山河不长诀 - xp1024.com
《山河不长诀》


前尘

前尘

满山浓绿,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极盛,清透浓烈,如画卷般展开。

在林间,宫长诀提着裙角拼命地向山上跑去,而山腰处,是大批御林军,正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宫长诀被脚下枯枝绊倒,她衣衫上的牡丹早已浸血,极其妖冶和瑰丽。

她挣扎着想爬起,却被枯树的树干压住手。

宫长诀猛地地将手从树干下抽出,双手已数道血痕,她看着手上的鲜血淋漓,仿佛仍是在阴暗的狱中。

在狱中,她的双亲被吊起来严刑拷打,满身疮痍,血流成河。

当着她的面,她的庶妹被狱卒凌辱,宫长诀疯狂地大叫着,拼命地拍门,却无济于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失去清白。

下一刻,宫长诀被狱卒抓起,一次又一次地被丢进水里,无数次窒息濒死,她挣扎着,被捞起又放下,终于,狱卒们停止了动作。

宫长诀背倚着水缸,无力地呼吸着,一个穿着宫装的清秀女子在一旁冷眼看着,高傲地抬起下巴,

“宫长诀,这就是你勾引楚世子的下场,你以为宫家权倾朝野就坚不可摧了?本宫告诉你,父皇想除去宫家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哪怕是这么大的罪名落在宫家身上,父皇亦是查也不查就直接给宫家定罪。”

女子用一只手捏起宫长诀的下巴,声音温婉而透着狠厉,

“真可惜,楚世子没能看见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然定然要心疼了。”

“宫家的所有人都已在刑场上了,只怕这一刻,正是宫家覆灭之时。宫家上下,还活着的只有你一人了。”

“方才你妹妹的遭遇,想必你已看得一清二楚。我之所以留下你不让你上刑场,就是要你将你妹妹尝过的滋味尝个遍,让楚世子看看你欢爱痕迹遍布的尸体,彻底对你死心。”

女子大笑着,一个彪形大汉进入牢狱中,目露淫光,上下打量着宫长诀。

宫装女子示意大汉动手,大汉将宫长诀从水缸之中捞出来,压在地上。

宫长诀想反抗,却因受过水刑而失去了全部力气。

忽然,狱门被人破开,一个男子提剑猛地刺入大汉体内。

男子背起宫长诀,脚步一点向外奔去,方出狱门,无数士兵包围住他们,

宫长诀从左晋背上滑下,摔在地上,左晋忙要扶她,宫长诀摇摇头,

“表哥,你走吧,我会连累你的。”

左晋将宫长诀抱起,放在马上,用剑刺向马身,马抬蹄猛跑,

“长诀,抓紧缰绳,不要回来!”

马已冲出重围,宫长诀回头,左晋在重重包围之中抬剑厮杀。

她双目睁大,

“表哥!”

左晋大喊,

“走——快走!”

马疾驰着向远处奔去,左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马落河而死,宫长诀挣扎着从湍急的河流中爬起,她爬向一旁的青山。

追兵又至,在山上她被树干压住双手,她猛地将手抽出,双手却已鲜血淋漓,血从她手上滴落,坠在她衣衫上的牡丹花蕊上,极尽妖冶魅惑。

宫长诀看向身后,猛地爬起,向山顶而去,直至万丈高崖之上。

宫长诀看着高崖万仞,又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

她的手颤抖着。

她无路可走了。

如今宫家已亡,家族覆灭,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与其当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不如殉族而去。

宫长诀退后一步,一个男子自桃花林中飞越而来。

“不要!”

深浅远近的桃花开了遍野,纷纷扬扬的落下,叠荡在宫长诀血色的衣衫上。

宫长诀回头看向楚冉蘅。

他立于蓁蓁桃华之中,眉眼如画,似玉树临风,他的眉却紧蹙,生怕她下一秒就坠入无边深渊之中。

宫长诀笑,然而她的笑却是那么苍白和痛苦。

“楚世子,你我萍水相逢,我生死与否对你来说都没有关系,也不该有关系。”

“纵使我宫长诀,宫家之祸皆由你而起。我也不怪你,我宫长诀清楚,害宫家沦落至斯的人是瓮喻公主,是皇帝,与世子无关。”

楚冉蘅立在风中,看着她的双眸,

“宫家还有机会平反,你也还有机会活下去,何必自寻绝路。”

悬崖上的长风将她的红裙吹得烈烈飞扬绽放,她似一只蝴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落,跌入深渊。

宫长诀的泪沿着她的面颊落下,

“宫家全族上下一百二十一人已亡,纵我能得生,这一切于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楚世子,来世再见。”

她清浅的声音仍响在耳边,下一秒,宫长诀拔下发簪,狠狠地刺破了她的脖颈,鲜血喷洒,如天边的残阳,刺目惊心,她缓缓向后倒下。

楚冉蘅上前想抓住宫长诀的手,

“不要——”

深绿的山涧中,一抹鲜红落如碎玉坠下。

宫长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重重叠叠的烟青色帘帐,正随纱窗吹入的风缓缓飘动。

她缓缓坐起,看着眼前的一切,抬手撩起帘帐,她在帘帐间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云上一般虚浮和梦幻。

这是哪儿?她不是死了吗?

她素手撩起帘帐,随着她的脚步,一层层帘帐落下。

烟青色的帘帐似烟云般轻柔滑过她的指尖。

走出重重帘帐,入目是一陌烟柳,宫长诀对此甚感熟悉,那是她十三岁时央了父亲才得以种在院子里的。

还有院中的那棵紫藤花树,紫藤花蔓缘着云台的棚顶而生,落下夭夭灼灼的一蔓蔓,蔓上紫花开得正盛,绕着云台,令云台宛若仙境,云台中一张几案,几案上摆着一架琴。

那是她的玉碎琴,是她及筓那年母亲左氏赠予她的及筓礼。

可惜,在宫家被抄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了。

或许,正是因为她死了,才能见到这些心心念念的物事罢。

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上前,欣喜道,

“小姐,您醒了。”

宫长诀回头,看见小丫鬟的笑颜,不由得也笑起来。

梳妗,侍奉她数年的贴身侍女。

宫家被抄家之时,抄家的士兵要推倒祠堂供奉的先祖牌位,宫长诀抵死不从,士兵拔剑相向,是梳妗挡在她身前替她挨了一刀,当场身死。

宫长诀笑,泪却落下,抬手抚上梳妗的面,真好,在这儿还能看见她。

梳妗有些莫名其妙,见宫长诀落泪,梳妗道,

“小姐您别伤心,孟家那等子忘恩负义的根本不值得小姐伤心,小姐貌美无双,来提亲的人必定踏破门槛,有的是好郎君愿意娶您。”

宫长诀的手一顿,缓缓放下,

“你说什么?”

梳妗笑道,

“小姐,别不开心了,就孟家那个无才无德的嫡子,谁稀罕呐,此番若真解了婚约,对小姐来说,也算是好事呢,小姐您别伤心了。”

宫长诀皱眉,看向周遭事物,红亭华陌,青砖绿瓦,每一寸都真实得不可思议,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毫无半分虚假。

宫长诀走在院子里,依稀可闻隔壁院子的哭闹声,

“叫你日日去同老夫人请安,又偷懒,被人抓住了小辫子,指不定日后怎么多事呢。”

“娘,我错了,别打了。”

“……”

是万姨娘在教训她的庶妹,责怪庶妹不懂规矩,给人留把柄。

宫长诀手抚过那青砖,一块块青砖的触感极真。

梳妗担忧地看着宫长诀,

“小姐,您怎么了?”

宫长诀喃喃道,

“好真实,像是真的回到了从前一样。”

梳妗表情疑惑,

“小姐,您在说什么呢?”

一个婢女忙跑入院子里,

“小姐,不好了!孟家的人又来闹了。”

梳妗道,

“什么!那等子不要脸的又来了?”

梳妗上前,

“小姐,孟家又来退婚了,要不您出去看看吧,总不能被单方退婚啊。”

宫长诀转身,当年她被孟家退婚之事几乎让整个长安都笑掉了大牙,在这个朝代,女子被退婚是极大的侮辱,印证着女子无才无德。

而她被退婚后,不喜她的贵女们纷纷用这件事来嘲笑贬低她,一时流言四起,她貌若无盐,德行败坏的名声也因此传出。

在这之后,她更是闭门不出,但不过一个月,她便听闻了孟家嫡子孟华文迎娶长安首富朱家庶长女的事情。

大婚当日,长安轰动。

朱家富庶,又只有一个女儿,故而嫁妆百抬,送嫁妆队伍的头到了城南,队伍的尾巴还在城北,当真是十里红妆,就是官家女子也少有如此排面嫁人的。

一时惹人艳羡不已。

但不过八个月之后,这朱家的庶长女就诞下了一个男婴,对外都说是早产。

可宫长诀联系起之前发生的事和孟家奇怪的态度,她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不是早产。

而她被退婚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孟华文早已同朱家的庶长女有了首尾,珠胎暗结,孟家不得不退婚,让孟华文娶那个庶女。

于是,宫长诀就变成了牺牲的那个人。

宫长诀握紧了拳,孟家为了掩盖丑闻,强行退婚,让她走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承担了所有后果,变成了众人口中那个因为德行有亏被未婚夫家强行退婚的女子。

可作为罪魁祸首的孟家却丝毫未曾受到撼动,仍旧是那个世代簪缨的奉常之家,享受着民众的敬仰。

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可后来,坊间竟还传出她与人私通被孟华文撞破,孟华文才忍痛将婚事退掉的传闻来。

宫家大小姐,无德无才,貌若无盐,无媒苟合,长安众人皆知。

宫长诀在这种流言的倾迫下,不敢出门,日日都躲在家中,日渐孤僻。

直到十九岁都未曾嫁人,记忆里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流言至今仍记忆犹新。

后来,朱家的那个庶长女在宴会上避开众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将所有事实说出,

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不堪的流言全都是孟家与朱家一手操控,为的就是摘清孟家和朱家,让宫长诀成为彻彻底底的过错一方,唯有如此,孟家和朱家才能成为受害者,让众人怜悯,让众人觉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退婚(1)

退婚(1)

宫长诀敛眸,既然这是她的梦,就该让她来主宰,她绝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

宫长诀道,

“好,让我去会会。”

花厅中,一个穿着极花哨绫罗绸缎的衣裳的妇人在厅上坐着,端起茶杯,嘴里喋喋不休,

“宫夫人,不是我说,两边和和气气地退婚对双方都好,何必如此执拗呢?”

左氏坐在主位上,将茶杯重重一放,

“当年低声下气要同宫家结亲的是你们,如今趾高气昂要退婚的也是你们,你们可曾将我宫家放在眼里?“

左氏眉目严肃,继续道,

”那时孟家家主不过是骑郎,哪有如今的奉常之位?现如今,孟家爬到了奉常的位置上便要退婚,可曾想过当年求着宫家帮忙洗脱冤屈时的低声下气,当年,我宫家又是如何奔波忙碌替你们周旋的,难道你们都忘了?现如今你们过得好了倒来说退婚了,难不成你们不知道被退婚的女子是何下场?这不是将我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妇人笑,

“宫夫人,消消气,如今我来不就是想要和您好好谈谈吗,只要双方和和气气退婚,哪来的往火坑里跳这一说,这样对双方都好,也不至于叫宫小姐失了体面不是?”

左氏道,

“一派胡言,但凡是退婚,哪有会让女方不失体面这一说,你们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宫府退婚,岂非是叫我的女儿颜面尽失,叫外面的人都以为我女儿德行有亏?”

宫长诀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摔在地上,梳妗忙扶,宫长诀抬起手,手上几道划痕,鲜血缓缓流出来。

宫长诀怔住,用手指抚过伤口,

血?

这血…是真的,她是真的在流血,她也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疼痛。

她明明死了,怎么会流血,怎么会?

难道——

宫长诀站起来,环看四周,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行鸟儿呈大字形从天上飞过。

周围一切与现实完全重合,她明明死了,就算是死后的幻境也不该如此真实才是。

她一个死人,会流血,会疼痛。

难道她不是来到了死后幻境,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真实的世界里?

难道……

宫长诀看向自己的双手,血仍在流着,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回到了宫家还没有覆灭,她还没有名声尽毁的时候。

梳妗忙用手绢包住宫长诀的手,

“小姐,咱们还是别去了,奴婢给您找府医来包扎一下吧。”

梳妗抬头却见宫长诀笑着,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梳妗忙道,

“小姐,您怎么了,是很疼吗?”

宫长诀摇摇头,笑着,

“不,我是太开心了,我一点也不疼,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梳妗忙将手绢绑了个结,

“小姐,咱们不去了,您别这样,奴婢心疼。”

梳妗又拿出一块帕子替宫长诀擦着眼泪。

宫长诀握住梳妗的手,

“不,我要去,我必须得去。”

宫长诀抬手擦干了泪痕,既然她回来了,她定要要将她曾经受过的屈辱一一奉还,保护好自己和宫家,绝不像前世那般懦弱无能。

妇人笑道,

“宫夫人这是哪儿的话,哪有这么严重呢,等我孟家与你们宫家退亲之后,定要替宫小姐介绍一桩好婚事,宫夫人您还是早早同意了吧,别弄得到时候两边都难看。”

左氏道,

“荒谬至极,我宫家不会退婚,更勿论要你们寻找下家,你们孟家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果真是丧了良心,我宫家是将门,从开朝以来便是朝廷重臣,你孟家是什么东西,我宫家的女儿若不是同你们订了亲,只怕如今提亲的人会踏破了门槛,哪有你孟家说话的份儿?”

宫长诀站在门外,听着孟家姨母和左氏的对话,只觉得怒火中烧,恶心至极。

当年孟家虽代代做官,却也不过是小官罢了,孟家家主偶然间认识了宫长诀身为太尉的父亲宫韫,便一直紧紧地跟在宫韫身后。

后来孟家出了事,又觍着脸来求宫韫救命,宫韫见孟家确实是冤枉的,便奔走忙碌救了孟家。

孟家脱险,却因此对宫家之势多了觊觎,故而盯上了宫长诀,想要借宫长诀与宫家联姻,好与宫家死死地绑在一起,借此平步青云。

那年宫长诀还小,分不清喜欢不喜欢,只以为喜欢是一个稀疏平常的词语。

孟华文将她偷偷带出家门,带她去吃从来没有吃过的小吃,玩没有玩过的玩意儿,整整一天未归。

后来,宫家和孟家的人终于在小巷子里找到两人,当时,孟华文正拿着一串糖葫芦诱她,

“长诀,你想吃这个吗?”

宫长诀拼命地点头,

“想!”

孟华文笑,

“想的话就要说喜欢我,知道吗?”

宫长诀点点头,懵懂道,

“孟哥哥,长诀喜欢你。”

下一秒,孟华文却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幕恰好被宫长诀的母亲左氏看见,又有孟家的人在场。

孟家的人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一直在说什么天作之合,又说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了一天,既然两个孩子有情自然是要定下的,诸如此类的言论滔滔不绝。

那时的宫长诀听得懵懵懂懂,她抬头,只看见自己的母亲听着孟家大夫人的话,面色发青。

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却知道自己母亲很不开心。

后来孟家大夫人见左氏油盐不进,又说什么只怕这事情传出去会于宫长诀名声有误,言语间满满的威胁,只要宫家一句不同意,孟家就会放消息出去,宫长诀的名声就会尽毁。

那时,宫长诀十二岁,并不懂男女之事,也不喜欢孟华文。

可是为了保全大局,宫家和孟家订了亲。

直到被退婚之后,宫长诀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这都是孟家计划好的,让孟华文带走她,又让孟华文诱她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喜欢孟华文,让众人都看见孟华文抱她,以此来让宫家不得不答应这门亲事,好把孟家自己紧紧地拴在宫家身上,借宫家的势来壮大自己。

后来,孟家的算计确实生效了,宫家处处提携孟家家主,孟家家主得以做到奉常大夫之位。

可是如今,遇到的不过是小风浪,孟家便要反踩一脚宫家,好让自己脱身,丝毫不记得当年的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恩。

以怨报德,何其无耻。

左氏一拍桌子道,

“来人,送客!”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

“慢着。”

宫长诀缓缓抬步入内。

孟家姨母抬眸看向门外,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逆着光缓缓抬步而出,水眸潋滟,似含山水万灵。一张小小的巴掌脸,肤如凝脂,瑶鼻丹唇,仪态万千,灼灼莲华似都随着她的步履而开。

宫长诀微微屈膝行一礼道,

“给母亲请安。”

“见过孟家姨母。”

孟家姨母有些惊讶,这模样倒是同三年前大不相同,没想到当年那个黄毛丫头长开了竟有如此美貌。

不过,即便如此,这婚也必须要退,不过是一张好皮囊而已,孟家要多少没有,只要和朱家联姻,朱家的万贯家财还不都随孟家用?

再者,要是退不了婚,再拖下去,只怕朱家小姐就要显怀了,到时再娶朱家小姐,这名声上的事可就不好办了。

孟家姨母思及此,笑道,

“呦,这便是大小姐吧,果真是剔透玲珑的人儿,难怪当年文哥儿才十六岁就说非你不娶。”

宫长诀道,

“非我不娶?孟公子还说过这话?看如今这番情形,我只当孟家向来无情,孟公子竟还是个有情之人了?”

孟家姨母暗啐一口,这宫家的妮子,竟还是个牙尖嘴利的,孟家姨母心中虽这样想,但面上却笑,

“那是自然,我们孟家向来是重情义的,文哥儿自然也是,当时说非你不娶当然也是真的。”

宫长诀笑,

“这样说来,他既非我不娶,如今孟姨母来退亲只是说笑的不是?”

孟家姨母咬牙,果然不是个善茬,幸好如今要与宫家退了婚,否则日后娶了她入门,指不定要闹得多鸡飞狗跳呢。

孟家姨母道,

“这自然不是,退婚的事情自然开不得玩笑,我们也是真心实意想要让宫家另觅良婿,我们孟家实在根基浅,高攀不起,怕耽误了宫小姐,这才来退亲的。”

宫长诀敛眸,果真是费了心思,将黑的都要说成白的了。

明明是孟家出尔反尔,如今却说是为她考虑,真是博得一手好算计。

左氏道,

“荒谬,我宫家何时嫌过孟家根基浅?若是看不起孟家,当时孟家不过小门小户时宫家便不会与之结亲了。明明是你们如今出尔反尔,竟都说是为着宫家好。当真是狼心狗肺。这婚,我们不退,要退也是我们退你孟家,你孟家休想有置喙的份儿。”

孟家姨母面色一变,站起来,

“好的也说了,歹的也说了,瞧宫夫人这意思,是不同意退婚了。不过,宫夫人可别后悔,若是我孟家要退婚,这婚绝不可能退不成,要不咱们走着瞧?”

宫长诀道,

“孟姨母何必如今急切,宫家不是不退。”

宫长诀渡步,缓缓走到孟家姨母面前,

启唇道,

“订婚时双方亲长皆在,退婚时,是否也需双方亲长在场,如此才对了规矩呢?”

宫长诀越过孟家姨母,对左氏摇摇头,示意她暂时不要多说。

宫长诀道,

“既然要合规矩,那就要拿当年的婚书来,在族里销了亲才算是真正的退了婚,当择适当的日子上门才是,孟姨母此遭,到底是有些急切了。”

退婚(2)

退婚(2)

孟家姨母闻言,面色缓和下来,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到底是小姑娘,随意哄骗两句便找不着北了,既然如今,她便得抓紧机会,只要宫长诀本人想退婚,纵使宫家亲长再不同意,只怕也禁不住闹。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得抓紧,否则就算孟家等得了,那朱家小姐的肚子可等不了。

孟家姨母道,

“说得正是,瞧我,果真是老了,不及宫小姐玲珑心,竟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宫长诀闻言,心中讽笑,不是因为忘记了,而是因为孟家根本没有将其当回事,态度随意,所以才让一个长房的姨娘来退婚,这般行径,简直是在羞辱宫家。

宫长诀道,

“此番还请孟姨母回去好好同孟家亲长说说,待十日之后,再来退婚不迟,那时,宫家定备好礼节,和和气气地和孟家把婚退了。”

左氏凝眉,宫长诀握住了左氏的手。

不知为何,左氏总觉得女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可她做出来的事却是叫左氏无由来地信任,她相信她的女儿会有办法让事情转寰。

左氏想,或许长诀此行是想要拖延时间,是了,如今双方争执不下,若是拖延时间,宫家定然能找到办法。

看孟家的德行,这婚约绝不能继续了,否则便是相当于将长诀活生生地推进火坑里。可是在退婚的同时还要保全长诀的名声,这便需要从长计议,需要时间。

眼下先安抚了孟姨母,争取时间,十天之后,定然又是不同的景象了。

如此一想,左氏也转变了态度。

左氏道,

“孟家姨母不若先回去,待十日之后,再携文哥儿的亲长来正正经经地把婚退了,也算不叫人笑话,既然长诀想退婚,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好拦着,否则便是酿就了一桩孽缘。”

孟家姨母闻言,道,

“宫夫人,这般才是,咱和和气气地把婚退了,对两边都好,此厢我便先告辞了,十日之后,定然让家主和大夫人前来。”

说着,孟家姨母转身便走,生怕左氏反悔。

左氏看孟家姨母走远,握着宫长诀的手道,

“长诀,你可是有办法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宫长诀沉声道,

“母亲,那孟华文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与首富朱家的小姐私通,只怕如今已珠胎暗结,所以孟家才急急忙忙地来退婚,只因看上了朱家的万贯家财,而孟家已做到奉常之位,再无需宫家提携,便弃宫家而择朱家,要退了女儿。”

左氏闻言,怒道,

“这起子腌臜东西,没落的时候低声下气,好了又趾高气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自己犯的错误竟要我的女儿来承担后果。真真是好狠的心,长诀,此番你就不要插手了,母亲会搜集好证据,让孟家作为过错一方将这门婚事给你体体面面地退了,绝不让你承担这后果。”

宫长诀看着左氏,恍然间似乎又是前世时,左氏在牢狱之中受尽折磨的样子,满身鲜血,衣衫褴褛。

宫长诀的眸中隐隐燃起火光,这一世,她定不会再让自己的父母亲人面此绝境,所有伤害过宫家和她亲人的人,她会将他们加注在宫家身上的痛苦全然奉还。

左氏看向宫长诀,却见她眸中有泪光,忙拍拍她的手道,

“不要担心了,母亲定要孟家的丑态暴露在众人面前,让你从退婚的风波中全身而退,往后,母亲给你寻更好的夫婿,别为着这种人伤心,不值得。”

宫长诀回神,看向一脸担忧的左氏,忙展颜笑道,

“母亲别担心,我定不会叫那些人欺辱了去。”

宫长诀握紧了拳,这一回,她要亲手将她所受的屈辱一一奉还。

回廊曲折,日影西斜,照着纱窗,纱窗上的网格映在宫长诀面上,随她的脚步,疏疏落落的阴影落在她面上,愈发显得她面容明灭不清。

梳妗扶着宫长诀,

“小姐,咱们赶紧回紫藤苑吧,奴婢给您唤府医来看看,要是治得晚了,您这手只怕是要落疤的。”

宫长诀点点头,

“勿要着急,想来也没有划得这么深,仔细些便不会留疤。只不过我有另外的事要问你。”

梳妗道,

“小姐您说。”

宫长诀敛眸,

“你说,这段时间里,可有什么宴会,是孟华文会去的?”

梳妗皱眉,

“小姐,难道您还想挽回那个狼心狗肺的吗?方才听您同夫人说,奴婢这才知道,原来这厮不仅忘恩负义,还淫邪至极。这般男子,怎么也不会是良人,若是小姐想要嫁给他,可要三思。”

宫长诀道,

“你且宽心,我不是想嫁给他,只是我自有打算罢了。你只需告诉我,是否有此般聚会便是。”

梳妗道,

“只要小姐别犯糊涂便好,这般聚会自然是有的,丞相申大人的嫡小姐近日得了一盆菊花,这本是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这盆菊花竟是在初春开放,叫不少人听过都啧啧称奇,因此,申小姐特地要办一场赏菊会,邀了不少贵女公子们参加,想来这孟华文如此爱惜才名,定然是要赴宴的。申小姐也给您和二小姐递了邀帖,只是二小姐近来身子不爽利便不打算去了,您之前也说二小姐不去您便不去了,那两张帖子还在您那儿搁着呢。”

宫长诀点点头,

“走快些,我有事要回去办。”

梳妗道是。

回到紫藤苑,宫长诀踏入内室,却再不见她醒来时那重重叠叠的烟青色帘帐,眼前都是真实的景象。

房中,一个杯子,一方端砚,皆为过往她所有,毫无偏差。

梳妗跑出去寻府医,宫长诀坐在几案前,缓缓解开手上的手绢,入目是刺眼的几道血痕,血浸染了半块手绢,染在手绢上牡丹图案的花蕊之上,带着勾魂夺魄的鲜红,极尽妖媚艳丽。

手帕上的血染红了宫长诀的眼。

手心里的血痕与她跳崖前满手是伤鲜血淋漓的画面重合。

上辈子,她被退婚后便一直极少出门,而她离家最远的一次,便是抄家入狱之时。

她反身跳下的那座山崖下,有宫家的别院,别院虽早已被朝廷抄去,但那院后,到底仍有宫家先祖的坟墓,她投身于此,也算是回家了。

可那又如何,那时的宫家,老幼男女,通通都坠入了无边地狱,宫家,再也回不来了。

宫长诀握紧了手,上一世,瓮喻心悦于楚世子,而后瓮喻公主知道了楚世子心悦于她。

于是瓮喻遣人暗中将通敌叛国的罪责放进了宫家的库房里,宫家众人皆不知,唯当被抄家之时,方知自己府中有通敌叛国的罪证。

还有那只无来由却被认为是宫家与匈奴通信所用的鸽子,鸽子上绑着信件,上书勾结匈奴,覆灭大周的种种,显然是勾结匈奴之人与匈奴的来往的信件。

朝廷将这只鸽子放了,让长安民众盯着它的去向,却没想到,那只鸽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进了宫家。

民众一时大躁,皆认为宫家是私通匈奴之人。

为民不义,为臣不忠,联名上书要求制裁宫家,以绝后患,以儆效尤。

那跪在宫外的人山人海,请求制裁宫家的呼唤声如雷。

那一幕,宫长诀记得很清楚,那是锥心刺骨之痛。

往昔里宫家之人浴血沙场,十去九不归,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百姓们,如今竟高呼要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那一日的日光被重重阴云遮蔽,天阴翳着,漫天的乌云像是要把人压死一般的沉重和压抑。

他们世代守护的百姓们,在他们面前高呼要处死宫家上下。

那是他们拼着性命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护住的百姓啊。

那一刻,宫家一贯的信仰坍塌,像天崩地裂,日月皆废,宫家的傲骨被人掘出,狠狠地踩碎,而后恩断义绝,再不见艳阳。

一声声高呼,在他们心中像冰锥一般,狠狠地向他们的心脏刺去,血流成河。

宫家何曾不忠,何曾不义?

宫家自始至终皆是一派忠心,没想到,最后,却因为护国有功被赐予的这滔天势力,合族命丧黄泉。

皇帝忌惮宫家,认为宫家功高盖主,认为宫家手握兵权,定然心怀不轨,皇帝怕,怕宫家谋反,怕宫家之名姓盖过天家。

所以,当那些细查都不一定站得住脚跟的罪证出现时,皇帝根本查也不查,直接定罪。

皇帝借着百姓的手推波助澜,因为皇帝知道,宫家手握兵权,若是宫家要以蛮力反抗,定然能走出一条路来。

所以,百姓成了皇帝的护身符。

那时,百姓自发跑到宫墙外请命。

宫家是战神,面对皇权,他们反抗且锐不可当,可是当他们面前对着的不是御林军,不是天家的将士,而是重重的百姓筑成的人墙时,宫家纵是穿甲执剑,铁骑成阵,也是一身无物,手无寸铁。

宫家不能对百姓下手,不忍心对百姓下手。

即便眼前的百姓已经背叛了他们。

宫长诀的眸子血红,那一天,她的父亲和弟弟宫忱宁死不跪,是民众们,一脚一拳生生地将他们的腿骨折断,强行让他们跪下的。

宫家没有错,宫家绝不下跪认错。

宫家是护万生的神,绝不伤害百姓一分一毫,纵百姓如何无情,宫家发誓永不会伤害百姓。

退婚(3)

退婚(3)

正是因为百姓挡在宫门之前,宫家不忍下手,所以,熊熊燃起的屈辱和绝望再无出处,宫家不能踏着百姓的尸体进宫讨要说法。

他们身后,千军万马,皆相信宫家不会反叛,可是百姓们不信了,他们一直护着的百姓们不信了。

如此,他们召兵破宫讨回公道又有何意义?

宫长诀知道,宫家覆灭不是因为宫家孱弱不敢反叛,而是因为那颗仁心,不忍将利剑刺向百姓的胸膛的仁心。

宫家输了,不是输给皇帝,不是输给自己,而是输给了百姓,输给了宫家一直发誓要守护到底的百姓。

百姓组成的那道人墙并不厚,宫家手握千军万马,顷刻便可破。

可是在宫家心中,那道人墙如天重,死死地压下来,叫人不能喘息。

皇帝就是算到了这点,所以,以百姓为刃,利用百姓让宫家退后,利用百姓折断宫家的铮铮傲骨。

宫韫和宫忱丢盔卸甲,下马,面对重重民众,他们眸子血红,过往的一切都不能让民众相信宫家是无辜的,宫家的脊梁早已被踩断。

民众们不听他们的一个字,只是动手将他们的腿骨折断,硬生生让他们跪在了皇城之前,跪在了百姓之前。

宫长诀手上的血痕干涸了,她抬手,用手绢沾了茶水一点一点地擦净。

对宫家,死算什么?

信仰破碎,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瓮喻的陷害虽让事发,可是真正害死宫家的并非是那些所谓的罪证,而是皇帝的忌惮,纵使没有瓮喻的陷害,迟早皇帝也会对宫家下手。

但即便如此,她亦不能原谅瓮喻。

是她用这样的罪证让宫家陷入被民众遗弃的绝境,生生世世,宫长诀都会记住这份屈辱。

梳妗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容貌普通,却眉目放松,看起来极叫人觉得舒坦,那是宫府的府医李素。

梳妗道,

“小姐,府医来了。”

宫长诀点点头,李素上前查看宫长诀的手,道,

“倒是不深,仔细些便不会留疤。”

李素替她包扎过,写了药方,便要离开。

宫长诀叫住李素,

“李大夫留步。”

李素回头,

“大小姐可还有旁的事?”

宫长诀笑,

“大夫素通药理,我有一味药想问过大夫。”

李素道,

“不知小姐想问什么?”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如紫烟般漫入庭中,带来远方星辉,日渐沉入,月渐升起。

宫长诀手上握着一张药方,在房中渡步。

梳妗道,

“小姐,从李大夫走后您便一直拿着这张药方看,可是这药方有什么不妥?”

宫长诀将药方放在案上,

“药方没有问题,只是少了些东西。”

宫长诀提笔在药方上写下一串药材,紧跟着李大夫所写。

宫长诀收笔。

“梳妗,让府中人去外面买这些药材回来,记得要分开,皆磨成粉末。”

梳妗接过药方,道是。

宫长诀坐在榻上,脑中回荡着前世,

上辈子,她被退婚后,情绪低靡,日日在府中,看过不少经书传记,医术亦有涉猎,只是未曾用过。

因为读书,被退婚后她变得愈发安静,极少出门,在一个不得不出席的宫宴上,她亦是收敛性子,极尽沉默,不想倒是被皇后赞叹了一声娴静婉约,宜室宜家。

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才引得了楚世子的注意,才导致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发生?

她与楚世子未曾有过交集,楚世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心悦于她,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一次宫宴上,她安静贤淑的模样入了楚世子的眼。

宫长诀闭上眼睛,回忆中,楚世子与她确实并无交集,那么,瓮喻所言,楚世子心悦于她,必定是在这次宴会上开始的。

眼前她还无法强大到能倾覆瓮喻,所以,她得从根源上杜绝瓮喻再对宫家下手的可能。

楚世子……

既然楚世子喜欢她娴静的模样,这一世,她偏要嚣张跋扈,桀骜不驯。如此,她必定不会再被他看入眼中。

世子楚冉蘅名冠长安,在何处都会被人赞一句,肃肃然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气度卓然,相貌出众,也因此,长安不少未出阁女儿家都心慕于他,他向来不理凡俗,不入朝政,脱然于世,被称作谪仙人,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当是如此。

十六岁那年,他参加科举,夺得魁首,簪花骑马过街时,红楼上,街上,都是羞红了脸的女儿家,向他扔帕子,砸了他满身。然那些饱含了旖旎情思的绣帕皆随他骑马行过而落下,他头也不抬地骑着马向前走去。

那一年,俊逸无双的状元郎撞进了多少女儿家梦中

少年倚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

那时,宫长诀也在楼上看着他前呼后拥,然他虽夺得魁首,面上仍是清浅一片,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就是这样淡淡的,像九天之上一抹青云流泻,疏离而遥远,是山海阻隔,他以山海为枕的气度。

长眉入鬓,眉宇挺拔,薄唇墨发,清俊出尘,那是多少女儿家看入眼底又看入心底的模样,多少女儿家因他夜不能寐,年少时,总有一些人是心上的朱砂,楚冉蘅便是众人心间那颗朱砂。

后来,他当庭拒官,只愿做闲散之人,不愿贪慕官场虚荣,皇帝没有责罚,反是赞叹不已,称少年英才,风度出世。

那次他参加科举,原不过是皇帝密诏命他参加,以此来激励士子勤奋读书,楚冉蘅和皇帝都没有当真的意思。

至此之后,他仍是那番清浅模样,当赞誉而不惊,过风浪而无惧,人前,他极少笑,亦从未动怒,唯有一次,他在城外掉落一条剑穗,有女子寻得后交与他,他淡然一笑,这一笑,几乎惊动长安,那个女子也成为人人艳羡的对象。

据说那条剑穗,是定王妃留给楚世子的,定王妃早已逝世,所以亡母的遗物在楚冉蘅看来极是重要,所以失而复得时不苟言笑的楚世子才会淡然一笑。

宫长诀缓缓拉开妆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红色的剑穗。

除了她和楚世子,没有人知道楚世子手中那条剑穗是她的。

剑穗是她亲手编的,她怕与其他剑穗弄混,特地用琉璃丝织入其中,只是后来她不再用剑,便将剑穗系在了玉佩上,权当是玉佩穗子用,她的剑穗,她不会认错。

那条穗子,她曾在宫宴之上遗落。

后来,楚冉蘅将剑穗还给她,她才知道,那条被众人记住的穗子竟是她的,是楚世子捡到了她的剑穗。

在湘灵阁的长亭之中,流水环绕着亭子,亭中唯他们两人,他向她伸出手,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条剑穗。

那时,她依旧处于郁郁寡欢的状态,那次是她被退婚以来少有的一次外出。而她一出门,便见到了楚冉蘅,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想来,她一出门便见到了他,他当是等她出门等了很久。

那时距离宫宴已经有半年了。

她接过道了声谢便走,那时,她没有旁的想法,也没有想过楚冉蘅会心悦于她。

大抵是因为楚冉蘅风度出世,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故而她从未从这方面想过。

也许也正是因为他风度出世,所以对一样不苟言笑,淡然娴静的她才会多了一份关注。

可楚冉蘅的淡然是天生如此,她的淡然,却饱含无奈与心酸,她淡然是因为不想现于世人面前,让众人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不堪的流言。

看似相同,实则大相径庭。

宫长诀记得,她跳崖之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血红的眸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喜怒不形于色,光风霁月的楚世子有那样的眼神,她不会猜错,那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濒死的绝望。

她亦从未有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过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焦急,那样的痛苦,似天地痛色都自他的眸子而来,凄清而绝望。

她在狱中如何被瓮喻斥骂,被瓮喻羞辱,她都不信那个如同谪仙的男子会心悦于她。

直到那一刻,她终于相信,他确实是喜欢她的。

他没有错,这份心意也没有错。

只是这一世,为了宫家,她不能再让这一切发生。

宫长诀拿起那一条剑穗,系在长剑剑柄上,这一世,这条剑穗就该系在剑柄上,它再不能成为一段纠葛,牵扯不清,拖宫家下地狱,如今,这穗子还在她手里,还没有遗失,还没有被楚世子拾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转寰的机会。

穗子漫过她的手背,尤自坠下,孤零零地飘晃着。

宫长诀将剑放在案上,倚在榻上,神思纠葛良久,前世种种似走马灯般流走。

夜深,她已沉入梦中。

她站在一片虚浮之中,脚底似无物,下一秒,所有景象接踵而来,万千颜色在她眸中绽放。

深绿的山涧,漫天的桃花,花瓣随山风漂浮,抚过她烈烈飞扬的长发。

她衣袂翩飞立于万丈高崖之上,眼前,一抹白色身影正越过桃花林而来,宫长诀对来人粲然一笑,泪落如雨,

“楚世子,来世再见。”

她手中的长簪已猛地划破她的脖颈,鲜血纷飞。

面前的男子惊道,

“不要!”

她缓缓往后倒下,深绿的山涧中,无数株桃花开得正艳,艳阳万里,照在她身上,她沐浴在和煦温暖的微风中,缓缓闭眼。

随即,一个白色身影随她而跃下山崖,在半空中接住她,她的脸已全无血色,苍白得像纸,她已失去知觉。

那个随她跃下山崖的男子将她搂在怀中,她的头靠在男子怀中,男子眸中血红,一滴泪从他眸中落下,滴在她面颊上。

深绿的山涧中,一红一白的身影刺目,在桃雨纷飞中坠下万丈深渊。

退婚(4)

退婚(4)

宫长诀猛地惊醒,摁着自己的心脏急促地呼吸着。

这梦中的…是什么?难道是前世吗?

宫长诀摸着几案想点灯,却将案上的东西碰掉在地上。

叮铛一声,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刺耳。

梳妗闻声,忙进入内室中,点起灯。

“小姐,您怎么了?”

宫长诀摇摇头,

“无事,只是碰掉了东西。”

梳妗忙将掉落在地的剑捡起,却看见剑上的穗子,道,

“小姐,您不是说暂时不想用这穗子吗,怎么已经系上了。”

宫长诀看向梳妗手中的剑,眸光凝在剑穗上,沉声道,

“有些东西,自是早早归位的好,否则只怕横生事端。”

梳妗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拿着烛台放在几案上,烛光照亮了宫长诀的脸。

梳妗惊道,

“小姐,您的脸怎么这么苍白?”

宫长诀道,

“我无事,不要担心。”

宫长诀透过纱窗望向外面,外面已微亮,

“如今时辰几何?”

梳妗道,

“如今寅正三刻左右,就快到卯时了。”

宫长诀道,

“我想起身了,今日我需出门一趟。”

梳妗点点头,

“那奴婢传人伺候小姐洗漱。”

几个婢女端来盐茶温水,宫长诀洗漱过,梳妗忙端上一杯清茶,宫长诀接过,浅浅地抿了一口。

茶杯里袅袅升起的雾气中,宫长诀眼前恍然又是那深绿的山涧,漫天的桃花,一跃而下的白色身影。

这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她梦中所有?

梦中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如此的真实,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

无来由的,宫长诀相信那梦中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重生这种荒谬的事都发生了,她重见前世又有什么不可能?

但她心中仍有疑虑,那个人当真如梦里那般爱她,爱到要随她坠崖殉情而去吗?

明明他们之间,纠葛不过如此。

宫长诀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梳妗,那药可买了?”

梳妗忙答,

“买了,不知小姐可是现在用?”

宫长诀,

“将药方上前四味药材和到一起,做成药膏,待我夜间睡觉再敷。”

梳妗道,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梳妗转身退下。

“等等。”

梳妗回头道,

“小姐可还有其他吩咐?”

宫长诀道,

“把从白茯苓、母丁香开始到最后的药材粉末混在一起装进香囊里,我有用处。”

梳妗道是。

到了辰时,宫长诀给左氏请过安,便和梳妗出府了。

宫长诀带着锥帽,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街上人声鼎沸,

“卖包子,热腾腾白乎乎的包子——”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藿菜,新鲜的藿菜。”

一个妇人牵着孩子站在摊前。

“这紫苏也太贵了,二十文都够我买斤肉了。”

“大娘,我这紫苏可不是城郊的,是一大早从南城运过来的,可水灵了,您买回去尝尝就知道了……”

“姑娘,捏个糖人吧,不好看不要钱。”

梳妗摇摇头,紧跟在宫长诀身后。

宫长诀听着喧闹的声音,只觉得这世间是活着的,每个人都是活着的,安宁且幸福。

这是宫家所求,是宫家浴血沙场所换来的。

可是上辈子,这一切都在她眼前灰飞烟灭,宫家守护的百姓再不信了宫家。

对他们拳脚相向,请求处死宫家的呼声震天。

宫长诀阖眼,眼前的一切都还安好,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不该再想,不该再想。

她长叹一口气,缓缓睁眼,

“梳妗,咱们去钗梦阁。”

钗梦阁是长安中有名的卖首饰的地方,向来是长安贵女们常去之处。

钗梦阁外车马不少,看得出来,来往者非富即贵。

宫长诀抬步进入钗梦阁中,摘了锥帽,不多时便有人迎上,

“宫小姐,有什么想看的首饰,小的都可一一向您介绍。”

宫长诀道,

“你们这儿是否有一只叫珠帘簪的簪子?”

引者喜道,

“宫小姐真是好眼光,阁中确实有一唤珠帘的簪子,小的这就取来让宫小姐一观,还请宫小姐稍等片刻。”

宫长诀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有人端上茶水。

宫长诀轻抿一口,茶香四溢,想来钗梦阁生意红火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连茶水这等小事都极精细,哪怕是只来了一回的客人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想是有些生意经的。

宫长诀到底是将门之后,常去的总是些卖古董刀剑的店里,未被退婚前,她也常常跟着父亲叔伯射箭练武,像这等卖钗环首饰的店,她极少踏入。

引者很快将珠帘簪呈上。一柄青玉簪上坠着长长的金线坠子,最下面是颗颗饱满的南珠,而玉簪簪体隐隐透着紫色,颜色极其瑰丽。

宫长诀接过簪子,引者忙道,

“这柄玉簪所用是难得一见的南珠,您看这大小,数千颗南珠中才能出一颗,颗颗都饱满圆润,连做簪子的匠人都说难得一见,而且这簪体虽是青玉,却剔透可见里面的一抹烟紫,也是极难得的,您气度不凡,正是能压得住这簪子的华贵。”

宫长诀点点头,

“梳妗,去付账。”

引者喜形于色,忙带着梳妗去付账了。

不多时,便闻一道突兀的声音在柜台处响起,

“什么?已经卖出去了?”

宫长诀回头,一个穿戴奢靡的紫衣女子站在柜台处,

“这不是还在这儿吗,我不管,我可是特地一大早就来这儿就是为了这柄簪子,你们将它卖给我,要多少钱都由你们开。”

掌柜的忙用汗巾擦着脑门上的冷汗,

“朱小姐,这柄簪子确实已经卖了,要不您看看别的簪子如何?”

朱钰道,

“既然它还在这里,你们就得卖给我,至于那个付了钱的人,你们将她的钱退掉就是了,我光顾你们生意这么久,难道还买不到一只想要的簪子吗?”

宫长诀抬步向柜台处走去。

朱钰一拍柜台道

“哪有这么多不行,你们说,这簪子卖给谁了?”

掌柜的抬头,正好见宫长诀抬步缓缓而来。

朱钰顺着掌柜的的目光,看向宫长诀的方向,宫长诀一身青衣缓步而来,气度逼人,明明是该洒脱温柔的青衫,在她身上,却让人想起那沙场上刀光剑影,旌旗飞扬,手起刀落,是黄沙纷飞,杀伐决断。

她体态挺拔,神态淡然自若。一身青衣叫她看起来似高山上的一棵青松,清瘦而挺拔。

朱钰不由得愣住了,这世间竟有能用青松二字形容的女子,她曾以为青松二字只能形容男子。

宫长诀道,

“这柄玉簪,是我买下的。”

朱钰回神,

“将这簪子让给我,我双倍给你钱。”

宫长诀摇摇头。

朱钰拧眉,双眸睁大,

“三倍,不,四倍也可以。”

宫长诀依旧摇头,

朱钰面色大变,

“四倍还不行,看来你是根本不打算让,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说着,朱钰抬起手,巴掌就要落在宫长诀面上,宫长诀抓住她的手,浅笑道,

“既是这位小姐喜欢这簪子,我送予你便是,何必要以金相易,如此岂不俗了美物。”

朱钰收回手,转而喜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

宫长诀道,

“自是如此。”

她笑着,眼神却尤自地狱中爬出。

朱钰不由得背后一冷,再看过去,宫长诀的眼神却已如常了。

朱钰松了一口气,想是她看错了罢。

掌柜的已满头冷汗,这长安首富朱家虽是首富,但说到底不过是士农工商的最后一等,而朱家的女儿竟然敢伸手便在钗梦阁中打人,难道是不知道钗梦阁中来往者非富即贵吗。

要是宫小姐真的被打了,只怕这钗梦阁就开不下去了,谁不知道太尉大人素得民心,手握重权,极得陛下信任,要是太尉大人知道他的千金在他这钗梦阁中被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打了,这钗梦阁只怕是……

掌柜的忙擦汗,还好宫小姐大度,果然是将门之女,气度与那等子破落户自是不同的。

朱钰道,

“你怎么这般好心,该不会是要讹我罢。”

宫长诀笑道,

“不过是一柄簪子而已,借这柄簪子,我想同小姐交个朋友罢了。”

朱钰道,

“那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叫朱钰,是皇商朱家的女儿。”

宫长诀淡淡道,

“我记住了。”

她面色淡然,手却在衣袖中握紧成拳,这是害她开始一切痛苦的人的名字,她怎么可能忘记。

梳妗上前道,

“小姐,这簪子您让出去了,明日的宴会上您戴什么,眼见着这簪子可是最配您明日要穿的衣裳了?”

宫长诀低声细语道,

“不过是寻常宴会而已,不必过分装扮,想来申小姐定不会因装扮简单这等小事而不悦的。”

朱钰闻言却惊道,

“你要去申小姐的赏菊宴?”

宫长诀看向朱钰,故作惊讶,

“怎么,可是你也要去?”

朱钰拧眉,她自然是想去的,因为听说华文哥哥也会去,而且与华文哥哥有婚约的宫家大小姐也会去,她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心急如焚,听闻那宫家大小姐虽腹中无诗书,却长得甚是貌美。要是华文哥哥对那宫家大小姐动了心,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该怎么办?

可是她身份不高,也没有与丞相小姐交好,丞相小姐根本就没有给她递帖子。她求了向来与她交好的少府大人家的嫡小姐,人家却嗤笑一声,说她不适合出现在这等宴会上。

退婚(5)

退婚(5)

或许就是因为身份不高,到现在孟家对她的态度都还模棱两可,一直吊着没个准信,要是这次宴会上华文哥哥看上了那宫家大小姐,只怕就麻烦了。

朱钰暗暗摸向她还平坦的肚子,心中纠结。

华文哥哥才名出众,不是那等子沽名钓誉之徒,她信他会负责,所以她才执意留下这个孩子,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华文哥哥就是看上了那宫家大小姐呢?即便看不上那宫家大小姐,那宴会上必然贵女如云,要是华文哥哥在宴上注意到了其他女子,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又有了孩子,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人横插一脚,后果不堪设想。

宫长诀看着朱钰若有所思的样子,刻意装作疑惑道,

“不知朱小姐为何事烦心?”

朱钰看向宫长诀,对了,眼前这人能参加申小姐的聚会,定然是朝臣之女或是勋爵人家。

朱钰心中暗叹,还好自己方才那巴掌没有打下去,方才见这女子穿得简单,还以为她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商户之女,没什么惹不起的,没想到竟是个有身份的,既然这女子说要同她结交,不如借她的手,说不定能让自己有机会参加这聚会。

朱钰道,

“这宴会我自然是想参加,可是我没有请帖,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长诀闻言,笑道,

“这有何难,正巧我这请帖带在了身上,此厢便给你罢了,我与申小姐素来交好,没有请帖也可入内,这请帖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非有不可的物事。”

朱钰眼中一亮,果然,眼前女子不是普通人家,能与申小姐交好到不用请贴也能入内的地步,是不是代表着,眼前这女子也是身份卓越到可比拟丞相之女的地步,那这般,若是她能与眼前女子交好,定能在贵女圈子里有一席之地,孟家是不是也不会那么排斥她,觉得她身份低微了?

梳妗将请柬递给宫长诀,宫长诀递到朱钰面前。

朱钰忙道,

“这怎么好意思。”

手却已接过宫长诀递过来的帖子。

宫长诀只是轻笑,孟华文的眼光不过如此,眼前这女子吃相实在难看。

可前世,就是因为眼前这浅薄的女子,她自怨自艾,萎靡不振。

不,如今不是前世,她也不是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宫长诀了。

朱钰道,

“不知姐姐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宫长诀看向梳妗,梳妗忙道,

“我家小姐是三公之女。”

朱钰闻言大喜,三公谓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既然眼前这人不是丞相府的申小姐,脾性又如此淡然温柔,定然不是将门太尉府上的宫家小姐,当是御史大夫家的小姐。

而御史左家的女儿只有御史大夫的孙女左窈青一人,眼前的应是御史大夫的孙女左窈青无疑。

朱钰道,

“原来姐姐是左家的长孙女,之前便素有听闻姐姐才貌出众,如今一见,果是不同凡响,确有左大夫的风骨。”

梳妗在宫长诀身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宫长诀道,

“朱小姐,失礼,我这婢女生性顽虐,不通礼数,叫朱小姐见笑了。此厢我亦还有事情要办,先不陪朱小姐了。”

朱钰忙道,

“在宴上定要再见姐姐,姐姐慢走。”

宫长诀笑着道是,她转身后,面上笑容尽散。

梳妗跟在身后,递给宫长诀锥帽,

“小姐,这样真的行得通吗?”

宫长诀抬步出了钗梦阁,

“他二人暗有纠葛,只要有这一引,两人定然入套。”

“你可看着了,她如今以为我是窈青,所以转换面孔,急急地要攀上我,宴会上必定要与我交谈的。”

梳妗点头,

“小姐,咱们回去吗?”

宫长诀摇摇头,

“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了长巷子,里面走出一群孩子,高声唱着歌谣,

“宫内是君,宫外是王,杨花落尽宫中墙。杨花落,宫柳扬,凯旋归来宫家郎。”

梳妗听着孩子们的声音,笑道,

“小姐,是百姓们编来赞颂宫家功勋的歌谣呢。”

宫长诀听着歌谣,只觉得心发慌,如坠冰窖,她启唇道,

“梳妗,你听见他们在唱什么了吗?”

宫长诀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梳妗笑着,转过头来看宫长诀,却见她面色苍白,梳妗惊道,

“小姐,您怎么了?怎的面色这么白?”

宫长诀颤抖着声音道,

“你听见这些孩子们唱什么了吗?杨花落尽宫中墙,你听,这是在赞颂宫家吗?”

宫长诀握着梳妗的手,她指尖冰冷,

“天家姓杨,谁人敢叫杨花落,谁人敢承杨花落,是宫中墙,该是宫中墙吗?”

梳妗闻言细思,面色大变,梳妗抬头对上宫长诀的视线,二人眸中皆是震惊恐惧。

宫内是君,宫外是王,

宫内的是君主,宫外的王又是谁?

这一个宫字,到底是在说谁,是否更有含义是,

宫,内是君,宫,外是王

宫家在大周之内是君主,宫家在大周之外是王。

杨花落尽宫中墙。

杨花落,宫柳扬,这又是借这两个姓氏在拟喻什么?

杨花谢去,死在宫墙之内,取而代之的是宫柳。

这一个宫字,是在指谁?

是否有更深的含义。

那归来的宫家郎,斩杀的到底是贼寇还是君王?

宫家郎斩杀的是否是那杨花,于是杨花死在了宫墙之下,拟喻的是杨姓之人死在宫姓之人手下。

梳妗握紧了宫长诀的手,

“小姐,怎么会这样?”

宫长诀摇摇头,

“我不知,咱们把那些孩子叫过来吧。”

梳妗忙上前将孩子们叫住,梳妗拿出钱袋,远处正响起糖葫芦的叫卖声。

孩子们闻言,纷纷咽了咽唾沫。

梳妗掂了掂手里的钱袋,

“想吃糖葫芦吗?”

孩子们纷纷道,

“想!”

梳妗道,

“要是想吃糖葫芦,就得答应姐姐一件事情,只要答应了这件事,姐姐就请你们吃糖葫芦,而且只要见我一次,我就会请你们吃一次。”

孩子们争先恐后答道,

“好!”

“答应!”

“答应!”

梳妗道,

“刚刚你们唱的是什么歌?”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道,

“是叹王令!”

“叹王令!”

梳妗点点头,

“答应我,往后这首叹王令再也不准唱了好吗?”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梳妗刚想开口,便听宫长诀笑道,

“因为姐姐有更好听的歌谣。”

梳妗看向宫长诀,她面上的笑容似挂着的一般,面色苍白着,如此一笑更是孱弱。

宫长诀蹲下身子,

“姐姐有更好听的歌谣,你们想不想学?”

“想!”

“想!”

宫长诀点点头,拍着掌唱起来,

“杨花繁茂宫墙长,宫柳巍守杨花安,俯首称臣宫墙柳,忠心为国安大周。”

梳妗听着宫长诀的歌声,她轻而朦胧的烟嗓如一注风沙,随最后一个字消逝在风中。

梳妗忙道,

“谁记住了?”

一个男孩忙高举起手,

“我!”

“还有我!”

宫长诀道,

“那唱一遍给姐姐听好不好,唱完了姐姐就请你们吃糖葫芦。”

“好!”

孩子们拍着掌,唱道,

“杨花繁茂宫墙长,

宫柳巍守杨花安,

俯首称臣宫墙柳,

忠心为国安大周。”

宫长诀摸着其中一个小女孩的头,笑道,

“唱得很好。”

梳妗叫住卖糖葫芦的,将糖葫芦全都买了下来,分给孩子们。

梳妗道,

“往后不唱叹王令,就唱这首歌好吗?”

“好!”

小女孩儿扯着宫长诀的裙子,

“姐姐,那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宫长诀凝眸,思虑片刻,缓缓摸着小女孩的头发,

“这首歌,叫忠义谣。”

宫长诀眼前兀地重现那阴暗的牢狱,满地的血迹,刺耳的尖叫声。

忠义,宫家只对百姓忠义。

唯有山河百姓,万物生灵才值得宫家对其忠义。

而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天家不值得。

但为了保全宫家,如叹王令一类会引起君王忌惮的物事,决不能再出现。

叹王令,无论其叹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沙场称霸的战王。这首歌,都决不能再现。

上辈子百姓被天家嫁祸所蒙蔽,以为宫家是那背信弃义之人,殊不知,背信弃义的是天家,是那高高在上,看似干干净净的天家。

自大周建朝时,宫家便承载着护国的命运,代代为将,可是,如今,坐享其成的皇帝反而不信了为大周生死相搏的宫家。

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他不知道沙场上生死相搏是一样怎样需要胆量和勇气的事情。

宫家若是要这大权,在建朝之始便可直接篡位,这杨家的皇位亦是来得不干不净,纵使宫家夺权,对百姓来说也根本没有区别。

宫家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十位先祖中九位都是死在沙场之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可就是这样的宫家,最后竟被冠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合族覆灭,这何其可笑,何其荒谬。

宫家通敌叛国,那宫家为何还前仆后继地死在沙场之上,难道宫家之人就真的如此愚不可及吗?

宫长诀将手从小姑娘头上移开,梳妗递过来一串糖葫芦,宫长诀笑着道,

“小姑娘,给你。”

小女孩笑了,接过糖葫芦,

“谢谢姐姐。”

宫长诀点点头,

“去吧。”

她抬头看着天,天上的云收抱扶摇,卷起展开,随风而动。

前世她未曾对这些歌谣细思,直到宫家被抄家,一条条罪状被列出,她方知,原来民间那些赞颂的歌谣也可以成为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向宫家的心窝。

她此遭阻止了这些歌谣的传扬,是否能助宫家避免些灾难?

退婚(6)

退婚(6)

梳妗拿着药膏替宫长诀敷上,

“小姐,今日那三百两当真花得冤枉,您竟买了那样贵的簪子送给那朱家庶女,当真是拿珍馐喂狗,她可是害您被退婚的罪魁祸首呢。”

宫长诀摇摇头,

“喂狗,狗自然会摇尾巴,可她不会。”

梳妗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姐,您今日还教我引导那朱家庶女误以为您是表小姐,看她一脸的想攀附,不知她知道了您是孟华文一纸婚约上的未婚妻后,会是何感想呢。”

宫长诀道,

“知道又如何,明日她便要知道了,只是这回借了窈青的名头,倒是对不起窈青了。”

梳妗笑道,

“表小姐定然不会怪罪您的,只是今日小姐您忍着那朱家庶女,看得奴婢心中怪来气的。”

宫长诀眸光凝聚,淡淡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虽不是什么滔天的大事,但眼前若不忍,之后的计划便难以实施。”

梳妗点头,道,

“小姐说得是。”

梳妗停下手,替宫长诀将手包起,

“小姐,李大夫说这药只需要敷四个时辰便可大都痊愈了,今日白天里小姐的手也好了不少,想来刮得不深,明日定然就能痊愈的。伤在手心里,不在手背上,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宫长诀点点头,

“你出去吧,夜已深了,今夜你就不要守夜了,明日要去赴宴,可得打起精神。”

梳妗道是。

翌日辰时,宫长诀上了马车,马车直向申府而去。

到了门口,宫长诀拿出一张帖子递给门房,婢女忙笑着引入。

宫长诀将自己的帖子给了朱钰。

虽宫长诀确实是不用请贴都可进入,但到底没有与申小姐如此相熟,她不想给人添麻烦,正好庶妹宫元龄不来赴宴,她便用了宫元龄的帖子。

走过曲折的回廊,正好见她的表妹左窈青站在亭中,一身浅紫的衣裳,眉目落拓温婉。

宫长诀道,

“窈青。”

左窈青转过身来,见是宫长诀,笑道,

“姐姐,你不是说不来了吗,原来是骗我的。”

宫长诀道,

“二妹说身子不爽,推了聚会,我也想着不来也罢,如今呆在家中烦闷,倒想着来见见人了。”

左窈青将宫长诀拉到一旁,

“我听父亲说孟家要退婚,是不是真的?”

宫长诀道,

“自然是真的。”

左窈青道,

“那你还来,申行姝可是请了孟华文前来,你这般与他见面,岂非尴尬异常?”

宫长诀笑道,

“不必担心,我一个皮糙肉厚的,见着他可不会脸红,要退婚的是他家,我宫家又没做错什么,无故退婚便是这孟家先头犯错,我着什么急,该着急的是那孟家,指不定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我宫家因此记恨反目成仇呢。”

左窈青笑道,

“看你这般泼辣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想来也是,那孟华文一个沽名钓誉故作风流之人,怎配得上当宫家的女婿,要是你嫁给他,定然少不了吃苦头,区区九卿之家罢了,如此嚣张跋扈,祖父说得对,实在该敲打敲打。”

宫长诀闻言,反问道,

“敲打敲打?”

左窈青忙捂住嘴,

“该死,瞧我这嘴,又说漏了不是。”

宫长诀笑道,

“好妹妹,你快告诉我吧,外祖父说要敲打孟家什么?”

左窈青拉住宫长诀,低声道,

“祖父听闻孟家要退婚,气得火冒三丈,在家里直摔东西,人家都说老御史极有涵养,这般样子,活生生就是个气急败坏的小老头,哪还有老御史的风范。这时,祖父又说,那孟家向来趋炎附势,早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竟如此忘恩负义,孟家这般性情,定然不会一点错处也没有,只要让他寻得了一点错处,定要扒了孟家的皮,堂堂正正地让你给变成落汤鸡的孟家退婚,他的外孙女,只有她退别人婚的份,哪有别人退她婚的份。”

左窈青用帕子捂着嘴笑,

“谁知,祖父原只是想着哪怕孟家真的滴水不漏,为官数载,也定然有不足之处可寻,有一个不足之处也足够他发挥了,可这仔细一查却有了大收获,这孟家可不得了了呢,收受的贿赂只怕直奔数十万两白银去了,只怕是十个肥差都捞不回,奉常一个清水官职竟然能收到这么多的银钱,真真是厉害,姐姐放心,祖父这般抓着了孟家的把柄,定然要扒了孟家的皮,让孟家变成人人喊打的臭俎虫,到时你退婚孟家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毕竟谁会留着这般恶臭的罪臣当亲家呢,姐姐也可宽心了。”

宫长诀闻言,心中似有暖流流动,原来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她身后的家人也会护着她。

只是为何,前世里,外祖父却没能查出这些呢?

宫长诀道,

“外祖父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退婚的?”

左窈青道,

“就是昨天,姑姑上家中同祖父和父亲说的,我还偷偷听了会儿,这孟华文还同首富家的庶女暗通款曲,这可是真的?”

宫长诀点点头,

“自然是真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这一世,她提前告知母亲左氏孟华文与朱钰的通奸之举,于是左氏怒火中烧,这才回了娘家告诉了外祖父,外祖父才在此情况下寻得了可令她名正言顺退婚的孟家的错处。

而前世里,没有这一遭。

前世没有她的刻意拖延,孟家对宫家屡次拒绝退婚的行为不耐烦了,直接单方面退婚且散播谣言,打了宫家一个措手不及。

而左氏也没了知道孟华文通奸他人这个爆发的点,没有向左家求助,故而没有外祖父怒极彻查这一回。

宫长诀想,这倒是歪打正着了,她也没有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走向。果然,她的小小举动都会令眼前物事境况改变许多,那么,宫家的倾覆,也定然可以逆转,哪怕只有她一个人的力量,她相信,在这样的趋势和波澜中,宫家定然能存留下来。

左窈青牵着她的手坐下,亭外流水淙淙,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咱们说些别的。”

宫长诀道,

“说些别的?我正好有问题要问你,你不是向来不参加这些聚会的吗?怎么今日倒是前来了,你可别跟我说是想一睹那春时菊花的风采,我可不信。”

左窈青笑道,

“难不成我是来相如意郎君的吗?姐姐真是说笑了,我确实是来赏菊的,而且这春日里困倦,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我倒是想多结交几个朋友,免得写了好诗文都没人夸呢。”

左窈青说着,眼神却飘向远处,定在远处回廊那一抹玄色的身影上。

宫长诀笑,抬眸便见一身大红衣衫而来的朱钰,她衣衫上重重叠叠地绣了不少花纹,布料看起来也是极金贵的,发间簪着那只珠帘簪,穿戴精致,只是她仅能称得上一句清秀的面容根本压不住这身打扮,过犹不及,一身打扮生生将其美貌从三分减到一分。

宫长诀拿起茶杯,

“窈青,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惊讶,不要反驳,说什么,你应便是了。”

宫长诀将茶杯推开,换了一杯,斟满茶水。

左窈青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点点头。

回廊上有婢女在朗声道,

“左小姐,张家小姐正寻您呢。”

梳妗忙道,

“小姐这会子遇见了表姊妹,少不了寒暄片刻,你且通传让张家小姐等等。”

回廊上婢女应了。

朱钰闻言,喜形于色,看向亭中,看来她没有猜错,昨日送她簪子的这女子真的是左小姐无疑。

只是,表姊妹…

朱钰早知宫家大小姐宫长诀与左家小姐左窈青是表姊妹。

朱钰看向亭中,见昨日赠她簪子的女子旁边还坐着一个样貌清丽,气质温婉的女子。

朱钰皱眉,原来她就是宫家大小姐宫长诀,果真是有一副好样貌。

还好她来了,她定要阻止华文哥哥见到她。

朱钰想着,提步便向亭中而来,摆出笑脸,道,

“左小姐,这么巧,原来你也在这儿。”

左窈青疑惑着看向宫长诀,这是谁,怎么一来就直呼她?

宫长诀握住左窈青的手低声道,

“从现在起,我是左小姐,你是宫长诀。”

宫长诀抬眸笑道,

“朱小姐怎的不去大庭上同小姐们交谈一二,毕竟这宴会上,确实来了不少素有才名的小姐。只是交谈一二都会受益匪浅呢。”

朱钰道,

“这不是不认识多少人,怕去了尴尬吗,所以眼前我便来投奔姐姐,姐姐可别嫌弃我。”

朱钰说着,眼神却暗暗飘向左窈青,

左窈青拿起茶杯,淡淡地抿了一口,细白的玉指搭在红瓷杯上,她的手便如白瓷一般精致细腻,红色与白色相映,难得的和谐和赏心悦目。

朱钰暗暗庆幸,幸好她来了,否则,这宫家大小姐这般貌美,竟与左家小姐左窈青不相上下,只怕华文哥哥看了,便会后悔退婚了。

宫长诀推了茶盏,

“喝茶吧,申小姐府上的茶甚是不错,想来是用心炼过的。”

朱钰忙拿起茶盏,饮了一口。

朱钰放下茶盏,却看着左窈青道,

“这位姐姐可是宫家大小姐?方才听婢女说这位姐姐是左姐姐的表姊妹,想来应是宫小姐吧。”

左窈青并不多说,淡淡地嗯了一声。

朱钰揪紧了衣衫,身份高便了不起了吗?竟然如此傲慢。

不过,就算是身份高又怎样,华文哥哥还不是选了自己,没选她么?

朱钰思及此,缓缓笑了,什么太尉之女,很快就要变成名声尽毁的退婚女了,到时,她倒要看看这宫家大小姐还有什么资格可傲慢。

宫长诀道,

“此处春光甚好,我想到处走走。”

左窈青放下杯子,淡淡道,

“姐姐要走,那便带着婢女去吧,我想留在这儿,待会再过去,不如你先与这位小姐同去也可。”

退婚(7)

退婚(7)

宫长诀笑,

“说得是。”

朱钰却暗想,若是自己同左小姐去了,独留宫家大小姐一人在此,她便看不见宫家大小姐的动作去向了,万一宫家大小姐走动了,遇上华文哥哥怎么办?

华文哥哥说已经三年没见过未婚妻宫家大小姐,定然不知道这宫家大小姐如今出落得如此标致,要是见着了…

朱钰揪紧了衣衫,只怕是另一种光景了。她必定要拖住这宫家大小姐不让她四处走动遇上华文哥哥。

朱钰道,

“左姐姐,许是刚刚吹了风,我此刻有些头晕,想在这亭中坐坐,陪宫小姐说说话也是好的。”

宫长诀点点头,看向左窈青,

“那你便在此处坐会儿吧。”

左窈青抬头,与宫长诀对视,又淡淡移开视线,

“好,姐姐去吧,仔细也吹了风。”

宫长诀转身离开,走得远了,回头看,

左窈青淡淡地坐在那儿,把玩着石桌上的围棋,自己同自己下棋,而对面的朱钰嘴皮子张个不停,看样子想与左窈青交谈,却奈何左窈青根本不理她。

梳妗道,

“这会子她倒是撞上了硬板,表小姐生性淡薄,对不熟的人根本就不带搭理的,这会子怕是已经推算出了眼前女子为何人,只怕是更不待见了,哪还能同她结交交谈呢。”

宫长诀笑道,

“你听窈青方才说,叫我仔细别吹了风,是在笑我,叫我别跟那朱钰一样眼中迷沙子,被风吹得头晕目眩,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分不清什么是良人,什么不是。这风,我怕她指的是孟华文呢。”

梳妗捂着嘴笑,

“表小姐憋着坏呢,定是记恨您把这麻烦事丢给她,拐着弯骂您。”

宫长诀笑笑,抬步走出回廊,入目是一处矮林,引导的婢女上前。

宫长诀随婢女入林中,见林中一带流水蜿蜒曲折,沿流水两旁摆上了几案坐席,

宫长诀淡淡道:“曲水流觞。”

婢女惊讶:

“小姐您是怎么得知的?此景正唤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乃是我家小姐所创,除我之外,小姐还未将此名告诉过任何人呢。小姐您莫非是活神仙?”

宫长诀道:

“见一带流水蜿蜒过,脱口而出罢了。”

曲水流觞在前世盛行,她被退婚后便对这些文艺诗书方面的东西多了些了解,自然是知道曲水流觞的。

宫长诀道:

“倒不知这曲水流觞竟是你家小姐所创?”

婢女笑起来,眼睛笑得眯起,语气间颇是自豪:

“我家小姐创曲水流觞已久,只是高门闺阁女子,名不宜远扬,故而不为人所知罢了。“

婢女忽又叹道:

”说来也是。此种列席之法早已在长安中风靡,为才子文人书香客所追捧,可在贵族中却少有这样的列席,贵族举宴大多都是依门第爵位而列,场面也颇正式,曲水流觞的列席之法甚少被采用,实是我家小姐心中一大遗憾,我家小姐今日发帖诸家公子小姐,正是也有向诸贵展示此席之意,盼曲水流觞在长安贵族中也可有一席之地。”

宫长诀道:“你家小姐倒也是个有心人。”

婢女笑道:

“正是如此,之前曲水流觞无名,为了向众人介绍,我家小姐绞尽脑汁,想了数日终于得了这个名字,虽简单,听来却似一幅丹青延展开,美妙至极。”

婢女托着腮:

”不过…此前,曲水流觞之名唯奴婢和小姐知道。”

婢女又转笑:

”宫小姐竟然随口便道出了曲水流觞四个字,实在叫奴婢惊讶极了,想来是您与我家小姐都是写诗论文的女中俊杰,英雄所见略同。”

宫长诀道,

“只怕是我远比不得你家小姐。”

婢女道:

“眼前便要开席了,宫小姐随奴婢来罢。”

宫长诀道:“好。”

微提裙,随步上。

四周站了不少人,皆在交谈,一个着红衣的女子站在主位旁,眉目间落落大方,相貌明丽端庄,不甚惊艳但胜在耐看,端得住一袭红衣,正是丞相府嫡小姐申行姝。

宫长诀上前,

“申姐姐。”

申行姝笑道,

“你同窈青一般向来是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的,倒没想到今日你二人都来了。且递出去的帖子十个有九个都来了,想是这春时菊花真的诱人了。”

申行姝向来与左窈青交好,两人都喜欢诗书一类物事,自是惺惺相惜。因为申行姝与左窈青交好,所以连带着对宫长诀的态度也一向甚是亲切,只是宫长诀向来不怎么参加这些聚会,也就少机会见到申行姝,不然两人也极有可能是闺中密友。

宫长诀低声道,

“申姐姐,只怕你这春时菊花可没这么动人,我是来相看未婚夫的。”

申行姝愣了一瞬,又笑道,

“怪我,竟忘了你已许人家,我确实邀了孟公子前来,待会儿你便可看见了。不过你这丫头,怪是不正经的。”

宫长诀笑,

“申姐姐便笑我吧,你迟早不也是要嫁人的吗?”

申行姝的脸微微羞红,

“瞎说什么。”

宫长诀道,

“姐姐,这宴会上可有什么出众的俊杰,姐姐看中了定要告诉于我,我定然替姐姐相看一二。”

申行姝笑,

“你这丫头,竟还笑起我来了。待会儿行诗令,定叫你吃瘪。”

宫长诀摇摇头,

“可饶了我罢,今日未婚夫在场,你们可得给我表现的机会。”

申行姝却道,

“你看那处,是楚世子。”

宫长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

有一人缓缓踏步而入,一身白衣,高大俊美,眉长入鬓,薄唇星目。一支玉簪挽起三千墨发。

阳光被疏疏落落的树叶打散,落在他身上,斑驳点点,细碎的阳光愈发显得他疏离而淡漠,画面似静止似流动,静止的是旁人,唯他一人在画面中流转。

风似乎停止了卷动,只为他的一刻惊艳。

他步步踏来,似踏在天边扶扶摇摇的云上,踏在她的心上。

宫长诀的瞳孔中倒映着楚冉蘅的模样。

她脑海中,一袭白衣一跃落下万丈深渊,在深绿的山涧中,漫天翩飞的桃花,随风清扬的衣袂,红裙白衣身影相偎。

转瞬间,她眼前画面消失,仍是他淡然走来的模样。

这一世,她与他是陌生人。

宫长诀握紧了手。

楚冉蘅的目光似是看向她,再细看时,却又不是在看她,那般的疏离,似隔天与海的距离,遥不可及。

宫长诀转开视线,申行姝道,

“你还说我这春时菊花不动人,你看,连楚世子都来了,能不动人吗?楚世子可是连宫宴都甚少参加的人,这下那些拒了我帖子的小姐们恐怕要悔青了肠子罢。”

见了楚冉蘅,宫长诀的心绪有些漂浮不安,她握住申行姝的手,

“姐姐可知孟公子在何处?”

申行姝笑道,

“你看,便在西南方向那棵紫藤树下。”

宫长诀抬眸看去,孟华文正与人交谈着,扬着手中的折扇,故作风流。

孟华文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忙抬眸看过去,却见一个貌美出尘的女子正看着自己,眸中情绪明灭不清。

孟华文眼前一亮,仔细打量着宫长诀,这女子一双桃花水眸真真是美极,有多久没见过长相如此惊艳的姑娘了?

孟华文见宫长诀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心思浮动,这姑娘一直看着自己,莫不是对自己有意?

孟华文思及此,心下一喜。

忙向宫长诀的方向走去,还刻意走得极慢,手里的折扇扇了几下,他状若无物,并未直视着宫长诀,只是时不时目光飘向她。

申行姝笑,低声道,

“你看,孟公子正向你走来呢。”

宫长诀眯起眸子,眸色沉沉,看向正向她走来的孟华文。

这一世,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烈烈阳光灿烂而明媚,像极她投崖自杀那日。

那日的艳阳,也是一样的灿烂,一样的明媚,极是刺眼。

穿过重重树枝叶子投射在她身上,她的眼神阴翳却似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不过转瞬间,她周身的阴霾便消逝,像是从未有过一般。

孟华文道,

“见过小姐。”

宫长诀笑道,

“孟公子可还曾记得长诀?”

孟华文面色一变,眼前女子竟是宫长诀?

孟华文上下打量着宫长诀,她一身青衣,没有过多的坠饰,反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发间斜插一支长步摇,步摇上珠玉随她动作微微晃动,摇曳动人,虽清瘦却窈窕,一双桃花眸潋滟,丹唇瑶鼻,不由自主让人想起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句子来,真真是惊鸿游龙之貌。

孟华文暗想,三年前宫长诀不过十二岁,当时竟未曾想过能出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孟华文暗暗后悔这退婚之事,如此美人,若得春宵一刻定然销魂,他竟央家中将这门婚事退了。

不,这婚还没有退成,她与他仍是未婚夫妻。

孟华文眯起眼睛,至于朱钰,他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是紧要的不过是为了朱家的万贯家财罢了,朱家一个溢满铜臭的商户之家,其庶长女有什么资格做奉常之家的正妻?他肯纳她为妾朱家便该感恩戴德了。

往昔孟家吃朝廷的帐挪用了太多公款,眼下正急着要填补,娶朱钰不过也就是想借朱家的钱财替孟家补清这笔亏空罢了,这朱家的独女他非娶不可

可宫长诀如此美人,只消看一眼便叫人难忘,只恨不得能春宵一度,他定然也不能退了这婚,两边都不能放,左右让朱钰做个平妻便是。

过去倒是没想过,这宫家的姑娘竟出落得如此动人。

退婚(8)

退婚(8)

宫长诀看着孟华文面露淫光,只觉得恶心。

宫长诀拿起一旁的酒杯,

“申姐姐,听说这宴上的桃花酒都是姐姐府上自己酿的。”

申行姝笑道,

“这是自然,但也不过浊酒罢了,怕妹妹笑呢。”

申行姝拿起酒壶将宫长诀手上酒杯斟满。

宫长诀伸出手,将酒递到孟华文面前,笑道,

“孟公子可要尝尝,否则便是不给申姐姐面子了。”

孟华文对上宫长诀笑意盈盈的双眸,心中一震,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长诀敬酒,自然是要喝的。”

宫长诀笑,然她的笑中却藏着刀光剑影。

左窈青和另一位小姐相携而来,身后跟着朱钰。

孟华文看见朱钰,面色一变。

朱钰也气急败坏,原来她陪着在亭中坐了半晌的女子竟不是宫家大小姐,而是左小姐,那个真正的宫家大小姐竟然是赠她簪子的人。

朱钰的眼神凝在宫长诀身上,转而看见一旁的孟华文,朱钰只觉得呼吸一停。

华文哥哥已经见过这宫家大小姐了?

朱钰看着孟华文,见他站在宫长诀身边,神态间极是亲昵的样子,不由得气血上涌。

完了,华文哥哥该不会看上这宫家大小姐了吧?

不行,她得先发制人。

朱钰上前道,

“华文哥哥,原来你在这儿,我寻你寻了好久呢。”

作势就要站在孟华文身边,想要挤开宫长诀,宫长诀不动声色地让了一步,朱钰整个人几乎贴在孟华文身上。

申行姝眉头一皱,拉过宫长诀,

“这是谁,怎的我从未见过,我记得我未曾给此人寄过拜贴。你可要小心些,这女子刻意同孟公子攀谈亲近,不像是个善类。”

宫长诀挑唇一笑,要的就是她同孟华文在众人面前刻意亲近。

孟华文赶紧躲开,这般关系怎能示于人前?

孟华文低声道,

“你怎么来了。”

朱钰却刻意放大了声音,

“华文哥哥,你日前赠我的那首诗,如今我读通了,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想着要将自己的见解说与你听呢。”

众人乍闻这声音,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却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竟如此不懂礼数,在别人的宴会上竟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还同主人家撞了衣衫颜色。偏偏还就压不住这颜色和这打扮,说话也如此大声,这般粗鲁,好生失礼。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旁的孟华文,这女子与孟华文站得这般近,是不知道男女之别吗?还有,那话中孟华文曾赠她诗文又是什么意思,寻常男女之间怎么会互赠诗文呢,难道这两人……

不对,明明这孟家是同宫家订了亲的,这女子到底是从哪来的,竟敢横插一脚。真不知宫家知道了,要怎么找孟家的麻烦呢。

宫家本就是低嫁,孟家与宫家定亲,孟家可是高攀,这孟华文还未曾娶妻过门就弄出这一遭,只怕是有好戏看了。

众人看过去,却见孟华文身后,申行姝与一个容貌极盛的女子并肩站着。

这位小姐又是谁家的?竟生得如此好样貌。只怕同左家小姐相比也不逊色分毫。

申行姝见众人都往这边看来,眼神多少有些疑惑,片刻,她恍然大悟,长诀向来不怎么参加宴会,想是不怎么露面,这会子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她是谁呢,思虑片刻,申行姝便道,

“宫妹妹,听说窈青说你手受了伤,现在可好了?”

宫长诀点点头,笑道,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的。”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不常出席宴会的宫家的女儿,是了,这般清瘦却挺拔的身姿,确实有将门长女的气度。

只是……

众人眼光在宫长诀,孟华文,朱钰三人之间徘徊。

这孟华文怎么敢在未婚妻面前同其他女子卿卿我我,还有这女子,当真是十分失礼,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人的未婚夫纠缠不清,还当着人未婚妻的面。

孟华文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面色难堪,只想摆脱朱钰,便道

“那诗文我给了不少人,想来这位小姐同别人说说也可,不必同我细说。”

众人见孟华文躲避的姿态,又闻其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女子硬要贴着孟华文。

朱钰瞧着众人的面色,咬着唇,道,

“华文哥哥,上回你可是说那诗文只赠予了我一人的。你怎的这般说呢。”

申行姝见眼前这般情状,眼见着就要成一场闹剧,忙上前道,

“孟公子的诗文写得是极好,长亭中有不少人都正在看孟公子那诗文呢,不若孟公子同这位小姐先移步去长亭中,也可探讨一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孟华文想着能离开这儿,不让众人再看笑话,自是迫不及待,抬步便走。

有小厮忙道,

“孟公子,长亭在这边,请随小的来。”

朱钰见孟华文走了,忙紧紧地跟在身后。

申行姝暗暗叹了口气。她所说的长亭根本没有人,之所以她说要孟华文与朱钰去长亭,不过是让他们有个安静地方把这些纠葛都掰扯掰扯清楚,别在众人面前出了洋相毁了这宴席。

再者,长亭虽无人,却极为开阔,一览无余,就算是孤男寡女同处,也不容易传出闲话来。

看着孟华文和朱钰走了,申行姝低声道,

“长诀,你可要前去看看?那可是你的未婚夫。”

宫长诀摇摇头,

“不必了,我相信孟公子为人。”

申行姝只好道,

“既是这般,我也不好多说,只请你一定要注意些,这女子看起来确实是与孟公子有些纠葛的。”

宫长诀道,

“姐姐说得是,我会注意的。”

申行姝与身边侍女嘱咐两句,不多时,便有家丁搬着一个花盆上来。

家丁朗声道,

“宴会开始了,请各位公子小姐入席吧。”

众人纷纷入席,因为曲水流觞没有位置规定,故而宫长诀择了最后的位置落席,左窈青同廷尉府上的小姐坐在了宫长诀两边。

左窈青道,

“姐姐,待会儿要是你对不出来了,我小声提示你便是。”

宫长诀笑道,

“你这丫头,竟小看我。”

左窈青道,

“这可不是小看姐姐,若是今日宴会上比的是射箭投壶,姐姐定然高中魁首。可今日比的是对诗文,姐姐可别逞强。”

宫长诀笑道,

“你倒是有心,我看你这长安第一才女,倒也名不虚传,是有几分胆子骨气的,竟敢挑衅将门之后,就不怕我生气了揍你么。”

左窈青笑,

“瞧你这样,还想打我不是?”

左窈青道,

“你看那酒杯飘来了,你可要接?”

潺潺的流水带着一方小托盘,上面放着十数杯酒,正缓缓顺着流水而来。

宫长诀道,

“行的是什么令?”

左窈青道,

“想是随意说眼前场景便是了罢,毕竟这第一令不过是热场,说什么不重要,叫众人把心思移到这行令上才重要呢。”

宫长诀道,

“那你要接吗?”

左窈青摇摇头,道,

“不接,如今才开场,值得行的酒令定然还在后头呢。不过,倒是未曾见楚世子,方才我听申姐姐说楚世子来了,怎么这会不见人?”

一旁的紫衣女子忙答话,

“楚世子并不是来赴宴的,只是丞相大人有事与楚世子商议罢了,方才我听引路的婢女说了,说是跟西北蛮夷战事相关。”

宫长诀眸色一紧,如今宫韫正在西北大战,前世里这场战役打了半年才平定,但到底是平定下来,宫韫也全身而退,所以宫长诀没有多担心,这会儿楚世子来寻丞相说战事,难道是其中出了什么意外?

宫长诀道,

“可是西北出了什么意外?”

女子摇摇头,

“若是大事,只怕此刻就不是与楚世子商量了,此时朝廷上下当是震动才是,也许只是一些细节罢了,我听说是什么粮草之类的。”

宫长诀松了一口气,前世里确有粮草紧缺这一遭,后来大周的军队步步杀敌,将敌方粮草夺走,粮草紧缺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想来并不是什么意外。

左窈青接了新一轮放下的酒杯,缓缓道,

“业无高悲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

众人道好。

“虽是女流,有此风骨也可傲世了。”

左窈青浅笑,

“谬赞了。”

托盘传至末尾,又一托盘传下,

申行姝笑道,

“此番的诗题,便是这春时菊花。”

曲水流觞的首席上摆着一盆菊花,细嫩的花瓣重重叠叠,纯洁的白色可凌万紫千红之上。样态似极孤傲而清瘦的美人。

托盘传至申行姝的弟弟申行霈面前,申行霈抬手拿起一杯酒,朗声道,

“一素百芳中,谋却春华色。”

众人叫好,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左窈青的视线凝在他面上,他一身玄衣,坐姿端正,眉目朗逸,她不由得嘴角轻轻上扬。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拿了酒杯,所说的诗却都没有申行霈所说的那句妙。

申行霈所作的那句诗中的一个谋字便将这铃白菊的绝美一一尽现,众人冥思苦想,托盘上的酒还剩许多,却没人接。

流至左窈青面前,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左窈青身上,左窈青素有才名,这杯酒,只怕是要接的。

左窈青手指轻轻点在了托盘上,阻止了托盘往下流,她拿起一杯酒,笑道,

“百芳无一色,何处敛春来。”

众人闻言,沉默片刻,很快便有人叫好和鼓掌。

申行霈说一素百芳中,谋却春华色,是说这一朵素色的铃白菊在艳丽的百花中依然能独占鳌头,夺尽春色。

而左窈青说百芳无一色,何处敛春来,是说百花都是无色的,哪里有春天给这株铃白菊夺?

看似在贬这铃白菊不能夺尽春天,实则却是再说这一株铃白菊让百花皆失色,百花失色,便不是万紫千红的春天了,这一株铃白菊的美色连季节都给改变了,哪还找得到春天。

明着是贬,实则是褒。

而且与申行霈几乎是以对话的方式而写,一唱一和。

申行霈的目光沉静,看向左窈青,片刻,又转回视线。

左窈青笑着放下酒杯,悄悄回头看申行霈,却见他仍是看着面前的铃白菊,她眸中欢欣一瞬消散。

退婚(9)

退婚(9)

托盘传至左晋面前,左晋笑,拿起酒杯,

“大家都说得极好,我怕是只能抛砖引玉,引后头的精妙文章出来了。”

宫长诀看着左晋,面色有些动容,前世左晋从牢狱中将她劫出,却因此让他自己身陷囹圄,她那时在马上回头只见他拼命厮杀,却不知他前世结局如何。

这个哥哥,是当真极值得她敬重的。

左晋说了一句诗,众人也鼓掌,只是叫好声远不及左窈青和申行霈作诗时热烈。

再见左晋,宫长诀只觉得恍然如梦,耳边嗡嗡地响,未曾听清旁人说什么。只看见流动的画面。

宫长诀微挑起唇笑了,真好,眼前的他仍安好,没有生死相搏的危险,没有刺马催她离开时的绝望。

托盘随流水传至宫长诀面前,宫长诀点住托盘,拿起一杯酒。

她眸色凝重,眼前恍若是前世。

“呦,我当是谁呢,原是无才无德,貌若无盐,不守女训,不识诗书的宫大小姐来了?怎么,你一个同人无媒苟合的也想来参与这闺阁女子的聚会,你该不会忘了你自己已经献身给你家小厮了?早不是闺阁女子了。”

前世的宫长诀握紧了双拳,

“那都是流言。”

“流言?我可不信是流言,就算是我们让你参加,你对得出那些诗文吗?”

“你宫大小姐无才无德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不如借你镜子好好照照你如今的样子如何?”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前世的宫长诀眸子微红,

“三人成虎,流言蜚语皆不可信,我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朱钰都说了,你往昔便在与孟公子有婚约之时勾三搭四,孟公子此番忍无可忍,看在宫家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难道还不认吗?你快走罢,勿要等我们赶你,你实在脏了眼前这块地。”

她走出高阁,路上她被人认出,

“这不是那个无媒苟合的宫家大小姐吗?”

“呦,大家快来看,故事里的主角来了。”

“是那个同小厮私通的宫大小姐?”

“胡说,明明与她私通的是张生。”

“真是不要脸,才多少岁啊就知道偷汉子了,真是脏了宫家满门忠烈的门楣。”

“长安竟还容得下这般不要脸的女子,依我说,就该将她浸猪笼。”

“孩子过来些,别靠她那么近,她可脏了,你要记得可别学她做了贱种。”

众人围住她,她忙用衣袖遮住脸,在众人的辱骂和叫喊声中逃离。

街上的小茶楼里隐隐传出说书声,

“哎呀呀,真是好香艳,那嫩白的一片肌肤似雪,正冲着张生而尽露,那宫家大小姐半露不露,衣衫挂在腕上,赤足而舞,用衣裳缠住了张生……”

宫长诀拢紧衣衫,步步垂泪,在大雪纷飞的长安街上孤零零走着,作为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声,她名声尽毁,这辈子,她注定在绝望和痛苦中活着。

左窈青打着伞掩在她头顶上,

“姐姐,雪这么大,怎的穿得这么单薄?”

宫长诀抓住左窈青的手,

“我毁了是不是,我此生都毁了是不是?”

左窈青一句“没有。”却已泪落如雨。

宫长诀面对着鹅毛大雪,跪倒在街上,

“所有人都知道我无才无德,知道我无媒苟合,以为我奸邪淫逆,以为我从里到外全然污浊。关于我的事情在坊间变成一个个不堪入目的故事,人人都道我宫家长女败坏门风,认识我的排斥我,不认识我的向我口吐恶言,我尤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有人再愿意同我说一句话,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还有婚约时尚有人登门提亲,如今我没了婚约,众人却避我如蛇蝎,勿说旁人,就是那些曾经愿与我结亲的人家亦是如此,这世间,我注定要孤零零自己一个人走,背负着所有的骂名与污浊,不堪与中伤,你不必骗我,我知道我这一生尽毁了。”

左窈青半跪在雪里,她双眸含泪,

“姐姐,咱们回去吧。”

长安街,一夜雪落,红颜苍老。

她跪在大雪中,浸霜雪,只恨不得死在那场大雪里。

往事如烟,宫长诀的眸子微红,她握紧手中酒杯。

宫家长女,再不要无才无德,名声败坏,众人唾弃。

众人见宫长诀拿起了酒杯,都有些惊讶,往前未曾多见这宫家小姐,倒不知她才学如何。

宫长诀看着酒杯中漾着阳光的液体,缓缓沉声道,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众人闻言,场上顿时鸦雀无声,静谧十分。

鸳鸾是传说中与凤凰同类,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生物,而宫长诀的这句诗中却将鸳鸾放在了恶树上,让燕雀栖在了梧桐上,实是本末倒置。

这般的诗,到底牛头不对马嘴,到底宫家小姐在诗中的寓意为何?

众人细思,方惊觉,眼前的这株铃白菊不正是如此本末倒置了吗?

眼前这株在春天绽放的菊花还是菊花吗?

菊花之所以被传为四君子,会被众人追捧,会被文人墨客书写千年而不朽,就是因为它经霜雪而傲枝头的气节,因为它此花开尽更无花的风范,如今没了这季节时令的特殊性,这株菊花纵使再美,它也不是真正的菊花,因为它少了那份傲骨。

这不是正相当于将鸳鸾放在恶树上一般本末倒置?

这般在春天开放的菊花只会磨灭菊花的品行,不仅不是良物,反是会带偏正道之物,若是所有菊花都在春天开放,所有人都在安宁无忧中,再无人去经风雪,历霜尘冰寒,这世间的情状只怕会好逸恶劳,再无那坚毅的秋菊可傲世。

这般见解,实在精妙且深刻至极。

不知是谁先爆发出的一声好,众人忙反应过来,赞叹声不断,拍案叫绝者亦有之。

申行姝笑,

“没想到妹妹竟有如此见地,我寻得这株铃白菊时,父亲便与我说过这样的道理,说我这春时菊花不是好事,然我还是开了这场宴会,父亲说,若是这场宴会上有破局之人,他定然要见见,我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深层次隐含的东西,没想到妹妹竟一语中的,当真是叫人拍案叫绝。”

众人闻言,对宫长诀的敬佩更深一层,申行姝此言这岂非是在说宫家小姐的见解堪当丞相?

连丞相都说要见这能破局之人,想来这宫家小姐虽未扬名,也甚少出现在人前,却是有真材实料的。

有诗文才华如申行霈,左窈青者自然是有的,可是要说出这般的道理,在众人对春时白菊一连串的赞叹中说出一个不字,绝非易事,果真是将门之女,这胆量与见地当真不凡。

一旁记录的人忙将宫长诀的诗文写下来。

一位公子高声道,

“我看宫小姐此诗句定然要叫长安掀起一场风浪,若是这诗不止这一句,而是有一整首,只怕是要洛阳纸贵,人人追捧了。”

“说得是,这诗句虽朴实无华,字句精巧方面不敌申公子与左姐姐,却实在构思绝妙,寓意也极深,当真是好诗。只是若是能再写几句凑成一首五言,再与左姐姐润色一二,定然更为出彩。”

左窈青笑,

“堂姐何时学得了这诗才我还不知道呢,我哪敢指导她,此番我认输了,这将门之女真真是不好惹的,连写诗都如此厉害,方才堂姐说我小瞧了她,我还不信,原来真是我小瞧了她。”

众人闻言哄笑。

宫长诀看向记录的人一笔一划将她方才所说诗句写下,目光灼灼。

此宴的诗文过不久就会流传至坊间,这一世,宫家长女不是无才无德的废物。

不远处高阁之上,楚冉蘅看向那小小的青色身影,手中的江山图已被他折皱。

“楚世子,以战养战之法,依老夫看确实是个可行的,不若你我再细说其中一二?”

楚冉蘅缓缓转身,看向申丞相,淡淡道,

“申大人说得是。”

曲水流觞间。

一位蓝衣公子道,

“听闻丞相府上长亭处的景致十分动人,长亭立于湖心,湖水环绕,竹树环合,回廊下也是绿水荡漾,不若大家前去一观,绕廊亭作诗赏玩也是好的。”

廷尉小姐道,

“这提议好,方才来的路上我路过一回长亭,那处的景致真的是相当不错。”

申行姝笑,

“既是如此,各位愿意过长亭交谈的便随我去长亭,想继续行令的留在此处,如此也可叫各位贵客宾至如归了。”

宫长诀站起,随着去长亭的人一同抬步前往长亭。

路过湖洞,宫长诀将腰间锦囊解下,扔进湖中,锦囊随她放手的动作而坠下,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出了湖洞,眼前景色开阔起来,回廊和亭子皆建在湖上,旁边种了不少竹子和美树,当真是湖光山色。渌水在廊下流动,人在回廊上行走,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说说笑笑,声音都不大,忽然一道极突兀的声音传出,众人都停止了说话。

仔细一听,却又未再听闻,众人便抬起脚步继续走,仍旧说说笑笑。

穿过回廊,入目却是不远处湖心亭中那满地凌乱的衣裳,首饰玉佩散乱一地,两个交缠的人影落入眸中,在红亭中,一声声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和皮肉相碰的声音传来。

退婚(10)

退婚(10)

申行姝面色一变,方才一瞥,看见红亭中那零落的红色衣裳,除她之外,还有谁在宴会上穿这个颜色。

莫非是方才那不知来处的女子?

那亭中的男子,难道是……

申行姝一惊,不好,奉常家的公子在此处传出丑闻,眼下这场宴会只怕是要被毁了。

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不断传来,在静谧的环境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红亭中一地的衣衫凌乱,画面香艳至极。

不少贵女忙低头不敢看,纷纷羞红了脸。

宫长诀只是望着,眸中阴翳。

突然一双手从她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一道温润而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长诀,不要看。”

那道温润的声音如江南烟雨绵绵,楼下江潺潺,温柔而轻缓。

宫长诀僵住了身子。

左晋捂住了她的眼睛,轻声道,

“跟着我转身,我带你出去。”

宫长诀木然地跟着左晋一步一步地走出回廊,走到湖洞处,左晋松开手。

宫长诀睁开眼,入目是左晋浅笑的模样,他眉目温柔,只让她想起一句温润如玉,他的笑似和煦的微风。

左晋道,

“我陪你回去。”

宫长诀抬眸,看着左晋微有些茶色的眸子,他眼神温柔。

宫长诀缓缓道,

“好。”

她眸光掠过方才扔锦囊的地方,湖面平静无波,那个锦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苦难的开始,结束了。

她跟在左晋身后,左晋高大的身影落下的影子遮了她半身。

宫长诀笑道,

“有表哥站在前面给长诀挡太阳,想是再不用打伞了。”

左晋笑,

“那你可以一直不打伞。”

宫长诀笑笑,没有回答。

左晋忽然转过身来,站在她身侧,

“长诀,婚约作罢亦无碍,左家和宫家都定然会替你寻一个一心一意的好夫婿。”

宫长诀看向左晋,他表情虽温和,却隐隐透着认真。

左晋道,

“孟华文本非你良人,此番事发,并非坏事,孟华文此人不配作你的夫婿。”

宫长诀道,

“我信表哥的。”

身后却是走出来一群人,正是方才在长亭回廊处聚集的公子贵女们。

众人不言,却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宫长诀。

左晋微微侧身,将宫长诀挡在身后,遮住众人的视线。

宫长诀推开左晋,道,

“表哥,不必了,该来的总会来。”

宫长诀从左晋背后走出,立于众人面前,她眼眶微红,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我宫长诀虽非倾世扬名,但也出身将门,宁折不弯,在婚约期间,孟华文在宴上与他人幕天席地无媒苟合,这便是对宫家的极大羞辱。”

“宫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我也说不出什么长篇道理华美辞藻来斥责这羞辱宫家的人。可宫家的傲骨绝不容任何人欺凌。”

宫长诀抬手,将一旁的花樽摔在地上,砰地一声,众人心惊。

她抬手,将发间簪子拔出,墨发倾斜而下,宫长诀俯身捡起破碎的瓷片,那蓝白的瓷片边缘极其锋利。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抬起手,她细瘦的手腕上青筋尽现,她紧紧地握着那块瓷片,瓷片边缘划破了她的手,血缘着瓷片边缘流下。

她握住自己的一缕长发,用手中的瓷片划去,长发一根一根被割断,尽散于她手。

墨发的黑,玉指的孱白,惊人的血红,汇聚在一起惹人心悸。

宫长诀放手,瓷片叮琅一声坠地,同时坠地的还有她的那缕墨发。

那缕墨发轻飘飘地落下,染着血,触目惊心。

宫长诀眸子微红,朗声道,

“我宫长诀断发为誓,这一纸婚约作废,往后双方,婚嫁自由,再不干涉。”

她的手掌仍在流血,鲜血顺着她的手流下,滴在地上,绽放成一朵血花。

众人皆屏住呼吸,眼前女子倔强的眉眼落拓在他们面前,竟让人想起那沙场上铮铮战鼓鸣。

墨色,血色,凝聚成面前这幅画面。

皆是女子的决然与果敢,不屈与坚毅。

不愧是宫家的女儿,当真是好风骨。

宁愿承担退婚的风险也绝不愿委身嫁给一个婚前便不忠的人。

宫长诀转身离去,然她眸间的决然却仍留在众人心中久久不去,这般女子,这孟华文如何配得上?纵使宫家不退婚,这孟家怎么还有脸将这婚约继续下去?

女子们看见这一幕,却是极为动容,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勿说是将自己的丈夫送到他人面前,就是满园春色,唯自己黯淡,女子也得笑着撑下去,而未婚夫,亦有可能是薄情郎,常常还在未嫁过去之时,未婚夫的后院便已乱得伤人心。可是女子只能忍,只能挂着笑脸,否则便是善妒。

纵使是未婚夫有错在先,能为她们伸张正义的又有谁?哪怕是自己的家人都会劝她们要大度,要宽和。从没有人告诉她们还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原来她们是可以反抗的,她们也有反抗的权利。

既然那错的是别人,凭什么要她们来承担后果?

依着大周的规定,未婚夫妻成婚前本就该守身如玉,若有一方被发现不忠,另一方便可直接退婚。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犯了错的男人不再需要承担后果,那些本可以高傲决然地退婚的女子不得不被家人亲长的所谓教诲声中一步步萎缩自己,不要说堂堂正正地退婚,就是活得自由自在都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敢像宫家大小姐这般断发毁婚的女子能有几个?这般胆量与决然,这才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只是她们早已忘记了她们其实是有资格反抗的,她们是否也本该如宫家小姐一般决然和勇敢?

众人思绪纷繁。

宫长诀转身,那一瞬,她眼角坠下一滴泪,她抬眸看着远方。

终于将这一切结束了,她宫长诀,再不是那个德行有失,败坏门风的女子。

她手掌上的血顺着她的衣衫流下,在她青衣上落下一道血痕。

左晋追上来,忙递给她一方帕子,宫长诀接过,草草包了包手。

左晋道,

“我送你回去吧,不要在此久留了。”

宫长诀点点头,

“好。”

左窈青还在曲水流觞的席上,却见广陌上走着的宫长诀与左晋,仔细一看,见宫长诀衣裳上有血痕,左窈青赶忙起身向广陌走去。

“姐姐,你怎么了?”

宫长诀道,

“没什么。”

左窈青的目光飘向左晋,左晋却是摇摇头,让她别多问。

左晋道,

“待会儿你自己回去吧,我送长诀回去。”

左窈青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便道,

“好,那哥哥你先送她回宫家去,待会儿我自己回去便是。”

不远处高阁上,楚冉蘅放下笔,

“丞相大人,事已毕,冉蘅告退。”

宫长诀坐在马车里,听着碌碌仄仄的车轮声。

左晋推了几案上的棋盘,道,

“未曾与长诀下过棋,不知长诀棋艺如何?”

宫长诀笑,

“表哥若是与我下棋,定然是要吃亏的,父亲和母亲且叫我臭棋篓子,输了便要耍赖,表哥若是同我下棋,只怕是要吃亏。”

宫长诀明白,左晋目睹她割发毁婚,定然以为她如今悲痛异常,想要宽慰她。

街上有人驱马而来,靠在马车旁,

“少爷,出事了。”

左晋忙撩帘,马车停下,左晋下了马车,那拦住马车的人便低声与他附耳。

左晋眸色一重,返身道,

“长诀,只怕眼下不能陪你回去了,你自己回去好吗?”

马车的帘帐被风吹拂着,宫长诀看见左晋温和却不掩焦急的面色。

宫长诀点点头道,

“表哥既然有急事,我自己回去便是。”

左晋骑上来人的马,往反方向飞奔而去。

同时,丞相府众人知长亭中发生的事,纷纷告辞,却见大门外,一穿白衣的男子飞身上马,马疾驰而走,微扬起风沙,马上人衣袂翩飞。

门外一人惊道,

“是楚世子!”

“楚世子?”

“楚世子!”

楚冉蘅的衣袍被风吹得翻飞,长街上,与他侧身而过的是急驰而去的左晋。

两人背道而驰。

马蹄声嗒嗒作响。

楚冉蘅看见那红色的马车,放慢了速度,跟在那马车后不远处。

宫长诀抚着自己被截断的那缕墨发。

动作牵动她手心的伤,宫长诀解开包着手的手帕,一道蜿蜒的血痕出现在她面前。

母丁香和白茯苓去水消肿,再和别的良药相和,是外用最好不过,治伤自是最好的,这是李素开给她治手伤的药。

但极少人知道,这两味药再加上蛇床子、甘松、白礬、肉蓯蓉、紫稍花,細辛,麝香,就会变成一味夺人心魄的迷情散,名谓相思锁。

相思锁,男女欢爱,喜不自胜,难分难解,刻骨难忘。

至于刻骨难忘的是欢愉还是耻辱。

宫长诀不想再细思,他们给她的,终于被她一一奉还,分毫不漏。

那个被她丢弃的锦囊中所收的粉末正是相思锁,是她命梳妗磨成粉混合的相思锁。

她借买治手伤的药的机会,瞒天过海买回了相思锁,又扔掉了那个锦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由她一手促成。

相思锁药效极强,只需一点,两刻钟之内定然发作。

她在亭中递给朱钰那杯茶,在宴席上敬孟华文的那杯酒,皆含相思锁。

她之所以去钗梦阁,买那支珠帘簪,就是因为她要让朱钰参加这场宴会,在宴会上与孟华文一同身败名裂。

前世,朱钰在钗梦阁与人争一支叫珠帘的簪子而大打出手的事情,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宫长诀便猜,这一世朱钰定然还会去寻那一支名唤珠帘的簪子,于是宫长诀先朱钰一步买下珠帘,借这支珠帘簪的机缘,她将请帖顺水推舟送至朱钰面前。

她刻意引导朱钰以为她是左窈青,让朱钰对她生攀附之心。

如此,在宴会上,朱钰必定刻意与她走近,她才有机会推出那一杯含有相思锁的茶,朱钰才会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茶。

毕竟,她名义上仍是孟华文的未婚妻,若她在朱钰面前坦然自己的身份,这茶定然送不出去。

在亭中,宫长诀拖住左窈青,与左窈青交好的张家小姐必然会寻左窈青。

果不其然,她与左窈青在亭中时,便有侍女传话说张家小姐寻左窈青。

而宫长诀借口走后,朱钰也必定不会跟着离开。

因为朱钰以为左窈青才是宫家大小姐,必定要拖着左窈青不让她离开,防止左窈青见到孟华文。于是,宫长诀便有了敬孟华文那杯酒的时间。

那位让左窈青前去一聚的张家小姐见左窈青久久不来,便会前来寻左窈青。

如此,左窈青的身份掩饰不住,朱钰就会知道真相,于是气急败坏,赶紧到宴会上想寻得孟华文,阻止孟华文和宫长诀见面。

这般推算下来,孟华文朱钰二人终得见面。

依着朱钰的性子,定然要向众人及宫长诀宣誓主权,孟华文又不想将这种关系示于人前,定然躲避。

主人家不想挑起事端,便会安排他们到静谧处去谈,而最静谧的地方,当然是长亭,四周开阔,一览无余,纵孤男寡女也不至于被人说了闲话。

只是主人家这般玲珑心思,却没想到,这两人会在长亭处行苟且之事。这空旷而一览无余的场景正好让众人把这满亭旖旎春色看入眼底,私通苟且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被在场的所有人亲眼目睹。

这其中,一步都不能错。

错一步,满盘皆输。

唯一险的那一步,就是如何让众人前去长亭,宫长诀本想自己提出要去长亭一览长亭风光,却未曾想,倒是有人替她做了这件事。

如此更好,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端倪,她宫长诀,与长亭苟且一事毫无干系,若非说有,那便是长亭中与女子云雨的那位,是她的未婚夫。

而这便使得她在众人面前割发为誓,被迫退婚之举合理且更惹人同情,她不仅不会因此名声败坏,还会得到众人的称赞和怜惜。

楚冉蘅跟着那马车而行,始终保持着十数步的距离。

宫长诀撩帘,想透透气,偶然间回头望,却见楚冉蘅在其后。

宫长诀眸色一紧,忙落了帘子。

楚世子怎么会在此处?

宫长诀摇摇头,不会的,楚世子此时不认识她才是,此番应是正好同路罢了。

宫长诀道,

“调转方向,去城外,从城南那条路回府。”

车夫忙微微调转方向,向另一条岔路行去。

宫长诀撩帘回头看,

楚冉蘅仍在其后。

宫长诀撩帘的手一紧,

“再快些。”

车夫闻言,扬鞭,马车奔得极快。

宫长诀道,

“能多曲折就走多曲折,不必在意时间。”

车夫道是。

到了城南,宫长诀撩帘,片刻后,却见楚冉蘅驭马而来。

宫长诀道,

“停车。”

车夫勒紧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宫长诀下了马车,走向楚冉蘅。

退婚(11)

退婚(11)

宫长诀已确定,楚冉蘅是冲着她而来。

宫长诀行至楚冉蘅马前,半礼道,

“见过楚世子。

楚冉蘅骨节分明的手指勒着缰绳,他坐在马上看着她。

日影已西斜,残阳如血,他周身都被镀上一层霞光。

远处飞鸟归,呈一个人字排列着。红得似燃烧起来的落日撒下余晖,覆拢大地。

楚冉蘅坐在马上淡淡地看着她。

宫长诀道,

“楚世子,好巧。”

她发间步摇上珠玉碰撞,随她的动作摇曳。

一双明眸落入他眼中。

楚冉蘅松了缰绳,一双凤目直视着她的眼睛。

“不巧,我是特地来送你的。

这一刻,山河落碎,地动山摇。

楚冉蘅的模样在宫长诀瞳孔中放大。

漫天的桃花,深绿的山涧再现眼前。

那一红一白依偎的身影倒映在她眸中。

宫长诀眸色一紧,

”楚世子”

楚冉蘅道,

“宫太尉在西北战事吃紧,朝廷总不能让他心爱的长女在他征战沙场的时候出了事。”

楚冉蘅递给她一方帕子,

“宫小姐,孟家不义之举我会向圣上禀报,这婚,会由圣上替你退,圣上亦会有决断,世间好男儿不胜枚举,孟华文不过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无需伤心。

宫长诀接过帕子,心上一松,原来是她想多了。

无由来地,她心上却忽觉怅然若失,似乎有什么在流逝,但她摸不透,看不清。

宫长诀道,“多谢楚世子。”

宫长诀手中握着那方帕子,见一滴泪落在帕上晕染着绽开-朵花,她方惊觉自己落了泪。

原来她哭了。

宫长诀忙抬手将眼泪擦去,她明明没有在伤心,为何落泪?

宫长诀看着手中的帕子,方反应过来,楚冉蘅是以为她因为孟华文的事伤心而落泪,所以才递给她帕子。

楚冉蘅逆着霞光万丈,他马上的英姿在她眼中倒映。

宫长诀道,

“日色渐晚,楚世子不必送我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楚冉蘅看着她,声音低缓而有磁性,

“宫小姐,上马车吧。”

宫长诀上了马车,只以为楚冉蘅会离开,撩帘看,楚冉蘅仍在十数米外,一路跟着她,一路将她送回宫家。

宫长诀在宫家门口下了马车,对远处的楚冉蘅行了一礼,算是谢过。

楚冉蘅在光影中立着,一身白衣尽染烟霞色,逆着光,一个剪影便可见其英姿,天边一缕霞光缓缓流泻而落,跃入人眼中,迸发惊艳。

楚冉蘅看着她进入府中,大门慢慢关上。

他目光仍凝在那道门上,片刻后,勒住缰绳,调转方向离去。

翌日,人人皆知楚世子纵马急驱。衣袂随风翻飞那一瞬的马上英姿落入多少人的眼中。

众人向来只见楚世子淡然清浅的模样,却从未见过楚世子此等风姿。

少年时楚世子曾成少年状元,簪花骑马过长安街,可那时,不过是跟着仪仗缓缓而行。这一次,楚世子却纵马在长安街上急行,墨发白衣皆随那刮过的风扬起,那残阳如血,漫坠在他衣上,天边的烟霞皆成衬托。那幕被亲眼所见者目睹,只怕是惊鸿一瞥,触目难忘。

同时被长安城众人所知的,还有那在宴会上,众人面前幕天席地与人偷情的孟家嫡子和朱家独女。

宴会结束当晚,随逸阁中就再摆数宴,各个厢房门窗紧闭,仔细听,都在说这宴会上私通被众人目睹之事。

不过三日,此事便已满城皆知,

“‘我听说那首富朱家的女儿在丞相小姐的宴会上公然与奉常公子行敦伦之事,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当时我跟着我们家公子,我就在场看着的,那场面当真是香艳至极。”

小厮笑着,与一个丫鬟在街上大声道,

”那首富朱家的姑娘坐在奉常公子的身上,身上连块布也没有,两人在红亭的长椅上,那叫一个火热朝天,众人来了就站在回廊间,这两人也入迷极了未曾发现呢。”

丫鬟红着脸道,

“那后来呢”

小厮笑,

“毕竟非礼勿视,众人忙离开,丞相小姐叫了府里的老妈妈去叫这两人,好不容易才分开他们,只怕至此那丞相府景色一绝的长亭便会荒废了。毕竟,这亭中发生过这等子腌躜事,试问谁还忍得住恶心踏足那里”

丫鬟红着脸道,

“我不同你说了,我要听的是宫家小姐割发毁婚的事,你怎么尽说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待我回去,我家小姐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啊,小姐叫我问的可是宫家小姐,谁问你那两哎呀,不听你说了。”

丫鬟红着脸跑走,小厮忙追,“欸,你等等我啊。”

身后的人已竖着耳朵将两人对话听了个清楚。

“当真是幕天席地啊,也太不要脸了。

“这朱家的姑娘素来嚣张跋扈,但没想到竟然做得出这种事来。

“当真是个荡妇。那孟家儿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还有婚约就与人无媒苟合。甚至还当着未婚妻的面。

“不过这宫家小姐倒是个有风骨的,果然是将门宫家之女,竟当场割发毁婚,试问能有几个女子敢这样做,当真算是女中豪杰了。”

“想来出身将门,到底是少有的烈性女儿,这般的女子,那奉常孟家的儿子,一个与人无媒苟合,当众宽衣解带坏人清白之徒怎能配得上这婚,当真是毁得好。这宫家小姐值得更好的人。

”那首富朱家的庶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往前些时候,她亲生母亲就是靠毒死了原配才博得了独宠,奈何她亲生母亲运道不好,始终只是个妾室,想来这朱家的独女不过也就是与她母亲一脉相承,学得了这狐媚手段罢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她不愿意,难道在那宴会上如此动情的只孟家嫡子孟华文一人不成

“只可惜宫家的小姐了,这般有傲骨的女儿竟然要面临退婚这般的厄运,我听说她生得甚是出众,也不喜在众人面前出现,向是个循规蹈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个娴静性子。

”确实是娴静性子,也不喜欢抢风头,故而极少出席宴会,但听说,在这次宴会上,宫家小姐一诗惊众人,破了宴会的诗眼。看来还是个极有才学的女子。”

“如此这般,便更是叫人替她惋惜了,这般貌美有才学,竟许配了孟华文那般的登徒子,闹得如今长安里风风雨雨。”

“谁说不是呢,当真是可惜了这般女子,配谁配不上不若你我去随逸阁听一耳朵,想来那随逸阁中定然比你我消息畅通,前去听听也无妨。”

“走,现在就去。”

宫长诀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人流,

“梳妗,如今消息都已传遍了。

梳妗道,

“小姐,这般退了婚,还保全了名声,您当是开心才是。

宫长诀撩起锥帽的纱帘,玉指搭在纱帘上,露出半张脸来,微风轻轻撩动着纱帘。她看着梳妗,

“只是他们说的我,只怕是要有所失真了。”

她这一一世,绝不会再是那个娴静,不争不抢的宫长诀。

更不会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这一世,要争,要抢,名声和宫家,她都要,前世走过的路,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走。

宫长诀缓缓放下手,纱帘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颜。梳妗道,

“小姐,方才出门时,您为何不穿那件红色的流仙裙明明您之前很喜欢红色的。

宫长诀抬眸,眼前恍然是那刺目的伤口,坠崖的红衣,暗狱的血流成河。

红衣,她前世着红衣而死,宫家流出的血染红了一方苍穹,她怎么敢再着红衣

她只怕是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宫长诀道,

“不仅是这一次,往后,我都不会穿红衣。

包厢的门忽然被猛地破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拿着剑直冲宫长诀而来。

剑破风刺向宫长诀。

宫长诀堪堪侧身躲过,将梳妗推到一边,

”躲好!”

女子的剑毫无章法,宫长诀抬手砍向女子的手臂,女子手臂一震,剑咣当一声落地。

朱钰瞪大了双眸,

“宫长诀,我杀了你!’

宫长诀脚尖一挑,剑稳稳地落在她手里,霎那间,她已将剑横在朱钰颈上,朱钰的脖子霎时一道血痕。朱钰眸含怒色,

“宫长诀,是你,是你在茶里下了药,我竟毫无察觉,都是你,害我如今名声尽毁,华文哥哥也不要我了。”

宫长诀抬着下巴,剑却向下用力一分,宫长诀道,

“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你真当我丝毫都不知道么你与孟华文私通已久,孟家逼着我退婚,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已经找好了人,只要我再次拒绝退婚,你们马上就要在坊间放出我不忠不贞的谣言来,好置我于死地,让孟家与我顺利解除婚约

朱钰面色一变,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宫长诀的眼神步步逼人,

“你以为孟家有多清高孟家表面上仍对你爱搭不理,出了如今这件事甚至摆出一副要弃你的样子。”

退婚(12)

退婚(12)

宫长诀讽笑道,

“你不必担心,孟家挖走了朝廷数百万两的银子,正等着你们朱家给他们填呢,孟家虽样态清高,但也不是傻子,你们朱家这样的救命稻草,孟家怎么可能放手?你该不会还以为孟华文是因为喜欢你而与你在一起的吧?孟家这般见利忘义,唯利是图,也就你们这铜臭之家才会受骗。”

朱钰身子一软,眼神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华文哥哥明明……”

宫长诀捏着朱钰的下巴,笑着道,

“朱小姐,我还有一个喜讯要告诉你。”

她唇角轻扬,却尤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周身气息阴翳。

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

“蛇床子、白茯苓、甘松、白礬、肉蓯蓉、紫稍花,細辛,麝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味药名曰相思锁,只要服下,片刻后,服用相思锁的男女便会不由自主地交缠在一起,极尽缠绵,刻骨难忘。”

朱钰只觉背后发凉。

宫长诀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头,宫长诀直视着朱钰的眸,那目光直直地像利剑一般射入朱钰眼中。

“知道为什么是喜讯吗?“

”因为我还往里面加了一味鹿洋,抵去了麝香堕胎的风险,我替你保了胎,你该谢谢我才是!”

宫长诀放手,朱钰猛地倒下,倚着栏杆跪下,面对着人流,她面纱已落。

朱钰只觉得如坠地狱,似被恶魔盯上,浑身抖如筛糠。

宫长诀轻蔑地一笑,

猛地拉开阁台上的帘帐,面向朱钰哭着高声道,

“朱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与孟家公子私通害我退婚便罢,如今还要置我于死地,你已经怀了孩子,就不能有半分为人母的慈心吗?”

朱钰爬起,扶着栏杆,手仍颤抖着道,

“你说什么?”

宫长诀拉过朱钰的手,袖子在朱钰的颈上掠过,擦去了朱钰颈上的血,染得宫长诀袖上尽是血痕。

长袖遮挡住了宫长诀拔下朱钰发上簪子的动作。

宫长诀背靠栏杆,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

“欸,那不是朱家那庶女吗?”

“是呢,上次在钗梦阁,就是她硬夺了宫小姐的簪子,幸得宫小姐大度未与她计较。否则宫家计较起来,只怕如今没命与人私通呢。”

“那她身旁的是?”

宫长诀拽住朱钰的手,高声道,

“朱钰,我宫长诀便是死也决不会屈服,这婚,是宫家退孟家,不是孟家退宫家。有错的是你们,不是我。”

朱钰拼命地想把自己的手从宫长诀手中抽出,但宫长诀话语柔弱,眼神却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瘆人。

宫长诀死死地摁住朱钰的手,朱钰半分也挣脱不得。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那传闻中断发毁婚的宫家小姐。

那眼前这两人是……

那宫家小姐断发毁婚,显然是个烈性女子,而朱家那庶女又颇是强势霸道,只怕是有好戏看了。

宫长诀拉住朱钰的手,靠着栏杆往后一倒。

对朱钰粲然一笑,下一秒,

宫长诀便从楼阁上坠落,看起来就像是朱钰伸手推宫长诀的一般。

众人大惊。

忽然,一道身影自旁边楼台飞去,横空接住了坠落的宫长诀。

衣袂翩飞中,宫长诀看见楚冉蘅坚毅的下颌线轮廓。

她借着衣袖的掩盖用手中刚从朱钰发间拔下的簪子,猛地划向自己的肩,血漫涌出来。

须臾,两人落地,

楚冉蘅不可置信地看着宫长诀,一双凤眸中皆是震惊。

宫长诀敛眸。

这是她的命,她此生是一个有心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他该看到,如此,他便再不会靠近她半分。

宫长诀闭上眼,簪子还插在她肩上。

众人围上,

“天啊,这朱家庶女也太狠毒了,竟对宫家小姐下此毒手。”

“这簪子我认得!是前些日子,朱钰在钗梦阁从宫小姐手上夺走的珠帘簪。”

“这对面便是医馆,楚世子,不若先将宫小姐送过去。”

楚冉蘅步步沉重,眼前仍是她用簪子狠狠刺向自己的模样。

朱钰在楼上看着自己的双手,语无伦次道,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我没有!”

楼下群众聚集,对楼上的朱钰指指点点,

“当真是狠毒啊,害宫小姐退婚便罢,竟然还对宫小姐下此毒手。”

朱钰依旧语无伦次,慌乱道,

“我没有,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不关我的事。”

一颗鸡蛋从楼下扔上去,猛地砸在朱钰头上,蛋液流在她发上。

“如今这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你将宫小姐推下去的,你还要狡辩吗?”

“当真是毒妇!”

“刚刚宫小姐说这朱钰已经怀孕了,这孕说不定是什么时候怀的呢,看她这狐媚样子,想来早已与那孟华文暗度陈仓了,只不过在那宴会上才事情败露罢了。”

“天哪,这女人真是个疯子,强抢了别人的未婚夫不算,还对宫小姐下此毒手。”

“说不准就是孟家那登徒子指使的呢。”

“楚世子,不若先送宫小姐去医馆吧,这附近就有。”

楚冉蘅耳际充斥着众人义愤填膺的声音。

然他脑海中只一遍遍回放宫长诀将簪子插进自己肩膀的样子。

他只觉得心沉得极快,到底是为什么,她竟毫不犹豫地牺牲如此代价,对自己倒戈相向,恨不得以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式换得她要的结果。

楚冉蘅拔出她肩上簪子,点了她的穴位止住血,将她打横抱起,步步离开人群,众人的指责声不断,而朱钰已被砸得满身污垢。

他不管旁人如何置喙,可她怎会如此?

若非是被逼到了绝境,她绝不会用这种方法。

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让她竟如此不择手段。

楚冉蘅将她放在马上,翻身上马,抱住她,驱马而去。

到了宫府,他将宫长诀抱下,

门外小厮惊道,

“楚楚楚世子!”

楚冉蘅道,

“开门。”

小厮方看见他怀中的宫长诀。忙把大门打开,楚冉蘅抬步入内,正碰上从宫府里出来的左晋和左氏,左氏看见倒在楚冉蘅怀中面无血色的宫长诀,大惊,忙道:

“这是怎么了?”

楚冉蘅眼前闪过宫长诀用簪子狠狠扎向自己的模样。

楚冉蘅沉声道,

“遭受了一些意外,诊治要紧。”

左晋忙从他怀中接过宫长诀,

“此番多谢楚世子相救,只是眼下恐怕是不能招待楚世子。”

楚冉蘅眸光凝在宫长诀苍白的面上,道,

“先告辞了。”

楚冉蘅缓缓抬步,左晋忙抱着宫长诀往内院走去。左氏送楚冉蘅到门口,左氏道,

“多谢楚世子送长诀回来,只是到底这男女有别……”

楚冉蘅回头,一双眸子沉静,淡淡道,

“夫人不必担心,今日在下没有来过。”

左氏忙道,

“多谢楚世子体谅。”

楚冉蘅淡淡转身,翻身上马离开。

左氏忙进了门,身后的洒扫婢子还盯着楚冉蘅远去的背影看。

李素忙替宫长诀止了血,看向宫长诀肩上的伤口,用簪子比对几分,眉皱起来。

左氏忙问道,

“李大夫,长诀的伤可严重?”

李素忙回过神来,将那柄染血的簪子放在一边,

“夫人不必担心,大小姐的伤并不严重,只要好好修养些时日便会痊愈。”

左氏点头,应妈妈忙进房中,

“夫人,老奴查到了。”

左氏看向李素,李素忙道,

“夫人,在下告辞。”

左氏点点头,李素退出了内室。

却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伤…似乎不像是旁人扎的……会不会…

左氏道,

“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应妈妈道,

“今日大小姐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推下了楼,幸得楚世子相救,否则只怕后果难料,而小姐的伤亦是推小姐下楼那人所为。”

左氏冷眸,道,

“此人也未免太不将我宫家放在眼里,到底是谁?”

应妈妈恭敬道,

“是朱家那庶女,众目睽睽,证据确凿。先是用簪子伤了小姐,又推了小姐下楼。”

左氏怒道,

“简直欺人太甚,宴上偷情辱长诀在先,如今又对长诀下此毒手,定要让那朱氏偿还。”

应妈妈道,

“夫人说得是,定不能轻饶了此等奸人。”

左氏替宫长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出了内室。

“你们好好看着大小姐,要是大小姐醒了第一个来告诉我。”

屋中一众奴仆答是。

应妈妈紧随其后。

在左氏和应妈妈出去的一瞬,宫长诀佯作睡梦中翻身,面对着墙壁。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中情绪沉重。

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失去知觉,她能感觉到被人抱起,而那人,是她避如山洪的楚世子。

宫长诀握紧手,只需今日过去,他便知她是个无所不用其极,城府极深的女子,如此便会对她失去所有好感。

无论楚世子之前是否喜欢她。

宫长诀眸中颜色极沉,如夜深露华滴,这一世,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楚冉蘅……她决不能与他有半分牵扯。

宫长诀道,

“梳妗。”

梳妗眼睛红肿地扑上前来,

“小姐,您醒了!您可还好吗?”

宫长诀看见梳妗满面的泪水,想着该是自己行事莽撞,未曾来得及与梳妗说一声,竟惹得梳妗这般担心。

梳妗道,

“早知道奴婢就应该挡在小姐身前的,奴婢真的是没用。”

梳妗的鼻尖和眼圈都红着,她恨自己胆小,居然被吓得怔了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害小姐受了伤。往后若再有这样的情况,她打死也要挡在小姐身前。

宫长诀眼前却是骤然闪过梳妗在前世为她挡剑而死的模样。

宫长诀急声道,

“不要--”

宫长诀猛地握紧梳妗的手,

“答应我,要是有危险,千万不要冲上来保护我,你保住自己就是了,若是你死了,我绝不会因为苟活下来而开心的。”

退婚(13)

退婚(13)

左晋站在左御史身前,

“祖父,今日长诀遭袭,便是与孟华文通奸的朱家庶女下的毒手,我们的计划绝不能再拖了。”

左御史满头华发用木簪束起,一双眸精锐,又带着些温和,久经朝堂让他多了一股沉稳自持的气度。

左御史道,

“不,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做一件事。”

左晋抬眸,

“祖父?”

翌日,后宫中妃嫔列座,钗环锦缎,衣香阵阵,世家夫人们亦列座与前,只是穿着打扮都不似妃嫔张扬。

窦皇后坐在首位上,而左御史夫人刘氏坐在离窦皇后最近的地方。

对面是戏台,红氍毹上,眸清唇红的正旦正拿着檀木扇子一步一步向俊朗多情的小生走去,

“读了诗中句,肠断无,我与郎君三生结来缘分疏,一纸婚约恩情薄,相隔楚天隅,无计成婚,恩情虚负。”

正旦泣,凄声道,

“郎君爱慕那朱家小姐,何故要与我结此婚盟,害妾身怎挨彻久天冷朝暮,那朱家小姐毒意扯碎了鸳锦书,叫妾无颜薄命呵--”

窦皇后,笑道,

“左夫人是在哪儿寻来的这戏班,当真是比宫中的戏班唱得还要好些。”

刘氏闻言,恭敬道,

“这是长安城中的一个新班子,虽说是新,但身段唱腔都实不输给老班子,正是如此,妾身才想着引荐给皇后娘娘,也让众位娘娘欣赏一二。”

窦皇后点点头,道,

“左夫人有心了。但这出戏倒是新奇,闻所未闻,不知叫什么名字?”

刘氏恭敬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戏名曰公侯女断发毁婚记。”

窦皇后道,

“是出新戏?”

刘氏答道,

“是,这故事是最近长安城中最红火的戏,大街小巷都在唱。”

窦皇后点点头,笑道,

“本宫倒是有心听,只可惜要唱完本,只怕是要好几天,不若左夫人将故事而后的去向都告诉本宫可好?”

刘氏掩去眸中锐利,恭敬道,

“是。”

“这故事是由真实故事改写而来,公侯女常珏与奉常公子华生幼年定亲,然,华生却与朱家小姐暗中苟合,欲强行单方退婚,常珏抵死不从,华生与朱家小姐暗中计划要毁了常珏的名声以便退婚。”

窦皇后旁边的陆婕妤面色一变,

“当真是恶人,自己违了婚约,竟还要坏了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名声。”

陆婕妤年纪尚轻,听及故事中人倒打一耙的恶行不由得义愤填膺,

“要是我,定要先发制人,与那两个无媒苟合的恶人对簿公堂,叫他们得到报应。”

窦皇后闻言笑笑,

“你呀,做事总这么毛燥。左夫人还没说完呢。”

窦皇后说完,笑颜却微微收起,如今陆婕妤正当宠,她得亲切且面面俱到才是。

陆婕妤闻言,一双美眸盯着刘氏,

“左夫人快说下去。本宫等不及了。”

刘氏浅笑道,

“结果,还未等华生和朱家小姐有所动作,他们之间的奸情就暴露了。引得众人嘲讽不屑。而常珏也断发毁婚,作废婚约。”

陆婕妤闻言,面上带了笑,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让恶人当道。然后呢,是不是这两个奸人被浸猪笼,常珏也找到了如意郎君?”

刘氏闻言,摇摇头,缓缓道,

“并没有这么简单。”

陆婕妤一瞬心揪起来,

“那是如何?”

刘氏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笑颜收起,眼尾的皱纹收敛,面上带了几分严肃和沉重,

“那朱家小姐怀了孟家的孩子。”

陆婕妤失声道,

“什么?那朱家的贱胚子岂非不用浸猪笼了?”

依着大周的婚律,若有婚约,其中任意一方有与他人苟合的举动,当令其浸猪笼,且与其偷情的人亦然,但若是与之偷情之人怀孕,此人便可免除浸猪笼的处罚,毕竟孩子是无罪的。

刘氏道,

“远不止如此,那朱家的小姐眼看名声要败坏,为了防止常珏状告他二人,竟对常珏下了死手。用剑欲行刺常珏,眼见不成,那朱家小姐慌乱中拿起簪子刺向常珏要害。又慌忙将常珏推下了楼。”

陆婕妤大惊,捂住了嘴,片刻后,又道,

“那常珏岂不是死了?”

刘氏点点头,

“正是。”

陆婕妤眸中几分不忍,连窦皇后都忍不住叹道,

“当真可悲,被辱了名声还要被奸人害死。”

刘氏亦眸中沉重。

刘氏道,

“远不止如此,常珏死后,华生与朱氏还颠倒黑白,常家因此失了圣心,人人喊打,最后甚至因为一点儿小错,满门覆灭。”

陆婕妤一脸不忍,道,

“到这儿就没有了?”

刘氏摇摇头,

“自然是还有的,常珏死后,两人的所作所为暴露,人人喊打,如过街老鼠,最后也受到了应有的惩治,文昌帝君仙游路过此地,见此二人作恶太深,便将二人变作蝼蚁,生生世世难见天日,又寻地府,将阳寿未尽的常珏救回。”

陆婕妤听得极认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刘氏。

刘氏道,

“文昌帝君将此事上报天庭,将常珏魂魄带到天庭中,玉帝知晓此事,知常珏受难太多,欲许常珏一愿以补偿。”

陆婕妤追问道,

“常珏许了什么愿望?”

刘氏道,

“常珏道,知恶人已得惩处,唯愿得一如意郎君,一生一代一双人,白头到老。再不负誓言。”

陆婕妤道,

“那玉帝赐了如意郎君给常珏吗?”

刘氏轻摇团扇,

“这是自然,常珏还魂归阳后,遇上了一位公子,正是新科状元,貌比潘安,才敌相如,两人恩爱一生,白头偕老,再无违背誓言之举。”

陆婕妤听闻,笑道,

“当真是个好故事。”

窦皇后却微微皱眉,

“本宫记得左夫人方才说这是真实故事改写而来,也就是说,并无文昌帝君与玉帝的插手救助,那真实故事中,常珏可是受尽磨难?”

刘氏道,

“当然,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据说这故事也就只到常珏受伤被推下楼,而后都是人为杜撰的。”

陆婕妤惋惜地叹一口气,

“那常珏也太惨了吧。”

刘氏道,

“娘娘不必伤心,恶人自有报应,老天有眼,定会加以惩处。”

远处忽起一声高呼,

“陛下驾到--”

闻言,众人忙起身行礼,元帝走上前来,先扶起了陆婕妤,

“怎的今日这般好兴致?”

陆婕妤娇俏地道,

“见到了陛下,臣妾自然开心。”

元帝大笑。

窦皇后面色阴沉。

元帝看向满地行礼的人,道,

“都平身吧。”

“谢陛下。”

众人落座,元帝坐在了首位上,皇后和陆婕妤坐在两边。

元帝道,

“这看的是什么戏?”

窦皇后道,

“是公侯女断发毁婚记。”

元帝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没了下文。

窦皇后也只好作罢,眼睛却划过陆婕妤,锐利如刀戈。一瞬,眸中异样又消逝不见。

台上的正旦正被小旦推下了台阶,正旦顺势滚了两圈便佯作死态。

周围扮演民众的戏子惊道,

“哎呀呀--杀人啊---”

元帝陪着众人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离开前还带着陆婕妤。

窦皇后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而后座的刘氏看向戏台上的人,暗暗握紧了手中团扇。

左家的外孙女,绝不可能任人欺辱。

翌日,大殿之上,满朝文武肃立,穹顶上的金龙盘旋。

元帝道,

“众爱卿可还有他奏?”

大殿上静谧一片,元帝旁边的太监就要高呼退朝。

恰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左御史手执笏板出列,

“臣——有奏。”

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左御史身上,他却撩衣而跪,

“臣诚知朝堂之上当参报政事,但如今--”

左御史回头看了一眼孟奉常,眼神冰冷如斯,孟奉常无来由地手一抖,笏板差点掉在地上。

左御史高声道,

“长安中有一个故事,流传甚广,如今更是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陛下可有听过。”

“此故事名谓,公侯女断发毁婚记。”

大殿上寂静无声。

左御史的声音不高不低响彻在大殿之上。

而孟奉常的心一揪,指尖冰冷,额头直冒冷汗,这公侯女断发毁婚记他自然是知道的,最近这些时日他不停地利用手下势力防止这个故事传播。

元帝记起昨日陆婕妤缠着自己,要将新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的样子。

公侯女断发毁婚记……

左御史道,

“故事中,常珏被害身死,而后又死而复生,偷奸杀人的恶人也得到了惩治。”

“可是--”

左御史一个“可是”揪住了众人的心。

这出戏如今谁没听过,传说中是以宫家的长女作的原型。

左御史如今提出,只怕是有些人要遭殃了。

左御史高声道,

“故事中的常珏得了神仙庇佑,终得美满,可是现实中,真正的常珏却是被奸人所害,至今仍昏迷不醒!”

元帝道,

“这便是左爱卿今日要呈报之事?”

左御史上前两步,大礼叩拜,

“那常珏,不是别人,正是臣的外孙女,宫家的长女,宫长诀。”

常珏,常珏,不就是长诀吗。

殿上本来不明白的人也都纷纷明白过来,左御史这是要参孟奉常一本啊。

孟奉常还没等左御史说完,就已腿软得站不住,咚地一声跪下了。

左御史道,

“宫太尉和宫大将军在边陲奋力斩杀外敌,而宫家的女儿却在皇城内任人欺凌,未婚夫与他人无媒苟合,辱及名声,被恶人用利器刺杀,还被推下了楼,如今依旧昏迷不醒,而恶人却仗着势力逍遥法外,这岂非是我大周的祸事!”

孟奉常抖如筛糠,头也不敢抬。

元帝凝眸,

“我长安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的事?怎么不早呈报上来?”

左御史道,

“因为宫韫在外杀敌,无法护住自己的女儿。”

“而臣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作为外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被奸人所害至斯,求陛下给臣,给臣的外孙女一个公道!”

退婚(14)

退婚(14)

元帝凝眸道,

“如今那故事中的奸人何在?”

左御史高声道,

“有一位,不是旁人,正是孟奉常之子孟华文。”

“三年前,孟家与宫家订亲,而如今,孟华文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他人无媒苟合,甚至已珠胎暗结,便一次次地到宫家退婚,羞辱臣的外孙女。”

左御史步步走向孟奉常,孟奉常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左御史。

左御史道,

“而这位孟奉常,教子无方,还利用自己的势力替孟华文遮掩丑事,为得朱家小姐,从而得朱家家财,纵容朱家女对臣的外孙女下毒手,提剑行刺不成,便用发簪刺其要害,又将其推下楼,要将我的外孙女置于死地。”

“人证物证俱在。事发后包庇朱氏,那朱氏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下如此毒手,便是要臣的外孙女非死不可,宫韫不在,宫家的尊严简直被踩到了脚底!”

“卫国大将在战场上为大周拼命厮杀,而就在他拼死保卫的大周之内,他的女儿却被人如此欺凌,若大周的卫国将士知道了,该有多心寒!”

左御史痛心疾首,字字掷地有声,大殿之上,唯他的声音响遏行云。

言语并不十分考究仔细,一字一句却都是发自肺腑,众人寂寥无声,却都不由得有些被说动。

一个弱女子,被人恶意退婚,未婚夫与他人的奸情被当众撞破,导致她名声有辱,还一次次上门退婚,这本就已是几乎要毁女子一生的举动。

而后还对女子下此毒手,险些令其命丧黄泉。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一时间,众臣看向孟奉常的眼神都有些不善。

而那些以往与孟奉常关系匪浅的大臣,则是盘算着,如今孟奉常必然要失圣心,自己自然要远离,免得惹了一身腥。

大殿上数百人,各有各的思虑谋算。

静谧得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元帝微微眯起眸子,沉声道,

“奉常何在?”

孟奉常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上前两步,跪下道,

“臣…在。”

元帝道,

“左爱卿所言可属实?”

孟奉常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却强装镇定,

“陛下,臣…臣…有异议,朱氏确实谋害宫家长女,但臣与臣的儿子却是并未对宫家长女做任何事,臣承认自己教子无方,但御史大夫所言种种,臣确实没有做过。臣一向深知臣民二字,臣虽是臣,亦是民,何能以民之名辱民,臣怎会滥用职权来为任何人开脱罪名,此乃污蔑,臣是无辜的啊陛下!”

孟奉常一脸被冤枉的委屈。

左御史闻言怒发冲冠,上前对着弓着背跪在地上的孟奉常就是一脚过去。

“放你娘的屁!”

孟奉常一时没有准备,被踢翻在地。

众臣见状,震惊之余,忙上前拉住左御史。

左御史目呲欲裂,还要上前去打孟奉常,若非众人拉着,早已冲上前去了。

左御史被人拉着,却仍斥骂道,

“孟士林,你敢给我再说一遍你无辜!”

“你敢说,不是你勾结上下,利用自己的势力拼命遮挡歪曲流言,还企图对我的外孙女倒打一耙!”

“你敢说,你没有替你儿子和朱氏遮掩!”

“小人!宫家看错你了,你一路走来,我女婿帮了你多少,你如今居然以怨报德,与你这种人结过亲事,当真是宫家的奇耻大辱!”

“你个黑了心的白眼狼!我今日就算是撞死在这大殿上,也要拉你这老匹夫陪葬!”

众人忙拉住左御史,孟奉常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上撞起一个大包,哭着道,

“陛下,臣没有,臣没有啊!”

左御史闻言,血气上涌,将手中的笏板猛地掷出,正中孟奉常的后脑勺。

孟奉常应声而倒。

左御史嘴里还痛骂道,

“有娘生没娘教的小人!”

众人的表情如被雷劈了一般。

宫府中。

梳妗小心地扶起宫长诀,

“小姐,奴婢瞧您面色好多了,今日要出去走走吗?”

宫长诀抚住肩头,

“算了吧,怕牵扯了伤口。”

一个侍女站在门外,高声道,

“小姐,宫中来人了,宣您入宫呢。”

张容瑾动作一顿,转瞬又扶住桌子站起身来。

梳妗忙扶稳宫长诀。

门外的侍女道,

“小姐,请您快一些,宫里的公公正在前厅等着接您呢。”

侍女说完便退下了。

宫长诀道,

“梳妗,去给我寻一套浅色衣裳来。”

梳妗小心地放开宫长诀,宫长诀扶着桌子,看向桌上的脂粉。

梳妗拿出一套浅青夹白的衣裙,

“小姐,您看这个行吗?”

宫长诀转过身来,面色比之苍白孱弱。

梳妗惊讶道,

“小姐?”

宫长诀接过衣衫,淡淡道,

“受了重伤,总得有个受重伤的样子。”

宫长诀视线扫过梳妗手中衣裳,

“就这个吧。”

宫长诀换过衣裳,自屏风后出来,梳妗扶着她到了前厅。

正在前厅站着的大太监见宫长诀来,忙道,

“见过宫小姐。”

宫长诀点点头,虚弱地道,

“公公久等了。”

前厅中众人的目光落在宫长诀身上,她面色苍白,然一双水眸清澈透亮,却是几分哀凄,身形纤瘦窈窕,腰身极细,如弱柳迎风,苍白的面色反令她多了一股孱弱温婉的感觉,叫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大太监的声音有些尖利,然却恭敬,低着头未有直视,

“宫小姐,这便出发吧。”

宫长诀应是,随着宫里的马车到了皇宫。

马车停下,梳妗忙扶着宫长诀下车。

大太监恭敬道,

“宫小姐请随着奴才来。”

宫长诀点点头,随大太监到了引月阁,引月阁中正敲敲打打地唱着戏。

而首位上坐着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男子,龙袍加身,不怒自威,正看着戏台,周围落座皆是妃嫔。

宫长诀握紧了手,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记忆中,一个宫装的高傲女子站在满地流淌的鲜血之上,看着她,轻蔑道,

“宫长诀,这就是你勾引楚世子的下场,你真以为宫家权倾朝野就坚不可摧了?”

“本宫告诉你,父皇想除去宫家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哪怕是这么大的罪名落在宫家身上,父皇亦是查也不查就直接给宫家定罪。”

戏台上,一个女子正哭泣着,一身素白,戏腔凄绝哀极,

“小女常珏,长安人士也,想我误许婚盟,被奸人所害,名声尽毀,家室全休,雪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堪比窦娥之冤,那斯乱纲常,奴恨不得将二人万剐,痛杀我娇资弱体闭泉台,落得悠悠流恨似长淮。”

“可恨——可恨呀——”

宫长诀站在戏台十步以外,面上毫无表情地看着首位上的男人。

这个人,前世曾将宫家挫骨扬灰。看着元帝,宫长诀仿佛再见那暗无天日的地牢,满地流淌的鲜血。

她心间的无名火燃起,十指紧握,手上青筋凸起。

宫家代代为将,代代忠心耿耿,为了保家卫国,数个先祖死在与家乡浮云遮蔽千万里的沙场上,供奉太庙之上的牌位达五十七座,座座是血泪。

可是,坐享其成的大宗不仅不信任宫家,反而利用百姓,利用宫家拼命保护的百姓来困住宫家,杀死宫家,仅仅是为了那无端的猜忌和对权势的欲望。

看不见宫家满陌鲜血,为国鞠躬尽瘁,看不见宫家几乎连年都是满门白衣缟素,披麻戴孝。

何其可恨,何其可悲!

宫长诀握紧双手,牵扯了肩膀上的伤,强烈的痛意让她迅速地镇定下来。

她抬眸,眸中的恨意一瞬随风烟消散。

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引月阁前一陌桃花蓁蓁正盛,花瓣被风从树上吹离,随风悠悠荡荡落在泥土中。

大太监道,

“宫小姐,陛下就在那儿了,您且前去吧。”

宫长诀轻声道,

“多谢公公。”

她垂眸,掩去眸中阴翳。

宫长诀行至元帝面前,柔柔弱弱地一行礼,道,

“陛下万安。”

元帝看向宫长诀,见她一身素色,面容被衬得愈发孱弱温婉。

元帝道,

“平身吧。”

宫长诀道,

“谢陛下。”

元帝道,

“宫家姑娘,你可看过这出戏?”

宫长诀摇头,

“臣女自受伤以来便未曾出过门,自然是没有看过,但这出戏名盛长安,臣女亦有所耳闻。”

元帝道,

“那你可知这出戏讲了什么?”

宫长诀道,

“知道。”

宫长诀一直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元帝道,

“怎的不敢抬头?是觉得朕看着吓人,会责罚你吗?”

宫长诀跪下,道,

“臣女不敢。”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陛下端庄肃重,天家威严,乃社稷之福,只是臣女福薄,不敢直视,并非陛下之过。”

元帝笑,

“没想到宫家世代武将,倒出了一个读书的女儿,想来是因为到底是有左家的血脉。”

宫长诀握紧了手,指甲嵌入手心,

“谢陛下谬赞,臣女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元帝眯着眸子,看着戏台上咿咿呀呀哭叫的人,

“说起左家,倒不得不说你外公,昨日左御史在朝堂之上,因为你,公然对奉常大打出手,他一向冷静自持,为了你,却是弃了所有风度,当真令朕不得不佩服这拳拳爱孙之心。”

宫长诀垂着头。

耳边依旧响起女子的戏腔,凄清绝望,山崩地裂。

“常珏本是公侯女,

家室鼎盛貌端庄,

无奈一朝遇奸佞,

性命家室两消亡。”

她肩上的伤传来刺痛,她脑中愈发清醒。

奸佞的又何止孟华文和朱钰,在她眼前高高在上这个男人,亦是奸佞谋国之徒。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退婚(15)

退婚(15)

宫长诀道,

“陛下,是外祖父冒犯朝堂,一切皆由臣女而起,臣女愿替外祖父受罚。”

元帝面上并无表情,片刻后才捋着胡须朗声笑道,

“果真是好姑娘,只可惜了所托非人。”

“左爱卿半生端持,若非是奉常做得过分,左爱卿也不会当庭动手。朕恕他无罪。”

宫长诀道,

“谢陛下。”

她口中称谢,声音微微颤抖,语气激动,然面上却无半分喜意,只是垂着头,表情明灭不清。

元帝道,

“朕已传口谕至孟府,解除了你与孟家的婚约,又命孟家三跪九叩道歉,如此,你可欢喜了?”

宫长诀道,

“多谢陛下隆恩,臣女万感皇恩浩荡。”

她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怕多说一个字,就忍不住对眼前之人拔刀相向。

一个着月蓝色衣衫的清俊男子上前,行礼道,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元帝笑,

“晟儿,免礼罢。”

“来人,赐座。”

杨晟道,

“谢父皇。”

杨晟落座,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宫长诀,只是宫长诀低着头,杨晟看不真切,但也知道今日召见的近来引得满城风雨的宫家长女,心中无甚好奇,故而并未多瞧。

台侧敲敲打打,京钹声高,台上扮演玉帝的生角随着节奏,大跨步走向常珏,一捋长须,

“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伊不过破瓜之年,八苦便已受了大半,本座予你一愿,不知所想为何?”

常珏作惊科,

“经华生一事,奴家只怕山海誓也崩,只愿姻缘运未疏,望得一如意郎君,寒门亦是,卿相也可,纵山河崩裂,再不复相离,还半生春风满面乐醄醄一声长笑海山高,留半生一鞭春色马蹄遥。”

扮演玉帝的生大笑,抚掌而叹,

“好,好,好!”

群末围着常珏高声道,

“玉清殿前丹霞绕,

白玉阶前剑佩齐,

十二童子传召些,

星冠云冕一齐回——”

玉帝一扬拂尘,高声对常珏道,

“去——”

一个去字九曲十八弯。

座上众人见此常珏复生的乐景,纷纷露出了些笑意。

元帝将视线移至宫长诀身上,

“戏文里,玉帝许给常珏一愿,故事里的常珏求了如意郎君,如今朕倒是有些好奇,若是你,你会求什么?”

众人闻言,都看向宫长诀,是啊,戏文终究是戏文,这故事的主角如今就在她们面前呢。

宫长诀抬眸,一双含情水眸清澈透亮,却带着深深的凄切与决然,眸中似万千秋叶飘飘悠悠纷飞而下,美眸凄清哀绝。

一双眸似能摄人心魄。

杨晟的眼神落在宫长诀身上,双眸瞳孔一瞬放大,紧盯着宫长诀,视线分毫不移。

宫长诀看着元帝,眸深如墨,寸步不让,

她一字一句徐徐道,

“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他生永不落红尘。

他生永不落红尘!

她的声音虽柔弱,言语却掷地有声。

杨晟手中的青花瓷杯落地而碎,茶水溅在衣衫上。

然他却一无所知,双眸紧紧地盯着宫长诀,眸中那个小小的她在杨晟眸中无限放大。

风凌厉地飘过,拂过她鬓边碎发,她的模样在翩然而落的桃花雨中愈发落寞。

宫长诀的裙角飞扬,落花叠叠落在她随风轻扬的裙摆之上,她一双水眸清冷,凌万千桃华绝尘而去。在他心上如历历星辰吹落。

座上众人的动作凝滞了,满座震惊,目光皆落在宫长诀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身后的唱戏声却都似一瞬消散,让人听不见戏台上在唱什么,只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她温婉却斩钉截铁的声音。

永不落红尘!

满座肃然,不发一言,唯台上常珏高声道,

“此去归人间也——”

常珏,长诀也。

故事中的常珏受尽了磨难,仍凡心难断,欲归凡尘,可眼前的这个女子,远比故事里的常珏更烈性,更有傲骨。

众人不由得想起宫长诀断发毁婚的传言。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说出这般决然的话来?

一句永不落红尘,似夏雪冬荷,夏日沁骨,冬日温婉,石破天惊,颠倒山河。

将世间所有痴男怨女皆当做蝼蚁,睥睨而行。

看破红尘,一去不归。

众人在永不落红尘的诗句中一遍遍徘徊来去,思量万分,忽然惊觉,

眼前的,是宫家的女儿,

是宫家的女儿啊!

若是旁人家的女儿,说出这句话,着实是石破天惊,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傲骨铮铮的宫家的子孙,是满门忠烈的后代。

说出这等决然之语,虽令人颇感意外,但却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宫家,才能诞生这般傲骨铮铮的女子。

陆婕妤忙从座位上下来,走到宫长诀面前,拿帕子擦了擦眼泪。

一双眸中惊讶未定,七分震惊,三分怜惜。

“没想到你竟比戏文里还要多三分傲骨,当真是看得我心里揪得慌。”

见陆婕妤上前,众人方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杨晟旁边的宫女忙拿帕子替杨晟拂去茶叶,

“三皇子,您的衣衫湿了。”

杨晟摆手,宫女忙退下。

杨晟的眸仍凝在宫长诀身上,陆婕妤将宫长诀扶起来,宫长诀慢慢站起。

陆婕妤回头对元帝道,

“陛下,臣妾看了宫家姑娘这一番,当真是心疼,您可得给她做主。”

元帝悠悠道,

“这是自然,如此令人愤懥之事,朕怎会坐视不管。”

一众嫔妃看得揪心又艳羡,哪有女子敢将这般话宣之于口,她们半生都困在礼教的桎梏中,怒,不得发,怨,不得诉。

从深宅大院到高不见青天的宫墙之内,她们不敢说一个不字。

本以为是事事顾全大局的贤惠,如今见了这般女子,听了这般诗文,才方觉,原来,自己不是因为过分顾全大局而退避,是因为她们不够勇敢而退避。

若有眼前女子一半的傲然,不愿低头,她们何至于似金丝雀一般,被金银镶嵌的枷锁层层围住?

若自己也有这份勇气和果断。

是否……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陆婕妤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陛下,既然她的婚事消了,不若您替她寻一桩好婚事如何。”

元帝笑道,

“陆儿说得是,那依陆儿看,该给宫家姑娘许配怎样的人家?”

陆婕妤笑道,

“戏文里的常珏得了新科状元做夫婿,不若您也赐婚于新科状元与她?”

还未及众人应声,陆婕妤又道,

“哎,不行,听说这一届的新科状元老得很,不若便赐婚与上一任的新科状元如何?”

“不可——”

“不可!”

宫长诀与杨晟同时出声。

杨晟紧盯着跪在满地落花之上的宫长诀,若他无心便罢,可如今,他尘心已动,怎甘心将眼前女子送与他人。

宫长诀却是握紧了衣衫,

上一任的新科状元,是楚冉蘅。

她不能,她绝不能。

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元帝面色微微变了一变,看向杨晟,

“晟儿,既然茶水湿了衣衫,便去换过衣衫吧,免得着凉了。”

杨晟刚想拒绝,抬眸却见元帝眸中的严肃与不容置喙。

他垂眸,眼神微微扫过宫长诀。

“父皇说的是,儿臣这就去更衣。”

父皇,不希望他与宫家女儿有牵扯。

陆婕妤道,

“上一任新科状元是谁?怎的你们都这般大反应?”

宫长诀极力掩住眸中异常,道,

“无论是谁,长诀都觉得,缘分不可强求。多谢陆婕妤好意,长诀心领了。”

陆婕妤道,

“本想给你求个恩典,既然你不要,我也不能强求。但若是往后看中了哪家公子,便来告诉我,我在陛下面前求个恩典给你赐婚。”

宫长诀道,

“多谢娘娘。”

宫家将来还会有祸事发生,未能保宫家平安,她怎有心思儿女情长。

陆婕妤极喜欢公侯女这出戏,自然对宫长诀多了一份怜惜。

临出宫前,元帝和陆婕妤都赐了许多珍宝以示安抚。

大太监恭敬地将她送出宫门。

宫长诀上了马车,将帘子放下那一刻还看见大太监在外面恭敬地笑。

宫长诀也回之以笑,帘子落下,她面上的笑容亦随之收起。

元帝为她做主,要安抚的不是她。

而是在外征战的宫家儿郎。

宫家有特定的通信渠道,养了许多信鸽,要互通书信,宫家远比朝廷能更快得到消息和回信。

元帝是怕,怕她将眼前在长安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和小叔父,扰乱军心,影响战事,引起父亲和小叔父不满,导致在战场上做出什么不利于天家的事情来。

元帝此人好大喜功,明明无能却对土地无比渴望,发了疯地想扩大领域成为千古一帝。

有时明明可以积蓄实力,往后再卷土重来不至于陷入绝境。

可元帝偏偏要将士以死命效忠,就算大周的儿郎全都死在沙场上,也一定要为他掠取到最后一寸土地。

哪怕只是一寸。

十六年前,宫家曾经在长隐之战中抛却过长隐关,因为长隐关易攻难守,若是再打下去,不仅长隐关守不住,连剩余的一万将士也会统统丧命。

那是一场实力极其悬殊的战役,十对一,西青十,大周一。

再加上长隐关易攻难守,大周注定了不可能赢。

长隐关也并非什么要害之地,但宫韫与宫长诀的伯父宫锦还是犹豫再三,终于决定撤退,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撤走,剩余的将士里再无伤亡。

当时,宫韫和宫锦想的是,到底长隐关易攻难守,往后还有很大机会夺回来。

但回来后,宫韫和宫锦都被下狱,被无端端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

元帝认为,只要还有人在,无论什么情况,哪怕大周只剩下一个人,都绝不能将大周的任何一寸土地抛弃。

元帝觉得,只要抛弃了大周的土地,不是与敌国沆瀣一气,便是留存异心。

元帝以为自己是为了家国大义,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那无边无垠的贪欲罢了。

为了这贪欲,他根本不管他自己的做法是否符合战术,是否遵循人道。

而他将宫韫宫锦下狱,不过是因为贪欲没有被满足,怒火蔓延至了宫家。

为了贪欲,他能眼都不眨地让大周的上万将士眼睁睁地送命,用成千上万的将士的血来为他铺路,无论对国家是否有益,对百姓是否有用,这样是否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哪怕明白一定会输,他也要用万千子民的性命为他送葬。

元帝安抚她,不过是怕父亲和小叔父宫霑做出从前那般抛弃边关土地的事情来。

他要她的父亲与小叔父为他的贪欲战死。

为他想要千古留名的野心摇旗呐喊。

可元帝错了,从宫韫和宫锦被下大狱的那一刻开始,宫家不再忠于帝王。

宫家只忠于国,只忠于百姓。

她的伯父宫锦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本就奄奄一息,在狱中,禁不住日日的拷打折磨,终于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永远地闭上了眼。

那一日,大雪满长安。

长安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大得把所有人都淹没,看不见天,看不见云。看不见山川烈日。

地上没有灯,天上没有月。

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似乎很明亮,却是一片茫然。

就像是走到了尘世尽头,再无路可走。

像极了宫家的处境。

宫家从前的一切,都被那场大雪淹没。

再不会为任何一个姓氏浴血而战。

而就在那一日,宫长诀出生了。

她的到来伴随的不是欢声笑语,不是喜笑颜开。

而是遮住了天,遮住了地的漫天大雪。

是刺眼的白布和灵堂,是铺天盖地的哭声。

将军百战,身名裂,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满座衣冠胜雪!

长诀,长诀。

宫长诀听着马车轮子碾过青石板路而发出的辘辘声,眼圈红了。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宫锦死了,一条生命的逝去被另一条生命的到来而取代。

是她,是宫长诀。

因为宫锦的逝去,她被取名长诀。

而宫家要诀别的不仅是宫锦,还有从前那份对某个姓氏的忠心。

顶着那个姓氏的人只想用宫家填平他的欲壑。没有丝毫君臣之情,亦不感念宫家为这山河所做的牺牲。

到底只是篡位的小人,担不起这份君王大义。

先帝传位于皇长孙,作为养子的元帝连夜进宫,杀了先帝和皇长孙,又囚禁太子,篡改遗诏,还未向天下发丧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皇位。

待百姓知道时,一切都已结束了。

退婚(16)

退婚(16)

左府书房中。

左御史在烛火摇曳中落下一子,

“楚世子为何手中会有孟家的罪证?”

楚冉蘅紧接着在左御史旁边落下一子,

“本来打算自己动手,但如今将罪证交给御史大夫,也算是物尽其用。”

左御史要落子的手一顿,面色微变,

“世子,定王一族与任何将门都不能有牵扯,更不能联姻。”

“若是世子有心,就该知道,避而远之,对宫家,对你都好。”

“你所想的,老夫明白,可坐在高台之上的人不会明白。”

烛火毕剥地响,楚冉蘅抬眸看左御史。

如年轻野马眸子般的眼睛里全是平静,丝毫没有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楚冉蘅道,

“父王死后,我便注定不会再以那人为尊,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君主,却不会是楚氏一族的君主。”

左御史沉声道,

“楚世子,慎言,难道世子忘了定王殿下是怎么死的了吗?”

楚冉蘅面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自是不敢忘。”

他捏着棋子的手却用力了几分。

终是落下,正好堵住了左御史的白棋子唯一的气口出路。

同时,楚冉蘅的黑子已将大半白子团团围住,白子动弹不得,被吃尽大半。

左御史将棋子扔进棋笥之中,笑道,

“楚世子的棋艺远在老夫之上,老夫怕是比不得了。”

楚冉蘅道,

“大人谦虚了。不过是大人让着我罢了。”

“大人昨日在朝堂上表现得甚是精彩,虽是粗鄙之行,却值得众人称颂。”

左御史笑道,

“本来是依着计划要将情况有多惨说多惨,再顺势将事情闹大,为了宫韫和宫霑那两个小子,皇上不会置之不顾,谁知,老夫说着说着,这火气也上来了,长诀虽不是随左家姓,但到底是老夫的亲外孙女,她如此被人践踏侮辱,老夫怎能不生气。”

“也就顺势多踢他几脚,打他几拳,就是这般朝堂受辱之后,明日他也还要在宫家门前公然道歉,他的儿子还要三跪九叩请求我外孙女儿的原谅,但是这些,比起长诀差点被毁了一生,这又算得了什么?”

“待将孟氏一族贪污受贿的铁证交出去,让孟家身败名裂,人人喊打,如此才能解老夫心头之恨。”

左御史朗声笑着。

昏黄的烛光摇曳在楚冉蘅面上,晃来晃去,他的表情明灭不清。

左御史道,

“作为世子的忘年好友,老夫希望世子能寻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作为外祖,老夫却只希望你离她远一些,远一些,对大家都好。”

楚冉蘅没有答复,烛光依旧摇曳。

长街上,一个茶楼里传来说书的声音,

“想必大家都听过了公侯女断发毁婚记。”

“你们可知道,这故事里的主角是宫家大小姐?”

台下的人嘘他,

“早就知道了,要听这个,我们干嘛还来这儿啊,你得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是啊,要都听过还有什么劲儿?”

说书先生安抚着众人,道,

“我今日要说的,就是你们不知道的。”

说书先生故作惊诧的表情环视一周,

“昨日啊,陛下给长诀小姐做主了。”

“什么!是真的吗?”

“这可是好事欸。”

“别打岔,陛下给宫小姐做的什么主啊?”

说书先生得意地用扇子扇了扇,

“陛下啊,责令孟家的长子,就是与宫小姐之前有婚约的那位,在宫府前三跪九叩求宫小姐原谅。”

说书先生把三跪九叩四个字强调了一遍。

众人欢呼,

“干得好,这种负心汉,就该叫他好好被折辱一番才叫过瘾。”

“活该!”

“都是这姓孟的自己招来的,之前我可听说孟家打算在坊间放出宫家小姐不洁的名声来强行退婚,这等子人渣,还好老天爷收他。叫他奸情暴露,否则宫小姐清清白白的就要背负这腌臜的名声,可不就是明摆着叫人去死吗?”

众人啧叹,

“还好陛下英明,明辨黑白是非,要将姓孟的好好整治一番。”

“我觉得可有点太轻了,宫小姐这又受辱又受伤的,他姓孟的轻飘飘磕几个头道个歉就完了?”

“说的是,我也觉得太轻了,不得将这欺世盗名的人渣拉出来游街示众一番,怎么能解气。”

“欸,你说要是咱们在他三跪九叩之时在旁边看着,给他扔烂菜叶臭鸡蛋,这不就和游街示众一样了吗?”

“说得对啊!”

众人眼睁睁看向说书先生,

“姓孟的到底什么时候给宫小姐三跪九叩道歉?”

说书先生不经意道,

“自然是今天,如今快午时了,想来快了吧。”

说书先生还没说完,一群人就起身向门外冲了出去,还隐隐听得见有人咒骂,

“等等我。”

“跑那么快做什么!”

说书先生忙拦着还要向外走的听众,

“诶诶诶,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被他拉到的人忙甩开他的手,

“快午时了,别拦着我。”

“明日再听也是一样的。”

不过片刻,茶楼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还剩了一个人在角落里淡定地喝茶。

说书先生上前,好奇道,

“这位公子,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啊?”

宫长诀撩起眼皮看说书先生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眼,端起茶杯淡淡道,

“这茶不错。”

说书先生:“……”

长安街上,一群人扎堆站在卖鸡蛋的摊前,

“老板,这鸡蛋怎么卖啊?”

摊主笑脸相迎,这么多的客人,就是一人买一个,他也得赚多少钱呐。

摊主将自己有些猥琐的笑收起,伸出一个大掌,道,

“五文钱一个,童叟无欺,这条街上找不到比我这儿更实惠的了。”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一个青年道,

“那你这鸡蛋有臭的吗?”

摊主忙道,

“没有没有,我这儿摆出来的鸡蛋绝对都是好蛋,怎么会有臭鸡蛋呢。”

众人听了,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没臭的?”

“那有什么用。”

“算了,去看别家吧。”

“前面好像还有几摊。咱们去看看吧。”

摊主忙拦住众人,

“诶诶,怎么走了呀,小老儿这儿什么蛋都有,鸟蛋鸡蛋鸭蛋,您各位要不看看别的蛋,总有各位满意的。”

一个青年道,

“可你没有臭鸡蛋啊。”

摊主懵了一下,试探道,

“你…你们是要找臭鸡蛋?”

说完还有点不自信,有谁会捡着臭鸡蛋来买,这不是傻吗。

却没想到,眼前的人都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摊主一拍脑袋,忙将放在地上的盆子拿出来,

“小老儿刚刚是说,摆出来的绝对没有坏蛋,但是,这没摆出来的里面,坏蛋多得很,无论是臭鸡蛋还是臭鸟蛋,臭咸鸭蛋,小老儿这一应俱全,您各位别走啊。”

摊主说完,又觉得自己自己疯了,哪有人愿意买这些个没人要的臭蛋回去,这不是没事找事做吗?

但没想到,他面前的这些人看见他怀里的那盆臭蛋,各个忽然双眼放光,掏出钱来,

“给我,先给我来十个!”

“我要二十个!”

“给我,先给我,我先说的!”

“我翻一倍的钱!先给我!”

“我翻两倍!”

“别插队,我第一个说的!”

“你别推我呀!”

眼见着,眼前那一大盆满满的臭蛋就一颗不剩,而摊上的钱和银子越堆越高。

摊主傻了。

呆滞地看着灼眼的艳阳下,那勾肩搭背拿着臭鸡蛋绝尘而去的一行人。

摊主的视线转回眼前空了的大盆上,摊主猛擦了一把冷汗,又拍拍自己的脸,他是在做梦吗?

脸上火辣辣地疼,不对啊,他不是在做梦,那怎么这么玄乎呢?

过了好一会儿,摊主才回过神来,忽然喜笑颜开,打开小摊后面的小门,大声地喊道,

“老婆子,把昨天的臭鸡蛋都给我端出来!”

“哈哈哈哈哈,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咱们要发财啦!”

堂屋里一把笤帚扔出来,

“去你的吧,拿臭鸡蛋洗澡啊你!”

这一天上午,这一条街上卖鸡蛋的摊主都有了一段怀疑人生的经历。

不约而同地探出头,看向一行拿着臭鸡蛋的人,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开心的笑还回荡在耳边。

卖臭鸡蛋的摊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宫府门口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有什么集会,也跟着一起往宫家走。

一路上说说闹闹,大抵都明白了是做什么。

看向众人手里的臭鸡蛋,手里没东西的人也买了烂菜叶坏菜头。

队伍越来越大,还有人加入,

“诶诶,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陛下责令孟家给宫家小姐三跪九叩磕头道歉,我们这是打算去看呢。”

“真的啊?”

“那是自然,圣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那我也得去看看。”

“我可看公侯女这出戏看三遍有余了,天天守在园子里看,我可是看一遍哭一遍,每次看见那华生,可给我恨得牙痒痒喲。”

“那就,走着?”

“走走走,跟你们去看。”

楚冉蘅站在楼台之上,负手而立,而楼台下,街上行人浩浩荡荡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关无忘坐在茶桌前,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世子,如今还早呢,不若先坐下来喝口茶。”

退婚(17)

退婚(17)

楚冉蘅没有说话,关无忘仍旧自说自话,

“楚冉蘅,你说这番情状,是不是都要赶上你簪花游街那会儿了?”

关无忘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到楼台上,往下看,

“你在看什么呢?这人有什么好看的,满大街日日都能随你看个够。”

关无忘手撑着栏杆,看向长街,又转过头来看楚冉蘅,发现楚冉蘅看的并不是长街,顺着楚冉蘅的视线看过去,正是宫府的后门,一个纤瘦的男子正在角门外站着,那人转过半边脸,轮廓线条清晰却透着女子的温婉,显然是个女子。

后门开了,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那女子便进了门。

关无忘扬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道,

“原来是在看女人,我说楚世子怎么这般目不转睛。”

楚冉蘅道,

“不关你的事。”

关无忘道,

“看看这满街提着烂菜叶,臭鸡蛋的人,早知道本官就将这条街上的烂菜叶,臭鸡蛋全都买下来,好倒卖给这些人,坐收渔翁之利。”

楚冉蘅淡淡道,

“你还真是不错过发财的机会。”

长街远处一顶轿子过来了。

孟华文小声道,

“父亲,待会儿怎么办?”

孟奉常气的胡子都飞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爹我的一世清明全败在你手里了。”

孟华文小声道,

“父亲,没事的,相比如今午时,没多少人在街上,咱们道完歉就走。就算是磕头,也是在宫府里,到底没人看见。”

孟奉常道,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怎么不阻止朱氏,如今她犯下这等滔天大祸,还连累你我,原先的打算也尽废了。”

“她如今被抓了,孟家亦娶不成她,得不到朱家的银钱这,个蠢妇,还落个人证物证俱在,到底也该把刀剑收拾了,如此便可说一切都是意外。”

“可她是提着刀上楼的,楼里的人都眼睁睁看着她杀气腾腾地上门杀人,我便是要救也救不回,这摆明了是要置人于死地,当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孟华文道,

“父亲别生气,往后儿子绝不再找这般蠢妇。但朱家那边断了,咱们从朝堂里挖的银两该怎么办?”

孟奉常一把捂住孟华文的嘴,

“什么话你都敢在大街上说。不要脑袋了?”

孟华文掰开孟奉常的手,

“父亲,可是咱们也不能就坐以待毙啊,如今我孟氏正在风口浪尖之上,迟早有人来查,若查不出什么还好,若查出了什么,孟氏可就糟了。”

孟奉常道,

“难道为父不知道吗?前几日为父还送了礼到关大人府上,幸好关大人收了,关大人作为廷尉,专管法度刑案,只要他答应罩着咱们,咱们这事情,就总能被压一阵,趁着这个时候,赶紧想办法解决这朝廷银两的事情,若不尽早解决,只怕后患无穷。”

孟奉常道,

“都是因为你,在什么地方不好,非在宴会上,做了这等子蠢事,若非如此,我孟家还可安稳度日一阵子。”

孟华文道,

“都怪那蠢妇。若她不提剑去杀宫家小姐,怎会如此。”

孟华文眼睛一转,

“父亲,我瞧那宫家小姐未必对我无心,在宴会上她还主动与我攀谈,不若……”

孟奉常怒道,

“你还敢提这事,你知道吗,如今满长安的人都戳着咱们的脊梁骨来骂,都是因为这女子,你还嫌死得不够快。”

孟华文却起了心思,虽说眼前如此,可万一他与宫长诀能成,岂非亦是佳话?

到时,便放流言说是朱氏勾引,害苦了本命鸳鸯,孟家依旧有宫家的庇护,也就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了。

再者,就算是宫家小姐不愿再从他,若是他日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不从他吗?

想到这里,孟华文不禁露出了一丝笑。

却不想,轿子一落,外面的人道,

“老爷,少爷,宫府到了。”

孟奉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下来,你惹的祸,自己去。”

孟华文想着,既是能进宫家的门,自然见得到宫家小姐,若待会儿他与宫家小姐说几句话,宫家小姐定然宽容,毕竟,那次在宴会上,宫家小姐显然是对他有意思。

男人嘛,注定是三妻四妾的,她一时气得极了毁了婚约,他倒是能体谅一二。

但她一个退了婚的女子,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最好的结果,还不是嫁给他?

孟华文想着,心中的不甘也平息许多。

孟华文撩帘下了轿子,却见外面一群人正围着宫家的大门吵吵嚷嚷的。

几个人回头,看见孟华文,大呼,

“来了!来了!”

“姓孟的那小子来了!”

众人回头,

孟华文不由得倒退半步。

众人道,

“是他,就是他!”

孟华文心下一震,怎的宫府门前聚集了这么多的人?该不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罢。

思及此,孟华文又暗想,这些人到底只能站在门外,待会儿他道歉必定要在府里,这些人到底也是看不见的。

孟华文想着,心上便也没那么紧张了。

故作姿态,扬开扇子,走上前去。

众人嘴里骂骂咧咧,却也并未有真的将他如何,反而是让开一条道来给他走。

孟华文自得地摇了摇扇子,到底他父亲也是官身,这些刁民,根本什么也不敢做。

殊不知,众人让开是嫌他腌臜,生怕碰脏了自己。

而臭鸡蛋烂菜头,自然是要留到宫小姐出来再砸,得让宫小姐亲眼看着,出了这口恶气。

戏文里的常珏那么惨,而宫小姐甚至比戏文里还惨,这能不惹人怜惜叹惋吗?

更何况,听说那宫小姐才貌双全,艳比洛妃,清贵胜硕人,这般如天仙一般的姑娘居然就被这等子癞蛤蟆给侮辱了名声。当真是人神共愤。

孟华文顶着众人的目光,叩响了大门。

但是,孟华文拍门许久,里面都并未有半点回应,更别说开门了。

孟华文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些钉在自己背后的灼灼的目光,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度叩响了大门,仍然毫无回应。

梳妗替宫长诀梳着头发,道,

“小姐,那孟华文敲了数回门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啊?”

铜镜中映着宫长诀清丽然却毫无血色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盈盈的水眸,平白叫人心生怜惜。

但仔细看,那双眸中盛着的阴翳却步步逼人。

宫长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启朱唇,

“不急,还不是时候。”

镜中的她仿佛如前世一般。

但前世这个时候的她,早已身败名裂。

她仍然记得那一天,阴雨绵绵,青石板路被雨浸得颜色变深。

一路的桃花全都被暴雨打落,她穿着披风,用锥帽和面纱把自己一层又一层地藏得严严实实。

她去敲孟家的门,小心翼翼地轻叩,生怕大动作引来旁人围观。

孟家的门许久都未开,她一直敲,敲得手都在抖。

终于,里面出来人了,却是拿着一把大扫帚。

她上前去,求见孟家公子一面,那小厮

道,“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宫长诀低声道,

“你告诉他,我姓宫,他必定愿意见我。”

小厮闻言,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我说这位小姐,您觉得您配吗?我们公子可是刚考上举人又在圣上面前露了脸,前途无量,而小姐您,名声恶臭得不堪入耳,你寻我们公子,呸,你可做梦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要我是你,早就一条白绫吊死了。哪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走走走,别耽误我扫地。”

梳妗站在那儿,苦苦哀求道,

“这位小哥,求求你,就进去通传一下吧,我们小姐真的有要紧事寻你们公子。”

小厮瞪大了眼,

“欸,我说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们公子不愿意见你,你快走吧,别再来了,省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宫长诀握住梳妗的手,

“我来吧。”

宫长诀道,

“要怎么样,你们公子才愿意出来见我?”

小厮拿着扫帚在她们面前扫来扫去,不屑道,

“去去去,别脏了地方。”

梳妗护住宫长诀,灰尘扬在二人面上。

孟华文正好从大门里出来,梳妗忙上前拦住孟华文,

“孟公子,我们小姐要见你。”

孟华文身边的随侍忙将梳妗挡开,

“诶诶,干什么呢,我们公子也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吗?”

梳妗猛然跪倒在孟华文面前,

“公子,求求你,见见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真的有话要说,求您见见她吧。”

孟华文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瞟了宫长诀一眼,眼底全是嘲讽和不屑。

“你就是宫家那个女子。”

宫长诀上前,随侍却将她推开,梳妗忙上前护着宫长诀,怒道,

“别碰我们小姐。”

孟华文摆摆手,随侍退下,孟华文扬着扇子道,

“别碰?你难道不知道你家小姐有多脏吗?如今倒是怕人碰了?”

梳妗道,

“你血口喷人,那些谣言明明就都是你们孟家放出去的!”

孟华文笑笑,

“就算是,那又如何?你家小姐已经身败名裂,又如何能怪我,若非宫家迟迟不愿退婚,孟家怎么会出此下策呢?”

梳妗欲再说,宫长诀拉住她,

宫长诀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声音,道,

“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孟华文上下打量着她,轻佻道,

“咱们见面,到底是曾经的未婚夫妻,不若你将锥帽摘了,与我看看,要是你生得漂亮,合我眼缘,我便放过你。”

这是刻意侮辱。

梳妗挡在宫长诀身前,怒道,

“你把我们小姐当成什么人了,怎么能由你说看便看?”

宫长诀的手一直在止不住的颤抖,她的手搭在锥帽上,微微颤抖着把锥帽掀开,一双清丽的水眸在锥帽帘下缓缓露出。

孟华文扬着扇子的动作停了。

宫长诀手抖着,手指落在了面纱上。

她知她不该,可若是眼前这点屈辱她受不了,往后,那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逼她窒息的种种,只会更令她发疯。

她揭开面纱,一张清艳出尘的面容落在孟华文眼中。

孟华文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荡漾着淫邪而满是贪欲的笑,眼中惊艳。

孟华文扬着扇子上前,笑道,

“原来宫小姐这般貌美,小生失礼了,不过,倘若小姐想我孟家收回流言的话,倒也有一条路可走。”

宫长诀道,

“什么路?”

孟华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宫长诀只觉得心中生厌。

孟华文道,

“与我家洗手做妾,倒也是良计,不知宫小姐意下如何?”

孟华文走近几分,宫长诀直直地后退,怒目而视,声音微微颤抖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宫家女儿只有疯了才会与你家做妾。”

梳妗上前,挡住宫长诀,

“我们家小姐乃是三公之女,宫家的女儿,要嫁什么人都嫁得,嫁给你一个无才无德沽名钓誉的人做正妻都是侮辱了小姐,你还要我家小姐给你做妾,果真是异想天开,让我们大人知道,定拔刀砍了你们孟家!”

孟华文身边的几个小厮将梳妗拉开,梳妗死死地护着宫长诀,却力不敌人,被拉开到了一旁。

孟华文道,

“宫小姐,话我可就放在这儿了,要么,你嫁予我做妾,要么,你就等着流言满城风雨。”

孟华文上前,几分亲昵道,

“这般美人,自然是不能辜负的。”

手还伸出去,只差一点就要触及宫长诀的脸。

梳妗反抗着要扑上来打孟华文。

就在孟华文的手要触及宫长诀的那一刻,宫长诀伸手将孟华文的手臂抓住,猛地往反方向一拧,伸腿直接踹在孟华文的肚子上。孟华文被踹得倒下,口中直喊。

宫长诀握紧十指,瞪着孟华文道,

“与你做妾,痴人说梦!”

孟华文身边的小厮却大叫,

“大家来看啊,宫家那个无媒苟合的大小姐当街打人啦!”

“得不到,就要打死我们公子啊,光天化日之下,有没有王法!”

街上的行人纷纷围上来,宫长诀心一惊,四处去寻自己的锥帽和面纱,却已不见踪影。

孟华文手里拿着一块面纱对着宫长诀挑衅地笑笑。

退婚(18)

退婚(18)

宫长诀用衣袖捂着自己的脸,挡着那些不善的视线。

孟华文的小厮还在叫道,

“大家都来看看啊,这就是婚前失贞的宫家大小姐,她自己失贞在前,如今便将这满腹怒火发泄在我们公子身上,可怜我们公子心善,还从未为难过她,她竟这样恩将仇报!太没天理了!”

梳妗满从地上爬起来,挡住宫长诀,将不善的视线阻断,梳妗急得快哭了,

“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们小姐是清清白白的,都是孟家在背后捣乱,辱了我家小姐的名声,我家小姐真的是清清白白的。”

孟华文的小厮道,

“你们小姐清白?当真是这长安城里最好笑的笑话,如今长安城里谁不知你家小姐人尽可夫!”

梳妗扑上去就要打那说话的小厮,众人将梳妗团团围住,

小厮大叫,

“大家看,打人了啊!”

“哎呦,疼死我了!”

“你们看看,我家公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我家公子大度不与这宫家大小姐计较,没成想还被好心当做驴肝肺,将我家公子打成这般模样,大家可要为我们公子做主啊!”

梳妗想扒开人群,去护着宫长诀,口中大喊着,

“你们血口喷人!明明就是你们孟家做了坏事,还倒打一耙颠倒黑白,污蔑好人!”

梳妗说完,死命地推着拦着她的小厮们,宫长诀上前去想帮忙,却被推倒在地。

她的手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捂着手,下一刻,一颗石子却砸在了她头上,

“这毒妇害惨了孟公子,如今还要动手打人,当真是太恶毒了!”

“咱们打死她,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不断地有东西砸在宫长诀身上,梳妗拼命地上前护着宫长诀。

“小姐,小姐你别怕,梳妗护着你!”

耳边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长得这般狐媚,难怪婚前就与人无媒苟合,当真是一个狐狸精模样!”

“自己的错还怪孟公子,真不要脸呐。”

“宫家世代忠烈,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个辱没门楣的东西!”

梳妗拼命地护着她,但还是不断有东西砸在她身上,砸得她生疼。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耳边的骂声仍是不断。

宫长诀拼命地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梳妗身上都是秽物,却拼命地护着她,哭着道,

“我们小姐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小姐是清白的。”

“清白?清白个屁!”

一颗石子猛地砸出,撞在宫长诀的鬓角,登时,她血流满面,鲜红的鲜血越来越多,滴在她的衣襟上,她眼前天旋地转,但却一声不吭,终于,她倒在了地上。

耳边的叫骂声还是不断,她倒下前,能看见的唯有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众人,那些人,凶神恶煞,面上带着极尽厌恶的表情。

满地的鲜血流淌,她闭上了眼。

世界终于一点一点地熄去了所有光芒。

宫长诀从回忆中睁开眼,铜镜重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容。

宫长诀缓缓撩起自己的鬓发。

那次受伤之后,她的鬓角留下了一个疤,平日里碎发挡着看不见,但那个疤,却是烙在她心上的。

每当深夜,就会一遍遍撕裂,她耳边一遍遍响起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梳妗的痛哭,她自己身上流淌而下的鲜血。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她的鬓角仍是干干净净,光洁平滑。

宫府外。

孟华文敲了数遍,终于有人开了门,孟华文欲进,里面出来的人却拿着一把大扫帚出来,

“哎呀,依小的说,孟公子,您就别拍了,我们小姐受了重伤,每日大半的时间都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你如今打扰我们小姐休息,万一气着了旧伤复发,伤口撕裂,那可就都是您的错了啊。”

孟华文怕眼前小厮拿扫帚赶他,忙后退几步,却又想到如今众人看着,他决不能后退,只得硬着头皮再道,

“本公子可是奉旨而来你们小姐不见本公子,那就是抗旨不遵。”

小厮被搬出的圣上震住了,一时如鲠在喉,反驳不出什么来。

却听门后响起一道声音,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子走出门口,

“哟,这不是孟公子吗?”

小厮往后看,忙道,

“梳妗姑娘,这姓孟的不要脸,小的轰不走他。”

门前的众人深以为然,点头表示赞同。

梳妗摆摆手,小厮忙往后走,

梳妗道,

“孟公子,别怪奴婢没有提醒您,您是奉旨前来,但是,别想着拿陛下压人,陛下是不是向着你,你只当我们眼瞎看不明白不是?”

“陛下的旨意,明明就是命你三跪九叩,行大礼参拜,对我们家小姐道歉!”

梳妗高声道,

“圣上的意思,是我们小姐不原谅你,你就不能起来,这跟我们小姐出不出来可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小姐一直不原谅你,你就得一直在这长跪不起!”

“孟华文,你听清楚了吗!”

她最后一声高呼有如惊雷一般将众人惊醒。

众人精神一凛,孟华文只觉得自己背后似有无数的眼刀子落下,背后阵阵发寒。

梳妗的眉目温和,说出的话语却如箭破人心,寸步不让。

梳妗步步紧逼,

“圣上命你三跪九叩道歉,是因为你婚前违约,欺辱小姐在先,命朱氏对小姐下毒手,欲置小姐于死地在后,圣上是要你诚心实意地给我们小姐道歉,而不是赐旨意给你当令箭使的,你这般歪曲圣意,是对陛下不忠,对天家不敬,于民众不信不义,孟华文,你如今这般举动,是要违抗圣旨,藐视国法,践踏天家威严吗!”

孟华文连连后退几步,不知为何,在这小小的一个丫头身上,他竟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且咄咄逼人的气息。

梳妗说出的话似飞箭一般,将孟华文钉死,似万箭齐发,不留给孟华文丝毫退避的余地。

一时间,竟吓得孟华文全身瘫软,头皮发麻。

民众中爆发出一阵呼声,

“说得好!”

“此等不忠不义不敬不信之徒,当人人得而诛之!”

“姓孟的该死,这么处置简直是便宜他了!”

“就该让这种败类去死!”

梳妗纵览众人,言辞锋利道,

“孟公子,你如今这般嚣张不愿跪,是要抗旨不遵吗?”

“你可知道,违抗圣旨,藐视天家,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孟华文,你这回,可听明白了吗!”

梳妗一脚踹在孟华文腿上,孟华文猛然跪下,

他双腿发颤,哆哆嗦嗦站不起来。

耳边一遍遍回荡着梳妗的声音,

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梳妗上前,高声道,

“孟华文,你是要抗旨不遵吗!”

孟华文好不容易站起来一半,瞬间又跪下来。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他……他不敢。

梳妗道,

“我家小姐一日不原谅你,你便在这儿跪一日,若我家小姐十日不原谅你,你就得在这儿跪十日,我家小姐一直不原谅你,你就得一直在这里跪下去,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烈日烁金,你都得一直跪下去,跪到我们小姐原谅你那刻为止,否则你便是抗旨不遵!”

孟华文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女子明明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他却如坠深渊,冰封千里,一刻也不得逃脱,每一句话都似一把滚油的刀,往他身上砍,而他却寸步不能移。

众人看着梳妗,不由得脑中出现一个女子的形象,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倔强。

长诀小姐果然是长诀小姐,连身边的侍女都是这般宁折不弯,不畏强权。

看来长诀小姐只怕是比戏文中的还要烈性。毕竟从身边的侍女便可窥其一二。

孟华文只觉得自己后背发凉,一动也不敢动。

要是陛下真判他抗旨不遵,他就真的糟了,他才刚刚考上举人,前途一片光明。就算是有些风流韵事,时间久了便也过去了,但要是惹怒了陛下,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围着宫府大门,将宫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华文道,

“去唤唤宫小姐吧,告诉她,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计较了,我还可以娶她为妻,不要朱钰。快让你家小姐出来。”

还没等梳妗回答,离得近的人便将手中的臭鸡蛋一把扔出砸在孟华文脑门上,臭烘烘的蛋液流出,挂在孟华文的衣裳上。

有人怒道,

“娶宫小姐为妻,你可真是不要脸,你这般奸佞狡诈的小人,居然还妄想娶宫小姐为妻,做梦吧你!”

众人见状,也将自己手中的东西砸出去。

孟华文想动,梳妗道,

“只要你今日走一步,动一下,我立刻禀报御史大人,让御史大人将你抗旨不遵之举告诸陛下。”

孟华文僵住了身子。

而义愤填膺的众人对着孟华文大骂出口。

这些日子里,公侯女断发毁婚记这出戏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几乎没有人没听过,听过的人,自然都是义愤填膺,为常珏不甘,而知道了故事是真实存在之后,便都对孟华文和朱钰嗤之以鼻,孟华文朱钰不出门不知道,可是这大街上又有哪个是不知道孟华文和朱钰的。

众人将孟华文仍贼心不死,纷纷将手中之物砸向孟华文。

孟华文虽想跑,却动也不敢动一下,要是真的被皇上知道,治了罪,他就完了。

退婚(19)

退婚(19)

众人大骂着孟华文,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了孟华文满身。

孟奉常站在众人后面,半遮着眼不敢看。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是不让百姓们发泄这一下子,这件事只怕是一直难了了。

孟奉常正欲转身离开,人群中忽有人大叫道,

“这不就是那个包庇朱氏的狗官吗?”

听见的人都回过头来,孟奉常瞟了一眼满身污秽的孟华文,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知是谁先说的人一句,

“就是他包庇姓孟的和朱氏!”

“抓住这个狗官!”

而后众人都向着孟奉常的方向而来。

孟奉常忙跑,但是跑不过众人,还是被围了起来,看众人来势汹汹的样子。

孟奉常忙道,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打我是要坐牢的。”

一把菜头撞歪了孟奉常头上的冠,

“我可去你的吧,你这样的人也是朝廷命官,估计这件事没爆出来之前,一定做了不少坏事!”

“对,要是好官谁会去包庇两个作恶这么深的人。”

“就算他是朝廷命官,法不责众,就是打了又如何!”

见众人举起了拳头,孟奉常忙用手捂住脑袋。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且慢——”

众人回头,梳妗缓缓走进人堆里。

梳妗看着孟奉常,行了一个礼,标准规矩得挑不出任何错来。

孟奉常以为梳妗是来阻止众人的,忙道,

“本官可是九卿,若在你太尉府前被打,你太尉府必定脱不了干系。”

梳妗不急不慢道,

“孟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孟奉常心里一咯噔。

梳妗道,

“当初,陛下是说,要孟奉常亲自上门道歉,要孟华文三跪九叩道歉,但如今只有孟华文在宫府前跪拜,您却不见踪影,您这般模样,难不成是忘了陛下的金口玉言吗?”

梳妗态度从容,众人才觉出一丝不对来。

是啊,孟华文错在个人,尚且三跪九叩,一个奉常,利用自己的势力遮掩罪行,作恶岂不更深?

怎么可能孟奉常一点事都没有。

梳妗缓缓道,

“大人,您说您是来道歉的,还是偶然路过啊?”

“若是来道歉的便罢了,若是偶然路过都不愿停留下来道歉,那您可就是抗旨不遵了。”

“孟大人这般苦心经营,甚至攀上朱家以解决棘手之事,若是功亏一篑,岂不是可惜了?”

孟奉常大惊,眼前女子是怎么知道他攀上朱家的目的的?

眼前女子是宫家之人,那么…也就是说,宫家已经知道他挖空朝廷拨银之事了?

孟奉常只觉得心跳加速,耳边嗡嗡地响。

他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得厉害。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没关系,没关系,关大人收了他的银子,必定会为他周旋,如今宫家知道,可是宫家没有人在朝堂之上,宫韫和宫霑都在边疆。一时无法将这件事报上朝廷,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他还有周旋的时间,只要关大人站在他这边,又有时间,他一定能把这件事情压下去。更何况,还有那一位,孟家这么急着收敛财物可都是为了那一位,那一位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梳妗笑看孟奉常,

“奉常大人,您说,您是来道歉的呢,还是路过呢?”

孟奉常结结巴巴道,

“我…我是来道歉的,是来道歉的。”

梳妗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就请孟奉常站在孟公子身边等着吧。”

孟奉常心里纠结,想着如何解决朝堂之事。

他一步一步地挪到孟华文身边,仔细看孟华文,已是满身污秽。

孟华文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众人义愤填膺,

“还当官,这般纵容恶行,是将我们都当成瞎子不成?”

“可不是吗,长诀小姐都被欺负成那样了,这狗官居然还有脸包庇。”

“是官也是官里的败类!”

时不时有人往孟奉常身上砸东西。

孟奉常怕众人像打孟华文一般打他,忙道,

“本官可是奉常,天子近臣,你们打了我,可是重罪,坐牢还是小事,要是本官发怒,在陛下面前禀告,你们可都要掉脑袋!”

没想到民众并未退后,反而道,

“你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该打!”

“打你又如何,俗话说法不责众,你激起了民愤,就该打!”

孟奉常忙指着说话的人,

“本官记住你了!到时,本官要算账,就第一个找你!”

“还有你,你!”

“本官全都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要叫你们蹲大牢游街示众!”

说话的那几个见孟奉常指着自己,一下子有些害怕。

对方毕竟是奉常,要是真的记住了他们,捅到上面去,那他们可就真的完了。

孟奉常见众人表情都有些戚戚和害怕,便心上一松,自得地道,

“若你们再敢打本官,本官就要你们偿命!”

众人心上仍有不甘,如今被孟奉常指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如此狗官,竟打不得骂不得,做了错事还如此嚣张当真叫人心里窝火。

众人看着孟奉常,眼神都要喷火,但却都顾忌着孟奉常说的话,不敢上前。

孟奉常自得地环视一周,知道众人不敢打他了,便道,

“那朱氏,又非伤天害理,本官也不是刻意维护她,她与孟家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本官又何来维护她之说。”

“再者说了,对本官的儿子,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不够解气吗?”

孟奉常一副小人面孔,强词夺理,众人恨得牙根痒痒。

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孟奉常正得意着,却见远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前来。

阳光倾斜而下,照在他身上,极尽慵懒自然,一身红衣外罩黑纱,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眉目俊美,带着些阴柔,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意思,却偏偏不会叫人觉得他女气,反是风流潇洒,干脆利落,如风过竹林簌簌。

孟奉常见关无忘前来,不由得喜上眉梢,

“你们可看着了啊,这位大人可是与本官交好,是朝廷里掌管法度刑案的重臣,你们要是敢打本官,这位大人立刻就会把你们抓进大牢里治罪。”

众人被威慑住了,廷尉可是大官,又是掌管法度的,要是真的如这狗官所说,这廷尉大人与这狗官是好友,那必定也是狗官,说不定真的会要将他们治罪。

众人想着,却是对孟奉常更是恨得厉害,恨不得把他摁住暴打一顿出气。

害了人还要这样嚣张,威胁百姓。

当真是一个不要脸的狗官!

关无忘骑在马上,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孟奉常忙上前道,

“关大人是来阻止这些刁民辱骂朝廷命官的吧。”

关无忘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他笑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没有回答孟奉常的话。

关无忘没有停下的意思,骑着的马依旧漫步前进着,直直走到了宫府门口。

孟奉常想上前,却见关无忘下马。

关无忘站在宫府大门前台阶之上,自袖中拿出一卷黄帛。

眼神有意无意略过孟奉常,孟奉常忽然觉得大事不妙,却没有时间去细想些什么。

关无忘展开黄帛,高声道,

“孟士林听旨——”

孟奉常大惊,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众人大惊,面对圣旨,也都跪下来了。

关无忘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常孟士林,为官多年,毫无政绩,尸位素餐,挖空朝廷拨予建造庠序预算上百万两,期间涓埃之处几不可数。”

“贪墨修书四部八卷预算共七十八万两,亏空朝廷数百万两,期间民之赋税,外之贡赋,国与国互通有无之收益,尽数被孟氏一族贪墨殆尽。”

众人闻言大惊,而孟奉常抖如筛糠。

关无忘的声音高朗,

“万万民,万万生之不可得,皆付诸流水,与奸佞为享,以致万民失所,刻骨流血之财尽被奸人所得。”

众人听闻,心中不由得燃起熊熊烈火,这都是百姓的钱啊,是他们夜以继日,辛苦劳作得来的钱财,居然被一个毫无建树的狗官贪墨殆尽,这本是他们的钱啊!

关无忘高声道,

“今罢免孟士林奉常之位,判秋后问斩,其子刺字流放,发配边疆,永不叙用,此生不得回京,其余家眷,全数为奴,家产全数充公,以赎重罪,钦此——”

孟奉常闻言,瘫倒在地。

关无忘一步步走下台阶,将圣旨递到孟奉常面前,懒洋洋地道,

“孟庶人,接旨吧。”

孟奉常看见关无忘,忽反应过来,爬上前道,

“关大人,关大人,你要救救我啊,你不是答应替我摆平了吗,你答应了的啊,我不能死啊!”

关无忘一脚踹开孟奉常,淡淡道,

“本官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帮你,你如今要死了,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吗?”

关无忘一脸的漫不经心,

“孟庶人,本官劝你早早认清楚身份,别想着倒打一耙,诬陷忠良了。”

孟奉常一口气提不上来,只知道指着关无忘,

“你,你——”

关无忘将圣旨一抛丢入孟奉常怀中。

“孟庶人,可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要是自己作孽还妄想拖别人下水,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孟奉常倒在地上,死死地瞪着关无忘,关无忘轻蔑地一笑,翻身上马,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关无忘便已远去。

众人看向倒在地上的孟奉常,

“我还以为他只是包庇朱氏和孟华文,没想到居然还贪污了朝堂和百姓那么多银子!”

“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呐!”

“我真恨不得打死他!”

“他如今不是官了,还是罪人,就算是打死他又如何!”

“说得对,这般欺辱百姓的东西!就算是打死他又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姓的怒火被点燃,群涌而上,雨点般的拳头密密麻麻地落在孟奉常身上。

孟华文看着,却不敢上前,手脚颤抖着,刺字发配边疆。

他要刺字发配边疆,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对了,他不得宫长诀原谅便不得起来,不得离开,如此,他便有机会留在长安,就算是被人人唾骂,也总比刺字流放的好。

亦或是,若他能攀上宫长诀,攀上宫家,宫家自然会为他求情,那时,他便不用刺字流放了。

对,只要这样,他便不用刺字流放了。

孟华文想着,宫家的大门缓缓开了。

一个着青衫的身影缓缓而出。

清瘦窈窕,纤弱至极。

众人见状,手上的动作停滞,都看向大门里走出来的那个女子。

动若柳扶风,静若花照水。

虽孱弱,面上亦无血色,一双水眸却似万千桃雨翩翩落地,似有无数离愁欲语还休,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风吹起她的衣袂和长发。

步步走来,似神女下峨眉。

印春山半晕新眉,破朝花一条轻翠。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凝在了宫长诀身上,

丹唇瑶鼻,墨发红颜,摄人心魄。

众人呼吸一滞,只觉眼前不似凡界,明明门前一片狼藉,她却似走在青云之上。

只疑是九重天仙贬谪下人世间。

世上竟有如此女子,美得不似人间物。

不仅是容貌,更是那双眸,清澈透亮,细看却欲语还休,似复杂似单纯,似动容似沉静,似能看透世间万物。

步步走来,气度不凡。

朱红的大门前,狼藉一片,而她立于狼藉之中,纤尘不染。

不由得有人惊呼,

“长诀小姐?”

宫长诀轻声道,

“长诀见过各位。”

声音似江南烟雨楼下江,细而温润。

众人只不忍心破坏这一场景。

眼前女子孱弱纤瘦,带着有些病态的白,甚至能看见她脖颈下的青色血管。

宫长诀咳嗽起来,梳妗满上前扶住宫长诀,递上帕子。

宫长诀拿着帕子的那只手虽手指修长,手腕却极细。

宫长诀温声道,

“长诀大病初愈,让各位见笑了。”

有人大着胆子答话,

“没关系,只要见长诀小姐无恙就好。”

宫长诀道,

“谢过各位替长诀主持公道,长诀感激不尽。”

众人只觉得受宠若惊。

忽然,宫长诀觉得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裙角,低头看,是一只脏污的手。

孟华文道,

“长诀,长诀,是我,我是孟哥哥啊。”

宫长诀不显眼地后退两步,避开了孟华文,孟华文却还在靠近她。

退婚(20)

退婚(20)

梳妗道,

“你别碰我们家小姐。”

孟华文却挣扎着想爬起来,

“长诀,我是孟哥哥啊。”

宫长诀道,

“请孟公子慎言。”

孟华文道,

“你小时候还说喜欢我,要嫁给我的,你忘了吗?”

梳妗闻言怒道,

“那是我们小姐喜欢你吗?要不是你们孟家步步算计,以要坏我们小姐名声作威胁,我们小姐才不会答应嫁给你!”

周围的人闻言,落在孟华文身上的视线更加不善,孟华文也顾不上这许多,忙道,

“可是你忘了这么多年我们的情分吗?”

宫长诀退后两步,淡淡道,

“孟公子,请你自重,我们从定下婚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何来情分?”

宫长诀说完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两声,咳嗽的声音不大,却惹得众人心疼。

眼前这个女子,是戏文里那个宁死不屈的常珏,却更比戏文里的让人怜惜。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有人高声道,

“我看这斯还要栽赃长诀小姐,长诀小姐不必与他多说。”

数人应声。

宫长诀道,

“陛下已有定论,我虽厌恶你至斯,却不该作恶人。”

孟华文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眼前的女子怂恿左御史在朝堂上参他一本,又弄出公侯女断发毁婚记这出戏来,让众人看,惹得众人同情。

这女子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看来攀上宫长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看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不让宫长诀原谅。

不料,宫长诀却往前两步,站在他面前,轻声道,

“你我本无缘,却是被一纸婚约束缚,害我的是朱钰不是你,我也不该追究你的责任,你到底欠我的,只是婚前违约罢了,陛下判你道歉,你跪也跪了,打也挨了,也算是受足了惩罚。”

孟华文想插话,而宫长诀更先一步说出了那句话,

“我原谅你,你去吧。”

孟华文大惊,

“你不能原谅——”

孟华文的视线触及宫长诀那双眼睛时,话却死死的鲠在喉咙里。

他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看似清澈见底,却透着阴沉和瘆人,似一座幽深的古井,透着无边的骇人。

众人却看不见宫长诀的眼神,宫长诀低着头看孟华文,众人只觉得她孱弱温婉,让人心里不由地生出怜惜之情。

而孟华文看见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场景,他似乎能从那双眼中看见地狱罗刹,冷焰绽放,满地鲜红的彼岸花上沾着鲜血淋漓。

似乎在警告他,又似在用无形的刀将他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孟华文,你生生世世都不得留在长安。

我要你生如蝼蚁,不得好死!

孟华文瘫倒在地。

忽然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从人群中冲出,拔剑边直直地冲着宫长诀而来,用力之狠,必见血方能止。

事发突然,宫长诀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剑就要触及自己的脖颈。

众人大惊。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掠过,剑直直地打在楚冉蘅道玉扇上,扇骨断裂出一条纹路。

众人惊道,

“楚世子?”

“是楚世子!”

楚冉蘅展扇挡在前,朱钰发了狠,提剑自扇骨间的缝隙将剑刺入,剑只离楚冉蘅的面颊三寸。

剑身一半刺过扇子,楚冉蘅借两人距离拉近的机会,霎时合扇,将剑夹在扇中,反推一把,朱钰摔在地上,楚冉蘅顺势夺过剑。

朱钰将摔在地上之时,宫长诀眼疾手快拉住了朱钰,垫在朱钰身下。

梳妗大惊,

“小姐!”

众人忙上前将宫长诀扶起。

一个大汉道,

“这他娘的是谁啊,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拿剑对着长诀小姐?”

“你傻了,这是朱家那个庶女!”

“什么!”

“那个歹毒的朱家庶女!”

宫长诀忙挡在朱钰身前,她捂着肩膀,虚弱地道,

“大家别怪她,她有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朱钰却对着宫长诀的背冲过去,企图再行刺。

楚冉蘅拉过宫长诀,宫长诀猛地跌进一个溢着淡淡白檀香的怀抱。

宫长诀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她倚着的是谁。

宫长诀猛地站直身子,冷声道,

“多谢楚世子相救。”

回头看,朱钰已被众人控制住。

一个青年道,

“长诀小姐,这毒妇可是两度要杀您,您怎么还这般大度救她。”

宫长诀道,

“我虽恨她,可是她有孩子为了这个孩子,我不理会她,救她,也不过为了这个孩子罢了。”

一个女子道,

“可是这毒妇未免也太恶毒,您这般护着她伤了自己,这可划不来。”

宫长诀虚弱地笑笑,

“世间的事情本就不是有来必有往,我宽恕她,放过她,是我自己的选择,众生有德而已,若只为了我自己,自然可伺机报复,但我不想,我也没有必要与这等人计较,我若计较,丢人的便是我。”

女子赞叹道,

“长诀小姐说的是,这等毒妇没资格被您放在心上计较,害您平白的失身份。”

有人道,

“长诀小姐当真是心善。”

众人附和道,

“这般毒妇,长诀小姐还念着其腹中生灵,当真是心怀慈悲。”

“倒是便宜这毒妇了。”

“人都是为自己而生的,但长诀小姐对着害自己的人还能一点私欲都没有,当真是令人佩服。”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所以你成不了长诀小姐。”

“没想到长诀小姐比戏文里唱的还好。”

“……”

宫长诀看向跪倒在地上的朱钰,挑唇嗤笑,

心善么?

这个孩子,无论她帮不帮忙,朱钰都是保不住的。

毕竟,拥有这样的父母,这个孩子生来只会受苦。

宫长诀上前,朱钰虽被抓住,仍旧想上来撕打宫长诀,

“宫长诀!毒妇,拆散华文哥哥和我,害华文哥哥不要我,你当真是恶毒至极!”

“我就该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

宫长诀上前去,温声道,

“朱小姐,孟公子如今就在府前,我从未有过要拆散你们的意思,反倒是你们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辱我在先,而你,三番五次地提剑刺杀我。”

虽第一次,宫长诀自己坠楼刻意污蔑,可是,就照着朱钰那次的狠劲,若是宫长诀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必然已经身死,更别说这一次。

宫长诀捂着嘴咳嗽两声,无力地道,

“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也不向官府告你,既然你喜欢孟公子,那我便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孟华文听见这话,却忽然反应过来,他虽然一无所有了,但是朱钰却是首富的女儿,只要攀上朱钰,他下半辈子至少吃穿不愁。

孟华文也顾不上自己满身污秽,忙向着朱钰的方向而来,扑在朱钰身上,

“钰儿,你受苦了,都是我害了你啊!”

朱钰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愣,惊喜道,

“华文哥哥?”

孟华文依旧道,

“你受苦了啊。”

朱钰眸中心疼,

“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孟华文摇摇头,

“没关系,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朱钰流泪,

“华文哥哥,你还愿意娶我吗?”

孟华文闻言,正中下怀,道,

“我当然愿意了,我心中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孟华文生怕朱钰反悔,忙道,

“今日,今日我们就去官府挂了户籍,让你嫁给我。”

朱钰闻言,大喜过望,哭道,

“好,我们今日就去。”

众人看着孟华文和朱钰远去的背影:“……”

“长诀小姐,您就这么放过这两个人了?”

宫长诀苍白着面色道,

“一个流放,一个婚前失贞,我已没有什么该与他们计较的了。”

众人见宫长诀这般孱弱,更是觉得心疼,不由心生怜惜。

宫长诀对众人行一礼,

“多谢各位替长诀主持公道,长诀在此谢过各位了。”

众人受宠若惊,

“长诀小姐,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必这么多礼,您还有伤在身呢。”

“是啊,长诀小姐,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宫长诀道,

“长诀确实有伤在身,现下就不陪大家了。”

众人见着宫长诀袅袅婷婷的背影。

宫长诀临进门前还转过身来,对众人行了一个礼,方才进门。

大门刚关,宫长诀便已摔在梳妗身上,梳妗道,

“小姐!”

宫长诀道,

“我没事,刚刚摔得狠了。”

梳妗扶住宫长诀,

“奴婢替您去唤府医。”

宫长诀道,

“算了,我休息一下便是,别闹大了,让家里人担心。”

宫长诀脑海中仍划过她跌倒时被楚冉蘅接住的场景。

他身上的白檀香似乎还留在她衣衫上,极浅极淡,却怎么挥也挥不去。

她想起刚刚关门那一刻,她看着门前的人,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亦是落在她身上,眸深如墨,让她看不清那背后是什么。

像云一般飘渺不定,似乎有些什么,转瞬间,却又什么也捕捉不到。他的视线仍是那般淡然不惊。

宫长诀捂住灼痛的肩膀,他已见过她最恶毒的一面,最机关算尽的一面,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绝不会再对她有丝毫好感。

他是白日,她只能是黑夜。

如参商般远隔千万里星辰日月,不可相见。

梳妗扶着宫长诀到了紫藤苑中,宫长诀坐在云台上,梳妗担心道,

“小姐,您还好吗?”

宫长诀道,

“好多了,刚开始有点疼,现在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梳妗道,

“小姐,您干嘛去救那朱家庶女,让她摔在地上得了,还管她的什么孩子啊。”

宫长诀看向如烟霞般垂下的紫藤,上缀紫色小花,一蔓一蔓随微风起伏。

帮朱钰?

这个孩子,朱钰注定会保不住它。她此刻帮朱钰,往后痛失亲子的时候,朱钰只会更痛苦。

如今朱钰急着要和孟华文结为夫妻,却不知,孟华文早已一无所有,而且还要流放。

只要朱钰与之结为夫妻,朱钰便成为了孟家家眷,要么为奴,要么便是随孟华文流放,流放途中,山高路远,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她如今只是顺手将两人送做一堆,至于往后的事情,全都是天意如此。

与她无关。

梳妗端来茶,道,

“今日奴婢还是第一次这样骂人呢,当真是痛快。”

宫长诀端起茶杯,眼前恍若是前世时梳妗拼命护着她的模样,宫长诀笑道,

“往后跟着我,你想怎么骂人就怎么骂,想骂谁骂谁,我罩着你。”

梳妗挠挠头,笑起来。

削权(1)

削权(1)

三日后。

宫长诀走出大门,扶了扶自己的锥帽。

梳妗道,

“小姐,那孟华文如今该是要被流放了,朱钰与他结为夫妻,官府户籍里写得清清楚楚,这会子,朱钰应该也得跟着流放了。”

宫长诀抬眸,正有两人被官兵押着,穿着囚衣,见到站在宫府门口的宫长诀,忽然大叫着想扑上来,

“宫长诀,都是你害我,推我嫁给孟华文,害我被流放!”

声音尖利刺耳,要刺破人的耳膜。

正是朱钰,形容枯槁,头发凌乱,身上的衣裳也脏。

旁边的是耷拉着脑袋的孟华文,只比朱钰更潦倒落魄。

朱钰还在大叫着,孟华文抬头看向朱钰,一双眸子阴沉着,

“你喊什么喊。是觉得还不够丢人吗?”

孟华文本以为自己借由朱钰,至少可有办法脱身,谁知道,朱家近来又得了一个女儿,朱钰就被舍弃了,朱家根本没打算救朱钰。

朱钰看向孟华文,那双阴鸷的眸子让朱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朱钰道,

“你还说,要不是你骗我——”

孟华文吼道,

“你说够了没有!”

朱钰被吓得脑袋一缩,委屈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用自己的脏衣袖擦着眼泪。

一个穿着宽大袍子的矮瘦男子上前,对着孟华文阴鸷的眼神,也毫不畏惧,扇着蒲扇悠悠道,

“所有人都有资格骂她,唯独你没有,她怀着你的孩子,在知道你被流放之后,也没有逼你休妻,她可是买通了解押你的官兵,不然你还能这般四肢齐全吗?”

孟华文瞪着男子。

男子也只笑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人啊,前半生不经意间作恶太多,都是要遭报应的,天理昭彰,终有轮回。”

解押二人的官兵押着两人走了。

男子扇着蒲扇悠悠走到宫府门前的大狮子旁边。

宫长诀看了看男子,下了台阶。

男子伸出蒲扇一虚挡,拦住了宫长诀的去路。

梳妗道,

“你是何人,为何挡我们家小姐的去路?”

男子悠悠笑道,

“这位小姐,我瞧你印堂发黑啊。”

梳妗道,

“你怎么诅咒我们小姐?”

宫长诀挡住梳妗,看向面前的男子,

“你是昨日说书的那个人。”

男子笑道,

“正是。”

宫长诀道,

“你不去说书,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男子扇着蒲扇,

“因为我知道,这儿有人等着我来解救。我也好赚点钱。”

宫长诀面无表情道,

“梳妗,给他钱,让他走。”

梳妗掏出银子塞到男子手中。

宫长诀抬步欲走,却听男子道,

“再度轮回不容易,小姐要珍惜啊。”

宫长诀的脚步猛地止住,她转身看向男子,眸色凝重,

“你说什么。”

男子扇着蒲扇走到宫长诀面前,

“要我说,惩处恶人自然是要的,可是将这一生都用来报复前世的恶人,对小姐而言可不算是解脱。这是一道枷锁,将你束缚住,而你却不自知啊。”

宫长诀沉声道,

“束缚又如何,前世所受之痛,必有去路,我此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男子笑笑,

“若是执意如此,想是还要重蹈覆辙。这都是命。”

宫长诀道,

“我不信命。”

男子毫不在意地道,

“在下有一句话要送给小姐。”

男子忽然唱起来,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啊——”

男子忽然高声大笑起来,大跨着步子走开了,颇有些风流不羁的意味。

宫长诀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

梳妗道,

“小姐,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您别理他,只怕是有些傻了。”

宫长诀喃喃道,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只可惜,她既然已经决定,便绝对回不了头了。

梳妗道,

“小姐?”

宫长诀回神,看向梳妗。

梳妗道,

“小姐,咱们还走吗?”

宫长诀压了压锥帽,道,

“走吧。”

走到了长街上,长街上人声鼎沸,

“热腾腾新鲜出炉的包子欸,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欸,卖包子了——”

“嘞———高桩儿的嘞———柿子嘞———不涩的嘞———涩的还有换嘞!”

“里外青的萝卜嘞——”

宫长诀手扶在锥帽上,四周的人声将她淹没,包子铺蒸笼的热气腾腾散到人身上,时不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

一切都仍似她死前的模样,这般喧闹,却这般祥和。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宫长诀看着长街上的百姓们,

一切正是盛世景象。

上一世,是不是也是这样,唯有宫家陨灭,而世事不改。

而这一世,

所有人都没有变,她却已经饱经沧桑。

走过了千里的路归来,尘满面,鬓微霜。

再不复前世的软弱与无能,也不复单纯面貌。

她绝不再像前世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就算是苦海,她也要过,就算是兰因絮果,她也要闯。

梳妗从路边买了栗子,跑过来道,

“小姐,您最喜欢吃的糖炒栗子。”

宫长诀回过神来,接过栗子。

梳妗道,

“小姐,咱们先去哪家茶楼啊?”

宫长诀道,

“走走看吧,哪家说得好去哪家。”

梳妗点点头,两人走走停停,到了一家茶楼门口,听见里头道,

“不知各位可知道元稹啊,这元稹就是那位写了贫贱夫妻百日哀的那位,他的悼亡诗可谓是千古一绝,还写过’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中当真是一片深情啊。可是,他还没娶这位妻子之前,可就有了一位红颜知己。”

“这红颜知己啊,名叫崔双文,是元稹的表妹,元稹后来还为她写了一篇莺莺传,这莺莺传后来呢,就被人改写成了西厢记,这西厢记里头的崔莺莺,可就是元稹的红颜知己崔双文呐。可怜崔双文将一片痴心交给元稹,元稹居然转头就娶了韦司马的女儿,这怎能不叫人气愤。”

“而且,娶了妻之后,还不老实,在妻子就要重病死去的时候,还和名妓薛涛有了首尾,但就是这么一个负心汉,居然写出了这么多深情不悔的悼亡诗,还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今看来,越看越叫人……”

梳妗听得津津有味,

“小姐,咱们就进这家去吧,说得真好。”

宫长诀淡淡道,

“后来发妻死了,元稹许诺终身不娶,写了三十余首悼亡诗,结果跟薛涛还藕断丝连,还许诺薛涛会与她白首,结果走了十年才想起薛涛,却又与刘彩春如胶似漆,这故事,叫旷世痴情种实是负心汉。”

梳妗惊讶道,

“小姐你怎么知道?”

宫长诀淡淡道,

“听过。”

梳妗挠挠头,不对啊,每次小姐出门都带着她,明明没听过啊。

宫长诀回头,看向站在原地出神的梳妗,宫长诀道,

“梳妗,走了。”

梳妗回过神来,见宫长诀已走了十数步远了,忙跟上宫长诀。

走到另一家茶楼边上,大门上挂着清风阁三个大字。

里面说的正是公侯女的故事,

“你们可知道,当着圣上的面,长诀小姐说了什么?”

里面的人起哄,

“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说书的先生将扇子一把拍在案上,啪的一声,

“长诀小姐说的是——”

“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一言出,众人惊。

一时静谧无声。

宫长诀抬步跨入茶楼中。

众人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辞藻堆砌,但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可算是千古一绝了。”

“上次听了长诀小姐断发毁婚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对长诀小姐佩服得厉害,如今这下我当真是五体投地了。”

“这诗句能要是流传下去,当真是要流芳千古的。”

更多的却是似有所思,一遍又一遍琢磨着诗句。

“他生永不落红尘…”

不知是在透过诗句去探究宫长诀此人,还是借诗句翻涌自己的感情和经历。

说书先生得意地看看被震惊的众人,

“长诀小姐这文采和傲骨,当真是时间少有,原先断发毁婚,只知其傲骨,如今这诗句一出,才知其内有乾坤,文采亦斐然。”

“但这可不是长诀小姐第一次以文采震惊四座,上一次,就在那朱氏与孟华文偷情的宴会上,长诀小姐还说过一句诗,那也是众人拍案叫绝。”

听客问道,

“什么诗啊?”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道,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众人道,

“这是什么意思,将燕雀放在梧桐之上,却将鸳鸾放在恶树上,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这狗屁不通啊。”

“这算什么好诗?”

说书先生扬扬扇子,

“稍安勿躁,在下说此诗令人拍案叫绝,自然有其值得拍案叫绝之处。”

说书先生道,

“这场宴会,名叫春时菊花宴。”

说书先生的一只手撑在台上,一只手晃着扇子,

“这场宴会上,最中心的便是那盆春时菊花。”

“这春时菊花,厉害就厉害在这盆菊花,不是在秋天开放,而是在春天开放。”

有人有些惊讶道,

“还有这样的菊花啊。”

说书先生点头道,

“在这场宴会上,宴会的主人申小姐便请诸位客人作诗吟诵这春时菊花。”

“各位说,要是你们在场,都会做些什么诗啊?”

底下人道,

“自然是此花开尽更无花一类的诗了。”

“更何况,这花在春天开,便是凤毛麟角了,当然是赞叹其艳压群芳。”

“再者便吟诵它的外貌和稀有,引喻些什么东西,比如说,官场上,好官就如同这春时菊花,凤毛麟角。实在太少,当多些才是。”

说书先生笑道,

“这番见解不错,但到底落了下乘,可是,你们如今再来看长诀小姐的这句诗,看看能不能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众人闻言,沉默下来,细思宫长诀的那句诗。

宫长诀站在楼梯上看着众人。

众人沉默着,都在深思。

过了许久,方有人惊道,

“我知道了,长诀小姐这句诗,是在讽刺这春时菊花德不配位,明明是该立在霜雪之中的孤傲君子,如今却迎着春天而谄媚,看似对,实则本末倒置!”

一人出声,另一人跟着高声道,

“我也想到了!这菊花之所以是四君子,就是因为宁可枝头抱香死,不肯吹落北风中的傲骨气节,要是菊花不生在晚秋,不经历霜雪,那还有什么傲骨,哪还有什么君子之说,长诀小姐此言,看似狗屁不通,实是一针见血啊!”

众人闻言,才纷纷惊醒过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都说春时菊花好,偏偏只有长诀小姐看透本质,一针见血,能有这般见地,若是男子,必定封侯拜相啊!”

“当真是世间少有,若只听这诗句,简直狗屁不通,但配着这意境,却是人间绝句啊!”

“怪不得长诀小姐能说出他生永不落红尘这种话来,分明是世事洞察在心,才能有这般睥睨众生,孤傲得不落凡尘的气度。”

“这般诗才,这般气度,绝非常人所能及,只怕是千万男儿不能相抵。”

说书先生得意地笑,

“各位看,这句诗,值得各位拍案叫绝吧。”

众人应声道,

“太值得了!”

“要是天天都能听见这般世事洞察,看透世间万物的教诲,只怕是自己也能成神。”

“我如今当真是对长诀小姐愈发佩服了,之前在宫府门前见长诀小姐孱弱温婉,只觉得让人心生怜惜,如今听了这些,只觉得五体投地,作为男子亦甘拜下风。”

“果然是宫家的女儿。这气度与傲骨,实属不凡呐。”

“而且第一次见长诀小姐,我还以为见着天仙了,都看呆了。”

“是啊,这种羸弱之美,原先只是听故事里有,如今见了才知道,这才是人间绝色。”

“欸,你们说,这般天仙似的小姐,还能有谁配得上,我只怕是没人配得上了吧。”

有人嘘他,

“你瞎说,楚世子啊!”

“就是,楚世子难道配不上?如今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他们绝配了!”

“是啊,长诀小姐诗才过人,长相亦是艳绝长安,楚世子不也真是公子如玉,要说才学,楚世子可是十六岁就考了状元呢!”

“越说越觉得配了。”

宫长诀眸色一紧,

“梳妗,我们上楼,不听了。”

梳妗跟着宫长诀。

宫长诀脚步飞快,楼下的声音似催命符一般,她步履错乱,分寸尽失。

却没注意眼前,直直地撞在一个人身上。

宫长诀退后两步,比之那人的模样,更先被她察觉的,是那股独有的白檀香味。

削权(2)

削权(2)

味道极淡极浅,宫长诀的神经却一瞬紧绷。

她未抬头,还压了压锥帽,低声道,

“抱歉,一时未注意眼前,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宫长诀未等眼前人回应,便离开楼梯处,急步走出茶楼,没有注意到自己发上的紫玉簪滑落,叮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似逃跑似地离开了。

楚冉蘅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明灭不清,似探究似沉思,似云般飘渺不可琢磨。

关无忘上前捡起地上的紫玉簪,

“哟,跑之前还给你留下了定情信物啊。”

楚冉蘅的视线落在关无忘手中的紫玉簪上。

关无忘将簪子塞进楚冉蘅手中,漫不经心地笑道,

“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人家姑娘怎么避你如蛇蝎啊。”

“我替你去看看,看看这姑娘见了你到底慌成个什么样子。”

楚冉蘅还未回答,关无忘便从厢房里的窗户一跃而下,翻身落在马背上。

街上众人见了皆大惊,而关无忘视若罔闻,解了缰绳便向长街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宫长诀走得极快。

梳妗忙追上来道,

“小姐,怎么了?”

宫长诀没有回答。

她紧攥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她只觉得心跳如雷,终于离开了那里。

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了宫长诀面前。

那人一身绛色流云衣衫,发间一支血色飘冰玉簪,一见便知价值不菲。

容貌极盛,一双桃花眼潋滟,怎么看人都似含情,看得人心头一颤。

关无忘勒住马,停在宫长诀面前,两人站在长街中央。

关无忘挑眉道,

“宫小姐不在家养病,怎么还跑出来了。”

宫长诀淡淡道,

“关大人怎么不去牢里看看孟庶人,毕竟孟庶人塞了数万两给大人,要让大人帮忙,如今他要问斩了,你也当关怀一二。”

关无忘闻言,嘴角上扬,笑如春风拂面,

“不知宫小姐是何处听闻我收了孟氏的银子,在下可是清清白白,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怎会收受贪官污吏的银两,为其做保呢。”

宫长诀面无表情,隔着锥帽的纱帘看向关无忘,

“大人有没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宫长诀说完,抬步欲走,

关无忘忽然声音沉了几分,

“青岑可浪,碧海可尘。”

声音不似之前轻佻,恍惚间的认真只让人以为是错觉。

宫长诀听了,脚步停住,道,

“大人与孟氏一族为伍,这句话从大人口中说出,岂不荒谬。”

关无忘笑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宫小姐看人,难道只用眼睛和耳朵,从不用心吗?”

关无忘笑容谦和温柔,不知道的,只以为二人关系匪浅,此刻正在寒暄。

宫长诀压了压锥帽,笑道,

“待陈王的火烧到大人身上,大人再说青岑可浪也不迟,说不定会有傻子信,从而救大人一命也未可知。”

关无忘闻言,面色微变,顷刻间,却又带上几分温柔的笑,

“宫小姐当真有意思,也难怪坊间夸得这么厉害,若入朝,宫小姐必定封侯拜相。”

宫长诀没有回答,转身便走了。

关无忘骑着马停在街中央片刻,表情淡漠,若有所思,顷刻又笑道,

“这宫长诀,当真是有几分意思。”

关无忘松了缰绳,纵马而去。

梳妗道,

“小姐,咱们还去茶楼吗?”

宫长诀道,

“去,随便再寻一家便是,我记得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就去那家吧。”

梳妗点点头。

宫长诀隔着纱帘看长街上人头攒动,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不由得在心底默读几遍关无忘说的那句话。

青岑可浪,碧海可尘。

表面意思,是指青山可有波流涌动,碧海可尘埃遍布。

流传至今,世人皆以为此言意谓沧海桑田,却都忘记了它的本意。

此言意在指官场,是是非非,风波无形影,平地而起的宦海风浪,既是青山也会被妄加玷污,即使碧海也会遭遇污浊横流。

为什么,关无忘一个与孟家为伍的奸佞之人竟说出这种话来。

仅仅是装腔作势吗?

宫长诀不明白,那一瞬,她听见关无忘说这句话的语气,根本不像朝廷新贵。反倒像极了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人,那一刻的沉稳沧桑与冷静自持,绝非官场同龄人所能及。

前世,在宫家即将覆灭之际,陈王招兵买马,结党营私的事情爆发。

而孟氏一族也因此被牵连。

因关无忘从孟氏一族收受了十余万两,也被牵入此案中。

但最后,孟氏与陈王一党覆灭。

关无忘却毫发无损,官复原职。

宫长诀猜测,这其中必有隐情,她对关无忘说出陈王,不过是想试试关无忘。

如今看来,关无忘怕是早早就知道,孟氏贪污是为了给陈王招兵买马,所以关无忘早备好万全之策,给自己留好了退路,绝不会与陈王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所以上一世,经历陈王一案,关无忘毫发无损。

这一世,孟氏贪污之事早早被爆出,孟氏覆灭,而这样一个九卿之家,竟敢短时间内吞没朝廷上百万两银子,这并不难想到,背后必定有人支使,待抄家之时,发现孟家并无那笔钱,那数百万两银钱不翼而飞,难保众人不会多想,顺藤摸瓜,便能寻到那银子的去处。

只怕现在,离陈王之事爆发也不远了。

与前世来比,变数太大。

这些事情竟提前了四年。

宫长诀却明白,这些变数都是因为自己,她重生,将孟华文与朱钰暗中苟合之事说与母亲,母亲便告诉左家,告诉外祖父,外祖父一查,便查出孟家挖空朝廷拨款。孟氏因此覆灭,而后,必然牵扯出陈王来。

如今这个时候,孟家此时的账面还没弄好,前世无人来查,自然躲过一劫,可这一世,因为外祖父留意,便一下子注意到了漏洞,孟家还没来得及补齐账面,尽数秘密便已公诸于世。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宫长诀。

宫长诀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推动了这一切,陈王一党不管灭或不灭,朝廷都必定出现大的动荡。

朝堂出现问题,于江山百姓,也会有影响。

往后之变,不可估量!

宫长诀心一紧,她不过告诉母亲孟华文与朱钰的事情,这样的小事,居然有可能发展到改变世间所有局势的地步。

她就算是知道前世发生的事情,这一世,依旧变幻莫测,她必须更加小心。否则,一个毫不起眼的举动,可能会覆灭一切。

这后果,她担不住。

梳妗看宫长诀落后了一些,脚步格外迟缓,便返身走到宫长诀道,

“小姐,您怎么了?”

宫长诀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我…没事。”

梳妗道,

“小姐,咱们到了。”

宫长诀与梳妗入了茶楼。

茶楼里此刻并无说书人,却都围着一张张桌子,每张桌子旁都围了五六个人,桌上是笔墨纸砚。

宫长诀路过,听见一桌人的,

“你们说,这题目不是糊弄人吗?前面这么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啊。”

“隔壁那桌题目可是窝窝头,你这拿的是鸡叫,总比隔壁桌的好。”

“那也没用,你听听前两句。”

一个书生弹弹纸,

“一叫一勾勾,两叫两勾勾。”

而后,书生道,

“这叫什么诗,狗屁不通啊!”

“这叫人怎么接得上去?”

另一人道,

“怎么不能接,长诀小姐那一句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不也是乍一听狗屁不通吗,实际上,你看人家写得多好,你呀,就是能力不够,还怨题目不好。”

宫长诀听到自己的名字,停下了脚步。

书生抱怨道,

“我就不信谁能给我对出来。”

“这题目这诗,我就算是作一天也作不明白,今天算是白来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插入其中,

“三叫日出满天红,驱散残星月朦胧。”

宫长诀看向书生,

“依公子看,这样可好?”

书生闻言,初是不解,后是惊喜。

“三叫日出满天红,驱散残星月朦胧。”

书生赶紧提笔写下,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样对。”

书生看向宫长诀,

“这位姑娘,请问你……”

话没说完,便听外头街上马蹄声起,还有刀剑相撞的声音。

宫长诀回头看,街上忽然涌出大批人马,都穿着盔甲,正在厮杀,一地狼藉。

茶楼众人也惊了,忙关上茶楼的门。

宫长诀拉着梳妗上楼,在楼上,宫长诀透过纱窗向外看。

心中大惊。

陈王反了?陈王反了!

梳妗也看过去,惊道,

“那不是陈王府上的世子吗?”

宫长诀拉住梳妗道,

“咱们先别出去,等这些官兵走了,咱们看见回家,家里有暗卫有侍卫,起码是安全的。”

正交代着,却听下面一男子高声道,

“抓住陈王世子者赏金一千两——”

宫长诀返身看过去,关无忘不知何时出现的,如今竟在楼下,一身绛色衣衫在众人之中极为显眼。

手执一柄长剑而砍,无人能挡。

一个人在关无忘身后,眼看着那个人手中的剑就要刺入关无忘身体。

千钧一发之时,一把玉扇猛地从楼阁之上被扔下,正中那把剑。

拿剑的人被震的一只手全然麻了,剑落地,那人猛地退后数步倒下。

削权(3)

削权(3)

关无忘往后看,楚冉蘅立剑站在阁中,而桌上那把玉扇已不见踪影。

关无忘忽然借马背而跃上楼阁,一瞬,烟花弹放出。

不过片刻,一群身着黑衣的人便混入厮杀之中,不多时,街上鲜血流淌,百步不留行。

顷刻间,街上又恢复宁静。

宫长诀忽然明白为何关无忘经历了陈王一事仍毫发无伤。

关无忘方才的行为,无疑是在剿灭叛军,擒拿陈王世子。

换句话来说,这是平叛动乱的头等功。

关无忘拿了这头等功,成了剿灭陈王一党的功臣,足以说明与陈王一党无关。

自然毫发无伤。

翌日,朝堂之上。

元帝眯着眸子看向朝上众臣。

“孟士林一案,牵连甚广,没想到,顺而究之,竟查出陈王暗中招兵买马,意图叛乱的事情来。”

“今判陈王及陈王世子凌迟,孟士林勾结陈王,提前问斩,与之结交一干人等,统统彻查。”

“治粟内史何在?”

一个官员出列,

“臣在。”

元帝道,

“朕赐你尚方宝剑,搜查百官府邸,清除余孽,有任何阻拦,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一出,关无忘眸色沉了沉。

治粟内史道,

“臣遵旨。”

元帝的视线扫向殿上众人,

“廷尉何在?”

关无忘出列,

“臣在。”

元帝道,

“此次你擒拿乱党有功,赐予太子太傅之衔,往后必严于律法,严于律己。”

关无忘挑唇笑道,

“谢陛下隆恩,臣必谨遵陛下教诲。”

元帝的目光落在关无忘身上,几分探究。

元帝只觉得气虚,今日上朝时,忘了吃金丹,想是因此才不适。

但金丹数量着实太少,看来还得催促关无忘进献。

元帝想着要吃金丹,便道,

“陈王一事已了,退朝吧。”

众人跪安离开。

关无忘道,

“臣有事与陛下商讨。”

宫人端来一个小盘,上面放着几粒小丹药,元帝忙拿过服食了。

过了好一会儿,元帝方道,

“关爱卿,这金丹实在太少,效用愈觉不够,不知那炼丹的道士何在,朕想请他进宫来。”

关无忘恭敬道,

“陛下,那位真人云游去了,不过,真人走之前留下了一种新丹药,说是比之前的效用更佳。”

说着,关无忘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匣子,递给元帝身边的宫人。

宫人将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呈赤金色的丹药。

元帝忙拿过来看,

关无忘道,

“那位真人的弟子也可炼此丹,只是炼此丹需要消耗大批人力物力,此丹一颗价值千金,炼时还要顺应四时季节,天气变化,且每一百颗之中唯能炼出一颗,每月十五初一方能炼成。”

元帝道,

“朕从国库拨十万两给你,你定要时时监督。”

关无忘笑道,

“陛下圣明。”

关无忘看向元帝几分凝滞的模样,道,

“陛下,臣从青州回来时,听闻一个绝色女子从天而降,被青州之人奉为神明,称作神女。”

元帝道,

“绝色女子?”

关无忘恭敬道,

“是,臣想着,陛下是天子,纵使是神女,那也是陛下的附属,臣便将神女带了来。”

元帝忙道,

“如今神女在何处?”

关无忘道,

“已在殿外等候,只需陛下召见便可。”

元帝道,

“那便让她进来。”

言毕,一个红衣女子缓步入内,容貌明艳,唇红若血,眸明如星,每一步都透着妩媚勾人,体似凝酥,面似芙蓉。

长长的衣摆坠地,女子赤裸着双足行于大殿之上。

元帝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关无忘眸中笑意收敛,算计与锋芒一瞬毕露。

宫府内,

梳妗道,

“小姐,今日奴婢上街去,听说公侯女这出戏改了。”

宫长诀对着镜子将一支并蒂步摇插入发中,她眸色浅淡,

“哪改了。”

梳妗笑道,

“因为小姐那句永不落红尘,这公侯女的结局,就变成了常珏请求永不落红尘,玉帝觉得常珏已悟得道,便封她做了司花的仙子,得道升仙,专司霜花。”

宫长诀道,

“这些写戏文的倒是会改,只可惜我不是神。”

是地狱里爬出的罗刹。

梳妗没能明白宫长诀言外之意,仍笑道,

“小姐,专司霜花,这多美啊,等下雪的时候,那些漫天的雪花都归小姐管,听着都觉得威风。”

听着梳妗的话,宫长诀不禁露出笑颜,

“是,威风,要是真的能成神仙,我第一个升你做小花神。”

梳妗傻笑。

梳妗道,

“小姐,今天是五月节,街上会有花灯,小姐要出去看看吗?”

宫长诀笑道,

“是你想出去了吧。”

梳妗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说很漂亮,还有湘神祭。”

宫长诀笑,

“那就去吧,我也想看看。花灯节从五年前开始办,但往前我嫌人太多,还没有见过。见见也是好的。”

梳妗眉开眼笑,上前替宫长诀收拾妆盒。

梳妗收拾着,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在首饰中翻了几下。

宫长诀道,

“怎么了?”

梳妗道,

“小姐,您那柄紫玉簪不见了。”

宫长诀道,

“是叔父送的那一只?”

梳妗点头,继续翻找着,

“奴婢记得昨天还见着呢,怎么就不见了,小姐可有把它放在别的地方?”

宫长诀思索着,

“回来拆头发的时候好像已经不见了。”

梳妗道,

“昨日兵荒马乱的,必然是在外面掉了。”

话音落,窗台下,一个人忙匆匆离开。

宫长诀忙道,

“去钗梦阁打一只一模一样的回来。”

“簪子掉了是小事,但是若是被人捡去做了文章便是大事了,物在他人手中,若受编排,必然要被牵制。”

梳妗忙道是,撩起珠帘正要出内室,却听外头忽然喧哗起来。

梳妗转身回来,道,

“小姐,外头有官兵。”

梳妗的话如同重达千斤的巨石砸在宫长诀心上,她面色大变。

“官兵?”

难道事情已经因她的节外生枝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前世瓮喻陷害,宫家抄家之时是她十九岁时,也就是四年后,可如今——

为什么会这样。

不,若真是抄家,她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宫长诀道,

“梳妗,上次我让你叫人去整理库房,可弄好了?”

梳妗道,

“整理过了,库房里没有异常,”

宫长诀仍是觉得不妥,心跳如雷,似乎下一刻,前世所发生的事情就会重演。

为什么?如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楚冉蘅与她的接触如今也不过尔尔,瓮喻也从未见过她。

若说瓮喻陷害,

现在,未免也太早了。

宫长诀攥紧手,

即便是库房已经整理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其他意外。

宫长诀道,

“梳妗,咱们到外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梳妗跟在宫长诀身后,两人走到前厅,

一个穿着赤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拿着一把剑,官兵四散在府中。

宫长诀的心跳如鼓擂,手脚冰凉。

她深呼一口气,抬步上前,

“见过大人。”

宫长诀抬眸,

“不知大人如今是要做什么。”

治粟内史道,

“本官奉旨搜查百官府邸,寻出证据,抓捕陈王余孽,只怕眼前是要得罪了。”

宫长诀闻言,心中的大石落下。

原来只是搜查陈王余孽。

左氏上前道,

“大人可至中庭休息片刻。”

治粟内史道,

“不必了,下官搜查完,即刻还要赶往下一家搜查。”

一个士兵上前,

“报告大人,已全部搜查完毕,未发现勾结证据。”

治粟内史点点头,而后对左氏道,

“下官这便撤离,对府上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左氏笑道,

“大人奉旨办事,敝府自然是无异议,说不上叨扰,此间便祝大人搜查顺利。”

治粟内史带兵离开。

宫长诀松下一口气,方才她当真以为是要抄家。

还好不是,此番是她想错了。

宫长诀道,

“母亲,治粟内史大人为何要带兵搜查我们府邸?”

左氏道,

“因为陈王一案,陛下如今,正是被蛇咬了,害怕井绳,所以彻查百官府邸,想要找出陈王余孽,不过,名义上是搜查陈王余孽,实际上,是借着这个风头,看看是否有其他人有谋逆的行为。不过,咱们并没有谋逆行为,也不必担心,查不到咱们头上。”

宫长诀点点头。

前世,在陈王叛乱,要搜查百官之前,宫氏就入狱了,故而没有这一遭。

而这一次,陈王提前四年造反,她因此错以为那些官兵是来抄家的,以为这一世会重蹈覆辙

左氏道,

“长诀,如今孟家的事情也解决了,母亲给你看中了右扶风家的嫡长子,若有空,便隔帘见一见也好。”

宫长诀抬眸看向左氏。

左氏道,

“母亲知道,过了这一次的风波,你心里对婚事是有些抗拒的,可是你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你总要嫁人的,右扶风大人的那位嫡长子,是个好的,到底是约好了时间,你总要去见见。去见见便是了,要是不喜欢,便换一个。”

宫长诀不想让左氏担心,便道,

“那便去吧。”

左氏道,

“今夜花灯节,你们一起去走走也好。”

宫府,玉安寝苑中。

一个丫鬟对万姨娘附耳,片刻,万姨娘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大小姐当真掉了贴身的玉簪?”

丫鬟道,

“奴婢躲在窗户下面听得真真的,绝不会错。”

万姨娘笑道,

“看这次还不落在我手中,宫长诀这段时间出尽了风头,还有谁记得我家元龄。”

“要是借这次机会绊倒了宫长诀,左氏必定心神不宁,没心思插手后院之事,到时候,掌管中馈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到时,为元龄谋划婚事时,我定要把最好的嫁妆都捧到元龄面前。”

丫鬟道,

“姨娘说得是。”

入夜,长街上,风暖人语响。

宫长诀上了一家茶楼,入天字号雅间。

内有一人,隔着屏风,看不清面容。

宫长诀坐下,对面的人道,

“在下见过宫小姐。”

宫长诀答道,

“见过沈公子。”

对面的人道,

“不知宫小姐可喜欢这华灯盛京。”

声音轻而温柔。

宫宫长诀从窗户看过去,长街上花灯簇簇,人头攒动。

宫长诀笑道,

“我不算喜欢热闹的人,但看见这般景象,也觉得美好,心生向往。”

对面的人道,

“听闻宫小姐在诗词上颇有心得,小生最近得了一句有意思的首联,想请问请问小姐。”

宫长诀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道,

“公子请讲。”

沈烨道,

“这首联是,一二三四五。”

宫长诀笑,放下茶杯,

“这首联有意思。”

宫长诀为自己添满茶,茶的热气袅袅而上,缭绕在宫长诀眼前。

宫长诀道,

“一二三四五,公子隔云雾,

今当言瑛珮,奈何妾陌路。”

瑛珮,是定情时用的玉佩。

宫长诀看着屏风那边倬约的影子。

她虽答应左氏来见右扶风家的长子,却并没有想与之发展的意思。

若她不能万分确定宫家未来绝不会有危险,她是决意不会嫁人的。

她作这诗,是要告诉沈烨,她对他无心。

免得到时候横生枝节。

宫长诀只听见屏风那头传来了清朗笑声。

沈烨道,

“在下对此诗也有想法。”

沈烨朗声道,

“一二三四五,画屏掩佳姝。

饶是邻女来,宋玉心有属。”

宫长诀闻言,心一松,是宋玉与邻女的典故。

宋玉因为貌美,被人诽谤说是登徒子,淫邪不堪。于是宋玉写了一篇《登徒子好色赋》用来反驳污蔑他的人。

赋中有写,宋玉有一个绝色的邻居,而这位邻女趴在墙上偷看宋玉数年,宋玉俨然不为所动,仍然对自己的丑妻子一心一意。

沈烨是在用这首诗告诉她,他心中已有人,无论宫长诀多么貌美出尘,哪怕是如邻女一般,他心中也只有自己的那位心上人。

宫长诀笑道,

“沈公子已有心上人,小女子也没有旁的想法,这诗意,倒是不谋而合了。”

沈烨道,

“正是。”

宫长诀起身,道,

“那小女子不便打扰了,此刻良辰美景,公子自当与心上人同游。”

沈烨起身道,

“多谢姑娘体谅。”

宫长诀走出雅间,却见对面的雅间微敞开着门,

风从阁窗吹入,将门吹开。

一个男子倚在窗边,而窗边架着弓箭。

男子的视线从窗外移到缓缓被吹开的门外,落在宫长诀身上。

宫长诀转身欲走。

却听雅间中人道,

“宫小姐,既然来了,不若一同坐坐。”

宫长诀道,

“小女子与关大人,似乎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关无忘笑,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移向宫长诀的方向。

“我关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会是洪水猛兽,吃不了你。”

宫长诀迟疑。

关无忘笑道,

“我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连进来喝杯茶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

宫长诀心下一震,

“你说的他是谁?”

关无忘道,

“你进来坐我就告诉你。”

宫长诀抬步。

却见关无忘忽然转身走到窗台上,看了窗外片刻,猛地对窗外射出一箭。

宫长诀惊道,

“外面都是人,你这样会伤到百姓的。”

关无忘却没有理会,依旧向外射箭,宫长诀走过去,看向窗外,发现关无忘放出的箭全都钉在不远处的南台高墙上。

而箭上都挂着金色的银钱。

高台上的人不自知,仍在向下撒钱,台下的百姓哄抢着,挤来挤去,丝毫不让。

高台上的人,是元帝和陆婕妤。

宫长诀扶着窗框,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关无忘道,

“撒太平金钱,年年如此。”

宫长诀向对面的楼台看去,发现全是弓箭手,在将金钱射在高墙上,不让百姓们抢到。

逐渐的,百姓也发现金钱抢不到了,慢慢就散去了。

宫长诀之前在花灯节的时候没有出门过,并不知道这撒钱的习俗。

宫长诀道,

“关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关无忘放下弓箭,漫不经心道,

“我贪财,想要钱而已,太平金钱可比普通金钱值钱多了。”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为了钱?

若是为了钱,远不至于如此,这些弓箭手百发百中,还能将太平金钱钉在高墙之上,完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宫家在征战之前,常会请万里挑一的高手入阵,眼前的这些弓箭手,身手绝不逊色于那些万里挑一的高手。

以宫长诀所知,就银钱而论,今夜自南台射下的钱,也许连一个弓箭手的聘金也不够。

宫长诀看向南台之下,百姓四散,再不复方才拥挤。

宫长诀凝眸,难道……

宫长诀道,

“之前,长诀未曾在花灯节出门过。如今,长诀却是忽然想起一件听过的旧事。”

“去年,百姓于南台争抢太平金钱,死伤上千。”

关无忘抬眸看她。

宫长诀认真道,

“大人,你是怕百姓争抢受伤。”

关无忘垂眸,笑笑,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这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攒各种各样的钱,这太平金钱不是凡品,自然不能放过,宫小姐高看在下了。”

关无忘态度从容,没有半分不安。

宫长诀看着他。

关无忘慵懒道,

“宫小姐不是觉得在下是奸佞之人,与孟氏无异吗?”

宫长诀起身,认真道,

“之前长诀对大人多有误会,还请大人见谅。”

关无忘笑笑,起身,拿起布擦着弓箭,没有说话。

楼下,熙熙攘攘,万丈烟火燃起,人声不绝于耳。

宫长诀抬眸,却见对面的楼台,有一人逆着万盏灯火,坐在窗台旁边,旁边是酒壶和酒杯,屋里没有烛火,唯他自斟自饮。

而长街花灯的灯火映在他面上,愈发衬得他无比寂寥。

那人的轮廓在光与暗的冲击中愈发惑人。

笼罩着淡淡的忧郁,挺直的鼻梁,分明的轮廓,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敛了淡漠和锋利。

远处人声喧闹,他的唇色偏淡,被夜色渲染,燃起黑夜的温柔与迷乱,夜风妖娆,花灯簇簇随风而动,烛火窃窃私语,暧昧纠缠不清。

墨蓝的夜,闪烁的星,一切都像梦,不断地诱人堕落。

宫长诀似乎听得见自己心中如玉珠落地叮啷而响。

满地的玉珠乱滚。

而她的眸光穿过万丈灯火,落在楚冉蘅身上。

宫长诀不由得想起他簪花游街时,满街喧嚣,街上的红楼上站满了许多年轻女子,向着他抛下绣帕。

而楚冉蘅看也不看一眼,表情淡漠,眸中清冷。

那些绣帕落在他身上,他亦不拂去,随着他骑马的动作落了一地,而他视若罔闻。

像九天之上倾斜而下的青云,高渺不可及。

那年,她站在楼阁上看着他骑马而去,忽然明白,什么叫公子世无双。

人说,楚世子谪仙落凡尘,凡尘流年触不得。

王侯将相,于他眼中,不过尘土。

万丈烟火,于他而言,只是过客。

而如今,他明明落了满身天花乱坠的光,却似一无所有,落寞而孤傲。

削权(4)

削权(4)

宫长诀隔着长街,看向楚冉蘅。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看过他。

他永远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而她不过无名小卒,混在人群中,仰望着众人仰望的那颗星辰。

关无忘放下弓箭,看向宫长诀,却见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的楼台上。

关无忘挑唇笑了,上前几步,道,

“宫小姐这是在看什么?”

宫长诀忽惊醒,忙转身道,

“看街上的花灯。”

关无忘挑衅地笑笑,道,

“口是心非。”

宫长诀平复着心,扶着窗框的手用力几分,她淡淡道,

“我不过顺灯火而看去,与旁人何干?”

关无忘悠悠道,

“不过就是看男人。”

“要是想看的话,我把你带过去,让你把高不可攀,光风霁月的楚世子看个清楚。”

话音未落,宫长诀反驳道,

“我没有!”

关无忘微微歪了歪头,笑道,

“宫长诀,原以为你只会威胁人,如今看来,还会骗人。”

宫长诀冷声道,

“关大人,请你慎言。”

宫长诀抬步欲走。

关无忘忽然转换态度道,

“宫小姐,是关某失言了。”

他语气从容不迫。

宫长诀紧紧攥住衣衫的手微松,转而道,

“关大人,钱字何解?”

关无忘手撑着头,眸光流转,

“一个金字旁,一个戋从二戈,大动干戈的戈。”

“若要钱财,必定大动干戈。”

宫长诀道,

“利字何解。”

关无忘知她刻意掩盖些什么,也不戳穿,悠悠道,

“禾苗的禾,还有一把刀,要是从自己的田地里用刀割禾,自然不算是利,要从别人的田地里割禾,那才是利。用刀夺利,亦是大动干戈。”

宫长诀道,

“大人既然满心要从别人手中得利,要大动干戈得利,自然要全心全意,不该将心思花在别的地方。”

宫长诀看向楼下,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否则,干戈必伤人。”

关无忘闻言,眸色微变,他以为她只是转移话题,却没想到,她是要提醒他,勿伤百姓。

宫长诀转身,将手中的面纱戴上,离开了茶楼。

茶楼外,梳妗拿着一盏花灯,笑着看宫长诀,

“小姐,奴婢刚刚在街上走着,忽然有一个小郎君送了我这花灯,你看,好看吗?”

宫长诀看向她手中的花灯,上面绘着月和嫦娥。

宫长诀笑道,

“好看。”

“是小郎君送的?”

梳妗面色微红。

宫长诀道,

“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你的奴籍,我前些日子已去官府撤了,你若嫁人,我必许千金,让你以我干妹妹的身份出嫁。”

自回来后,宫长诀便去撤了梳妗的奴籍,前世,她眼睁睁看着梳妗死在自己面前,这一世,她只愿梳妗平安幸福。

梳妗眼圈红了,

“小姐。”

宫长诀摸摸她的头,

“若是喜欢他,便去吧,这街上都是人,我出不了什么事情。到时候你直接回府里就是,不必寻我。”

宫长诀看向在街上徘徊似在寻人的一个男子,虽是布衣,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你看,是不是那个。”

梳妗顺着宫长诀的目光看过去,面颊微红。

宫长诀笑道,

“快去吧,说不定人家已寻得急了。”

宫长诀笑着推了梳妗一把,

“快去吧,再不去,我就生气了。”

梳妗擦擦眼泪,

“那奴婢去了。”

宫长诀道,

“快去吧。”

宫长诀看着梳妗离开的背影。

转回眸,身边正是一个卖孔明灯的小摊。

小贩见她转身,忙道,

“姑娘,买盏孔明灯吧,只要十文钱,还可以许愿呢。”

宫长诀抬头看向天上稀稀疏疏冉冉而起的孔明灯,孔明灯上面都写了字。

宫长诀掏出银子,

“给我一盏吧。”

小贩喜笑颜开,忙递给宫长诀一盏灯。

“姑娘,你可是我今日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往后必定能觅得好夫婿,有似锦前程。”

宫长诀笑,

“我戴着面纱,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小贩笑道,

“看您这双眼睛便知道了。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个姑娘能有这般好看的眼睛。”

宫长诀笑,也不戳穿小贩的谄媚之辞。

“你可有笔墨。”

小贩道,

“有,自然是有的。”

小贩将笔墨拿出,宫长诀欲写,笔尖只离纸面毫寸之间,她却停住笔。

宫长诀看着灯,将笔放下。

小贩道,

“姑娘怎么又不写了?”

宫长诀笑,

“所求太多,怕写了惹天公不美,到底只是作个期盼,我自己心里知道便是。”

小贩笑道,

“姑娘真是七窍玲珑心,天公知道,定会赐福于姑娘。”

宫长诀点了孔明灯,她捏住孔明灯的下端,人声鼎沸都似忽然低下声去。

她徐徐放开孔明灯,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

重生一世,已是上天恩赐,却求上天容她贪心几分。

一愿双亲如梁上燕,朝朝岁岁得相见。

二愿宫氏平安得存,哪怕从此不复辉煌,只要平安,万事亦可。

三愿,三愿是奢求。

宫长诀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几分。

三愿,待万事尘埃落定,太平之时,若有缘,能得一人为伴,可容她心机深沉负冰寒,可容她面目可憎孤魂还。

愿她所愿,爱她所爱。

她亦如此,愿他所愿,爱他所爱。

一支箭直直地冲着宫长诀的方向射过来,而宫长诀闭着眼,丝毫未察觉。

眼见那支箭要射到宫长诀,一个白色身影抱住宫长诀往旁边一躲。

箭狠狠地钉在了挂花灯的柱子上。

宫长诀猛然睁眼,入目是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

楚冉蘅看着箭射来的方向,目光一沉,反手拔下箭,猛地将之扔出,霎时便听见一声惨叫。

灯火朦胧,微醺了他的轮廓。

她看着他清冷精致的面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无数的记忆碎片闪烁。

她看见他簪花骑马过长街,

看见他在回廊流水间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条剑穗。

她看见满山的浓绿,桃花漫天,翩翩飞舞,他随她猛然跳下山崖。

宫长诀的心头猛地一跳,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异样,微微侧身躲开了楚冉蘅的怀抱。

宫长诀压抑住声音的微微颤抖,道,

“多谢楚世子相救。”

楚冉蘅眸光淡漠,

“宫小姐今夜独行,只怕不妥。”

宫长诀还未说话,便见面前花灯移位。楼阁上的人牵着线,把花灯移了位置。

楚冉蘅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宫小姐,既是花灯节,可否赏面同游。”

宫长诀眸色一紧。

眼前她与他是陌生人,没有前世的纠葛,而他救她数度,她没有立场拒绝。

或许,或许她可借此机会,试探一二。也好划清界限,免得日后后患无穷。

宫长诀道,

“既然楚世子有此雅兴,长诀定当作陪。”

两人行于花灯迷宫中,五彩缤纷的花灯重重叠叠地吊在头顶的线上,挂了一帘又一帘。

挂花灯的线悬在云台两边的阁楼之上,时不时还会被站在阁楼上的人牵扯着改变方向,让本并不复杂的迷宫变得有些难走起来。

而大家也不生气,亦不会不耐烦,都笑吟吟地在花灯帘间穿来穿去,甚至还有男女在迷宫间偷偷地牵起手,相视一笑,携手而行。

宫长诀看见,握紧了手,悄悄与楚冉蘅退开半步距离。

一个小姑娘拦住楚冉蘅的去路,

“哥哥,给姐姐买束纸鸢花吧。”

宫长诀的脚步顿住,忽觉有几分尴尬。

楚冉蘅的轮廓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他蹲下身来,买下了小姑娘手中的纸鸢花,眉目俊美温和,带着些人间的烟火气,与众人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不落凡尘的楚世子截然不同。

小姑娘跑到宫长诀面前,将楚冉蘅买下的纸鸢花递给宫长诀,宫长诀忙蹲下身子接过。

小姑娘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宫长诀甜甜地笑,嘴边还有两个酒窝,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道,

“姐姐,这个哥哥喜欢你哟。”

宫长诀下意识看向楚冉蘅,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宫长诀面色微变,摸摸小姑娘的头,

“这个哥哥只是姐姐的朋友而已。”

小姑娘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姐姐不敢承认,胆小鬼。”

宫长诀看着小姑娘跑远,看向手中的纸鸢花,压住心底的翻涌,道,

“孩童无心之言,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楚冉蘅许久没有答话,宫长诀觉得奇怪,抬眸,却见楚冉蘅凝视着她,眸深如许,似浸润了桃花的潭泽,她在他眸中倒映,荡漾起了涟漪。

万丈灯火,皆成背景。

他们头上的花灯被楼阁上的人人牵扯着拉开。

花灯隔面,重重叠叠似迷雾,万紫千红皆在眼前随风晃动。

宫长诀立在原地,风吹起眼前的花灯,露出一张清俊出众的面庞,花灯的穗子摇摇晃晃,正似她的心。

宫长诀在拂起又落下的花灯间看着楚冉蘅的面庞。

楚冉蘅一袭白色衣衫被染上夜色的墨蓝,他立在灯群中,却是如此怅然,如此寂寥和淡漠,似与这繁华的灯街花影人语没有半分关系。

他眸中燃起暗夜的烈焰。

风吹起轻灯一搭一搭地起伏,宫长诀素手撩起轻灯帘,灯的穗子打在她洁白纤瘦的手背上,恍然如梦。

她的脸庞在灯火摇曳中明明暗暗,勾起黑夜的诱惑和缠绵。

宫长诀走到楚冉蘅面前,轻声道,

“长诀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世子。”

宫长诀抬眸看着楚冉蘅,声音有些颤抖,

“世子为何总救我于危难之间?”

楚冉蘅看着她,

“因为你是我需要救的人。”

宫长诀瞳孔放大,手中纸鸢花落地。

她强撑着笑意,道,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冉蘅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万紫千红在她眸中一瞬熄灭了光。

削权(5)

削权(5)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一个人,骑着马缓缓而来。

远远的,那些在天际碎裂的烟花朦胧了宫长诀的双眸。

没有人知道,

年少时,她曾喜欢过一个人。

一个很耀眼的人。

那一年,她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左窈青拉着她到长街上看新士子簪花游街,两人站在阁上。

远远的,她看见一个人,一袭白衣骑在马上。

壮大的队伍慢慢地向她的方向靠近。

他的样子慢慢清晰。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家中见到的叔伯兄弟,都是留着胡子,将头发用布带全部束起,面上带着些久晒烈日的黢黑。而外面见到的,大多都是穿着长衫,故作姿态的书生。

这样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好像天上的云,高得抓不住。

好像风,来去无踪,捉摸不透。

似乎很孤独,却又如此高不可攀。

街上的女子都红着脸把她们的手帕往他身上扔,而他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他走到她所在楼台之下时,一阵风忽然吹来,将她手上的帕子吹落,悠悠落在了他肩上。

他没有拂去,似乎那帕子根本不存在一般。

而骑马行走间,那块白色绣着清莲的帕子缓缓顺着他的衣裳滑落。

她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凝视着他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见。

她的心跳,方圆百里都听得到。

那些年,她不爱读书,绞尽脑汁也只能背出几首诗来。

可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忽然无来由地出现一句,妾拟将身嫁与。

她跑下楼去拾起那一方绣帕,珍而重之地将它收好。

千里皓月落在屋檐上,淡漠地撒下一片清辉,而她在月下,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握着那方绣帕,失落了一颗心。

她没有说出口过,在旁人谈论他时,她装作不在意,却悄悄竖起耳朵听着。

听着与他相关的事,似乎她也参与到了他的生活中。

她偷偷喜欢一个人,因为他,她曾在深夜中,在反复的心酸与甜蜜,纠葛的嫉妒与无奈中颠簸。想起他清俊的眉眼,她心乱如麻。

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学礼仪,开始学会走路时步不过尺,喝汤时静默无声。

她放下弓箭,拿起笔,她写得最好的那句,仍是妾拟将身嫁与。

这一切的背后,不过是最平白也是最轰轰烈烈的一句话,

我心悦君,锐不可当。

那些如星辰一般散落的记忆碎片,如蒙蒙细雨般在她的记忆中荡起一层烟幕。

可是,渐渐的,她愈发明白,她与他,注定没有可能,她已有婚约在身,要嫁的人,绝不可能是他。

年少时最痛苦的事,无非是喜欢一个人,而他不知道,且自己与他之间,亦没有任何可能。

她收起所有的妄想,逼着自己不再看那一方绣帕,不再写那一句诗。

她也会在月下笑,笑着笑着,忽然眼眶就湿润了。

而她捧在心尖上两年的那个人,或许,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从始至终,不过她自作多情。

她曾听闻他剑术过人。

她为此专门做了一条剑穗,她怕与其他剑穗弄混,特地用琉璃丝织入其中。

当她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要嫁的另有他人时,她哭着将那条剑穗绑在玉佩上,她本以为这条剑穗永远不会到他手中,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世事弄人。

那条剑穗竟被他拾到了。

而他将那条剑穗还给她的时候,她已心如死灰。

她不再有婚约束缚,但却名声恶臭,众人唾弃。

而他,是众人景仰,光风霁月的楚世子。

她小心翼翼怀揣着对他的喜欢,像怀揣着赃物的窃贼一样,从来不敢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再不敢作任何肖想,她记忆里的每一次悸动,都是对他的侮辱。

重重花灯下,似梦一般,

他终于跨越无数时光站在她面前,

而她小心试探着问道,

“世子为何总救我于危难之间?”

他在烛光中看着她,眼神温柔,

“因为你是我需要救的人。”

她的手一抖,手中的纸鸢花落地,

她的世界,地动山摇。

轻灯帘被风徐徐吹起,宫长诀不敢直视楚冉蘅。

她忙矮下身去捡起那束纸鸢花。

她低着头,紧紧地捏着花,

她颤抖着声音道,

“长诀…明白世子的意思,定王一族与宫家都是将门,自当互相扶持,世子说得极是,长诀受教了。”

远处烟花绽放,烟花绽放后坠落,如流星一般。

绽放的烟花驱走了夜空的冷寂,柔和了他的身影,为他镀上一层摇曳明亮的光。与她记忆中,他的淡漠样子有些出入。

楚冉蘅的声音低沉,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

她话音未落,他已开口,没有一丝犹豫,

“宫家是宫家,你是你。”

宫长诀看向楚冉蘅,没有反应过来,

“世子?”

楚冉蘅在灯下看着她,眸光流转,是她前世从未见过的温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宫长诀退后两步,

眼前恍然是暗无天日的地牢,满地流淌的鲜血,令人窒息的污浊。

宫长诀握着纸鸢花的手紧紧地攥着。

她不能,她绝不能让这一切重蹈覆辙。

宫长诀强作镇定道,

“我不明白,楚世子的意思。”

楚冉蘅看着她,目光流转,眸中几分迷离与微醺,

“那个小姑娘,没有说错。”

宫长诀垂眸,忽然苦笑几声,语无伦次道,

“世子身上有酒气…世子定然是喝醉了。”

她退后几步,猛然跑起来,她跌跌撞撞,步步都似踏在云上那般不真实。

夜风妩媚,带着光影吹落,吹起她的衣袂和长发。

她跑到宫府门前,扶着石狮子,想起灯火下,他背落星辰熠熠的模样。

她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仍紧紧地攥着那束纸鸢花,月色淡薄,而纸鸢花中,一柄紫玉簪温润生光。

她将紫玉簪拿出,看着那柄紫玉簪,她忽然将玉簪猛地摔在石狮子上,玉簪迸裂开来,断成两节,孤零零地在地上滚着。

她蹲下身子,捂着脸哭起来。

而楚冉蘅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视线落在那支断裂的紫玉簪上。

宫长诀紧紧地抓着那束纸鸢花,

为什么?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

她怎么躲都没有用?

她明明恶毒至极,明明心机深沉,她绝不是前世那个温婉娴静的宫长诀,为何他眸中竟有了她,甚至比前世更早?

她回来后,再见已死的亲人她没有哭,被人当众侮辱她没有哭。

可是他的几句话,却让她溃不成军。

不该是这样的,她与他之间,明明就是陌路人,他见过了她最恶毒,最精于算计的一面,见过她最虚伪,最用尽心机的一面,他应该对她憎恶至极,应该对她如见尘泥。

为什么,他却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前世她无比渴望他能看她一眼,却爱而不得,待她终于入他眸中时,她自崖上一跃而下。

而这一世,她拼了命地要远离他,要他厌恶她,他却偏偏将她看进眼里。

而她背负着宫家的血海深仇,绝不能再看他一眼。

每每看见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前世那些遮住了天,遮住了云的鲜血,那些尖叫与满目疮痍。

为何世事偏偏作弄,要她重来一次,却又偏偏陨灭了她所有的苦苦支撑,以最美好的方式,给她最痛苦的绝判。

像一把利刃,残忍地割开她所有的毫无防备。

楚冉蘅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噬,

世事可欺,造化弄人,

可我知你的孤独。

削权(6)

削权(6)

梳妗道,

“小姐?”

梳妗见宫长诀仍是出神模样,又唤了一遍,

“小姐。”

宫长诀自沉思中惊醒,看向梳妗,

“怎么了?”

梳妗道,

“小姐,您最近总是出神,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宫长诀道,

“没什么事,不小心走了神而已。”

梳妗道,

“小姐,您要不要做点什么,一般这个时候,您都会看看书,练练字,或者是练剑。”

宫长诀抬眸看向梳妗,

那是前世的她。

宫长诀道,

“把我的玉碎琴拿过来。”

梳妗有些惊讶,

“小姐要练琴?”

“奴婢去给您唤琴师来。”

宫长诀道,

“不必了。”

“把琴拿过来便是。”

梳妗闻言,将玉碎琴抱来,放在宫长诀面前,拿布巾擦拭了。

小姐一向不喜欢弹琴,从前,教导的琴师来了,小姐也只叫人回去。久而久之,这学琴的事就耽搁下来了,直到现在,小姐也没有碰过这琴几回,眼下都落了灰。

梳妗本欲再次开口问宫长诀是否要请琴师。

却见宫长诀将右手搭上琴,大拇指搭在食指上,推着食指向下一挑,手腕不过食指指节之上。

清凌的一声琴音响在室内。

梳妗眼神疑惑,

小姐这个样子,怎么倒像是会弹琴?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还没等梳妗开口询问,便见宫长诀纤长的十指在琴上流连。

如水一般的琴音荡漾在耳畔。

似乎带着愁绪,转瞬间,又有几分铮鸣,似是幼芽在坚石中挣扎着破土而出。冷而涩,而幼芽咬着牙,用尽全力冲击着那露出一点点光明的缝隙,不断的一次次冲击,幼芽擦破了皮,流出了浆,用自己的芽顶拼命地撞击石壁。

到了高潮之处,琴声戛然而止。

而那股愁绪还跌宕在人心里,久久不去。

宫长诀压住弦,抬眸却见梳妗走了神。

梳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小姐,您弹得也太好了,比之表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

宫长诀道,

“只是什么?”

梳妗道,

“小姐,您是什么时候练的琴,竟能弹得比表小姐还要好。”

看着梳妗的笑颜,宫长诀眼前恍惚是前世。

穿着甲衣的士兵冲入宫家的祠堂,那些士兵要推倒宫家的牌位香案。

宫长诀上前挡在那些牌位前,

“这是宫家的祠堂,非宫家子孙不得入内。”

那些士兵将她推开,她倒在香案上,却又爬起,护住那些牌位,怒斥道,

“只要我宫家还有一人,你们就休想冒犯宫家先祖!”

带兵抄家的官员入内,对着宫长诀轻蔑道,

“宫小姐,若你聪明的话,就该识相些,看着左家的面子上,我还可对你客气几分,你如今苦苦守着一堆没有用的烂木头,又有何用?”

宫长诀眸子血红,

“这五十七座牌位,是我宫家先祖,没有这五十七座牌位生前用性命护住大周,你们早就不知在何处了!”

“你们,不过是尸位素餐的蝼蚁,享受着百姓的供奉,却做着天底下最肮脏的事!你们连跪在宫家先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官员看着宫长诀,冷笑道

“你不过一介女子,还是个声名败坏的女子,你都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

宫长诀高声道

“就凭你也配!”

“你们到底脏不脏,老天爷看的清清楚楚,你们,勾结昏君,将宫家堕入地狱。为了就是保住你们那点可怜的权势,你们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百姓,只有说不尽的贪欲,你们这等奸佞肮脏的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官员冷笑,

“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是宫家,宫家还有什么可傲的,这些牌位,都是通敌叛国的罪证,来人,给我砸!”

宫长诀挡住牌位,

“除非我死在这里,否则你们休想推倒这牌位。若左家知道,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们的!”

官员拔剑,

“那你便死在这里!”

剑直直地向宫长诀而来,就在剑要刺到宫长诀之时,梳妗猛地冲出来挡在宫长诀身前,那剑,狠狠地刺进了梳妗的心脏。

梳妗的瞳孔一瞬放大,又一瞬涣散。

宫长诀失声道,

“梳妗!”

梳妗缓缓倒在地上,紧紧抓住宫长诀的裙角,笑着,眼泪却流下,断断续续道,

“小姐…梳妗……不能陪小姐了。”

“小姐…要…要好好活下去。”

梳妗的血从心脏漫涌而出,浸湿了宫长诀的裙角,宫长诀跪下来抱住梳妗,痛哭,“梳妗…”

梳妗却已闭上眼,断了气息。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宫长诀眸中湿润。

梳妗道,

“小姐?”

“小姐——”

宫长诀回神。

梳妗笑着道,

“小姐又走神了。”

宫长诀看着梳妗,眼中的雾气略微收起。

上天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定要用好这次机会,护住所有她想护住的人,绝不再让悲剧重演。

梳妗笑道,

“小姐,您还没回答我呢。您为什么突然就这么会弹琴了?”

宫长诀微启朱唇,道,

“我做了一个梦。”

梳妗道,

“小姐是在梦里学会弹琴的吗?”

宫长诀道,

“是,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梦里…”

“有一位神仙教会了我弹琴。”

梳妗面上惊喜,

“那一定是个美梦。”

宫长诀笑着,心却在下沉,

是一个无比可怖的噩梦。

梳妗喜道,

“我家小姐果然是有神仙庇佑的。梦里都有神仙教小姐弹琴。”

宫长诀还没回答,便听外面喧闹起来,一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

“大小姐,老爷和二爷回来了!”

宫长诀闻言,站起来,

“父亲?父亲和叔父回来了?”

婢女道,

“小姐快去吧,如今老爷和二爷在前厅呢。”

话音未落,宫长诀跑出了门。

宫长诀跑到前厅,看见的是一身盔甲的宫韫和宫霑,两人面上都有些小伤。

宫长诀冲上前去,抱住了宫韫。

“父亲!”

宫韫和宫霑大笑。

宫韫朗声道,

“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

宫韫拍着宫长诀的肩膀,笑道,

“嗯,长高了许多,比一年前我和你叔父走的时候要高多了。”

宫长诀笑着,眼泪却掉下来,

宫霑笑道,

“这怎么还哭了。”

宫长诀抬眸,看着宫韫和宫霑的笑脸,两人站在堂上,衣上仍有一些泥泞和血迹,可是却神采奕奕,与前世在地牢里被鞭打得满身疮痍和样子截然不同。

宫霑道,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我和你父亲都听说了,我本来就不看好那孟家的什么劳什子嫡子,娘娘腔似的,没想到居然敢干出这种事情来。”

宫霑拍拍宫长诀的头,

“这种死娘娘腔配不上我们长诀,叔父给你找个比他好看,比他高,比他壮,武功比他高的,再不行就跟叔父到军营里,看中哪个,叔父就让他娶你,不娶也得娶。”

宫长诀破涕为笑,

“叔父这般岂不是强取豪夺,强抢民男。”

宫韫用手肘一捅宫霑,佯装怒道,

“说什么呢。”

“你这是给长诀选侍卫还是选夫婿。”

宫长诀笑。

一个婆子上前道,

“老爷,二小姐近来都病着,您看看,要不要去看看二小姐。”

宫霑道,

“这丫头怎么老是病怏怏的,往后一定要带她去猎场练练,否则马都不会骑,也太不像宫家的人了。”

宫长诀没有说话,宫元龄从小与她就是不同的性格,宫元龄柔柔弱弱,体弱多病,向来都是要人疼惜的,而她自小便跟着父亲和叔父,去过西北,赛过马,与人比赛射箭,若不是遇见那些事情,她也许会一直大大咧咧。

宫元龄从小就知道怎么讨好人,大人生气了,她就撒娇装病,在大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长诀身上时,宫元龄就装柔弱,把众人的视线从她这儿分走,宫长诀一向端着长姐的身份,没有与她争抢过什么。其实前世里,心里也是介意过的。

宫元龄常常投机取巧,喜欢偷懒,好逸恶劳,大多都是从万姨娘身上学到的。但实际上,宫元龄只是喜欢出出风头,有些小心思,本性还是好的。

至少,从来没有害过人。

宫长诀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外露,不知道怎么讨好人,看起来机灵,其实也是个笨拙的,每当自己的见识能力长进,收到大人表扬时,宫元龄总有办法将大人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而宫长诀不会争,只是暗自里不甘和伤心,却又学着像大人一样关心着宫元龄。

所以心里再不开心,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宫元龄,也是一再忍让,做好一个长姐应该做的本分。

两姐妹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直都不算好。

如今,重来一世,那些心里曾有过的不平与难受,已经烟消云散了,她记忆中,宫元龄被狱卒侮辱的时候,她的心痛如锥心刺骨。

就算再有嫌隙,她们也是姐妹,也是一家人。

若有机会,这辈子,她想将宫元龄的性子带正一些,也算是弥补了上一世姐妹关系淡薄导致的疏离。

宫韫道,

“如今我换过衣裳,得去宫里,要是病了,只怕也得回来才能看看她了。”

宫韫话音刚落,一个穿紫色衣衫的少女便跑出来,委屈道,

“父亲不疼我!只看姐姐不看我。”

宫韫和宫霑笑起来,

宫霑道,

“你这丫头,又投机取巧。”

宫韫道,

“这会子父亲是真没时间看你了,但父亲给你带了青州的夜明珠。”

宫韫将一个匣子递给宫元龄,宫元龄忙打开,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暴露在眼前。

宫元龄喜上眉梢,抱着宫韫的手臂撒娇道,

“父亲,女儿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谁让父亲居然不来看女儿。女儿生气才说的气话。”

宫韫也不拆穿她,笑道,

“现在父亲能走了吧?”

宫元龄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女儿会在家里等着父亲的。”

宫霑大笑,“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宫韫递给宫长诀一把剑,道,

“我和你叔父走的时候,你说想好好学学剑术,我寻得一把徐夫人剑,想来是最适合你的。”

宫长诀接过,道,

“多谢父亲。”

父亲离开时,是一年前,那时,她满心都是楚冉蘅,听闻楚冉蘅的剑术好,她才想着要练剑

如今…如今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这剑,她也就不需要了。

宫韫和宫霑换过衣裳,进了宫。

大殿上,元帝虚咳几声,而后笑道,

“如今匈奴臣服,两位爱卿护国有功,朕深感欣慰。”

元帝的视线流连在宫韫和宫霑身上,

“便赐先帝亲手所书’流芳千古’之匾额,望两位爱卿永护大周,牢记宫家使命。”

牢记宫家使命六字一出,不少人面色微变。

陛下…这是在敲打宫家什么吗?

宫韫面不改色,与宫霑两人高声道,

“谢陛下隆恩。”

元帝道,

“若朕没记错,你二人都已过不惑之年了。”

宫韫道是。

元帝咳嗽几声,身旁的小太监忙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粒赤金色的药丸,元帝拿过服食了。众臣只以为是治风寒的药。

元帝道,

“如今太尉手中握着虎符,要掌管的军队不计其数,如今却又早过了不惑之年,年近五十,想是掌管不过来了。朕心里,亦是心疼太尉征战沙场,落下的这许多旧伤和隐疾。”

宫韫闻言,眸色微变,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元帝的意图。

朝堂上的人都是从官场诡谲波澜中过来的,怎会不知道元帝的意思,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宫韫身上。

大殿上,一瞬气息凝滞。

宫韫撩袍跪道,

“臣确实年纪大了,如今收过许多伤,想多多歇息,也想将虎符交与其他有能力者去掌管。多谢陛下体恤,臣亦正有此意。”

元帝闻言,眸中露出了一丝精光,

“那便将虎符交与廷尉关无忘暂时保管,代为操练军队和掌管细务。”

众人面色一变,一个掌管法度的廷尉,无疑是文官,纵使这关无忘武功再高,也不是上战场打仗的武将,陛下怎能将兵符交与关无忘。更何况,如今关无忘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朝堂新贵,怎堪当此大任?

关无忘出列道,

“臣领旨。”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元帝又道,

“卫国大将军。”

宫霑道,

“臣在。”

元帝道,

“朕记得,你如今还没有娶妻?”

宫霑道,

“陛下圣明。”

元帝笑道,

“是朕和这江山耽误了你啊。”

宫霑跪道,

“臣不敢。”

元帝道,

“朕,允你告假,没有成婚生子,不许再回来。”

宫霑面色一变,手抓紧了衣袍,沉声道,

“大周江山为重,臣愿终身不娶。”

元帝皱眉,

“不必说了,朕当真是心疼朕的两位爱卿,为江山征战多年,却都没有过过自己的日子,即日起,你二人亦不必上早朝,该成亲成亲,该修养修养。”

宫霑正欲反驳,却听元帝身边的太监急道,

“退朝——”

退朝二字一出,宫韫和宫霑明白过来,此事已是板上钉钉,绝无逆转的可能。

陛下如今,是忌惮宫家了,铁了心要削去宫家的权利,架空宫家,没有给他们半分反驳的权利与机会。

宫韫与宫霑对视一眼,两人皆眸色沉重。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宫韫与宫霑回到宫家,本该开心,两人却都不带丝毫喜色。

宫长诀替宫韫夹过菜,

“父亲可是有什么心事?”

宫韫回过神来,强撑着笑意,道,

“没事,许是这些日子行军累了。”

宫长诀不疑有他,过了几日,却听梳妗说左窈青上了门。

宫长诀以为左窈青是来与她聊天解闷的,却见左窈青面上都有些几分不安。

宫长诀推了棋,

“窈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

左窈青看向宫长诀,踟蹰道,

“你最近,有没有听说外面的传言?”

宫长诀道,

“什么传言?”

削权(7)

削权(7)

左窈青道,

“最近外面传得很厉害。”

左窈青看着宫长诀,

“说宫家已失帝心。”

宫长诀握住棋子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左窈青,

“为什么?”

左窈青道,

“朝堂上的事情,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宫长诀落下棋子,

“我猜测过,但是,父亲与叔父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不好过问。”

左窈青道,

“圣上削了宫家的兵权,卫国大将军的名号亦名存实亡,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叔父,都已经没有了几分实权,唯一留着的,是你父亲和叔父在军中的威望。”

宫长诀面上微变。

元帝现在就坐不住了?

明明前世的这个时候,宫家没有遭遇削权,元帝也还是任宫家掌管军政大权,为何这一世,变化如此之大?

难道…是受陈王一事的影响?

宫长诀凝眸。

是了,陈王一事提前爆发,引得元帝格外忌惮权臣,尤其是手中有兵权的朝臣,而宫家无疑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难怪,难怪这次元帝赐下来的只有一块牌匾。

给钱,元帝害怕宫家用这钱招兵买马,收买人心。

给权,更加不可能。

所以,赐下来的只有一块毫无用处的匾额。

左窈青道,

“外面的流言已经从朝臣之间传到各家小姐公子之间,若不再制止,比起皇权,宫家恐怕会先葬没在流言之中。”

左窈青落下一子,缓缓道,

“毕竟三人成虎,流言伤人。”

黑子落在棋盘上,咯噔一声。

宫长诀的白子被团团围在左窈青的黑子之间,只需左窈青再下几子,便可将宫长诀的白子一网打尽。

宫长诀明白左窈青的担忧。

前世,她被退婚后遭遇那般的惨境,最大的推动因素就是流言。

民众是最容易蒙蔽的一类人,因为可以加以流言和鼓吹,只要一点点若有似无的证据,都能被有心之人无限放大。

前世她被编成各种不堪入耳的故事的主角,导致民众对她憎恶,几乎与故事共情。

只要有一个人说那故事是真实故事改编而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将故事当成了事实来看,久而久之,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这一世,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编出公侯女断发毁婚记,在民众的舆论中占据主导地位,引起民众对朱钰和孟华文的憎恶。

众人义愤填膺,也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一定是正义一方,于是,朱钰和孟华文人人喊打。

毕竟人的感情和第一倾向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如今,若是不及时制止流言传播,恐怕当宫家陷入流言后,就会有人放出所谓小道消息,说宫家是因为做了错事才被陛下架空。

要是这个所谓小道消息还关乎百姓的利益,那么,民众就会与宫家反目成仇,

升米恩,斗米仇。

智者永远占少数,且智者一向不会让自己陷入流言之中,一旦流言四起,极少可能会有人出来反驳,到时候,宫家再怎么解释也都没有用了。

到时,无论元帝怎么处置宫家,都是顺理成章,宫家也会如前世一般重蹈覆辙。

宫长诀落子,正好堵住了左窈青可以封住宫长诀出口的位置。黑子从层层白子中杀出一条活路。

宫长诀道,

“是死是活,得到最后一刻才知晓,逆风翻盘,也未必不可能。”

左窈青笑,落下一子。

宫长诀落子,将内部白子与外部的白子连接起来,霎时,本是占优势一方的黑子就被吞食殆尽。宫长诀的白子将左窈青的黑子重重包围。

化劣势为优势,层层诱敌,步步反杀。

左窈青将棋子丢回棋笥中,笑道,

“姐姐化劣势为优势,出其不意地逆转战局,窈青佩服。”

宫长诀握紧手中棋子,

如今宫家正是处于劣势,若不先发制人,必然后果难堪。

茶楼里,几人在茶楼窃窃私语,

“听说宫家遭遇了陛下削权,说是夺了虎符,又让卫国大将军让出位置。”

“真有此事?”

“这还有假。”

“可是宫家也没做错什么,陛下怎么就要褫夺虎符,逼卫国大将军让位?”

旁边的人听了,也凑上去,

“你们在说什么?”

“小声些。”

“我们在说宫家近日里被削权的事情。”

“欸,我听说宫家的虎符被收了,真有此事?”

“是真的。”

越来越多的人凑上去,

“不对啊,明明宫家就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什么陛下还要削宫家的权?”

“谁知道啊。”

“欸,你们说,会不会是宫家犯了什么错,陛下龙颜大怒,然后才削的兵权?”

“不至于吧,要是宫家犯了什么错,陛下直接昭告天下便是了。”

“但要是这个错不能说出来呢?”

“怎么会有陛下不能说出来的错?”

“你傻啊,最近朝廷那么动荡,都是为了什么?”

“你说的是……陈王!”

此言一出,有人忙捂住了说话之人的嘴,

“这你也敢说,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可是确实是有这个可能啊。”

“陛下看在宫家过往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忍心赶尽杀绝,这才削权,将这件事掩盖下来也说不定啊。”

“这么说,倒真是有这可能。”

“这么说来,倒算是通了。宫家勾结了那位,陛下仁慈,不忍宫家受流言中伤,所以才这般将这件事情压下来,只是,这小惩大诫是绝对少不了的,所以才削了兵权。”

“这么说,宫家是因为犯了错才被削权。”

“难不成你还能想到什么旁的原因吗?”

“确实是,如今朝廷里的所有动荡,哪件不与陈王有关?宫家只怕是不能幸免。”

“我看可不一定,你们难道都不记得宫家这些年立下的汗马功劳了吗,这般忠心耿耿的宫家,怎么可能谋逆,我相信宫将军。”

“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除了陈王谋逆一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陛下对宫家做出如此决判?”

“怎么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削去兵权吧,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也赞成,朝堂动荡哪有无缘无故的?而近日里朝堂有的动荡,也就唯有陈王谋逆一案。依我说,宫家必定与陈王谋逆一事脱不了干系。”

之前那个反驳众人的人听众人如此反驳,也没有丝毫要信的意思,又辩解道,

“可宫家为国为民在外征战百年,自开朝以来便是大周的守护神,怎么对大周会倒戈相向?”

这一次,有人终于敢附和,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宫家待大周,待大周百姓不薄,要是真的要谋反的话,何必拖延数百年,待如今大周根基稳固才谋逆,这不是送上门去吗?”

“我也觉得是,宫家要是真的谋逆,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宫家的,怎么还能像如今一般平安无事。”

有人反驳道,

“也许就是看了这大周盛世,才起了歹心,毕竟如今的宫家不是数百年前的宫家,你怎能保证现在宫家的人就没有歹心?”

“可是,可是要是真有歹心,怎么可能这般轻轻揭过?”

“自然是陛下隆恩,知宫家这些年确实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所以网开一面,只夺取兵权,叫宫家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一个青衣书生怒斥道,

“你们怎能这般污蔑宫家,难道都不记得宫家的恩情了吗,连年匈奴进犯我大周,是谁带兵剿灭匈奴,又是谁抵御西青,守住我大周国土,要不是宫家,如今你我还能在这好好地说话吗?”

“欸,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就是就事论事,这以前是好人,并不代表现在也是好人,财帛权势动人心,久了难保有异心啊。”

“我呸,你们就是妖言惑众!”

“欸,你说谁妖言惑众!”

“就说你,怎么了,我说得有错吗!”

旁边一个身材略壮的大汉摁住青衣书生,将其摁在桌案上,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青衣书生愤愤道,

“我就说!你们妖言惑众,污蔑忠良,构陷好人!有辱斯文!”

大汉拎住书生的领子就要打人,众人忙拉住,但书生的同伴却加入混战之中,摁住大汉反击,众人见了,忙上前拉,却被误伤,霎时一片混战。

“你们怎么打人啊!”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我们说的明明就是事实,你们这些穷书生,力气没有,就知道酸溜溜地掉书袋子反驳!还以为就自己心怀天下,我呸!”

“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仅要说,还要打死你!”

“救命啊!打人了!”

“我可是新举子,你打了我要吃官司的!”

“啊——”

茶楼一楼中一片喧嚣狼藉,而二楼雅间内,宫长诀握住茶杯,轻抿一口,

“关大人,小女子似乎并没有请您。”

关无忘撑着额头看宫长诀,漫不经心道,

“宫小姐主导的这出戏,演的精彩。”

“若我不来看看,当真是亏了。”

宫长诀道,

“大人如今手握重权,应当把全部心力放在军队中才是。”

宫长诀盯着关无忘,

“将士也是人,粮饷,抚恤,衣甲,家属,日常操练,哪一样不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大人既然拿了这虎符,就该负起责任来。”

宫长诀严肃道,

“我宫家可以没有兵权,可是大周的军队绝对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你拿了虎符,就该做你要做的事情。”

关无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宫长诀,你还真是板正得厉害。”

“上次,我以为你是要转移话题,结果你却是提醒我不要伤及百姓,如今,你这般操纵舆论,却是一句不提,反而要教训我专心军政。”

关无忘一双桃花目潋滟流连,眸中似含情地看着宫长诀,

“你生得这么漂亮,却只会讲大道理,叫人好生无趣。”

削权(8)

削权(8)

宫长诀看着关无忘,目光平静,

“关大人,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斗花饮酒,敞着衣怀从渭河畔走一圈会有无数的姑娘看过来,纨绔子弟的名声从你十六岁就传遍了盛京。”

“你可以对所有事情漫不经心,可我不能,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既然生在宫家,放在我心中第一的,自然是百姓。大周的军队里,全都是百姓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存在,关大人心中既然有百姓,拿了虎符,自然该做对百姓有用的事情。”

关无忘眸光流转,眸中似有勾子一般,

“宫长诀,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宫长诀没有回答。

关无忘站起来,淡淡道,

“自少无分菽与麦,

富贵全凭父祖力。

贪赌贪姝又贪酒,

花花太岁称第一。”

关无忘走到宫长诀身边,低头看她,扬起嘴角笑道,

“这是我十六岁时,长安中人唱和我的歌谣,我就是这般的人,既然宫小姐知道,就不该对我抱太大希望。”

宫长诀道,

“关大人,是不是当纨绔久了,自然而然就当自己是纨绔,不愿摘下面具了?”

关无忘闻言,挑眉笑起来,

“我是纨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需要装吗?”

宫长诀道,

“一个纨绔,被卷进陈王一事中毫发无伤,进献了女子给陛下,而那位女子,是当今盛宠的云贵妃。也正是这个纨绔,步步揽过朝中大权。越俎代庖,权侵朝野,文占廷尉,武占虎符。”

宫长诀抬眸,

“你不就是想替关家报仇吗?”

宫长诀的话一出,室中一阵死寂。

关无忘眸中肃杀,手猛地握紧了贴身匕首,似乎下一秒就会动手。

片刻后,关无忘却转而笑道,

“你倒是常常让我觉得意外。”

宫长诀道,

“关大人其实早就知道,朝廷看似仍旧完好,一切井然有序,实则早已是一团乱麻,皇帝掌权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维护皇权,南台扔太平金钱数年,死伤严重,而皇帝却没有半分心疼,仍旧年年如此。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在百姓当众的威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宫长诀道,

“而官场,一盘散沙,越俎代庖的又何止你,几乎每个官员都越权去管别的司,治粟内史一个管财政的官员竟然提着尚方宝剑抄家,而郎中令居然插手宫中内务,独独保护云贵妃一个人,而你,一个廷尉,不过九卿,居然手握兵权,权侵朝野。”

“本该掌权的三公几乎等同于无,御史大夫上谏,不闹得满朝皆知,谏意根本不得采纳,太尉手中,空无一兵,而丞相几度欲归还朝野,却被迫告假。”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这些,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会信的。似这般混乱的朝堂,总有一天,会消失殆尽。待危机爆发之时,也绝不可能携手同心,共同抗敌。如今是安然无恙,但似这般安然无恙的时间,绝不可能长久了。”

关无忘收起了笑,

“宫长诀,你到底要说什么?”

宫长诀沉声道,

“我要与你合作。”

关无忘闻言,道,

“我可没有什么能与你合作的。”

宫长诀道,

“你要做的事情,与我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关无忘道,

“那你可知,我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语气随意,却不让分毫。

宫长诀捏紧了茶杯,掷地有声道,

“杀杨元,改朝换代。”

关无忘手中匕首动了动,他的手掩在袖中,大拇指已将刀鞘猛然推开。

关无忘道,

“宫长诀,你知不知道,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我抬手便可杀你。”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我知道,但你要杀,在我说出你是为了报仇之时便会杀了我,不必留到现在。”

关无忘闻言,面无表情道,

“你怎就知我不会杀你。”

宫长诀站起身来,与关无忘面对面,

“因为我是宫家的女儿。”

“你父亲要被斩首的时候,满朝文武中,只有我宫家为你父亲求情。”

关无忘冷声道,

“那又如何。”

宫长诀走近关无忘,握住他的左手。

而他的左手中,正攥着一把匕首。

宫长诀抬眸看向关无忘,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你的秘密,永远都不会暴露出去。”

宫长诀握住关无忘的左手,她的手指已隔着衣袖摸到了刀刃。

关无忘却嗤笑道,

“你不过一个女子,有什么资格与我合作?”

宫长诀道,

“只有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楼下人声鼎沸,狼藉遍地。

而楼上雅间内,一片死寂。

两人目光对峙,分毫不让。

宫长诀道,

“我是宫家的女儿,左氏的外孙,若你要做什么,我去游说,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二者不答应,为了我,也绝不会将你的计划暴露。”

宫长诀的眸似利刃,比她指尖下的刀更锋利。

“真正大乱,三军不会认你的虎符,只会以宫家为首。关无忘,你手中的虎符,不过能操练军队,拨弄几下细务而已。”

“太平之时,三军尚能给你几分薄面,但若大乱,能掌控三军的,只有宫家。”

“太尉,武臣之首,而御史,文臣之首。而我牢牢地牵扯住了这两者,于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要不要与我合作,由你决定。”

宫长诀缓缓放下握着关无忘手中匕首的手。

两人不过方寸之间,关无忘抬手便可将刀抵在宫长诀的脖颈之上。

关无忘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

“宫长诀,你可真是让人意外。”

宫长诀看着关无忘,

“关大人,你也是。”

关无忘将刀合鞘,放在桌上。

“若我与你合作,眼下,你能带给我什么?”

宫长诀看向桌上的刀,

“关大人觉得,长诀生得是否貌美。”

关无忘看着宫长诀,微微皱起眉来,

“宫长诀,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胆。”

宫长诀道,

“如今元帝被云贵妃迷得神魂颠倒,但,三皇子却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

“无论关大人让谁去劝说敲打,都必定引得三皇子猜测,可是,这个人若是一个女子,必定要让人不自觉地去了三分警惕。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一个花瓶,空有美貌而无其他。”

关无忘道,

“杨晟确实是好色之徒,可是杨晟可未必敢与太尉之女接触。”

宫长诀道,

“不需要他喜欢我,也不需要他与我有什么牵连,依他的本性,只要我是美人,便有接近他的机会。我只不过与他说几句话而已。”

关无忘道,

“你未免也将杨晟看得太简单。”

宫长诀道,

“要的就是他并不简单。”

“若他简单,便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的三言两语而深究,可我是太尉之女,我说的话,代表了宫家的态度,他总会深究几分,至于他自己深究些什么出来,那便由不得我做主了。就算是事情败露,追究起来,也与我无关,更与大人无关。大人免去了引导杨晟会引火烧身的危机,岂不快哉?”

关无忘沉默片刻,

“那你需要什么。”

宫长诀道,

“虎符。”

关无忘道,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为了这枚虎符。”

但关无忘已将虎符拿出,压在桌上。

虎符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悸。

宫长诀道,

“不是我需要,是大人需要。”

关无忘笑道,

“虎符已在我手,难道我还没有得到它吗?”

宫长诀坐下,将杯子斟满,

“从茶壶中倒茶,难免这茶水中会混杂着茶叶碎末,可是这茶叶碎末,原本可是完整的茶叶。被完完整整地包覆在茶壶的茶水里。看见了流出来的茶叶碎末又如何,茶壶里,仍内有乾坤。”

宫长诀将斟满的杯子推到关无忘面前,

“大人说呢?”

关无忘看着虎符,若有所思。

忽然,关无忘微微笑起来,

“宫家原本也是从不用虎符的,难怪,难怪这三军忽然多了一块虎符。这虎符,于三军,根本没有用处。”

宫长诀道,

“大人愿意与我合作了?”

关无忘道,

“你开出来的条件如此诱人,我没有办法拒绝。”

关无忘一双桃花眸中温柔似水,极具欺骗性,

“可我看不透,你为什么会与我目的相同。”

“你的宫家,完完整整,你又何必摊这滩浑水?”

宫长诀握紧了杯子。

完完整整四个字似刺在了宫长诀心上,一寸寸划开血痕。

宫长诀缓缓道,

“若不如此,宫家必死无疑。”

宫长诀下楼的时候,看见的是一片狼藉,而人早已散了,只剩下跑堂小二在收拾东西。

跑堂小二嘟囔道,

“真是晦气,举人老爷在这儿被打了,咱们这茶楼怕是要倒霉了。”

旁边的人道,

“谁知道那还是个举人老爷,穿得破破烂烂的,只以为是穷书生。”

“刚刚那举子骂骂咧咧地去告御状了,只怕这里也要被封几日,这得损失多少银子,只怕是工钱也没了。”

两个人扫着地,垂头丧气的。

宫长诀道,

“这位小哥。”

一个小二抬起头来,见宫长诀,忙上前道,

“姑娘有何贵干?”

宫长诀拿出一张银票,搁在桌上,

“你们楼上的天字号雅间我包了,包个半年够不够?”

小二拿起银票,眸子一瞬变亮,激动道,

“够够够,多了好多。可以包一整年。”

宫长诀道,

“就半年吧,剩下的,就当作赏银,你们将这儿重装一下也是好的。”

小二道,

“小姐您贵姓?”

宫长诀道,

“我姓关,是关廷尉的妹妹。”

小二点头哈腰地将宫长诀送出门。

关无忘下楼,便见宫长诀已经离开。

而大堂里的小二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削权(9)

削权(9)

关无忘拿着虎符,放在桌上。

“她提醒我,虎符内有乾坤。”

楚冉蘅倒茶的动作一停,道,

“为何提醒你?”

关无忘笑,拿起虎符,在指尖把玩着,

“她要与我合作。”

楚冉蘅凝眸,

“与她合作,关无忘,你疯了。”

关无忘笑道,

“不是我疯了,是她疯了。”

关无忘站起来,推开了明支夜阖的窗子,用长棍顶住窗户,日光霎时射入内室,

“你我置身黑暗,她置身光明,却偏偏要卷进这场黑暗中。”

“既然她非要卷入,那可由不得我了。”

楚冉蘅冷声道,

“她只是一个女子,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不该将她卷进来。”

关无忘的手撑在窗框上,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开出来的条件太诱人,是太尉与御史两家的女儿,能影响两家势力,宫家又能帮我们操纵三军,何乐而不为?”

楚冉蘅道,

“你要这两家势力,就该与两家势力的操纵者去谈,不该扯上她一个女子。”

关无忘笑,

“她说,她会替我去谈。”

楚冉蘅眸色一沉。

关无忘道,

“说来也是,要是我去,计划被泄露的可能性很大,可是她去,就算是为了保住她,这两家也绝对不会轻易暴露我们的计划。”

楚冉蘅拿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沉声道,

“暗阁所有势力随你掌控,放过她。”

关无忘看向楚冉蘅,

“这牺牲可真够大的。她不过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就是长得好看一些,怎么值得你楚世子用暗阁势力交换。”

关无忘坐上桌子,拿起那块玉佩,

“看来与她合作,真是不亏。”

“看在楚世子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三皇子至今仍未想过篡位,我本意是送谋士进他府中,挑拨一二,但是没想到,宫长诀竟然主动请缨,要去三皇子杨晟面前敲打一二,当真是比我想的要大胆许多。”

霎时间,楚冉蘅已用扇子抵住关无忘的脖颈,关无忘被楚冉蘅单手推至墙上,楚冉蘅的扇子再用力几分,便可让关无忘窒息。而扇骨边缘已划开一道血痕。

楚冉蘅冷声道,

“关无忘,你难道不知道杨晟是什么人吗?”

关无忘冷笑道,

“看来当真是触碰到你楚世子的逆鳞了。”

楚冉蘅一字一句道,

“你若让她只身犯险,我绝饶不了你。”

关无忘笑,仿佛楚冉蘅是在与他说笑一般。

转瞬间又收起笑颜,

“楚冉蘅,她只是一个女人,你我要做的事,却是顷刻便可颠倒江山,你如此感情用事,值得吗?”

楚冉蘅冷声道,

“她比之江山为重。”

关无忘道,

“那比之你楚家的满门鲜血,比之你自己的性命呢,也是她更重吗?”

楚冉蘅道,

“她之于我,更甚于生,更甚于义。”

楚冉蘅之性命为生,楚氏之仇为义,

关无忘道,

“她如何值得这其中的重量。”

楚冉蘅凝眸道,

“仇恨只是仇恨,它换不回我楚氏满门。又怎么与如今活生生的她相比。若你将她送到杨晟身边,即便我用尽一切,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关无忘笑,转眼便转换了态度,漫不经心地道,

“楚冉蘅,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弱女子只身犯险。以女人谋事,你未必也太小看我了。”

关无忘道,

“我打不过你,你再摁下去,我就真的要死了,眼下你可以放手了吧。”

楚冉蘅放手。

关无忘将玉佩放在桌上,

“你若真的担心,时时刻刻看好她才是。”

“如今愈发觉得你不适合当盟友,你有弱点,必然后患无穷。”

关无忘推门而去。

街上的人都闹哄哄地往京兆尹府衙而去。

街上的人道,

“什么事啊,这么多人都要去哪?”

“这是前些日子,清风阁里有举人老爷被打了,听说还是右扶风的候补官员。”

“啧啧,真够大胆的啊。”

“到底为什么事情打人啊。”

“听说跟宫家有关。”

“太尉宫家?”

“是啊。”

“怎么会和宫家有关?”

“我听说,是因为宫家被削权的事情,两边人,一边觉得是宫家犯了错才被削权,一边认为宫家不可能犯错。”

“什么错啊?”

“说是和……陈王有关。”

听的人捂住了嘴,

“你是说宫家和陈……”

“谁知道呢。现下正要去公堂掰扯掰扯清楚呢。”

“那我也去瞧瞧?”

“去就去呗。”

一行人前往府衙而去,并不只有当日闹事之人,还有闻讯而来的百姓们。

关无忘闻言,微微皱眉。

与举子有关?

对宫家来说,压住流言方是正道。

如今宫长诀不仅不压流言,还刻意让举子牵扯其中要闹大事情,究竟为何?

再者,事情没有定论,若无人操纵,怎会有人敢说宫家与陈王有关。

这是谋逆之罪,宫长诀不可能不知道,这般流言对于宫家来说,无疑是穿肠毒药。

宫长诀既然知道,避之不及才是对的,为什么还要操纵这一切。

关无忘看着远去的人群,却忽然见宫长诀戴着面纱立在不远处,抬眸看向定王府,眸中情绪复杂,翻涌着似在压抑些什么。转瞬间又撇过头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宫长诀垂眸,对梳妗道,

“咱们走吧。”

梳妗忙道是。

关无忘立在原地看着宫长诀离去。

抬眸看向定王府。

曾以为此二人之间,不过楚冉蘅一厢情愿,原是他想错了。

关无忘跟着众人向京兆尹府衙走去。

府衙大堂中,一个着长衫的男子站着,而另一个身材略雄壮的男子跪在地上。

举子面官可不跪,想来着站着的长衫男子便是闹事的那个举子。

长衫男子道,

“大人,草民在阁中喝茶,而此人忽然对我动手,将草民打成这副模样,草民虽无官身,却是当朝举子,候补右扶风,我大周素来以士农工商排列尊卑,读书人更为大周所尊重,且大周亦是推崇以文以礼治国安邦,此人此行无疑是在辱没朝廷的脸面,辱没我们读书人的脸面,绝不能轻易饶恕,还请大人替草民做主。”

读书人最重既为脸面,此言一出,府衙外的书生士子纷纷附和,

“我大周历来推崇以文教化人心,如此之行,无疑是在侮辱我们读书人。”

“无缘无故打人已属不妥,如今看来,却非单单当街打人,而是有关乎维护我大周士子声誉,一个国家的士子,一个国家未来的肱骨之臣被如此侮辱,简直是我大周的羞耻。”

“若要正我大周之风,必定要严惩此人,如此才能以儆效尤,以慰天下之士。”

“对!士可杀不可辱,若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定要上书告御状,定要给此事一个了结!”

“说得对!”

“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大人您作为士子的领者,定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京兆尹闻言,额头上冷汗涔涔,一拍惊堂木道,

“肃静!”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登时平静下来。

京兆尹道,

“待听完二者言论,本官自有定夺!”

“所跪之人,将你当时经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若有隐瞒伪造,大刑伺候!”

地上跪着的男子道,

“小人本是行镖之人,那日,小人刚回到长安,在清风阁中歇脚喝茶,正与好友交流己见,却没想到,这人忽然插进来,对我们破口大骂,斥责我们,读书人是人,难道我们普通人就不是人了吗?就能任这些读书人随意斥骂吗?”

“小人气不过,自然与这书生打起来了,却没想到他恶人先告状,竟然反咬小人一口,说是小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他,小人当真是冤枉啊,青天老爷,您定要为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做主啊。”

外头站着的老百姓闻言,亦愤愤不平,

“就是啊,明明就是这书生多管闲事,还无端端斥骂,我们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若不是真的愤怒至极,怎么会动手打人!”

“说得对,难道那些读书人是人,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难道读书人就能随便欺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吗,这不公平!”

“今日若不给我们百姓一个交代,日后我们百姓必定处处遭受欺凌还不得还手!”

“对!我们要为百姓讨公道!”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

“都给本官肃静!”

众人的声音还停不下来,而且还分为两派互相对骂,一派高高在上,一派占据人数优势,争吵声不停。

京兆尹猛地拍了几下惊堂木,

“再有扰乱公堂者,大刑伺候!”

闻言,众人的声音一瞬低下来,却仍气息涌动,架势偏有些不依不饶。双方都不愿落下乘。

京兆尹道,

“到底你们是在谈论什么事情,值得你们大打出手?”

堂上两人吞吞吐吐。

京兆尹道,

“若有欺瞒,立刻押入大牢,以妨碍公务之罪论处!”

这下子,连站着的书生也跪下来了,

“大人,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不该在公堂上非议,恐对大人您会……”

京兆尹道,

“公堂之上,有什么事不能说,都给本官说,要是再不说,本官便让人对你们大刑伺候!”

书生急急忙忙道,

“大人,是草民诬告,此人并未殴打草民,还请大人撤案吧。”

京兆尹皱眉,

“要报案的人是你,要撤案的人也是你,到底将官府当成了什么!”

“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子鼠寅卯来,你们二人休想离开!”

旁边的粗壮男子忙道,

“大人,小人说,小人说,小人那日与同伴讨论的是关于宫家之事,是关于宫家……”

粗壮男子忽然面色一变,似乎突然意识到此话不能说。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

“罢了,将证人,店中小二带上来!”

衙役高声道,

“带证人———”

清风阁内的小二被带到公堂之上,

京兆尹道,

“证人,到底那日此二人是因为什么起的争执?”

小二道,

“回大人的话,那一日,这两位客人正在清风阁里喝茶,那时,阁中的另外一位客人说起宫家近日兵权被削一事,有人说是与陈王有关,众人觉得说得有道理,不少人凑上去听,也就包括了眼前这两人,这两人一个说宫家必然无错,一方却坚称宫家有错,两方争执不下,言辞激烈,而后就动起手来了。小人所说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京兆尹闻言,面色一变,竟涉及朝堂动荡,只怕此案不得轻易了之。

这关于宫家的传言,近日里也确实甚嚣尘上,他也有所耳闻。

当日上朝时,他还未调进京城,没有上朝,也没有听过什么流言。

这几日却听长安满城风雨,几乎都在讨论这件事情。

有人说宫家必然与陈王一事有关,不然不可能被陛下无缘无故削权,也有人说,宫家必然不可能是与陈王为伍而被惩罚。

支持宫家有错的,是以最近朝堂发生的事情都与陈王一事有关为佐证。而支持宫家无错的,都以宫家百年来忠心耿耿为国为民为据。

而两者互相反驳,支持宫家有错的,死死地抓住无错不可能受罚这一点反驳对方。

支持宫家无错的,以若真的犯错陛下怎会压下此事保宫家周全这一点反驳对方。

一时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不知道哪一方才是对的。

而这件案子在流言蜚语传开之前便已上报,只怕,这满城风雨都是被这场斗殴引起,其中争执一事才会广为传播。

要解决这场案子,必定要解决这其中纠纷,可他不过一个京兆尹,怎能插手朝堂中心的事情,若是揣测错了真正的原因,无论是得罪陛下还是得罪宫家,对他来说,都是灾难。

正在京兆尹冷汗乍出,心神不宁之时,一道清悦的声音打断了京兆尹的思路。

“若与我宫家有关,不知小女子可否为此案效力一二?”

京兆尹抬眸,众人皆朝说话之人看去,

“长诀小姐?”

“长诀小姐?”

“长诀小姐!”

削权(10)

削权(10)

一个青衫女子正缓缓从人群中而出,众人不由得让开一条路来。

女子步步从容,似踏在云端,步步芙蕖绽开而来。

清瘦而窈窕,肤白胜雪,眸清如潭,唇红皓齿,如夏日清泉沁人心脾。

惑阳城,迷下蔡之绝色,当是如此。

宫长诀行至京兆尹面前,行礼道,

“民女见过京兆尹大人。”

京兆尹道,

“宫小姐快快请起。宫小姐此次前来可是与宫家有关?”

宫长诀笑道,

“确实是与宫家有关。”

宫长诀说着,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梳妗忙上前拍着宫长诀的背。

众人见此状,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里,宫小姐可是才受了歹人陷害导致受伤,只怕如今正是还在患病之时。

便不由得对心生几分不忍与怜惜。

长诀小姐可是不早前刚遭受过那样的事情,如今还没有痊愈。

恶人虽然被惩处了,却只怕这伤及性命的伤却不可能这么快好起来。

如今却为宫家声誉再出,实在是令人心中感慨万千。

宫长诀垂眸,她如今虽是众人眼中的弱者,但在舆论中,她却是占据优势的强者,她说的话,远远比任何人说的话都更能使百姓们信服。

百姓们觉得她是弱者,从而怜惜弱者,更容易相信她。

而她亦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她今日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传播开来。

她前些日子催动流言,就是要在流言传播得最盛之时,再利用自己的舆论优势,将流言一网打尽。

宫长诀道,

“怕是长诀的家务事给大人添麻烦了。”

宫长诀转身,面对众人,她眼神温柔,道,

“长诀知道,长安中最近流言四起,都在讨论宫家被削权一事,实在是让各位费心了。”

宫长诀的声音清丽而柔弱,似幼红迎风,

“长诀也知道,有人认为宫家被削权一事与陈王反叛有关,却也有人认为宫家赤血丹心,绝不可能反叛,在此,长诀谢过维护宫家的各位。”

宫长诀对民众行一礼。

众人骚动,

“长诀小姐,使不得,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怎能受得起您的礼。”

“是啊。”

宫长诀对众人笑,如春风拂面。

“诸位受得住,于我宫家而言,能为宫家在流言中守住宫家的初心和声誉,诸位是宫家的恩人。”

之前坚持认为宫家被削权是因为反叛的人有些耳热面红,一瞬间,似乎也觉得宫家被削权未必真与陈王反叛有关。

毕竟,要是真的反叛,宫家怎么可能还完完整整。

若非傲骨铮铮之家,怎能教出长诀小姐这般敢断发毁婚,说得出永不落红尘的女儿?

这般人家,又怎么可能与陈王叛乱一事有关?

而之前坚持宫家被削权一事与陈王无关的人则蠢蠢欲动,心中的保护欲被激起来,愈发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自己认为的必定是对的。

宫长诀道,

“宫家与陈王反叛一事,我宫长诀可以保证,二者确无干系。”

闻言,众人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宫长诀温声道,

“之所以宫家失去兵权,是因为陛下心疼宫家两位大将,一位是长诀的父亲,征战多年,在沙场和练兵场的时间远比在家的时间多。”

宫长诀垂眸,

“仔细算来,在父亲这次班师回朝之前,我也已有一年没有见过父亲了,父亲连我的及笄礼都未能参加,没能亲眼看我长大,当我身陷囹圄之时,也没有办法陪在长诀身边。”

宫长诀声音微微低沉下去。众人也能感觉到宫长诀的落寞。

那场退婚风波有多凶,众人几乎都是眼睁睁看着,或是直接参与了的,可是,就是这样的风波,作为亲生父亲的宫太尉却身不由己,没有办法陪在女儿身边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反而是征战沙场,不胜难以班师回朝见到自己的女儿。

人都是有感情的,听见宫长诀这话,众人心里是一阵心酸。

偌大的公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留下宫长诀不高不低的声音。

“而长诀的叔父,大周的卫国大将军,比之长诀的父亲更甚,已过不惑之年,半生为大周披肝沥胆,杀匈奴,退西青,保卫黎民百姓,耗去此生大半年华,至今还没有娶妻生子。”

宫长诀苦笑道,

“本不欲告知众人,如今却是让大家见笑了。”

“叔父无愧于大周,无愧于黎民百姓,却有愧于自己。”

“他沙场搏命半生,为国为民半生,却什么也留不住,没有子女承欢膝下,没有妻子白首偕老。”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心酸。

因为连年征战,年过不惑还未娶妻,这本就已经叫人闻之为之心痛。

而这位将军,还是当年清风朗月的宫小将军,次次骑着马穿着盔甲归来时,有多少女子站在楼阁之上,只为一睹其风采,但为了大周,却忍受半生孤苦,这般满心百姓,满心大周的卫国将士,怎么可能与陈王一同反叛?

为了大周,为了百姓,两位大将,一位有家不能回,自己女儿受难,哪怕心急如焚都只能在沙场为大周,为百姓继续战斗。

一位则是连家都没有,为了大周,年过不惑都未娶妻,这全都是为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啊。

怎么当初就会认为这样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为民的将军是叛国之人?

之前那些支持宫家削权与陈王反叛必有关联之人,如今都面红耳赤,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而感到愧疚。

宫长诀眼圈微红,看着众人道,

“陛下心疼宫家两位大将,知道以宫家两位大将誓死卫国的仁心,绝不愿意轻易放下这一切,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给自己休养生息的时间,所以,这才夺了宫家的兵权,强制我父亲与叔父休息。”

“我父亲连年征战,已是满身隐疾旧伤,我叔父年过不惑,眼见着就要到知天命之年,却仍孤身一人,陛下也是心疼,知道再不让他们休息就晚了,才以这般偏激的方法让他们退出了朝堂。”

众人闻言,心中已是感动与沉痛,亦有几分自责。

今有人为了他们而舍弃一切,被迫骨肉分离,被迫无家可归,他们怎么还能造这等忠烈的谣?

宫长诀见众人面色都有些微动,或沉思或难过,或揪心或感动。

宫长诀道,

“不过,陛下说,让长诀的叔父,不娶到妻子,便不得再回沙场,这看来是要叔父不得不娶妻了。”

宫长诀笑道,

“若是大家想帮帮宫家,还请各位若是有合适的姑娘,务必介绍给我叔父,好解了我叔父的心头大患。”

众人闻言,原先给宫家泼了脏水的也明白过来,宫长诀这是在给他们台阶下,之前有些凝固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宫将军这般的好男儿,必定能娶得好姑娘。”

“我倒觉得我有一个侄女,与宫将军十分相配。”

“既然如此,我必然得为宫将军寻寻身边的合适的姑娘。”

两方对峙的画面被宫长诀三言两语扭转,关无忘眯着眼,将之全部看入眼中。

宫长诀道,

“这流言,实属无稽之谈,二位为此争吵亦是无益之举,不若就此握手言和,也不失为我大周百姓与士子其乐融融之美谈。”

京兆尹闻言,凝眸看着堂上两人。

堂上两人互看,起初仍有些别扭,却终究是握手言和。

众人见此景,亦是欢欣鼓舞。

宫长诀站在堂上,看着众人,面上带笑。

终于,众人散去,宫长诀走出府衙。

关无忘站在树下,背靠着树,道,

“宫长诀,本事见长啊。”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关无忘向宫长诀走过来,道,

“这对簿公堂的两人如此会鼓动人心,引起两边争执不休,若说那书生能鼓动人心我信,可一个行镖的粗人,却也能言语精巧,步步鼓动百姓为其相争,使得局面混乱,这可就值得深思了,更何况,一个行镖之人,怎么会参与朝廷的争论,宫长诀,这点,怕是你安排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吧。”

宫长诀停住脚步,

“所以呢,关大人要指认我伪造案情,指使他人扰乱人心吗?”

关无忘笑,

“我可不敢,原先小瞧你,因为你是女子,如今,却是不敢再小瞧你,能将舆论玩的团团转的人,怎能轻视?”

宫长诀道,

“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要说?”

关无忘眸中几分探究,

“为何要牵扯举人进来,又为何要自己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如今,我终于明白过来。”

宫长诀看着关无忘,面无表情道,

“关大人果真无聊透顶。”

宫长诀移开视线。

她要让举人参与到这件事中,不过是要借平民百姓与士子两方一向积攒已久的恩怨,将事情越闹越大。

要自己往自己身上泼污水,无非是为了为了比旁人更早一步控制局面,若是流言先从别的地方出来,传言中便指不定宫家犯的是什么错了。

宫家没有防备,若流言四起,一时难以找到证据和方法压制,她直接传是因为陈王之事,听起来荒谬,稍微解释一下却又值得相信,可是细来也经不起推敲,那些读过书,没那么容易被蒙蔽的士子自然能看破,站在支持宫家的一方,但平民百姓却未必。

两个一向有嫌隙的人群相争,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两方都有漏洞可循,便有争论的余地。

她用这个错处栽赃到自己头上,一来能引起更大的骚乱,二来,这个错处轻易便可被反驳,只要是当日在朝堂之上的人,其实都知道宫家与陈王无关,此言论实为荒谬之谈。

所有东西,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把握得住它发展的方向。

此流言来势汹汹,去的时候,也会毫无后顾之忧地像涟漪一样消散。

关无忘道,

“看来,与你合作还真是我选对了人。我只是好奇,这其中关窍,不知宫小姐可否传输一二?”

宫长诀淡淡道,

“关家皇商出身,大人不该不明白,每当要大量买进粮食,却又要控制成本的时候,该怎么做。”

关无忘闻言,沉默下来。

当商人要大量买进粮食,却又要控制成本时,应当先拼命收购粮食,不管粮食的价格如何,都要全部收入。

众人听闻,便也会跟风收购粮食,好倒卖给商人,赚取差价,这般收粮食的风波会越涨越大,如海潮一般袭来。

这便如同宫长诀先放出舆论,众人跟风,事情越闹越大,在短时间内,风暴喷涌而出。

跟风的众人为赚差价,疯狂购入粮食。粮价会被炒到极高。

此时,商人便将之前收购的粮食全部抛售出去。

对宫长诀的计策而言,便是把手中所有带舆论导势的流言放完,并且趁着流言鼎盛,还可迅速传播。

而此时,众人收购粮食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却又发现,之前无条件高价收购的商人已经不再收购粮食,粮食便会积攒在这些人手中,为将粮食卖出,各家价格会越来越低,而当粮食价格低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商人便可大肆回收。

在价格最低和最高的风波相撞中,此时出力,则可将粮食以最低的价格收走,达到目的,来得快的东西,去得也会最快。

正如宫长诀在流言最甚之时,猛然出手,制止住流言传播,而此时流言最甚,任何有关于流言的事也会传播得极快,宫长诀的解释能让人信服,自然便将流言迎刃而解。

关无忘抬眸,假模假式地笑道,

“宫长诀,你真是厉害。”

宫长诀亦假模假式道,

“大人谬赞了。”

前世她受流言所迫,压死宫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亦是流言,是众人认为宫家是通敌叛国之流的流言,这一世,她再不敢小瞧流言的作用。她要保住宫家,只能使所有可能威胁宫家的势力牢牢掌握在手中。她没有冒险的资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败了,输掉的就是宫家,她输不起。

关无忘道,

“你不必再去接近三皇子了。”

宫长诀反问道,

“为什么?”

削权(11)

削权(11)

关无忘道,

“我已寻得方法,不必你以身犯险。”

宫长诀只觉得几分奇怪,道,

“你寻得的方法,是否万无一失?”

关无忘悠悠道,

“那是自然。”

关无忘扇着扇子,

“本我就没打算让你接近三皇子,只想着试探一二,我关无忘不会以女人谋事。”

宫长诀道,

“那云贵妃呢?”

关无忘淡淡道,

“对她而言,唯有亲眼看着元帝失去一切后死去,才能平她的仇恨。”

宫长诀没有多问,自元帝掌权以来,冤假错案不胜枚举,朝廷大半被换了个干净。

暗杀,栽赃,诬陷,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能将泄露自己谋权篡位,德不配位的任何言论谬杀,元帝都会毫不犹豫下手。

云贵妃对元帝如此痛恨,只怕云贵妃也是哪家的遗孤。

只是如今,元帝看似确实将所有权利攥在了手中,达到了鼎盛,却也必定被权利反噬。

元帝虽不善做皇帝,却善于将权势握在自己手里。

但他绝不可能再长久,正如甘甜的泉水易枯竭,繁茂的树木容易被砍伐,灵龟会死于占卜的灼烧,神蛇易晒干被用于祈雨。

以长处生,必然也会因为长处而死。

他玩弄权势,必然被权势所杀。

宫长诀眸中霎时间几分肃杀。

不只是云贵妃,她也是那个无端被灭族的人,她亦想亲眼看着元帝失去一切,痛不欲生。

宫府玉安寝苑中,

万姨娘对面坐着宫元龄,宫元龄正在用寇丹染指甲。

万姨娘试探着问道,

“我记得,去年,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一柄大小姐那样的紫玉簪吗?”

宫元龄放下染寇丹的笔,

“是啊,当初叔父从鄞州把那柄紫玉簪带回来,本来就是我的,但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玉簪,遍地都是的那一种。就没要,和长姐换了礼物,拿了那只紫毫笔。”

“谁知道,叔父带回来的竟然是一柄紫玉簪,成色还十足的好,事后后悔也来不及了,长姐已经戴上了,我本来想问长姐换回来,去了紫藤苑,却看长姐在院子里练剑,这等着等着就不敢提了,娘你也知道,我最怕长姐了,我怎么敢提。”

万姨娘道,

“那你可记得那玉簪长什么样子?”

宫元龄道,

“记得,我那时看长姐戴,看得可仔细了,上面雕着紫藤,还有小花,样式挺特别的,哪怕是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叫我画,我也能画出来。”

万姨娘忙道,

“要不然,你画出来吧。”

宫元龄道,

“娘,你该不会是要给我打一支一模一样的吧。”

还未等万姨娘回答,宫元龄便道,

“要是成色比长姐的那支差,我就不要了。”

万姨娘笑着摸了摸宫元龄的头,

“怎么会比她的差,我们元龄,什么都是最好的。”

万姨娘身边的婆子忙取来纸笔,万姨娘与婆子对视一眼,眼中均是算计与计策得行的笑意。

宫元龄画下玉簪的样子,递给万姨娘。

万姨娘拿着玉簪,笑收也收不住,

“真好,画得真好。”

宫元龄道,

“娘,你可要快些叫人打出来,我还想大宴上戴呢。还有,这个样式这么特别,你可要改一些,我可不要和长姐的一模一样。”

万姨娘笑道,

“好,好,你说什么娘都依你。”

“娘陪嫁里有一块合欢红的玉,这就叫人打出来给你。”

宫元龄闻言,笑道,

“娘最好了。”

万姨娘将图纸递给身边婆子,身边婆子马上快步走出屋内。

宫长诀回到府中,却差点被人撞个满怀,梳妗忙扶住宫长诀,撞到宫长诀的婆子忙跪下来道,

“大小姐恕罪,大小姐恕罪。”

宫长诀道,

“算了,你也不是有意的。”

婆子忙道,

“谢大小姐开恩。”

婆子忙爬起来往门外去了。

梳妗道,

“那是万姨娘身边的婆子,急急忙忙又慌慌张张的,不知是要干什么,像赶着去做坏事似的。”

宫长诀凝眸道,

“叫人跟着她,看看她想干什么。”

宫长诀行至内院,便有婢女将一个盒子递给宫长诀,

“大小姐,您之前吩咐去钗梦阁打的那支玉簪,如今已经送过来了。”

宫长诀接过盒子,打开来看,见簪子与原来几乎别无二致,只怕是自己都没办法轻易辨认出来。

梳妗道,

“小姐,当时我去问过,说是有紫玉,但是成色与咱们要求的相差甚远,更何况,小姐那支玉簪还是暖玉,百里挑一的难找,只怕是整个长安都找不到这么一块合适的紫玉,但钗梦阁的师傅说可以用水玉,虽然水玉质地较冷硬,可外观上来看,是能满足咱们要求的。所以,这支簪子其实是用水玉做的。”

宫长诀合上盒子,看着那盒子,似若有所思。

恍惚间,是烟火和花灯簇簇,紫灰色的纸鸢花在她手中绽放。

宫长诀神情微怔,却反应过来自己在想的是什么,忙转移了思绪。将盒子放在石桌上,不再看它。

宫长诀道,

“我想去见见父亲。”

二人走到书房,宫韫正在看近日的奏章,有下人将宫长诀来了的消息通报入内。

“大小姐说有要事要与老爷相商。”

宫韫道,

“让她进来吧。”

宫长诀入内,道,

“父亲。”

宫韫道,

“你说有要事,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宫长诀道,

“不知父亲可知道近日来,长安里对宫家的非议与流言传得满城风雨。”

宫韫叹了口气,

“是有听说,但你不必管了。流言就是流言,总当不得真的。”

宫长诀语气中几分严肃,道,

“可是父亲,流言有时是能杀人的。”

“敢问父亲,如今这些流言都是因何而来。”

宫韫面色几分沉重,道,

“这都是朝堂之上的事情,父亲和叔父自有主张,长诀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宫长诀道,

“陛下削权,太尉手中没有虎符,而卫国大将军被迫让位,这本就不是一件小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久而久之,假的也会变成真的,眼前的流言是宫家与陈王有关,他日,您难保不是其他流言。”

宫长诀眸光沉静自持,带着宫韫从未见过的光。

她的眸中不再是天真无畏,似乎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和机敏,似一片古潭。说出来的话亦是一针见血。

宫韫忽然觉得,这个女儿与一年前已大不相同,一年前仍是孩子,如今却已截然不同,他到底还是错过了太多时光。

宫长诀道,

“父亲,您知道的,定王被暗杀,前廷尉被斩首示众,前少府被阖族流放,而他们,全都没有真的做错什么。”

宫韫眸色一紧,

“长诀,这等话切不可在人前说,恐于你有大难。”

宫长诀道,

“父亲,纵使长诀不说,您心里,只会比长诀更清楚这是为什么。”

宫长诀道,

“今日,宫家与陈王之言论还算容易反驳,可是,若他日,宫家在流言中被冠上别的罪名,您怎知高高坐在龙椅上那位不会见风使舵,顺着流言,无关真假地给您定罪,给宫家定罪?”

宫长诀所说句句正中宫韫心怀,都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担心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他的女儿,竟能勘破至此。

宫长诀道,

“如今元帝忌惮宫家势力,正如数年前忌惮定王势力,忌惮关家声望一般。一个人的心性不会轻易改变,想大权在握的野心也绝不可能一朝一夕湮灭,此次削权就是对宫家的警示,依着定王,关家的前车之鉴,若我们不早早准备,只会坐以待毙,前人的教训已经够了。父亲,咱们赌不起。”

宫长诀声声入耳,宫韫比之宫长诀更能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当年元帝篡位时,宫家众将仍在西北,都不在长安,不知道长安改天换地,不知道元帝逼宫,回来时,已是新皇登基,偶然间,他从前廷尉关世年那里听说,元帝是逼宫,拿着毒酒逼先帝写下诏书才得以继承大统。

他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朝廷大半官员都被换去,本以为是新旧人才自然交替,却没想到,竟是因为元帝要堵住悠悠众口,那些消失的官员,都是不臣服元帝的官员。

可宫韫不能做什么,他敢做,可他身后还有家人族亲,他不能用他们的命来冒险。

哪怕十六年前,兄长宫锦死于牢中,他对元帝动了杀心,却到底没有反,骂名他无所谓,可他是一家之主,得顾及他的数百亲人,为此,他只能忍辱负重。而眼前,百姓安居乐业,他也不该挑起战乱。否则,后果便要这天下百姓来承担。

他连年不回长安,在外征战,六年前,却忽然听说关世年被斩首示众,而定王满门被不知名势力暗杀,唯留世子侥幸逃过一劫。

他忽然明白二者为何被杀。

定王与关世年一个掌权,一个得声望。都是该忌惮之人。

他尚在关外,故而风波不及他。

于是,他连年自请出战,只要他在关外,为了顾及战争,怕他在战场上做些什么不利于大周的事情,元帝就不会对宫家做什么。

只是如今,元帝显然已经坐不住了。

宫长诀看着宫韫,目光幽深平静,

“父亲,咱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元帝心中有意动,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宫家,您看看定王,看看关家,若现在不早早防备,我宫家只会与定王关家沦落到一样的下场。”

宫韫沉下声道,

“长诀,你说得对。若不早早防备,我宫家只会与定王关家一般下场。”

“可我们要防备,只有一条路可走,父亲不能轻易这么做,这是千古的骂名。也会给百姓带来灾祸。”

那条路,是反叛。

宫长诀道,

“事到如今,父亲还不能决定下来吗?如今的朝堂,看似一切正常,却早已是奄奄一息,就算我们宫家不做,这大周的江山,也迟早要断送在元帝手中。”

“到时候,也许就不是内乱这么简单。”

宫长诀的眸子笃定,

“西青如今吞并了东辰,正在攻打北孟,而南岳孱弱,这四方以舟山为中心的国家,迟早会变成一个国家,版图比之大周相差无几。”

“若西青决定进攻大周,到时,大周内部难以应付,分工混乱,推卸责任,无人可用,仍如今日一般消极怠工,唯以权势为首,难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为重,当西青的大军推开大周国门的时候,只怕离亡国就不远了。”

宫长诀步步紧逼,

“父亲,三军只听宫家号令,要抵御西青,宫家必定要出战,到时,胜算无多,大周沦陷,宫家一样会变成千古的罪人!”

宫韫面色沉重。

宫长诀道,

“父亲,我们还有机会,就算是我们先动手,将元帝拉下皇位,也未必会遗臭万年。”

宫长诀目光灼灼,

“元帝不知道,旁人不知道,您难道也不知道,那虎符的秘密吗?”

宫韫眸中震惊,

“长诀,你怎么——”

宫长诀垂眸,她小的时候摸过虎符,发现里面有条线,似乎是刻意切的,那条线极平整,她不慎将虎符跌落,摔在地上,虎符一断为二,她忙蹲下来捡起,却发现有一张纸条塞在虎符的一半里,今传位于皇长孙杨恪,还有一些别的话,她如今也记不太清了。

当时,她以为弄坏了虎符,忙将把纸条原样塞回去,没想到,虎符竟然能沿着线合起来,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如今她重生一世,想起那虎符里的纸条,才惊觉,那是元帝谋朝篡位的证据。

元帝并非真正的皇位继承人,那么宫家即便是对元帝刀戈相向,那也是师出有名,宫家是清乱党,灭贼寇,而不是叛乱。

有此证据,宫家便是师出有名,流芳千古不一定,但定然不可能遗臭万年。

宫韫在房中渡步,他自然知道这张纸条的存在,这是先帝在弥留之际给予定王的。当年,定王和宫家共执虎符,宫家虽知道得晚,却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当时朝廷还未似如今这般散乱,而百姓更是安居乐业,他只怕自己会扰乱朝纲,给百姓带来灾难。当时的元帝,也还算勤恳,他只能压下不发。

但如今长诀所说句句属实,若他仍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只怕宫家会落得如定王和关家一样的下场。

可要反叛,亦不是易事。如今元帝盯着宫家,宫家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要有所动作,只怕是极其容易暴露。

削权(12)

削权(12)

宫韫与宫长诀沉默良久。

一直坐到夕阳渐渐西沉,有下人进来点了灯,然后又忙退出去了。

昏黄的烛光下,

宫韫道,

“之前为父只想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如今听你这般说来,宫家再坐以待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宫韫的声音混浊沉重,

“如今,确实是我宫家危急存亡之际。”

父女二人对坐,表情皆是肃穆。

宫韫道,

“但这个决定,只怕不是轻易能下的。”

“如今宫家被朝廷孤立,形单影只,怎能成事?”

宫长诀目光坚定,

“父亲,就算是形单影只,宫家也必须要放手一搏,如若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宫家并非形单影只,如今,一样有人在谋划此事。”

宫韫抚着胡须,颇有些惊讶,

“除了我们还有谁?”

宫长诀抬手,拿起笔,在纸上徐徐写下一个关字。

宫韫道,

“我竟也忘记了,他是关家的后人。”

这些日子以来,关无忘一直倍受元帝恩宠,大事都交给关无忘去做,甚至连虎符都给了他。而关无忘也是一副忠心模样,宫韫便也下意识觉得,关无忘忠于元帝。

却忘记了,关无忘是关家的后代。

宫韫道,

“长诀,你毕竟女儿家,这些事情,为父会思虑清楚,你不必太过操心,待我与你叔父商量过后再盖棺定论。”

宫长诀却道,

“父亲可知,近日宫家的流言为何而来?”

宫韫道,

“想是朝堂之事流出致使流言四起。”

宫长诀定定地看着宫韫,

“父亲,那谣言是女儿让人放出的。”

宫韫混浊的眸中震惊,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为什么?”

宫长诀在屋中缓缓渡步,

“您和叔父被削权的事情,在五日前便已经流传到长安的贵族少辈中,并且大家猜测的,是宫家失宠,是陛下忌惮。”

“长诀知道,这言论能在这个小圈子里流传,他日,必定也能在长安中掀起满城风雨。”

宫长诀的眸子灼灼,

“于是不等流言传到民众之中,我便让人将流言放出,并且让言论呈两极趋势,支持宫家的和认为宫家勾结陈王的双方争论不休,这样,自然会很快地让流言传播,达到一个鼎盛。”

“在此之前,我利用两个阶级压抑已久的矛盾推动这场争论,又派了人假意因此争论而斗殴那么,这场争论势必要摆上公堂。”

宫韫愈听亦愈发震惊,看着自己眼前的女儿,一时间竟只能沉默。

宫长诀道,

“我放出流言时,之所以选定与陈王勾结为宫家之罪,是因为这个罪名对百姓来说,容易说服他们。”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罪名对知晓真实情况的朝堂之人,贵族子女来说也算是是极其荒谬,子虚乌有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会让他们相信。毕竟陈王反叛时,父亲仍在关外。既然朝堂之人全都知道这种言论极其荒谬,此言论便无法蒙蔽朝堂视听,元帝也无法利用这种言论来顺势扳倒宫家。”

“这些甚嚣尘上的言论虽然一时间让无数人质疑宫家。”

宫长诀停住脚步,看向宫韫,

“但是,是我们先出手操纵了流言,它会向什么方向发展,都已被我们预料千万遍,这流言便会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一直都被我们牢牢掌握,我们不是赤手空拳等死,而是有备而来。”

“若是我们坐以待毙,待流言传到民众之中的那一刻,我们便失去了所有主动权,被按上什么罪名都是未知数。”

宫长诀眸底平静,却带起宫韫心中的巨浪翻涌。

宫长诀道,

“那时,流言中宫家被削权的原因若是变得可迷惑朝臣,元帝绝不会心慈手软。顺着流言,便会将宫家杀之而后快。”

“女儿听到流言的一点消息,便立马开始了这些安排,因为,哪怕是晚一步,宫家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宫长诀的眸中隐隐燃起火光,眼中倒映的是屋中摇曳的烛火,脑海中滑过的却是泼天的鲜血和刺目疮痍,无止境的尖叫与黑暗。

宫长诀道,

“父亲,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晚一刻,都是死路一条!”

宫韫心中竟被宫长诀的一番话惊起了滔天巨浪,眼前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可独当一面,可引万丈巨浪而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宫韫的心中有了些愧疚,到底是没有自己护着,女儿受过太多苦,否则怎能成长得这么快?

宫韫感慨道,

“父亲不在的这些年月,你受苦了。”

声音中几分不忍与沉重。

他的女儿,究竟受过了怎样的苦难,才能练就如今这般铜墙铁壁,才能拥有这般匹敌朝堂之人的精辟见解和长远目光,又是如何炼成这些自保的一招一式。

宫长诀眸中隐隐含着泪花,道,

“父亲,女儿不苦,女儿只是为了宫家,想尽一份力。”

她眸中坚定道,

“我宫家没有长子,无人为父亲继,长诀作为长女,自当扛起这个责任!”

宫韫的眸中倒映着少女的模样,这是他的女儿,一字一句,坚定地告诉他,要帮他扛起宫家的责任。

宫韫不由得一阵心酸和感动,他的女儿,如今也是长大了,只可惜,却是在他错过了陪她长大的那些时光。

宫长诀道,

“长诀求父亲不要将长诀当成孩子,不要将长诀当成女子,父亲,我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能担得住保护宫家的重任,我虽不能上阵杀敌,可我却也能用自己的方法护住宫家。”

宫韫沉默,却是站起身来拍了拍宫长诀的肩膀,沉重地道一声,

“为父知道了。”

宫长诀道,

“与关无忘合作的事情,还请父亲考虑一二,长诀不是小孩子气说笑,这有关乎宫家的生死存亡。”

宫韫道,

“只怕这事,得与你叔父再商量,待商量出结果,为父…知会你一声。”

宫长诀闻言,便知宫韫是同意让自己插手宫家之事了。

宫长诀临出门前,回头道,

“眼前百姓们关于宫家的流言并不是问题,到时候,也许会给父亲一个惊喜。”

宫长诀出了书房,却见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梳妗提了一盏灯,两人穿过桃花林,花枝时不时挡在面前,宫长诀抬手拨开面前花枝,花枝上的花轻颤,带着些露水。

梳妗低声道,

“小姐,跟着万姨娘身边婆子的小厮来报,说是那婆子去了钗梦阁,但到底是女子买钗簪的地方,小厮进去太扎眼,恐打草惊蛇,便也不知那婆子去钗梦阁做什么,不过,小厮倒是看见那婆子拿了一张图纸交给掌柜的,想是要打什么首饰。”

宫长诀微微皱眉,打首饰?

只怕……没那么简单。

梳妗道,

“大宴将至,只怕是二小姐想要艳压群芳,要打新首饰做点缀。”

梳妗道,

“小姐,说起来,咱们还没置办什么呢,到时候在大宴上,小姐定要好好得将那些人比下去。”

宫长诀道,

“比来比去有什么好的,只怕越打眼的,会死得越快。”

大宴是为诸侯国和众小国使者所设的宴,表面是为了招待,实则却是为了和亲。

为安抚诸侯国,向众小国示好,和亲早已成为必须手段。

只可惜,大周的安宁竟要这些女子的芳华来换取。

若是国强兵盛,何必如此?

强盛的国力予人一看便可直接封住众国的嘴,谁敢随意冒犯?更毋提要大周如此频繁地送女子去和亲。

这般大宴是元帝登基后几年才开始有的。

先帝一路推上去,乃至高祖,又有哪个时期送女子和亲送得如此频繁?

可见大周在元帝的治理下已然危矣。

在此等大宴上,她若出风头,便极易被看中,送去和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宫长诀回到紫藤苑沐浴过,坐在几案前打算看看书。

却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花樽,花樽里插着一把纸鸢花。

梳妗道,

“那日小姐回来时,便见小姐将这把纸鸢花随意丢在亭中石桌上。奴婢看了觉得怪可惜的,便将其用花樽插起来。到底是油纸折的,不会枯萎,颜色也不会变,看着倒也是栩栩如生,叫人看着舒坦。”

“只是没想到,小姐也会买这种坊间用来示爱的纸花。”

梳妗笑道,

“不对,依着我家小姐这般品貌,怎需要自己买,想来是哪位公子送的。”

宫长诀一怔,

“这是民间用来示爱的花?”

梳妗点头,

“对啊,一般都是平民百姓买来定情用的,因为平民百姓买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作定情之物,这般不会凋谢枯萎的纸花便成了风靡的定情之物。虽不贵重,但心意可贵,再者说了,这纸鸢花不会枯萎,是以能保存许久,寄托的情意也永不枯萎了。”

宫长诀忽然明白过来,为何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如此笃定楚冉蘅喜欢她。

原来,这是定情的花。

宫长诀喃喃道,

“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成不了真。”

梳妗笑道,

“这花纸可都是用真花染的,虽是假花,带着的芳华却是真的,带着的情意自然也做不了假。”

宫长诀看着那束纸鸢花,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宫长诀慌忙移开了眼。

梳妗道,

“小姐…可是不喜欢这花吗?若是不喜欢,奴婢将它撤下去便是了。”

宫长诀本想应一句好,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不要——”

梳妗有些惊讶,宫长诀忙装作若无其事,

“我觉得有束花在眼前开着也算是养眼,还是别撤了吧。”

宫长诀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她是因为一点儿也不在乎,所以,哪怕就在眼前,她也能视若罔闻,何必撤下去?此花于她根本就只是一束普通的花,何必上纲上线,若她真的撤下去,那才是心中千万个放不下,连放在眼前都觉得心慌意乱。她怎会如此?

宫长诀胡思乱想了一通,只觉得烦躁。上了床榻倒头就睡,蒙着被子,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

过了几日,长安中早已将宫长诀那日辨清宫家名声的话传了个遍。

不少人听闻是因为陛下心疼宫家大将,一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荒谬。

心疼怎么还削权?

到后来,听了旁人的叙述才知,那顶天立地的两位大将军,早已年近五十。

一个是长诀小姐的父亲,连年征战在外,陪家人的时间屈指可数,甚至在长诀小姐遭遇奸人所害时都没有办法回到女儿身边保护女儿。平常百姓可尽享的阖家欢乐,子女承欢膝下,这位手握兵权的将军竟都没有办法如常人一般拥有。

如今,征战数十年,更是落了一身的伤痕,本该含饴弄孙,修养身心的年纪,却仍在关外拼死搏杀。

听至此,众人已然无尽唏嘘,心中亦是说不出的敬佩与心酸。

再听至卫国大将军竟年近五十还未娶妻,更是沉默不已,这可是当年手执一杆缨枪,俊俏得全城都知道的宫小将军,当年征战归还朝野,有多少女儿家看着他红了脸,往他身上抛过绣帕锦囊,却没想到,为了这大周,竟至今未娶。

听完了这些,再想想陛下心疼宫家却削权的举动,忽然觉得完全能理解,感同身受了。

只是,他们这些一直受宫家保护,受宫家福荫得以安坐长安的人,竟然如此阴险地去揣测宫家。竟将宫家与陈王这种乱臣贼子联系在一起,当真是诛心!

要是那两位征战半生的将军知道了,该有多心寒。

一时间,之前说宫家与陈王有勾结的流言骤然平息。

转而掀起了另一股风潮。

百姓们因为之前污蔑宫家的行为而愧疚,便自发地开始为宫家说话。

不少茶楼还根据早年间的所闻,串联起来,写出了宫家忠肝义胆,保家卫国的故事。

“要说宫家这位宫小将军,当年可是风流俊逸无双,在前屿关,曾被人笑说面相阴柔的书生,结果,当年的宫小将军一跃从城楼飞下,猛地用剑抵住了那匈奴贼首的脖颈,手起刀落,那些匈奴人一见自己的将领被杀,方寸大乱,那一场战役,宫家只用了一天,就将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底下的众人听了,大声叫好,

“果然是我大周的战神,就该这般,将贼首一刀毙命!”

“宫小将军果然是人中英杰,若不是这般大将,怎能护我大周数世安宁!”

“我大周有此大将,定有盛世永昌!”

说书先生笑道,

“说到这,可就不得不再说说咱们的宫太尉,宫大将军……”

整条街的茶楼几乎都在说各种版本,各个战役上宫家的英勇之姿,且都是自发进行,百姓们对宫家的敬仰和崇拜一时达到了一个顶峰,比之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甚。

不少少年都上宫家去上拜帖和自荐信,想要拜入宫家军门下,像宫家一般,为国,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

当然,亦还有一部分拜帖总让人有点尴尬,常常有百姓自荐自家姑娘给宫霑,希望宫霑能成家。

当这些拜帖到了宫霑手里的时候,宫霑只觉得烫手。

宫韫看着那些雪花片一样的拜帖和表达敬仰的诗词、信件,忽然想起宫长诀那日在门口,背对着烛光对他说,

“眼前百姓们关于宫家的流言并不是问题,到时候,也许会给父亲一个惊喜。”

宫韫握着信件,终于明白了宫长诀话中的含义。

削权(13)

削权(13)

一连数日过去,宫家门房收到的书信也不见少,反而是越来越多,宫霑的脸也越来越黑。

宫长诀在餐桌上看向阴云密布的宫霑,笑道,

“叔父这些日子怎的这般萎靡不振。”

宫霑看她一眼,

“我却没想过,如今一把年纪还会收到姑娘的情书。听说那日在公堂之上,你让百姓们替我找合适的姑娘?”

宫长诀心虚地替宫霑斟满了酒杯,避重就轻地恭维道,

“叔父才刚过四十岁,怎会一把年纪。”

宫霑道,

“可是满长安都说我年近五十。”

宫长诀打着马虎眼,

“定是百姓们太爱戴叔父您,觉得您德高望重,不自觉就给您加了岁数。”

宫霑本欲反驳,宫韫咳嗽两声,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宫霑只好长叹一口气,想逗逗小侄女都会被大哥警告。这辈子看来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宫长诀目睹一切,低着头偷笑。

皇宫中。

一个宫人跪在地上,

“公主,那夜的暗卫并未来报,是因为受了重伤。”

瓮喻道,

“怎么回事?”

宫人道,

“是楚世子忽然出现,救了宫长诀。”

瓮喻忙问道,

“世子怎么会突然出现。”

“那女子如今仍毫发无损?”

宫人道是。

瓮喻面色扭曲,

“本以为万无一失,那贱人,竟然能让楚世子冒死救她!”

瓮喻在殿中渡步,声音藏着几分尖锐,

“花灯节同游,莫非世子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

“不行,绝对不可以!”

瓮喻将面前的茶杯猛地掷出,茶杯落地而碎,溅了满地的碎片,滑过宫人的脸,霎时一道血痕。

瓮喻怒道,

“本公主不信,这世上还有本公主得不到的东西!”

满殿的宫人忙跪下,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那出身低贱的女子怎会入楚世子的眼,定然是那女子存心勾引。”

瓮喻面目扭曲,道,

“那为什么楚世子三番两次地救她,若是楚世子心中没有她,怎会如此!”

面上带着血痕的宫人道,

“公主,就算是那女子入了楚世子的眼,也不过因为有一张好皮囊而已,公主您明艳无双,金枝玉叶,只要楚世子多见您几次,定然会将您放进眼里。将那低贱的女子抛诸脑后。”

“那卑贱的女子怎配与您争晖,您是天上的明月,她不过是飞萤之光,您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将她碾死。”

瓮喻道,

“可是如今,楚世子三番五次救她,万一本宫再要动手的时候,伤到了楚世子怎办?”

宫人面上的血流到衣襟上,她慌忙地低着头,跪着走到瓮喻面前,

“公主,如今楚世子是可以救她,但要是在楚世子绝对不会出现的时候,公主派人下手,那女子怎还能逃过一劫?又怎会伤到楚世子?”

瓮喻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

宫人低声说了几句,瓮喻闻言,面目舒缓不少,露出一丝笑来。

宫人道,

“公主,请您给奴婢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些就让奴婢去安排吧。”

瓮喻随意将手帕丢在地上,

“擦擦吧。”

“本宫姑且再信你一回,若这次还不能顺利铲除那贱人,你就等着宫刑伺候吧!”

宫人忙磕头道,

“谢公主隆恩,奴婢必定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宫中大殿内。

元帝看着奏报,

“今年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突逢旱灾。”

“这可是足足七个州,占我大周半壁江山,若满地饿殍,人口流失,待别国趁机攻打进来,州县空无一人,这大周的土地岂不是白白送出去!”

元帝眼底青黑,面色带黄,说话语气也略微虚浮。

关无忘出列,道,

“陛下,如今饥荒并不只与旱灾有关,数州饥荒爆发也并非一日的事情。”

“大周近几年赋税极高,而老百姓种地的收入用来缴税都未必够,饥荒不过是一拖再拖的爆发罢了。”

关无忘眸色冷冽,一字一句将他的话说出,声音不高不低地响在大殿上,赋税二字却霎时间却让无数人为他捏紧了一把汗。

关无忘缓缓道,

“前年的赋税拖到去年,去年的赋税拖到今年,数年的积贫与青黄不接下来,老百姓已是食不果腹,饥荒早已蔓延,各州县长官怕被上头责备,故意隐瞒不报,而恰逢今年天降大旱,各州县的长官便都将老百姓中涌起的饥荒假借大旱之名上报。”

关无忘眸中锋芒毕露,若不是因为只有赋税高导致饥荒这一个原因,各州县长官怎会隐瞒不报?

若是因为其他原因导致饥荒,上谏时大可说出,可是饥荒全都由于赋税高而引起,各州长官怎么敢说,这无疑是将矛头指向元帝,这赋税,是元帝亲自操刀改的。

而赋税刚改的时候,有朝臣上谏,直接被元帝革职,甚至差点危及性命,有了前车之鉴,众人自然避之不及。

元帝一向不喜听逆耳忠言,这种忠言,无疑是各州县长官的催命符。

趁着大旱,终于有了借口,有了旁的原因,不用再归咎于赋税高,各州县长官自然抓紧机会上报。

这般畏首畏尾的大臣,和固执不听谏言,狂妄自大的皇帝。

不知到底是谁更悲哀些。

元帝听了关无忘的话,面色沉了下来,

“赋税乃国之根本,赋税的多少是我大周国力的证明,若是关爱卿想劝朕将赋税降下来,则是无稽之谈。无疑是要令大周之根本颜面扫地。”

关无忘道,

“臣并非要陛下将赋税降下来,而是觉得,既然是饥荒,陛下应当拨款赈灾。”

元帝道,

“关爱卿觉得拨多少银两合适?”

关无忘高声道,

“七个州,几乎是我大周一半疆土,而在饥荒中煎熬的人不少于六百万,臣私以为,应当拿出一千万两白银以赈灾。”

元帝道,

“治粟内史,如今国库还有多少银两?”

治粟内史出列,却有些颤颤巍巍,国库已经许久未点,如今只怕是说不出准确的数字。

关无忘比治粟内史更先开口,

“如今我大周国库丰腴,小国进俸,互通有无,及最近抄没的陈王孟家等余孽的家产几近十万万两,再加上的赋税盈余,七十万万两应当是有的。”

治粟内史闻言,冷汗一瞬冒出,这国库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陛下今年初春下江南一趟就花了三十万万两,国库只亏不盈,去年的赋税交上来的数字少得堪忧,全国州府没有一个交齐的,总量比没改赋税前交得还少,国库里哪里来的七十万万两白银?

元帝闻言,

“既然我大周国库丰腴,那便拨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应急,无比安抚各州县灾民。若让朕再听见饿殍满地的传闻,朕唯你们是问。”

治粟内史的手一直抖,而关无忘回头对治粟内史笑了一下。

治粟内史偷偷用衣袖擦着脑门上的汗,国库在五六年前尚且有这个数,可如今入不敷出,怎么可能有七十万万两。

可要是说没有七十万万两,陛下必定觉得他办事不利,认为他是在嘲讽陛下治国无方,到时……后果难料。

到底这一千五百万两白银是拿得出来的。看来只能按下不提。

治粟内史道,

“臣领旨。”

众臣退朝,而关无忘穿着朝服便走在街上,翻身上马,骑着马到了定王府。

关无忘摘了帽子,随意地坐在楚冉蘅面前,楚冉蘅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关无忘拿走了黑棋子,顺手下了一个地方。

“如今元帝拨了一千五百万两出来。”

楚冉蘅道,

“比我们预测的要多。”

关无忘道,

“只可惜,这三年中,饿死的人早已不计其数,而长安依旧一片升平,只以为眼前是盛世。却不知,大周已经岌岌可危。”

楚冉蘅落子,

“元帝是否派你前往赈灾?”

关无忘道,

“并未派我前往,但让我监督治粟内史采办粮食。”

关无忘拿出虎符,

“我苦思冥想数日,想过千百种可能,甚至想过这东西是暗号或是皇宫暗道的钥匙,可终究没有琢磨出来,这里面的乾坤到底如何能取到手。”

“她说,茶碎原本也是茶壶里的完整茶叶,我想,最大可能便是这虎符是某个暗门的一部分,放入暗门机关能开启暗门。”

楚冉蘅伸手,

“给我。”

关无忘将虎符递给楚冉蘅,楚冉蘅食指和拇指一掰便将其掰开,露出了里面的字条,楚冉蘅将虎符和字条推到关无忘面前。

关无忘先是几分诧异,又是自嘲地笑笑,

“看来这丫头是故意说得这么弯绕来骗我,想来是并不完全相信我。”

楚冉蘅抬眸看他,

“我记得你说,她与你说了一句内有乾坤。茶壶里包着茶叶,就是茶壶里包着茶叶,她相信你,是你自己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

关无忘无奈地笑笑,

“茶壶里包着茶叶,虎符里包着字条,她可真算是直白,我竟没想到这点。”

“可你能如此准确地找到了内在乾坤,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楚冉蘅落子,将关无忘的黑子吃了个干净,淡淡道,

“小时候玩过。”

关无忘看向棋盘,黑子被吃尽,

“我竟忘了,你定王一族也曾执掌虎符。”

“可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楚冉蘅淡淡道,

“不是时候,若早知道,泄露的可能性更大,能晚一步是一步。”

关无忘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与你楚世子合作当真是折寿,总有太多底牌我看不见。”

楚冉蘅道,

“你无需看见。”

关无忘道,

“这次的大宴,你依旧不打算去?”

楚冉蘅淡淡道,

“从未去过,这次自然也一样。”

关无忘笑道,

“不一样,这一年,那宫家的丫头到了婚假的年龄,她又生得有几分姿色,你不去,她只怕要遭罪。”

楚冉蘅捡棋子的手一顿。

关无忘只翘起二郎腿坐在他对面,摇着扇子笑。

削权(14)

削权(14)

宫长诀戴着面纱坐在茶楼一角,说书先生在台上道,

“要说起这宫大将军与夫人的故事,那可算是美谈佳话,宫家的儿郎连年在战场拼死搏杀,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朝生一朝死,刀剑无眼,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出事,所以少有官宦王侯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去宫家,宫家儿郎难娶妻,这位宫大将军亦是一直到了二十六岁也未成亲。”

“但是——”

“二十多年前,一个方及破瓜之年的女子,站在城墙上,看见大周的军队凯旋而归。”

“结果在城墙上,这女子脚底一滑,猛地翻过了矮城墙,直直就往底下掉,当时看着这情况的众人,那都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谁知,那凯旋归来的将军,竟从马上一跃,从半空中接住了那少女,那一刻,少女衣袂翩飞,看着年轻俊朗的将军,一颗芳心便失落了,待落地,众人见少女被少将救下,拼命地鼓掌欢呼,而女子自然对将军一见钟情。”

“这女子,便是当今御史大夫的嫡长女,御史大夫知道了女儿的心思后,其实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宫将军的。毕竟沙场上刀剑无眼……”

宫长诀用手撑着额头,听着说书先生的话。

其实故事倒是真的,她的父母也是两情相悦。成婚后亦是恩爱非常,只是万姨娘的出现,一下子让两人的关系有了几分生分与尴尬。

万姨娘仰慕父亲,便设计趁父亲酒醉时爬上了父亲的床,怀上了孩子。父亲只得将其迎进府中。

大抵自那以后,母亲便心中有了一道隔阂,虽不言,却到底难过去。

而如今宫家岌岌可危,父亲也没有时间去调和两人之间关系,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早已是将隔阂愈发扩大。

宫长诀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窗外的桃花被风吹拂,摇动起来,一片花瓣飘入了宫长诀的杯中。

宫长诀放下茶杯,唤了小二,小二忙上前替宫长诀换过茶水。

说书先生道,

“这御史大人说,倒不是不能嫁,只是聘礼有些困难,三天之内要一篮子雪花。”

“但那时可是大暑时节,哪来的雪花。”

众人啧叹,

“这未免也太为难人了吧。”

“大夏天从哪里找雪花啊。”

说书先生摇摇头,

“非也非也,冰窖里可是有冰的。”

听客道,

“可是冰窖里的雪是被人弄进去的,融了又结,雪花早就被破坏了。”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怎么把雪花拿出去还是个问题呢。”

说书先生道,

“雪花自然是被破坏了许多,可是总有一些是没被破坏的。咱们的宫大将军,为了能说服丈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开始在冰堆里找雪花。这找嘛,自然也是能找得到的,但是,这雪花一用手指去碰,马上就化了。”

听客道,

“那就用旁的器具挑出来啊。”

说书先生道,

“欸,咱们的宫大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但雪花这么小,宫大将军是用什么器具挑出来的呢?”

众人沉默,说书先生笑道,

“宫大将军是用一双铁筷子将雪花挑出来的。”

“而且是一朵一朵地挑,挑了足足三天,但是,这也只有小半篮子,咱们宫大将军心眼直,拿的可是平时妇人们上街买菜用的大篮子。”

众人闻言哄笑,

“没想到大将军看起来精明,在战场上谋划过人,在旁的事情上居然这么死心眼。”

说书先生道,

“三天的期限到了,但还没装满一篮子,大将军简直是心急如焚。”

“想着,难道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这时,咱们的宫小将军看见了,只哈哈大笑,笑兄长木鱼脑袋,御史大夫又没有说要多大的篮子,怎的就必须要装满一个这么大的篮子。”

“总之,忙里忙外,终于是将这一篮雪花给挑出来了,用冰包着送去了御史府,御史大人一看,也是惊了好一会儿。”

“御史大人心里想,这个直脑子的后生,居然真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挑了一篮子雪花,还都是亲自动手未曾假手于人,本来是想让这后生知难而退,说要雪花作聘礼不过是委婉的拒绝之辞,却没想到这直脑子的后生竟真的以为要雪花作聘礼,还真就在盛夏天气里弄了一篮子雪花,仔细看,还片片分明。这下子可下不来台了。”

众人大笑,

“也算是歪打正着,这下御史大人怕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直脑子果然也还是有直脑子的好处的。”

“宫大将军原来还有这么呆的一面。”

说书先生笑,

“御史大人原先是没有想将女儿嫁给宫将军的,但是看了这一篮子雪花,也知道,宫大将军是个本分老实的,也靠得住,最主要是这份心意难得,冰窖里待三天,不傻也得冻傻了,偏偏这后生就是这么坚持着挑出了一篮子雪花。”

“就这么想着想着,御史大人居然就点头同意了,宫大将军知道御史大人同意了,那叫一个开心,还以为真的是这聘礼起的效果,可是却不知道,老丈人是看中了他的性情和那份真心。”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宫大将军未免也太好笑了,当真是一个直脑子啊。”

“之前看那么多次宫大将军拿着剑骑着马一身煞气地进城,我还以为宫大将军是那种杀伐决断,冷若冰霜的人。却没想到,竟然也这般可爱。”

“一想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蹲在冰窖里,小心翼翼地拿着筷子一朵一朵地挑雪花,我就忍不住地想笑。”

宫长诀将茶饮尽,抬步出了茶楼。

万姨娘这些年,作妖的时间不少,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也因其越来越深。

如今听得这般过往,却是愈发为父母感到可惜。

原来父亲曾经为了母亲曾在冰窖中三天三夜,拿出众人觉得不可能拿出的雪花作聘礼,曾经就是这般艰难也要娶到母亲。

如今,一个万姨娘却生生横隔在母亲与父亲之间。

宫长诀回到宫府,小厮来报,说是父亲叫她。

宫长诀进了书房,见父亲坐在几案前,看着中间放着用来降温的冰盒,似乎若有所思。

宫长诀道,

“父亲。”

宫韫回过神来,

“来了。”

宫韫道,

“这件事,我与你叔父商量过了,我们决定先悄悄将族亲送到幽州老家,先力求族亲能安然无恙。再商讨是否与关廷尉联手。”

宫长诀知道万事不可操之过急,点点头道,

“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

宫韫道,

“长诀,你如今长大了,比为父想的长大得还要快,还要好,从前也从未想过,我的女儿能有这般能力,真的能护住宫家,也能保护自己,他日若你嫁人,我也可放心了。”

宫长诀道,

“女儿不嫁人。”

宫韫道,

“胡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

宫长诀道,

“如今宫家虽在百姓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可在朝堂中,仍旧摇摇欲坠,将来要做的事情,只怕是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艰难,若不能亲眼看宫家安定下来,我绝不会嫁人。”

宫韫道,

“这是为父与你叔父该做的事情,你怎能冒这个险。”

宫长诀道,

“父亲不必劝,女儿心里有数。”

宫韫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女儿一向是倔得八匹马也拉不回的,也只能暂且放下这个问题,

宫韫转而道,

“关无忘想扶谁上位?”

宫长诀端着茶杯,

“听说,皇长孙于先帝虽然被杀,但是原先的那位太子殿下却仍活着,并且还有一个小儿子活在世上。”

“至于关无忘想扶哪位上位,这就由不得咱们了,太子虽名正言顺,到底是年纪已大,小儿子虽没那么名正言顺,但到底是太子之子,也是皇长孙的弟弟,如今此二人皆被囚禁。”

宫韫叹了一口气,

“无论怎么算,也总比如今金銮殿中那位好。”

宫长诀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冰格上,一些碎冰正融化着。

“今日,女儿听闻父亲曾以一篮雪花作聘礼,求娶母亲,?”

宫韫看向冰格中的冰,

“当年你外祖父是要让我知难而退,要委婉地拒绝我,我何尝不知,只是一想着娶不到你母亲,心中就跟扎了一根刺一般。于是,花了三天三夜,将雪花挑出来,大抵也是被诚心所动,你外祖父才愿意将你母亲嫁给我。”

宫韫的眸中动容,似想起了往事。

宫长诀道,

“父亲如今,还愿意为母亲再挑雪花吗?”

宫韫叹了一口气,

“只怕她已经不再愿意要了。”

宫长诀不再问,起身推开门,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

宫长诀走过去,见是两个丫鬟,两人跪在地上,一个在哭,一个在安慰。

“凭什么我要被这样罚跪一天,又不是我要看的,大小姐怎么能这样做,明明就是自己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宫长诀双臂抱胸,淡淡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另一个丫鬟安慰道,

“谁让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若是再哭,引来了大小姐可怎么办,只怕还有得你受的呢。”

哭着的丫鬟道,

“大小姐自己偷人,被咱们看到了又怎样,错的又不是咱们,凭什么要咱们受罚。”

另一个丫鬟道,

“你快别说了,要是被人听见了,你只等着发卖吧。”

哭着的丫鬟啜泣着。

宫长诀上前两步,淡淡道,

“怕谁听见?”

两个丫鬟听着声音,只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忽然,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抖如筛糠,回头看向宫长诀。

而宫长诀站在阳光下,面色一片清冷。

两个丫鬟如见鬼了一般,看见宫长诀那一刻下意识大叫起来。

宫长诀挑唇笑了,

“怎么,看见我,觉得很可怕吗?”

宫长诀慢慢走到两人面前,淡漠地道,

“跪在父亲的书房前面,是想让父亲听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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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权(14)

宫长诀戴着面纱坐在茶楼一角,说书先生在台上道,

“要说起这宫大将军与夫人的故事,那可算是美谈佳话,宫家的儿郎连年在战场拼死搏杀,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朝生一朝死,刀剑无眼,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出事,所以少有官宦王侯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去宫家,宫家儿郎难娶妻,这位宫大将军亦是一直到了二十六岁也未成亲。”

“但是——”

“二十多年前,一个方及破瓜之年的女子,站在城墙上,看见大周的军队凯旋而归。”

“结果在城墙上,这女子脚底一滑,猛地翻过了矮城墙,直直就往底下掉,当时看着这情况的众人,那都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谁知,那凯旋归来的将军,竟从马上一跃,从半空中接住了那少女,那一刻,少女衣袂翩飞,看着年轻俊朗的将军,一颗芳心便失落了,待落地,众人见少女被少将救下,拼命地鼓掌欢呼,而女子自然对将军一见钟情。”

“这女子,便是当今御史大夫的嫡长女,御史大夫知道了女儿的心思后,其实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宫将军的。毕竟沙场上刀剑无眼……”

宫长诀用手撑着额头,听着说书先生的话。

其实故事倒是真的,她的父母也是两情相悦。成婚后亦是恩爱非常,只是万姨娘的出现,一下子让两人的关系有了几分生分与尴尬。

万姨娘仰慕父亲,便设计趁父亲酒醉时爬上了父亲的床,怀上了孩子。父亲只得将其迎进府中。

大抵自那以后,母亲便心中有了一道隔阂,虽不言,却到底难过去。

而如今宫家岌岌可危,父亲也没有时间去调和两人之间关系,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早已是将隔阂愈发扩大。

宫长诀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窗外的桃花被风吹拂,摇动起来,一片花瓣飘入了宫长诀的杯中。

宫长诀放下茶杯,唤了小二,小二忙上前替宫长诀换过茶水。

说书先生道,

“这御史大人说,倒不是不能嫁,只是聘礼有些困难,三天之内要一篮子雪花。”

“但那时可是大暑时节,哪来的雪花。”

众人啧叹,

“这未免也太为难人了吧。”

“大夏天从哪里找雪花啊。”

说书先生摇摇头,

“非也非也,冰窖里可是有冰的。”

听客道,

“可是冰窖里的雪是被人弄进去的,融了又结,雪花早就被破坏了。”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怎么把雪花拿出去还是个问题呢。”

说书先生道,

“雪花自然是被破坏了许多,可是总有一些是没被破坏的。咱们的宫大将军,为了能说服丈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开始在冰堆里找雪花。这找嘛,自然也是能找得到的,但是,这雪花一用手指去碰,马上就化了。”

听客道,

“那就用旁的器具挑出来啊。”

说书先生道,

“欸,咱们的宫大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但雪花这么小,宫大将军是用什么器具挑出来的呢?”

众人沉默,说书先生笑道,

“宫大将军是用一双铁筷子将雪花挑出来的。”

“而且是一朵一朵地挑,挑了足足三天,但是,这也只有小半篮子,咱们宫大将军心眼直,拿的可是平时妇人们上街买菜用的大篮子。”

众人闻言哄笑,

“没想到大将军看起来精明,在战场上谋划过人,在旁的事情上居然这么死心眼。”

说书先生道,

“三天的期限到了,但还没装满一篮子,大将军简直是心急如焚。”

“想着,难道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这时,咱们的宫小将军看见了,只哈哈大笑,笑兄长木鱼脑袋,御史大夫又没有说要多大的篮子,怎的就必须要装满一个这么大的篮子。”

“总之,忙里忙外,终于是将这一篮雪花给挑出来了,用冰包着送去了御史府,御史大人一看,也是惊了好一会儿。”

“御史大人心里想,这个直脑子的后生,居然真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挑了一篮子雪花,还都是亲自动手未曾假手于人,本来是想让这后生知难而退,说要雪花作聘礼不过是委婉的拒绝之辞,却没想到这直脑子的后生竟真的以为要雪花作聘礼,还真就在盛夏天气里弄了一篮子雪花,仔细看,还片片分明。这下子可下不来台了。”

众人大笑,

“也算是歪打正着,这下御史大人怕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直脑子果然也还是有直脑子的好处的。”

“宫大将军原来还有这么呆的一面。”

说书先生笑,

“御史大人原先是没有想将女儿嫁给宫将军的,但是看了这一篮子雪花,也知道,宫大将军是个本分老实的,也靠得住,最主要是这份心意难得,冰窖里待三天,不傻也得冻傻了,偏偏这后生就是这么坚持着挑出了一篮子雪花。”

“就这么想着想着,御史大人居然就点头同意了,宫大将军知道御史大人同意了,那叫一个开心,还以为真的是这聘礼起的效果,可是却不知道,老丈人是看中了他的性情和那份真心。”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宫大将军未免也太好笑了,当真是一个直脑子啊。”

“之前看那么多次宫大将军拿着剑骑着马一身煞气地进城,我还以为宫大将军是那种杀伐决断,冷若冰霜的人。却没想到,竟然也这般可爱。”

“一想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蹲在冰窖里,小心翼翼地拿着筷子一朵一朵地挑雪花,我就忍不住地想笑。”

宫长诀将茶饮尽,抬步出了茶楼。

万姨娘这些年,作妖的时间不少,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也因其越来越深。

如今听得这般过往,却是愈发为父母感到可惜。

原来父亲曾经为了母亲曾在冰窖中三天三夜,拿出众人觉得不可能拿出的雪花作聘礼,曾经就是这般艰难也要娶到母亲。

如今,一个万姨娘却生生横隔在母亲与父亲之间。

宫长诀回到宫府,小厮来报,说是父亲叫她。

宫长诀进了书房,见父亲坐在几案前,看着中间放着用来降温的冰盒,似乎若有所思。

宫长诀道,

“父亲。”

宫韫回过神来,

“来了。”

宫韫道,

“这件事,我与你叔父商量过了,我们决定先悄悄将族亲送到幽州老家,先力求族亲能安然无恙。再商讨是否与关廷尉联手。”

宫长诀知道万事不可操之过急,点点头道,

“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

宫韫道,

“长诀,你如今长大了,比为父想的长大得还要快,还要好,从前也从未想过,我的女儿能有这般能力,真的能护住宫家,也能保护自己,他日若你嫁人,我也可放心了。”

宫长诀道,

“女儿不嫁人。”

宫韫道,

“胡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

宫长诀道,

“如今宫家虽在百姓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可在朝堂中,仍旧摇摇欲坠,将来要做的事情,只怕是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艰难,若不能亲眼看宫家安定下来,我绝不会嫁人。”

宫韫道,

“这是为父与你叔父该做的事情,你怎能冒这个险。”

宫长诀道,

“父亲不必劝,女儿心里有数。”

宫韫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女儿一向是倔得八匹马也拉不回的,也只能暂且放下这个问题,

宫韫转而道,

“关无忘想扶谁上位?”

宫长诀端着茶杯,

“听说,皇长孙于先帝虽然被杀,但是原先的那位太子殿下却仍活着,并且还有一个小儿子活在世上。”

“至于关无忘想扶哪位上位,这就由不得咱们了,太子虽名正言顺,到底是年纪已大,小儿子虽没那么名正言顺,但到底是太子之子,也是皇长孙的弟弟,如今此二人皆被囚禁。”

宫韫叹了一口气,

“无论怎么算,也总比如今金銮殿中那位好。”

宫长诀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冰格上,一些碎冰正融化着。

“今日,女儿听闻父亲曾以一篮雪花作聘礼,求娶母亲,?”

宫韫看向冰格中的冰,

“当年你外祖父是要让我知难而退,要委婉地拒绝我,我何尝不知,只是一想着娶不到你母亲,心中就跟扎了一根刺一般。于是,花了三天三夜,将雪花挑出来,大抵也是被诚心所动,你外祖父才愿意将你母亲嫁给我。”

宫韫的眸中动容,似想起了往事。

宫长诀道,

“父亲如今,还愿意为母亲再挑雪花吗?”

宫韫叹了一口气,

“只怕她已经不再愿意要了。”

宫长诀不再问,起身推开门,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

宫长诀走过去,见是两个丫鬟,两人跪在地上,一个在哭,一个在安慰。

“凭什么我要被这样罚跪一天,又不是我要看的,大小姐怎么能这样做,明明就是自己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宫长诀双臂抱胸,淡淡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另一个丫鬟安慰道,

“谁让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若是再哭,引来了大小姐可怎么办,只怕还有得你受的呢。”

哭着的丫鬟道,

“大小姐自己偷人,被咱们看到了又怎样,错的又不是咱们,凭什么要咱们受罚。”

另一个丫鬟道,

“你快别说了,要是被人听见了,你只等着发卖吧。”

哭着的丫鬟啜泣着。

宫长诀上前两步,淡淡道,

“怕谁听见?”

两个丫鬟听着声音,只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忽然,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抖如筛糠,回头看向宫长诀。

而宫长诀站在阳光下,面色一片清冷。

两个丫鬟如见鬼了一般,看见宫长诀那一刻下意识大叫起来。

宫长诀挑唇笑了,

“怎么,看见我,觉得很可怕吗?”

宫长诀慢慢走到两人面前,淡漠地道,

“跪在父亲的书房前面,是想让父亲听到吧。”

削权(15)

削权(15)

宫长诀淡淡道,

“既然想让父亲听到,那我便成全你们,唤他前来,听听你们的说辞可好?”

两个丫鬟一时似乎都慌张起来,但不远处站在阁楼上的万姨娘却露出了笑意。

一个丫鬟忙磕头道,

“大小姐,求求您,求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说这些话让您听了堵心,奴婢该死。”

说着,那丫鬟忙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耳光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宫长诀道,

“我还没有说什么,你这般行状,是想让旁人误会我冷漠无情,视奴为草芥,不通情理吗?”

丫鬟却是依旧自顾自扇着耳光,根本不理会半分,只是一直极用力地扇自己,嘴角都渗出血来。

宫长诀敛眸,眸色一沉,看来有些人,是非要她成为处罚者不可。

宫韫走出书房,

“什么事这么吵?”

闻言,另一个丫鬟忙跪着爬到宫韫面前,声泪俱下,

“老爷,求求您,救救奴婢吧,大小姐要处罚奴婢们,说要将奴婢们发卖,可是奴婢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

宫韫抬眸看向宫长诀。

而宫长诀眸色淡淡,似置身事外一般。

宫韫道,

“简直是荒谬,若你们没有丝毫错处,怎么会被大小姐惩罚。”

丫鬟忙揪着宫韫的衣裳下摆,

“求求老爷,救救我妹妹吧,大小姐罚她自打耳光,可她有瘀血症,要是再让她打下去,只怕会血流不止,白白丧命啊。”

说着,那个自打耳光的丫鬟便应声到地,口吐白沫,面上的血痕带着紫黑,似已死的人一般。

宫长诀敛眸,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宫韫道,

“长诀,这两个丫鬟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这么惩罚?”

宫长诀淡淡道,

“背主。”

醒着的那个丫鬟忙道,

“大小姐,您就承认了吧,奴婢们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见着了您和四院的小厮卿卿我我,还宽衣解带……”

宫韫猛地一脚踹在丫鬟身上,

“当真是背主,大小姐岂容你如此污蔑!”

“来人,将这丫鬟拖下去!”

宫长诀缓缓道,

“慢着——”

宫长诀上前,看着丫鬟,道,

“既然是与我贞洁有关,自然不能这般草草了事,否则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宫长诀抬眸看向宫韫,

“父亲,还请让全家都聚在前厅,好好地听这丫头掰扯掰扯,也好全了女儿的声誉。”

宫韫道,

“说得也是,这般刁奴,定然不能轻饶了。”

晕过去的丫鬟被人抬走,众人聚于前厅中。

宫韫道,

“今日,在书房前,有婢女诬陷长诀,为防止往后后患无穷,今日让大家都坐在这里,是为了澄清诬陷之语,好以绝后患。往后再不准如此背主之人留存在宫府中。”

宫长诀站在堂上,看着跪下的丫鬟,而丫鬟啜泣不止。

宫长诀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在万姨娘身上时,万姨娘无由来地心一颤,有些慌乱,宫长诀的眸如一把利刃,似乎能划破所有的表皮,刀刀见血。万姨娘忙微微低下头,避开宫长诀的视线。

宫长诀冷声道,

“今日之事,不管这造谣的人是谁,都绝不轻饶。”

绝不轻饶四字一出,万姨娘抬眸看向宫长诀,见她眸色淡淡,不复方才狠厉,心中也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方才宫长诀那眸间的狠厉定是她的错觉。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能有多厉害。

万姨娘这么一想,目露笑意,

“大小姐,这轻不轻饶左右也只是两个婢女的事情,但是这婢女这般模样,怕不是有话要说。到底大小姐心中坦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若让她说了,也好把事情弄清楚,免得坏了大小姐的声誉。”

万姨娘看着宫长诀,而余光落在丫鬟身上。

她言语中似都为着宫长诀考虑,却是逼着宫长诀要给丫鬟说话的机会,不给就是心中有鬼,有见不得人的事。

宫长诀轻笑两声,

“万姨娘说得对。”

万姨娘闻言,眸中带了笑意,果然不过一个小丫头,好哄骗得厉害。

宫长诀对着丫鬟道,

“有什么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丫鬟跪在厅前,声泪俱下,却不是对着宫长诀,而是对着宫韫,

“老爷,就算是奴婢与妹妹有什么过错,也不至于这般处罚,奴婢的妹妹有瘀血症,大小姐是知道的呀。奴婢与妹妹同为紫藤苑二等婢女,日夜都在紫藤苑中伺候大小姐,可大小姐怎能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如此重罚,这般处罚。奴婢的妹妹如今只怕要送命。”

宫韫道,

“到底是什么罪名,让大小姐要惩罚你,你又如此污蔑大小姐,再这般言之无物,若再不说实话,便家法伺候。”

丫鬟似被吓到了一般,怯生生地看向宫长诀,咬紧了唇,似犹豫不决,

“大小姐……大小姐她……”

左氏放下茶杯,冷冷道,

“说!再不说拖出去乱棍打死!”

丫鬟一副慌乱的样子猛地磕头,道,

“奴婢要揭发大小姐与人私通!”

左氏猛地一拍桌子,

“来人,把这个满嘴喷粪的奴才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不说胡话为止!”

丫鬟猛地磕头,

“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有证据!”

“大小姐在五月节前夕将自己的簪子赠予了小厮阿远!”

“奴婢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啊!”

宫韫闻言,面色微变。

小厮阿远他是见过的,生得俊秀,手上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宫韫也曾动过要将其收入军中的打算,难道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诀与这小厮日久生情了不成?

长诀不愿嫁人,难道是因为心上人是这阿远,二人身份低微,相差甚远,无法婚配,为与之相守,所以长诀才不愿嫁人?

宫韫只觉得心下也有些不安和不确定。

到底是他的女儿,他也不愿女儿为了区区一个小厮而耽误,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左氏道,

“将小厮阿远带上来。”

阿远被人带上来,眉目俊美,纵使一身小厮衣裳,也比旁的小厮要出众些。

堂上众人见了,多少都有些动摇。

若是普通小厮倒不至于入眼,可这小厮生得如此好看,日日相见,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丫鬟急道,

“奴婢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奴婢亲眼见阿远与大小姐卿卿我我,甚至在紫藤苑中,与大小姐衣衫凌乱着一同进了内室,奴婢亲眼所见,绝无半句欺瞒。”

“而奴婢与自己的妹妹看见了这一切,让大小姐知道了,大小姐就让奴婢们跪着,还让奴婢妹妹自打耳光,大小姐是知道奴婢妹妹有瘀血症的,一旦受伤,极难痊愈,一点小伤都可能要了命。大小姐这般,无疑是要杀人灭口啊!”

堂上众人闻言,眉头都皱起来。

唯有万姨娘,眸间压抑不住的喜悦,一双吊三角的眼看着丫鬟,弯起了瘪瘪的唇,隐隐有几分刻薄让人生厌。

宫韫沉声道,

“长诀,你是否真的…”

宫韫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没有说完。

宫长诀跪下,恭敬道,

“女儿想请您听完。”

只是一句话,再没了下文。

宫韫心中咯噔一声,难道真如这丫鬟所说?

宫长诀淡淡道,

“既然这丫鬟说你与我有私,你又怎么说?”

阿远瞟了万姨娘一眼,

忙道,

“诀儿,你曾说过要嫁给我,绝不嫁给旁人,纵使是什么王侯将相你也不愿嫁,就算一生都只能困在这个院子里,只要能与我一起,你什么都不怕了,如今既然在老爷面前,不若便招了吧。也好求老爷给你我机会在一起。你我可是已经……”

众人闻言,只觉得有几分沉重。虽这小厮未说出口,但也知他要说的是什么。

阿远看着宫长诀,眸中皆是深情款款。

看起来并未掺半分假,几分纠结和爱意亦让人觉得信服。

宫长诀忽然笑出了声,几声轻笑落在众人耳中。

“好一个情郎,句句说的话似在为我考虑,却句句诛心,大庭广众之下,玷污我之名节。”

宫长诀返身,笑着问道,

“你说与我有私,那我问你,可曾见过我在背上的桃花胎记?”

小厮微微皱眉,看向万姨娘,不对,万姨娘明明说大小姐的胎记在手上,可为什么大小姐却说在背上。

小厮反应过来,对了,定然是大小姐说了假话,想骗他露出马脚。

小厮忙装作痛心的模样,道,

“你胡说,诀儿,你怎能这样对我,你的胎记明明在手臂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你除了我又能嫁给谁。这般要推开我的样子,难道你忘了我们曾经的那些誓言了吗。”

句句都透着沉痛和不敢置信,完全是一副被心上人背叛的模样。

万姨娘看了,得意地一笑,还好她早有准备。

宫韫闻言,看向宫长诀,尽是难以置信,有如雷击一般,手止不住地颤抖。几欲开口,却不能出声。

片刻过去,宫韫却又觉察出一丝不妥。长诀的胎记确实在手臂上不假,可是那胎记明明就是一朵极似霜花的花,见之难忘,哪里是什么桃花胎记!

这小厮口口声声与长诀有私,却连这么明显的错误都没有发现。

分明就是这小厮在栽赃嫁祸长诀!

宫韫猛地将茶杯砸出,滚烫的茶水四溅,宫韫怒道,

“哪来的这厮,竟口出狂言!”

“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削权(16)

削权(16)

“老爷不要啊,我与诀儿是真心相爱的,您不能就这样拆散我们啊!”

阿远被几个小厮拖住,就要往外拉,一个东西从他袖中坠落。而万姨娘眼疾手快地接住,装作惊讶地大叫道,

“哟,这不是大小姐的簪子吗?”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柄簪子上。

宫霑眸色一紧,这确实是他赠予长诀的礼物,因为雕刻图案与成色独一无二,这世间不可能有第二支一模一样的簪子。

怎么会从这小厮身上掉出来,难道长诀真的与这小厮——

阿远挣脱,跪在地上道,

“我与大小姐是真心相爱,就让我们在一起吧。”

“这簪子是五月节前夕,诀儿赠予我的,她说过非我不嫁,若是没了我,她能嫁给谁去?”

“求老爷开恩!”

堂上众人都盯着那柄簪子,除了阿远的声音,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宫长诀看着那柄簪子,淡淡道,

“这是我的簪子?”

万姨娘拿着那柄簪子,故作痛心疾首道,

“大小姐,这可是你叔父所赠,你怎能用它赠予这小厮定情?岂非不孝不贞?”

宫长诀拿过那柄簪子,看向万姨娘,冷笑,

“一个连我的胎记都说不清楚什么样子的人,一个开口就污蔑我的人,我纵使是瞎了眼,也不至于用长辈所赠的簪子与之定情。”

梳妗正好前来,捧着一方匣子,宫长诀接过,从中拿出一柄紫玉簪,只不过,那柄紫玉簪却是从中断开,用金丝再接起来。

宫元龄见宫长诀又拿出一柄紫玉簪,面色微变,怎么会有两柄紫玉簪?

不对,紫玉簪独一无二,肯定只有一柄,那么必定有一柄是假的。

之前娘让她画图纸,那多出来的那柄紫玉簪会不会……

宫元龄略有些不安,看向万姨娘。

宫长诀将两柄簪子递给宫霑,宫霑接过,面色马上一变。

万姨娘看着那两柄玉簪,虽是猜不透宫长诀要做什么,看那簪子,却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定能达成。

就算宫长诀拿出来的是真的簪子又如何,与从前的模样已大不相同,而从阿远袖中掉下来那柄,反而是与原来一模一样。孰真孰假,还不清楚吗?

宫霑的手碰到簪子的一瞬间便明白过来,看向阿远,

“立刻拖出去乱棍打死!往后再见这般污蔑主子的背主之人,一律绝不轻饶!”

万姨娘面色一变,失声道,

“怎么可能,阿远那簪子明明就和大小姐的簪子一模一样!”

她吩咐下去打出来的那簪子与宫长诀的别无二致,如今这般,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阿远被拖下去,随即便听见惨叫声和棍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一声接一声,无比凄厉。

在惨叫声中,万姨娘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难道真的是哪里出了纰漏?

宫长诀看着万姨娘苍白的面色,冷声道,

“万姨娘,我那簪子,可是暖玉,可这小厮身上掉下来的簪子却是冷玉,从外观上来看,确实与我的簪子别无二致,可只要一碰便知真假,叔父将之送给我,这满堂也唯有我和叔父知道这件事,若是今日叔父不在这堂上,我的名声就会尽毀。”

宫长诀讽刺道,

“万姨娘,好算计啊。”

万姨娘一瞬如坠冰窟,却仍强撑着道,

“婢妾听不懂大小姐在说什么。”

宫长诀笑,

“前几天,有人去了钗梦阁,拿着一张画着花样的图纸,要求做一柄紫玉簪,只可惜,钗梦阁没有紫玉,最多只能用水玉替代。”

“若从小厮身上掉下来的这柄簪子是水玉,是不是就说明,便是钗梦阁所出?万姨娘,你说,我说得可对?”

万姨娘只觉得后背发凉,

“大小姐到底想说什么,这些与婢妾有什么关系。”

宫长诀笑,拿过两只簪子,将之相撞,其中一支簪子猛地断裂开来,正是从小厮身上掉下来的那柄。

断开的那截水玉叮啷一声落地,一片死寂,唯其落地声刺耳。

宫长诀转身看向万姨娘,

“万姨娘,水玉虽硬,但也正是因为冷硬无韧性,所以比起玉,更是容易碎。”

宫长诀缓缓道,

“万姨娘,你失算了。”

万姨娘退后两步,

“大小姐在说什么,婢妾听不懂。”

宫长诀将手中剩下的那半截水玉扔到万姨娘脚下,

“听不懂?是要我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

万姨娘逼着自己镇定下来,道,

“此事与我无关,大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宫长诀冷声道,

“是非要我请钗梦阁的掌柜前来对峙,你才认账吗!”

万姨娘无由来想起宫长诀开始时说的那句话,

今日之事,不管这造谣的人是谁,都绝不轻饶。

不管是谁,绝不轻饶!

万姨娘抬眸,对上宫长诀如冰般寒冷刺骨的眼神。

万姨娘的手颤抖着,

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

万姨娘却转而哭泣道,

“大小姐这般污蔑婢妾是何居心,纵使这紫玉簪之事是假,但到底可未必与婢妾有关,大小姐今日罚那有瘀血症的婢女自打耳光,害了旁人的命,不顾及人命,反倒是急着栽赃婢妾,大小姐,你的心好狠啊。”

万姨娘猛然跪下,

“老爷,婢妾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大小姐,竟惹得大小姐这般不信任婢妾,还想要往婢妾身上泼脏水,婢妾当真是冤枉啊。”

万姨娘哽咽着说完,却是将话题强行转移到了那两个丫鬟身上。

宫长诀面不改色,讽笑道,

”泼脏水?”

“万姨娘,到底是谁往谁身上泼脏水?”

“你想污蔑我私通不成,如今又说我草菅人命。你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啊。”

“说我草菅人命,那也得是我下的命令才行。可是,这真正下命令的人又是谁?”

“今日,我一出书房便见这两个丫头在罚跪,嘴里说着因为看见我私通被罚,我不过上前问了两句话,那个丫鬟马上开始自打耳光,而另一个,则马上跑到父亲面前污蔑我,这步步算计,步步把我带入陷阱,到底是我草菅人命,还是你万姨娘草菅人命?”

“眼前这个所谓目睹我失贞而受罚的婢女,趴在我的窗下,偷听我说话,听见我的簪子不见了,马上就跑到了万姨娘的院子里通风报信,那个有瘀血症的婢女,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更何谈日日跟在我身边伺候,众所周知,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从来都只有梳妗,那两个婢女是谁的人,旁人不清楚,难道万姨娘还不清楚吗?”

宫长诀盯着万姨娘,

“我说过,今日无论造谣的人是谁,都绝不轻饶。”

宫韫沉声道,

“万氏,这此间种种,是否是你所为?”

万姨娘身子一软,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跪在地上哭道,

“我没有,我没有,老爷你要相信我啊。”

宫长诀冷笑道,

“那不若便请那钗梦阁的掌柜来,好好与万姨娘身边的妈妈对峙一二。”

万姨娘只打死不认,

“大小姐,婢妾虽身份低微,但到底也是二小姐的母亲,大小姐这般做派,岂非让人寒心!”

而万姨娘的婆子被人带上来,一上来便痛哭流涕道,

“大小姐饶了我吧,都是万姨娘让我这么干的呀,与我无关啊!”

万姨娘眸色一变,瞬间没了支撑的力气。

宫长诀对宫韫道,

“父亲,一切都已明了,依据家规,行诡术心计害人者,当鞭五十,以儆效尤!”

宫韫点头,语气中隐隐含怒意,

“这般污蔑,自当家法处置,若不惩处往后必定卷土重来。”

有人抓起万姨娘往外走,万姨娘挣脱,跑到宫元龄面前,

“元龄,你救救娘啊,娘没有害到大小姐,怎么就要家法处置,这五十鞭下去,娘只怕要归天了啊!”

宫元龄颤颤巍巍,眸子里透着害怕,

“娘……你怎么能这样…”

宫长诀返身,扬起右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万姨娘面上,万姨娘一时不防,摔倒在地。

宫长诀看着万姨娘,高声道,

“万氏,你以为惩处你只是因为你设计害人吗!”

“你也不睁眼看看,如今我宫家是什么样的局势!”

宫长诀眸子猩红,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朝堂上,皇帝忌惮,众臣唯恐避之不及,而在王侯官宦的子孙中,我宫家已失帝心,顷刻就会覆灭,像定王,像关家一样,下一刻满门抄斩,下一刻挫骨扬灰!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而你,作为宫家的一份子,不安分守己做好一个宫家人的本分,不同心协力维护宫家平和,反而处处与族人勾心斗角,为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目的,你对族亲痛下杀手,搅乱局势,你知道若是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宫长诀痛斥出声,

“我宫长诀立刻就会从满华京怜惜变成满华京唾弃,届时,生养我的宫家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你知不知道,一旦流言风向转变,高高在上坐在的皇位上的人会对宫家做什么,我宫家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什么样的生死绝境!”

宫长诀揪着万姨娘的领子,

“我们苦苦支撑,小心翼翼维持的一切,都会因为你这么一个蠢妇全然轰塌,你知道逆转流言,我们花了多大力气吗,你知道为了维持宫家平和,父亲和叔父瞒得有多么辛苦,熬得有多么辛苦吗?你只是为了自己的这么一点点利益,就对自己的族人刀戈相向,我宫家倒了,你以为你就能置身事外吗!”

宫长诀松开万姨娘的领子,万姨娘瘫倒在地。

宫长诀立在堂上,高声道,

“从今天开始,若有一个人再犯同样的错误,通通赶出宫家,我不管是我的亲长也好,是我的兄弟姐妹也好,我不管你们是主系还是旁支,只要再有一个人敢做今天这样的事,我宫长诀绝不留情!”

“我宫家一百二十一人,不能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愚行而葬送,为了护住这一百二十一人,我会不择手段,会刀口舔血,会反目成仇!我要护住绝大多数,就必定舍弃一些吃里扒外,一心内斗,无心团结对外的人。”

堂上众人面色严肃。

宫韫道,

“说得对,我宫家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际,不可能为了一些在宫家之内攻击族亲,挑拨离间,不顾血亲的人而葬送整个宫家,若我宫家不众志成城,明日就是死期!”

左氏道,

“长诀虽然不是长者,但她是宫家的长女,我宫家无长子,长女自当承担起家族之重任,往后再有一人做下今日这般之事,一切听候其发落。今日之事,尽传于上百族人,我宫家再不拧成一股绳,必然危机四伏,无以为继,待他日满目疮痍,无力回天,只有死路一条。”

削权(17)

削权(17)

宫长诀道,

“我的族亲我尚且不留情面,下人更是,若有背主者,发卖都不必,全部杖毙。若今日之事传到在场之外的任何人耳朵里,我必揪出传播者,杀之以慰我宫家。”

宫长诀的眸扫过众人,

下人们跪道,

“唯。谨遵大小姐教诲。”

众人眼中只见那个青衫少女,削瘦却挺直了脊背,似乎顶住了千丈崩斜的高山,眉眼如画,更不能让人忽视的却是她眉宇间的决绝和果断,是她要顶起一个家族的勇气与决心。

阳光自庭院射入开阔的前厅中,撒在宫长诀身上。

这辈子,就算要她永堕地狱,要她挫骨扬灰,她也一定要护住这个家,不管用什么方法,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再也不要亲眼见她的家分崩离析,不要她的满门忠烈遗臭万年,不要她身后这些宫家的老弱妇孺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受尽折磨。

为了这些人,她要披荆斩棘,她要练就一身钢筋铁骨。她要手刃仇人,还宫家安宁。

宫长诀冷冷道,

“待家法处置之后,送万姨娘去别庄,再不准回来。”

下人把瘫倒在地的万姨娘带走。

宫长诀道,

“宫元龄,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宫元龄听见宫长诀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微微颤抖道,

“长姐……我……”

宫长诀道,

“我知道你没有害人的心,不管这簪子与你有没有关系,万姨娘都是不会告诉你任何计划的,但是——”

梳妗将从万姨娘身边婆子身上搜出来的图纸递给宫长诀。

宫长诀展开皱巴巴的图纸,展开在宫元龄面前,

“你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画的。”

宫元龄忍不住哽咽道,

“长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只以为姨娘要给我打首饰……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没有想过姨娘是要拿来害你的……”

宫长诀将图纸放在桌上。

“宫元龄,你不知道万姨娘要害我,我不怪你,可是,当那柄假簪子出现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冤枉的,就算是为了维护你的母亲,选择不说出真相,起码该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但是你没有,反而一直沉默,我是你的长姐,陪着你从一岁到你十四岁的长姐,可你看着你的长姐被冤枉,却一声不吭,若非我早有准备,你岂非是要一直沉默地看着我名声尽毀,被迫嫁给一个小厮?”

宫长诀看着宫元龄。

而宫元龄的眸有些红,

“长姐……我只是怕……怕我……”

宫长诀道,

“你一向寡情些,我不怪你,可你到底该把我们放在心上,当我们出事的时候,身后能支撑住我们的唯有家人而已,我们对你是如此,自然希望你对我们也是如此。”

宫长诀道,

“这一次,我只当你不知道这件事情,万姨娘的五十鞭不必受了,今日就将之送去别庄,你去送送她吧。”

宫元龄红着眼,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人人都知道,如今的宫家经不起一点儿风浪,万姨娘此举若掀起流言反噬,大则毁灭宫家,小则让宫家失去所有百姓支持。只是送去别庄,已经是极通情理的处置。

众人散去,宫韫坐在宫长诀对面,

“你…如今。”

宫韫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做得极好。”

宫长诀笑,是前世的冤孽让她不得不害怕,只是一点儿小小的风浪,都会让她无比警惕。

对于宫元龄,她不希望宫元龄恨她,才选择不行家法处置万姨娘。

她还是不想让姐妹两人似前世一般越走越远的。

前世的事情,她如今,亦常常午夜梦回,半夜惊醒亦是常态。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已经回来的时候,无比的庆幸,常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宫长诀道,

“父亲,我最近常常…做一个梦。”

宫韫道,

“是什么样的梦?”

宫长诀眸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

“是一个很恐怖的梦。”

前世的事情自她眸中闪过,她一字一句缓缓道,

“梦里,我被孟家栽赃淫佞,活在世人的诽谤之中,没多久,宫家就因为天家栽赃而导致百姓们对宫家刀戈相向,天家顺势扳倒宫家,宫氏尽上断头台,而我从高崖上一跃而下殉了族。”

她的情绪低落,声音亦带着落寞与绝望。

宫韫闻言,摸了摸她的头,

“长诀,那是梦,宫家和我们都会好好的。”

宫韫的手很粗砺却极温暖,宫长诀的心不自觉得被安抚下来。

宫长诀抬眸,轻轻笑道,

“是,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西长街上,一行运载着粮食的车排列走过。

宫长诀走到路边让开路,拉粮食的马走得慢了一些,赶车的人挥起鞭子赶马,却不小心将粮食袋子抽破了一个极小的口子,掉下一些粮食来。

宫长诀看见粮食落下,眸光聚拢在掉落在地的粮食上。

赶车的官兵发现了,忙将袋子破口堵好。

一行粮食全部走完,众人也慢慢回到街上,宫长诀走到方才粮食落下的地方,弯腰捡起几粒掉落下来的粮食,看着手心中的几粒粮食,宫长诀面色微变。

她忙用手帕将之包起来,转身进了清风阁。

清风阁的小二见她来,格外热情,

“小姐您来了,请上二楼吧,今日要喝些什么茶?”

宫长诀道,

“同先来的那位一样。”

小二上次拿了宫长诀银子,答应宫长诀将举子与行镖之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诸公堂。

毕竟,以向外祖父举荐为诱说动那举子帮忙已是不易,不能苛求他掺和进不相关的朝堂是非中,而那行镖之人一个平民,若在公堂上直言宫家削权之事而惹上麻烦也不好,日日行走江湖,不在守卫森严的长安之中,谁知道会不会因此遭遇些什么不测。

既然如此,就必定需要一个人来说破这一切。

目睹一切的清风阁小二便是不二人选。

宫长诀上了楼,推开天字号雅间的门。

关无忘拿着一本账本在看。

宫长诀也不说话,将包着粮食的手帕打开放在桌上。

那几粒粮食落入关无忘眼中。

关无忘反扣着放下书本,懒洋洋地道,

“怎么了?”

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和轻微沙哑。

宫长诀道,

“我记得,朝堂明明说要买米以赈灾,可为何那粮车上掉落的却是劣粟?百姓们怎么能吃这个东西,你就算要在朝堂挖钱,你也该看看是什么时候,百万黎民生死攸关的事情,关无忘,你怎能在这件事上动手脚挖钱?”

关无忘满不在意地笑笑,捏起那几粒劣粟,

“原你也知这是百万黎民生死攸关的事,可人饿的时候,草根,树皮,甚至是所谓的观音土,有什么是吃不下去的?劣粟又如何,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不能吃?”

关无忘抬眸看宫长诀,眼神里几分认真,

“买一斤细米的价格,能买十斤劣粟,就意味着能多救九倍的人,宫长诀,你一向衣食无忧,没有真正见过满地饿殍,饿到了极点,纵使是观音土,也是救命的东西。更何况,我换掉的变成了劣粟,不再是细米,一路上,交接的人无法利用从中挖去部分去换钱,能多救多少人你又清楚吗?”

宫长诀的眸落在关无忘指尖的劣粟上,道,

“是我错怪你了。”

关无忘道,

“我早就说过,你长得这么漂亮,只会说大道理,好生无趣,你该去看看外面的百姓,看看那些你们宫家护着的百姓是什么样子,才能护得住熙熙攘攘百姓之人,而不是只将他们当成一个印记,一个图腾,你把这个图腾记在心上又如何,只有你了解这个图腾所代表的含义,你才能真正护住,而不是干巴巴地继承你宫家一个姓氏的抱负与责任。”

宫长诀缓缓道,

“多谢。你说得对。”

“…是我错怪你了。”

关无忘道,

“今日寻你来,是想告诉你,与我合作的并不止你一个人。”

宫长诀反问道,

“还有别人?”

关无忘笑,

“大抵这个人,你会很喜欢吧。”

宫长诀也不作多想,小二将一壶花茶蹭蹭蹭送上楼,给宫长诀倒好,又恭敬地下去了。

宫长诀道,

“我说让小二上与你相同的茶,却没想到你喝的竟然是花茶。”

关无忘道,

“什么茶又怎么样,总之是你宫小姐花的钱,不过半年,多给了这么多,我自然是所有的都要喝一遍。”

两人说话间,雅间的门开了,宫长诀此时倒有几分好奇,这另一个与关无忘合作的人是谁。

一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缓缓推开门。

入目是一片白色绣了流云纹的袖角,那人缓缓入内。

霎时一片死寂,宫长诀仿佛僵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握着茶杯的手却越来越紧。

来人身材高大,眉目清俊,气度不凡。

可那人,是她避之不及的楚世子。

宫长诀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故作平静地放下茶杯,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关无忘的话尤响在耳边,

大抵这个人,你会很喜欢吧。

削权(18)

削权(18)

十丈红尘饰他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他以华裳。

而他竟无半点回顾,就这样穿越她一生的沧桑,步步踏来,都是她的回忆与不甘。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宫长诀忙低下头,捏着杯子,不发一言

,她的余光中落了一片如雪的白。

关无忘看看宫长诀,笑笑,道,

“宫长诀,我说的那个人来了,你如此沉默冷淡,倒不是见客的礼仪,也不像你啊。”

宫长诀捏着杯子,她为了宫家,决意避开他,可他却处处出现。如今,更是与她同一战线的人,是能助她报仇的同伴,可是她就算知道,却也做不到直视他的眸,毫无芥蒂地与他共谈。

宫长诀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道,

“真没想到,会是楚世子。”

却又觉自己的样子未免太可笑了一些,这般的紧张和不安,岂非印证她心中正因他而惊涛骇浪?

宫长诀平复着自己的心境,缓缓抬眸。

没关系的,只是一个同伴,能帮她报仇的同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宫长诀的眸落在楚冉蘅身上,却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

一双眸中,她看得见坦坦荡荡的烟霞斜阳,看得见她前一生遥不可及的熠熠之光,那是她无数个夜里,坐在月下幻想过千万次的对视,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极乐之光。

她手一抖,失手将茶水打翻,滚烫的茶水落在她手背上,灼烧般的疼痛燃起,而茶水还在她手背上漫过去。

楚冉蘅凝眸,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往上微微抬起,剩余的茶水未再落在她手上。

宫长诀慌了神,忙甩开楚冉蘅的手,

“多谢世子,此番弄伤了手,只怕是不能相谈,长诀先走一步。”

宫长诀夺门而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有多慌乱,而她的心,只比脚步更加慌乱。

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

她竟没有想过,关无忘说的那个人,有可能是楚冉蘅。

是她大意了。

但她要和关无忘合作,往后见到楚冉蘅的机会必定不会少,但她如今根基尚浅,在皇权面前亦没有自保的能力,若是瓮喻见她与楚冉蘅走得近,万一像前世那般动了杀心怎么办?

瓮喻向来是元帝最宠爱的女儿,嚣张跋扈,占有欲极强,前世,宫长诀与楚冉蘅明明并无什么实际接触,仅仅是瓮喻知道楚冉蘅可能心悦于她,便对她,对宫家下如此重手。

宫长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万一瓮喻这辈子依然如此,搭上的可不止是自己,还有宫家。

至少,为了宫家,她就绝不能与楚冉蘅再多接触。

宫长诀深吸一口气,扶着栏杆下楼。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心中的不安与焦灼才好了一些。

她走在街上,却是有不少人冲她和善地笑和打招呼,宫长诀都一一回应了。

她如今没带面纱,却是因此,能感受到这些陌生的百姓们对她的善意。

如今宫家虽在朝廷式微,但这一世,宫家的名声鼎盛,万民敬仰,绝不会像前世那样尊严尽失,信仰尽失,寒心地死去。

宫长诀的情绪平息下来不少,却被一个人迎面撞上,宫长诀退后两步,看清来人,瞳孔猛地放大。

瓮喻穿着一身妃色绫罗,盛气凌人地睥睨着宫长诀。

而瓮喻身边的侍**阳怪气地道,

“你撞到我们公主了,还不跪下赔礼道歉求公主原谅?”

宫长诀眉头微微皱起,看着瓮喻的脸,她心上腾地燃起了怒火,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陷入手心中。

然她却压制住心间怒火,行礼道,

“臣女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瓮喻身边的侍女道,

“你耳朵聋了?让你跪下道歉,你竟然充耳不闻。”

瓮喻道,

“欸,别这样,你怎能这般对宫小姐,怎么说,宫小姐也是三公之女,你这般岂非失了礼数?”

瓮喻随手拔下一根簪子扔在地上,高高在上道,

“只要宫小姐替本宫捡起这根簪子,本宫就自当一笔勾销了。”

宫长诀努力维持住自己的面色不变,道,

“公主宽宏大量,臣女自当为公主拾起这簪子以求公主原谅。”

说着,宫长诀弯下腰,去捡那根簪子,她的手方碰到那根簪子,手背上就落下一只脚。

瓮喻踩在她的手背上,嘲笑道,

“怎么,宫小姐是不想捡了吗?”

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这一幕,一个女子道,

“那不是宫小姐吗,怎么被人欺——”

女子却马上被人捂住嘴,旁边的人低声道,

“那是瓮喻公主,你不要命了,快点走啊。”

瓮喻的脚在宫长诀的手背上碾着,嘲讽道,

“宫长诀,你不是很傲吗?怎么如今,傲不起来了吗?”

瓮喻一字一句嘲讽道,

“欺世盗名的贱人,妄想攀上楚世子,当真是做梦,就是配楚世子府中的马夫你都不够格,还敢肖想楚世子。”

宫长诀的胸口起伏着,手被压在瓮喻的脚下。

不可以,不可以。

如今她没有足够能力傍身,若是惹怒了瓮喻,会连累宫家,若是导致像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岂非是她亲手葬送宫家,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绝不能图一时痛快,令宫家陷入危难之境。

宫长诀咬着牙,一字一句缓缓道,

“臣女不过污泥,怎敢肖想楚世子,臣女经过退婚一事,早已无心婚假,公主您金枝玉叶,貌美清贵,您才是楚世子的良配,臣女不过是草芥,怎值得公主为之动怒。”

瓮喻踩着她的手,用力几分,

“是吗?”

宫长诀道,

“臣女出身卑贱,不通文墨,不通教化,只知舞刀弄枪,毫无半分女子模样,连与公主相比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会敢肖想楚世子,臣女不过是公主脚下的污泥,公主踩了,只怕是会脏了脚。”

瓮喻闻言,

“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

瓮喻抬起了脚,

“说得倒是,可别脏了本宫的鞋子。”

宫长诀忙将簪子捡起递给瓮喻身边的侍女。她手背上流血不断,本就被水烫得起了泡,又被瓮喻用力地踩,此时已是血肉模糊。

瓮喻看了,心中快慰,

“素琴,咱们走,簪子给本宫扔了,本宫才不要那贱人碰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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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权(19)

见瓮喻离开,左右百姓忙围上来,

“长诀小姐,您还好吗?”

“哎呦,真是作孽,手都伤成这样了。”

一个姑娘忙上前用帕子轻轻地包住宫长诀的手,

“长诀小姐,快回去吧,瓮喻公主不是好惹的,她如今发难,万一折回来再伤了你怎么办。”

宫长诀有些意外,百姓们围住她,七嘴八舌道,

“长诀小姐,您往后可与这位公主娘娘避着点。”

“上次在南街,她坐着马车,用线拴着金丸,引着南城那些贫民来追车,将百姓当做是玩物,南城多是外地饥荒涌进的流民,食不果腹,见了金丸自然要追逐,那次,导致好多人受了伤。可见那位公主娘娘不是善类,长诀小姐可要小心些。”

“是啊,当真是令人发指。”

宫长诀皱眉,

“瓮喻…她,大家都很怕她吗?”

“那是自然,哪有不怕的,说是陛下最宠的公主,咱们平头老百姓哪敢多说多看,要是惹怒了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城南那个拉住了金丸,把瓮喻的手扯破的那个孩子,当时没什么,如今却是莫名其妙就死掉了,当真是作孽啊。”

宫长诀原只以为瓮喻性格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她会这般戏弄百姓,会这样残忍地对百姓。

宫长诀庆幸道,

“方才幸好你们没有过来,否则必定被我连累。”

宫长诀的手还在往下滴着血,百姓们都自发要送她回去,宫长诀婉拒了,笑着与众人道别。

那些百姓还站在原地,

“唉,长诀小姐都那样了还替咱们考虑。”

“丝毫也不怪罪咱们不出手相救,说实话,要是咱不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一定会第一个上去救下长诀小姐。”

“都是一般芳华年岁的女子,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咱们的长诀小姐也能当公主,咱们的日子必然也能过得好很多。”

“就算是咱们想,也不是就能成的,偏偏就是那样的人做了公主,上天的安排,谁能说些什么呢。”

“唉,别说了,还得回家做饭呢。”

宫长诀走着,却见楚冉蘅与关无忘站在前面,宫长诀愣了片刻,转身便走,却听关无忘懒洋洋地道,

“唉,宫长诀,你别跑啊。”

关无忘用轻功,一下子就挡在了宫长诀面前,看见她的手,皱起眉来,

“你怎么搞的,刚才没有烫得这么厉害吧。”

楚冉蘅闻言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看向她的伤口,她的手甚至还在向下滴血,楚冉蘅眸色一紧,

“怎么回事?”

宫长诀没有回答。

楚冉蘅道,

“定王府就在这附近,我带你进去包扎。”

宫长诀猛地甩开楚冉蘅的手,冷冷道,

“如果不是因为楚世子,我也不会受伤,楚世子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楚世子的恩,我承不起。”

她的声音低沉冰冷,却没有看他的眼睛,她不敢,亦是不能。

看见他,她忍不住想起前世宫氏鲜血淋漓,满目疮痍,如今只要她再多看他一眼,便是对宫氏的背叛,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能再葬送她的亲人,她的家族。

瓮喻如今已经起了疑心,她绝不能让这种疑虑放任下去,如今她没有能力自保,没有能力保住宫家,她必须得斩断一切可能让宫家陷入绝境的可能。

宫长诀垂眸,转身大步离开,她捂住自己的手,咬紧牙关。眸子却微红。

关无忘疑惑道,

“她怎么了?”

“追不追?”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似乎极不愿意见到我,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楚冉蘅的眸子中漾起一阵朦胧。

一年前的春天,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趴在墙头上看他练剑。

风穿透阳光,穿透树冠,落在她的头上,吹起她发间步摇和她的碎发。

她一身绯红的衣裳,眉眼间灼灼其华。她捧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眸中似乎有千万里星辰,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像大海中扬起的浪,那些阳光穿透浪花,闪耀明亮的铺满了她的瞳孔。

也似春光,温润了他的流年,那些痛彻心扉,绝望孤独的流年,有了她,似乎都变得无比温柔。

她抓住墙头的动作有些笨拙,墙边种着的桃花树,开得正满,打落了她一头的桃花。

而他转身时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运剑时,力道却深了几分。

剑风起,满园的桃花落了一地。

她咧嘴笑了,他余光里看见她开心的模样,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下一刻,她却一下子没有扶稳墙头,从墙的那头摔下去。

那边是她的侍女在惊呼,

“小姐!”

他大惊,急步就要出门去,想看她是否受伤。

还没出门,便听见墙的那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嘘——你别这么大声。”

“咱们快跑。”

有些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他垂眸笑,她仍这般活蹦乱跳,想是无碍。

她从墙上坠下,却撞在了他的心上。

他立剑站在庭院中,风徐徐吹来,他似乎听得见漫天纷飞的桃花窃窃私语。

记忆中,那些一夜血洗,暗焰燃烧,满门被杀的痛苦,似乎因为她不经意间的到来而浅淡许多。

南风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将吹落哪一片花瓣,但漫山花瓣落满时,每当他想起她,她已在他心上落满。

第一次相遇,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却没想到数年后,她仍在他身边,趴在那高高的桃花树旁的墙头上,视他如明珠。

她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她于他的意义,便已与众不同。

宫长诀回到府中,梳妗见她满手是血,忙唤来李素。

李素替宫长诀清理过伤口,慢慢地替她上着药。

“大小姐,上次您肩上的伤是否有留疤?”

宫长诀道,

“幸得李大夫妙手回春,并未留下疤痕。”

李素替她将手包扎好,

“大小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自伤的好。”

宫长诀沉默一瞬,转而轻声道,

“李大夫说得是。”

“只是,想问一句,李大夫是怎么看出来,我肩上的伤是自己所为。”

李素替她将纱布包好,

“形状不对,旁人难刺成那个伤口形状,除非是自己动手。”

宫长诀笑,

“是我大意了,多谢李大夫替我隐瞒。”

李素没有答话。

宫长诀道,

“如今,想问李大夫配一副药。”

李素抬眸,

“什么药?”

宫长诀抬眸与李素对视,宫长诀的声音低沉。

而李素微微皱眉。

斜阳若影,映得满园似盛满了烟霞一般,宫长诀穿了一身白衣立在亭中,看着远山一点一点,被黑夜湮没得只剩下青黑的影子。

梳妗将剑递给宫长诀,宫长诀的视线落在摇摇晃晃的剑穗上,

宫长诀淡淡道,

“躲开。”

梳妗忙躲到一旁。

宫长诀拔剑出鞘,寒光乍现,明晃晃地照在她面上。

夜风习习,地上的落花被吹拂起来。

宫长诀提剑挽了个剑花,剑风凌厉,割断枝上新叶纷纷扬扬地落下。

衣袂随她动作翩飞,刺,起,转,归。

破开墨夜宁静。

那些在她眼前纷飞的残花和落叶,似极她记忆中,阳光下,他扶剑破风而落的满地桃花。

她转身,剑在她手中转过,手腕下意识用力,握紧剑柄,剑光粼粼如曳水光中,剑破风的声音似琵琶铮铮一声断裂帛,似长风凌厉贯苍穹。

她的手握紧了剑柄,将剑合入剑鞘。

夜风有些凉,浸入她的衣衫。

她曾经最灿烂的一切,始于初春,湮于盛夏,包括曾喜欢的人,和灿若烟霞的绯红色。

梳妗接过宫长诀手中的剑,

“小姐,听说太后娘娘明日就要去万国寺祈福了。”

宫长诀道,

“那我们今夜就启程,不要惊动任何人。”

梳妗道,

“小姐,纸鸢花买好了,现在带上吗?”

宫长诀转身看向梳妗捧出来的一大把绯红的月澄花,宫长诀淡淡道,

“自然要带上。”

一轮山月送行,宫长诀连夜赶到万国寺中,问过守门的小和尚借宿一夜,却没想到,小和尚请出了住持。

宫长诀立在万国寺大门外,住持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宫长诀亦双手合十回拜。

宫长诀道,

“今夜,信女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住持可否通允。”

住持道,

“施主可知,这山幡为何而动?是幡动,还是风动?”

宫长诀看向不远处迎风招展的山幡,沉默片刻,垂眸道,

“如是我闻,不是风动,不是幡动,目中幡动,皆因人心动。”

住持道,

“施主出现在此,不因我佛召唤,不因马车所驱,而是因为施主心有异动,如此,恐难结善果。”

宫长诀道,

“尘世缘孽自当尘世尽,佛家虽非尘世,但佛寺却是尘世,只求住持能救我于火海,助我灭缘孽。信女定长点青灯,虔诚而行。”

住持道,

“再走一步,是万丈深渊,施主非要以相同之法相报前世冤孽吗?”

宫长诀道,

“既信女已前来,便是做好了选择。”

削权(20)

削权(20)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万国寺,仪仗宏大,窦皇后扶着燕后一步步登上台阶,

“母后,慢一些,小心着台阶。”

燕后满头华发,发间点缀着浓绿清透的翡翠,一手被窦皇后扶着,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仪态庄严,没有半分笑意,无端几分叫人心里打怵。

住持已在大厅里等候,见燕后与窦皇后来,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燕后道

“今日前来,是为我大周百姓祈福。”

窦皇后忙道,

“亦还有祈求陛下龙体康健。”

燕后闻言,眸色冷了几分,甩开窦皇后的手。

窦皇后被忽然甩开了手,悻悻地将手收回,却不知是哪里惹恼了燕后。

住持道,

“已为太后,皇后备好斋饭厢房,诵经的众僧已在大殿等候,愿我佛庇佑太后,皇后,夙愿得成。”

窦皇后忙应了,想扶着燕后往大殿走,燕后却拄着拐杖先走一步,显然是不愿意与她同行。

诵经一个时辰,而燕后和窦皇后都跪在菩萨金身前。

祈福诵经结束,二人往厢房而去。

一路上,植种了不少兰花。

忽然一簇绯红的花朵落在兰花间,连绵着,似要往另一条路开去。

燕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窦皇后忙道,

“母后可是累了?儿媳扶母后过去吧。”

燕后道,

“你自去你要去的地方,哀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燕后拄着拐杖往那条有绯红花朵的路走。

窦皇后欲跟,却听燕后冷冷道,

“要是有任何人敢跟过来,哀家必定当众杖责,赐你们一丈红,哀家才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地方。”

燕后拄着拐杖往那条路走,而其后众人停下脚步不敢跟随。

有宫人低声道,

“皇后娘娘咱们真的不跟吗?”

窦皇后苦笑两声,

“母后那是说给我听的,罢了,万国寺就这么大,母后走不到哪去,过一时半会儿,再派人寻回来便是。”

燕后看着那一陌的绯红色月澄,肃穆的面容变得有些温柔,微微带起了些笑意。满面的皱纹似乎亦不再死板。

燕后将拐杖放在一旁,蹲下身去,低头去嗅那些月澄,月澄的香味极温柔又浓郁,正如她记忆中一样。

闻着花香,她似乎能听见一个孩子的叫声,

“母后,母后。”

是一个穿着小蟒袍的男孩子,在向她的方向跑过来。

燕后苍老的面容上荡漾起了几分笑意,

“儒儿……”

男童手上有些泥,却邀功似地指着宫殿前的一块大坪道,

“母后,儒儿给您种了一大片月澄花,这样,您就天天都能看见月澄花了。”

燕后笑道,

“好……好…”

一滴混浊的泪却从她的眸中落下。

很快,那些种子生长成了小苗,又开出了花苞。一大片一大片,绚烂地开在眼前。红得像火一样,而小杨儒钻在花丛里,

“母后,看这花多艳啊。”

转眼间,那绯红的花朵仿佛真的燃烧起来,红彤彤地燃起一片火光,疯狂地燃烧着花丛,杨儒在花丛间挣扎,

“母后,我疼,我疼!”

一会儿是小杨儒,一会儿是长大了的杨儒,在花丛火海间大叫,

“母后救我!”

燕后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燕后惊慌道,

“儒儿,儒儿,你在哪儿。”

转眼间,是一个男人带着剑,站在她面前,

“母后,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只有杨儒,就因为他是你亲生的吗,那我呢?”

“父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男人的剑上都是血,

“不,没关系,父皇已经死了,如今,我才是皇帝,杨儒就是个废物!”

燕后看见一身宫装,却被推倒在地的自己,满头的珠钗凌乱,

“杨元,你竟然弑父篡位!”

男人冷笑,

“来人,将那片月澄花给朕烧了!”

男人道,

“母后,从此以后,您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您多疼疼我,多看看我好吗?”

燕后眼看着那片月澄花被烧,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用自己的衣袖,自己的手去扑打火焰,但火极大,无论如何也灭不尽。

杨元道,

“从此以后,皇宫里,太后能出现的地方里不允许再出现月澄花,若有违者,尽数斩杀于太后面前!”

而那片月澄花丛自她眼前湮灭。

耳边是小孩童欢快的声音,

“母后,母后。”

“母后,儒儿给您种了一大片月澄花,这样,您就天天都能看见月澄花了。”

燕后的泪滴落在纸鸢花上。眼前的一切似乎又变化起来。

是绯红的月澄,是古寺写在墙上的佛经。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些纸鸢花仍旧站在原地,虽是月澄花的模样,覆盖着月澄花的香气,却到底只是纸鸢。

都是假的,都是一场虚妄。

宫长诀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淡然地将一朵朵纸鸢撒上药粉。

燕后拄着拐杖,向着宫长诀的方向而来,

“这些月澄花,是你放的?”

宫长诀起身,行礼道,

“是臣女所放。”

燕后道,

“你引哀家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宫长诀道,

“只是想献花与太后娘娘。虽只是假花,却到底可解太后娘娘思子之苦。”

宫长诀将一朵纸鸢花双手呈给燕后,燕后没有接。

燕后冷冷道,

“想借哀家上位的人多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难道不思念废太子吗?”

燕后敛眸,面色微变,

“你想要做什么?”

宫长诀道,

“废太子被囚禁,生不如死,而您却无能为力,心中难道就不恨元帝吗?”

燕后拄着拐杖,转身欲走。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我能救废太子出来——”

燕后的脚步停住。

宫长诀道,

“您怎么可能不想救废太子出来,臣女明白,太后娘娘觉得我一个弱女子,不该掺和进来白白送命,所以选择视若罔闻,可是,臣女代表的是宫家,手握兵权的宫家。”

宫长诀加重手握兵权四个字。

燕后的眼神变了变。

宫长诀道,

“元帝弑君篡位,名不正言不顺,若太后娘娘愿意助宫家一臂之力,宫家愿替太后颠覆杨元,救出废太子。”

大宴(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您尽可以相信宫家。”

燕后转身,目光落在宫长诀手中的纸鸢花上,

“若是有心,为何现在才来。”

宫长诀道,

“百姓是牵绊,若盛世昌平,我宫家无端且无证据地挑起纷争,于百姓来说,则是灾难。您年少时,因为献赈灾策救万民于水火,被封为县主时,想的不正是这天下万民?宫家对百姓的心,不比您少半分。”

燕后道,

“那现在呢?”

宫长诀道,

“西青已吞并东辰,北孟亦在囊中,只怕不需要多久,北孟亡国的消息就会传来,而南岳孱弱至斯,根本不是西青的对手,若天下还由杨元掌权,大周只会苟延残喘,离亡国便不远了。”

燕后道,

“这花是你做的?”

宫长诀递上纸鸢花,

“这有香气的药粉才是臣女所作。花,不过是集市上买来的,随处可见。”

燕后拄着拐杖,走到石桌前坐下,眸中带着淡淡的落寞与哀伤,

“哀家身为太后,却也不过一个囚徒罢了,连一朵随处可见的花也都半生追寻,未曾再得。”

燕后的背影矮小而瘦弱,满身华服都撑不起她半分。

燕后放下拐杖,

“宫家姑娘,你过来。”

宫长诀依言,跪在了燕后面前。

燕后拿起了石桌上三三两两散放着的纸鸢花。

“你一个女子,不怕吗?”

宫长诀道,

“臣女怕,但更怕家族覆灭,怕大周覆灭。”

燕后看着她,

“倒也…有几分哀家年轻时的模样。”

她年轻时,献赈灾策,被万民称作甘霖娘子,被封为月澄县主,名满长安,最是傲然,也最是不屈,总觉得一切都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转眼间,却失去了最爱的人,又失去了孩子。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她一样也不剩了。

燕后道,

“你要哀家做什么?”

宫长诀道,

“眼前臣女没有自保和保住宫家的能力,求太后娘娘助臣女一臂之力。”

燕后闭眼,

“知道了。”

宫长诀道,

“谢太后娘娘垂怜。”

燕后拿着纸鸢花的手垂下,花粉飘入宫长诀鼻中。

宫长诀眼前恍惚是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在漫天霜雪里练剑,在桃花翩翩中合剑入鞘,日升月落,他的轮廓愈发坚毅,运剑愈发沉稳,转眼间,她却坠入无边悬崖,满目的浓绿,纷飞的山涧桃花,翻飞的衣袂。一个人自空中接住了她。

宫长诀从恍惚中醒来,看见了燕后手中纸鸢花。

宫长诀缓了片刻,道,

“太后娘娘要小心这花上药粉,虽带月澄香气,闻之则有幻觉,会令人想起最欢喜的的事,亦会令人想起最痛苦的事情,虽对身心无害,但沉浸大喜大悲中,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宫长诀将石桌上的纸鸢花装进长木盒里,

“这些纸鸢不会枯萎,香气能持续许久,能陪伴太后娘娘多时,是臣女的一点心意,希望太后娘娘笑纳。”

燕后拄着拐杖站起来,

“宫家姑娘,你闻见花粉的时候,可曾想起过什么人,什么事?”

宫长诀扶着燕后,垂眸道,

“未曾。”

燕后道,

“哀家曾经,总觉得一切在握,直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的有多珍贵,你万切要珍惜啊。”

燕后混浊的老眼中,似在追寻着什么,却独留一丝惆怅。

宫长诀道,

“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宫长诀将燕后送至禅房中,出来后,却有宫人上前,将一支簪子呈与宫长诀。

一柄极精致的金簪,上面的玉石也用金丝做成藤蔓吊住,还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似乎是匈奴的文字。而簪头站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雄鹰。衔住一条金藤蔓,而藤蔓的下端是一颗玉石,摇曳生姿。

宫长诀接过,宫人道,

“宫小姐,太后娘娘说,只要您在大宴上戴着这支簪子,便不必担心些旁的事。自当大宴是一场寻常宴会便是。”

宫长诀点点头,宫人行礼退下。

宫长诀看着簪子,头顶的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大宴。

梳妗将请柬交给守宫门的侍卫,侍卫看过,放宫长诀入内。

梳妗在外冲宫长诀招手,

“小姐,梳妗就在左数第一棵柳树下等,小姐出来时就可看见了。”

宫长诀点头,引路的宫人道,

“宫小姐,请随奴婢来。”

阁上有太史局生测验刻漏,一服绿者执牙牌而奏之,曰,

“辰时五棒鼓———”

有人在边上打鼓,一共五下,不多不少,高声唱道,

“辰正一刻——”

百官皆着法服,其头冠各有品从。来来往往,皆是肃穆。

宫长诀跟着引路的宫女走,迎面遇上诸王府上的郡主和几家小姐。

宫长诀并不十分熟悉,只是行了一个平礼便欲离开。

宫长诀却差点被人绊倒。

宫长诀拂拂衣袖,站稳了脚跟,淡淡道,

“可是郡主有何事嘱咐?”

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道,

“啧啧,穿成这个样子你就好意思来参加大宴,当真是叫人开了眼,原来宫家失了帝宠后,竟这般落魄穷仄么?若真的这么穷,与本郡主好好说说,定当赐你些钗环珠玉,也不至于在匈奴人面前失了我大周的颜面。”

旁边的人应和道,

“就是,看看宫小姐头上这支步摇,只怕是几十年前老掉牙的款式了,看来宫家不受帝宠,连带着女儿都这么寒酸。”

宫长诀笑道,

“我发上步摇虽非名贵,但也出自名家之手,不是谁都能拥有的,陆小姐穿金戴银,奢靡贵气,我自然是比不了。今日我虽衣着打扮并不起眼,却无一处失礼于人前,倒是陆小姐你,是否因为因为陆婕妤失宠,连带着你说话都刻薄不少?”

陆婉儿眉目怒瞪,

“你——”

宫长诀走前两步,离红衣女子不过两步距离,定定地看着红衣女子。

宫长诀一双眸中尽是冷意和嘲讽,

“南宁郡主觉得宫家失了帝宠,但陛下可有亲口说?”

宫长诀垂眸笑道,

“难不成是南宁郡主自己对帝意妄加揣测,插手朝堂政治,传播陛下的不实流言,意图谋反吗?”

大宴(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南宁郡主闻言,忙道,

“你胡说什么!”

南宁郡主几分慌乱地往旁边看了几眼,她父亲梁王是陈王的亲兄弟,虽未曾参与谋反,但总有人妄加揣测,最近更是草木皆兵,生怕有人参自家一本。

如今在大宴上,到处都是耳目,要是这种话被陛下听见了,引起了陛下疑心,再深究几分,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宫长诀笑,

“我也不算说错吧,宫家失了帝宠,在朝堂落魄了,你们可以随便说,怎么,我说你几句便受不了了?”

她虽笑着,眸意却极冷。

南宁郡主气急,扬起右手,就要扇在宫长诀面上。

宫长诀伸手抓住南宁郡主的手,狠狠地掐进她的穴位里,面上却淡淡,只是她手下的力却愈深几分。

南宁面色狰狞,想推开宫长诀,

“痛痛痛——”

“你们都是死的,还不给我推开她!”

陆婉儿就要上前推宫长诀。

宫长诀猛地将南宁郡主的手反手一拧。

霎时,一阵更烈的痛麻传到南宁郡主手臂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知觉。

南宁郡主疼到五官扭曲,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直冒冷汗。

陆婉儿等人更是不敢上前。

宫长诀冷冷道,

“南宁,你给我听清楚,我宫家世代守护大周,搏命远多过口舌之争,自是不屑于与你们这些小人斗,我不主动为难别人,但你也别想着来招惹我,你梁王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郡主又是什么东西,尸位素餐百年,可曾为大周百姓流过一滴汗,一滴血?”

宫长诀甩开南宁郡主的手,南宁郡主一下子摔倒在地。

宫长诀道,

“别忘了,宫家虽然退出朝堂,但我外祖父却是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你梁王既然手脚不干净,就别怪左家参你一本,落得和陈王一样的下场。”

南宁睁大了双眼,像看鬼一样看宫长诀。

旁边的侍女忙将她扶起,南宁惊恐地看着宫长诀,推着侍女的手,

“我们走……我们快走。”

“走……快走……”

陆婉儿等人忙离开,站在高阁上看着的瓮喻面色一变,扶着栏杆道,

“怎么回事,说让她们去羞辱宫家那贱人,她们怎么走了?”

旁边面上有一道疤痕的侍女忙道,

“公主何必担忧,眼前怎样又有什么关系,那贱婢得瑟不了多长时间了。”

瓮喻闻言,冷哼一声,露出一抹笑意,

“说得是。这一回,本宫倒要看看,那贱婢怎么还能逃出生天。”

侍女道,

“公主待会儿要上场献舞,那衣饰已经送来了,不如公主先去看看衣饰如何?”

瓮喻闻言,道,

“本宫定要艳压群芳,这大宴上,本宫就不信还有比本宫更夺目的女子。”

侍女忙道是。

宫长诀抬眸看向高阁,而瓮喻正一脸自得地受着侍女的吹捧。

宫长诀路过高阁下面,而一行宫人捧着托盘向高阁这边走来。

宫长诀与为首的宫人相撞,托盘坠下,宫人忙将衣物和托盘拾起,宫长诀也蹲下去替宫人拾。

宫长诀捡起一条披帛,披帛缓缓略过她的衣袖,遮住了她的手。

宫长诀将披帛交与宫人。

宫人忙道一声谢便上了高阁。

宫长诀看了一眼高阁上的瓮喻。

好戏才刚刚开始。

宫长诀入大殿之内,由引者引入席。

大殿深阔,可容万人。

宫长诀的座位偏里,倒算是不引人注目了。

宫长诀方坐下没多久,便许多人簇拥在一处,不少女子停住了进殿的步伐,纷纷回头去看身后。

宫长诀转眸,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中走出,众人离他有些距离,但都围在他身边。

他抬步跨过大殿门槛,风入深殿,他的衣袂微微摆动。

楚世子之风华于世,常被世人称赞一句,肃肃然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他渡步而来,似晚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不少贵女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面色带了些旖旎和红晕。

一个女子略有几分惊讶的声音响起,

“楚世子不是从不出席大宴吗?”

“何止是大宴,任何宴会都不出席呢。”

“是啊,我可从未在别的宴会上见过楚世子。”

“上次丞相府那次不是见到了?”

“楚世子不是去宴会的,只是寻申丞相论政事而已。”

“真没想到大宴上能见到楚世子。”

宫长诀骤然收回目光,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几案上。

瓜果丰腴,菜肴丰盛。

她耳边仍是人语,

“楚世子上次戴在腰上的那块玉,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块相似的,雕成一般模样挂在身上,你说,楚世子若是看到,会不会多留意我几分啊。”

“我看未必,楚世子向来不管这些的,上次那东辰的公主入长安为质,那容貌,可算是天上有,地下无,她拼了命地勾搭楚世子,天天跟着楚世子,你可见楚世子多瞧她一眼没有?”

“我也没觉得那东辰质女有多好看,远比不上左窈青呢。还是长安的女子好看得多。”

“总之,要用一块玉佩让楚世子多看几眼,当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是了,该是我想多了,可楚世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

“该是定王妃那样的吧。”

“定王妃走了那么多年,我可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定王妃温婉端庄,内敛贤淑,有名的大家闺秀,想来楚世子该是喜欢这一类的吧。”

“那最厌恶的,大抵就是哗众取宠,处处掐尖露头之辈了吧。”

“当是如此。”

宫长诀全然未抬头,而旁边的女子议论了许久。

她面色如常,手心里却出了汗。

他既然从不出席,这一次,又何故要出席这场大宴?

难道是为了她?

这个想法一出,宫长诀立刻掐断。

怎么可能。

上次花灯节的事情,楚冉蘅只怕是在高阁里喝醉了,见了她胡言乱语罢了,如今她对他态度又如此恶劣,别说是为了她做什么,只怕在心里只会觉得她奇奇怪怪,胡搅蛮缠。

她这般处处要争名留声之人,怎还会入他的眼。

更何况,她之前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举动,毫无遮掩地落入他眸中,他怎会于她有半分好感。

山河不长诀

山河不长诀如何?

大宴(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宫长诀握紧了手,她其实根本不必自作多情,他所心悦之人,是前世那个遇事不争不抢,淡然娴静的宫长诀。

与她之间,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宫长诀忽然觉得大殿闷得慌,空气压抑得让人难受。

一直以来,她在怕什么,这一世不是上一世,她何必处处防着他躲着他?

她不过是如今对上瓮喻手中皇权尚无自保之力,要离他远一些罢了。

他或许根本都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她何必这么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她当成天崩地裂的事情,或许那个被她放在极紧要的位置的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从前是,现在更是。

她自嘲地苦笑两声,

从始至终,是她自作多情。

不远处的女子温声唤了一声楚世子,宫长诀抬眸,才发现楚冉蘅坐在自己的正对面。

那女子趁大宴还没开始,拿着一个荷包,站在楚冉蘅面前,面红耳赤地说些什么。

而楚冉蘅面色变也未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女子的笑脸便一瞬垮了下来。虽竭力维持着笑容,但到底是面色难看,拿着自己的荷包,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宫长诀看见对面的关无忘,他今日一身朝服,穿得极端正,平日里吊儿郎当和痞气也收起不少,倒真的有几分朝臣模样。

关无忘一手拿起酒杯,对着她遥遥虚敬了一下,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宫长诀面色淡淡,她旁边的女子却是羞红了脸。

宫长诀垂眸,到底关无忘曾经也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撩拨姑娘的手段高明。再加上这一副好皮相,引几个小姑娘喜欢有何难。

宫长诀只觉得自己的心乱得很,一会儿想这儿一会儿想那儿,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连左窈青和左晋落座她两边的座位,宫长诀也未发觉。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列席完毕。

而元帝缓缓从大殿门而入,身边跟着一个绝色女子,妖娆明艳,想来是云贵妃了。

众人跪,高声道,

“陛下万安——”

元帝面颊凹陷下去,面色蜡黄带青,一双眼凸出不少,看上去有几分吓人。连身上的龙袍似乎也支撑不住。

而旁边的云贵妃一直扶着元帝,过不多时,元帝坐在了大殿的主位上,道一句“平身”,却声音虚浮,旁边的太监忙再重复一遍,

“平身——”

略尖利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上。

众人起身,

“谢陛下。”

还没等多说一句话,就有人拿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是一粒赤金色的丹药。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那枚丹药上,微微皱眉。

元帝拿过服食了,又说话道,

“迎胡族首领及使者。”

这一回,元帝的声音中气足了许多。

匈奴的首领入大殿,而身后的使者拿着礼盒。

匈奴元首将左手搭在右肩上,说着略有些口音的大周官话,

“我大胡此次前来,愿与大周结两姓之好,互通有无,不再开战,以保两国百姓安平。”

匈奴元首阿丹施说话格外地沉稳,言语间亦是没有犹豫和停顿,甚至略带一些长安口音,像是在长安中生活过一样。

看起来已有五六十岁,一双锐利得像苍鹰的眼,宽阔的额头与后背。

“今赠我大胡国宝明珠一对,以示结交之意。”

有宫人从使者手上接过礼盒。

元帝道,

“既然元首如此诚心诚意,我大周必以诚心相交,两年之内,两国来往不收关税,互惠互利,亦愿结秦晋之好。”

阿丹施道,

“自然如此。”

“只是这大宴之上,怎不见大周太后出席?”

阿丹施的声音很沉很雄厚。

众人看向本应由燕后坐的座位,如今空无一人。

众人只以为阿丹施是想要挑刺,毕竟匈奴是因为战败了才不得不接受。

宫长诀的眸光落到阿丹施身上,却见他看着那空置的位置,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元帝朗声笑道,

“太后身体抱恙,虽有心前来,却到底身不由己,此番是怠慢贵客了。”

阿丹施道,

“原来如此,还烦请大周皇帝代为转达问好之意。”

元帝道,

“元首有心,朕自然从善如流。”

阿丹施微微颔首,入座。

元帝道,

“这一个献舞的可是朕的掌上明珠,舞姿轻盈,已习数年,望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而赏脸一观。”

阿丹施笑道,

“大周皇帝美意,倒是却之不恭了。”

两人这般话语,众人已经明白,这是要将瓮喻送去和亲了。

但照着瓮喻的性子,要是知道陛下是要送她和亲才让她献舞,恐怕是死也不愿意的,看来,这瓮喻公主并不知道陛下的打算。

众人面上都带着些看戏的表情。

瓮喻极为受宠,因此嚣张跋扈,桀骜不驯,被她欺辱的世家子弟贵女不在少数,如今元帝为了安抚匈奴,将瓮喻推出去。

瓮喻知道了,只怕得疯,不少人面色大快,等着看好戏。

站在门口的礼官向外示意。

一群身穿彩色霓裳的舞女蹁跹而入。

编钟清脆明亮的声音响起,随着乐声的涌入,一个身着红色衣衫的女子自众舞女的簇拥中扬袖而出。

瓮喻步步踏在大殿上,身旁的舞女都将彩缎往她身上扬。如同一朵花朵在绽放。

瓮喻手中的披帛极长,红白交接,转圈的时候如同红白已交会,似能看见日出时喷薄而出的太阳和天际一线白。

一时间,倒是有不少人看得极认真。

乐声渐入佳境,到达一个小小的高潮,而瓮喻一个扬袖转身,看见了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的楚冉蘅。

瓮喻面色一变,差点没有站稳,而旁边的舞女忙扶住她,遮挡住她的失态,失误倒也不大明显。

瓮喻心如鼓擂,

楚世子不是从不来参加这种宴会的吗?

万一让他发现她的计划,那宫长诀……

不,就算是楚世子在又如何,今日宫长诀,是必死无疑。

瓮喻想到这儿,露出了一个笑容,依旧一步步随着乐声舞动。

她向着楚冉蘅的方向近了几分,她的舞姿尽展于他面前。

然他却是不看一眼,依旧自斟自饮,而瓮喻刻意凑近几分。

山河不长诀

山河不长诀如何?

大宴(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披帛搭在她手臂上,她一手轻轻捏住披帛的另一端,遮住她的下半张脸。

一双眼流连在楚冉蘅身上,眸中柔情蜜意。

披帛上散发的香气钻入瓮喻的鼻子里,瓮喻的眼神渐渐有几分迷离,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热,令她无比想亲近楚冉蘅。

不知不觉,她身上衣衫半褪,露出了肩膀。

瓮喻离楚冉蘅越来越近,楚冉蘅后退半步。

楚冉蘅面色淡漠,伸手将几案前移,隔着几案推开瓮喻。

大殿上的众人已注意到了瓮喻的异常。

而瓮喻的衣裳越发下滑,甚至隐隐见得到她胸前的沟壑。

众人见之大惊,素闻这瓮喻公主心悦楚世子,私底下撩拨勾引也就罢了,这可是在上千人的大殿之中啊!

元帝觉得大殿之中似乎过于死寂,虽有乐声,却无半分人声,他眨了几下眼想看清楚眼前景象,却怎么也瞧不清楚。

云贵妃恰时倒在元帝怀中,

“陛下,怎么不看一眼臣妾,要看那些舞姬呢?”

元帝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却听怀中人嗔怪,忙道,

“怎么会,朕不看了,朕不看了。”

云贵妃的眼神略过瓮喻,霎时露出一个阴魅的笑容。

瓮喻虽还在跳舞,但脚步已经乱得极厉害,衣衫随着她的动作愈发滑脱。

舞女们手忙脚乱地要上前替瓮喻遮掩,却又要圆了舞步不露破绽。

奈何瓮喻的动作众人以舞步动作遮掩根本遮掩不住,那几个匈奴使者与匈奴王子更是眸色深深,不停地流连在瓮喻身上。

宫长诀握紧手中酒杯,眼神如冰一般冷冽,看着瓮喻,她眸中狠色几乎要溢出,她看着瓮喻越来越目眩神迷,看着瓮喻衣衫尽褪。

她要一时一刻地看着,看着瓮喻情迷意乱,看着她身败名裂。

瓮喻不自觉地去解自己的腰带,眼见她的衣裳就要滑落在楚冉蘅面前几案上。看得众人眼皮直跳,只道不好,但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拦住瓮喻,要是上前了,必定不能善了,相当于是与天家撕破了颜面,这样,就算是做了好事也是坏事。

楚冉蘅冷着脸退后数步,猛地将旁边朝臣的酒杯扔出,正砸在瓮喻头上,瓮喻应声而倒。

而她的衣衫堪堪遮住了要紧之处。

大殿众人似乎都倒吸了一口气,得救一般。

忙有人道,

“瓮喻公主晕倒了!”

“瓮喻公主晕倒了!”

舞女们忙用披帛遮住瓮喻露出来的肌肤。

“公主晕倒了!”

元帝闻言,微微凝神,

“什么?”

“晕倒了?”

怎能在这种场合晕倒,那和亲之事岂非要受影响?

而皇后却已压抑许久,终于带着些哽咽和紧张道,

“传太医——”

大殿一时手忙脚乱地把瓮喻抬出去。

众人都知是瓮喻坏了仪态,面子上却都不约而同地替她遮掩,不说是被人打晕,只说是晕倒过去。

而匈奴大王子高声道,

“原来大周所谓才女和第一公主,也不过如此。”

“看见男人便不能自已,这般女子,未免也太丢人了些。从前大周常嘲笑我大胡民风彪悍,如今一见,大周也不遑多让啊。”

匈奴大王子的官话有些口音,但在座诸人都听得懂。

元帝略沉默了片刻,却脑子发钝,什么也思考不出来。

只能打着场面话,

“怎么会呢,我大周素来有理有节。瓮喻也只不过是晕倒了,怎能与大周民风挂钩。”

匈奴大王子却不依不饶,

“大周皇帝,是在糊弄我们吗?大胡虽然土地并不肥沃,人不如你们大周多,但也不能被这般羞辱,用一个这样的女子开宴羞辱我们,这不正是要把大胡的颜面往泥里扔吗?”

“如今,当真有些怀疑大周的用心。”

匈奴大王子抓住瓮喻这开宴舞是在羞辱匈奴这一点不放。

众人明白瓮喻确实这回是极失礼数,而且丢失的还有大周的颜面和以往容人的气度。明明答应休战建交,却用这般乱成一团,羞耻难堪的开宴舞迎接匈奴,还说是要和亲的对象,换成谁,这口气只怕都咽不下去。

瓮喻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般作为,这不是让匈奴人抓到了错处,借机谋事吗?

元帝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瓮喻忽然晕倒引了匈奴人不满,只能打着马虎眼道,

“怎么会,大周是真心诚意与大胡建交的。”

匈奴大王子道,

“真心诚意?看大周这般诚意,只怕那三九城池的分配还要再商量吧。大周这般不甘,急着要羞辱我们,难道就是因为大周占了三九城池大半,所以格外嚣张吗?”

三九城池本是一个小国的领域,夹在匈奴与大周中间,小国被大周和匈奴两边夹攻而灭国。

而匈奴与大周这些年也正是为了这些城池的归属而宣战不止。

近来大周与匈奴建交,就是因为两国战事疲惫,不欲再打,而三九城池的划分中,大周占了大半,匈奴人无疑是不服气的。

不少人听见匈奴大王子的话,面色变了,瓮喻失礼事小,可是让匈奴人抓到了把柄,借题发挥事大,看来这匈奴人是做好了挑衅的准备而来。

可恨,瓮喻怎么就能留下了把柄,要是瓮喻不留下把柄,说不定一路无差无错地过去,这些匈奴人的算计就落空了。

如今偏偏是落进别人的圈套。

众人心里憋着气,却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匈奴人就是看准大周疲于战乱,不想再打,想借这个威胁一二。

大周不愿意再打,那自然只能是迁就匈奴,再度划分城池。

关无忘却笑了,清朗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

匈奴大王子道,

“你,笑什么?”

关无忘道,

“瓮喻之事,确实是要给大胡赔礼,但是三九城池的划分归属,是大周与大胡早已白纸黑字签好了协议的,怎能因为一个区区的女子而颠覆,这岂非是大胡出尔反尔?”

关无忘悠悠道,

“我大周不孱弱,大王子要是逼得急了,那就将契约撕毁,战场上再论英雄。大王子记住,大周不是怕打,不是打不赢,只是不想在劳民伤财而已,若是匈奴依旧挑衅,我大周的军队明日就会攻进大胡,到时任何后果都由大胡自负。”

大宴(5)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关无忘无疑是将所有的东西挑到了明面上来说。

大周虽然同意休战,但确实不是因为打不赢,而是因为疲于战乱。

如今匈奴人如此逼迫,想要借大周不欲再开战这一点压迫大周更改协议,那么大周也没必要忍气吞声。

匈奴大王子闻言,面色微变。

本以为大周主动休战,疲于战乱,为了不再惹起纷争,会在三九城池的划分上让步。

却没想到,大周人居然敢直言再战,看来大周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害怕战争。

这下失算了,但若是这次挑衅草草收场,大胡的颜面岂非尽失?

那些大周人只怕要更加看不起大胡。

大王子的鼻孔微微放大,拧着眉,面色仍有几分凶狠,

“三九城池的事情,我本不想再提,但你们以这样的女子献舞待客,是看不起我们大胡,有意挑衅吗?”

关无忘笑道,

“大王子误会了,方才那女子是大周的嫡长公主,也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以这位公主开宴,正是体现我大周对大胡的重视,她一向孱弱多病,平日里多是缠绵病榻,但是为了体现对大胡到来的重视,却是强撑起病体献舞,本来这场舞献的就不是舞,而是这份独一无二。中间晕倒亦实在是体力不支,但却坚持舞到最后一刻才倒下,这体现的正是我大周对大胡的尊重与看重,怎么能说是挑衅呢?”

关无忘虽然笑着,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

而匈奴人向来说话直来直去,不在说话间迂回下套,如今听了关无忘这话,一时竟无法判断是真是假。

但黑的已然被关无忘说成了白的。

将无礼说成是尊重,偏偏匈奴人就想不到反驳之语。

匈奴大王子道,

“那,也是出了差错,我倒是要怀疑,待会儿你们是不是一直都要我们看这样的表演。如果是的话,不正是对我们大胡敷衍了事,毫无诚意吗?”

虽然三九城池的事情不能再借题发挥了,但挑衅的事却不能算了,匈奴大王子一心想继续挑衅下去,否则,趾高气昂地开始挑衅,灰溜溜地退场像什么样子,他们代表的可是大胡。

而且,多挑刺,也可让大周人知道他们不是好惹的。

匈奴大王子沉着面色,来之前本来就打定主意不能让这场大宴进行得如此顺利,只有大胡看起来不好惹,大周才会多几分忌惮。

关无忘笑道,

“大王子此言差矣,我大周人才辈出,瓮喻公主只是因为体弱难支,但旁的人却是并无这个问题,不若,将这些歌舞看下去,无论是歌姬还是舞姬,都是千挑万选而出,保证能令大王子满意。”

大王子眯着眼睛,牛一般大的眼睛咕噜一转,

“既然大周人才辈出,那不若由我们来点,点到谁,就让谁表演。”

关无忘微微皱眉,面上的笑意却未退。

大殿上的人皆呼吸一滞。

云贵妃柔声道,

“陛下,大周贵女公子从小受教导,谁不会琴棋书画这几样,不若就依大王子所言,臣妾也想看呢。”

元帝点头,

“那就依大王子所言。”

他的声音又虚浮起来,显然中气不足。

大王子抱了挑衅的心思,看着在场的众人。

大殿上霎时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大王子的目光流连在众人身上,

“大周皇帝,你们大周最厉害的将军是哪一位?”

元帝道,

“那自然……”

元帝忽然愣了一下,眸色一沉。

如今宫家嚣张,是否该说宫家?

但若是不说宫家,便没有别的大将可说了。

元帝假意笑了两声,道,

“那自然是太尉宫韫和卫国大将军宫霑了。”

宫长诀面色一变,看向宫韫和宫霑的方向。

难不成是要父亲和叔父表演吗?

一国大将,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宫韫和宫霑皆是面色一沉。

大王子道,

“那就让他们———”

阿丹施打断大王子的声音,

“那就让他们的女儿来表演吧。”

大王子诧异,看向阿丹施,阿丹施却看着他,眸中露出警告之意。

宫长诀闻言面色一松,随机又沉下来。

叔父没有女儿,那么只要她上场便可。

但她不能舞,亦不能歌,又当如何解决眼前棘手之景。

大王子道,

“人呢,该不会,是不敢出来了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宫长诀身上,宫长诀起身,缓步走出。

大殿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她神态自若,一双清丽的眸,巴掌大的脸,肤如凝脂。

眸若星辰月夜,灵动而有神,丹唇瑶鼻,唇红而肤白,眸黑眉长。

一双能勘破世事的眼落入旁人眼中,似能摄魂夺魄,流连忘返,叫人忘记了一切,全然将一颗心系在她身上。

她步步都踏在人心上。

一瞬间,大殿上的气息凝滞。

匈奴大王子的眼神落在宫长诀身上,一瞬失神,几乎要看痴。

她的裙摆微微曳地,随着她的脚步,裙摆像湖水一般荡漾开来。

而她一头墨发如瀑,长及小臂,腰肢极细,被纯白的腰带一系,几乎不盈一握。

洛神之姿容绝世,不过如此。

杨晟看着宫长诀缓步而出,瞳孔微微放大。

宫长诀双手交叠,行礼,温声道,

“长诀无才,不能歌舞。”

她的声音清润似甘泉,似能浸入人的骨头里,声声入耳,声声酥麻。

微风自殿外吹入,微微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袂,翩然若仙。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引起惊涛骇浪。

近来长安盛传宫家长女貌美无双,艳冠长安。

但此前宫长诀并不多出现在人前。

只以为长安中人以讹传讹。

如今一见,艳冠长安四个字已远不足以言其美貌。

宫长诀轻笑,转而拔出侍卫的剑。

双手呈剑,高声道,

“愿为大周一舞,以示两国之交。”

她轻笑,如风落长川,雨荡烟幕。

宫长诀握住剑柄,退后数步,提剑破空。

剑横指,能见莲破浪,

青袖回转,半路穿空拂云雨。

一旁的琴师忙跟着她的脚步而奏,清越的琴音随着她点地的脚步而起。

她回首,耳边珠坠摇曳,美眸略剑,顾盼生姿。

干脆利落,破云穿沙,似能看见千万将士披风斩浪而来。

游刃有度,蹁跹若舞。

众人沉浸在宫长诀的剑舞之中。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

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琴声铮铮,一声高过一声,似沙场战鼓擂鸣,肃杀而顽强,卷起亿万风沙。

剑的寒光倒映在她面上,衬她容颜三分凛冽。

今我为一舞,横断宫家孽。

死生长别离,戚戚跨朝暮。

归来去,归来去,

厉鬼重生,满身煞气,

宫墙杨花,宫墙杨花!

亡我刀下,死我刀下!

宫长诀抬剑直冲着元帝而去,众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元帝看着远远一束剑光而来,还未看清是什么,而当宫长诀的剑愈发清晰,元帝道眸死死睁大,叫喊声却被死死得哏在喉咙里。

眼见宫长诀的手中的剑直直冲自己而去,元帝瘫在座椅上,却浑身无力不能动弹。

云贵妃死死地摁住元帝的手,看向元帝,眸中亦是如宫长诀一般冷冽。

电花火石之间,宫长诀的剑在离元帝不过两寸的地方停下。

元帝被吓得背上直冒冷汗,虽表面上看毫无变化,却早已吓得失魂。

宫长诀冷笑着,抬手收剑,将剑随手一掷,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侍卫腰上的刀鞘中。

随既跪道,

“臣女冒犯,惊扰了陛下。”

元帝惊魂未定,却仍记得这是在大宴之上,若是一朝皇帝被一个小小的女子吓到,岂非颜面尽失?

元帝哑着声音道,

“无妨,朕未曾被惊扰,反倒是宫家姑娘献剑舞有功,赐玉如意一双。”

宫长诀道,

“谢陛下隆恩。”

她抬眸,盯着元帝,

这是第一次。

往后,曾经插在宫家身上的一刀一剑,她都会尽数奉还,并且让他痛不得躲,惊不得言,一刀一刀地将他凌迟致死,还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皮肉俱碎。

座上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魂未定中。

大王子看着宫长诀,眸中却全是惊艳。

宫长诀起身,欲回到座位上。

却听大王子高声道,

“这个女子,够做大胡的大妃。”

宫长诀站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大王子,她眸利如刀。

大王子看着宫长诀,目中带了几分温柔与难言的贪欲。

楚冉蘅握住紧了手中酒杯,面色阴沉。

元帝闻言,想来宫家已不能再用,若是将其女儿许配出去,倒算是榨干了宫家剩余的利用价值。

元帝正欲说话,却听楚冉蘅沉声道,

“大胡王子只怕是不能得她为妻。”

他的语气中带着怒气,握住酒杯的那只手青筋暴起。

众人闻言一惊,眸光暗暗在楚冉蘅与宫长诀之间流连。

为何楚世子会替宫长诀出言阻止她和亲?

难道,楚世子与宫长诀——

座上众人面色皆一变。

大王子面带怒意,道,

“为何不能?”

大宴(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众人看着楚冉蘅。

而楚冉蘅一字一句道,

“因为她已有婚约在身。”

楚冉蘅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响彻在众人耳边。

宫长诀与孟华文解除婚约的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宫长诀眼下真的和别人订婚,消息必然会流传出来,可是如今,却丝毫没有听过宫长诀再度订婚的消息。

该不会,楚世子是要说一个假婚约,来保住宫长诀吧?

不少贵女面色大变,看着楚冉蘅,楚世子怎能与他人订婚,那自己岂非真的没有可能了?

匈奴大王子道,

“有婚约又如何,那就让那个与她有婚约的男人出来,我们单挑,谁赢了,新娘就是谁的。”

楚冉蘅正欲起身。

宫长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左晋旁边,握住左晋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众人大惊,楚冉蘅面色一沉。

左晋看着宫长诀,一双眸温柔如许。

宫长诀道,

“我与左家长郎青梅竹马,两家共同商议,就在前几日,纳采问名纳吉三礼已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俱齐。”

众人面面相觑。

而楚冉蘅看着宫长诀,眸色凝重。

宫长诀笑道,

“本不欲这么早公诸于世,但如今大王子提出和亲,却是没有办法了,不得已提前公诸于世。”

左晋看向宫长诀,一双眸中皆是宠溺与温柔,

“我大周素重三书六礼,如今,她已是我的妻,自然不能再嫁给大王子,大王子来我大周做客。自然要入乡随俗。夺人之妻极是不可取。”

大王子见宫长诀竟然握住左晋的手,两人情意缠绵,一瞬怒不可遏。

“还没有娶,怎么就是你的妻了,难不成你是觉得我们大胡好惹吗。”

宫长诀正欲反驳,却被左晋拉住。

左晋看着大王子,眸中没有丝毫惧怕,不卑不亢道,

“大王子不知大周习俗,不足为奇,但如今我与长诀已是未婚夫妻,三书已换,六礼已行三礼。若大王子强行夺妻,岂非是在羞辱我大周礼教,羞辱我大周?”

众人闻言,愤愤不平,方才还未反应过来,如今左晋一说,众人才想到这一点,大周最重礼教,要是眼前匈奴人真的在众目睽睽夺走大周男儿之妻,这话传出去,大周的礼教岂不叫人耻笑,到时候,大周的颜面往哪搁?

宫长诀道,

“还请大王子原谅,一马不换二鞍,一女不侍二夫,若大王子强行逼迫,我宁愿撞死在这大殿上,也算不辱了名节。”

宫长诀一字一句,皆不愿低头屈服,众人不由得想起宫长诀断发毁婚的事情,还有那句永不落红尘。

是啊,这般傲骨铮铮的女子,怎么可能屈服于强权,就算是面对名节被毁,一生蒙羞的困境,她都能毅然决然断发毁婚,更何况是眼前众目睽睽之下的无端逼迫。

大王子面色难看,本来,娶大周将门之女联姻,是在大胡时,父王就与他商议好的,这样可以握住大周将门势力命脉,从而牵制住大周将门,那么,大周就不能对大胡乱来。

刚刚见这女子,他也是极惊艳,这么美的女子,若是能娶回大胡,就算她不是将门之女又如何。他一样要娶,可是这女子居然说已经许配给别人,死也不愿意嫁给他。

如今这般样子,大胡怎能下得来台。

大王子道,

“我大胡会好好待你,你身边这个娘娘腔有什么好的,我大胡的勇士,能比之天空盘旋的雄鹰更威武,比胡杨更顽强,而你身边这个弱书生,只怕是连我一拳都受不住。”

宫长诀道,

“恕不能从命,若我今日嫁于大王子,于自己是不贞,于夫君是不忠,于礼教,是不仁不义。今日若成不贞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只怕我大周人人得而诛之。”

大王子面色难看。

而阿丹施坐在原位,亦觉得之前的打算恐棘手。

但让儿子退而求其次娶那位当众失礼的所谓公主,他也是不愿的。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能娶将门之女。

可眼前这景象……

阿丹施看向宫长诀。

而风自大殿穿堂过,吹起宫长诀发上步摇。

被金藤蔓缠住的玉珠起伏落下,宫长诀微微偏头,步摇的样式落入阿丹施眼中。

簪头的雄鹰尤为明显,阿丹施的眸一瞬睁大。

似能看见另一个女子的容颜,

那个女子从他手中接过一支金步摇,笑道,

“我到底也是个县主,总有和亲的资格,到时候,你在大宴上,一定要点名道姓地说要求娶我。”

阿丹施笑,从他手中拿过步摇,插在她发间,

“我一定娶你。”

“你们大周人都说,定情要有定情之物,还要传给下一代,我送你这根簪子,往后,等我们生了女儿,就把这支簪子当做她的成人礼送给她。”

女子垂眸,略有几分害羞,却道,

“你怎么知道我就要为你生女儿。我才不给你生孩子。”

阿丹施笑,

“那就生儿子好了,等有了儿媳妇,就把簪子传给儿媳妇。”

女子从鼻子里哼一声,

“我才不要,万一我不喜欢那个儿媳妇怎么办,要我说,就算是我没有女儿,也要认一个干女儿,要像簪子上的雄鹰一样桀骜不驯,像掌控朝堂的男儿一般有勇有谋才好,这样子,才算是好女孩儿,才值得值得这支簪子,才配得上当我的女儿。”

阿丹施大笑,

“好,你说什么都好。”

女子挑眉,

“那你可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不管是她长得难看,还是她不合心意,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必定要揍死你。”

阿丹施道,

“我怎么敢欺负她,以后,我一个人,保护你们娘俩儿。”

女子笑,

“这还差不多。”

转瞬间,又是她倒在雨中大哭,他想上前扶起她,她却推开他。

“你滚开,我已经脏了,你别再碰我!”

他站在雨中,

“我不管你遇到过什么事情,我都要你。”

她却冷笑,转而变成大笑,眼泪却顺着眼角,和着雨水流下,

“阿丹施,你算什么,一个不受宠的匈奴王子,还想娶我?我是世人称赞的甘霖娘子,是皇帝亲封的月澄县主,只会嫁给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而我们大周国力强盛,太子殿下又这么喜欢我,我还承了宠,我自然是要跟着他,要是我跟着你,你要我回你的王帐去看你大哥的脸色,受你继母的冷眼,生生世世抬不起头来吗!”

她挣扎着爬起,

“你给我滚,给我滚,这辈子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滚得越远越好!”

阿丹施站在雨中,沉声吼道,

“燕毓!你疯了!”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你跟我回大胡,我保证,我会为了你,夺得王位的继承权,我不会让你跟我受苦的。”

她却猛然甩开他,

“你给我滚,我恶心你的一举一动,你别碰我,你们匈奴人都脏,不通教化,不知廉耻,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你,若是你再碰我一下,再过来一步,我马上死给你看!”

他眼睁睁看着她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离开。

大周嘉庆三年,他终于登上王位,却听闻,她已当了皇后,还诞下了太子。

整整三十五年,他没有再见过她。

他知道,她的养子坐上了皇位,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她应当过得很好吧。

嫁给了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是她所说的心愿。

宫长诀发上的金步摇摇曳着,刺痛了阿丹施的眼。

大王子欲再争辩挑衅,却被他摁住了手。

阿丹施看向宫长诀,眸中隐隐含着混浊的泪,他眸光慈爱,这是她要认的干女儿,他答应过她,会好好保护他们娘俩儿。

众人眼中,只是两边对峙分毫不让而已。

而阿丹施却看着宫长诀,想从她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果然,也是和燕毓一样的傲,一样的不肯服输。是她会喜欢的孩子。

阿丹施道,

“既然,宫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那便不能强人所难,既然如此,我大胡必定送上一份贺礼,祝贺宫小姐佳婿得觅。”

宫长诀闻言,面色一松,随即放开了左晋的手,左晋的手指微微朝宫长诀的方向缩了缩,随即收回。

宫长诀道,

“既然如此,便多谢大胡这份心意。两国之间以礼相待,自然是再好不过。”

阿丹施目光中全是温柔与慈爱,

“说得是。”

大殿气氛瞬间轻松下来不少,元帝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景象,他方才眼中之物,全都一片模糊,听声音也不甚清晰,脑中嗡嗡地响,若非云贵妃在他耳边提醒,便是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他最近这是怎么了,是他苍老得太快,金丹的效果不够吗?

云贵妃温柔地笑道,

“陛下您看,这下,该派谁去和亲呢?”

元帝目无焦点,

“晟儿,晟儿没有娶妻。”

杨晟闻言,面色一变。

匈奴的公主姝沙看向杨晟,大周的皇子就长这个样子,也就一般般嘛。

姝沙的眼神略过席面,看见了正阴沉着脸,一杯一杯将酒像水一样灌下去的楚冉蘅。

大宴(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姝沙的眼睛一亮,若是真的要嫁到大周,还不如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虽然是大周人,却不像别的男人一样娘娘腔似的。这个男人比大胡最好看的那位国师还要好看许多。

安静的大殿上,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你,本公主看上你了。”

少女的声音透着几分刁蛮。

众人抬眸,看向姝沙,而姝沙伸手指着楚冉蘅的方向。

一时间,大殿上,大部分贵女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宫长诀垂眸,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袖。

这一切,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

元帝轻声问云贵妃道,

“那匈奴公主说的是谁?”

云贵妃道,

“是楚世子。”

云贵妃的眸光略过宫长诀,温声道,

“陛下,您可不能让这匈奴公主嫁给楚世子,您好不容易架空定王一族所有势力,怎么能将匈奴的势力往他身上推,这不是给楚冉蘅翻盘的机会吗。”

元帝表情恍惚,似是有些犹豫。

云贵妃轻轻靠在元帝肩上,

“陛下怎么能给楚冉蘅机会呢,臣妾很是担心呢,万一定王一族像从前那样掌权怎么办。”

元帝只觉得脑子似乎转不过弯来,他明明可以听见云贵妃的说话声音,却思考不了,只能道,

“爱妃说得是,都照爱妃的意思去办。”

云贵妃妩媚一笑,眼神略过宫长诀和楚冉蘅,她也只能帮他们到这儿了。

大殿上众人面色各异。

而楚冉蘅握着酒杯,视线穿越众人,只落在一个人身上,旁人的看法他全然无所谓。

他只想知道,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气急败坏,会不会心痛,有没有任何一丝为他而争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瞬,转瞬即逝的一瞬。

宫长诀面色未变,她的手却已全然冰凉。

一旁的太监送上金丹,元帝一口气吃了数粒,似乎眼前一下子就清晰了,耳朵也变得灵敏不少,之前顿顿的脑子也能思考了。

说话间亦是中气十足,

“这楚世子可是仍在带孝,三年之内都不能娶妻,只怕要让匈奴公主失望了。”

众人闻言,面色都有些怪异,楚世子明明早过孝期了,陛下这是……这是在替楚世子拒绝匈奴公主吗?

但让楚世子娶匈奴公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为什么陛下要拒绝?

难道是因为陛下想让楚世子娶瓮喻公主?

此联想一出,众人便不得不深思。

是了,一开始陛下显然是想让瓮喻公主和亲的,但眼下,瓮喻公主不仅和不了亲,还颜面尽失,往后必然难嫁出去。瓮喻一直都心悦楚世子,陛下这是想让楚世子娶瓮喻,好解决这个麻烦。

众人想法大同小异,但都觉得,如此说来,便是顺理成章。

只可惜,楚世子风姿过人,貌敌宋玉,竟然要娶一个当众失贞的女子,这未免也太羞辱他了。

有多少容貌家世,才学品德出众的女儿家想嫁给楚世子尚且无望。

楚世子怎能娶这样一个女子?

女子们多有些面色发青,为楚冉蘅不平,但却都没有办法发作,毕竟这可是陛下的意思,更何况,不论有没有明说,谁敢上前挑明这一切。

宫长诀的紧握住衣衫的手放开,指节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宫长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却隐隐有几分心酸。

她在想什么,何必要想?

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也没有与之有关的资格。

从前如此,今后亦是。她也不该想半分,她肩上扛着的东西太重太多。

错一步,满盘皆输,

错一步,万箭穿心。

她如今,不再是曾经无忧无虑,受家族和父母庇佑的孩子。

她真的没有资格再做梦了。

宫长诀又倒了一杯酒,正要拿起,左晋却轻轻压住她的手,

“长诀,别喝了,这酒烈。”

宫长诀对左晋淡然一笑,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两人对视的模样落入楚冉蘅眸中。

他却是沉默,眉宇凛漠似结霜。

姝沙闻言,道

“什么孝期不孝期,刚刚那个女的不愿意嫁给我哥哥,现在大周皇帝又不愿意让我嫁给这个男人,你们大周是存了心与我大胡作对吧。”

关无忘站起来,眉目潋滟,一双眸似含情地看着姝沙,

“公主,我们大周规矩确实是多了些,但与大胡建交的心却是真的,既然公主还要留在长安中一段时间,不若先查看一二,看看是否有令你更欢喜的郎君。”

关无忘随手扬开了手中桃花扇,点点鲜红缀在褐色的枝干上,颇是几分随意与潇洒不羁。

他笑,俊美的眉目如画,一双眸点星般动人,

“如今这大宴上,您不过与楚世子一面之缘,怎么能了解得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万一,他对公主不好,会打人逛青楼怎么办?到时候,公主又当如何呢?”

姝沙看见关无忘,他话语随意,而眼中似能看见万千桃花纷飞落,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能让那个人怦然心动,心乱如麻。

姝沙的视线停住了,他眉目温柔随意甚至带着几分痞气,一点点落在她心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一瞬间跳得极快。

从前,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她全身麻痹,却沉沦在飘渺迷幻的感觉中,一步步,毒浸透她的肉,流过她的心脏,流过她全身的血脉,浸入她的骨髓中,在她的骨头上留下毒痕,抹不去,也没办法抹去。

而她甘之若饴。

还未等旁人说话,

姝沙便道,

“我不要嫁给刚才那个人了。”

姝沙微微歪了歪头,看着关无忘,

“我要嫁给你——”

关无忘面色未变,仍是带笑,轻轻扇了扇扇子,

“公主,我很多恶习的,比如——我喜欢赌博。”

姝沙笑,

“没关系,我有钱。”

关无忘道,

“我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逛青楼。”

姝沙笑,

“那我陪你一起逛。”

大殿中有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匈奴公主该不会是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吧,旁的人亦是忍俊不禁。

关廷尉果然是纨绔出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些对话怎能发生在严肃的大宴上。

而元帝的面色则不太好看,却强忍着不发作。

关无忘是他大周朝堂的肱骨之臣,怎能娶匈奴女子,万一关无忘叛变怎么办。

大宴(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瓮喻跑出门去,宫人忙上前,

“公主,咱们之前的计划还要实施吗?”

瓮喻秀眉倒竖,

“当然要,我如今这个样子,不可能嫁给楚世子了,但她宫长诀也别痴心妄想!”

大宴上。

有宫人跑到宫长诀身边,低声道,

“太后娘娘召见您。”

宫长诀不自觉地扶了扶发上的簪子,难道是太后要与她商议些什么?

宫长诀点头道,

“那便有劳姑姑引我去吧。”

宫长诀起身,左晋道,

“长诀,你要退席了吗。”

宫长诀只淡淡道,

“太后召见。”

宫长诀起身,跟着宫人从小门出去,而阳光下,宫人的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暴露无遗。

宫长诀一路跟着,一条白色绣清莲的手帕从她袖中掉落。

宫长诀忙蹲下来捡起,小心翼翼拍干净了上面的灰,折好了放进袖子里。

宫人道,

“姑娘请快一些吧,晚了只怕太后娘娘要责怪。”

宫长诀忙跟上去。

宫人引宫长诀到了一处小阁楼上,下面是湖水荡漾,而小阁楼极曲折,宫长诀只当是燕后要掩人耳目,故意选了这样的地方。

宫长诀跟着宫人到了阁中深处。

宫人恭敬道,

“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宫长诀点头,阁中有些闷,她打开了窗。

回头看向博古架,随手拿下一本书,靠着几案看起来。

而此时,有人正爬到阁顶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油。

宫长诀毫无发觉,只拿着一本书看了许久。

阁外的人点起了火,火焰霎时腾地一下冒气,绵延着包围了阁楼。

宫长诀只觉得似乎有些热,但并未在意。

而火势已经蔓延到屋子里,她无意间回头,看见突然冒出的大火,一惊,看向四周,唯有方才她打开的那扇窗可逃生。

火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她跑上前几步,一块帕子从袖中掉出来,她忙回头去捡,她捡起帕子,回头再要跑时,一条横梁被烧断,猛地带着火焰砸下来,几乎贴着她的身体而落。

而横梁上的火迅速点燃堆积的书本,腾地燃起大火,隔断在她面前,而那唯一可供逃生的窗已烧得面目全非,火焰在窗口疯狂地拢满。

博古架的下端被烧断,猛地倒在宫长诀面前。

宫长诀擦着火焰躲过,她看着周围,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供她逃生,宫长诀拿起高案上的笔洗,撕下自己身上的布,用笔洗上的水浸湿了布,捂住口鼻。

烟雾越来越大,滚滚浓烟燎着她的面,她几乎要窒息,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站不住,意识越来越游离,她倒在高案旁边,双眼无力地微睁着,很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

大宴上,宫长诀久久未归,左窈青问道,

“哥哥,姐姐去了哪里?”

左晋道,

“说是太后传唤,想来这么久没回来,是确有要事吧。”

而正对面的楚冉蘅闻言,抬起头来,忽然起身。

左晋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

“不好,长诀必定是遭遇了什么危险,她于太后娘娘从无交集,方才那传话的宫女一身大宫女衣饰,只能是贴身一等宫女,但她长相却年轻,定然不会不是太后身边的那位陪嫁嬷嬷,此厢只怕是出事了。”

阁外有人发现起火,

“来人啊,藏书阁走水了!”

“快来人,走水了!”

众人奔走,但藏书阁位于湖中心,通往藏书阁的长廊一下子被火烧断。

众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怎么办。”

“藏书阁里还有不少孤本。”

“方才我看见宫小姐和一个宫女进去了。”

“哪个宫小姐?”

“太尉的女儿!”

“什么!”

有人攀上断桥,欲拿旁的东西搭桥而过灭火时,一道白色身影猛地投入湖中。

“是楚世子!”

“楚世子!”

“世子危险!快回来!”

楚冉蘅猛地扎进水里,他听不见岸上众人的疾呼,满脑子都嗡嗡地响,他不敢再多想一步,想到她如今可能的模样,他只觉得心急如焚。

他的心脏似炸裂开来了一般,似乎这漫天大火烧的不是她,而是他。

宫长诀倒在地上,她已握不住手中的帕子,那块绣着清莲的帕子缓缓从她手中滑落,掉进笔洗中。

漫漫大火之中,除了刺目的火光她什么也看不见,耳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她这一生难道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她曾经以为的仇恨,这一刻,似乎瞬间湮灭在了大火之中。

她要死了,可她还没有为宫家报仇,没有看得见宫家是否逃离陷阱,没有看见她的亲人全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临死前,她还没有多看她的亲人一眼,早知道,在大宴上,她该多看看父亲和叔父的。

但是,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恍惚间,有一个人穿着白衣,穿过了火海,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不知是她的梦还是现实,她想,大抵是梦罢。

她听着那个人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将她抱起。

宫长诀的泪自眼角而落,若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他送她离开,也圆了她的梦了。

她两世的爱而不得,落在临死前,能被一个幻觉成全,也不枉她再走一生。

那个人的手搂在她肩上,将她抱紧。

宫长诀缓缓握住那人的手。

她曾无限憧憬,这个人,会牵着她的手,似这般将她抱进怀里,可惜,如今她就要死了。

什么复仇,什么执念,她都不要了,她只要眼前这个人,不管几世几劫,他能这般握住她的手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个幻象也好。

她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他,此刻,她只想纵容自己一回,再不纵容自己的心半分,这颗心,马上就会在火光中消失殆尽。

她就要死了,可是,她还没有真正地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原来,几世几劫,她注定说不出一句,楚冉蘅,我喜欢你。

上辈子,或许她该与楚冉蘅该相遇得早一点。

早一点,或许有机会十指相扣。

早一点,她就能在杏花吹满头的日子里,低头羞涩,堂堂正正地说一句妾拟将身嫁与。

但在尘世的轮回中,她对他无比抗拒,她执拗地站在原地,再不敢看他一眼。

多看一眼,是身染污泥的她对他的亵渎。

多看一眼,是对不起她脊梁骨上扛着的家族,对不起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

她背负得太多,两辈子都像一个小偷,藏着她对他的喜欢,不敢暴露在人前。

可她为什么不早点遇见他,

在她尚且无忧无虑,简单快乐的日子里,若是早遇见,也许能有一点点欢喜的岁月可留,哪怕只是一点点。

只要能给她一句话的时间,她也要说一遍给他听,

楚冉蘅,我喜欢你。

泪自她的眼角滑落。

大宴(1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楚冉蘅抱紧宫长诀,从被烧穿的墙中一跃而下,猛然跳进湖水里。

左晋向着他们的方向游去。

岸边的人大喊,

“楚世子出来了!”

“还有宫小姐,那是宫小姐!”

左晋替楚冉蘅扶好他背上的宫长诀,两人向岸边游去。

宫人忙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上来。

宫长诀醒来时,听得见静谧的宫殿中,更露一声声滴落的声音。

龙涎香悠悠传入她鼻中。

宫长诀睁眼,看见的是雕花镂空的神兽香炉,宫长诀慢慢坐起来,身边守着她的宫女跑出去,忙传话道,

“太后娘娘,宫小姐醒了!”

宫长诀转过头去,看见了拄着拐杖走来的燕后。

宫长诀忙想下床行礼,腿脚却无力,一下子摔倒在地,宫人忙上前扶起她。

宫长诀此刻才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呼吸有些困难。

宫长诀道,

“无法向太后娘娘请安,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燕后抚着拐杖头上的苍鹰,缓缓道,

“无碍。”

宫长诀道,

“可是太后娘娘救了臣女?”

燕后道,

“不是哀家,只是有人愿意拼着性命去救你罢了,待会儿出去你就见得到。”

宫长诀微微皱眉,但没有多问。

燕后道,

“经历了生死一劫,往后要小心些为好。”

宫长诀道,

“本也是小心的,但那引臣女去藏书阁的人说,假说是太后指引,臣女心切,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到底是疏忽了,才会此般横遭灾祸。”

是她太复仇心切了,以为真的是燕后要与她商量些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那害她的人,运气到底颇好了些,若是假说传召她的是别的任何人,她定然不会轻易前去。

只是幸得死里逃生。

宫长诀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忙在袖中寻找,却意识到,她的衣裳已经有人帮她换过了。

那她的帕子呢?

宫长诀急问道,

“太后娘娘,臣女被救上来时,身上可曾带一块白色绣帕?”

燕后看了一眼旁边的宫人,

“可有看见?”

宫人忙道,

“未曾见宫小姐身上带着什么帕子。”

宫长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后娘娘,那藏书阁可还留存?”

燕后道,

“那藏书阁,倒是留了下来,只是烧得几乎面目全非。”

宫长诀起身,差点又跌落,旁边的宫人忙扶,宫长诀推开宫人的手,

“多谢太后娘娘救臣女,收留臣女,此般,臣女有一样重要的东西留在了那藏书阁中,必须要去寻。臣女先告辞了。”

燕后没有多问,也没有责怪,只道,

“那哀家派几个宫人跟着你去。”

旁边的宫人扶住宫长诀,宫长诀再度推开,她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无力了,虽然行动间全身的肌肉都似牵扯着痛。

宫长诀推开内殿的门,一个人背对着她坐着。

宫长诀的手停顿在了门上。

那人一身白色衣衫微皱,发尾仍湿。

旁边放着的清茶冉冉升起热气。

原来那一切竟都不是梦,不是幻觉。

宫长诀的手微微颤抖,她垂眸,心如鼓擂。

宫长诀转身,避过大殿,从角门离开。

天已黑了下来,墨蓝的天空中撒着繁星点点。

月色朦胧,微风消沉,悲凉的半轮月缓缓冉起,而她的脚步急促。

湖水中倒映着上弦月,寂寥怅阔,微风催动了涟漪,毫不留情地惊碎了水中月。

宫长诀忽然跑起来,凉风拂面,吹起她的裙摆。

她跑到长廊上,眼前通往藏书阁的桥俨然已经断裂,被人用薄木板搭起来,连接起了两边,藏书阁大半已被烧毁,满目断壁颓垣。

宫长诀要过桥,却被宫人拉住,

“宫小姐,您别去,那藏书阁已经摇摇欲坠了,奴婢们去吧。”

“那藏书阁如今那么危险,随时可能崩塌,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宫长诀推开宫人的手,

“你们别过来了,这阁楼不能承载太多人,你们也会被波及的。”

宫人仍想上前,

宫长诀回头道,

“你们过来,压垮了桥和阁楼,我一样要受罪,过来帮我并不是为我好,留在岸上接应我才是。”

宫人的脚步堪堪止住。

宫长诀抬步,毅然走上了那座桥,夜凉如水,风都冰冷得丝丝侵骨,桥在微微地摇晃,宫长诀扶着栏杆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桥被火烧得千疮百孔,勉强铺上了一些木板供临时用。

她的心悬着,却忽然觉得眼前都像是一场梦。

在这个梦中,他真的救她归来,她却丢失了那块帕子,那块唯一证明她与他之间联系的帕子,那亦是她前世的数度年华,爱慕过一个人的年华。

月色朦胧,而水连着天,宫长诀只觉得似乎有些天旋地转,却强行撑住身子,她握紧了栏杆,艰难地一步步走上前去。

天空中的星辰在她的恍惚中,似乎都如烟花流星一般坠落。

一切都像梦,一场让她心悸的梦。

其实她明知那么大的火,那帕子留不住了,可是她不甘愿让那块帕子就此消失。也不能接受那块帕子就此消失。

她怀抱着一丝的妄想,想再寻回那方帕子。

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境一般,她却不知道该希冀这个梦醒或是不醒。

她的手冰凉,一颗心却滚烫,被这暗夜和断壁颓垣不断地灼伤。

她忽然有些不敢上前去,她怕,怕那块帕子被烧得连灰烬都看不见。

更怕她上前,这梦就会毫不犹豫地醒。

夜风吹拂,荡漾起她的发丝,揉和在风里。

她扶着栏杆,一步步走向藏书阁,每走一步,脚下被烧得漆黑的木板就下陷一步,宫长诀深呼吸,缓缓推开挡在面前的残门,无数被烧得只剩一角的书籍凌乱地缩成一团,更多的,是满地的灰烬。

风吹过来,那些灰烬全都飞起,宫长诀捂住口鼻,却蹲下身子在废墟之中寻找着。

她费力地抬起烧得面目全非的博古架,让其靠着旁边的墙。

她蹲下来,在那些废墟里翻找,数不清的灰烬,手碰到那些灰烬,她忍不住地想,她的帕子,会不会就在这些灰烬里面,或者,她握住的某一片灰烬,就是她的那块帕子。

宫长诀翻找着,看着满地疮痍和灰烬,忽然觉得鼻头一酸,她跪在地上,去一点点翻看那些灰烬。

却又不敢把那些灰烬翻碎,一片片仔细地看过来,看上面有没有残余的丝线,有没有残留的花纹。

她拿起一片,不是,

再拿起一片,亦不是。

宫长诀的心情愈发焦急,拼命地翻找着,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找也找不到?

它到底去了哪里?

宫长诀满手是灰,急得落泪。

她却仍旧在那些灰烬中翻找着,眼泪不由得疯狂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握着手中的灰烬,泪不停地落下,却丝毫不敢停下。

她亦不敢用力拿那些灰烬,那些灰烬与她年少时的爱慕一样,无依无靠,碰见一点点外力,顷刻就会毫无底气地碎一地。

她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这块帕子,是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每每熬不下去,撑不下去的时候,只有这块帕子能给她一份支撑,唯有看见那块帕子,她才觉得安心。

可如今,它不见了。

夜色浸入水中,这寒夜冷得像冰,她一颗心被这寒凉封住,似是要让她窒息。

从新士子游街簪花那一年开始,

那块帕子,就是她唯一可留住的东西了。

宫长诀只觉得心底的悲凉翻涌着攻城掠地,像海浪一样将她湮没。

她的帕子到底在哪?

她的眼前模糊,她拼命地在灰烬中翻找着,而脚下的那块木板松动,她丝毫未觉,木板猛然断裂,宫长诀不防,就要掉进水里,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她抬眸,对上的是他微微带怒气的眸子。

楚冉蘅沉声道,

“这儿已经摇摇欲坠成这样了,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宫长诀却红着眼,明明哽咽,却强作冷漠道,

“这不关你的事。”

楚冉蘅抓住她的手臂,怒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你重赴火场来寻,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宫长诀哽咽着,却推开他,依旧在寻着那一方帕子,眼泪浸满了她的眼眶,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楚冉蘅抓住她在废墟中翻找的手,

“宫长诀,马上回去,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命重要。”

宫长诀眸中的泪大颗大颗落下,她却转而抬眸看着楚冉蘅。

她一字一句冰冷道,

“楚冉蘅,你是我什么人,我生与死与你有何干系?”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却未答话。

宫长诀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她何必问,又有什么资格问这话。她低下头,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大颗落下,嘴角却弯起,满是自嘲与心酸。

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始至终,她自作多情,从始至终,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

她面对着他,次次都像是藏着光芒躲在黑暗之中,不敢让任何人瞥见她怀中的光芒。

她只能在暗无天日中喜欢一个人,为一个人心酸,为一个人痛哭。

她面对他,永远只能冷漠以对,她唯一能放开心事之时,便是深夜里,坐在月下,守着那一方帕子,一坐坐到天明,去想一个人,去告别一个人。

自始至终,只有那块帕子陪着她。

她连哭都不敢,她没有资格。

这是她选择的路,她注定孤独以终。

她不敢光明正大地面对他,面对曾经那些爱慕一个人的记忆与上千日夜,她能抓住的,只有那块帕子了,可是老天连这也要从她身边夺去。

老天待她,何其不公。

宫长诀的一双眸通红,却冰冷道,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楚世子,你这般多管闲事,可有半分用处?”

宫长诀狠狠甩开楚冉蘅的手,别开脸,冷声道,

“楚世子既然觉得这里危险,那便请回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垂眸,满手都是灰烬,甚至划出了几道伤痕,还在渗血。

她跪下来,在废墟之中寻找,翻看着那些灰烬。手上的划痕渗着血,牵引着传来疼痛,她却仍在拼命地寻找着。

灰烬被风吹起,四散飘飞,她忙按住那些灰烬,但怎么也阻止不了那些灰烬飞起来。那些灰烬被风吹碎,飞到江面上。

她咬着唇,拼命地忍住就要再度夺眶而出的眼泪。

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眼前的废墟和灰烬与天色尽融成一片。

她的帕子,这辈子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唯一可留恋的物事,原来终究烟消云散。

她只觉得胸中刺痛,她的心脏压抑得难受。

楚冉蘅上前,一双眸定定地看着她,眸色如墨蓝的夜一样深,

“宫长诀。”

他蹲下来,握住她脏污的手,温声道,

“你想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就是你的什么人。”

她抬眸,对上他墨色的眸,心猛地一颤,像惊涛骇浪似的将她淹没。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只要你说是,就是。”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行清泪沿着她面颊落下。

不,不是,绝对不能是。

她想缩回手,他却握紧了她的手。

她再挣扎,他却握得越紧,一刻也不放松。

宫长诀颤抖着声音,

“楚世子。”

眼泪不停地从她眸中落下,

“放过我吧。”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宫长诀,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宫长诀掰开他的手,夜色像海一样孤寂地将她湮没。

“楚世子于世人,是清风朗月,我高攀不上。”

楚冉蘅的面色凝重,定定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宫长诀别开脸,不敢再看他。

湖水荡漾,粼粼的水光倒映在两人身上。

她紧紧地握住在笔洗里找到的那方清莲白帕,

就是因为太知道了,她不得不躲避。

他于她,是山洪,能将她伪装出来的一切土崩瓦解,冲刷得分毫不剩。

她手上的血迹渗入帕子中,而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宴(1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宫长诀紧紧握住那块帕子,楚冉蘅就这么看着她。

两人僵持着,夜风凉得刺骨,宫长诀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她拢紧了衣衫,

“世子,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的人喜欢你。”

她只觉得唇角苦涩。

“你十四岁上阵杀匈奴,十六岁少年状元,十七岁拜师任玄机,名满天下,十八岁单枪匹马灭了入境的西青细作,满华京没有比你更风华绝代之人,同龄人仰慕你,女子心悦你,你从长街上走过,会有数不清的女子向你扔绣帕。”

扔绣帕三字一出,宫长诀只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可是世子,我偏偏是那个在街上见到你,就会远远就躲开的人,更遑论会像旁的女子一般朝你扔绣帕,为你全然抛付一整颗心。”

她的手被袖子遮住,那块清莲帕子,被她攥在手里,攥得全然皱起。

而她的指尖已全然冰凉。

而回应她的,是忽然盖在了她身上的外衣。

宫长诀微微偏头,看见了楚冉蘅倒映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温柔得似水一般柔和。

与她的焦躁不安截然不同,却让她更加心虚与慌乱。

宫长诀握住衣襟,想将楚冉蘅的外衣脱下来。

却听耳畔一声低沉的男声,

“不准。”

语气里微微带着些怒气,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给我穿好。”

阁楼里烧穿了一面墙,而宫长诀和楚冉蘅两人坐在那堵墙原先在的地方,下面是湖水荡漾,而面对着的,是假山,长廊那边的宫人完全看不见宫长诀与楚冉蘅这一边。

宫长诀的手停顿在衣上良久,终究是没有脱下楚冉蘅的外衣。

宫长诀悄悄与楚冉蘅挪开些距离,偷偷抬头想旁边看,却见楚冉蘅背倚着残墙,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与笑意。

宫长诀转过头去,只当是没有看见。

楚冉蘅微微偏偏头,看着她,一双眸中的光,足以令漫天星辰沦陷。

宫长诀甚至不知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风凉,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月色朦胧,四周极静谧,清风亦极惑人。

楚冉蘅淡淡道,

“我十四岁上阵杀敌,十六岁考科举,十七岁师承任玄机,十八岁独身杀细作,可你一个口口声声说见到我只会远远躲开的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湖通着外河,缓缓向东流动着,河风吹荡起他的衣袍,暗夜下,他的轮廓带着足以令无数人怦然心动的温柔与缠绵。

她的心却跳得厉害,语不成句,

“世子…名满长安,我怎会不知道。”

他的手撑着地板,向她的方向将身子探过来,离她不过几寸,而他的手,几乎触到她藏在袖下的清莲白帕露出的一角。

楚冉蘅轻声道,

“宫长诀,为什么总是说谎。”

宫长诀心跳得极快,却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片刻,楚冉蘅忽然轻笑两声,手移开了。

他复倚在残墙上,

“你骗我,可是我不愿意骗你。”

他似是自言自语道,

“我十四岁时,全家被灭。”

他平淡地说起触目惊心的往事。

“那个时候,我举目无亲,被一个人,帮助着逃过了一劫。”

宫长诀不由得微微转过了头。

他面色淡漠,

“十六岁时,我考科举,本来是为了复仇,想进入朝堂,像如今的关无忘一样颠倒朝堂,并不是众人口中所说,是元帝秘诏令我考科举,以振奋天下士子。”

他忽然轻笑两声,却极让人揪心,

“我是考了状元,可是元帝怎么可能让定王一族的势力再度壮大,他确实有密诏,却是在密诏中说,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就是不允许我受封为官,言语间还颇是关心可怜我,只以为我不知道我的族人是被谁所杀。”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楚冉蘅淡淡道,

“我只恨我自己不能像关无忘一样丢掉所有面子,他能在杀父仇人的面前跪倒卖惨,能用自己的衣袖去给杀父仇人擦鞋,能放下所有尊严,装傻充愣,当杀父仇人的一条狗,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对着自己的仇人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所以,关无忘成功地混入了朝堂,而我没有。”

宫长诀听着楚冉蘅平淡的话,心底却激起波澜,说不出的隐隐刺痛。

楚冉蘅道,

“十七岁,那时,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族人横尸满地,满地鲜血的画面一遍遍回荡在我脑子里已经三年了,而我却如此无能,连朝堂都进不去,不能为他们报仇,我夜夜睡不着,甚至会在深夜里痛哭,一思及此,脑袋就像炸裂了一般地疼痛,四肢百骸都疼,我那时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甚至知道,是何人下毒害我,可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我一心求死。”

宫长诀看向楚冉蘅,她眼神中的不忍与心疼几乎掩盖不住,

楚冉蘅却淡淡道,

“那时,任玄机忽然出现,说要收我为徒,为我解了毒,他所说的解毒之法,是在冰室那口冰石玉上打坐,坐整整七天七夜。”

“毒逼出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微风拂过宫长诀的脸,吹起她鬓角碎发。

听着他不带情绪的平铺直叙,她的面色却已经全然青白了。

楚冉蘅道,

“那时,师父告诉我,让我想着这个世上我最在乎的那个人,这一切就都熬过去了。”

楚冉蘅的眼神落在宫长诀散落的碎发上,他伸手替她拢到耳后,她微怔住,连忙退避。

楚冉蘅笑笑,没有在意,眼神却极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蜿蜒着流淌在人心间,却顷刻让人心疼。

他看着她,

“那时我已全族倾覆,孤身一人,我想,在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

宫长诀缓缓道,

“那个能被你想着的人,一定很幸福。”

楚冉蘅微微垂眸,笑起来,

“那七天七夜,我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他抬头看着她,凝视着她的眸,

“可是我一想到她,总觉得还可以再撑一会儿,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儿。因为她,我熬过了七天七夜,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那些沉沦的一切里,唯有她,她是我披甲上阵前的战旗。”

宫长诀眸中微微一震,试探着问道,

“那个人…如今还好吗?”

楚冉蘅看着她,道,

“她过得极不好,她似乎承载了许多秘密,她变了许多,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越发孤独,可她不愿说一个字。”

宫长诀忽然有种心事被看穿的恐慌,但片刻又反应过来,楚冉蘅说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

宫长诀道,

“人生总是无常。”

每个人的命运都像是一条河,一条圆的河,拼命地流动,却永远只能在那个圈子里被包围,被束缚,像是命轮一样,紧紧地套住一个人,枷锁已有千万斤重。怎么逃,也逃不开。

楚冉蘅笑笑,

“宫长诀,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微风吹来,将她肩上的外衣微微吹落下了肩膀。

她下意识扶住,看见那抹白,顷刻却又意识到,这不是她的衣衫。

她确实有一个疑问,一直想问。

宫长诀试探着道,

“世子为何总穿白衣?”

楚冉蘅淡淡地看着湖面,

“披麻戴孝。”

“我母亲三年,我父亲三年,为我的族人,再三年。”

宫长诀道,

“世子还要再穿三年白衣吗?”

楚冉蘅淡淡道,

“还有两年。”

“我母亲在我十三岁时就重病去世了,甚至都没有活到灭族。”

楚冉蘅面色平静,从始至终,说的事情,足够剜心削骨的痛苦,都被他平平淡淡地说出。

宫长诀心一揪。

楚冉蘅却仍旧平静,她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才能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风平浪静,面不改色。

楚冉蘅望着湖面,道,

“你可知冉蘅二字何解?”

宫长诀握紧帕子,帕子上的花纹一点点略过她的指尖。

“纷飞的蓬草。”

楚冉蘅笑,

“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大抵是看破了她陪不了我太久,没有母亲的我如被吹起的蓬草,脚跟如浮萍,无根无牵引。却没想到,这飞起的蓬草,不止没了母亲,连亲人都没有了。”

宫长诀只觉得揪心。

楚冉蘅道,

“我母亲身染重病,生下我,本就已经是奇迹了,有高人断言她活不到我十四岁,从我五岁开始,她就一直缠绵病榻,整日整日地昏睡,几乎是活死人。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没有撑住,一睡便再不醒。”

“冉蘅二字,我只怕是我逃不开的孽果。”

宫长诀看着他平静的面色,自己的心却没办法静下来。

她从不知道,那些光鲜亮丽之后,原来他过的是那样痛苦的日子,从年华到姓名,全都似剜心削骨一般疼痛,且无一例外。

宫长诀坐在阁上,下半身悬空,下面是湖,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像一朵花一样绽放。荡漾如湖水。

有些东西,命里终究注定,她名长诀,从她出生时,就一直面临分别,前世,也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与世长诀。

今世,她也不停地和前世的一切告别,连她自己,都不再是前世的模样。

大宴(1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月筛花影,风摆云横,静谧的暗夜落尽风流,风依旧吹拂起那些灰烬,落在水面上,随波荡漾。

宫长诀忽然觉得眼前安静得不像话,她似乎许久已未曾像这般,静静地坐下来,吹着风,看着月。

心底忽然生出妄想,若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只是想法刚冒出来,宫长诀便不敢再深思下去。

楚冉蘅道,

“西青最多三个月,便会攻进大周。”

宫长诀闻言,心一惊,

“怎么会这么快。”

楚冉蘅淡淡道,

“北孟三天前亡国了。”

“而南岳孱弱至斯,最多一个月,就会和北孟一样,被西青尽收入囊中。”

宫长诀听了楚冉蘅的话,难以平静下来。

“为何到处都没有传出消息?”

楚冉蘅淡淡道,

“关无忘半路截住所有消息,封住了长安,如今长安之中,知晓此事的人不过二三。”

粼粼的银色水光倒映在宫长诀裙上,随水波晃动。

宫长诀道,

“关无忘他要做什么。”

楚冉蘅道,

“要打元帝一个措手不及,元帝只有两个儿子,杨晟善策,杨碌善战。”

宫长诀微微皱眉,

“他想要杨碌出战?”

“可元帝未必会令杨碌出战,他怎么也不可能无端端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上战场送死。”

楚冉蘅道,

“所以,要宫家先堕落。”

宫长诀面色微变,看向楚冉蘅。

楚冉蘅看着她,

“这是你父亲和叔父的意思。”

宫长诀道,

“我父亲和叔父…已与关无忘谈过了?”

楚冉蘅道,

“大宴之前便已见过。”

宫长诀垂眸,可是父亲和叔父从未露出任何端倪,她也未曾知道,他们难道还是不愿意让她参与进来吗?

楚冉蘅似能看穿她所想,道,

“他们担心你会太早因此忧心,会因此害怕,所以一句都没说。”

宫长诀道,

“那世子又为何要告诉我?”

楚冉蘅笑,

“因为于他们而言,只把你当成是孩子,想保护你。可是我清楚,这些都在你承受和预想范围之内,你根本不会因为这些,而像他们所猜测的一样,会忧心不已。他们这般保护你,其实才是在让你忧心。”

因为他清楚。

宫长诀从楚冉蘅身上猛然移开视线。

宫长诀只佯作平淡道,

“那你们,要怎么做?”

楚冉蘅道,

“按照元帝的想法,会趁着宫家失去实权,将宫家的官位也削一遍。”

“只可惜元帝不知道宫家对三军,对天下来说意味着什么。”

“宫家被削实权时未反抗,他放松了警惕,以为宫家就算被削官位也不会轻举妄动,但却不知道,宫家之前被削权时不反抗,是有人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等着往后翻盘,所以才不在乎一时。”

楚冉蘅的眸落在她身上,宫长诀知道,他是在说她。

宫长诀道,

“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楚冉蘅道,

“宫家被削,按正常情况下来说,自然面子上过不去,也寒了心,不愿意再轻易出战,元帝自然也会这么想。待西青嚣张,步步相逼的时候,元帝会猛然意识到无宫家不可,为了表示诚意,安抚寒了心的宫家,便会派自己的儿子同行,以示亲近与信任,好加以利用,这是元帝一贯的作风。”

他言语淡淡,宫长诀却不敢细想,他是经历过些什么,才能这么确定元帝一定会这么做。

宫长诀道,

“你们都计划得很好。”

宫长诀垂眸,但是她想加一块筹码。

楚冉蘅未察觉她的异常,只道,

“还有一件事,这段日子,元帝一直在吃金丹。”

宫长诀闻言,想起在大宴上,元帝形容枯槁,时而声如洪钟,时而气短虚弱。

原来元帝在吃金丹。

是啊,一个从来只会把大权握在自己手上,贪婪地占有着权势,不敢交给臣子半分的人。一个就算是用尽别人的最后一滴血,也要让其守住他土地的人,

怎么会不想长生不老,永拥大统。

只可惜,他以为关无忘是自己的人,把所有东西都放心地交给关无忘,却没想到,关无忘会是那个下一刻就会拿着刀抵在他喉咙上的人。

如今,关无忘的刀尖已经慢慢地插进了他的咽喉里,而他却不自知。

宫长诀不由得握紧了手。

风穿过不远处的竹林,发出一阵簌簌声。

宫长诀将楚冉蘅的衣裳折好,放在他手边,

“夜深了,世子也该回去了。”

楚冉蘅没有看她。

他的轮廓在暗夜中愈发坚毅与清晰,亦足够惑人,诱人沦陷,带着几分清冷与疏离。

宫长诀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她轻轻扶住旁边的残墙,过了片刻,眼前的景物才清晰起来。

她握住手下残墙,稍微站稳了脚,又抬步要离开,却听身后人道,

“宫长诀,多吃饭。”

他的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却极淡然,

“你太瘦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江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宫长诀停住了脚步,只觉得心如鼓擂,

夜风寒凉入骨,她拢紧了衣袖。

却冷声道,

“不劳世子费心。”

她抬步离开,推开残门,却忍不住回头看了楚冉蘅一眼,他依旧在原地,微风吹起周围的灰烬,而他视若罔闻,孤独却自然,仿佛已经经历过千万遍。

宫长诀忽然想起花灯节那日,他一个人坐在窗口,自斟自饮,漫天的烟火和华灯与他都没有半分关系,他明明置身喧嚣之中,却似与人语暖灯不在一个世界里。

孤独而淡漠,冷冽而疏离。

风吹起他的衣袂,灌进他的袍子里,而他并没有看旁边的外衣一眼。

眼神落在极远方,却视万物为空无一物。

宫长诀转过身,不敢再看。

她扶着栏杆,在桥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手上紧紧地攥住那块帕子。

失而复得,大抵这世间没有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可今夜,却让她心悸。

宫长诀摸着冰冷的栏杆,桥略微有些摇晃。

她此生再归来,小心翼翼地想要度过这条河,本以为再不会跌入河中,却顷刻便因为一阵风而动摇,可是她坠过河,便生怕如同前世一般,掉进河中窒息。哪怕她爱慕这阵风,时时刻刻,怦然心动。

大宴(1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宫长诀回到北宫中,燕后正在殿中看着面前的长木盒失神。

而那个长木盒,是宫长诀装了月澄花送给燕后的盒子。

燕后一双混浊的老眼中似在追忆些什么。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燕后身上。

数十年前,月澄县主名冠长安,貌美出尘,见识出众。提出蠲免和罢官籴的赈灾之策,救万民于水火,一时名动天下。

如今,虽眉目间仍可见当年风采,但却已十分颓唐。

如今的燕后眉目冷冽,不苟言笑,与传言中那个曾经明艳活泼的月澄县主,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臣女回来了。”

燕后微微转过头,看向宫长诀,

“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为何只看着这盒子,却不打开盒子看里面的花?”

燕后缓缓道,

“看又有什么用,哀家从前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燕后转而道,

“宫家姑娘,你过来,坐哀家跟前来。”

宫长诀依言上前。

燕后缓缓打开盒子,

“你知道,哀家为什么喜欢月澄花吗?”

宫长诀道,

“臣女不知。”

燕后道,

“月澄花,本不是大周所产。”

燕后笑了,但笑中却透着几分无奈,面容亦沧桑,

“匈奴多产这种花,我年少时,跟着我父亲去过匈奴,父亲本是去当细作的,他夜晚行动,常常在我入睡之后出门,久而久之,我便好奇,父亲半夜都去做什么。”

燕后言语缓慢,静静地回顾着她的少年往事,

“有一次,我装睡,等父亲走后,我便跟上父亲,我看见父亲翻进了一堵很高的墙,我父亲的轻功极好,我自幼跟着父亲,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我三两下便跟着翻进去了,进去之后,跟着父亲走,却不小心跟丢了。”

殿中烛光摇曳,愈发显得燕后面上的表情明灭不清,恍惚间,宫长诀似乎能看见眼前垂垂老矣的美人年轻时的模样。

燕后抚摸着长木盒里的月澄花,

“我四处打转,却惊扰了宫殿里的侍卫,侍卫闻声而动,我躲在御膳房前面那草丛里,眼见那些侍卫就要过来了,忽然一个人影窜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就要大叫,却被捂住了嘴,那个比我高半头的小男孩捂住我的嘴,低声问我,你也是半夜来膳房偷吃的吗?”

燕后忽然轻笑起来,却透着心酸,

“我不想被发现,便重重点头,那高我半头的男孩掏出油纸包着的鸡腿,笑着对我说,你快吃,膳房里可难找到这么完整的鸡腿了。”

燕后垂眸,眸中隐隐闪着泪光,

“那个鸡腿有些冷,还有些硬,但却是我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眼见着那些侍卫走过来,我拽紧了那男孩子的衣裳,想让他躲好,那些侍卫到了跟前,他却忽然冲出去,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那些侍卫看过来,却忽然都变了面色,不再警惕,而是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一声见过小王子。言语中并不尊重,带着几分轻蔑,他也不在乎,似乎是习惯了。”

宫长诀眸中一震,

小王子?

如今匈奴的元首,似乎……曾经便是匈奴最小的王子。

燕后依旧慢慢地说着话,

“等侍卫一走,他就钻回草丛里,而我拿着那个鸡腿吃得正开心。”

“他问我,我是哪的小宫女,怎么半夜来偷吃,可是宫里的妃不给我饭吃?”

“我只管胡诌,说我是冷宫里的小宫女,可是匈奴王帐,其实是没有冷宫的,但他没有揭穿我,我以为他信了,他看着我吃,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么小,怎么进宫的,爹娘不管你吗?我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娘,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却忽然面色低沉,轻声说,小丫头,我们都吃不饱饭,都没有娘,我当你哥哥好不好。”

燕后的眼中扇着泪光,倒映着烛光摇曳,

“我说好。”

“那一刻,在我面前的那些仙人掌忽然开了花,在月色下,白中透着橙色,花上本就有橙色的小点,在月光下,像极了碎金斑驳撒在花上。”

“那些花,好美,美得见之难忘。”

“那个小男孩说,这种花叫未摘花。”

燕后抬眸看着宫长诀,

“我与他说的是匈奴语,而未摘花的名字译过来,叫做月澄花。”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那些月澄花上。

燕后道,

“月澄花渐渐从匈奴传到大周,大抵是大周水土问题,虽然比在匈奴容易种活,却大都变成了绯红色。”

宫长诀喃喃道,

“原来月澄花是橙色的。”

宫长诀忽然想起,燕后赠自己的簪子上,刻着匈奴文字,该不会,是那位王子赠予太后的吧?

她不由得扶了扶发上簪子。

燕后抬眸看宫长诀,

“我送你这根簪子,派宫人告诉你,只要戴上这根簪子,便不用担心大宴上会发生些什么。我也不过,是能保你不必和亲罢了。”

宫长诀了然,难怪匈奴元首的态度如此奇怪,不要她和亲便罢,还要祝福她,原来,是这根簪子的作用。

可过了数十年,那匈奴元首竟还能认得燕后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有匈奴文,是否这簪子也曾与二人有过什么渊源,而匈奴元首与燕后之间,也曾发生过许多事情?

燕后道,

“我很希望能有个女儿。”

燕后道,

“怀第一胎时,我便希望我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希望她与我一样,更希望她与我不同,只可惜,那是个男孩。但我亦很开心,至少他拥有更多的可能,不必如女子一般被束手束脚。”

“可是造化弄人,我连他也失去了。”

宫长诀握住燕后的手,

“太后娘娘,他会回来的。我在,我会替您寻回他。”

燕后抬眸看她,眸中动容。

“是,我信你。”

宫长诀才意识到,燕后此刻在她面前,从始至终未曾自称哀家。

燕后道,

“你真的很好,像我想象中的女儿一样。若我的女儿活下来了,大抵也是你这般模样。”

宫长诀迟疑道,

“太后娘娘,您…有过女儿?”

燕后道,

“有过,但是那个时候,杨元篡位,我肝火大动导致早产,而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那时我已经三十八岁,其实,她若活下来,就该是你这般年纪。”

燕后摸了摸她的头,

“见了你,总觉得是命中注定,你在万国寺时,我见你手上有霜花胎记,我的女儿,手上也有霜花胎记。”

燕后轻声道,

“我曾向他许诺,这根簪子,要传给女儿,如今给了你,也算全了我的心愿。”

宫长诀隐隐有些明白,燕后话中的他,不是指先帝。

燕后道,

“曾经,我极不喜欢先帝,甚至是被迫嫁给他,可是先帝对我极好,一直到成婚近二十年,他待我始终如初,那时,我终于敞开心扉,那个时候,我有了那个孩子。”

“太医诊脉,诊断出我怀的是女儿,先帝说,待她出生,要赐她封号绾青,可是还没等到她出生,先帝就山棱崩了。我的女儿,草草下葬,无名无份。”

宫长诀不知怎的,听至此,心中像扎进了一根刺,明明该是最尊贵的大长公主,却早早湮灭,连名份都没有留下。

燕后缓缓道,

“这一切皆因杨元不喜。他是旁系宗亲的孩子,当我的养子多年,不过比我小十岁,从小便偏执倨傲,我向来不喜欢这个养子,也做不到把他视如己出,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大抵是他没有母亲的缘故,是把我当成依靠的,但因为我对他冷漠,他心中便留下了刺。所以,他囚禁了儒儿,变着法地折磨他,却尊我为太后,让我坐得高高在上。”

燕后长叹一口气,

“是我错了,若曾经好好管教他,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一切。”

宫长诀道,

“这不怪您。”

燕后垂眸,

“我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今天晚上,大抵是这十六年来,我说得最多话的一个晚上。”

燕后道,

“我失去了许多东西,你与我太像,我怕你重蹈我的覆辙。”

燕后的眸光落在月澄花上,

“若是眼前,你所爱,你所珍视的一切都还在,便早早握紧他的手,不要放开了,否则,往后必定后悔。”

“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今夜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话。”

宫长诀抬眸,

“太后请说。”

燕后道,

“楚家的小子,虽然话不多,也淡漠,但却是难得的沉稳性子,今日白昼里,他抱着你跑进北宫里,求哀家为你寻太医,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当时却那般焦急,心中定是把你看得极重的。你心里,有没有他?”

宫长诀沉默,握着茶杯,不发一言。

燕后道,

“若有,千万不要错过了,要是错过了,只怕后悔一生。”

宫长诀抬眸,

“太后娘娘,大抵,早已经错过了。”

“我在心中将他看得最重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而现在,早已没有机会了。

燕后道,

“遗憾太多,一夜是说不完的,但哀家说这么多,只想让你细思,倘若年少时抓紧不放,哀家不会嫁给先帝,假如哀家怀着绾青的时候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保住绾青为先,绾青便不会死。”

“你要是像哀家一样,走过了一生,看过所有事情的结局,大抵便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懂抓紧。”

宫长诀垂眸,握紧手中茶杯。

不,她真的走过了一生。她也早知道结局,但正是因为知道结局,她才要远离。

他因为她,从高崖一跃而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

上辈子尚且没有这么多的险境,他都因她而死。

这辈子,她注定每时每刻要站在险境之中,她会刀口舔血,会直面刀戈,极有可能一个不测就会顷刻湮灭,她每一刻都会以命相博,用自己的身体挡刀。

他若如前世一般待她,只会因为她而再度濒临险境。

她的命,她自己不在乎,可是他的命,她不能不在乎,她不想再葬送他一次。

她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瓮喻,她害怕瓮喻,她怕瓮喻用皇权害她。

可是她心底那个一直被她按捺住的想法中,她更担心的不是瓮喻下手害她,而是他会为她旧事重演。

她不敢给他半点希望,不敢向他前进半步。

为了她的那束光芒,她愿意生生世世永堕黑暗。

前世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啊。

她怎么忍心让他为她再死一次。

纵她从没有得到,也从未与他熟识,只要那个人不再因她而死,就够了。

今夜这般的与他相处,只怕是她一生中,与他最近的时光。往后再不敢有。

原来他受过这么多苦难,他受过这么多伤,他的名字,他那份淡漠的气度是这么来的。

这般的了解,前世她从未有过,到这个地步,她知足了。

她可以仰慕他的光风霁月,但她不能让他渡她的污泥狂沙。

她打定主意,不要命也要护住宫家,可她却不能让他也陪着她不要命。

燕后道,

“哀家将你看做是女儿,你要什么,哀家都会给你,往后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宫长诀道,

“谢太后娘娘。”

燕后握住她的手,眸中动容,

“就是因为把你当成女儿,才不希望你走错路,月澄花已经谢了,霜花不该再湮灭。”

燕后眸中隐隐泪光,宫长诀心中一动。

翌日,宫长诀出宫,到了宫门口,却碰见了迎面走来的杨晟。

宫长诀行礼道,

“见过三王爷。”

杨晟上前,忙问道,

“本王听说你昨日火海逃生,你可还好?”

宫长诀道,

“自然是无碍的。”

杨晟道,

“昨日,那匈奴王子实在欺人太甚,让你不得不立下婚誓,不知道你——”

宫长诀眸色一沉,他此般刻意提及婚事,是想做什么。

宫长诀打断杨晟,

“王爷多虑了,臣女与表哥的婚事是真的。”

杨晟面色大变,

“你与左晋的婚事,是真的?”

宫长诀道,

“大殿上,陛下与皇后皆在,臣女怎敢欺瞒。”

杨晟急道,

“若你不喜欢左晋,本王可以——”

大宴(1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大宴大宴

宫长诀道,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王爷应当关心陛下多几分才是,陛下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您作为儿子,当多侍奉,多为陛下在朝堂分忧。”

宫长诀加重分忧二字。

杨晟忙道,

“你这般为本王考虑,心里该是有本王几分的。若嫁给左晋,难道心里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吗。”

宫长诀道,

“王爷,大宴上,您听到了,臣女与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孟氏横插一脚,臣女是必然早早便与表哥订下婚约的。”

杨晟道,

“本王可以十里红妆迎你,你要什么本王便能给你什么,但左晋能给你什么?御史大夫早就不得我父皇重用,往后左家只会败落。你嫁过去,只会吃苦。”

宫长诀笑,

“王爷不必为臣女多虑,臣女要么便喜欢陪伴在我身边许久的人,要么,便是未来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子。”

杨晟道,

“难道本王的身份还不够尊贵吗?”

宫长诀笑,垂下眸子,眸光却阴翳,淡淡道,

“可是王爷您的身份却担不起一个最字。”

宫长诀道,

“臣女有事,便先告辞了。”

宫长诀离开,上了马车,回头对杨晟淡淡地一笑。

杨晟站在原地,

她……会喜欢未来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

她还为他考虑,她说,她说他该为父皇在朝堂上多多分忧。

杨晟站在原地,许久未离开。

马车启程,宫长诀听着咂咂碌碌的车轮声,闭上了眼。

她并不认为杨晟为了她,会决心要坐上皇位。

她只是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他知道,这世间,有另一条他没想到过的路而已。

待往后杨碌战死,杨晟成为唯一皇子,那时,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可就由不得任何人了。

宫长诀撩帘,却有一个小童追上她的车,从马车车窗里递给她一张纸条,然后便跑开了。

宫长诀向四周看,发现关无忘正站在楼上看向她,用手中扇子指了指她手中纸条。

宫长诀放下帘子,展开了纸条,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

酉正一刻,丽春苑见。

宫长诀的眉头皱起。

把纸条揉吧揉吧扔到脚下。

怎么能约在这种地方。

然酉正一刻,扮成男子的宫长诀准时出现在丽春苑门口,门口的花娘们招展着,香气扑鼻,宫长诀只觉得刺鼻,捂住了鼻子,而关无忘搂着一个花娘,走到门口看着她,眸中戏谑,

“呦,我兄弟来了。”

老鸨在一旁,忙谄媚地笑,

“关大人的朋友,定然是人中龙凤。”

众人没有看出宫长诀是女子,因为宫长诀在鞋底加了几层鞋垫,又把眉毛画成了剑眉,还把自己抹黑了一点,盖住唇色。肩上垫了布巾,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年少的小郎君。

关无忘笑着,挑衅道,

“宫兄,进来啊。”

宫长诀抬步,嘴硬道,

“进就进。”

几个花娘忙上来拉她,宫长诀推开,捂住了口鼻,这些花娘身上的香味简直刺鼻。

“我自己走,你们别跟着我。”

宫长诀瓮声瓮气道,

“去…去哪?”

关无忘放开那个花娘,左手拿着扇子,在右手手心里拍了一拍。

“走吧,宫兄,跟我上楼,带你见识见识。”

宫长诀皱紧了眉头,

“你好好说话。”

关无忘笑笑,眉目潋滟。

宫长诀跟着关无忘上楼,进了一间包厢,包厢里没有其他人。

摆了一桌的酒菜。

宫长诀返身把门倒栓了,不让那些花娘进来。

关无忘坐下。

宫长诀道,

“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关无忘倒了一杯酒,

“你太不听话了。”

宫长诀道,

“什么不听话。”

关无忘道,

“不是告诉过你,不必去招惹杨晟吗?”

“你今日在宫门口,为什么要对杨晟说那番话?”

宫长诀心里咯噔一声,

“你都听见了?”

关无忘将酒一饮而尽,

“我就站在你们后面,能听不见吗?”

宫长诀道,

“你们想用杨碌的战死来激他的野心,也总得在他心里先埋下种子,有了那颗种子,往后才能恣意增长,若他从现在开始便有哪怕一丝的野心,到了杨碌战死前,也估计能生根发芽了,杨碌一死,杨晟马上就可以爆发。”

“竹子生出来要长到三寸可以用五年的时间,可从三寸拼命拔高到数百寸,只需要一场雨。我埋的种子,它需要时间增长到三寸,到时候,那场雨,便要杨碌来祭。”

关无忘道,

“宫长诀,你太大胆了。”

宫长诀笑,

“你比我厉害,不必奉承我。”

宫长诀道,

“下一次别约在这种鬼地方。”

关无忘笑笑,

“最多半刻钟,会有人来这里寻我。”

关无忘话音刚落,便听楼下一阵喧嚣,宫长诀把正对着楼下的窗子支起,见一个蓝衣女子拿着鞭子,

“你们说,关无忘在哪?再不说,本公主抽死你们喂狗。”

宫长诀道,

“姝沙?”

她怎么在这儿?

关无忘说,来找他的那个人,难道是姝沙?

关无忘推开门,登时几个姑娘进了里面,关无忘随手搂住一个,对宫长诀一笑,

“宫兄,看好了。”

宫长诀撇过脸,不想看他。

关无忘搂着美姬下楼,还顺手扯松了自己的衣襟,微微露出了光洁的胸膛,美姬勾着他的腰带。

关无忘慢慢地下着楼,下面的老鸨拦住姝沙,

“姑娘,这里头可都是男客,你一个女子到这里来,难免有损闺誉,照奴家说,您是不是该先离开是好?”

姝沙怒道,

“少说废话,关无忘在哪?”

姝沙拿着鞭子,反手一甩,差点甩到老鸨脸上,老鸨忙躲。

老鸨道,

“您在这儿动刀动枪的,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话间,一群壮丁冲出来,围住了姝沙。

姝沙甩了一下鞭子,鞭子打在地上的声音让不少花娘都退后了。

姝沙拧着眉头道,

“不让本公主进去是吧,本公主偏要进去。”

姝沙高声道,

“慕疣——”

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戴着鼻环的男人带着一群壮汉进了丽春苑。

慕疣抬手就把一个挡路的丽春苑小厮拎起来,甩到一旁的桌子上。

慕疣上前,左手搭在右肩上,恭敬道,

“公主。”

声音粗砺,像是沙漠的风,混着沙子粗暴地从人的面颊刮过。

姝沙道,

“把这儿给本公主砸了,本公主就不信,找不到关无忘。”

慕疣道,

“是,公主。”

不多时,围住姝沙的那些壮汉就被慕疣带来的人抓住,楼下一片狼藉,满地的残桌碎碟,放着的装饰也被弄得七零八落。

花娘们纷纷跑上楼。

老鸨忙配笑脸,抖如筛糠,

“这位小姐,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您就放过我们吧,我们不过是小本经营,您看,您在这儿打伤这么多人,还弄坏了这么多东西,要不这件事就这么了了罢?”

姝沙道,

“你们要是不把关无忘给本公主叫出来,本公主就继续砸!”

姝沙抬眸,正好见搂着美姬站在楼阁上的关无忘,衣襟半敞,眼神迷离,似饮了桃花酿一般醉人,关无忘笑笑,薄唇微启,

“公主不是说,下官逛青楼,公主也会陪着下官吗?如今公主这架势,不像是要陪下官逛青楼,倒像是来砸青楼的。”

姝沙怒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大周的青楼是什么地方,早知道是这种鬼地方,本公主绝对不会答应你。”

姝沙怒气冲冲地上楼,抬鞭挥向关无忘怀里的美姬。

关无忘反手握住了鞭尾,衣袖翻飞,回头看着姝沙,淡淡道,

“公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关无忘眉目潋滟,但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却透着一股极度疏离的冷漠。

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宫长诀站在窗前看着,却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关无忘,才是真实的。

关无忘没有族人,亲人只有两个,便是父母,而父被斩首之时,母殉情自尽。

一个年少时便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少年,一步一步做到九卿之一,权侵朝野,步步为营,这般精于算计谋划,时刻记住仇恨却时刻死死地压制住仇恨,一丝一毫都不表现出来的人,表现出来的欢喜与笑容能有几分真?

若是他真的这么简单,不可能能忍辱负重数年,收敛锋芒地选择给仇人当一条狗。

关无忘虽常常笑着,但他骨子里,或许比谁都冷漠,他做的这些事,谋划的这些布局,冷静自持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而今年,他不过二十二岁。

十六岁时还是长安皆知的纨绔,日日斗花赌钱,喝酒纵马。

十八岁失去一切,到如今,不过四年而已。

而这四年里,他从一个纨绔,变成了手握大权的权臣。这期间,他要容忍和操纵的东西定然远比她想象中的多,他也远比她想的复杂得多。

姝沙拉扯了一下鞭子,关无忘反而把鞭子拽得更紧,还收过去几分,姝沙被迫贴近关无忘。

关无忘把她压在楼阁栏杆上,笑着道,

“嫁给我的女人,注定活不长久。”

关无忘笑着,在她耳畔道,

“我的女人,我会囚禁住她,一辈子只能为我所有,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我府中半步,我不会允许我的女人随便说话,不会让她出席任何场合。我会像养金丝雀一样的养她,就算我不想要了,她也不准离开半步,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要她死的地方。就算是她要被千刀万剐,这每一刀也只能我来划。”

姝沙拉住鞭子的手松开了,指尖冰冷。

“你…你怎么能这样?”

关无忘挑起她的下巴,淡淡道,

“喜欢我的女人很多,但我府中却一个女人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关无忘笑,却冰冷得让人背后发毛,

“因为她们都死了。”

姝沙面色一变。

关无忘放开她,

“公主,要和亲还是另选他人的好。我这条毒蛇,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咬死你。”

姝沙呆在原地看着关无忘,一张脸冷白,似乎是被吓得厉害,但关无忘走开之后,她向着关无忘的方向似乎要挪动脚步,但终究没动。

关无忘将拉散的衣襟掩好,推开包厢的门。

姝沙无力地握住鞭子。

慕疣上前,

“公主,可需要属下做什么?”

姝沙双眼有些涣散,但马上回答道,

“别——”

顷刻又失神道,

“什么都别做。”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你怎么这样吓人家小姑娘,她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你这么吓人,往后给人留下阴影,不敢嫁人了怎么办。”

关无忘淡淡道,

“与我何干。”

关无忘抬眸看她,

“你只比她大一岁而已,但凡她有你一半城府,都不会被吓到。”

宫长诀道,

“我只当你在夸我”

关无忘笑,

“你觉得是,那就是。”

老鸨拿着一张单子,敲响了门,

“大人,清单给您送过来了。”

关无忘道,

“进来。”

老鸨拿着单子,毕恭毕敬地递给关无忘,

“那位姑娘砸的东西,还有伙计小厮们受伤治病的费用都算好了,一共是八百七十一两。”

关无忘看也未看,解了钱袋扔在案上。

老鸨忙拿过,打开来瞟了一眼,忙谄媚道,

“那奴家就不打扰大人您了。”

老鸨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宫长诀看向关无忘,

关无忘虽然对姝沙冷漠,却愿意给人家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不让小姑娘难做,当真是表里不一,面凶心善。

关无忘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里笑我。”

宫长诀正喝着水,听见关无忘的话,猛地噎到,咳嗽起来。

宫长诀道,

“这小姑娘虽然凶一点,但未必不好,娶了又何妨?”

关无忘抬眸看她,淡淡道,

“都说了,我喜欢大家闺秀,说话压嗓子蚊子声,走路像老太婆,看上去像木头的那种。”

宫长诀:“……”

关无忘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

“连青楼都来了,还喝什么茶。”

宫长诀道,

“入了虎穴,不敢喝。”

关无忘笑,

“这条街都知道我,我带来的人,她们不敢乱来。”

宫长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还真是……人脉广阔。”

只是当时已惘然(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

宫长诀到底还是喝了酒。

关无忘喝三杯,她喝一杯,喝得有些迷迷瞪瞪,不知是关无忘忽悠得厉害,还是桂华酿确实好喝,亦或是她心里有事堵得慌,她不自觉地把酒像水一样灌下去。

关无忘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

宫长诀晕乎乎地点头,

“有。”

“为什么,我父亲和叔父找过你,你不告诉我?”

关无忘笑,

“因为他会告诉你。”

宫长诀托着脸,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关无忘道,

“我以为,你会问我有没有带过他来这种地方。”

宫长诀摆摆手,有点口齿不清地道,

“他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关无忘笑,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宫长诀没回答,但却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关无忘道,

“往常时候自然不会来,可他今日一定会来。”

宫长诀微微睁眼,眼前的关无忘变成了模糊的重影。

“为…为什么。”

关无忘没说话,只是笑着给自己斟满一杯。

宫长诀道,

“你等会儿…记得去街头第一个茶楼里找梳妗…你见过的……叫她带我回去。”

关无忘道,

“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记得这么多事情。”

楚冉蘅推门而入,看见宫长诀托着脸,迷瞪着眼睛在和关无忘说话。

关无忘抬眸看了楚冉蘅一眼。

转而向宫长诀问道,

“宫长诀,我问你一个问题。”

宫长诀摇摇头,又点点头,用手托着半边脸,

“算了,你问吧。”

关无忘道,

“你是不是喜欢楚冉蘅?”

宫长诀下意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却又马上开始摇头,大着舌头问道,

“你……你说谁?”

关无忘笑笑,起身离开。

楚冉蘅淡淡道,

“以后别让她来这种地方。”

关无忘展扇,

“知道了。”

关无忘推门而出。

宫长诀趴在桌上,手无意识地拿着酒杯,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子,轻轻答了一句,

“不喜欢。”

不敢喜欢。

楚冉蘅的脚步微顿,却见宫长诀摇摇晃晃,就要跌下座位,楚冉蘅忙上前接住她。

宫长诀却忽然哭了,

“太疼了。”

她抓住楚冉蘅的衣襟,

“真的太疼了。”

楚冉蘅以为是她摔下来时撞到了哪里,见她捂着脖子,忙把她的手拉开,却未见任何伤痕。

宫长诀无声地流着泪,没有睁眼,两行清泪从她眸中落下,

“簪子刺破我喉咙的那一刻,真的太疼了。”

楚冉蘅微微皱眉,

“什么时候?”

宫长诀呜咽道,

“真的太疼了,我不敢再来一次了。”

她痛哭,揪着他的衣襟,

“为什么跟着我跳下来,为什么要跟着我死,你知道,我第一次梦见你陪着我跳下来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多无助吗。”

楚冉蘅面色凝重。

宫长诀却揪着他的衣襟痛哭,

“你才二十三岁啊,你怎么能为了我死。”

而楚冉蘅的眉头却紧紧皱着。

她在说谁?

宫长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每回梦见,都怕得要死,可是我偏偏夜夜都梦见那一幕,你怎么能这么做。”

“那断崖那么高,你怎么说跳就跳。”

“你才二十三岁,没有娶过妻,还有很多风景都没有看过,有很多事情没有尝试过。”

她倒在他身上,他却僵直了身体。

她喃喃道,

“世事太折磨人了,我不该给你编剑穗,不该去看你簪花游街,不该去捡那块帕子,火场的火好大,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她靠在他怀里,喃喃道,

“簪花游街的时候,我丢给你,你没有接,我何苦再去捡回来。”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的脸,

原来,她回火场,是为了捡一张帕子。

一张扔给过心上人的帕子。

她给那个人编过剑穗,看过那人簪花游街,甚至给他扔过绣帕。

但那个人,不是他。

楚冉蘅忽然想起,在大宴上,他本欲说自己与她有婚约为她遮掩,她毫不犹豫握住了左晋的手,说她与左晋情投意合。

左晋去年考了科举,是二甲传胪。

左晋今年,年岁正好二十三。

她…与他情投意合。

正对着云月坊街的窗子被风吹得一扇一扇,远处的人语似乎离得极远,渐渐地听不见了。

远处暖灯一瞬在他眸中熄灭了光。

他记忆中,一个小女孩的笑脸一晃而过,她握住他的手,

“哥哥,我知道旁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那些黑衣人找不到你的。”

黑夜里,他的脸明灭不清,一身白衣尽污,身上都是血痕。

小女孩握紧他的手,

“等天亮了,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他握紧她的手。

三年过去,她从墙头跌落,惊扰了一树桃花。

他记忆中的她,像穿过千山万水而来,此刻竟有了几分陌生感。

风将正对云月坊街和窗吹得关上。

楚冉蘅把宫长诀打横抱起。

他以为她曾经喜欢过,会一直如此,是他太自负。

江山易改,沧海桑田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可面对她,他总忍不住多生出一份憧憬。

但江山改过千万次,沧海桑田千万次,怎么会恰好在他们身上停止不变。

她总有向前看的资格,她选择回忆或是遗忘,都由不得他半分。

每一片落花回不到枝桠,而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大片大片的月光撒在屋檐上,清辉落寞,寒得似冰。

宫长诀醒来,只觉得头爆裂一般地疼,她摁着太阳穴坐起来,梳妗忙上前道,

“小姐您醒了。”

宫长诀揉着太阳穴,丝毫记不起昨夜后来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似乎与关无忘喝了酒,

宫长诀道,

“我昨晚上是怎么回来的?”

梳妗递给她茶,

“小姐昨天晚上是自己回来的啊。我在茶馆里,就有人告诉我,说小姐你先回去了。我半信半疑,回了府里,发现小姐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宫长诀微微皱眉,

“我自己回来的?”

梳妗点头,

“小姐确实是自己回来的,奴婢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也只有小姐您一个人,只是好奇怪,为什么看门的护卫和家丁都没有看到小姐?”

宫长诀接过茶杯,想来大抵是关无忘送她回来的,照他的性格,不走正门也实属正常。

墙也不算高,对他们这种习武之人,轻轻一跃就跨过去了,门口的护卫要是看得到才奇怪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已惘然

宫长诀几案前提笔写字,

梳妗道,

“小姐写的是什么?”

宫长诀将纸递给梳妗,

“你看。”

梳妗一直跟着宫长诀,也侍读过,自然认得字。

梳妗有些惊讶,

“是赈灾策?”

宫长诀点点头,

“我在藏书阁还未着火时,在那里看到了一本书,上面写过的赈灾策正是数十年前太后娘娘所献之赈灾策。有告诸于大众的,也有未曾为人所知的。因为看得太入迷,甚至没有发现走了水。”

宫长诀起身,

“太后娘娘从前因为献赈灾策,救万民于水火,如今,数州饥荒四起,正是需要用策之际,若这些东西为我们所用,对我们来说,是如虎添翼。”

梳妗道,

“小姐真厉害,只可惜为了这赈灾策,您差点在火海里……”

宫长诀打断了梳妗的话,

“这一切都值得。”

她走到门口,看向远方,轻云缱绻,日过长安。

数州积贫,对百姓来说,谁救了他们的命,谁就是值得相信的人。

七个州的百姓,足足占了半壁江山。

她若能抓紧这次机会,濒死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侍女毕恭毕敬上前,

“小姐,宫里来人了。”

侍女忙道,

“是一个公公,拿着圣旨过来了,老爷的面色很不好看,那位公公说要全家人出去接旨,您快去吧。”

宫长诀垂眸,元帝的动作远比她想象中的快。

这就按捺不住了。

宫长诀到了前厅,众人跪拜听旨,

一个太监展开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氏辅佐多年,战功赫赫,太尉宫韫,卫国大将军宫霑,征战二十馀年,退东岳过青州,灭北狄安西北,争得三九城池,灭得匈奴贼寇,奉帝业以忠,全百姓以义。”

“今,河出图,洛出书,景星明,庆云现,甘露降,膏雨零,凤凰集,麒麟游,蓂荚发,芝草生,海无波,黄河清。天下安宁,夫长不用,朕念其年老多疾,特赐汝二人致仕,解甲归田,赐宝刀一把,以供后生仰揖。”

宫韫宫霑面色凝重,

“谢陛下隆恩。”

宫人将圣旨递给宫韫,将宝刀递给了宫霑。

众人起身,宫人离去。

而宫韫与宫霑面色极不好,虽是意料之中,但为国征战数十年,变成一场空的滋味,到底不好受。

宫长诀道,

“父亲,叔父,这些到底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也不必太过烦忧。”

宫韫二人微微有些震惊,连他们早已知道都只觉得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如今,长诀一个未曾提前知晓任何消息的弱女子却依旧能镇定自若。

二人面色凝重迟疑。

是否当时决定隐瞒长诀,并非合适的决策。

宫韫垂眸,长诀她能控制流言,能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宫家,他知道,也相信她的能力,可他不忍心让她掺和进危险里。

他的女儿,才十六岁,本该是不与世事作争的年纪。

却硬生生扛下这一切。她应该与同龄姑娘嬉笑,在意明日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簪子。

那是他征战沙场想换来的东西。

他数年在沙场拼杀不回家,不过是希望,他在外面流着血,吹暴烈的风,吞着沙子的时候,他的妻女能在长安城里笑着,过最随心的日子,想吃什么便吃什么,能戴华京里最好看的花,最好看的衣裳,他可以受苦受难,可以满身刀痕,食生肉露天而席,夜夜压刀而眠,可是他希望他的妻女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如今,他到底还是没有尽到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该有的本分。

他的女儿不过十六岁就已经学得这些自保的一招一式,横刀于前,亦绝不退让。他到底疏忽了,这些年来,他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才能变成如今这副倔强坚忍的模样。

宫韫不由得想起当日宫长诀对他所说,

少女的眉眼倔强,一字一句道,

“我宫家没有长子,无人为父亲继,长诀作为长女,自当扛起这个责任。”

他的女儿,才十六岁啊。

过去他不在的时候,她是否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扛到今天,才会如此自然地认为,哪怕她只是女子,也自当扛起一个家族的责任。

宫韫抬手,摸了摸宫长诀的头,眸中动容,

“父亲不难过,只是心疼你。”

宫长诀笑,

“父亲何出此言,长诀有什么可让人心疼的,就算往后宫家繁荣不再,亦是一家俱全,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宫韫看着宫长诀,心中沉恸,他的女儿长大了,甚至能反过来安慰他,照顾他的情绪,可他宁愿女儿天真无邪,万事不知。

宫长诀见宫韫面色不对,道一声,

“父亲,怎么了?”

宫韫叹口气,道

“父亲没有告诉你,我们已去寻过关大人,决定和他统一战线,眼前被削官也是我们早早就料到过的。”

宫长诀笑,

“既然是早就料到过的,那父亲更不必担忧了,现在所有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纵使被削官也是好事。”

宫韫点点头,道,

“父亲知道你有能保护宫家的能力,可是父亲更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必担心那么多,能睡好觉吃好饭,你看你如今,比起上次为父回来时,削瘦了不少。”

宫长诀笑,

“父亲不必担心我,宫家远比我一个人重要,若不让我能真正参与到保护宫家的行列中,只怕那才是让我忧心。”

宫韫闻言,长叹一口气。

他其实也知道,女儿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可他总是不愿意看见她懂事,总宁愿她不懂事。

但眼前,她已经长大,该是拥有知道这些事情的权利的时候了。

宫韫道,

“往后的事情,父亲都会与你说,但父亲,更希望你快乐一些。不要为这些事情烦忧。”

宫长诀道,

“父亲说得是。”

但她已经决心走这条路,总避免不了为这些事情烦忧。

到了下午,梳妗从外面回来,回到紫藤苑。

宫长诀道,

“窈青可同意了?”

梳妗道,

“表小姐说,若是请瓮喻公主,只怕出了之前的事情,瓮喻公主会不愿意赴宴。”

宫长诀拿起笔,

“瓮喻她正是因为出了之前的事情,会更加急切地要解释,要解释,就必定要把众人聚在一起,眼下看来,参加宴席,是最好的选择,瓮喻不会不来。”

梳妗道,

“要是瓮喻公主真的仍不愿来呢?”

宫长诀眸色凝重,写字的手一顿,划出了纸外。

“那就让窈青一并请楚世子。”

梳妗不解道,

“小姐?为何请楚世子,楚世子可从不参加任何宴会,请也相当于白请啊。”

宫长诀握紧手中的笔,就是因为他不会参加,她才敢请。

宫长诀道,

“瓮喻心慕楚世子,必然最想向楚世子解释,好让楚世子不要厌恶她,不管我们请不请得来,只要让瓮喻知道,楚世子有可能会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赴宴。”

梳妗道,

“小姐,为何非要约在半山山庄,您不是夜夜梦回都梦见自己坠崖吗,小姐难道不害怕吗?”

宫长诀淡淡道,

“就算是怕又如何,我怕的东西多了。”

比起这些,她更怕宫家就此灭亡,更怕宫家如前世一般不得好死,与这些比起来,那些怕又算得了什么?

梳妗道,

“小姐,要不让奴婢去吧,这太危险了。”

宫长诀摇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有人能代替我,更何况,我们不是计划得很好了吗,我不会出事的。”

梳妗面色一急,

“可是小姐——”

皇宫中,长亭殿内,

一个宫人跪着走到瓮喻面前,双手高高将拜帖呈上,

“公主,御史之女左窈青奉拜帖,请您出席夏宴。”

宫人的脸上一条狰狞的疤痕,瓮喻见了,只觉得窝火,一脚将宫人踹开,

“去去去,去什么去,是嫌本公主还不够丢人是吗!”

宫人忙爬起来,恭敬道,

“公主,这并非是一件坏事啊。”

瓮喻大怒,

“不是坏事,难道还是好事不成!”

宫人爬回来,跪在瓮喻脚边,

“公主,您如今正是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不管怎么解释都好,哪怕是用身份镇压都好,只要去了,总比不去要强,您去了,必然有办法将流言镇压住,不让其再扩散。”

瓮喻怒道,

“难道还要本宫去讨好那些人,求他们别再提起吗?”

宫人道,

“公主,您就算不向别人解释,也总得向楚世子解释啊!”

瓮喻急道,

“楚世子会去?”

宫人道,

“您没发现吗,上次大宴,楚世子去了,上上次申小姐举宴,楚世子也出现了,这就说明,楚世子近来开始愿意赴宴,更何况,左氏从前与定王一族是世交,楚世子怎会拂左家的面子?”

瓮喻喃喃道,

“对……对,楚世子必然会去,我要向楚世子解释,我要向楚世子解释。”

宫人道,

“公主,您这么想才是对的。”

瓮喻蹲下身子,看着宫人脸上的疤,道,

“若素,上次本宫也是不小心的,你怪本宫吗?”

宫人忙道,

“奴婢对公主忠心耿耿,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怪公主?”

瓮喻握住宫人的手,

“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

宫人恭敬道,

“奴婢定当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瓮喻又甩开宫人的手,站起来,

“你可别向上次一样,说必定烧死宫长诀,却让宫长诀如今还活蹦乱跳地活在这世上。”

宫人道,

“公主,那都是意外,谁知道楚世子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藏书阁,知道那藏书阁里的是宫长诀,又把宫长诀带去北宫让太后娘娘相助,要是楚世子没出现,那贱婢定然没命了。”

瓮喻闻言,面色一变,眉目微微有些狰狞,

“要是让本宫知道,是谁告知楚世子那贱婢在藏书阁的,本宫必然扒了她的皮!”

宫人低头跪拜,

“公主息怒。”

然其面上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夏宴(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燕后的贴身嬷嬷带着宫长诀走在宫道上。

“宫小姐,太后娘娘说,您若是往后要进宫,便不必呈帖通报,守门的侍卫认得您了,只要看见是您,便会放行。”

宫长诀道,

“多谢张嬷嬷通传。”

一行人走在宫道上,瓮喻迎面走来,看见宫长诀,面色一瞬变化。

瓮喻道,

“若素,去给我拦住那个贱婢。”

宫人恭敬道,

“唯。”

若素上前,拦住了宫长诀,

“宫小姐,我们公主请您说话。”

宫长诀抬眸,淡漠地看向瓮喻,

“公主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臣女并不记得与公主殿下有交情。”

瓮喻道,

“你做过什么,还要本宫说吗。你也不觉得自己肮脏,费尽心机一次又一次地攀附楚世子。”

宫长诀淡淡道,

“臣女勾引了楚世子,连臣女自己都不知道,公主您反而是比臣女先知道,公主的消息果真灵通至极。”

瓮喻青黑着脸,高扬起右手,

“贱人,你还敢狡辩!”

宫长诀并未动弹,只是看着瓮喻,嘲讽地笑笑。

眼见瓮喻的巴掌就要扇到宫长诀脸上,一双上有皱纹的手牢牢地抓住了瓮喻。

张嬷嬷面色严肃,沉声道,

“瓮喻公主,不要太过分了,长诀小姐不是你能惹的人。”

瓮喻气急败坏道,

“她?她不是本公主能惹的人,难道她区区一个贱婢,还能比本公主高贵吗?”

张嬷嬷沉声道,

“瓮喻公主尽可以试试看。到时候,太后娘娘怪罪下来,皇后娘娘可求不了情。”

张嬷嬷态度强硬,丝毫不让。

瓮喻听到太后二字,没由来地心底一颤。

张嬷嬷放开瓮喻的手,道,

“瓮喻公主,得罪了,但若往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太后娘娘不会轻易放过。”

有个人撞了宫长诀一下,宫长诀下意识握紧了手。

瓮喻看着宫长诀一行人离去,火气上涌,却又顾忌燕后,猛地对着若素就是一脚。

“没用的东西!害本公主被那老巫婆如此羞辱。”

若素被踢翻在地,忙爬起来,擦干净嘴角的血,道,

“是奴婢办事不利,公主息怒。”

瓮喻心底愈发慌乱,自小她便害怕燕后,燕后对着她,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小时候,第一次见燕后,她便被吓得大哭。后来,她犯错,母后还未来得及为她辩解,燕后冷着一张脸,让人把她押到小佛堂,逼着她跪了三天三夜,那间佛堂好小好冷,还极黑,似乎下一刻,马上就会有东西从黑暗中窜出来,扼住她的咽喉,爬上她的背,那三个晚上,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夜。

她不敢惹及燕后,比之父皇更甚。

宫长诀道,

“多谢张嬷嬷替我解围。”

张嬷嬷恭敬道,

“长诀小姐本就非等闲之辈,即便老奴不替您解围,您也能解决眼前问题。”

宫长诀笑,

“张嬷嬷言过其实了。”

宫长诀手心里攥着的纸条被她捏得皱起。

到了北宫,宫人对宫长诀都极恭敬,似将宫长诀当成正经主子一般。

宫长诀将手中的纸条塞进袖子里。

燕后坐在大殿中,拿着一把蒲团扇子慢慢地扇着。

宫长诀入内,道,

“太后娘娘万安。”

燕后闻声,上前扶起她,

“怎么手这么凉?”

宫长诀笑道,

“一向手凉,大抵是体寒。”

燕后道,

“这怎么行,嬷嬷,去将哀家库房里的百年参拿过来。”

宫长诀道,

“谢太后娘娘费心。”

宫长诀总莫名觉得燕后有一种熟悉感,但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熟悉。

宫长诀笑道,

“臣女带了一样东西,想送给太后娘娘。”

梳妗将木盒递给宫长诀。

宫长诀呈给燕后,

“太后娘娘,这些都是臣女亲手所做,希望您能喜欢。”

燕后接过,打开了木盒,里面静静地放着一束橙色的月澄花。

燕后看着月澄花,似乎能再见年少时,闯进匈奴王帐那夜所看见的月澄,点点橙色斑驳如碎金一般。

不知怎的,忽然就红了眼眶,

“孩子…你有心了。”

宫长诀道,

“上次听您说,匈奴的月澄花是橙色,臣女便记下了,那些绯红的月澄花,您看着,总是会不自觉想起废太子,难免伤心,但橙色的月澄,却是您的年少时光。大抵有个留恋也是好的。”

燕后眸中动容,道,

“哀家已许久未见这般颜色的月澄,当真明艳动人。”

燕后放下木盒,道,

“今日你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问哀家?”

宫长诀道,

“确实有事情想问您。不知您可曾记得您所写赈灾策中,有一策为劝赈。”

燕后道,

“确实有一策名劝赈,你可是对此有何疑问?”

宫长诀道,

“劝赈二字,臣女明白,无非是劝当地富商与望族帮扶穷人,但臣女好奇,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劝这些人,让他们能出钱出力帮扶灾民?”

燕后缓缓道,

“从前我献策,庆帝并未采用这一策,但这一策,大抵是最好的方法,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都会有土地主,而越穷的地方,土地主的财富与贫民一对比,便更加明显,一个土地主的钱财,足以养活一片土地上的人,当时哀家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正是因为你问的这个问题。”

“因为哀家与庆帝说,若是为非作歹,为祸乡里的土地主,全都当将其家产充用赈灾,斩首示众。如此,每片土地上的问题都能够在当地便解决,不必千里之外运粮。”

宫长诀不由得失声道,

“斩首示众?”

燕后点点头,道,

“这是最好的方法,一是那些恶土地主为非作歹,罪有应得,二是饥荒以来,民心涣散,若能将为祸百姓的贼首杀去,必能振奋人心,使一地不至于民心各异,使百姓们相信朝廷,这般,便安抚了百姓,争取了更多时间来进行后续的赈灾措施。”

燕后摇了摇扇子,

“但庆帝大怒,说哀家大逆不道。”

宫长诀疑惑道,

“大逆不道?”

“这从何说起?”

夏宴(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燕后道,

“因为这天下最大的地主。”

宫长诀猛地反应过来,

“最大的地主是皇帝。”

难怪庆帝不同意。

燕后道,

“庆帝虽治国有方,但到底是一个皇帝,敏感,多疑,怀疑哀家在讽刺他坐霸一方,却如同那些小土地主一样,使百姓积贫。”

“虽然后来没有什么事,但是当时若非还是太子的先帝替我辩解,只怕是在劫难逃。”

宫长诀不由得道,

“这个方法未免太狠,庆帝有所怀疑也是正常。”

燕后道,

“为何突然问这个?”

宫长诀笑,

“数州饥荒四起,自然想为此尽一份力。”

宫长诀与燕后说了好一会儿话,便告辞了。

宫长诀缓缓走在宫道上,虽没有张嬷嬷相送,倒也有几个宫人随行。

迎面轿撵而来,轿撵上坐着一个容貌明艳的女子,正拿着六角蒲扇遮在面上挡阳光,宫长诀停下脚步,看向女子,道,

“见过云贵妃娘娘。”

轿撵停下,云贵妃却未下轿撵,微微抬起扇子,看了宫长诀一眼,随意地笑道,

“这是哪位小姐,怎的本宫从未见过?”

旁边的宫人忙道,

“娘娘,是宫家长女。”

云贵妃将挡在面上的扇子拿开,

“哦,就是那个庶人宫家。”

宫长诀道,

“是。”

云贵妃玉指搭在蒲扇上,

“本宫可许久未见这般貌美的女子了。”

宫长诀从容地回怼道,

“娘娘,大宴上,你我见过。”

旁边的宫人道,

“大胆,敢与我们娘娘相提并论,直呼你我,冒犯娘娘。”

云贵妃妩媚一笑,眉眼风流,拿着扇子轻晃,

“本宫想起来了,那天你穿得那般还寒碜,本宫记不住你也实属正常。”

宫长诀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那般打扮虽不张扬奢靡,但是也算是礼仪周全,绝对担不起寒碜两个字。

宫长诀抬眸看云贵妃,见她一身流华锦,发间步摇上的南珠硕大无比,皓腕上的玉镯亦清透华贵。

这般比起来,大抵,她确实是寒碜了些。

云贵妃道,

“本宫最烦看美人寒碜。”

说着,云贵妃走下步撵,拔下自己发上的步摇,插在宫长诀发间。

云贵妃打量了宫长诀几眼,满意地道,

“美人就该配最好的珠钗。”

“捉弦,把本宫库房里,那些新收的珠钗拿过来,全部拿过来给她。”

宫人忙道,

“主子,那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云贵妃摇着扇子,看着宫人,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你再给本宫说一遍。”

宫人噗通一声跪下,宫长诀听着都觉得膝盖疼。

宫人忙道,

“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取来。”

说完,不等云贵妃吩咐,宫人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宫长诀:“……”

云贵妃道,

“本宫就喜欢看美人,管你是哪家的,宫家虽然混得不怎么样,姑娘倒是生得好看得紧,本宫在这宫里,看那些残花败柳,看那等子人老珠黄的,看的都想吐了。要是得空,你可要常常进宫看望本宫,免得本宫看了那些恶心的东西眼底生疮。”

宫人捧着一个大木盒,跑过来,跪着将木盒呈到宫长诀面前。

云贵妃推开木盒,里面琳琅满目地放了各色钗环,各种样式,颜色,材质,全都是独一无二,亦做工精巧,若非圣手必不能造就。随便拿出一支簪子,都是价值连城。

云贵妃笑,

“这木盒里的簪子,你可都要好好看过去,可别枉费了本宫的一片苦心。”

没有说要好好用过去,却说好好看过去。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盒中。

宫长诀抬手将木盒合上,

“多谢娘娘美意,民女收下了。”

梳妗忙从宫人手中接过木盒,木盒太沉,梳妗差点没拿稳。

这里面的簪子,数量只怕得上百。

云贵妃握住宫长诀的手,

“美人,你可得常常进宫来看本宫啊。你要是来,本宫每回都赏你好东西。”

宫长诀垂眸,一字一句缓缓道,

“娘娘…说得是。”

云贵妃看似随意地敲了敲宫长诀的手心,

“你可要常来啊。”

宫长诀道,

“唯。”

云贵妃坐上轿撵,还不忘给宫长诀抛个媚眼。

宫长诀:“……”

梳妗抱着木盒,

“小姐,为什么云贵妃送您这么贵重的礼物啊。”

宫长诀想起云贵妃在她手心轻敲了两下,便抬起手,在木盒上轻轻敲了敲,不是沉重的木质声,而是略微有些清脆的空响。

宫长诀眸色微变,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却开玩笑道,

“自是如云贵妃所说,觉得我貌美投缘罢了。”

梳妗偷笑。

宫长诀道,

“劳烦几位姑姑替我把东西拿去宫门口,宫府的马车停在那里,将东西放在马车上便可。”

几个宫人道是。

宫长诀在宫道上走着,之前未曾觉得,如今近距离看了云贵妃,却觉得云贵妃与燕后竟有几分相像。

宫长诀低声道,

“我记得,太后娘娘有一位亲侄女,嫁给了皇长孙?”

梳妗道,

“是,名叫燕风华,皇长孙死的时候,这位就上吊自尽了。”

宫长诀站住了脚步,

“燕风华…”

宫长诀忽然笑起来。

华即是花。

风花,是云的别称。

云贵妃……

宫长诀收起笑意,这局棋,云贵妃下得比她更不要命。

梳妗道,

“小姐,咱们要去哪?”

宫长诀道,

“去冷宫。”

宫长诀拔下发上长簪,掩在袖中。

一棵杨树立于冷宫前,树上都是枯萎缩成一团的枯叶,随着风孤零零地在树上飘晃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挣脱枝干飞落。

宫长诀淡淡道,

“既然阁下引我前来,为何不现身?”

一个女子从转角处走出,容貌秀美,杏眸如秋水,但一道狰狞的疤痕横在面上,生生破坏了那份秀美。

宫长诀正色道,

“是你。”

若素笑道,

“宫小姐可还记得我?”

宫长诀道,

“你假借太后之名,引我去藏书阁,又随侍瓮喻左右,一副走狗的样子,我怎能不记得。”

若素笑,

“宫小姐好记性。”

若素向宫长诀的方向走来,

“宫小姐不必害怕,我没有旁的想法,只是想助宫小姐一臂之力而已。”

宫长诀凝眸,

“为什么?”

若素面色一瞬冷下来,

“因为助你,也是助我自己。”

若素在宫长诀身旁渡步,

“我父是望族家主,大抵是他所占的权势,让元帝忌惮,让元帝觊觎,所以,元帝杀了我父亲。”

“而我母亲、长兄皆为元帝所囚,为了占有我母亲,元帝已经囚禁她十数年,病态地把我母亲当做一只金丝雀一样地笼养,不许她与我长兄见面,不许她见到与我父亲有关的任何物事,我母亲在他建造得极华丽的牢狱里数度寻死,但元帝依旧只是想让我母亲为他所有,逼着我母亲心如死灰,不能言笑。”

若素看着宫长诀,一双眸冷冽,

“我和你一样,想要元帝生不如死。”

宫长诀从那双眸中,读到几分熟悉,

似乎是在与自己面对面。

眼前女子眸中的仇恨,甚至只比她多,不比她少。

宫长诀冷声道,

“你之前帮瓮喻设计害我,如今我凭什么相信你?”

若素笑,握住了宫长诀的手,宫长诀低头,看见若素手上的东西,一瞬震惊。

宫长诀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长簪叮啷一声跌落在地。

若素道,

“这,你总能相信了吧。”

宫长诀半晌没有缓过神来,只觉得震惊。

“你——”

宫长诀缓了片刻,迟疑道,

“你……去见过你…母亲没有?”

若素垂眸,道,

“当然见过,偷偷摸摸地闯进去,远远地看一眼便走开,甚至不敢走近一步,多看几眼。看见我母亲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想将元帝杀之而后快。”

若素看着宫长诀,

“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

宫长诀看着若素的面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但却压下心头的异样,道,

“引瓮喻恨我,要恨得透顶,比往常更恨。要她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

若素笑。道,

“好。”

头顶的枯树树叶飘晃而落。

宫长诀出了宫,心上却仍难平静下来,明明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竟然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并且以难以想象的身份出现。

如今,在宫里,她也算是有了三个帮手,太后在明,其他二人在暗。往后计划自然会更顺利一些。也算是好消息。

梳妗撩起马车的帘子,道,

“小姐,上车吧。”

宫长诀上车,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盒。

马车起行。

宫长诀打开木盒,木盒里各色翠玉珠宝晃眼,宫长诀却并未多看。径直将木盒的盖子反过来,用手指在边缘摸寻。宫长诀摸到一条缝隙,顺着缝隙,她使劲一推,木盒盖子边断成两节,中间夹着一张纸条。

宫长诀将木盒放下,忙拿出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三月之内,杨元必死,务必把握住时间。

宫长诀看过纸条,忙将纸条撕碎。

看来除了关无忘在用金丹控制之外,燕风华也在窥侍元帝的身体情况,否则不能得出这么准确的判断。

云到底是云,是用来遮蔽日月,遮蔽真相的。

关无忘这般作为,是因为有重权在身,可她一个身在后宫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竟也这般不怕死。

她一定清楚被元帝发现,会是什么后果。

云就算会被风吹散又如何。大抵燕风华同她一样,已做好被风打散,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她精心准备的那场鸿门宴,不能再拖了。

长亭宫中。

瓮喻拿着一个花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满地的瓷器碎片,远不止一个花瓶。

若素跪在瓮喻面前,

“公主息怒。”

瓮喻怒道,

“她宫长诀是个什么东西,竟也爬到本宫头上来了。一个破落户,连官职也没有,竟敢觍着脸对本宫耀武扬威!”

若素道,

“公主息怒!”

瓮喻闻言,拿起手边的茶杯猛然砸下,

“息怒息怒,你们就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若素道,

“公主,您是金枝玉叶,何苦要与一个庶人争论长短。楚世子虽三番五次以命相博救她,太后护着她,百姓称颂她,可是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庶人,能有什么作为。”

若素说完,瓮喻怒道,

“这还不够吗!楚世子把她放在心尖儿上,太后都护着她,连百姓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是长安第一美人,这般境遇不知比本宫风光多少,本宫如今名声俱毁,你们都等着看本宫的笑话是不是!”

若素忙道,

“公主,您不能这么想啊,楚世子从前并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什么交集,这次也必然是玩玩而已,怎么可能长久。”

瓮喻闻言,瘫坐在殿中地毡上,

“是啊,楚世子都拼死救她了,她还是唯一一个让楚世子动心的人,玩玩?怎么可能。”

若素跪在地上,恭敬道,

“公主您明艳无双,身份高贵,那贱人怎能跟您比。”

瓮喻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指着自己道,

“我明艳无双?可是她宫长诀被人说是霜花仙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众人称颂她的话,一句一句,刺耳得厉害,身份再高贵又如何,我又不得父皇宠爱,亲娘也死了,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孤身一人,再高贵又如何,我终究就像是皇宫里的跳梁小丑,太后我不敢招惹,母后又懦弱无能,父皇从不正眼瞧我。”

若素上前。

瓮喻看向若素,流着泪道,

“若素,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父皇要我献舞,我好开心,我以为父皇终于看到我了,我十多年来,与父皇最亲近的就是那一刻,却没想到,父皇是为了让我去和亲,才对我这般温声细语,为什么她宫长诀就可以拥有我想要的所有的东西,我明明出身高贵,我记在母后名下,是大周的嫡长公主,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若素上前,温声道,

“公主,您还有奴婢,奴婢会一直陪着公主。”

她眸间锋利,

我陪着你到死的那一刻。

若素道,

“您可是公主,既然那贱婢这般惹公主不开心,公主杀了她,不就好了吗?”

夏宴(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夜雨蒙蒙,笼罩了远山起伏的轮廓,雨不停地在下,打落许多花朵,散了一地娇艳欲滴的花瓣,哀凄地被雨踏碎明艳。

然宫长诀的梦中却是烈阳艳艳。

纷飞的桃花林中,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拼命地跑着,跌在林中,桃花的花瓣落她满身,满地残花凝重的逝亡颜色让人心惊。

御林军已追至山崖,宫长诀却顷刻便站在了断崖上。

宫长诀流着泪,用簪子刺破脖颈。

一个清俊出尘的男子在山崖上随她一跃而下。

翠绿的山涧,她身上的红纱被风扬起,红得刺目的鲜血淋漓落在她衣衫上,染得衣衫颜色更重,亦喷洒在另一个人的白衣上,刺目惊心。

男子的声音沉重,似浸万里霜华而来,凄清而绝望,却是极尽温柔,

“别怕,我陪你。”

男子的话似惊雷响在宫长诀耳边。

一室黑暗,外头雨声泠泠。

宫长诀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身的冷汗。

下意识道,

“不要!”

外间守着的梳妗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忙点起蜡烛,拿着烛台放在几案上,

“小姐,您又做那个噩梦了?”

宫长诀捂着隐隐作痛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梳妗忙倒了茶,递给宫长诀,

“小姐,奴婢在这儿呢。”

宫长诀强行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接过茶杯,手却止不住地抖。

闪电霎时将漆黑一片的天地照得一片白昼。

紧跟着就是一声惊雷平地起,宫长诀被吓得手猛然一抖,手中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溅。

梳妗忙躬下身子去拾碎片。

“小姐,没事了,只是打雷而已。”

宫长诀的心跳得极快,耳边仍旧一遍遍回响男子低沉的声音,

“别怕,我陪你。”

她心如鼓擂。

不多时,雨停了,宫长诀稍稍缓过来,道,

“如今什么时辰了?”

梳妗道,

“卯初一刻了。”

梳妗将明支夜阖的窗子支起来,外面的天显然已微微亮了。

宫长诀起身,洗漱后,梳妗替她绾发。

宫长诀对着铜镜,一言不发,脑中仍一遍遍回荡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她十指冰凉,面色发白,她夜夜梦回,夜夜惊醒。那是她最绝望的回忆。

梳妗道,

“小姐,云贵妃娘娘赐了这许多簪子,可要挑几根出来用?”

宫长诀点头道,

“用吧。”

梳妗将宫长诀的一头长发绾成抛家髻。又在大木盒里挑挑拣拣,择了一只步摇。

以光滑洁白的南珠作压坠,簪上层层叠叠的芙蕖,每一处极尽工巧,亦极尽温柔,流光溢彩,细腻的雕刻使簪上芙蕖如同清水中而出,带着清透的水玉露水,娇艳欲滴。

梳妗将簪子斜插入宫长诀的发间,镜中人明眸皓齿,有了华美珠玉的衬托,似乎一瞬气色都好了不少。

梳妗拿出一朵同色芙蕖华胜,簪在宫长诀发中间。

梳妗看着铜镜,笑道,

“小姐今日定是宴上最好看的女子。”

宫长诀呆呆地看着镜子,却没有听见梳妗的话。

有人在梳妗耳边耳语两声。

梳妗道,

“小姐,表小姐来了。”

宫长诀闻言,方如梦初醒。

左窈青踏入内室,

“姐姐今日这般好看,早知我当穿上前几天云贵妃赐的云锦来了。”

宫长诀看向左窈青,她一身紫色流仙裙,落落大方,并不多点缀。

宫长诀笑,

“当是穿来与我看看。”

左窈青笑,

“谁要穿给你看,又不是俊美郎君,平白浪费了我的好衣裳。”

宫长诀笑道,

“原来你那好衣裳是要穿给俊美的郎君看的,当真是浪费了云贵妃一番苦心。”

左窈青听了只笑。

宫长诀说完,又觉不对劲,

“你说那衣裳是云贵妃所赐?”

左窈青道,

“大宴那日,我随哥哥去寻你,那日你迷了火里浓烟又入过水,面色青白得厉害,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得哭起来,谁知叫云贵妃瞧见了,待太医说你并无大碍后,云贵妃便传召了我,说是见不得美人哭,赐了好些进贡的布匹和玉佩钗环。”

宫长诀微微皱眉,

“那云贵妃可曾有什么异常?”

左窈青道,

“只说我哥哥是个人才,只可惜陛下不喜欢,不能当朝为官,也是可惜。”

“贵妃娘娘只是叹了一声,便再无其他话了。”

宫长诀凝眸道,

“窈青,你那些东西都还没有动吧。”

左窈青道,

“还未曾。”

宫长诀道,

“那些东西,恐怕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哥哥的。”

宫长诀目光灼灼,

“云贵妃必定借赏赐之机,要告诉你哥哥什么。”

左窈青沉思片刻,道,

“我回去必然告诸哥哥。”

两人同乘马车离开,向着元山而去,半月前,元山半山腰处开了一家山庄,只接待文人雅客,山庄中有戏台,有曲水流觞,也有竞诗画的云台。

不少世家子弟闻声前往,或附庸风雅,或寻诗作对。

两人到时,戏台上已开始演上了,青衣眉眼妩媚,而生亦俊朗多情。

台下坐了十几个人,正在议论些什么。

“宫家如今虽有声名,但到底没了官职,往后只怕会没落了。”

“倒是让下面的下属占了便宜,能暂代太尉之职。”

“说是说体恤,谁不知道,是陛下厌了宫家,宫家也繁盛了近百年,也是时候到头了。”

“倒了又如何?没能力罢了。”

“这些年宫家打的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又没有什么实在的功绩,德不配位,陛下自然能分辨,尸位素餐有什么用,自是让有能之士代之为妙。”

左窈青听了众人的话,担忧地看了宫长诀一眼,而宫长诀面色如常,淡淡道,

“窈青,没关系。”

比起前世宫家所受的那些苦痛,这点诋毁算得了什么。

众人丝毫未发现两人。

直到听见一声温婉的女子声音,

“我当真是该罚,客人先到了,我这个做主人的反倒是迟来。”

众人回头,见左窈青轻笑,笑容和煦。

而她旁边,正站着方才他们还在议论的正主。

背后说坏话说到正主面前了。

众人面色一僵,笑得勉强。

夏宴(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宫长诀并未多言,面色如常。

众人只暗自猜测宫长诀没听到,过了一会儿,气氛便不再警惕和尴尬了。

台上青衣唱道,

“径曲梦回人杳,闺深骊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小旦上前扶住青衣,唱道,

“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重归红袖招。”

台下人道,

“这《牡丹亭》在长安里可没人敢唱,大抵也就是在这里能听一耳朵了。”

一个女子叹道,

“杜丽娘倒是惨,死死生生,天下女子有情,恐无似杜丽娘者。”

旁边的公子道,

“我见得未必,这戏里惨的还多得是呢,就是诗词里也有不少惨极的。”

女子并不服气,只道,

“譬如呢?”

“譬如这《琵琶行》,琵琶女老而失色,丈夫不归,过往繁华似云烟。”

女子反驳道,

“这算什么惨,不过就是往事不可追罢了。比起杜丽娘这般为鬼为人,不得相述于任何人,实在是差远了,那琵琶女,随意寻几首诗都能寻得比之更凄惨的。”

公子道,

“那你说一个,让大家听听。”

女子沉默片刻,道,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这般穷仄绝望,比之你那衣食无忧的琵琶女可惨多了,”

旁边另一个公子道,

“不就是穷仄吗,这种诗一抓一大把。”

“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

“怎么样,随意寻都能寻得相似的,一个卖炭,一个卖饼,若是夏日里卖莲子汤道,便是该期盼天热了,这般道凄惨也实属没什么新意,也不甚大义,只不过是个人衣食艰苦罢了。”

“那你说,什么大义?”

“就譬如辛稼轩那一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想报效国家,却始终不得重用,不得赏识。这般沾了大义,意境才广阔呢。”

女子不服气,问左窈青道,

“左姐姐,不若替我说一句,我倒也不觉得他们说的有多惊心动魄。”

左窈青笑,

“若是典故里的凄楚,大抵没有人比我堂姐说得更清楚了。”

众人议论宫家时,女子方才未曾搭话,此刻也不拘什么,道,

“宫姐姐可有说法?”

宫长诀本是看着戏台出神,听人唤自己,转过头来,

步摇摇曳,衬人面色流光溢彩。

方才众人心虚,未曾细细打量宫长诀,虽知道宫长诀生得极美,当时却也不敢直视她。

如今宫长诀微微侧过头来,看向众人,一瞬的惊艳却叫人心惊。

侧脸精致清冷,不苟言笑,有些疏离,一双清丽灵动的眸却摄人心魄。

在大宴上惊鸿一瞥,而如今,近距离地看着,更是动人心魄。繁饰坠以明艳,似云淡春山,秋波立东风。

宫长诀闻言,轻笑道,

“可是问我?”

问及宫长诀的那个女子看着宫长诀,忽然面色一红。

之前只觉得宫家小姐貌美出尘,如今人在面前,不过寸远,叫人不由得失神。一双明眸似能看尽人心,墨黑而清亮。

女子支支吾吾道,

“是……是在问姐姐。”

说完,女子不由自主地喃喃一声,

“姐姐生得真好看。”

宫长诀虽前世少出现于人前,但也常被人夸奖生得貌美,但却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赞。

宫长诀笑,

“若论貌美,张小姐也是。”

女子红了脸。之前见宫家姐姐冷漠疏离,如今看来,似乎亦是极亲切的。

左窈青回头看宫长诀,调笑道,

“我就说还是得穿上那身云锦,张家妹妹尽知道看你,都不带搭理我了。”

宫长诀笑道,

“你尽是嘴贫最厉害。”

张家小姐道,

“对这诗词里的凄惨意境,姐姐可曾有何见解。”

宫长诀看向戏台,戏台上的青衣作病态,老旦哭道,

“今生怎生,偏则是红颜薄命,眼见的孤苦伶俜。”

最惨,莫过于一句,有愿未了,身陨风雨。

杜丽娘倾慕柳梦梅,至死未见其人。

而她的前世,也正如一场梦,她盼着宫家一直昌盛不倒,宫家却如大厦倾颓,一刻消逝,她心慕一个人,希望能堂堂正正说一句妾拟将身嫁与,却声名遭污,坠入深渊。

但这些,她一个字都不能说。哪怕在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要受这些记忆煎熬,她也只能藏着这些秘密走下去。

宫长诀道,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众人闻言,皆看向宫长诀。

这句诗可谓是闻所未闻,一时众人也未曾理解其意。

宫长诀道,

“我见识浅薄,大抵只能说说女子的凄惨。”

众人竖耳而听,

宫长诀道,

“凄惨二字,若对女子来说,送丈夫出征便是一场浩劫,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不知道,他回来时,是死是活,从此,一个女人就要担起一个家的重担,柴米油盐,子女妯娌,公婆邻居,旁人欺辱,要打回去,有人轻蔑,要骂回去,无人为她负担更多,无人怜她身姿单薄却要咬牙扛起一切,有时,这种孤独无助,没有未来可盼,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痛苦,比之死更甚。”

宫长诀语气淡淡,

“我年少时不懂,为何母亲总深夜无眠,笑容愈发地少,因为父亲每次出征,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次的生离死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大抵这种等待却绝望的情绪,便是女子的绝望了。”

众人听完,只觉得揪心。

不仅是在座的女子,连男子面色也有几分低沉。

宫长诀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些话,说来动听,但没经历过的人不能懂其中绝望,要一次次地反复接受丈夫出征再不归的可能,每一次都落入绝望之中。”

“我父亲在三九城池与匈奴交战时,差点战死沙场,而后下落不明,那时,边关的消息传来,母亲当场昏过去,只以为父亲已死,如果有机会,我也不想父亲再上战场去搏命,我宁愿宫家什么都没有,宁愿宫家就此沉寂,也希望一家人能不要再经历这样的苦痛。”

宫长诀语气淡淡,却让人听了心底发颤。

宫长诀道,

“此番宫家虽失去所有,却是我们阖族毕生所愿,宫家在那个位置站得太辛苦了,没有人能理解,也没人同情,却为此付出了五十七座牌位的代价,座座是血泪,满府缟素,哭声震天,但这些,却是我们的常态,我们不得不受着冷眼,摔棺震灵,孝服穿了,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脱下来。宫家库房里,堆得最多的,不是陛下所赐的金银珠宝,而是下葬要撒的纸钱。而我们拼死保护的人不感恩我们,反而往我们的心窝上插刀子,这种绝望和凄惨,想是够深了。”

众人闻言,面色发白,方才他们仍在非议宫家,可宫家却确实庇佑了他们百年。

方才以为宫长诀未曾听见,他们只当做没发生,

如今想来,宫长诀必然听得清清楚楚,那那些诋毁宫家的一字一句,她听得该有多心寒。

他们这般做,当真是诛心。

一个男子支支吾吾道,

“宫小姐…抱歉,我们…不该非议宫家。”

有人附和道,

“我们…所知确实太浅薄了,还请宫小姐勿放在心上。”

众人愧疚不已。

宫长诀垂眸,弯起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让人揪心。

宫长诀道,

“我并非怪你们,这般言论,我已听过不知多少,实在是习惯了,只是眼下宫家退出朝堂,却确实是好事,不用再生离死别,沙场搏命。别人以为的坏事,对我们来说,是求而不得的幸事。”

众人听了,愧疚却更深。

他们出身文官之家,不能明白这一份诉求,只以为此番对宫家是孽,可是,就是如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对宫家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幸事,拼死拼活,却连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都做不到。

他们明明受着宫家的庇佑,却仍在诋毁宫家。

放在谁身上,只怕都心寒。

之前非议过宫家的那几个人忙道歉,面色一片青白,愧疚得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宫长诀。

宫长诀却只是眸色淡淡,轻轻带过。

虽得了原谅,众人却并未少半分愧疚。

宫长诀淡淡地看着戏台,戏台上的青衣作垂死态,即将香消玉殒,

“这后院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

扮父母的老生老旦大哭。

杜丽娘死前仍惦记着柳梦梅,要葬在曾经梦见过柳梦梅的梅树下香消玉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杜丽娘终香消玉殒,没有等来柳梦梅。

但却为柳梦梅而死,相思能为相思死,深情可负深情生。

宫长诀眼前陡然闪过深绿的山涧,纷飞的漫天桃花,染红了白衣的鲜血,山涧中,一个人纵身一跃。

宫长诀面色一瞬青白。

台上正旦哭道,

“我为君死,君可为我生?

今我一死,君毋宁死?”

一阵疾风吹过,台上青衣泪眼模糊。

今我一死,君毋宁死!

宫长诀拿不住手中茶杯,咣当一声砸下,热水与茶杯碎片四溅。

左窈青最先反应过来,忙道,

“姐姐!”

“可曾受伤?”

宫长诀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道,

“我…我没事。”

今我一死,君毋宁死?

今日我死,你可愿为我而死。

回忆中,一个男子在半空中抱紧她,温声道,

“别怕,我陪你。”

夏宴(5)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左窈青握住宫长诀的手,

“姐姐可是身体不适?”

宫长诀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我…没事。”

左窈青道,

“可是真的没事,若是不舒服,今日不若就——”

宫长诀打断左窈青,

“我没事,不必担忧。”

左窈青手心里却不停地冒冷汗。

两人说话声音轻,并未让旁人听见。

只是茶杯碎了,众人乍看过来一眼便不再看。

下人已将东西清理干净。

左窈青想劝宫长诀,却不知如何开口。

渐渐地,太阳升得越来越高,而人到得越来越多。

宫长诀看着一旁的日晷,已是辰正三刻。

她等的人该到了。

不多时,便有人道,

“瓮喻公主殿下驾到——”

瓮喻低声道,

“若素,你去寻宫长诀在何处,想办法把她引到崖上。”

若素微笑,道,

“唯,奴婢会依计划行事的。”

众人面色各异,显然是记起了那一日瓮喻在大宴上失礼之事。

而此时,众人并未发觉,宫长诀的位置早已空置。

若素站在山腰处的小竹林里,看着宫长诀,道,

“瓮喻已打算要推你下崖了。”

阳光射下,穿过错落的竹叶,落下斑驳的影子,撒在人身上。

宫长诀离若素足有两丈距离,两人样态并不亲近,

但却极理解对方的想法,不必言语,似乎是有一种宿命感在牵引。

宫长诀道,

“多谢。”

若素抬眸,看宫长诀,

“我母亲喜欢你,我也只好竭力喜欢你。”

宫长诀没有说话,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

两人站在林间,沉默良久。

宫长诀道,

“你日日在瓮喻身边,心中就没有丝毫不甘吗?”

若素淡淡地看着她,眸中情绪平静。

宫长诀继续道,

“若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离开。”

若素笑,

“难道我要离开,会没有办法吗?”

宫长诀沉默,却忽然笑了,

“是,你这般聪颖,若你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宫长诀道,

“我走了。”

宫长诀转身,却又停住脚步,

“若今日我平安不死,你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便转赠于你,本来就该是你的。”

若素笑,

“既然我母亲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不稀罕,但你不能死,你聪明,也与我一般不要命,除了你,我想不到谁更适合做我的盟友。”

宫长诀笑笑,转身向山崖走去。

瓮喻在席间,见众人都缄口不言,只是看戏,心中烦闷,没有机会给她解释。

但见众人这般模样,也猜测,是否之前的事情并未引起众人太多注意,所以众人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但瓮喻却不知道,众人面色平静,似都在看戏,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瓮喻公主嚣张跋扈,谁人不知,各个都生怕开口说话触了这位公主的霉头,若是哪个字一说错,只怕是要遭罪。

若素回到戏台前,与瓮喻耳语两声,

“公主,宫长诀已被奴婢引过去了。”

瓮喻面色涌上笑意,

“真的?”

若素垂眸,恭敬道,

“千真万确。”

瓮喻喜形于色,

“本宫就不信,这一回她还能逃过一劫。”

旁边瓮喻的另一个随侍婢女素琴,看着若素三言两语就讨好了瓮喻,面色不由一僵。

从前这个若素没来的时候,她是最受公主宠信的,如今若素来了不过半年,居然就爬到了比她还高的位置,要是一直如此下去,她还怎么能在长亭宫中站稳脚跟。

素琴想上前与瓮喻倒茶,瓮喻却一下子站起来,滚烫的茶水溅了瓮喻一身。

瓮喻一巴掌甩在素琴脸上,

“贱蹄子,你是想烫死本宫吗。”

素琴一下子被跪在地上,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奴婢拿得极稳当的,不知怎么,那壶就倾斜了,不是奴婢做的啊。”

瓮喻怒道,

“你还要说是本宫自己没长眼睛撞翻了茶壶吗?”

素琴忙道,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

明明她拿得这么稳,为什么会倒。

若素淡淡地看着那个茶壶,借衣袖藏起推茶壶时被烫到的手。

若素道,

“公主,一个奴婢而已,公主不能因小失大。”

瓮喻看着素琴,

“本宫看见你就心烦,滚开!”

瓮喻离开,众人不敢说什么。

若素看了素琴一眼,

“你去马车旁等着吧,公主如今正在气头上。”

素琴确实不敢像平时一样跟上去,只能依言回到马车旁边等着,不敢再跟上去。

众人面色各异。

左窈青的心却悬起来。

宫长诀站在离断崖不远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断崖边上。

她没有向下看,站在这般高的地方,她心跳如雷。

重生一世,她极怕高处,但她总是不得不站在高处,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瓮喻看见宫长诀,面色一瞬冷冽。

瓮喻走上前道,冷笑道

“宫长诀。”

宫长诀装作要离开的样子,

若素上前,挡住她,

“宫小姐,你可知道,你惹了我们公主,就注定不可能有好下场。”

“就凭你,也配与我们公主争。”

宫长诀淡淡道,

“我未曾想过与公主殿下争什么东西,是公主殿下误会了。”

瓮喻怒道,

“未曾想与本宫争?大宴上,本宫丢尽了颜面,你却出尽分头。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与本宫争!”

瓮喻捏住宫长诀的脸,

“你就是靠着这张脸,勾引楚世子的,要是从这断崖摔下去,就算不死,也必然头破血流,容颜尽毁,本宫看你还拿什么勾引楚世子!”

宫长诀却忽然冷笑道,

“公主,我与世子如何,又与你何干?”

宫长诀冷冷道,

“瓮喻,我纵与他情投意合,你又能奈我何?”

瓮喻面色大怒,

“你这贱人,再给本宫说一遍!”

山庄中,

左窈青道,

“元山的风景极好,眼下这出戏已到了结尾,不若我们上山去看看风景如何?”

张家小姐道,

“对,我记得半山腰那有竹林,生了许多罗汉竹,听说竹林几乎盖了半山,来的时候我就想去了,只可惜没有停下看看。”

有人附和道,

“我也是,如今既然戏看完了,不若去走走也好,竹林清凉,正好去去夏日的暑气。”

一行人往竹林走去,风习习穿过竹林,确实凉爽。

左窈青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佯装随意道,

“我听说不远处有一棵上百年的金丝楠木,不若我们去瞻仰一二?”

众人也是闲逛,听闻有百年的金丝楠木,都同意一同前去。

而半山腰处,一个人纵马疾驰赶来。

山崖上,

宫长诀的手搭在瓮喻捏住她下巴的手上,

“公主,我劝你最好放开,否则你会无比后悔你今天的行为。”

瓮喻怒道,

“本宫难道还怕你一个贱人不成!”

宫长诀的余光看见一行人向山崖的方向走来。

左窈青道,

“就在前面了。”

张家小姐道,

“那不是瓮喻公主吗?”

“还有宫姐姐,那般危险的地方,她们怎么能站在那儿。”

众人闻言,看向山崖,见两人已站在山崖边上,不由得大惊。

宫长诀转眸看着瓮喻,笑道,

“瓮喻,你知道之前朱氏女是为什么而受众人唾骂的吗?”

宫长诀拽死了瓮喻的手,拉着瓮喻后退两步,从众人的方向看过去,却是瓮喻推着宫长诀往悬崖走。

宫长诀在瓮喻耳边挑衅着轻声道,

“瓮喻,楚世子早已与我私定终身,你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瓮喻闻言,面上大怒,

“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

瓮喻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众人听见了瓮喻的尖叫,皆大惊。

宫长诀却冷笑。

眼见众人就要出声惊叫,阻止瓮喻的行为。

若素抬手,用一颗石子猛地击中瓮喻的手,瓮喻踉跄几步,手吃痛一放,

而宫长诀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入山崖!

有人失声尖叫,

“宫小姐!”

“宫姐姐!”

而一道白色身影自竹林间飞出,随即猛地跃下山崖!

众人大惊,尖叫声起伏,

“楚世子!”

“世子!”

众人大乱。

瓮喻面色大变,抓住崖边,却再不见那道白色身影。

众人被吓得神魂尽失,有人冲上前,趴在悬崖边上,却什么也看不见,众人拼命地喊,

“宫小姐!”

“楚世子!”

众人几乎喊哑了嗓子,但仍在拼命地呼唤。

而左窈青面色全白,颤抖着站在崖边,两行清泪落下,

“姐姐…姐姐。”

左窈青跪倒在崖边,

“姐姐!”

她就不该答应姐姐的,早知道,姐姐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什么绝无意外,什么万事俱备,她再不要信!

左窈青面色白得像纸,不停地流着泪,

有人拉住瓮喻,怒道,

“公主,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这可是活生生的人,你高高在上,你金枝玉叶,可你一点不顺,就非要杀人吗!”

“你害的人还不够吗!”

“楚世子和宫小姐现在毫无回应,要是他们真的死了,我就算是撞死在大殿上,也要给他们讨一个公道!”

而瓮喻一张脸青白,被吓得不停发抖,

楚世子,刚刚楚世子跳下去了,那是楚世子!是楚世子!

她听不见耳边的责问,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的都是楚冉蘅纵身一跃的样子,只匆匆留给她一个侧影,而后毫不犹豫跃下深渊!

有人已经开始下山想去寻。

众人都被吓得失魂。

唯有若素站在一旁,未有丝毫惊慌。

风烈烈吹过,扬起若素的衣袖,露出半截小臂,而她手臂上一朵鲜红的霜花胎记触目惊心。

宫长诀跃下山崖,抓住那根早已挂好的绳子,想借力荡入山洞,绳子却猛地一断,宫长诀心一惊。

她猛地下坠,却顷刻被一人接住。

宫长诀抬眸,那人的模样落入她眸中,她的心一瞬冰凉刺骨,如坠深渊。

飞漱而下的山涧似时光倒流,

所有落叶回到枝头,射出的箭回到弦上,

滴落的雨回到云间,前世的花重新开放,

她猛然拔下簪子刺入颈中,他随她从万丈高崖一跃而下。

宫长诀死死睁大了眸,滚烫的泪自眸中滑下。

这一世,他再度纵身一跃,踏碎她的山河!

梦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她眼前重演。

宫长诀不停地颤抖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而楚冉蘅紧紧地抱住她,

她浑身冰凉,似掉进冰窟,冰封她于千万里地狱,永不得出境。

她听见他温声道,

“别怕,我陪你。”

宫长诀听见他的声音,却只觉得如同窒息。

熟悉的声音,在她梦中轮回千万次。

楚冉蘅却抱紧她,丝毫不放手。

他单枪匹马,身无长物,没有亲人,没有安宁,能随自己掌控的,唯有这条命。

从这一刻开始,他把性命交给她。

落花拂过她身上,她一双眼全然通红,带着绝望与不可置信。

她眼前所有,天崩地裂。

似能听见哀凄清绝的戏腔哭唤,

“今我一死,君毋宁死——”

衣袂翻飞,他的模样在风中愈发深刻,似烙铁一般滚烫地烙在了她心上。

二人猛地坠入河中,河流湍急,楚冉蘅翻身,背狠狠地撞在礁石上,却死死抱住宫长诀不放手,生怕她受伤。

楚冉蘅抓住她的手,急道,

“你可还好。”

他急着问她,他的背上却已经鲜血淋漓。

宫长诀不停地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艰涩着语不成句,一字一句道,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双眸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的手冷得像冰。

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她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决堤涌漫出来,将她淹没。似有人摁住她的心脏一般,令她不能喘息,几乎窒息。

似前世的鲜血淋漓漫涌上来,飞漱而下的山涧,他眉眼执着,她锥心刺骨。

她抓紧他的衣襟,手不停地颤抖,

“怎么能跟着我跳下来…怎么能说跳就跳,这是悬崖,这是悬崖啊!”

他却握紧她的手,

“别怕,已经没事了。”

宫长诀挣脱他的手,退后两步,却被河石绊倒,猛地栽倒在水中。

楚冉蘅要扶她,宫长诀却高声道,

“你别过来!”

宫长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却依旧后退,水位在她的腰上,宫长诀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几步,止不住地流泪,却用尽力气对他道,

“你别过来。”

夏宴(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夏宴夏宴

楚冉蘅眸中担忧,

“你怎么了?”

宫长诀捂住自己的心脏,忍不住地流泪,

“为什么救我,你觉得这样好玩吗,这是悬崖,楚冉蘅,这是悬崖!”

宫长诀退后几步,却又栽在河中,楚冉蘅再度要上前扶起她。

宫长诀却猛地推开楚冉蘅,泪落如雨,吼道,

“我不要你扶!”

楚冉蘅却定定地看着她,在水中伸手把她拉起,一双眸沉得像墨,

“宫长诀,那你要谁来扶?”

“是那个你给他做剑穗,为他不管不顾回到火场去捡一方帕子的人吗!”

楚冉蘅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响在宫长诀耳边。

她一瞬震惊,睁大了眸子,

她颤抖着声音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泪自她脸颊滑落,她一颗心狂跳不已。

楚冉蘅看着她,

“你为他做剑穗,看他簪花游街。”

宫长诀看着他,只觉得河水寒凉,冷得刺骨。

楚冉蘅凝视着她,

“你喝醉的那天晚上,一直拽着我的衣袖,说不能让他跳崖,如今,我陪着你跳崖,可你心里想的,是不是另外一个陪你跳过崖的人?”

“所以你才在大宴上直言要嫁给他。”

“那个人,是左晋吗。”

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沉重得似有千钧之力。

将她的沉痛的一切血淋淋地揭开。

宫长诀却忽然笑了,两行清泪落下,

“左晋?”

“你竟觉得是左晋?”

她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

“楚冉蘅,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明白那个人是谁。”

风吹过,她的一颗心在风中飘零。

宫长诀凝视着楚冉蘅,泪从她眸中流出,

她却转瞬间垂下眸子,不再看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压抑住她的不安,

“我不喜欢任何人,也不可能喜欢任何人。”

她瘦弱单薄的身子被激流的河水冲刷,几乎要站不住脚。

她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

“尤其是你,楚冉蘅,你明白吗。”

云飘浮,遮蔽住了太阳,深锁一方苍穹艳阳,明暗脩忽的天地间,她一瞬心脉残无,崩溃如山倒,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

楚冉蘅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

“我不明白,亦不想明白。”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在逃避,每一次都狠狠地将我推开,每一次都如临山洪,你避我,像避如蛇蝎。”

宫长诀不敢看他。

楚冉蘅道,

“宫长诀,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若是你真的这么想,为什么你不敢看我。”

宫长诀推开楚冉蘅,一双眸子通红地看着楚冉蘅,她咬紧牙关,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压在人心上,

“是,我喜欢过你。”

风浸入她的衣裳中,和河水一同寒凉,沉入她的心肺中。

宫长诀道,

“可是我只能到此为止。”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若再纠缠不清,只会愈发逼退我,我不是曾经的宫长诀。现在的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与你楚冉蘅有瓜葛。”

“或许你不明白,可我只愿说一次。”

她闭上眼,泪落如雨,眼前恍然是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模样。

她看着他,面色苍白,一字一句咬牙道,

“楚冉蘅,你见我一次,就是在害我一次,你前进一步,我就不得不后退一步,我有我不得已的理由,你难道非得逼得我退到高崖万仞之处才能停住脚步吗?”

她话语决绝,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必须远离,他再前进半步,只怕她都会害死他!

楚冉蘅眸深如墨,丝毫不退让,

“宫长诀,若是你后退一寸,我就会前进一尺,若是你后退一尺,我就会前进一丈,即便是你退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想方设法地找到你,他日你退到万丈高崖之巅,我也会再度跟着你一起跳下去,我说到做到,绝无反悔。”

他的目光灼灼,她步步后退,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许她挣脱半分。

她指尖冰凉,如落冰窖,眼前的一切似都恍惚起来。

是,万丈高崖,他跳了。

前世是,而这一世,亦是。

可她宁愿死,也不愿意看他为她再坠深渊。

她夜夜噩梦轮回,醒来之后都无比害怕,她怕极了他会如前世那般不管不顾,怕死了他会毫不犹豫为她一跃焚身。

她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只怕一躺下,梦中尽是柳遮花映,雾障云屏,落花漫天,血红落白衣。

他命中孤苦,却跨越人生千万不可能,本该是最风华正茂的年华,会拥有最美好的未来,他却赌上他的一切与她共沉沦。

她如何能让他再这般赌上自己的性命。

宫长诀只觉得心脏压抑得难以呼吸,她看着眼前的楚冉蘅,泪落如雨,

她已没有说话的力气,颤抖着声音道,

“楚冉蘅,你疯了。”

他却丝毫不退让,直直地看着她的眸子,握紧她的手,声音沉怒,

“是,我疯了!”

“对你,我绝不会退避半分。”

宫长诀不敢看他,避开他的视线,

却忽然咬紧牙关,厉声道,

“我厌恶极了你,不要你与我说什么承诺,我生生世世都都不想看见你。”

楚冉蘅一向冷静的双眸血红,他抓住她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一句心里有我,这句话就这么难吗,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宫长诀猛地甩开他的手,看着他,

“是!我厌恶极了你,我讨厌你高高在上,我讨厌你永远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我与你恰恰相反,我今世生来狠毒,不择手段,眦睚必报,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永远站在阳光之下的人。”

她话语决然,一字一句似扎在自己心上,痛彻心扉,

“未婚夫负我,我哪怕栽赃嫁祸也要他们付出代价,他们的家族因为我一瞬覆灭,瓮喻数度欺辱我,我便从这高崖上一跃而下!要所有人都看着,是瓮喻推我下崖,要她受尽万人唾骂!”

宫长诀眸子血红,看着楚冉蘅,

“这些,就是真正的我。”

“你倾世扬名,我欺世盗名,你我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要什么,都会搏命相争,不择手段地去争,哪怕是颠倒黑白,刀口舔血,我都半步不退,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永远坦坦荡荡,清风朗月的人,你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每每见到你,我都打心底里生厌。”

他听着她的话,面色沉重。

宫长诀猛地甩开他的手,

她后退两步,决然道,

“我不要你救我,从今往后,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转身,泪落如雨,双眸通红,

她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她绝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害死他一次。

她还未行出半步,却被一个人狠狠地抱进怀里。

她凝滞片刻,拼命想要推开他,却纹丝不动。

她哽咽道,

“楚冉蘅,你还要我怎么样!”

楚冉蘅沉声道,

“我不管你在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不管你有多厌恶我,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绝不会放开。纵使是等,我也会等到你回头的那一天。”

宫长诀闭眼,泪落入激流的河中。

眼前闪过的,是她前生的爱而不得,她躲在角落里,怀抱着那缕偷来的光芒,到最后,她的光芒却随她堕入地狱,

今世,她如履薄冰,令她无比害怕和绝望的一切,在她面前再度重演。

世界分崩离析。

她眼前的所有都变得恍惚,一瞬失色,她闭上眼,猛然倒下。

楚冉蘅接住她,两人砸在水中,他背后的衣裳颜色已然被血染红,被河水冲刷着。

天忽然暗下来,一道闪电劈开山川烈日,紧接着,雷声猛地炸裂开来,响彻天地,也尽然将一切猛地轰裂开来,碾磨成灰烬。

霎亮人间的闪电,是她命中的轮劫,随着如白昼的火光一瞬而逝,六合暗色茫茫,她的世界全然陷入昏暗之中。

大雨滂沱,楚冉蘅将她打横抱起,一身鲜血溶入雨中。

他一步一步走出激流的河。

把天地照得黑白乍现的闪电阴翳了整个世界。

翌日。

任玄机坐在阁上,而楚冉蘅站在一旁,长身玉立。

夕阳西下,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

任玄机道,

“小子,这丫头命数与你全然不同,何苦强求。”

楚冉蘅看着远山,

“若是没有,就算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定当拨剑改命,绝不放手。”

任玄机拿下腰间的酒壶,闷了一口,

“为她改命的人早就出现了,何苦要你替她再改。”

楚冉蘅皱眉,

“有人为她改命?”

任玄机站起来,一身松松垮垮的袍子耷拉着,袍子上还有几个补丁。

“这为她改命的人改的变动极大,恐能力不在我之下,但老夫就偏要同他较劲。”

任玄机又喝了一口酒,

“他能改,我也可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也为你们改一回。”

任玄机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摸出一根串钱的红绳,以指尖划过,红绳断成两半。

递给楚冉蘅,楚冉蘅接过。

任玄机只大笑,

“就是过程难免会奇怪些。”

任玄机抬头看天边斜阳,饮尽壶中酒。

一梦生,一梦死(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宫长诀醒来,只见烟青色的帘帐,她坐起身来,抬手撩起帘帐。

屋中只有一个黑衣女子在点蜡烛,看见她醒来,道,

“宫小姐,你终于醒了。”

宫长诀凝眸,打量着四周,道,

“你是谁?这是哪儿?”

黑衣女子拿着烛台走过来,

“这是暗阁。”

宫长诀疑惑道,

“暗阁?”

黑衣女子道,

“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害你,”

女子虽一身黑衣,却眉目美艳。

“是我们阁主带你来的,你只需要安心在这里住下便是。”

宫长诀道,

“你们阁主是谁?”

女子淡淡道,

“宫小姐若是好奇,大可自己去看看。”

女子燃起其他烛台。

宫长诀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

女子似乎是知道宫长诀在想什么,道,

“衣服是我帮你换的。”

宫长诀点头道,

“敢问姑娘名讳?”

女子道,

“夜莺。”

宫长诀道,

“夜莺姑娘,多谢。”

夜莺不置可否。

宫长诀推开门,夜风习习,落入庭院中,月光轻柔,幽冷清慢。

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宫长诀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任玄机腰挂一个大葫芦,拿着一把蒲扇在扇,袍子宽松,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来。

宫长诀诧异,

“是你?”

任玄机坐在石桌旁边,

“正是老夫。”

宫长诀道,

“前辈不说书了,竟还是一方势力的阁主。”

任玄机大笑,

“不过是混口饭吃,何必拘束于一事,这么多年,老夫做过的可多了,甚至还帮寺庙做过法事,敲了半个月的木鱼。”

宫长诀道,

“前辈能隐于市,实属令人佩服。”

“可是前辈将我带来这暗阁所在之处?”

任玄机摇摇头,

“老夫可跟这暗阁没有半点关系,是那个姓楚的小子把你带回来的。”

宫长诀沉默。

任玄机唤夜莺拿出纸笔,放在院中石桌上,

“你此般冒险,可曾做过万全的打算?”

宫长诀缓缓道,

“我敢冒这个险,自然做过些准备。之前在山涧发现一个山洞,又在崖边悬了绳子,就算绳子断了,下面也有河,正逢夏日,水涨得极高,低处没过腰,高处到肩膀,更何况,我是在半山腰落下的,终归受不了什么伤。”

任玄机却笑笑,

“受不了什么伤却是假的,都是从崖上摔下来,你不过怒急攻心,一时晕倒,那小子却伤得厉害,满身是血地抱着你回来。”

宫长诀抬眸,下意识急问道,

“他可还好?”

任玄机拿着蒲扇晃着,

“好不好就得问他了。”

任玄机将纸笔推到宫长诀面前,

“你怕是短时间内不打算回家的,想写什么便写,我替你送到宫家和左家去。报个平安也好。”

宫长诀看着纸笔,终究还是坐下来,提笔落字,又将写好的信折好,

“麻烦前辈了。”

任玄机笑,

“不麻烦。”

“不过,你欠了老夫一个人情,是不是该还些什么。”

宫长诀道,

“前辈只怕是看不上俗物。”

任玄机笑,

“俗物有俗物的好,但你这丫头也算是聪明,知道老夫不要俗物。”

“老夫问你一个问题,就算你还了这人情了。

“你可是真的放下那小子了?”

夜凉如水,宫长诀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纸笔,缓缓道,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我从十三岁开始,把他捧在心尖上。”

“我从前常常爬上定王府外院的墙偷看他练剑,知他剑术过人,给他编过一条剑穗,我手笨,一条剑穗拆拆改改做了一个月,可是我却没有勇气送给他,我听闻东岳的公主日日缠着他,我提着剑就去寻那公主,东岳的公主被我打得没了心力,再懒得缠着他,我费尽心机地喜欢他数年,可那数年里,于他而言我从来都是陌生人,他或许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大抵那条剑穗,命里就没有与他久伴的机会。”

宫长诀抬眸,一双眸清丽却沉寂,

“我不知道,为何前世他会心慕于我,更不明白这一世,他为什么与前世一般,肯为了我豁出一切。”

“但现在我已经不敢再想,他像一个负担,压在我的心上,我从决定不再喜欢他的那日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牵绊。”

“我喜欢的人,他早已在一个极长的梦里湮灭了,他在我的梦里,二十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岁,而我满身疮痍,他陪我从万丈深渊上一跃而下。”

宫长诀忽然苦笑,道,

“我怕死了他陪我一起死。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喜欢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喜欢他。”

她面色无奈,比之月光更凄清。

任玄机笑道,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心思倒怪沉的。”

“从前劝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却没想到,你直接便将这因给生生地斩断。”

月色朦胧,宫长诀面色明灭不清。

“你可想知道,为何他会两世都将你放在心上?”

宫长诀抬眸看任玄机,顷刻又自嘲地笑笑道,

“何必呢,终归是没有将来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又有何必要再知道。”

任玄机道,

“看过牡丹亭吗?”

宫长诀道,

“看过。”

任玄机笑,

“杜丽娘因为一棵树,梦生梦死,我也送你一棵。”

宫长诀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却不再问。

宫长诀忽然道,

“前辈是不是能看见我的前世。”

任玄机摇摇头,

“能倒是能,只是要算,不然怎能窥破天机。”

宫长诀道,

“我想请前辈帮我寻一个人。”

任玄机道,

“什么人?”

宫长诀看着眼前纸笔,神思恍然。

前世她名声俱毁,日日以泪洗面,忽然有一日,从院外扔进来一个纸团,正好砸在她身上。

她只以为是谁乱扔,打开来,却是一诗联,

青林口,白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坐南朝北打东西。

后跟了一句愿有缘人能解下联。

宫长诀鬼使神差地将纸条拿了回屋。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时,她郁郁寡欢,过了几天,她无意间看见那张纸条,却忽然萌生一种想要将对联对上的想法。

她苦思冥想半个月,还查阅许多典籍,终于对上一句,

青云边,白衣郎,挂红缨,攒银枪,思前顾后翻乾坤。

她自觉对得不错,四色与上联齐了,却未曾想过前后与乾坤到底并不太对应。

她又把纸条留了半月,却到底不知道该如何能见到那个丢纸条的人。

却在某一日站在院里的时候,听见隔墙一声咳嗽,接下来便是一支箭将纸条射在墙上。

听见脚步声,宫长诀忙道一声“站住。”

宫长诀隔着墙,道,

“上次可也是阁下扔的纸条?”

那边的人似乎是踟蹰了一下,没有回答。

宫长诀道,

“青林口,白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坐南朝北打东西。”

“这是阁下给出的上联,我冥思苦想数日对出一个下联,还望阁下指教一二。”

未听见脚步声,宫长诀知墙那边的人还没有走。

便道,

“青云边,白衣郎,挂红缨,攒银枪,思前顾后翻乾坤。”

宫长诀道,

“阁下觉得,这下联对得可算是工整?”

那边沉默许久,方道,

“字数四色工整,但前后与乾坤到底不是一个类别,等级与概括程度不同,但意境斐然,到底也能算个中上水准。”

男子的声音带着让人无由来心静的镇定温柔。

自那之后,她与那位自称鬼头的人便常交谈,每隔几日,总有留信被箭射在院中。

那段她记忆中最凄惨孤独的时光里,有一个人陪她熬着,挨着,有一个人会毫不顾忌她的名声,与她谈笑风生,高谈阔论。

只可惜,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任玄机只笑笑,拿出腰间的葫芦饮了一口酒。

“丫头,都过去了,何必再追寻?”

宫长诀道,

“可这个人对我的意义,已远不是一个朋友。”

他点亮了她暗无天日中的第一盏灯。

任玄机用衣袖一擦嘴,

“若是今夜之后,你仍不能寻得那人是谁,老夫便帮你寻寻。”

宫长诀喜出望外,笑道,

“多谢前辈。”

任玄机未回答便已大步离开。

月光撒在宫长诀发上,发中露出了半截红绳。

夜深人静,月色沉入梦中。

小小的宫长诀跑在长街之上,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同样年纪小的梳妗站在旁边吃糖酥,

“小姐,这件衣裳真好看,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小小的宫长诀嘻嘻地笑,

“虽然我不会做衣衫,但寻的这个绣娘可是外祖母引荐的,父亲在寿辰穿上这件衣裳,必定好看。”

还未等梳妗回答,便有一个人从小巷窜出来,满身是血,拼命地跑。

撞到了宫长诀,宫长诀手上的衣裳落地。

小宫长诀和小梳妗一把揪住那奔跑的少年,

小宫长诀道,

“唉,你做什么,你撞掉我的衣衫了。”

少年在灯火下回头看她,面上全是血迹和黑灰。

小宫长诀惊掉了下巴,

“你你该不会是杀人了吧。”

少年却怒道,

“你放手!”

宫长诀和梳妗死死揪住少年,

小宫长诀道,

“不行,我得拉你去报官。”

少年的眸却血红,

“放手,有人要杀我!”

正此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乱七八糟地响起来,一群黑衣人提刀向长街而来。

小宫长诀猛地将衣裳套在少年身上,

“我信你,你别怕。”

衣裳遮住了少年的血衣,宫长诀拉着少年躲在墙角,少年穿着黑衣隐匿于夜色,那群黑衣人就这么从她们眼前过去了。

小宫长诀拉住少年,

“哥哥,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少年眸子血红,不发一言。

小宫长诀却没有放在心上,道,

“哥哥,我知道旁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那些黑衣人找不到你的。”

黑夜里,少年的脸明灭不清,一身白衣尽污,身上都是血痕。

小宫长诀拉着他,

“等天亮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少年的眸中却一滴泪落下。

他没有家了。

转瞬间,似乎是一大片草地。

十三岁的宫长诀骑着马,天边的彩霞镀了她一身光彩。

红云似血,紫云似烟,在漫天霞色之中,宫长诀骑着马,长发飞扬。

她拿着弓箭,从极远的地方,瞄准了靶子,一瞬将箭射出,

箭穿空,直直地钉在了靶子上。

十三岁的宫长诀,明艳飞扬。

一个清俊出尘的少年站在远处,看着漫天的霞光之下,她纵马踏碎一方霞光。

她的笑颜,是他最狼狈的时候,唯一一束光芒。

救赎他出黑暗,给他一份希望。

他抑制不住想看见她的冲动,每每熬不下去的时候,看到她,他似乎觉得这一切也没那么难熬了。

不知不觉,已将她看进眼底,又刻在心上。

他不知何时,忽然萌生要与眼前这个女子共度一生的想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宫长诀忽然开始笑不露齿,走在街上的时候,也开始步不过三寸,渐渐地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少年逐渐长为青年。

他自请边关去灭西青细作,皇帝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随他去。

待他归来之后,却听闻宫家长女,被单方退婚,且声名狼藉,为众人唾弃。

他连夜纵马疾驰到宫府门前,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轮轮的月色朦胧,他站在外院的墙那头,时能听见啜泣的声音。

宫长诀立在院内,

而他立于墙外,提弓搭箭,箭尖带着一封信,嗖地扎在木墙上。

那封信中,他写了许多抚慰之言。

他本欲离开,却听见一声“站住。”

宫长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良久,答道,

“鬼头。”

宫长诀却忽然笑出了声音。

自此之后,每每月圆,两人都会隔着一堵墙,看着一轮月交谈。

宫长诀在墙内,看着圆月道,

“世人皆道我奸佞,也许只唯有你一人不觉我污浊。”

她语气平淡,他却只觉心疼。

她却苦笑道,

“从前见过我的人会夸我一句容貌明艳,而如今,这份明艳,都变成了罪过,那些人,都说我妖媚,说我是狐狸精。”

他看着那堵墙,而她在石桌旁静静地饮酒,

他道,

“栀子花粗大,香得掸也掸不开,世人皆言其庸俗,觉得其品德不高。可栀子花却只依旧张扬地绽放,这世间品格雅正,与它何干,要绽放,它也要痛痛快快地绽放,何必因为几个自以为是莫名其妙的人而畏缩,所以在栀子花的世界里,它香得坦坦荡荡,毫无畏惧。”

她笑,

“你总是能说一些我说不出来的话。”

一梦生,一梦死(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她似乎不再郁郁寡欢,也不再妄自菲薄。

他却夜夜难眠,因为那些翻来覆去折磨他的仇恨与过往。

他恨自己没有能力为族人报仇。

射箭时,他开始抬不起手来,

隔着墙,硬撑着与她谈笑,他忽然一口血涌上来,她叫了他好几声,他却因为五脏六腑痛得翻涌而无法回答。

她只以为他走了。

便起身离开院中。

那毒似粹了火,在他的身体里燃烧。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突然出现,拽着他的手,给他号了脉。

强行要收他为徒,把他扔到冰室里,要他坐七天七夜解毒。

他奄奄一息,已什么都记不得。

老头道,

“你心里可有惦记的人?”

他眼前骤然晃过她的笑颜,却无力出声回答。

老头道,

“你要是熬不下去,就想想那个人。”

那七天七夜,似烈火焚身,他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可用仅存的意识想到她,他便觉还可以再坚持一会,七天七夜,他终究还是熬过去了。

出来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要去见她。

却见她乘上马车,向皇宫的方向去。

那日,是宫宴。

他从不参加任何宴席。

可他想见到她,想得发疯。

他在宴上,在众人之中看见她。

她一身青衣,眉目间已没了曾经的张扬与明艳。

却是娴静异常,与那些世家小姐没有两样。

窦皇后笑着,夸了她一句宜室宜家。

他看着她。

她受了夸奖,却并未有一丝笑意。

她似无意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却四目相接。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

宴席散去,他想上前去与她说几句话,她却急匆匆离去,唯落下一剑穗在原地。

他将之捡起。

当夜,是八月十五,他站在墙外。

却听她在墙内哽咽,

“我宫长诀对月发誓,我既不看他一眼,也不会再对他心动,今生声名狼藉,不敢相污,但凡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玷污。此誓永不相违。”

她在月下哭了一夜,他拿着那条剑穗站在墙外一夜。

关无忘找上他,说要与他合作。

他答应了。

关无忘知他手中有孟家的罪证,却让他暂忍不发。要以之作为扳倒陈王的力证。

可是那些罪证,本是他为她搜集,孟家负了她,他便要替她覆了孟家。

可大局为重,他选择隐忍不发。

但背后,他让孟家摔了数次跟头。

他本想着不能再拖了,马上就去宫家提亲。

可他的算计若牵扯到她,宫家和她都会陷入险境。

但他没想到,他的退避,为她而做的退让,全然无用。

因为宫家一夜倾塌,阖族下狱。

他因西青进攻而出关游说,他回来的时候,满城风雨都在议论宫家,他纵马赶到法场,却只留鲜血满地。

待他寻得她,她却已心如死灰,自戗于高崖。

她空留一句来世再见,向后倒下。

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随后,他纵身随她跳下山崖。

他以她为神,做不二臣,以碾碎灵魂为代价,书他的生死契约。

他终究是与她错过了。

宫长诀猛地睁眼醒来。

纱窗微微亮,屋内烛光已熄。

帘帐上压帘的青玉佩摇摇晃晃。玉佩的长穗子左右摇摆,疏疏落落。

宫长诀摸了一把额头,全是冷汗。

她起身,打开门,天色由深蓝过渡到浅蓝,浅蓝连接着一线白,而后便是黄晕。

晨风微凉,夜莺站在院子里擦剑,见宫长诀出来,便道,

“宫小姐既然醒了,便去找任老前辈吧”

宫长诀疑惑道,

“任老前辈?”

她忽然想到梦中的场景,那个一身松松垮垮衣衫的老头,俨然就是昨夜见到的那位前辈。

宫长诀道,

“是昨夜那位前辈?”

“他可是任玄机?”

夜莺点点头。

她拔剑出鞘,声音平直,不带一点儿情绪,

“那高阁之上,便是任老前辈所在。”

宫长诀道,

“多谢。”

宫长诀望向高阁,一行飞鸟排成一字飞过。

宫长诀推开院门,是一片竹林,微凉的晨风过竹林,吹拂着宫长诀的面庞,她方觉醒来。

梦里的一切如走马灯过。

她却不知是真是假,她如今,极想问清楚缘由。

她慢慢地走过竹林,登上高阁,却见楚冉蘅坐在高阁上,而任玄机坐在一旁,高阁的桌上放着粥和馒头。热茶袅袅。

宫长诀下意识想后退,

却听任玄机道,

“来都来了,何必走。”

宫长诀停住脚步,看向高阁。

楚冉蘅看着她,视线淡漠,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亲疏,似云漂浮不定,似风般抓不住。

这是她熟悉的,他一贯的眼神。

宫长诀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高阁,坐在楚冉蘅对面。

任玄机没有说话,只是喝粥。

宫长诀看着面前的粥碗,一动不动。

高阁之上,只有沉默。

梦中的一切都在她脑海里徘徊。

宫长诀的十指微微握紧,面上没有表情,声音亦沉寂,道,

“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高阁的旁边,鸟儿在树梢叽叽喳喳,扑棱棱地飞离枝头,枝头上的紫荆花一散,悠悠落下。

楚冉蘅淡淡道,

“六年前,楚家灭族那日。”

宫长诀只觉心中压下一块大石。

她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嘴角却苦涩。

过了许久,她方道,

“你可曾见过我骑马射箭?”

“见过。”

“我喜欢在何处骑马?”

“城郊。”

“我从前最喜欢穿的是何颜色衣衫?”

“红色。”

“青林口,白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坐南朝北打东西,为上联,下联是青云边,白衣郎,挂红缨,攒银枪,思前顾后翻乾坤。可有何不妥?”

她一字一句,极艰难地说出每一个字,似乎每说出一个字,心间的大石便多碎裂一个角。

他抬眸看她,眸光平静,

“字数四色工整,但前后与乾坤到底不是一个类别,概括程度不同,但意境斐然,到底也能算个中上水准。”

他语气平淡,她的心却不停地下沉。

那个梦,是真的。

里面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知道她在何处骑马射箭,知道她爱穿红色,甚至对那诗联的回答,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任玄机把粥喝完,随意拿起楚冉蘅放在桌上的手帕擦擦嘴,顺手就扔在桌子上。

任玄机看着楚冉蘅,

“小子,到下面等我。”

楚冉蘅起身离开,宫长诀不敢往他的方向看一眼,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宫长诀低着头,

“前辈,昨夜梦里”

还未等她说完,任玄机便道,

“都是真的。”

任玄机斜倚着坐在栏杆边,看着曈曈而起的旭日。

“前世里,他因为要护着你,不让你和宫家牵扯进他如斯危险的计划里,选择与你疏远,正如你如今害怕他因你再度堕入深渊一般。”

任玄机淡淡道,

“何必呢。”

“世事轮回,及时行乐方是正道,何必给自己寻那么多烦恼。”

“你这一世,大抵是死过一回,反应未免太过激了些。”

宫长诀缓缓道,

“就是因为死过一回,我怕得要命。”

“只是我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还有这样深的羁绊。”

宫长诀的目光落在高阁下的亭子旁,楚冉蘅背手走在回廊间。

她收回目光,却忽然苦笑,

“前辈可知道我看到了一些什么?”

任玄机看着缓缓升起的燃烧着的太阳。

宫长诀道,

“原来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曾以为的那些,曾逃避的那些,其实都是误解,我最崩溃的时候,他都在,只是大多我都看不到罢了。”

任玄机道,

“一梦生,一梦死,老夫看不见你的梦,只能做到这一步。”

宫长诀道,

“多谢前辈。”

她眼眸沉寂,

“只是眼前留在此处,到底不妥。”

“前辈可知,如何能从暗阁出去?”

满地的阵法,一花一石都是阵,她来时,兜兜转转才走到高阁。许多幻象虚像丛生。

任玄机摇摇头,

“就是因为这阵法,旁人寻不到这里,你才能万无一失。”

任玄机看着宫长诀,似乎能看穿她的内心,

“丫头,你跳崖所为的事情,旁人可以看不清楚,可老夫还是看得清楚的,既然要以之为翻盘的筹码,这段时间你就不能出现在人前,这里,就是你最好的藏身之处。”

宫长诀看向天边散去的云雾,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前辈。”

即便她再讨厌瓮喻,也不会这般冒险行事来害瓮喻。

她确实是要以之为筹码,谋划旁的东西。

任玄机道,

“丫头,你再不吃,这粥就要凉了。”

宫长诀拿起勺子,却心乱如麻。

在粥里拿着勺子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搅动着。

任玄机道,

“你这丫头,吃不下就别吃了。看得老夫烦死了。”

宫长诀道,

“我还是有些事情,想问前辈。”

她看向天际升起的旭日,

“如今西青可是攻进了大周?”

任玄机道,

“不知道,你们的算计,老夫不懂,你该去问那小子。”

宫长诀看向亭中,唯见楚冉蘅一个侧影,宫长诀收回视线,低着头道,

“就是不敢问他,才来问前辈。”

任玄机道,

“若你想知道,便去问他,老夫可不想管你们这些是是非非。”

任玄机提着包着馒头包子的油纸包下了高阁,转眼间便消失了。

宫长诀看着任玄机一瞬消失,大抵是进了阵法中罢。

她无由来地忆起梦中种种,似乎也过了漫长的半生岁月。只是主角不是她,而是他。

宫长诀下了高阁,兜兜转转许久,甚至还看见草丛边有几只兔子,来时却并未看见。

一只雪白的兔子跑到宫长诀脚下,拦住了她的去处。

她俯身将兔子抱起,兔子却乖顺地靠在她怀里,没有丝毫抗拒。

兔子慵懒地趴在她的手臂上,耷拉着两只长耳朵,没有下来的意思。

宫长诀抱着兔子往湖心亭的方向去。

她在回廊间走着,虽是盛夏天气,回廊间曲水弯绕,水光粼粼映在墙壁上,却让人觉得清凉透骨。

许是回廊太蜿蜒,也许是因为其中有迷阵,她兜兜转转许久才走出来,看见湖心亭。

而湖心亭中,有一个人长身玉立,背对着她站着,一只手背在身后,似在看些什么。

湖心亭和回廊建得极高,宫长诀余光中,可见一个黑色衣衫的人架着小船从湖心亭下过。

亭上少年亭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白袂。

他的背影,一如梦中。

宫长诀站在直通湖心亭的桥上,兔子忽然跳下来,向湖心亭跑去,宫长诀忙跟上去,兔子跑到了楚冉蘅旁边的盆栽上。

楚冉蘅回头,看见了宫长诀。

宫长诀蹲下身子,兔子一跃跳到宫长诀手臂上,咬着一片植株的叶子。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

“你喜欢兔子?”

宫长诀摸着兔子,听见一声询问,忽然反应过来,摸兔子的动作一瞬变得生硬。

宫长诀抱着兔子,慢慢站起来,

“方才在草丛间看见,它跳到我身边,大抵是有缘。”

楚冉蘅道,

“若你喜欢,抱回夜苑便是。”

夜苑便是她如今所居之处。

宫长诀并未抬头看他,手上的动作却迟缓,兔子一下一下地啃着从亭中盆栽里叼来的叶子,能听见细微的齿噬声音。

宫长诀道,

“西青可曾进攻边境?”

楚冉蘅淡淡道,

“已自鄞州无人之境而入,一夜夺了三个小镇。”

宫长诀不敢看他,只道,

“那西青合并四国之事可曾传入长安之内?”

楚冉蘅道,

“消息已传开。”

宫长诀只能当作同关无忘那般交谈计划与谋策,才能让自己略微平静下来。

可她眼前到底不是关无忘。

宫长诀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兔子的背,玉指滑过雪白的毛皮。

“元帝…可有打算派谁前去?”

楚冉蘅道,

“应该是宫家曾经的下属姚远,西青来势汹汹,姚远暂代太尉,理应出征。”

宫长诀道,

“姚远虽善战,但只善单枪匹马,带兵将上阵,只怕有所失误。”

楚冉蘅道,

“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宫长诀忽然觉得语塞,似乎除了这些,她没什么可说。

宫长诀点头,

“那我…先走了。”

她欲转身,

他却淡淡道,

“站住。”

她看向他,他眸色沉静淡漠,

“你跳崖,是为了什么。”

一梦生,一梦死(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宫长诀一瞬间只以为他在问前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昨日之事。

宫长诀缓缓道,

“之前,你说你们要以宫家败落寒心为筹码,逼元帝不得不让步,我只是想给你们的计划加一份筹码。我若生死不明,待元帝无力抵抗西青之时,我的消失,便是他另一重压。”

楚冉蘅道,

“这份筹码太冒险了,往后…”

他却突然止住话头,片刻之后,楚冉蘅方道,

“往后还是不要这般冒险了。”

他语气平淡却沉重。

宫长诀微微转眸,抱着兔子转身,不再看他,

“只有付出得越多,往后才能得到越多。”

宫长诀抬步欲走,却忽然停住脚步,

她背对着楚冉蘅,似有些踟蹰,一字一句缓缓道,

“鬼头二字,于你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前世里,他与她隔墙谈笑言欢,始终顶着一个鬼头的代称。

楚冉蘅淡淡道,

“我的名字出自青玉案,飞云冉冉蘅皋暮,词人贺铸相貌丑陋,被称鬼头。”

兔子在宫长诀怀中挪动了几下,宫长诀抱住兔子,神色凝重。

原来他在前世,早已告诉她他是谁,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

楚冉蘅没有问她为何而提这二字,宫长诀亦未多说。

阁下水流潺潺,她行于回廊间,心情却愈发沉重。

回到夜苑,夜莺在院中练剑,一招一式都极凌厉。

宫长诀站在院子外面,看着夜莺练剑,不忍惊扰。

而夜莺却顷刻收剑,回身看向她。

宫长诀道,

“本不欲打扰你,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打扰了。”

夜莺道,

“宫小姐已能在暗阁中自由行走了?”

宫长诀道,

“未曾,仍有许多迷阵不得逃脱。”

夜莺道,

“我带宫小姐走一遍吧。”

长安城中。

当日亲眼见宫长诀被推落山崖的世家子弟们回到长安后,心神不宁,回回想到宫长诀落崖那一瞬间,竟只觉得怒火中烧,但窦皇后却下令封口,可强烈的责任感与良知却灼烧着他们。

宫长诀落崖当日,众人寻遍山崖之下,未曾见人,甚至连尸体也没有。

甚至连官兵也入山去寻,却一无所获。

长安众人皆知,楚世子与长诀小姐落崖,尸骨无存。

但却始终不知原因。

皇宫中,

瓮喻满头乱发,躲在角落里,众人皆不敢上前。

瓮喻缩成一团,语无伦次

“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的。”

素琴上前,

“公主。”

瓮喻猛地将素琴推开,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若素将素琴扶起,低声道,

“公主如今受了惊吓,还是不要上前为好。”

素琴看着瓮喻,眸中有些害怕。

若素道,

“不若我去请皇后娘娘过来,也可安抚公主一二。”

素琴点头,忙道,

“你快去。”

若素抬步走出长亭宫。

宫道上,有轿撵来,远远地便见仪仗,若素忙跪在宫道旁,俯身行礼。

张嬷嬷道,

“太后娘娘,您当去寻皇后娘娘才是,去那长亭宫有何用。”

燕后面色冷肃,

“这孽障如今做得出这般当众杀人的事情来,将来未必就不会如她父亲一般。”

燕后扶额,一双眸混浊,

“只可惜那孩子,如今仍生死未卜,叫哀家怎能放得下这颗心来。”

“第一次见她,看见她手上和绾青一般的霜花胎记,哀家便觉得,这孩子,是上天弥补给哀家的,如今,却没想到被皇后养得不成器的孽障葬送了性命。”

燕后眸中湿润,拿着绣帕掩着眸。

“哀家从前失了绾青,如今再失了长诀,命里难道真就留不住一个女儿吗。”

仪仗从若素面前过去,她垂着头,样态恭敬,夏风吹拂,微微撩起她手臂上的轻纱,夏风贴着她鲜红的霜花胎记吹拂而过。

若素抬眸看向仪仗,轿撵上那个身着华衣背影孤寂瘦小。

若素缓缓握紧了手。

因太医禀告,瓮喻略有些神志不清,窦皇后已就到了长亭宫。

但瓮喻却缩在一角,口中喃喃地将“不是我”三个字断断续续说个不停。

窦皇后俯下身来,看着瓮喻,一点点接近瓮喻,眸子微红,道,

“喻儿,母后来看你了。”

瓮喻却猛然往旁边一移,

“不是我推的!”

窦皇后蹲下来,一身华服曳地,

“喻儿,我是母后啊。”

瓮喻却瑟瑟发抖,

“不是我,不是我!”

窦皇后上前抱住瓮喻,瓮喻却像是受了刺激,对窦皇后拳打脚踢,而窦皇后眸中闪着泪花,却是强受着不放手。

“喻儿,喻儿,他们都不敢说你什么的!”

窦皇后抱紧瓮喻,

“喻儿,母后已经下令当场亲眼所见的所有人封口了。”

窦皇后抚着瓮喻的后背,

“喻儿,没事的,不可能有别人知道,没有人敢说出去的。”

瓮喻渐渐平息下来,却仍旧喃喃道,

“真的不是我推的,不是我!”

窦皇后道,

“母后信你,母后信你。”

宫长诀掉下山崖,楚冉蘅一跃落山崖的画面不停地在瓮喻面前转动,而面前的窗子上,帘帐被风吹动,起起落落,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站在窗子后面,

她捂住脑袋,大叫一声,

“啊———”

瓮喻拼命地往角落缩,用手指着窗子那头,

“有鬼!有鬼!”

“宫长诀,宫长诀回来了——”

窦皇后顺着瓮喻的手往窗子的方向看,帘帐疏疏落落,其后空无一物。

窦皇后忙道,

“喻儿,没有鬼,没有,是你看错了。”

而窦皇后回头的瞬间,一个穿着血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又出现在窗子之后。

瓮喻惊声尖叫,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窦皇后忙上前捂住瓮喻的嘴,把她抱紧,

“喻儿,没有鬼,没有鬼,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不会有东西敢伤害你的。”

而燕后踏进长亭宫的那一刻,瓮喻又一声尖叫,

“有鬼!鬼!”

燕后面色铁青,周围的宫婢见状跪倒一片。

“太后娘娘息怒,公主受了惊,并非有意惊驾。”

燕后一言不发地往内室走。

窦皇后听见外面的声音,忙起身,拉着瓮喻,忙跪下。

窦皇后忙道,

“见过母后,母后万安。”

燕后的视线落在衣冠不整的瓮喻身上。

燕后冷声道,

“万安?哀家的女儿被这孽障推下悬崖,生死不明,哀家何能万安!”

窦皇后心一惊,

“母后您…那坠入悬崖的不过是一个平民女子,怎会是母后的女儿,绾青公主早已不在人世,您是否…”

燕后重重地笃了两下凤头拐杖,厉声道,

“你是想说哀家老糊涂了,连是与不是都分不清了吗!”

窦皇后俯身忙行礼道,

“儿媳不敢。”

燕后道,

“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嚣张跋扈,不知收敛,轻易便对他人妄下杀手,哀家问你,他日是哀家让你们不顺心了,是不是你们连哀家都要杀!”

窦皇后大惊,忙拽着瓮喻重重地磕头,

“母后冤枉啊!这怎么可能,喻儿,喻儿她也是无辜的呀。怎么可能会害您。”

瓮喻却一直神情恍惚,她往窗子瞟了一眼,那个女鬼的脸唯露出一张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冲着她的方向笑,嘴角一缕血缓缓滑下来。

“啊啊———”

瓮喻尖叫不停,拼命地往一边缩,手脚并用。

而窦皇后拼命地求情,

“母后,那宫家小姐确实并非喻儿所害,喻儿只不过与她在悬崖边说话,那宫家小姐不知怎么地就掉下去了,实在怪不得喻儿啊。”

燕后青黑着一张脸,

“来人,将这孽障给哀家关进慎刑司!”

窦皇后闻言,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抓住了燕后的衣角,

“母后,那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喻儿从小娇生惯养,怎么可能能在慎刑司熬得住,更何况,喻儿纵使再错,她也是公主,是千金之躯,是金枝玉叶,她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母后,您怎能下如此懿旨,喻儿会没命的啊!”

燕后甩开窦皇后,

“就是有你这么心软的养母,才能教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燕后身边的宫人拉住瓮喻就往外走,窦皇后拼命地去扯住瓮喻,却被宫人拉开。

“喻儿,喻儿——”

“皇后娘娘,您还是不要再干涉的好,太后娘娘亲自下旨教养,已是对瓮喻公主的恩赐了。”

窦皇后哭着,妆面凌乱。

燕后甩袖离开。

张嬷嬷跟在燕后身后,道,

“太后娘娘,如今宫小姐不知去向,您看,这懿旨该是……”

燕后道,

“照颁,就算她不在,也要颁,哀家不能让一个女儿无名无份的下葬,再让干女儿就这么也无名无份地离开。”

一个人影躲在树后,微微摇晃。

燕后沉声道,

“是谁,给哀家出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自树后走出。

若素伸手将面上覆盖着的长发撩开,恭敬地跪在燕后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燕后,若素目光闪烁,泪光乍现,她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的异常。

燕后道,

“刚刚就是你在窗台处装神弄鬼?”

若素的声音因为心底激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是。”

燕后道,

“为何?你既然能进得了长亭宫,便该是长亭宫的宫女,为何要吓你的主子?”

若素抬眸,直视着燕后,

“因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燕后看着若素的脸,无由来地一怔,竟觉得无比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与谁相似。

燕后道,

“你是长诀的人?”

若素压抑住自己翻涌的心情,道,

“是。”

燕后忙道,

“可是长诀让你这样做的?”

若素道,

“不是。”

燕后眸中方燃起的光又熄下去。

若素看着燕后的样子,心中不忍,

“但是她让我告诉您,她一切安好。”

燕后闻言,一直硬撑着的情绪一松,肩膀垮了下来,张嬷嬷忙扶住燕后。

燕后目含泪光,喃喃道,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没事就好。”

燕后拉住若素的手,若素心中一惊。

燕后也顾不得身份差距,忙追问道,

“你可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若素心中略微有些心酸。

自己就在眼前,母后却认不得她,还在追问她另一个女儿的消息。

若素低着头,道,

“奴婢不知。”

燕后垂眸,

“罢了,知道她还活着,哀家这颗心就定下来了。”

燕后离开,若素余光追随着燕后的背影。

张嬷嬷却与燕后断开几步,低声在若素旁边道,

“姑娘,你算是着了运了,往后不必在长亭宫了,便跟着太后娘娘,在北宫当差罢。”

若素道,

“多谢嬷嬷。”

皇宫中,窦皇后将坠崖之事压下,如今瓮喻入慎刑司,便再无法压得住了。

宫中尽是风言风语。

通往未央宫的永巷街中,几个新来的小宫人聚成一团,

“听说瓮喻公主入了慎刑司,是真是假啊。”

“太后娘娘发话,能不真吗。”

“瓮喻公主可是嫡长公主,就算是犯了多大的错,也不至于去那种地方吧。”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们别告诉别人啊。”

几个小宫人围得更紧了,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

“听说是把之前太尉宫家的嫡长女给推下了悬崖,那悬崖可高了,高达万仞,如今尸骨无存。”

“太后娘娘最喜欢宫家小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宫家小姐都进宫那么多回了,进宫就跟进自己家一样。瓮喻公主这回可完了,宫小姐可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晚辈,太后娘娘不生气才怪呢。”

“当真是可惜,上次宫家小姐进宫我还偷偷看过几眼,一句容貌姝丽完全不为过,就算是要跟云贵妃比,也全然不逊色,这般美人,居然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何止,我可听说,一同坠下悬崖的还有楚世子呢。”

“什么!”

“楚世子!”

旁边的人捂住了失声惊叫的宫人的嘴,

“小点声,生怕不把别人招来啊。”

“怎么会,为什么楚世子也坠崖。”

“那楚世子还活着吗?”

众人心揪成一团,毕竟大宴上也是见过楚世子的,郎艳无二,女儿家家的,谁不有些小心思。

听了楚冉蘅坠崖的话,众人心思都沉重下来。

一梦生,一梦死(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一个宫人道,

“宫家小姐尸骨无存,楚世子岂非也…”

众人不由得想起那个俊美清冷若谪仙的男子。

“太后娘娘这般,只怕还是罚得轻了,宫家小姐名满长安,楚世子则更甚,两个长安中的风云人物,如今一朝坠崖,甚至尸骨无存,这未免也叫人…”

宫人甚至不忍心说下去。

而在坊间,一间茶楼中,不少人喝着茶,

“你可听说了吗?长诀小姐坠崖了,到现在尸骨都没找到呢。”

“听说了,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得了这般境遇。”

众人说起,只觉得揪心。

“何止呢,楚世子也坠崖了,当日与长诀小姐一同坠崖的。”

旁边茶桌坐着的一个少年闻言,目光中纠结,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灼烧。

众人未察觉,仍道,

“我昨日第一次听这消息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好久都没有缓过来。”

“楚世子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都如此湮灭了,当真叫人不敢相信。”

众人唏嘘不已。

“只怕长诀小姐走后,这长安便再无这般惊才艳艳的姑娘了。”

“为何楚世子也跳崖了?”

“就连长诀小姐为何跳崖都还没有定论,明明那么多人同在宴上,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出来言说真相?”

旁边的一个女子眼眶湿润,

“长诀小姐那时在公堂上,我也是见过的,我被人推挤,摔倒了,还是长诀小姐扶我起来的,这般心善的姑娘,居然一生都坎坷,先是被退婚闹得满城风雨,差点死在上面,后宫家蒙羞,也是她首当其冲,顶着风头出来解释。如今,本以为能好了,却死得不明不白的。连尸骨都没有。真相也没几句。”

女子哽咽着说完,旁边的人似乎也被这种情绪渲染。

“是啊,长诀小姐这般受尽了苦难,如今年华尤盛,竟然就这么香消玉殒。”

“楚世子亦然,才名冠世,从前,他状元游街的时候我还看着呢,说一个风华绝代,完全不为过。多少姑娘给他扔帕子,多少人瞻仰他的风采,如今,连遗言都没一句就这么坠崖了。”

“只是这到底真相如何,怎么好端端的,两个人都要跳崖?”

“该不会是殉情吧。”

“我可听说,大宴上,那匈奴人逼长诀小姐嫁过去,是被迫当场与左家长郎定情,如今楚世子与长诀小姐一同坠崖,怕不是因为那与左家长郎的婚事经过了陛下的眼,不得再作伪,长诀小姐与楚世子两厢情愿,不愿嫁予他人,于是决定殉情而去。”

“这么说来倒不是不可能,长诀小姐这般傲然,让其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选择死也不愿被强迫,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旁边桌上坐着的少年十指握紧,指节泛白,眼眸微红,胸膛起伏着。

众人不察,仍道,

“楚世子也跟着跳,当真是情意深重了,能为一人生死不顾,这般也能算是佳话了。”

少年面色通红,似在忍着什么不发。

有一人道,

“这般情意,确实能算是佳话,只是到底可惜了些。”

“是啊,好端端的,两个这般惊才艳艳的人物就一瞬消逝了,确实是可惜,若是活着,总有办法的。何必要寻死呢。”

少年再忍不住,拳头猛地砸了一下桌子,声音颇大,众人看过去。

少年十指紧握,双眸红得厉害,

“什么寻死殉情,你们知道什么。”

众人道,

“那你又知道什么,若非殉情,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坠崖而死。”

少年面色通红,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一字一句道,

“宫小姐根本就不是殉情,要不是有人故意推她下悬崖,她和楚世子会死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大惊,一时间静谧无声,都没有缓过来。

少年咬着牙道,

“若非是那蛇蝎心肠的妇人推宫小姐下悬崖,她怎么会生死未卜,尸骨无存,楚世子又怎么会跟着跳下去。”

众人惊诧,

“长诀小姐竟是被人推下悬崖的?”

“你怎么知道?”

少年红着眼,

“我当时就在崖边上,不止是我,还有其他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悬崖,不久前,她还在与我们论诗析词,转眼就被人因为私仇推下悬崖。”

一个女子眼眶湿润,上前道,

“到底是什么人推长诀小姐下悬崖,还望公子告知。”

“若长诀小姐真的是被人所害的,今日咱们就算是撞破了头也要去京兆尹那告一状,给长诀小姐讨回公道!”

少年紧握住手,旁边的同伴拉住他,

“你可要好好思虑,这说出去可就无法挽回了。万一上面怪罪下来,你我这罪名就逃脱不了了。”

少年甩开同伴的手,深吸一口气,道,

“那个推宫小姐下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嫡长公主,那个在大宴上失尽名节丢人现眼,欺辱百姓的公主瓮喻!”

众人大惊。

还未等众人发声,少年便又道,

“若非是皇后下令,以身家性命作要挟,逼我们封口,宫小姐怎么会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少年脖子上青筋暴露,

“那瓮喻简直是世间最毒的毒妇,推宫小姐下崖的时候,我们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大骂贱人,喊着要杀了宫小姐,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将宫小姐推了下去!”

少年的语速极快,似乎是做了决定生怕自己反悔。

众人闻言,皆怒。

“这毒妇,配得上做公主吗!”

“竟然这般恶毒,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一个女子哭道,

“长诀小姐真是走得冤枉,那公主从前便以金丸作弄百姓,为作乐,不管百姓死活,如今竟然敢生生地就将长诀小姐从高崖上推下去,这般高崖,怎得生还啊!”

“是啊,这般高崖,尸骨无存,长诀小姐这般坠下,凶多吉少,那毒妇却仍旧作威作福,没事儿人一样!”

“还拿着别人的身家性命作要挟,逼着别人不准说出去。简直是丧尽天良,夜夜想起的时候,良心难道就不会有愧吗!”

有人拉住少年,

“公子,你别害怕,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是你说出来的,就算是被人知道了,咱们也会护着你。”

茶楼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骂声也越来越多,还有些人忍不住落泪,毕竟也是亲眼见过其风采的。

少年见众人都护着他,壮着胆子道,

“那公主推了宫小姐下悬崖,而后,楚世子也跟着跳下去,如今亦是尸骨无存,如今,不若我们将这件事情捅出去,势必要还宫小姐和楚世子一个公道!”

“对,说得对。”

“与其让那歹毒之人作威作福,不如早早将这件事情捅大,给宫小姐和楚世子一个公道!”

不到两日,长安中已满城风雨,几乎全长安都已知晓此事。

与之一起为众人所知的,还有楚冉蘅因宫长诀而跳崖殉情,而众人对亡命鸳鸯

窦皇后坐卧不安,旁边的宫人道,

“皇后娘娘,如今已查出来了,那泄露消息的,是左冯翎的小儿子,之前早已警告过的,您看,是否要……”

窦皇后摆摆手,只觉得头痛,长叹一口气,无奈道,

“罢了,何必去害人性命,本就是喻儿做错了,本宫这个做母亲的这般替她遮掩已经是错,怎能一错再错。”

宫人道,

“可是娘娘,若不以儆效尤,只怕那日在场的诸人就会将当日的情况肆意言之,这怎么能行啊。”

窦皇后道,

“以儆效尤还有何用?如今已经满城风雨,只怕马上要闹到陛下那里,宫家如今定然是已经知晓真相了,只是宫家如今是平民,无法上奏,但作为姻亲的左家可是御史,怎么会姑息这般行径,必定也是要捅出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本宫从一开始其实就知道,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

宫人道,

“娘娘,都这种时候了,您怎能心软,要是真的闹起来,到时候不仅要把公主拖下水,必定也要拉上您啊。”

窦皇后道,

“罢了,替我除服,不必再说了。”

宫人急道,

“娘娘,您除服做什么?”

窦皇后垂眸,

“去请罪吧,自己认罪,总比旁人说出来的好。”

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

“娘娘三思啊!”

“娘娘,您若是今日认了这罪名,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罪名便板上钉钉了啊!”

窦皇后道,

“罪名不罪名,终归是做过了,无论本宫认不认罪,喻儿认不认罪,都是做错了。何必要替自己狡辩,现在去认罪,总有求情的机会,往后,被逼着认罪,可就没有求情的机会了。”

满地宫人劝解,而窦皇后对着铜镜,把自己发上的凤钗拨下,一缕长发落下。

满头珠玉尽落。

有宫人跑进大殿里,

“娘娘,不好了,御史和丞相联合上谏,参了瓮喻公主之事!”

窦皇后长叹一口气,

“终究是来了。”

前朝。

左御史跪地而奏,

“如今人证无数,瓮喻公主行凶一事乃是确凿,长安中满城风雨,京兆尹处一日接十余起报案,案案皆是替宫家长女与楚世子报,甚至其中还有一些状告瓮喻公主欺辱民众之行的案子。条条所书,罪不可赦,如今宫家长女与楚世子生死未卜,皆由瓮喻公主而起。如今绝不是能压下不发的时候。”

申丞相道,

“御史所言极是,如今城中,衙门前甚至有民众聚集,高呼仲裁杀人凶手,拉出布幅,上书三言,一言天理昭彰,终有轮回,二言杀人偿命,三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茶楼酒肆间亦每三日便聚而论之,随后便有衙门前高呼要杀人凶手伏法。”

“更甚者,如今有另一流言四起,唯有六字,却激起民愤,连南城刚刚定居的流民们都已经开始躁动。”

“此六字,苦饥寒,逐金丸。”

“之前瓮喻公主在南城以金丸引得百姓追逐马车,造成多人受伤,甚至一死。”

“就算是宫家长女如今生死未卜不能定罪,可这以金丸伤人之罪名却不是可以拖下去的。”

台下的臣子声音在元帝脑中都是嗡嗡地响。

元帝倚在龙椅上,只觉得头晕,大抵能理解众人在说什么,脑子却像顿住了一样,想不出什么来。

左御史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激愤一些,面色扭曲,

“宫家长女自退婚之事后,因才名而与性情受百姓怜爱,没想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厄运,如今,宫家不在朝堂,不得上谏,唯老臣能言说一二,可若是老臣言说后,凶手仍不得被惩,老臣只怕是无颜再见老臣那女儿和女婿。”

“老臣———”

元帝打断左御史,略有些不耐烦地道,

“既是如此,便将其贬为庶人,这般处置,是否足够?”

元帝并无一丝触动及犹豫,断然便下结论。

众臣面面相觑,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申丞相道,

“那皇后又当何如,皇后在此事中,下令封口,制止当场的众人说出事实。一是掩盖事实,包庇瓮喻公主,二是不知悔改,如今仍未有请罪。”

众臣惊诧,这皇后娘娘是申丞相的表妹,这谁人不知,如今申丞相竟出言要参皇后一本,是申家终于要放弃皇后了吗?

关无忘悠悠道,

“陛下,皇后执掌凤印,但却无所出,其名下之瓮喻公主娇纵任性,养而不教,如今还刻意替其遮掩,助纣为虐,民众之间多有讨伐之意,而威胁封口更是有失凤仪,一错再错,长安中更是愤懑其难当国母,陛下是否该对后位重新思量一二呢?”

元帝的眼珠子缓缓移向关无忘,见说话的是关无忘,元帝不假思索地道,

“关爱卿言之有理。”

虽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众臣听得清清楚楚。

关无忘笑道,

“陛下明鉴,一国之后,当端庄大气,是非分明,怜爱百姓,如今,窦氏为后,却数十年无所出,亦无建树,更不占民心,眼前甚至是万民唾骂,将凤印暂时交于别的娘娘打理,表明陛下对民意并非置之不理的态度,方是最好的选择。”

元帝倚在龙椅上的身子微微下滑了一些,双眸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却是看上去在认真思考。

关无忘和申丞相皆看着元帝。

元帝缓缓道,

“关爱卿,言之有理。”

一梦生,一梦死(5)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元帝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皇后虽是有过错,但从前也有朝臣参皇后二十年无所出,不堪当中宫之位,谏意却被元帝毫不犹豫地驳回。

如今,陛下竟然真的要架空中宫?

那接下来,拿到凤印的……

众人面色各异。

但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云贵妃。

云贵妃正当盛宠,且位分最高,除此之外,怕是无人能暂管凤印。

可这云贵妃到底来路不明,说是民间女子,可谁知道这云贵妃到底是哪家势力刻意安排到陛下身边的。

关无忘看也未看众人,只缓缓道,

“陛下,这中宫空置亦实属不妥…”

众臣闻言,知关无忘是要逼元帝明确凤印的下一个执掌者了。

元帝却沉默良久,用手摁着太阳穴,须臾,放下手道,

“朕,并未有废后之意。”

关无忘微微抬眸,元帝一向暗淡的眸子却意外地有了几分神采。

元帝道,

“既然只是百姓愤懑不平,朕有个态度便是,对外则说架空中宫,褫夺凤印,以示朕安抚民众的态度,对内,窦氏虽错在一时,却远不到要废后的程度,窦氏是朕的发妻,不该说废就废,这二十年来,虽无所出,却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贸然废后实属不妥。”

申丞相猛地抬头,眸中震惊。

关无忘眯起了眸子,看着元帝,顷刻,关无忘转换态度道,

“陛下说得是,只是这凤印总该由某位娘娘来掌管。”

元帝道,

“关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朕自有主张。”

关无忘的眸中凝重,却面色无异样,道,

“陛下英明。”

大殿之上,有人急跑入大殿,

“报———”

来人跪在大殿上,双手将一份书信高高呈上,高声道,

“鄞州边鄙,姚将军急信——”

元帝道,

“念。”

元帝身旁的太监接过书信,撕开信封。

在看见信的内容的一瞬间,太监变了面色。

太监抑制住微微发抖的手,略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

“鄞州观山以南十数县均被西青占领,大周将士死伤逾一万,将领折五人,急求援军五万,将领五位,方可守观山以北。”

信上字迹潦草,甚至沾染了几滴血。没有落款,也没有祝启。

可见是在怎样危急的情况下所写。

众臣闻言,面色沉重。

十日之前,西青不过是占领了几个小镇,如今竟然已经占领鄞州大半土地,再这般下去,怕是鄞州危矣,鄞州一沦陷,青州便无法逃脱,西青势必要攻入青州,而青州过后,便是长安!

若是在鄞州不能拦住西青,往后必然受制于人,难以翻身,作为京都的长安一沦陷,整个大周都会拱手让人。

元帝眼前重影晃动,听闻此消息,竟一时晕倒在地。

众臣大惊,满殿慌乱。

“陛下!”

“陛下!”

宫府。

宫韫与宫霑相对而坐,

宫韫缓缓拿起茶杯,用茶杯盖子刮去浮起的茶沫,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宫霑忙道,

“鄞州已沦陷大半,若是再纵容西青,只怕大周式微。”

“二哥,只怕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宫韫抬眸看向宫霑,

“你知道为什么长诀会坠崖吗?”

宫霑道,

“可长诀不已经亲笔书信报了平安吗?”

宫韫放下茶杯,静谧的书房内,响起放下茶杯的咯噔一声,也响在宫霑心里。宫霑无由来地心一惊。

宫韫定定地看着宫霑,

“若你我如今便上赶着去替元帝守这江山,那长诀以命相搏换来的筹码便用不上了。你难道不知道长诀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拼命的吗?”

宫韫眼神深深,面色凝重。

“若是我们现在就急着为元帝卖命,待将西青赶出去后,元帝必然鸟尽弓藏,我宫家除了死得更快,没有别的可能。”

“就是这数十年来,元帝的位置坐得太安逸,才会觉得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你我无用,是可随意废除之人,他享受惯了安宁,便不知道宫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要他的万里江山,却支使旁人为他断送性命,这般背信弃义之辈,若如今我们不吊着他,往后便没有可倚仗的东西。宫家的骄傲与傲气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在他眼中,不过是随手来摆手去的垃圾而已。”

宫韫握紧了茶杯,一字一句道,

“长诀为了我们翻盘的时候能拿捏住更多的筹码,才这般孤注一掷地冒险。若你我上赶着去为元帝解决难题,这一切谋划都会落空,她用性命相搏换来的东西,顷刻变成无用之物。便会辜负她的良苦用心,辜负宫家上百族人。”

“再把头放到元帝面前让他随意地砍,你对得起长诀的良苦用心,对得起上百族人,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宫霑眸色一沉,他只下意识想到要守住大周土地,却没有想过这些。

宫韫缓缓道,

“你我要做的,该做的,就是等。”

烛花吡啵一声轻轻响起。

宫长诀抱着兔子回到夜苑。

夜莺道,

“宫小姐现在大抵已能在暗阁中自由行走了。”

宫长诀道,

“多谢夜莺姑娘。”

夜莺道,

“每日饭菜都会送到夜苑来,本是可足不出户的,但是每日早上,宫小姐都必须去高阁寻任老前辈,故而应当熟悉暗阁阵法,免得误入。”

宫长诀点头,刚开始见夜莺只觉得冷冰冰,如今看来,却是个细心体贴的。

夜莺道,

“我住在东厢房,宫小姐有任何问题,可随时来问我。”

宫长诀道,

“多谢夜莺姑娘照拂。”

夜莺没有说话,却是道,

“夜深了,宫小姐沐浴后便早些歇息吧。”

夜莺转身就走,而宫长诀发间那露出来的半截红绳却不见了踪影。

宫长诀沐浴过后,看了宫家送回的信,知宫韫宫霑并没有贸然请战,心中一块大石放下。

她之前那封信中,反复交代,千万不能有任何动作,无论是流言还是战事。她生怕这计划会因父亲与叔父的不忍而全盘打乱。

这样的话,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宫长诀放下信,不多时便睡着了。

门悄悄地开了,夜莺拿着一段红绳绑在了宫长诀手上,而后便悄声离开。

宫长诀看着楚冉蘅熟睡的侧脸,烛光摇曳,他的轮廓柔和不少。

天逐渐明亮起来,光从纱窗落入。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开始叫,扑棱棱从枝头飞下,惊扰了一树梨花。

宫长诀撑起半个身子,倚在床背上。

楚冉蘅的睫毛微微颤动,宫长诀忙躺下,闭上眼睛。

许久未听见起床穿衣的声音,宫长诀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偷看。

却正好见楚冉蘅背对着她正在穿衣。

背上有几道红色的划痕,宫长诀下意识缩进被子里,摸了摸自己的指甲。

楚冉蘅返身看她,却见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楚冉蘅一只手撑在她枕边,另一只手把被子拉开,温声道,

“醒了?”

宫长诀面色微红,声音像蚊子一样,

“嗯。”

楚冉蘅坐在床边,

“你怎么了,脸这般红。”

声音低沉带着磁性,似能带着人心发颤。

语气亲昵而自然。

宫长诀坐起来,看着楚冉蘅,衣衫落到微微她肩膀下,露出细白纤弱的肩膀,宫长诀正要扶,楚冉蘅却替她拉起,衣衫在身上轻柔地摩擦而过,他略有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肌肤。

看着眼前的人,宫长诀心如鼓擂。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面颊,宫长诀微微退后,背靠在了墙上。

楚冉蘅却轻笑,温声道,

“墙上凉。”

不等宫长诀反应过来,她已倚在楚冉蘅怀中,淡淡的白檀香传来,清冽却温柔。

墙上凉,到我怀里来。

宫长诀隔着轻薄的衣裳,触到楚冉蘅背后的微微凸起的伤痕。

宫长诀的耳朵不由得红了起来。

楚冉蘅轻声道,

“这般装睡,可是看了我许久?”

宫长诀微窘,

“你怎么知道。”

楚冉蘅握住她落在他腰后的手,低头看她,却没有回答。

宫长诀看向前方,正是一面镜子,忽然明白过来,大抵是自己偷看楚冉蘅穿衣那时,镜子里的她正好被楚冉蘅看见。

宫长诀面颊微红,却缓缓道,

“你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的那刻在想什么吗?”

楚冉蘅轻声道,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轻得像是羽毛在心底慢慢地挠。

宫长诀轻声道,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宫长诀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却撞到了床顶。

她捂住脑袋,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场景。

宫长诀摁住自己的胸口,想压制住那颗狂跳的心。

想到梦里的情景,却愈发觉得窒息。

只感觉全身都发麻。

过了许久,宫长诀才颤颤巍巍下床。腿一麻,差点跪在地上,她扶着床站起来,却见对面正放着一面铜镜,照出她如今的模样。

面色通红,红得要滴出血来。

宫长诀起身,猛地将铜镜拍下来,让镜子那面贴着桌子。

她呼吸仍急促。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宫长诀只觉得羞耻得窘迫。

愈发觉得屋子里闷热,宫长诀打开门来,一股凉风吹入,晨光熹微。

夜莺已在院中练剑,一招一式似要破开晨风。

夜莺停住动作,并未回身看宫长诀。却道,

“洗漱过后,宫小姐便去高阁上寻任老前辈吧。”

宫长诀应是。

洗脸的时候,宫长诀用的是冷水,想让自己滚烫的面颊降下温去。

她想起梦中的场景,却又愈发焦躁不安,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三千世界在佛语里既广阔的大千世界,鸦是指太阳,将世上的太阳杀尽,则永远也不会天亮。

没有天明,共寝既是永远。

宫长诀又把凉水往面上拍。

学的佛语,竟被她用在这种地方。

罪过,罪过。

宫长诀咬着嘴唇,羞愧难当。

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会做这般让人觉得羞耻的梦。

还说出那样的话。

宫长诀擦干脸,踟蹰了一阵,到底还是出了夜苑。

出了夜苑后,风更加清爽,将她出的汗吹凉。

宫长诀终于觉得心脏不再跳得那么快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高阁。

还差十数阶才到阁上,她抬眸,却见楚冉蘅若无其事地在舀粥,修长的十指轻轻拿着玉碗,放在了对面。

宫长诀猛地一顿步,踉跄了一下,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她忙握住栏杆站起来。

奈何发出的声音太大。

任玄机看过来,握着蒲扇晃来晃去,笑道,

“还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原来这么识礼数,一大早就三跪九叩的,老夫我可吓着喽。”

楚冉蘅看着她,眸色一紧。

宫长诀拍拍衣衫,却一直低着头慢慢地走上高阁。

还好,再未出错。

宫长诀小心翼翼地坐下。任玄机递给她一个勺子,

“丫头,今天这粥可得喝了,不然多浪费。”

宫长诀慌忙地点几个头,却始终不敢抬眸看向对面。

楚冉蘅已经开口,

“西青已经拿捏住了鄞州大半土地。”

宫长诀停下喝粥的动作,

“西青…比我想象当中的要快。”

楚冉蘅淡淡道,

“元帝知道之后,当朝吐血晕倒。”

宫长诀点点头,

“这样的话,想来百官也会商议立储了。”

楚冉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任玄机摇着蒲扇,拿起面前的茶碗大饮一口。状似无意道,

“小子,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宫长诀眼前乍然是梦中,楚冉蘅背上那暧昧的几道红痕。

粥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她猛地咳嗽起来。

任玄机拿起楚冉蘅放在桌上的帕子递给宫长诀,

“丫头,擦擦。”

宫长诀接过,

“咳…谢过前辈。”

任玄机却看着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笑出了声音。

宫长诀抬眸,却恰好对上楚冉蘅的眸子。

他眸中清亮,轮廓一如她梦中温柔。

宫长诀猛地低头,却咳得更厉害了。

她慌乱地起身,道,

“我先走了,你们慢用。”

说完,像逃跑一样迅速地下了高阁,没多久便不见人影。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下楼,眸中明灭不清。

任玄机伸出手,

“给老夫一块帕子,那帕子给丫头了,老夫还得擦嘴呢。”

楚冉蘅淡淡道,

“只有一块。”

任玄机看着楚冉蘅袖角露出的一点点帕子角,胡子气得飞起。

一梦生,一梦死(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宫长诀不知怎的,竟跑到了一处未曾见过的院子里。

宫长诀回头,却见来时的路不再,通往高阁的路变成了墙。

宫长诀回头去摸那堵墙,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堵墙,没有半点出口的痕迹。

宫长诀在院子里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只好往屋子里去,想寻得出路。

宫长诀缓缓推开门,落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书架。

宫长诀抬步入内,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行本,有纸书有羊皮,有竹简。

宫长诀走在高大的书架间,见有一沓羊皮摊开着放在架上,上面已略微落了尘。

她看过去,上书归魂引三字。

宫长诀并未停留,走出重重书架,面前是一张高案,案后是窗,此刻窗还正开着,微风吹入,吹起高案上的纸,悠悠落在宫长诀脚边。

宫长诀俯身拾起,纸上绘着图案。

只有大概轮廓,并无颜色与细节,还有些潦草。

那是一条穗子,穗子打的是不疑结。

她年岁尚小时,同父亲呆在西北。

西北的女子常打络穗,而西北的人甚少佩玉,络穗都绑在了兵器上。

她也学着当地的女子打络穗,只是打得并不好。

不疑结不仅复杂,结绳过程亦极困难。

但却是她在西北记住的唯一一种结,

宫长诀拿着那张纸,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这纸上的穗子,分明是她从前打给楚冉蘅的那一条。

这一世,他并没有见过这条穗子。

为何此处会出现这条穗子的绘样。

不疑结都从上面开始结绳,但她一向是从下方开始,留下的走向痕迹便会不同。

而这张纸上的走向痕迹偏偏就是从下方开始系结。

是巧合吗,还是……

推门声响起,宫长诀忙将那张纸放在案上,用纸镇压住。

宫长诀回头,楚冉蘅正从重重书架中穿出。

看见楚冉蘅,宫长诀忽如其来地有些慌乱,手脚不知往哪放。

宫长诀道,

“我未看清路,不小心入了此处。”

楚冉蘅站在离她仅三尺之远的地方。

宫长诀只觉得有些窘迫,低声道,

“我一时找不到出去的路,待找到了我就离开。”

楚冉蘅步步走向她,宫长诀下意识后退,楚冉蘅却拿起那张图纸,递给宫长诀。

宫长诀心猛地一跳,

“世子这是何意?”

楚冉蘅道,

“你见过这穗子吗?”

他修长的十指搭在纸上,轻飘飘似无半分重,她却不敢去接那纸的重量。

宫长诀咽了一口口水,缓缓道,

“未曾。”

楚冉蘅凝眸看着她,

“这是西北的一种结,叫不疑结,你年少时在西北居住,应当听过。”

宫长诀低着头,不敢看楚冉蘅,

“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楚冉蘅将图纸叠起,

“我收留你,不若便编此结作为答谢。”

他拉住她放在背后的手,状似环抱住她的腰。

宫长诀眼皮猛地一跳,眼前恍然是昨夜梦中,楚冉蘅宠溺地轻笑一声,温声道“墙上凉”,便将她揽入怀中的模样。

宫长诀侧身躲开,楚冉蘅却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将纸条放在她手上。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似乎都能被楚冉蘅听见。

楚冉蘅道,

“可以吗?”

宫长诀抬眸,他眸色沉静,面色淡淡。

看见楚冉蘅无波无澜的样子,宫长诀却更窘迫,明明没有的事,她到底在想什么,在不好意思什么?

宫长诀忙点头,磕磕巴巴地道,

“可…以。”

宫长诀只想落荒而逃。

“倘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宫长诀抬步,却被拉住了手腕,

回头,对上的是楚冉蘅如古井幽深的眸子,

“你方才说寻不到路。”

宫长诀只觉得有几分尴尬。

楚冉蘅道,

“我送你出去。”

宫长诀垂眸,才发现自己并未甩开楚冉蘅的手。

宫长诀缩回手,

“多谢世子。”

楚冉蘅缓缓地收回空空如也的手,

宫长诀始终与楚冉蘅退开半步距离,楚冉蘅走到墙边,将墙边挂着的灯摆正,眼前的景象突变,通往高阁的路出现在眼前。

楚冉蘅道,

“一花一石皆是阵,你进来的时候,大抵是风正好吹歪了这灯,故而寻不到出去的路。”

宫长诀只胡乱地点几个头。

“那我走了。”

宫长诀走出院子,却不敢回头看,一直到了夜苑才松下一口气来。

而她手上还捏着那张纸,捏得起皱。

天却忽然下起雨来。

窦皇后一身素服,跪在雨中,

有太监拿着伞上前,

“娘娘,这雨太大了,您已经跪了一夜了,再跪下去,身子必然受不了啊。”

窦皇后衣发皆湿,

“陛下,求您见见臣妾吧。”

雷声轰地一声响彻天际,窦皇后下意识眸子一缩。

窦皇后的贴身宫女忙上前,抓住窦皇后的衣角,

“娘娘,别跪了,打雷了,已经打雷了啊。”

宫女带着哭腔,

“娘娘,您最怕打雷了,如今这雷已经这么大,您别跪了。”

窦皇后只是推开了宫女拿着伞替她挡雨的手,雨点又疾风似地打在窦皇后身上。

雷轰隆隆地响起,夏日的雷声猛迅,一阵紧跟着一阵,每一声炸雷都似响在耳边,每一道雷都激得人心颤动。

殿内,云贵妃拿着葡萄剥了皮,要喂给元帝,而恰时,天边猛地扔下一道炸雷。

元帝站起来,走到门外,喃喃道,

“打雷了。”

云贵妃上前,攀上元帝的脖子,柔声道,

“陛下,臣妾最怕打雷了。”

元帝似乎在看什么,却又眸光涣散,没有焦点。

窦皇后面色青白,却仍一遍遍地道,

“陛下,请您见臣妾一面吧。”

她的声音渐弱,一张脸青白,猛然倒在地上。

“娘娘!”

“娘娘!”

一道雷骤然响起,和着雨声,将一切声音淹没,重填进人的心肺里,席卷着脆弱的魂魄,将之击破压垮,碎裂游离四海。

雨沿着屋檐落下,远处看去,似疏疏落落的珠帘一重重。

关无忘对着雨幕,道,

“丞相大人,只怕你我的估量都有错。”

申丞相坐在屋中,面前摆开一副江山万里图。

听了关无忘的话,申丞相只是沉默。

关无忘的手轻轻搭在栏杆上,断线的雨滴落在他手背上。

“皇后娘娘从昨夜跪到今日,一直到下雨都不得元帝召见,可晕倒的消息被通报进殿后,元帝马上就命太医诊治,凤印如今亦还在皇后娘娘手中,元帝完全没有半点要禁足或架空中宫的意思。”

有小婢女递上帕子,关无忘接过,扫了小婢女一眼,小婢女含羞带怯地抬眸看关无忘。

关无忘擦干手,将帕子扔回托盘。

小婢女向关无忘抛了几个媚眼,关无忘只是笑笑,面上的笑容顷刻收起。

婢女见关无忘对自己笑,更是面上染了红晕。

婢女下了楼后,立在一旁的小厮跟下去,不多时便听见一声惨叫。

关无忘淡淡道,

“断了手脚筋,毒哑送进勾栏里。”

小厮在楼下,淋着雨道是。

关无忘悠悠道,

“昨日朝堂上,元帝直言不废后,说皇后娘娘是发妻,今日又这般行径,只怕皇后娘娘在元帝心中,并没有我们想的那般可有可无。”

“丞相大人,您想救皇后娘娘出皇宫,使她免于权势争夺的乱战,只怕是难上加难。”

申丞相沉声道,

“这是本相与你们合作的唯一一个要求。”

关无忘沉默片刻,笑道,

“好。”

小厮上楼,恭敬道,

“已经处理干净了。”

关无忘淡淡道,

“往后再有违背命令接近这里的,统统不留活口。”

小厮道是。

申丞相道,

“杨碌与杨晟,一好大喜功,一目中无人。”

关无忘笑,

“若是那个不好大喜功,怎么会第一时间想到要立功争宠,想借立功坐上储君之位,又怎么为你我所用,让目中无人的那个没了敌手,开始觊觎帝位。”

申丞相道,

“不若加重金丹的量,加紧催动立储。”

关无忘摆摆手,

“现在你我就差一个等字。”

关无忘道,

“现在就死,太便宜他了。”

关无忘的手缓缓压在了图上的鄞州图标之上。

有人跑入大殿,

“鄞州急报———”

元帝旁边的太监忙接过来,递给元帝。

云贵妃坐在一旁,拿起酒杯,随意地晃晃。

元帝拿着信,却看不清楚,云贵妃拿过元帝手中的信,轻声道,

“陛下,臣妾来替您念吧。”

元帝点头。

云贵妃笑着将酒杯推到元帝面前,

“陛下,喝些酒,更容易入睡些。”

元帝面前的酒杯重影,他挥手去抓,数度抓空,终于抓到了酒杯,缓缓靠近自己,将酒喝尽。

云贵妃道,

“陛下启祺,臣力克敌匪,今已守全观山,西青败绩,离三舍而逃,纵利镞穿面,惊沙入面,堕指裂肤,亦为君戈平沙场,还我大周朗朗清清。臣姚远跪上。”

云贵妃笑,

“姚将军已经挡住了西青,想必收复失地亦就在眼前了。”

元帝牵扯出一丝笑,摇晃了几下脑袋,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

云贵妃将信收入袖中,而那封信信上不过寥寥几字,

急求援兵,观山已陷。

信上字迹模糊,尘血留迹。

另一封信自袖中滑到云贵妃手中。

她若无其事地将信压在了元帝面前。

而元帝却顷刻倒在了龙案上。

夜深人静,宫长诀坐在夜苑院中,夜莺推门而入,身上带了血迹。

宫长诀道,

“你受伤了?”

夜莺道,

“别人的血。”

夜莺将剑放在剑架上,将缠着手臂的布一圈圈解开。

“宫小姐,已经子时了,为何还不睡?”

宫长诀垂眸,不知在怕些什么,她竟不敢睡。

宫长诀叹了一口气,凝眸看向桌上放着的纸和缠线。

夜莺顺着宫长诀的目光看过去,

“在打穗子?”

宫长诀轻轻点头。

夜莺笑道,

“我家在西北,我小的时候,阿娘也教过我,我还是打穗子的一把好手,村子里除了我阿娘,谁打穗子都没有我打得漂亮。”

宫长诀抬眸,

“夜莺姑娘可能教我打?我没什么要求,只要过得去便是。”

夜莺坐下,

“不疑结可好?”

夜凉如水,灌进她的衣袖和领子里。

宫长诀眼皮一跳,忙道,

“除了不疑结,其他都可以。”

夜莺没有多说,拿起宫长诀面前的绳子开始结绳,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慢,让宫长诀看清楚走向。

夜莺顺好第一个结,

“会了吗?”

宫长诀忙不迭地点头,

“会了。”

宫长诀接过结绳,慢慢地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打好。

夜莺道,

“这种结叫凯旋结,大抵是最简单的一种,你多打几次就会了。”

宫长诀系结的动作极慢,眼前却晃过那条琉璃丝绑的结。

两人系结系到半夜,夜莺打了一个极复杂的络子,抓着转圈的时候像是一朵花在绽放。

宫长诀只勉强打了一半,确实撑不住了才回房睡觉。

晨光自窗中漫入,流淌进室内。

宫长诀坐在铜镜前,菱花镜映出她的模样。

她似乎能听见,隔墙有人在唱歌谣,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调子温柔恬淡。

宫长诀晃了几下脑袋,觉得眼前有些迷糊,顷刻又清明起来,大抵是她没睡醒罢。

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推门,坐在了她旁边。

宫长诀略微有些惊诧,

“你…怎么…”

男子的手撑在梳妆台上,宫长诀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

男子慵懒地看着她将簪子插入发中。

宫长诀看向旁边的男子,笑道,

“好看吗?”

男子笑,一双眸流光回转,清冷精致的面容带了几分宠溺,

“嗯。”

宫长诀拿过胭脂,揭开了盖子,男子却从她手中拿过胭脂盒。

宫长诀眸光疑惑。

而男子以大拇指指腹点胭脂,在她的注视中,将胭脂抹到了自己下唇上,

还没等宫长诀反应过来,他已倾身吻下。

胭脂辗转在二人唇间,芳菲拓开她唇上潋滟红色。

柔软的唇落在她唇上,辗转反侧,极尽温柔。

一寸寸攻城掠地,一步步围剿清灭,

拆解入腹,缠绵刻骨。

男子腰间玉佩上挂着一条琉璃穗子,随他的动作微微下滑。

层层帏幔落下,两个人影相依。

清丽婉转的歌声随阳光漫入室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啊——”

宫长诀蹭的一下坐起来,脑袋咣地一声砸到床顶。

心跳得快要越出胸腔。

她最近……似乎不太正常。

一梦生,一梦死(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夜莺敲门,

“宫小姐,已经辰时了。”

宫长诀深吸一口气,下床开了门。

夜莺道,

“宫小姐昨夜没有睡好吗?”

宫长诀尴尬地笑两声,

“大抵是睡得太迟了。”

夜莺指着宫长诀的额头,

“你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小包,是不是翻身的时候撞到了床头?”

宫长诀伸手去摸,果然额头上有一点鼓起。

宫长诀微微握紧了另一只手,

有伤,自然…多有不便,不出门见人也是情理之中。

“夜莺,可否替我去告诉一声任老前辈,就说我今日不便,就不去寻他了。”

夜莺没有多问,只道,

“好。”

夜莺道,

“昨日我进了宫里,带回来一封信,你可要看看?”

宫长诀点头。

夜莺道,

“待我回来拿给你看吧。”

夜莺抬步离开。

宫长诀洗漱后,坐在院子里,桌上仍放着昨夜她打了一半的结。

宫长诀将结拿起,接着昨夜的继续编。

暖阳倾落在她身上,晨时的风与阳光皆和煦,不急不躁,轻柔而恣意。

缱绻浪漫,阳光袭落微风,用缠绵灿烂的光徐徐撩起她的长发。

慵懒的野阳,被光照得泛亮的树叶,落入她的眼眶,漫起了困倦。

她不由得趴在桌上,不多时,便闭上眼睡着了。

红木菱花梳妆镜前,楚冉蘅眸色似桃花潭泽,凝视着她的眸。

他以指腹点胭脂,缓缓抹在自己唇上,宫长诀看着他,来不及疑问,他的吻已切时而至,她花瓣一般的唇畔被染出缠绵的落红。

他的指尖落在她下巴上,他唇被女子的胭脂染红,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流模样。

似行云过,人在行云中走,那般一步步踏在心上,揽紧了春日的风,爱慕着夏日荷海中飘飘悠悠的小舟。期盼地送走那南飞会归来的大雁,而冬日淡若清鸿的雪花悄悄吻在她唇畔。

微凉温热,柔软难分。

她等这一刻,已望断数个春夏秋冬。

他身上的不疑结穗被她触碰,缓缓下滑。

宫长诀缓缓睁眼,眼前仍是静谧的小院和清冽的阳光。

她的手中握着昨夜打了一半的穗子。

几只鸟儿在枝头上叽叽喳喳,扑棱棱地飞离枝头,弹落了几片树叶。

梦里轻柔的浅吟仍响在她耳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疑啊——

宫长诀的视线,缓缓落在手中的结穗上。

原来,梦境是不会骗人的。

白日里说不出的情绪,在梦里,却是会出现得毫无保留。

她的真心与秘密,她的梦已告诉了她,在虚幻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

藏书阁中,任玄机替楚冉蘅把脉。

楚冉蘅面色凝重,

“梦中那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冉蘅的眸光落下,看着桌上放着的一张纸,上面画着图案,清莲出水,是帕子的绘样。

“我看到的,那都是些什么?”

任玄机收回手,提起茶壶替自己斟满了茶碗,

“你看见了一些什么?”

楚冉蘅沉声道,

“看见我从高楼下骑马而过,一张清莲白帕落在我身上。”

任玄机拿起茶碗,饮了一大口。

楚冉蘅的眸中,有许多情绪在涌动,

“她追着我,从我爱去的茶肆,到秋日的围猎,可是在她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她。她一直,都很孤独。”

“她声名尽毁,明艳张扬不再,抱着宫家先祖的牌位,被打得浑身是血。在牢狱里,她拿着一条血污的穗子,在黑暗中,将穗子藏进怀里,像是护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楚冉蘅闭眼,梦中的一幕幕走马观花似地闪过。

最后一幕,是她在狱中哭泣的模样。

无助彷徨,弱小无力。

眸中失去所有光泽,永堕黑暗。

任玄机道,

“我若说,你的梦,其实并不是梦,你当如何?”

楚冉蘅眸色一沉,

“不是梦?”

任玄机道,

“一梦生,一梦死,一梦过去,一梦将来,她梦生,梦将来,你所梦见的,就是死梦,是过去。”

楚冉蘅道,

“过去?”

任玄机道,

“梦里世事比现在更晚,未必就代表那是将来,那也有可能,是过去。”

楚冉蘅缓缓道,

“只是我竟看不透这梦半分,世事虽有变动,却已皆至如今之后三年,师父却说它是过去。”

任玄机摇摇头,叹了一声气,

“你明明比之你师兄聪慧,却没有你师兄这般得道,要看透,只怕你还需要时间。”

任玄机起身,

“我可不能陪你再多说,这些只有靠你自己悟到,才能算是明白了。”

楚冉蘅的眸光落在那清莲绘样上。

长安中。

茶楼里,有百晓生在台上道,

“宫小姐和楚世子已经半个月未出现,去寻的人仍旧一无所获,如今已经到下游去寻,甚至不奢求太多,只奢求能寻得一个全尸而已。”

众人面色凝重。

已经半个月了,只怕是再无可能生还。

百晓生道,

“闹到衙门前的案子,如今没有一个受理。陛下虽有表态,但也不过是将瓮喻公主贬为庶人,甚至都还没有逐出宫。”

有女子道,

“说句实话,陛下…这般,着实叫我心里难受,那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还都是风华正茂的才子佳人。怎么能就这般轻轻揭过。”

有人应和道,

“说到底,陛下定然是不愿闹大,叫那公主损了去。但这可是定王唯一血脉和宫家的嫡长女儿,怎么能这般草率敷衍,陛下治国安民,却在小事上犯糊涂,多少有点叫人听了寒心。”

旁边的人忙低声道,

“咱们可不能指责陛下。”

女子哭道,

“当年在长街上,楚世子骑马游街的风采如今仍历历在目,转眼竟已烟消云散,这叫人怎么相信,怎么愿意信。”

“最重要的是,那罪魁祸首竟毫发无损,如今仍在宫中享福,除了没有公主的名号外,可还有什么损失,死的那可是楚世子,是楚世子啊。”

“长诀小姐我也曾是见过的,那时孟家的去三跪九叩道歉,长诀小姐甚至没有为难他们便原谅了,虽是傲骨铮铮,却也娴静善良,这般好女子,纵使没有那诗才,没有惊人的美貌,亦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

旁人应道,

“倘若没有那所谓公主之行,如今他们必然还活得好好的。”

百晓生道,

“今年花灯节,宫小姐解除婚约一个月后,有许多人亲眼见楚世子与宫小姐同行,楚世子还买了纸鸢花赠予长诀小姐,而长诀小姐亦收了那花。”

“收了纸鸢花,便是接受了楚世子的意思,一个是人间嫦娥月上花,一个是三十三天堕谪仙,若说才学品貌,只怕这世间都寻不出更与二者相配的人物。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神仙眷属,还未有结果便湮灭了,叫人只能不住叹息。”

“那下令封口,以身家性命要挟当场诸人不准泄露任何消息的皇后窦氏,如今别说是被废除,连禁足都未曾,亦没有为过错写半个字的罪己懿诏,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

坐得离门近的人下意识关紧了门,怕里面的声音被外人听见。

这些私下里议论大宗皇室,要是被抓,当真是要出事的。

“陛下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我真替楚世子和长诀小姐不值。”

“还未执手便已亡命,那瓮喻推长诀小姐下悬崖,竟一点都不犹豫,哪怕是当着众人的面竟也毫不收敛,平日里该是多嚣张跋扈。”

“楚世子陪着长诀小姐跳下去,也算是死而同穴了。以死剖白心意,世间哪还有这般不顾一切的欢喜。”

“但到底是就此消逝,若能活着该多好。”

“陛下怎能将这种事情轻拿轻放,两人可都还是将门之后,祖上为大周,为君王搏杀百年,要是他日是我们这些贫民老百姓出了事,陛下会不会替我们做主。”

众人一时竟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深思下去,不由得后怕。

明明陛下在位,他们目所能及皆是繁荣昌盛,就证明陛下治国有方,可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的问题,陛下却分不清轻重,只凭亲疏判决,若陛下真的如他们一直所看见的那样,就该是惩治恶人,为枉死之人做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可是,陛下如今的行为却叫人如此心寒。

一直以来,难道是他们看错了吗?

这种想法一出,众人都不由得止住了思绪,不敢向下想。

不会的,不会的,陛下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是非不分,唯护亲党的人。

不能再想了。

百晓生站在台上,

“众臣都上谏,就是如今那督三军的关廷尉,身为皇后窦氏表兄的申丞相都力谏要废后,陛下却生生挡住众口,直言不废后,说是会另移凤印,可是那凤印,如今还在皇后窦氏手中。”

“陛下的态度,如今响起来,多少有些叫人寒心,长安里各坊都闹成这样了,衙门也接到数百报案,人心惶惶,民愤群起,为之抱屈求公道者千万人矣。”

“可是陛下却不看看百姓们的心,没有为咱们的祈求做半点公道,枉杀了咱们这份想为天道,为人道求情的殷切。日后,若是这样的事情落到咱们身上,又当如何?也是这般轻拿轻放,状若无事吗?”

众人心中只觉得失望与悲凉,作为百姓,他们最希望的自然是无苛政,君主英明,可是眼前,似乎一切都与他们想得不同。

楼上一扇窗缓缓打开,众人皆未察觉,关无忘看着大堂内面色凝重的百姓们,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民心足恃,天道好还。

当年父亲被冤枉成乱臣贼子,万人唾弃地被斩刀下,元帝也该好好享受享受这万人唾弃的滋味。

他会一步一步,让所有人都站在元帝的对立面,让他被戳着脊梁骨,受尽屈辱折磨死去。要他死的时候,只听得见万民唾骂,无人怜他。

关无忘的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一个人,缓缓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发间步摇随她的动作晃动,她轻声道,

“若要元帝万箭穿心,受尽折磨一点一点痛苦地死,此法最是有用。毕竟,一个帝王,若没有一个百姓信任爱戴,必然如利刃穿心。”

她再落一子,他的棋子皆被她的棋子吞尽。

关无忘轻轻地笑了,

宫长诀,当真比他想象的还要捉摸不透。

夜苑里,宫长诀接过夜莺递过来的信,

“这是谁写给我的?”

夜莺道,

“是公主。”

宫长诀微微皱眉,

“公主?”

夜莺指了指她手臂上有霜花的地方。

宫长诀忽然明白过来,夜莺说的是若素。

她都差点忘了,那个手臂上与她一样有霜花的女子,是公主,还是大周的长公主。

既然夜莺认得若素,那么暗阁也必然与若素有关,暗阁属于楚冉蘅,便是说,若素与楚冉蘅,关无忘之间,当是结盟关系。

宫长诀展开信,

愿汝游鲤于吾母,吾母忧甚。

没有落款,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说太后娘娘担心她,若素要她写信给太后娘娘。

若素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提了一个要求,却完全是为了燕后着想。

宫长诀垂眸,大抵母子情深便是如此。

宫长诀提笔写信,写了一些日常之事与安慰之语,并未透露所在之地。把信递给若素,

“只怕要麻烦你再进宫一趟了。”

夜莺道,

“不算麻烦,左右我今夜也要进去给公主送面具。”

宫长诀微微皱眉,

“面具?”

夜莺道,

“公主为不暴露身份,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只是每十日就要换一张,常常需要我进宫去送。”

宫长诀恍然大悟,若素的容貌只怕像极了太后娘娘,若是贸然暴露容貌,必然暴露身份。

若素脸上那道疤,原来并非真的留了疤。

通往万国寺的路上,云贵妃漠然地看着马车帘子被风吹得一搭一搭。

忽然,一群黑衣人从山上涌下来,拦住车驾仪仗,

“把银钱交出来!”

可是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黑衣人便已大开杀戒,不像是劫财,像是要灭口。

尖叫声刺耳,众人逃窜,云贵妃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所劫,

“你们都别过来,过来我马上就杀了她!”

而不远处,一个着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抬弓,猛地射出一箭,击毙黑衣人。

一梦生,一梦死(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杨晟走在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杨碌。

杨晟冷笑道,

“二哥今日来得甚早啊。”

杨碌道,

“看来三弟近日里变了不少,可是父皇龙体欠安,三弟有了旁的心思?”

储君之位,多在君主身体出现问题时设立。以防万一。

杨碌盯着杨晟,近日里,杨晟的性情变化颇大,平日里待他向来谦恭,如今,却变得异常锋利,虽仍带笑,却已包藏祸心。

只怕自己是一直都忽略了这个弟弟,从前这个三弟对他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唯唯诺诺,如今却乍然带了刺。

只不过,这不过十八的小童能玩得出什么花样,到底是小孩做派,不足为惧。

杨碌思及此,讽笑两声,拍拍杨晟的肩膀,

“三弟何必冷嘲热讽,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多尽尽心不是应该的吗?”

杨晟缓缓道,

“大哥死的时候,二哥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碌眯着眸子,缓缓道,

“大哥那是为了保护父皇才中箭身亡,我作为弟弟,当然不希望大哥来世也受这般苦,我自然是在他临死前对他说来世不要再这般傻,这般尽心。你那时还小,怎能明白二哥的用意呢。”

杨晟抬眸,眸中荡漾着笑意,

“原是这样,那便希望二哥一直都秉承这种想法,可千万别像大哥那样去了。”

杨碌大笑,

“三弟真是开玩笑。”

杨晟低声道,

“开玩笑的不是二哥吗?大哥怎么死的,二哥你怕是知道得最清楚了。”

杨碌唯眯起眸子,眸中冷意乍现,收起笑意,却换作一副悲悯的表情,道,

“大哥走得突然,我虽难过,但也必定同他一般孝顺父皇,若父皇有难,我自然要替父皇挡难,我可是一心为父皇着想,只怕是三弟你还小,并不如我一般,愿意为父皇舍弃一切吧。”

两人对峙,没有半句真话,却是不谋而合地笑笑。

杨晟道,

“那便祝二哥像大哥一样,得偿所愿了。”

杨晟“得偿所愿”四字之意,便是直言杨碌要死。

杨碌缓缓收起笑意,这竖子,句句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就算是性情大变,看来也不过如此。

杨碌道,

“此厢便不陪三弟谈笑了,我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姚将军急报给父皇,说已守住观山,准备反击,鄞州那边如今想是最急需将领的,二哥还得为此头痛一阵呢,这输看是不可能的了,赢了却是会立大功啊,三弟,你说是吗?”

杨晟闻言,面色似乎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二哥…说得是。”

杨碌得意地大笑,抬步就走。

竖子何足惧!

而杨晟缓缓转身,看着杨碌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笑,

想立功做储君么?

战场上,生死可就由不得人。

杨晟的目光缓缓抬高,落在东宫的高阁檐角上。

东宫的高阁,看上去都比其他宫殿金碧辉煌,广阔高垠。

要当这最中间的那一颗子,要做棋局的天元,权势的中心。

可没有那么容易。

太医跪禀,

“陛下,您这病症来势汹汹,依微臣之见,应当是血不归经之症,之前您无缘无故昏迷了两日,想来不能用补药,或可用针灸一试。”

云贵妃道,

“陛下,您意下如何?”

元帝发须灰白,已是倾颓之症,双目却异常有神,

“朕之前忧心许久,昏迷只是因为乍然听闻大捷,大喜过望,朕无碍,不必针灸。”

太医还想劝,却被云贵妃一个眼神逼退。

太医道,

“既然陛下觉得无碍,那臣便告退了。”

太医额头上直冒冷汗。

元帝摆摆手,太医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有内侍递上托盘,上面放着几粒赤金色的药丸,元帝拿过药丸吞下。

不多时,便愈发觉精气甚足。

一双眼亮得异常。

云贵妃道,

“陛下,关太尉进献的这金丹可真有效用?臣妾也想试试。”

云贵妃说着,将手伸向托盘。

元帝推开托盘,不让云贵妃碰到。

“爱妃何必相试,爱妃如今年华正好,怎需丹药?”

云贵妃佯作不开心,

元帝道,

“爱妃如今正是年轻貌美,这丹药于你,未必有裨益。”

元帝摸着云贵妃的手,一路向上。

周围的宫人悄声退下,落下了内殿帘帐。

云贵妃道,

“陛下连丹药都不愿与臣妾分享,定是心中没有臣妾。”

元帝道,

“怎么会呢,朕可是最疼燕儿的了。”

云贵妃化名云燕。

而元帝看着她的面孔,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云贵妃道,

“可是陛下,臣妾说的事情,您还没有答应臣妾呢,那左家长郎,到底是臣妾的救命恩人,出身高贵,必然看不上俗物,陛下难道就不能依臣妾的,随意封个虚职替臣妾作为答谢?”

红帐翻滚,芙蓉帐暖。

云贵妃喘息着,

“陛下,您答不答应臣妾啊…”

元帝道,

“朕依你,什么都依你。”

云贵妃柔声道,

“陛下,燕儿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元帝在她脖颈间流连,这副相似的面孔,这个相似的声音,他自年少时,梦里想过无数次。

但那个人,却以母亲的姿态,冷冷地唤他一声二皇子。

元帝道,

“燕儿,朕真的极喜欢你,永远别离开朕。”

回应他的是一声声的低吟。

杨晟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三王爷,陛下正有要事要处理,还请您先回去吧。”

杨晟道,

“有什么事,是本王也不能听的?”

侍卫道,

“三王爷还是请回吧。”

杨晟微微皱眉,

“云贵妃在里面?”

侍卫道,

“是。”

杨晟道,

“那便替本王转告父皇,说本王已经来过了。”

侍卫低头抱拳,

“是。”

杨晟走下台阶,一路走到外宫,而关无忘拿着一个檀木盒子慢慢悠悠地走着。

杨晟停下脚步,

关无忘行礼道,

“见过三王爷。”

杨晟看向关无忘手中的盒子,笑道,

“廷尉大人又来进献奇丹妙药了?”

关无忘悠悠道,

“陛下龙体欠安,自然是需要些补药,做臣子的,可不就是需要尽心尽力吗。”

杨晟笑。

关无忘的眸色却深了几分。

杨晟的眸中不是如他笑容一般的温和,而是冷冽带着算计。

那双几个月前还算得上清澈的眼睛,如今已是渡满许多明明灭灭的情绪,仍是那双眼,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眼神却锋芒毕露,阴沉至极。

关无忘无由来想到几个月前,

宫长诀站在宫门口,对杨晟笑着,道,

“王爷不必为臣女多虑,臣女要么便喜欢陪伴在我身边许久的人,要么,便是未来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子。”

她一双明眸,勾人得似能侵入人的魂魄。

而杨晟站在原地,一遍遍轻喃着“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子”三个字。

而关无忘站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关无忘微微皱眉,握着檀木盒子的手不由得用力几分。

杨晟看着关无忘一瞬失神的模样,笑道,

“廷尉大人年少有为,定然也知折良木而栖。”

关无忘缓缓抬眸看向杨晟。

杨晟缓缓道,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其中道理,廷尉大人不会不懂。”

“朝廷从前的倾向,可不代表以后,如果错过了投身后浪的机会,便会随着前浪极早地湮没。廷尉大人以为呢?”

关无忘沉默片刻,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关无忘忽然笑了,

“王爷葳蕤菁秀,臣也希望有荣幸,能做王爷的老师。”

关无忘剿灭陈王有功,当朝被封太子太傅。

虽是虚衔,而非实职,但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傅。

杨晟闻言,笑道,

“关大人目光高远,本王亦希望,能有机会拜入大人门下。”

太子太傅,自然,门下当为太子。

关无忘道,

“王爷如今正是年少,而二王爷早已过而立之年。二王爷这些年做的功课可比王爷多,王爷怎能知道,自己一定有拜入臣门下的资格,万一,是二王爷呢?”

杨碌这些年在朝堂势力盘踞,比之杨晟无疑是在朝堂上毫无悬念的压倒形势。

杨晟眯了眯眼,

“关大人不若等着瞧?待世事变化后,关大人再来与本王相见,亦不算迟,本王的府门永远为关大人敞开着。”

关无忘道,

“臣,现在便想进您的府中,一探究竟。”

杨晟露出笑意,

“那本王就在府中等着关大人前来了。”

关无忘恭敬道,

“臣定然前去。”

杨晟笑着,与关无忘擦肩而过。

关无忘面上的谄媚笑容一瞬收起,化为阴沉。

是否他将杨晟看得太简单?

如今杨晟这般模样绝非一日之功。

曾经杨晟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虽然跋扈桀骜,目中无人,但从未露出过爪牙。

如果那些伪装不是因为收敛锋芒,徐徐图之。

便是因为曾经真的对那个位置无意,装傻充愣地要免去争夺权势带来的损失。

可如今,为何又开始这般觊觎与野心。

关无忘握紧手中的檀木盒子。

宫长诀坐在桥上,夜莺取来药膏,要替宫长诀敷药,

宫长诀忙道,

“我自己来吧。”

河水在桥下流过,四周的树郁郁葱葱,风一过,便沙沙作响。

下午接近傍晚时的阳光已不那么烈,柔和得似桥下流水。

暮蝉声响,云散碧天长。

似乎能听得见远处的钟声悠悠响起,震荡一群飞鸟,摆成人字型从天空中飞过。

天际慢慢出现胭脂般的颜色,瑰丽的红,浪漫的紫。似彩缎一般,从极远的天空慢慢地向她的方向延展而来。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晚霞倒映在她眸中,她似乎回到了年少时,她一身红衣,策马扬鞭,百步穿杨之时。

风将她的衣摆像风一样的吹起,在空中像绚丽的红色蝴蝶一般,她握着弓,箭从弦上飞出,落在远处的草靶上。

草苗摇摇摆摆,窃窃私语。

她像一片枫叶,披上红色的裙裳,在广阔的天地间飞舞。

明艳张扬,不用顾忌任何事情。

宫长诀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那些美好温柔的时光,她没有错过,亦未遗忘,已是万幸。

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今生,若还有可能,她奢望能再那般无忧无虑地再张扬一回。

宫长诀看着云霞,缓缓道,

“夜莺,你可有祈愿?”

却听耳边许久未曾有回应。

宫长诀回头,楚冉蘅坐在她旁边,淡淡地看着她,

一双眸倒映着绚烂的彩霞和小小的她。

宫长诀眸色一紧,

“世子?”

楚冉蘅面色平静,

“额头怎么了?”

宫长诀才记起,自己额上起了包,忙转过头去,避开楚冉蘅的视线,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

楚冉蘅却道,

“转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被风吹入她耳中,似不带半点距离地在她耳畔轻喃。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细碎的霞光点在她发间。

宫长诀缓缓转回头,却有些不好意思,

低着头,未与他直视,抬起手微微挡着着伤口。

“青了一片,很难看吧。”

楚冉蘅看着她,缓缓道,

“还是很漂亮。”

宫长诀抬眸,

他的白衣被风吹起,像薄刃一样拍在手臂上。漫天的云霞倾落,都向着他的方向而来,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碎紫金色的光。

四目相对,缠绕着斜阳的风。

他的眸缄默而温柔。

宫长诀忽然想起一句话,

细细妆成芙蓉面,但求郎君笑眼看。

她想到这句诗的那一刻,楚冉蘅眸中忽带了几分轻柔的笑意,眸中的亮光轻得像白鸶鹭脚尖轻点湖面,泛起的层层涟漪。

天边的云霞被风卷得心动了。

宫长诀缓缓放下挡着额头的手。

还未等她的指尖完全离开额头,楚冉蘅抬手抚在她的伤口上,他指腹的药膏缓缓在她额上抹开,带着丝丝清凉。

宫长诀微微退后,

“我…自己来吧。”

楚冉蘅轻声道,

“别动。”

他的手复点在她额上,

“瘀血要推开才能好。”

他的掌心温热,抵在她额上,一圈一圈地揉开瘀血。

楚冉蘅的声音沉缓,响在她耳边,

“我小的时候,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也是最调皮的那一个,常常磕磕碰碰。”

宫长诀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躲。

楚冉蘅道,

“少不了被母妃骂,父王却说,男子汉,摔了跤不算什么,若是摔了跤起不来,才值得笑话。”

他的声音平稳淡然,

“你方才问夜莺,她的祈愿是什么,她不在,我便当做你在问我。”

“我的祈愿,就是回到那个时候。”

宫长诀抬眸,他眸中情绪明灭不清,云霞倒映在他眸中,似成了羁绊。

一梦生,一梦死(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一梦生,一梦死一梦生,一梦死

宫长诀睫毛微颤,

“那般祈愿,只怕是没有再实现的可能。”

楚冉蘅温热的掌心在她额头上缓缓移动着,她额上的清凉已尽化作温热。瘀血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被揉开。

他轻声道,

“这世间,也不止一种祈愿,眼前,也是我的祈愿。”

宫长诀看着楚冉蘅,

“如今,我常常觉得你与我曾经以为的有许多不同之处。”

楚冉蘅收回手,道,

“有何不同?”

宫长诀道,

“你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苍老,那些被你淡然说出的东西,每一件都让人心惊,可你却无波无澜,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自在火场那夜与你交谈过后,我便常常这般觉得。”

楚冉蘅凝视着她,

“我曾经是苍老枯败,但这一刻,我风华正茂。”

宫长诀微微侧头,碎发飘荡在风中。

她伸手捋到耳后,却不敢看他的眸。

他的风华正茂,可与此刻在他面前的她有关?

宫长诀想着,却愈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他指的风华正茂,大抵是因为眼前复仇有望,他也已走出困境罢了。

宫长诀道,

“劫难过去了,自然能迎来风华正茂。世子,恭喜。”

他眼前却是她缩在狱中一角哭泣的模样。

我这一刻的风华正茂,是因为你在眼前,一切完好。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

“你的祈愿是什么?”

宫长诀移开视线,看向天际,

“我很喜欢这样的晚霞,天真,炙热,无畏,飞扬。”

她晃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晚霞,还是说曾经的自己。

“我幼时在西北生活,那里有大片的草原和沙漠,我祈愿听见草原上为我而来的欢呼声,听见箭咻的一声飞出去的声音,看见梳妗挂在紫杆柳上的彩缎迎风照展,看见李妈妈端着一碗雪白的牛乳在围场外等我。”

“沙枣又苦又涩好难吃,可是叔父很喜欢,每次都会吃许多,还要看着我一起吃,我很怕戈壁上的游蛇,李妈妈都会替我赶开,那些游蛇总是藏在盐生草和裸果木下面,每次踩到,我都会大叫,但那些游蛇似乎都很怕李妈妈,李妈妈拿着枯树枝一打,那些游蛇就一下子不见了,李素姐姐看见蛇,会叫得比我大声,我们两个人常常吵吵闹闹,但是她得了好吃的,会第一时间带回来和我分享,可是她也常常捉子午沙鼠吓我,有一回,她抓错了,抓了吃肉的长爪沙鼠,那长爪鼠在她袖子里咬了她一口,疼得她大哭,还怪我,说我磨磨蹭蹭,害她没能找到机会吓我,只好藏了好久,才会被咬。”

宫长诀的眸中,闪烁着亮光,不知是泪光还是霞光。

“可是李妈妈走了,李素姐姐也越来越陌生,她开始叫我小姐,与我之间的交谈愈发恭敬,陌生得似乎从前并未认识过,她真的只是府里的大夫而已,好几次,我想叫她姐姐,却没办法再叫出口,我只能逼着自己,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大夫,因为越接触,越用心,会越伤心,可是我知道,她还在护着我,那次我拔簪自伤,她看出来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问她什么,她都会答我,哪怕她并不希望我那般做,可是只要我想这样做,她就会毫无保留地帮助。”

“但是,终究是回不去了。”

“梳妗不再那般有玩心,不会再把我不要的衣裳剪成彩缎,挂在我会走过的地方。叔父也不再喜欢吃苦的东西,我也不是曾经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年纪了,这一切,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是我却不愿意接受那些美好早已消失殆尽,我已孑然一身的事实。”

宫长诀垂眸,眼眶里的泪不自觉落下。却忽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

宫长诀慌乱地擦着眼泪,

“不好意思。”

楚冉蘅看着她,温声道,

“你还有我。”

宫长诀看向楚冉蘅,他的话像敲钟时跌宕起的层层回声,震在她的肺腑里。

这回声,似无穷无尽。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杵在原地。

他说,你还有我。

他的话似珠玉落心间。

云霞倾落,像潮水一样涌来。

拱桥上,人如玉。

拱桥下,水连天。

楚冉蘅道,

“我从前觉得,时间很重要,地点很重要,可是最重要的,却是我眼前的人。”

“我曾经觉得,那个人像一只鹭鸟,哪怕只有一刻停在我掌心,下一刻就要飞走,和苍穹白云为伴,我也会祝福她,可是现在,我看见了她的不安与脆弱,却再做不到轻易放手,因为这份心情,我放下所有考虑与算计,前路与成败,若是这份心意不能对等,我愿爱得更多的人是我,她走一步就好,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由我来走。”

楚冉蘅看着她,

“宫长诀,你愿不愿意走这一步?”

周围并不十分安静,她听得见鸟儿飞过的鸣叫,听得见树叶的簌簌,听得见蝉鸣,连树叶落在河中的声音,她似乎都听得见。

并不十分安静,她却已经紧张得能听得清楚此刻世间所有的声音。

心跳漫过山峰,淹没了长川。

她看着他,他眸间的光温润。

她许久未回答,只是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应他。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来,我便跟你走。”

他的手将她的手完全包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肺。

她听见自己说,

“好。”

这一个字,似乎已经用尽她所有的力气,花光她两世的期盼。

泪从她眼眶中落下,

“我留下来。”

她前生的懦弱与胆怯,都是因为喜欢他,她幻想过她与他的一生,现实却背叛所有希望,从第一眼,见他在人群中,如珠玉处于瓦石间,她就知道,她躲不过了。

她从前爱他,所以不能拖累他,她的心事只有西风能听,东风听不得。所以只能告诉西风,却不能告诉她所爱的东风

可是西风是往东边吹的。

浣纱自苎罗(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萝

长安中,一个身穿盔甲的人在长街上纵马疾驰,不管不顾,冲撞了路边百姓,而马蹄丝毫不停。

大殿上,众臣列位。

元帝道,

“之前姚卿来信,说急求援兵,而不过几日,却反败为胜,边关大捷,如今看来,当是鄞州收复有望,待打退西青之后,朕必大赦天下,以安民心。”

众臣附和,

“若非陛下圣泽深远,这鄞州怎能收得下来。”

“这一切还是陛下的功劳。”

“说到底,也是陛下用人唯贤,才能如此快地收复鄞州。”

却有一人出位,手执笏板,高声道,

“臣有奏——”

众臣看向站在殿中央的关无忘。

元帝道,

“关卿何事?”

关无忘道,

“是赈灾之事。”

“陆路遥远,赈济灾荒的粮食损耗严重,州州灾荒只不过是暂时止住,而如今,已有卷土重来之势,并且在个别州县,瘟疫蔓延,疫情严重。”

“眼下姚将军虽在鄞州大捷,但我大周百姓困瘠,西青若要攻打积贫积弱的州县,便会势如破竹,入我大周如入无人之境,那七州边境极可能沦陷,救治饥荒疫情之事刻不容缓,否则,纵使大赦天下,我大周亦是困顿不堪。”

骑马穿过长街的人盔甲上带了血,穿入巷中,而屋顶上站着一些蒙面人,伸手扔出飞镖,击中马腿,马猛地倒下,马上之人在地上翻滚,手上紧握着的红統滚落一旁,停在一个人的脚边。

蒙面人拾起红統,而摔在地上的人挣扎着要去夺回信統,顷刻却被一把匕首割断了喉咙。

蒙面人打开红統,将里面的信取出,换进了另一封信。

另一个蒙面人穿上跌马之人的盔甲,绑上头巾。

关无忘道,

“陛下,此事不能再多犹豫。”

元帝道,

“治粟内史何在?”

治粟内史出列,

“臣在。”

元帝道,

“如今国库还有多少银两?”

治粟内史额上直冒冷汗,

“还有…还有一……”

治粟内史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还有六万万两…”

元帝面色忽变,

“怎会只剩六万万两,上次赈灾时,理应还有数十万万两。”

治粟内史道,

“陛下……说得是……但此次去往鄞州,征收兵马,粮草花费几乎已经耗尽那些银两,臣也已经列账,无一错漏,确实…确实是只剩下这么多了。”

事实上更少。

治粟内史额上冷汗不停,上次关无忘那般计算,本是应该无误的,但却因为有许多赋税没有收上来,南下耗资众多,他…自己和孟家从前吃的账也在其中,这国库早已没有那么多钱了。

如今只余一万万两,若是只说赈灾,一万万两也已经够了,而赈灾必然不会倾国之力去做,顶多要个两三千万两。

纵使他报个六万万两,也不怕因为拿不出钱而被查出来。

关无忘道,

“陛下,纵使银钱只有六万万两,却也是绰绰有余,臣与丞相大人,御史大人一同算过,只需要八千万两,便可解决眼前数州饥荒疫情,陛下,治灾之事决不能耽搁。”

元帝点头。

治粟内史却面色一变,道,

“关大人…此言差矣,若要不动摇国之根本,必然要压下大部分钱银,如今国库只有六万万两,只怕至少也要压下五万万两在国库内,作互通有无之资,关大人张口就要八千万两,那三军花销呢?眼前最急之事就是鄞州,如今虽是大捷,可之前姚将军却也来信说过急求援军,这粮草兵马那一样不需要花钱?又何止…要花两千万两?”

关无忘道,

“三军自然需要花销,可是饥荒疫情亦没有拖延下去的时间,晚一刻,都会死上百人,迟一天,一个州县将危矣,八千万两已是不多,六万万两白银,为何就不能分这八千万两出来?”

治粟内史被关无忘看得心里发毛,越发心虚。

如今国库只有一万万两,就算把他之前吃的一百万两填进去,也是杯水车薪,如今关无忘张口就要八千万两,万一以后还有要拿钱的时候,发现国库里只有两千万两雪花银,他该怎么圆这个谎?

万一从中被人查出他与陈王有牵连,曾以国库之资讨好陈王,那岂非是……

治粟内史的冷汗掉在笏板上。

如今关无忘步步紧逼,他该如何?

有太监高声道,

“鄞州急报———”

众臣看向殿外,一个人正将身上的刀与盔甲卸在殿外,一身素服进了大殿,跪着将红統奉上,

“鄞州急报,请陛下阅。”

随侍太监接过,将信纸拿出,

“陛下启祺,臣身负圣泽,已收复观山以南下三县,收复鄞州指日可待。望陛下于庙堂静候佳音。臣姚远跪上。”

众臣闻言皆喜形于色。

唯有治粟内史,心中咯噔一声。

关无忘回头,看向治粟内史,

“这下内史大人便无可辩驳了罢,姚将军节节称胜,三军损耗较少,不必再招兵买马,自然,两千万两足够了,更何况,就算是两千万两不够,不也还有那压下来的五万万两吗?”

治粟内史心如鼓擂,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关无忘笑道,

“该不会,治粟内史一直阻拦我,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治粟内史面色乍然变白,

“怎…怎么会。”

关无忘道,

“既然没有,内史大人那何不就此从国库出银赈灾?”

关无忘的眼神灼灼,似有实质,在一步步逼退治粟内史。

元帝只觉得恍惚,道,

“既然姚爱卿不需要这么多银子,那便拨八千万两用于赈灾。”

治粟内史只觉得站都站不住。

一旦这八千万两拨出去,国库就只有两千万两了。

诺大的大周,国库只有这么点钱,若是到时查出来,纵使是假账也救不了他。

虽他早已把南下及各类琐碎事物的账做高,账面没有问题,可是,若是真的哪一日要用银子,发现国库只有两千万两,他只怕是必死无疑!

元帝旁边的小太监看了一眼杨晟,杨晟微微垂眼。

元帝道,

“退朝吧。”

小太监高声道,

“退朝———”

鄞州边境,不到五千人驻扎在观山后一千里处的令阳。

多数人已经满身是血,有些属于自己,有些属于战友。

姚远立在城墙上,

旁边的小将道,

“怎么援军还没有到,第一封信都送出去半个多月了,如今西青三万兵力驻扎在观山,若是前几日那样的情况再来一次,只怕这五千人都保不住了。”

姚远满脸络腮胡,一条未愈的刀疤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嘴角,他一双眼睛却比野狼要亮。

“不会的,宫家一定会来的。”

小将道,

“将军,宫家都已经被贬为庶人了,怎么还会来这儿拼杀搏命。”

姚远摇摇头,

“时间未到而已,一旦时机到了,宫家一定会来。”

小将道,

“可是如今咱们这样,岂不是白白耗尽将士的性命吗?”

姚远的手放在腰上配挂的刀的柄上,眺望着远方,

“死伤是必有的,就算是我们现在有许多士兵,也会有一样的损伤,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最少的兵力,抵挡住西青,尽最大力包住鄞州的土地。这不是白白送命,而是用最少的命,换最多的争取时间,待宫家来之前,西青已节节称胜,不会突然补充兵力,而我大周忽然援军到达,西青必定居高自傲而轻敌,来不及调整状态,那时,才该用最大的力量一击致命。”

小将没说话。

显然是不认同姚远的想法。

姚远道,

“用最少的兵力引君入瓮,趁其不备时爆发,包围而剿,宫家两位将军的兵法,读得比你们要熟。”

小将看着城墙上还未干透的鲜血,没有说话。

而姚远盔甲下,亦是伤痕累累,血浸透了衣衫,干了一层又一层。

宫家大门前,众人跪拜,无数民众隔开十丈聚集而观。

一个太监拿着一卷黄色的布帛,高声道,

“宫氏嫡长女,容姱端庄,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才貌出众,哀家甚慰,今,收为义女,封号玉尘,钦此——”

民众哗然,奔走相告。

长安一日满城风雨。

夜苑中,宫长诀走在回廊间,从回廊下了楼阶,楼阶以竹拼接而成,踏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夜莺道,

“原先并无这道楼阶,是阁中人想着下河划船,才做出来的,用的就是对岸的湘妃竹,若是要划船,把船从上面推下来就是了。”

两人走到河滩上,有许多鹅卵石铺在路上,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鹅卵石被晒得暖洋洋的。

夜莺道,

“若是要出去,从此处架船顺流而下,就可以到城南渭河,也算是出阁的另一条出路。”

宫长诀点头,将手中的锥帽戴上,长长的白色纱帘遮住了她的面容。

迎风微微被吹开。

而夜莺已经把绑在树上的绳子解开,船悠悠荡荡。

夜莺道,

“你说要去城中看看,只怕阁主不会愿意放你出去冒险,但是走这条路就不同了,阁主发现不了的,我往日里,常常走这条路出去,师兄他们都发现不了。”

而水中,一片衣角随水流起伏。

宫长诀不经意间看过去,失声道,

“有人在水里。”

夜莺看过去,那人的额头也起起伏伏,时不时露出水面。

宫长诀和夜莺忙过去。

水下,一个男人面色苍白浮肿,唯有鼻子微微露出水面,夜莺下了水,拉住那片衣角,就把人拽起来,放在一边的船上。

宫长诀走过去,撩起白色纱帘,

“还活着吗?”

夜莺伸手探了探男人鼻息,

“还活着。”

“是阁中之人?”

夜莺摇头,

“不是。”

夜莺欲将男子放平,宫长诀半蹲在一旁,替夜莺将男子的身子全部拉出水面。

夜莺用力在男子胸口按压着,有水流从男子口中流出。

宫长诀上前帮忙。

宫长诀按得指尖发白,男子仍未有醒过来的征兆,只是已经有不少水从口鼻流出。

男子眉骨偏高,五官骨骼分明,即便泡了水,浮肿得厉害也可看得出。面貌清秀,大抵十七八岁的样子。

夜莺道,

“只怕是要等许久才能醒来了。”

宫长诀看见男子虎口有一道伤疤,撩起袖子,伤疤蜿蜒至小臂,已经被水泡得发白。

宫长诀指指伤疤,

“这个伤口像是什么暗器所伤。”

夜莺在男子怀中翻出一块令牌,还有泡得花了字的通关文牒。

夜莺道,

“南岳来的商人,大抵是因为南岳亡国,西青铁骑入关,才逃到大周来避难。”

夜莺翻看了男子的手和钱袋。

“手上没有粗茧,钱袋里没有多余的银钱,若是与通关文牒上说的马商一致,那他手上该有常年勒缰绳的粗茧,大周不盛产马匹,马商入关,会极受欢迎,马匹会很快卖出,钱袋里怎么会只有几个铜板,且身形削瘦,泡了水骨骼都还清晰分明。”

夜莺摁了摁男子的肚子,一下子就摁下去了,显然空腹已久。

“连勉强吃饱饭的商人都不像。”

宫长诀翻看男子的手,果然是细嫩纤白,钱袋里也确实只有几个铜板。

男子的指尖似带着淡淡的香气,让人闻了有些迷醉。

夜莺道,

“我记得,南岳一向盛产朱杨,且专门用于培养伶人,吃一颗朱杨药丸,留香三月,他身上有极淡的朱杨香气,泡了水还不散,应当是吃了朱杨丸,一般的正常人怎么会吃朱杨丸,那都是下等人吃的,这人,很可能是南岳的男倌,逃亡而来,半路被追杀,从上游流下来,一直到这里。”

男子无力地咳嗽了一声,

两人视线都看过去。

男子睁开眼,目光有些怕人,

“你们是谁?”

宫长诀轻声道,

“公子,你漂流至此处,被我们发现,方才也是我们救了你,你不必害怕。”

男子挣扎着坐起来,捂着刺痛的胸口。

眸光像小鹿一样清澈,却带着恐惧和防备。

宫长诀道,

“公子可有住处?若是有,今日可送公子归去。”

男子看了一眼夜莺,夜莺阴沉着面色,男子只觉得骇人。

宫长诀道,

“公子别怕,我们都不会害你。”

男子视线躲躲闪闪。

一张脸青白着,不自觉地后退。

宫长诀锥帽上的纱帘被风微微吹落,遮住了她一半的面容。

夜莺冷冰冰地道,

“若是不说,该是想我们挖了你的舌头?”

浣纱自苎罗(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男子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不敢看夜莺。

宫长诀道,

“没关系,我们不会的,不过是玩笑罢了。”

宫长诀轻声道,

“公子,你可以站起来吗?”

男子看着宫长诀,眸中仍有些恐惧,却温顺地依言,双手撑着地,想站起来。

奈何还没起来多少,又摔回原地,宫长诀忙扶住男子。

男子看向宫长诀,一双桃花眼中却是孩童般的无辜神情。

夜莺却一把将男子拧起,像拎小鸡仔一样提起。

夜莺道,

“我屋里的桌上有药膏和烈酒,我把这个人送到回廊下的竹屋里,你去拿一下吧。”

宫长诀点头,

“好。”

宫长诀往夜苑的方向走。

而男子被夜莺带到竹屋里。

夜莺倒了一碗水,自顾自地喝了。

男子斜卧在床上,四处张望,想挪动,却动弹不得。

夜莺道,

“你多少岁了?”

男子低声道,

“二十二。”

夜莺微微皱眉,

“二十二?”

眼前男子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男子微微将腿移出床边,腿的知觉在一点点恢复。

夜莺道,

“你可是南岳人?”

男子沉默片刻,

“不是。”

夜莺道,

“若非公主一向让我救人积善,我并不会这般多管闲事救你。”

语气冷冰冰的,同夜莺面上表情一样。

男子的头微微歪向一边,一双小鹿一般的眸子清澈,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阴翳。

公主?

夜莺道,

“我拿份饭菜给你吃,等你恢复了体力,赶紧走。”

男子应了一声,像是小幼犬一般呜咽着嗯了一声。

夜莺推开竹屋的门,而后风将门狠狠地拍上。

宫长诀推开夜莺的房间门,将桌上的烈酒和伤药拿起。

走出夜苑,入院的风将门边的灯台吹歪。

宫长诀继续走,却发现路与平常不同。

入目是错落的假山,宫长诀回头,想原路返回,却已不能分明来路。

一座凉亭现于面前,层层叠叠的莲青色帘帐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而帘帐起落间,一个人影隔着帘帐落入宫长诀眸中。

宫长诀拿着手中的东西,看着纱帘后坐而抚琴的楚冉蘅。

清越的琴音响在耳边,似在和风的韵律。

风一阵,琴声一阵,声声似灵生。

他身姿挺拔,一双眸淡漠冷冽,不带这世间任何情绪。

高崖万仞之松肃肃,时来屹立扶明堂。

宫长诀抱着那些东西,站在亭子前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楚冉蘅却忽然以掌摁住琴弦,琴声中断。

“是谁?”

宫长诀微微窘迫,

“我。”

楚冉蘅的眸子没有焦点,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但他的眼神一瞬温柔下来。

宫长诀撩帘,隔着两重帘帐,道,

“我大概是又走错了路。”

她手心微微出汗。

楚冉蘅起身,撩起帘帐,面对着宫长诀,他眼前的宫长诀终于清晰几分,却仍是模糊,他只能依稀见她的轮廓和表情。

楚冉蘅道,

“我带你出去。”

夜莺拿着饭菜回到竹屋内,竹屋内却空无一人。

夜莺赶紧跑到河边,见她的船已经不见。

而放眼望去,根本就不见踪影,不管是人还是船。

夜莺把手上的碗一摔,

“白眼狼!”

宫长诀跟在楚冉蘅身后,始终隔着一步距离。

楚冉蘅却忽然停住脚步,宫长诀一时不防,撞到了他的背上。

宫长诀后退半步,道,

“为何忽然停下?”

楚冉蘅道,

“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未等宫长诀回答。

楚冉蘅便道,

“我在想你在花灯节,退开的那半步距离。”

花灯节,重重花灯迷宫中,有男女悄悄牵手,相视一笑,而那时的她看见,却下意识与他退开半步距离。

她小心翼翼,不敢同他并肩而行。

楚冉蘅伸出手,手指修长洁白,

他没有说话。

她却看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风吹起他的白色袖角,而他的手就这么未动半分。

宫长诀抬眸,恰与他对视。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一颤。

楚冉蘅道,

“这一步距离,你答应过要走。”

他的声音低沉,却没有一丝犹豫。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

这一步距离,终究是两世的鸿沟。

原来他说的,要她走这一步的距离,是这个意思。

他走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要她走一步。

这一步,是这样的一步。

手她是有的,但她却不知该怎么碰他。

宫长诀微微抬起手,指尖滑过楚冉蘅的掌心,却落在他的袖角上。

宫长诀轻轻揪住了他的袖角。

楚冉蘅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拉了一下。

宫长诀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这也是一步。”

她看着他,楚冉蘅却笑了。

宫长诀看着他的笑颜,带了几分轻柔,温和了轮廓分明的脸。

她上一世,这一世,从未见他这般笑过。

从未。

楚冉蘅道,

“好,这也是一步。”

宫门外。

关无忘骑在马上,勒住缰绳,拦住了治粟内史,悠悠道,

“内史大人,好巧啊。”

治粟内史看见关无忘,只觉得见了鬼,没半点好脸色。

“关大人,你我担不起这个巧字,本官要去宫里,你如今一身朝服,也要去宫里,你是刻意拦住本官的,何来的巧。”

关无忘笑道,

“内史大人真是聪明,知道本官要进宫面圣,那要不要再猜猜本官进宫去做什么?”

话说得吊儿郎当,似在哄三岁小孩。

治粟内史没好气地道,

“本官没心情与你玩这种猜谜游戏,本官还有要事要与陛下奏报。”

马甩了甩头,鬓毛甩到了治粟内史身上。

治粟内史连忙后退。

关无忘却笑,

“大人如此无惧,竟然怕马?”

治粟内史皱眉,

“本官怕马已非什么秘密,若你想借此嘲讽,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关无忘道,

“我想说的可是大人无惧,而非大人怕马。”

治粟内史无由来地心一沉,

“你胡说什么?”

关无忘道,

“大人在国库银钱的管理上颇有建树,银钱用得大胆,怎么就不算是无畏了?”

治粟内史的后背却乍然冒出冷汗。

关无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关无忘把玩着手上的缰绳,

“内史大人进宫,怕不是对昨日的八千万两拨银有所异议?”

关无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治粟内史,

“大人曾经与那两家的纠葛,本官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若你我一起进宫,待内史大人禀奏完,本官便也将大人与那两家的纠葛,当着陛下的面说说清楚?”

治粟内史的眸一瞬死死地睁大,浑身抖如筛糠。

关无忘,他…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和陈王孟家的牵连。

关无忘随意地笑笑,

“内史大人,本官奉劝你一句,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等大人进了这道门,可就没有机会反悔了。”

治粟内史的冷汗滴下。

关无忘道,

“内史大人,我此番进宫,是因为黄河一带忽起水患,要陛下下令,拨银一千七百五十两以治黄河水患。”

治粟内史闻言,猛地抬头。

关无忘轻声道,

“还望大人不要阻止才好。”

治粟内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关无忘轻蔑地笑笑,骑着马入了宫门,亦未有侍卫拦他或让他下马。

治粟内史的随侍停好马车,见治粟内史还站在宫门口,一副木然的样子。

随侍忙上前,

“老爷,老爷。”

“您怎么还不进宫,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治粟内史颤颤巍巍,

“不进,不能进。”

治粟内史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拨去八千万两,再拨一千七百五十万两,唯剩二百五十两啊。

长安这段日子以来,高呼不平的声音逐渐减少,但各种各样的消息仍在坊间盛传。愤懑不平者仍在。

而燕后一道封大长公主的诏书却像惊雷一般砸在长安之中。

各种流言卷土重来。

“只可惜,长诀小姐都走了,这是不是长公主,又有何区别。”

“不对,你可曾想过,太后为什么忽然封长诀小姐为公主。”

“大抵真的是喜欢长诀小姐罢。”

“我看不然,你看,之前城中闹得来势汹汹,在衙门前敲鼓喊冤做过了,民间集会做过了,上书告御状亦有,可是这诺大的朝堂与后宫,可有一个人真正为长诀小姐和楚世子做过主?陛下虽贬瓮喻为庶人,可是瓮喻却仍在宫中锦衣玉食,说是要夺凤印,空置中宫一段时间,你看,皇后不也还好好的吗?”

女子不解,

“你说这些话,又是何意?”

男子闻言,忙解释道,

“现在,是无人为二人做过主,甚至都是轻轻揭过的态度,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是贬为庶人的瓮喻还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堂堂正正地出来发声,说一句话。”

“但就在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封了长诀小姐为长公主。”

女子仍旧不解,

“那又如何?”

男子道,

“你傻啊,公主谋杀一个庶人,和庶人谋杀一个公主,哪个罪名大?”

女子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眸,

“你是说……太后娘娘在为长诀小姐做主,在加重我们替长诀小姐申冤的把握?”

浣纱自苎罗(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青衣男子点头,

“那是自然,而且在后宫前朝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站在长诀小姐这一边的情况下,太后娘娘站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旁边的茶客狐疑道,

“你这意思……难不成是太后娘娘…不认可陛下,及文武百官的做法?”

男子点点头,目光赞许,

“我记得陛下并非太后娘娘所出,只是太后娘娘的养子而已,而太后娘娘历经三朝,大周上下谁不赞叹一声贤后?”

“而且太后娘娘在还是庶人的时候,就因为献策被封县主,后来又嫁给先帝成为太子妃,贤德无二,可谓是目光精锐,格局远大,可是,太后娘娘却不喜欢陛下,你说,这会不会根本就不止是如今这一件事的原因?毕竟,若只是这一件事有错,太后娘娘没必要撕破脸皮去和陛下作对,可是如今,太后娘娘却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与陛下的对立面。”

旁边的茶客目瞪口呆。

女子压低声音道,

“难道是陛下如今有别的事情做错?”

青衣男子只道,

“这可不敢乱说。”

关无忘落下一颗黑子,

“内史大人,该你了。”

治粟内史满头大汗,心虚得不敢抬头。

拿起棋子随便落了一个地方。

关无忘悠悠道,

“内史大人,陛下可说要在宫外不远的地方修一座佛寺,上次云贵妃在去万国寺的路上遇见劫匪,陛下很是担心,如今,就该是国库划账,毕竟,这新的万国寺建起来,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吗?”

治粟内史的冷汗滴在棋盘上。

“关…关大人,国库…国库只有两百五十万两银子,就算是叫我把自己的身家拿出来,也不够修一座万国寺。”

关无忘笑道,

“不过就是银子而已,内史大人何必紧张,明日不就是收赋税的时间了吗?这赋税一收,哪还有什么没钱的说法。”

治粟内史睁大了眸子看关无忘,

“你明明就跟陛下说——”

关无忘故作思考,道,

“我说过什么?怎么我都不记得了?”

关无忘落子,却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人是说,我要向陛下说你与陈王孟家那些事情吗?”

关无忘一脸为治粟内史着想的模样,

“别担心大人,只要你不乱说话,我自然也记不得要说些什么。”

治粟内史心跳如雷。

当日未时,有人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击鼓的青衣书生高声道,

“大周皇室蒙羞——”

“大周皇室蒙羞——”

衙役出来,

“何人在此喧哗!”

书生高声道,

“我有冤情要报。”

见有人击鼓鸣冤,一些人停住了脚步。

击鼓之人被引入堂中,而后不久就被赶出来。

衙役拿着棍子,作势要打人,青衣书生忙躲。

衙役吼道,

“若再来衙门捣乱,必抬棍就打!”

青衣书生将掉落在地的帽子捡起,戴好,

“明明就是你们不愿意接我这案子,如今却说我捣乱,这世上有这样的王法吗!”

“你们衙门吃着老百姓的饭,不给老百姓做主便罢,竟还要打老百姓,当真是没天理!”

听青衣书生这般说,更多人站住了脚步。

几个衙役见百姓们驻足,忙道,

“去去去,在这儿乱讲什么,我们可没有打你!”

“再不走,再不走,我们就——”

说话的衙役忽然觉得不对,要说出口的打人二字硬生生地憋在了嘴里。

青衣书生愤懑道,

“就怎样?还要打我吗!”

青衣书生道,

“你们这些人,定是和那狗官蛇鼠一窝,连案都不让人报,生怕被揭穿真面目!”

一个衙役闻言,顺手就撸起了袖子,将书生提起来,

“小子,胡说什么呢!你的案子明明就和我们大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揭穿什么真面目!你明明就是要——”

衙役猛地止住了话头。

众人见状,看衙役的模样,却愈发觉得是书生所报的案子一定是直指官府内蛇鼠一窝,说不定还有证据,否则这衙役这么突然就不敢说下去了。

衙役的面色有些狰狞,看着书生,而书生双眼一瞪,挑衅地看着衙役,高声道,

“说下去啊!怎么不说了,明明就是你们心里有鬼,贪赃枉法,关大人上谏,陛下允准,长安近日里本该有一个月削除赋税的,可是这个消息,我们却一个字都没有听到,显然是你们把这钱私吞下去了,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全被这些官官相护的狗官,还有你们这些肮脏的走狗给吞下去了,长安百姓数万,税钱必然巨大,你敢说,那些钱都到哪里去了吗!”

书生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耳朵里。

众人皆震惊。

赋税?

这个月免了赋税?

可是五天前,赋税才刚刚收上去。

众人细思着书生的话,越想越是面色阴沉。

是了,前不久才听闻,因为姚将军边关大捷,陛下要大赦天下,而廷尉关大人进宫上谏,力谏不赦,防止作奸犯科之流于世作乱。

而大赦天下的恩泽没了,必然要由别的东西代替,可是他们近日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难不成,这替换了大赦天下的,是减除赋税?

有人面色涨红,亦有人眸光凝重。

而衙役见众人面色大变,忙拎住书生往下一扔,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衙役忙进门,作势就要关上大门,而书生爬过去,衙役砰地一下就要把门关上,千钧一发之际,书生将手臂夹在门上,门并未关上,书生被门夹了这一下,疼得面目扭曲,龇牙咧嘴。

而衙役见状,忙要掰下书生的手。

书生却大喊道,

“官府欺诈百姓,私吞赋税,当众打人,这世间还有天理吗!陛下点头答应要削除的赋税,却都被你们昧下了,那可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书生的手死死地扣在门上,而衙役用力要将书生的手掰下来。

争执间已见血。

有魁梧的大汉跑上去,一脚踢开一个衙役,大吼道,

“你们还是人吗!当街就要打死百姓,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男子的声音粗哑,这样一吼,像是阴风怒吼着吹入深森的山洞。

浣纱自苎罗(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围观的百姓们见有人打了头阵,害怕的心情也减少了,上去护住那个书生。

“你们蛇鼠一窝,吞了我们的赋税,还要打站出来为我们请命的人,真当我们是傻的吗!”

一个粗壮的老妪上去扯住了衙役的领子,面色通红,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那都是血汗钱呐!是我老婆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我老婆子绣瞎了一只眼睛赚来的血汗钱呐!”

老妪的一只眼睛暗淡无光,另一只眼却充溢着浓浓的愤怒,死死地瞪着衙役。

一双满是沟壑的手紧紧地揪住衙役的衣裳。

众人将满身是血的书生扶住。

“你们这些人算是什么东西,要不是我们拼了命地做工,你们这些拿着我们的辛苦钱却不为我们做事的渣滓,还有过得这么好吗!”

“赋税那么高,长安内更是一个月就要收一次,好不容易有一个月不用交赋税,居然还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骗了这些钱。”

一个女子哭嚎,

“要是早知道不用交,我绝对不会交这些钱,我家小郎在交了赋税之后,生了病,病得都快要死了,你们这些遭天谴的东西,还有点人性吗!”

女子拼了命地打衙役,衙役掰开女子,女子却涕泗横流,面色狰狞地死不放手,

“把银子还给我,还给我!”

衙役拽住女子就要甩开,旁边的男人上前钳住衙役的手臂,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都敢打一个弱女子,私下里还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其他人义愤填膺,上前扯住衙役,

“当街就对百姓拳打脚踢,有本事你就把全长安的百姓都打死,否则我们全长安的百姓都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把我们的钱还回来!”

“把我们的钱还回来!”

有七八岁的小童猛地咬在衙役的手指上,用力之***牙之锋利,几乎要把手指咬断。

衙役吃痛,猛地一甩,小童被甩出去,咕噜噜地滚下台阶。

一个中年女子惊道,

“小郎!”

小童滚到了台阶之下,头被磕出一个大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另一个年近花甲的妇人双手一拍膝盖,尖声哭嚎道,

“啊啊——”

“你们还我小郎!”

老妇发了狠劲拼命地撕打着甩开小童的衙役,且一边用极刺耳尖锐的声音尖叫着

“啊————”

一个头戴白色锥帽的女子出现在衙门前,轻声道,

“别怕,我是大夫。”

女子蹲下身,探了探小童的鼻息,又摸着小童的脉搏。

中年妇人哭道,

“姑娘,我家小郎可还有救?”

女子反复查看小童身上是否有伤口,轻声道,

“脉相上看,并未有大碍,只是头上起了包,瘀血需要揉开。”

“年纪小,恢复得也快,去药铺里买红花,丹参、蒲黄、乳香,大青叶每样二两,分成十二份,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每日喝一份,要是能喝到复元活血汤便更好,二者可相佐。孩子没有大碍,今天或明天就会醒,不必太过担忧。”

宫长诀轻声道,

“孩子还有些发热,大抵不是因为摔的这一跤罢?”

妇人哭着道,

“三日前受了凉,可是我们刚交过赋税,怎么有钱给孩子治病?那些城北的大夫怎么也不肯通融,一直拖到现在,孩子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本来打算带孩子再去一趟,想赊账买些退热的大青叶,可是却没想到,这一耽搁竟然让小郎又添了病。”

妇人面色窘迫。

宫长诀扫了妇人一眼,妇人衣着打扮朴素,甚至还有补丁,就算在繁华的长安城里,大抵也是属于那一些过得不好的,只怕这药钱对她来说,是一笔拿不出来的钱。

宫长诀将身上的荷包解下,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妇人手里,

“这锭银子应当够了吧。”

妇人忙摆手,

“怎么能要姑娘的银子,姑娘免费为我小郎看病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哪能再要姑娘的银钱。”

宫长诀将银子塞进孩子的衣襟里,

“大娘,谁家没有点三衰六旺的时候,孩子总是要紧的。”

宫长诀站起来,待妇人反应过来,只能见其白色的背影了。

妇人泪流满面,

“好人啊,遇上了好人啊。”

而衙门口一片混乱,最初引起纷争的那个青衣书生早已不见踪影。

宫长诀扶好锥帽,在街上走着,路过宫府,看着宫府的匾额,忽生一股想要回家去看看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如今她的死在风口浪尖之上,只怕那些人都盼着她没死,会回来,要是被人发现她还活着,计划就全盘崩乱了。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一下雨,母亲就常常腿疼,这几夜,夜夜下雨,母亲会不会疼得夜不能寐。

父亲和叔父不知最近在计划什么,上战场的东西的准备好了吗,父亲上次从边陲回来时,身上的伤都还没好,不知道现在好点没。叔父也是,瘦了一大圈,必然在边陲吃了很多苦,现在不知养回来些没有。

梳妗上次在街上遇见的那个男子,两人可有进展?梳妗可是与之定情了?

还有李素姐姐,过几日就是李妈妈的生日,大抵又要傍晚出城去陪李妈妈,天明才回来罢。

宫长诀站在那儿,看着朱红的大门和门口摇曳的黄纸灯笼,忽然有些想哭。

但只是情绪有些翻涌,并未落泪。

风轻轻撩起锥帽上的白色纱帘,些微露出她的面容。

而站在楼台上看着宫长诀的关无忘,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终于出现了,

宫长诀。

关无忘无声地念了一遍,

宫——长——诀。

舌头在齿间落下,与空气摩擦,点住下齿。

他眸间带着浅淡的笑意。

一个一个无声的音节从他唇齿间落下。

风欲湮,欲不止。

宫长诀忙拉住纱帘,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她垂眸,掩住了起伏的情绪,转身离开了。

长长的街道上,她快步地走着。

而他站在楼台上,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看着她的背影。

浣纱自苎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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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长诀走到定王府门口,却忽然觉得恍如隔世,上次,还是宫家陷入流言,对簿公堂的时候,她在这里短暂停留过,前世,她也曾无数次路过,但只是抬头匆匆一撇,而后便压下锥帽,像过街老鼠一般,快步地离开。

定王府的门缓缓开了,宫长诀抬步入内。

开门的小厮忙道,

“宫小姐往里面直走便是。”

宫长诀点点头。

小厮关上门。

定王府内,雕梁画栋,池鸟鱼虫,皆被关在四方之内。

定王府内,世世代代,皆是将相王侯。

初代定王辅佐高祖登基,而后被封异姓王。

正常情况下,凡是分封出去的王,无论王姓或异姓。过三代或五代,总要降级承爵。

可定王不同,世世代代,定王永不削爵而继,代代都是定王,这也是高祖给予定王一族的无上光荣。

从前沙场与高祖并肩作战,可歌可泣,

今日却只留下空壳一座,唯有一人在此死死空守。

宫长诀看着眼前已经结果的桃树,从前她趴在那棵桃树后面,看着那个用瘦弱的脊背生生扛起一座空府的少年拔剑破空,看着他咬牙扛住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可那时,她不懂他承受了多少压力。

她爱的,是他的光风霁月。

前世却从来没有机会去了解他的天谴沟壑。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没有机会。

阳光寸寸落在她眸中,随她衣衫流动。

她的面前陡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些阳光。

楚冉蘅轻声道,

“去的时间有些长。”

宫长诀垂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冉蘅却忽然伸手撩起她锥帽上的纱帘,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眸中。

楚冉蘅将她锥帽上的纱帘搭在锥帽上,

“六月热,入室不必遮面。”

宫长诀退后半步,胡乱嗯了两声,

“我知道了。”

他的容颜一瞬清晰,似乎她并未如此看清过他的脸,在阳光下,连他光洁的面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清。

曾经,听长安女子多崇拜景仰楚世子,爱慕楚世子清逸出世的气度和面容,她曾嗤笑,不过是一张皮而已,气度之事,更是无稽之谈,而后自己落网,跌进那双淡漠的眸中,她才知道,原来美色惑人四字,绝非虚言。

她曾经,大抵喜欢他那份无影无踪的淡漠无波,喜欢像云像风,像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汇所能描绘出来的东西一样。

只可惜,那在世间,算是一个极俗的开始。

金风玉露一相逢,自古佳人才子都是这般开始。

可是楚冉蘅三个字对她来说,已经是无形的夺魄迷散。

楚冉蘅在前面走着,宫长诀忙跟上。

看着楚冉蘅挺直的背脊,宫长诀道,

“你…上次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问着楚冉蘅,宫长诀眼前却不自觉浮现那日梦中,那些在楚冉蘅背上欲盖弥彰的红痕。

宫长诀忙把纱帘撩下来,挡住她通红的面颊。

楚冉蘅道,

“好多了。”

浣纱自苎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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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长诀点点头,纱帘遮住了她通红的面。

宫长诀转移话题道,

“我还没有这般进过定王府,如今走进来了愈发觉得一亭一柱精巧,不若你带我走走可好?”

宫长诀说出口,方才反应过来,这般请求,大抵有些失礼了。

哪有一进别人家就要到处去看的?

楚冉蘅却轻笑,

“好。”

衙门前的民众终究是越积越多,而府衙的门紧闭,民众拍着朱红的大门,叫骂与哭喊不绝于耳。

而皇城外,不到五丈的地方,一座佛寺已建起三分之一,数百工人日以继夜地建造,不过几日便已具雏形。搬来的檀木镂空门正被安在门框上。

时不时有百姓停住脚步,

“这是在做什么?”

“好像…是造佛寺吧。”

“可是佛寺为何要在闹市建造,你该不会是搞错了吧?”

“是佛寺吧,这模样和万国寺的布局没有什么区别,活脱脱就是另一座万国寺啊。”

不多时,人又散去。

鄞州边鄙。

一只箭穿空而来,射在姚远大腿上,姚远猛地单腿跪在城墙边,腿上鲜血淋漓,城楼上的将士不停地被射杀。

小将军嘶吼道,

“将军,我们不过三千人了,这城守不住了!”

姚远将箭猛地拔出,狠狠地插在爬上城楼的西青士兵身上。

姚远的死死的剑插在泥砖缝隙见,血落在缝隙中长出的草上,缘着草叶向下滴落。

姚远双眸猩红。

不远处战旗烈烈飞扬,却被西青士兵猛地砍倒。

姚远道,

“撤出所有民众了吗!”

小将军道,

“大部分早已撤出,只是还有十数人,守着土地和财物,死也不肯走。”

城墙之后,一个身穿绫罗的妇人道,

“你们派兵替我将我的东西运出城,我就走,否则,我死也不走!”

一个青年士兵要上城楼补上空缺,却被妇人死死拉住,

“城守不住了,我是县太爷的正房夫人,你们必须得送我离开,否则我夫君定然上报给朝廷,你们将百姓扔在亡城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

远远的,可看见城楼上,眼见一个大周将士再倒下,又多了一个空缺之位,有西青士兵就要爬上城墙来。

青年士兵急着要上去补上空缺。士兵甩开妇人的手,嘶吼道,

“让你走你不走,你不走就留在这儿,陪着你那些钱财去送死!”

妇人死死扯住士兵道,

“你们必须派人护送我和这些金银细软一起走,否则我一定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士兵看着城墙,愈发着急,甩开妇人,跑着离开,却再度被妇人拽住。

妇人鼻孔撑大,目呲欲裂,道,

“你不护送我是吧,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告诉我夫君,让你蹲大牢,吃牢饭!”

而西青的士兵冲上了城墙,青年士兵猛地甩开妇人,嘶吼道,

“愚蠢妇人!”

士兵像奔命一般跑到城墙上。

妇人依旧一个个扯住过往奔跑的士兵,一遍遍地重复那些话。

姚远道,

“没时间了,那些不走的不要管了!”

“撤城!”

城墙上的大周士兵放完手中的箭,奔跑着撤下城楼。

而城楼下的士兵们一路后退,一路放箭,将追赶的敌军头阵击毙。

眼见着大周将士们像潮水一样撤退,妇人拼命地扯住奔命的将士们。

妇人却被人潮拥挤撞倒,士兵们急着撤退,无人理会妇人。

箭矢仍在半空中飞旋,流星一样地射出。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箭雨不断。

退至关影城,城门随着将士们的涌入而缓缓关上,沉重的城门合上,尘土飞扬。

而姚远跪在地上,满身泥泞和鲜血,却吼道,

“马上写信到长安,说急求宫家来救,唯有宫家可解眼前急迫。”

“沈烨,你亲自去送!”

小将军抱拳,

“是!”

赤色的马拼命奔跑,半路而亡,三天三夜,跑死了两匹马。

沈烨仍是一身染血盔甲,踏入长安之中。

高举信統,一路直向皇宫而去。

关无忘站在街上,而马从他身边飞跃而去。

关无忘旁边的小厮道,

“要拦吗?”

关无忘扬扇,扇上点点血色桃花缀在褐色桃枝上。

他轻声道

“等这一刻,我等得太久了,拦?”

他自顾自轻笑,

“我疯了不成?”

皇城之外,一座辉煌宏大的万国寺已建造完备。

元帝坐在龙椅上,身子微微歪斜,倚在靠背上。

“可有其他奏报?”

无人应声。

元帝视线扫在大殿上,

“今日关爱卿怎的不在?”

治粟内史握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

“今日…今日关大人去检收新万国寺了。”

元帝道,

“这般闲事,怎需要关爱卿去做,往后若关爱卿要做这等闲事,一律不允告假。”

治粟内史抖如筛糠,

“是…是,臣遵旨。”

一个穿着染血盔甲的人,握着信統一路狂奔。

猛地停在大殿门槛边,嘭一声跪倒,

“陛下,鄞州边鄙急报——”

沈烨的声音响彻在大殿内,

“鄞州边鄙急报!”

不知为何,众人只觉得听了这一声通传,只觉得心慌,之前几次急报都未曾像现在这般让人心惊。

而元帝却露出一丝笑意,必然是姚远送来的喜报,凯旋归来之日,看来不远了。

太监接过信統,走到大殿上首。

元帝点点头,太监才将信从信統里拿出来。

信上的鲜血刺目惊心。

太监的面色一瞬沉下来,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陛下启祺,鄞州唯剩关影一城未被攻陷,其余州县全军覆没,急求宫家支援,唯宫家可救如今鄞州。无能之臣姚远跪上。”

众臣惊骇。

不是说已经大捷了,马上就要把观山以南的州县再夺回来了吗?

为什么忽然会只剩下关影城?

众人甚至不敢多深思。

关影城一破,鄞州尽失,一旦西青再攻破青州,便是直攻长安,到时候……

众臣不敢再想下去。

而元帝闻言,微微皱眉。

“你再念一遍?”

太监依言再念了一遍。

众臣心情愈发沉重,而元帝的面色变化极大,从不可置信到面色通红,不过端端一瞬。

顷刻,元帝倒在地上。

“陛下!”

“陛下!”

而杨晟看着元帝,却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浣纱自苎罗(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杨碌的面色一瞬变得青白,而朝堂大乱。

杨碌不停地冒着冷汗,他昨日才向父皇请求前去鄞州支援,本以为大捷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如今鄞州竟然除关影城外全然沦陷。

他该怎么办?

元帝被抬走,而太医院的太医们背着药箱往后殿去。

众臣聚集在大殿内,众说纷纭。

关无忘站在大街上,看着万国寺的匾额一点点装好。

境由心造四个大字被刷上绿色的漆,边框为小叶檀木。

境由心造。

关无忘笑,手中折扇悠悠晃着,

只怕境况由不得人。

鄞州急报之事,像是潮水一般在长安城中涌开。

长安众人惴惴不安,听闻消息时,皆震惊异常。

若鄞州全破,西青入大周,便真的如入无人之境了。

而且,姚将军指名道姓,说唯有宫家才能救大周。

众人惊骇之余,却又闻噩耗。

这几日,本月本不必收赋税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本也有人质疑,却有人隔着一扇屏风,亲耳听到关廷尉在从逸阁中说,是自己上谏,请求免除当月赋税,只是不知道为何,这赋税竟然照收不误。

而且,此事是由陛下亲自批准的。

如今出尔反尔,目的,就是要建造皇城门前的那一座新万国寺!

众人走到皇城外去看那万国寺,金碧辉煌,用的木料和物事皆为上等,说是皇宫也不为过!

这一个月的赋税,长安上万民众的辛苦钱,竟然就被这样的东西消耗殆尽。

这与其是否是佛寺有何关系。

纵使是佛寺,也是浸满血汗的佛寺。

百姓只觉得难以置信。

出尔反尔收赋税便罢了,为何竟用这些钱建造一座无用的佛寺。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这般做。

熙熙攘攘的人群往佛寺里钻,而第二日,佛寺马上关门,却有人见一个华服女子入内,主持方丈对其皆恭敬。

有人听见那女子出来时说了一句本宫。

而后,便有人猛地明白过来。

不久之前,听说宫中最受宠的云贵妃在前往万国寺的路上遇上劫匪,若非左家长郎相救,根本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这座佛寺,是专门建给宠妃的佛寺啊!

元帝昏迷不醒,而长安内流言像海浪一样冲击开来。

云贵妃看着住持,双手合十,

“弟子告辞,大师勿送。”

住持却叫住云贵妃,

“施主请留步。”

云贵妃回身,

“可是住持有事相询?”

周围一圈民众,远远地围着佛寺,盯着云贵妃,眼神一动不动。

住持道,

“施主为何每日都来上香?”

云贵妃道,

“自然是来祈求陛下平安。”

住持却垂眸,眸平无波,

“施主,何必这般苦求结果呢?每日无数生灵聚集于此,就是为了看施主,施主又何必上赶着来此处?”

云贵妃挑起精心画就的眉,自然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座佛寺,是为她一个人造的,她要所有人都知道。

元帝为了一个妃子,动用上万民众赋税,出尔反尔,昏庸至极。

浣纱自苎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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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贵妃道,

“住持遁入空门,却仍旧受世俗所扰,不得不出现在闹市街头,在闹市中敲钟念经,这是住持所愿吗?”

住持双手合十,道,

“境由心生,大隐隐于市,纵使是在闹市中,只要心无旁骛,一样可修得正道。施主为何非要搅起波澜,而不能似贫僧这般淡泊无波?这冤冤相报,受扰的终究是自己。”

云贵妃却笑,

“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全都已经经历了一遍,我早已死在爱别离的那一日,如今的我不是人,而是厉鬼,只怕住持也渡化不了我身上的浊气。”

云贵妃笑,眼底却燃起火光,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谁不想?”

她一双漆黑的眸冷色骤明。

“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住持长叹道,

“施主再这般下去,只怕是会面对难以承担的后果。只是贫僧已无法引导施主从善如流,施主万自珍重。”

云贵妃道,

“多谢住持指点,来日若化成冤魂,还盼住持能念段经,超化我的怨魂。”

云贵妃看向在不远处被御林军拦住的百姓们,那些狰狞,厌恶,凶悍的表情落入她眸中。

她垂眸,缓缓再睁眼时,她又是那个烟视媚行的云贵妃。

关无忘将茶杯推到左晋面前,

“如今入了翰林院,有何感觉?”

左晋道,

“有什么感觉?不过是觉得荒唐罢了,当年我参加科举,考中二甲第一,但那一届科举,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被授官,哪怕是个芝麻小官,亦未有。”

“说到底,元帝忌惮三公,有意识架空三公权利,我祖父是御史,元帝自然不希望御史之家钟鸣鼎盛下去,我父亲已经遭受过打压,不会再有什么大气候,而这一辈的男丁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打压了我,左家未来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左晋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有些冷冽,笑亦带着几分冷意,

“正正经经考科举,高中之后不得授官,如今借着救了一个妃子的恩名,竟然直接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这难道不可笑吗?”

关无忘道,

“作为一个皇帝,不想着勤政爱民,反而只想着要打压权利大的三公和其他官员侯爵,从所有掌权者的手里夺过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为此,不惜剿灭忠臣,血染朝堂,这才是最可笑的事情。”

关无忘放下茶杯,

“如此,要朝堂有何用?不若全部遣散,坐他至高无上的皇位,无人与他争,无人与他抢,这不是更好?”

左晋道,

“纵使元帝早已极想剿灭三公,与三公为仇,只怕知道这三公全然背叛的消息,也会疯了。”

关无忘满不在意地笑笑,

“不是皇帝选择朝臣与万民,是朝臣与万民选择皇帝,自古以来,一向如此,只可惜,元帝坐了那个位置,受先帝留下的福荫和功绩庇护多年,将这朝堂和江山戳得稀烂之后。仍旧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

“元帝若是但凡将遮住眼眸的权势撕开一星半点,只怕都不会是这个愚蠢模样。”

关无忘起身,打开窗子,用长木棍顶住叶窗,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佛寺,

“这佛寺,建得极好。”

他眸中意味不明。

左晋起身,

“不打扰你了,想必你还有客人要来。”

关无忘看着窗下,听见左晋的告辞声,连头也未回,而楼下,杨晟抬步进入清风阁中。

左晋刚走不久,杨晟便进入了雅间内。

“廷尉大人。”

关无忘冷淡的面色一瞬带上笑,他转过身,看向杨晟,

“王爷在陛下身边安插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杨晟坐下来,拿了一个茶杯,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廷尉大人才让本王刮目相看,若非亲耳听见,本王都不敢相信廷尉大人有这等放手一搏的胆气。本王不过是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一个太监,这算是什么好本事,与大人相比,自然是相形见绌了。”

关无忘笑笑,

“殿下今年只有十八岁,却敢应了臣的计划,本身就是一种极难得的本事。”

杨晟的眸中尽是怜悯,

“父皇这般病重,就算是他在百姓之中的威信尽毁,只怕他也不知道,还不如顺水推舟,送给本王做一个顺水人情,早早地因此退位,这才是正道。”

关无忘道,

“王爷可要把握好时机,时机一过,可就没有机会了。”

一个青衣书生,面上带着伤,站在府衙门口,用细瘦的胳膊狠狠地敲鼓。

过了许久,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衙役从门缝里露出眼睛,看着外面。

见是上次带头闹事的青衣书生,衙役忙关上门,但还未等缝隙合上,青衣书生就推着门,衙役一时不防,被推到在地,而府衙的门大开。

青衣书生高声道,

“门开了!快!”

不远处等着的民众群涌而上。

里面的衙役忙上前,猛地将青衣书生扔出去,

青衣书生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到空中,而后跌落,滚下台阶。

衙役们忙将门关上。

百姓们还未进入,门便已关上。

有人扶起书生,书生擦擦嘴角的血,看向朱红的大门,眸子血红。

百姓上前去拍门,

“开门!”

“出来!”

“捅破了天就半个月没有再开过门,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开门吗!”

“把钱还给我们!”

“把钱还给我们!”

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可是百姓们依然相信,元帝一定不会出尔反尔,也不是为了一个妃子,就收用这些赋税去建造一座无用的佛寺的人。

陛下一言九鼎,怎么可能轻易反悔。

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每年陛下都还在五月节撒太平金钱与民同庆。

试问这般心有百姓的皇帝去哪里找。

一定是他们想错了,那所谓受宠的云贵妃天天都去佛寺,他们可从未见过陛下陪着去,若是宠妃,陛下怎么会一次也不陪同?

而百姓们不知道的是,元帝如今昏迷不醒,根本不可能爬起来陪着云贵妃去佛寺。

长安的百姓们仍旧觉得,从前明明安居乐业,除却南城新涌进来的那些难民外,长安中一直都歌舞升平,繁盛大治,能治理出这样盛世的陛下,怎么可能是那等子为一个女子,昏庸得将不可以收回的圣意收回,还用这些钱建造佛寺的皇帝。

所以,必然是官府隐瞒免除赋税消息,想中饱私囊,为祸百姓。

百姓们叫喊着拍门。

大周的赋税并非每月相同,或每季相同。

夏日里一个月的赋税,足足顶得上一整个冬季的赋税,如今收上去的这些钱,要是富裕的人家还好,可若是对城南的难民来说,却是一道重压。

而且,这个月收的赋税,是以往夏日里收的赋税两倍之多,这些官府为了中饱私囊,竟然暗自加税,这些钱对城南的流民来说几乎要了命,而对寻常的长安百姓来说,亦非随手可拿得出。

百姓们拼命拍门,而青衣书生在门外大声道,

“大周皇室蒙羞,

大周皇室蒙羞!”

门内,衙役们站成一排,皆面有急色

“大人,为着上次那件事,如今衙门里已经半个月没有开门接案了,咱们这样,这官府就名存实亡了,怎么能顶得下去。”

京兆尹面色肃穆,

“本官也不知道,明明就是上面传下来的旨意,说是要增加赋税,如今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该减免赋税,本官将那日衙门口发生的事情报上去,却不曾想,治粟内史一口咬定,陛下批准了免除赋税,但那命令加税的密诏上的玺印亦是造不得假的,本官都不知道,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如今那些赋税早就都进了国库,本官就算是要还给百姓,求一个清净,也没有法子。除了禁闭大门,哪还有什么方法,就算是一直不接案子,耽误正事,也只能如此了。”

众衙役面面相觑。

京兆尹话音未落,却听外面有人高声喊道,

“大周皇室蒙羞!”

“大周皇室蒙羞!”

京兆尹皱眉,

“这是何意?怎么会有人喊这个?”

一个衙役道,

“回大人的话,那就是上次闹事的书生,上次来的时候,在大堂里直说长诀小姐蒙冤一事。咱们顾及他所报案子牵扯到陛下,所以把他赶出去,他便妖言惑众,说出赋税的事情,导致今日这般局面。”

京兆尹道,

“他报案时要报的,会不会就只是宫家长女的事情,如今这局面,只是他报案被拒,心有不甘,言语挑拨所致。”

京兆尹忽然一拍脑袋,

“快!把那个书生拉进来,别让他妖言惑众了!”

“他要说宫家长女的事情,就让他说,只要咱们不管便是!”

几个衙役面露难色,

“可是,大人,咱们这些人手,只怕是不够和外面那些百姓抗衡的。”

京兆尹道,

“去,马上把后院里的护卫和小厮马夫叫出来,笼笼统统,得有五十个人,拉一个人进来必然不是难事。”

“是!”

快速寻齐人之后,数十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半扇门。

另一些人死死地顶住剩下没有打开的那半扇门。

而冲出去的那些人快速在百姓的推搡中寻到青衣书生,把青衣书生架着就拖进去。

青衣书生高声道,

“救命啊!官府杀人灭口了!”

出来的这些人硬着头皮从百姓中冲出来,门重新开了,那些人拽着青衣书生,剩下的人马上关住了门,反身压在门上。

门仍被推得一动一动,旁边的人忙架上门闩。

好不容易关上门,墙头那边却露出一个头来,而后,是更多的人从墙上翻了下来。

衙役和小厮们面色大惊。

青衣书生跑进大堂,随后便是方才那些堵在门外的百姓。

百姓大喊,

“狗官,你中饱私囊,把骗我们的钱都吐出来!”

京兆尹面色大惊,慌忙地找躲避的地方。

百姓却把他揪出来。

众人要伸拳就要打,

京兆尹捂住头道,

“本官可是朝廷命官,你们打了本官,要吃牢饭的!”

“吃牢饭?正所谓法不责众,你要抓我们哪个!”

“你假传圣旨,加收赋税,就算我们不打你,你也要死,就算是我们打死你,又能怎样!”

众人就要打。

青衣书生高声道,

“住手!”

一听青衣书生制止,不少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明明是青衣书生将他们带来说必然要让他们能为赋税之事讨一个公道,如今又是为何制止?

青衣书生道,

“这位京兆尹刚刚调来长安没多久,不可能这般只手遮天,他也不可能这么大胆,一来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必然是上面有人在搞鬼,正好殃及池鱼而已。”

有人不解道,

“那我们来做什么!”

青衣书生道,

“京兆尹大人,如果你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就请赶紧拿出来吧,我们给你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京兆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有,本官有证据,本官是清白的!”

众人见京兆尹这般毫不犹豫的样子,心中咯噔一声,

难道这京兆尹真的是冤枉的?

京兆尹从高案中的抽屉里拿出一卷黄帛,快速展开,声音都颤抖不止地道,

“这…这是陛下的密诏,是陛下让我这么做的。”

识字的人围过去,看了内容之后,面色大惊,

“这是,这是陛下要增加赋税的密诏?”

青衣书生道,

“京兆尹大人如何证明此物是真?”

京兆尹悄悄抹了一把冷汗,还未等他说话,便有人道,

“怎么可能,陛下一定不会下这种荒唐的圣旨,关廷尉都亲口说了,陛下同意了免除赋税,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陛下怎么可能这般刻意的出尔反尔。皇帝一言九鼎,你见过哪个皇帝出尔反尔,把自己说的话收回来的。”

“是啊,而且国库怎么可能穷到这个程度,就算是退一万步来说,若是真的不能缺这个赋税,陛下大可在之前就不答应免除赋税,如今为何又要无端端地这般不仅要收,还要增收,那个时候,边关可是大捷,根本就不会因为需要银两支援三军而翻倍增收,你这必然是骗人的,陛下有什么理由这么去做!”

“就是,定然是你这狗官知道瞒不住了,所以假造了一份圣旨,要骗我们!”

群情激愤,京兆尹辩解都辩解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青衣书生却挤开众人,上前拿起圣旨,不过是看了一眼,便惊道,

“不,这圣旨…好像是真的!”

青衣书生将眸中情绪遮掩,把圣旨反向百姓的方向,

“你们看,这个玉玺的印,若非是真的玉玺印章,不可能是这般模样,这个印章上的红泥,只有宫里才有,而且印记清晰,线条明显,刻纹必然是大家所作。隐隐有丘处机一流之风,试问,能集齐这些的,到底是真是假?”

京兆尹一听,青衣书生在为他说话,马上就反应过来,

“就是,我是冤枉的啊,这可是陛下身边当红的朱公公来宣旨的,又有玉玺的印记作证,就是陛下的亲笔密诏。”

清风阁中,

杨晟道,

“廷尉大人,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玉玺?”

关无忘道,

“山人自有妙计,殿下不必再多理会了,总之,臣会一直站在殿下这边。”

浣纱自苎罗(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有人有些动摇,道,

“难道这…真的是陛下下的旨意吗?”

众人沉默,但不过片刻,

便有人反驳,

“怎么可能,别听这个狗官瞎说,虽说陛下眼前调整支援鄞州有误,但是这么多年来,你们可见过陛下有这般不可理喻的行径吗?”

“而且,他这算是什么圣旨,我可是听说圣旨由十余层布帛叠加而成,你们看,这黄帛,这么薄,薄得能透光,哪里有十余层的模样?”

说话的人将黄帛举起,日光照射在黄帛上,竟薄得可透光,那光丝丝缕缕从布上渗透,完全挡不住炽烈的阳光。

众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清楚,只怕是那狗官为了中饱私囊,仿了玉玺,可却忘记在布帛上下功夫,导致这布帛露了馅。

这圣旨,分明就是假的!

如此一看,众人也理直气壮了,

“谁不知道,皇帝所说的话,是金口玉言,不能违背,亦不能轻易作废,更何况是在这么严肃的事情上,陛下怎么可能这么堂而皇之地下诏,留下出尔反尔的证据,难道皇室之威,天子之威,什么都不是吗?”

“说得对,陛下定然不会这么昏庸。”

“定然是这个狗官信口开河,想要污蔑陛下。”

“今日若不打他,只怕日后还要污蔑陛下,有损天家威严。”

拥挤间,那张黄帛坠地,被人挤踏,从中间裂开。

中间藏着的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青衣书生忙弯腰拾起,吼了一声,

“都别挤了!圣旨都被你们弄毁了!”

一个男子道,

“这算什么圣旨,不过就是这狗官用来蒙蔽视听的假东西,你别被骗了。”

青衣书生看向手中的黄帛,却面色骤然一变,从中间裂开的地方掏出一张纸条。

众人见青衣书生从黄帛中又拿出一张纸条,不约而同地盯着那张纸条。

怎么回事?

青衣书生将纸条上的字一目十行看完,忽做心绞状,捂住胸口,喘不上气来。

指着那张纸条,手不停地抖动。

众人见状,忙拿过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字却让众人面色一白。

勿要泄露之前朕允诺免除赋税的消息,今国库已空,此间赋税,朕有急用。

言语颇白,目的明确。

而那被撕裂的黄帛中间,清清楚楚地露出了十余层的轻帛,每一层都薄如蝉翼,颜色都还深浅不一,由深至浅,一层层地叠起,层层都有极精巧的白线龙纹,那白线细得几乎只有平日所见的线的五分之一粗,像蚕丝一般,却绣出了栩栩如生的飞龙。

试问这世间,有谁有能力得到这般做工的布帛。

若说是这京兆尹为了糊弄众人而弄来的,未免也太大费周章,而且乍一看还像假的,傻子才会这般吃力不讨好地去做这么一个假货。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圣旨是真的。

众人沉默,大堂之上,竟无半点声音。

震惊已不足以言表。

若这圣旨是真的,那这里面的纸条,必然也是真的。

陛下竟然…真的下了这样的密诏。

还下令命收税的官府掌事不准泄露之前同意免除赋税的消息。

之前有人看见云贵妃出入新万国寺,便怀疑陛下是为了云贵妃建万国寺,才出尔反尔,还加收赋税。

但他们这些人坚信不疑,觉得陛下不可能这么做,陛下可是九五至尊,怎么可能做这种引人唾骂,留下污点的事情。

所以,坚定地认为是官府为了中饱私囊,可以隐瞒消息,赋税照收不误,还增加一倍,想借此发一笔横财。

却没想到,如今截然相反的事实竟这样眼睁睁地摆在眼前。

陛下亲笔亲印,宣了这道密诏给京兆尹。

暗中命他增加赋税,一反之前帝令。

而且国库已经空虚到需要加收赋税才能维系的地步。

而且言语这样仓促直白,根本没有半点帝王的气度,像是民间催租的地主一般。

到底是有多急,才这般丢失掉所有帝王气度去写这样一张密诏。

众人不由得想到那建在皇城外的新万国寺。

那座万国寺,辉煌宏大,处处精巧不凡,显然是花了大价钱。

难道,陛下的急用,竟是真的用在了这座取悦妃子的佛寺上?

不,不会的,陛下怎么可能这么做。

有人低声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陛下怎么可能这么昏庸,拿了这些钱,破了这金口玉言与帝王气度,就是为了取悦一个妃子,我不信,陛下怎么可能这么色令智昏。”

青衣书生上前,拿起那圣旨,

“这上面的玉玺印章,绝非作假,当年我考科举时,有幸在老师家中见过老师被分官的圣旨一回,那印章的字迹恢宏刚劲,与如今这黄帛上面的一模一样,而且这周遭花纹的走向和粗细,基本重和,若说这圣旨是假的,未免也假得太真了,连陛下的字迹都模仿得毫无偏差。而且他一个京兆尹,怎么敢随便造一张假圣旨来骗人,这可是砍头流放的大罪,除非京兆尹大人是不要命了才敢这般作为。”

众人的面色极难看,但却没办法说出一句不是。

眼前情状,几乎是板上钉钉。

陛下…真的为了一个妃子,做出了这等昏庸之举。

而且,国库还全然空虚,到了连建造一间佛寺的钱都没有,要加收赋税才能建的地步。

众人越想越心寒,之前他们那么信任陛下,坚定地认为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们一巴掌。

难怪,这件事情闹出来这么久,陛下都没有要惩治京兆尹的意思。

原来是因为京兆尹根本就没有中饱私囊,那些说京兆尹是自行加收赋税的流言根本是无稽之谈。

真正收了赋税用来挥霍的,是陛下自己。

越信任,知道真相的时候,才会越是如坠深渊。

众人的心不断地下坠,像跌进冰川里一般。

陛下怎么能这样做,那可都是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能为了一个妃子,说加税就加税,说不免除就不免除。

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还要大兴土木,建造一座没用的佛寺。

浣纱自苎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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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里,甚嚣尘上的跳崖之事。

那件事,几乎闹得长安翻了天,无数朝臣上谏,无数百姓自发为宫楚二人伸张正义,但陛下却一直无动于衷,只是轻飘飘地揭过去,除了将瓮喻贬成了庶人之外,再无动作。

而且那所谓庶人瓮喻,如今都还住在皇宫里,除了没有封号之外,一切都和当初还是公主的时候没有区别。

陛下当着文武百官承诺要收回凤印,架空中宫,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这个许诺从未有过。

众人面色难看。

原来…原来这赋税一事并不是陛下第一次出尔反尔,早在之前就已经有过,只是他们没有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罢了。

可是他们信任和维护了这么久的陛下,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明明年年都会撒太平金钱与民同乐,会心疼宫家受过太多苦痛,忍痛罢免宫家的官职。

这样的陛下,为什么竟做出这样大相违背的事情来?

明明体恤宫家,宫家的长女死了,竟然一点做主的意思都没有,一副完全不记得从前宫家卖命守护大周的模样。

而楚世子亦然,定王一族陪同高祖一起打下大周江山,一直忠心耿耿,如今满门被灭,只留下一个世子,如今被牵连,坠崖而死,陛下也没有半分同情或抚慰的意思。

连百姓中都有为楚世子立冢的,而陛下明知定王一族不可能有人能为楚世子奔丧办白事,却无动于衷,最要紧的是,这都是由瓮喻牵连而来,瓮喻是陛下的女儿,犯了错事,陛下竟然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

至少,不为定王一族,也该为这份愧疚,为楚世子立冢,找到尸体,为其安葬。

可是陛下没有。

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半点动静,似乎这些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对宫家的体恤,岂非不是真的?

那宫家是真的被贬官,被无缘无故贬为庶民,而不是所谓陛下同情体恤。

那姚将军从边关传回来的急报中,指名道姓只有宫家才能救大周,姚将军在关外,必然最是清楚怎么才能翻盘,姚将军说必须是宫家,就必需宫家无疑了。

可是如今宫家被无缘无故地贬为庶民,必然心寒。

而且宫家不再是将门,怎么还会挂帅出征,怎么还能救大周于水火之中。

众人的心不断的下坠。

如果宫家不挂帅出征,西青必然直破鄞州,攻入青州,到时,便是直取长安!

西青是会屠城的。

他们这些人,到时全部都要亡命!

众人跌跌撞撞地跑向宫府。

而宫府前,早已聚集大批民众,跪在门口,高声道,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

百姓们跪在宫府门口,老少男女皆有。

呼声震天,还夹杂着哽咽的声音。

面色哀凄,痛心疾首地一次次呼唤。

众人看着那扇朱红的大门,却久久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宫将军!”

“救救我们吧。”

“若是您不救我们,长安必然会被西青屠尽,大周就要完了,我们全都会没命啊。”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

没有说是哪位宫将军,百姓们心中却知,宫将军三个字,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图腾,从前到现在,无数位宫将军用鲜血铸成这个图腾。

这个图腾,是守护大周的图腾,唯其才能够守护住大周千秋,可是他们从前忽视了这三个字,把其当成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于是,这个图腾离去了,大周的守护神骤然消失,他们还不觉,唯到危难时,才知道,这个图腾对他们,对大周来说,有多么重要。

有几个头上带了伤的人,跪在最前面,是被西青的细作所伤,

几个受了伤本该虚弱的人却是呼唤得最大声的。

西青的细作都已经把手伸到长安里来了,可见如今,若是再不及时制止,西青就真的要攻入长安,占领大周。

如果宫将军真的不救他们,他们还怎么活。

呼声震天,且跪在宫家门前的人不断地增多。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

“宫将军,救救我们吧!”

“只有您能救我们啊!”

百姓跪拜,整整跪满了宫府前的那条宽街。

人人呼喊,哭泣,崩溃,请求。

众多的声音中,宫将军三个字不停地被齐声呼唤。

只是三个字,却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每个人都在喊宫将军,声音混杂,不分你我。

却达成同一个祈愿,他们希望大周的守护神再度回归。

大周的守护神,是从前那五十七座牌位的风骨,是一脉相承的忠烈气概,是为民拼死搏杀,纵横沙场无敌手的宫家郎,是杀伐决断,万民敬仰的宫将军。

从不论生死,从不论功绩得失,百姓质疑,不气不恼,百姓不知其功绩,亦不急不躁,从不计较。

从始至终,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对于百姓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保护和原谅。

去,一身白衣盔甲红缨枪。

回,则扬戈断崖,高头大马,战旗烈烈飞扬,万民欢呼。

死,纵马革裹尸,亦天下缟素,铺白千里,万民送葬。

宫将军三个字,从来都不是特指哪一个人。

而是这个家族,这数十个或逝去或健在的为国为民,征战沙场的宫家郎。

每每宫家出战,所有人都默认此战必胜,放下担忧的心。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依赖着宫家,依靠着这个家族,依靠着那几个满身旧伤,数度生死攸关仍咬牙挺直脊梁的男人。

如今守护神骤然消失,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直以来的安定与平静,是谁在苦苦支撑,用尽全力去维全。是谁一声不吭,生生扛起万民的期盼与未来。

是他们的错啊,是他们对不起宫家,若是他们能早点明白过来,从前宫家被贬官,被削职,不是因为陛下体恤,而是因为功高震主,只要有他们维护和全力追随,也许宫家就不会败落成今天这副模样。

如今,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宫将军,败落得连女儿逝世都没有办法为其求得公道。

从前长诀小姐便说过,从小到大,见不到几回父亲。

如今,这个见不到父亲几回的姑娘死了,而承担了无数重担,为大周拼杀搏命耗尽数十年华的父亲,到头来,竟然连为她求一个公道,求得安宁离开,求得全尸下葬的资本都没有。

一朝被贬庶人,无人为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族发声,无人能患难与共,年过半百的父亲纵使再痛苦,都没有为她发声,求得公道的能力。

一整条街都跪满了民众,甚至对面的楼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一遍遍恳求,一遍遍呼唤宫将军三个字。

满街的人声如山海涌来,

“宫将军。”

“宫将军!”

“宫将军!”

声势浩大,从远远的地方如浪潮一般涌过来,一直蔓延到街的尽头,数千民众,疾声高呼。

宫长诀戴着锥帽站在楼阁上,听着一波波的声浪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她似乎能看见前世宫家铁骑要进宫讨要说法时,宫墙外的呼声震天,高声疾呼,要求制裁通敌叛国的宫家,百姓们站在宫外,一层又一层的人墙,像天一样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人心肺俱裂。

回忆中的高声斥骂,和现实中,耳边一遍遍高呼的宫将军,交织着在她脑海里回荡。

眼前一会儿是百姓们那些厌恶失望的表情,一会儿是恳切而愧疚的面孔。

一声声的疾呼冲击着宫长诀的耳膜。

她扶着栏杆,看向跪满了一整条街的百姓们。

宫将军三个字,如雷贯耳。

她无由来泪盈于睫。

若是前世,宫家也能有这般的威望和百姓的信任该有多好。

至少不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遗臭于世,在众人眼中,以欺世盗名的面目死去。

满门抄斩,一百二十一人,除却她之外,一个不留。

除却老弱妇孺,还有她刚刚成年的弟弟宫忱,还有为了百姓生死相搏大半生的父亲和叔父。

前世,宫家若能这般得民心,该有多好。

一声声的宫将军仍响彻在耳边,似要响遏行云,贯彻苍穹。

宫长诀闭上眼,听着那三个字燃烧在耳际。

一遍遍地重复,她握紧了栏杆。

她复睁眼,一双眸坚定而清亮。

这一世,宫家不是欺世盗名,人人唾骂的奸佞,她的名声也依旧清清白白,她所能倨傲,所能倚仗的一切,全都还在。

宫家绝不会再任人宰割,走上前世那般的结局。

所有受过的苦难,她会亲手一一奉还。

敌人怎么让宫家灭亡,她这一世,也会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方法,让敌人身败名裂,坠入无尽深渊。

她会握着她所能倚仗的一切,刀刀见血,步步不留行,屠尽敌人,为前世里无端遭受劫难的家人报仇雪恨,为那些曾经遭受过的苦痛拔刃鸣冤。

浣纱自苎罗(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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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震天的呼喊声中,那扇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身形高大却面目憔悴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缓缓跨过门槛。

众民惊呼,

“宫将军!”

宫韫抬眸看向面前的上千民众,一双老眸不由得有些湿润。

有女子带着孩童上前,跪在台阶上,冲着宫韫磕头,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

女子泪如雨下,孩子虽懵懂却也跟着磕头,声音软糯,在凄切的恳求声中,孩童懵懂的声音如一泓清泉入浊泥。

“宫…将军,救救…救救我们吧。”

宫韫忙要扶起女子和孩童。

女子却又磕头,泪落如雨,

“宫将军,求您救救我们。”

女子拉过孩子,拉开孩子的衣袖,上面的触目惊心的被火烧过的伤疤,看样子,是刚受伤不久,还在溃烂发炎。

女子哽咽道,

“西青将细作派进长安,孩子他爹是长安里第一个发现细作的,却因此被那些西青细作害死,连全尸都没留下,在西青细作纵的那场大火里被烧得一干二净。孩子也差点死在火场里。”

女子泣不成声,抓住宫韫的衣角,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宫将军,求求您,帮帮我们吧,西青如今已经这般堂而皇之地侵入长安,若他日屠城,我们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孩子还那么小,甚至都可能没机会长大,不只是我的孩子,还有整个长安的孩子,求求您,帮帮我们,至少让我们的孩子能活下去吧。”

女子声泪俱下,而宫韫面色沉重,眸色复杂。

宫韫扶起女子和孩子,

“先起来,起来再说。”

女子却道,

“宫将军,若是您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宫韫面色为难,眸中更是纠结。唇上冒了胡茬,眼底青黑,整个人的精神远没有之前看上去那么好。

他艰涩地开口,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

宫韫只留下半句话,剩下的半句话便留在喉咙里,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众人都可窥见几分未尽之意。

跪在前面的民众恳切道,

“宫将军,可是如今,只有您能救我们了。”

“宫将军,求您了,帮帮我们吧!”

宫韫看向那些凄切恳求的面孔,垂下眸子,不忍再看,心底不由得泛起一股心酸。

他声音沉重,

“若是往常时候,宫家必定身先士卒,与西青搏杀一回,可是如今,宫家孑然一身,没有官职,没有虎符,甚至没有一兵一卒可供统领,怎么还能救你们?”

宫韫转身,不欲再看那些急切的面孔,

“我已经不是宫将军了,宫家,也不是从前的宫家了。”

他眸中情绪翻涌,只留下一个背影。

百姓们看着宫韫的背影,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个身影并没有百姓们从前以为的高大和健硕,反而有轻微佝偻,有些瘦,可那轻微佝偻的脊背,却是从前为万民扛起一片天的支柱,是什么时候,曾经那个可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的宫大将军,竟变得这般沧桑和瘦弱?

如今,他们竟无法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宫大将军与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这样沧桑憔悴的宫大将军,他们究竟将其忽略了多久?

有百姓上前拉住宫韫的衣角,

“将军,可若是您置之不理,有谁还能救我们,救这大周呢?”

浣纱自苎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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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风向来不甚温柔,总是大而宽,有力地席卷而来。

宫家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被风孤零零地吹起,黄色的灯穗在空中不断地飘晃,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似秋叶飘零。

恰如宫韫给人的感觉一般,萧索,无奈,彷徨。

透过宫韫的身影,人们似乎能看见那满地鲜血的战场,那立剑半跪在风沙中的将军,生青苔的城墙似云般摇摇欲坠,而新芽染血,血缘着叶子滴落,秃鹫食尸,风沙凄寒,战鼓的敲击声在肃杀的秋日中一声又一声,敲落苍穹。

不是宫将军不愿意救他们,而是他已自身难保。

提携玉龙,为君百战,数次从战场的生死搏杀中活下来,本该是加以信任,赞扬封赏,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宫家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凯旋归来,死里逃生,而坐享其成的皇帝,却将宫家一贬再贬,直至贬成庶民。

如今,为了取悦一个妃子,收取不可计数的赋税,仅仅是为了造一座无用的庙宇,说是庙宇,其实与商纣王为妲己所造的酒池肉林有何区别?

一样是色令智昏,一样是祸及百姓。

细腰争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下来。

外敌入侵时,他们的君主却在榨尽百姓的血,锱铢不放,却用来贪图享乐,挥金如土。

真正有救国之能的将士被贬褫,老来平民策如无用涓埃,甚至换不得东家种树书。

宫韫见到这么多的百姓跪于宫府前,是感动,宫家在百姓心中尚有一席之地,这上百年的拼命守护并未白费。

却骤然又是心酸,若非姚远那份非宫家不可的信,若没有长诀之前的铺路设计,百姓们还会不会这么敬仰与依赖?

宫家一向对百姓从不计较,功过不知也无所谓,只是一直坚定着守护着黎民百姓。却是因此与百姓却长时间隔着一道鸿沟,百姓不知宫家的咬牙坚持,宫家也不说自身艰苦,从未有过交心之时,若非长诀当初设计流言,让长安百姓知道宫家的举步艰难,只怕眼前,并不会有这么多人能理解宫家。

如果姚远并不与宫家一心,不相信宫家能力,不想着帮宫家一把,就不会写下那样的急报,或许也就没有眼前的满街而跪,苦求庇护。

他虽感动,却也是几分害怕与心寒,若只是为了自己能救他们的命而跪拜敬仰,宫家到底也不过是当初一样被牵扯着走。

只不过,当初是满心利用的元帝,现在是他们发誓庇护的百姓。

宫韫垂眸,其实就算是百姓只是为了活下来,才求宫家,他和宫霑也一定会出战,因为百姓是宫家的软肋,宫家要守护的第一顺位。没有任何条件,不求任何回报。

任玄机站在楼台上,看着街上密密麻麻的人,悠悠道,

“你不恨百姓吗,上辈子,百姓都那般对你们了,甚至可以说是害死宫家的凶手。”

宫长诀苦笑,望着楼下百姓,

“我恨过的。”

“他们间接造成了宫家的死,我怎么可能不恨。”

她眸色怅然,面上的笑也凄楚,

“可是,我渐渐明白了,真正对我们下手的是元帝和瓮喻,不是他们。”

“若我是百姓,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纸条的鸽子飞入宫家,又知道宫家有通敌叛国的证据,还看见自己一向信任的皇帝真的降旨意处罚了宫家,连朝廷众臣都毫无异议,估计我也会相信吧。”

她眸中有淡淡的泪光,迎着日光闪烁。

“这些百姓,他们是无辜的。到底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

“前世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被愚弄,被当成刀,去刺向任何想刺向的人。上辈子,他们终归是被人愚弄了,我们保护了他们的生,却没有保护他们的灵,导致他们被别人随意戏弄,无法判断真相。”

“我们宫家发过誓要代代守护百姓和大周,却只知道杀敌,忘记了关心他们,融入他们,了解他们,忘记了让他们了解宫家,明白宫家的苦心。”

“若我们如这一世一样多关心他们,融入他们,像这一世一样,他们就不那么容易被愚弄了,是我们没有做好,怪不得他们。”

宫长诀看向任玄机,

“任前辈,你看,这满街的百姓,如今都在相信我们,换作如今,元帝和瓮喻再把那些所谓证据丢进宫家,就算百姓们不能完全确定,但也不会那么确定,毫不犹豫的就都跑到皇宫外面去拦我们,踩断我们的脊梁。对我们下死手。”

她垂首,轻叹一声,

“终究是我们没有做好。”

任玄机扇着葵扇,缓缓道,

“丫头,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错。”

宫长诀转眸,再度看向百姓,轻轻一笑,

“我也知道不是我们的错,但错的就真的只是元帝和瓮喻吗?

“我们真的太疏忽了,一直高高在上地做我们的大周守护神,以为这样便可以了,却忘了多看看他们,多了解了解他们,让他们也了解我们。”

宫长诀道,

“前辈或许知道关无忘吗?”

任玄机道,

“是关家留下来的那个小子?”

宫长诀点点头,

“您知道,关无忘说过我什么吗?”

她回忆起当时自己有些好笑的举动,不由得笑了,

“那时,我在街上,看见运赈灾粮食的车上掉下来的竟然是劣粟,我怒气冲冲就去找关无忘,指责他不该从上面挖钱,这是事关万民的救命稻草,他怎能在这上面做手脚。”

宫长诀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却忽然严肃地说,原你也知这是百万黎民生死攸关的事,可人饿的时候,草根,树皮,甚至是所谓的观音土,又有什么是吃不下去的?劣粟又如何,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不能吃?”

宫长诀似能看见关无忘说这话时的神态与模样,看着楼下的百姓,眸子发亮,她学着关无忘的语气,重复着关无忘的话,

“买一斤细米的价格,能买十斤劣粟,就意味着能多救九倍的人。”

“宫长诀,你一向衣食无忧,没有真正见过满地饿殍,饿到了极点,纵使是观音土,也是救命的东西。更何况,换掉的变成了劣粟,不再是细米,一路上,交接的人无法利用从中挖去部分去换钱,能多救多少人?”

她轻轻道,

“你——”

以关无忘那份带着几分觉得她幼稚的轻蔑语气,她朱唇微启,

“清楚吗?”

任玄机听着宫长诀重复着那时的话,摇着葵扇的手缓了几分。

宫长诀收起情绪,复看向任玄机,

“他说得对,百姓于我们,不该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图腾。而宫家对百姓,也不该只是一个图腾,我们都是鲜活的,如果宫家要当守护神,只有在百姓眼中,不仅仅是一个图腾,一个符号,宫家才能真正地成为守护神,守住大周的神,守住百姓心的神。那才是真正的守护神。”

“而前世的我们,并没有做到。”

“百姓有错,宫家亦有错。”

“直到关无忘说了那番话时,我才意识到,他们那么容易被欺骗,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他们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们。我们只知道杀敌,只知道下意识的维护,把百姓二字当成负担刻在骨血里,却都不低头看看,自己维护的是什么人。”

宫长诀道,

“这一世,我引导流言,不仅仅是为了令宫家脱险,更是为了能让他们认识真正的宫家。不是完美如铸的神像,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谪仙,而是有苦痛,有难言之隐,有伤痕的普通人家,但是这个普通人家,愿意为了他们搏命,为他们受尽雷霆烈日折磨。”

她眸中释然,带着几分和煦的光,

“这,才是百姓们该认识的宫家。”

“所以,这一世,百姓们不怀疑是宫家有罪而变成庶人,而是坚定地认为,是元帝有错,无端伤害了宫家。”

“我的死,百姓们会为我打抱不平,我不得公道,百姓们会为我高声疾呼,愤懑报案上百,血字书幅以召天下,告诉所有人我的冤屈,我的痛苦,心疼我,为我立冢,为我写传,为我长续香火,为我祈求寺庙点燃我的长明灯,日日诵经,超度亡魂,归往善处。”

宫长诀笑了,却垂下眸子,泪盈于睫,

“所以,我便更后悔,前世没有守好他们,他们本来是这么善良而热忱,却被人当做刀子使,插向了我们的心窝。”

“如今我想通了,恨自然消散。只是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犹豫不决,不敢确定百姓是为了保命才急求宫家,还是真正相信宫家,支持宫家。”

宫长诀看向宫韫的身影,百姓们跪在宫韫身边哭诉。

宫韫的背影却那般怅然若失。

宫长诀喃喃道,,

“父亲,你可要试着相信他们啊。”

任玄机捋着胡子,没有说话。

而满街百姓跪拜的壮观场面,却刻入宫长诀的心肺间。

终究是从前受难太多,苦尽甘来了。

浣纱自苎罗(1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夏日的风向来不甚温柔,总是大而宽,有力地席卷而来。

宫家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被风孤零零地吹起,黄色的灯穗在空中不断地飘晃,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似秋叶飘零。

恰如宫韫给人的感觉一般,萧索,无奈,彷徨。

透过宫韫的身影,人们似乎能看见那满地鲜血的战场,那立剑半跪在风沙中的将军,生青苔的城墙似云般摇摇欲坠,而新芽染血,血缘着叶子滴落,秃鹫食尸,风沙凄寒,战鼓的敲击声在肃杀的秋日中一声又一声,敲落苍穹。

不是宫将军不愿意救他们,而是他已自身难保。

提携玉龙,为君百战,数次从战场的生死搏杀中活下来,本该是加以信任,赞扬封赏,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宫家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凯旋归来,死里逃生,而坐享其成的皇帝,却将宫家一贬再贬,直至贬成庶民。

如今,为了取悦一个妃子,收取不可计数的赋税,仅仅是为了造一座无用的庙宇,说是庙宇,其实与商纣王为妲己所造的酒池肉林有何区别?

一样是色令智昏,一样是祸及百姓。

细腰争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下来。

外敌入侵时,他们的君主却在榨尽百姓的血,锱铢不放,却用来贪图享乐,挥金如土。

真正有救国之能的将士被贬褫,老来平民策如无用涓埃,甚至换不得东家种树书。

宫韫见到这么多的百姓跪于宫府前,是感动,宫家在百姓心中尚有一席之地,这上百年的拼命守护并未白费。

却骤然又是心酸,若非姚远那份非宫家不可的信,若没有长诀之前的铺路设计,百姓们还会不会这么敬仰与依赖?

宫家一向对百姓从不计较,功过不知也无所谓,只是一直坚定着守护着黎民百姓。却是因此与百姓却长时间隔着一道鸿沟,百姓不知宫家的咬牙坚持,宫家也不说自身艰苦,从未有过交心之时,若非长诀当初设计流言,让长安百姓知道宫家的举步艰难,只怕眼前,并不会有这么多人能理解宫家。

如果姚远并不与宫家一心,不相信宫家能力,不想着帮宫家一把,就不会写下那样的急报,或许也就没有眼前的满街而跪,苦求庇护。

他虽感动,却也是几分害怕与心寒,若只是为了自己能救他们的命而跪拜敬仰,宫家到底也不过是当初一样被牵扯着走。

只不过,当初是满心利用的元帝,现在是他们发誓庇护的百姓。

宫韫垂眸,其实就算是百姓只是为了活下来,才求宫家,他和宫霑也一定会出战,因为百姓是宫家的软肋,宫家要守护的第一顺位。没有任何条件,不求任何回报。

任玄机站在楼台上,看着街上密密麻麻的人,悠悠道,

“你不恨百姓吗,上辈子,百姓都那般对你们了,甚至可以说是害死宫家的凶手。”

宫长诀苦笑,望着楼下百姓,

“我恨过的。”

“他们间接造成了宫家的死,我怎么可能不恨。”

她眸色怅然,面上的笑也凄楚,

“可是,我渐渐明白了,真正对我们下手的是元帝和瓮喻,不是他们。”

“若我是百姓,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纸条的鸽子飞入宫家,又知道宫家有通敌叛国的证据,还看见自己一向信任的皇帝真的降旨意处罚了宫家,连朝廷众臣都毫无异议,估计我也会相信吧。”

她眸中有淡淡的泪光,迎着日光闪烁。

“这些百姓,他们是无辜的。到底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

“前世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被愚弄,被当成刀,去刺向任何想刺向的人。上辈子,他们终归是被人愚弄了,我们保护了他们的生,却没有保护他们的灵,导致他们被别人随意戏弄,无法判断真相。”

“我们宫家发过誓要代代守护百姓和大周,却只知道杀敌,忘记了关心他们,融入他们,了解他们,忘记了让他们了解宫家,明白宫家的苦心。”

“若我们如这一世一样多关心他们,融入他们,像这一世一样,他们就不那么容易被愚弄了,是我们没有做好,怪不得他们。”

宫长诀看向任玄机,

“任前辈,你看,这满街的百姓,如今都在相信我们,换作如今,元帝和瓮喻再把那些所谓证据丢进宫家,就算百姓们不能完全确定,但也不会那么确定,毫不犹豫的就都跑到皇宫外面去拦我们,踩断我们的脊梁。对我们下死手。”

她垂首,轻叹一声,

“终究是我们没有做好。”

任玄机扇着葵扇,缓缓道,

“丫头,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错。”

宫长诀转眸,再度看向百姓,轻轻一笑,

“我也知道不是我们的错,但错的就真的只是元帝和瓮喻吗?

“我们真的太疏忽了,一直高高在上地做我们的大周守护神,以为这样便可以了,却忘了多看看他们,多了解了解他们,让他们也了解我们。”

宫长诀道,

“前辈或许知道关无忘吗?”

任玄机道,

“是关家留下来的那个小子?”

宫长诀点点头,

“您知道,关无忘说过我什么吗?”

她回忆起当时自己有些好笑的举动,不由得笑了,

“那时,我在街上,看见运赈灾粮食的车上掉下来的竟然是劣粟,我怒气冲冲就去找关无忘,指责他不该从上面挖钱,这是事关万民的救命稻草,他怎能在这上面做手脚。”

宫长诀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却忽然严肃地说,原你也知这是百万黎民生死攸关的事,可人饿的时候,草根,树皮,甚至是所谓的观音土,又有什么是吃不下去的?劣粟又如何,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不能吃?”

宫长诀似能看见关无忘说这话时的神态与模样,看着楼下的百姓,眸子发亮,她学着关无忘的语气,重复着关无忘的话,

“买一斤细米的价格,能买十斤劣粟,就意味着能多救九倍的人。”

“宫长诀,你一向衣食无忧,没有真正见过满地饿殍,饿到了极点,纵使是观音土,也是救命的东西。更何况,换掉的变成了劣粟,不再是细米,一路上,交接的人无法利用从中挖去部分去换钱,能多救多少人?”

她轻轻道,

“你——”

以关无忘那份带着几分觉得她幼稚的轻蔑语气,她朱唇微启,

“清楚吗?”

任玄机听着宫长诀重复着那时的话,摇着葵扇的手缓了几分。

宫长诀收起情绪,复看向任玄机,

“他说得对,百姓于我们,不该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图腾。而宫家对百姓,也不该只是一个图腾,我们都是鲜活的,如果宫家要当守护神,只有在百姓眼中,不仅仅是一个图腾,一个符号,宫家才能真正地成为守护神,守住大周的神,守住百姓心的神。那才是真正的守护神。”

“而前世的我们,并没有做到。”

“百姓有错,宫家亦有错。”

“直到关无忘说了那番话时,我才意识到,他们那么容易被欺骗,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他们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们。我们只知道杀敌,只知道下意识的维护,把百姓二字当成负担刻在骨血里,却都不低头看看,自己维护的是什么人。”

宫长诀道,

“这一世,我引导流言,不仅仅是为了令宫家脱险,更是为了能让他们认识真正的宫家。不是完美如铸的神像,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谪仙,而是有苦痛,有难言之隐,有伤痕的普通人家,但是这个普通人家,愿意为了他们搏命,为他们受尽雷霆烈日折磨。”

她眸中释然,带着几分和煦的光,

“这,才是百姓们该认识的宫家。”

“所以,这一世,百姓们不怀疑是宫家有罪而变成庶人,而是坚定地认为,是元帝有错,无端伤害了宫家。”

“我的死,百姓们会为我打抱不平,我不得公道,百姓们会为我高声疾呼,愤懑报案上百,血字书幅以召天下,告诉所有人我的冤屈,我的痛苦,心疼我,为我立冢,为我写传,为我长续香火,为我祈求寺庙点燃我的长明灯,日日诵经,超度亡魂,归往善处。”

宫长诀笑了,却垂下眸子,泪盈于睫,

“所以,我便更后悔,前世没有守好他们,他们本来是这么善良而热忱,却被人当做刀子使,插向了我们的心窝。”

“如今我想通了,恨自然消散。只是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犹豫不决,不敢确定百姓是为了保命才急求宫家,还是真正相信宫家,支持宫家。”

宫长诀看向宫韫的身影,百姓们跪在宫韫身边哭诉。

宫韫的背影却那般怅然若失。

宫长诀喃喃道,,

“父亲,你可要试着相信他们啊。”

任玄机捋着胡子,没有说话。

而满街百姓跪拜的壮观场面,却刻入宫长诀的心肺间。

终究是从前受难太多,苦尽甘来了。

浣纱自苎罗(1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左氏在宫府冰窖内,看着小厮们捣冰,一点点把冰敲碎,她恍然间似乎看见当初那个面有些峻黑,却眉宇堂堂,身姿挺拔的男子。

拿着一食盒篮子,轻轻地放在左家前厅的几案上。

而父亲坐在主位上,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跪下道,

“御史大人,宫韫已在三日之内挑出一篮雪花,请您过目。”

他眼神坚定,毫无半点闪躲。

而她躲在屏风后面,悄悄地看着前厅发生的事。

他就算是跪,背脊也挺得极直,不偏不倚,似乎肩上能扛万钧而不折。

恰似她在城墙坠落时,他踏在马上,飞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那双手臂极有力,不知为何,似一瞬便让她安下心来,如清风入夏,温火染雪。

她记得,那时父亲的面色变化极大。

纵使是父亲那样好的修养,从来没有面色大动过,也忍不住面色变了又变,先是震惊,看过那雪花后,又是凝重,再便是长叹一声,重重地点了头。

而宫韫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宫韫与父亲官职平级,同为三公,本该是平礼便可,他这般低声下气,是为着她而来。父亲是她的父亲,若为女婿,宫韫便低父亲一等,跪,自然合理。

她站在屏风后,纵使没有人能看见她面色通红的模样,她也不好意思地用扇子遮住了面。

那篮雪花,甚至都还清晰可见其片片花纹。

她一想到五大三粗的他在冰室里呆了三天三夜,一点也不作伪地将细小雪花一朵朵挑出,她没有半分觉得好笑,她只觉得心悸。

她站在屏风后,看着他将那篮子雪花放在案上的时候,那一刻她的心情如同在浪中翻滚,她本以为他不会来了。

父亲要雪花作聘礼,不过是委婉的谦词而已。

可是他真的寻来了,而且丝毫假手于人。

他给的不是雪花这份聘礼,而是他要娶她这份决心。

她想起他放下那个雪花篮子的样子,他拿着篮子,极轻地放在桌上,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轻的东西,向来是毫无怜惜地重重地放。

唯有重的东西,才轻轻放。

那雪花,是他最贵重的承诺,他将之放在心上,是因为将她放在了心上。

她本来极忐忑,担心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时时怅然,想起他时,心却跳得极快。

而后宫韫来提亲,她极欢喜,知道原来自己并非单相思,可是这阵喜悦没过多久,她便听说父亲要他寻来雪花作聘礼,如今烁金夏日,哪来的雪花?

父亲,分明是不愿意将她嫁给他。

怎么可能有人能在盛夏天气拿到雪花?

她失魂落魄,几度病倒。

本以为再无可能,

他却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拿出这份不可能的聘礼。

只可惜,当初以为的就此会恩爱白头,终究因为一个万姨娘而变成镜花水月,如今纵使万姨娘离去了,她与他之间多年的隔阂也难弥补了。

左氏眼眸湿润,看着那些碎雪,冰窖里的冰寒刺骨。

原他当年竟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三天三夜。

她知道他如今寸步维艰,只是作为妻子,她当与他相互扶持的。

宫府门口,

有民众上前,

“宫将军,朝堂不信您,我们信您,陛下不倚重您我们倚重您。”

“勿论贬为庶人,纵使宫家沦为阶下囚,我们也会一直相信宫家。”

“宫将军,求您,救救百姓,救救大周吧!”

宫韫看向众人,面色间却皆是为难,他不是因为手无兵将而需要表现得左右为难,而是真的为难。

看着面前这些苦苦哀求的民众,他没有办法知道,是今急而求宫家,满心利用。还是百姓们真的信任宫家,愿守宫家如尾生抱柱。

宫韫声音沉重,道,

“只是…陛下如今这般,只怕是不会再让宫家上战场了,毕竟,若是陛下有让宫家上战场的意思,在姚将军的急报来后,就该派遣宫家,只是如今,陛下显然未有此意。”

宫韫面色铁青,一双眸似不敢再追思下去,他缓缓闭上了眼,

“烽火照长安,心中自不平,只是…

今日,宫家纵再不平,再想请命前往,陛下也不会再给宫家机会了。”

“没有一兵一卒的将军,还算什么将军。”

众人见之,只觉得这燥热的夏风竟有几分寒凉。

舞姬最恨无彩袖,樵夫最恨无刀斧,

君王长灭山河覆,将军最恐无兵卒。

一个连士兵都没有的将军,该是多悲哀。生而为将,难逢敌手,老境却颓唐至斯。

无人可解此困境,老将终老,功绩可映长空,却无故失去一切,一夜倒塌。

夏日漂泊的风像一场大雪。

最英勇的将军倾颓了脊梁。

长安中,就该有一场大雪。

有人感觉面上微凉,抬头,却有细细碎碎冰凉的感觉贴在面上。

有人惊叹,

“下雪了!”

有人伸手去接,有细密的冰花落在手上,一瞬即化。

“真的下雪了!”

“可如今是六月啊!”

众人都看着那些纷纷扬扬落下的冰晶,一点点落在人身上,一点点落在地上,

众人震惊,无数人去接那雪,看那雪,长街一瞬沸腾。

“怎么回事?”

“这世上竟真有六月飞霜。”

“这雪,这雪是真的。”

同时,四面八方都传来唱戏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边,却无处去寻声源。像是自天地而来,一声声极凄清绝望,悠长断肠。

“常珏本是公侯女,

家室鼎盛貌端庄,

无奈一朝遇奸佞,

性命家室两消亡。”

“小女长诀,长安人士也,想我误许婚盟,被奸人所害,名声尽毀,家室全休,雪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堪比窦娥之冤,

不同的唱段同时响起,声音大得令人震撼。

声声都像在敲击心脏。

在唱戏,却根本不像是在唱戏,似乎要急切着告诉他们什么。

一遍遍重复,几个唱段同时响起。

“无奈一朝遇奸佞,

性命家室两消亡。”

“六月下雪…”

冰凉的雪落在众人身上,众人不由得同时睁大了瞳孔,这是公侯女的唱段。

曾经,长安中遍寻不得那个写公侯女这出戏的人。

众人并未放在心上。

当初,他们以为,那六月飞雪,只是戏中方有,如今,却尽现于眼前!

众人一遍遍听着戏声,忽然面面相觑,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长诀本是公侯女,

家室鼎盛貌端庄,

无奈一朝遇奸佞,

性命家室两消亡。

他们曾经以为是在讽刺孟家的唱段,如今看来,却明晃晃地指向天家!

性命与家世皆因皇室消亡,而皇室,就是唱段之中所指奸佞!

戏中常珏死后,六月飞霜。

而今…亦六月飞霜了!

山河不长诀

山河不长诀如何?

浣纱自苎罗(1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众人震惊。

而唱戏的声音似乎真的就在耳边响起一般,凄楚而悲恸,声音大得直入耳膜。

却无从去寻唱戏的声源,因为,唱戏的人似乎就在身边,但周边,却明明没有在唱戏的人。

“小女常珏…”

“三年不雨,六月飞霜,血飞上白练呐———”

众人四顾,却愈发觉得那唱戏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小,本来似乎在耳边,如今却更似从天边响起,自天地怅游。

而凄清哀绝的一声缓缓响起

“可恨,可恨啊———”

声音拉得极长,没有半点转折,亦无擞音,就这样直直地扎入人心,似能让人看见满地的鲜血淋漓,尸身乌鸢。

万里冰封着鲜血,冰棱恍然从虚无的天地间刺入人心。

满街的百姓竟只觉得心慌。

待反应过来时,那凄楚的唱戏声音已如一股轻烟消散了,再不闻踪迹。

这分明全然都是公侯女的唱段。

雪全然融化,但地上还有雪化后的痕迹。在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之前公侯女这出戏盛行长安,无人知道那戏本子从何处得来,但似乎一夜之间,满长安的园子都开始唱此戏本。

由于词句瑰丽,时而大气磅礴,时而一针见血,文采斐然,卓然出众。

便有人去询问这写戏本之人是谁。

却没想到根本找不到半点写这戏文的人的踪迹,这戏本子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每家戏院众口一词,这戏本是无端端出现在戏园子里的,因着文采和故事都极好,又暗讽了时下之事,必然大红,所以戏园子不约而同地都用上了这戏本。

因着有名的文人雅客都鄙夷写戏文的,认为这种行为下贱,无疑是自降身份。所以爱好写戏文的笔者都会用化名。

而公侯女的行本后,落款三十三天苍穹客。

当初众戏园只以为是不欲留名于人前的文人所作,那人不想被旁人知晓身份,所以才会用此化名,且悄无声息地将那戏本放在园子里。

如今看来,却叫人不由得心越跳越快。

三十三天,是神仙住的地方。

苍穹亦是青天的意思。

三十三天苍穹客,岂非…是在说此文作者,是……

难不成,是神明?

这个想法一出,无数人面色惊变。

这个想法虽惊世骇俗,可如此想来,却是完全通了。

为何那吟唱声自天地而来,又声如洪钟,无处去寻。

为何那戏本后会有如此署名。为何六月下雪,为何七个州,如今干旱不雨。

而血飞上白练一说,楚世子与长诀小姐一同跳崖,楚世子所着,正是白衣!

这都是天旨啊!

否则怎么能够这般提前知晓世事,那常珏亡了,如今长诀小姐亦然。

常珏家世为奸佞所害,一夜倾颓,而如今,宫家岂不正是一夜倾颓?

那奸佞……岂非就是在暗指陛下。

众人的心突突地跳,天子天子,可是如今这个天子,竟不被天神认可,这说明些什么?

难不成,陛下做过什么事情,让天神发怒,所以才有此一遭,提醒万民么?

众人不由得看向宫韫,宫韫面色凝重,双手背在身后,不发一言,只是沉默。

众人见之,却不由深思,

宫家为天神所怜,必是上天选中,姚远将军说非宫家不可,诚不我欺!

满街百姓沸腾。

如果说,之前他们相信宫家真的能做到,支持宫家,只是凭借着他们的信任和下意识行为而为之。

如今,便是全然相信,大周要全,非宫家不可!

宫家为上天所怜,连天神都意属宫家,为宫家开脱和提醒所有人勿信奸佞,勿因此薄了宫家,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宫家会胜?

百姓复而跪下。

有人高呼,

“宫家为天神所选,此战必捷!还请宫将军出战!”

“请宫将军出战!”

“请宫将军出战!”

群情澎湃,之前的万民高呼宫将军,虽令人感动,但依旧是压抑的一潭死水,而如今,简直是一片岩浆,不停地沸腾和燃烧,所有人都莫名充满了信心与希望。

如果说之前的高呼是苦苦哀求,无能为力的哀嚎。

如今便像是上阵前的呐喊,士气高昂,无处言败。

似有千万丈豪情壮志,凌云高飞日边。

人们不由得想起之前听过的赞颂宫家的歌谣,

大厦元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

贼匪侵图谁来守,唯有宫家郎,

为何?

曾是惊鸣天下将!

为何?

宫氏惊鸣天下将!

有一人高声道,

“宫氏惊鸣天下将!”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同喊,

“宫氏惊鸣天下将!”

“宫氏惊鸣天下将!”

满地生民,同时在呼喊宫氏,声音比之前更为震撼,似要直达云霄。

看着面前高呼的百姓们,宫韫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有一个穿着深衣,头绑布巾,一副书生模样的青年上前,斩钉截铁道,

“宫将军,您没有一兵一卒,我们就是您的一兵一卒,如今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辈男儿,当投笔从戎,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青年返身,去看那些百姓中跪在一起,显然是读书人的男子,

“你们说,对不对!”

那些人齐齐站起,面上毫无犹豫,

“对!”

虽都是相较孱弱的书生,却没有一个人胆怯。

“如今国难当头,作为男儿怎能推卸责任,天下不安,何以稳坐窗后案前颂书。”

“更何况,如今科举之途未必也就能实现报负,君不见那新封的编修左大人,曾考中二甲传胪,这样好的科举成绩,竟完全不得任用,而如今被封官竟是因为救了那云贵妃一命,对读书人来说,真是不甚悲哀,你我与其中而不得任用,倒不如投笔从戎,尚可救国一命,亦是实现报负。”

“说得对。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善战的骏马都在战斗中牺牲,只有劣马还在战场上徘徊哀鸣。既然是男儿就该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站出来,若是一直躲着,算是什么男儿,读书人一向自诩为上者,自当有上者的气概和胆量,今于此,必跟随宫将军征战沙场。赢我辈气概。”

一个年岁较老的书生慢悠悠走出人群,一双眸精锐而有神,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今日,小老儿只有五十七岁,尚有二十多载可为家国奉献,今宫家无兵,小老儿愿随宫将军前往鄞州,收复我大周江山。”

宫韫面色动容。

众人亦是。

读书人精通言语之术,三言两语可抵千钧,唇舌可如刀,在场的所有人虽未必每个人都完全能听懂这群书生所言,却是不由得被激起了雄心壮志。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句句直入人心。

一个书生道,

“今我辈虽书生,但志向不输士卒,必与将军生死相随。有我们这群书生上战场,亦力顶万钧,退西青,复大周。”

更多的男子站起来,

“可不只有你们这群书生可以上战场,你们都可以,我们更可以!”

“对!”

“我们也可以上战场!”

越来越多的男子站起来,到最后,竟是所有在场男子都站起来,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跟着要站起来,被母亲拉住,

“二郎,你这般小,你去能做什么?”

男童却道,

“我也想和他们一样,跟着宫将军,当大英雄。”

软糯的声音直达耳边,不少人轻笑。

却都是善意的。

宫韫看着站起来的那些男儿,高矮胖瘦老幼皆有,个个面上都是一副视死如归,决意跟随的模样。

他心中感慨万千,话到嘴边,竟哽咽着说不出来。

宫家没有失去百姓,百姓也不是为了保命而求宫家,如今眼前这些人,愿生死相随,支持宫家。

原来他的那些担忧与疑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宫韫几乎泪目,却是垂眸,佯装无事,声音沉重,

“宫家必尽最大力,救我大周于危难,保万民无虞。”

原不过是同宫霑和长诀商量好的演戏,如今,他却真真切切地被当场情绪所感染,汹涌澎湃,万民敬仰。

宫家从不苛求百姓回报,却不代表不希望,这亦是他们想看到的场景。

这上百年以命相护,终究是没有错付。

浣纱自苎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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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韫面色却似忽然想到什么一般,一瞬极凝重,

“出战,自是义不容辞,只是……”

一个书生道,

“宫将军,您若是有难处,还请相告,我们必以最大能力助您。”

“是啊,咱们这么多人,总能想想办法。”

“宫将军,您快说吧。”

宫韫面色不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沉重道,

“到底是害怕渡江焚船,鸟尽弓藏。宫家之所以被贬,是因为匈奴战休,宫家无用了,更因为圣上……”

宫韫终究是未将剩下那半句话说出口。

他只道,

“一时用,一世休,只怕归来时,宫家便活不了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双眸中的情绪却半分不作伪,宫韫似乎能见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宫锦宫大将军,拿着红缨长枪,一身红披风在风中飞扬。

宫韫的语气带了几分无奈却愤怒的悲哀,声音浅淡,

“我亦非宫大将军,宫大将军早已死去,这样的悲剧,我只怕再度发生。”

众人闻言,不由得一怔。

听不见忙询问宫韫所言,却都不由自主变了面色。

年少些的不明白宫韫在说什么,年长的人们却一瞬明白了过来。

眼前这位他们叫了许久的宫大将军,原先并非宫大将军。

早已逝去的宫锦才是。

而他们也是多少知道些内幕的。宫家当年在战场上,实在无法抵挡,决定撤城,

而宫家三将归来后,竟被抓进天牢里,圣上口中说出的理由更是惊人,是通敌叛国,因为和敌国勾结,所以故意弃城。

当时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有人信有人不信,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宫家怎可能通敌叛国?若是宫家要通敌叛国,何必要沙场上搏命到奄奄一息才肯撤退,直接倒戈向敌军不就是了?

更何况,宫家有何理由要通敌叛国,一国的太尉,护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三人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祖上太庙供奉,百姓敬仰,根基稳健。

而投身敌国,则必然被视作奸佞,受人鄙夷,毫无根基,无疑是在自讨苦吃。

且宫家家眷全都在长安之中,若宫家就真的通敌叛国,难道就不怕通敌叛国之后,家眷遭难么?

这其中利弊,显然是明摆着的,宫家除非是疯了才会有这般冒险且不利己的举动。

如此一来,说谎的,便不是从始至终都说自己未曾叛变的宫家,而是陛下。

陛下在编造罪名,栽赃宫家。

知晓过往世事的众人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竟这般作为?

宫家曾经自己择了权宜之计,退兵弃城,尽最大力保存实力,留下了翻盘的可能。那时,尚且是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下。

这般行径,陛下没有赞许便罢,竟然还给宫家冠上罪名,押入天牢,受尽折磨,据说,宫大将军宫锦,就是那个时候扛不住酷刑逝世的。

陛下……竟这般冠以罪名折磨人,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都能看得出宫家绝不可能通敌叛国,那陛下也必然能看得出,那为何还要这般折磨宫家?

难不成,是因为明知这一切,却因为一时气愤,为了出气么?

众人齐齐面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

长隐关不过是极小的一个城池,还没有什么百姓居住,陛下都为了这个这般折磨人,陛下的控制欲望,未免也太强了,甚至都超脱了理智。

那时,宫家没有顺从陛下,尚且是权宜之计,因时制宜。

而此时,宫家若未得帝命便擅自出战,只怕……后果更加难料。

上次是通敌叛国,这一次呢?

私聚兵马,举兵造反吗?

知道当年事情的百姓们面色一变,而不知过往的百姓们却是以为,宫韫是在说宫家如今,是因为被用完了就被丢弃一旁,飞鸟尽,良弓藏,陛下本就有打压,消磨宫家的意思,若宫家再妄自举动,只怕陛下眼里决容不下沙子。

堂堂开国功臣都被贬为庶民,遭受如此劫难,若作为庶民的宫家还敢再度违背陛下的意思做些什么事情,只怕在劫难逃!

待事情结束,宫家绝对不会被轻易放过。

不知为何,众人心中竟忽起一股荒凉和兔死狐悲之感。

原只以为陛下老来有些昏庸,如今却莫名觉得陛下似乎掌控欲望太强,宫家百年来忠心耿耿,竟都因为功高,而被怀疑,如今,更是被打压到低谷,甚至是失去所有颜面与骄傲,这可是宫家啊。

宫家从来都是这般地位,可是在大周,历经九帝,却从未有过这般对待宫家,怀疑宫家的皇帝。

为何如今到了陛下这里,明明是常态的东西,都被一再无情打压,根本不论对错,不论是非?

这般像是急着要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控制欲,竟只让人觉得背后发凉。

那他们呢?

他们不过是些平民,若他日,他们这些平民也有做得不合意的地方,他们是不是也要被这般对待?

宫家百年之功,尚且如此,他们不过庶民,怎能有相抵之能?若是大祸临头,那他们……

众人竟不敢再想。

宫韫道,

“长兄被冤枉通敌叛国,如今,仍不得被供奉在太庙之上,背着罪名,含冤而死,而后,陛下将我与宫霑二人放出,却再未提过这件事,也没有半分要为宫家洗脱罪名的意思。”

“如今亘在心头,已是十六年。今,陛下不喜宫家,我若再度逆着陛下的意,自行挂帅出战,哪怕是在为大周好,只怕都在劫难逃。”

众人面色五彩纷呈,方才不知道当年事情的人也从此言语中窥得了几分实情。顺而思之,愈发心凉。

却不由得想起当初公堂之上,那个为陛下辩驳的女子,容貌姝丽,眼圈却是红着,眸中带着盈盈的泪光,

“陛下心疼宫家两位大将,知道以宫家两位大将誓死卫国的仁心,绝不愿意轻易放下这一切,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给自己休养生息的时间……”

“所以,这才夺了宫家的兵权,强制我父亲与叔父休息。”

“我父亲连年征战,已是满身隐疾旧伤,我叔父年过不惑,眼见着就要到知天命之年,却仍孤身一人。”

“陛下也是心疼,知道再不让他们休息就晚了,才以这般偏激的方法让他们退出了朝堂。”

女子一字一句将话吐露,却极沉重,字字艰难。

当初,他们以为是因为宫家被卷入陈王之流言,她才那般泪盈于睫,字字艰难,如今想起来,竟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

那明明就是被伤害,还要为伤害自己的人辩解的委屈与愤恨。

只是当时,这些她都不能说出口,她是宫家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猜想的东西是真的,不愿意那是真的,所以自己骗自己。

只能坚持相信,陛下是真的为了宫家好。

可那些言辞,如此看来,分明就是冠冕堂皇要打压宫家,磋磨宫家的借口!

借着为宫家好的名义,卸去宫家的傲骨,寒凉了宫家的热血,纵使是再忠心耿耿的臣子,遭遇这般无端猜忌与磨难,又怎会毫不心寒。

那个女子的神色在众人脑海中回荡,这个善解人意,坚忍顽强的女子,如今已然不在了。

甚至她的死,就是因为陛下的女儿,大周的嫡长公主。

众人越想越心惊,自陛下继位以来,宫家到底遭遇了多少?

为何陛下竟这般折磨打击忠臣?打击绝不可能背叛大周和皇室的宫家?

不……或许…或许并不只是宫家。

那御史左家的长郎左晋考中二甲第一,这般好的成绩,这般出众的才学,竟都不被任用。

陛下…是不是也在借机打压左家?

如今,却色令智昏,因为一个妃子,就随便册立朝臣,封了左家长郎。

那将来,陛下会不会也肆意打压不喜欢的,因为一个妃子,而胡乱封赏,混乱朝纲?

这么多的人聚集一街,竟一时寂寥无声。

忠臣被打压,而陛下却会因为一个妃子胡乱封赏,那朝廷中,那些掌管江山与百姓的朝臣,都会变成些什么人?

往后,能为他们做主的,又还有什么人?

对朝堂是这样,而对他们,现在是胡乱征收赋税,因为一个妃子动荡民生,那将来呢,是不是还要乱政刃民,独享他所想要掌控的一切?

宫韫的面色并不比百姓们好多少,虽是做戏,七分真三分假,但是说的,都是他一直以来想说的话。

宫家,真的受难太多,太久了。

雪花竟又悠悠落下,与方才不同,方才只是细雪,而此刻,仔细看,那雪中竟混着丝丝血色!

漫天红霜降,或跪或立的百姓们却没有了方才的轰动,他们满心,都是绝望的荒凉,第一场雪,让他们觉得生而有望,如今这场雪,却是叫人觉得绝望。

就算宫将军答应出征,可是若真的一直在这般君主的统领下,他们能过得好吗?

眼下是长久的隐患乍露痕迹,不知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们没有察觉到的。

还有将来呢,将来,也是如此,甚至还要因为老来昏庸而变本加厉么?

冰凉的雪落在人肩上,冷得刺骨。

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看不见山川烈日,看不见青天艳阳。

整个世界,都变成苍茫的一片,不知该往哪里走,因为无路可去。

原来宫家经历的是这般的绝望。

宫长诀站在楼台上,看着楼下人群死一般地寂静,而她伸手去接那些雪,雪化在她手心里,变成淡红的流水,自她指缝间滑落。

宫家曾经经历过的,只比百姓们想到的更为惨烈。

忠君,而君无德,大抵是宫家最大的绝望。

有一些人正从人群中走出,却无人注意到。

任玄机道,

“原来你要借定王府的戏伶,就是要作此用。”

宫长诀看着楼下人群,除却他们这个楼台,无人可见人群中混着唱戏之人。

那是上次楚冉蘅带着她在定王府游览时,游走戏阁时发现的,他说因为老定王妃爱听戏,定王府曾经蓄养了许多伶人,如今因为年老色衰,无法谋生,念着往日为老定王妃唱过戏的旧情,所以就一直养着。

宫长诀闻言,便生出借这些伶人一用的想法来,伶人们生活在定王府内,依靠的是定王府,为了半生衣食和恩情,会守口如瓶,也少有外出。于她而言,最是合适。

那些唱戏的伶人隐于阵中,其实就站在百姓们身边,但百姓们却看不见,只以为戏声从天地间来,声音极大,直达耳际。

实际上,却是因为声源就在身边,怎么会不觉得声音大。

雪,是她写信回去,托母亲所为,眼前所见,确实如天际而落一般,实则不过是有人匍匐于屋顶,用大扇将冰碎扇下去罢了。

前世里,七州受灾,三年不雨,所以她敢将之写在公侯女的戏本子里。

她早早算好这些,不过是为了今日而已。

本是打算推动流言,来传播公侯女的深意,而如今,得了这些伶人和雪,倒是不必如此麻烦了。

元帝要做天子,她偏会不让他舒舒服服地做这个天子,若上天不认,引百姓相疑,只怕这皇位,他再坐不稳。

要壮大声势,要一步步置元帝于死地,使元帝在百姓之中的形象一步步倒塌,万民唾弃,长安内赌咒相杀,高呼其背信弃义。

前世的宫家如何死,她便要元帝如何死。

如今,还只是开始。

街上,

一个男子道,

“我就不信了,就算我们所有人都去为宫将军请命出战,陛下会真的不让宫家出战。”

“可是如今这急报都到了两天了,陛下还没有半点要急着让宫将军支援鄞州的意思,陛下真的会同意吗?”

“可…可我们真的就这般坐以待毙,等着西青来杀我们吗?”

说话的女子抹着泪,

“到底是为什么,陛下为什么这么做,明明……”

女子被旁边的姊妹捂住嘴,有些事情,纵使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口。出口即是祸啊。

一个男子道,

“不,就算是终究失败,也决不能坐以待毙,方才我们才说过要守护宫家,如今,难道都抛诸脑后了吗?难道就等着宫将军救了我们,救了大周之后,活活等死吗?”

“说得对,就算是徒劳无功,我们也决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有一丝的希望,我们也要试试看。我不信陛下真的敢眼睁睁看着大周消亡。”

浣纱自苎罗(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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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就算不能在皇城前求告,都还能在众位大人府前求告,求他们为宫家请命,我就不信,真的无路可走。”

“天无绝人之路,你我若不试,就真的是绝人之路了,只要走,必然船到桥头自然直,长风自然来。”

“今朝大难在即,朝廷上下必定不会想看到大周灭亡,生灵涂炭,咱们是人,朝臣亦然,他们想活下来的心必定不会比咱们少,更何况,若是大周的江山因为决策不力,败在他们手上,他们也是要背负千古骂名的。”

“宫将军,我们定然为您请命,若是陛下一日不松口,我们就恳求朝拜一日,若陛下一直不允,那我们只有追随宫将军,哪怕是被冤枉被剿灭,亦无愧俯仰,纵使眼下我辈一介书生,亦是有此胆量,宁与上天一搏,守我大周江山。退灭西青,得四海升平。”

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

宫韫面色动容,看着面前说话的百姓们。

他之前对百姓尚有疑虑,如此,到了危急关头,到底是有人愿意护着宫家,如此,他也可放心上战场了。

任玄机道,

“自扰多虑,多虑焚心。”

任玄机看向宫长诀,

“丫头,可知苦字何解?”

宫长诀道,

“不知前辈有何教诲?”

任玄机道,

“譬如人面。”

宫长诀微微皱眉,疑惑道,

“譬如人面?”

任玄机悠悠道,

“双眉为草,双目为横,鼻至人中为竖,口而框,这笔笔写来,岂不就是苦字?”

宫长诀道,

“前辈可是有什么要说?”

任玄机笑笑,

“大梦三生,一梦生,一梦死,一梦虚无,人为天授,苦相天生,凡事有因果,万物有报还,得到了什么,也要付出些什么,宫家从前并不如此受百姓爱戴,所以乍见百姓爱戴,你父亲虽欢喜,亦必然忽生疑虑,而过分受爱戴和追随,并非一定是好事。”

“尤其是在如今这般庙堂君主之下,拥有过多,只会船倾身覆,你们做事,虽是机敏,却过于激进,若无意外,他日宫家凯旋而归,必为汝死期。”

任玄机道,

“有些苦痛和忍耐,今朝必受,如若不然,一时陷入眼前迷局无法自拔,或孽深重。”

“受苦的,亦不会只有你一人。得失如阴阳,相和相克,得失相均。得到了什么,也总要失去些什么。”

宫长诀抬眸,纱帘遮住她的面容,却不能隔绝她的视线,

她一字一句道,

“请恕晚辈不能完全明白前辈所言。”

楼阁上挂着的惊鸟铃随风兀自不停晃动,

“今我翻灵归来,前世受尽折磨,今世纵使享尽前世之不能享,若如前辈所说,得失如阴阳,阴阳必相均,前世与今世岂不正如阴阳,两相调和,纵我今世所为再过激,与前世调和,又怎会有祸将至?”

风吹起任玄机宽大的衣袍,飘然若举。

任玄机缓缓道,

“丫头,你还是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劝。笃定要做,便要一条路走到黑。

“第一次见你,劝你苦海回身,可你那时大抵已经打定主意,以山河为盘,下这一局,所以不欲回头,可是前世,你有没有碰过这山河半分?前世与今世,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如此何来调和?”

“今世你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只怕世事并不会一直如你所愿。亦未必如你所见。这世间总有变数,变数因你而来,或许,你也会因变数而死。或许祸及你所珍视之人。”

宫长诀眸色微变。

任玄机缓缓道,

“那个变数,如今出现了。”

惊鸟铃晃动着,发出泠泠的响声。

关无忘擦拭着虎符,对面的杨晟看着关无忘手中的虎符,道,

“关大人,父皇如此信任于你,连虎符都愿意交付,想必关大人有过人之处。”

关无忘缓缓放下虎符,而杨晟的视线随着虎符落下。

杨晟抬眸。

关无忘一双桃花眸中漫不经心,道,

“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如今臣已归顺于您,到了该将虎符相交的时候,自然会交于您,如今您未占大势,若虎符出现在您手中,只会引来灾祸。”

杨晟却笑,少年玉白的容貌透着几分狡黠,

“大人何须多思多虑,如今,本王这般,自然是不敢和皇兄相争的,皇兄武艺高强,领兵布阵更是如石出秋水,利落干净,这虎符,自然要送与皇兄。关大人切勿理解错本王的意思。”

杨晟的目光复落在那虎符上,欺霜赛雪的容颜带了几分阴鸷。

关无忘道,

“王爷聪慧过人,所言极是,二王爷前几日还自请出战,如今急报入长安,必定为战事心急如焚,急着要去战场上平复战乱,显然臣留着这虎符,而不外交,确实是耽误了二王爷一片为国为民的苦心,害得二王爷不得点兵遣阵,挂帅出征。”

杨晟笑,

“关大人明白就好,本王的皇兄一向心系百姓,视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父皇晕厥,无法亲命关大人交出虎符,关大人既然明白,自行交出,也好成全皇兄。”

“父皇现在数日不醒,如此危机存完之际,正该是皇兄出征之时,说不定,待皇兄出征后,一切都会朗朗清清,已成定局。”

关无忘道,

“只是师出必有名,二王爷出征,为抵挡外敌,如今,王爷若要开拨阊阖,为以防万一,还是名正言顺的好,否则若天不遂人愿,打算落空,只怕一切都是影落清潭,一场空。”

杨晟凝眸,

“纵使影落清潭,只得一片虚无,湖面也可因风起皱,本王不信,本王就非得依靠嫡子二字才能名正言顺上位。若要本王认窦氏为母,以求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绝不可能。”

关无忘道,

“王爷非嫡非长,若沙场之计横遭变故,结果未如人意,平安归来且身为长子的二王爷就会比王爷您更有优势。”

“为何王爷不愿意做这一道保险之举?”

杨晟微微皱眉,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我母妃惨死之时,窦氏眼睁睁地看着,如隔岸观火,置若罔闻,虽我母妃惨死并非她所害,但她眼见罪孽,放任自流,而后宁枉勿纵,虽是父皇下旨,涉及之人统统诛杀,可窦氏却毫无怜惜之情,枉我母妃与她情同姐妹。”

杨晟说到父皇二字时,眼眸一瞬深邃,不再像平常提起那般自然和随意。

关无忘看着杨晟,又缓缓垂下眸子,佯装平静,缓缓道,

“当年余氏婕妤爱慕宫锦,听闻宫锦下狱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而不忍,而买通狱卒,私下探见,当场被抓,此事虽过去许久,我亦有耳闻。而王爷的母妃郑婕妤被无缘无故诬陷牵桥搭线,亦是令人愤懑,只是如今诸事已过,郑娘娘也一定不希望王爷因为记恨窦皇后,而抹灭自己的前途。毕竟窦皇后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君命不可违罢了。”

关无忘抬手拿起茶壶,为杨晟倒茶,

“王爷,大局为重。”

杨晟却将关无忘的手往后微推,杯中茶不过只有杯子的一半。

杨晟道,

“关大人这苦口婆心的茶,只怕本王是喝不下。”

关无忘状若无事,

“王爷可记得宫家嫡长女死的时候,朝堂上,众臣上谏?”

听见关无忘提及宫长诀,杨晟猛地一抬眸。

关无忘道,

“不知王爷记不记得,当初那个最力谏废后的人是谁?”

杨晟眸光涣散,似在思虑。

关无忘道,

“是窦皇后的亲表哥,申逾。”

关无忘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淡淡道,

“窦皇后从小与申丞相青梅竹马,亲情甚笃,申丞相如今却要拉窦皇后下马,要她身败名裂,从此无名无姓,不再能踏进后宫半步,当一个废后,王爷觉得,这是为什么?”

杨晟眸光微斜,语气中带着嘲讽,

“申逾一向敏感,当年父皇是养子,朝中无人投靠父皇,甚至隐隐有全然倒向杨儒一派,排挤父皇出朝堂的意思,唯有申逾,不偏不倚,丝毫不表露自己立场,甚至告假数日,而后父皇登基,众臣惊骇,人事几乎全然代谢,而申逾仍稳坐丞相之位,就是因为他毫无表态。”

“眼下,只怕申逾又是察觉了如今是江山代谢之时,生怕影响到自己,所以也急着把窦氏拉下位,让窦氏免于纷争,也让自己不会有所波及。”

“只可惜,申逾此人雄才大略,博古通今,经时济事之能在朝堂中无有出其右者,却是无法为我所用。”

关无忘笑,

“但若是臣说,这个从来不偏不倚的申丞相愿意投靠我们呢?”

杨晟的眸中带了几分轻蔑的笑意,

“投靠我们?”

杨晟站起来,

“申逾从来明哲保身,剑出锋,他不敢随众人为鞘,更不敢冒险做草靶,要他投靠,何其困难。”

关无忘道,

“殿下如今运筹帷幄,英明机敏,比之已过而立之年的二王爷,您更为坚忍,蛰伏数年不动,您也知道申逾是机敏知风向的人,他怎会看不出您半分价值。”

杨晟道,

“关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纵使墙有耳朵。”

杨晟眯了眯眸子,冷光乍现,

“也没有嘴和命胆去说。”

关无忘道,

“申丞相之意,是只要我们保住窦皇后,就愿鼎力相助,而如今,圣上不愿意废后,既然如此,王爷要名正言顺,万无一失。”

关无忘抬手将杨晟的茶杯斟满,

“被记入窦皇后名下,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此,朝中众人自然该知道选谁,长又如何,在嫡面前,一文不值。”

关无忘抬眸,

“殿下,孤掌难鸣,孤雁难飞,你我如今势单力薄,但申丞相却是敌方拼命想拉拢的人,是朝堂的中心。”

“我们如今出手,不止可以得左膀右臂,有翅可展,有翼可游,更可阻止二王爷比我们更早拉拢到申丞相。断敌所想如断敌四肢,我们这般,还可打乱二王爷的脚步,你我不能完全保证送二王爷上战场,但眼前能做的,我们自然是做尽了才好。”

关无忘的眼神无波无澜,似乎话并非从他口中说出一般。

杨晟垂眸,看向桌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

而关无忘却笑,自顾自拿起虎符在指尖把玩着,而他手中虎符,并无裂痕,亦无乾坤。

申丞相要的东西,他关无忘是做不到。

但是,总有人能做到。

他的笑意慢慢收起。

宫府内,

宫韫站在空无一物的冰窖中,原先冰窖中的冰已经被用尽,唯残存一些堆在角落里。

他已二十多年没有进过冰窖,上一次进来,还是当年为娶左氏之时。

他苦熬三日夜,终究天不负有心人,所想成真。

只是到底是辜负了她,这些年,他不在的年月占却大半,独留她一个人支撑府邸。

他在时,两人相敬如宾,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万氏之事,虽是意外,但到底是他愧对了她。

如今已是越走越远,

宫韫看着空空荡荡的冰窖,神态若有所思。

久久未曾挪动脚步。

左氏推开冰窖的门,宫韫听见脚步声,回头去看。

左氏正好走进来,二人相视,却沉默良久。

左氏移开视线,道,

“我进来取手帕。”

宫韫垂眸,果见冰台上有一条白色绣帕。

宫韫点点头,许久才应道,

“嗯。”

二人并未直视。

左氏取了手帕,转身欲走,

宫韫却道,

“多谢。”

未言多谢什么,左氏却明白他所言。

左氏道,

“长诀书信归来,指清所需,我不过顺而为之。”

宫韫道,

“到底是你费心张持。”

左氏未答话。

宫韫道,

“此战可能一去要去许久。”

左氏面色微动。

宫韫道,

“西青不是善茬,大抵需一年半载方能归来。”

左氏道,

“府内仍留二十余族亲在此,其他家眷已在老家,你不必担忧,我会办好一切,护得他们周全。”

她停顿片刻,

“等你回来。”

浣纱自苎罗(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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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

窦皇后的贴身婢女绯樱拿着扫尘掸子清扫着博古架上的灰尘,窦皇后进殿,绯樱的手猛地一撞,博古架上一尊玉佛猛地坠落,砸碎在地。

绯樱面上慌乱,忙跪在窦皇后面前,磕头道,

“皇后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请皇后娘娘网开一面。”

窦皇后却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碎片,面色凄楚,

“这是郑婕妤生前所赠,你怎能如此不小心。”

绯樱磕头道,

“奴婢知错,求皇后娘娘开恩,求皇后娘娘开恩。”

窦皇后垂眸,长叹一口气,

“若是旁的物事本宫便翻过不提,可这是郑婕妤生前心疼本宫无子,所送的送子观音,如今郑婕妤薨了,你让本宫去何处再寻一尊郑婕妤所赠玉佛?”

窦皇后亲手拾起碎片,捧在手中,

“你在殿前跪一夜,静思己过,虔心认错,以慰郑婕妤在天之灵。”

绯樱涕泗横流,却仍旧忙着磕头,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夜色渐沉。

瓮喻常常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有时是带血的衣裙,有时是长发遮面,恍然一撩长发便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的女鬼。

瓮喻缩在角落里,绯樱拿着一个食盒,偷偷摸摸地进了慎刑司的掖狱,瓮喻见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过来,吓得往后猛地一缩,狠狠地撞上了墙壁。

绯樱忙低声道,

“公主,是奴婢,奴婢是绯樱啊。”

绯樱忙将食盒打开,推到瓮喻面前,

“公主,奴婢来给您送饭了。”

瓮喻闻言,抖动的身子一松,抬眸看来人,见是绯樱,紧握着的手缓缓松下来。

绯樱忙将筷子塞到瓮喻手里,

“公主,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您瞧,还有您喜欢吃的荷花糕。”

对瓮喻,掖狱里的饭菜和待遇还算过得去,只是窦皇后心疼瓮喻,一向派遣人给瓮喻送饭。

牢房漆黑,唯一一扇明窗里,直直地投进几缕月光,照在绯樱面上,一瞬,绯樱的面惨白似鬼。

瓮喻大叫一声,绯樱忙捂住瓮喻的嘴。

有几许犹豫,却仍道,

“公主不要怕,奴婢在这儿,鬼魅不敢来。”

绯樱缓缓放开手,看着瓮喻,

“公主,你有没有杀宫长诀。”

瓮喻拼命地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与我无关。”

窗外人微微侧身。

绯樱一字一句道,

“公主,你真的没有杀宫长诀吗?”

瓮喻颤抖着,

“不是我,不是我,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是她想害我,她想害我!”

绯樱握住瓮喻的手,抓着她的手,让她拿紧了筷子,往饭菜伸,

瓮喻不停地颤抖着。

绯樱道,

“公主,吃了这荷花糕,今夜定然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瓮喻被绯樱抓着手,瓮喻还没来得及反应,糕点就进了口中,而她颈后,是绯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瓮喻的后颈,让瓮喻仰起了头,猛地将那块荷花糕拍下去。

瓮喻呛了几声,捂住喉咙便倒下了。

绯樱拨下发间簪子,在瓮喻的手上划了一朵血淋淋的霜花。

杨晟站在高窗下,绯樱拿着食盒出来,

“王爷,已然办妥当了。”

杨晟抬眸,

“皇后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绯樱道,

“奴婢知道。”

杨晟站在黑暗中,唯一缕月光可视几分。

他看着瓮喻,她手上的霜花鲜艳。

宫长诀,一定没有死。

在她的死讯传来当晚,他曾于太后殿后的方圆池旁见一女子,月光落下,虽不可辨人面,却顷刻见女子手上霜花胎记,同在手臂上,毫无偏差,他想追上去,那女子却察觉,转瞬便消失不见。

而不久之后,太后便下旨封宫长诀为公主。

这其中必定有关联。

只是,他却猜不透她为何佯作逝世。

杨晟道,

“你蛰伏在皇后身边已经五年,皇后最是信任你,不管你说什么,皇后都必定会听进去几分。”

绯樱道,

“是。”

杨晟道,

“但皇后性子虽然懦弱,却不是任听任信之人,你若相劝,必定谨慎,不要露了马脚。”

绯樱道,

“奴婢谨记。”

“王爷,关大人属意您认皇后为母,顺势为嫡子,而且如此,您也可以向申丞相保证皇后在您的庇护下会免于纷争,可借此栓住申丞相,再者,就今日奴婢所见,皇后未必对郑婕妤没有悔心,您如今这般举动未免太曲折了些,您何必要——”

杨晟的目光落在绯樱面上。

绯樱立刻止住话头,

“王爷,奴婢多嘴了。”

杨晟道,

“既然知道多嘴,就不该说。”

“本王愿意看着申丞相的面上放窦氏一命,保她无虞已是留情,若你再多说,便跟着瓮喻一起陪葬。”

杨晟拂袖离去。

绯樱紧随其后,而掖狱中,瓮喻微微颤抖,而后猛地咳嗽,吐出了一些糕点残渣,再度晕倒过去。

翌日。

绯樱一脸急切,跪在窦皇后面前,

“娘娘,不好了,公主在狱中遇害了!”

窦皇后如被巨石所击,

“你说什么?”

还未等绯樱重复,窦皇后便疾步出了殿门。

绯樱跟在窦皇后身后半步,急道

“是今日早上,在狱中看守的狱卒发现的,听说发现的时候,公主已经气绝,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手上一朵霜花伤痕,刺入骨三分。”

窦皇后冲进掖狱中,对守门的狱卒道,

“开门!”

狱卒开门,而窦皇后急匆匆地进了掖狱中,却见瓮喻好好地坐在木桌旁正在喝粥。

绯樱面色一变。

而窦皇后猛地回头看向绯樱,一向温和的眸少有的狠厉,一巴掌挥在绯樱面上,

“绯樱,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公主遇难!”

绯樱捂着脸猛地跪下,面色却猛然平静下来,只是思绪仍纷繁。

不可能,昨日那荷花糕明明剧毒无比,瓮喻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这个,王爷要她毒死公主,而后借此机会栽赃陆婕妤,毕竟陆婕妤因为公侯女断发毁婚记而极喜欢宫长诀,到时,只要把这看似厉鬼索魂的死局说成是陆婕妤杀人之后,为掩人耳目,才布置成这般模样,一切就顺理成章。

皇后娘娘没有了在宫中唯一的期盼,便会心如死灰。

只要她再言语挑拨一二,将民间百姓怨恨皇后娘娘错而久不退位的情况告诉皇后娘娘,心如死灰的皇后娘娘便极容易因为民意顺势退位,如此,王爷便可推云贵妃上位,从而认云贵妃为嫡母,当上大周皇室的唯一嫡子。

而唯一可与云贵妃相争几分的陆婕妤也因此倒台,云贵妃独大,王爷便可高枕无忧。

可是如今,瓮喻没有死,她该怎么办?

绯樱略有几分语无伦次,

“奴婢…奴婢…也是听有人来报,奴婢才这么说的,奴婢绝非妄言,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怎么会妄言公主遇难,定然是有人假传通报,令得奴婢错报。”

绯樱的余光暗暗飘向瓮喻,而瓮喻拿着手中的碗,手指一弹一弹地在桌上晃动,轻轻地摇头晃脑,似乎神态有异。

绯樱忽然意识到,昨夜…瓮喻看见了她,那——

绯樱抓紧了衣角,一滴冷汗滴落。

而窦皇后看着瓮喻,目光落在瓮喻手上时,却大惊,忙上前,抓住瓮喻的手,

“喻儿,你的手怎么回事!”

瓮喻回头,看见窦皇后身后的绯樱,一瞬开始发抖,声音抖得厉害,

“母后,她…她…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窦皇后顺着瓮喻的视线看过去,视线落在跪在后面的绯樱身上,

窦皇后看向瓮喻,

“喻儿,你说谁想杀你?”

瓮喻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绯樱。

窦皇后看过去,而绯樱忙跪着上前,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

绯樱上前的同时,瓮喻大叫,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母后,她要杀我!”

绯樱面露焦急,

“奴婢没有,皇后娘娘明鉴啊!”

窦皇后握住瓮喻的手,

“喻儿别怕,母后在这儿,她不敢动你分毫!”

“喻儿,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母后。”

瓮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她昨天晚上…要毒死我,她要毒死我。”

窦皇后面色一沉,看向绯樱,

“绯樱,说清楚,怎么回事。你是否真的有毒害公主?”

绯樱忙道,

“奴婢怎么敢,昨日奴婢打碎了郑婕妤送给您的送子观音,一夜都跪在殿前,侍卫和宫中守夜的宫人都可以为奴婢作证,奴婢昨夜从未离开过未央宫,怎么可能有机会来掖狱给公主下毒,更何况,奴婢受您恩惠,在您身边服侍已经五年了,您难道还不能相信奴婢的忠心吗?”

绯樱泪盈于睫,

“娘娘,奴婢冤枉啊。”

窦皇后动摇,复看向瓮喻,却愈发觉得瓮喻的神态不对劲,似乎有几分癔症模样。

窦皇后护住瓮喻的肩膀,而瓮喻的手还在指着绯樱。

窦皇后抱住瓮喻,

“喻儿,别怕,母后在这里。”

瓮喻神态慌张微痴,窦皇后却眸子湿润。

绯樱抬眸,面上委屈转瞬即逝,一双眸直视瓮喻,幸得她昨日寻人以人皮面具遮盖面部,假扮成她的样子,想着若瓮喻死,也可消除嫌疑,却没想到,事情竟未如她所想,还好提早有准备,误打误撞洗清嫌疑,否则今日必然不得善终。

关无忘道,

“殿下若要认皇后为嫡母,必然要早早行动,否则若二王爷早您一步,当上了嫡子,便会成为嫡长子,到时坐上储君之位便是顺理成章,如此,百官便绝不会让二王爷再出征,毕竟,一国储君,决不能有半点差池。”

关无忘落黑子于西北角。

杨晟道,

“关大人为何觉得,要做嫡子就必须认窦氏为母?”

杨晟亦落子在西北角。

关无忘道,

“要做嫡子,母必为皇后,如今照陛下的意思,轻易不可能废后,可我们也要拉拢申丞相,申丞相并不是一定要拉窦皇后下位,而是要保护窦皇后免于纷争,拉窦皇后下位只是其中一种方式。”

“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您认皇后娘娘为母,成为嫡子,先行一步,抢占良机,让百官倒向您这边,从而让二王爷没有翻身之力,如此,将窦皇后保护在您羽翼之下,自然免于纷争。”

关无忘落子,紧贴着杨晟的棋子,步步紧逼。

而关无忘的棋子已经蔓延至棋盘中间,再消几子,便可吞并杨晟的棋子。

杨晟却笑,

“既然申丞相一开始要拉窦氏下位,来保护窦氏,那边遂他的意罢。”

关无忘微微皱眉,却露出半分笑意,眸中冷冽,

“王爷什么意思?”

杨晟道,

“就算是本王再需要这个机会,本王也绝不认窦氏为母,关大人虽是为我思虑周全,但到底想得狭隘了些。”

杨晟拿起一枚棋子,

“若我要做这棋局的天元,权势的中心,又为何一定要走这条路,窦氏并非无可取代,就正如这权势的中心,并非无可取代一般。”

杨晟将棋子落在棋盘中心的天元之位上。

霎时,杨晟的棋子连城一圈,堵住关无忘棋子的气口,并将在内的关无忘的棋子吞并殆尽。

杨晟抬眸,

“关大人,你输了。”

关无忘扬扇笑笑,语气却平淡,

“王爷谋划精准,自有打算,又为何来寻臣的笑话。”

杨晟笑,

“大人说的是,不过经此一事,本王也知大人的忠心与尽心效力,此后,本王便可安心了。”

关无忘垂眸,道,

“谢王爷赏识。”

杨晟笑。

关无忘却看着向棋盘中间的那颗棋子。

本来想让杨晟推窦皇后坐稳后位,让民间流言与指责更甚,窦皇后迟迟不退位,便是元帝的不作为与包庇。如此,民间对元帝的评价便更会如千里长河瀑布,一朝急下。

在这种时候,窦皇后还收养皇子,则是雪上加霜,流言便可倾迫。

他百般引导,可是杨晟却弃了这条对自己来说是康庄大道的路。

这般想法,实叫人捉摸不透。

倘若再出意外,杨晟这颗棋子便再用不得。

浣纱自苎罗(1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杨晟道,

“只可惜,宫中线人来报,本王的计划出了差错,一朝落空,只能另寻打算,如今不知该如何先声夺人。”

关无忘道,

“王爷要先声夺人,未必要自己动手。”

杨晟站在窗前,回头看关无忘,

“关大人有何良策?”

关无忘笑,

“何来良策,只是你我不动,静待时机,二王爷自己会抢着送死。”

“算算时机,陛下这病也是时候痊愈了。”

杨晟微微侧目,

“关大人又从何而知,父皇将痊愈?”

关无忘道,

“西域有一剂猛药,叫疏砂枯,专救弥留之人,甚至可回光返照长达数月不死,若陛下真的行将就木,服用此药,必定醒来,若未醒来,便说明陛下身体尚健壮。只是,看陛下如今模样,只怕真的已是夕阳西下,启明消散。”

杨晟道,

“那关大人所说,杨碌会抢着送死是何意?”

关无忘笑,一双含情桃花眸潋滟,似漫不经心,语气却冷漠,

“这,就要问二王爷了。”

定王府内。

宫长诀道,

“前辈,于您而言,我的前世是什么?”

任玄机用几案上的木牌排着阵,

“一场梦罢了,我见之,如同一场戏,于我并无妨碍,只是看到了,知道其存在过,对你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我看到了,却不知它是否真的存在,毕竟,老夫未曾经历过,也极难想象。”

宫长诀若有所思,

“那世事颠倒,前世可仍算是存在过?”

任玄机道,

“上天予人三千世界以历练,你曾经所存为一世,如今又是一世。”

宫长诀道,

“那那一世可还留存?”

任玄机道,

“你心中有则有,无,便没有。”

宫长诀道,

“那任老前辈所说,会祸及我,祸及我所珍视之人的变数是什么?”

任玄机道,

“变数如今仍旧未崭露头角,但事实上已存在,没有你的影响,变数不可能有生,或如上一世一般,就此湮没于长河间,或死或生,不可估量。”

宫长诀凝眸,

“尚未崭露头角?”

任玄机却忽然抬眸看向高阁之上,那如羽翼高高扬起的亭台四角。

“这一刻过,大抵便是转折之机。”

西青皇宫。

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年站在殿中,咳了几声,

“父皇如今励精图治,内整顿国务,外扩展边疆,几位皇兄都在外为父皇扩展疆域之事尽心尽力,只可惜,小五身体孱弱,不能为父皇的宏图大业尽一份力。”

启帝道,

“当年西青孱弱,国力不盛,若非幼小的你主动请缨前往西青为质,恐那时西青就会因为南岳的不断挑衅而就此湮灭,你于这西青江山,实有功勋,何必自责?”

“更何况,你自小便质于南岳,当了足足十六年的质子,久不得善待,导致如今身体虚弱,气血两亏,这并不是你的错,不必将此错处扣于自己头上。于朕而言,能再见小五,已是上天恩赐,又何求你再为朕,为西青冒险?”

余宸道,

“多谢父皇体恤。”

青年身材瘦弱单薄,肤色白若透明,甚至可见青色血管,五官硬朗深邃。

盛夏时节,仍一身锦裘,却亦不能完全盖住身上的朱杨香气。

已过不愧之年,貌仍若十七八岁的少年。

定王府内。

隔着墙,稚童的笑声传来,齐声唱着歌谣,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宫长诀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

而墙外歌谣声从远至近,再到远,渐渐消失在耳际。

任玄机垂下目光,看向桌上排列阵位的木牌。

大周皇宫内。

“王爷,如今陛下久而不醒,而鄞州又急于收复,只怕若陛下再不醒来,加之决策,鄞州必拱手让人,而青州唇寒齿亡,危极长安,此刻实乃大周危急存亡之际。二位王爷贵为皇嗣,理当代为监国,早早决策方是啊。”

“是啊,少府大人言之有理,倘若陛下久而不醒,而两位王爷也坚持要等陛下醒来再做打算,只怕到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还是早早决定的好。”

杨碌闻言,看了一样杨晟,却见杨晟低眉顺眼,神态亦不似之前咄咄逼人。

杨碌转眸,之前言语如刀锋,句句见骨,但此竖子在大敌当前之时,还不是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何有能与他争锋之能?

杨晟道,

“皇兄比之本王,文韬武略,都更胜一筹,尤其是排兵布阵,如今鄞州之难,关键就在于此,自然是皇兄比我更有置喙的资格,我万不敢越过皇兄。”

众臣附和,

“是啊,王爷说得也是,二王爷辅国已久,且在战事兵法上颇有研究,年少时也曾上阵斗过匈奴,必然是此刻力挽狂澜决策的最佳人选啊。”

“说的是,若说行军打仗,必然是二王爷更为精通。”

杨碌闻言,不自觉露出一抹笑,略有几分得意道,

“三弟过谦了,只是如今大难当前,作为父皇的儿子,本王自然是愿意替父皇分担此重任。”

之前朝臣私下商议许久,但父皇未醒,都不敢决策。

如今,已经到了拖无可拖之时,朝臣便来寻他和杨晟拿注意。

这个时候,就是他的可趁之机,只要他先这竖子一步,牢牢将权势抓在手中,他便比杨晟多一寸优势,到时候,待父皇醒来见这些部署皆由他而作,自然该知道,选谁做储君。

杨晟果然不过稚儿罢了,现在大事一来临便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敢顶风,也承担不起什么,这辅国之位,到底了还不是要落在他手里。

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倘若这个时候,他能趁乱拿到兵权…

杨碌看向关无忘,见关无忘躲在朝臣背后,像是刻意要隐匿自己的存在。

杨碌道,

“既然大家都同意让本王话事,那不如,我们来商议一下兵权之事可好?关廷尉?”

众臣纷纷看向关无忘,关无忘眸中惊诧,有几分语无伦次,

“二王爷…二王爷何出此言,臣是文臣,怎有资格商议兵权之事?”

关无忘更是再度后退几步,不敢上前。

杨碌却向关无忘的方向走去,

“廷尉大人虽是文臣,但却深受父皇信任,怎会没有资格共同商议?更何况,廷尉大人手持虎符,此刻国难当前,廷尉大人是否该做些什么以守我大周呢?”

虎符二字一出,关无忘面色大变,结结巴巴道,

“臣…臣…确实…但是怎么能……”

杨碌笑道,

“对本王如今可决策前线之事,众臣可有异议?”

众臣道,

“毫无异议。”

“王爷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连三王爷都这么说,臣等怎会有异议?”

杨碌的目光落到杨晟身上,而杨晟面露焦急与犹豫,终究是艰涩道,

“自然…毫无异议。”

杨碌得意地笑笑,看向关无忘,

“廷尉大人,既然众人都无异议,如今何不就将虎符交于本王,由本王调兵遣将,决策边关,支援鄞州?”

关无忘面露难色,而杨碌目光步步相逼。

僵持许久,云贵妃出现在内殿门前,看向关无忘,二人目光交汇。

关无忘垂眸,状似为难,终究是从袖中哆哆嗦嗦拿出一枚虎符,双手呈上。

而杨碌面露笑意,伸手拿过,

“这虎符,自然该归于有能之士手中,廷尉大人果真慧眼识珠。”

众人看着杨碌几乎是逼迫着,逼关无忘拿出虎符相交的场面,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关无忘面色骤然沉重,

“二王爷…说得是。”

杨碌拿着虎符,而虎符上的花纹摩挲过掌心,杨碌目光一利,带着得逞的笑意,道,

“今本王得了虎符,排兵布将之事自然该由本王全权负责,众臣可能听从本王?”

众臣面面相觑,不由得看向面色铁青的杨晟,杨晟双拳紧握,眉头紧拧。

众臣终究是应和道,

“听凭二王爷命令。”

杨碌拿着手中虎符,心中快意尚未消失,便听身后响起人声,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众臣惊骇之余,看向杨碌。

而杨碌拿着虎符,此刻竟只觉得烫手。

父皇怎能在这个时候醒来,他方才夺权,父皇现在醒来,岂不是正好眼见他夺权?

怎么办?

杨碌眼神慌乱,余光瞟见杨晟,而杨晟却忽然面露几分笑意看着他,笑中还带着几分挑衅。

杨碌眼珠骨碌碌地转,怎么办,如今他所行败露在眼前,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手中还拿着虎符,还是这么多的朝臣一起看着的,他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父皇不可能不起半分猜忌,他该怎么办?

杨晟却瞬间面色一变,眼眶湿润,冲着就进了内殿,口中还大喊着父皇。

杨碌大惊,这竖子,必定是要先下手为强,向父皇告状!

杨碌紧随其后,大臣中唯有三公九卿入内,其余则留在大殿中。

杨晟跑进内殿,猛地就扑倒在床前,额头磕出一个印记,却并未管顾,哭道,

“父皇,您总算醒了,儿臣真的担心极了!”

元帝虽形容消瘦,却分外有神,看向杨晟。

元帝伸手,抚了抚杨晟的肩膀,

“老三,都这么大的人了,勿要轻易哭泣。”

元帝一向对皇嗣薄情,少有亲近,如今乍然亲近,杨晟却是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只能死死压制住自己内心躲避的欲望,抬袖拭泪,

“父皇,您不知道,二哥他——”

杨碌猛地跪倒在元帝跟前,强行堵住了杨晟的话头,

“儿臣亦极担心父皇,这些日夜里,儿臣寝食难安,一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急,二是因为那鄞州军务紧急,所以儿臣才——”

杨晟道,

“二哥为了您,如今已经拿了虎符。”

元帝面色一沉,看向杨碌。

杨碌只觉得手脚冰凉,都在发颤。

杨晟却又哭道,

“父皇您不知道,二哥如今,拿了虎符,非要亲自上战场杀敌。”

“二哥说,父皇尚且未曾醒来,他必定要为父皇守住这大周江山,待父皇醒来,还父皇一片朗朗清清的万里江山,以此慰藉父皇病体仁心。”

“二哥用意之决绝,儿臣和众大臣根本都劝不住,谁知道,二哥为了以表决心,竟然以死相逼,逼关廷尉拿出虎符,二哥拿了虎符,就是要表明非上战场不可的决心,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了,父皇,您劝劝二哥吧!”

杨碌闻言面色一变。

上战场?

元帝闻言,果然面色缓和不少,看向杨碌,

“老二,是真的吗?”

杨碌只觉得眼前地毯上的花纹都在打转,

“是……三弟…所说…”

杨碌牙根打颤,而元帝眸色探究,压迫似千钧,

杨碌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都…都是真的。”

此言一出,杨碌似乎已堕深渊,他余光看向杨晟,原来…原来这竖子,竟在这儿等着他!

杨碌咬牙切齿,这竖子,他不会放过这竖子的!

竟然以眼前情状逼迫他认下这要上战场的决定。

若是不认,父皇知道了他取了虎符,必定更多猜忌,父皇最是多疑,最恨旁人从他手中夺权,此猜忌若出,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这大周江山,还不是杨晟的天下?

可是他眼前认下了这个名,他就真的要上战场,出尔反尔必遭猜测。

但鄞州战场那般危险,并非从前与匈奴打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战。

且西青兵力强盛,兵阵出众,他的兵法平日里纸上谈兵仍可,但真的上战场,他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住!

但不出战,他的野心与意图就绝对瞒不住。

杨碌心如刀绞,一时竟只觉得目眩神迷。

他能推脱吗?他该怎么推脱才不会引起父皇的怀疑?

杨晟转眸,语气低落,道,

“父皇,眼下百姓逼迫我们要以宫家为将领,支援鄞州,若是我们的将领不够重量,身份地位不足以支撑此战,必然还是要被百姓所恶,百姓定然还要逼众朝臣及皇宫贵族让宫家上战场,到时,宫家卷土重来,亦未可知啊。”

元帝闻杨晟所言,目光一瞬变得狠厉,

“不,决不能让宫家再度卷土重来。”

元帝看向杨碌,

“既然你这般想奔赴战场,守住家国,那朕便封你为大将军,派遣兵将就此出征,不要再耽搁。”

杨碌闻言,眸色沉重如山倒,如听响雷万壑。

而杨晟却面色凄楚,眸子湿润道,

“二哥此去,必要保重身体啊。”

浣纱自苎罗(1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越王勾践三年,被吴军败于夫椒,被迫向吴求和。卧薪尝胆,壮志未灭,一心复国,而三年后,终被释放回越国,返国后重用范蠡、文种,越王勾践与范蠡文种,三人商议,决定以美色迷惑吴王夫差,惑其心,而乱其谋,消磨其志,而后灭吴。”

说书的先生站在上面,

“这些,大伙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下面的人应道,

“怎的今日竟拿出这样的老故事来说?”

“这卧薪尝胆的故事少说也是十几年前盛行的了,如今谁还有这心思听下去。”

“这故事我倒背都没问题。”

说书先生笑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故事是有关越王勾践没错,但是却并不是勾践做主角,这次的主角,是那被选去迷惑吴王夫差的女子。”

下面的人道,

“郑旦?”

“还是西施?”

说书先生道,

“正是西施,这西施的故事也是众人皆知,范蠡与西施情投意合,奈何范蠡的好友文种一心只为越国及越王勾践,不停劝谏,试图说服范蠡,最后,范蠡终究还是将心上人西施进献给了吴王夫差。”

下面的人听得不似方才认真,听说书先生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也就少了兴趣。

说书先生并不在意台下人的举动,

“西施本名施夷光,人称西子,也称先施,生于越国句无苎萝村,因家境贫寒,故而随其母在江边浣纱洗衣,以赚取温饱。”

“当范蠡将之献于吴王时。吴王夫差大悦,筑姑苏台,建馆娃宫,置其于椒花之房,沉溺酒色,荒于国政,虽有郑旦分宠,但吴王亦宠嬖西施尤甚。勾践灭吴后,西施随范蠡泛五湖而去,不知所终。一说沉江而死,一说复归浣江,终老山林。”

“只可惜,吴国一破,美人至此不还,种种传说不过是传说,吴国破时,范蠡已有妻,且情意甚笃,育有三子,只怕是与西施无缘,又何来西施随范蠡而去的说法?”

“更大的可能,是在吴国破国之时,西施便已死在战乱和逼宫中。可怜西施为越国灭吴大业,成不可抵灭之功,却结局迷茫,不知死活踪迹。”

“若越王勾践有心,在破国之时,至少该赐此女一个好归处,若范蠡有心,就不会在西施走后不久,就推倒一切山盟海誓,与他人另结同心,儿女绕膝,若世间有情,为何竟不给这个命运多舛,貌美绝世,孤凄无依的女子一条活路?”

“西施尚可被利用之时,勾践等人金银以奉,教以诗书歌舞,以礼相待。”

“民间甚至有说法,说范蠡是为了栓住生性忧虑,多愁多思的西施,让她能为己所用,才会与其‘两情相悦’。”

“试图以感情绑住西施,让其全心全意地为破吴大业尽心尽力。实际上,并不倾慕西施,所以,没过多久,范蠡就娶妻生子,丝毫不记得西施,也没有想过要护住这个万人唾弃的亡国之妃。”

“世间有情,争奈无情?”

“渡河焚船,鸟尽弓藏,”

众人不由得停下喝茶食的动作。

说书先生面色微动,

“至此,后人有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此言一出,堂上竟带了几分难言的静谧,不知是诗词撼动人心,亦或是因史接时。

说书先生道,

“只可惜,从前之错,今日重蹈覆辙,可谓是人心足恃,天道好还。”

“春秋末时,吴王羞辱勾践,以之为奴,灭越国而囚国君,越王勾践便卧薪尝胆,归还越国之后,苦心谋划,终破吴国。”

“春秋早时,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平王所杀,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投奔吴国,带兵攻破了楚都城郢。”

“在秦始皇灭掉东周的那一年,刘邦也出生了,而后来正是刘邦推翻秦朝建立汉朝。”

“在梁武帝灭掉南齐的那一年,侯景前来归降,最后,也正是侯景反叛了梁武帝。”

“人世间有生和灭的规律可循。生生灭灭,万劫千秋轮回,人微而无可作争。”

“如今,果真是天道轮回,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再度粉墨登场,重演于前,这般得鱼忘筌,兔死狗烹的惨剧竟再度上演。”

“宫家胜匈奴,为朝廷谋得三九城池之后,被卸磨杀驴。”

说书先生一提宫家,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说书先生道,

“可叹千年前,貌美绝世的西施在毫无用处之后,或死或生,结局不可追寻,从此销声匿迹,无人再关切其去处,千年之后,绝美出尘,一鸣惊人的宫家长女在宫家毫无利用价值之后,从此不还,甚至与西施,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可追寻,踪迹再难寻。”

众人闻言,不由大惊,这茶肆的先生未免也太敢说,这话,可是直指陛下,纵使再不满,又怎能毫不忌讳地直言,难不成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若非上者将一贬再贬,皇室杀其女,不为做主,不念旧情,令宫家寒心,宫家怎会蹉跎许久,不能出战?”

“今可见,宫家乃天命所归,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雪飞上白练,天下血雨,是天泣血泪,天地伶声,是天神发怒,就此警告,上者此行磨我大周性命,灭我大周姓名。竟得人神共愤!”

“危税苛政猛于虎,一十三州未敢言。

庙堂纷乱如飞絮,权势在握百事足。

淫妃作乱剑黎民,昏庸失德迫长安。”

众人惊诧。

而说书先生毫无惧色,未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字字锋利,

“锱铢必剥建佛寺,敢问爱憎恨释门!

檀香环绕是人息,匾上朱砂是人血!”

说书先生的声音响彻大堂,

“为压宫氏今瞒报,不与百姓敬谪臣。

天下一寰六月雪,今我大周命式微!”

说书先生话音落,马上有官兵入门,跃上台将说书先生抓住。

而说书先生大喊,

“今我大周命式微,我大周式微啊——”

说书先生的嘴被人堵住,强行拉走。

树欲静而风不止。

此言一朝尽传长安。

同时,从宫中传来消息,这些日子里,他们奔走相告,百般上谏恳求的结果,得来的挂帅出征者,不是宫将军,而是二王爷杨碌!

并且虎符相交,三军尽领。

长安中人心惶惶。

因为鄞州已经失策,除关影城外全部沦陷,陛下竟然还不能吸取教训,意识到自己的决策错误,现在竟还派一个只经历过与匈奴小打小闹的皇子去打西青,这是疯了不成?这不是赶着将大周的气数消尽,赶着自戗吗!

大殿之上,杨碌道,

“父皇,儿臣认为,鄞州一战必定凶险异常,本我们就处于劣势,若是我们要翻盘,就必定要更多的士卒。”

“从三年前父皇决定以征税代替征兵,以税引兵入军开始,我大军人数已然大幅下降,今我大周三军将士唯三十万,老幼已占十万。”

“依儿臣之见,这十万大军虽弱,但胜在数量,或作战丰富,或有热血孤勇,定然可护长安无虞。则剩下二十万可尽带去鄞州支援,毕竟,我们就算全部搭上也只有三十万大军,要是不取大头前往支援,必然胜算渺茫。”

元帝皱眉,

“二十万大军你全都要带去?”

杨碌恳切道,

“不然何以平复此战,听闻那西青虽如今只有三万在鄞州,但是必然猜到我们会有援军,如此,西青也会有援军入阵,因此我们便该未雨绸缪,先带更多兵力前去,压制西青。否则怎能取胜?”

元帝沉声道,

“西青如今压境三万,同时还在南岳布兵,就算再有兵力,也不可能凑到二十万到鄞州去。”

关无忘悠悠道,

“陛下所言极是,就算是加上那三万,别说二十万,连十万都勉强,王爷未免太多虑了。”

元帝目色一沉,

“你要这二十万大军,究竟要做什么?”

元帝的声音响在大殿上,众臣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元帝的言外之意,

陛下…陛下是在怀疑二王爷要拥兵自重!

但是,这未尝没有可能,之前陛下没有醒来的时候,二王爷就跋扈,逼迫关无忘交出虎符,大有要争夺庙堂之势,如今无缘无故要这二十万大军,不是要借此拥兵自重,还能是什么!

杨碌闻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

“儿臣…儿臣没有。”

元帝道,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多兵卒,不若说说清楚?你究竟为何意?”

杨碌伏地而跪,

他只不过,只不过是听闻那西青将领是西青的大皇子,骁勇善战。

而他,就算上过战场,那也不过是跟在宫韫和宫霑身后,一路抢功,并不真的多卖命冒险,现在要他当将领,他怎么支撑得住?

当年,宫韫给他两千人,他连十个保不住,现在,他要是想从战场上活下来,他怎么能只带那点兵卒去,若是西青真的再加援军,他该怎么办?

就是不论援军,只论那西青的大皇子,他也毫无把握。

但现在又引起了父皇猜忌,他还怎么带尽可能多的兵将?

元帝道,

“二十万大军,究竟要用于何处?”

杨碌额上冒汗,

“二十万大军…要…要用在,自然要用在鄞州,儿臣只是担心不能胜券在握,所以才求能带领二十万兵卒前去。父皇明鉴,儿臣并无异心,只是担心大周安危啊。”

关无忘道,

“二王爷此言差矣,就算是您担忧大周安危,也一样要顾忌留兵保护长安,保护圣上,更何况,鄞州也根本用不到二十万大军,依臣之见,五万大军,完全足够,先剿灭此三万人,再乘胜剿灭西青援军,善用兵将的话,或许,五万都不需要。”

有人附和道,

“是啊,毕竟从前,大周也常有以少胜多的战役,如今姚远只有几千人,自然不好说,但是若二王爷能学习从前那些战役,能一样善用兵法,这胜局岂不是手到擒来?”

杨碌额上冷汗滴落。

元帝道,

“那便如众臣所言,遣派五万人,且收回虎符,交由廷尉保管。”

众臣皆道英明。

而杨碌几乎瘫软在地。

当日下午,杨碌出城,却无一百姓相送。

当初,每次出战,就算不是宫家带兵,都会有百姓相送,而今,城外,竟无一人送行,甚至摆摊开肆之人都纷纷消失,户户紧闭,人声不闻。

五万大军出战,不过两日便达鄞州关影城。

本众人以为,就算短时间内,不能收复鄞州,也至少不会再损失土地,却没想到,三日之后,关影城大败的消息便传回长安!

鄞州,全部沦陷了。

而杨碌竟在败绩之时,不顾剩下的兵将,骑马遁逃,半路被西青援军截住,当场绞杀!

如今西青,已攻入青州了!

西青皇宫内,

启帝道,

“今你大哥节节称胜,鄞州已收入囊中,青州指日可待,你二哥亦四散兵力,稳住了南岳,你三哥四哥正前往大周,准备集中兵力攻打大周,到时,天下尽是西青之天下。”

余宸道,

“尽因父皇英明。”

启帝大笑,

“到时,朕便将大周分封于你们兄弟。”

余宸抬眸,

“儿臣有一事要求父皇。”

启帝道,

“何事?”

余宸虚咳几声,

“儿臣于大周,曾遇见一个女子,艳绝长安,举世无双,令人见之忘俗,若他日大周破国,不知父皇可否将此女子赐予儿臣?”

启帝道,

“这有何难,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只要皇儿想要,朕必然将之赐予你。”

余宸面色苍白,连唇色都带着白,一双眸却如带星,温润而有神。

“谢父皇。”

长安中。

宫家这几日闭门,静候结果。

在百姓们看来,却是宫家的再度寒心。

好不容易求得宫家愿意敞开心扉,再度上战场,如今,陛下竟然又这般举动,还嫌宫家的心寒得不够吗?

若不是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作为,宫家早已出战,鄞州怎么会全部沦陷!

果是天下一寰六月雪,今我大周命式微!

浣纱自苎罗(2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危税苛政猛于虎,一十三州未敢言。

庙堂纷乱如飞絮,权势在握百事足。

淫妃作乱剑黎民,昏庸失德迫长安。”

元帝坐在龙案前,而面前是跪倒一片的宫人。

元帝沉声道,

“还有呢?”

内侍颤颤巍巍道,

“民间还说,锱铢必剥建佛寺,敢问爱憎恨释门。

檀香环绕是人息,匾上朱砂是人血…”

元帝猛地拍案,满地宫人心慌如落珠,

“陛下息怒!”

元帝道,

“你们说清楚,这锱铢必较建佛寺,是什么意思!”

内侍道,

“陛下…您写给京兆尹大人的密诏暴露,被百姓看见了,所有人都知道您为了给贵妃娘娘建佛寺,下令加倍赋税的事。”

内侍只觉脖子发凉。

元帝道,

“朕何时写过密诏!”

内侍道,

“您写的时候,奴才就在旁边啊,您忘记了吗?”

元帝皱眉,

“一派胡言!”

内侍爬上前,猛地磕头,

“奴才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圣上啊。那密诏上,甚至还有您亲手拿玉玺盖的章,那印章更是千真万确,无可伪造啊。”

元帝长吸一口气,目呲欲裂,将几案上的东西统统挥落在地,

“朕怎会如此!”

云贵妃捧着一盏莲子羹进内殿,道,

“陛下怎么了,竟这般大火气?”

元帝看向云贵妃,依旧是那般勾人面容,这张脸,触目便惊心,恍惚间,似乎是看见另一个女子,捧着一碗羹汤上前,轻声叫住他,

“元儿,虽你不是你父王亲生,却到底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父王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她年岁不过十八,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他一开始便唤她母亲,只希望这个新母亲能对他好一些,但是后来,他不再那般唤她。

他唤她太子妃,唤她皇后娘娘,但是,就是不叫一声母妃。

不是因为她非他亲生母亲,而是因为,他不希望她是他的母亲。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渴望日日都能看见那个女子,她并不十分温柔,射箭念书不用功,她会拿着戒尺打他,丝毫不因为他非她亲生而忌讳打骂。

但他常常开始刻意出错,他渴望见到她,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多看他几眼。

她拿着戒尺打人,他却直直地看着他的母亲,看着她如凝脂般的肌肤,看着她秀丽的双眸,想怜爱她乌黑的长发,盼望着他的手能在她长发间穿梭。

她只比他大十岁,却是他的母亲。

每每看见她与父皇在一起,他心如刀割。

恨不得将这个女人从父皇身边夺过来。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什么周幽王肯为了褒姒的一笑而烽火戏诸侯。

他若得她,必金屋藏之,夜夜笙歌,占尽她的所有温柔,舔舐她的每一寸骨血。

可是父皇却不懂,甚至从来不在她宫里过夜。

年少时的欲望与渴慕像是顺着骨骼生长的毒,浸入骨血而他丝毫不知。

他第一次见到她,其实不是在太子妃册封大典上。

而是在下着漫天大雨的宫道上,她推开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哭喊道,

“阿丹施,你算什么,一个不受宠的匈奴王子,还想娶我?”

“我是世人称赞的甘霖娘子,是皇帝亲封的月澄县主,只会嫁给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而我们大周国力强盛,太子殿下又这么喜欢我,我还承了宠,我自然是要跟着他,要是我跟着你,你要我回你的王帐去看你大哥的脸色,受你继母的冷眼,生生世世抬不起头来吗!”

彼时他只有八岁,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后来,她便成了他的母亲。

她有了一个孩子,她总是极亲密地抱着那个孩子,连父皇都不能令她开颜半分,那个孩子却占有了她的全部笑容。

他不知为何,竟嫉妒一个婴孩。

杨儒自小便聪颖知礼,三岁颂诗,七岁作赋,十三岁百步穿杨,十六岁亲治水患,人人称颂。

自有了杨儒之后,她的目光,便只在杨儒身上。

本就极少受到她的注视,杨儒一出,她于他,几乎已是陌路。

他不再唤她母妃,她更是至此渐渐疏离。

他仍记得当初,她第一次见他,她略有些局促和不安地唤他一声元儿。

她也是有真心待过他的。

但他难以忍受她只将他当成孩童。

他在她孕中,冷冰冰地对她大吼,

“你不是我母妃,我母妃早就死了,你这辈子也别奢望我能再叫你一声母妃。”

他不要她做他的母亲,绝不。

她一瞬红了眼眶,气急攻心,血缘着她的裙子流下来。

他害她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自那之后,她再未亲近过他,也不再对他管教。

他可以忍受她因为不再将他当成孩子的疏离,却不能忍受另一个横空出世的生命夺走她的全部关注。

他极恨杨儒,就如同恨先帝一般。

先帝得她而不解她,杨儒则是全然夺去她的目光。

但若是一直只有杨儒,他大抵不会如此,可是不知何时开始,先帝开始与她亲近起来,他们之间隔着的鸿沟似乎渐渐消失,直到他听闻,她再度怀孕了。

倘若无人可得到她,他纵难欢,亦不会乍然哀怒。

可是现在,有人得到了她,且日益与她心意相通。

他一直记得,她说要嫁给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

果然,她终究还是喜欢这权势。

他捏紧了剑柄。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他听闻宫家出战,带走长安中大半士卒,连定王都将手上的不少将士给了宫家,那是一场死战。

长安中,已不剩多少兵力。

他拉拢手上还有最后兵力的郎中令和卫尉。

准备放手一搏。

一夜之间,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他举兵破宫。

当他将剑架在先帝脖子上时,先帝淡淡道,

“今日是你母后的生辰。”

他的剑用力一分,而先帝却仍不为所动。

他冷笑道,

“你娶她二十年,直到今日,你才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他手刃先帝,至死先帝都不曾失态。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怎会忘记?

杨儒带着长子百官来拦他,他只觉得杨儒不自量力,杨儒不知他已杀先帝,仍满口仁义道德劝他迷途知返。

他提剑杀了杨儒的长子,却没有杀杨儒,杨儒几乎是她的全部,他虽不愿意承认,却到底是不愿意让她绝望。

他到了未央宫,她看着他,眉目间不可置信,

他却抓住她的肩膀,

“母后,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只有杨儒,就因为他是你亲生的吗,那我呢?”

“父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剑上的血往下滴落,

“不,没关系,父皇已经死了,如今,我才是皇帝,杨儒就是个废物!”

她一身宫装,瘫倒在地,满头的珠钗凌乱,

“杨元,你竟然弑父篡位!”

他道,

“来人,将那片月澄花给朕烧了!”

他上前几步,

“母后,从此以后,您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您多疼疼我,多看看我好吗?”

她眼看着那片月澄花被烧,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用自己的衣袖,自己的手去扑打火焰,但火极大,无论如何也灭不尽。

杨元道,

“从此以后,皇宫里,太后能出现的地方里不允许再出现月澄花,若有违者,尽数斩杀于太后面前!”

她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杨元,你大逆不道!”

他抓住她的手,双眸血红,眸色凌厉,

“纵我大逆不道,你又能如何?”

她闭目倒下,血再度将她的裙子打湿,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重演于前。

他方才还提剑杀人,那一刻,他只剩下心慌。

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转而出现的是另一个女子。

袅袅婷婷,似多年前的她一般。

云贵妃轻声道,

“陛下,不若喝了这莲子羹再处理公务吧。”

云贵妃道,

“陛下,就算那边关之事再急迫,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切勿劳心伤身啊。”

云贵妃轻轻将莲子羹放在案上。

内侍道,

“陛下,那奴才就退下了。”

元帝按了按太阳穴,道,

“别走,给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内侍垂眸,

“陛下无需担心,这不过都是传言而已,怎能当真。您贵为九五至尊,只需见庙堂之务便可,那些民间的稗官野史,无稽之谈,何须您费心思去了解。”

元帝盯着内侍,内侍面上惊慌,

“陛下,那密诏确实是您所写,不止奴才,云贵妃娘娘也可作证啊。”

云贵妃道,

“陛下,那密诏,可是臣妾亲眼见您写下,又用玉玺盖章,怎会有错?”

云贵妃的眸光落在玉玺上,

“这玉玺,天下唯陛下有之,又怎能伪造呢。”

元帝却看着玉玺,

这玉玺,怎会只有他有。

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来人!”

“让郎中令带御林军前去郊外的灭鸿别宫。无论在别宫里找到的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一律斩草除根!”

内侍眸色微变,却仍恭敬道,

“唯。”

一人骑马奔走于长安街上,直向郊外而去。

关无忘自侧墙翻身而入,行至高窗下,可听屋内练剑声,声声破空。

而剑声乍然而止,

“君子不立于危墙,更不立于人窗下。”

关无忘推门而入,笑道,

“本不欲打扰殿下雅兴,却未想殿下竟察觉我所在。”

杨儒拿起布巾擦拭剑身,而后将剑放在剑架上。

“我已非什么殿下,关大人不必如此唤我。”

关无忘道,

“若殿下当真没有丝毫血性与报复之心,怎会将先帝玉玺相交?”

杨儒鬓发微白,浓眉大眼,眉眼间可见几分燕后模样,身材高大,一身粗布衣亦难掩出人气度。

杨儒道,

“小孩子不懂事,不值得关大人多想。”

关无忘道,

“殿下的幼子已有十五岁,怎会不懂事?”

关无忘走近几步,站在剑架前,伸手握住杨儒方才放下的剑,

“如果不是殿下默许,只怕小殿下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将玉玺偷出。”

杨儒道,

“大人今朝前来,该不会就是为了与我这庶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罢。”

关无忘道,

“下官是来为殿下分忧的。”

杨儒道,

“我今虽清贫,却并非一无所有。妻尤在旁,幼子承欢膝下,有何忧需解?”

关无忘道,

“怎会无忧可解?殿下日日习剑,难道不是为了曾死于剑下的两条亡魂,要为此二亡魂报仇雪恨?”

杨儒看向关无忘,而关无忘轻笑,一双桃花眸泛起笑意,如天下尽在手中般自得轻意。

一队御林军疾驰出城,向灭鸿别宫的方向而来。

马蹄踏土溅泥,飞扬而起。

关无忘道,

“倘若殿下无意,今日,便不会有‘檀香环绕是人息,匾上朱砂是人血’的传言流于长安。而长安与元帝如今,人心向背,再不复从前信任,只是不知。”

关无忘抬头看向堂上“天清地宁”的匾额,

“这匾上朱砂,到底是在说这天清地宁,还是在说那佛寺前的境由心造四字。”

“二者,一是就算命中注定居于一隅,也力要求一方清净,二是认命,顺应时境,不知殿下是哪一方?”

杨儒抬眸,眸中已不复方才平和。

匾额下,一个香炉中仍有未燃尽的香。

关无忘渡步于前,

“而这檀香环绕,是要绕佛陀宝相,以供佛祖呢?还是要绕这先帝常挂于嘴边的天清地宁四个大字,借以奉养先帝呢?”

关无忘拿起几案上的火折子,点燃了一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

而杨儒看着他,目光明灭不清。

“关大人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该说这番话。”

关无忘伸手,在袖中拿出一枚虎符,敬呈于杨儒,

“殿下如今不阻止臣为先帝上香,自然是早已猜到臣下之意,殿下何须再多疑,看了此物,想必殿下仅剩而疑虑,亦尽可全消了。”

杨儒沉默片刻,而后从关无忘手中接过虎符。

关无忘道,

“内有乾坤,殿下大可直接拆解查看。”

杨儒摸着虎符上的花纹,伸手一推上半部分,将虎符一分为二,而虎符中,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正此时,别宫大门被人强行推开。

浣纱自苎罗(2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杨儒抬眸看向窗外,杨儒放下窗,出门而走。

而郎中令冲入庭中,看见正在庭中裁剪花叶的杨儒,道,

“给我搜!”

杨儒拿着方才剪下来的花枝,挡在郎中令面前道,

“平日不见大人,今日又来寻访,可是有何教诲?”

郎中令道,

“莫非杨儒你心虚,不敢让本官搜?”

杨儒笑笑,

“杨儒不过一介庶人,怎敢与堂堂郎中令抗衡。”

“只是大人第一次带兵面访时,便让杨儒痛失一切,不知如今,大人再度拜访,意欲何为,可是连这小小的一方清净也不能留给庶民?”

郎中令道,

“你毋用与我多言,你如今拦着本官,定然心中有鬼。”

杨儒却轻笑一声,花枝砸在郎中令身上,枝上朵朵小花溅起,

“心里有鬼?心里有鬼是我,还是当初这高高盛开在枝头上的繁花?”

“外表姝丽端庄,可谁知,其背地里却朵朵隐隐,包藏祸心,是谁心中有鬼,颠倒黑白,又是谁背信弃义,弃主择利,江河日下而人心不古,大人你难道不是这始作俑者的得力帮手?”

郎中令敛眸,

“自古成王败寇,先帝虽治国有方,却太过仁慈,连身边人是否同心同德都分辨不出,这般仁慈,注定是陛下的手下败将,本官不过是顺势而为,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本官认定陛下必为天下之主,而陛下顺利继位,便是正道,而尔等一派,必然为恶寇,今日,又有谁敢说陛下是错?”

杨儒道,

“小人行事,满口谎言,明明就是以利益为先的臭沮虫,却还用成败得失来定论是非,今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郎中令拔剑,

“杨儒,你不过是一个被废弃的庶人罢了,竟敢与本官争辩。”

剑光明晃晃地照在人面上。

杨儒缓缓退后一步,而御林军就要冲入内室。

关无忘侧眸,翻身便攀上梁,揭瓦而出,掷出一枚瓦片,猛地割断了栓马的绳子,马受惊,扬起前蹄,一声嘶叫,奋力跑起。

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郎中令道,

“快追!”

御林军翻出墙外,但见马尾一摆,急速离开。

御林军纷纷骑马追上。

而郎中令转身,就要跟着去,眼神却在一瞬间陡然变化,猛地转身,看向内室的门。

杨儒眸色一变,还未等杨儒出手拦住,郎中令便已奔向前,一脚踹开屋门,而室内唯檀香环绕,空无一人。

郎中令在屋中徘徊,企图寻出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郎中令抬眸瞪着杨儒,杨儒却冷声道,

“窃贼入室,满地檀香亦染不尽贼身上浊臭,大人什么都没有搜到,可以离开了吧。”

郎中令冷哼一声,就要转身而去,却见琉璃瓦上绯色衣角。

皇宫中。

列位大臣慌乱于殿中,

“陛下,此刻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我大周必危啊!”

“陛下,求您让宫家相救,让宫家重上战场吧,青州若是沦陷,长安必然不能幸免,长安一灭,则大周必亡!”

“民间歌谣亦传您卸磨杀驴,如若今日陛下不及时任用宫家,制止流言,往后必然后患无穷,动摇国之根本啊!”

元帝坐在高位上,旁边的内侍呈上一碗茶,而旁边放着一粒赤金色,色泽妖艳的丹药。

元帝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叫,心脏上像是有一块大石压着,手脚无力,呼吸困难,一把拿起丹药服下,才能看清眼前人。

“陛下,难道您真的要眼看着这万里江山败落在您手上吗!”

“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众臣众口一词,眼下绝不能再拖延,之前陛下打压宫家,抱着的是什么心思,他们不是不清楚,只是当时匈奴已降,再无外患,不需要宫家。

但如今,倘若陛下还要有着什么功高震主的想法,必然是愚不可及,这是要将他们全部都送上死路。

若宫家不出战,他们都要死。

元帝看向众臣,他并非不清楚,只是如今再拉拢宫家,宫家必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之前步步打压就全部白费了。

但若是宫家不出战,他何来机会,当千古一帝。甚至,这江山万里都会葬送在他手上,没有土地的皇帝,算是什么皇帝。

可如今大周已经到了必亡之境,前些日子清点士卒,发现留存在长安中的可出战士卒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

杨碌在上交虎符之前,早已调出十万大军,再加上后来的五万,足足带走十五万兵将,却仍旧折于关影城,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更是可笑至极,怕死怕到了这个地步,带走那么多士卒,竟然还断送了鄞州,断送了他的江山!

此朝,看来是非求宫氏不可。

要是要保住这江山,只能寄希望于宫氏。

众人心焦之际,关无忘一身绯色衣衫径直走入殿中。

一边走,一边朗声道,

“陛下,臣已将宫太尉劝来。”

众臣看向关无忘,关无忘跪道,

“陛下,臣幸不辱使命,多番苦言相劝,终将宫将军劝回,今日还请陛下派兵,送宫将军出战!”

众臣沸腾。

“有救了,有救了,宫将军竟答应了。”

“只要宫将军一出征,咱们必然不必再担忧旁的事情,可复高枕无忧。”

“我大周可保,我大周可保啊!”

关无忘道,

“只不过——”

元帝忙道,

“只不过什么?”

关无忘道,

“只不过,宫将军要您三个许诺,才肯见您一面。”

元帝道,

“是何许诺?”

还未及关无忘出声,郎中令便急行入殿,

“陛下,关无忘此人的话不能信!”

元帝看向郎中令,众臣亦然。

而关无忘轻笑出声,

“请问郎中令大人又是从何处猜得本官不可信?”

郎中令指着关无忘,

“你方才明明在灭鸿别宫,与那杨儒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商谈谋反,如今却突然跑来说宫氏愿意出战,必定是别有所图,有心掩盖。”

关无忘冷笑一声,

“郎中令何必在此贼喊抓贼!若你清清白白,无端端的,何须去那关押罪臣的灭鸿别宫?”

“今日所有朝臣都列位在殿,共同商讨对策,却只有你,不知所踪,一来就试图冤枉忠良,本官为圣上多番奔赴宫家,受尽冷眼与嘲讽,为陛下兢兢业业办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是睡在你的英雄冢,美人窝里,还是急着贪敛财源,广纳门生,自立门户?”

郎中令一急,

“你休得胡言!”

关无忘高声道,

“陛下,臣要揭发郎中令私自抬高赋税,用赋税在皇宫外大修佛寺之事!”

元帝面色一沉,紧盯着关无忘。

关无忘道,

“你们看好了,就是这个人,趁着陛下重病,神志不清之时,让陛下在一份密诏上盖了章,也是这个人,偷出一份宫中才有的皇帛,模仿陛下字迹,将一份密诏送往京兆尹处,致使京兆尹错收赋税,而大建佛寺。”

郎中令面色被气得通红,

“关无忘,你不要含血喷人!”

关无忘道,

“是不是,大家心里清楚,你们闻闻,郎中令身上是不是有一股子檀香味?”

“众人皆知,万国寺向来以檀香掺入香火中,以之清醒凝神,郎中令大人,你不若说说清楚,你在这期间,是在哪里染了满身的檀香气味?又是为何要去,为何要留下这许久时间,以至于沾染一身檀香气?”

郎中令开口便要辩驳,却猛地止住话头,是陛下派他去灭鸿别宫,他若说了,陛下的心迹就必定会暴露,陛下从前弑君囚弟之事,决不能被人再联想到,否则,陛下多疑,一旦发怒,他必定项上人头不保。

关无忘道,

“郎中令大人怎么不说了,是不敢说,还是心里有鬼啊?”

“既然郎中令大人不敢说,那本官来替你说。”

关无忘道,

“写圣旨用的黄帛乃是珍贵之物,绝不容易拿到,而此人偷得黄帛,宫中必然有人帮忙,而这个人,就是当今皇后!”

百官惊骇。

郎中令甚至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关无忘在说什么。

关无忘道,

“此人辱及君王,竟然公然与后妃,且是一国之后的窦氏私相授受,骗得窦氏给此人偷盗黄帛,而原因,是此人与皇后通奸后,背主背德,日夜不安,于是多厢拜佛,祈求心安,最后,竟然起了歹念,要修剪一座大万国寺,就只是为了自己心安而已。”

“陛下听闻此事时,尚且以为是一般的佛寺,再加上朝务繁忙,并未多管,后来我一时兴起,前去万国寺查收时,看见佛寺步步精巧,辉煌宏大,绝不可能是随意所建,花费银两更不可能在少数,那时,我才下定决心要去查一查,谁知,顺藤摸瓜,竟然就揪出来你与窦氏的奸情。揪出你伪造圣旨的事实。”

郎中令看众臣看向自己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且难以言喻,急道,

“关无忘,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忠心耿耿,一心为陛下着想,你却这般侮辱忠臣,你说我与皇后娘娘通奸,更是无稽之谈,你可有证据吗!”

关无忘嘲讽地笑笑,

“这,就是证据。”

关无忘拿出一张从中间不规则撕裂的黄帛,

“这就是百姓们从京兆尹处拿到的密诏。”

“此诏内还有一诏,让京兆尹将免除赋税和让赋税加倍的事情都守口如瓶,试问,若是陛下,怎会这般需要躲躲藏藏,生怕别人知道半点消息?”

“若非是你行苟且事,长安百姓怎会对陛下大失所望,以为那万国寺是为了云贵妃所建?从而说出那些诛心之言来!”

元帝闻言,眸中的情绪变了变,愈发深不见底。

郎中令几乎气绝,

“你污蔑,污蔑本官,陛下,臣没有,臣没有啊!”

关无忘道,

“是不是真相,自有陛下裁决,你一个奸佞之人,有何资格在此置喙!”

郎中令道,

“我知道了,你不过是为了掩盖你去过灭鸿别宫的事实,所以就栽赃陷害我!”

“关无忘,你的算计真是步步缜密,步步缜密啊!”

“陛下明鉴,关无忘必定是骗———”

话音未落,关无忘拔出侍卫的剑,一剑刺在郎中令的心脏上,狠狠地刺透胸膛,猛地抽出剑。

血溅了关无忘一身,绯色的衣衫颜色愈发鲜艳刺目。

众臣惊骇,狠狠后退,而郎中令指着关无忘,死死地瞪着眼,倒了下去。

关无忘扔了剑,道,

“陛下,臣已将此奸佞之徒斩杀于您面前,从此,您的声名就绝不必再担忧了。”

元帝走下高位,而几步蹒跚,险些摔倒,内侍忙扶住元帝,将一枚丹药塞进元帝手中,元帝忙服食了,逐渐耳清目明起来。

元帝上前,百官都看着元帝一步步走向关无忘。

却没人想到,下一秒,元帝竟脱下自己的黑色披风,披在关无忘身上,拍拍关无忘的肩膀,

“朕素知爱卿厌恶污浊,朕之风袂,望可净此贼浊气。”

关无忘当着众臣的面,悠悠道,

“谢陛下。”

关无忘拾起剑,随手一掷,合剑入鞘。

众臣战栗。

到底密诏是不是陛下下的,那万国寺是不是陛下下令建的,亦或是真的由郎中令欺上瞒下而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被百姓唾弃色令智昏的罪名被洗脱,而皇后之前因瓮喻之事被百姓唾骂不止,如今,此言一出,这责任就与陛下毫无关系了,不是陛下调教国母妻子无方,而是窦氏自取其辱。

不是陛下刻意包庇而不处置,而是陛下要将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之后,一并治罪,毫无偏袒之心,更没有百姓流言中的不愿为民做主。

更重要的是,要拉拢宫家,间接谋害宫长诀的皇后就必须要下台,这是在表明陛下的态度,借此拉拢宫家,抬高宫家。

但关无忘此行,竟然真的敢带着文武百官的面,当殿斩杀一个朝臣,甚至还是有从龙之功的朝臣,一个地位颇高的天子近臣。

往后,谁又能知道,关无忘不会一言不合就对他们拔剑相向,就如现在一般,血溅当场!

浣纱自苎罗(2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关无忘道,

“谢陛下关切,难为陛下记得臣素厌污浊。”

元帝道,

“关爱卿是朝堂肱骨之臣,于朕于庙堂都是重中之重,朕怎会不记得。”

关无忘眸中轻慢,说话也带着漫不经心。

“能得陛下如此肯定,臣将来必定继之从前,尽力为陛下铲除”

元帝忽觉心似被压住一般,一瞬喘不上气来。

而内侍马上上前,奉上丹药,众臣看着元帝服下,却忽觉不对,这丹药,似乎几月前就见陛下在服用,这丹药可是治何隐疾?

连太医反反复复诊断都诊断不出陛下病症,难不成,是因为陛下封口,不准众人走漏消息,引起恐慌,但却不能不服药,而这丹药就是治此隐疾的?

众人还未多思,关无忘便道,

“陛下可要见见宫将军?”

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而元帝眸光一转,

“众卿退下,朕要单独面见宫卿。”

众臣跪道,

“臣等告退。”

人群缓缓向外走出,而元帝在殿中如坐针毡,惶恐不安,一连吃了两颗金丹。

关无忘站在殿中央,毫无慌乱。

哪里来的疏砂枯,世间又怎会有这般能令人回光返照长达三月的药。

不过是加大了金丹剂量,强行催动元帝醒来,而后使其需要更多的金丹来维持性命,吃得越多,离死期的日子就越近。

过了至少一个时辰,方见殿外,一个人缓缓踏入大殿。

一身白衣,无带刀戈。

宫韫站在殿中央,并未说话,一双眸子眸光凌厉,似冬月疾风,入骨三分。

一身刺眼的白衣站在殿中央,与大殿的金碧辉煌完全分割开来。

似从他身上,能看见背后森森白骨,黄沙飞舞,秃鹫啄食。

脊背挺直,宽大的肩似扛着飞戬,一步一步,极其稳重,每走一步,都像是能踏起尘土。

宫韫未说话,而元帝便已急急忙忙下位,和颜悦色道,

“宫卿近来可好?”

宫韫站在殿中,一双眸直射元帝,似利刃出鞘,向死而来,语气轻轻,带着几分嘲讽,

“陛下难道不清楚,如今宫家境况?”

元帝道,

“朕知汝女逝世,亦是心酸,但当时不处置欺上瞒下的皇后,实在是因为皇后作恶多端,朕想着收集了皇后的罪证之后一并处罚,将之名正言顺地废除,不让她的罪行有丝毫隐瞒。”

宫韫反唇相讥,道,

“就算是这般,那陛下如今废除了皇后吗?”

元帝忙道,

“朕方才才命关爱卿前去取证,已经得了皇后的罪证,眼下只是尚未有时间去下诏废除,若是爱卿你觉得刻不容缓,朕立马就下口谕,将皇后废除,幽禁冷宫,终身都不能出现在人前,以此肃清罪孽。”

宫韫面色一丝未变,道,

“若要我宫家出战,必满足我宫家三个要求。”

元帝忙道,

“爱卿尽可明言,朕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元帝尽力做出一副亲厚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却并未有半分亲厚。

宫韫道,

“一,我宫家嫡长女被瓮喻所害,而今生死未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请陛下杀瓮喻,以命偿命。”

元帝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宫韫却又道,

“只是念在臣之嫡长女如今尸骨尚未找到,还有一线生机,瓮喻又常伴帝侧左右过,便不消其命,转为重打八十大板,要宫中的一丈红,杖杖见血。”

元帝忙不迭应道,

“好,朕答应你。”

宫韫道,

“立即将臣之嫡长女,太后娘娘之义女记在宗籍上,记在先帝名下,昭告百官百姓,成为大周名正言顺的大嫡长公主。”

之前燕后封赏时,并未将宫长诀记在宗籍上,因为收为义女不必过籍,也不必过文武百官的耳,但是若是记在了宗籍上,就是正正经经的皇家公主,有封地,有军队,也会有封号,死后可与驸马同葬皇陵,与皇家所出公主别无二致。

元帝沉默片刻,道,

“好,朕会昭告天下,爱卿即可不必担心,待寻得玉尘尸身后,必定以我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身份,风光大葬!”

宫韫一字一句道,

“其二,我宫家镇国大将军宫锦,至今未洗清罪名,牌位亦未曾供奉太庙,享太庙香火,还请陛下下罪己诏,于城北云台亲自宣读,讲清当年来由,还我长兄清白。”

元帝眸色一凝,心不断地下沉,一双青筋遍布的手握紧,面色阴沉地如将落雨的天,万丈乌云压下。

过了许久,元帝咬牙,面色不经意地有几分狰狞,

“好。”

“朕答应你。”

宫韫面无表情,看着元帝,

“第三件事,陛下如今身体虚弱,臣希望陛下能早日册立储君,最好在臣出征之前,能听见储君既立的消息。”

元帝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死死地盯着宫韫,却不发一言,急促地呼吸着,鼻孔微微撑大。

如今杨碌不知所踪,只怕那边关传来的杨碌被绞杀的消息所言非虚。

那要立储君,就只能立杨晟,这竖子,是什么时候与宫家串通一气,倒戈相向的。

如今他还没死,就来惦记他的千秋之位了。

逆子!

宫韫道,

“陛下也可以选择不答应,只是,如此的话,臣只恐无法出征。”

元帝死死地盯着宫韫,而宫韫毫不退避,目光淡淡如看丧家之犬,带着几分蔑视。

元帝握紧拳头,

“好,朕——”

“答应你。”

宫韫道,

“如此,便请陛下给予臣五万大军,臣立刻前往青州,剿灭入侵者。”

元帝道,

“朕马上将给你兵卒,还请爱卿速去青州,救我大周。还大周安定,还朕一片无忧江山。”

宫韫道,

“只怕在此之前,臣还有话要说。”

元帝咬牙,

“说!”

宫韫道,

“这江山,本就不是汝之江山,何必这般惺惺作态,将这江山视为己物?这一阶一石,有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是由你亲手盖上,是属于你这远系小宗之物?”

宫韫道,

“我宫家百年辅国,历经七朝,却只有你,一心一意要削除宫家,满心都想着拿走宫家的权利。”

元帝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牙关挤出来,

“爱卿何出此言,朕满心为宫家,怎会这般伤害宫家?”

宫韫面色愠怒,步步紧逼,

“不止是宫家,还有这满朝文武,你为把握住所有权势,惑乱朝纲,使得众臣不得各司其职。”

“文官上谏无人听,武将战死不得怜。”

宫韫微微眯起眸子,眼神几乎穿透人心,

“这是我大周最大的悲哀,敢问世间,还有哪个国家如此混乱?”

“森森白骨成就你万里江山,数数怨魂,成就你辉煌荣耀。”

宫韫抬手指着元帝,白色素衣的衣袖翻飞,

“而你,无丝毫感恩便罢,竟然还想将我宫家挫骨扬灰,毁尸灭迹,从此销声匿迹,泯然众人,长隐关之战,我们一万人对十万人,而我们竭力保住了一万兵卒,已是不可能之事,你却妄想要我们为长隐一个弹丸之地,寸草不生之地,送尽性命!”

“事后,对我们严刑拷打,根本没有要给我们解释的机会,后来,我终于明白,你不是不给我们机会解释,而是你心里根本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却因为失去土地而大怒,迁怒我们,以我们的血肉之躯,钢筋铁骨,为你气性扬汤止沸。”

“一万人,那是整整一万人!”

“你知道,那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丈夫,多少人的父亲吗!”

“就只有你是人,难道这一万兵卒,就不是人了吗!”

元帝身体微抖,目光游移,气的牙根不停抖动,却不能说出一个字。

他必须要忍住,为了他的千古一帝之位,他必须忍住。

被骂又如何,这大周江山,始终还是归他所有,待西青剿灭,再杀宫家,亦不为迟!

宫韫道,

“你看得见吗,这满殿的怨魂都在哭叫,你丧尽天良,谋权篡位,企图吞并天下。”

“可是如今,你只有一个儿子了,”

“你只能将帝王之位穿给他,你纵然再为非作歹又如何,这江山,始终还是要落在我大哥和郑氏的子嗣手中,而你,更是不得不立!”

元帝的瞳孔睁大,面上青筋都在抽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个贱人,果然也与宫锦有关,也与宫锦有关!

元帝猛地一口血涌上喉咙,喷洒在龙案上。

龙案上的飞龙沾染上了血污,一瞬脏污不堪。

宫韫高高在上地看着元帝,

“被亲人背叛的滋味好不好受?”

“当初先帝视你为亲子,你却利用这份信任,趁着我带走几乎全部兵力远离长安之时,逼宫篡位。”

“如今,同样的锥心之痛,你不若也试试?”

“你唯一的一个儿子,早就死在了鄞州,如今,未来之储君,亦该称我一声叔父,我宫家荣耀千秋万代,而你,注定遗臭万年,腥传千古!”

元帝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猛地瘫软倚倒在龙案上。

满口鲜血,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宫韫,

“你…你……”

宫韫道,

“陛下不必担忧臣,臣此去,必定收复鄞州,待我回来,一定凯旋铃震,万民朝拜,就如同那日六月飞霜,无数百姓跪在我宫家门前,声声求我宫氏庇佑,声声赞我宫氏惊鸣天下将!”

“天下将,天下将,宫家三十三天神灵所属意,而你,却是上天不喜之人,更勿论想当天子。”

宫韫微微俯身,看向元帝,

“而你,只怕这辈子也得不到这种万民敬仰,世间所有皆朝拜的快感。”

元帝嘴角流出一行血,仍死死地瞪着宫韫。

宫韫大笑,直身,走出大殿,一身白衣在阳光之下,更为刺目。

一旁的内侍捧上金丹。

元帝囫囵吃下,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双眸通红。

宫韫出了殿,那份张扬却顷刻不见。

眸光直视苍天,眸子湿润,

宫家一向忠正守直,从没有这般攻于心计过,这种日夜算计的日子,不知是宫家的悲哀,还是大周的悲哀。

大哥,对不起。

到底死后,还要辱及你名声,是我错了。

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关无忘与杨晟在御花园中散步。

杨晟道,

“如今,杨碌这个心腹大患虽然被解决了,但是父皇却没有丝毫立储之意,而你这次,险棋一着,将皇后扳倒,好趁机将其渡出,但就算是没了皇后,我暂时也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将云贵妃推上皇后之位。入主东宫之事,只怕还是难上加难。”

关无忘道,

“王爷何须担忧?如今陛下只有您一个儿子,就算是不立您为储君,那把龙椅,亦然迟早是您的。”

杨晟笑,笑却似浮在脸上的一般,无半分真切。

“廷尉大人说的不错,只是,本王想问廷尉大人一件事。”

关无忘道,

“还请王爷明言,臣必定知无不言,言而不尽。”

杨晟停住脚步,看着关无忘,

“关大人,你究竟有没有去过灭鸿别宫?”

关无忘亦直视杨晟,道,

“去过。”

杨晟面色微变。

关无忘道,

“当初,殿下说要借陛下声名污浊之机,趁机将自己现于众人眼中,叫所有百姓知道,这天下,并非陛下不可,还有您这个选择。”

“而当初,您从宫中拿出黄帛给臣,用以伪造圣旨,只是那伪造的圣旨上,也还必须要有玉玺印章。”

关无忘道,

“刚刚臣在殿上向众人展示那密诏之时,您也可见,那密诏上有玉玺印章,您可知,那玉玺印章从何而来?”

杨晟道,

“灭鸿别宫?”

关无忘道,

“正是如此,臣当时哄骗灭鸿别宫的那位给了玉玺,用过了玉玺之后,自然要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杨晟道,

“所以,你当时还被郎中令发现?”

关无忘道,

“确实,所以,在殿上,为了防止他说出些什么来,臣才这般拔剑相向,及时止损。”

杨晟拍着关无忘的肩膀,

“做得好,如今我们做事,必要如瓦缸盛水,滴水不漏。”

关无忘道,

“多谢殿下夸赞,臣往后亦必不辱命。”

浣纱自苎罗(2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宫长诀道,

“如今晚辈父亲已经准备出征,之前听闻前辈说,因我连累,现有变数,或会伤及我所珍视的人,不知这变数,可是在此战之中?”

任玄机道,

“并非此战中,只是变数以来,恶果恐需你与其一同承担,有时,你靠得越近,会伤得越深,但万事并非一切如天意,事情总有转机。也不必太过深陷其中,纠结其中之意。”

宫长诀喃喃道,

“靠得越近,伤的越深。”

夜色渐沉,日斜西山,山映斜阳天接水,红尘渐退。

宫长诀在定王府的假山中走着,却一下寻不得出去的方向,道路狭窄,她拿着一盏灯,慢慢地摸索着前行。

一时不防,撞上一旁假山,假山却轰然一下子消失在眼前,转而出现的,是一条稍大的通道。

宫长诀暗想,大抵这定王府内也和暗阁一样,尽是机关玄阵。

她兜兜转转寻不到出路,大抵就是迷在了阵中。

这条路,或许可以走出去。

风吹得烛火摇曳,宫长诀轻轻用手盖住灯笼上方的镂空处,火焰跳动不再剧烈。

浅浅的光印在周遭事物上,略微映在她面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似有雾气腾腾袭来。

宫长诀护住火光,慢慢地在蒙雾中走着。

叠叠水汽上冉,氤氲了眸子。

她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荡在温泉之间。

提着的灯在水汽中朦胧。

听见脚步声,楚冉蘅微微睁眸。只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一条白色锦布轻轻蒙在他眼上。

还未及楚冉蘅多做反应,宫长诀便一脚踏空,跌进温泉池里,下意识啊了一声。

楚冉蘅听声,立刻返身去接,宫长诀猛地扑进楚冉蘅怀中。

水汽空蒙,她惊诧,抬眸看向接住自己的人。

却一瞬红了耳根。

楚冉蘅上身只有一件白色单衫,因为浸了水而变得透明。

衣衫敞开,露出光洁的胸膛。

温热的怀抱包揽着她。

宫长诀倚在他身上,忙起来,反过身去,面上通红,

“我…不知道此处是浴池。”

楚冉蘅没有说话,而宫长诀窘迫道,

“我马上离开。”

宫长诀看向之前她拿着的灯,此刻跌在温泉边上,早已熄灭了火光。

楚冉蘅遮在眼上的锦布本就松垮,此刻更是缓缓滑落。

宫长诀身上夏衫轻薄,此刻被水浸透,甚至可见亵衣的颜色和绣纹。

宫长诀下意识捂住胸口,回头看向楚冉蘅,对上那双眸,她竭力不让自己的余光落在别处,只看着他的眼睛,咬唇轻声道,

“你可否转过去?”

楚冉蘅一双眸微动,直直地看向她的方向。

温泉的水颇热,宫长诀额上冒了热汗。

双目相接,而光影朦胧,水汽氤氲,似有无限旖旎缱绻在其中。

楚冉蘅道,

“你不必担忧,我如今双眼暂时看不见。”

宫长诀闻言,愣了一瞬,似乎是没有明白楚冉蘅所言,亦更像是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楚冉蘅道,

“我向师父相求,求得窥见天机的机会,而窥破天机必定要付出代价,我的代价,就是暂时失去光明。”

宫长诀上前几步,而楚冉蘅始终盯着她的方向,却并未看向她的眸,看向她的脸。

水流漫过她身,长发浸了水披在她身后。

天机二字触动她心弦,她的再度存在,本身也是极大天机。他是不是…

宫长诀抬头看着楚冉蘅的眸子,那双眸子仍然明亮熠熠,却没有了焦点,

宫长诀缓缓道,

“那你窥破的天机,是否,和我有关。”

水流声轻轻划过,似乎极温柔,却涌在人身上,左右流动,冲击着身体。

楚冉蘅道,

“是。”

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缩在牢狱角落里哭泣的模样。

宫长诀眸中水光似在流动,颤落了漫天星子。

“究竟…为什么?”

楚冉蘅道,

“因为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她眸光在月色妩媚中,似清辉般荡漾。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温柔,却斩钉截铁,

“你哭,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哭,你难过,我想知道为何难过,为谁难过。”

“我不会哄人,但是却想哄好你,你崩溃可以支撑着你,你孤单可以陪伴着你。”

“你我似雾中花,似风前雪,似雨馀云。本自无情,点萍成缘,却又多情。不管我窥见的天机里,你我相遇别离是真是假,我只希望,你眼前,这个真真切切能看到的我,得到的不是擦肩而过。”

楚冉蘅神色认真,不苟言笑。

“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暂时不能视物,若是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楚冉蘅道,

“就算我一生不能视物,除非你心中再没有我一席之地,否则,我必定握紧你的手,一寸也不放开,绝不像天机中的我一样,为了所谓顾全大局,为了所谓的为了你好,远离你,躲避你。”

“我绝不放手,就算是残了双眼,陨没了心智,只要你还愿意要我,我绝对不放手。我会比你所见过的另一个我更执着。因为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时时刻刻保证,你仍安全,仍无恙。既然我要保护你,就绝对不会远离你,不会自作聪明,让你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痛苦。”

宫长诀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丝笑,却泪盈于睫,心底几分苦楚与无奈。

原来,这就是那个变数。

楚冉蘅不会再放手,不管是什么原因,也绝不放手。

而前世,他为了她好,他是会放手的。

如今,为了她,他不能视物。

任老前辈所说的,她会累及她所珍视的人。

原来是报在了他身上。

她与他靠的越近,伤的越深。

楚冉蘅道,

“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不会因为所谓为了你好,对你再度百般躲避。我只希望你也不要再苦苦地一个人支撑。”

宫长诀却缓缓后退两步,

“你知道,前辈告诉我什么吗。”

“他说我会累及身边人,有可能靠的越近,伤的越深”

她垂眸,

“我亦是一直都这般认为,靠你越近,伤你越深,因为我,你如今不能视物,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害你失去别的东西。甚至是性命。”

“尽管你说这番话,我的心跳得厉害。”

“可我仍旧害怕我的靠近带给你伤害。”

雾气腾腾,她阖上眼,泪珠落下。

转而睁眸,目光坚定,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说得对,你窥破的天机,是我曾经经历,我至死方知,原来你也看见了我,可那时的我只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今世躲你,正如那世你躲我,都觉得,是为了对方好,可是到头来,那世的你,依旧随我而死,这世,我百般躲避亦躲不开。”

“宿命是不能躲开的。只有面对,不会无端消亡。”

宫长诀睁开眸子,定定地看着楚冉蘅,

“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时时刻刻保证,你仍安全,仍无恙。”

“花灯节时,你送我纸鸢花,直白表明心迹,大火那夜,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希望你是我的谁,你就是我的谁。”

“直到在暗阁桥上那次,我心中仍有芥蒂,虽然答应你不再避你,心中却仍觉得,若是他日,我害了你,我必定远远离开。”

“前辈说得对,一梦生,一梦死,一梦虚无,梦警痴莺,影迷痴燕,情悟痴人。我不想重蹈梦境覆辙,便决不能故事重演。”

“你我两世,虽镜花水月,却不谋而合,连想法都出奇一致,似一个轮回一般,生生不息,永不磨灭。看不穿,识不透,无法破局。”

“但我重来一次,不是为了来再度受尽磨难的,我是要握住一切我要握住的东西,放纵自己贪恋我所贪恋的事物的。”

“我这一世,不会轻易再软弱,不会为了还没有到来的事情而悲伤难过,自怨自艾,我要掌握住一切,纵使一切是命又如何,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若再不破这兜兜转转的轮回,只会在此轮回中转死,生生世世出不得。”

“所以,我会和你一样,我也会,无论是鳏寡孤独,老弱病残,都会死死地赖着你,我期盼着喜欢一个人的日日夜夜,决不能结局潦倒。”

宫长诀看着楚冉蘅,毫不退避,

“我管你是瞎了,聋了,哑了,只要是活着的,哪怕是死了,我也要占着。”

楚冉蘅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声音颤动,自他的胸膛传入她心脉中,声音低沉蛊惑,

“这是你说的,决不能反悔。”

宫长诀一字一句道,

“我绝不反悔。”

宫长诀伸手抱他,隔着极薄的单衫,似触在他肌肤上一般。

她猛地意识道如今是在何处,一下子像触电一般弹开。

眸中几分慌乱,

“我…我回去了。”

楚冉蘅伸手,指尖在她后脖颈上轻轻划过,暧昧的温度落在她肌肤上。

他轻声道,

“石壁上有灯,你取了火苗再去吧,从来路一直走,便能走出去。”

宫长诀垂眸,轻应了一声,

“好。”

她从温泉中起来,却丝毫不敢再往后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声,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细微的声音传进楚冉蘅耳中,他摇头笑笑。

有时硬得像石头,半点亦不愿认输,有时却胆小如鼠,满面通红。

但这才是他初时所喜,初时所见。

宫长诀借了火苗,将灯再度点亮,转身,背对着楚冉蘅,轻声道,

“我走了。”

楚冉蘅道,

“披上我的外衣出去,此处出去,难免遇上家丁小厮。”

宫长诀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犹豫片刻,终究是拿了楚冉蘅放在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她伸手拢着衣衫离开,却不由得低头,无声露出一丝笑。

城北云台外,百姓层层包围,元帝被内侍扶着走上云台,云台下,死一般地寂静,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元帝,气氛压抑非常。

元帝站上云台,内侍太监拿了金丹给元帝,元帝一连吃了数颗。

内侍将一张黄帛递给元帝,元帝接过。

元帝道,

“朕,虽自认无畏无惧,却有许多事情,由不得朕掌控。”

元帝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想,却像是在暗指今日亲自宣读罪己诏之事,是被人逼迫。

但谁又能逼迫高高在上的皇帝,难道能是宫家不成。

如今,显然是盛世太平,无求于宫家,便卸磨杀驴,可有求于宫家,这才急急忙忙筹备这次亲自宣读罪己诏之行。望靠此挽回宫家,安抚心寒难愈的宫家。

既然是要挽回宫家,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元帝道,

“朕如今罪己,以告万民,朕之过错。”

“朕于十六年前,命宫氏,宫锦,宫韫,宫霑三人前往长隐关,抵御外敌,只是那时,西青兵卒人数比之大周人数多了太多,宫氏三人,为顾全大局,弃了城,当他们回来时,朕只错以为他们是与西青统一战线,故意将长隐关让给西青,故而将三人同下大狱,可谁知,镇国大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已然奄奄一息,到了牢狱中,由于没有大夫医治,也没有条件休养,竟这般突然离世了。”

“朕……”

忽然有个人大声道,

“我不信,当年我已二十岁,我听到的,是宫氏被严刑拷打,镇国大将军宫锦是被活活打死的!才不是因为耽误了救治才薨逝。”

男子一吼出声,御林军众人马上就握住刀柄。

只是,面对着无数百姓虎视眈眈,没有一个御林军敢轻举妄动。

不杀,只怕妖言惑众。

杀,必然与陛下的目的适得其反,因为说了真话,被当众绞杀,百姓会厌极陛下,比之如今,长安中流言暗潮涌动的情况还会更为严重。

因为这种行为,无疑是在证明,陛下就是传说中那种冷血无情的帝王,不顾任何轻易,对不合意的百姓,任打任杀,要是真的被百姓这般认为,往后怀疑之声就会愈发加大。

浣纱自苎罗(2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众人剑拔弩张之势,而说话之人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元帝却猛然咳嗽起来,眼睛垂下却暗暗飘向云台下民众。

旁边的内侍太监递上锦帕,元帝用锦帕捂住嘴咳起来,而移开锦帕时,旁边的内侍大作震惊。

风吹来,缓缓将元帝手中锦帕吹下,随风缓缓掉落在高台之下。

锦帕落,而周围百姓皆避开,让出一片空位,锦帕落在空位上,而上面的鲜血触目惊心。

众人围着,锦帕上的血自然落入视线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诧异。

元帝则作病态,似要倒下一般,内侍忙上前扶住元帝,急切大喊一声,

“陛下!”

众人抬眸看向高台,元帝捂着太阳穴,形态虚弱,被内侍扶住。

方才仍剑拔弩张,此刻,众人都安静下来。

元帝假作强撑着的模样,扶住栏杆,摇摇摆摆地站起来,

“百姓们对朕颇有微词,朕也知晓,可朕要说的,唯有一句话。”

元帝抬眸望着天,满眸动容,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朕负尽所有,也绝不会负你们,因为,你们是朕的子民,”

“无论你们对朕有怎样的非议,朕亦是无愧于心,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朕承万民,便更应该要承受住这王风之重,若不能承受住,怎堪做一个君临天下,扶时救事的百姓。”

元帝字字艰难,面色沉重,

“你们要的公道,朕必定给你们,之前,只是因为顾全大局,朕不轻举妄动,毕竟宫中,此案牵连甚广,不可引起风吹草动,如今,查出了皇后的所有罪行,已将皇后废除,打入冷宫,亦杖责瓮喻,还扶正宫家嫡长女,将之计入皇室宗籍,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周的唯一大长公主。”

“如此,只盼可慰宫将军长女在天之灵啊。”

百姓闻言,一瞬,台下无数人,竟静谧无声,似空空荡荡。

之前,他们觉得陛下对宫家所做之事令宫家就此寒心,不愿再出世看波诡云谲,导致宫家不能出战,导致鄞州沦陷。

但如今,似乎与他们之前所想,又有些不同。

众人都有些动摇。

而元帝见众人无言,趁热打铁道,

“之前,你们大抵是觉得朕密诏命令京兆尹加收赋税,出尔反尔,是为昏庸。”

“但如今,朕告诉你们,这些,都不是朕所为。”

话音未落,本来静谧的台下便一下子有了嗡嗡的议论声。

“不是?可那黄帛和那印章,那字迹,岂能作假?”

“对啊,这可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去颁旨的,那能作假吗?”

元帝闻言,看了一眼内侍,内侍忙垂首恭敬地跪下。

元帝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云贵妃看见了,又是自己身边的内侍亲自去颁旨,且都说亲眼看着自己写下诏书,想必,自己真的写过,尽管他毫无印象。

近来他身子骨坏了不少,要不是有关无忘进贡的金丹,他大抵根本撑不了这么久,还好,有这金丹,他必定能活下去。

只可惜,之前他的身子总是不好,导致头脑发胀,做过什么全然记不清。

这密诏,他完全不记得,但那笔迹印章又没有问题,想来确实是自己所写。

之前他觉得那密诏一定不是自己所写,可仔细想来,云儿似乎真的有与他提过建寺庙之事,关无忘也来说过赈灾有关之事,也许是在他仍糊涂的时候,就下了这个决定。

不过,是不是他亲手写下密诏又如何?

如今关无忘办事得力,让郎中令和皇后背了黑锅,当场诛杀郎中令,让郎中令没有机会辩驳,而皇后,虽是废了,但下场如何,这些百姓又如何亲眼去见,能怎么处置,都是他的事。

皇后虽并不全然事事兼顾,但是到底是糟糠之妻,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因为他夺嫡逼宫,而失去了父亲。纵使没有情意。他也须善待。

不过,关无忘这次的事确实办得极好,如今可蒙骗过关,逆转声势,让他就算是在宫氏逼迫下,仍能保持清白,继续受万民爱戴。

元帝又假意咳嗽几声,

“是朕没有管束好妻子,使之与郎中令秽乱后宫,而这佛寺,亦是郎中令为皇后所建,为此不惜与皇后串通,偷走宫中专门用于写圣旨的黄帛,假作朕下旨加收赋税,甚至,皇后还命令朕身边的内侍,让其传旨,内侍知是皇后,不觉有他,便去宣,结果却让百姓们以为,这是铁证如山,觉得这密诏是朕所下。”

“朕之前,就是因为这个,久不处置皇后,一直到了罪证查出,真相大白之时,才将之处置。”

元帝眼神哀凄,

“朕亦十分痛心,皇后陪朕风雨中走过许多年,朕本也是不欲怀疑,却因此放纵了奸佞,使之为祸万民,是朕错了,朕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众人见状,忽然觉得,是否之前所见,也太过绝对?

如今看来,宫家镇国大将军,并非陛下故意所杀,而陛下也没有放纵自己妻女,更没有加收赋税,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却被栽赃,被误会。

只是…陛下如今说的,就一定对吗?

当初宫家镇国大将军之事,结局和原因,是这么多年来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陛下从未辩解,如今却忽然有了旁的原因。且这种说法,就真的靠得住吗?要问清楚,为何非要严刑拷打,好好地问又能如何?

对于皇后。

而陛下作为九五至尊,为什么还要顾忌什么打草惊蛇,既然知道其有错,先抓起来,慢慢查,未尝不可?

众人半信半疑。

却已经有不少人松动了,也许他们真的冤枉了陛下,万一陛下真的是被冤枉的呢?

但,又有谁能保证,这一面之词,是对是错?

为什么就偏偏这么巧合,都赶在了这个时间,且都造成误会?

众人犹豫不决,正此时,一个青衣书生高声道,

“那瓮喻,如今已经是庶人,而长诀小姐是正经的大周大长公主,庶人杀公主,藐视皇室威严,轻视皇家身份,此令大周皇室蒙羞之举,岂是轻轻打几大板就能揭过去的,陛下口口声声说要为长诀小姐申冤,可是长诀小姐如今已逝,不见尸骨,这虚无的大长公主头衔交给她又有何用?这幕后黑手一日不铲除,长诀小姐的亡魂就一日不得安宁。”

众人看过去,见是数次带着他们,为了赋税,顶冲官府的那个书生。

想着从前书生帮过自己,虽然最终无用,但到底是帮了自己,百姓们不由起了几分偏袒之心。听书生有理有据地反驳,不由得有些相信。

料得陛下不可能敢在众目睽睽下杀人,有人道,

“是啊,不过打几大板就揭过,玉尘公主在三十三天,苍穹之上,必定伤心万分。”

说话的人摆出宫长诀的封号与地位,似要强行逼迫元帝认同。

“玉尘公主薨逝,却是因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庶人,这打几大板就算了,未免也有些轻了。”

“公主杀庶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可是陛下当时却只是令瓮喻公主为庶人罢了,没有让其与天下庶民同罪的意思。仍是好好地生活在宫里。而后,此案变成庶人杀公主,不仅是杀人,更是藐视皇室,此罪当诛!”

元帝皱起眉头,却刻意装出一副悲悯的样子,

“朕也想过,只是瓮喻到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不是被打几大板,而是八十大板,板板见血,深可见骨,几乎要了性命。朕罚她,因为朕是天子,朕留她苟且喘息,却是因为,她是朕的女儿,朕也是一个父亲,不想看着自己的女儿惨死,宁她受过皮肉之苦,鬼门关走上一趟,明白是非,都不愿意让她轻飘飘地死去。”

元帝垂眸,瓮喻,是那余婕妤所诞生,那余婕妤与郑婕妤抢着向那宫锦献媚,这个女儿,死了又何妨?

但是,若他真的如此做,便真的如之前的传言一般,毫无人性,冷漠至极,哪有人能对自己亲子完全冷漠,百姓虽初时不可全然明白,但反应过来,就会觉得,他虽然做事狠厉,却也有人情味,有了人情味的皇帝,自然比所有人之前口中所说那个冷血帝王要好。

办事干脆,却不冷血的皇帝,自然更能让百姓信仰。

元帝忽然又觉胸口刺痛,忙拿过内侍端来的金丹,一把服下,霎时便好了不少。

趁众人神思动摇之时,元帝道,

“至于鄞州,请百姓们放心,朕,就算是跪在宫家面前,也一定会求来宫家。”

众人闻言,不动摇的都有些心疼元帝。

元帝亦有几分得意。

却在此时,一道声音从众人之间传出,

“为偿多劫愿,浩荡赴前程。何须陛下朝拜而请,为这江山万里,臣就算是受尽再多苦痛,都一定会为大周挡住浩劫!”

众人让开路来,

宫韫一身白衣从人群中走出来。

看见宫韫,元帝面色一瞬变得阴沉,却忙掩饰,带上了和煦的笑,

“宫爱卿,朕总算盼到你了。”

宫韫未看元帝,只是背手道,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宫家本就是为了万民而生,万民有难,我宫家岂能见死不救!九仞为山争一篑,同仇敢与亿民期,就算是再难,臣也必定要凯旋而归,守住大周,守住这天下百姓!”

众人闻言,

“宫将军说得好!”

“宫氏天意所归,此战必大捷!”

“出战当日,我们必定要送宫将军出战!回来,我们也要千里远迎!”

元帝看着听着,众人方才还倾向于他,如今宫韫一来,竟然全都倒戈向宫韫,枉费他费这么多心思谋划。

元帝眸中隐隐有怒火,却强行压制住,道,

“只是还未出战,朕十分担心宫爱卿你老来,身体吃不消,凯旋无需强求,只要能护住大周不再被迫害即可。”

宫韫朗声笑道,

“铅刀有干将之志,萤烛希日月之光。

,纵然草民今日再落魄,曾经也是能逐鹿中原的人,纵容希望再微小,草民都不会轻易放弃,草民一定会以萤火之光逐将来日月昌明,以铅刀之志力拔山河,毕竟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宫家再落魄,也一定会胜。”

元帝气血上涌,被内侍扶住。

“是朕多想了,只可叹朕之前为了让你能休息,罢免了你的官职,甚至为了不再牵连爱卿,让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杀敌,只是如今,却到底还是要让宫爱卿整装出战,沙场冒险。”

宫韫笑笑,明明是为了压制宫家,不让宫家再有出头之日,元帝才舍得让自己的亲身儿子送上战场。如今,竟然变成了都是为宫家好,真是可笑。

元帝道,

“只是兵马有些困难,但朕,就算是将自己置身险地,也一定会为爱卿寻到了最合适的兵马。”

宫韫却依旧笑笑,

“陛下眼前有的兵马,草民自然要用,只是数量有限,臣必定此去鄞州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青州边关,十数万大军几乎毫发无损地驻扎在了城中。

姚远大碗饮酒,而沈烨虽端着大碗,却依旧有礼有节。

沈烨道,

“将军,属下不明白,为什么那二王爷竟能带了十数万军队?不是说,不管有没有虎符,只有宫家能真正调动到军队吗?”

姚远饮了一大口酒,

“你真以为这是那没用的蠢货调出来的?要不是宫家传信给各部长官,命令他们全部跟来,他们怎么可能会乖乖听话?”

沈烨道,

“那我们有了这么多大军,为什么还要弃掉关影城,假装打不过对方?”

姚远笑,

“这就是时机了,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宫家,让宫家有势可倚仗,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在最佳时机,做最对的事情。”

姚远看着摇曳的战旗,

“我大周兵将多年因穷兵黩武,无端死伤,也是时候与有些人清算一二了。”

姚远眼前,乍然是握住长缨身姿飞舞的宫锦,一身红色披风烈烈飞扬。

姚远眸中倒映下玄月,千里琉璃光。无言抬碗对月一敬,而后一饮而尽。

浣纱自苎罗(25)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宫锦手握长缨,骑在马上,虽是武将,却一身书生气,温润知礼,与旁的粗人都不同。

他骑马缓缓而来,手轻轻握住缰绳,烈烈晚霞皆作背景,轻声笑道,

“姚小将,今日我二弟没有时间,便让我来与你练箭。你可要好好练,这长隐一关,我们人数处于劣势,只怕要靠你这百步穿杨,五心连珠来阵前压制了。”

彼时的姚远虽不算粗人,但却是新兵里最高大,武艺最高超的那个,五心连珠是他独创招式,同时将五只箭射出,且箭箭中的。宫韫看中了他的能力,特派他阵前作冲锋,压制敌军气焰。

姚远咧开嘴,一口白牙,笑道灿烂,

“好。”

夕阳格外长,偌大的草原上,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姚远射箭中鹰,宫锦笑吟吟地翻身下马,将之捡起,

“今夜可借此鹰加餐了。”

姚远朗声大笑,而天上正好群鹰飞过,姚远抬弓,猛地又射下五只鹰。

姚远大声道,

“宫将军,麻烦你把鹰都捡起来。”

宫锦不急不恼地一直捡着,面上还带着谦和的笑意,宫锦的长相略腼腆,唇薄嘴小,眼睛内双,眼尾轻轻带出一个翘起的弧度,笑起来似半弦月一般,眼中有明月清风过。皮肤极白,一点也不像武将,身姿也比一般的武将单薄。

只看外表,大抵没人能想到,这是战无不胜的镇国大将军。

姚远一直射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有意要表现一般,不停地射着,然后让宫锦跟着捡。

每次总是得意洋洋道,

“宫将军,那儿又有一只,且看我把它射下来。”

话音未落,便将之射下。

姚远笑得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看向宫锦,却正好对上宫锦的视线,宫锦的眸光温柔和煦。

姚远却一瞬有些僵住。

宫锦却提着满手的鹰鸟站在草里,轻声道,

“姚小将,别射了,就这些已经够了。射多了必定惹得此处鹰群不满,鹰为凶物,还是少碰为好。”

宫锦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姚远却一瞬红了耳朵。

姚远大大咧咧地夺走了宫锦手中的鹰,

“宫将军这般瘦弱,还是我来才好。”

说着,姚远已经提着鹰骑上马,余光撇向宫锦,宫锦却站在原地看着他,眸子里的意味不明,映衬着漫天霞光,像是要将人蛊惑。

鹰击长空,飞过苍穹。

姚远拿着大碗,再次一饮而尽。

耳边恍然是宫锦温吞缓慢的声音,

“姚小将,你单打独斗虽拔尖,但打仗到底是要讲行军布阵,要所有士卒的能力都能发挥到极致,配合到极致,才能打胜仗。”

姚远看着天上飞过的苍鹰,粗砺的手握住酒碗边缘,

现在,他不再是只会单打独斗的人了。

他也会领兵布阵,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可是,宫锦看不到了。

沈烨道,

“宫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情,要这样假装败绩,隐瞒十数万大军实力,而不一朝猛攻,剿灭西青?”

姚远眸中隐隐约约的天色倒映,似乎带上几分笑意,

“是为了一个亏欠良久的人。”

也是他,终身不可见之人。

云台下。

百姓动容,一群书生站到宫韫身边,

“宫将军,我们说过,若是您出战,我们必定生死相随,您作战,我们也必定毫不退避,跟随而去。”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今日,就是最善之道,最善之时,我必择正道而行之,誓死追随,剿灭西青,陪宫将军凯旋而归。”

宫韫面上严肃,

“此去鄞州,仍可招旧部同去,你们,镇守长安,为百姓们监督长安,阻止犯上作乱扰乱民生之人胡作非为,若有,有笔如刀,有文如戈,必定诛之,以保万民,如此,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也可安安心心地出战,事半功倍。必定更早收复鄞州,凯旋归来。”

书生们闻言,皆大喜,能力能被宫将军肯定,被委以重任,自然是莫大之荣誉。

“宫将军,既然如此,我们必定守护长安,静等宫将军归来,见长安繁华似锦,大路着虹。”

元帝见众人的注意力皆转至宫韫身上,且对宫韫言听计从,崇尚至极,不由一时气沉。

元帝的眉头皱起,却佯作关切道,

“宫爱卿何必担忧,这长安有朕看护,怎会出错?宫爱卿放心去便是。”

宫韫却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元帝,

“陛下说得是,只是最让臣担心的,就是由陛下来看护这长安。”

宫韫语气平静,却似扔了一颗惊雷在众人之中。

宫将军…这是要直接与陛下对上?

这般大胆和直接,陛下必定是做了极对不住长安百姓的事情,否则,宫将军怎么会这么说?

元帝见众人看向云台的眸色各异,带着怀疑。不由得热血上涌,喉咙一股腥甜,元帝却生生忍住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百姓对他之前恶行有所动摇和改观,如今宫韫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就让众人再度倒戈相向。

这今日域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他的子民,为什么爱宫家,尊敬宫家,胜过尊他爱他?

明明,他才是皇帝。

元帝眸底冰寒,待西青退兵,等着这个嚣张跋扈的宫韫回来,他必定要将宫家碎尸万段。

宫韫毫无情绪的眼神,在元帝眼中,却都是令自己被变成笑话的嘲讽之笑。

元帝道,

“这些书生纵使要记录些什么,也只怕未曾深入朝堂,不能尽解。爱卿怎出言,要这些人记录法案之类物事。还是说,朕才是那个值得防备之人。”

宫韫看着元帝,

“陛下,怎么会呢?草民乃一介武将,怎可能明白这些事情,只是,镜花水月终有时尽,是非因果自有人能来判定,堵不住悠悠众口,拦不住消磨人心,是对是错,不可能有人比百姓自身看得更清楚,无论旁人如何辩解,如何污蔑他人自己脱罪,终究是做过,只要是做过,就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浣纱自苎罗(2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宫长诀微微睁大了眼,她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极有力。

肌肤温热传递而来,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将他眼上锦布的布尾吹到她面上,一下一下撩过她的脖颈。

外面狂风忽作,里面却静谧无声,宫长诀缓缓闭上眼,楚冉蘅在她唇齿间辗转,密不可分,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却又极其温柔。

胭脂芳菲绽放在她唇上,一点一点,染她唇上海棠红,与如牛乳一般白的肌肤相称,似花朵层层绽放。被开了光,露滴牡丹开,一层层尽放。

他的手落在她后颈上,指尖的薄茧划过她的肌肤,落下一片轻轻颤栗。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些相爱的男女会唇齿相依传情,因为唯有这样,方觉对方此刻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一寸用力,一寸情深,将淫/色放浪,温柔缠绵,旁人不可视之所有,全都奉交给对方,每一次辗转,给予的欢喜,只多不少。

她的手缓缓抱住他,轻轻地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寸步不让。

她的欢喜,不比他少。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倚在墙上,他覆盖在眸上的锦布摩擦过她的眉。

她微微侧头,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

胸口微微起伏,轻声道,

“为什么用胭脂?”

他在她耳边轻喃,

“那你在你的梦里,看见过什么?”

她顿然面色一红。

他难不成还能知道她的梦境?

楚冉蘅道,

“那梦中,是你我未来。”

宫长诀一怔。

未来?

楚冉蘅轻声道,

“因为瞬息万变,所以我等不及,我怕生变,我更不想等那个时候,我要在现在,在我能把握的时候,把所有都给你。”

他身上清浅的白檀香缓缓钻入她鼻腔中,冷冽而干净,似已将她包裹住。

“宫长诀,我等不及。”

他的声音低沉,沁透入心。

宫长诀忽然想起那时三千世界鸦杀尽的话来。

该不会,这些,都是将来吧。

那……他也看过了?

宫长诀想问,却愈发觉得说不出口。支支吾吾道,

“那你…有没有…”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宫长诀已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楚冉蘅的脸侧过来,似要挨着她的面颊,鼻尖未曾触碰,自她面颊略过,只隔微不可见的距离,却是丝毫未曾触碰到她,

“有没有什么?”

她咬唇,轻声道,

“没事。”

楚冉蘅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三千世界。”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宠溺。

不过四个字,她却瞬间明白,他必定是看过了。

这种情状,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看过,便罢了,但是,他竟也看过。

那他是怎么想的,会否觉得她放荡,毕竟那梦中,她竟张口便是与君共寝。

楚冉蘅的指尖落在她面上,不带半分玩笑,语气低沉而认真,

“我想了很久,日日夜夜都在想。”

宫长诀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抬眸看着楚冉蘅,

“嗯?”

楚冉蘅道,

“你倘若如今对我说这话,我必定极其欢喜,不必理会三千世界明暗,愿寝尽三千世界崩灭,讨卿欢喜。”

窗外的鸟被风吹得站不住脚,扑棱棱从枝头上飞下来,枝头颤动,花枝上的白色小花飞落,荡涤成一帘小雨。

宫长诀轻轻咽了口口水,一瞬变得紧张,又羞又恼,难以启齿,轻声道,

“何人要你这般讨人欢喜。”

楚冉蘅道,

“是我,我希望你想,因为我记住了你说的那句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宫长诀的睫毛颤动。

楚冉蘅的指尖从她面颊滑落,微微起身,他唇上海棠红色,让他清冷不可侵犯的面孔多了几分痞气,描绘出他的唇形,平时不笑,只觉得冷漠,如今唇红齿白带笑,只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他轻声道,

“是不是我说得太快。”

宫长诀低着头道,

“那你觉得,快了吗。”

楚冉蘅道,

“我只是不想你我之间有任何隔阂,想把我的,甚至我最真实的想法,全部都告诉你。”

宫长诀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生怕下一刻一切都会消失,我和你一样,期盼得到的再多一点,占有的再多一点。我只恨知道得不够多,不怕太快。”

他闻言,轻笑,似乎想说什么。

她却鼓起勇气,抬头吻上了他的唇。

他向她的方向推她前进几步,她就要靠在墙上,他却用手垫在她背后,她听见极轻的一声私语,

“墙上凉,到我怀里来。”

风声静,鸟儿重归枝头。

云台,

宫韫高声道,

“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要立储,臣便可安心出战。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吴鈎赴战场,为君赢失地。”

百姓皆拜,

“陛下圣明!”

紧接着,还未等元帝有何反应,百姓便又大声道,

“宫将军必凯旋归来!”

“宫将军必凯旋归来!”

“宫将军必凯旋归来!”

元帝气的咬紧牙关,生生憋住了怒气,而面上虽不动,面上青筋却在猛然跳动着。

而呼喊声远比之前说陛下圣明的呼喊声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宫韫不怒不喜地站在原处,冷静地看着元帝,元帝却气得跳脚。

宫韫作揖,却不躬身,向元帝一拜,

“既然陛下重新封臣为太尉,臣,为了天下万民,也一定会用尽全力,奋力一博。”

皇宫中。

窦皇后面对着放在面前的白绫鸩酒匕首,眸中的泪光颤动,却没有掉下来,未曾梳妆,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唇色苍白,

“嬷嬷,你说,这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吗?”

旁边跪着的宫人早已泣不成声,

“娘娘……您…去吧,老奴必定随后就来。”

皇后却忽然笑出声,眼中泪一行落下,

“我与他,二十年的夫妻,如今,一朝危难,他便这般推我出去作挡箭牌,要我就此身死,我以前总觉得还有机会,还有可能,如今看来,原来,真的是我错了。”

拿着托盘的宫人道,

“娘娘,这已经是陛下开恩,才赐娘娘自行选择器具自戗,还求您快些吧。唯有您不差分毫,瓮喻公主才能活下去。”

窦皇后眸光忽然冷下来,眼中的光一瞬熄灭,

她拿起鸩酒,一饮而尽,华丽的宫袍愈发衬得她面色青白憔悴。

她放下鸩酒的杯子。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分毫不差,礼仪周全。

毒酒仍留几分唇边,她起身,走向梳妆台,极长的宫装裙摆拖地。

华丽的凤凰和百花在拖尾上绽放,层层交叠,栩栩如生。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道,

“嬷嬷。”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泪盈于睫,她却绽开一朵极灿烂的笑容,

“来给笑儿梳妆吧,不老不少抛家髻,见郎见父飞仙髻。”

老嬷嬷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向窦皇后。

桌上两把梳子,一把多年前御赐冰玉梳,一把檀香木梳。

冰玉梳是窦皇后一向喜用的。

老嬷嬷却拿起了桌上的木齿梳子。老嬷嬷说话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却故作轻快,

“二小姐…今日,老奴给您挽一个抛家髻,保证满厅的小姐都越不过您去。”

一行血自窦皇后嘴角流下。

她却轻笑道,

“嗯。”

血在她下巴上滴落,没入红色的宫装中。

老嬷嬷摸着窦皇后的头发,明明在哽咽,却逼着自己笑道,

“二小姐,青丝掺白发,柳树有飞霜,您小小年纪,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白头发。往后必然难嫁。”

而老嬷嬷眼前,一晃而过的,是这些年来,窦皇后受过的气和累,百般委曲求全,孤独无助,困于深宫。

窦皇后缓缓闭上眼。

“这辈子,就不嫁了,免得嫁了一个无情无义的郎君,坏我家世,灭我九族,亲手送我上黄泉。”

老嬷嬷的泪滴落在窦皇后的发间。

窦皇后轻声道,

“待来生,再嫁人吧,下辈子,我一定看清楚我眼前之人,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老嬷嬷握着窦皇后的发,轻轻地束起窦皇后年少时最爱的抛家髻。

桃红色的玉石点缀在发间,步摇轻短,活泼可爱。

镜中的女子,面色越来越白,眸光越来越涣散。

满殿的宫人都无声哭泣着,她却是笑着,看着老嬷嬷为她束发。

镜中人面已带皱纹,桃花依旧笑春风。

窦皇后伸手,轻轻触碰镜子,拂过镜中人的脸。

“嬷嬷,漂亮吗?”

老嬷嬷混浊的老泪落下,

“好看…真好看…二小姐…”

窦皇后笑了,看着镜中人,

“下辈子,聪明一些,别这么笨了。”

话音刚落,窦皇后摇晃几下,闭上了眼,倒在梳妆台上。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老嬷嬷叫道,

“娘娘!”

“娘娘——”

满殿压抑的哭声忽起,

“娘娘!”

老嬷嬷握着那柄梳子,倒在地上,下一刻,却夺过了托盘上的毒酒,拿着酒壶,一饮而尽,

“娘娘,老奴,来陪您了。”

嬷嬷的口中流出鲜血,猛然倒地不起。

满殿风凉。

元帝回到宫中,吃了不少金丹来压制自己的异常。却依旧怒火冲天。

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殿中,

“陛下,大事不好了!”

元帝怒目而视,道,

“什么事,非得现在说吗!”

内侍嚎道,

“皇后娘娘,薨逝了!”

元帝猛地站起来,

“你再说一遍!”

内侍道,

“下令废后的圣旨一出,皇后娘娘就悲愤交加,自戗身亡,如今,已经毫无气息,无力回天了!”

元帝目呲欲裂,急而奔走。

站在殿外,正欲进入的云贵妃被元帝猛地一撞,摔落在地,而元帝看也未看,疾步向未央宫走去。

云贵妃落在地上,旁边的人忙扶,

“娘娘,您没事吧。”

云贵妃道,

“没事,不过是摔了一下而已。”

云贵妃的视线缓缓抬高,落在夕阳之上,

这种失去珍视之人的滋味,元帝如今可知,好不好受?

慎刑司中,

一个女子站在牢狱外面,将一叠银票递给狱卒,

“八十棒,得打出些效果来,到底是死是活,好像都没有太大关系,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明白了吧?”

狱卒忙道,

“明白了,明白了。”

瓮喻被拉住,放在长凳上,旁边的人死死摁住瓮喻,瓮喻道,

“我可是大周唯一的公主,你们这些贱奴胆敢冒犯,必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旁边的人却毫不理会,猛地一棍砸下来,第一棒,就已皮开肉绽。

瓮喻尖叫一声,却被用布塞住嘴。

第二棒一挥下去,便已见血。

打人自然是个技术活,做得好的,少不了从中周旋,收银两。

八十棒,有可能就只是休养半个月便可痊愈之伤。

也有可能,不到十八棒,就已经气绝人亡。

若素在牢狱外冷冷地看着,

大周的唯一公主,不会是这等是非不分,既坏又愚蠢之辈。

若素缓缓抚上面上凸起的那道伤疤。

瓮喻对她动辄打骂,可瓮喻之父,不过一个篡权夺位的小人罢了。

真正的公主,却流离失所,奴颜婢膝。

这大周,迟早有一天,会回到真正的杨家后人手里。

宫长诀坐在亭中,穿线结绳,楚冉蘅坐在一旁,自己与自己对弈。

宫长诀偶尔看他一眼,他却一副淡漠表情,似开始时,那般平淡。

楚冉蘅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

子落棋盘,分毫不差,黑白对弈,无胜无输。

宫长诀放下结绳,趴在石桌上。

风轻软,似锦缎滑过。

覆在她身上。

楚冉蘅道,

“师傅何必躲在暗处。”

任玄机拿着酒壶,从假山后出来,

“你这小子,鼻子当真灵敏,这么远都能闻到酒香。”

任玄机往石桌旁一坐,而宫长诀已经闭眼睡着了。

楚冉蘅道,

“变数乍生,我二人相生相克,但我已有选择,就算她明日就死,我也会留下来一直陪着她看完最后一朝黎明。”

任玄机回头看了一眼宫长诀,宫长诀仍是睡着,未有醒来。

任玄机道,

“变数令她死,有的也不过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了。”

“她注定只能活到十九岁,没有改变的机会。我不告诉她,只因为希望你能好好抉择,是去是留,看样子,你是决定了要留下来。”

浣纱自苎罗(2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楚冉蘅落下棋子,却依旧无输无赢,两方制衡,分毫不下,皆有活口。

“纵使她只能活到十九岁又如何。”

任玄机看向棋盘,黑白两厢制衡,彼此相生相克,但若一棋要灭另一棋,必定自亡,同生共死。

风簌簌,几片落叶吹入亭中,吹到宫长诀身上。

宫长诀缓缓睁开眼,树叶挂在她发上和衣袖上,宫长诀抬手拨开了树叶。

抬头看,楚冉蘅手上拿着锦布条,正抬眸看向她。

宫长诀微微疑惑,举起手在楚冉蘅眼前晃了晃,楚冉蘅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抬眸看她,

“我看得见。”

宫长诀道,

“你看得见了?”

楚冉蘅看着她,道,

“是。”

宫长诀道,

“方才还在担心何时才能尽好,如今却已成真。”

宫长诀坐在石桌边,去看楚冉蘅摆好的棋盘。

“麒麟局?”

楚冉蘅道,

“是。”

宫长诀去拨石桌上的棋子,

“麒死麟必死,麒生麟必生,形态状似麒麟,却无其神采,唯有生死末路之感。”

宫长诀拨开了棋子,大抵是重生之后,她越发避讳这些寓意不好的事物,下意识就把棋局关键的几步拨开。

楚冉蘅看着她拨开棋子,一颗一颗拿开,毫无犹豫。

楚冉蘅忽然伸出手,握住宫长诀拨弄棋子的手。

宫长诀手上拿着的棋子落下,掉在棋盘上,叮啷一声。

宫长诀抬头。

楚冉蘅看着她,忽然极严肃道,

“别拨了。”

宫长诀笑,

“为什么?”

楚冉蘅看着她,眼中忽然有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他只是重复了一遍,

“不要拨。”

宫长诀垂眸看向棋局,棋局上虽仍能看出麒麟之态,却已有许多活口,不再是同生共死的状态,则必有一方生,一方死。

宫长诀轻声笑道,

“你好凶哦。”

宫长诀笑,露出一点点莹白的虎牙。

此刻,真的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无忧无虑,灵动活泼。

楚冉蘅的心却揪着,看着她打乱局势,断去同命之势,让棋局变得生死难定。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裂痕。

他皱眉,看着宫长诀,眸深如墨,缓缓放开宫长诀的手。

而他凝重的面色也渐渐变得如平常那般。

宫长诀道,

“不过是棋局,乱了再摆便是。”

皇宫中,百官朝拜,元帝看着杨晟穿着一身太子蟒袍,在百官中穿行。

元帝面色青白,拿着冠,亲自走下台阶。

而杨晟跪下,元帝将冠为杨晟束上。

本是少年,穿上太子法服,这一刻却有了几分青年模样。

元帝放下手,道,

“朕今日册封三皇子为太子,助朕治国安邦,绵延大周,继朕大业。”

杨晟跪拜,

“儿臣遵旨,叩谢父皇隆恩。”

宫韫站在下首第一位,元帝说话时没有看着杨晟,反而是看着宫韫。

因为眼前所有,不是给予杨晟看的,而是给宫韫看的。

百官朝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内侍忽然跑出来,在元帝耳边耳语两声。

元帝看向杨晟,眸中已不止是厌恶,还加上几分愤恨与阴郁。

内侍低声道,

“陛下,想必太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毕竟,也许太子殿下是因为对鄞州关影城的地势不熟,才会妄加指点,导致二王爷撤退时,正好遇上敌军。”

众人都能感觉到元帝骤冷的气息。

人人自危,直恐被殃及。

元帝却忽然笑了,

“晟儿,朕赐你漠北十三城,你如今既然身为储君,自然也该有自己的封地。”

百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面无半分表露,整个大殿内,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自古储君辅国,既然是储君,未来继承的就是江山万里,,何来封地一说?

到底,只有要外放的王爷需要御赐封地。

如今太子方才上位,陛下就御赐封地,这并非是恩宠,或可是警告。

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宫韫道,

“陛下素通情理,体谅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难以直接完全掌控朝堂,故而赐封地于太子殿下,使太子殿下有锻炼的机会,陛下真是心如细尘。”

宫韫虽这样说,可是在场众人能混到这个地位,都不是傻子。

储君就是储君,锻炼就该在朝廷里锻炼,自古以来,哪里有在外封领地上锻炼能力的?

陛下这不是直接在说,不想将权利和朝堂交给太子殿下吗?

只是,比之这个更令人惊讶的是,宫太尉竟然替太子殿下说话,那宫太尉,可是已入太子一党,专心为太子排忧解难了?

既然是如此,太子的实力,只怕不容小觑。

能赢得宫家相助,又是唯一的皇子。

这个皇位本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少府道,

“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陛下果真是为父则慈,为太子殿下往后堪当大业,如此细心替其打算,是我等百官之福,社稷之福。”

百官应和,而元帝一双眸中阴翳,看着杨晟,杨晟却分毫不惧,看着元帝。

在大殿上,一个站在丹阶之上,一个站在红锻之上。

剑拔弩张。

杨晟道,

“多谢父皇替儿臣思虑周全,儿臣一定尽力学习,将治国之道了然于心,他日,定然助父皇在大周庙堂之上,横扫千军,力控万臣。”

元帝看着杨晟,

“你我,父子,何必多言。”

父子二字被咬的极重。

杨晟笑道,

“父亲说得是。”

关无忘大笑道,

“今日太子随天归,父子亲情稠,百官冕帽在,战事亦将休,四喜临门,臣恭喜陛下,大治在望,盛世在即。”

众臣附和,元帝笑着,面上的皱纹沟壑全部皱在一起,看上去不显得和蔼,反而是有几分吓人。

关无忘道,

“不若趁此机会,为宫将军送行,也可宽慰我等不能千里远送之心。”

百官恭维之声不断,直送宫韫到宫门口。

而元帝将龙案上的东西尽数挥落在地,

“这个竖子!竟然百般谋算,引老二往西青来的方向逃跑,害死了老二。企图坐上这皇位!”

一众宫人跪下,

“陛下息怒。”

内侍道,

“陛下,您何须动怒,您还有千秋可享,如今您已大权在握,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别说是废太子,就算是要废这文武百官所有人,哪有您不能做到的?”

“至于太子殿下,您如今虚以委蛇,待宫氏凯旋之后,您已不会被宫家掣肘,再废不迟。陛下还请三思啊。”

元帝蹲下,面色狰狞恍惚,摇着内侍的肩膀道,

“对,朕是千古一帝,怎会需要储君,等西青退兵,朕想做什么,还不都是随朕的意?”

内侍磕头道,

“陛下圣明。”

低着头,声音凄楚,内侍的嘴角却隐隐上扬。

一群孩子在墙外笑,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路过的大人们都忍不住驻足,听上一会儿半会儿,流利欢快的曲子,陪着押韵的词,颇是悦耳,只是这词,不由得让人驻足。

雍德,是陛下继位的第一个年号,而熹恭,就是如今的年号。

对皇帝来说,年号可代指皇帝,这昏庸无德,好大喜功,可不就是在暗指陛下吗?

从一开始的京兆尹府衙前的闹剧,到万国寺和赋税之事,还有一破夫差国,千年竟不还的流言,还有民心所向,请求让宫家出战的大势下,杨碌出战,再到莫名城北云台罪己,却让百姓空喊良久立储,百姓对元帝,不说完全不信任,却是再没有之前敬仰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们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毕竟,元帝上位以来,无甚政绩是真,苛政赋税是真,令百官混乱,官官相护,尸位素餐,不得各司其职,亦是真。

忽视百姓让宫家出战的呼声是真,而后临死求宫家,向宫家试好也是真。

明明清楚,再不决断,也许明天就要亡国,却仍旧拎不清,为了要打压宫家,坚持拖延战事,使得战事愈加危急,一步步沦陷。

这些,都是他们轻易可知的真相。

可是,南台撒钱,体恤民众也非假,声声恳切,处置恶人亦非假。

他们到底该相信谁?

是相信他们自己看到的,理解的,还是选择一如既往的相信陛下所说?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歌谣依旧在流传,渐渐如春风,不知不觉间,竟无人去管,也已经到了满城皆知的程度了。

宫韫穿上盔甲,拿起剑,走出门外,而兵马已在外等候,无数百姓聚集,夹在道路两旁。

宫韫就要跨出门槛,而左氏拿着一块护心镜急奔而来,

“二郎!”

宫韫回头,看着左氏,左氏眸中带着泪光。

宫韫沉默片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轻声道,

“我走了。”

左氏将护心镜递上,踟蹰道,

“带上这护心镜吧。”

宫韫接过,手上满是疤痕,手掌皮肤粗砺。

却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

“好。”

宫韫跨过门槛,而左氏拿着绣帕掩盖着口鼻,泪未流下,却已哽咽。

“我等…你回来。”

宫韫飞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他回头看,左氏手倚在门上,旁边的嬷嬷扶着左氏。

宫韫却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起兵!”

队伍起行,而百姓夹道,哭泣声和送别声不绝于耳。

左氏一直看着,看着队伍的尾巴消失在街的转角。她泪落如雨。

一个小厮上前,

“夫人,老爷走之前留了东西给您。”

小厮将用大布包包着的一个食盒打开,布包里都是冰,而食盒里,竟是满满一篮子雪花。

在阳光下,愈发晶莹剔透,那些分明的雪花模样,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化为一滩水,凝结在一起,不分彼此和你我。

左氏看着食盒中的雪花,手颤抖着,掬起一把雪花,雪花冰凉,化在她手心里。

她却忽然捂住嘴,大哭出声。

队伍转过街角的那一刻,宫韫回头去看,只可惜,只能看到长长的士卒队伍,和夹道哭送的百姓,看不见他想看的人。

宫韫转回头,面上表情未变,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却随着天际的云而涌动。

百姓一直送到城外十里,一路跪拜,哭送,

“宫将军,我们等你回来!”

“宫将军…您可要回来啊!”

“我们一定十里鸣乐迎宫将军回来!”

夜色渐起,月挂在深深浅浅的山的轮廓上。

小小的,远远的,却极明亮。

天空没有乌云,明月清辉千里照在军阵中。

乌泱泱的人在极高的苍穹之下走着,像是蚂蚁一般,小得看不见,只如风送尘,微小,而众。

姚远握起长缨,拿着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长缨的枪身被擦得发亮,枪头虽有磨损,却依旧锋利。

如当年一般。

在宫锦的手中,走若游龙,英姿飒爽。

纷飞的蓬草间,一身白衣的年轻将军拿着一杆长缨枪,在夜色下舞着。

萤火虫在他周围飞舞,草尖上挂着夜露。

那时的姚远,躲在草丛中,看着那个在月下微微发光的人。

每一个动作,都似刻在他心底里,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

长缨枪依旧在,只是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姚远擦着长缨枪。却听营帐外面一身高呼,

“敌军夜袭了!”

“敌军夜袭了!”

姚远提起枪,猛然起身,走出营帐,融入夜色之中。

烛火摇曳,血色蔓延山岗。

在夜风中,他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到最后,手已全然僵直不可屈伸,他却仍然在杀。

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尚有当时杨碌带来的士卒,夜袭的敌军很快被剿灭。

长缨枪在暗夜中,月色的映照下,发出极柔和的亮光。

只是点点血色,却湮灭了这光洁高华。

姚远站在城墙上,

夜色中,又一波人马来袭,在夜色下,黑压压的人影愈发显得可怖。

所有守城的士兵都警惕起来。

已有人跑下城楼,去寻人来支援。

弓箭手架好弓箭。

姚远却忽然喝道,

“住手,都放下弓箭!”

浣纱自苎罗(2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宫韫道,

“那本将问你,他单去亦也,猜一字。是什么字?”

西青大皇子胸有成竹,嗤之以鼻,

“他字去掉也,不就是人字吗?”

宫韫道,

“那本将再考你,往手中钉钉子,又是什么字?”

西青大皇子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尾左右晃荡,同时,有几个人影在西青大皇子不注意间混入西青军队当中。

西青大皇子冷哼一声,颇是不屑道,

“往手中钉钉子,金没入手中,不见踪迹,唯留手可见,不就是一个打字吗?”

“这么简单,当真是本将高估了你们的水平。你们难道就没有更难的了?”

宫韫大笑一声,

“那西子下一女,又为何字?”

西青大皇子自得地道,

“西下一女,不过就是要字,本将还以为能有什么亮眼的,却一个比一个简单,还有什么把戏,不妨一次性使出来。”

宫韫高声道,

“既然西青大皇子有意,本将便再说一个,大皇子可知,父老从权杖为何字?”

西青大皇子道,

“父拄拐杖,不就是一个爷字?”

“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简单,本将都不欲与你们这些无能庸才相辩,若是识相,便快些打开城门,缴械投降,本将还可饶你们不死,给你们留一条活路,但要是冥顽不灵,可休怪本将对你们不客气,像当日军前杀你们大周的什么劳什子二皇子一般,不留全尸,死了便拿去喂狗。”

大皇子说话的同时,潜入西青阵营中的人暗暗站在了方阵本无人的地方。

而这些人包围的中心,就是西青大皇子。

西青大皇子还浑然不知,道,

“你道你们大周学识更甚,却尽都是些小儿科的东西,在我西青之中,这些简单的问题,就算是八岁的稚童,都能尽数答上来。”

“说什么我们西青不通教化,只怕不通教化的是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东西吧。”

“似你们这般愚蠢无知,我西青举兵,不是在挑拨事端,而是在清扫无用之人,无能之国,转而为我西青江山开疆扩土,教化万里江山。”

“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日,便是我们不得不以兵者灭你们的时候,是上天要淘汰你们,只是借了我们西青的手而已。”

宫韫却大笑,

“四字虽简单,大皇子不若念一遍?”

大皇子闻言,并未说话,却在心里默念一遍,人,打,要,爷。

大皇子抬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狗屁不通。”

宫韫收起了笑,道,

“那大皇子不若倒过来念一遍。”

大皇子倒过来念了一遍,却突然怒骂道,

“庸俗之辈!”

宫韫握紧手中的长剑,

“庸俗之辈,固然可是我,但是大周,却非你口中天灭之国,兵者不详,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可是,这话却是在说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无端挑起战乱,若非西青挑衅,我们为了自保,怎么会提起兵器奔赴战场?”

“圣人,你们西青也配自称圣人二字?既然说我们大周不通教化,迂腐古板,不会变通,不会进步,是天灭之国,那么请问,当初西青不过舟山之畔的一个小国,刁蛮不堪,没有法规,没有尊卑礼乐,这世间,还有哪个国家如你们一般混乱?那时候,我们有拿着兵器,声声义正言辞地来铲除你们这些无能之辈了吗?”

宫韫握紧长剑,笃在城墙上,

“天下既白,自有上天恩赐安排,而你们这些野性三分入骨的西青之人,却是口口声声说上天要灭我大周,你们不过替天行道罢了,可你们,又有几分尊重这天理昭彰,又有几分天命所归!”

西青大皇子瞪着眼,

“你…你又知道几分,我们西青如今富强,能一统天下,乃是天下万民的幸事,纵使我们再怎么无理,却也是顺应时势,没有半分自私之心。如今杀人,是为了能留下更多识诗书,知礼乐的人,人往高处走,这有何不对?”

宫韫眸色凝重,高声道,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杀人自该限制,只要能够制止敌人的侵犯就可以了,可你们一句句诗书礼乐,一句句繁文缛节,干的都是些丧尽天良的事,难道只有你西青百姓是命,我大周百姓就不是命了?”

“命无高低贵贱,你自诩博学之士,自以为睥睨众生,其实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将名利看得必什么都重要,虚名假意,而我大周百姓,又一定比你西青愚钝吗!”

“明明黄河水患,经过舟山,殃及四国,你们却是依旧穷兵黩武,闹得从舟山一带开始,便民不聊生,难道,打仗就是为了多杀人吗!”

大皇子情绪激动,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是气得厉害了,

“你们大周又懂什么?难不成,你们能做到民风开化———”

大皇子化字尚未说完,旁边一圈的人便猛地同时跃起,数把匕首狠狠扎进大皇子的身体中。

大皇子伸着手,指着宫韫,

“你…你…”

话未说完,大皇子便倒下了,尸身从马上滚下来,血流了满地。

而杀人的几个人,在西青军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猛地借力马匹,跃上城墙,身手敏捷,世间少有。

那是宫韫在战前所寻来的武林高手,轻易不出世,要价极高,每一次出战,宫家总会请几位助阵,也许只是几个人,便有颠倒天地的能力。

西青兵临城下,却一朝主将身死,一瞬慌乱,副将和小将竭力维持着军阵平静,不允许任何人慌乱。

而大皇子周围的人,竟突然捂着脖子,猛地翻了白眼,口吐白沫,顷刻就没了气息。

众人大惊。

而城墙上的人只是冷眼看着。

还未开战,便已一地的尸体,这个阵法最关键的地方被破坏,整个兵阵的力量就集中不到一个方向去,此刻虽形状未变,却是脆弱不堪,再加上大皇子和众兵将死亡,士气大伤。

将军们面面相觑,一个副将举起手,另一只手抓紧缰绳,高声道,

“撤退———”

话都还没说完,便见西青军旗倒,兵将慌不择路,阵尽散。

浣纱自苎罗(3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浣纱自苎罗浣纱自苎罗

此刻,城门大开!

无数大周将士提刀冲出,如破竹之势,直直插入敌军之间,混乱的军阵不堪一击,人人自危,忙着逃跑。

而大周击鼓三声,士气正浓,骁勇无比。

同样的军队,在杨碌手里,为求自保,是百般躲避战争,在宫韫手中,却是毫不犹豫奋勇杀敌。

因为三军,不看虎符,唯见宫家,便无条件服从。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宫韫利用西青大皇子爱卖弄,自以为是,故作博学的特点,引开西青大皇子的注意力,使之不得见军中有异常。

待高手混入西青兵卒中,宫韫再猛地谩骂,西青大皇子一心只想着如何骂回去,扳回一城,却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旁边多出了许多人,而后,众高手一拥而上,顷刻杀大皇子,寸刻不等。

兵阵的阵眼空出,周围又被宫韫请来助阵的高手撒了毒药粉,从阵眼开始,一圈圈死去,将整个军阵最固若金汤的位置变成最虚弱不堪的位置,且一度改变,兵阵将没有用力的方向,变成一盘散沙。

大皇子一死,西青此战败局已定。

再无逆转可能。纵使不能一击击破,也绝对会大伤西青元气。

更何况,杀了西青善于谋片布阵,颇有储君之望的大皇子,等于是将西青的皇室大宗再度搅乱,嫡长子死了,储君之位,自然就轮到了下面的皇子,四个皇子,窝里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能搅乱西青的内政,对大周之后的稳定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帮助。

启帝心伤,则不欲与国事。

皇子相争,则辅国必乱。

后宫想推皇子上位,必定与前朝勾结,结党营私的可能性极大。

一箭三雕,益处甚广。

宫韫看着下面的兵卒杀敌如砍菜,西青已经式微。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结束战局,城门大开,却没有一个西青人敢进,也没有一个西青人进得了。

宫韫道,

“今日也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姚远道,

“宫将军果然与宫大将军是一家人,连攻破敌人的方式都有这么几分相似,都是攻其弱点,趁其不备,搅乱局势,手握大局。”

宫韫道,

“只是长兄从来不会似我这般粗鲁地骂人,纵使是在行军时,他亦是有礼有节,毫不改变原先模样。”

姚远道,

“是,故而宫大将军才能有儒雅将军的名号。”

长安中,

杨晟道,

“太傅最近的所作所为,本宫是愈发看不懂了,你说,为何那宫氏,在大殿之上,册封礼中,竟然替本宫说话?”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没有猜错,确实是臣为太子殿下与宫氏牵桥搭线,让宫家与我们入了一派。”

杨晟凝眸,

“那他可有什么要求?”

关无忘拱手道,

“求放过宫家一命,待往后太子殿下飞龙在天,也不要得鱼忘荃,毕竟宫家也是大周不可弃的王侯将相。”

杨晟道,

“宫家,本宫自然不会动,只是父皇如今见宫韫为本宫说话,必定内心认定本宫与那宫家已经是勾肩搭背,蛇鼠一窝,父皇素来最厌恶的就是宫家这种功高盖主的世家,本宫与其接触,父皇必定疏远本宫,到时候,本宫没有办法搏得父皇的喜爱和信任,怎么一步步将朝堂接管过来。”

关无忘从窗边离开,道,

“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知道您在鄞州之战中做的手脚,已经干脆默认你就是意图谋杀亲兄”

杨晟面色一沉。

关无忘道,

“这个时候,陛下真的不可能还谈求什么事实,再者,事实也确实不是。”

“太子殿下您不觉得在大殿中奇怪吗,为什么那些百官忽然严肃,陛下突然封地发难?”

“这都是因为陛下已经把你当成了是敌人,你与不与宫家结党营私,陛下都绝对不会放过你,既然如此,自然是和宫家结盟,如此您有了兵权支持,还有什么可怕的?”

长安中,

杨晟道,

“太傅最近的所作所为,本宫是愈发看不懂了,你说,为何那宫氏,在大殿之上,册封礼中,竟然替本宫说话?”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没有猜错,确实是臣为太子殿下与宫氏牵桥搭线,让宫家与我们入了一派。”

杨晟凝眸,

“那他可有什么要求?”

关无忘拱手道,

“求放过宫家一命,待往后太子殿下飞龙在天,也不要得鱼忘荃,毕竟宫家也是大周不可弃的王侯将相。”

杨晟道,

“宫家,本宫自然不会动,只是父皇如今见宫韫为本宫说话,必定内心认定本宫与那宫家已经是勾肩搭背,蛇鼠一窝,父皇素来最厌恶的就是宫家这种功高盖主的世家,本宫与其接触,父皇必定疏远本宫,到时候,本宫没有办法搏得父皇的喜爱和信任,怎么一步步将朝堂接管过来。”

关无忘从窗边离开,道,

“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知道您在鄞州之战中做的手脚,已经干脆默认你就是意图谋杀亲兄”

杨晟面色一沉。

关无忘道,

“这个时候,陛下真的不可能还谈求什么事实,再者,事实也确实不是。”

“太子殿下您不觉得在大殿中奇怪吗,为什么那些百官忽然严肃,陛下突然封地发难?”

“这都是因为陛下已经把你当成了是敌人,你与不与宫家结党营私,陛下都绝对不会放过你,既然如此,自然是和宫家结盟,如此您有了兵权支持,还有什么可怕的?”

长安中,

杨晟道,

“太傅最近的所作所为,本宫是愈发看不懂了,你说,为何那宫氏,在大殿之上,册封礼中,竟然替本宫说话?”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没有猜错,确实是臣为太子殿下与宫氏牵桥搭线,让宫家与我们入了一派。”

杨晟凝眸,

“那他可有什么要求?”

关无忘拱手道,

“求放过宫家一命,待往后太子殿下飞龙在天,也不要得鱼忘荃,毕竟宫家也是大周不可弃的王侯将相。”

杨晟道,

“宫家,本宫自然不会动,只是父皇如今见宫韫为本宫说话,必定内心认定本宫与那宫家已经是勾肩搭背,蛇鼠一窝,父皇素来最厌恶的就是宫家这种功高盖主的世家,本宫与其接触,父皇必定疏远本宫,到时候,本宫没有办法搏得父皇的喜爱和信任,怎么一步步将朝堂接管过来。”

关无忘从窗边离开,道,

“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知道您在鄞州之战中做的手脚,已经干脆默认你就是意图谋杀亲兄”

杨晟面色一沉。

关无忘道,

“这个时候,陛下真的不可能还谈求什么事实,再者,事实也确实不是。”

“太子殿下您不觉得在大殿中奇怪吗,为什么那些百官忽然严肃,陛下突然封地发难?”

“这都是因为陛下已经把你当成了是敌人,你与不与宫家结党营私,陛下都绝对不会放过你,既然如此,自然是和宫家结盟,如此您有了兵权支持,还有什么可怕的?”

雍德熹恭江山亡(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关无忘道,

“殿下说的是,陛下如今强弩之末,您还何必花心思在构建父子亲情上,这于您大业,并无太大益处。”

杨晟背着手,看向窗外,

“本宫与其父子之情,多年前,自本宫母妃薨逝时,已经消磨大半,本宫自问多年来隐藏锋芒,从未有过忤逆之时,可是本宫想忤逆的时间绝对不在少数。”

“当初我母妃薨逝的时候,我恨极了父皇,到后来,父皇对我也勉强算是关切,我才渐渐放下嫌隙,可是,他对二哥和大哥,远远比对我好。”

杨晟的眸盯着对面紧闭的窗子,

“大哥二哥皆有母妃,只有我没有,还是所谓罪妃之子,我本以为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可是对比起大哥和二哥来说,我才知道,原来我不过是被遗忘的那个。”

“父皇每日都考校他们功课,与他们谈江山,谈治国,却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些话,我至少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父皇,每每我去到勤政殿,得到的回答都是父皇在小憩,父皇在忙政务,父皇身体不适。”

“永远都是这些借口,我见到传话内侍的时间,远比见到父皇更多。”

关无忘站起身来,

“太子殿下如今已经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了,再无需担心陛下会放弃您。”

杨晟眸中隐隐透着戾气,

“是,他只剩我一个儿子了。”

关无忘敛眸,

四年前,刺客突袭,大皇子为元帝挡剑而死,他本以为是二皇子杨碌做的,直到如今假意与杨晟联手,关无忘才知道,那些刺客,全都是杨晟的人,阳奉阴违假做杨碌手下,杨碌将之当成自己人,便让这些人去行刺元帝,好借此机会,犯上作乱,此间一乱,百官必定上谏令元帝早议立储之事。

就算不得作乱,杨碌自己为元帝受一点点伤,也可以博得元帝信任。

可是杨碌算错了,那些人都不是他的人,而是杨晟的人。

刀刀必死,杨碌见那些人不受自己控制,便不敢上前去替元帝挡刀了。

情急之下,大皇子杨涟挡在元帝面前,生生替元帝受了一刀,当场身死。

这幕后黑手,不是杨碌,而是杨晟。

杨晟借杨碌的手,间接杀死了自己倍受父皇宠爱的大哥。

而半个月前,杨晟也是如此,关无忘本想下手,在行军之际令杨碌身死,却没想到,杨晟竟然比他还早下手一步,利用军中细作,给了杨碌错误的逃跑方向,令杨碌就此死在边关,死无全尸。

杨晟的兄弟就此全部死光,元帝唯有杨晟一个儿子可依靠。

只是,杨晟以为,元帝必定因此多加倚重。

却没想到,在元帝眼中,杨晟不过是一个野种,还是会与他争夺江山,与他最厌恶忌惮的宫家为伍的野种。

关无忘道,

“殿下如今已是飞龙欲起,相信飞龙在天之日不会远。”

杨晟回头,少年姣好而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邪色病态。

“借太傅吉言。”

长安中,因为雍德熹恭的流言不胫而走,百姓对元帝的关注和排斥更甚。

当日在城北云台的说话,那声声听起来都像是在检讨自己,仔细想,却愈发让人觉得是在被迫讨好宫家的同时贬低宫家。

疑点重重,且赋税错收之事,虽说了缘由,却仍旧不能让人信服,皇后与郎中令通奸,关万国寺什么事?

皇后并不礼佛,众人皆知,皇后信道,还常常去城外道观拜三清祖师。只有为皇室祈福,或陪太后之时,才会去佛寺。

且退一步来说,就算这道观真的是郎中令为了皇后而建,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郎中令和皇后去万国寺?

众目睽睽,闹市之中,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二人出入万国寺,若不是陛下这般说,他们根本想不到佛寺会与皇后和郎中令有关。

在万国寺中,出入最多,还隔绝百姓的,反而是一开始就盛传是陛下用万国寺来讨好的云贵妃。

而且,为云贵妃建万国寺,更是有理有据有动机,当日云贵妃在去万国寺朝拜的路上遇险,在当时,救了云贵妃一命的左家长郎甚至因此得封官职,荒谬至极,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再为了这么一个盛宠的妃子,建一座寺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么想来,毫不突兀,原因和发展都清晰,比起那个所谓皇后郎中令没头没尾的通奸之说,显然更像是真相。

再者,那密诏圣旨就算是可以造假,玉玺印记怎么造假?

那印记清清楚楚地印在圣旨上,又由京兆尹和那青衣书生看过,都丝毫没看出端倪,显然就是真的。

玉玺由专人保管,以生死契家人契牵扯,保管的人不可能轻易拿出来。一般人等根本近不得身,唯有陛下在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

皇后和郎中令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该整个长安的赋税,必定兴师动众,皇后郎中令暗自通奸,怎么会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不是上赶着暴露去送死吗?

百姓越想只越觉得漏洞百出。

正赶上黄河水患,七州大旱,各方天灾频发,这无疑是上天的刻意降难,指责国政不善。

而之前,宫家门口,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自天地而来的戏声,句句都在明明白白直指陛下,歹人当道,陷害忠良。

六月飞霜,三年不雨,雪飞上白练,句句应验,无一错漏,他们就算是有心维护,都无言反驳。因为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自陛下登基以来,长安一直被蒙蔽试听,只以为外面也是一片歌舞升平,却丝毫不知,那些外州的苛政赋税,那些酷刑炼狱,如今一下子从盲目的信任与崇敬脱离出来,才猛地意识到,也许大周式微,并不是从西青入侵开始的,而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而对西青如今的这场大战,明明知道宫家是天神所指,陛下却偏偏不为所动,死到临头仍然把所谓二皇子派出去,让其平息战乱,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不是嬉戏玩笑,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没有丝毫大局观念,大难临头,仍在计较个人得失,生怕宫家重回当初地位,会分拨兵权。

可是这被陛下紧紧握住的兵权,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

三军不在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手中,无异于已死,就此沉潭无用。

成千上万,甚至是整个大周的百姓眼见就要送命了,这位陛下还在计较自己手中的权利多寡,难道这样能令将亡之国救回吗!

等到亡国之日,这些所谓兵权,还有什么用。

是紧紧握住,用来陪葬,用来剿灭大周的万万百姓,还是留下千古笑柄,惹所有后人耻笑?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

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如今这歌谣看起来,当真是没有半分错,清清楚楚地概括了如今他们的这位九五至尊。

长安中百姓与元帝离心,日益更甚,原先还有站在元帝一边的,但是当面对有些人暗暗清算出来的这二十年的国况,竟无人再为元帝发声。

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国主不假,可是也没有人是眼盲的,他们都能分辨得出,那些陈列于前的事实,并非臆造,而是从始至终就是如此。

这样再看,那日城北云台的罪己诏,便何其可笑。

因为赋税之事,百姓怨声载道,于是陛下就找了皇后和郎中令这两个替罪羔羊,企图洗清自己的罪名。

而且之前,因为瓮喻杀长诀小姐,皇后替瓮喻遮掩之事,皇后并未受到任何惩处,惹得百姓对元帝颇有怨言,元帝如今借这个机会,将皇后惩处了,简直是一箭双雕,一下子就解决了百姓诟病的两个原因。

那日在云台之上,百姓们足足跪拜了一个多时辰请求立储君,元帝竟真的就这样放在百姓喊跪一个多时辰,而充耳不闻,坐下不动。

若非是宫将军逼压,元帝因为要仰仗其收复失地,有所忌惮,只怕是任由百姓跪拜一天,他也不会有半分松口。

这位九五至尊对权势的欲望和可怕的掌控欲,只让百姓觉得心寒。

明明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却坚持不肯立太子,生怕太子夺权。分去他手中的权势。

百姓们是为了他才劝谏立储吗?

是为了大周,为了作为百姓的自己啊。

万一元帝一朝身死,后继未定,旁支,小宗都想着来争夺皇权,到那时,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堂就会轰然倒塌。

那他们这些受朝堂掌控,仰仗其为生的平民百姓,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作为皇帝,连这点为百姓考虑的心的没有,连这点责任感都无,简直枉作皇帝。

这是一个帝王的最低要求,要立足万民,为百姓考虑。

可是他没有做到,不仅仅是做了那些错事,连帝王之行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如今天下在此人手中,可还能延绵万里千秋?

明明在大周开国以来,一直到先帝,不说全是盛世,至少都在稳步上升。

可到了雍德熹恭年间,却一降再降。如今竟然连西青这个舟山小国都打不过,简直是可笑,更是他们这些百姓的可悲。

且看今日之大周,将来竟是谁家之天下!

关无忘为杨晟倒满茶,

“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杨晟道,

“无他,只是觉得,当初大人作为罪臣之子,应当是极恨父皇,而父皇也必定是极厌恶你的,为何如今竟然这般倚重,而且还这般信任你?”

关无忘笑笑,一双常常含情的桃花眼平静而冷漠。

那时,他考中进士,元帝确实是没有给他封官,他却是哭泣着跪在宫门口,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一直说着对元帝的崇拜和敬仰,元帝大抵是觉得好奇又可笑了,便传他觐见。

他一进去,便见满殿的文武百官大多都带着几分蔑视地看着他。

他却一副丝毫不觉的模样,上前就跪,一把鼻涕一把泪,

“学生的父亲心术不正,令陛下大怒,可是学生只是想常伴陛下左右,学生自小便极仰慕陛下之风,如今家中竟成罪人之家,学生虽在此,却当真是没有脸面见得学生仰慕已久的陛下了。”

百官只觉得他愚不可及,是一个笑话,生得精明风流相,偏偏一副痴呆样。

元帝也假做和蔼,与关无忘安慰了几句,给了关无忘一个骑郎的官职。

可是这个官职苦累不说,还官阶低微,处处受人白眼,几乎没有竞升之机。

关无忘为此,磕头谢恩,将额头磕出一个血印,满朝文武皆嘲笑他蠢笨如猪。

但只有关无忘自己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一切。

上级拿着一张纸,写了一个汪字,要他连读三遍,他明知是戏弄,却听话地连读三遍。

所有同僚和上级都大笑,觉得他是蠢蛋一个。

他却只道,有何不对,我乃陛下之犬,大人之犬,当效忠摇尾于前,做条狗又有何不可?

元帝正好路过,听见此言,不由得驻足,那时,元帝已经忘记了有关无忘这么一号人。

随手一指,将他生生拔了两个官阶。虽然是要站在殿外,不得入殿上朝的官职,他从未有过想放弃,依旧奴颜婢膝,丢掉所有的自尊,去向自己的仇人摇尾乞怜。

楚冉蘅愿意与他统一战线,大抵就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

关无忘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臣下的唯一心愿,就是辅佐殿下登基,得从龙之功,再重扬我关家声势。旁的,也不必这般多思多想了。”

杨晟道,

“那本宫就等着那一天,等到那时,本宫一定给你加官晋爵,让你的声势比原来你父亲的更甚。”

关无忘道,

“谢太子殿下隆恩。”

二人对座而饮,各自心怀鬼胎。

元帝回到宫中,看见高高挂着的当初杨碌在寿宴所奉的百寿图,一时悲从中来。

面色却狰狞,他本以为,至少还有一个儿子可留,却没想,杨晟竟然是宫家的孽种。

雍德熹恭江山亡(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倘若活下去,与楚世子一双谪仙人携手同心,白头到老,也定然是一段佳话。

因为遗憾,因为死亡凝固了美丽,百姓们对二人的惋惜之心更足,曾喜欢过楚冉蘅的女子们,此刻竟觉得,只要他活着,就是和旁的女子在一起又如何?

本来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也只不过一个个少女绮丽的梦,又有谁能真的得到,可是这个梦一朝破碎,有谁能幸免于心中空荡。

本将其如明月对待,若是明月照沟渠也罢,今生却是永远无法再见绮丽的梦霞漫天,无法见明月再度高升,清辉映千里。

江山如何代换,再没有机会见此出尘绝艳的璧人。

落玉坊的歌女抱着琵琶坐在高阁间,楼下人群涌动,歌女轻轻一拨琴弦,清越柔柔的琵琶声响起,公侯女中,常珏出场的戏段被改成婉转的轻谣,

“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天阴沉着,风亦是极冷,薄风吹得衣衫贴在人身上,听一刻,便是一刻伤情。

宫长诀推开门,微风轻轻吹起她锥帽的纱帘。

白色的纱帘在风中一搭一搭地飘动,她转身向宫家的方向走去。

而离她不远处,几个人一直跟随着她,暗中保护。

一辆马车从宫长诀身边走过,正好一阵风将她纱帘吹开,马车的窗帐亦然,露出里面的人面。

宫长诀始终看着前方,马车中,关无忘却看见了宫长诀一晃而过的面庞,关无忘马上拉下窗帐。

宫长诀身上的玉佩跌落在地。

杨晟道,

“廷尉大人,怎么了?”

关无忘道,

没什么,只是怕这风冷了殿下罢了。”

杨晟却微微眯起眸子,道,

“停车。”

马车停下,杨晟抬手就将关无忘方才压下的窗帐掀起。

宫长诀摸了摸身上,未见玉佩,忙回身去看,见玉佩落在方才路过的地方,忙返身去拾。

风微凉,宫长诀一身青衣裙似湖水荡漾开来。白色的纱帘随她俯身拾起玉佩的动作垂下。

纤细的手指方触玉佩,正要起身,却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锦衣华服,香囊龙玉。

宫长诀捡起玉佩,转身就走,却被杨晟拉住,关无忘下了马车。

暗中保护着宫长诀的人,拔剑就要跃下屋顶。

正看见杨晟就要掀起宫长诀的纱帘,关无忘猛地上前握住杨晟的手腕。

宫长诀看见关无忘,眸色一变,马上退后,远离了杨晟。

杨晟道,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关无忘笑道,

“殿下何必要无端掀起一个女子面纱,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要留下污名吗?”

关无忘说着,笑着,手上却用力,杨晟被他紧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两人一个面色阴沉,一个面上带笑,却分毫不让。

宫长诀马上转身离开。另一波人看着宫长诀无恙离开,忙跟上去。

杨晟看着紧抓住他的手的关无忘,

“大人未免管的太宽。”

关无忘道,

“臣乃太子太傅,自然该约束太子言行。”

杨晟嘴角向一边扬起,道,

“是么?”

杨晟道,

“来人。”

不知何处跃出几个暗卫来,马上跪在杨晟面前。

关无忘眸深如墨,阴沉得如露夜滴。

杨晟道,

“马上给本宫去查刚刚路过的那个女子,本宫要立刻知道其长相家世。”

暗卫道,

“是!”

暗卫跃上屋顶,马上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杨晟笑道,

“只怕要让太傅失望了,不过,也算是太傅有心,本宫确实是看上了方才那名女子,当街拦截确实于名声不妥,所以,本宫派人暗中调查清楚,这总没错了吧?”

关无忘敛眸,眸中情绪明灭不清,却放开手,不再掣肘着杨晟,恭敬道,

“殿下说得极是。”

杨晟抬手甩开车帘,坐在了马车上,撩着帘子看着关无忘,眸中冰冷,

“大人怎么还不上车,可是在害怕些什么。”

关无忘道,

“怎会,殿下大王之风,臣下只有敬仰之情,何来恐惧?”

关无忘上了马车,摆摆手,紧跟着马车的两个车夫悄无声息地下去了一个。

宫长诀在路上走着,一枚飞镖却忽然向着她的方向打来,宫长诀侧身一避,飞镖钉在了茶食摊子上。

在空中,隐隐可闻刀剑碰撞的声音。

宫长诀加快了脚步,又是一枚飞镖,狠狠扎在她面前的柱子上。

宫长诀下意识后退几步,一个黑衣人猛地冲向她的方向,而另一个着白衣的人飞身下来,与那黑衣人打成一团。

宫长诀心下有几分明白,这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宫长诀疾步而走,没走几步,直接提着裙摆跑起来。

而后面小巷子中仍是两方人马在交手。

霎时,又另一群人与白衣者联手一同对抗黑衣人。

黑衣人处于劣势,却有一人不耽于战局,在厮杀中钻身而出,提着长剑直向宫长诀。

还未等黑衣人提剑拨起宫长诀的面纱,后来者便上前猛地打向黑衣人的剑,阻止黑衣人触碰到宫长诀。

后来者剑术过人,招招直冲命门,黑衣人一时应付不过来,却猛地将剑掷向宫长诀逃跑的方向,剑猛地将锥帽带走射出,宫长诀的脸暴露无遗。

后来者猛地将剑插入黑衣人胸口,黑衣人登时身死。

其余的黑衣人看见了宫长诀的脸,丝毫不留恋战局,放了烟雾弹,转身就走。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白衣者和后来者忙追上去。

而宫长诀拿起方才的锥帽,锥帽上尚插着那柄剑,宫长诀将其拔出,划向自己的衣裙,破出一块面纱绑在脸上。

她握着上面有着大洞的锥帽,看向所有人离开的方向,

这下糟了。

马车到达太子府前,杨晟下车。

关无忘坐在马车里,看着太子府的大门,眸中有黯然的情绪起伏,似有往事不断出现于面前,

八岁的他,尚且不甚懂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关家的嫡长子,八岁就会爬戏伶的裙子,从小风流。关母一遍遍对着关无忘喃喃道,

“忘儿,你可要争气,别像你外祖父一样,花天酒地,妻妾成群,学学你父亲,哪怕只有一半也好,总不会委屈了跟着你的姑娘。”

关母明知道关无忘年纪尚小,不一定听得懂,却忍不住说出来。

而年幼却早慧的关无忘却明白了关母的意思,

“娘,我往后一定只娶一个女子,要娶娘一样的大家闺秀,像爹宠娘一样地宠她。”

只可惜,十六岁的关无忘,已经开始上青楼,当初那些与关母承诺的东西,似乎全然忘记。

日日半夜归来,有时甚至醉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关无忘看着太子府朱红的大门。

从前,他喝醉了,倚在这扇大门上,小厮通传,半夜里惊动了整个府。

他不是言而无信,也不是生/性/淫/荡/,而是他早已看出,元帝忌惮父亲,但若是父亲后继无人,大抵元帝便不会这么针对父亲了。

于是他日日变本加厉,就算是母亲气红了眼,拿着大棍子在院子里纷纷地打他,他依旧我行我素。

在月下,母亲恨铁不成钢,一棒一棒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是直着背脊生生受着,不认一句错。

没有人明白他的所求,可是他不求任何人理解,他只求他的父母好好地活着。

但是,天不遂人愿。

无论他如何放纵,如何自浊,元帝终究还是不愿意放过关家。

这扇古旧朱红的大门,上面泼染的,都是他父母的血。

看着那扇大门,关无忘似乎还能见到披着外衫急匆匆赶来的母亲,在月下,母亲轻轻扶起倚靠在门上的他,一声声唤着,

“忘儿,忘儿醒醒。”

关无忘握紧了手,如今这座久而失修的府邸,却变成了元帝打脸杨晟的工具,

关无忘未下车,只是看着杨晟道,

“陛下有意打压殿下,不让太子殿下在东宫居住,反而开辟出一个所谓的太子府,太子殿下就真的这么甘心住进去?”

杨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混浊的光,道,

“本宫是太子,亦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让本宫来此,本宫住进去,又有何不妥?”

关无忘道,

“殿下未必太容易认输,陛下给太子殿下封地,就已经是让太子殿下在百官面前没了脸面,如今若是殿下住进这闹市之中的太子府,岂不是要在百姓面前也没了颜面?”

杨晟道,

“关大人是想让本宫拒不住进这太子府中,以此和父皇公然对抗?”

关无忘道,

“殿下该知道取舍。”

杨晟却一手拍在车横轼上,撑着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关无忘道,

“那关大人能取舍吗?”

“是本宫,还是楚冉蘅一派。”

关无忘道,

“楚冉蘅已经死了,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杨晟一字一句道,

“你答应辅助本宫,本宫提出当时,你便一口应下,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快得让本宫不由得起疑心。毕竟那时,本宫可是最不受宠,也不得百官拥护看好的一个皇子,你那时在父皇面前大势,是举足轻重之人,轻飘飘便向本宫投诚,你觉得,本宫会相信你吗?”

风吹过,人的衣衫像薄刃一样在手臂上拍打着。

关无忘道,

“殿下在陛下和皇后身边都埋伏了细作,并且一放就是五年,皇后的贴身宫女绯樱,还有陛下身边新晋的内侍李忠,哪一个不是殿下所伏?”

“能够蛰伏这么多年不发,光是这份耐心,就值得臣尽忠投诚。”

杨晟笑笑,转瞬便收起笑容,

“是吗?”

关无忘道,

“不然殿下会如何以为?”

杨晟笑,

“本宫还以为,你与那楚冉蘅的家世都灭于父皇之手,你们是要借我的手,让我和父皇相争,混乱朝堂,趁机一举攻破。”

杨晟声声冰冷,

“而那楚冉蘅,根本就是假死,如今称死不出于世,是顺势借了瓮喻那蠢货的手,有了正正经经的逝去缘由,便一直藏着不出来,就是怕我知道了,会猜想你和他的关系。”

关无忘看着杨晟,

“殿下多虑了。”

杨晟冷哼一声,直起身子,眼神中淡淡的蔑视,

“本宫不是傻瓜,你忍辱负重,想方设法混入朝堂,这种本事,本宫着实欣赏你,也丝毫不害怕你的打算,所以,第一个就拉拢你。”

“但是你别忘了,本宫是太子,是父皇一朝身死就可以顺利继承大位的太子,你算计本宫,本宫不计较,也不害怕,但是若将本宫当成刚愎自用,自不量力,目中无人的蠢货来利用,本宫可不能保证,宫长诀还能干干净净地回来。”

关无忘的眸一瞬逸满杀气,一双本该温柔的桃花眸却冰冷刺骨,寒气逼人。

“殿下以为,她还活着?”

杨晟的手握住车轼,

“那得看太傅刚才看的是谁了。”

杨晟的眼睛带笑,关无忘一瞬也笑起来,

“殿下以为,要臣下如何处之?”

杨晟道,

“继续你的作为,像以前一样,壮大本宫的声势,你想的,是要本宫和父皇争权夺势,本宫偏偏想的和你一样,本宫就是要争,你为本宫拉拢申丞相,拉拢宫家,杀父皇篡位时的能臣,忠臣郎中令,这不是很好么?你我双赢,本宫一定为你平反关家的冤案,让关世年能在太庙永享香火,受万民敬仰,留千秋清名。”

关无忘看着杨晟。

杨晟拿出一枚玉佩,晃了几下,道,

“至于你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了。”

杨晟将玉佩扔到关无忘身边,正是方才宫长诀落下的那枚玉佩。

关无忘拿起玉佩,下了车,放在杨晟手上,

“殿下自己留着吧,臣下不喜欢霜花,只是时局所迫,不得不与霜花为伍,今后,这朵霜花,不会与臣下有任何牵扯。”

杨晟拿着玉佩,摩挲着上面的霜花刻痕,

“太傅既然弃暗道择明道,这座太子府,便更名太傅府,本宫将之赐予太傅你了。”

关无忘俯身大跪,额头碰地,

“谢太子殿下赏赐。”

杨晟坐上马车,而关无忘一直维持着跪姿直到杨晟离开。

关无忘抬眸看向熟悉的大门,耳边仍是轻喃,

“忘儿,忘儿?”

“醒醒,月下露重,娘扶你进去。”

关无忘闭上眼,妇人秀美的面孔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似乎真的能听得见熟悉的轻唤,

“忘儿,娘带你回家了。”

雍德熹恭江山亡(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宫长诀行于路上,却被人暗中追赶。

宫长诀佯作无事,加快了脚步,身后人却追赶得更紧。

细巷中,一声女子尖叫响起。

白衣的暗阁杀手跪在楚冉蘅门前,

“阁主,属下办事不力,您吩咐了若是宫小姐出门必定相随保护,但太子命人追赶宫小姐,似乎刀刀都要下死手,扔出的剑差一点就刺中宫小姐,幸好只是射中了宫小姐的锥帽,并未真的伤及宫小姐。”

“而后歹徒逃走,属下们急着去追那歹徒,竟不自觉跟丢了宫小姐。”

楚冉蘅走出门来,袍角略过门槛,推门的掌风尤厉,打在人脸上直疼,只是跪着的人不敢言说半句。

楚冉蘅眸色深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跪着的人道,

“属下将宫小姐跟丢了,去寻宫小姐的人还没有绑定音讯回来,属下是生是死,愿任凭阁主处置。”

楚冉蘅怒道,

“找,马上去找,让暗阁中人全部去找。”

“是!”

楚冉蘅返身拿剑,她此生危险重重,十九岁之前就会有不断的劫难,十九岁有大劫,度过机会渺茫,若是杨晟发现什么,就此杀了她…

楚冉蘅甚至不敢再想。

落玉坊的姑娘仍在高阁之上,夏衫薄裙,哀凄惋叹,

“不近喧哗,嫩绿池溏藏睡鸭,”

“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哎呀呀——我常珏一生,上不愧天地,下不愧万民,缘何遭此劫难,要我生生断送一条性命——”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

杨晟走下马车,一身华服愈发衬得他面若冠玉,只是眸中却无半分少年模样。

杨晟走到宫长诀面前,伸手就要揭宫长诀的面纱,宫长诀道,

“太子殿下,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何必掀了我的面纱?”

杨晟看着她的眼睛,仍是清丽出众,如清水出芙蓉的一双美眸,却没有初见时那份倔强与柔弱,有的不过是冷漠。

她说出永不落红尘的那一刻,他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

她面对她,表露出来的勃勃野心,告诉他,她只会和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在一起的那份狠厉与毫无顾忌。

她不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那是他忍辱负重近十年,当了陪衬和跳板近十年最想成为的样子。

他忽生想得到一个女子的想法,日日夜夜不能安眠。

一夜将之前蛰伏的所有爆发,不是因为他觉得时机到了,而是她催生了他的野心。

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丝毫不计较眼前遭遇的所有,他要九五至尊之位,要江山来臣,万民朝拜。

绝不要再掣肘于人。

宫长诀,就是他的野心。

宫长诀直直地看着杨晟,

“太子殿下还未有功成名就,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

杨晟的手握紧,缓缓放下,紧盯着宫长诀,

“最多再有两个月,本宫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宫长诀道,

“那殿下觉得,臣女该用什么来换。”

杨晟道,

“本宫要你。”

风一瞬大起来,衣袂翩飞,只是两人对视,宫长诀的眼睛仍如寒夜一般冷而明,杨晟看着她,眼中却充满了占有欲。

宫长诀道,

“殿下就不怕我宫家成为外戚,趁机掌权?”

杨晟道,

“怕?”

“若是怕,本宫就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宫长诀的发丝在风中飘动,

“殿下又怎么觉得,臣女一定会答应。”

杨晟道,

“因为宫家。”

“你眼中,最重要的,就是宫家,不是么?”

宫长诀的眸微微睁大,寒光逼人。

杨晟道,

“你假死,无非就是要令宫家复官之时,能握住更多筹码,让百姓怜惜宫家,从而共情,让父皇因此下不来台,逼着他必须要低头认错,让宫家的地位回归从前,甚至更甚从前。”

宫长诀道,

“那又如何?众口烁黄金,我宫家不把握舆论声势,不占据舆论高地,怎么能死灰复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算是这般做了,又如何?”

杨晟走近一步,宫长诀后退几步。

杨晟道,

“你要守住宫家,那本宫就向你保证,一定会让宫家平安,且荣宠盛世,以此为本宫之聘礼。”

宫长诀面上的面纱被风一吹,落在地上,一张清艳出尘的面容暴露无遗。

杨晟紧盯着她看,似乎要将她看穿。

宫长诀握紧手,如今杨晟已经是太子,有机会与元帝分庭抗礼,龙虎相斗。她之前说只嫁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那么杨晟若是有要当最尊贵身份的人的想法,一定会更猛烈地与元帝争夺权势,把握朝堂。

既然如此,倒不如答应了杨晟,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眼前她被杨晟抓住,已经是避无可避,她答应下来,谋得一条生路,再去说往后的事情。

宫长诀道,

“臣女只做妻不做妾,若太子殿下要娶臣女,一定要以皇后之礼相迎。”

杨晟眸中带了些笑意,

“好,本宫答应你。”

宫长诀看向身边将她抓来的两个人,道,

“那太子殿下是否可以让此二人松开臣女了。”

杨晟摆摆手,两人松开宫长诀。

宫长诀道,

“臣女今朝归来,不只要宫家完好,还要让令宫家至于险境的人付出代价,只怕这一条,殿下不能允。”

那个人是元帝,听见这话,杨晟的眸色却并未变。

宫长诀心中盘算,若是杨晟答应,则父子相残,你死我活,绝不会有半分留情,倘若杨晟不答应……

只怕,就算是再犹豫,也不可能不答应。

杨晟在宫中受尽屈辱地活了这么多年,身为父亲的元帝待之冷漠,亦无母亲为之打算,兄弟阋墙,宫人拜高踩低,早已心思扭曲,怎会不恨元帝,毕竟元帝,可是杀害郑婕妤的凶手。

虽是父亲,但亦是杀母仇人,更何况,还是相对冷漠了十年,没感情只有怨恨的父亲。

像杨晟这般不择手段的人,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让元帝做太上皇。再者,元帝就要死了,杨晟以为元帝是回光返照,早死晚死,也不过短短几天。下手必然不留情面。

杨晟沉默一瞬,道,

“本宫答应你。”

宫长诀道,

“殿下放我离开,待殿下功成名就,臣女绝对不会放过与殿下攀交的机会。殿下无需担心臣女会离开。”

杨晟的随侍捡起宫长诀的面纱,杨晟接过,递到宫长诀面前。

宫长诀没有接,

“殿下这般动静,臣女只以为是来杀臣女的。”

杨晟道,

“往后不会了。”

宫长诀转身,碰也未碰杨晟递过来的面纱一下,

“那便好。”

宫长诀离开,杨晟拿着那张面纱的手垂下。

宫长诀进了宫家的后门。杨晟还拿着面纱站在原地。

从早上开始,自公侯女改编而来的歌谣便被一段段吟唱,而改编而来的此谣并不已常珏成霜花仙子为结局,而是以归去凡尘为结局。

则是为了如今,众人对楚宫二人的惋惜遗憾之情。

现实中实现不了了,在歌谣中,大抵也可一一实现了。

曲调轻柔,如轻醉当头,词句哀绝,似临楼眺月思人,而人不归。

众人皆不由得听得迷醉揪心,当常珏惨死,恶人当道,怒而伤极。

当玉帝大赦,常珏归去时,大快人心,却更是乐极生悲,毕竟现实中,楚宫二人已死,再无力回天。

绝不会有歌谣中那般的好结局。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宫长诀迈步上楼,楚冉蘅提剑自二楼翻入清风阁天字号雅间,猛地推门,空无一人。

宫长诀走向能直视落玉坊高阁的楼台。

楚冉蘅推开楼台门,冷冽的风吹来,让人心头冰冷颤抖。

他握紧剑,观向四方,楼下人群熙熙攘攘,不远处高阁歌声悠悠。

“清霜净碧波,白露下黄叶。下下高高,道路曲折;四野风来左右乱踅。”

“玉帝赐我之郎君,何处是也?”

宫长诀站在楼台上,看着对面唱曲的伶人。

“不闻黄犬音,难传红叶诗,驿长不遇梅花使,孤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必十二时。凭栏视,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

宫长诀抚栏眺望。

楚冉蘅提剑站在清风阁楼台上。

伶人清幽的声音轻柔,

“啊呀,这莫不是我归黄泉前见的书生?”

“咦,这小姐好生面熟。”

宫长诀与楚冉蘅对视,隔着人海与长街,遥遥相望。

有人念唱白,

“倒不是一见也钟情,我常珏死前,卧囚车过市集,而新科状元恰簪花,囚车拦了道,好不晦气,此人,却并不责我这罪人,只递我一张清莲手绢,教我擦干净脸,如此青春年华,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去死,方是能投好胎。”

“瞧那张清莲手帕,咦?怎生在我手里?”

“今日明明是我未死之际,我不遇他,便不遇此帕,怎的此帕竟在我手?”

楚冉蘅看着宫长诀,在渐昏黄的夕阳中,他轮廓渡上一层金黄色的光影。

宫长诀的眸光在霞色中盈盈,

这戏,是她写的。

她怎会不知,那张清莲手帕的来由。

那张清莲手帕,出现在第一次相遇,他未过心,她却因此沦陷。

戏里戏外皆是如此。

雍德熹恭江山亡(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青州解元蓝珺此人,确实还是母亲为她相看过的,大族蓝家的后生,又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

长安中这股风气一时大盛,似乎边关的战事不能侵扰长安半分。

但实际上,只是爱神在与死神赛跑罢了。

人们天生倾向美好,但凡灾难未急逼于前,总是要寻些欢喜的事情来遮掩忧愁。叫好声最大的歌舞,从来都在边关。

不是因为歌舞壮美,而是因为美好的力量远比悲惨大。

欢娱在今夕,谁人论明危。

宫韫端着酒碗,席地而坐,周围围坐了一圈将士,破了一个小口子的海碗盛着浊酒,每个人却都喝得尽兴,身上或多或少有些伤痕,都丝毫不影响兴致。

有会唱曲儿的小兵被起哄,站起来唱了一段,众人大声欢呼喝彩,端着碗大笑。

姚远道,

“西青大皇子倒在这儿,西青又几乎折了全部冲锋兵力,只留下那些守城鄞州的小兵小将,西青必定会急着派援军过来,西青人多,兵将也多,咱们手里虽十几万大军,也未必能真的打得过去,但是现在趁着西青没人,早早打回鄞州去,夺回尽量多的城池才是要紧。”

旁边的树叶子不多,却粗圆高大,月光落下,把树杈树桠的影子射下来,像是在张牙舞爪,枝干嶙峋,在地上盘踞。

宫韫道,

“这话不假,如今西青只剩下些守城的兵卒在鄞州的各个城池里面,加起来,粗粗一万人,每个城池两千兵卒,打倒是不难打的,但是鄞州离西青京城近,离咱们远,只怕还没等咱们收复完所有城池,这西青援军就来了。”

沈烨道,

“将军,那咱们就日夜赶路,快马加鞭,别带这么多兵卒,把他们都留下来守青州,带个三万人,这行军速度定能提高不少,咱们就赶着一路收复过去,等收复得多了,咱们这些留在青州的,再慢慢过去,等西青援军来了,说不准,咱们这些留守青州的将士也到了,还有甚可怕?”

宫韫端起碗饮了一口,篝火燃烧着,干得厉害的柴火哔啵哔啵地响。

“也算是个好办法,但是要是西青来得快,驻守青州的兵将们来得慢,这中间的时间,青黄不接,难以为继。西青趁此机会攻进来,又该如何?”

姚远道,

“沈副将也没有说错,至于难以为继,怕援军跟不上的问题,只要调控好时间便可。”

宫韫摆摆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中若生变,则无逆转之地。”

沈烨道,

“那依宫将军看,应当怎么办?”

宫韫放下碗,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了地图,

几笔草草绘出西青京城和边鄙,还有大周的鄞州。

宫韫沉沉咳嗽一声,恰遇上旁边的乌鸦啼叫,众人笑起来,宫韫拿着树枝指着地上的简易地图,

“你们看,这是西青,这是鄞州,西青的京城离咱们鄞州近,西青容易派兵,容易给出援军,很快就能补上空缺。”

“咱们现在的问题,就是怕万一时间调整不好,或者是青州过来的援兵突然出什么事情,不能准时到,导致贻误战机。”

“西青自从变法之后,百姓数量激增,有从别国来的,也有不少后生,但是能拿出来的兵力,不可能超过八十万,攻打舟山其他三国用了起码三十万,现在最多只能有四十万可以外调,因为京城靠近大周,他们不可能不放兵力护着京城。”

“一放必定至少十万。”

“但是这十万大军,多有可能,都是不便出征的兵卒,过老过少,身患残疾,战场逃兵,王公贵族子弟,这些人,可没有其他兵将能打。”

沈烨道,

“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攻打西青京城?”

宫韫赞许地点点头,道,

“倒不是真的要打,只是声东击西,分去他们的兵力。”

姚远道,

“这怎么说?”

宫韫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

“西青京城兵防会较少,因为他们一定觉得我们面对他们后来增派的军队,会应接不暇。”

“觉得我们背靠只有十几万大军,不可能轻举妄动,冒什么大险,因为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冒险,很可能命悬一线,也有可能,还不等咱们干点什么,西青援军就到了,趁机打我们一个手足无措。”

“抱着这种想法,西青不会把兵力分开,来到处保护自己边鄙城池,而会全力向着我们现在的方向而来。”

“趁着他们从西青京城启程没多久的时候,我们的人要马上潜入西青京城,不必多,一千个足矣。”

“但是一定要读过书,身手矫健,知道进退,先在城中作祟,搅得西青京城人心惶惶,再一夜之间屠灭几个西青的大族,血封大门,半夜里弄出千军万马的声响来,京城里的人一定会被吓得魂不附体。便会急求离开的大军调拨兵卒回京城。”

“并且京城里那些能调拨兵卒的人都身居高位,一个比一个怕死,一个比一个觉得自己的命金贵,这一调拨,肯定是十万十万地拨,而且中间来回书信与商议都要时间,这样,我们拖延了西青援军来的时间,能保证咱们这十几万兵将都能及时到达鄞州,也可以保证,咱们不会因为兵力悬殊而未战先败。”

沈烨面色犹豫,

“可西青里那些望族到底是无辜的,何必要赶尽杀绝?”

宫韫闻言,只是拿起海碗饮了一口,姚远闻言笑笑。

沈烨不明白,

“二位将军怎么都不说话?”

姚远拍了拍沈烨的肩膀,

“藏一千个人不容易,但是藏这么几个望族的主支还不容易吗?祸不及百姓,无罪,自然不该滥杀。”

沈烨道,

“原来是这样。”

宫韫依旧没有说话。

兵将散去,月光冷淡,姚远坐在宫韫不远处,沉默了良久,终于道,

“你真的打算杀那些望族吗?”

宫韫看着摇晃的树影,

“不这样做,如何成事?”

“咱们不清楚西青京城的楼寰宇阁,连着那些山野之地,也都几乎一无所知,全靠着多年前细作拿回来的一份地图,人往哪藏,怎么带走去藏?一千个人,找个没人的角落挖条地道或许就进去了,但是碰了名门望族,把事情闹大,所有人都警戒着,这个时候,还怎么能轻易转移,地上没一具尸体,难道就不可疑吗?”

姚远道,

“就不能不用名门望族?”

宫韫道,

“不用,则无法掀起惊涛骇浪。”

姚远看着放在一旁的红缨枪,

“就不能不这么做吗?”

宫韫端着碗,顺着姚远的视线看过去,

“大哥有大哥的理,他从不滥杀无辜,从不祸及百姓,可是他太软弱,亦让他折损数度,这是战争,不是谈诗论词,生死都是战争中常有,今日怜惜这几个人,往后,难道还要怜惜那些士兵,想着那些人作为西青普通百姓的儿子,丈夫,父亲的士兵,一死必定伤及无辜吗?”

姚远道,

“若是非做不可,那便换成贪官污吏也好。”

宫韫重重放下碗,

“这是战争,那些是你敌军阵营中的人,是布局谋篇要杀你的人,你替他们杀奸斩佞,不是他们的祸,是我们的祸,对他们仁慈,你只能等着他们反杀,把我们自己的百姓踩在脚下,而后肆意斩杀,你不愿意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的子民。”

“我也非生来心狠,但是当我第一次真正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二十岁那年,因为我的一时心软,放过那些细作,最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子民被残忍地斩杀,老幼血流满地,孕妇开膛破肚,青少被断头剁首,断臂残骸满地都是,我真恨不得拔剑自刎,一死为我的软弱赎罪。”

“我们是敌人,天旨注定要对碰厮杀,他们杀我们,我们杀他们,虽然残忍,却本就是合情合理的,战场上,没有是非曲直可言。他们自相残杀是违逆天意,我们对战,却是双方交战时早已默认之事,一份战书送到,两个国家从此就是不共戴天。”

“姚远,妇人之仁不可取,你今日软弱,会害死这些等着你救他们的大周百姓。”

“不是说今日你仁慈了,代价只有你自己的性命,若是真的这般,倒是随你而去,可你身后站着千千万万的子民,你难道就不为这些大周百姓想想,他们到底会不会因为你对敌军可笑的一时仁慈而死?”

姚远看着那杆红缨枪,没有说话,只是硬朗峻黑的面上再无表情。

沈烨站在树后,一颗心不断下沉。

曾以为长安是一个博弈场,每个人都不知真假黑白,虚伪相对,原来,战场也并非非黑即白。

他以为战场就是干脆利落,他一心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所以要为盛世太平斩除奸佞,故而参军,但原来战场也是一场看不清真假的博弈。

宫将军没有说错,在大周的角度来看,宫将军这么做是对的,且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会害死千千万万的百姓,代价若只是自己的性命,放了也就放了,可是这是战场,任何一刻心慈手软都有可能导致灰飞烟灭,更不能拿着千万百姓的性命为一时可笑的心软承受代价。

可是在西青的角度上来看,这样的行为却是滥杀无辜,残害忠良,逆天而行。

姚远道,

“末将没有更好的办法,也知道,这恐怕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了,既然如此,便依着宫将军所言。”

宫韫道,

“我对战的是西青,不是西青百姓,我不欠西青三军什么,不欠西青庙堂什么,但若是他日这些望族的后人来寻仇,我一定跪在墓前,自刎谢罪。”

“我为国而犯下的罪行,大义在前,不得不做,但我可以私自相偿,用所有去补偿,为一个国家担下委屈和重担,可这是国罪,他们杀我们的人是国罪,我们杀他们的人也是,纷纷扰扰,千百年来算不清楚,但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觉得自己是做错了。姚远,你明白吗?”

姚远道,

“末将能做的不多,只能同分其罪。”

雍德熹恭江山亡(1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小姐要见七州百姓做什么?”

宫长诀道,

“不见七州百姓,怎么能知道他们需要什么?”

宫长诀与梳妗说话间,已到了城北云台。

梳妗低声道,

“当日,老爷就是在这里同陛下呛声,陛下话里有话,讽刺咱们不是善类,逼王作业,咱们老爷也不带让的,最后,陛下大抵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百姓逼着立储。”

宫长诀看着云台,杨晟被立,对元帝来说,本该是好事,只是如今,元帝只会一心将之当成坏事。

从元帝近日里赐下给瓮喻的公主府邸就可以看出来。

元帝自以为已无后人,乍然想起瓮喻,如见救星。

所以,瓮喻虽无公主头衔,却享了公主实质,甚至得到的远比一个公主要多

这些日子里,府里不断有俊美青年出入,如果她没有猜错,元帝大抵是动了要抬瓮喻与杨晟对抗的心思。

在元帝眼中,一个亲生,一个野种。

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如此,到底太过荒谬。

元帝想这样做,无非是清楚自己的身子远不如之前自己所以为的好了,想要后继有人,却又偏偏以为自己没了儿子,才把心思放到瓮喻身上。

宫长诀和梳妗一路走着,到了城南,还没有多走几步,就已经见满地晒着的菜干和屋檐下挂着的破烂的衣衫。

家家户户,户不能闭,烂屋破户根本也都挡不住什么,家中也没什么可供贼人光顾,贼人也只怕会嫌油水少,根本不会来。

宫长诀走在路上,见城南的百姓虽衣衫破旧,但是却没有躺在街上,席于地上的,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没有瘦得骨头突出,四肢无力的。

梳妗站在一个老妪面前,轻声道,

“婆婆,你们可是从外地来的?”

老妪拄着拐杖,满面沟壑,嘴唇干瘪内陷,唇齿略微有些不清楚,

“姑娘,要不是外地来的,谁会住到城南来?”

宫长诀走过去,道,

“婆婆,我看这里没有之前那般到处都是席地而躺的难民了,可是朝廷拨了粮食下来给你们?”

老妪笃了几下拐杖,

“没有,没有啊!”

旁边有一个汲水的妇人路过,道,

“要不是关大人来过,发了银子,咱们哪还能活下去?”

宫长诀反问道,

“关大人?”

妇人道,

“是啊,那天有人看关大人走在街上,强行拉了他来城南看,那天关大人是黑着脸走的,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得罪关大人了,谁知道,当天下午,关大人马上派人拉了粮食银两过来发给我们,又替我们修缮了屋子,发了菜种,给每家每户都分派了能赚钱的活计。一声不吭,晚上又过来转了几圈,关大人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我们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是朝廷到现在,都没有派人过来看过一次,陛下和朝廷也没有半点要帮扶的意思,官兵还都赶我们,朝廷大抵是想着要逼着我们走。”

“都是关大人初一十五过来看,给钱给粮,咱们才能熬的下去。”

“城南住的人越来越多,只怕关大人也养不起我们了。”

妇人上前,拽住宫长诀的衣袖,

“小姐,看你衣着华贵,你是不是朝廷派来探查准备赈灾的?”

宫长诀道,

“我…我不是。”

妇人闻言,面色一沉,眉眼皱起,干枯泛黄的眼角似能见其凄苦。

“唉,我就知道,朝廷是铁了心要赶我们走了。”

妇人说着,竟带了几分哽咽,不由得拉着自己的衣角抹起眼泪,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要是永州能待,我们也不会不远千里来长安。”

“那些大人都说长安必定会有粮食,就算再不济,总比永州好,永州寸草不生,连泔水都没一滴,原想着来到这儿,就算能有剩饭馊菜,倒不至于饿死,陛下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却没想到,朝廷不想着要帮我们,却觉得我们有碍长安盛世之貌,想着要把我们全部赶尽杀绝。”

妇人哭着,宫长诀忙道,

“大娘,总有活路的。”

妇人道,

“哪还有什么活路,现在城南少说也住了三万人,关大人怎么养得起?没了关大人帮扶,咱们也就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

宫长诀温声道,

“为何无出头之日?”

乌鸦扑棱棱飞到地上晒着的菜干旁边,紧凑拥挤的房屋歪歪扭扭,

宫长诀道,

“关大人能帮你们,我也可以。”

妇人闻言,有些惊讶,哽咽道,

“小姐…您是?”

宫长诀抬手揭开自己的锥帽,风微动,吹动纱帘和她的碎发。

宫长诀道,

“你可认识我?”

妇人惊道,

“草民认得,草民认得!您是长诀小姐!”

周围走过的人一瞬驻足,见宫长诀面容,皆大惊。

“长诀小姐?”

宫长诀道,

“我不仅是宫家的女儿,也是大周的大长公主,宫家的女儿或许无能为力,但是作为大长公主,定会竭力帮扶你们。”

几人奔走相告,不多时便有许多人出门来见。

妇人跪下道,

“公主,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宫长诀正要扶妇人,其他人却又跪下,

“求您救救我们吧。”

宫长诀要扶妇人的手顿在半空中,她转视一周,稀稀拉拉跪着的百姓面上不掩激动之色,面色通红,跪拜的动作丝毫不作伪。

宫长诀面露不忍,道,

“我自会帮扶你们,你们不必跪我,只待时机一到,我一定帮助你们,不必再受官兵追赶,不必再忍饥挨饿。”

梳妗道,

“快起来吧。”

梳妗和宫长诀去扶跪着的百姓,百姓们站起来。

宫长诀道,

“再等几天,我一定想到办法,让朝廷再也没有办法对你们赶尽杀绝,视若罔闻。”

城南的女墙上插着几面小旗子,有些是州县特有的图腾,有些是歪歪扭扭的字。

迎风,破旧的旗子快速地拍打着空气。

宫长诀原路返回,梳妗担忧地道,

“小姐,府里虽有些积蓄,但对于这三万人的赈灾,是远远不够。您如今这么轻率就答应了他们,往后若是不能兑现诺言,又当如何?”

宫长诀道,

“如果只知道用自己手上的力量,未免太单薄了些,倘若能借力,自然迎刃而解。”

宫长诀低着头,扶了扶锥帽道,

“快走吧,晚回去了,怕二小姐会担心。”

梳妗应了,二人加快脚步。

梳妗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宫长诀,

“小姐,天气热,您说,来的时候坐轿子马车来该多好,也不必这般赶了。”

宫长诀接过,天气虽有些热,但她还没有到出汗的地步。

只是梳妗已经满头大汗了。

宫长诀走着,就要将帕子递给梳妗,却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

帕子飘飘悠悠落地,宫长诀忙道一声抱歉,就弯腰去捡,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将帕子拾起。

男子修长的手指搭在帕上,往宫长诀的方向推了几分,宫长诀道“多谢”,言毕就伸手去接,宫长诀握住帕子,那人却不松手。

宫长诀轻轻揪了一揪帕子,那男子仍然握着她的帕子不放。

宫长诀只当是男子没感觉到她已经接手,便再用力扯了一下,男子依旧没有松手。

宫长诀抬眸,却见楚冉蘅淡淡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帕子,看着她。

宫长诀握着那方帕子,两人的手只咫尺之间,日光直愣愣得落在手上,温度灼热。

梳妗忙偷偷退了几步。

楚冉蘅松手,宫长诀握住了帕子。

街上的人虽少,楼台之上却有人能见此状,

“哎,你们看,那个是不是楚世子?”

几个人靠过来,倚在窗上,

“我去,还真是。”

一个人一把瓜子皮撒在了案上,

“别吧,诶,对面怎么站着个女的。”

“什么玩意儿啊?”

“别挤,让我看看。”

“诶,还真是有个女的,楚世子这是干什么呢。”

“还站得这么近,手里都拿着人家的帕子了。”

“我早说蓝解元才是良配,你们看,什么天下谪仙,什么少年英才名冠天下,还不是负心汉一个。”

“保不齐那女的和楚世子是亲戚呢,你说话那么难听做什么?”

“我就说得难听了,怎么着,我还就是看好蓝解元,你还打我不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祖籍青州,你就是偏着你们青州人,偏着那蓝珺,明明相比起来,楚世子可是优出一大截不止,还是天神赐缘,哪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我偏着青州人?你看看楼下,你家楚世子和那姑娘站得都快密不透风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众人吵吵嚷嚷,在窗边趴着盯着楚冉蘅和宫长诀。

楚冉蘅微微侧头,耳朵倾向楼台的方向。

宫长诀未曾多说,楚冉蘅就已将宫长诀的锥帽揭起来。

宫长诀低声惊道,

“你做什么?”

楚冉蘅的衣摆和锥帽纱帘轻略过宫长诀的脸。

宫长诀忙去拿回那锥帽,

“你还给我。”

楚冉蘅举高了锥帽,宫长诀跳起来抢。

楚冉蘅却像是故意逗弄她,把锥帽从左手换到右手,任由她跳起来抢。

楚冉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站在她面前挡了大半的阳光,宫长诀却愈发觉得他小人得志。

宫长诀佯作生气,冷声道,

“你给不给我?”

楚冉蘅捏了捏她的脸,笑了一下,阳光有些晃了她的眼。

日光将他的轮廓照得异常温柔,一双平日并无波澜的眸此刻微微弯起,带上几分缱绻撩人的笑意。

宫长诀抬眸看着他,一时也忘了佯装生气。

楚冉蘅启唇,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给。”

宫长诀乍时间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气死人不偿命,她快速撇了撇周围,见并无人过,急道,

“你快给我,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之上,我可不想被人围着看。”

楚冉蘅道,

“已经围着看了。”

宫长诀微微歪了歪头,疑惑道,

“什么?”

宫长诀细琢磨,忙往周围四顾,视线移到楼台上,一群人趴在窗台上,见宫长诀看过来,个个面带喜色,幸灾乐祸地冲着宫长诀招手,

“长诀小姐!”

“长诀小姐!”

“别理会我们,只当我们不存在。”

“楚世子,干得好!”

“我就说,楚世子怎么可能,”

几个女子站在旁边,

“你们瞎说什么呢,长诀小姐别羞,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几个姑娘齐齐捂了脸,

“就是啊,什么也没看见。”

宫长诀的面色一下垮下来,看向楚冉蘅,楚冉蘅把锥帽给她戴上,细心地替她整理好头发,

“现在可以还给你了。”

宫长诀猛地踩了楚冉蘅一脚,狠狠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扔,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梳妗,咱们回去了。”

梳妗忙跟上。

宫长诀回头,看了一眼楚冉蘅,恶狠狠地道,

“你给我等着。”

楚冉蘅道,

“已经围着看了。”

宫长诀微微歪了歪头,疑惑道,

“什么?”

宫长诀细琢磨,忙往周围四顾,视线移到楼台上,一群人趴在窗台上,见宫长诀看过来,个个面带喜色,幸灾乐祸地冲着宫长诀招手,

“长诀小姐!”

“长诀小姐!”

“别理会我们,只当我们不存在。”

“楚世子,干得好!”

“我就说,楚世子怎么可能,”

几个女子站在旁边,

“你们瞎说什么呢,长诀小姐别羞,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几个姑娘齐齐捂了脸,

“就是啊,什么也没看见。”

宫长诀的面色一下垮下来,看向楚冉蘅,楚冉蘅把锥帽给她戴上,细心地替她整理好头发,

“现在可以还给你了。”

宫长诀猛地踩了楚冉蘅一脚,狠狠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扔,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梳妗,咱们回去了。”

梳妗忙跟上。

宫长诀回头,看了一眼楚冉蘅,恶狠狠地道,

“你给我等着。”

楚冉蘅道,

“已经围着看了。”

宫长诀微微歪了歪头,疑惑道,

“什么?”

宫长诀细琢磨,忙往周围四顾,视线移到楼台上,一群人趴在窗台上,见宫长诀看过来,个个面带喜色,幸灾乐祸地冲着宫长诀招手,

“长诀小姐!”

“长诀小姐!”

“别理会我们,只当我们不存在。”

“楚世子,干得好!”

“我就说,楚世子怎么可能,”

几个女子站在旁边,

“你们瞎说什么呢,长诀小姐别羞,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几个姑娘齐齐捂了脸,

雍德熹恭江山亡(1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宫长诀在路上压着锥帽走着,前面是定王府,宫长诀下意识就走了小巷,要从角门进去。

梳妗拉住宫长诀,

“小姐,您去哪?”

宫长诀被拽住,才反应过来,如今她已经回家,不住在定王府了。

宫长诀有些窘迫和尴尬,幸得锥帽遮掩,也看不出来。

“咱们走吧。”

梳妗应了一声,又忽然停下脚步。

宫长诀往前面看,楚冉蘅就站在不远处。

梳妗忙道,

“小姐,梳妗忽然肚子有些疼,就不陪小姐了,小姐您自己回去吧。”

梳妗的语速极快,也不给宫长诀反驳的机会,说完就跑了。

宫长诀暗叹一声气,摘下了锥帽,看向楚冉蘅。

暖暖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清晨带来的微凉消散,薄薄的夏衫浸透了温暖与阳光。

阳光辉煌的颜色洒在大地上,树叶花草皆闪闪发光,璀璨的颜色并不细碎,整片整片地笼罩下来磅礴大气。

天蓝色的苍穹上挂着大朵大朵,无比巨大,朵朵分明的白云,那些白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行行成阵,平稳地飘游而去。

温柔而明媚,微风不噪,时间似乎变得很慢,日晷上的指针影子似乎停止了一般。

楚冉蘅轻声道,

“长诀,过来。”

宫长诀跑过去,楚冉蘅拉住她,揽入怀中。

楚冉蘅身上清浅的白檀香似乎与阳光渭泾分明,带着轻薄的冷意,若有若无,冷冽地钻进人鼻子里,却扑了她满身。

小巷从来隐蔽,只有定王府的人偶尔进出才会有人走过,如今并非采买之时,小巷空无一人。

时光似乎静止,流转的光线撒在静谧的小巷之中,安详而闲适。

温吞吞的阳光有些轻慢,轻飘飘地凌驾于小巷之中,青砖高檐琉璃瓦,路边随意生长的小花摇曳着夏风。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站着,过了许久。

宫长诀靠在楚冉蘅身上,

“你明知有人看见了,怎么不提醒我?”

楚冉蘅道,

“你生气了?”

宫长诀抬起头来,用手捧住楚冉蘅的脸,笑道,

“本来是有些生气,但看见你这张脸,我又舍不得对你生气。”

楚冉蘅道,

“原来有一日我还得庆幸父母给的这般相貌。”

宫长诀道,

“那你可得好好保护这张脸。”

楚冉蘅不逗她,温顺着轻轻嗯了一声,又道,

“你去城南做什么?”

宫长诀道,

“城南的流民真的太多了,第一次去看的时候,远比现在凄凉,听说是关无忘去发了粮食银子才好一些。”

楚冉蘅道,

“你的打算呢?”

宫长诀抬眸看他。

一辆马车停在公主府邸前,一个俊俏的青年用扇子拨开车帘,直驱进入公主府邸中。

“当真是伤风败俗,还未嫁人便常有男人进出,这个月都第几回了?”

另一人低声道,

“何止呢,明明就不是公主了。”

“那位嘴上一套,背地一套,说着已经贬为庶人且严惩,现在却又赐予公主府邸,这不就是还承认她的公主身份吗?”

“城北云台那会儿,听了那位自己说一切都是以大局为重,我当真信了几分的。”

“相信了这么多年,原以为也是可信的,但近日听说,定王和宫家的遭遇有关。”

“这怎么说?”

“当年定王一夜之间被灭门,不久之前宫家也突然一夜之间被贬为庶人,这其中相似之处,就是——”

旁边的人眼睛骨碌碌一转,突然明白过来,争着道,

“是他们当时都拿着虎符!”

“对!”

“不会吧,定王一族当年的事情,不过是意外啊。”

“哪有这样的意外?不求财,也不逼定王办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万一是仇家寻仇呢?”

“什么仇家寻仇能让府中无数高手的定王府都毫无招架之力,满门尽灭?普天之下,试问谁能有这种能力?”

“你该不会是说,和宫家一样,这背后操纵之人,是……那位吧?”

丞相府中。

申丞相将一把刀推到关无忘面前。

关无忘拿起。

申丞相道,

“楚世子想要的东西,就是这把刀。”

关无忘弹了弹刀刃,漫不经心道,

“也就是锋利了几分,薄了几分,这么一把平平无奇的刀,也值得楚冉蘅如此费心费力?”

申丞相道,

“这把刀虽平平无奇,可这并非是普通的刀。”

关无忘随手将刀放下,搁在桌子上,

“怎么说?”

申丞相道,

“关大人请看刀柄处。”

关无忘拨了一下刀,刀柄与刀刃接口处,露出一道图腾。

一道似鱼又似云的图案出现在眼前。

长街上,一行披麻戴孝的人走过,唢呐扁锣一路响着,哀乐一路来奏。

带头的少年抱着一块牌位,而随后的人高举着一块旗子,旗子上绘着深红色的图腾,乍一看是一条鱼,仔细看,却又似凌空恣意飘摇的流云。

抱着牌位的少年哭得涕泗横流,走得慢吞吞的,眼泪流到衣襟上也没有伸手去擦。

一行人浩浩荡荡,后面八个人抬着棺材,在长街上慢慢地走着,一路洒着纸钱,一路上的人忙避开。

有官兵来前,拿着刀拦住为首的少年,

“诶!停下来!”

少年的泪落在牌位上,他伸手擦了擦面上的泪,哽咽着嘶吼着,

“你干什么,连送葬也要拦吗!”

官兵道,

“不是不能送葬,而是你这棺材里的尸体不能被送葬。”

少年的声音仍带着孩子的童音,却撕扯着嗓子,

“凭什么!”

官兵道,

“你这棺材里,躺的是祸害万民的乱臣贼子,死的是该死之人,你说能不能送?”

官兵上前敲了一下棺材,

“都放下!”

抬棺材的壮丁面面相觑,忙不迭将棺材放下,少年面色狰狞,冲上前去。

棺材一角将要落地的那一刻,少年的手猛地落在棺材下面,隔开了棺材一角与地面。

少年恶狠狠地瞪着抬棺材的壮丁,吼道,

“棺材不能落地!”

眼睛血红,唾沫横飞,清秀的脸庞面色狰狞。

少年死死瞪着官差,大骂道,

“我父亲为国尽忠,从龙之功全不可没,你们凭什么说他是乱臣贼子,凭什么说他祸害万民!”

少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被压住的手死死顶住棺材。

官兵却用棍子敲了敲棺材,

“都放下来!不放下来的马上抓起来。”

几个仍抬着棺材的壮丁忙将挂着麻绳的抬棍放下,棍子落地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少年的眸子红得嗜血。

一双手被死死压在棺材下,却仍咬牙要抬起棺材。

“你们残害忠良,一定不得好死!”

官兵站在街上,看着少年,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不知道,反正你这爹是不得好死了,速速离去,不得再出于街市,要下葬,等深更半夜没人了再拉出来。”

少年目呲欲裂,一双手被压得青紫。

旗子依旧飞扬着,官兵将旗子拨下来,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往后若是在街上看见一次,必定要抓你们一次。”

旗子被扔到地上,少年的眸死死睁大,泪珠从血红的眸中落下。

旗子在地上被人踩踏来踩踏去,满街的人都纷纷避开,窃窃私语道,

“这孩子是郎中令的公子吧。”

“慎言!现在可不是郎中令了。是罪臣,不能胡说。”

“那旗子上的是什么?”

“那是郎中令一族的图腾,听说是营州的望族呢。”

“正是可怜见的,郎中令做了错事,倒要一个孩子来受罪。”

“谁知道那罪名是真是假?现在的朝廷,还能如当初可信吗?”

“这倒也是,只是金口玉言,无论如何,这都是罪臣了。”

“到底是可怜了这孩子。”

少年咬着牙,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去抬那棺材,长街众人或可怜或看热闹的目光落在瘦弱的少年身上。

丞相府中,

申丞相道,

“多谢关大人让本相得偿所愿。”

关无忘道,

“不敢邀功,是楚世子将皇后娘娘所饮鸩酒偷换,这才使得娘娘死里逃生。”

申丞相在桌上将刀往关无忘的方向再推一分,

“既然如此,这刀,便由关大人交于楚世子罢。”

关无忘饮了一口茶,道,

“自当如此。”

关无忘放下杯子,拿起刀,起身推门离去。

定王府中,

宫长诀道,

“回来数日,元帝已经数度传召你我,大抵他也知道,现在朝廷不为百姓所信,他亦然,纵使这些弯弯绕绕说清楚了,这般反复无常,百姓也难再相信他了。想借着对你我的体恤和关切,在民众中博一份好感。”

楚冉蘅没有抬眸,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道,

“你觉得该入宫去见吗?”

宫长诀道,

“不该。”

“如今你我背靠百姓声势,元帝知道自己已失民心,便不敢轻易对你我做什么,因为他没有这个资本再胡闹。我们数度拒绝入宫,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下令惩处,但是,我们不进宫去见他,他不可能不急。”

宫长诀在桌上无意识地用手指画着圈,

“他的想法,你可清楚?”

楚冉蘅抬眸,一向缄默的眸子深沉,

“他想借给我们赐婚,挽回他的声势,借如今我们正处于风口浪尖,万民做媒的时候,博得百姓好感。”

宫长诀的手指顿了一下,而后状若无事道,

“对。于他而言,这是下得最好的一步棋。”

雍德熹恭江山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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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长诀道,

“元帝若真的借此行事,恐怕确实可挽回些声势。”

楚冉蘅看着她,道,

“你想要接受元帝赐婚吗?”

宫长诀直视着他,道,

“是。”

楚冉蘅一双眸中情绪隐隐翻涌。

“可我不愿。”

一句话,如同万斤巨石坠下。

宫长诀的心猛地一坠,脑子里不停地嗡嗡响着。

明明就坐在窗边,却似乎听不见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亦听不见微风催动树梢的簌簌声。

宫长诀似要窒息。

他说他不愿。

一阵冰凉自四肢蔓延,她的目光凝滞,他只是用那般沉重的眼神看着她,她的手冰凉。

他抬手覆在她手上,她下意识一缩,楚冉蘅的手前一步,握紧她的手。

“无论是谁赐婚,我都不愿是他,我知道你自有打算,可是赐婚这件事,我若不能给你最好的,我宁愿没有。”

楚冉蘅掌心的温度蔓延至她手上。

一瞬,脑子里乍紧的那根弦又放松,嗡嗡的声音停下来。

楚冉蘅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不希望你每每想起来的时候,只能记住是仇人赐婚,仇人做媒。”

宫长诀想说话,朱唇微启,却不知说什么,刚才因他一句话而如坠深渊的心脏人颤动不停,捶得她的胸腔和嗓子眼发疼。

许久,宫长诀才颤抖着声音道,

“我以为,你是说不愿意娶我。”

楚冉蘅眸中微动,他眉头皱起,几分压制不住的惊讶过后,眸光隐隐闪烁,是克制而隐忍的心疼。

宫长诀看着他,他眸中翻涌的情绪漫入她眸中。

她下意识隐藏在角落的卑微,不敢奢求一切的无奈,他大抵是懂了。

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她的心境。

因为她习惯了没有他回应的日子,习惯了追随他的日子,这段日子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梦,愈发不真实,她仍有种抓不住一丝一毫的感觉,似乎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他依旧看不见她,她依旧在他眼中不重一厘,对一切无能为力。

依旧是那颗沙砾,坠入地狱,连仰望星辰的勇气都没有。

楚冉蘅的面色沉重,似乎有些怒气,他握着她的手,用力地握紧,他一字一句道,

“除了是你,别无他人。”

“你相信我,也应该信你自己。”

宫长诀忍不住有些情绪上涌,委屈和莫名的难受涌上心头。

他生气她自轻,可她并非从始至终这般模样。

她也曾幻想过,灿烂过,张扬过,可当她经历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躲避,一次次黯然神伤,心底的城防渐渐变得不堪一击,乍然得到的,乍然圆梦的,她不敢奢求一直拥有,不敢相信自己能一直拥有。

可是她已将他带入她未来所有的打算中。她希冀他能一直陪着她,希冀他如现在这般能近在咫尺。

听见他一句不愿,所有的希望轰然崩塌。

她这份小心翼翼与卑微,是日积月累,该是她的错吗。

宫长诀的眸子已然红了。

楚冉蘅看着她一下子湿润的眸子,他一双从来不惊不乱的眸带了几分慌乱。

宫长诀眸中落下一行清泪,滑过面颊。

楚冉蘅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

“别哭,我再也不这么说话了,我往后一定一次说完,不让你误会。”

“好吗?”

宫长诀越听,眼泪却越来越止不住。

恐惧和害怕仍旧未消,那份心悸久久未去。

楚冉蘅却忽然笑了,露出皓齿,半蹲着看她,

“笑一个好不好?”

宫长诀不理他。

楚冉蘅温声道,

“宫长诀,你好没道理啊。”

宫长诀哽咽着问道,

“我哪里没道理。”

明明知道自己好没道理,可是就是忍不住。

宫长诀破涕为笑,泪痕还留在脸上,宫长诀抬手擦着眼泪,却觉得自己好笑又滑稽,一把拍开楚冉蘅的手,

“那你那么凶做什么。”

楚冉蘅笑着,宫长诀亦恍然间觉是梦。

她记忆中深深扎根的仍是他清冷淡漠的模样,从未见他笑过,更没有见他这般幼稚且轻快的样子,大概他也未曾见,她胡搅蛮缠,毫不讲理的模样罢。

宫长诀擦净了眼泪,

“赐婚必然是不可抗拒之举,我们只能让这婚赐得不这么顺利。”

楚冉蘅道,

“你不必担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

“待下一次宣旨命令你进宫面圣之时,你即刻进宫面圣便是,无需多等。去便是。”

宫长诀应了一声,却没有多问。

当夜,一行人举着旗子,抬着棺材,向城外走去。

有偶尔路过的,都不由得看向那面硕大的旗子,鱼云相生,在暗夜中,红色的图腾愈发诡异。

而送葬的人一路摇铃,棺木绕着长安城走了一圈,为首抱着牌位的少年面色阴郁,孝帽戴得只能看见下半张脸,无法看见眼睛。

身着麻衣,抱着漆黑的牌位,一路走着。

临近出城,少年只是对着牌位喃喃了两声族威不可废。

当晚几乎所有长安百姓听见摇铃声都出来看了看,觉得晦气又都统统进屋里。

但无一例外,看过的人几乎都记住了那面夺目的大旗和上面的图腾。

因为官兵夜间只零星换巡,而送葬的队伍刻意错过出巡的时间,故而一路而去,无人来拦。

翌日,元帝果然再下了圣旨,命宫长诀和楚冉蘅进宫面圣,宫长诀没有再借口缠绵病榻,而是干脆地跟着传旨的太监走了。

到了宫中,先见到的是站在城门口的若素,若素远远冲她看了一眼,并无言语。但却在宫长诀走过拐角处塞给宫长诀一张纸条,告诉她不必担忧赐婚之事。

宫长诀收好,出了宫墙拐角,就见到了站在宫道门旁的楚冉蘅。

楚冉蘅却并未看她,拿着一长条盒子,直驱进入宣室殿。

引着宫长诀的宫人道,

“玉尘公主,还请您稍等片刻,想是楚世子有话要与陛下单独相告,您现今不便进去。”

宫长诀微微点头。

楚冉蘅站在大殿之中,长身玉立,站在离门口不远处。

元帝艰难地支撑起身子,尽力做出一副和蔼的表情,只可惜,入眼只有狰狞。

“冉蘅,尤记得当年你还是父母羽翼下的小孩子,如今,已经到了娶妻之际了,听闻你与玉尘两情相悦,朕有意——”

楚冉蘅打断元帝的话,一张脸面无表情,也不看元帝,

“陛下言重了,原来陛下还记得臣当年有父母。”

元帝故作和蔼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不少,言语上却分毫不让,

“如今,你当这世子也当了二十年,若你不自称臣,朕都忘了,是时候下旨封你为定王,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你放心,在你成婚之际,朕必定为你喜上加喜,下旨封你为定王。”

元帝句句都在将话头引到赐婚上,一心急着着将赐婚之事下定。不惜以定王之位来诱。

楚冉蘅道,

“若陛下为臣下旨,封臣为定王,只怕臣愧不敢当。”

元帝走下龙椅,要进几步以示亲切。

“怎么会呢。”

楚冉蘅一句话却让元帝停住了脚步。

楚冉蘅道,

“若当了定王就要身死,臣恐怕是没这个福分。”

宫长诀站在外面,楚冉蘅站得离门极近,他的声音,宫长诀听得一清二楚。

一句话如千里寒霜。

元帝沉重地喘息了一阵,内侍上前来扶,元帝道,

“冉蘅,你怎会这样想,难道,你觉得,定王当年的死,与朕有关吗?”

楚冉蘅淡淡讽刺道,

“与陛下有没有关系,并非由我判定。”

一列背着包袱的宫女正好路过大殿门口的广场。

楚冉蘅道,

“当年臣的父王和母妃为何而死,因谁而死,臣心中再清楚不过,陛下也无需与臣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楚冉蘅一句句臣,却带着极冷冽的讽刺。

“这大周江山开国,依靠臣祖辈而来,臣的父王一生戎马,没有半分愧对大周与陛下。”

“但陛下却因为害怕定王一族功高盖主,因为恐惧定王一族势力压住皇权,因为窥视定王势力可率三军。”

“所以陛下派遣已死的郎中令,夜半袭入定王府中,杀尽定王一族,若非臣侥幸躲过,死里逃生,陛下是不是便能高枕无忧,让这些事实全然尘封?”

内侍在楚冉蘅话音刚落之际,适时大喊一声“大胆!”

“竟敢辱没陛下声名!”

殿外侍卫猛地冲入殿中,要抓住楚冉蘅,楚冉蘅挥袖便打,并无半分软弱之色。

进入大殿的侍卫横七竖八,楚冉蘅仍一身白衣不染尘埃地站在原地。

还有侍卫要涌入,元帝却下令道,

“出去,都出去!不准对世子不敬!”

元帝一双眸阴沉且浑浊,但言语却护着楚冉蘅。

楚冉蘅眼下说什么都没关系,宫中人无法将流言外传,但若是楚冉蘅在这殿上受了伤,下了狱,这些东西迟早被扒个干净。

百姓现在的心可是丝毫不偏向他,反而是偏向了两个竖子后生,不分缘由,不管原因,两人天神庇佑,天神所选之名,无数百姓坚信。

不管他到底对不对,不管这竖子到底对不对,只要是这竖子,那些愚蠢的百姓竟几乎都信以为真。

“陛下如今”

“如今,你当这世子也当了二十年,若你不自称臣,朕都忘了,是时候下旨封你为定王,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你放心,在你成婚之际,朕必定为你喜上加喜,下旨封你为定王。”

元帝句句都在将话头引到赐婚上,一心急着着将赐婚之事下定。不惜以定王之位来诱。

楚冉蘅道,

“若陛下为臣下旨,封臣为定王,只怕臣愧不敢当。”

元帝走下龙椅,要进几步以示亲切。

“怎么会呢。”

楚冉蘅一句话却让元帝停住了脚步。

楚冉蘅道,

“若当了定王就要身死,臣恐怕是没这个福分。”

宫长诀站在外面,楚冉蘅站得离门极近,他的声音,宫长诀听得一清二楚。

一句话如千里寒霜。

元帝沉重地喘息了一阵,内侍上前来扶,元帝道,

“冉蘅,你怎会这样想,难道,你觉得,定王当年的死,与朕有关吗?”

楚冉蘅淡淡讽刺道,

“与陛下有没有关系,并非由我判定。”

一列背着包袱的宫女正好路过大殿门口的广场。

楚冉蘅道,

“当年臣的父王和母妃为何而死,因谁而死,臣心中再清楚不过,陛下也无需与臣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楚冉蘅一句句臣,却带着极冷冽的讽刺。

“这大周江山开国,依靠臣祖辈而来,臣的父王一生戎马,没有半分愧对大周与陛下。”

“但陛下却因为害怕定王一族功高盖主,因为恐惧定王一族势力压住皇权,因为窥视定王势力可率三军。”

“所以陛下派遣已死的郎中令,夜半袭入定王府中,杀尽定王一族,若非臣侥幸躲过,死里逃生,陛下是不是便能高枕无忧,让这些事实全然尘封?”

内侍在楚冉蘅话音刚落之际,适时大喊一声“大胆!”

“竟敢辱没陛下声名!”

殿外侍卫猛地冲入殿中,要抓住楚冉蘅,楚冉蘅挥袖便打,并无半分软弱之色。

进入大殿的侍卫横七竖八,楚冉蘅仍一身白衣不染尘埃地站在原地。

还有侍卫要涌入,元帝却下令道,

“出去,都出去!不准对世子不敬!”

元帝一双眸阴沉且浑浊,但言语却护着楚冉蘅。

楚冉蘅眼下说什么都没关系,宫中人无法将流言外传,但若是楚冉蘅在这殿上受了伤,下了狱,这些东西迟早被扒个干净。

百姓现在的心可是丝毫不偏向他,反而是偏向了两个竖子后生,不分缘由,不管原因,两人天神庇佑,天神所选之名,无数百姓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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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如今”

雍德熹恭江山亡(1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楚冉蘅一双眸凌厉,逼目而视,道,

“臣是臣,君却不是君,天下郎朗焜焜,保天下太平的楚家一族却被杀得一干二净。”

元帝一双眸眯得极紧,看不透是惊恐亦或是算计,

“冉蘅,不可胡言,如今你说这些,可与朕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朕向来勤政爱民,纵使有些事情偶然忽略,登基几十载,却没有可诟病的大错,你切不可听旁人的胡言乱语,离间了君臣关系。”

楚冉蘅拿着长条木盒,缓缓掀起盖子,盒中刀寒光逼人,刀光乍明,直晃人心。

楚冉蘅握起木盒中的刀,盒子无声落在地毯上,楚冉蘅一步步走近元帝,元帝看着楚冉蘅一双凌厉的眸,手中的刀,直冲着他而来。

元帝脑中恍然是当初在大宴上,那个青衣女子拔剑自舞,而后剑尖直冲他的模样。

一样阴翳的眸子,一样冷冽肃杀的气场。

他似乎能见女子一双冰冷刺骨的眸中,在一遍遍地呐喊,

宫墙杨花,宫墙杨花。

亡我刀下,死我刀下!

楚冉蘅的身影极有压迫感,元帝印象中那个清冷淡漠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狱染满污血归来的亡魂。

地狱罗刹归来,曼珠沙华滴着血,浓稠的血液落在泥土中。

溅扬在来者刀上。

楚冉蘅的手指握紧了刀,锋利的刀刃下一刻似就要割断人的喉咙。

满地的禁军,七横八竖,明明未死,此刻,元帝竟只觉得那些都是罗刹行过后留下的满地尸体。

一身白衣无尘,却在红彤彤的晨光缭绕中变成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楚冉蘅步步走来,步步逼近,刀拖在地上,刀尖滑过地面的声音让人心悸。

元帝猛地一下摔落在地,内侍看着元帝摔倒在地,却没有去扶。

元帝伸手,指着楚冉蘅,

“来…来人……刺客……刺客。”

元帝的声音似患了哮喘一般,呼吸急促,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声音嘶哑,弱小得不到五步便能消散。

楚冉蘅提起刀,刀的寒光明晃晃地照射在元帝眼睛上。

楚冉蘅道,

“臣不过是有事要与您说,陛下缘何怕成这副模样?”

元帝颤抖着,哆哆嗦嗦往后退,手脚并用,却无力起身。

楚冉蘅挡住了元帝面前的光,用指腹轻轻摩擦着刀锋,他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却像是从鬼魅之处传来,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陛下杀一个人,就多将一份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那陛下希望这大周朝堂空无一人,不如,就由陛下开始,如何?”

楚冉蘅手中的刀已离元帝不过一尺。

内侍和几个宫人眼神一交流,齐齐倒下去,像是被吓晕了一般。

偌大的大殿,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护住元帝。

楚冉蘅淡淡道,

“就算是皇帝又何妨?这守卫森严的大殿,可有一个人能护你周全?”

“我入此殿,拔刀相向,不过如入无人之境。”

楚冉蘅的手摩挲过刀柄,

“这柄刀,陛下该不会不认识罢。”

楚冉蘅猛然抬眸,曈曈而起的旭日射入大殿,只让人觉得衣不蔽体,手脚冰凉。

“不认识也没有关系。”

楚冉蘅道,

“这柄刀,是陛下用来葬送我楚家上下满族的利器,如今,用陛下的血来祭奠此刀,重新开世见光,想来是最好不过。”

元帝动都没有力气再动,哆哆嗦嗦地瘫坐在地,四肢僵硬,喘息艰难,几乎断气。

楚冉蘅道,

“别以为这个位置,你坐得安稳,总有一天,会有他姓取而代之。”

楚冉蘅抬眸,一双眸中情绪淡漠,竟一瞬间再不见凌厉。

“臣言尽于此,只是这刀陛下用得不趁手,自然该由臣下保管,至于如何去用,陛下便要好好小心着些了。”

楚冉蘅转身离去,元帝的手一直指着楚冉蘅,

“孽……孽……”

一行背着包袱的宫女恰巧出门。

楚冉蘅抬步出来,就见宫长诀站在门口。

楚冉蘅下意识侧过身去要躲,宫长诀却一眼看见他被血染红的白衣袖。

宫长诀失声道,

“怎么回事。”

楚冉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只是御林军带了刀,难免受些皮外伤。”

宫长诀从裙子上撕下布条,紧紧绑住了他的伤口。

背着包袱的宫女窃窃私语,

“这不是楚世子吗?”

“我听说他们前几天回来了,原来是真的。”

“楚世子为何在宣室殿受伤,血都染红了袖子了。”

“我的天哪,这伤得只怕不轻啊。”

若素冷着一张脸道,

“还在说什么?耽误了时间,一个也别想出宫外放,都在宫里熬成老姑娘吧。”

几个背着包袱的宫人忙道,

“若素姑姑,我们没说什么,这就走,我们不说了。”

若素转过身去,不再看众宫人。

宫人却伸长了脖子往宣室殿门口看。

到了宫外,一行宫人四散而去。

宫长诀拉住楚冉蘅的衣角,急道,

“我们快走吧。”

楚冉蘅却不动,拉紧了宫长诀的手。

宫长诀回头,对上那双带些琥珀琉璃棕色的眼眸。

楚冉蘅道,

“不是回去的时候。”

话音刚落,若素马上上前,道,

“太后有旨——”

楚冉蘅坦然撩袍而跪,宫长诀糊里糊涂地跟着跪下。

若素道,

“哀家之长女玉尘——”

若素停顿了一瞬,似出了神,又马上继续道,

“哀家之长女玉尘,温皓贤淑,厉数险而归来,尚不改颜色,天旨注定,姻缘从此,现将哀家之长女玉尘,赐婚于定王楚冉蘅,另择日完婚,不得有误。”

宫长诀面色有些诧异,看向楚冉蘅,楚冉蘅却看着她,眸中翻涌,似平静又不平静,有许多东西在翻涌,似乎她与他之间的距离隔着海与天,极远极远,像在仰望,在眺望,但望穿海天愁思茫茫的,亦是他。

他越开所有障碍,直视着她。

二人跪道,

“谢母后赐婚。”

“谢太后赐婚。”

若素道,

“太后娘娘有旨,命定王楚冉蘅前去北宫,还请玉尘公主先行离宫。”

宫长诀余光下意识看了楚冉蘅一眼,愣了一瞬,道,

“唯。”

宫长诀起身,楚冉蘅却跟着若素前去。

不到几步,宫长诀便见楚冉蘅轰然倒下,胳膊上的血似流个不停,连胸膛前都浸透了。

宫长诀猛地返身要追过去,却被宫人拦着,

“公主,定王吉人天相,定会无事。”

“公主!”

宫长诀一把推开宫人,往楚冉蘅的方向追过去,却又再度被人拉住,

“公主,求求您了,别过去。”

“求求您了,您要是过去,奴婢们的人头就都要保不住了!”

“公主,求您离开吧。”

一群宫人死死拉住宫长诀,宫长诀拼了命地想挣脱,几乎发了狠,却丝毫不能撼动这些死死拉住她的人半分。

宫长诀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都给本宫放开,若是不放,立地处死!”

众宫人仍是死死抱住宫长诀,拖住宫长诀,不让宫长诀上前。

而宣室殿中,有禁军和宫人进入,一把刀明晃晃地染着鲜血,被元帝攥在手里,而元帝早已昏迷不醒。

“陛下!”

宫长诀只觉得急火攻心,众人死死拉住她,而她衣袖上竟无端端出现了血痕,一身青衣,皆是血迹,宫长诀不知为何,竟一瞬间觉得自己毫无力气,晕倒在地。

当日,恰是立秋,大周有立秋举宴流水席的习惯,从宫门口开始一路华灯,远隔十丈之处,便是百姓们搭摆的宴席。

虽近来战事纷扰,朝廷事变,长安人心惶惶,但一直以来的习惯,众人还是延续了下去。

夕阳一下,华灯遍地,而道路两旁摆着一些卖小玩意儿的,更多的,是不断的流水筵席,虽是小吃,上不得台面,却依旧别有意趣。

雍德熹恭江山亡

楚冉蘅一双眸凌厉,逼目而视,道,

“臣是臣,君却不是君,天下郎朗焜焜,保天下太平的楚家一族却被杀得一干二净。”

元帝一双眸眯得极紧,看不透是惊恐亦或是算计,

“冉蘅,不可胡言,如今你说这些,可与朕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朕向来勤政爱民,纵使有些事情偶然忽略,登基几十载,却没有可诟病的大错,你切不可听旁人的胡言乱语,离间了君臣关系。”

楚冉蘅拿着长条木盒,缓缓掀起盖子,盒中刀寒光逼人,刀光乍明,直晃人心。

楚冉蘅握起木盒中的刀,盒子无声落在地毯上,楚冉蘅一步步走近元帝,元帝看着楚冉蘅一双凌厉的眸,手中的刀,直冲着他而来。

元帝脑中恍然是当初在大宴上,那个青衣女子拔剑自舞,而后剑尖直冲他的模样。

一样阴翳的眸子,一样冷冽肃杀的气场。

他似乎能见女子一双冰冷刺骨的眸中,在一遍遍地呐喊,

宫墙杨花,宫墙杨花。

亡我刀下,死我刀下!

楚冉蘅的身影极有压迫感,元帝印象中那个清冷淡漠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狱染满污血归来的亡魂。

地狱罗刹归来,曼珠沙华滴着血,浓稠的血液落在泥土中。

溅扬在来者刀上。

楚冉蘅的手指握紧了刀,锋利的刀刃下一刻似就要割断人的喉咙

雍德熹恭江山亡(1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啪嗒一声,一个人的筷子跌落在地,街上静得竟可尽闻筷子落地之声。

清冷的月光冷淡,一撒遍布千里,如轻纱一般笼罩月下万物,楼阁寰宇,华灯人街,连同这淡薄的月光,全都停止了流动。

月下一双璧人,一个紧闭双眸,清艳的容貌不见半分生气与血色。一个白袍染血,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

天地间安静得像此刻时光停止,月攀升得极高,冰冷刺骨,颤动缕缕不成阵的乌云,凝结成冰,一击即碎。

长长的街上,风荡涤过街,空洞地发出呜呜声。

在极明亮的灯火中,楚冉蘅跪倒在地,颓丧与凄寒在他身上绵延不绝。似乎已筋疲力尽,临近消逝。

更露一滴滴地落下,水滴一滴滴破灭,绽放出无力只能赴死的死亡之美。

风拂过,浸染血色的青色衣袂和白色衣袂起起伏伏。

似乎世界都失去了声色,只能看见无数的人向青年和少女的方向涌去,所有人的口一张一合,表情或惊恐或哀凄,像江流涌入大海一般,人们向着夜色下的绝望之人涌去。

不远处的宫门高阔寂寞。

镌刻雕绘,巧夺天工,却冷得像冰,封住千里寒霜,隔开内外两个世界。

清风彷徨,枯柳成行,远处的山峦起伏跌宕,人心动荡。

宫长诀睁开眼,入目是左氏担忧的眉眼,正侧着身子,用绣帕捂住口鼻无声地抽噎着。

似已哭了许久,眼睛红红的。

屋中的下人跪成一排,烛火照得室内恍若白日,点了不知有多少蜡烛,烛花在屋中盛开着。

随着嬷嬷的一声“小姐醒了!”,一室人皆看向那张雕花大床。

宫长诀缓缓起身,眼前的一切仍不明朗,朦朦胧胧,染上烛光昏黄,像是在夕阳下看见的昏黄晚霞。

她一瞬联想起的,是暗阁桥上,她和楚冉蘅坐在桥上,楚冉蘅看着她的眼睛,他眸中那一刻的默默深情与温柔,

“我从前觉得,时间很重要,地点很重要。”

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

“可是最重要的,却是我眼前的人。”

霞光万丈,将他眸中流转的光反射得瑰丽而璀璨。

世间没有可比拟之色。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楚冉蘅一身是血,将几乎要昏迷过去的她抱起。

那双手如此有力,重重的一步步向前,一步步沦陷。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冷冽的晚风中响起,抚慰她一切的恐惧和不安,

“长诀,我们回家了。”

宫长诀一头黑发愈发衬得她面色莹白。

削瘦的肩膀撑不起衣衫,松松地贴在她身上。

左氏握住宫长诀的手,

“长诀,可还有何处不适?”

宫长诀急道,

“我没事,楚世子呢,他可好?”

烛光摇曳在她有些湿润朦胧的眸中。

左氏低头掩饰着自己通红的眸子,压抑住哽咽道,

“定王世子无事。”

左氏道,

“这次没有告诉你,只恐你多想,这些都是你叔父与定王世子商议而定,你与他受伤都非真,只是为了蒙蔽耳目,自然无事。”

宫长诀不解道,

“既然无事,那母亲为何要哭?”

左氏握住宫长诀的手一松,泣不成声,

“你…父亲…他在鄞州战败了,生死不明。”

宫长诀眸中的光猛然一坠,

“母亲,您说什么?”

左氏道,

“如今定王世子的做法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逼得元帝不敢因为我们没了倚仗就对对我们下手。可是…你父亲…”

宫长诀指尖冰凉,却紧紧握住左氏的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安抚道,

“母亲,没事的,天不遣维世百夫长,父亲一定会安然无恙归来的,别担忧了。”

两个人一个哭,一个在笑,心却都在不断地下坠。

宫长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子的,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侍花的小丫鬟说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夜凉如水,月色冰凉,她只觉得天地之广阔,竟无处可容身。

梳妗上前,担忧道,

“小姐,外头露重,着凉了怎么办。”

“回去吧。”

梳妗为宫长诀披上一件披风,宫长诀拢了拢衣衫,抬眸看着零零散散的星子。

宫长诀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梳妗退后半步,站在她身后,

“夫人世子,还有二小姐,大家都有意瞒着您,他们瞒得这么辛苦,梳妗怎么敢说?”

宫长诀忽然苦笑,

“元龄拦我,不许我出门的时候,我以为她真的是担忧我未出阁会败坏了名声,原来,她是怕现在父亲下落不明,宫家没有了任何倚仗,我出了门,离开宫家庇护,元帝会趁机对我下手。”

“可是为什么,元龄尚且年纪比我小,她都可以知道,我却不能?”

夜色中,不知是倒映的月光还是她眸中的泪光,她的眼睛在隐隐闪烁发亮。

她不是想要知道什么,而是她从重生以来,就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能相信自己能负重托,能承受住所有的一切。

否则,她纵使再使尽一身解数,在一个一无所知的环境里,所有人都瞒着自己环境里,她一样握不住所有的一切,不能改变那些倾覆而来的现实和变数。

她想要,仅此而已。

梳妗上前,道,

“小姐,二小姐是自己偷听了二老爷和世子说话才知道的这事,而您,却是世子一遍遍嘱咐过夫人的,说决不能让您知道这件事。”

花枝带露,在夜色中轻轻地摇晃着。

梳妗道,

“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您,是楚世子一直提醒,请夫人千万勿要走漏口风,惹您担心。”

“毕竟,若是老爷……真的出了什么事,您只怕会崩溃。”

宫长诀握住了微微滑落的披风,眉眼坚定,

“父亲不会死的,我信我的判断,更信父亲,他是善军布阵的将军,带着近二十万的大军和最顶尖的高手,再不济,那些死士也一定会护住他。他怎么可能无端端生死不明。”

“或许,只是于三军前的障眼法罢了,”

宫长诀言毕,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

“父亲生死不明的消息是谁传来的?”

梳妗道,

“是姚将军的私人信統。”

宫长诀似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姚将军亲笔书信?”

梳妗道,

“是。”

宫长诀道,

“对!父亲一定还活着,一定是。”

宫长诀道,

“这么多年来,姚将军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父亲生死难料,身受重伤的时候虽不多,但也不少,起码也有十次了,可是,你有见过哪一次我们宫府收到的急报私传消息是姚将军写的吗?”

梳妗细思,

“对,每一次,似乎都是由底下小将来写,姚将军从不亲笔书写的。”

宫长诀激动道,

“对,当年姚将军与大伯曾是患难之交,分隔千里时也要书信来往,因为怀念故人而不忍,当大伯去世之后,就一封自己落款的信都再没有往宫家寄过,更不会亲笔书信给宫家,这次,姚将军突然亲笔写信,落款自己的名字,一定是事出有因,或许,这就是转折之处!”

宫长诀将披风脱下来,随手塞到梳妗手中,

“我去找母亲,我要马上告诉母亲这件事!”

宫长诀疾步走着,最后干脆跑起来,长发飘洒在夜风中。

宫长诀急跑到主院中,猛地推开门,左氏正坐在窗边,点满了灯火,低声啜泣着。

宫长诀急奔到左氏面前,看着左氏,

“母亲!父亲没事,父亲一定没事!”

左氏抬眸。

宫长诀蹲下来,握住左氏的手,

“母亲,您让我看看姚将军来的信好吗?”

左氏哽咽,

“在梳妆台上。”

宫长诀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信,急拆开来,满屋烛火明亮,宫长诀一目十行。

宫长诀忽然笑了,走到左氏面前,欣喜道,

“母亲,父亲没事,这信上说了,父亲没事。”

左氏擦眼泪的动作骤停,

“这封信我读过数遍了,没有一个字说你父亲安好,你又怎从中看出你父亲安详与否?”

宫长诀笑,蹲下身子,指给左氏看,

“前面那些都是些充数的,您只看最后一行,看最后一行便可。”

左氏喃喃念了一遍道,

“宫将军定然平安归来,请宫夫人放心。”

左氏道,

“这如何能看出端倪?”

宫长诀道,

“母亲,这句话看似安抚之语,却是这全篇唯一的真话。”

宫长诀道,

“母亲,敢问在大伯薨逝之后,姚将军可有再往宫府写过一个字?”

左氏道,

“未曾。”

宫长诀道,

“这就对了,事出无常必有妖,因为旧友逝世,姚将军不忍,所以再不写一个字寄往宫家,纵使父亲和叔父与他的关系,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出生入死二十载,姚将军都因为大伯,从没有给父亲和叔父写过什么。”

“现在,姚将军居然出人意料地寄了这封亲笔书信来,就是要让我们起疑心,发现些什么。您看,通篇讲战打得有多惨烈,可他用的词语,却不是接近二十万大军的排场,而是区区五万人。”

“杨碌当时因为贪生怕死带走的十五万兵马可都在边关,在青州驻扎着,甚至因为不愿为杨碌效力,几乎没有什么兵力损耗,边关怎么可能只有五万左右大军?这怕是个零头也不够。这难道不破绽百出,不引人怀疑吗?”

左氏惊道,

“你是说。”

宫长诀按住左氏的肩膀,

“只有五万大军,是面对朝廷和元帝时的说法,而实际上我们有近二十万大军这种数目是绝对不会往上报的,但是姚将军寄给我们的私信都用五万的说法。”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宫长诀看着左氏,

“这封信,不是写给我们看的。”

宫长诀笑,蹲下身子,指给左氏看,

“前面那些都是些充数的,您只看最后一行,看最后一行便可。”

左氏喃喃念了一遍道,

“宫将军定然平安归来,请宫夫人放心。”

左氏道,

“这如何能看出端倪?”

宫长诀道,

“母亲,这句话看似安抚之语,却是这全篇唯一的真话。”

宫长诀道,

“母亲,敢问在大伯薨逝之后,姚将军可有再往宫府写过一个字?”

左氏道,

“未曾。”

宫长诀道,

“这就对了,事出无常必有妖,因为旧友逝世,姚将军不忍,所以再不写一个字寄往宫家,纵使父亲和叔父与他的关系,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出生入死二十载,姚将军都因为大伯,从没有给父亲和叔父写过什么。”

“现在,姚将军居然出人意料地寄了这封亲笔书信来,就是要让我们起疑心,发现些什么。您看,通篇讲战打得有多惨烈,可他用的词语,却不是接近二十万大军的排场,而是区区五万人。”

“杨碌当时因为贪生怕死带走的十五万兵马可都在边关,在青州驻扎着,甚至因为不愿为杨碌效力,几乎没有什么兵力损耗,边关怎么可能只有五万左右大军?这怕是个零头也不够。这难道不破绽百出,不引人怀疑吗?”

左氏惊道,

“你是说。”

宫长诀按住左氏的肩膀,

“只有五万大军,是面对朝廷和元帝时的说法,而实际上我们有近二十万大军这种数目是绝对不会往上报的,但是姚将军寄给我们的私信都用五万的说法。”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宫长诀看着左氏,

“这封信,不是写给我们看的。”宫长诀笑,蹲下身子,指给左氏看,

“前面那些都是些充数的,您只看最后一行,看最后一行便可。”

左氏喃喃念了一遍道,

“宫将军定然平安归来,请宫夫人放心。”

左氏道,

“这如何能看出端倪?”

宫长诀道,

“母亲,这句话看似安抚之语,却是这全篇唯一的真话。”

宫长诀道,

“母亲,敢问在大伯薨逝之后,姚将军可有再往宫府写过一个字?”

左氏道,

“未曾。”

宫长诀道,

“这就对了,事出无常必有妖,因为旧友逝世,姚将军不忍,所以再不写一个字寄往宫家,纵使父亲和叔父与他的关系,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出生入死二十载,姚将军都因为大

雍德熹恭江山亡(1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楚冉蘅和宫家不出来说一句话,就越是令民众心疼,无言将声势拉到他们一方。

在元帝拼命想要压制住流言,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对众人维护的宫楚两家下手之时,却有一柄刀横空出世。

刀柄上刻着一道图腾,与鱼云相似。

上染血迹斑斑仍然留存。

关无忘道,

“还未恭喜左公子连升数级,直任郎中令。”

左晋道,

“不过是浊名罢了,当初能做一个编修,是因为云贵妃借赠予舍妹的丝绸传信,告诉在下,去万国寺上必有刺客,让在下前去保护,便可一举取得官位。”

“现在,又是郎中令已死,云贵妃恳求元帝,言我曾救过她一次,使其死里逃生,定然能保护好她,元帝昏庸,想着郎中令不过是看守宫中兵力的官职,便随意给了我,让我近身保护云贵妃。”

左晋温和地笑着,慢慢抬眸,

“关大人,在下能步步高升,都是有大人在为在下谋划,第一次被封编修,是与您私下来往交流的云贵妃所教,第二次,郎中令的死由关大人一手造成,云贵妃添油加醋,这一切,在背后授意的人,不正是关大人?”

关无忘道,

“当初左御史答应本官,从此与本官通力合作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圆你入仕的夙愿,左御史不愿见你宏图难展,一介八尺男儿困顿于一室之内,亦不愿意左家至此没落,再无世代簪缨,香火稀疏。”

左晋沉默片刻,道,

“祖父还提了旁的要求吗?”

关无忘道,

“好好待宫家,护住宫家,将宫家之事当做自己之事,全力以赴。”

左晋道,

“倒也是祖父会有的想法。”

关无忘道,

“劳烦左公子做这种事。”

左晋道,

“也是为了大局,谈不上麻不麻烦。”

丫头在旁边煮酒,早桂一匙匙地加进酒里,蒸汽上涌,整个屋子里都是桂花的香气。

关无忘道,

“只是如今并非为宫家铺路,而是为定王世子铺路,你不觉得…”

关无忘接过丫头递过来的酒杯,推到左晋面前,

“有些失望遗憾?”

左晋看向关无忘推过来的那杯桂花酒,浅笑着,

“关大人何出此言?”

关无忘道,

“本在大宴之上,你与宫长诀期定婚约盟誓,但所有人都只觉得你们是为了不让匈奴人下大周的面子,于是逢场作戏,搪塞了匈奴人。”

“这,难道不失望遗憾吗?”

左晋温和地笑笑,

“关大人说笑了,长诀是在下的妹妹,在下怎么会有旁的心思,关大人这般说笑,若让长诀听见,只怕惹了她不高兴。”

关无忘道,

“那亦大可不必这般费力,恰时将剩余御林军带进宣室殿,看见手握鲜血淋漓的长刀的元帝,更不必将这把刀刻意遗落在客栈之中,使之为众人所见,腾空出世的长刀,又放在你新晋郎中令那儿,但却是在重重森严守卫下凭空消失,转而出现在民间。刀鲜血淋漓,图腾清楚,证据确凿,在百姓中加重对元帝的绝望被厌恶,这难道,不是正应了宫楚二人乃天选一方,苍天庇佑的流言吗?”

左晋轻笑,端起酒杯,

“确实如此,果然都瞒不过关大人,祖父和宫家之所以选你,是有道理的。”

长安一间客栈闭门谢客,因为无端端收到了一把来路不明,染满鲜血的长刀,许多人都认为其是凶店。

客栈名曰天清地宁,先帝手书牌匾,也算是一家老店,生意红火,自那把刀之后,便门可罗雀。

天清地宁四个狷狂恣意的大字挂在门前,向来赶考或路过的书生图个风致,便会留下来一晚。

毕竟天子所书之下安眠,自然天子门生。何愁考不中?

天清地宁将长刀夜半扔出去,长刀却又会在别的时候回到店中。

直到有人发现长刀上的图案,众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可是前几天晚上夜半游行的凶鬼灵旗上的图案啊!

乃大凶之兆。

当日,却马上就有官兵内的消息传出,这一副图腾,是前郎中令的家族图徽,每每有族人去世,一定要摇旗相送,如此,先人便会来接走去世之人,永归极乐。

这般说来,这血,难道就是前郎中令死时所染?

可这显然是郎中令自家的刀,怎会用来杀自己,况且,当场诛杀郎中令的可是大公无私的关大人,用的是御前侍卫刀剑。

一把刀,带着诡异恐惧的故事,几乎传遍整个长安。

西青皇宫内,

几个小宫女低声道,

“新回来的五皇子确实生得好看,只可惜,远没有其他几位皇子的风韵与气度,大抵是因为质于别国久了,难以将养出皇子气概。”

“真是可怜啊。”

“听说五皇子尽量已经二十有二,可看那纤瘦孱弱的模样,却丝毫不觉得,只是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如今大皇子那什么了,往后这储君之位,可不像是有机会落到五皇子手里。”

“我曾远远看过一回五皇子,好看是好看,就是模样多少偏些阴柔。”

余宸站在花枝后,轻轻地咳嗽两声。

几个小宫女未发觉,直到余宸走出来,走到她们面前了,几个小宫女才惊觉余宸的存在。

几个宫女大惊,猛然跪下,

“奴婢该死!”

几个宫女头也不敢抬,都拼命地回忆着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快速地想着理由。

只是想象之中的斥责并未到来,余宸蹲下身子,看着几个宫女,无奈地笑笑,

“怎么了,何须行此大礼,我看起来可像是会吃人不成?”

“怎么可能!奴婢不敢。”

余宸笑,伸出温暖的手,亲自将其中一个宫女扶了起来,宫女诚惶诚恐。

余宸的声音温暖而缓慢,

“都起来吧,我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

小宫女慌乱间与余宸对视了一眼,小宫女忙低下头,余宸却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到小宫女手上,小宫女低头一看,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余宸,余宸的眸如琉璃,流光溢彩,含着让人心悸的光,引人沉沦。

余宸轻声道,

“方才见了这花,觉得开得甚好,只是总在枝上难免有些厌倦,配上你们正是破瓜之年的小姑娘,当是正好。”

小宫女怀里的那捧紫藤颜色浪漫温柔,几个小宫女看着余宸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听着他的笑语盈盈,不由得心跳加速,面上绯红。

余宸笑着,轻声道,

“要是休息完了就快回自己宫里去吧,受了责罚可就不好了。”

宫女们道,

“唯。”

却都忍不住频频抬头看余宸,余宸眉眼带笑,宽和温柔,俊美精致的青年面容落入眼中,青年凌厉的下颌线和凸起的喉结,以及逼人的身高,已昭示年岁,并非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无疑让人更为心悸。

几个小宫女忙离开了,却一步三回头,面颊红红地看着余宸,拿着那根花蔓的宫女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一直看着余宸离开。

鄞州中,宫韫正在原地打坐,门忽然开了,光射入屋内,姚远提着食盒,道,

“将军,那一千人已经去西青了,您别担心。相信此事定会成功。”

宫韫抬眸,

“你觉得,这么冒险,就真的能保得住那些名门望族吗?”

姚远道,

“末将只求能如宫大将军的夙愿一般,不滥杀无辜,亦不胡乱灭门。”

宫韫道,

“可你这般千辛万苦地将他们转移,难道就是这般,便可以护住那些人一世无忧?难道毫发无损从敌军阵营回来的人,西青的启帝可以丝毫不怀疑?”

雍德熹恭江山亡

楚冉蘅和宫家不出来说一句话,就越是令民众心疼,无言将声势拉到他们一方。

在元帝拼命想要压制住流言,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对众人维护的宫楚两家下手之时,却有一柄刀横空出世。

刀柄上刻着一道图腾,与鱼云相似。

上染血迹斑斑仍然留存。

关无忘道,

“还未恭喜左公子连升数级,直任郎中令。”

左晋道,

“不过是浊名罢了,当初能做一个编修,是因为云贵妃借赠予舍妹的丝绸传信,告诉在下,去万国寺上必有刺客,让在下前去保护,便可一举取得官位。”

“现在,又是郎中令已死,云贵妃恳求元帝,言我曾救过她一次,使其死里逃生,定然能保护好她,元帝昏庸,想着郎中令不过是看守宫中兵力的官职,便随意给了我,让我近身保护云贵妃。”

左晋温和地笑着,慢慢抬眸,

“关大人,在下能步步高升,都是有大人在为在下谋划,第一次被封编修,是与您私下来往交流的云贵妃所教,第二次,郎中令的死由关大人一手造成,云贵妃添油加醋,这一切,在背后授意的人,不正是关大人?”

关无忘道,

“当初左御史答应本官,从此与本官通力合作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圆你入仕的夙愿,左御史不愿见你宏图难展,一介八尺男儿困顿于一室之内,亦不愿意左家至此没落,再无世代簪缨,香火稀疏。”

左晋沉默片刻,道,

“祖父还提了旁的要求吗?”

关无忘道,

“好好待宫家,护住宫家,将宫家之事当做自己之事,全力以赴。”

左晋道,

“倒也是祖父会有的想法。”

关无忘道,

“劳烦左公子做这种事。”

左晋道,

“也是为了大局,谈不上麻不麻烦。”

丫头在旁边煮酒,早桂一匙匙地加进酒里,蒸汽上涌,整个屋子里都是桂花的香气。

关无忘道,

“只是如今并非为宫家铺路,而是为定王世子铺路,你不觉得…”

关无忘接过丫头递过来的酒杯,推到左晋面前,

“有些失望遗憾?”

左晋看向关无忘推过来的那杯桂花酒,浅笑着,

“关大人何出此言?”

关无忘道,

“本在大宴之上,你与宫长诀期定婚约盟誓,但所有人都只觉得你们是为了不让匈奴人下大周的面子,于是逢场作戏,搪塞了匈奴人。”

“这,难道不失望遗憾吗?”

左晋温和地笑笑,

“关大人说笑了,长诀是在下的妹妹,在下怎么会有旁的心思,关大人这般说笑,若让长诀听见,只怕惹了她不高兴。”

关无忘道,

“那亦大可不必这般费力,恰时将剩余御林军带进宣室殿,看见手握鲜血淋漓的长刀的元帝,更不必将这把刀刻意遗落在客栈之中,使之为众人所见,腾空出世的长刀,又放在你新晋郎中令那儿,但却是在重重森严守卫下凭空消失,转而出现在民间。刀鲜血淋漓,图腾清楚,证据确凿,在百姓中加重对元帝的绝望被厌恶,这难道,不是正应了宫楚二人乃天选一方,苍天庇佑的流言吗?”

左晋轻笑,端起酒杯,

“确实如此,果然都瞒不过关大人,祖父和宫家之所以选你,是有道理的。”

长安一间客栈闭门谢客,因为无端端收到了一把来路不明,染满鲜血的长刀,许多人都认为其是凶店。

客栈名曰天清地宁,先帝手书牌匾,也算是一家老店,生意红火,自那把刀之后,便门可罗雀。

天清地宁四个狷狂恣意的大字挂在门前,向来赶考或路过的书生图个风致,便会留下来一晚。

毕竟天子所书之下安眠,自然天子门生。何愁考不中?

天清地宁将长刀夜半扔出去,长刀却又会在别的时候回到店中。

直到有人发现长刀上的图案,众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可是前几天晚上夜半游行的凶鬼灵旗上的图案啊!

乃大凶之兆。

当日,却马上就有官兵内的消息传出,这一副图腾,是前郎中令的家族图徽,每每有族人去世,一定要摇旗相送,如此,先人便会来接走去世之人,永归极乐。

这般说来,这血,难道就是前郎中令死时所染?

可这显然是郎中令自家的刀,怎会用来杀自己,况且,当场诛杀郎中令的可是大公无私的关大人,用的是

雍德熹恭江山亡(1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姚远道,

“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而残害无辜,又是大义吗?”

宫韫道,

“草菅人命只能用在平常之时,但当生死状一出,战书一出,相互残杀,已是天经地义,是契约上板上钉钉的规则,为一己私欲之说更是荒谬,若非为了逆转战局,以少胜多,为了护住青鄞二州,为护住大周百姓,我何以用这样的方式?我正是以天下大义为己任,才如此行事。”

姚远一张时常温和带笑的脸变得肃穆,

“行诡术成事,又该是宫家后人所为吗?”

“当年宫大将军身为君子,一直谨记持正守心,从不滥杀无辜,可是宫二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之,还言之凿凿,若大将军听见了,该有多寒心。”

宫韫道,

“兵者诡道也,纵使大哥仍在世,也会认同我所为。”

“既然你决定让三军无首,让天下百姓因为你的所谓大义之举而增加风险,身处险境,你要慷他人之慨,要牺牲别人换你所谓大义,便不必与我辩驳,你要将我拘禁起来,防止我杀了那些望族坏了你的大义之事,那你便一直关着我,何必字字句句辩驳,要说服我?”

“姚远,我本以为你虽不善战场计策,至少拎得清是非与自己的处境,但如今你所为,实是令我失望。”

姚远闭上眼,背对着宫韫,

“令将军失望又如何,将军令末将失望才是真。”

宫锦温谦的笑容似乎仍在眼前,只是与宫锦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如此无情残忍。

他若知道了,该有多心酸。

一行白鹭飞过,****,久难解泪。

红亭中,一切似停止,一人一琴在亭中静坐,亭角的惊鸟铃兀自悠悠晃动,传出清脆的声音。

杨晟抬手,抚上琴弦,却没有弹,只是从左到右,抚了一遍琴弦,眸光黯淡,似在回忆些什么。

关无忘背手入亭,

“太子殿下为何空对琴而不弹?”

流水潺潺,绕亭而去。

杨晟方才的恍惚神情收起,眼神一冽,道,

“此琴,乃本宫母妃所留遗物。”

关无忘道,

“郑婕妤已经薨逝许久,太子殿下切莫自伤。”

杨晟抬眸,看着关无忘。

杨晟面容俊秀,一声青灰色衣衫静坐在亭中,墨发半束,一支飘冰玉簪于发间,唇红齿白,于红亭中似融与景色。

一双眼睛的弧度微微向上,细细的双眼皮弧度越变越大,一双眸似带星辰,长长的睫毛似孔雀翎,少年模样动人。

有些偏阴柔的鹅蛋脸形,一双星辰熠熠的眸,令他更带几分少年春色,满园旖旎相衬,盛色流光,随着日夜的变化,少年的脸已几乎张开。

关无忘道,

“臣下年少时有幸见过郑婕妤一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殿下与郑婕妤,当真极相似。”

杨晟的语气中并不带任何情绪,平淡道,

“只是本宫的母妃没有福气,早早撒手人寰,离本宫而去,这些年来,本宫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日日夜夜忍气吞声,从不敢掐尖露头,憋屈数年,受二哥的冷嘲热讽,受后妃大臣的看轻。”

“只是有一个女子,一出现,便让本宫看见了希望。”

关无忘站在亭前,一身绯色衣衫外罩黑色的狷纱,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杨晟起身,走下座位。

“不是因为夺目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出众的才学,只是她一句永不落红尘,叫本宫日日夜夜想起,都难忘其乍见之欢,心悸之感。”

关无忘的眼神平淡,

“殿下所说,可是玉尘?”

杨晟道,

“自然。”

杨晟走下台阶,站在了关无忘面前,

“本宫忍气吞声数年,从来没有这么张扬过,她那一刻的张扬和毫不畏惧,恰是本宫此生梦寐以求。”

“可是满城的人,现在都将她视做楚冉蘅的所有物,我恨之入骨,却不得不帮着楚冉蘅。”

杨晟走开,缓缓走到花前,

“之所以答应你,在父皇面前打压左晋,做出一副极厌恶左晋的模样,使得父皇一下子就同意了云贵妃封左晋为郎中令的要求,就是为了现在,能让左晋拿走那把刀,将那把刀送到百姓面前,把父皇送到风口浪尖之上。使民众不满,逼父皇退位。”

“可刀出世了,你,却迟迟不愿意将关于刀背后,关于父皇屠杀定王一族的消息放出去,让父皇彻彻底底失信于百姓,好借民力推我上位。”

杨晟转身,看向关无忘,

“是本宫开出的条件不够太傅动心吗?”

关无忘悠悠道,

“太子殿下息怒,对于您开出的条件,臣自然动心,臣也愿意有一份从龙之功,日后世代庇佑。”

“但如今戛然而止,不将消息外散,是有几个考虑,一是陛下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您也看到了,陛下如今的身体不堪一击,您登基之日就在眼前,何必急这一时半刻,急只怕生乱。”

杨晟冷哼一声,

“那其二呢?”

关无忘道,

“自然是想着,您如今既然想娶玉尘,那么,助力楚冉蘅,使之借力平反定王一族冤案,岂非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杨晟脚步停下,

“你所言非虚,原是本宫欠考虑了。”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自有打算,臣之鄙见不愿辱太子耳,自然就隐而不发。”

杨晟道,

“只是你说得再有理,本宫也不愿意停一步,本宫一定要赶在十月之前登基。”

关无忘道,

“殿下为何如此急切?”

杨晟道,

“本宫母妃薨逝于十月,本宫要替其移陵重葬,以皇太后的名义风光大葬,片刻不得延缓。”

关无忘道,

“那殿下大可不必如此着急,毕竟陛下的身子骨,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

杨晟冷笑一声,

“元帝什么时候死,还能由你说了算?”

杨晟语气冷漠,似乎之前一声声称呼父皇二字的人不是他一般。

杀母之仇,辱母之仇,自是不共戴天。

自小父皇二字于他不过一个符号,从未曾有过亲昵之时,却亲自下令,杀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依靠。

声声呼唤的父皇二字,不过是他习惯了表面唯唯诺诺,习惯了假模假式,习惯了隐藏锋芒的挡箭牌。习惯而已。

但恨意却是不能习惯,每每想起母亲死前惨状,他只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不通时世的孩子,亲眼看着母亲死死瞪着双眼逝去。

那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与重压,在他午夜徘徊之时几乎将他碾碎。

步步为营,步步缜密,为的都是能为母亲报仇雪恨的一天。

他要手握大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将厌恶之人剜心,将痛恨之人凌迟。

如今,元帝已经恨他恨到,他说不喜欢谁,元帝就要重用谁的地步,可见这父子亲情,不过一张薄纸,当年还是孩童时曾期盼过父爱,也不过一个笑话罢了。

关无忘道,

“既然殿下是为着郑婕妤,那臣下定当竭力为殿下办妥此事,让殿下早日达成所愿。”

杨晟道,

“太傅明白就好。”

杨晟走在花陌上,

“之前云贵妃心怀怨怼,下手毒杀窦氏时,可是你将毒酒换了?”

关无忘笑了一声,恭敬道,

“自然是臣。”

只是关无忘的眸中却并不聚焦于一点,眼神轻慢。

杨晟道,

“若非申丞相要窦氏活着,本宫倒宁愿云氏杀了窦氏。”

杨晟微微抬起下巴,

“当年本宫母妃枉死,窦氏作为本宫母妃的好姊妹,却一言不发,眼睁睁看本宫母妃去死,事后却对本宫多有关怀,假仁假意,本宫忍受多年,几乎只觉令人作呕。”

“若是此等毒妇死了,也算了了本宫一桩心事。”

“不过,现在我们答应申丞相的已经办到了,本宫想要的,也未必不可,太傅,你说是不是?”

关无忘道,

“殿下的意思,是要将窦氏…”

杨晟道,

“太傅明白便好,本宫可不会说第二次。”雍德熹恭江山亡

姚远道,

“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而残害无辜,又是大义吗?”

宫韫道,

“草菅人命只能用在平常之时,但当生死状一出,战书一出,相互残杀,已是天经地义,是契约上板上钉钉的规则,为一己私欲之说更是荒谬,若非为了逆转战局,以少胜多,为了护住青鄞二州,为护住大周百姓,我何以用这样的方式?我正是以天下大义为己任,才如此行事。”

姚远一张时常温和带笑的脸变得肃穆,

“行诡术成事,又该是宫家后人所为吗?”

“当年宫大将军身为君子,一直谨记持正守心,从不滥杀无辜,可是宫二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之,还言之凿凿,若大将军听见了,该有多寒心。”

宫韫道,

“兵者诡道也,纵使大哥仍在世,也会认同我所为。”

“既然你决定让三军无首,让天下百姓因为你的所谓大义之举而增加风险,身处险境,你要慷他人之慨,要牺牲别人换你所谓大义,便不必与我辩驳,你要将我拘禁起来,防止我杀了那些望族坏了你的大义之事,那你便一直关着我,何必字字句句辩驳,要说服我?”

“姚远,我本以为你虽不善战场计策,至少拎得清是非与自己的处境,但如今你所为,实是令我失望。”

姚远闭上眼,背对着宫韫,

“令将军失望又如何,将军令末将失望才是真。”

宫锦温谦的笑容似乎仍在眼前,只是与宫锦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如此无情残忍。

他若知道了,该有多心酸。

一行白鹭飞过,****,久难解泪。

红亭中,一切似停止,一人一琴在亭中静坐,亭角的惊鸟铃兀自悠悠晃动,传出清脆的声音。

杨晟抬手,抚上琴弦,却没有弹,只是从左到右,抚了一遍琴弦,眸光黯淡,似在回忆些什么。

关无忘背手入亭,

“太子殿下为何空对琴而不弹?”

流水潺潺,绕亭而去。

杨晟方才的恍惚神情收起,眼神一冽,道,

“此琴,乃本宫母妃所留遗物。”

关无忘道,

“郑婕妤已经薨逝许久,太子殿下切莫自伤。”

杨晟抬眸,看着关无忘。

杨晟面容俊秀,一声青灰色衣衫静坐在亭中,墨发半束,一支飘冰玉簪于发间,唇红齿白,于红亭中似融与景色。

一双眼睛的弧度微微向上,细细的双眼皮弧度越变越大,一双眸似带星辰,长长的睫毛似孔雀翎,少年模样动人。

有些偏阴柔的鹅蛋脸形,一双星辰熠熠的眸,令他更带几分少年春色,满园旖旎相衬,盛色流光,随着日夜的变化,少年的脸已几乎张开。

关无忘道,

“臣下年少时有幸见过郑婕妤一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殿下与郑婕妤,当真极相似。”

杨晟的语气中并不带任何情绪,平淡道,

“只是本宫的母妃没有福气,早早撒手人寰,离本宫而去,这些年来,本宫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日日夜夜忍气吞声,从不敢掐尖露头,憋屈数年,受二哥的冷嘲热讽,受后妃大臣的看轻。”

关无忘道,

“臣下年少时有幸见过郑婕妤一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殿下与郑婕妤,当真极相似。”

杨晟的语气中并不带任何情绪,平淡道,

“只是本宫的母妃没有福气,早早撒手人寰,离本宫而去,这些年来,本宫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日日夜夜忍气吞声,从不敢掐尖露头,憋屈数年,受二哥的冷嘲热讽,受后妃大臣的看轻。”

关无忘道,

“臣下年少时有幸见过郑婕妤一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殿下与郑婕妤,当真极相似。”

杨晟的语气中并不带任何情绪,平淡道,

“只是本宫的母妃没有福气,早早撒手人寰,离本宫而去,这些年来,本宫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日日夜夜忍气吞声,从不敢掐尖露头,憋屈数年,受二哥的冷嘲热讽,受后关无忘道,

“臣下年少时有幸见过郑婕妤一回。

雍德熹恭江山亡(1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关无忘道,

“那臣也只有却之不恭了。”

杨晟道,

“在宫楚一派间当细作,自然要小心些,请太傅勿要露出马脚。”

关无忘道,

“臣下自会注意。会让殿下借宫楚的势扳倒陛下。”

杨晟笑,背着手,转身离去,

“太傅可勿让本宫失望啊。”

“是。”

关无忘抬起头来,站在红亭前,几片秋叶落下,姹紫嫣红间,一分萧索之意蔓延在园中。

宫长诀倚在窗边,看着院中已经有枯萎之意的紫藤,道,

“我想出去走走。”

梳妗道,

“如今外面只怕危机四伏,小姐还是呆在府中为好。”

宫长诀扭过头来看梳妗,宫长诀一双清眸中的光摇曳,迎着随风晃动的紫藤,似雨立风中,下一秒便会飘走。

“如今桂花开的真好,倘若能做成桂花糕一定沁香扑鼻,软糯可口。”

梳妗喜道,

“奴婢马上去厨房吩咐他们做。”

宫长诀轻轻点头。

梳妗离开。

宫长诀走出院子,借着梯子的力,从墙头上翻了出去。

正好落在草中。

宫长诀轻纱覆面,在小巷中走着,有些百姓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闲聊,一地的果皮瓜子壳。

宫长诀走在青石板路上,还未到那些人面前,便可闻其声,

“哎呦,这回可难了,听说长诀小姐当场都断气了,谁知道,果然老天庇佑,竟然还生了,可楚世子却是至今没有动静,难说后果啊。”

“那位心肠歹毒至此,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当初西青逼到青州,那位低声下气地念罪己诏,亲封长诀小姐为大长公主,为宫大将军平反,来求着宫家出战,现在,宫将军一下落不明,竟然就此对长诀小姐下毒手。丝毫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求宫家的。”

“就算无情,也该有几分帝王之术,宫家纵使没了宫将军,总还有宫小将军,还有在祖籍之地养着的宫忱小公子,这般赶尽杀绝,待他日急而求救之时,看他还能求谁。”

“从前我从来不敢想自己会这般大骂那位,只是现在,却是不骂才不正常。”

“当然是不骂才不正常,现在官府各个人人自危,谁管咱们说什么?谁又敢犯众怒?”

“七州百姓受赋税所累,死亡百万,难怪国库充裕,到处修建行宫,看着那些州县被榨干了,闹起饥荒,没钱收了,马上将矛头指向一直没有指向过的长安,赋税加倍,来满足自己的奢靡之欲。为一个妃子建造佛寺,事情败露,便栽赃到皇后和郎中令身上,虽说那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郎中令毕竟无辜,这般无情无心,人心向背算得了什么?没有万民讨伐就不错了。”

“这种说法我也不止听说过一次了,比起当初在城北云台辩解的那些东西,我更觉得那些咱们看到过的才是真的,圣旨,玉玺,字迹,板上钉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看,这赋税加倍,解元带头大闹官府的事情出了之后,那位理了没有?”

“一直没有,是吧。”

“可是一听见雍德熹恭,一到满街尽跪宫家,对天家大为不满的时候,他就慌了,骤然换了一副嘴脸来解释,来讨好咱们。要我说,本就是小宗之人,一个养子,哪里可能有大宗的风范?”

“说得对,左右现在官兵都不办事了,各个关着门,不敢惹事生非,生怕风口浪尖之上,浪潮涌到自家,我也不怕说了,我就觉得,先帝这么多子嗣,为什么非得传位给一个养子?在有储君的情况之下,还将皇位交给那位,你们想想,这正常吗?”

“我可记得,当年继位时告诉我们的是,先帝突发急病前一夜梦见金龙降入那位的府邸,所以临时改变注意要将皇位传给上天属意的真龙天子。”

“但是公侯女那出戏,可是清清楚楚暗示奸佞之人就是那位,上天若真的如先帝那个梦里一样,认为那位是真龙天子,又怎么会这般在公侯女之中写下这等不满之言?毕竟六月下雪,数州三年不雨,这些可都是咱们实实在在看到的,这公侯女记是上天所赐,不可能有错。”

“就算不论公侯女记,一个养子,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梦就轻易继承大统?”

“只怕其中也有鬼。”

“咱们往后怎么过下去啊?”

“现在还好,往后就算是宫小将军也出战,打赢了战,难道在这样的君主之下,我们能好好地过下去吗?”

“想着我心里都杵得慌。”

“朝廷现在乱成一团,我前些日子去城南了,你是没看到那个惨,房子都是临死搭的,歪歪扭扭,连风都禁不起,没饭吃的人蹲在南街上乞讨。”

“这般模样了,朝廷和那位居然丝毫不管,就在眼皮子底下,也能这般视若无睹,待他日你我也是这般模样,可见下场。”

“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老话果然没说错。明明早已有端倪,偏偏因为自己不想去相信,一直拖到如今,你看看,现在长安里朝廷里还有哪个好好办事?做什么都没人管,前几天还有流民打劫,官府直接不收案子,怕在风口浪尖惹麻烦。”

“照着这么下去,大周当真是没救了,长安尚且如此,可以想想外面那些地方,指不定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大风刮草草不飞,小雨一泡马上馁,没戳到要命的地方,不危及自个儿的利益,自然是管也不管,凭他大风怎么吹,动也不动,绝不挪窝退让半步,等火烧眉毛了,刺到根这种要紧之处了,知道不管不行了,不表态不行了,马上就亡羊补牢,只可惜为时晚矣。”

“楚世子这回也是无妄之灾,只怕是咱们护着宫家,那位却声势倾倒,那位坐不住了,杀之而后快。”

“现如今没个消息,谁说得准往后?”

“无奈一朝遇奸佞,性命家室两消亡。现在看来,这两句话越听越对,当真是未卜先知,一语成谶。长诀小姐三番几次性命家世堪忧,奸佞二字,还能指谁?”

“也就只能指那位了。”

“我可听说,那位如今不行了,之前在云台就吐血,谁知道还能撑多久。我倒觉得,太子殿下虽然不算多出众,但是,关大人大公无私,又帮扶难民,作为关大人的学生,如今又与关大人同进同出的太子殿下,总不会如此昏庸,保不齐绝处逢生。”

宫长诀走到说话百姓的旁边,轻声问道,

“你们这么大胆地说那位,难道就不怕官兵来抓吗?”

一个年轻小姑娘回头,

“姐姐,你还不知道吗?”

宫长诀道,

“知道什么?”

小姑娘道,

“别说是在自家门口,就是在大街上大骂,现在都没人敢管了。那些人都怕惹事生非,知道那位不喜欢听这些,根本就不敢说抓到了辱骂他的人,这不抓,那位可不就听不见了?”

“再者说了,现在满城百姓都这么说,说得难听的可不止我们一条巷子,他们怎么抓?当初书馆里,大街上偶尔有几个骂的,还能抓,现在监狱里都是人,关都不敢关了,怕那位看见骂自己的人这么多,不喜欢,会掉了脑袋。”

“云台上,话说得好,说是郎中令私自谋划,但这赋税倒是不见少,也不见把多收那一倍还回来,这钱到底进了谁的口袋子里,还能不清楚吗?”

宫长诀道,

“那如今,大家都这么说?”

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

“谁说不是呢?在这种情况下,赋税不少反升,说是军资,可是却眼睁睁见着城东新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当初想着,现在就一位公主了,这是给长诀小姐的吧,结果竟然是给那早就被贬为庶人的瓮喻的!”

“谁说是给瓮喻的,来来往往全都是些年轻男人,你可见过那瓮喻几回?”

“哼,看不见几回才正常,什么公主府,简直就是个青楼,专门养小倌儿用的,咱们节衣缩食,他们却是大鱼大肉,奢靡无度,淫婆荡妇,为了这些人拼死拼活,咱们还交什么税,交个屁!下个月,我可不交了,我听说七月坊的这个月就没交,你看可有人管吗?”

“我也是,打定主意下个月不交了,一个月三十两银子,可真是不如去抢,我家那个胭脂铺一个月才挣三十多两,这是要我不吃不喝,去供别人大吃大喝山珍海味,我除非是脑子生痔疮,肚皮生鸡眼才这样饿死自己便宜别人。”

宫长诀若有所思,问道,

“难道你们不怕不交赋税,官府会不庇佑你们吗?”

“什么庇不庇佑的,就算交了也未必会庇佑咱们,当初也不是没信过朝廷和那位,到头来呢?烧杀抢掠不管,暴尸街头不管,赋税乱收,没人出头,满口谎言,想想当初在南台撒太平金钱,以往觉得君恩浩荡,现在想来,年年死伤上千,就为了显示所谓的君恩浩荡,这是施恩吗?”

“我大姨家的,从七州来,之前住在城南,我给了二十两银子想让他们吃饱饭,结果愣是让官兵把赋税硬收上去,没了钱娃娃病得快死了,还遭了官府的推搡,要不是遇见一位白衣女大夫,只怕就此绝了后。”

宫长诀忆起,当初大闹府衙时,她似乎也救了一个孩子。

还未等宫长诀细思量,说话的大娘又道,

“当时他们也来找我再借过,可是我也刚凑齐一季加倍的赋税,哪还有钱给他们?我们自己都揭不开锅了,要是没了那个女大夫,我大姨夫家这一代就没了男丁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叫人去死吗?”

“打那以后,只觉得心寒,现在出尔反尔的事情还多吗,瞒着我们,却一直办坏的事情还多吗?”

“之前西青都打到观山了,眼瞅着咱们再不派兵将就要死了,还能一拖再拖,硬是拖死了鄞州,要我们送命,就因为不想宫家出风头,不愿意让宫家旧火复燃。一心只想独揽大权,我们的生死对人家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姐姐,你还不知道吗?”

宫长诀道,

“知道什么?”

小姑娘道,

“别说是在自家门口,就是在大街上大骂,现在都没人敢管了。那些人都怕惹事生非,知道那位不喜欢听这些,根本就不敢说抓到了辱骂他的人,这不抓,那位可不就听不见了?”

“再者说了,现在满城百姓都这么说,说得难听的可不止我们一条巷子,他们怎么抓?当初书馆里,大街上偶尔有几个骂的,还能抓,现在监狱里都是人,关都不敢关了,怕那位看见骂自己的人这么多,不喜欢,会掉了脑袋。”

“云台上,话说得好,说是郎中令私自谋划,但这赋税倒是不见少,也不见把多收那一倍还回来,这钱到底进了谁的口袋子里,还能不清楚吗?”

宫长诀道,

“那如今,大家都这么说?”

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

“谁说不是呢?在这种情况下,赋税不少反升,说是军资,可是却眼睁睁见着城东新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当初想着,现在就一位公主了,这是给长诀小姐的吧,结果竟然是给那早就被贬为庶人的瓮喻的!”

“谁说是给瓮喻的,来来往往全都是些年轻男人,你可见过那瓮喻几回?”

“哼,看不见几回才正常,什么公主府,简直就是个青楼,专门养小倌儿用的,咱们节衣缩食,他们却是大鱼大肉,奢靡无度,淫婆荡妇,为了这些人拼死拼活,咱们还交什么税,交个屁!下个月,我可不交了,我听说七月坊的这个月就没交,你看可有人管吗?”

“我也是,打定主意下个月不交了,一个月三十两银子,可真是不如去抢,我家那个胭脂铺一个月才挣三十多两,这是要我不吃不喝,去供别人大吃大喝山珍海味,我除非是脑子生痔疮,肚皮生鸡眼才这样饿死自己便宜别人。”

宫长诀若有所思,问道,

“难道你们不怕不交赋税,官府会不庇佑你们吗?”

“什么庇不

雍德熹恭江山亡(1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这样的国主,不要也罢,不要也罢,这草,风吹倒了还能扶起来,根被水泡烂了可就真没辙了。”

“诶,小姑娘,我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可是勋贵人家的姑娘?”

宫长诀轻笑道,

“父亲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官罢了。”

“各位放心,我不会将今日所说告诉父亲,为各位惹来麻烦。”

一个妇女道,

“不是怕你给我们惹麻烦,我们只怕给你添麻烦。”

宫长诀疑惑道,

“这怎么说?”

妇女道,

“那位不喜欢听见这些话,这不,前些日子,杀了好几个上报这些事情的官员,那些官员也就是说了百姓对那位的不满和辱骂之事,想着上报有功,谁知道,那位不喜欢听啊,这下子,全都革职杀头了,天色说变就变。要是小姐你与父亲说了,你父亲想着立功而上报,只怕大祸临头啊。”

宫长诀半垂眸,所谓不喜而杀,不过是杨晟混乱朝堂,表面是因元帝不喜雍德熹恭江山亡的说法而杀,实际上却是因为杨晟对这些官员都表现出了拉拢之意。

元帝忌惮,杀之而后快,但又不能没有由头,故而假借此名义杀之。

一开始说的名头,也不是因为上报了元帝不喜欢的事情,而是责怪其监管不力,致使恶言恶语不断。但在百姓眼中,这就是因为不喜而杀。

万民受蒙蔽,无比欢喜信仰之时,元帝做什么都是对,但人心向背时,则做什么都是错。哪怕没有的事情,在百姓眼中看来,也是别有深意。

只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对的,每个人都自觉自己所以为的是事实,却常一叶障目。

杨晟自以为关无忘臣服,太子之位稳坐,元帝将死,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手中。

元帝自以为朝堂仍由他做主,生杀由他,只要一日大权在握,所有一切便依附自己。

当初,她重生归来,觉得自己知晓未来,富攻心计,与关无忘结盟,定然是势均力敌,能把握看透这个盟友,如今,却愈发觉得,自己不能读懂他早早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怕下一刻,关无忘会倒戈相向。

现在民众对元帝的厌恶速度,远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

杨晟假作拉拢,致使那些对元帝忠心耿耿的大臣被杀,一步一步地让元帝在朝堂无可依附,这背后未必没有关无忘支配的手笔。

杨晟自以为是自己在一点点占山为王,却不知自己只是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那些朝廷官兵就算是再懈怠己任,也不可能听着百姓辱骂国主而不抓捕,这可是杀头流放的大罪。

唯有一个可能,这些官兵因为都是郎中令之人,郎中令下令不准抓,官兵自然大多不敢违逆,而廷尉判定没有罪,便是抓了也没有用。

表哥自己纵使有此想法,没有关无忘推波助澜,也不可能能令百姓这么肆无忌惮地埋怨与谩骂。

表哥,也是关无忘亲手推上郎中令之位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件事都有关无忘的手笔在,似乎早已在所有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已布下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而事情一发动,则全盘尽动,每分每寸都是早早被设计好的。

那楚冉蘅呢?他在其中,又该是什么样的角色?

是否和关无忘一般不择手段,不论后果?

思及此,宫长诀竟觉得心有些下沉。

这一次,父亲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他没有告诉她,便用这般手段,让民众误以为他们在宫中受元帝杀害未遂。将民众对元帝的不满之声达到顶峰。

虽然她知道,这是最好的保护她和宫家的办法,让元帝忌惮百姓言论,不敢再向他们下手。

但想起当初,她倾慕的却是他的光风霁月。

因为他不似关无忘一样,可以抛掉所有的尊严和傲骨,去讨好仇敌,婢膝奴颜,为自己铺路。

因为他从来坦坦荡荡,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名满天下,是因为苦读封甲,因为单枪匹马可破细作,因为倚马作赋可传天下。

她不择手段,满腹心机,沽名钓誉,虚情假意,与他正是相反之人。

可是现在,为了她,他那双干干净净的手已经拿起机关算尽的刀。

她倾慕他的光风霁月,也愿意陪他度浊潭污泥,可是她不能让他因她而坠落凡尘。

她无比害怕,害怕他会变得和她一样,和关无忘一样,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妇女道,

“小姐,你可要记得,千万别惹了祸事。”

宫长诀点头应了,道了一声别过,低着头在巷子里走着。

她或许该开心,元帝将亡,杨晟混乱朝纲比之前更甚,父亲无碍,民众皆倒向宫家,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对她有利。

但她却觉得开心不起来。

或许,变数祸及的人,正是这般,改变从前行径,不复当初纤尘不染。

她初重生之时,第一次见到他,他仍是那般纤尘不染,似立于玉兰树下,一身白衣翩然,眼眸仍是不落世事,凌于万物之上的淡漠。

本以为,能一直这样看着,也是重生得来的欢喜。

但是每每当她见到他不一样的模样时,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往往像是在做梦,她可以与他嬉笑怒骂,可以轻易见他极少展露的笑容。见他清风朗月之下,仍有少年郎的稚气,有男子初成人的撩人。

但是,眼前的变化,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算了这盘棋,把她算了进去,甚至没有告诉她一分一毫,且水到渠成,她只觉得有些陌生。

宫长诀走出巷子,街上的人并不多,戏楼外面也没有多少人,说书的更是不见。

一夜之间,似乎已人人自危,偶尔能见几个当东西兑银子脚步匆匆的人。

百姓对元帝的不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似乎下一刻,国家就会天塌地陷。

她之前,一直都认为,这么做是对的,但现在看来,她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不对了。

让百姓不信任一个国家的君主,无疑是让他们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是在热锅中的蚂蚁,惶惶不安,不知明日。

对宫家有利,但对百姓,真的有利吗?

商鞅城门立木前,秦国人人不信朝廷,国之不国,人人自危。

如今大周,岂非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她只觉得有些眩晕,天地似乎在打着转。

她对此危境,推波助澜,甚至到现在,楚冉蘅也用了一脉相承的方式,替她守住宫家。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也知道她最看重什么。

可是现在,他这般作为,却让她害怕,不是害怕他,是害怕他变得和她一样。

风穿过大街小巷,天一下子就变了。

乌云像沉重的鼎一样压下来。

一个穿着宽大衣袍的男子出现在街的尽头。

仙风道骨,形瘦矍逸。

宫长诀抬眸看向来人,

“任老前辈?”

任玄机悠悠走向宫长诀,

“世间风云变幻,你可觉得像一场梦?”

宫长诀道,

“极像梦,大梦三生,不过如此。”

任玄机的模样似乎与她之前所见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的任玄机似乎年纪更大一点,眼角的皱纹更深,但是比之前更飘逸清瘦,比之前的感觉,似乎体态更挺拔,模样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不知从何说起,但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任玄机道,

“梦醒觉是梦,梦深亦是真。你当初来时,是否觉得一切都可由你掌控?”

宫长诀道,

“是,当初倾覆了孟家,挽回了名声,觉得似乎一切都是可以逆转的,都尽在手中,现在,却觉得一切都由不得我掌控,每个人所思所想,根本不如我所预料。”

任玄机悠悠,

“这才是真,命运是掌控不住的,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走向,未必只有你一人知道这一切,或许有其他人,如你一般,全然明白这一切,变数一来,你掌控得住,才是意外。”

宫长诀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朦胧,乌云下压,一切都像是在回到原点一般。

任玄机不知何时突然消失了,宫长诀晕晕沉沉地轻喃了几声,

“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她倒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雨滂沱而落。

归魂来兮,归魂来兮。

大雨召我,归魂来兮。

旌旗扬扬,朱幄招招。

此引召我,归魂来兮。

雨下得极大,宫长诀倒在青石板上,雨水浸透了青石板,呈现出更深的颜色。

一个青年男子打着伞从长街的另一头走来,扶起宫长诀,让其倚在自己身上。

宫长诀面色青白,靠在男子胸膛上。

伞上朵朵盛开的芙蕖,赤色与深绿交接,荷叶碧连天,延伸在伞之外。

秋色横空,却雨荡烟幕,烟雨蒙蒙。乌云重重地压下来,没有半点放松。

青年男子的手搭上宫长诀的脉,深色凝重,一双清俊的眸子盛满雨幕乌云的颜色。

“十九岁,只恐太难。”

透过伞面上的清荷叶碧,似能见明媚夏日。

一夜之间,似乎已人人自危,偶尔能见几个当东西兑银子脚步匆匆的人。

百姓对元帝的不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似乎下一刻,国家就会天塌地陷。

她之前,一直都认为,这么做是对的,但现在看来,她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不对了。

让百姓不信任一个国家的君主,无疑是让他们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是在热锅中的蚂蚁,惶惶不安,不知明日。

对宫家有利,但对百姓,真的有利吗?

商鞅城门立木前,秦国人人不信朝廷,国之不国,人人自危。

如今大周,岂非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她只觉得有些眩晕,天地似乎在打着转。

她对此危境,推波助澜,甚至到现在,楚冉蘅也用了一脉相承的方式,替她守住宫家。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也知道她最看重什么。

可是现在,他这般作为,却让她害怕,不是害怕他,是害怕他变得和她一样。

风穿过大街小巷,天一下子就变了。

乌云像沉重的鼎一样压下来。

一个穿着宽大衣袍的男子出现在街的尽头。

仙风道骨,形瘦矍逸。

宫长诀抬眸看向来人,

“任老前辈?”

任玄机悠悠走向宫长诀,

“世间风云变幻,你可觉得像一场梦?”

宫长诀道,

“极像梦,大梦三生,不过如此。”

任玄机的模样似乎与她之前所见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的任玄机似乎年纪更大一点,眼角的皱纹更深,但是比之前更飘逸清瘦,比之前的感觉,似乎体态更挺拔,模样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不知从何说起,但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任玄机道,

“梦醒觉是梦,梦深亦是真。你当初来时,是否觉得一切都可由你掌控?”

宫长诀道,

“是,当初倾覆了孟家,挽回了名声,觉得似乎一切都是可以逆转的,都尽在手中,现在,却觉得一切都由不得我掌控,每个人所思所想,根本不如我所预料。”

任玄机悠悠,

“这才是真,命运是掌控不住的,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走向,未必只有你一人知道这一切,或许有其他人,如你一般,全然明白这一切,变数一来,你掌控得住,才是意外。”

宫长诀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朦胧,乌云下压,一切都像是在回到原点一般。

任玄机不知何时突然消失了,宫长诀晕晕沉沉地轻喃了几声,

“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她倒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雨滂沱而落。

归魂来兮,归魂来兮。

大雨召我,归魂来兮。

旌旗扬扬,朱幄招招。

此引召我,归魂来兮。

雨下得极大,宫长诀倒在青石板上,雨水浸透了青石板,呈现出更深的颜色。

一个青年男子打着伞从长街的另一头走来,扶起宫长诀,让其倚在自己身上。

宫长诀面色青白,靠在男子胸膛上。

伞上朵朵盛开的芙蕖,赤色与深绿交接,荷叶碧连天

雍德熹恭江山亡(2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待宫长诀醒来时,见纱窗微微亮,一豆烛火摇曳,屋子里的光并不明亮。

隔着帘帐都可见,窗格的颜色格外厚重,不似她房中红木。

轻微的翻书声簌簌响起。

宫长诀抬手撩起床上纱幔,楚冉蘅坐在床前的藤木榻上,轻轻放下书。

楚冉蘅道,

“你醒了。”

宫长诀道,

“我怎的到这里来了?”

楚冉蘅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烛光在他眸中点缀出缠绵温柔的光,

“你在街上晕倒,我将你带回来了。”

“宫家在找你,我也派人传了消息回去,不必担心。”

楚冉蘅的墨发垂到她手上,臻尽完美的一张脸离她不过咫尺之间。

他抬眸,看着她,她看得清他的一根根睫毛,长长直直,轻扫过心尖。

带着些茶褐色的瞳孔,让他的眼睛流离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光泽。

宫长诀道,

“这一次,你作何打算?”

“这些都是你亲手所策吗?”

楚冉蘅收回手,轻声道,

“是。”

宫长诀看着他,纱幔缓缓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道,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为何?”

宫长诀抬眸看向他,楚冉蘅撩起纱幔,握住她的手,

“你在担心什么?”

宫长诀道,

“我明白,你令我假死,而后满身是血地带我走出宫门,是为了护住宫家,先发制人,防止元帝对我们下手,可是你这么做,却让我很害怕。”

楚冉蘅轻声道,

“害怕什么?”

他就只离她寸息之间,宫长诀看着他琉璃一般盛满璀璨细碎光泽的眸子,

“我怕你变得和我一样。”

“我怕你不择手段,怕你从此双手染上鲜血。”

楚冉蘅轻声道,

“如果我变成这般模样,你会害怕我吗?”

宫长诀一双水眸中倒映着楚冉蘅的模样,微风从纱窗吹入,纱幔飘摇,她眸中的水光淌在他睫上。

宫长诀道,

“不会。”

“可我不想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他生来清风朗月,白衣翩然不染世间尘埃,从簪花游街,到她所见分分秒秒,他有伤痛与不忍,可他不该坠入黑暗。

她避无可避,满面尘埃,可他不可以。

楚冉蘅揽她入怀,纱幔扶扶摇摇滑过她的手臂。

“你是什么样的人?”

宫长诀沉默,缓缓道,

“你亲眼见过我的所有不堪,我拔簪自伤,栽赃到朱钰头上,我自己跳下高崖,只是为了让瓮喻承受骂名,为宫家造势,让元帝初失民心,逼着所有人为我的死伤心,逼着敌人为我的死向宫家和万民低头。”

“我一双手污浊,自私自利,几乎一手造成现在的局面,天下大乱,只是要为我一个人笼络所有的人心而声势。”

宫长诀看着自己的手,眼眸湿润,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害怕你也会变成这样。”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看着她,

“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更不该是你。你没有亲手杀过人,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亦是为了大周的安定,你清楚大周的百姓不能长久处于元帝的控制之下,你觉得自己利用百姓,可你转头便在想要如何帮扶,你觉得自己作乱了天下,可是如今才是这天下的生机。”

宫长诀道,

“可是你看见了,我不择手段地报复朱钰和孟家,报复瓮喻,那些,我根本不计后果,全然似疯了一般。我极害怕你会和我一样,变成这般。”

楚冉蘅替她擦拭落下的泪珠,轻声道,

“若非逼到极点,你怎会如此?如果不是当初所受的痛苦太深,你怎么会这么不择手段也要扳倒这些人?”

楚冉蘅的声音带着磁性,从他的胸膛传来,低沉而缓慢,她听得极浅极浅却极入耳。

她的所有不堪,在他眼中,不过是她受苦受难太多。

第一反应不是责难和厌恶,而是心疼和担忧。

宫长诀抬头,楚冉蘅微微挑眉看着她,

“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的好与坏,正或邪,你是,我亦然。”

宫长诀看着楚冉蘅,他眸中的认真丝毫不作伪。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在这一刻似尘埃一般飘散,这一刻想来,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纠结。

他当初见她,她何尝不是清白纯善,可是在他心里,她的变化都是有因而来,他没有半分怪罪,全然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那如今她呢,是否亦应理解他的所有?

他不是完美的人,他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深陷深渊,他也会想着爬出来,自己所珍视的人有危险,也会倾尽全力去保护。

外面不知为何,忽然下起雨来,风从空格屏风中吹来,圆窗后的一盆绿植被吹得枝叶晃动。

房门外,烟青色的纱幔重重,随风飘忽,偌大的房间似乎一瞬空置,唯留风在流转不停。

她似乎见过这个场景,层层叠叠的烟青色帘帐,随风晃动,拂过木地板,婀娜飘逸。

楚冉蘅起身,关上了房门,外面的风只能从纱窗进来,一瞬小了许多。

宽大的长袍在他身上只是刚及脚踝,服服帖帖,似乎是上次在浴池时,她穿回去的那一件。

只是她披着必然拖地,只能像提裙子一般提着衣衫而走。

高大的白色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中,不自觉染上几分动人心魄。

楚冉蘅回头看她,蓦然间灯火斐然,屋中唯能见他身镀烛光,立在案旁。

“想必这雨会下许久。”

楚冉蘅道,

“我拿些东西给你看。”

宫长诀点点头。

楚冉蘅移开高案上的烛火,从案上的暗格里拿出一张锦帕来。

宫长诀起身,走到高案前,拿起烛火,照着楚冉蘅拿出来的锦帕。

楚冉蘅道,

“打开来看看。”

烛泪滴在案上,宫长诀忙将烛台放在案上。

展开锦帕,上面却是略微有些歪歪扭扭的簪花小楷。

宫长诀念出声,

“契妹与我,情投意合,我膝下一子,若契妹生而得女,必三媒六聘,迎女入我门,明月来主婚……”

宫长诀念了两行,忽然停住了声音,心跳得有些快,握住锦帕,有些震惊地看向楚冉蘅。

楚冉蘅看着她,

“明月来主婚,清风去送嫁。契妹左氏乃我闺中密友,义结金兰,愿子嗣结发,长续此情。”

落款是定王妃与左氏的名字。

宫长诀一见便知,左氏的名字确是其亲笔所书。

楚冉蘅伸出手,宫长诀递出锦帕,楚冉蘅却握住她的手腕,将锦帕一倒。

锦帕落在几案上,楚冉蘅握住了宫长诀的手,

“当年我母妃与你母亲乃至交好友,一次醉酒后,两人就地用锦帕写了这一段,大抵宫夫人已经忘记,但是我母妃却在临死之前念念不忘。”

楚冉蘅看着她,

“孟华文不过过客而已,我才该是你的未婚夫。”

他眼中的光很亮。

宫长诀摸着锦帕上的花纹。

“我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段。”

宫长诀似乎忽然察觉到什么一般,

“难怪,母亲知道我这些日子极有可能与你在一起,而后也知道赐婚的事情,却没有半分不满。”

大抵是母亲追悔莫及,多番纠结,但想起亡友,却愈发想将从前的玩笑变成事实,抚慰亡友在天之灵。

楚冉蘅道,

“进宫前,宫夫人已经将另一方锦帕拿出给我看过。”

这是认同的意思。

宫长诀道,

“原来开始的时候就不该这么多兜转。”

楚冉蘅道,

“定王府如今除却奴仆,只有我一人,若有定王妃,必然能操持我府中馈,为府中添些声色。”

宫长诀低头,额发随轻风飘动。

耳尖儿有一丝绯红漫上。过了许久,宫长诀转移话题道,

“你……之前在宫里,太后懿旨中也称你为定王,可是元帝并未封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冉蘅道,

“不必他封,凡爵位在任者薨逝,则嗣子继之,元帝不将此消息放出,也没有过名正言顺地封赏和昭告天下,众人都以为我未继承爵位,连元帝也以为,这样便可令我难以为继。”

烛火渐熄,屋中却因纱窗透入的光渐明。

“但是,太后却是明白,所以赐婚懿旨,没有说我是世子,而说我是定王。”

宫长诀道,

“原来如此。”

楚冉蘅道,

“所以不必担心,你必然是名正言顺的定王妃。”

宫长诀佯作气恼地甩开楚冉蘅的手。

楚冉蘅却笑着看她,微微歪了歪头,眉毛挑起一点。

宫长诀看着他,露出了笑。

与此同时,一把染血的刀出现在坊间大街上,就放在离天晴地宁不过三尺以外的距离。

雨过之后,刀上的血被冲刷干净,那些蜿蜒的血迹却流成一个字。

路过之人皆惊,一大清早,随着一声尖叫,围观之人越发增多。

太阳出来,阳光将路面晒干,那血迹却留在了地面上,活脱脱一个楚字,几乎没有半分偏差。

这未免太骇人听闻,一个楚字更是让众人联想到定王一族。

定王一族恰在风口浪尖,又正是楚姓大族。

难道说,这把刀,与楚氏有关?

更甚者,这血…是不是,与前些日子楚世子受伤有关?

高大的白色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中,不自觉染上几分动人心魄。

楚冉蘅回头看她,蓦然间灯火斐然,屋中唯能见他身镀烛光,立在案旁。

“想必这雨会下许久。”

楚冉蘅道,

“我拿些东西给你看。”

宫长诀点点头。

楚冉蘅移开高案上的烛火,从案上的暗格里拿出一张锦帕来。

宫长诀起身,走到高案前,拿起烛火,照着楚冉蘅拿出来的锦帕。

楚冉蘅道,

“打开来看看。”

烛泪滴在案上,宫长诀忙将烛台放在案上。

展开锦帕,上面却是略微有些歪歪扭扭的簪花小楷。

宫长诀念出声,

“契妹与我,情投意合,我膝下一子,若契妹生而得女,必三媒六聘,迎女入我门,明月来主婚……”

宫长诀念了两行,忽然停住了声音,心跳得有些快,握住锦帕,有些震惊地看向楚冉蘅。

楚冉蘅看着她,

“明月来主婚,清风去送嫁。契妹左氏乃我闺中密友,义结金兰,愿子嗣结发,长续此情。”

落款是定王妃与左氏的名字。

宫长诀一见便知,左氏的名字确是其亲笔所书。

楚冉蘅伸出手,宫长诀递出锦帕,楚冉蘅却握住她的手腕,将锦帕一倒。

锦帕落在几案上,楚冉蘅握住了宫长诀的手,

“当年我母妃与你母亲乃至交好友,一次醉酒后,两人就地用锦帕写了这一段,大抵宫夫人已经忘记,但是我母妃却在临死之前念念不忘。”

楚冉蘅看着她,

“孟华文不过过客而已,我才该是你的未婚夫。”

他眼中的光很亮。

宫长诀摸着锦帕上的花纹。

“我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段。”

宫长诀似乎忽然察觉到什么一般,

“难怪,母亲知道我这些日子极有可能与你在一起,而后也知道赐婚的事情,却没有半分不满。”

大抵是母亲追悔莫及,多番纠结,但想起亡友,却愈发想将从前的玩笑变成事实,抚慰亡友在天之灵。

楚冉蘅道,

“进宫前,宫夫人已经将另一方锦帕拿出给我看过。”

这是认同的意思。

宫长诀道,

“原来开始的时候就不该这么多兜转。”

楚冉蘅道,

“定王府如今除却奴仆,只有我一人,若有定王妃,必然能操持我府中馈,为府中添些声色。”

宫长诀低头,额发随轻风飘动。

耳尖儿有一丝绯红漫上。过了许久,宫长诀转移话题道,

“你……之前在宫里,太后懿旨中也称你为定王,可是元帝并未封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冉蘅道,

“不必他封,凡爵位在任者薨逝,则嗣子继之,元帝不将此消息放出,也没有过名正言顺地封赏和昭告天下,众人都以为我未继承爵位,连元帝也以为,这样便可令我难以为继。”

烛火渐熄,屋中却因纱窗透入的光渐明。

“但是,太后却是明白,所以

雍德熹恭江山亡(2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刀,血与楚。

一把刀,血洗楚氏。

天清地宁这般正气凝滞的地方都驱赶不走的血刀。

也许根本就非鬼魅之物。

有好事者想起之前刀上的郎中令一族图腾。

郎中令,刀,血,楚。

郎中令与此有何干系?

有人就地将四样东西写下,围观的人却霎那间变了面色。

四样东西凑在一起,唯有一种连成一句的方法。

郎中令持刀血洗楚氏。

郎中令,为何如此?

西青京城内,同样人心惶惶,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

一家望族被杀,满地鲜血,尸骨无存,血迹一直流到西城河畔,尸骨无疑是被抛入河中。

而门上插着一支羽箭。

当晚,户户门窗禁闭,却都听见了似有千军万马袭来的声音。

马蹄声,箭射出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擂鼓叫阵之声,几乎就在耳边。

无人敢出来,而翌日清晨,又一望族被灭门,无一生还。

鲜血同样是连绵至西城河畔。门上依旧插着一支羽箭。

京城人心惶惶,大理寺已立案调查。

却有人纷纷上报,当晚听见了大周口音的说话声,似乎在下军令,说埋伏十万大军于西青京城,西青京城如今必然以为大周攻不过来,会疏于防备,届时,便将所有朝廷门户一一杀光,朝廷大乱之时,就是大周掌控西青之时。

大抵说法如是不绝于耳。

比民众更慌乱的是皇公贵族,一时大乱,甚至没有分寸地直谏上报请求增加京城守备。

启帝将奏折推到余宸面前,

“小五,你怎么看?”

余宸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不多时便放下,接连看了几本,余宸退后半步,作礼道,

“还请父皇听儿臣愚见。”

启帝道,

“说。”

余宸道,

“大周如今二十万兵力在手,但是一时半会儿,想抽调出十万悄悄潜入京城,无疑是无稽之谈,且不说会不会抽调,就是这路程,只怕也赶不过来。”

启帝道,

“依你之见呢?”

余宸道,

“依儿臣之见,大周遣了兵力偷偷摸摸进了京城,这是必然,只是若是京城一时间多了十万人,必然极明显,而且也没有住的地方。所以,这十万的说法有些问题。”

启帝道,

“但是,在第一晚,能一夜毫无声息杀灭三百多人的队伍,也绝对不会少。更何况,无数民众上报,说闻千军万马之声。若是人不多,必然没有办法轻易造出这等声势。”

余宸道,

“依儿臣愚见,如果不是人数有异,则必定是大周暗藏,京城四周多山,大周兵力驻扎暗藏在山林里的可能性非常大。”

“只要派兵搜山,一切皆可大白。”

西青京城城郊山中,

沈烨吃着干粮,被绑来的俘虏皆靠在山洞石壁上,有小兵上前,

“副将,已经绑了两家,再绑的话,只怕这山洞就容不下了,更别说是我们的干粮,到时候不得不去京城里买粮食,就一定会暴露。”

沈烨喝了一口水,

“那就选一家人少的,我们只绑两家,大抵起不到威慑的作用,现在西青皇室一定在犹豫要不要留兵,也肯定在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么通天的本领,会不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现在再绑一家,他们决定留兵的想法会更坚定,否则,必然达不到我们此行的目的。”

“是。”

山下忽然起了喧嚣的声音。

长安中,

一把血刀横空出现,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倘若楚冉蘅不出现,这把血刀便一直只是谈资,所有的一切就一直只是猜测。

宫长诀推开定王府的门,堂而皇之地从里面走出。

未曾戴面纱,却面色苍白,本身孱弱纤瘦,一身青色衣裙一裹,再加上本来挺得极直的背略微有些弯,横生羸弱病态之感。

街上见到宫长诀的人无不惊讶,上前询问者络绎不绝,

“长诀小姐,您可还好?”

“长诀小姐?”

宫长诀轻轻推开上前要扶住她的手,无力地道,

“我无事。”

众人跟着宫长诀,

“长诀小姐,需要我们通传宫家,遣人接您回去吗?”

宫长诀无力地笑笑,嘴唇苍白,

“不必了。”

宫长诀的笑还未完全绽放便已无力撑起。

众人脸色担忧,似乎眼前的少女一瞬便会飘走消失。

如立秋那一夜一般。

她手上拿着的锦帕落地,跟着的人忙捡起,

“长诀小姐!”

却无意间看见锦帕上的字,震惊地捂住了嘴。

宫长诀回头,看向叫住她的人,看向那人手中锦帕,轻声道,

“多谢,给我吧。”

那人惊讶的面色尤未定,宫长诀接过那锦帕,却是眸中泪光闪烁。

“长诀小姐,你可是有何难处?”

“如果有难处,不妨和我们说说。”

“千万别憋在心里,若是有何事,告诉我们,人多能想的办法也多。”

众人安慰劝解,只有那个捡到宫长诀锦帕的人惊魂未定。

捡到锦帕的人鼓起勇气道,

“长诀小姐,那锦帕上的字……”

宫长诀回头,轻笑了一下,却让人觉得苍白的笑中都是心酸。

“是真的。”

“我母亲与定王妃是闺中密友,曾经为我和楚世子定下亲事,只是席间笑谈,不足为据。后来孟家横插一脚,此事便作罢。”

听见这话,所有人都不自觉看向宫长诀手中那块锦帕。

长诀小姐与楚世子……曾经竟有过婚约?

宫长诀咳嗽几声。

继续道,

“这锦帕不过是当初笑谈,做不得数,只是太后也为我和楚世子赐了婚,也算是长辈之命了。”

众人闻言,惊骇之后是大喜,

“太后赐婚了?”

“真的吗?”

“此话可当真?”

宫长诀道,

“太后懿旨,自然当真。”

只是闻言,众人心里却直犯嘀咕,既然是真的,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过?

和那天晚上,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走出宫门有关吗?

宫长诀握紧了锦帕,

“我去了一趟定王府,是为了告诉定王,太后娘娘虽赐婚,但陛下反对,此赐婚,违背圣意,我会去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众人异口同声,

“不要!”

“长诀小姐,你可要三思,若不嫁给楚世子,您难道还要嫁给别人吗?”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怎么能够收回?”

宫长诀眼眶湿润,声音哽咽,

“但倘若我真的嫁给定王,只怕会为定王带来灾祸,眼下,已经是这般了。我实在不忍见一个无辜之人被牵扯进来,像陛下对宫家一样的被对待,没有退路,也没有未来。”

“这对他来说真的太残忍,他已经因此失去了族人——”

宫长诀忽然止住了话头,似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一般。雍德熹恭江山亡

刀,血与楚。

一把刀,血洗楚氏。

天清地宁这般正气凝滞的地方都驱赶不走的血刀。

也许根本就非鬼魅之物。

有好事者想起之前刀上的郎中令一族图腾。

郎中令,刀,血,楚。

郎中令与此有何干系?

有人就地将四样东西写下,围观的人却霎那间变了面色。

四样东西凑在一起,唯有一种连成一句的方法。

郎中令持刀血洗楚氏。

郎中令,为何如此?

西青京城内,同样人心惶惶,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

一家望族被杀,满地鲜血,尸骨无存,血迹一直流到西城河畔,尸骨无疑是被抛入河中。

而门上插着一支羽箭。

当晚,户户门窗禁闭,却都听见了似有千军万马袭来的声音。

马蹄声,箭射出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擂鼓叫阵之声,几乎就在耳边。

无人敢出来,而翌日清晨,又一望族被灭门,无一生还。

鲜血同样是连绵至西城河畔。门上依旧插着一支羽箭。

京城人心惶惶,大理寺已立案调查。

却有人纷纷上报,当晚听见了大周口音的说话声,似乎在下军令,说埋伏十万大军于西青京城,西青京城如今必然以为大周攻不过来,会疏于防备,届时,便将所有朝廷门户一一杀光,朝廷大乱之时,就是大周掌控西青之时。

大抵说法如是不绝于耳。

比民众更慌乱的是皇公贵族,一时大乱,甚至没有分寸地直谏上报请求增加京城守备。

启帝将奏折推到余宸面前,

“小五,你怎么看?”

余宸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不多时便放下,接连看了几本,余宸退后半步,作礼道,

“还请父皇听儿臣愚见。”

启帝道,

“说。”

余宸道,

“大周如今二十万兵力在手,但是一时半会儿,想抽调出十万悄悄潜入京城,无疑是无稽之谈,且不说会不会抽调,就是这路程,只怕也赶不过来。”

启帝道,

“依你之见呢?”

余宸道,

“依儿臣之见,大周遣了兵力偷偷摸摸进了京城,这是必然,只是若是京城一时间多了十万人,必然极明显,而且也没有住的地方。所以,这十万的说法有些问题。”

启帝道,

“但是,在第一晚,能一夜毫无声息杀灭三百多人的队伍,也绝对不会少。更何况,无数民众上报,说闻千军万马之声。若是人不多,必然没有办法轻易造出这等声势。”

余宸道,

“依儿臣愚见,如果不是人数有异,则必定是大周暗藏,京城四周多山,大周兵力驻扎暗藏在山林里的可能性非常大。”

“只要派兵搜山,一切皆可大白。”

西青京城城郊山中,

沈烨吃着干粮,被绑来的俘虏皆靠在山洞石壁上,有小兵上前,

“副将,已经绑了两家,再绑的话,只怕这山洞就容不下了,更别说是我们的干粮,到时候不得不去京城里买粮食,就一定会暴露。”

沈烨喝了一口水,

“那就选一家人少的,我们只绑两家,大抵起不到威慑的作用,现在西青皇室一定在犹豫要不要留兵,也肯定在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么通天的本领,会不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现在再绑一家,他们决定留兵的想法会更坚定,否则,必然达不到我们此行的目的。”

“是。”

山下忽然起了喧嚣的声音。

长安中,

一把血刀横空出现,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倘若楚冉蘅不出现,这把血刀便一直只是谈资,所有的一切就一直只是猜测。

宫长诀推开定王府的门,堂而皇之地从里面走出。

未曾戴面纱,却面色苍白,本身孱弱纤瘦,一身青色衣裙一裹,再加上本来挺得极直的背略微有些弯,横生羸弱病态之感。

街上见到宫长诀的人无不惊讶,上前询问者络绎不绝,

“长诀小姐,您可还好?”

“长诀小姐?”

宫长诀轻轻推开上前要扶住她的手,无力地道,

“我无事。”

众人跟着宫长诀,

“长诀小姐,需要我们通传宫家,遣人接您回去吗?”

宫长诀无力地笑笑,嘴唇苍白,

“不必了。”

宫长诀的笑还未完全绽放便已无力撑起。

众人脸色担忧,似乎眼前的少女一瞬便会飘走消失。

如立秋那一夜一般。

她手上拿着的锦帕落地,跟着的人忙捡起,

“长诀小姐!”

却无意间看见锦帕上的字,震惊地捂住了嘴。

宫长诀回头,看向叫住她的人,看向那人手中锦帕,轻声道,

“多谢,给我吧。”

那人惊讶的面色尤未定,宫长诀接过那锦帕,却是眸中泪光闪烁。

“长诀小姐,你可是有何难处?”

“如果有难处,不妨和我们说说。”

“千万别憋在心里,若是有何事,告诉我们,人多能想的办法也多。”

众人安慰劝解,只有那个捡到宫长诀锦帕的人惊魂未定。

捡到锦帕的人鼓起勇气道,

“长诀小姐,那锦帕上的字……”

宫长诀回头,轻笑了一下,却让人觉得苍白的笑中都是心酸。

“是真的。”

“我母亲与定王妃是闺中密友,曾经为我和楚世子定下亲事,只是席间笑谈,不足为据。后来孟家横插一脚,此事便作罢。”

听见这话,所有人都不自觉看向宫长诀手。。

雍德熹恭江山亡(2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后娘娘赐婚之时的懿旨也称世子为定王,世子确实已经继承王位无疑。”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心头那抹异样。

若说刀,郎中令,血,楚,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是这件事若真的如长诀小姐所说,便不可能是猜测与巧合,这封赏之事,总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想不起一分一毫。自己也还以定王世子的称呼呼唤对方。

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之前楚世子与长诀小姐满身是血从宫中出来,众人都觉楚世子是被牵连,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或许楚世子的受伤和命悬一线,是因为定王一族本就在元帝一处岌岌可危。

定王一族因此而死,楚世子声名远扬,元帝因此忌惮定王一族死灰复燃,压制住楚世子,不让他成为定王。而太后娘娘的赐婚却明确指出,楚世子已经是定王,一旦婚旨传遍,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楚世子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定王了,元帝一时惊骇恼怒之间,便狠下毒手,一箭双雕,对长诀小姐和楚世子一起下手。

所以那日,楚世子和长诀小姐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宫门口。

那道让长诀小姐担惊受怕的婚旨,让长诀小姐担心的原因,其实并非连累,而是定王身份暴露,必然引来灭顶之灾。

雍德熹恭江山亡

“定王?不是楚世子吗?”

“对啊,为何称世子为定王?”

宫长诀垂眸,道,

“世子早已是定王,前任定王薨逝之时,嗣子继之,无需封赏,已是定王,只是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赏赐与昭告天下,大家都以为定王仍是世子。太

山河不长诀

山河不长诀如何?

雍德熹恭江山亡(2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几个小兵低着头暗笑,他们可听说副将小时候遭过熊打,九死一生,几乎没了半条命,不怕?才怪呢!

几个人明知副将怕熊,却还在逗着副将,

“副将,既然您不怕,何妨走快一些。”

有一个小兵身后推着副将往前去,副将的腿却一抖,差点没站住。

副将嘴里骂骂咧咧,梗着脖子道,

“是哪个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推老子!”

几个小兵偷笑,刚刚副将听了他们说话,明明就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敢走得那么快,嘴里说着一点也不怕,动作倒是挺实在的。

副将往后走了几步,把一个小兵推到前面,

“你个王八羔子,是你推我的吧!”

“你站前头,给我挡风!”

副将说着挡风,却是躲在小兵身后,不敢打头往前走。

众人都知道这位副将家中显贵,从小就在军营里混日子,就为了逃避科举和读书。结果到现在,还是早年靠着家里弄了一个副将,却军功没立一个,书也没读到,逢乱必躲,并不出头。现在家道中落了,胆子更小的很,也不怎么敢管手底下的人,因为手底下的人都比他有能力,是真刀实枪拼上来的,保不齐哪天就飞黄腾达了,还要找他算账。

众人笑着,并不十分害怕,一是看了此处地形,不觉得敌军能窝在此处,二是带头的副将管教不严,并不阻止大家说笑聊天。

“副将,你看,你脚下那是什么!”

副将猛地跳起来,往脚下看,却空无一物。

副将恼羞成怒,

“你们这些兔崽子,气死我了没你们好果子吃!”

“诶,不对,你们看,那个是什么?”

“别骗我了,叫你们别骗了,还说不听,说不听不是?”

副将恼羞成怒地举起手要敲人,却被那个说话的人所指方向之物吸引。

“山洞?”

“是啊,那是山洞,一定有人。”

“这山洞口这么大,一定可以藏很多人。”

“快走!”

浩浩荡荡的军队噤声了,微微曲下身子往山洞靠近。

副将此刻也没有心情斥责小兵们了,也跟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四处张望,心跳得极快。

如此多人,却都压下了脚步声,悄无声息地向洞口靠近。

为首的人发现了洞口的血迹,

“血?”

“还有吃剩的残躯?”

“什么东西?”

为首的人离洞口不过一步时,却听见里面猛地一声咆哮,似乎能穿过洞口直达耳畔,狂暴且恐怖。

“熊!”

“是熊!”

旁边的人忙捂住尖叫的人的嘴。

副将已经被吓得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他们似乎感觉到地在震动,似乎是什么生物的脚步步伐,极其沉重,地面都在颤抖。

为首的人吓得呆若木鸡。

那个脚步声还在一步一步响起,越来越近,所有人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而后面的人已经开始跑了。

副将被一把拎起来,提着就走。

“跑!还不跑等着喂熊吗!”

“快跑!”

里面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众人慌不择路地逃跑,后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也跟着一起跑,几乎跑出来一生最快的速度。

而后面的脚步声似乎就要赶上来,就要走出洞口,血腥味像融在了风里一样,直冲冲地闯入人的口鼻里,直让人想吐。

山上的人有从斜坡直接跑下去的,也有原路返回的,本就由并不上心的副将带领,众人都是放松的,此刻危险近在眼前,足足数万人,居然就这么四散开来,跑得半山下全都是点点的人。

不少人甚至一路跑一路吐,副将早已瘫软无力,被人扛着跑下山去。数万人,其实不过京城恤养的老弱病残罢了。用这些人,不过是想减少朝廷青壮兵力的损失。

这些人本就贪生怕死,也许久未上战场,甚至是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被强行征兵征来的,没有太强的军队纪律和意识,如今遇见小事,也只想着自己活命,没想过这么多人,若是团结一心,区区黑熊算什么。

众人慌不择路地逃跑,山洞里还一直响着野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恐怖,还带着回音,吓得人毛骨悚然。

山洞中,十多个善于口技的人仍在齐声学着熊的叫吼声,回声阵阵响在山洞中,血腥味重得让人窒息,却没有人停下来。

此次带来的一千人,本就是心思活络之人,各种技艺皆有之,最重要的,恰好就是擅长口技之人,之前,就是半夜用这些擅长口技的人,弄出千军万马的声音来,吓得西青京城里的人魂不附体。

此时俘虏们拼命弄出来的声音倒像是融入了回声中,导致声音愈发杂碎,真实得吓人。

众人齐声跺地,发出的声音齐整,一声声极重。

像极了野兽行走的声音。

听见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停息,沈烨像是被打了一拳,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一边喘气一边下着命令,

“走,马上走,今晚之前,在启帝的命令还没有到达下一个出关关卡之前,全部撤离”

“之前在城墙附近打的地洞还在不在?”

“在!”

沈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马上,带着俘虏从那儿出京畿,再穿过一个城就能到大周了。”

众人挟持着俘虏,从山的另一面离开,动作极快,从密林中逃跑,不过两刻钟,已全部下山。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色中,长长的队伍穿过山林。水光泛泛,倒映着墨蓝的夜色。

西青皇宫中,

“回陛下的话,已经在城中搜寻过,并未发现什么地道或能藏人的地方。”

启帝抬眸看向余宸。

内侍太监和宫人跪倒一地。

在同一件事情上,五皇子的判断错误了两次,一次尤可说是以外,两次,便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意。

余宸跪道,

“父皇,儿臣愚不可及,妄作聪明,贻误军机,还请父皇降罪。”

“此次贻误了战机,儿臣难辞其咎,罪当万死,父皇不必念及父子情分,儿臣该死!”

余宸字字痛心疾首。

启帝站在余宸面前,内侍与宫人不敢抬头看。

一个看似在认错,且字字恳切,却是在逼着对方不能降罪,倘若一个质于他国的皇子刚回来就被当成罪犯处置,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会让别人觉得陛下薄情寡义。

五皇子,大抵就是明知陛下不敢轻易动他,所以才这般相逼。

若说是万事皆不知,这般求死是真心实意,此人亦是工于心计,能对自己狠下毒手,不计后果请求原谅的人,绝非是一般人。

启帝面色阴沉,没有再看余宸,

“连夜传朕命令,将边关封锁,不管是任何人,都不允许放出去。”

稍微精明点的内侍大都会看人面色,揣摩圣意,如今陛下问也不问五皇子,也不再做戏,大抵便是恼怒至极,已经没有心力再与之周旋。

只是这五皇子,不管这两次是意外还是精心策划,只怕往后的日子里,五皇子其人都必然再无甚前程。

一千人带着俘虏几乎是跑得没影,一路上皆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几乎没有歇息。

路上遇见蛇虫鼠蚁,避不过的,都毫不犹豫地碾死过去,遇见河也直淌过去。

竟在一更天就全部出关,回到大周境内。

而此时,启帝的圣旨才刚刚到达边关。

边关城门的人都警惕万分,在城门女墙发现了大洞,自以为找到了大周兵将潜入之处,死守一夜,却没有任何人通过。

西青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没有离开,那便是还在西青里,但是到底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见过,好几次搜城也都没有丝毫收获。

比西青百姓更害怕的是西青的贵族,之前两次被杀人抛尸的都是西青的望族。

说明大周就是冲着名门望族来的,而且能第一次灭门时,能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将那些尸体抛掷入河,整整三百人,一具尸首都不留,可见大周大周到底是潜入了有多少人才能这般猖狂。

不停地有大臣和贵族上谏,请求启帝将要拨去大周鄞州的三十五万大军留一部分在西青京城里,以防大周忽然起事,一夜之间,要是京城被端了,无异于国亡。

之前所有人还野心勃勃地想着要一举攻破大周京都,一并吞并大周,如今,却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甚至,他们在明,是明晃晃地要从鄞州青州攻过去。

他们却连大周的军队都摸不着在哪儿。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瑟瑟发抖地坐在家中等死。

现在更是草木皆兵,感觉每个地方都危机四伏。

被杀的那些名门望族门户被封起来,但是流言与惊慌却越禁越不止。

西青皇宫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生怕轮到自己当值伺候启帝,怕路上走时遇见启帝。

谁不知,如今陛下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大发雷霆,现在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妄动,那些上报的奏折却仍旧不停地呈上来。

一千人带着俘虏几乎是跑得没影,一路上皆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几乎没有歇息。

路上遇见蛇虫鼠蚁,避不过的,都毫不犹豫地碾死过去,遇见河也直淌过去。

竟在一更天就全部出关,回到大周境内。

而此时,启帝的圣旨才刚刚到达边关。

边关城门的人都警惕万分,在城门女墙发现了大洞,自以为找到了大周兵将潜入之处,死守一夜,却没有任何人通过。

西青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没有离开,那便是还在西青里,但是到底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见过,好几次搜城也都没有丝毫收获。

比西青百姓更害怕的是西青的贵族,之前两次被杀人抛尸的都是西青的望族。

说明大周就是冲着名门望族来的,而且能第一次灭门时,能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将那些尸体抛掷入河,整整三百人,一具尸首都不留,可见大周大周到底是潜入了有多少人才能这般猖狂。

不停地有大臣和贵族上谏,请求启帝将要拨去大周鄞州的三十五万大军留一部分在西青京城里,以防大周忽然起事,一夜之间,要是京城被端了,无异于国亡。

之前所有人还野心勃勃地想着要一举攻破大周京都,一并吞并大周,如今,却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甚至,他们在明,是明晃晃地要从鄞州青州攻过去。

他们却连大周的军队都摸不着在哪儿。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瑟瑟发抖地坐在家中等死。

现在更是草木皆兵,感觉每个地方都危机四伏。

被杀的那些名门望族门户被封起来,但是流言与惊慌却越禁越不止。

西青皇宫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生怕轮到自己当值伺候启帝,怕路上走时遇见启帝。

谁不知,如今陛下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大发雷霆,现在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妄动,那些上报的奏折却仍旧不停地呈上来。

一千人带着俘虏几乎是跑得没影,一路上皆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几乎没有歇息。

路上遇见蛇虫鼠蚁,避不过的,都毫不犹豫地碾死过去,遇见河也直淌过去。

竟在一更天就全部出关,回到大周境内。

而此时,启帝的圣旨才刚刚到达边关。

边关城门的人都警惕万分,在城门女墙发现了大洞,自以为找到了大周兵将潜入之处,死守一夜,却没有任何人通过。

西青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没有离开,那便是还在西青里,但是到底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见过,好几次搜城也都没有丝毫收获。

比西青百姓更害怕的是西青的贵族,之前两次被杀人抛尸的都是西青的望族。

说明大周就是冲着名门望族来的,而且能第一次灭门时,能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将那些尸体抛掷入河,整整三百人,一具尸首都不留,可见大周大周到底是潜入了有多少人才能说明大周就是冲着名门望族来的,而

雍德熹恭江山亡(2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一千余人连带俘虏当夜一更天时到达大周边界。

而行至鄞州用了三天,尽是踅摸着没人的山林过去,以免西青留在鄞州的残部发现。

但在此一行人到达前,西青封锁边关的消息更早地到达了鄞州。

姚远坐在帐中,听着小兵的传报,帐中一片寂静,众人不敢说话。

游骑将军道,

“如今西青像是要下死力搜寻我们的人,如今真的掘地三尺来找,西青京城里面里里外外全都搜过,所幸是没有搜到咱们的人,这般搜寻都搜不到,可见我们的人已经离开了西青京城,但是咱们的一千兵将不在西青京城,就必然会想着往边关走,现在边关也封锁了,咱们还没有收到沈副将半点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是啊,现在宫将军又下落不明,倘若西青趁此机会,识破我们的技俩,将所有大军向我们派过来,到时咱们这十几万人,定然难以招架。”

“将军,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一个长相威猛五大三粗的壮汉压着腰间的佩刀,却是认真地道,

“现在宫将军不在,人又不够,鄞州也弱,当务之急,是要将宫将军寻回来,或许能有转机。”

姚远站起,

“不可!”

“将军,为何不可!”

“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儿,要是您与宫将军有什么私人恩怨,那也是你们的事儿,现在国难当头,再不加大兵力去找,难道等西青打上门来了,才想起宫将军的好,等着宫将军来救吗?”

姚远垂眸,眉紧紧地皱起。

现在,那一千人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在这样的搜查之下,别说是人,就是飞鸟鱼虫也躲不过去。足足一千人,还带着俘虏,踪迹极易败露,被西青发现或许不过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且这般,西青也知那些名门望族没有死,他此次派遣兵力前去,就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白白搭进去一千人命。

一个想法自姚远心中滋生,姚远扶住高案,案上放着的地图在他眼前有些恍惚,

倘若…当时,干干脆脆地把这些名门望族杀了,便早绝后患,就算是被抓,也扰乱了西青秩序,惊扰了西青,说不定,西青亦会因此多疑,小心翼翼,不敢将全部兵力往大周鄞州派遣。

姚远握紧了桌角,

不,不对,这是滥杀无辜,那些名门望族没有错,为何无辜致死,他办不到,也不能这么做。

红缨枪被放在一旁,枪头被擦得发亮。

似乎是在看着姚远。

姚远手上青筋暴露,他决不能做大将军最厌恶的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这些都不是君子所为,这些名门望族,不该因为他们的斗争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旁边的人看着姚远的额上猛然冒出许多冷汗,心上咯噔一下,却仍旧在争论和劝解。

“姚将军,事不宜迟,现在就该去寻宫将军啊。”

“宫将军几度起死回生,有好几次,情况比我们还要严峻,那般的险境都渡过且大获全胜了,这次也必然能想出绝处逢生的办法。”

“宫将军不来,这三军听谁号令?难不成能听我们这些人的吗?”

“姚将军,您难道没见到,宫将军来了之后,士气高涨,上战场的时候似乎都勇猛不少,而跟着我们,尽是服从命令罢了,倘若没有宫将军主持大局,现在凑齐的这些人就都像一盘散沙。”

“宫家军有宫家军的训练手段,坐阵与发号施令也不是别人一朝一夕就可以学到的。本来还盼着宫将军把并不完全齐整的十多万大军整合整合好,能像从前打仗那般刀戈必血,却没想到,宫将军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失踪了。咱们的兵将在西青被抓,更是雪上加霜,难不成,要我们等死吗?”

“你闭嘴吧,话这么多不如去当师爷。”

“但是话说了这么多,理却没有错,姚将军,还是尽快派人去将宫将军找回来吧。”

“是啊,将军,你我当年同为宫家将,不是不知道宫将军对三军独一无二的引导作用,倘若今日宫将军失踪,我们却不加寻觅,到时候,也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姚远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知道些什么!”

“都给我闭嘴!”

一群人本是想着劝解姚远,却没想到姚远会丝毫不领情,一个两个面上都不甚好看。

众人倒是不畏惧,只是有些心寒。

方才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语重心长道,

“姚将军,你我心里清楚,没了宫将军,咱们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次匈奴骚扰大周北境,你去的时候带着八万大军,匈奴才五万,本以为是因为将士们不适应北境,所以连连战败,可是宫将军过去之后,又是什么样子?”

“那次看见宫将军来的时候,大家伙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点伤,士气低迷,可是宫将军一走进来,一击掌一说话,一朗声大笑,你心里头的害怕还有多少?”

“靠着剩下的一万五千人,宫将军就是绝处逢生,把匈奴那五万精兵打得屁滚尿流。”

“宫将军有多重要,将军您心里难道没点数?”

“纵使是再难的条件,再悬殊的兵力,宫将军几乎都能化险为夷,但换一个人,无论是谁,都是一场灾难,就算是宫小将军,也难达到这种程度。现在西青眼见就要勘破一切,您之前一直不派大量兵力去寻宫将军,直道宫将军在自己帐中忽然消失,必定是去勘察地形,为作战做准备,没有告诉旁人,悄悄离开,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但是现在,就算宫将军是真的去勘察地形了,也必须要花大力气去寻回来。”

游骑将军抬头,一双倒吊的上挑眼看着姚远,

“更何况,宫将军根本就不是去勘察地形了。”

姚远忽然一阵冰凉与心悸。

游骑将军道,

“宫将军是个稳重的人,做什么都一定会留有后路,也会想着周全。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

众人皆看向姚远,姚远的心猛地一紧。

校尉却道,

“必然是敌军入了营,暗暗劫走了宫将军,现在周边都是咱们的人,西青想要大量涌入绝对不可能,只可能派遣了几个人进来行事,大抵就是为了让我们群龙无首,扰乱我们的脚步。”

“对,周围全是我们的人,他们也不可能能堂而皇之走出去,宫将军必然还在周遭,被他们藏着。就如同我们藏俘虏一般,藏宫将军。”

听见众人并未怀疑自己,姚远并未有半分庆幸,心下像是有巨石来袭。

他如今的行径,将宫韫关起来,不允许他出现,不能让他带兵。

这无异于是往自己人的心上捅刀子。

顾忌远的,而伤了近的。

那些名门贵族尚且从未谋面,他都表现出如此善意。

但对自己的兵将,对这三军,还有背后等着他们庇佑的百姓们,却是如斯残忍,剥夺掉他们仅剩的希冀,宫家这些日子里,造作声势,使万民皆信,只要宫家出战,一定大捷,大周也必定安然无恙,借此,宫家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身,更是在安万民之心,从而使国之内不因外敌而动荡,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害怕流离失所,横尸遍野,饿殍遍地。

宫家好不容易铺好的一切,为这万万民,万万生铺好的一切。

如今,竟是被他亲手毁了。

姚远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栗,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是他满心满口大善,做出来的事情,却和死敌对大周做出来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他为了敌国的几个名门望族,为了几个出谋划策要吞并大周的望族,对自己一方的人下手。

可是,他护着那些人,竟也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错处。

想着宫韫平静的神态,看着他,眸中已经尽然是失望的模样。

姚远只觉得地面似乎软塌塌的,好像要陷下去一般,空落落的无可依托。

姚远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头晕目眩,

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只是想帮宫韫摆正善恶是非的观念。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宫韫数次与他辩驳,如今却是不再有心思与他再说。

大抵,是已然失望了。

他之前,为何竟觉得大善是如此?

大善该是如此吗?

不顾自己身后的千万人,一心以为高洁,去袒护敌人,心疼敌人,为敌人考虑。

他与那些沽民钓誉之徒又有何区别?不过是用别人的痛苦,来换自己自以为的品性高洁,用别人的代价,来成全自己所谓圣人之举。

姚远似乎能见宫韫失望的眉眼,出生入死数度的兄弟,对他说,他慷他人之慨,不是善,而是恶。

姚远猛地掀开帐子,不管身后众人的目光,猛地跑起来。

帐中兵将一片寂静,

“大抵,也是时候让姚将军清醒清醒了。”

“战前仁慈已不是一次两次,当年匈奴五万人对我们八万人,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突然下令不许屠杀城中百姓,怎么会让那些匈奴兵就这么轻易地乔装成百姓躲过一劫?”

且这般,西青也知那些名门望族没有死,他此次派遣兵力前去,就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白白搭进去一千人命。

一个想法自姚远心中滋生,姚远扶住高案,案上放着的地图在他眼前有些恍惚,

倘若…当时,干干脆脆地把这些名门望族杀了,便早绝后患,就算是被抓,也扰乱了西青秩序,惊扰了西青,说不定,西青亦会因此多疑,小心翼翼,不敢将全部兵力往大周鄞州派遣。

姚远握紧了桌角,

不,不对,这是滥杀无辜,那些名门望族没有错,为何无辜致死,他办不到,也不能这么做。

红缨枪被放在一旁,枪头被擦得发亮。

似乎是在看着姚远。

姚远手上青筋暴露,他决不能做大将军最厌恶的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这些都不是君子所为,这些名门望族,不该因为他们的斗争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旁边的人看着姚远的额上猛然冒出许多冷汗,心上咯噔一下,却仍旧在争论和劝解。

“姚将军,事不宜迟,现在就该去寻宫将军啊。”

“宫将军几度起死回生,有好几次,情况比我们还要严峻,那般的险境都渡过且大获全胜了,这次也必然能想出绝处逢生的办法。”

“宫将军不来,这三军听谁号令?难不成能听我们这些人的吗?”

“姚将军,您难道没见到,宫将军来了之后,士气高涨,上战场的时候似乎都勇猛不少,而跟着我们,尽是服从命令罢了,倘若没有宫将军主持大局,现在凑齐的这些人就都像一盘散沙。”

“宫家军有宫家军的训练手段,坐阵与发号施令也不是别人一朝一夕就可以学到的。本来还盼着宫将军把并不完全齐整的十多万大军整合整合好,能像从前打仗那般刀戈必血,却没想到,宫将军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失踪了。咱们的兵将在西青被抓,更是雪上加霜,难不成,要我们等死吗?”

“你闭嘴吧,话这么多不如去当师爷。”

“但是话说了这么多,理却没有错,姚将军,还是尽快派人去将宫将军找回来吧。”

“是啊,将军,你我当年同为宫家将,不是不知道宫将军对三军独一无二的引导作用,倘若今日宫将军失踪,我们却不加寻觅,到时候,也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姚远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知道些什么!”

“都给我闭嘴!”

一群人本是想着劝解姚远,却没想到姚远会丝毫不领情,一个两个面上都不甚好看。

众人倒是不畏惧,只是有些心寒。

方才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语重心长道,

“姚将军,你我心里清楚,没了宫将军,咱们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次匈奴骚扰大周北境,你去的时候带着八万大军,匈奴才五万,本以为是因为

雍德熹恭江山亡(2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十万倒也算一个保险的数字,留十五万大军于鄞州,已是足够。再不济,在鄞州打个平手亦可。”

“对,现在大周在鄞州道兵将一定不会太多,我西青派十五万前去,绰绰有余。”

启帝的食指摩挲着佛珠。

太尉满头冷汗。

在场之人,无不害怕大周忽袭,而大周忽袭,直接伤及的就是他们的既得利益。

无人不倾向于自保,启帝亦不外乎是。

想做千古一帝,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启帝道,

“太尉以为呢?”

众人安静下来。

太尉冒着冷汗,道,

“臣觉得,再加十万,则留在京城道将士足足有二十五万,是否太多了一些。或许…或许…有待商议。”

众臣又开始争辩。

启帝眉头紧皱,众宫人见此,面色皆是不好。

“到现在边关都没有发现有人离开,大周道兵将肯定还在西青,还有城墙边发现的那个可供数百人同时通过的地洞,大周这次是下了血本,要与我们殊死一战,你我怯战,兵力稀疏,这不是自为蛾火吗?”

““二十五万,真的着实太多。”

“怎么会多?要是——”

启帝道,

“都给朕住口!”

众人霎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启帝微微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调拨二十万兵力入京城,以防万一,剩下十五万,送出西青,前去鄞州。”

“太尉,你令镇国大将军并卫将军前去鄞州,你留下来,镇守京城。”

太尉垂眸,不敢直视启帝,心下幽怨,道,

“唯。”

启帝道,

“其余大臣,每户拨一百兵士相护。每坊使五百人勘察保护,剩余者一分为三,二分守城门,一分守皇城。”

启帝的食指笃了笃桌面,

“可有异议?”

“无。”

“陛下英明。”

众人面色各异,貌合神离,嘴中皆是赞同。

长安中。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一群小孩鼓着掌跑跑跳跳。

跑过了茶摊子,茶摊上三三两两坐着的百姓闲聊着,

“太子殿下这回,这怕是惹怒了那位了。”

“那位一直苛政重税,太子殿下忽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谏,说要减免赋税,那位能欢喜吗?”

“不知道怎么的,那个被废了的公主,居然堂而皇之站到朝堂上,听说,样子上,是看那位气的厉害要倒下,废了的那位就上前,假意扶着那位,实际上,却借这个机会,当朝反驳太子殿下,堂而皇之地站到百官面前,金殿之上。”

“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儿子不要,反而去壮大女儿的声势,难不成,是要效仿唐明皇,纵容长乐公主,甚至几欲立皇太女吗?”

“大抵是太子此次上谏,替咱们减免赋税,惹怒那位,那位要给太子殿下些颜色看看罢。”

“只是太子殿下到底有些委屈的。”

“那位与太子殿下明明就是父子,行事却天差地别,你看看,这几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想方设法减免了赋税,甚至冒着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结党营私的风险,联合百官做了这件事,心里这般看重咱们,若是太子殿下能继位,定然能得比今日更好的局面。”

“父子二人当真差距大的很。”

“听说那什么劳什子废公主养了一府的面首?”

“是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全是年轻男人,还有些是妓坊的小倌儿,不是面首,还能是什么?难不成,要和那些小倌儿谈什么国事?”

“当真是淫。秽败节,小小年纪,一个女子竟这般放荡,还是金枝玉叶,就算是老百姓道姑娘,也只怕要投河自尽了,她倒还自得其乐,日日金银珠宝,美人珍馐地往府里抬。”

“我可知道,之前这废公主喜欢过楚世子。”

“什么楚世子,是定王!”

“是是是,是定王,你瞧我,记性不好,给忘记了。”

“诶诶,说到这儿,定王和长诀小姐到底是下定了还是没下定,当真是急死人了。”

“太后赐婚了。”

“可我记得,当然长诀小姐可是说,因为那位不喜,怕连累定王,所以去与定王商议,要解除婚约。”

“解个屁啊,好不容易到了这天了,又进进退退,当真是急死人了。”

“那日我见长诀小姐可是面色苍白,感觉一阵风就能给她吹跑了,要不早早定下来,哪里还折腾得起呢?”

“折腾不起也没办法,谁让那位碍着眼了。雍德雍德,昏庸无德,可不是白来的,当年定王一族全灭,亏那位还悲痛万分,给予厚葬,做足了样子给咱们和楚世子看,楚世子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却是不闻不问了,样子都懒得做,连个衣冠冢都没给立,过河拆桥,说的就是这种人。”

“律法无度已不是一日两日道事情,我四年前报的案子,说是会往下查,我一催再催,却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半分音讯,上行下效,那些大臣见那位的样子,自然也就随意了。法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姑姑家的女孩儿差点被人杀,凶手都上报了,居然愣是到现在都没有个结果。”

“诶,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当街拦住关大人,求他给办案子,关大人下令下去,下面人慌了,两日就查出来了。要不,你也让你姑姑去关府门前求求?”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

“关大人前些日子还救济了灾民,又因为跟着太子殿下一同上谏,惹怒了那位,现在关大人也必定焦头烂额。要不等过段时间再去,想必也不迟。”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太后娘娘倒是与那些人不同,那位的女儿要杀长诀小姐,太后娘娘马上封长诀小姐为公主,为宫家撑腰,那位要打压宫家的时候,也恰是太后娘娘,直接借婚旨告知天下楚世子已是定王,为长诀小姐和楚世子赐婚。想来太后娘娘,与那位,恐远不是一派。”

听这话的人皱了皱眉头,

“自然不是一派,那位不过是先帝养子,太后娘娘陪着先帝从潜邸到庙堂,谁不称一代贤后?难道太后娘娘还看不清楚事实本质吗?”

众人闻言,然有些被认可了的喜悦,他们一直以来情绪,并非只他们所有,连太后娘娘,一代贤后都这么想,无疑是将那位钉在了耻辱柱上,高位之上,也有人是一直无言地支持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

方才跑过了街的小孩子又跑回来,嘴里唱着歌谣,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众人摇摇头,点点头,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碗,沉默下来。

宫长诀回到宫府之中,左氏坐在花厅中,似乎早已坐在这里,等她归来。

宫长诀进入花厅,到有几分心虚,如今她堂而皇之留在定王府一夜,只怕母亲再开化,也是要不喜的。

左氏的眼睛中却是黯淡,并未注意她进来,只是看着地面,满面愁容。

宫长诀只以为左氏生气了,忙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左氏看见她道裙摆,还未及抬眸看她,便闻花厅之内,响起男子声音。

“宫小姐着实是让本宫好等。”

宫长诀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杨晟正拿着茶杯,用茶杯盖刮着茶上浮沫,却是挑眉看着她。

宫长诀眉头微皱。

杨晟放下茶杯,一双眸微微眯起,

“宫小姐昨夜去了何处?”

宫长诀正过身来,直视着杨晟,

“太子,本宫说到底也是你的长辈,一声声道宫小姐相唤实是不妥,还请唤本宫一声姑姑。”

杨晟笑笑,站起身来,看着她,

“姑姑?”

杨晟道,

“未曾庙堂举宴,行册封礼,说实话,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长公主。”

“这声姑姑,本宫也很想叫,只是怕没有机会了。”

宫长诀眸中清寒,道,

“本宫已上宗碟,是先帝与太后娘娘的义女,亦是名正言顺道大周长公主,而太子殿下虽是储君,却生生矮本宫一辈,如今还强词夺理,侮辱尊长,只怕这些日子,借着赋税一事,关大人给太子笼络的民心,很快也要散了。”

此话在杨晟耳中,却是无奈与愤恨之言,借这件事,宫长诀在借题发挥,恨关无忘竟然对宫家倒戈相向,恨关无忘居然投入他门下。

杨晟笑道,

“关太傅可是本宫的左膀右臂,就算是眼下道一切消散,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机会,让万民向我,长公主可是记恨了?”

宫长诀侧过头去,故意装出一副盟友被抢,被人背叛道恼羞成怒,

“倘若太子今日是来说这个的,还请太子立刻从此门庭出去。”

宫长诀此行无疑让杨晟确信了关无忘已倒向他的阵营。

杨晟敛了笑意,道,

“何必动怒?”

“长公主莫不是不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了?”

宫长诀似乎有些受惊,却极力维持平静,

“本宫不记得与你有何约定。”

杨晟的笑中带着几分阴郁,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了,还请长公主拭目以待。”

“三日之后,就是你我约定兑现时刻,长公主可一定要来。”

杨晟挑起眼睛,宫长诀眸中的光凛冽了几分。

难道,杨晟要在三日之后举兵造反,杀了元帝,自己上位吗?

宫长诀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杨晟正拿着茶杯,用茶杯盖刮着茶上浮沫,却是挑眉看着她。

宫长诀眉头微皱。

杨晟放下茶杯,一双眸微微眯起,

“宫小姐昨夜去了何处?”

宫长诀正过身来,直视着杨晟,

“太子,本宫说到底也是你的长辈,一声声道宫小姐相唤实是不妥,还请唤本宫一声姑姑。”

杨晟笑笑,站起身来,看着她,

“姑姑?”

杨晟道,

“未曾庙堂举宴,行册封礼,说实话,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长公主。”

“这声姑姑,本宫也很想叫,只是怕没有机会了。”

宫长诀眸中清寒,道,

“本宫已上宗碟,是先帝与太后娘娘的义女,亦是名正言顺道大周长公主,而太子殿下虽是储君,却生生矮本宫一辈,如今还强词夺理,侮辱尊长,只怕这些日子,借着赋税一事,关大人给太子笼络的民心,很快也要散了。”

此话在杨晟耳中,却是无奈与愤恨之言,借这件事,宫长诀在借题发挥,恨关无忘竟然对宫家倒戈相向,恨关无忘居然投入他门下。

杨晟笑道,

“关太傅可是本宫的左膀右臂,就算是眼下道一切消散,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机会,让万民向我,长公主可是记恨了?”

宫长诀侧过头去,故意装出一副盟友被抢,被人背叛道恼羞成怒,

“倘若太子今日是来说这个的,还请太子立刻从此门庭出去。”

宫长诀此行无疑让杨晟确信了关无忘已倒向他的阵营。

杨晟敛了笑意,道,

“何必动怒?”

“长公主莫不是不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了?”

宫长诀似乎有些受惊,却极力维持平静,

“本宫不记得与你有何约定。”

杨晟的笑中带着几分阴郁,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了,还请长公主拭目以待。”

“三日之后,就是你我约定兑现时刻,长公主可一定要来。”

杨晟挑起眼睛,宫长诀眸中的光凛冽了几分。

难道,杨晟要在三日之后举兵造反,杀了元帝,自己上位吗?

宫长诀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杨晟正拿着茶杯,用茶杯盖刮着茶上浮沫,却是挑眉看着她。

宫长诀眉头微皱。

杨晟放下茶杯,一双眸微微眯起,

“宫小姐昨夜去了何处?”

宫长诀正过身来,直视着杨晟,

“太子,本宫说到底也是你的长辈,一声声道宫小姐相唤实是不妥,还请唤本宫一声姑姑。”

杨晟笑笑,站起身来,看着她,

“姑姑?”

杨晟道,

“未曾庙堂举宴,行册封礼,说实话,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长公主。”

“这声姑姑,本宫也很想叫,只是怕没有机会了。”

宫长诀眸中清寒,道,

“本宫已上宗碟,是先帝与太后娘娘。。。

雍德熹恭江山亡(2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太子想做什么,自有自己打算,与本宫说,难道就不怕本宫泄露消息,大事败露吗?”

杨晟道,

“长公主难道就不想看这一切发生吗?”

宫长诀敛眸,不再看杨晟,道

“与本宫无关,太子休要牵扯上本宫。”

杨晟不因她的疾言厉色而变换面色,只是依旧笑着,看着她,道,

“若你愿看,站在西高阁上看便是,想来整个皇宫,最安全,也最能看清楚一切道地方就是那儿了。”

杨晟看宫长诀的样子,似乎是想问,却又不能拉下面子来问。

杨晟只当她是害怕他设埋伏,亦或是在楚冉蘅与他之间摇摆不定。

只是,楚冉蘅又算什么?

不过是他随手可捏死的一只蚂蚁罢了。

她有几分倾慕楚冉蘅,不过是像长安之中那些小姑娘一样。

她想要的权势地位,想要能自保道能力,只有他能给,楚冉蘅算是个什么东西?

宫长诀没有回答,只是左氏却握紧了宫长诀的手。

左氏道,

“长诀不过小孩子心性,太子殿下何必邀她入宫为陛下贺寿?只怕会弄砸了太子殿下的精心准备。”

左氏眼中浮着几分护子心切,却竭力地压下去。面上荣辱不惊,

“太子殿下不如邀他人前去,免得长诀怠慢。”

杨晟却道,

“没有人比长公主更适合出现在那里。”

“宫夫人放心吧,本宫自会好好照料长诀。”

屋外花草向阳,屋内冰寒冷日色三分。

杨晟笑着,背着手,抬步走出花厅。

忙有宫人跟在身后。

左氏担忧道,

“长诀,这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你可真的要去?”

宫长诀安抚着左氏,

“母亲勿要担心,太子不能对我做什么,若是我进了宫却不能完完整整地出宫,他费心经营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左氏依旧有些犹豫,

“到底是有危险,听他话中,你们有约定,你与那太子,究竟有什么约定?”

宫长诀眸色微变,阳光射入花厅之中,一瞬间有些凝滞。

还未及宫长诀回答,一个小厮拿着一个信统进屋,

“夫人,大小姐,边关来信了。”

左氏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宫长诀亦看向小厮手中的信統。

左氏接过信統,将盖子打开,读了两行,忽然热泪盈眶,宫长诀忙将信接过来看。

宫长诀看见信上内容,面上带笑,

“父亲回来了,母亲这是好事啊!”

“母亲,咱们没有判断错,父亲真的没事。”

闻言,左氏却是用绣帕捂着嘴哭起来,忍不住的哽咽,

“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老天保佑。”

宫长诀握着信,拍着左氏的背,

“母亲,都过去了,信上说,现在已经用计使西青兵力减去一半,得胜十拿九稳,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左氏哽咽道,

“好……太好了……”

“等你父亲平安回来,就此咱们就安心了,再不准你父亲去边关了。”

宫长诀笑道,

“好,不准他去,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左氏破涕为笑。

宫霑提步走进花厅,见左氏和宫长诀又哭又笑,道,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宫长诀将手中的信递给他,

“叔父这几日连马匹盔甲都备好了,随时一副要出战的样子,就等着那天被逼上梁山,代替父亲的位置引领三军,现在好了,也不必日夜小心翼翼了。”

宫霑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看完,良久未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凝重,

“所幸二哥没事。”

宫长诀垂眸,语气忽然沉重下来,道,

“叔父,这些日子里,长安几乎被全然撼动,对太子来说正是大好时机,如今,太子怕是要举事了。”

宫霑走到高案前,撩袍坐下,

“太子手中无兵,如何举事?”

宫长诀一字一句道,

“可是关无忘有虎符。用虎符调动这么几千人,或是将皇宫包围,已经是绰绰有余。”

宫霑拿起茶杯,提着茶壶倒出热茶,道,

“到底太子如今适不适合举事,关廷尉比我们清楚,他自有主张,倘若到了时机,关廷尉自然会交出虎符,替太子举事,夺了元帝的皇位。”

宫霑饮一口茶,

“长诀,别太担心了。”

左氏摸着宫长诀的头,

“你叔父说的是,你不必太担忧了,关大人自有打算,你叔父心里也有数。”

宫霑道,

“嫂子,让长诀少出去吧,这几日长安乱得很,流民乱窜,城南的百姓都涌入城北乞讨,还有源源不断的难民在往长安涌,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混乱道局面,姑娘家家的,少往外面跑就是。”

左氏看向宫长诀道,

“可听见了?”

宫长诀还没回答,宫霑又道,

“长诀,昨日怎么不见你,你昨日去了何处?”

左氏和宫长诀面色齐齐一僵,

左氏道,

“昨日让她去左家,去看看我父亲和兄长,后来日头晚了,便歇在了左府。今早才回来。”

宫霑道,

“二嫂,往后要出门的事情还是不要交给小孩子做了,我去也是一样的,免得二哥回来骂我。”

左氏道,

“往后再有事,便再说吧。”

宫霑坐在花厅里喝茶,宫长诀与左氏皆回内院。

宫长诀脑门上竟然不自觉出了一层冷汗。

当初宴上舞剑没有怕,从崖上一跃而下没有怕,如今,面对着叔父的质问,她竟然感到后背一凉。

依着叔父道脾气,要是叔父知道她昨夜在哪里,必定要上定王府,修理楚冉蘅一顿不成。

只是,为何母亲竟无半分不悦与犹豫?

明明在男子家中过了一夜,母亲却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旁边的婆子递上帕子,左氏拿起帕子,替宫长诀擦着额头上的汗,

“母亲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母亲信得过定王为人,也信得过你。”

旁边的婆子恭敬地伸出手,左氏将帕子放在婆子手上。

左氏看着宫长诀,背后秋叶簌簌,

“长诀,当年先定王妃与我,曾是三拜之交,此婚事虽是陈年往事,也是荒唐醉酒而书,但却是如今母亲真心实意想履行的承诺。”

“定王此人,高瞻远瞩,不耽俗世,却愿意为你沾染俗尘之气,实是难得,能处处为你考虑,答应我,一生只会有你这一个妻子,无论子嗣稀疏,还是年老色衰,都不会另娶新人。”

宫长诀眸中倒映着的颤抖的秋叶缓缓落下。

“他……这么与母亲说过?”

左氏道,

“是,没有支支吾吾,没有遮遮掩掩,没有左顾右盼,这一切都是他口中所出,若非亲耳所闻,我大抵不太愿意相信,这是从一个性子清冷如斯的人口中说出。他能说出这些话,可见对你是真的上心。”

宫长诀试探着问道,

“那母亲…觉得……”

左氏道,

“我觉得,此人可托付,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能得此夫婿,不绕弯子,有什么事情都能直来直往地与你交流,其实已经是一大幸事,你父亲与我,半生都在与对方怄气,我也生怕你会如此,可我见定王,听他说第一句话,就知道,他不会这般。”

左氏的手搭上宫长诀的手,掌心的温度传到宫长诀手背上,

“定王是可依靠之人,待尘埃落定,母亲便允你二人婚事,往后,安度余生,已经是母亲对你最大的祈愿了。”

宫长诀动容,竟不自觉鼻头一酸,

“母亲。”

左氏笑道,

“哭什么,这是好事,母亲小时候可盼着能嫁出去了,现在你能嫁给心悦之人,该开心才是。”

宫长诀哽咽道,

“母亲……”

左氏道,

“堂上挂的那张三水图,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既然喜欢,又能成双成对,多少姑娘都没有的福气被你撞上了,该笑才是,哭什么。”

宫长诀挽起左氏的手臂,笑了出来,

“母亲果真是最懂我之人。”

左氏亦笑,头上的秋叶挂在树梢上,随风摆动,摇摇晃晃,似喝醉了一般。

定王府,

库房中,管家支使着小厮将贵重道东西都拿出来。

“诶诶诶,别偷懒,那么重的花瓶子放在地上,待会儿没看清楚一脚踹过去踹碎了,卖你去城下修墙十辈子都还不起。”

“那颗南岳的流金明珠放在最上边,拿金丝楠木的盒子装着,这个是聘礼单子的头礼,给我擦干净喽。”

胖胖的管家一身肥肉颤颤巍巍,上前踹了一个小厮一脚,

“怎么回事,都说这个不要了,怎么还搬出来!”

“快给我搬回去。”

“快点啊。”

任玄机站在阁上,看着那些人里里外外地忙活,道,“决定娶那丫头了?”

楚冉蘅指尖略过微凉的茶杯,

“没有决定。”

“我想娶她,一直如此。”

任玄机坐下来,

“可那丫头顶多活到十九岁,昨夜你唤我过来,与那丫头号脉,她心力日益枯竭,看起来,十九岁甚至都难。”

楚冉蘅道,

“如果是明天她要离开,我今天就要娶。”

任玄机闻言,沉默片刻。也没多说,只道,

“你师兄近日里怎么混入朝堂了,可是关无忘那小子撺掇太子拉他下水?”

楚冉蘅眸中没有任何起伏,

“不知道。”

宫长诀试探着问道,

“那母亲…觉得……”

左氏道,

“我觉得,此人可托付,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能得此夫婿,不绕弯子,有什么事情都能直来直往地与你交流,其实已经是一大幸事,你父亲与我,半生都在与对方怄气,我也生怕你会如此,可我见定王,听他说第一句话,就知道,他不会这般。”

左氏的手搭上宫长诀的手,掌心的温度传到宫长诀手背上,

“定王是可依靠之人,待尘埃落定,母亲便允你二人婚事,往后,安度余生,已经是母亲对你最大的祈愿了。”

宫长诀动容,竟不自觉鼻头一酸,

“母亲。”

左氏笑道,

“哭什么,这是好事,母亲小时候可盼着能嫁出去了,现在你能嫁给心悦之人,该开心才是。”

宫长诀哽咽道,

“母亲……”

左氏道,

“堂上挂的那张三水图,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既然喜欢,又能成双成对,多少姑娘都没有的福气被你撞上了,该笑才是,哭什么。”

宫长诀挽起左氏的手臂,笑了出来,

“母亲果真是最懂我之人。”

左氏亦笑,头上的秋叶挂在树梢上,随风摆动,摇摇晃晃,似喝醉了一般。

定王府,

库房中,管家支使着小厮将贵重道东西都拿出来。

“诶诶诶,别偷懒,那么重的花瓶子放在地上,待会儿没看清楚一脚踹过去踹碎了,卖你去城下修墙十辈子都还不起。”

“那颗南岳的流金明珠放在最上边,拿金丝楠木的盒子装着,这个是嫁妆单子的头礼,给我擦干净喽。”

胖胖的管家一身肥肉颤颤巍巍,上前踹了一个小厮一脚,

“怎么回事,都说这个不要了,怎么还搬出来!”

“快给我搬回去。”

“快点啊。”

任玄机站在阁上,看着那些人里里外外地忙活,道,“决定娶那丫头了?”

楚冉蘅指尖略过微凉的茶杯,

“没有决定。”

“我想娶她,一直如此。”

任玄机坐下来,

“可那丫头顶多活到十九岁,昨夜你唤我过来,与那丫头号脉,她心力日益枯竭,看起来,十九岁甚至都难。”

楚冉蘅道,

“如果是明天她要离开,我今天就要娶。”

任玄机也没多说,道,

“你师兄近日里怎么混入朝堂了,可是关无忘那小子撺掇太子拉他下水?”

楚冉蘅眸中没有任何起伏,

“不知道。”

宫长诀试探着问道,

“那母亲…觉得……”

左氏道,

“我觉得,此人可托付,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能得此夫婿,不绕弯子,有什么事情都能直来直往地与你交流,其实已经是一大幸事,你父亲与我,半生都在与对方怄气,我也生怕你会如此,可我见定王,听他说第一句话,就知道,他不会这般。”

左氏的手搭上宫长诀的手,掌心的温度传到宫长诀手背上,

雍德熹恭江山亡(2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你与你师兄一直不太亲近,如今你要娶他妹妹,也算是有了亲缘,多来往,往后我羽化了,只希望你们还能有坐在一起的机会。”

楚冉蘅摩挲着杯子外壁,道,

“嗯。”

杯子壁上一抹如羽毛般的青色印痕流落在他指缝间。

楚冉蘅眸中倒映的,不是在眼前的杯子,而是当初大宴上,宫长诀握住左晋的手的模样,左晋低头与宫长诀对视,满眸的宠溺与欢喜,不是装出来的。

她拔簪自伤之时,是他将她抱回宫府,左晋从他手中接过她时,眸中的担忧不比他轻半分。

她晕倒在街上那日,也是左晋将她抱来定王府。

那一次,他与左晋自始至终没有多说半句话,但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左晋走时,背对着他,也问他,

“她也许连十九岁都活不到,你也愿意娶她吗?”

外面风雨凄凄,内室烛火摇曳,左晋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双眸中早已没有看着她时的温柔与牵挂。

楚冉蘅缓缓握紧了手,面上,却平静地一字一句道,

“不止我愿意,她也愿意。”

左晋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不知是开心还是苦涩。

开心,因为左晋自己所爱之人能被她爱的人深爱,她没有错付年华。

苦涩,自己所爱之人与他人相爱,而那个人紧紧抓住,左晋没有了半分机会。

“今夕死,今朝作夫妻,明日亡,今日作夫妻。”

楚冉蘅又补了一句,二人对峙,他没有半分退让。

左晋一双眸中,不知为何,竟绽放出几缕闪烁的光芒,楚冉蘅有些恍惚与震惊。

但左晋眸中的泪光做不了假。

左晋道,

“如果你今日承诺之事,你做不到,往后,纵使只是作为她的哥哥,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虽是师兄弟,他与左晋,极少有交集,当初还会有些交流,到后来,几乎一年见不到几次面。

左晋一向收敛锋芒,从来不掐尖露头,明明才学远高于众人,却没有半分自矜自傲,在科举里,左晋深知若是考出极好的名次,元帝必然极度忌惮,为此,左晋甚至让自己的成绩退居二甲传胪,平日里更是只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示人。

左晋知进退,也比他更聪颖,更沉得住气,不会像他一样,少年时不知收敛锋芒,处处都不知隐藏实力,处处高于人上,不懂得和光同尘。

所以,他一直想进朝堂,却因元帝忌惮而不能进。

左晋却借着一个微小的机会,因为一直给元帝留下的是平平无奇的印象,一举进入朝堂,位列九卿,与关无忘平起平坐。

左晋说话间,仍旧没有半分自傲自矜,左晋比他成熟,亦比他沉着冷静。

楚冉蘅的指尖略过杯子,将之放下。

他不是没想过,倘若有一天,左晋向宫长诀剖白心迹,宫长诀会如何选择。

明明知道,她心中之人是他,但他总忍不住去想。

左晋是他的师兄,亦是除宫长诀外,第一个令他如此不安之人。

但若是未来一切来临,他有任何不测,左晋显然能最好地照顾好她。

秋风习习,楚冉蘅坐在亭中,听着下面管家的吩咐与斥责,面上没有表情,眸色却沉重。

左晋向来不露锋芒,情绪真真假假,或温和或欢喜,大多难断真假,可是,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左晋无暇的外壳破开一条缝隙,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无声地流离出来。

左晋竟然会因此,情绪波动至此,一个从来不说重话,也不表达太多情绪的人,忽然直白且真实地将情绪表露。

是为了长诀。

长诀在左晋心中,大抵地位不比她在他心中低。

面对一个城府深不见底,处处思虑周到,聪颖隐忍的人。

面对一个从小就陪在她身边,青梅竹马相伴,情意深厚的人。

说实话,他怕了。

本以为稳稳握在手中的所有,似乎有些松动,细碎得抓不住。

他不轻易恐惧,也从未恐惧过什么,可他害怕失去她,因为这世间,只有一个她,也只有这短短的时光供他与她流连。他害怕一切意外。

任玄机道,

“你给那丫头的聘礼也太多了一点,这个时候,要是这样去下聘,百姓难免想着高门贵族气焰嚣张,百姓在吃苦,贵门却在金山银山地堆积着,只怕对你们的大业有碍。”

楚冉蘅看向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和堆满一个院子的红木箱子。

“不够。”

“整个定王府给她都不够。”

“我有的只是这些东西,别人有的,别人能给的,我也想给她,而不是担心旁人目光,故而畏畏缩缩,不敢为她去做。”

“师父立于大业的角度,而我不过是作为她的未婚夫,这样思量,师父大抵能理解几分。”

任玄机道,

“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何今日忽然这般急切,马上整理聘礼一副明天就要上门提亲的模样?”

亭中静谧,偶尔有几声鸟叫响起,

“没有。”

楚冉蘅收回视线,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

不知是在说服任玄机,还是在说服自己。

那夜,宫长诀在昏迷之时,他一直难以入眠,不仅仅因为担心她,也因为左晋那番话。

见她醒来,他的私心,迫使他将那块写了婚约的帕子拿出来给她看。

本来,是不打算这么早拿出来的。

看着她压抑不住惊喜和笑意的面容,他方觉得心安定了一点。

东宫中。

杨晟道,

“太傅可是有何心事,为何一直望着这茶杯出神?”

关无忘收回视线,一双桃花眸顷刻间又带上潋滟的光泽,

“殿下说笑了,臣下不过是想着,到时候是摔杯为号,亦或是以别的方式为暗号,约时动手。”

杨晟闻言大笑,

“太傅果然是心细如尘,这本宫还未想过,不过,除此之外,本宫有一计,想问问太傅的意见。”

室中空无一人,而暗卫在屋顶上守着四方,百步之内,除却关无忘与杨晟二人外,再无旁人。

关无忘抬手,恭敬地奉上刚倒好的茶,道,

“太子殿下请讲。”

杨晟看着关无忘低眉顺眼和恭敬的动作,不由心间大快,

“若是彼时有何意外,岂不是功亏一篑?”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何须担心至此,那些调出来的,皆是凤毛麟角的高手,必然能一举成事。”

杨晟笑,眼中的阴翳与狡黠却不落半分,黑色的瞳孔像是暗夜中隐隐耀耀的花上露珠。

杨晟道,

“就怕有人会从中作乱。”

“虽说如今,朝堂之中,拥护父皇的那些大臣,都被我们明里暗里,甚至让父皇心生怀疑,亲手清理掉不少,但这皇宫之中,还有一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站在父皇身边的。”

关无忘道,

“太子殿下是说瓮喻?”

杨晟笑道,

“太傅当真一点即通。”

二人对坐,杨晟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香浅浅幽幽漫逸在一室之内,杨晟将茶杯放下。

关无忘忙替杨晟添上茶,

“那照殿下的意思,该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杨晟看着关无忘添茶,却没有半分动作,亦未像之前那般虚挡或以手举杯而接。

杨晟道,

“太傅,云贵妃不是你的人吗?”

一瞬,室内气氛凝滞。

关无忘放下茶壶,像是有些紧张与怯弱,支支吾吾道,

“殿下是何时得知的?”

杨晟见状,笑着拍了拍关无忘的肩膀,

“太傅何必紧张,本宫明白,太傅是想着留作底牌,也暗中为本宫多争取一些,才一直没有对本宫说明,本宫怎会计较。”

关无忘马上走下座位,跪道,

“臣下该死,竟瞒着殿下此事。”

杨晟忙笑着上前扶起关无忘,道,

“太傅何必如此不安,本宫可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说说罢了。”

关无忘道,

“殿下要臣做什么,臣都必万死不辞。”

杨晟又拍了拍关无忘的肩膀,

“本宫听说,瓮喻与云贵妃的关系不错?”

杨晟一脸亲切和关心,只是笑只浮在面上,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关无忘道,

“是,敢问太子殿下想借云贵妃做什么?”

杨晟道,

“瓮喻如今手中也有御林军,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郎中令虽然是我们的人,却也无法命令直达这部分御林军,云贵妃与瓮喻关系好,若能借云贵妃,抵消瓮喻手中的这部分势力,自然是万无一失。”

关无忘垂眸,

“太子殿下说的是,臣马上就去办。”

“保证不会耽误殿下大业。”

杨晟道,

“日后若本宫上位,太傅从龙之功不可没,本宫定然为太傅升官加爵,九卿算是什么,太傅日后必定是三公之首,教导百官。”

关无忘作揖行礼道,

“殿下言重了。”

关无忘的头压得极低,亦极恭敬。

杨晟看着关无忘,愈发觉得心中舒畅。

关无忘低垂着头,一双深墨的眸中平静,却似带着波涛暗涌,要拉着天地苍穹共沉沦的阴沉。

室内,檀香悠悠,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幽香,袅袅弥漫在室内。混合着茶香,似要带走些什么。

山河不长诀

山河不长诀如何?

雍德熹恭江山亡(29)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流离失所的百姓从青州出发,走过突兀的山岗和干涸的河流,一路沙尘弥漫,所至之处,荒芜蔓延无边无际。

大批大批的难民从七州逐渐走向一个方向,从离散的七州走向离散的长安,从荒芜的七州走向荒芜的长安。

因为没有了一份家国该有的信念,长安就此分崩离析成荒芜,一呼无人应,不论是朝堂还是街坊,雍德熹恭的谣言已经不是谣言,似乎随着时间的一步步流转,变成了板上钉钉,避无可避的事实。

眼睁睁所见的流民,半分也做不得假。

跟着流民一同进入长安的,还有他们十数年的经历与遭遇,令人闻之失色。

苛政重税,天灾人祸,地方官员层层剥削,为虎作伥,官官相护,政法秽乱,官员需要的,是虚假上报的个个数字,是榨尽百姓最后一滴血的金银粮食。而非民生安定。

远离长安的万万民众,像是被流放到千里之外。没有政法可替他们做主,没有人可为庇佑,日益苛刻的刑税,日益枯竭的江河,日益灭亡的生生民心,都是大周久积不发的磨难。

每每到了积压灌顶之时,亦是顺涌而爆发之时。

合抱之树起于毫末,溃败从来都不是一时之功。

不必有任何人带领,家国也将改朝换代。

宫楚关的带领也不过是因时而出。

不是他们,也会有别人。

至少如今,宫长诀是做此想。

花窗外,几个小丫鬟在钓骆驼,秋风轻点起凄凄孤寂的月光。浅浅的一个白色轮廓挂在天边,不仔细看,自会暗暗与天色混为一谈。

宫长诀倚在窗扇上,侧头看着外面的景象。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里,她总觉得心脏跳得很快,有时,却又跳得很慢,像是被什么压住,昏昏沉沉的。

像是这天下与家国一般,有什么正在酝酿,准备一朝发起,无可后退。

梳妗道,

“小姐别坐在窗边,快入夜了,小心着凉。”

宫长诀如往常一般应了一声。却没有从窗扇上下来。

梳妗道,

“小姐,听说那朱钰如今因为与孟华文发生争执,被孟华文亲手掐死了,孟华文如今也被执掌流放的官兵当场杀死,听说朱钰的孩子没几天就要生了,还好没有降世。”

梳妗将帕子浸入水中,帕子慢慢变为深色,沉入盆底。

“否则摊上这样的爹娘,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听传回来的话说,朱钰怀的可是个姑娘,若是男子还好,在如今这世道,至少四肢健全,肯干肯学,起码还有条活路,要是女子,可就难了,能不能好好地活下来,都难讲,更别说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

宫长诀听着梳妗的碎碎念,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回头看了一眼梳妗,梳妗正拧着帕子。

宫长诀从窗扇上下来,梳妗将帕子递给宫长诀。

“小姐擦擦手,用晚膳吧。”

宫长诀没有回答,只是擦了手,又觉得屋里的光有些暗,不叫梳妗布膳,却唤她掌了灯。

梳妗捧着灯进屋,宫长诀恍惚间似乎看见前世里,每每她彻夜难眠,起身夜读之时,梳妗都会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灯火,倚在一旁,有时与她说话,有时略微打个小盹。

夜深人静,也往往是她最心悸之时,眼中是,脑中却忍不住一遍遍去想那些无法忽视的中伤与谩骂,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没有吃过什么苦,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却在一朝一夕之间,一切分崩离析。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日子,都是沐浴在幸福的恩泽之中的时光。

只是她还未见过不幸,不知道幸福原来如此可贵和平淡。

而她沦落不幸后,陷入世俗的排斥之中,有时呆坐一天,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听,得到一份难得的安静,这样不足启齿的幸福,对她而言,简直是世间最贵重最珍惜的宝物。

如今得到的这一切,似乎有些太美好了,使她感觉到阵阵的不真实,似乎这一切,在下一刻就会如阳光下的露珠一般消失无踪。

她好像陷入棉花之中,踏一脚,是一脚沦陷,落入一个极度不真实的梦中,却越来越不可自拔。

烛光飘忽,照耀在事物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影子随着梳妗拿着烛台走动的动作变换,恍惚间似梦。

梳妗放下烛台,却见宫长诀在出神,

“小姐?”

“小姐。”

宫长诀回头看向梳妗,梳妗笑道,

“小姐,下面的人布好膳了,您吃一点吧。”

宫长诀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点头道,

“好。”

定王府灯火通明,下人正在整理聘礼单子。

左晋面对着楚冉蘅,楚冉蘅面前的已经久久未翻动。

左晋道,

“她时日无多。”

楚冉蘅淡淡道,

“我知道。”

左晋转眸,看向楚冉蘅面前放着的羊皮卷,

“我这次,不是来问你,是否她命不久矣你还要娶。”

楚冉蘅道,

“我们之间还有别的话可说吗?”

左晋面上一向温和的表情难得有几分松懈,面无表情地看着楚冉蘅面前的羊皮卷。

左晋道,

“楚冉蘅,如果这些都是大梦一场。”

未及左晋说完,楚冉蘅生生截住了左晋的话头,

“没有大梦一场,眼下所有皆真实,我所不知皆虚幻。”

楚冉蘅语气凝重,没有半分要犹豫的意思。

这般急切的反驳,将他的情绪表露无疑。

左晋伸手,移过他面前的羊皮卷,将之移到自己面前,缓缓道,

“你害怕了。”

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可你不是已经在怀疑了吗。”

楚冉蘅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眸中情绪,唯留下不可捉摸与沉默。

左晋道,

“你要对她好一些。”

楚冉蘅抬眸,

“这话用不着你来说。”

楚冉蘅却对上左晋的视线,左晋眸中闪烁的泪光和着明月的清辉,柔弱地落在夜色中。

一个男人的脆弱要落在什么时候?

对左晋这样的人,深不可测,沉着稳重,楚冉蘅猜想不到。

可是这一刻,面对着左晋眸中的泪光闪烁,他已然无话可说。

这一刻,左晋的情绪,他全然能理解。

楚冉蘅深吸一口气,声音比暗夜中流动的河面更平静与暗潮汹涌。

楚冉蘅道

“我不管你知道些什么,又发生过些什么。在我眼前,我只当不存在。”

左晋忽然笑了,带着眸中凄寒的情绪,双眸弯起,两个人都听见左晋的声音,

“好。”

不知是在为谁说这一声好,为楚冉蘅,还是为自己,亦或是为了无常变幻的苍穹。

室中静谧,烛火摇曳,倒映在羊皮卷上。

夜色寂寞而寂静,似乎一直如此,又似乎只有今夜如此。高高地照耀着的月,从千古以来便是同一轮,心肠最是硬,从来不管人的悲欢离合,任今夜是狂欢还是痛哭流涕,它也会依着从前的路线一点点升起,一点点展露它的轮廓。

十方的流民日夜不息向长安赶去,一路不停有人倒在冰冷的月色下。

远远看过去,不过是几个小点,在苍茫的大抵上缓缓地挪动着。

同一轮月看着千古演绎了悲欢离合,但总是坚定地回到原点。不管别人的所有看法与想法,它永远攀到天边的极限,用照顾了千古无数人事的月光,再度照亮一份薄弱的希望。

人或许有时需要这样一份照得清天地,但看不清细节与表情的光亮,用以隐藏心事,用以照亮前路。

天地打着旋,宫长诀站在了长街上,夜色凄迷,可她不自觉地想出来走走,明日就要进宫了,或许这大周江山就要一朝改换天日。

她想在这之前,想在再一轮的筋疲力尽的战斗之前,拥有一时半刻的自己的时光。

借着月光看路,她只是在门前的一条街上慢慢地走来走去。

长街的尽头出现一个身影,衣袍宽大,发須黑白掺半。

宫长诀站住了脚步,

“任老前辈?”

任玄机站住脚步,道,

“丫头,这夜已经深了,怎么还不睡?”

宫长诀微微笑道,

“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前辈不也还没睡吗?”

任玄机道,

“你我怎能一样?”

“你到底是女子,夜里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宫长诀点头道,

“只是在家门口溜达,没事的。”

宫长诀看向天上的月,清辉傲慢地撒在屋檐上,掉落在人身上。

“这么晚了,前辈为何还不歇息?”

任玄机道,

“也足足有半个月没有出过门了,今夜兴之所至,便出来走走。”

宫长诀微微皱眉,

“半个月没有出过门?”

“前辈是否记错了?明明前几日我才在街上看到前辈。还与前辈交谈了。”

任玄机道,

“老朽从不骗人,既然没有,自然是没有。”

那日在街上看见的任玄机在宫长诀脑海中一闪而过,发须尽白,仙风道骨,与眼前的任玄机,看似一个人,却有着极大的区别。

山河不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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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德熹恭江山亡(30)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雍德熹恭江山亡雍德熹恭江山亡

宫长诀抬眸看着任玄机,借着宫府门口的灯光,任玄机的面容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为何,她有一份直觉,那日在街上见到的任玄机,并非是假的任玄机,而眼前这个,亦非作假。

宫长诀瞳孔微转,

“大抵是我记错了,那日也许并未见过前辈。”

任玄机的眸中露出几分探究之意,

“丫头,确实是记错了?”

宫长诀点点头,

“确实如此,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任玄机道,

“见怪无妨,丫头早些歇息,免得明日精神难支,是一场浩劫啊。”

宫长诀点头,神思有些游离。

任玄机慢慢地渡步走了,宫长诀看着任玄机的背影,有什么似乎在月色下生根发芽,即将要破土而出。

翌日清晨,宫长诀进了宫,这场宴席,大抵是这些年来,宫里办得最简陋的一场。也许是因为国库没有了银钱,也许是因为元帝清楚,如今民间的风向,不敢大肆铺张。

但即便是最简陋的一场宴席,依旧是奢靡无比。

如今宫韫回到军营的消息传到长安,来往衣带飘香,锦衣华服,见她无不有尊称一声玉尘公主的。

宫长诀径直进了太后宫中,宫人通报。

宫长诀进入殿中时,第一个看见的不是太后,而是若素。

若素跪坐在殿内,将香片放进香炉里,燃起埋灰。

见宫长诀来,也无甚震惊,只是起身行礼道,

“见过玉尘公主。”

宫长诀点头,两人无言对视片刻,方移开视线。

“太后娘娘还在梳洗,玉尘公主请稍等片刻。”

宫长诀应道,

“好。”

若素拿起香炉,摆正在高案上。

“你们都不必守在此处了,太后和公主有话要说,你们仔细搅扰了鸾驾。”

“是。”

“唯。”

众宫人退出殿中。若素上前,缓缓关上了门,

“太后娘娘怕有细作,每当要与谁交谈之时,总是屏退众人的。”

若素转过身,走到高案前,拎起香炉盖子,去看方才燃的香,

宫长诀忽然叫住若素,

“长公主。”

若素的动作未停,只是用香筷依旧翻动着香灰,

“现在你才是长公主,这种话别在明面上说。”

宫长诀走前两步,

“你的事,可曾和太后娘娘说过。”

若素背对着宫长诀,将香片再燃一遍,

“说过又如何,没说过又如何,现在终究不是时候。”

宫长诀道,

“能与太后娘娘多坦诚相待一日,便是一日吧。”

若素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很喜欢你。”

宫长诀反问道,

“所以?”

若素道,

“你如今需要长公主的地位才能做到我们母女想做到的事情,换句话来说,现在只应该有一个长公主。”

殿内静谧,光影明暗间,阳光爬在凤纹窗格上,窗格影子疏疏落落掉在人身上。

凤凰的图案落在若素的面上,明暗交织,白瓷般的肌肤上落着完美瑰丽的凤凰线条,宫长诀似乎能见凤纹浴火重生。

若素抬眸,眸中闪耀着轻柔而温润的光泽,道,

“那个人,就是你。”

“也只能是作为宫家长女的你。”

宫长诀垂眸一笑,发丝轻扶过鼻尖,她伸手将碎发挽到耳后。

一双极浓郁而缄默的眸子带着笑意灵动起来,双眼皮痕迹极深,笑起来时有一种恩泽春日的温柔与潋滟绽放。

“我以为,是因为你顾及我的感受,不愿意让太后娘娘冷落我,让我因此失落。”

若素未笑,

“你最厉害的地方也就是宫家长女罢了,我为何怕你失落?”

宫长诀抬眸看她,两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若素道,

“太后娘娘这次赐婚,也并不是全然只利于你们。”

若素缓缓走动,凤凰落影在她身上,

“宫中,还能明哲保身,在民间不被流言和责骂压迫的,也就只有太后娘娘了,这次赐婚,太后不仅威严未失,还尽得民心。也算是沾了你们的光。你与太后之间的约定,双方受益,如此而已。”

宫长诀道,

“但能直点定王身份,引起百姓的另一番不满,是太后娘娘没必要做,却为我们做了的。”

两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宫长诀微微摇摇头,

“或许你是在嫉妒吗?”

若素的眼神微沉,面无表情道,

“我嫉妒什么?”

宫长诀道,

“难道不是吗?”

若素却转过头去,忽然笑了出来,

“是啊,嫉妒。”

“作为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看着自己的母亲疼别的孩子,视如己出地为她考虑周全,如果不嫉妒,才可怕吧。”

若素的眸光淡淡,

“此时你我倒真有几分像姐妹,我的东西你看得明白,关于你,我也看得清楚。”

从纱窗中透入的日光挽起宫长诀衣衫上玉兰。

顾盼生姿,明艳十分。

两人明明长相各异,性格也不同,却像是能和自己对话一般,说半句话,能明白对的下半句。

宫长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若素忽然向自己背后行礼。

宫长诀回头,燕后拄着拐杖缓缓而来。宫长诀上前扶住燕后,“太后娘娘。”

燕后拍着她的手,眸子有些湿润,

“回来就好。”

宫长诀第一反应却是抬眸看向若素,却见若素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站在一边,垂着头,宫长诀看不清她面上情绪。

宫长诀的视线移到燕后面上,道,

“自回来后,一直没来向太后请安,让太后担心了。”

燕后长叹一口气,

“此事凶险万分,却因着元帝在宫中,你不能轻易入宫,这也是情理之中,哀家不怪你,如今见到你平安,哀家也就放心了。”

宫长诀忽然跪下道,

“此次封赏入宗策,成为长公主,能站在舆论和太后对儿臣之恩之情,儿臣难以报答,唯有请太后受儿臣一拜。”

燕后受了宫长诀一拜,笃着拐杖,动容道,

“起来吧。”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没有旁人,何必顾全这些虚礼。”

若素忙上前,扶起宫长诀,

“公主请起吧,勿让太后娘娘心疼了。”

宫长诀忙起来,只是虚虚搭着若素的手做个样子,手心不由自主地出汗。

宫长诀低头,收回手,调整了一下呼吸,道,

“今日寿宴,会有烟花绽放。”

“届时,太后娘娘最好是呆在殿中不要出来为妙。”

燕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话中含义,一双眸混浊,荡漾着追忆的光,

燕后笃着拐杖,缓缓走向纱窗,道,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

“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哀家一生都淹没在烟火之中,深知王宫内之烟火,亦是烟火内之王宫。”

纱窗外,高高的紫荆花树上仍挂着深深浅浅的紫荆花。在一片萧索之中格外艳丽和有活力。

紫荆花的模样被纱窗上的纱分割,烟烟霞霞的一大簇一大簇,竟恍惚间像极了烟火模样。

燕后道,

“哀家终于有机会置身烟火之外,能窥见烟火之盛放与落寞,能在其中拾得溅落的星辰碎片。却没想到,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

燕后转回眸,看着她,

“若是绾青没有葬身在烟火之中,如今,大抵也会如你一般在哀家面前,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与哀家一同,看这一场盛世的烟火。”

若素紧握住手,压抑住自己心中蓬勃而起,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长公主并没有死。”

楚冉蘅骑着马过了宫门,杨晟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恰看见楚冉蘅入宫。

少府与杨晟共乘一车,见杨晟面色一瞬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有些疑惑。

不过片刻,少府道,

“太子殿下,如今定王无端端这么早入宫,只怕是有所图谋。”

杨晟放下帘子,淡淡道,

“有何图谋?”

少府道,

“臣听说,郎中令大人与宫家长女是表兄妹,从小如亲兄妹一般。”

杨晟道,

“那又如何?”

少府小心翼翼道,

“臣下愚见,宫家长女与定王婚旨在后,私定终身在前,只恐郎中令会看在宫家长女的面子上心软,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杨晟听着少府模棱两可的言论,闭上眼,

“若有话,少府大人不妨直说。”

少府觑着杨晟的面色,见杨晟并无怒色,便道,

“郎中令可是能调集宫中守卫之人,所以您才选择这次举事由郎中令来掌控,兵力也交由他管,打算一举成事。”

“但是,宫家长女纵使再刚烈,也是小女子,倘若因为对定王情根深种,而突然后悔与殿下的约定,不想在殿下登上大位之时嫁给殿下了。或许会将殿下的打算告诉定王,定王如今这么早就进宫,极有可能是要和郎中令商量,阻止殿下成事。”

“否则,定王有什么理由这么早进宫?”

杨晟脑海中恍然流转过,当时在宫家,宫长诀的那些举动。

确是厌恶无疑,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好面色。

楚冉蘅沽名钓誉,在长安之中,也算盛名,女子多爱其光风霁月,或许宫长诀,真的会因为沉沦于楚冉蘅这份光风霁月,而厌恶他伪善诡妖。对约定临时反悔,亦极有可能。

燕后转回眸,看着她,

“若是绾青没有葬身在烟火之中,如今,大抵也会如你一般在哀家面前,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与哀家一同,看这一场盛世的烟火。”

若素紧握住手,压抑住自己心中蓬勃而起,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长公主并没有死。”

楚冉蘅骑着马过了宫门,杨晟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恰看见楚冉蘅入宫。

少府与杨晟共乘一车,见杨晟面色一瞬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有些疑惑。

不过片刻,少府道,

“太子殿下,如今定王无端端这么早入宫,只怕是有所图谋。”

杨晟放下帘子,淡淡道,

“有何图谋?”

少府道,

“臣听说,郎中令大人与宫家长女是表兄妹,从小如亲兄妹一般。”

杨晟道,

“那又如何?”

少府小心翼翼道,

“臣下愚见,宫家长女与定王婚旨在后,私定终身在前,只恐郎中令会看在宫家长女的面子上心软,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杨晟听着少府模棱两可的言论,闭上眼,

“若有话,少府大人不妨直说。”

少府觑着杨晟的面色,见杨晟并无怒色,便道,

“郎中令可是能调集宫中守卫之人,所以您才选择这次举事由郎中令来掌控,兵力也交由他管,打算一举成事。”

“但是,宫家长女纵使再刚烈,也是小女子,倘若因为对定王情根深种,而突然后悔与殿下的约定,不想在殿下登上大位之时嫁给殿下了。或许会将殿下的打算告诉定王,定王如今这么早就进宫,极有可能是要和郎中令商量,阻止殿下成事。”

“否则,定王有什么理由这么早进宫?”

杨晟脑海中恍然流转过,当时在宫家,宫长诀的那些举动。

确是厌恶无疑,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好面色。

楚冉蘅沽名钓誉,在长安之中,也算盛名,女子多爱其光风霁月,或许宫长诀,真的会因为沉沦于楚冉蘅这份光风霁月,而厌恶他伪善诡妖。对约定临时反悔,亦极有可能。燕后转回眸,看着她,

“若是绾青没有葬身在烟火之中,如今,大抵也会如你一般在哀家面前,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与哀家一同,看这一场盛世的烟火。”

若素紧握住手,压抑住自己心中蓬勃而起,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长公主并没有死。”

楚冉蘅骑着马过了宫门,杨晟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恰看见楚冉蘅入宫。

少府与杨晟共乘一车,见杨晟面色一瞬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有些疑惑。

不肯和亲归去来(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左晋本是性子温和,没什么城府与决断力的人,当初能默许关无忘将其擢升为郎中令,为已所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正因为没什么决断能力,温温吞吞,更有可能被三言两语说动,而看在宫长诀的面子上,被说动的可能性便更大。

杨晟的手捏紧,郎中令作为不可缺少的一环,若是中途转变想法,事必难成。

少府道,

“殿下,此刻还是先拦住定王为好。”

杨晟垂眸,轻咳一声,对随行宫人道,

“传本宫旨意,令定王速来东宫相见。”

“唯。”

宫人折返而向楚冉蘅离开的方向追去。

杨晟撩起帘子,不知为何,细听似乎能听见天暗下来的声音,树枝嘎哒嘎哒地被风压着作响,风云卷动,移动得极快。

不过片刻,宫人回报,

“太子殿下,定王进了太后宫中,无法直入,且太后避而不见,直言并未见定王。”

少府道,

“殿下,眼下郎中令并不在太后宫中,二人不能相遇,倒也不算急了,但怕就怕二人早已商量妥当,故而如今不必见面。不若找细作问问,昨夜定王府前可有何异样。”

杨晟微微抬高了下巴,眸中阴沉,

“那就寻细作来问问。”

宫人道,

“唯。”

马车缓缓行动,走向东宫的方向,还未及马车到达东宫前,暗卫便有来报。

“殿下,昨夜郎中令进入定王府中,停留许久,至少有两个时辰,一更天才离开。”

杨晟猛地一拳砸在几案上,少府亦面色大变。

杨晟的拳紧紧握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少府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道,

“殿下,那我们……”

“此次行动,若是从那左晋开始溃败,只怕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整过来。”

杨晟的眸阴鸷,

“不,这场烟火一样要看。”

少府不解。

杨晟看向茱萸阁,阁上的惊鸟铃摇摇晃晃地摆着。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您为何未曾想过绾青公主仍然活在这世上?”

燕后垂眸,眸中湿润,

“她还那么小,被扔到了乱葬岗,怎么还有生还的可能。”

若素站在燕后身后,看着燕后微微佝偻的背影,泪盈于睫。

燕后道,

“哀家也曾无数次这样幻想,幻想有一天,哀家的女儿会突然出现,会已经能喊哀家一声母后,哀家的幻想,从会跑跑跳跳的小丫头,变成端庄有礼的小姑娘,幻想她的六岁到如今她十六岁,若是她能活着,都该是哀家幻想中的光景。”

“可是这些都是妄想,哀家的绾青,再也回不来了,也没有机会再唤哀家一声母后,承欢膝下。哀家没有机会看见她的孩提时期,也没有机会看见她豆蔻年华,如今破瓜之年,哀家已经等得太久,幻想过太多次,每想一遍就是一阵心酸和后悔。”

窗外的鸟儿扑棱棱飞下枝头。

天比之方才暗下来不少。

宫长诀道,

“太后娘娘,可这一切,倘若有一天,都不是幻想。”

燕后闭上眼,面上的皱纹似乎都盛满凄楚和天色的阴沉黯然。

“是不是幻想,哀家难道还不清楚吗?”

若素站在燕后身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啜泣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绾青,若素。这本就是一个意思的名字,可是母后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过,她的亲生女儿就在她的身边。

燕后的声音竟带上了微微颤抖,

“哀家最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儒儿,能见到我将出世却胎死腹中的女儿,能看见她笑,知道她生成什么模样,她会嫁给怎样的夫婿,我也会替她烦忧,她会同我顶嘴争吵,会气冲冲地跑出门去,隔天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哧溜红着脸,不肯低头说一声对不起。像别的孩子一样也好,比别的孩子顽皮也好,只要能听见她唤我一声母后,这些又何妨。”

风摇曳着紫荆花,阳光穿透过乌云,只露出极强的几束光照,直射在紫荆花上,花瓣在阳光下迸裂开来,一如往昔人心与画皮,一直不敢撕掉的伪装。

若素朱唇轻启,无声地唤了一声母后。口型一张一合,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宫长诀回头看若素,若素眸中的泪光动人,若素微微转眸,看向宫长诀,却是摇了摇头,用口型告诉她不要。

宫长诀于心不忍,不欲再看。

燕后只是慢慢走到窗前,去看那惊艳世俗的紫荆与炽阳。

阳光照在苍老的面上,一时能见时光流溯间年轻模样。

有宫人高声道,

“定王到——”

宫长诀看向门外,大抵是早有交代,楚冉蘅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也无人上前阻拦。

楚冉蘅行礼道,

“见过太后娘娘。”

燕后调整了情绪,言语间不失平常威严,

“起来吧。”

燕后道,

“定王之伤势,可是大好了?”

楚冉蘅道,

“全赖太后娘娘成全,伤有所用,所图必有达。”

宫长诀微微凝眸,之前在宫中,假装重伤出宫的事情,听这话,难道并非是世子主张?而是太后娘娘主动要这般做,才告诉了世子?

是了,从太后娘娘赐婚,到召楚冉蘅到太后宫中相谈,到她莫名其妙被一群宫人拉住晕倒过去,试问如今在宫里,谁还能不被元帝禁锢权力,能有这般能力做到这一切?

原来太后,真的如此看重她,将她放诸心上。当初向太后示好,不过是为了求得庇佑,如今太后,却对她一个可以说是并不相熟的人施以善意,若是她在太后心中不是占据了女儿的地位,想必太后不会这般替她思虑周全。

宫长诀抬眸看若素,这件事情,若素也参与了,宣旨那时,若素该有多心酸。

若素却已一脸平静,除却眼眶有些红之外,看不出半分哭过的痕迹。

燕后道,

“今夜在宫中勿乱行。”

楚冉蘅道,

“是,臣遵旨。”

燕后皱眉道,

“哀家的意思,是要你守在玉尘身边,她去哪你去哪,若是今夜玉尘出了什么事,哀家唯你是问,可听清楚了?”

楚冉蘅抬眸看宫长诀,双目相接。

楚冉蘅道,

“是,臣一定保护好玉尘公主。寸步不离。”

燕后道,

“眼见着就申时了,宴席也将开始,想必如今百官已经进宫。”

“你们不要在此处待着了,此处亦是是非之地,你们寻一个去处,看看这场烟火便是了。”

“臣遵旨。”“儿臣遵旨。”

燕后伸手,若素忙上前扶住燕后,燕后的手搭在若素手上,道,

“哀家乏了,这场烟花结果如何,哀家只能明日再看了。”

“你们都退下吧。”

燕后缓缓走向内殿,行动间,若素的影子与燕后的合到了一起。

宫长诀道,

“你倒是不必入宫来的,若是杨晟针对你就不好了。”

楚冉蘅淡淡道,

“你怕了?”

宫长诀笑,

“自然是不怕的。”

宫长诀拉了拉楚冉蘅的衣角,

“走吧。”

楚冉蘅一向清冷的眸子带上笑意。眉眼温和地弯起,冷月色三分的容颜清寒立散。

面上带笑地看着宫长诀,眼前却晃过昨夜在那卷羊皮卷上看见的句子。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迷幻温柔,如痴如醉的句子,却让他的心如坠深渊。

欲寻路时,花影重重,露重难行,轻烟弥漫,看不清茫茫前路。只恐是他如今,最害怕的事情。

此一刻的他,看着她毫无芥蒂的欢喜的笑,心却下降得极快。

一切如轻烟遮蔽,这世间没有直达云霄的路,有,则是大梦一场。

宫长诀道,

“百官入宫了,咱们还是分开走吧。”

楚冉蘅轻笑着点了点头,复而沉吟,

“你的名声,我比你更看重。”

宫长诀退开两步,

“那你先走吧,待会儿到茱萸阁寻我。”

楚冉蘅道,

“茱萸阁临风,恐会着凉,为何要去那里?”

宫长诀道,

“临风倒不怕,之前杨晟与我说让我去西高阁,说要看此夜风景,能看得很清楚。他都说了,我自然不能再去西高阁,否则便是自投罗网。”

“而剩下的地方,也唯有茱萸能看得最清楚明了,离西高阁也远。”

楚冉蘅点头,道,

“好。”

一声好字,似乎带着不可逆转的沉重。

楚冉蘅笑着转身,面上的笑一瞬变为沉默与担忧。

他强撑着不在她面前表现的所有,在转身之后,倾斜而出。

她不知道,他彻夜未眠,想着的不是大仇得报,不是今日盛世花火灼人。

是那些刻骨的文字,一道道似乎生生要将她与他分割开来。命中没有的东西,有时就如天边月,求而不得,每每盼其圆满,却总是独留弦月高挂与天际。残酷的清辉直射透人心。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在重要,倘若他有逆转的机会,大抵会毫不犹豫将他的一切拱手相让来换。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奈何花红露湿人衣,奈何迷影重重不见其貌。

她不知道为何他明明不必进宫,却这般急着进宫,不过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哀家乏了,这场烟花结果如何,哀家只能明日再看了。”

“你们都退下吧。”

燕后缓缓走向内殿,行动间,若素的影子与燕后的合到了一起。

宫长诀道,

“你倒是不必入宫来的,若是杨晟针对你就不好了。”

楚冉蘅淡淡道,

“你怕了?”

宫长诀笑,

“自然是不怕的。”

宫长诀拉了拉楚冉蘅的衣角,

“走吧。”

楚冉蘅一向清冷的眸子带上笑意。眉眼温和地弯起,冷月色三分的容颜清寒立散。

面上带笑地看着宫长诀,眼前却晃过昨夜在那卷羊皮卷上看见的句子。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迷幻温柔,如痴如醉的句子,却让他的心如坠深渊。

欲寻路时,花影重重,露重难行,轻烟弥漫,看不清茫茫前路。只恐是他如今,最害怕的事情。

此一刻的他,看着她毫无芥蒂的欢喜的笑,心却下降得极快。

一切如轻烟遮蔽,这世间没有直达云霄的路,有,则是大梦一场。

宫长诀道,

“百官入宫了,咱们还是分开走吧。”

楚冉蘅轻笑着点了点头,复而沉吟,

“你的名声,我比你更看重。”

宫长诀退开两步,

“那你先走吧,待会儿到茱萸阁寻我。”

楚冉蘅道,

“茱萸阁临风,恐会着凉,为何要去那里?”

宫长诀道,

“临风倒不怕,之前杨晟与我说让我去西高阁,说要看此夜风景,能看得很清楚。他都说了,我自然不能再去西高阁,否则便是自投罗网。”

“而剩下的地方,也唯有茱萸能看得最清楚明了,离西高阁也远。”

楚冉蘅点头,道,

“好。”

一声好字,似乎带着不可逆转的沉重。

楚冉蘅笑着转身,面上的笑一瞬变为沉默与担忧。

他强撑着不在她面前表现的所有,在转身之后,倾斜而出。

她不知道,他彻夜未眠,想着的不是大仇得报,不是今日盛世花火灼人。

是那些刻骨的文字,一道道似乎生生要将她与他分割开来。命中没有的东西,有时就如天边月,求而不得,每每盼其圆满,却总是独留弦月高挂与天际。残酷的清辉直射透人心。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在重要,倘若他有逆转的机会,大抵会毫不犹豫将他的一切拱手相让来换。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奈何花红露湿人衣,奈何迷影重重不见其貌。

“哀家乏了,这场烟花结果如何,哀家只能明日再看了。”

“你们都退下吧。”

燕后缓缓走向内殿,行动间,若素的影子与燕后的合到了一起。

宫长诀道,

“你倒是不必入宫来的,若是杨晟针对你就不好了。”

楚冉蘅淡淡道,

“你怕了?”

宫长诀笑,

“自然是不怕的。”

宫长诀拉了拉楚冉蘅的衣角,

“走吧。”

楚冉蘅一向清冷的眸子带上笑意。眉眼温和地弯起,冷月色三分的容颜清寒立散。

不肯和亲归去来(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宫长诀步上茱萸阁,风有些冷,阁上惊鸟铃兀自响个不停,被风撞击着左右晃动。

夜色渐沉,她听见远处笙歌不断,灯火通明,将她与宴席之景分割成两个世界。

元帝坐在大殿之上,瘦得只剩下骨架一般,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却比之前要精神一点,面上已发斑点,一大片一大片的,元帝看上去似及七十老翁,头发呈现灰败的白色,双手青筋凸起,手脚活动时,动作总是一节一节,似乎关节已经卡住不能轻易动弹。

说话声音含糊不清,从喉咙里发出的几声笑也像母鸡咕咕的声音一样,像开水响在壶里,呜呜咽咽,不甚清明。

唯一不变,是眸中的阴鸷,眼皮塌下来,压住了大部分瞳孔,显得眼神愈发深和阴郁。

百官列席,杨晟暗暗向关无忘做了一个手势。

关无忘捧杯上前,

“陛下,臣闻长安中有一烟火铺,所成烟火极美,花色十方,绽放时夺目生辉,臣下特寻来此处烟火,愿请陛下一观,愿此烟火贺我大周千秋万代,陛下千秋万岁。”

元帝骨碌碌说了几句话,云贵妃转眸,高声道,

“陛下说,善。”

众臣看向殿外,有人安心观景,只以为是一场普通的烟花,有人剑拔弩张,只等烟花一放,马上动手,有人两股战战,不待烟花盛放便想逃跑。

杨晟看着殿外宫人拿出火折子,撕开烟花亵纸。

大殿之内,屏息凝神。

宫长诀遥遥望着未央宫前,几个宫人围在一起,或蹲或跪,在准备点燃烟火。

火折子的火光乍明,跳动的火烛在夜色中迷迷蒙蒙。

天地之间,一瞬只剩那火光在不依不饶地绽放。明明是天地间,人眼中唯一可见的光亮,却成为天地间最恐惧的存在。不见带来该有的火光,只见万千鬼祟从此而生,炽烈的微小的火光燃尽天地一方的玄冥,下一刻,就要炸裂山河。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大殿之内竟无半分声息。

杨晟只是悠悠看向西高阁,西高阁上空空如也,只剩掌灯的宫人在点灯。

他垂眸,嘴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茱萸阁周围的花一瞬绽放,似乎约定了要在烟花绽放时刻共沉沦,宫长诀诧异地看向茱萸阁下的花。

若素捧着托盘上阁,

“长公主殿下。”

宫长诀回头,见是若素,放松了警惕,

“不必伺候太后娘娘吗?”

若素笑,恭敬道,

“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宫长诀背过身去,看那些正打算点燃烟花的人。

若素端起酒杯,道,

“更深露重,长公主可要喝一些暖暖身子?”

宫长诀回过头,夜色深重,若素的脸一半掩盖在夜色之中,一般被烛光熏染。

宫长诀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扶着栏杆道,

“长公主这个名头,让我来背,实则也是个负担。”

下面的人点燃了烟火引子。

若素恭敬道,

“长公主实至名归。”

宫长诀笑,

“你今夜倒是对我格外恭敬,这里没有旁人,倒也不必这样拘束。”

若素眸光微变,低下头道,

“唯。”

宫长诀抿了一口酒,看着远处。

一瞬,烟花绽放,五颜六色,绚丽的烟花炸裂在天空之中。花火燃起了夜色的沉重,无边无际的热烈下,左晋带兵一举冲破殿外阻拦。

杨晟的眸子微动。

众臣大惊,四散跑开,瓮喻在一旁大喊,

“护驾,护驾!”

瓮喻身边的宫女不敢动,而云贵妃惊道,

“公主,快将您的私兵和暗卫唤来护驾!”

瓮喻跑入殿后,却猛然想起,昨日云贵妃告诉她,不少百姓对她和她府邸里的美男非议,常常有人翻墙想入府一探究竟。而今日寿宴,那些人必定觉得她入了宫,更容易进府,一定会趁机进她府里探查。

她当时听了这话,只觉得火冒三丈,把身边几乎全部护卫和暗卫都调出宫去守住府邸,决不能让任何人混水摸鱼进了她府中。

现在,她手里根本就没有一兵一卒!

瓮喻大口大口地吸气着,下一刻,却跑到前殿,挡在了元帝身前,

“父皇!”

兵卒杂乱,太监宫人被打倒在地,血蜿蜒地流在地毯上,一瞬被浸没,留下一道血痕。

大臣们四散跑开,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护着元帝。

而左晋拿着剑直指元帝而来。

高大的将领一身戎装,披风随他脚步飞扬起来,剑尖直向元帝。

瓮喻的眸死死睁大,而元帝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呆在了原地一样。

剑闪着寒光,眼见着寒光就要照在瓮喻面上。

下一刻,却一个人拿着剑猛地将左晋的剑打偏。

左晋猛然抬眸,眸中少有的阴狠之色,仿佛方才看见的不是要杀的目标,而是十恶不赦,血海深仇的仇敌。

杨晟猛地推剑上前,高声道,

“保护父皇!”

一瞬,左晋带来的兵将皆愣了一瞬,傻眼看着杨晟与左晋剑芒相对。

怎么回事?

郎中令和太子殿下,还有他们和太子殿下,不都是一伙的吗?为什么太子殿下现在反而要帮着元帝来对付他们?

杨晟却是猛地将剑往左晋的方向一推。左晋的力道极大,他的剑被杨晟一砍,竟直直地折断,而左晋未移半分。

杨晟的剑刺入左晋手臂之中,左晋方才眸中的阴狠之色一瞬竟散,又变为原来温和的面貌,甚至带着委屈和怨念,不可置信地道,

“太子殿下,您不信臣下?”

杨晟眯着眸,将左晋压下,高声道,

“贼首已在此!”

“众人速缴械投降!”

杨晟低声道,

“并非是本宫不信你,只是事出有因,本宫往后会向你解释。”

众人见杨晟押着左晋,一瞬又愣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听谁的?

众人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目的,当初弃暗投明,选择与三军其他兵卒分道扬镳,从宫家军中出来,冒死投入太子殿下足下,可不是为了让郎中令满意,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为了封侯赏爵的,自然,是听太子殿下的才对。

众人思及此,一个个放下武器,外面的烟火仍然在绽放。

宫长诀道,

“我见表哥已经冲进去了,想必很快,这场烟火就会放完了。”

烟火为号,烟火一出,立即围宫。

若素只是笑着,

“放完之后,长公主可有想做的事情?”

宫长诀眸倒映带着阁外攀缘而生的花的颜色,烟火璀璨细碎,光泽照耀在她眸中,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头一酸,笑道,

“有啊。”

“我想好好地同家里人吃一顿饭,想看看被送回老家的那些旁支的兄弟姐妹们。”

宫长诀笑道,

“说真的,堂姐还欠我一件流花裙没有还给我,那可是我及笄礼时穿的衣衫。”

宫长诀垂眸,

“可是,因为怕被长安这场不费一刀一枪的战争波及,我和父亲叔父商定,将旁支亲属全部送回了营州老家去。算来,现在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若素道,

“长公主将旁支全送回了老家去?”

宫长诀点点头,

“是,但这场烟火放完,大抵就离团聚之日不远了。”

宫长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若素看着她饮酒的动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在夜中有几分吓人和吊诡。

宫长诀道,

“若有机会,我带你到我家去吃顿饭吧,你我好歹也算是明里暗里的姐妹了。”

宫长诀挑眉,将酒杯放回托盘里,看着若素笑,若素的笑却极僵硬,眸中的震惊压抑不住。

夜色笼罩了若素的大半边面貌,宫长诀看不清一张画皮下的面孔是真是假,只是道,

“怕是近日里,连母亲和妹妹也要送走,宫府可能就只有我和叔父在了。”

“等下次,家里人都在的时候,把你叫去吧。”

“你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大抵也没吃过团圆饭罢。今年过年之时,想必这场灼人的烟火会全部放完,你到时纡尊降贵,来我宫家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

若素极快反应过来,忙笑道,

“那是自然。”

声音与容貌以假乱真,看不出一丝破绽,夜色下,宫长诀一心急于看向烟火与骚乱,全然无防备。

宫长诀道,

“看了这烟花,才觉得冷,你怎么不多穿几件。”

若素小心翼翼,斟酌着道,

“刚伺候太后娘娘歇下,一时忘记了。”

宫长诀笑,倒满一杯酒,道,

“你怎的只拿一个杯子,也别嫌弃我,饮杯酒暖暖身子也好。”

在宫长诀的目光中,若素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却马上道,

“长公主,我忽然想起太后娘娘嘱托我有事要做,就不陪你看烟火了。”

“若素”屏息凝神,不敢吸气。

阁边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没有丝毫顾虑地散发着悠然的香气。

宫长诀道,

“既然是太后娘娘嘱托,你便快些去吧。”

宫长诀知她二人母女情深,若素必定是要尽孝尽力的,也不想搅扰了母女二人培养感情。

“若素”忙道,

“告辞。”

还未及若素下楼阁,楚冉蘅便上了阁,若素急匆匆地离开,与楚冉蘅擦肩而过。

宫长诀眸倒映带着阁外攀缘而生的花的颜色,烟火璀璨细碎,光泽照耀在她眸中,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头一酸,笑道,

“有啊。”

“我想好好地同家里人吃一顿饭,想看看被送回老家的那些旁支的兄弟姐妹们。”

宫长诀笑道,

“说真的,堂姐还欠我一件流花裙没有还给我,那可是我及笄礼时穿的衣衫。”

宫长诀垂眸,

“可是,因为怕被长安这场不费一刀一枪的战争波及,我和父亲叔父商定,将旁支亲属全部送回了营州老家去。算来,现在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若素道,

“长公主将旁支全送回了老家去?”

宫长诀点点头,

“是,但这场烟火放完,大抵就离团聚之日不远了。”

宫长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若素看着她饮酒的动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在夜中有几分吓人和吊诡。

宫长诀道,

“若有机会,我带你到我家去吃顿饭吧,你我好歹也算是明里暗里的姐妹了。”

宫长诀挑眉,将酒杯放回托盘里,看着若素笑,若素的笑却极僵硬,眸中的震惊压抑不住。

夜色笼罩了若素的大半边面貌,宫长诀看不清一张画皮下的面孔是真是假,只是道,

“怕是近日里,连母亲和妹妹也要送走,宫府可能就只有我和叔父在了。”

“等下次,家里人都在的时候,把你叫去吧。”

“你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大抵也没吃过团圆饭罢。今年过年之时,想必这场灼人的烟火会全部放完,你到时纡尊降贵,来我宫家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

若素极快反应过来,忙笑道,

“那是自然。”

声音与容貌以假乱真,看不出一丝破绽,夜色下,宫长诀一心急于看向烟火与骚乱,全然无防备。

宫长诀道,

“看了这烟花,才觉得冷,你怎么不多穿几件。”

若素小心翼翼,斟酌着道,

“刚伺候太后娘娘歇下,一时忘记了。”

宫长诀笑,倒满一杯酒,道,

“你怎的只拿一个杯子,也别嫌弃我,饮杯酒暖暖身子也好。”

在宫长诀的目光中,若素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却马上道,

“长公主,我忽然想起太后娘娘嘱托我有事要做,就不陪你看烟火了。”

“若素”屏息凝神,不敢吸气。

阁边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没有丝毫顾虑地散发着悠然的香气。

宫长诀道,

“既然是太后娘娘嘱托,你便快些去吧。”

宫长诀知她二人母女情深,若素必定是要尽孝尽力的,也不想搅扰了母女二人培养感情。

“若素”忙道,

“告辞。”

还未及若素下楼阁,楚冉蘅便上了阁,若素急匆匆地离开,与楚冉蘅擦肩而过。

宫长诀知她二人母女情深,若素必定是要尽孝尽力的,也不想搅扰了母女二人培养感情。

“若素”忙道,

“告辞。”

不肯和亲归来去(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来去楚冉蘅淡淡道,

“还是有些区别的。”

宫长诀忙追问,

“什么区别?”

楚冉蘅看着一搭一搭被夜风吹起的马车帘子,

“让杨晟知道,自今天开始,他再也没有机会。”

杨晟站在空空荡荡的阁上,小宫女跪在杨晟面前不停地磕头,而杨晟周身阴鸷的气息让小宫女恐惧至极,只能不停求饶。

她不过是扫地时偷懒睡着了,谁知太子殿下竟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一句话不说地盯着她,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几乎令她毛骨悚然。

“太子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太子殿下饶奴婢死罪啊!”

“太子殿下,求求您网开一面吧。”

杨晟一脚踹开小宫女,小宫女被踢翻在地,怕得哭个不停,却死死压制住哭声,不敢发出一点儿哭喊声。

阁上的花孤零零地飘摇着,花香极易让人昏睡,就此昏迷不醒。

若此时再饮酒,对女子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杨晟忽然在夜色中冷笑出声,小宫女瑟瑟发抖。

宫长诀,终究还是选择跟了楚冉蘅。纵使他早早算到她会弃西高阁而选择视野最好的茱萸阁,纵使他令人用药物一夜催熟花盏使之开放,纵使他着人假扮太后最信任的女官骗宫长诀喝下那一杯酒。

小宫女呜咽着,却忽然停止了啜泣,如今的情况,哭又有什么用?只能怪她自己不争气,不过是一死,又有什么好怕,如今她空无一个家人可依,一死不过肉身消散而已。但要紧的,是别连累了带着她的教习嬷嬷和领班宫女。那都是她的恩人,决不能因为自己而被太子殿下的怒火波及。

小宫女眸中忽闪烁起几分坚毅的光,跪下,礼数周全地跪拜道,

“太子殿下,奴婢诚知自己犯错甚重,不敢奢求太子殿下原谅,愿以死谢罪,今日之事,全都是奴婢一人做错,还请太子殿下勿要迁怒他人,此事与宫中的管教嬷嬷,和奴婢的主子没有半分关系。”

小宫女委身一拜,眸中的泪光倒映,闪烁着坚毅,一瞬间,竟有几分与他记忆中的人重合。

那人跪在满地落红之中,一行清泪流下,却决然道,

“他生永不落红尘!”

杨晟缓缓蹲下身子,与小宫女平视着,小宫女的目光不闪不躲,

“请太子殿下惩处。”

杨晟伸手,挑起宫女的下巴,几分清艳的面貌在夜色中,与某个人格外相似。

阁上枯萎的花盏悠悠被风吹落。

马车上,宫长诀看了看楚冉蘅,笑着转回眸,慢慢靠在楚冉蘅肩上。

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清风都因此多了几分妖娆和旖旎。

宫长诀道,

“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楚冉蘅淡淡道,

“没什么意思。”

“不要多想。”

茱萸阁上灯火阑珊,湮灭了一个女子的火光。

宫长诀道,

“杨晟如今做事愈发叫人捉摸不透,当初选他,到底是对是错,如今我也分不清楚了。”

楚冉蘅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别想了,若是困倦的话,就睡会儿吧。”

楚冉蘅淡淡道,

“还是有些区别的。”

宫长诀忙追问,

“什么区别?”

楚冉蘅看着一搭一搭被夜风吹起的马车帘子,

“让杨晟知道,自今天开始,他再也没有机会。”

杨晟站在空空荡荡的阁上,小宫女跪在杨晟面前不停地磕头,而杨晟周身阴鸷的气息让小宫女恐惧至极,只能不停求饶。

她不过是扫地时偷懒睡着了,谁知太子殿下竟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一句话不说地盯着她,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几乎令她毛骨悚然。

“太子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太子殿下饶奴婢死罪啊!”

“太子殿下,求求您网开一面吧。”

杨晟一脚踹开小宫女,小宫女被踢翻在地,怕得哭个不停,却死死压制住哭声,不敢发出一点儿哭喊声。

阁上的花孤零零地飘摇着,花香极易让人昏睡,就此昏迷不醒。

若此时再饮酒,对女子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杨晟忽然在夜色中冷笑出声,小宫女瑟瑟发抖。

宫长诀,终究还是选择跟了楚冉蘅。纵使他早早算到她会弃西高阁而选择视野最好的茱萸阁,纵使他令人用药物一夜催熟花盏使之开放,纵使他着人假扮太后最信任的女官骗宫长诀喝下那一杯酒。

小宫女呜咽着,却忽然停止了啜泣,如今的情况,哭又有什么用?只能怪她自己不争气,不过是一死,又有什么好怕,如今她空无一个家人可依,一死不过肉身消散而已。但要紧的,是别连累了带着她的教习嬷嬷和领班宫女。那都是她的恩人,决不能因为自己而被太子殿下的怒火波及。

小宫女眸中忽闪烁起几分坚毅的光,跪下,礼数周全地跪拜道,

“太子殿下,奴婢诚知自己犯错甚重,不敢奢求太子殿下原谅,愿以死谢罪,今日之事,全都是奴婢一人做错,还请太子殿下勿要迁怒他人,此事与宫中的管教嬷嬷,和奴婢的主子没有半分关系。”

小宫女委身一拜,眸中的泪光倒映,闪烁着坚毅,一瞬间,竟有几分与他记忆中的人重合。

那人跪在满地落红之中,一行清泪流下,却决然道,

“他生永不落红尘!”

杨晟缓缓蹲下身子,与小宫女平视着,小宫女的目光不闪不躲,

“请太子殿下惩处。”

杨晟伸手,挑起宫女的下巴,几分清艳的面貌在夜色中,与某个人格外相似。

阁上枯萎的花盏悠悠被风吹落。

马车上,宫长诀看了看楚冉蘅,笑着转回眸,慢慢靠在楚冉蘅肩上。

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清风都因此多了几分妖娆和旖旎。

宫长诀道,

“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楚冉蘅淡淡道,

“没什么意思。”

“不要多想。”

茱萸阁上灯火阑珊,湮灭了一个女子的火光。

宫长诀道,

“杨晟如今做事愈发叫人捉摸不透,当初选他,到底是对是错,如今我也分不清楚了。”

不肯和亲归去来(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宫长诀靠在楚冉蘅肩上,却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靠着,垂着眸子,用余光看楚冉蘅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却又分明,指上的漩涡痕迹有点深,薄茧附着在指尖,若非常年习武,难以在一个地方磨出这样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宫长诀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热,似乎是从身上酝酿而来,像酒香一样,慢慢渗透进四肢百骸。

宫长诀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慢慢坐起身来,不再靠着楚冉蘅。

垂着眸,面色有些红。

夜风本属有些寒凉,但此刻,她竟然觉得灼热逼人。

似乎有火炉在她身上烤。

她悄悄远离了楚冉蘅几分,几乎把自己逼到角落。

她的额上慢慢冒出汗来,夜风似乎将楚冉蘅的气息直吹入她的四肢百骸里,牵扯出一阵旖旎和轻颤。

清浅的白檀香在这一刻像是淬了毒的情花,蛊惑人至深,而自己丝毫不觉。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害怕楚冉蘅发现她的异常,宫长诀抬眸看向楚冉蘅,楚冉蘅分明而流畅的轮廓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朦胧而惑人,似乎要惹人引出极大的祸端。

他薄唇轻启,

“长诀,你怎么了?”

宫长诀猛然后退,却已无处可逃,汗从额上不停冒出,楚冉蘅亦注意到她的异常。

楚冉蘅看着她,

“怎么回事,可是着凉了?”

他眸中缱绻的潭泽似要将她吸进去。

她放慢自己的呼吸,

“我没……没”

下一刻,马车一颠,她猛然扑进楚冉蘅怀里,楚冉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

颠倒了她的世界。

楚冉蘅触碰到她的手,愈发觉得不对,

“手为何这么烫?”

宫长诀说话有些困难,

“我……我可能……”

她急促的呼吸和酡红的面色一瞬间让楚冉蘅明白过来。

她急着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比她的话语先到的,是她流淌而下的眼泪。

无助而绝望,凄清怨念。

宫长诀闭上眼睛,她在阁上,喝的那一杯酒,若素给的那一杯酒,那杯酒有问题。

她的面色嫣红得带了几分深色,本就潋滟绝色的面容一个变得无比惑人,天地失色,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女子衣衫有些凌乱,唇红皓齿,一双黑色的眸子亮得惊人。

宫长诀拉住楚冉蘅的衣袖,呜呜咽咽地道,

“不……不要……”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马车咂咂,几乎听不见她低声的请求。

楚冉蘅道,

“好。”

宫长诀靠在楚冉蘅肩上,却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靠着,垂着眸子,用余光看楚冉蘅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却又分明,指上的漩涡痕迹有点深,薄茧附着在指尖,若非常年习武,难以在一个地方磨出这样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宫长诀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热,似乎是从身上酝酿而来,像酒香一样,慢慢渗透进四肢百骸。

宫长诀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慢慢坐起身来,不再靠着楚冉蘅。

垂着眸,面色有些红。

夜风本属有些寒凉,但此刻,她竟然觉得灼热逼人。

似乎有火炉在她身上烤。

她悄悄远离了楚冉蘅几分,几乎把自己逼到角落。

她的额上慢慢冒出汗来,夜风似乎将楚冉蘅的气息直吹入她的四肢百骸里,牵扯出一阵旖旎和轻颤。

清浅的白檀香在这一刻像是淬了毒的情花,蛊惑人至深,而自己丝毫不觉。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害怕楚冉蘅发现她的异常,宫长诀抬眸看向楚冉蘅,楚冉蘅分明而流畅的轮廓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朦胧而惑人,似乎要惹人引出极大的祸端。

他薄唇轻启,

“长诀,你怎么了?”

宫长诀猛然后退,却已无处可逃,汗从额上不停冒出,楚冉蘅亦注意到她的异常。

楚冉蘅看着她,

“怎么回事,可是着凉了?”

他眸中缱绻的潭泽似要将她吸进去。

她放慢自己的呼吸,

“我没……没”

下一刻,马车一颠,她猛然扑进楚冉蘅怀里,楚冉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

颠倒了她的世界。

楚冉蘅触碰到她的手,愈发觉得不对,

“手为何这么烫?”

宫长诀说话有些困难,

“我……我可能……”

她急促的呼吸和酡红的面色一瞬间让楚冉蘅明白过来。

她急着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比她的话语先到的,是她流淌而下的眼泪。

无助而绝望,凄清怨念。

宫长诀闭上眼睛,她在阁上,喝的那一杯酒,若素给的那一杯酒,那杯酒有问题。

她的面色嫣红得带了几分深色,本就潋滟绝色的面容一个变得无比惑人,天地失色,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女子衣衫有些凌乱,唇红皓齿,一双黑色的眸子亮得惊人。

宫长诀拉住楚冉蘅的衣袖,呜呜咽咽地道,

“不……不要……”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马车咂咂,几乎听不见她低声的请求。

楚冉蘅道,

“好。”

宫长诀靠在楚冉蘅肩上,却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靠着,垂着眸子,用余光看楚冉蘅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却又分明,指上的漩涡痕迹有点深,薄茧附着在指尖,若非常年习武,难以在一个地方磨出这样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宫长诀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热,似乎是从身上酝酿而来,像酒香一样,慢慢渗透进四肢百骸。

宫长诀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慢慢坐起身来,不再靠着楚冉蘅。

垂着眸,面色有些红。

夜风本属有些寒凉,但此刻,她竟然觉得灼热逼人。

似乎有火炉在她身上烤。

她悄悄远离了楚冉蘅几分,几乎把自己逼到角落。

她的额上慢慢冒出汗来,夜风似乎将楚冉蘅的气息直吹入她的四肢百骸里,牵扯出一阵旖旎和轻颤。

清浅的白檀香在这一刻像是淬了毒的情花,蛊惑人至深,而自己丝毫不觉。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害怕楚冉蘅发现她的异常,宫长诀抬眸看向楚冉蘅,楚冉蘅分明而流畅的轮廓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朦胧而惑人,似乎要惹人引出极大的祸端。

他薄唇轻启,

“长诀,你怎么了?”

不肯和亲归去来(4)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暗夜延伸在无边无际的旖旎之中。炽热蔓延在逼仄的空间里,气温骤升,连绵吹入的夜风不能将温度降下去半分。

她眸中似乎燃着火,嫣红的唇瓣绽放芳华,夜色寂静而惊心动魄。

沉寂的夜色极美,恍惚点缀的几颗星辰零落在渭河川畔。

他听见她一声声的轻喃,

世子……世子……

似乎压抑着痛苦和哽咽,却让人忍不住怜爱,孱弱的轻唤引起一片酥麻,入耳的声声都在悄悄地撕裂人的心肺,滋生出暗夜的渴望。

她周身滚烫,隔着衣衫都可感觉得到她的炽热。下弦月斜斜垂在天边,乌云漫过明月,遮掩住些微的光芒,似乎美人褪裳,半掩半露的引诱,堕落深夜无尽地沉沦。

白色的衣衫覆盖上一层她的青衫裙外纱,宫长诀坐在楚冉蘅怀中,楚冉蘅一动不动,僵持着虚抱着她的姿势,她却在他怀中辗转,他如坐针毡。

她方才还能维持片刻的清明,在此刻已经烟消云散,随着一声声世子而土崩瓦解。

她低诉着哭泣,面色直红到耳根和脖子,芳菲颜色一路蔓延,没入衣裳中。

马车骤然停下,

“王爷,到了。”

外面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鸟雀翩飞翅膀哒哒的声音响起。

楚冉蘅解下外衣,将宫长诀打横抱起,白色的雀鸟从路边突然扑闪着翅膀飞开了。

萤火虫点点,莹莹绕绕在川畔的蓬蒿之上,点在草尖上。

月凉如水,楚冉蘅脚尖轻点,一跃落入渭河之中。水花四溅,而冰凉刺骨的湖水渗透入骨髓之中,冷得让人不禁颤抖。

河水漫过他的肩,宫长诀倚在他肩上,冰凉刺骨的河水却令她恢复几分神智。

茫茫一片寂静与萧索之中,河水倒映着月,天边坠落着繁星。

宫长诀只觉得身体里的火光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渐渐地湮灭,不再复之前炙热。

河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冷风合着被水浸透的衣裳,似要将人冰封。

楚冉蘅眸深如墨,只是看着宫长诀,冰寒落入他体内,似乎粹毒,他的身体仍保留着当初七日坐在冰室之中的记忆,那些痛苦与折磨的回忆涌上心头。

宫长诀慢慢地闭上眼睛,倒在他怀中睡着了。

楚冉蘅一步步走出川流,冷风从湿透的衣袍里灌入,冰冷几乎化作疼痛,疼得似乎磨灭人的五脏六腑。

他抱紧宫长诀,不让冷风吹到她身上。

随手将外衣裹在她身上,夜色渐沉,他却并不觉得冷。此刻,他觉得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她,孤独地站在苍茫的大地上回望着。

她没有一丝回应,只是苍白着面色,用比月色还冷的模样居于月色之间。一片萧索,一片狼藉,月亮似乎变得很大,垂在人的身后,大大地照耀在天际,只碰着一点儿川流,碰见川流的地方变成荡漾的波影,睡在蓬蒿与寂寥之间。

马车缓缓起行,他也听得见自己的心随着马车咂咂声跳动。

也许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久,也极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仍在身侧,而除他与她之外,世间再无任何人来打扰这片刻的安宁。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有多崩溃与绝望,想起她,他却如在茫茫夜色中行走,没有灯也没有月。没有人指路,没有风领行。

她就这样不知道也好。

有时有些懵懂与幼稚,他不信她已在前世活过近二十年,有时却又坚毅得不可置信,让他没有机会去守护她。

她存在过的世界里,他是什么样子?

这世间大抵确难如她所愿罢。

所以她才会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再度轮回到他面前。

让这一世的他,能有机会与她携手十指相扣。

妾拟将身嫁与,这一句话,纵使到现在,她也未曾与他说过。

可是前世里,她却是心心念念着这一句话,将视线投向他。

今夜,他明明可以顺水推舟,但他没有,因为她说了那一句不要,他亦是明白,她将所有的美好留在了对一场大婚的想象之中,他不愿去破坏它。

妾拟将身嫁与,字字恳切,字字如千斤重。

是她最真实的心愿。

是未曾遇见过这些污浊的世事前,她唯一的心愿。

宫长诀睁眼,缓缓醒来,却见自己睡在了床上,外面的纱窗透着点亮光,天就要亮起来了。

帘帐疏疏落落,微微曳地,垂落了满室。

她起身,去撩起那些烟青色的帘帐,一层层帘帐间,她窈窕的身影浮现,她看见一个男子背对着她在点灯,灯台上还绘着朵朵芙蕖,明艳而娇嫩,花纹镌刻特别,不像是凡物。

带着一点儿茉莉清香的熏香飘入她鼻中,一叠羊皮卷被放在桌子上,看样子,显然刚刚翻阅过。

宫长诀刚想出声,撩起又一层纱幔,却在顷刻间惊醒。

宫长诀猛地在床上坐起,那些烟青色的帘帐消失不见,而纱窗外天已大亮,屋中点着安神香,浅淡得几乎闻不出来。而梳妗拿着灯台上前,放在床边的几案上,

“小姐怎么醒得这么早?”

宫长诀仍有些迷茫,分不清方才梦境与如今现实。

那些烟青色的帘帐,她似乎不是第一次见了,刚重生时,她见过一次的,而方才梦境之中,无比真实,真得不敢让人相信那是假的,那清晰的灯台与背影,只是她的幻觉吗?

宫长诀垂眸,只是梦而已,定是她想多了。

宫长诀忽想起昨夜之事,她的记忆只到和楚冉蘅一同坐着马车回来,丝毫不记得其他。

宫长诀按着太阳穴,

“梳妗,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梳妗拿起一个茶杯,倒上热茶,热气袅袅婷婷升起,

“是楚世子送您回来的,您回来时穿着楚世子的外衣,夫人本来是听见您回来了的通报,临时起了床出来接您,那时见小姐一身湿透,还穿着世子的外衣,吓了一大跳,二老爷差点没冲楚世子拔刀。”

宫长诀忙道,

“那世子呢?世子可有事?”

梳妗捧上热茶,

“楚世子解释得及时,说小姐在宫宴中,因为宫宴混乱,不小心落了水,这才一身湿透地回来。”

宫长诀接过杯子,侍女捧来铜盆热水。

“那母亲和叔父可有起疑心?”

梳妗道,

“起疑心?”

“小姐,事实难道并非如楚世子所说?”

宫长诀忙制止住梳妗往下说,

“没事,不过是宫宴太混乱了,我怕叔父和母亲担心罢了。”

梳妗了然,宫长诀转开眸光。

昨夜,她好像一下子在茱萸阁因为醉酒睡着了,然后一醒来就在马车里,那时她浑身仍是干的,她到底是为何一身湿透裹着世子的外衣回来?

月沉入水中,细碎的水声,剔透的水花忽然闪烁而过。

一声声世子的呢喃重现耳际。

宫长诀猛然面色大红。

那些,是梦吗?

难不成,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这一切断断续续的记忆,皆由那杯酒开始,若素……若素那杯酒。

宫长诀忆起她饮酒后头晕目眩之景,本以为是醉酒,如今看来,却像是中了药

而那夜的若素,如今回忆起来,似乎脸要圆一点,声音细了一些,大题上与若素没有区别,可是,若素带着人皮面具,她的耳际长期有一道痕迹,在光影之中尤其明显。耳际几乎接近半透明,但是,昨夜的若素,明明脸处于一般阴暗一半明白,却丝毫不见她耳际那点透明。

本来并未注意的细节,在回忆中却连篇浮现,走马观花呈现在眼前。

那人不是若素,若非她急于看那场烟火,必定能看出来,但如今,那人不是若素,给她喝的酒便必定有问题。

宫长诀无来由联想到杨晟,忙问道,

“昨夜宫中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梳妗从宫长诀的手里接过毛巾,浸入水中,

“没有啊,好像只听说瓮喻被抓了,此宴宾主尽欢,那场烟火在咱们宫府门口都能看见一点儿呢,当真是美,只不过,百姓却怨声载道得厉害,只怕对元帝的不满又要加上一些,本就满是厌恶,现在只怕这份厌恶要漫出来了。”

宫长诀皱眉,

“那太子呢?还是太子吗?”

梳妗没有听懂宫长诀的言外之意,只是道,

“太子自然还是太子,难道小姐担心太子被废吗?”

宫长诀摇头,

“不,不该是太子了的。”

宫长诀垂下眸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杨晟没有篡位,她也不知道喝了那杯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难道是发生了些什么变数吗?

宫长诀猛然想起任玄机所说,变数会害死她及她亲近之人的说法。

这,算是变数吗?

本在计划内的东西,忽然莫名其妙改变了轨迹与方向。

于大业而言是否有变?

宫长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忙问道,

“世子的衣衫呢?”

梳妗笑,

“已经拿去洗了。若是小姐要,只能明日再说了。”

宫长诀攥紧自己的衣衫,昨夜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与楚冉蘅跳河?

不肯和亲归去来

暗夜延伸在无边无际的旖旎之中。炽热蔓延在逼仄的空间里,气温骤升,连绵吹入的夜风不能将温度降下去半分。

她眸中似乎燃着火,嫣红的唇瓣绽放芳华,夜色寂静而惊心动魄。

沉寂的夜色极美,恍惚点缀的几颗星辰零落在渭河川畔。

他听见她一声声的轻喃,

世子……世子……

似乎压抑着痛苦和哽咽,却让人忍不住怜爱,孱弱的轻唤引起一片酥麻,入耳的声声都在悄悄地撕裂人的心肺,滋生出暗夜的渴望。

她周身滚烫,隔着衣衫都可感觉得到她的炽热。下弦月斜斜垂在天边,乌云漫过明月,遮掩住些微的光芒,似乎美人褪裳,半掩半露的引诱,堕落深夜无尽地沉沦。

白色的衣衫覆盖上一层她的青衫裙外纱,宫长诀坐在楚冉蘅怀中,楚冉蘅一动不动,僵持着虚抱着她的姿势,她却在他怀中辗转,他如坐针毡。

她方才还能维持片刻的清明,在此刻已经烟消云散,随着一声声世子而土崩瓦解。

她低诉着哭泣,面色直红到耳根和脖子,芳菲颜色一路蔓延,没入衣裳中。

马车骤然停下,

“王爷,到了。”

外面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鸟雀翩飞翅膀哒哒的声音响起。

楚冉蘅解下外衣,将宫长诀打横抱起,白色的雀鸟从路边突然扑闪着翅膀飞开了。

萤火虫点点,莹莹绕绕在川畔的蓬蒿之上,点在草尖上。

月凉如水,楚冉蘅脚尖轻点,一跃落入渭河之中。水花四溅,而冰凉刺骨的湖水渗透入骨髓之中,冷得让人不禁颤抖。

河水漫过他的肩,宫长诀倚在他肩上,冰凉刺骨的河水却令她恢复几分神智。

茫茫一片寂静与萧索之中,河水倒映着月,天边坠落着繁星。

宫长诀只觉得身体里的火光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渐渐地湮灭,不再复之前炙热。

河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冷风合着被水浸透的衣裳,似要将人冰封。

楚冉蘅眸深如墨,只是看着宫长诀,冰寒落入他体内,似乎粹毒,他的身体仍保留着当初七日坐在冰室之中的记忆,那些痛苦与折磨的回忆涌上心头。

宫长诀慢慢地闭上眼睛,倒在他怀中睡着了。

楚冉蘅一步步走出川流,冷风从湿透的衣袍里灌入,冰冷几乎化作疼痛,疼得似乎磨灭人的五脏六腑。

他抱紧宫长诀,不让冷风吹到她身上。

随手将外衣裹在她身上,夜色渐沉,他却并不觉得冷。此刻,他觉得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她,孤独地站在苍茫的大地上回望着。

她没有一丝回应,只是苍白着面色,用比月色还冷的模样居于月色之间。一片萧索,一片狼藉,月亮似乎变得很大,垂在人的身后,大大地照耀在天际,只碰着一点儿川流,碰见川流的地方变成荡漾的波影,睡在蓬蒿与寂寥之间。

马车缓缓起行,他也听得见自己的心随着马

不肯和亲归去来(5)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杨晟醒在东宫的床上,坐起,揉了揉太阳穴,而身边躺着一个女子,不着寸缕。

杨晟掀开被子起身,却被女子抱住了腰际,女子轻声道,

“殿下。”

杨晟解开女子抱在他腰上的手,

“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捧着衣物和铜盆热水。

女子在床上看着杨晟衣冠渐正,只当自己不存在,不由得眸子渐湿。

内侍低声道,

“殿下,那女官怎么办?”

杨晟淡淡道,

“给她金银,送出宫去。”

宫人将杨晟的腰带系好,杨晟头也未回,抬步就走,却听身后一声呼唤,

“殿下。”

杨晟道,

“内侍会给你足够的金银,给你安排好马车,你家乡何处,如今便回去吧。”

女子赤着脚跑下床,抱住杨晟的腰,略微哽咽道,

“殿下。”

众宫人惊诧,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杨晟垂眸,长出一口气,回头,正好对上女子盈盈的双眸。

女子道,

“此生已交与殿下,若是殿下不要妾,妾唯有一死。”

女子含泪的双眸中抵死的坚毅与不退步,让杨晟愣了一瞬。

相似的一双眸中,他看见另一个女子的倒映。

宁愿永不落红尘,灰飞烟灭,再不投生,也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女子求道,

“求殿下怜惜,否则,妾唯有一死。”

一旁的宫人心跳如雷,这女子,怎么敢。

杨晟沉默片刻,转身,道,

“赐居西偏殿,封良娣。”

杨晟提步离开,众宫人大惊,女子含泪露出了笑意。

一众宫人跪倒,

“奴才见过良娣娘娘。”

宫长诀倚在榻上,昨夜之事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那些恍然而迷乱的记忆连篇,她只听得见自己一声声唤世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她握住他的手,去解他的衣衫,夜凉如水,川流不息,她伏在他身上身上慢慢睡着。

宫长诀咬着唇,原来昨夜竟是这般光景,难怪世子要带她跳河。

她垂眸,看见自己的手,如同见到昨夜里,她看着的他的手,骨节分明,薄茧略过她手背。

宫长诀闭眼,把头埋在膝盖里。

她怎会如此放荡。

那酒,到底是谁要害她?

梳妗上前,递上热帕子,

“小姐,擦手吃饭。”

“听说今日城里会有烟花,说是因为老爷在鄞州打了胜仗了。”

宫长诀抬起头来,

“父亲打了胜仗?怎么我不知道?”

梳妗拉过宫长诀的手,将帕子放在她手上,

“昨日夜来的消息,那时候小姐还没醒,没能和夫人和二老爷一起看。”

“前日里,就是元帝大寿那日,西青京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乱了起来,派去鄞州的兵也比咱们以为的少,现在老爷已经打回观山,眼见着,收复鄞州就在眼前了,西青这次事情一出,想来是难结束了。”

宫长诀垂眸,窗外的树枝摇曳,鸟儿叽叽喳喳地叫。

“那西青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青皇宫中,

启帝猛地将碗碟挥落在地,目呲欲裂,

“可知那孽子如今在何处!”

殿中宫人颤颤巍巍跪下,俯首道,

“陛下息怒!”

启帝眉头紧皱,怒发冲冠,

“用这场烟火来嘲笑朕,未免太不知所谓,当朕是死了吗!”

“陛下息怒啊!”

“父皇息怒!”

余宸跪道,

“那来自长安的烟火不过是偶然,父皇千万别责怪二哥!”

“求父皇网开一面,二哥绝不可能与大周联合起来要欺瞒忤逆父皇,二哥…二哥一定是被冤枉的,求父皇开恩,求父皇开恩!”

余宸一面磕着头,一面哀求着,额上青紫一片。

跪在启帝旁边的内侍眸中凌乱,长安中有一家烟火铺盛名远扬,如今,在大周皇帝生辰之时,在西青城中竟放,这不是在明晃晃地打陛下的脸吗?

听说那大周皇帝的寿宴之上,亦是燃放了一样的烟火,这般同时燃放,纵使没有什么,也一定会被人做文章。

更何况,那烟火千里迢迢从长安运来,说成是无心,也未免太牵强了些。

二殿下只以为自己能借大周独有的烟火引出大周那些将士的思乡之情,从而出现,能将其一举抓获,如四面楚歌般,不费吹灰之力地立大功。只可惜,到底是漏算一步。

他在这宫中见过三朝天子三朝臣,这般无心却满盘皆输的例子也看过不少。

但现在正是夺嫡之际,二殿下急于求成,想要立大功,先是将自己的打算隐瞒不发,后又实施结果不如先前所预料,怎么能不引起陛下怀疑?

五殿下如今句句听起来都像是在为二殿下开脱,却句句都带着陛下往二殿下与大周勾结的方向去想。

陛下本就多疑,一旦有了苗头,陛下心里的疑虑很快就会在心中坐实,在此夺嫡之际,二殿下无疑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就算二殿下的本意确是为了捉住那些躲在西青京城里的大周兵将。

那又如何?

只要陛下一句不信,所有辩解都是苍白的。

余宸猛地磕头,甚至泪流满面,

“父皇求您不要惩处二哥,二哥一定是无心之失,或者,或者是有人刻意想害二哥,才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等着二哥钻进去,二哥宅心仁厚,不像儿臣一般,二哥可是您最器重的儿子啊,怎么会用这种方法来讽刺您呢?”

启帝道,

“够了!”

启帝猛地一拍几案,

“不要再为那个逆子开脱,他究竟自何处认为自己是朕之所器重!”

启帝道,

“无心之失?”

“在大周皇帝生辰这一日,燃放不远万里从长安运来的烟火,自以为朕是傻子可以随意蒙骗吗!”

余宸哽咽,

“父皇……求您……”

“二哥就算有错,可他毕竟是您的亲生儿子,也是如今您的长子,求您看着二哥往日孝顺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启帝深吸一口气,怒气难消,依旧在胸腔里汹涌着。

“朕的长子只有你大哥一个人,纵使是你大哥不在了,任何人也别想消想这个位子半分,他既然要想,那便在王府中想个清楚明白!”

内侍了然,如今二殿下,大抵已是无力回天了。

五殿下话中从一开始的坚持二殿下无罪却暗暗引导陛下认清二殿下的罪名,加重二殿下行为的严重程度,到现在妄加揣测,甚至扯上陛下最器重最疼爱,却英年早逝的大殿下,让陛下的疑虑与怒火更深一步。

这位从南岳回来的五殿下,想来绝不可小觑。

之前五殿下两次失误,让陛下错失战机,陛下深恶痛绝,认为五殿下必然是冷心冷情,吃里扒外和大周勾结,虽然没有证据,但五殿下与陛下确实是在一朝之间,连个父子的样子也难维持了。

陛下这般多疑,纵使没有证据都能怀疑至此,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证据,这便成为五殿下翻盘的原因。

现在,二殿下事犯忤逆,证据确凿,烟火自长安而来,时间是大周皇帝之生辰。

说得再骇人些,也不知是巧合是天意,还是真的如此,那大周皇帝竟然在寿宴上一样盛放了这场烟火,同样的烟火同样的时间盛放在西青,却无疑成了一场灾难,本可能只是办事不利,从这个巧合开始,却成为了勾结大周一同谋逆的证据。

二殿下,只怕这次下去,已是救无可救。

陛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如之前一般器重二殿下,更遑论将手上的分国与势力交由二殿下掌管。

但在此时,三殿下,四殿下却都手握兵权且有正在治理整合的封地,有大把立功的机会。二殿下在这场皇室夺嫡的战役,迟了这一步,走错这一步,已是满盘皆输。

同时,五殿下之前被陛下怀疑的事情也会被冲淡,一个证据确凿,一个毫无证据,谁会更像是勾结大周之人,不言而喻。

这次变动,看上去并无人获益,但其实,五殿下便是那个获益最多之人,在陛下心中洗脱冤屈,重新有了起码做表面父子的机会。

有可能,陛下觉得之前误会了五殿下,会油然而生愧疚之情,五殿下从中能得到的益处,不可估量,或与陛下养出几分真心也未尝不可能。

余宸只是哽咽着相求,启帝看着余宸仍是少年般的样貌,清瘦又孱弱,面色苍白,额上的血迹斑斑,启帝忽然生出几分舐犊之情来。

余宸到底还是个孩子,是他亲生之子。

纵使之前离心,他不完全相信余宸的任何表现,余宸是他与鹭儿的亲生之子这件事,确是板上钉钉。

鹭儿那般早的离去,他怕见到和她的孩子会心痛,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无能为力的一切,所以在先帝之时,在西青仍脆弱不堪之时便请求先帝将余宸送去南岳,原以为不过几年不见,却没想到,余宸这一去就是十数年。

他后悔,但也渐渐冷下心肠,对一个这么久没有见过的孩子,他该有什么情绪?思念吗?无条件的信任吗?

这些显然都不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该有的情绪。所以,他只把余宸当陌生人对待,不去想他的母亲,也不管他的背后是什么。甚至会用上一个帝王的多疑与小心翼翼去怀疑与刺探。

不肯和亲归去来

杨晟醒在东宫的床上,坐起,揉了揉太阳穴,而身边躺着一个女子,不着寸缕。

杨晟掀开被子起身,却被女子抱住了腰际,女子轻声道,

“殿下。”

杨晟解开女子抱在他腰上的手,

“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捧着衣物和铜盆热水。

女子在床上看着杨晟衣冠渐正,只当自己不存在,不由得眸子渐湿。

内侍低声道,

“殿下,那女官怎么办?”

杨晟淡淡道,

“给她金银,送出宫去。”

宫人将杨晟的腰带系好,杨晟头也未回,抬步就走,却听身后一声呼唤,

“殿下。”

杨晟道,

“内侍会给你足够的金银,给你安排好马车,你家乡何处,如今便回去吧。”

女子赤着脚跑下床,抱住杨晟的腰,略微哽咽道,

“殿下。”

众宫人惊诧,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杨晟垂眸,长出一口气,回头,正好对上女子盈盈的双眸。

女子道,

“此生已交与殿下,若是殿下不要妾,妾唯有一死。”

女子含泪的双眸中抵死的坚毅与不退步,让杨晟愣了一瞬。

相似的一双眸中,他看见另一个女子的倒映。

宁愿永不落红尘,灰飞烟灭,再不投生,也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女子求道,

“求殿下怜惜,否则,妾唯有一死。”

一旁的宫人心跳如雷,这女子,怎么敢。

杨晟沉默片刻,转身,道,

“赐居西偏殿,封良娣。”

杨晟提步离开,众宫人大惊,女子含泪露出了笑意。

一众宫人跪倒,

“奴才见过良娣娘娘。”

宫长诀倚在榻上,昨夜之事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那些恍然而迷乱的记忆连篇,她只听得见自己一声声唤世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她握住他的手,去解他的衣衫,夜凉如水,川流不息,她伏在他身上身上慢慢睡着。

宫长诀咬着唇,原来昨夜竟是这般光景,难怪世子要带她跳河。

她垂眸,看见自己的手,如同见到昨夜里,她看着的他的手,骨节分明,薄茧略过她手背。

宫长诀闭眼,把头埋在膝盖里。

她怎会如此放荡。

那酒,到底是谁要害她?

梳妗上前,递上热帕子,

“小姐,擦手吃饭。”

“听说今日城里会有烟花,说是因为老爷在鄞州打了胜仗了。”

宫长诀抬起头来,

“父亲打了胜仗?怎么我不知道?”

梳妗拉过宫长诀的手,将帕子放在她手上,

“昨日夜来的消息,那时候小姐还没醒,没能和夫人和二老爷一起看。”

“前日里,就是元帝大寿那日,西青京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乱了起来,派去鄞州的兵也比咱们以为的少,现在老爷已经打回观山,眼见着,收复鄞州就在眼前了,西青这次事情一出,想来是难结束了。”

不肯和亲归去来(6)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可是他做对了吗?

启帝看向眸中含泪,瑟缩的余宸,瘦得像猫儿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是他和鹭儿的孩子啊。

可是他心做了什么?

无谓的猜测,无谓的怀疑,面对另一个儿子证据确凿的背叛之时,他才幡然醒悟,眼前这个磕头磕得鲜血流淌了满脸,孱弱小心得不像话的孩子,是他和鹭儿的孩子。

这个孩子,刚刚从异国他乡回来,受尽了异国他乡的折磨与煎熬,本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疼爱自己的父皇身边,有了将自己如珠如宝,珍而重之看待的父皇。

长久以来养成的拘禁与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在这些梦一般美好的境况下消融了一些,却因为一个失误,那个慈爱的父皇乍然间变得冰冷无比。

他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周遭的兄弟对他恶意颇深,对他明枪暗箭,他却丝毫不计较,还在为他那些根本没有见过几次面,没有几分兄弟之情的兄弟求情。

只是因为在异国他乡从未感受过亲情,所以对眼前得之不易的一切格外珍惜。哪怕对一直恶意待自己的兄长,亦是这般委曲求全,这般的珍惜。

这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却是他当初盼了好久盼来的,他也曾欢喜地抱过曾在襁褓之中的余宸。到头来,这个他曾经立誓要最疼爱的孩子,却在如履薄冰的十数年中养成唯唯诺诺,不敢轻易做所有事情的性情,渴望却缺乏爱,在困境中,没有人与他半分真心。

启帝的手竟有些颤抖,余宸的眸子湿润,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直视着启帝。

还有些后退和害怕。

启帝的手搭在余宸的肩膀上,欲言又止,只是道,

“小五,起来吧。”

余宸垂眸,哽咽道,

“父…皇。”

启帝深吸一口气,

“你二哥已经是罪不可赦,你不要再替他求情,朕会禁足他一段时间。”

“只是,他手中的封地,在他禁足之后,必定…会群龙无首,由你接手,你能管好吗?”

余宸猛然抬眸,眸中皆是不敢相信,

“父皇?”

启帝的眼中却压抑着愧疚与迟来的慈爱,

“你愿意吗?”

余宸猛然再度跪下,

“儿臣愿意。”

内侍看向余宸的表情愈发深邃,这位五殿下,日后前程,必定不可估量。

启帝拍拍余宸的肩膀,混浊的眸闪烁着追忆往事的光泽,

“你……母妃的陵墓,你可曾去祭拜过?”

余宸哽咽,嗫嚅道,

“初回来时,便去拜见了母妃,母妃一个人躺在那样冷冰冰,荒无人烟的陵墓里,当真是好凄惨。”

“儿臣只恨自己没有能早些回来,回来多陪陪母妃,哪怕只是多一天也好。”

启帝动容,

“你母妃生前受过太多苦,朕也对不起她,你……”

启帝沉默一刻,终是只道,

“你若是可以,便多陪陪她吧。”

余宸哽咽道,

“儿臣一定多陪母妃。”

余宸告退,而启帝坐在大殿之上,沉默良久,看着前方,却在出神。

内侍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陛下?”

启帝回神,一瞬又变回那副威严之相,

“何事?”

内侍捧上茶,

“奴才听说,五殿下常常一个人在陵墓前哭泣,有时会对着黎妃娘娘的陵墓自言自语,说自己不孝,未能早早回来,据说五殿下第一次看见黎妃娘娘的陵墓时,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一直跪到第二日才被旁人拉起来,高烧不退,嘴里喃喃着母妃,自责之言不断。”

“后来还亲手将黎妃娘娘的陵墓清扫修整。在五殿下献计,大周兵将未被捉到,陛下您责骂了五殿下的那日,五殿下一夜都跪在黎妃娘娘墓前,哭诉自己让陛下您分心,耽误军机,做错了事情,惹得陛下您不喜,好一通自责。”

“第二日红着眼睛回去的,回去就生了大病,只是陛下在那段日子却对五殿下不闻不问,若非今日五殿下匆匆忙忙赶过来,强行闯殿为二殿下开脱,您只怕还是不愿意见他的。”

启帝转眸,

“你想说什么?”

内侍跪道,

“老奴斗胆,恳请陛下多怜惜怜惜五殿下吧。”

“五殿下幼年时背井离乡,从来没有亲人朋友在侧,您和殿下们,就是五殿下最亲最亲的亲人了,除了您,没人能给五殿下依靠了,陛下,您可是五殿下唯一能信任的人啊。”

启帝恻隐之心又动,虽是看着前方的景物,眸中愧疚之色却更重,余宸孱弱纤瘦的模样又重现眼前,他似乎见到余宸第一次回宫时,见到他的时候,余宸那个怯生生又渴望的眼神。

唤一声父皇,那个孩子眸中的泪光都在颤动。

启帝如今想起来,忽然明白,那些都是些什么。

那份显而易见的木讷与激动,喜悦与小心翼翼,在那样一双眸中,在那样的泪光中,如何能作伪?

他将那个孩子当成是一个工具,想让那个孩子激发其他孩子的竞争,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他亦将那个孩子看成一个不需要感情投入的摆件,虚与委蛇,时刻怀疑那个孩子一切行动的目的。

可那个孩子,却是这般无辜,这般善良,对一个全然不像是亲人的兄长都能这样拼死相求,又怎么会与敌国勾结,来迫害自己渴求多年的亲情,去伤害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到的故土?

他的喜怒,都被那个孩子看在眼里,他对那个孩子的虚与委蛇,在那个孩子眼里,皆是视若珍宝,小心收藏,那个孩子渐渐放开的拘束,却在他的怀疑之中,一朝又消失殆尽。

可是,那个孩子本是无辜的啊。

他又为何会在一开始怀疑那个孩子,会因为长久未回到故国,心生不满而会与敌国勾结?

如今看来,这些想法与怀疑,竟是这般让他不安。

启帝如坐针毡,那个孩子一旦心冷,若是认定了自己不会受到真正的疼爱,从此把心收起来,不敢再暴露分毫。他又该怎么办?

那个孩子唯一可以相信的,竟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坟墓,去和那个坟墓说话,去和那座冷冰冰的墓碑倾诉。

这一切在启帝心头回荡,竟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酸。

面对二儿子证据确凿却只遭禁足,那个孩子毫无证据,一心只求为父皇效力,却遭如此冷遇,启帝只觉得愧疚难当。

面对这个他曾经期待了许久的孩子,他竟然做出了这等决定,他怎么对得起鹭儿,对得起鹭儿生前对他的以死相救?

看着启帝一变再变的表情,不忍,凄楚,眸中甚至有了几分泪意。

内侍垂眸,拿着托盘就下去了。

他说的事情真不真实并不重要,只要陛下能对五殿下愧疚万分,五殿下能记得他几分好就足够了。

五殿下这般消息灵通,在陛下刚刚准备处理二殿下之事时就能冲进宫里,抓紧时间,以求情姿态让二殿下堕入深渊,大抵,也有耳目能知道他的投诚之意。

内侍抬眸扫视殿内一圈,发现殿内几个小宫人眼睛竟然都是红着的,显然是伤心哭过。

内侍顺着小宫人的眼神向下看,看见了在地板上,余宸磕头留下来的血迹。

内侍的眸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一圈,这几个小宫人是在为五殿下磕头伤了自己的事情伤心?

内侍忽然明白过来。

五殿下回国,没有任何倚仗,孤立无援,也没有任何渠道和人能帮他铺路。

先前便听这几个小丫头偷偷讨论五殿下,说五殿下仙人之姿,温柔且善解人意。

他那时只当是几个宫女儿痴心妄想,大白日里做梦,并未放在心上。

但要是不接触,怎么知道五殿下善解人意?

这几个宫女儿,难不成,是因为爱慕五殿下,自愿成为五殿下的细作,为五殿下通风报信?

风从未关上的大殿门中吹进来,内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般心思缜密,纵使没有一点儿资源与依靠,都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的五殿下。

绝不是凡物。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酝酿风云的时间过了,现在,该是这条龙蜕变的时候了。

内侍忙轻手轻脚上前将大殿门关上,有掌灯的宫人点上灯,内侍一瞬只觉心事了了。

经历三朝,他每朝都能跟对下一任皇帝,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看来,这下一朝,若他有命去享,也极有可能能得从龙之功,一直坐在内庭首席之上。

余宸乘着马车,皱了两下鼻子,呜咽几声,马车旁跟着的人不住地安慰,才将泪擦干,他面貌线条明明刚毅,却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阴柔,带着些病态的俊秀。

眼神也有几分病娇的阴郁,拿着帕子,不知在想什么。

车夫道,

“殿下,到了。”

余宸用帕子擦干额头上的血,将帕子放在马车的茶壶之中,帕子带着浓浓的鲜血融进茶水里。顷刻都变成了红色。

余宸撩帘下车,眼神中带上平日温润。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悲伤不能自已,却强行装作无事。

不肯和亲归去来

余宸进入府中,一路的人都慌乱,手忙脚乱的清理着屋子里碎裂的瓷器和倾倒了茶水的地毯。

见到他,也只是匆匆行礼道一声五殿下万安。

屋子里传来斥骂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本王好欺负,觉得父皇必定不器重本王了,所有就用这样的方才来打发本王?”

随即又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奴仆的求饶声。

余宸推门,二皇子站在屋中,满地都是打翻了的饭菜。

二皇子猛地看向站在门外的余宸,忽然像点着了的火炮一样,上前揪住余宸的领子

“是你!”

“是你教唆我借鉴四面楚歌,把敌军引出来,是你存心要害我,那个勾结敌军的人,是你,不是我!”

二皇子唾液四溅,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度,几乎是要杀人一般的嗜血眼神,揪着余宸的领子,拼命地抓紧,

“是你告诉我长安的烟火极其特别,颜色绚烂无比,一见便知是长安所有,能让那些大周将士因此思乡,能把那些大周将士引出来。”

“你设圈套害我,你个不知从哪个岳莽之地来的贱种,我要你不得好死!”

余宸的眼神楚楚可怜,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委屈至极,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理解你立功不成,被当成反贼的痛苦,可你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将这些罪名推到我身上来啊。”

余宸咳了几声,似乎要被二皇子勒死一般,面色发白,额头上的红紫更是吓人,

“二哥,我在父皇面前为你百般乞求,明知二哥有可能不是无辜的,但我却一颗真心相待,只想着要保二哥周全,二哥如今为了脱险,却将第一个来探望二哥的我视做替罪羔羊,想让我为你承担这罪责,背这些黑锅,二哥,你难道就不会有半分不忍心吗?”

余宸一行清泪落下,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是将你当做亲哥哥对待的,当做我的至亲来敬爱,可二哥你居然这般对我,小五好失望。”

二皇子死死拽紧了余宸的领子,将他拎起离地,怒吼道,

“你再给本王说一遍,你再栽赃嫁祸一遍!”

余宸只是一直流泪,再不说话。

余宸的眼睛慢慢地合上,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跟着余宸的那些宫人大惊,遭了,要是五殿下出了事,他们怎么跟陛下交代?陛下虽然是只叫他们监视五殿下,但要是五殿下出事,他们必定也逃不了干系,

一众宫人忙上去拉开二皇子,惊叫道,

“五殿下!”

“五殿下!”

余宸却死死闭着眼睛,没有半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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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和亲归去来(7)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余宸进入府中,一路的人都慌乱,手忙脚乱的清理着屋子里碎裂的瓷器和倾倒了茶水的地毯。

见到他,也只是匆匆行礼道一声五殿下万安。

屋子里传来斥骂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本王好欺负,觉得父皇必定不器重本王了,所有就用这样的方才来打发本王?”

随即又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奴仆的求饶声。

余宸推门,二皇子站在屋中,满地都是打翻了的饭菜。

二皇子猛地看向站在门外的余宸,忽然像点着了的火炮一样,上前揪住余宸的领子

“是你!”

“是你教唆我借鉴四面楚歌,把敌军引出来,是你存心要害我,那个勾结敌军的人,是你,不是我!”

二皇子唾液四溅,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度,几乎是要杀人一般的嗜血眼神,揪着余宸的领子,拼命地抓紧,

“是你告诉我长安的烟火极其特别,颜色绚烂无比,一见便知是长安所有,能让那些大周将士因此思乡,能把那些大周将士引出来。”

“你设圈套害我,你个不知从哪个岳莽之地来的贱种,我要你不得好死!”

余宸的眼神楚楚可怜,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委屈至极,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理解你立功不成,被当成反贼的痛苦,可你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将这些罪名推到我身上来啊。”

余宸咳了几声,似乎要被二皇子勒死一般,面色发白,额头上的红紫更是吓人,

“二哥,我在父皇面前为你百般乞求,明知二哥有可能不是无辜的,但我却一颗真心相待,只想着要保二哥周全,二哥如今为了脱险,却将第一个来探望二哥的我视做替罪羔羊,想让我为你承担这罪责,背这些黑锅,二哥,你难道就不会有半分不忍心吗?”

余宸一行清泪落下,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是将你当做亲哥哥对待的,当做我的至亲来敬爱,可二哥你居然这般对我,小五好失望。”

二皇子死死拽紧了余宸的领子,将他拎起离地,怒吼道,

“你再给本王说一遍,你再栽赃嫁祸一遍!”

余宸只是一直流泪,再不说话。

余宸的眼睛慢慢地合上,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跟着余宸的那些宫人大惊,遭了,要是五殿下出了事,他们怎么跟陛下交代?陛下虽然是只叫他们监视五殿下,但要是五殿下出事,他们必定也逃不了干系,

一众宫人忙上去拉开二皇子,惊叫道,

“五殿下!”

“五殿下!”

余宸却死死闭着眼睛,没有半分生气。

宫人探了鼻息,确认余宸仍气息,众人手忙脚乱将余宸抬起放到马车之中,不敢再让他在二皇子的府中再停留,生怕再出事。

马车调转方向,向回宫的方向而去。

余宸缓缓睁开眼,拔下发上的玉簪,在手臂上划伤几道血痕,脖子处亦然。

拿出泡在茶壶里的手帕,将壶中血水尽数倒在身上,茶壶中的水本就不多,泡了染血的帕子之后,水变成深红色,浓稠得真如血液一般。

余宸看上去凄惨至极,几乎像受重伤快死的人一般。

快到宫里的时候,坐着马车外的宫人撩起帘子查看余宸,却见余宸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面色苍白得像鬼一样。

宫人大惊失色,马车急驰入宫中,直入太医署,太医见状,也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

“让李太医过来吧,老夫不行,老夫不行。”

开什么玩笑,他就要解甲归田了,这样的病人,活了倒还好,要是救不活,这不是要他去送死吗?他还想安享晚年呢。

余宸却忽然咳嗽了两声,宫人忙上前,

“殿下!”

余宸苍白着面色道,

“既然这位太医不愿意医治,那便罢了,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二哥也不是故意的,我一定伤的不重,只是我体虚,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

几个宫人看着余宸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哪有这样窝囊又怕给人添麻烦的皇子?

明明都受伤,像是快死了一样,居然还在为别人着想,还在顾忌别人的喜怒。

她们虽然是陛下派来监视五殿下的细作,但也绝对不是钢铁心肠的人,几个女子而已,面对这样孱弱无助的少年,怎么会毫不动容。

宫人起身,拿出令牌,

“马太医,认得这块令牌吗?”

方才还在躲避问题的太医只看了令牌一眼,就毫不犹豫咚一声,生生跪下。

宫人道,

“见此令牌,有如见陛下,这是陛下赐给五殿下的,令牌临,如陛下临,五殿下的伤,你是治,还是不治?”

宫人攥住令牌的手有些发抖,这是陛下给她们夜里进宫通报消息用的令牌,虽然数量不多,也不知用途,外界却一直将其认为是陛下赏给至亲的,因为大殿下曾经也拿到过一块。

其实,这令牌不过是专门给细作使用的,却没想到,外界会将其传得这么神乎其神。

眼前这太医,只怕不相信也难,估计会还会认为,在陛下心里,五殿下是和大殿下同等份量的人。所以才赐这种令牌。

实际上,原因大相径庭,大殿下是因为被陛下默许可以培育自己的细作,所以才拿到了这种令牌,可以交给重要的细作,保证消息灵通,保证危急关头不会出意外。

而如今,五殿下并没有这种权利,五殿下,只是被监视的那个人罢了。拿着令牌的,也不是他,而是她们这些监视着他的人。

马太医忙道,

“我治,我治。”

宫人松了一口气,太医却捏起一把汗,本来觉得五殿下最近这么受冷落,往后一定就只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闲散王爷,也不必实实在在的毕恭毕敬。谁知道,竟然拿到了这种令牌,原来,陛下已是如此器重五殿下了。看来往后,风向要变了。

太医署的人一见这块令牌,皆是魂不附体,一下子,从态度随便变成周全与小心。

甚至直传了消息到金銮殿上。

启帝正是自责自怨,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坐不住了,急匆匆向太医署赶去。

太医署迎来了启帝,皆是坐卧不安,跪得满地都是。

太医轮番擦看了余宸的伤势,又查探了余宸的脉搏,皆是觉得这伤患之处与这脉搏和满身的血迹有些不符。

但又生怕是自己错诊,似是而非间,便向启帝道,说是伤处极多,而幸得五殿下的愈合能力尚可,所以大部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脉搏也没有大碍。

启帝听不甚明白太医院这些花里胡哨的词语,只看得见躺在床上的余宸,弱小无助,满身都是鲜血,一刻钟之前,这个孩子还半是兴高采烈半是忧心忡忡地离开,现在却躺在了血泊之中。

负责监视的宫人到底隔的太远,抱着不发生大事便不上前的想法,当时只看见余宸被掐着脖子拎起来,二皇子像是要杀死他的样子。不知道余宸这些伤的来处,都只以为是二皇子下手所伤,因为那份对余宸的愧疚和对弱者的恻隐之心,众宫人的言论之中,不由得坐实了余宸之伤皆由二皇子而起的事实。

余宸只是虚虚咳了几声,无力地道,

“父皇,别怪二哥,二哥现在走投无路,做出这种事,也是情有可原。”

泪缘着余宸的脸颊滑落,

“大抵因为我是第一个去探望的,所有,二哥,二哥认为我是去嘲笑他的,一时情急,才会下这么重的手。”

“父皇,求您别因此恼怒了二哥。”

面对着余宸孤立无援的眼神和无力的倾诉,启帝不由得起了几分心疼,

“你二哥不过是与你见过一两次面,怎么能让你这般就算是差点鬼门关走一趟,你都还能替他求情,你当真不恨他吗?”

余宸闭上眼睛,不敢直视启帝,

“我……我不恨的。”

“可是我怕,原来二哥这样不喜欢我,这里,是不是没有人能接纳我?”

余宸的话语,让在场的人不由得心一揪。

一个背井离乡十数年的皇子,回到自己的国度,原以为可以就此安心,不必再担惊受怕,可谁知,竟然是踏入了另一个地狱。

人总是很奇怪,对于和自己一样,平分秋色,不输分毫他们,却遭受大难的人,总是起不了半分怜惜,甚至暗暗幸灾乐祸。但是对本该比自己强,却凄惨到了极点的人,却是忍不住的怜惜和升起一股保护欲。

更何况,是对一个看上去如此貌美而孱弱的少年人。与余宸毫无干系的众人都会这般想,与之有情感羁绊,有血缘关系的启帝便更不例外。

启帝心疼不已,心下愧疚更深,

“小五,怎么会没有人愿意接纳你,父皇会一直相信你保护你的。”

余宸却往角落里缩了缩

“可是前些日子我犯错了,父皇对我很失望,我不敢惹父皇生气了,父皇也不必顾及我的。”

“父皇,难道您还愿意相信我吗?”不肯和亲归去来

“父皇怎么会不信你,之前…是父皇不对,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你到底也是为了父皇和西青好。”

余宸闻言,垂眸,似乎又忍不住要哭,呜咽了一声,

“可是父皇不是不理儿臣了么。”

启帝安慰道,

“别多想,现在你安心养伤,往后,父皇绝对不会再这般对你,你的兄长有的,你都会有。”

太医端来药,宫人喂余宸喝下。

不久之后,余宸便睡下了。

启帝起身,面色一瞬变得凝重,

“去,把二皇子从府里传出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此毒手,几乎要害他亲弟弟的性命。”

内侍忙道,

“奴才这就去办。”

内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睡着的余宸,五殿下直接去了二殿下府中?

究竟所为何事?

电光火石之间,内侍忽然明白了什么。

照五殿下如今说话之间不露破绽但又句句中矢的城府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就算装出谦恭的样子来为其求情,也绝不会轻易去惹一身骚。

所以,照着五殿下所说,只是去探望二殿下,未免也太牵强了一点。

但若是,这次的烟火与五殿下有关,五殿下想办法受重伤先发制人,才这么急着去二殿下府中,这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五殿下受重伤,无疑在先决印象中,就是受害者,还借此博得了陛下的怜惜和愧疚,拉进了与陛下的距离,这般柔弱无助的样子,还可以堵住众人的嘴。

这样一个关心兄长,不仅在大殿之中冒着冲撞陛下的风险也要为素无交情的兄长求情的人。一个在兄长落魄之时,毫不顾忌旁人眼光,第一个上门去探望安抚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恶人?又怎么可能教唆兄长做错事?

相反的,目前看来,那个伤人至深,几乎要人命的二皇子,阴鸷可怕地要命,他的行为,更像是不受控制的恶人。

就算是二殿下这次进了宫,极力解释烟火之事是五殿下出的主意,所以才在气急之下,伤到了五殿下。

陛下也只会认为,是二殿下蓄意已久,猜准了五殿下一定会前来探望,所以就重伤五殿下,装作是因为被蒙骗被下圈套,才会恼怒到下这般重手,好为了辩驳推脱烟火之事的罪责。

一旦二殿下说那些伤,都是因为一时恼怒过度才造成的。陛下也定会认为二殿下准备充足,连这种细节都思考地毫无破绽。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之前是偏向二殿下,现在,只怕被偏爱的,是五殿下了。

帝王终究是帝王,有情之时有情,无情之时无情,不见给人一丝一毫的机会喘息与解释。

只是五殿下这次的翻身仗,打的实在是漂亮,毫无痕迹地拉拢了陛下的心。

知道利用自己手上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来引起陛下的愧疚与同情知道利用自己手上所有能利用的资源

不肯和亲归去来(8)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父皇怎么会不信你,之前…是父皇不对,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你到底也是为了父皇和西青好。”

余宸闻言,垂眸,似乎又忍不住要哭,呜咽了一声,

“可是父皇不是不理儿臣了么。”

启帝安慰道,

“别多想,现在你安心养伤,往后,父皇绝对不会再这般对你,你的兄长有的,你都会有。”

太医端来药,宫人喂余宸喝下。

不久之后,余宸便睡下了。

启帝起身,面色一瞬变得凝重,

“去,把二皇子从府里传出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此毒手,几乎要害他亲弟弟的性命。”

内侍忙道,

“奴才这就去办。”

内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睡着的余宸,五殿下直接去了二殿下府中?

究竟所为何事?

电光火石之间,内侍忽然明白了什么。

照五殿下如今说话之间不露破绽但又句句中矢的城府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就算装出谦恭的样子来为其求情,也绝不会轻易去惹一身骚。

所以,照着五殿下所说,只是去探望二殿下,未免也太牵强了一点。

但若是,这次的烟火与五殿下有关,五殿下想办法受重伤先发制人,才这么急着去二殿下府中,这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五殿下受重伤,无疑在先决印象中,就是受害者,还借此博得了陛下的怜惜和愧疚,拉进了与陛下的距离,这般柔弱无助的样子,还可以堵住众人的嘴。

这样一个关心兄长,不仅在大殿之中冒着冲撞陛下的风险也要为素无交情的兄长求情的人。一个在兄长落魄之时,毫不顾忌旁人眼光,第一个上门去探望安抚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恶人?又怎么可能教唆兄长做错事?

相反的,目前看来,那个伤人至深,几乎要人命的二皇子,阴鸷可怕地要命,他的行为,更像是不受控制的恶人。

就算是二殿下这次进了宫,极力解释烟火之事是五殿下出的主意,所以才在气急之下,伤到了五殿下。

陛下也只会认为,是二殿下蓄意已久,猜准了五殿下一定会前来探望,所以就重伤五殿下,装作是因为被蒙骗被下圈套,才会恼怒到下这般重手,好为了辩驳推脱烟火之事的罪责。

一旦二殿下说那些伤,都是因为一时恼怒过度才造成的。陛下也定会认为二殿下准备充足,连这种细节都思考地毫无破绽。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之前是偏向二殿下,现在,只怕被偏爱的,是五殿下了。

帝王终究是帝王,有情之时有情,无情之时无情,不见给人一丝一毫的机会喘息与解释。

只是五殿下这次的翻身仗,打的实在是漂亮,毫无痕迹地拉拢了陛下的心。

知道利用自己手上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来引起陛下的愧疚与同情,来换几分真心。本就背靠黎妃娘娘,这般处事,会不叫陛下怜惜才怪。

不过,因为二殿下擅作主张,从去鄞州的军队里,又暗自用虎符调拨了三万人,准备将潜伏的大周将士瓮中捉鳖,导致去鄞州的将士不过十二万,一下子竟然打了败仗,十二万亏空成两万。

京城之中的这二十万人,又不能随意调动,生怕潜伏在西青京城的大周兵将突袭。

西青的大军甚至已经被打回观山以南,好不容易打到的土地,又这么拱手让回给大周。

二殿下与五殿下,一个,是明明白白地扰乱了军机,直接导致了不可逆的后果,另外一个,却是只扰乱了猜测中的后果,到底有没有罪,还要另说,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再者,现在陛下的心已经偏了,五殿下显然是被偏爱的那个,五殿下又在二殿下的衬托之下,洗脱罪责,往后,大抵还会有腥风血雨。却不知这位五殿下,是否能记住他眼下给的几分恩惠,能在日后给他一所安稳。

鄞州观山。

姚远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而沈烨道,

“此次,我们还留了一二十人在西青京城之中,这二十个人头脑灵活,技艺高超,善于变通,所以会在西青京城之中,时不时就弄出些变动来,叫西青那些达官贵人和皇室天家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轻易将在京城里的兵外调,忌惮咱们留在京城中的将士会突然发动。”

“这样,西青不敢把京城之中的兵力调到鄞州调得太狠,就必定在鄞州束手无策,毫无反击之力,咱们也好一举将鄞州收复。”

姚远没有说话,宫韫走上城楼,

“那倒未必,西青如今留了二十三万在京城里,一旦猜到咱们并没有留许多大军在西青京城里,便一定会将兵力全部调出来全力攻打鄞州,咱们要抓紧的不是兵力少的时候,而是西青没有识破这个真相的时候。”

沈烨道,

“将军?”

“可是西青那些贵族皇室那么怕死,绝对不会轻易认定西青京城里没有大周兵将,就算是看出了几分端倪。也肯定会犹豫再三,生怕出了错,把自己的性命断送进去。这段时间该是很长才是,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吧。”

宫韫看向姚远,

“本来是可以不露端倪的。”

姚远沉默,因为他留下了那些俘虏,不忍心杀那些望族,故而留下唯一端倪可寻,一旦被西青皇室发现,那些望族之人并没有死,那么必然怒而将京城内的二十三万兵力全然调出,尽数用于攻打鄞州。

以他们现在的兵力,去攻打这二十三万,尚在劣势。

西青会翻盘,亦未尝没有可能。

只要这些俘虏不死,终究有可能有意外发生。

宫韫道,

“只能尽快缩短战程,在西青发现端倪之前将鄞州收复。”

下面有兵士高声道,

“宫将军,长安有信来。”

宫韫拍了拍沈烨的肩膀,下了城楼,兵士将信統交给宫韫,宫韫就原地将信統拆解,潇洒而锋芒毕现的行书现于纸上。

亦是关无忘一向的行文风格,简单明了,并不多话。

敬上,

西青烟火昇,长安烟火湮。

关无忘。

宫韫问送信的兵士道,

“信件从何处来?”

“回将军的话,信件就是关大人今日早上青自留放在观山的。”

宫韫点点头。

关无忘与长诀实则也算是同龄人,但不知为何,他只将长诀当成是孩子,却能与关无忘坦然像平辈一样交谈。

关无忘虽看上去纨绔风流,但事实上,却是成熟过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之前,也是长诀先与他说了要与关无忘结盟,想必也对关无忘有所了解。

倘若将长诀交给关无忘这般的后辈,他倒也能放心了。

只是来边关之前,有听闻长诀与那定王世子的流言蜚语,甚至一时甚嚣尘上。只怕于长诀名声有碍。定王世子自少年时就已经无父无母,无人管教,纵使外界传颂如何,唯有相处下来,才能知道流言传闻真不真。纵使是少年英才,也多有自傲不凡的,这一类人,反倒更难相与。

传闻未必真,就如说关无忘的传闻一般,传闻里,关无忘完全是一个自小就不靠谱的纨绔,可是他知道的关无忘却是谦逊有礼,做事稳重,行多于言。

宫韫捏着手里的信,沉默片刻,把信折好,像往常一样收了起来。

这次西青里,那场耽误了西青军机的烟火,若不有赖于关无忘左右奔走,暗度陈仓,只怕没办法盛放。

翌日,西青京城中,一处并不惹眼的茶楼阁中坐着两人,一个羸弱病娇,一个恣意随性。

关无忘笑,眸中却并没有半分笑意,道,

“五殿下的要求未免太多了些。”

余宸一半身子藏在窗扇的阴影之中,道,

“一个公主而已,连自这场伤自灭的烟火本王都放了,关大人竟然连大周区区一个公主都不肯割让?”

关无忘捏住了棋子,

“除了她,五殿下可以提其他的任何要求。”

余宸偏过头去,嘲讽地笑道,

“为什么?”

关无忘落下棋子,沉声道,

“我从不以女人谋事。”

余宸只觉得好笑,

“不以女人谋事?听说你和那宫家的长女倒是相处甚欢,扩大舆论,抢占先机,先前的桩桩件件,都有她的影子,不以女人谋事这句话,从你关大人嘴里说出来,

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关无忘冷声道,

“五殿下的样子,倒是和当初被救出牢笼的时候大不相同。”

余宸道,

“大人重新提起,是想提醒本王,大人对本王有救命之恩?”

“大人可别忘了,当时追逐本王,也差点令本王惊吓过度,溺亡在河中,若非被他人救起,眼前关大人还有机会在活生生的本王面前谈条件吗?”

关无忘忽觉有些不对,余宸口口声声要娶大周唯一的那位公主,提及宫长诀时却像是并不知晓宫长诀就是大周唯一的公主一般。

余宸道,

“关大人保证扶本王上位,本王保证在位之年绝不侵犯大周疆域,和亲,难道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不肯和亲归去来

关无忘道,

“如今一想,王爷所言似乎不无道理。”

余宸道,

“既然如此,关大人可要记得了。”

关无忘试探道,

“只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并不像殿下所言体贴温柔,反而是娇纵无礼,大周之内,恶名远扬,殿下确定要娶这位长公主殿下吗?”

余宸道,

“就算是她在流言里再嚣张跋扈又如何,本王只信自己所见。”

关无忘轻轻转眸,转移话题道,

“不知这次的烟火,殿下用得可趁手?”

余宸落下一子,柔声道,

“折损了西青十万人马换来的烟火,若是用得不趁手,也未免太不划算了。”

他抬眸却阴鸷,让人看不穿那副阴柔的面孔中酝酿着怎样的情绪。

关无忘起身,

“我连夜赶了几天的路来此,还未曾休息过,还请五殿下体谅。”

余宸起身,态度谦逊,

“关大人好走。”

关无忘道,

“殿下留步。”

关无忘走出茶楼,戴着白色斗笠行于街市间。

却见前方一队官兵行来,关无忘压低斗笠,让开到路边。

马蹄生尘,溅了周遭的人一身。

“快让开!让开!”

“圣旨到!”

马停住脚步,而马上之人拿着圣旨下马,其他人猛然强行推开二皇子府的大门,二皇子府内的奴仆见官兵围绕,堵住了大门,大惊失色,四下慌乱。

关无忘立在阴暗处,看向二皇子府的方向,不一会儿便见官兵钳制着一个长相明朗,身材高大,衣着矜贵的男子出来。

“你们放开本王!本王可是二皇子!”

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上前,

“二皇子,这正是陛下下的命令。陛下下令让您下狱待审,臣下只是奉命行事。”

关无忘一双桃花眸眯起,看着不远处的混乱之景。

之前,他向杨晟提出,要以烟花为号,烟花一放,则宫变起。

又将长安特有的烟花,远在宫变之前交给余宸。

本意是想要余宸借此栽赃西青之中的皇子,使之大退几步,能让余宸暂时减少一个劲敌。

只是余宸似乎远比他想象之中做得好,能让启帝下旨将二皇子下狱,这种程度的结果,显然是他先前想也未曾想到过的。

这已经远不止是将劲敌暂时拖住,已经是让劲敌几乎已经没有招架之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更无翻身之日。

而余宸还说自己拿到了原属于西青二皇子的封地,这无疑表明余宸已开始得帝心。

这个当初被他从牢笼里救出来的人,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份落魄与无能,更没有半分像当初被人当成小倌儿一样玩弄的凄惨无助。亦不再像是害怕任何人的接近,连面对他的相救,都会以为是追赶,会毫不犹豫跳下川里逃避的人。

给余宸烟花的那一刻,关无忘做好了要亲手一步一步将余宸送上位的准备,所以,告诉了余宸要如何利用这场烟火,要

不肯和亲归去来(11)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启帝道,

“若是有何想要的,尽管告诉朕,朕必然替你寻来。”

余宸哽咽道,

“好。”

启帝道,

“如今你在病中,便不必担忧旁的事情,朕已让尚书令前去南岳,替你先领导南岳一众事物。待你病好,再去南岳不迟。”

余宸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撒下一片阴翳。

启帝见余宸这般沉默的样子,只以为余宸是在不喜,不喜自己不能立刻拿到南岳的大权。

启帝忙道,

“倘若是担心南岳,朕——”

余宸摇摇头,打断启帝,

“父皇,儿臣担心的不是这个。”

余宸抬眸,黑漆漆的眸子一片缄默,

“儿臣是在担心如今西青的境况。”

启帝心一沉,却仍道,

“大周与西青的战事,你不必担忧,纵使骤失鄞州,也总不会更惨,能保得住舟山四国的地界,已经是这一代之功。”

余宸道,

“但眼前,也不能轻易放纵,万一大周愈发觉得西青不过如之前一般好欺负,日后待大周内乱停歇之时,大周反过来压制西青,咱们还如何有这般好的机会再去攻打大周?”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而殿内却无比沉默,似乎每一缕空气都凝滞了。光线阴暗,昏黄的烛光并不足以照亮全部地方,一旁站着的宫女不敢上前点灯。

启帝道,

“那依你看呢?”

余宸道,

“大周如今放了人在西青之内,咱们不能判断对方势力几何,西青内的兵力便难以调动,咱们无疑是处在一个被掣肘的位置。”

启帝沉思良久,一旁立着的内侍暗暗擦了一把汗,五殿下之前上谏错误,导致错失战机,陛下心里难免有道坎,会对五殿下进谏有些抵触,就算是心中将五殿下看重了许多,依着陛下小心谨慎的性情,亦不足以轻易将这道坎迈过去。

启帝道,

“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内侍猛然一抬眸,发现启帝面上竟然带了笑,之前不敢上前点灯的宫女站在一旁点灯,屋内已经是光亮一片。

余宸道,

“儿臣以为,既然大周如此掣肘我们,我们又拥有了足够的土地,不若先求和。”

启帝疑惑道,

“但你方才也说,攻打大周,不能错过现在这个好时机。”

余宸笑道,

“只是假和罢了。”

“咱们现在只是缺少时间来缓和咱们的兵力,现在兵马疲惫,数量也不堪重负,倘若一直打下去,只怕是会越来越占劣势。”

“父皇,咱们先骗大周交好,因此停战,休养生息的同时,再观察大周境况,趁着大周内乱的顶峰时机,就此撕毁盟书,再度攻打,大周必然措手不及,咱们要得到大周土地,简直轻而易举。”

启帝听完余宸的话,沉默了,却一瞬间换了和蔼的面色,像是刻意遮掩着什么,

“小五果然聪明伶俐,此事,朕一定慎重考虑。”

余宸笑道,

“多谢父皇。”

余宸的笑无邪天真,仿佛他真的就是这般的人。

启帝道,

“李全留下,问清楚五殿下,这段日子养伤需要些什么,一律承报给内务府。”

内侍恭敬道,

“唯。”

启帝起身,走出殿外。

内侍留下,道,

“五殿下可还有需要奴才伺候的?”

余宸抬眸看着内侍,

“李公公,听说你在父皇面前说了本王的好话。”

内侍面色不变,道,

“奴才没有说殿下的好话,一切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

李全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一切。

这事情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前投诚的意思。

余宸笑,

“好一个实事求是。”

余宸的笑一瞬收敛,

“李公公识时务,知进退,往后,只怕本王还要多仰仗李公公。”

李全面上大喜,

“多谢殿下知遇之恩,奴才必定竭尽全力报答殿下。”

不过三言两语,双方都知,这并不是表面上的客套之语,一个投诚,一个收用,就此契订。

李全道,

“不知殿下还有何物要奴才上报的?”

余宸道,

“倒是没什么要上报的。只一样,本王最近觉得身子不爽利,似乎全身都痛,又不知具体何处,大抵是受伤太重的原因。听闻内务府有一种名贵药丸可治此症,只是似乎取用者都需要登记在册。”

李全道,

“奴才自会替殿下上报。”

至于是上报到内务府,还是报到启帝的耳朵旁边,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余宸道,

“本王殿里有一个一向把不住嘴的小宫女极喜欢将本王的事情往外说。”

李全一瞬间明白了余宸的意思,道,

“奴才明白,告退。”

余宸轻咳几声,

“公公慢走。”

李全一甩拂尘做礼,转身走了。

李全走后不久,一个绯色衣衫的男子便从屏风后走出,

“殿下果然机敏过人,本官还要代大周谢过殿下施以援手。保我大周短时间内无恙。”

余宸苍白着面色下床,捞起放在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

“大人这次送本宫的大礼也不小,一是助力本王扳倒本王那二哥,再者,本王那三哥这次染上瘟疫,说到底还是大人从中打通关窍,从鄞州过,带来了鄞州边关的疫毒者用过之物,使本王那三哥如今生不如死,水深火热。”

关无忘道,

“殿下如今在启皇陛下心中占比越发的重了,竟能这般轻易采纳认同殿下的建议,说明殿下离成功之日不远了。”

余宸冷笑一声,

“本王那父皇最是多疑,也最是小心谨慎,有过一次失手判断,也必然害怕第二次,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够轻易采纳本王的建议,要采纳,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之后了。”

关无忘微微皱眉。

回到北殿中,李全见启帝在殿上坐着,似沉思似走神,忙上前,捧上一杯热茶,

“陛下,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启帝回神,看见李全捧上热茶,随手就拿起饮了一口,温度适中,茶香萦绕在唇齿间。

“五殿下那边可有说需要什么?”

李全面上似乎有些犹豫,亦欲言又止。

启帝看李全这样子,想着定是其中有隐情,将手中茶杯放下,道,

“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事?”

李全踟蹰道,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奴才害怕自己多嘴,磨灭了五殿下一片苦心。”

启帝道,

“哦?”

李全道,

“五殿下倒没有直言说要什么。但是言语间却一直在试探,问奴才,要是这单子要上报,可要通过陛下您。”

启帝道,

“他还说了什么?”

李全面上小心翼翼,

“看五殿下那样子,亦是欲言又止好几回,到最后也没说出来,奴才还是问了伺候殿下的小宫女才知道,殿下自从受伤以来,一直都身子不大好,全身都疼,却又不能说出具体的位置,疼起来全身打颤,像是气血太过中空,应该是这次手上流了好多血的缘故。”

“殿下之前听闻内务府司丹阁收藏了一些名贵药丸,能治气血两亏。本来是遣人想去要的,但却听说因为药丸太名贵,拿过的人必须登记在册,殿下害怕您知道了担心,还会更责备二殿下,就一直硬扛着不说。”

“今日也是想问这件事,五殿下话都到了嘴边,却硬撑着没说,奴才是担心,这话说了惹您担忧,便犹豫着不说,私下里去内务府报了这丹药便是。”

启帝眸中动容,看着自己面前被画的乱七八糟的布帛和地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与他母亲一样,当年还在潜邸的时候,他母亲就这般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说,到死也只是安慰朕,告诉朕她不疼。”

启帝沉声道,

“朕知道这件事的消息,不要告诉他。就只当是你私下报给内务府拿到的。”

李全恭敬道,

“是。”

启帝垂眸,复看向地图。

“去将太尉给朕请过来。”

“唯。”

启帝的手指一寸寸拂过地图,从西青开始,环绕舟山四国,是,这些都是他的地盘了。

可是他早就立誓,一定要一统中原。大周就是他必须要攻打的对象。

那孩子所说倒并非不可,只是他还需要些时间去思考。

能听那个孩子这般毫无芥蒂,一点都不计较地继续为他考虑,他其实想都不敢想,这样明暗而脆弱的一个孩子,在之前他那样的刻意冷待下,该是多么伤心。

于是,他带着笑去听余宸说他的想法。只是,他认同,却不能轻易采纳。

要是真的停战,这些鄞州的土地无疑是几乎全部归还,当初打了这般久,他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借着鄞州,穿越青州,直捣长安,得到大周吗?

鄞州都已经有一半在手里了,现在却告诉他要他几乎全部放弃,那这些为他而死的将士怎么办,这千秋伟业又该如何?

难道真的就这么拖下去?

日久,只怕生变。

谁有能够保证,之后的事情都能顺着计划发展,而不是难以捉摸?

太尉行礼道,

“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启帝回神,看见了跪在下首的太尉。

“爱卿平身。”

“谢陛下。”

启帝看着那份地图,终究是深吸一口气,

“朕有一任务要交给你。”

不肯和亲归去来

启帝道,

“若是有何想要的,尽管告诉朕,朕必然替你寻来。”

余宸哽咽道,

“好。”

启帝道,

“如今你在病中,便不必担忧旁的事情,朕已让尚书令前去南岳,替你先领导南岳一众事物。待你病好,再去南岳不迟。”

余宸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撒下一片阴翳。

启帝见余宸这般沉默的样子,只以为余宸是在不喜,不喜自己不能立刻拿到南岳的大权。

启帝忙道,

“倘若是担心南岳,朕——”

余宸摇摇头,打断启帝,

“父皇,儿臣担心的不是这个。”

余宸抬眸,黑漆漆的眸子一片缄默,

“儿臣是在担心如今西青的境况。”

启帝心一沉,却仍道,

“大周与西青的战事,你不必担忧,纵使骤失鄞州,也总不会更惨,能保得住舟山四国的地界,已经是这一代之功。”

余宸道,

“但眼前,也不能轻易放纵,万一大周愈发觉得西青不过如之前一般好欺负,日后待大周内乱停歇之时,大周反过来压制西青,咱们还如何有这般好的机会再去攻打大周?”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而殿内却无比沉默,似乎每一缕空气都凝滞了。光线阴暗,昏黄的烛光并不足以照亮全部地方,一旁站着的宫女不敢上前点灯。

启帝道,

“那依你看呢?”

余宸道,

“大周如今放了人在西青之内,咱们不能判断对方势力几何,西青内的兵力便难以调动,咱们无疑是处在一个被掣肘的位置。”

启帝沉思良久,一旁立着的内侍暗暗擦了一把汗,五殿下之前上谏错误,导致错失战机,陛下心里难免有道坎,会对五殿下进谏有些抵触,就算是心中将五殿下看重了许多,依着陛下小心谨慎的性情,亦不足以轻易将这道坎迈过去。

启帝道,

“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内侍猛然一抬眸,发现启帝面上竟然带了笑,之前不敢上前点灯的宫女站在一旁点灯,屋内已经是光亮一片。

余宸道,

“儿臣以为,既然大周如此掣肘我们,我们又拥有了足够的土地,不若先求和。”

启帝疑惑道,

“但你方才也说,攻打大周,不能错过现在这个好时机。”

余宸笑道,

“只是假和罢了。”

“咱们现在只是缺少时间来缓和咱们的兵力,现在兵马疲惫,数量也不堪重负,倘若一直打下去,只怕是会越来越占劣势。”

“父皇,咱们先骗大周交好,因此停战,休养生息的同时,再观察大周境况,趁着大周内乱的顶峰时机,就此撕毁盟书,再度攻打,大周必然措手不及,咱们要得到大周土地,简直轻而易举。”

启帝听完余宸的话,沉默了,却一瞬间换了和蔼的面色,像是刻意遮掩着什么,

“小五果然聪明伶俐,此事,朕一定慎重考虑。”

余宸笑道,

“多谢父皇。”

余宸的笑无邪天真,仿佛他真的就是这般的人。

不肯和亲归去来(12)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太尉恭敬道,

“臣必定竭尽全力。”

启帝走下龙椅,

“今天下三分,匈奴占三,余下土地,西青与大周各占一半,我西青京城被大周掣肘,但大周兵将到底难以捉摸,不知真假,亦不知数量。朕确实有意求和大周,但眼前看来,却并非最好的时机。”

“西青所占优势不多,又是主动求和一方,必定难以在求和过程中争取到最多的利益。”,

太尉道,

“依着陛下的意思,是要占据优势,像大周掣肘西青一般,西青也要掣肘大周?”

“朕见鄞州侧,有一冀州,地广人稀,但曾受过饥荒瘟疫波及,想来也算是大周的弱点。”

太尉凝眸,

“但冀州离西青到底太远,行兵至少需要七日,还要穿过少部分匈奴地界,如果带着八万兵力前往,恐难以轻易到达。”

启帝道,

“我西青最不缺便是钱粮,匈奴最缺便是钱粮,只要给予匈奴足够钱粮,想来,穿越匈奴也非难事。”

启帝在殿中渡步,

“而派遣去冀州的兵力,也远不需要八万的全部,重点还是防守鄞州,只在冀州挑拨,扰乱人心,引开大周的主要兵力和注意力,让鄞州有缓和的时间。”

“到谈判之时,西青在鄞州的情况不会那么糟糕,也就能占据尽量多的鄞州土地,又在冀州有势力支持,叫大周人草木皆兵,谈判之时,纵使西青是主动求和的一方,也绝不会落了下乘。”

太尉道,

“陛下说的是,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启帝道,

“说。”

太尉恭敬道,

“既然兵分两路,那么臣是领兵去鄞州,还是去冀州?”

启帝背着手,

“自然是去鄞州,尽量拖住他们的时间,而冀州,不过要打草惊蛇罢了。”

“臣领旨。”

十日后。

鄞州,姚远道,

“西青现在,既然极有可能是要拖延时间,那么我们便要更早地去冀州支援,把西青全部从冀州打出去。而后专心攻打鄞州,应当就是最合理的做法了。”

宫韫点头,旁边坐着的将领们皆表示赞同。

宫韫站起身来,就听见外面鼓响。

骠骑将军猛地站起,惊道,

“是战前鼓!”

“怎么回事?西青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这七日里明明已经将西青援军歼灭,难不成还有什么变数?”

大多数人不发一言就冲了出去,大战在前,没有时间让他们发牢骚。

“将军,有西青道士兵从城墙一里外开始挖洞,一直挖到城墙以内,现在已经潜入城中了!”

“找!马上将所有人派出去找!”

“粮草处增强守卫,每个营帐里都要留一个人,衣服盔甲和军令牌都要看好!”

“是!”

沙尘飞扬,众人去到自己该去道位置上,而巡逻的士兵一阵阵,却根本无法轻易找到西青将士藏身之处。

姚远道,

“怎么办,如今这种情况,咱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往下攻,万一他们混进咱们的队伍里或者是夜袭,只怕是难以一下子反

应过来。”

宫韫双手叉腰,粗砺的双手搭在腰上,绑着衣袖道布巾带着几分灰黄,面上的几道新伤凝血,血痕仍挂在脸上。

只怕,这是有些人精心策划,要一报还一报。

西青京城被大周潜伏,夜不能寐,现在鄞州也被人潜伏,时时刻刻都要如履薄冰。

纵使结盟,知道要以利换利,也未必能尽数看着自己道利益被剥夺。显然是睚眦必报之人,与这样的对手结盟,不知是好是坏。

西青五皇子,这般做派,究竟时想做什么?

营帐中,

“太尉大人,五殿下来信了。”

太尉接过,余宸的字落于眼中,太尉喃喃道,

“不知五殿下此计可曾与陛下说过。”

倘若说过,事情成功,便是五殿下道功劳。

倘若没说过,事情成功,这功劳便全都会被陛下算在他道头上。

这无疑便是五殿下道拉拢与示好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八个字,不过是上次五殿下派人千里迢迢从西青京城传过来的信。

他当时恰节节败退,生怕不能拖住时间,争取足够道时间和保住最大量道土地。

五殿下八个字醍醐灌顶,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在大周已经收复的城池里放自己道人。

于是收到信的当晚,他遣人从城墙一里外挖洞,不过一天就挖得差不多了。

五殿下这次,无疑是雪中送炭,解决了他道燃眉之急,计策亦是过人。难怪陛下最近这么看重五殿下。

太尉拿着信,信上告知他可按兵不动,继续守着。

大抵西青求和的队伍就会出发了罢。

太尉攥紧信,五殿下……确是可造之材。

长安之中。

杨晟转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背着身子,

“可办好了?”

少府恭敬地低头答话,

“回殿下的话,臣下已经将宫中专税调拨出来了一部分,倘若殿下想用,随时都可以用。”

杨晟轻笑一声,

“可知漠北十三城中最缺什么?”

少府道,

“是女子。”

杨晟笑道,

“之前父皇将漠北十三城交给本宫,本是想在百官面前打本宫的脸,但现在,倒是帮了本宫大忙了。”

少府恭敬道,

“殿下的意思是?”

杨晟道,

“用这些钱,在长安和青州买够赎够女子回来。去漠北十三城中,告诉他们,只要一家有一个人愿意参与征兵,一家的人,无论老少,都能够娶上媳妇。且那些征兵的人三年后还家,一样能娶上媳妇。”

少府面上惊喜,

“殿下好计策!入军营固然有可能丧命,但是,漠北十三城最不缺就是壮汉,一家中常能有七八个兄弟,去一个根本算不了什么。女子极其缺少的地方,甚至有共妻现象,只需要一个人能参与征兵,便能让一家子都娶到妻子,实是难以抵制的诱惑。”

“殿下这招,当真是极英明!”

少府不带任何假意地奉承着。杨晟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

自从上次打算围宫篡位,中间出现问题之时,他便已经觉得依靠郎中令和御林军不可靠,到底了,还是要有自己的军队,才能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少府的奉承恰到好处,杨晟心头大快。

转眼冬至已经到了,边关鹅毛大雪,但却并不冷人,长安城中,有人笙歌,有人欢笑,有人满桌筵席,有人冻死路边。

纵使长安城中这段日子遭遇的变数极多,但总算是太平了一阵子,流民在关无忘和宫楚两家时不时的接济下,就算吃不饱穿不暖,总不至于满街饿殍,满街尸骨。已经是宫楚关能尽的最大力。

宫长诀也将自己贵重的衣衫首饰当掉,日常三餐也不再铺张,离当初会一掷千金地包茶楼,买簪子膈应朱钰的那些日子,似乎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亦像是过了许久,算下来,却其实只过了半年而已。

长安似乎一向都极喜欢庆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绘出最生动的花灯,調酿出最浓香的美酒。

街上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算是这段日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宫长诀拿起盏花灯,举起来给楚冉蘅看,笑着道,

“好看吗?”

楚冉蘅点了点头,看着她在花灯旁喜笑颜开的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好看。”

宫长诀的半边脸被芍药花灯映衬得微醺,带着淡淡昏黄的夕阳般的光晕。

似乎真实,也似乎不真实。

他眼中的她,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独留一盏花灯和满街空荡荡吹来的风。

宫长诀看向花灯下的小纸片,

“嗯,这是什么?”

宫长诀另一只手撩起小纸片,

“花好月圆人团圆。”

她喃喃道,

“真是一个又俗又幸福的句子。”

她抬头看楚冉蘅,笑着道,

“对吧?”

却见楚冉蘅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她从未见过,沉重得能滴出水来,酝酿着哀伤与心痛,并没有流泪,却好像下一刻就要流泪,瞳孔里倒映着花灯的光,照亮他的凄楚与心痛。

宫长诀疑惑道,

“世子?”

楚冉蘅启唇应道,

“决定要买这盏了吗?”

他眼中的情绪一瞬消散,像风烟一样了无痕迹。

宫长诀微微皱眉,是她看错了吗?

罢了,大抵是她这段日子没有休息好,看错了罢。

楚冉蘅付了账,卖花灯的小姑娘的目光黏在楚冉蘅身上。

宫长诀确是忍不住笑了,拉着楚冉蘅的衣角,低声叫他快走。

楚冉蘅提着灯,跟在宫长诀身后,见她有些蹦蹦跳跳的,不知为何,心中那份不安却更重几分。

宫长诀回头,看见楚冉蘅对着她笑,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楚冉蘅将灯交给她,轻声道,

“宫长诀,贺你生辰如意。”

花灯上的芍药花蕊似乎被烛苗取代,一跳一跳地在风中绽放。昏黄的花蕊活灵活现,芍药亦是愈发惑人。

她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与宠溺,

“贺你岁岁生辰都如意。”

岁岁生辰,

都如意。

一定是岁岁。

宫长诀笑,

“我能许个愿望吗?”

不肯和亲归去来(13)

山河不长诀正文卷不肯和亲归去来不肯和亲归去来

宫长诀笑,

“你知道吗,上一次花灯节的时候,那时你救我,我正放着孔明灯,其实也是在许愿。”

楚冉蘅看着她笑,

“在许什么愿?”

宫长诀仰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引坠了漫天星辰,

“一愿,愿双亲如梁上燕,朝朝岁岁得相见,二愿,愿宫氏平安得存。”

三愿……”

她忽然低了头,腼腆地一笑,

“三愿,愿待万事尘埃落定,太平之时,能得一人为伴。”

她复抬头看着他,眼中的光坚毅,

“可容我面目可憎,孤魂归还,可容我心机深沉,身囿冰寒。能愿我所愿,爱我所爱。”

她看着楚冉蘅,双目相接,一字一句道,

“我亦如此,愿他所愿,爱他所爱。”

楚冉蘅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我也有三愿。”

“一愿,愿宫长诀常伴父母身侧,承欢膝下。”

风吹起她手中花灯的穗子,她的心随着穗子摇曳。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

“二愿,愿宫长诀最珍视的宫家平安得存,不受风浪侵袭。”

“三愿,愿宫长诀嫁给她之所爱,十指相扣,白头偕老。”

最后一愿,如波涛汹涌而来,直击她的心脏

宫长诀眸中竟隐隐有了泪光,她却笑着,眸中的光璀璨,故意与楚冉蘅玩笑,

“未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如何嫁呢?”

楚冉蘅握紧她的手,轻声道,

“天地为媒证,明月主婚姻。”

宫长诀泪盈于睫,夜风妖娆清媚。

灯火阑珊,二人隐于小巷阴影之中,恍恍惚惚的月色和灯火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楚冉蘅张开手,宫长诀猛地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泪浸入他的衣衫之中。

浪潮般涌来的喜悦与感动将灯火隐耀,世上唯有他们二人。听着对方的心跳,两股心跳交融着,逐渐合到一起。

楚冉蘅将一柄很长的骨玉雕花簪子插进她发髻中。

宫长诀呜咽道,

“你……往我发上插了什么?”

楚冉蘅低头,看着宫长诀,

“定王一族的标志,或许,该是定王妃的标志。”

“从第一代定王妃手中传下来,一直到我手里。期间经过七代定王妃。”

他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现在给你,你愿意吗?”

清俊精致的容颜放大在她眼前,她看得见他瞳孔之中的她,她在他的瞳孔中央,是他眼中的全部。

宫长诀破涕为笑,却埋进他怀里,

“嗯。”

楚冉蘅摸着宫长诀的头,本该笑的时候,他眸中却并未有半分笑意,伤痛与悲哀凌厉夜色三分。

还有两年,他不信,两年时间当真找不到一个办法可以扭转死局。

关无忘在高楼之上,看着并不显眼的远处的小巷,手中握着一块霜花玉佩,他转眸,将霜花玉佩随意丢在案上。

拿起酒杯,对着月色一饮而尽。

楚冉蘅将宫长诀一路送到宫府门外的宽街上,宫长诀忙站住脚步,不准楚冉蘅再往前走,

“叔父夜里有出门散步的习惯,万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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