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 xp1024.com
《山居笔记》


正文 自序:可怜的正本

是余秋雨的又一本散文集。该书1995年8月在台湾出版。后因全国各省市的书市上出现了大批盗版本,作者迫于无奈,于1998年9月交由文汇出版社出版了这本大陆版的。本文为该书的序。有删节。

不知道这算是屈服还是抗争,我终于被盗版者们逼得走投无路,多年坚守溃于一旦,不得不出版大陆版的“正本”了。

我已经听到他们的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自己辛辛苦苦写的书,却要在盗版者的逼迫下纔交付出版,这是一个让人听不懂的故事。两位略知内情的前辈学者对我说:“你的这些经历是一个特殊时期的文化现象,过去不会发生,今后难于理解,别处无法想象,有记述下来的数据价值。”

有没有数据价值不知道,但是买我书的读者有权利知道一点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有责任向他们作一个交代。

一、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是1988年年初交付给一家地方出版社的,到1992年终于改由上海出版,难产了整整四年。

出版此书后一路畅销。畅销三个月后开始有第一种盗版本,后来盗版本源源不断,平装精装都有。前年(1996年)夏天去新疆喀什,当地读者要我签名的居然有十分之九是盗版,去年到中国科技大学演讲,要我签名的书中盗版本仍高达二分之一以上。

经常有消息传来,盗版的不法书商在湖南、山东、河南、广东等地被查处,消息是确实的,有报道为证,但从来没有哪个机关来通知我查处的结果。有几个专家告诉我,一个不法书商甘冒牢狱之灾而盗印一本书,必须有一个极为可观的印数。这本书被盗印了多少,很难估计了。

盗版本虽然各式各样,但错别字连篇却是共同的。我几乎每天都要收到受盗版本之害的读者来信,他们多数不知道买到的是盗版本,只抱怨出版社校对不认真,有不少读者还寄来了厚厚的勘误表,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有些读者看出了是盗版本,来信责问出版社为什么不多印一点。

我打电话问出版社,正本已经印了多少了,答曰三十余万册。我突然想起,这本书印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签订过出版合同,当初领取过一次性的字数稿酬,大体上正好与我购买此书送人的款项持平。能否以版税计?惴惴不安地去信商量,出版社转达过来的意见是:“以前的算了,以后再印可计版税。如同意这样签约,可给一点奖励。”我犹疑了一会儿,也就点头了。

还有没有“以后再印”的机会?我不知道,看到的是书市间永远在“再印”的盗版本。偶尔也停步翻翻,发现近一二年的盗版本在印刷质量上有很大提高,有时书商见我看得仔细就大力推荐,我会支支吾吾地说这可能是盗版本,这一说不要紧,几乎每次都引起书商的勃然大怒。对于街市间的横蛮人我历来是毫无办法的,他们的训斥引来了很多围观的路人,大家很可能以为我是一个企图偷书而被抓住的人,我不知如何辩说,只能红着脸快速离开,背后的书商还在吼叫:“盗版?你纔盗呢!买不起书,别到这儿来起腻!”

二、深夜电话

我不知道怎么办,曾问过一位年长的干部,这位干部哈哈一笑,拍着我的肩安慰我:“好书嘛,多印一点怕什么?”

绑来听说河北某地有一个盗印的窝点,出版界的一位朋友曾经顺便去查询了一下,当地干部说:“农民要脱贫,印一点既不反动也不色情的书,总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当然。人家比我更窘迫。

我周围的朋友说得更达观:“盗版,是在特殊时期普及文化的一条途径,也是对僵硬的出版体制的一种冲击,表面上恶,实质上善,你要看得宏观一点。”

有一位朋友来信说:“书市间见尊着被大量盗版,可喜可贺!惟一的遗憾是错别字太多,弟准备写一篇杂文《盗亦有道》,劝他们今后校对得认真一点。”这篇杂文,不知道后来写出来没有。

想来想去,我只有低下头来,继续写我的文章。新写的文章以“山居笔记”的专栏方式在杂志连载。

其时,新一轮的散文热已经兴起,书肆间各种散文选本波涌浪迭,我也渐渐被各地的出版社包围了。

他们赶了那么远的路找到我,大多还找了一位我熟悉的作家陪来,请我吃饭,好言好语,最后都扫兴而归。其中最对不起的是北京、天津、广州、湖南、四川、陕西的一些出版社,派来的编辑都是素质很高的文化人,我至今还常常记起那些亲切儒雅而最终失望的面影。我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写的散文不多,选来选去会损害读者。”他们反驳的理由更简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盗版本?因为还有很多读者买不到你的书。”针对我的顾虑,他们规劝说:“你怎么知道所有的读者会买你的一切选本?凡选本都会有重复篇目,到了具体读者那里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不能说他们没有道理。说来说去,我终于同意家乡出版社选一本老家存档式的《秋雨散文》,东北的“布老虎丛书”编一本专题文集《文明的碎片》,这两本书既选了中的一些篇目,也选了正在连载的“山居笔记”专栏中已发表的一些篇目,后者还选了我的一些杂文、讲演和答记者问。

谁能料到,这两本书刚出版,又遇到大量盗版。据“布老虎丛书”的总策划安波舜先生告诉我,《文明的碎片》的盗版本制作相当精良。

而《秋雨散文》的盗版本则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曾与妻子购了一大批送人,后来见到报纸上有一篇专谈识别真伪《秋雨散文》诀窍的书,纔知道我本人送出去的也全是盗版本。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了,出版家为遏制盗版而采取的措施,居然引发了更大规模的盗版。盗版者为什么如此强大呢?

就在这时,我收到河南省一位大学生的来信,他说他新近买了一本《文明的碎片》,发现其中有些文章选自,这对他来说就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复。拿着这封信我苦恼了很久,心想果不其然,确实有一批读者见了我的书每本都买。即便别人对不起我,我却不能对不起读者。反正朋友们谁都知道,我在出版书籍的经济收效上永远闹着难于置信的笑话,那就不应该再把这些笑话让读者分担。

我终于作出两项决定:一,与出版社商量,立即拆版停印《文明的碎片》,由我承担损失;二,既然《秋雨散文》中已收了中的不少篇目,不再在大陆出版。

第一项决定几经商议获得了出版社的同意。安波舜先生说,尽管《文明的碎片》仍是最畅销的书籍之一,但出版社愿意与我一起为读者着想,立即拆版停印,这让我十分感动。但是,第二项决定遇到了麻烦。

懊几家出版社都提出要以优惠的条件出版,但反正我不松口,他们也只好作罢。这中间,有几个暖昧的电话使我产生了警觉。我无法知道与我对话的主角是谁,只说是某位我认识的人的朋友,正在探索一种更灵活的出版渠道,以前也曾试着『操作”过我的书,只要我愿意在上合作,可以先付我一笔钱,而且以前对我造成的损失也可商量补给。

我大体知道他们是谁了,而且也听说他们确实厉害。几年前全国图书交易会在武汉举行,各地出版社和书店去的人员住在招待所里,而他们则都包住在星级宾馆。我的朋友王国伟先生曾去“微服私访”,发现他们不仅财大气粗,而且谙熟出版行情和媒体文化,连我这样的人的写作计划都一清二楚。他们现在直接与我联系,大概一是因为只是单篇连载而未曾出过大陆版正本,他们不能像往常那样以冒充正本的方式欺骗书店;二是因为政府重视了知识产权保护,立法颇严,不如直接收买作者。

我回答:“我不能戏弄读者。”他们的电话总是深夜来的,见我拒绝,总是客气地劝我再想想,还说报酬很有弹性。

这样的电话来了五六次,我不得不央求在电话局工作的读者李明海先生帮我更换电话号码。更换电话号码还有其它一个原因:凌晨三四点锺,我一再被骚扰电话吵醒,电话中照例先是一阵笑声,然后说有一帮年轻的哥们在绿光咖啡屋等我听音乐。绿光咖啡屋?我猛然想起,台湾出过一本书,叫做《到绿光咖啡屋听巴赫读余秋雨》。看来这帮年轻的哥们知道有这本书。换了电话号码纔半个月,那个电话又打来了。他们真有本事。

三、北京友人

1995年8月,我偷偷地在台湾出版了的直排繁体字本,因为海外没有出过《秋雨散文》,不存在部分篇目重复的问题。之所以要“偷偷”,是怕大陆的盗版者们发现,因此连这个消息也严格保密。

但是,三个月后,11月17日的《人民日报》华东版发表了一则报道,台湾版已名列海外华文书排行榜第二位,仅次于日本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我估计这则报道看到的人不会太多,但心情开始紧张起来。谁料事隔一个多月,又获得了海外华文文学最高奖——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的第一名。此奖由于历史原因和评委阵容,在国际间备受关注,而我又是第二次获得此奖,因此成了一个掩盖不住的新闻,1996年1月17日,北京《中华读书报》在头版以套红标题发表了这个消息。《中华读书报》影响不小,我想这次是瞒不过盗版集团了。

此后,我听到深夜的电话铃声就有点抖抖索索。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居然没有那种电话,我松了一口气。不久有一位北京友人告诉我,他转弯抹角地听到一个传闻,有一帮很想印行的人见我态度僵硬,准备作一番“操作”,要我当心。

“无非像过去一样盗版。但这次连一个底本也没有,那我就可以公开揭穿他们。”我说。

“你想得过于天真了。”这位朋友说,“我听说他们准备花一二年时间组织人批判你的文章,让大家对你嗤之以鼻,不相信还有人盗版你的书,而你也会在心烦意乱中失去招架之功到那时一切都好办了。”

“可惜到那时盗版本也卖不掉了。”我笑道。

“不。中国读者最喜欢买被批判的书,这一点那帮人最清楚。”

朋友神情严峻。

他的严峻引发了我的严峻,我说:“文化毕竟是文化,先贬值后倾销的手段,在文化领域恐怕行不通吧?”

“也可能是以讹传讹,我只是提醒一下,供你参考。”朋友有点不悦。

北京的朋友走后,报刊间对我的批评确实多起来了,但仔细一看,有的批评很讲道理,根本不像是盗版者组织的,我也就安心地继续走南闯北去进行文化考察了,不再在意。后来在旅途中经常听各地朋友说,批评声势越来越猛。口气也越来越激烈,而且还频频出现了与我的散文无关的种种批判,甚至涉及到了我以前的学术著作我的外语水平,我对电视的参与,我在某地的发言,有的报刊甚至公布了我考察各地文化时“上级”补贴的旅费数字,有的报刊则反驳,说我根本没有外出过,是拿着一本地图写的……终于北京有一家报纸在评选全年文化大事时,我被评为“被批评最多的文化人”。忘年之交黄宗江先生则来信调侃我:“骂余秋雨,是当今文坛一大时髦。”散文家卞毓芳先生告诉我,他在一个座谈会上刚刚提到我的名字,便听到了一片“嘘”声。卞先生与我只是一面之识,说起我也只是就文论文,他觉得这种情景有点不可思议。

绑来我在报纸上读到卞先生的一篇短文,说他经过了解,那些人『嘘”我大多是因为我不接电话,架子大。他为我辩解,说老接电话就很难静心写作。

这件事我深感冤枉,因为我历来是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急速冲过去的,每每引得妻子叮嘱:“慢一点,别摔着了。”只是我每年有半年多时间在外考察,接不到。但这倒又引起了我的一点警觉:什么?又是电话?什么人在频频给我打电话?知道号码又不知道我外出,却如此恼怒,显然不是我的朋友,那他们是谁?

南北报刊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理论词汇,例如一个署名王强的人写道:

余秋雨放弃了最起码的学术理性,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情绪化生物。

他的“文化散文”,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对现代学术的一种嘲弄,是学术文化的一次倒退。

这无疑是对现代理性的反动。

区区几篇散文,何至于此?

惫有更过火的。有一位先生在报刊上说,他曾写文章批评过我对深圳文化的发言,而我则写信给他倾诉难言苦衷,于是他干脆把我的“双重人格”揭露出来曝曝光。—这个设计要花些脑子,但设计者忘记了社会人心的急剧变化。即便这一切全是真的,今天的广大读者纔不在乎哪座城市的不同文化观点呢,他们注意的只有一点:人家私信中的“难言苦衷”,怎么能够拿到报纸上公布?

就在这时,在自贡的魏明伦先生给我打来长途电话,用浓重的四川口音朗读了一家刊物上的批判文章:“余秋雨既然能在传媒间红起来,那么也能让他在传媒间毁掉……”,读到这里,魏明伦先生突然中止,说:“下面还有更难听的呢,不读了,不读了。”

接到这个电话不久,全国各省书市间就出现了大批盗版本。

这个盗版本印制精致,全部精装,纸张、版式都十分考究,封面图像采用台湾版,又用计算机作了仔细修整,大标题下特别注明“文化苦旅续篇”,装帧方式也近似,连很多读书界的朋友也误认为是正版。不难看出,这是一批颇有文化素养的人筹划的。

不仅有出版社的标号,而且还有条型码。标号用的是“内蒙古文化出版社”,注明该社地址不在呼和浩特,而在海拉尔市,这是唯一使朋友们稍感疑惑的地方。很快证明,这个出版社的标号和条型码都是盗用的。

但是,盗版集团的强大毋庸置疑,因为纔短短几天,全国各省的书市上都出现了这本书,与我有通信关系和没有通信关系的读者纷纷来信,有表示祝贺的,有质询为什么到如此边远的出版社去出书的,有抱怨错别字多的,每天一大迭,家里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我在中国地图上一一划圈,遗漏的地方已经不多。盗版本上注明出版日期是今年五月,惊奇的是,我很快收到了西藏拉萨宇拓路寰亚贸易公司陈雪涛先生写于5月23日的信,他也买到了这本!陈先生我不认识,他说他“站在世界第三极上”向我表示祝贺,而我则佩服盗版集团怎么如此迅捷地攀上了世界第三极。

这个盗版本故意在版权页上写明印数仅五千册,但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两位稽查在上海文庙的一个书摊老板那里一次就查获了二千七百多册,这还不算几天来已经大量销出的部分。一个书摊就这么多,全市会有多少?全国呢?这是一个难于推算的数字。

盗版本标价二十元,但公安局文保处的稽查事先以一般读者的身份买了两册,每本是三十元。

这个书摊老板被传唤到了公安局,据他交代,书是从北京发来的,北京的发书人告诉他“如果余秋雨来查问,给他一笔象样的钱就可以了。”这口气与几年来我不断接到的深夜电话前后呼应。再问北京发书人的身份,果然很有背景,与文化传媒界关系密切。

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两位负责人找到了我,他们大惑不解的是:

“这么一本严肃的谈文化的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三十元的黑市价去购买?”

我说:“按照惯例,这是被批判的书纔享有的价码,人家早就策划的。”

原以为人家的策略是“贬值倾销”,到头来一看,要贬值的只是人,而不是书价。

中国读者好奇,想看看“一个情绪化动物”究竟如何造成了“学术文化的一次倒退”,想看看在九十年代后期仍被判为“反动”的文章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此愿意掏钱了。当然我也不否认其中很多购书者是出于对我的信任。

应该承认那些深夜给我打电话的人取得了不小的经济成功,我也领略了他们无所不能的力量。难怪他们在电话中的声音总是那么缓慢而浑厚,很有磁性。

得知实情的朋友都责怪我:“那么多正规出版社都在抢,你为什么拖了那么多年不答应?”

我说:“这就是我的悲哀。原来只有一个念头,怕读者买重复的篇目,现在倒好,全让盗版集团去闹腾了,读者更吃亏。”

四、搏斗的印佰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些天,来自全国各地指证错别字的信件越来越多,我为了防止读者继续上当,请求《新民晚报》的记者俞亮鑫先生发布一条消息,希望读者不要去买这个盗版本。但据公安局文保处的先生说,这样做至多使上海书摊的老板们暂时把那些盗版本藏匿几天而已。

唯一的办法是快速出一个正本。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也这样劝我,而我仍然在担心部分篇目与《秋雨散文》重复的问题。万般无奈中打电话给杂志的副主编李小林女士,李小林说:“是设在我们杂志的一个专栏,我们正好与文汇出版社在编一套《收获文库》,这书原来就要收在里边的。”她又说:“浙江文艺出版社选编《秋雨散文》时这个专栏还只连载了一部分,至今大陆读者还没有见到过全貌,由我们出一个正本理所当然。”

当然有编印自己专栏的权利,让回归自己的出生地,我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它遏制盗版本的办法。请我的读者们原谅,这本书里有你们也许已经读过的一些篇目,但盗贼当前,只能如此办理了。眼前这本书如果还有一点保存价值,那就是它在二十世纪末尾留下了一个中国文人与盗贼们搏斗的印佰。

正文 一个王朝的背影



我们这些人,对清代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阻隔。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眼含泪花,这是清代的开始;而讲到“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时又有泪花了,这是清代的尾声。年迈的老师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清代历史,是小学中唯一用眼泪浸润的课程。从小种下的怨恨,很难化解得开。

老人的眼泪和孩子们的眼泪拌和在一起,使这种历史情绪有了一种最世俗的力量。我小学的同学全是汉族,没有满族,因此很容易在课堂里获得一种共同语言。

懊像汉族理所当然是中国的主宰,你满族为什么要来抢夺呢?抢夺去了能够弄好倒也罢了,偏偏越弄越遭,最后几乎让外国人给瓜分了。于是,在闪闪泪光中,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汉奸,什么是卖国贼,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气节。我们似乎也知道了中国之所以落后于世界列强,关键就在于清代,而辛亥革命的启蒙者们重新点燃汉人对清人的仇恨,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化”的口号,又是多么有必要,多么让人解气。清朝终于被推翻了,但至今在很多中国人心里,它仍然是一种冤孽般的存在。

年长以后,我开始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因此这些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大多是从封建正统观念逐渐引伸出来的,带有很多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统论,刘汉、李唐、赵宋、朱明……在同一姓氏的传代系列中所出现的继承人,哪怕是昏君、懦夫、色鬼、守财奴、精神失常者,都是合法而合理的,而外姓人氏若有觊觎,即便有一千条一万条道理,也站不住脚,真伪、正邪、忠奸全由此划分。由姓氏正统论扩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统论。这种观念要比姓氏正统论复杂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闯将们与封建主义的姓氏正统论势不两立,却也需要大声宣扬民族正统论,便是例证。民族正统论涉及到几乎一切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许多著名人物和著名事件,是一个在今后仍然要不断争论的麻烦问题。在这儿请允许我稍稍回避一下,我需要肯定的仅仅是这样一点:满族是中国的满族,清朝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统观全部中国古代史,清朝的皇帝在总体上还算比较好的,而其中的康熙皇帝甚至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他与唐太宗李世民一样使我这个现代汉族中国人感到骄傲。

既然说到了唐太宗,我们又不能不指出,据现代历史学家考证,他更可能是鲜卑族而不是汉族之后。

如果说先后在巨大的社会灾难中迅速开创了“贞观之治”和“康雍干盛世”的两位中国历史上最杰出帝王都不是汉族,如果我们还愿意想一想那位至今还在被全世界历史学家惊叹的建立了赫赫战功的元太祖成吉思汗,那么我们的中华历史观一定会比小学里的历史课开阔得多。

昂族当然非常伟大,汉族当然没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杀和欺凌,当自己的民族遭受危难时当然要挺身而出进行无畏的抗争,为了个人的私利不惜出卖民族利益的无耻之徒当然要受到永久的唾弃,这些都是没有异议的。问题是,不能由此而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把中华历史的正义、光亮、希望,全都押在汉族一边。与其它民族一样,汉族也有大量的污浊、昏聩和丑恶,它的统治者常常一再地把整个中国历史推入死胡同。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有可能作出超越汉族正统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未必是倒退。

中那位秦淮名妓李香君,身份低贱而品格高洁,在清兵浩荡南下、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时节保持着多大的民族气节!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和她的恋人侯朝宗为抗清扶明不惜赴汤蹈火、奔命呼号的时候,恰恰正是苟延残喘而仍然荒淫无度的南明小朝廷,作践了他们。那个在当时当地看来既是明朝也是汉族的最后代表的弘光政权,根本不要她和她的姐妹们的忠君泪、报国心,而只要她们作为一个女人最可怜的色相。李香君真想与恋人一起为大明捐躯流血,但叫她恶心的是,竟然是大明的官僚来强逼她成婚,而使她血溅纸扇,染成『桃花”。“桃花扇底送南朝”,这样的朝廷就让它去了吧,长叹一声,气节、操守、抗争、奔走,全都成了荒诞和自嘲。的作者孔尚任是孔老夫子的后裔,连他,也对历史转捩时期那种盲目的正统观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把这种怀疑,转化成了笔底的灭寂和苍凉。

对李香君和候朝宗来说,明末的一切,看够了,清代会怎么样呢,不想看了。

文学作品总要结束,但历史还在往前走,事实上,清代还是很可看看的。

为此,我要写写承德的避暑山庄。清代的史料成捆成扎,把这些留给历史学家吧,我们,只要轻手轻脚地绕到这个消夏的别墅里去偷看几眼也就够了。这种偷看其实也是偷看自己,偷看自己心底从小埋下的历史情绪和民族情绪,有多少可以留存,有多少需要校正。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直到这几年纔被旅游者搅得有点热闹。我原先并不知道能在那里获得一点什么,只是今年夏天中央电视台在承组织了一次国内优秀电视编剧和导演的聚会,要我给他们讲点课,就被他们接去了。住所正在避暑山庄背后,刚到那天的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在想一些什么呢?月亮升起来了,眼前的山壁显得更加巍然怆然。北京的故宫把几个不同的朝代混杂在一起,谁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这里,远远的,静静的,纯纯的,悄悄的,躲开了中原王气,藏下了一个不羼杂的清代。它实在对我产生了一种巨大的 诱惑,于是匆匆讲完几次课,便一头埋到了山庄里边。

山庄很大,本来觉得北京的颐和园已经大得令人咋舌,它竟比颐和园还大整整一倍,据说装下八九个北海公园是没有问题的。我想不出国内还有哪个古典园林能望其项背。

山庄外面还有一圈被称之为“外八庙”的寺庙群,这暂不去说它,光说山庄里面,除了前半部有层层迭迭的宫殿外,主要是开阔的湖区、平原区和山区。尤其是山区,几乎占了整个山庄的八成左右,这让游惯了别的园林的人很不习惯。园林是用来休闲的,何况是皇家园林大多追求方便平适,有的也会堆几座小山装点一下,哪有像这儿的,硬是圈进莽莽苍苍一大片真正的山岭来消遣?这个格局,包含着一种需要我们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审美观念和人生观念。

山庄里有很多楹联和石碑,上面的文字大多由皇帝们亲自撰写,他们当然想不到多少年后会有我们这些陌生人闯入他们的私家园林,来读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是写给他们后辈继承人看的。朝廷给别人看的东西很多,有大量刻印广颁的官样文章,而写在这里的文字,尽管有时也咬文嚼字,但总的来说是说给儿孙们听的体己话,比较真实可信。我踏着青苔和蔓草,辩识和解读着一切能找到的文字,连藏在山间树林中的石碑都不放过,读完一篇,便舒松开筋骨四周看看。一路走去,终于可以有把握地说,山庄的营造完全出自一代政治家在精神上的强健。

首先是康熙,山庄正宫午门上悬挂着的“避暑山庄”四个字就是他写的,这四个汉字写得很好,撇捺间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从容和安祥,可以想见他首次踏进山庄时的步履也是这样的。他一定会这样,因为他是走了一条艰难而又成功的长途纔走进山庄的,到这里来喘口气,应该。

他一生的艰难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辈本来已经给他打下了一个很完整的华夏江山,他八岁即位,十四岁亲政,年轻轻一个孩子,坐享其成就是了,能在如此辽阔的疆土、如此兴盛的运势前做些什么呢?他稚气未脱的眼睛,竟然疑惑地盯上了两个庞然大物,一个是朝廷中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一个自恃当初做汉奸领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平心而论,对于这样与自己的祖辈、父辈都有密切关系的重要政治势力,即便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雄主也未免下得了决心去动手,但康熙却向他们、也向自己挑战了,十六岁上干脆利落地除了鳌拜集团,二十岁开始向吴三桂开战,花八年时间的征战取得彻底胜利。他等于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了一遍,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他成熟了,眼前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对手,但他还是经常骑着马,在中国北方山林草泽间徘徊,这是他祖辈崛起的所在,他在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他每次都要经过长城,长城多年失修,已经破败。对着这堵受到历代帝王切切关心的城墙,他想了很多。他的祖辈是破长城进来的,没有吴三桂也绝对进得了,那么长城究竟有什么用呢?堂堂一个朝廷,难道就靠这些砖块去保卫?但是如果没有长城,我们的防线又在哪里呢?他思考的结果,可以从1691年他的一份上谕中看出个大概。那年五月,古北口总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辖的那一带长城“倾塌甚多,请行修筑”,康熙竟然完全不同意,他的上谕是:

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带,朕皆巡阅,概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我对埋在我们民族心底的“长城情结”一直不敢恭维,读了康熙这段话,简直是找到了一个远年知音。由于康熙这样说,清代成了中国古代基本上不修长城的一个朝代,对此我也觉得不无痛快。当然,我们今天从保护文物的意义上修理长城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只要不把长城永远作为中华文明的最高象征就好。

康熙希望能筑起一座无形的长城。“修得安民”云云说得过于堂皇而蹈空,实际上他有硬的一手和软的一手。硬的一手是在长城外设立“木兰围场”,每年秋天,由皇帝亲自率领王公大臣、各级官兵一万余人去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实际上是一种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这既可以使王公大臣们保持住勇猛、强悍的人生风范,又可顺便对北方边境起一个威慑作用。“木兰围场”既然设在长城之外的边远地带,离北京就很有一点距离,如此众多的朝廷要员前去秋猎,当然要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行宫,而热河行宫,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软的一手是与北方边疆的各少数民族建立起一种常来常往的友好关系,他们的首领不必长途进京也有与清廷彼此交谊的机会和场所,而且还为他们准备下各自的宗教场所,这也就需要有热河行宫和它周围的寺庙群了。总之,软硬两手最后都汇集到这一座行宫、这一个山庄里来了,说是避暑,说是休息,意义却又远远不止于此。把复杂的政治目的和军事意义转化为一片幽静闲适的园林,一圈香火缭绕的寺庙,这不能不说是康熙的大本事。然而,眼前又是道地道地的园林和寺庙,道地道地的休息和祈祷,军事和政治,消解得那样烟水葱茏、慈眉善目,如果不是那些石碑提醒,我们甚至连可以疑惑的痕迹都找不到。

避暑山庄是康熙的“长城”,与蜿蜒千里的秦始皇长城相比,哪个更高明些呢?

康熙几乎每年立秋之后都要到“木兰围场”参加一次为期二十天的秋猎,一生参加了四十八次。每次围猎,情景都极为壮观。先由康熙选定逐年轮换的狩猎区域(逐年轮换是为了生态保护),然后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帐篷为“内城”,二百五十多座大帐篷为“外城”,城外再设警卫。第二天拂晓,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统一督导下集结围拢,在上万官兵齐声吶喊下,康熙首先一马当先,引弓射猎,每有所中便引来一片欢呼,然后扈从大臣和各级将士也紧随康熙射猎。康熙身强力壮,骑术高明,围猎时智勇双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让王公大臣由衷惊服,因而他本人的猎获就很多。晚上,营地上篝火处处,肉香飘荡,人笑马嘶,而康熙还必须回帐篷里批阅每天疾驰送来的奏章文书。康熙一生身先士足打过许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打猎的成绩,因为这纯粹是他个人生命力的验证。1719年康熙自“木兰围场”行猎后返回避暑山庄时曾兴致勃勃地告谕御前侍卫:

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哨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这笔流水帐,他说得很得意,我们读得也很高兴。身体的强健巴精神的强健往往是连在一起的,须知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

由于强健,他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挺复杂的西藏事务和蒙古事务,解决治理黄河、淮河和疏通漕支等大问题,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泽后世。由于强健,他还愿意勤奋地学习,结果不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为中国历代皇帝中特别有学问、也特别重视学问的一位,这一点一直很使我震动,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也把一大群冷眼旁观的汉族知识分子震动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清朝帝王竟然比明代历朝皇帝更热爱和精通汉族传统文化!

大凡经、史、子、集、诗、书、音律,他都下过一番功夫,其中对朱熹哲学钻研最深。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与一批著名的理学家进行水平不低的学术探讨,并命他们编纂了《朱子大全》、《理性精义》等著作。他下令访求遗散在民间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并且大规模地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大清会典》,文化气魄铺地盖天,直到今天,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还离不开这些极其重要的工具书。他派人通过对全国土地的实际测量,编成了全国地图《皇舆全览图》。在他倡导的文化气氛下,涌现了一大批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可以称得上第一流大师的人文科学家,在这一点上,几乎很少有朝代能与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讲的还只是我们所说的“国学”,可能更让现代读者惊异的是他的“西学”。

因为即使到了现代,在我们印象中,国学和西学虽然可以沟通但在同一个人身上深潜两边的毕竟不多,尤其对一些官员来说更是如此。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竟然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认真研究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经常演算习题,又学习了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并比较它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差别。

他的老师是当时来中国的一批西方传教士,但后来他的演算比传教士还快,他亲自审校译成汉文和满文的西方数学著作,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大臣们讲授西方数学。以数学为基础,康熙又进而学习了西方的天文、历法、物理、医学、化学,与中国原有的这方面知识比较,取长补短。在自然科学问题上,中国官僚和外国传教士经常发生矛盾,康熙不袒护中国官僚,也不主观臆断而是靠自己发愤学习,真正弄通西方学说,几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断。他任命一名外国人担任钦天监监副,并命令礼部挑选一批学生去钦天监学习自然科学,学好了就选拔为博士官。西方的自然科学著作《验气图说》、《仪像志》、《赤道南北星图》、《穷理学》、《坤舆图说》等等被一一翻译过来,有的已经译成汉文的西方自然科学著作如《几何原理》前六卷他又命人译成满文。

这一切,居然与他所醉心的“国学”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天射猎三百十八只野兔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互不排斥!

我并不认为康熙给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权也做过不少坏事,如臭名昭著的“文字狱”之类;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帝王具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较健全。有时,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会给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与他相比,明代的许多皇帝都活得太不象样了,鲁迅说他们是“无赖儿郎”,确有点像。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神宗)朱翊钧,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不见外人的面,完全不理国事,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没见他玩过什么,似乎也没有好色的嫌疑,历史学家们只能推断他躺在烟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鸦片烟!他聚敛的金银如山似海,但当清军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也死不肯拿出来,最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的银子!这完全是一个失去任何人格支橕的心理变态者,但他又集权于一身,明朝怎能不垮?他死后还有儿子朱常洛(光宗)、孙子朱由校(熹宗)和朱由检(思宗)先后继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里败定了,他的儿孙们非常可怜。康熙与他正相反,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巴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口站,因此也是当时中国历史的一所『吉宅”。



康熙与晚明帝王的对比,避暑山庄与万历深宫的对比,当时的汉族知识分子当然也感受到了,心情比较复杂。

开始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都是抗清复明,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掉头转向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折。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变节者,但他们往往也承受着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我想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军事争逐都是浮面的,而事情到了要摇岸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时候纔会真正变得严重起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人种,其最终意义不是军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当时江南地区好几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之于『削发”之争,即汉人历来束发而清人强令削发,甚至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地步。头发的样式看来事小却关及文化生态,结果,是否“毁我衣冠”的问题成了“夷夏抗争”的最高爆发点。

这中间,最能把事情与整个文化系统联系起来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蛮的差别,并把“鞑虏”与野蛮连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头发终于被削掉了,而不少文人还在拼死坚持。著名大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大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学者顾炎武比黄宗羲更进一步,武装抗清失败后还走遍全国许多地方图谋复明,最后终老陕西……这些一代宗师如此强硬,他们的门生和崇拜者们当然也多有追随。

但是,事情到康熙那儿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文人们依然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而朝廷却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开始大家以为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但从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把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称作“博学鸿词科”。这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十人。

其中有傅山、李颙等人被推荐了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推荐后又被强抬进北京,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如此行动康熙不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试,任命他为“中书舍人”。他回乡后不准别人以“中书舍人”称他,但这个时候说他对康熙本人还有多大仇恨,大概谈不上了。

李颙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别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与李颙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这一来,黄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动,与李 颙一样,自己出面终究不便,由儿子代理,黄宗羲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入皇家修史局,帮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务。你看,即便是原先与清廷不共戴天黄宗羲、李颙他们,也觉得儿子一辈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过日子了。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的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政治军事,不过是文化的外表罢了。

逼宗羲不是让儿子参加康熙下令编写的《明史》吗?编《明史》这事给汉族知识界震动不小。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说“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宜直书实事”,他还多次要大家仔细研究明代晚期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汉族知识化界要反清复明,而清廷君主竟然亲自领导着汉族的历史学家在冷静研究明代了,这种研究又高于反清复明者的思考水平,那么,对峙也就不能不渐渐化解了。《明史》后来成为整个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这是直到今天还要承认的事实。

当然,也还余留着几个坚持不肯认同的文人。例如康熙时代浙江有个学者叫吕留良的,在著书和讲学中还一再强调孔子思想的精义是“尊王攘夷”,这个提法,在他死后被湖南一个叫曾静的落第书生看到了,很是激动,赶到浙江找到吕留良的儿子和学生几人,策划反清。这时康熙也早已过世,已是雍正年间,这群文人手下无一兵一卒,能干成什么事呢?他们打听到川陕总督岳锺琪是岳飞的后代,想来肯定能继承岳飞遗志来抗击外夷,就派人带给他一封策反的信,眼巴巴地请他起事。

这事说起来已经有点近乎笑话,岳飞抗金到那时已隔着整整一个元朝、整整一个明朝,清朝也已过了八九十年,算到岳锺琪身上都是多少代的事情啦,还想着让他凭着一个“岳”字拍案而起,中国书生的昏愚和天真就在这里。岳锺琪是清朝大官,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反清,接信后虚假的应付了一下,却理所当然地报告了雍正皇帝。

雍正下令逮捕了这个谋反集团,又亲自阅读了书信、著作,觉得其中有好些观念需要自己写文章来与汉族知识分子辩论,而且认为有过康熙一代,朝廷已有足够的事实和勇气证明清代统治者并不差,为什么还要对抗清廷?于是这位皇帝亲自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颁发各地,而且特免肇事者曾静等人的死罪,让他们专到江浙一带去宣讲。

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写得颇为诚恳。他的大意是:不错,我们是夷人,我们是“外国”人,但这是籍贯而已,天命要我们来抚育中原生民,被抚育者为什么还要把华、夷分开来看?你们所尊重的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这难道有损于他们的圣德吗?吕留良这样著书立说的人,连前朝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赫赫盛德都加以隐匿和诬蔑,实在是不顾民生国运只泄私愤了。外族入主中原,可以反而勇于为善,如果著书立说的人只认为生在中原的君主不必修德行仁也可享有名份,而外族君主即便精励图治也得不到褒扬,外族君主为善之心也会因之而懈怠,受苦的不还是中原的百姓吗?

雍正的这番话,带着明显的委屈情绪,而且是给父亲康熙打抱不平,也真有一些动人的地方。但他的整体思维能力显然比不上康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外国”人,“夷人”,尽管他所说的“外国”只是指外族,而且也仅指中原地区之外的几个少数民族,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外国不同,但无论如何在一些前提性的概念上把事情搞复杂了,反而不利。他的儿子乾隆看出了这个毛病,即位后把《大义觉迷录》全部收回,列为禁书,杀了被雍正赦免了的曾静等人,开始大兴文字狱。康熙、雍正年间也有丑恶的文字狱,但来得特别厉害的是乾隆,他不许汉族知识分子把清廷看成是“夷人”,连一般文字中也不让出现“虏”、“胡”之类字样,不小心写出来了很可能被砍头。他想用暴力抹去这种对立,然后一心一意做个好皇帝。除了华夷之分的敏感点外,其它地方他倒是比较宽容,有度量,听得进忠臣贤士们的尖锐意见和建议,因此在他执政的前期,做了很多好事,国运可称昌盛。这样一来,即便存有异念的少数汉族知识分子也不敢有什么想头,到后来也真没有什么想头了。

其实本来这样的人已不可多觅,雍正和乾隆都把文章做过了头。真正第一流的大学者,在乾隆时代已不想作反清复明的事了。乾隆,靠着人纔济济的智力优势,靠着康熙、雍正给他奠定丰厚基业,也靠着他本人的韬略雄纔,做起了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大皇帝。承德避暑山庄,他来得最多,总共逗留的时间很长,因此他的踪迹更是随处可见。乾隆也经常参加“木兰秋狝”,亲自射获的猎物也极为可观,但他的主要心思却放在边疆征战上,避暑山庄和周围的外八庙内,记载这种征战成果的碑文极多。这种征战与汉族的利益没有冲突,反而弘扬了中国的国威,连汉族知识界也引以为荣,甚至可以把乾隆看成是华夏圣君了,但我细看碑文之后却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数边境战争的必要性深可怀疑。

需要打得这么大吗?需要反复那么多次吗?需要这样强横地来对待邻居们吗?需要杀得如此残酷吗?

懊大喜功的乾隆把他的所谓“十全武功”镌刻在避暑山庄里乐滋滋地自我品尝,这使山庄回荡出一些燥热而又不详的气氛。在满、汉文化对峙基本上结束之后,这里洋溢着的中华帝国的自得情绪。江南塞北的风景名胜在这里聚会,上天的唯一骄子在这里安驻,再下令编一部综览全部典籍的《四库全书》在这里存放,几乎什么也不缺了。乾隆不断地写诗,说避暑山庄里的意境已远远超过唐宋诗词里的描绘,而他则一直等着到时间卸任成为“林下人”,在此间度过余生。在山庄内松云峡的同一座石碑上,乾隆一生竟先后刻下了六首御诗表述这种自得情怀。

是的,乾隆一朝确实不算窝囊,但须知这已是十八世纪(乾隆正好死于十八世纪最后一年),十九世纪已经迎面而来,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乾隆打了那么多仗,耗资该有多少?他重用的大贪官和珅,又把国力糟蹋到了何等地步?事实上,清朝乃至中国的整体历史悲剧,就在乾隆这个貌似全盛期的皇帝身上,在山水宜人的避暑山庄内,已经酿就。但此时的避暑山庄,还完全沈湎在中华帝国的梦幻中,而全国的文化良知,也都在这个梦幻边沿口或陶醉,或喑哑。

1793年9月14日,一个英国使团来到避暑山庄,乾隆以盛宴欢迎,还在山庄的万树园内以大型歌舞和焰火晚会招待,避暑山庄一片热闹。英方的目的是希望乾隆同意他们派使臣常驻北京,在北京设立洋行,希望中国开放天津、宁波、舟山为贸易口岸,在广州附近拨一些地方让英商居住,又希望英国货物在广州至澳门的内河流通时能获免税和减税的优惠。本来,这是可以谈判的事,但对居住在避暑山庄、一生喜欢用武力炫耀华夏威仪的乾隆来说却不存在任何谈判的可能。他给英国国王写了信,信的标题是《赐英吉利国王敕书》,信内对一切要求全部拒绝,说“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从无外人等在北京城开设货行之事”,“此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也许至今有人认为这几句话充满了爱国主义的凛然大义,与以后清廷签订的卖国条约不可同日而语,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

本来康熙早在1684年就已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分设四个海关欢迎外商来贸易,过了七十多年乾隆反而关闭其它海关只许外商在广州贸易,外商在广州也有许多可笑的限制,例如不准学说中国话、买中国书,不许坐轿,更不许把妇女带来,等等。我们闭目就能想象朝廷对外国人的这些限制是出于何种心理规定出来的。康熙向传教士学西方自然科学,关系不错,而乾隆却把天主教给禁了。自高自大,无视外部世界,满脑天朝意识,这与以后的受辱挨打有着必然的逻辑联系。乾隆在避暑山庄训斥外国帝王的朗声言词,就连历史老人也会听得不太顺耳。这座园林,已孱杂进某种凶兆。



我在山庄松云峡细读乾隆写了六首诗的那座石碑时,在碑的西侧又读到他儿子嘉庆的一首。嘉庆即位后经过这里,读了父亲那些得意洋洋的诗后不禁长叹一声:

父亲的诗真是深奥,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实在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瞻题蕴精奥,守位重仔肩”)嘉庆为人比较懦弱宽厚,在父亲留下的这副担子前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生都在面对内懮外患,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避暑山庄。

道光皇帝继嘉庆之位时已四十来岁,没有什么纔能,只知艰苦朴素,穿的裤子还打过补丁。这对一国元首来说可不是什么佳话。朝中大臣竟相摹仿,穿了破旧衣服上朝,一眼看去,这个朝廷已经没有多少气数了。父亲死在避暑山庄,畏怯的道光也就不愿意去那里了,让它空关了几十年,他有时想想也该像祖宗一样去打一次猎,打听能不能不经过避暑山庄就可以到“木兰围场”,回答说没有别的道路,他也就不去打猎了。像他这么个可怜巴巴的皇帝,似乎本来就与山庄和打猎没有缘分的,鸦片战争已经爆发,他懮愁的目光只能一直注视着南方。

避暑山庄一直关到1860年9月,突然接到命令,咸丰皇帝要来,赶快打扫。

咸丰这次来时带的银两特别多,原来是来逃难的,英法联军正威胁着北京。咸丰这一来就不走了,东走走西看看,庆幸祖辈留下这么个好地方让他躲避。他在这里又批准了好几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但签约后还是不走,直到1861年8月22日死在这儿,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咸丰一死,避暑山庄热闹了好些天,各种政治势力围着遗体进行着明明暗暗的较量。一场被历史学家称之为“辛酉政变”的行动方案在山庄的几间屋子里制定,然后,咸丰的棺木向北京启运了,刚继位的小笔帝也出发了,浩浩荡荡。避暑山庄的大门又一次紧紧地关住了,而就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很快站出来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女子,她将统治中国数十年。

她就是慈禧,离开了山庄后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又下了一道命令,说热河避暑山庄已经几十年不用,殿亭各宫多已倾圮,只是咸丰皇帝去时稍稍修治了一下,现在咸丰已逝,众人已走,“所有热河一切工程,着即停止。”

这个命令,与康熙不修长城的谕旨前后辉映。康熙的“长城”也终于倾坍了,荒草凄迷,暮鸦回翔,旧墙斑剥,霉苔处处,而大门却紧紧地关着。关住了那些宫房舍倒也罢了,还关住了那么些苍郁的山,那么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来,这儿就是他心目中的清代,但清代把它丢弃了,于是自己也就成了一个丧魂落魄的朝代。

慈禧在北京修了一个颐和园,与避暑山庄对抗,塞外溯北的园林不会再有对抗的能力和兴趣,它似乎已属于另外一个时代。康熙连同他的园林一起失败了,败在一个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建立过什么功业的女人手里。热河的雄风早已吹散,清朝从此阴气重重、劣迹斑斑。

当新的一个世纪来到的时候,一大群汉族知识分子向这个政权发出了毁灭性声讨,民族仇恨重新在心底燃起,三百年前抗清志士的事迹重新被发掘和播扬。避暑山庄,在这个时候是一个邪恶的象征,老老实实躲在远处,尽量不要叫人发现。



清朝的灭亡后,社会震荡,世事忙乱,人们也没有心思去品咂一下这次历史变更的苦涩厚味,匆匆忙忙赶路去了。直到1927年6月1日,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投水而死,纔让全国的有心人肃然深思。

王国维先生的死因众说纷纭,我们且不管它,只知道这位汉族文化大师拖着清代的一条辫子,自尽在清代的皇家园林里,遗嘱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他不会不知道明末清初为汉族人是束发还是留辫之争曾发生过惊人的血案,他不会不知道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这些大学者的慷慨行迹,他更不会不知道按照世界历史的进程,社会巨变乃属必然,但是他还是死了。我赞成陈寅恪先生的说法,王国维先生并不死于政治斗争、人事纠葛,或仅仅为清廷尽忠,而是死于一种文化: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王国维先生实在又无法把自己为之而死的文化与清廷分割开来。在他的书架里,《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四库全书》、、、、干嘉学派、纳兰性德等等都把两者连在一起了,于是对他来说衣冠举止,生态心态,也莫不两相混同。我们记得,在康熙手下,汉族高层知识分子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已开始与朝廷产生某种文化认同,没有想到的是,当康熙的政治事业和军事事业已经破败之后,文化认同竟还未消散。为此,宏纔多学的王国维先生要以生命来祭奠它。他没有从心理挣扎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明末以后是这样,清末以后也是这样。但清末又是整个中国封建制度的末尾,因此王国维先生祭奠的该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清代只是他的落脚点。

王国维先生到颐和园这也还是第一次,是从一个同事处借了五元钱纔去的,颐和园门票六角,死后口袋中尚余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开山庄紧闭的大门。

今天,我们面对着避暑山庄的清澈湖水,却不能不想起王国维先生的面容和身影。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正文 流放者的土地



东北终究是东北,现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这里似乎还刚刚开旺,大路边高高低低地延绵着一堵用西瓜砌成的墙,瓜农们还在从绿油油的瓜地里一个个捧出来往上面堆。停车一问价钱,大吃一惊,纔八分钱一斤。买了一大堆搬到车上,先切开一个在路边啃起来。一口下去又是一惊,竟是我平生很少领略过的清爽和甘甜!以往在江南西瓜下市季节,总有一批“北方瓜”来收场,那些瓜吃起来又粗又淡,很为江南人所鄙视,我还曾为此可怜过北方的朋友。北方的朋友辩解说,那是由于要长途运输,老早摘下一些根本没熟的瓜在车皮和仓库里慢慢蹲熟的,代表不了北方瓜。今天我纔真正信了,不禁边吃西瓜边抬头打量起眼前的土地。这里的天蓝得特别深,因此把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蓝天白云下面全是植物,有庄稼,也有自生自灭的花草。与大西北相比,这里一点也不荒瘠,但与江南相比,这里似乎又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的曲曲弯弯,透着点儿苍凉和浩茫。

这片土地,竟然会蕴藏着这么多的甘甜么?

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头不禁一颤,因为我正站在从牡丹江到镜泊湖去的半道上,脚下是黑龙江省宁安县,清代被称之为“宁古塔”的所在。只要对清史稍有涉猎的读者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在漫长的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所谓“犯人”的判决书上写着“流放宁古塔”!

我是在很多年前读鲁迅论及清代文字狱的文章时首次看到这个地名的,因为它与狞厉的政治迫害和惨烈的人生遭遇连在一起,使我忍不住抬起头来遥想它的地理形貌。后来我本人不知为什么对文字狱的史料也越来越重视起来,因而这个地名便成了我阅读中的常见词汇。近年来喜欢读一些地域文化的著作,在拜读谢国桢先生写于半个世纪前的《清初东北流人考》和李兴盛先生两年前出版的《东北流人史》①时更是反复与它打交道了。今天,我居然真的踏到了这块著名的土地上面,而它首先给我的居然是甘甜!

有那么多的朝廷在案以它作为句点,因此“宁古塔”三个再平静不过的字成了全国官员和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间与这里产生终身性的联结,而到了这里,财产、功名、荣誉、学识,乃至整个身家性命都会堕入漆黑的深渊,几乎不大可能再泅得出来。金銮殿离这里很远又很近,因此这三个字常常悄悄地潜入高枕锦衾间的恶梦,把那么多的人吓出一身身冷汗。清代统治者特别喜欢流放江南人,因此这块土地与我的出身地和谋生地也有着很深的缘分。几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现在一定会有不少差别了吧,但云还是这样的云,天还是这样的天。

地可不是这样的地。有一本叫做《研堂见闻杂记》的书上写道,当时的宁古塔,几乎不是人间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恶兽吃掉,甚至被饿昏了的当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来的不多。当时另有一个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阳堡,也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名,但与宁古塔一比,尚阳堡还有房子可住,还能活得下来,简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许有人会想,有塔的地方总该有点文明的遗留吧,怎么会这样?这就搞错了。宁古塔没有塔,这三个字完全是满语的音译,意为“六个”(“宁古”为“六”,“塔”为“个”),据说很早的时候曾有兄弟六人在这里住过,而这六个人可能还与后来的清室攀得上远亲。

今天我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很漂亮,想想吧,牡丹江、镜泊湖,连名字也已经美不胜收了,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却是这半道上的流放地。由它,又联想到东北其它几个著名的流放地如今天的沈阳(当时称盛京)、辽宁开原县(即当时的尚阳堡)以及齐齐哈尔(当时称卜魁)等处,我,又想来触摸中国历史身上某些让人不太舒服的部位了。

①这些论著也为本文提供了很多史料和线索,谨此感谢。——作者注



中国古代列朝对犯人的惩罚,条例繁杂,但粗粗说来无外乎打、杀、流放三种。打是轻刑,杀是极刑,流放不轻不重嵌在中间。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笞、杖之类)、方式和数量都不一样。再道貌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学者,从小受足了“非礼勿视”的教育,举手投足蕴藉有度,刚纔站到殿阙中央来讲话时还细声慢气地努力调动一连串深奥典故用以替代一切世俗词汇呢,简直雅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突然不知是哪句话讲错了,立即被一群宫廷侍卫按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下裤子,一五一十打将起来。苍白的肌肉,殷红的鲜血,不敢大声发出的哀号,乱作一团的白发,强烈地提醒着端立在一旁的文武百官:你们说到底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来辩驳思想,用理性来面对理性,从来没有那回事儿。一言不合,请亮出尊臀。与此间风景相比,著书立说、砌磋研讨,实在成了一种可笑的存在。中国社会总是不讲道理,也不要道理,便与此有关。

杀的花样就更多了。我早年在一本旧书中读到嘉庆皇帝如何杀戮一个在圆明园试图向他动刀的厨师的具体记述,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我终于对其他杀人花样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们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这些事情。那一大套款式,绝对只有那些彻底丢弃了人性却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纔能设计得出来。以我看来他们的设计原则是把死这件事情变成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肤全都成了痛苦的由头,因此受刑者只能怨恨自己竟然是个人。我相信中国的宫廷官府所实施的杀人办法,是人类从猿猴变过来之后几十万年间最为残酷的自戕游戏,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幸好中国的皇帝在这方面都没有神经脆弱的毛病,他们总是玩牌一样掂量着各种死法,有时突然想起“犯人”战功赫赫或学富五车,会特别开恩换一种等级略低一点的死法,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将死的“犯人”会衷心地叩谢皇恩浩荡,而且皇帝自己也觉得仁慈过人、宅心宽厚。皇帝的这个习惯倒是成了中国的社会惯例,许多笑容可掬的方案权衡,常常以总体性的残忍为前提。残忍成了一种广泛传染的历史病菌和社会病菌,动不动就采取极端措施,驱逐了人道、公德、信义、宽容、和平。

现在可以回到流放上来了。说过了杀的花样,流放确实成了一种极为仁厚的惩罚,但实际上对承受者来说,杀起来再慢也总不会拖延太久,而流放却是一种长时间的可怖折磨。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人还活着,种种不幸都要用心灵去一点点消受,这就比死都烦难了。就以当时流放东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来说,首先让人受不了的事实是流放的株连规模。有时不仅全家流放,而且祸及九族,所有远远近近的亲戚,甚至包括邻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几十人、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别以为这样热热闹闹一起远行并不差,须知这些几天前还是锦衣玉食的家庭都已被查抄,家产财物荡然无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也早已定下,如“赏给出力兵丁为奴”,“给披甲人为奴”等等,从孩子开始都已经是奴隶。一路上怕他们逃走,便枷锁千里。我现在随手翻开桌上的史料就见到这样一条记载:明宣德八年,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东北,但死在路上就有三分之二,到东北只剩下五十人。由此,一路上的自然艰苦和人为虐待便可想见。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这些奴隶分配给了主人,主人见美貌的女性就随意糟蹋,怕丈夫碍手碍脚先把丈夫杀了;人员那么多用不了,选出一些女的卖给娼寮,选出一些男的去换马。最好的待遇算是在所谓“官庄”里做苦力,当然也完全没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学者吴兆骞记述,“官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头,不是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在一本叫《绝域纪略》的书中描写了流放在那里的江南女子汲水的镜头:“春余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脚单衣悲号于肩担者,不可纪,皆中华富贵家裔也。”

在这些可怜的汲水女里面,肯定有着不少崔莺莺、林黛玉这样的人物,昨日的娇贵矜持根本不敢再回想,连那点哀怨悱恻的恋爱悲剧,也全部成了奢侈。

康熙时期的诗人丁介曾写过这样两句诗:

南国佳人多塞北,

中原名士半辽阳。

这里该包含着多少让人不敢细想的真正大悲剧啊。诗句或许会有些夸张,但当时中原各省在东北流放地到了“无省无人”的地步是确实的。据李兴盛先生统计,单单清代的东北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总数在150万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会被流放,因而其间“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确实不低。

如前所说,这么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株连者,这个冤屈就实在太大了。那些远亲,可能根本没见过当事人,他们的亲族关系要通过老一辈曲曲折折的比划纔能勉强理清,现在却一古脑儿都被赶到了这儿。在统治者看来,中国人都不是个人,只是长在家族大树上的叶子,一片叶子看不顺眼了,证明从根上就不好,于是一棵大树连根儿拔掉。我看“株连”这两个字的原始含义就是这样来的。树上的叶子那么多,不知哪一片会出事而祸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会危害到整棵大树,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此这般,中国怎么还会有独立的个体意识呢?我们以往不也见过很多心底里很明白而行动却极其窝囊的人物吗?有的事,他们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坚持一下就坚持出人格和个性来了,但皱眉一想妻儿老小、亲戚朋友,也就立即改变了主意。既然大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敢于面对风的吹拂、露的浸润、霜的飘洒,整个树林也便成了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片表面上看起来碧绿葱茏的死林,“株连”的目的正在这里。

我常常设想,那些当事人在东北流放地遇见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次却因自己而罹难的远房亲戚,该会说什么话,作何等样的表情?而那些远房亲戚又会作什么反应?当事人极其内疚是毫无疑问的,但光内疚够吗?而且内疚什么呢?他或许要解释一下案情,而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情吗?

能说清自己案情的倒是流放者中那一部分真正的罪犯,即我们现在所说的刑事犯;还有一部分属于宫廷内部勾心斗角的失败者,他们大体也说得清自己流放的原因,其中有些人的经历也很有历史意味,但至少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时对他们兴趣不大。最说不清楚的是那些文人,不小心沾上了“文字狱”、科场案,一夜之间成了犯人,竟然福大命大没被砍头,与一大群株连者一起跌跌撞撞地发配到东北来了,他们大半搞不清自己的案情。

“文字狱”的无法说清已有很多人写过,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想,流放东北的文人中真正算得上“犯案”的大概就是在科举考试中作弊的那一拨了。明代以降,特别是清代,壅塞着接二连三的所谓“科场案”,好像鲁迅的祖父后来也挨到了这类案子里边,幸好没有全家流放,否则我们就没有《阿Q正传》好读了。依我看,科场中真作弊的有(鲁迅的祖父像是真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恣意夸大甚至无中生有的。例如1657年(顺治十四年)发生过两个著名的科场案,造成被杀、被流放的人很多,我们不妨选其中较严重的一个即所谓“南闱科场案”稍稍多看几眼。

一场考试过去,发榜了,没考上的仕子们满腹牢骚,议论很多,被说得最多的是考上举人的安徽青年方章钺可能(!)与主考大人是远亲,即所谓“联宗”吧,理应回避,不回避就有可能作弊。落第考生的这些道听途说被一位官员听到了,就到顺治皇帝那里奏了一本,顺治皇帝闻奏后立即(!)下旨,正副主考一并革职,把那位考生方章钺捉来严审。这位安徽考生的父亲叫方拱干,也在朝中做着官,上奏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与主考大人联过宗,联宗之说是误传,因此用不着回避,以前几届也考过,朝廷可以调查。本来这是一件很容易调查清楚的事情,但麻烦的是皇帝已经表了态,而且已把两个主考革职了,如果真的没有联过宗,皇帝的脸往哪儿搁?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你们两家一定联过宗,不可能不联宗,没有理由不联宗,为什么不联宗?不联宗纔怪呢!既然肯定联过宗,那就应该在子弟考试时回避,不回避就是犯罪。刑部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这个案子,再琢磨皇帝的心思,最后心一横,拟了个处理方案上报,大致意思无非是,正副主考已经激起圣怒,被皇帝亲自革了职,那就干脆处死算了,把事情做到底别人也就没话说了;至于考生方章钺,朝廷不承认他是举人,作废。

这个处理方案送到了顺治皇帝那里,大家原先以为皇帝也许会比刑部宽大一点,做点姿态,没想到皇帝的回旨极其可怕:正、副主考斩首,没什么客气的;还有他们领导的其它所有试官到哪里去了?一共十八名,全部绞刑,家产没收,他们的妻子女儿一概做奴隶。听说已经死了一个姓卢的考官了?算他幸运,但他的家产也要没收,他的妻子女儿也要去做奴隶。还有,就让那个安徽考生不做举人算啦?不行,把八个考取的考生全都收拾一下,他们的家产也应全部没收,每人狠狠打上四十大板,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群考生的父母、兄弟、妻子,要与这几个人一起,全部流放到宁古塔!(参见《清世主实录》卷121)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判决,处罚之重,到了完全离谱的程度。不就是仅仅一位考生可能与主考官有点沾亲带故的嫌疑吗?他父亲出来已经把嫌疑排除了,但结果还是如此惨烈,而且牵涉的面又如此之大。能代表朝廷来考试江南仕子的考官,无论是学问、社会知名度还是朝廷对他们信任的程度本来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为了其中一个人有那么一丁点儿已经排除了的嫌疑,二十个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而且他们和考生的家属全部不明不白地遭殃。这中间,唯一能把嫌疑的来龙去脉说得稍稍清楚一点的只有安徽考生一家--方家,其它被杀、被打、被流放的人可能连基本原因也一无所知。但不管,刑场上早已头颅滚滚、血迹斑斑,去东北的路上也已经浩浩荡荡。这些考生的家属在跋涉长途中想到前些天身首异处的那二十来个大学者,心也就平下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况人家那么著名的人物临死前也没吭声,要我冒出来喊冤干啥?充什么英雄?这是中国人面临最大的冤屈和灾难时的精神卫护逻辑。一切原因和理由都没有什么好问的,就算是遇到了一场自然灾害。且看历来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几个问清过台风形成的原因和山洪暴发的理由?算啦,低头干活吧,能这样不错啦。



灾难,对常人来说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知识分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当灾难初临之时,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更缺少应付的能耐;但是当这一个关口渡过之后,他们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识又会重新苏醒,开始与灾难周旋,在灾难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运时纔会追慕的虚浮层面,去寻求生命的底蕴。到了这个时候,本来经常会嘲笑知识分子几句的其它流放者不得不收敛了,他们开始对这些喜欢长吁短叹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另眼相看。

流放文人终于熬过生生死死最初撞击的信号是开始吟诗,其中有不少人在去东北的半路上就已获得了这种精神复苏,因为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这好几千里的路要走相当长的时间。清初因科场案被流放的杭州诗人、主考官丁澎在去东北的路上看见许多驿站的墙壁上题有其它不少流放者的诗,一首首读去,不禁笑逐颜开。与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这么高兴,就问:“怎么,难道朝廷下诏让你回去了?”丁澎说:“没有。我真要感谢皇帝,给我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在一条纔情的长河中畅游,你知道吗,到东北流放的人几乎都是纔子,我这一去就不担心没有朋友了。”丁澎说得不错,流放者的队伍实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杰出文士集中在一起了,几句诗,就是他们心灵交流的旗幡。

丁澎被流放的时候,他的朋友张缙彦曾来送行,没想到三年以后张缙彦也被流放,戍所很远,要经过丁澎的流放地,两人见面感慨万千,唏嘘一阵之后,互相能够赠送的东西仍然只有诗。丁澎送张缙彦的诗很能代表流放者的普遍心理:

老去悲长剑,

苞为独远征?

半生戎马换,

词组玉关行!

乱石冲云走,

飞沙撼碛鸣。

万方新雨露,

吹不到边城。

(《送张坦公方伯出塞》)

丁澎早流放几年,因此他有资格叮嘱张缙彦:『愁剧须凭酒,时危莫论文。”

“时危莫论文”并不是害怕和躲避,而是希望朋友身处如此危境不要再按照原先文绉绉的思路来考虑问题了。用吴伟业赠吴兆骞的诗句来表述,文人面对流放,产生的总体感受应该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原先的价值坐标轰毁了,连一些本来确定无疑的概念也都走向模糊和混乱,这对许多文人来说都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有一些文人,刚流放时还端着一副孤忠之相,等着哪一天圣主来平反昭雪;有的则希望有人能用儒家的人伦道德标准来重新审理他们身陷的冤屈,哪怕自己死后有一位历史学家来说两句公道话也好。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们,浩浩的北国寒风嘲笑着他们,文天祥虽然写过“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汗青”本身又是如此暧昧不清。

到东北的流放者一般都会记得宋、金战争期间,南宋的使臣。洪皜和张邵曾被金人流放到黑龙江的事迹。洪皜和张邵算得为大宋朝廷争气的了,在拣野菜充饥、拾马粪取暖的情况下还凛然不屈。一次一位比较友好的女真贵族与洪皜谈话,谈着谈着就争论起来了,女真贵族生气地说:“你到现在还这么口硬,你以为我不能杀你么?”洪皜回答:“我是可以死了,但这样你们就会蒙上一个斩杀来使的恶名,恐怕不大好。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个叫莲花泺的地方,不如我们一起乘舟去游玩,你顺便把我推下水,就说我是自己失足,岂不两全其美?”他的这种从容态度,把女真贵族都给镇住了。后来金兵占领了淮北,宣布说只要是淮北籍的宋朝官员都可回家了,不少被流放的宋朝官员纷纷伪称自己是淮北人而南返,惟独洪皜和张邵明确说自己是江南人,因此一直在东北流放到宋、金和议达成之后纔回来。完全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人在东北为宋廷受苦受难十余年,回来却立即遭受贬斥,洪皜被秦桧贬离朝廷,张邵也被弹劾为“奉使无成”而远放,两人都很快死在颠沛流离的长途中。倒是金人非常尊敬这两位与他们作对的使者,每次有人来宋廷总要打听他们的消息,甚至对他们的子女也倍加怜惜。这种事例,很使后代到东北的流放者们深思。既然朝廷对自己的使者都是这副模样,那它真值得大家为它守节效忠吗?我们过去头脑中认为至高无上的一切真是那样有价值吗?

顺着这一思想脉络,东北流放地出现了一个奇迹: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员与反清义士结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效忠的对象,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都消解了,消解在朔北的风雪中,消解在对人生价值的重新确认里。

“同是冰天谪戍人,敝裘短褐益相亲。”(戴梓)当官衔、身份、家产一一被剥夺,剩下的就是生命对生命的直接呼唤。著名的反清义士函可在东北流放时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裀、魏管、季开生、李呈祥、郝浴、陈掖臣等几乎都是被贬的清朝官吏,以这些人为骨干,函可还成立了一个“冰天诗社”。是不是这些昔日官吏现都卷入到函可的反清思潮中来了呢?并不是。他们相交只是“以节义文章相慕重”,这里所说的“节义”又不具备寻常所指的国家民族意义,而仅仅是个人人品。其实个人人品最是了不得,最不容易被外来的政治规范修饰或扭曲。在这一点上,中国历来对“大节”、“小节”的划分常常是颠倒的。函可的那些朋友在个人人品上确实都是很值得敬重的,李裀获罪是因为上谏朝廷,指陈当时的一个“逃人法”“立法过重,株连太多”;魏管因上疏主张一个犯人的“妻子应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开生是谏阻皇帝到民间选美女,郝浴是弹劾大汉奸吴三桂骄横不法……总之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现在他们的发言权被剥夺了,但善良和正直却剥夺不了,跟着他们走南闯北。函可与他们结社是在顺治七年,那个时候,江南很多知识分子还在以“仕清”为耻,而照我们今天某些理论家的分析,他们这些官吏之所以给清廷提意见也是为了清廷的长远利益,不值得半点同情,但函可却完全不理这一套,以毫无障碍的心态发现了他们的善良与正直,然后把他们作为一个个有独立人品的个人来尊重。政敌不见了,民族对立松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诚相见的朋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灾难也会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遭的环境也会风光顿生。

出身于上海松江县的学者艺术家杨瑄是一个一生中莫名其妙地多次获罪,直到七十多岁还在东北旷野上挣扎的可怜人,但由于有了朋友,他眼中的流放地也不无美色了。他的一首《谪居柬友》最能表达这种心情:

同是天涯万里身,

相依萍梗即为邻。

闲骑蹇卫频来往,

小擘霜鳌忘主宾。

明月满庭凉似水,

绿莎三径软于茵。

生经多难情愈好,

未觉人间古道沦。

“生经多难情愈好”,这实在是灾难给人的最大恩惠。与东北大地上的朋友相比,原先在上海、在北京的朋友都算不上朋友了,靠着亲族关系和同僚关系所挤压出来的笑容和礼数突然显得那样勉强,丰厚的礼品和华瞻的语句也变得非常苍白。列宁主义惟独这儿,[原文如此 ,待考]什么前后左右的关系也不靠,就靠着赤条条的自己寻找可以生死以之的知己好友,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么?

我敢断言,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最珍贵、最感人的友谊必定产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产生在那些蓬头垢面的文士们中间。其它那些著名的友谊佳话,外部雕饰太多了。

除了同在流放地的文士间的友谊之外,外人与流放者的友谊也会显出一种特殊的重量,因为在株连之风极盛的时代,与流放者保持友谊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而且地处遥远,在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要维系友谊又极为艰难。因此,流放者们在饱受世态炎凉之后完全可以凭借往昔的友谊在流放后的维持程度来重新评验自己原先置身的世界。

元朝时,浙江人骆长官被流放到黑龙江,他的朋友孙子耕竟一路相伴,一直从杭州送到黑龙江。清康熙年间,兵部尚书蔡毓荣获罪流放黑龙江,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仅一路护送,而且陪着蔡毓荣在黑龙江住了两年多纔返回江南。专程到东北探望朋友的人也有不少,例如康熙年间的流放者傅作楫看到老友吴青霞不远千里前来探望,曾用这样的诗句来表达感受:

浓阴落尽有高柯,

昨日流莺在何处?

友情,经过再选择而显得单纯和牢固了。

让我特别倾心的是康熙年间顾贞观把自己的老友吴兆骞从东北流放地救出来的那番苦功夫。顾贞观知道老友在边荒时间已经很长,吃足了各种苦头,很想晚年能赎回来让他过几天安定日子。他有决心叩拜座座侯门来赎金集资,但这事不能光靠钱,还要让当朝最有权威的人点头,向皇帝说项纔是啊。他好不容易结识了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是一个人品和文品都不错的人,也乐于帮助朋友,但对顾贞观提出的这个要求却觉得事关重大,难于点头。顾贞观没有办法,只得拿出他为思念吴兆骞而写的词作《金缕曲》两首给纳兰容若看,因为那两首词表达了一种人间至情,应该比什么都能说服纳兰容若。两首词的全文是这样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不知读者诸君读了这两首词作何感想,反正纳兰容若当时刚一读完就声泪俱下,对顾贞观说:“给我十年时间吧,我当作自己的事来办,今后你完全不用再叮嘱我了。”顾贞观一听急了:“十年?他还有几年好活?五年为期,好吗?”纳兰容若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吴兆骞终于被赎了回来。在欢迎他的宴会上,有一位朋友写诗道:“廿年词赋穷边老,万里冰霜匹马还。”是啊,这么多年也只是他一个人回来,但这一万里归来的“匹马”,真把人间友谊的力量负载足了。

还有一个人也是靠朋友,而且是靠同样在流放的朋友的帮助,偷偷逃走的,他就是浙江萧山人李兼汝。这个人本来就最喜欢交朋友,据说不管是谁只要深夜叩门他一定要留宿,客人有什么困难他总是倾囊相助。他被流放后,一直靠一起流放的朋友杨越照顾他,后来他年老体衰,实在想离开那个地方,杨越便想了一个办法,让他躲在一个大瓮里由牛车拉出去,杨越从头至尾操作此事,直到最后到了外面把他从大瓮里拉出来挥泪作别,自己再回来继续流放。这件事的真相,后来在流放者中悄悄传开来了,大家十分钦佩杨越,只要他有什么义举都一起出力相助,以不参与为耻。在这个意义上,灾难确实能净化人,而且能净化好多人。

我常常想,今天东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讲义气,一定与流放者们的精神遗留有深刻关联吧。流放,创造了一个味道浓重的精神世界,竟使我们得惠至今。



除了享受友情之外,流放者总还要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情。基本的劳役是要负担的,但东北的气候使得一年中有很长时间完全无法进行野外作业,而且管理者也有松有紧,有些属于株连而来的对象或随家长而来的儿孙一辈往往有一点儿自由,有的时候、有的地方,甚至整个流放都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这就使得流放者总的说来还是有不少空余时间的,需要自己找活干。一般劳动者找活不难,文人则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我,总要做一点别人不能代替的事情吧?总要有一些高于拣野菜、拾马粪、烧石灰、烧炭的行为吧?尤其当珍贵的友谊把文人们凝聚起来之后,“我”的自问变成了“我们”的集体思索。“我们”,既然凭借着文化人格互相吸引,那就必须进一步寻找到合适的行为方式而成为实践着、行动着的文化群落,只有这样,纔能求得灵魂的安定。这是一种回归,大多数流放者没有吴兆骞、李兼汝那样的福气而回归南方,他们只能依靠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回归,而实际上这样的回归更其重要。吴兆骞南归后三年即贫病而死,只活了五十四岁,李兼汝因偷偷摸摸逃回去的,到了南方东藏西藏,也只活了三年。留在东北的流放者们却从文化的路途上回了家,有的竟然很长寿。

比较常见的是教书。例如洪皜曾在晒干的桦树皮上默写出《四书》,教村人子弟,张邵甚至在流放地开讲《大易》,“听者毕集”,函可作为一位佛学家当然就利用一切机会传播佛法;其次是教耕作和商贾,例如杨越就曾花不少力气在流放地传播南方的农耕技术,教当地人用“破木为屋”来代替原来的“掘地为屋”,又让流放者随身带的物品与当地土著交换渔牧产品,培养了初步的市场意识,同时又进行文化教育,几乎是全方位地推动这块土地走向了文明。文化素养更高一点的流放者则把东北这一在以往史册文典中很少涉及的角落作为自己进行文化考察的对象,并把考察结果以多种方式留诸文字,至今仍为一切进行地域文化研究的专家们所宝爱。例如方拱干所著《宁古塔志》、吴振臣所著《宁古塔纪略》、张缙彦所著《宁古塔山水记》、杨宾所著《柳边纪略》、英和所著《龙沙物产咏》、《龙江纪事》等等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些著作(有的是诗集)具有极高的历史学、地理学、风俗学、物产学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是足可永垂史册的。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学术研究除了李时珍、徐霞客等少数例外,多数习惯于从书本来到书本去,缺少野外考察精神,致使我们的学术传统至今还缺乏实证意识。这些流放者却在艰难困苦之中齐心协力地克服了这种弊端,写下了中国学术史上让人惊喜的一页。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给了他们那么多无告的陌生,那么多绝望的酸辛,但他们却无意怨恨它,反而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它,让它感受文明的热量,使它进入文化的史册。

在这整个过程中,有几个代代流放的南方家族给东北所起的文化作用特别大,例如清代浙江的吕留良家庭、安徽的方拱干、方孝标家族以及浙江的杨越、杨宾父子等。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在民国初年曾说到因遭文字狱而世代流放东北的吕留良(即吕用晦)家族的贡献:吕氏“后裔多以塾师、医药、商贩为业。土人称之曰老吕家,虽为台隶,求师者必于吕氏,诸犯官遣戍者,必履其庭,故土人不敢轻,其后裔亦未尝自屈也。”“齐齐哈尔人知书,由吕用晦后裔谪戍者开之,至于今用夏变夷之功亦着矣。”说到方家,章太炎说:“初,开原、铁岭以外皆胡地也,无读书识字者。宁古塔人知书,由方孝标后裔谪戍者开之。”(《太炎文录续编》)当代历史学家认为,太炎先生的这种说法史实可能有所误,评价可能略嫌高,但肯定两个家族在东北地区文教上的启蒙之功是完全不错的。

一个家族世世代代流放下去,对这个家族来说是莫大的悲哀,但他们对东北的开发事业却进行了一代接一代的连续性攻坚。他们是流放者,但他们实际上又成了老资格的“土著”,他们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呢?我提这问题,在同情和惆怅中又包含着对胜利者的敬意,因为在文化意义上,他们是英勇的占领者。

不管怎么说,东北这块在今天的中华版图中已经一点也不显得荒凉和原始的土地,应该记住这两个家族和其它流放者,记住是他们的眼泪和汗水,是他们软软的南方口音,给这块土地播下了文明的种子。不要把视线老是停留在那些边界战役和民族抗争上,停留在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上,那些战争和事件,其实并没有给这块土地带来多少滋养。



我希望上面这些叙述不至于构成这样一种误解,以为流放这件事从微观来说造成了许多痛苦,而从宏观来说却并不太坏。

不。从宏观来说,流放无论如何也是对文明的一种摧残。部分流放者从伤痕累累的苦痛中挣扎出来,手忙脚乱地创造出了那些文明,并不能给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说多数流放者不再有什么文化创造,即便是我们在上文中评价最高的那几位,也无法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纔。第一流人纔可以受尽磨难,却不能受到超越基本生理限度和物质限度的最严重侵害。尽管屈原、司马迁、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宁古塔那样的流放方式却永远也出不了《离骚》、《史记》和。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创建文明,本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变再变,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消蚀,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赶潮流或身居高位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卑贱一样。毫无疑问,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的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凭着这种高贵,人们可以在生死存亡线的边缘上吟诗作赋,可以用自己的一点温暖去化开别人心头的冰雪,继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点燃文明的火种。他们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顾物欲利益,不顾功利得失,义无反顾,一代又一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高贵者确实是愚蠢的,而聪明的却是那些卑贱者。但是,这种愚蠢和聪明的划分本来就属于“术”的范畴而无关乎“道”,也可以说本来就属于高贵的领域之外的存在。

由此我又想到,东北这块土地,为什么总是显得坦坦荡荡而不遮遮盖盖?为什么没有多少丰厚的历史却快速地进入到一个开化的状态?至少有一部分,来自流放者心底的那份高贵。

我站在这块古代称为宁古塔的土地上,长时间地举头四顾而终究又低下头来,我向一些远年的灵魂祭奠。为它们大多来自浙江、上海、江苏、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为它们在苦难中的高贵。

选自《文明的碎片》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

正文 苏东坡突围



住在这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静是有了,但寂寞也来了,有时还来得很凶猛,特别在深更半夜。只得独个儿在屋子里转着圈,拉下窗帘,隔开窗外壁立的悬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床边那乳白色的电话。它竟响了,急忙冲过去,是台北《中国时报》社打来的,一位不相识的女记者,说我的一书在台湾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

我回答:苏东坡。她又问:“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几篇?”我回答:在黄州写赤壁的那几篇。记者小姐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您是说《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我说对,心里立即为苏东坡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电话,我脑子中立即出现了黄州赤壁。去年夏天刚去过,印象还很深刻。

记得去那儿之前,武汉的一些朋友纷纷来劝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不是在那里打的,苏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现在我们再跑去认真凭吊,说得好听一点是将错就错,说得难听一点是错上加错,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何苦呢?

我知道多数历史学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战的地方,他们大多说是在嘉鱼县打的。但最近几年,湖北省的几位中青年历史学家持相反意见,认为苏东坡怀古没怀错地方,黄州赤壁正是当时大战的主战场。对于这个争论我一直兴致勃勃地关心着,不管争论前景如何,黄州我还是想去看看的,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苏东坡的情怀。大艺术家即便错,也会错出魅力来。

懊像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

于是我还是去了。

这便是黄州赤壁。赭红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荡东去的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以攀登俯矙,江面有小船可供荡桨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值。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纔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现。苏东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给黄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这种意味,使无生命的自然形式变成美。因此不妨说,苏东坡不仅是黄州自然美的发现者,而且也是黄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是,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为什么一个僻远的黄州还能给他如此巨大的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给黄州呢?黄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苏东坡到黄州来之前正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狱”的案件中,这个案件的具体内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国社会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说一说。搞清了这个案件中各种人的面目,纔能理解苏东坡到黄州来究竟是突破了一个什么样的包围圈。

为了不使读者把注意力耗费在案件的具体内容上,我们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来。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也完全是一个莫须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说苏东坡在很多诗中流露了对政府的不满和不敬,方法是对他诗中的词句和意象作上纲上线的推断和诠释,搞了半天连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将信将疑之间几乎不得已地判了苏东坡的罪。

在中国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绝对是不算坏的,在他内心并没有迫害苏东坡的任何企图,他深知苏东坡的纔华,他的祖母光献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护苏东坡,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见的,在这种情况下,苏东坡不是非常安全吗?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为转移,名震九州岛、官居太守的苏东坡还是下了大狱。这一股强大而邪恶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在专制制度下的统治者也常常会摆出一种重视舆论的姿态,有时甚至还设立专门在各级官员中找岔子、寻毛病的所谓谏官,充当朝廷的耳目和喉舌。乍一看这是一件好事,但实际上弊端甚多。这些具有舆论形象的谏官所说的话,别人无法声辨,也不存在调查机制和仲裁机制,一切都要赖仗于他们的私人质量,但对私人质量的考察机制同样也不具备,因而所谓舆论云云常常成为一种歪曲事实、颠倒是非的社会灾难。这就像现代的报纸如果缺乏足够的职业道德又没有相应的法规制约,信马由缰,随意褒贬,受伤害者无处可以说话,不知情者却误以为白纸黑字是舆论所在,这将会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混乱!苏东坡早就看出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认为这种不受任何制约的所谓舆论和批评,足以改变朝廷决策者的心态,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杀伤力(“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必须予以警惕,但神宗皇帝由于自身地位的不同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没想到,正是苏东坡自己尝到了他预言过的苦果,而神宗皇帝为了维护自己尊重舆论的形象,当批评苏东坡的言论几乎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时,他也不能为苏东坡讲什么话了。

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例如舒亶,这人可称之为“检举揭发专业户”,在揭发苏东坡的同时他还揭发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荐他做官的大恩人。这位大恩人给他写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课业请他提意见、辅导,这本是朋友间非常正常的小事往来,没想到他竟然忘恩负义地给皇帝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检举揭发信,说我们两人都是官员,我又在舆论领域,他让我辅导他女婿总不大妥当。皇帝看了他的检举揭发,也就降了那个人的职。这简直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人,与何正臣等人相呼应,写文章告诉皇帝,苏东坡到湖州上任后写给皇帝的感谢信中“有讥切时事之言”。苏东坡的这封感谢信皇帝早已看过,没发现问题,舒亶却苦口婆心地一款一款分析给皇帝听,苏东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凶呢,而且已经反到了“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的程度!“愤”是愤苏东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义之士在“愤惋”呢?他说是“无不”,也就是百分之百,无一遗漏。这种数量统计完全无法验证,却能使注重社会名声的神宗皇帝心头一咯噔。

又如李定。这是一个曾因母丧之后不服孝而引起人们唾骂的高官,对苏东坡的攻击最凶。他归纳了苏东坡的许多罪名,但我仔细鉴别后发现,他特别关注的是苏东坡早年的贫寒出身、现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会名声。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范畴,但他似乎压抑不住地对这几点表示出最大的愤慨。说苏东坡“起于草野垢贱之余”,“初无学术,滥得时名”,“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等等。苏东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说它,硬说苏东坡不学无术、文辞不好,实在使我惊讶不已。但他不这么说也就无法断言苏东坡的社会名声和世俗鼓动力是“滥得”。总而言之,李定的攻击在种种表层动机下显然埋藏着一个最深秘的原素:妒忌。无论如何,诋毁苏东坡的学问和文采毕竟是太愚蠢了,这在当时加不了苏东坡的罪,而在以后却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会失控,他只会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来攻击,已顾不得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

又如王珪,这是一个跋扈和虚伪的老人。他凭着资格和地位自认为文章天下第一,实际上他写诗作文绕来绕去都离不开“金玉锦绣”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还自我感觉良好。现在,一个后起之秀苏东坡名震文坛,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有一次他对皇帝说:“苏东坡对皇上确实有二心。”皇帝问:“何以见得?”他举出苏东坡一首写桧树的诗中有“蛰龙”二字为证,皇帝不解,说:“诗人写桧树,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写到了龙还不是写皇帝吗?”皇帝倒是头脑清醒,反驳道:“未必,人家叫诸葛亮还叫卧龙呢!”这个王珪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儿去呢?更不必说与苏东坡来较量了。几缕白发有时能够冒充师长、掩饰邪恶,却欺骗不了历史。历史最终也没有因为年龄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苏东坡的前面。

又如李宜之。这又是另一种特例,做着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安徽灵璧县听说苏东坡以前为当地一个园林写的一篇园记中有劝人不必热衷于做官的词句,竟也写信给皇帝检举揭发,并分析说这种思想会使人们缺少进取心,也会影响取士。看来这位李宜之除了心术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问题,你看他连诬陷的口子都找得不伦不类。但是,在没有理性法庭的情况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对散落全国各地的李宜之们构成了一个鼓励。为什么档次这样低下的人也会挤进来围攻苏东坡?

当代苏东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说得很好:“他也来插上一手,无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若能参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种目的确实也部分地达到了,例如我今天写这篇文章竟然还会写到李宜之这个名字,便完全是因为他参与了对苏东坡的围攻,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被哪怕是同一时代的人写在印刷品里。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据他们对当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体察,觉得李宜之这样的人未必是为了留名于历史,而是出于一种可称作“砸窗了”的恶作剧心理。晚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楼前指指点点,看谁家的窗子亮就拣一块石子扔过去,谈不上什么目的,只图在几个小朋友中间出点风头而已。我觉得我的青年朋友们把李宜之看得过于现代派、也过于城市化了。李宜之的行为主要出于一种政治投机,听说苏东坡有点麻烦,就把麻烦闹得大一点,反正对内不会负道义责任,对外不会负法律责任,乐得投井下石,橕顺风船。这样的人倒是没有胆量像李定、舒亶和王珪那样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发难,说不定前两天还在到处吹嘘在什么地方有幸见过苏东坡、硬把苏东坡说成是自己的朋友甚至老师呢。

又如——我真不想写出这个名字,但再一想又没有讳避的理由,还是写出来吧:沈括。这位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学家也因忌妒而陷害过苏东坡,用的手法仍然是检举揭发苏东坡诗中有讥讽政府的倾向。如果他与苏东坡是政敌,那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曾是好朋友,他所检举揭发的诗句,正是苏东坡与他分别时手录近作送给他留作纪念的。这实在太不是味道了。历史学家们分析,这大概与皇帝在沈括面前说过苏东坡的好话有关,沈括心中产生了一种默默的对比,不想让苏东坡的文化地位高于自己。另一种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与苏东坡政见不同,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边。但王安石毕竟也是一个讲究人品的文化大师,重视过沈括,但最终却得出这是一个不可亲近的小人的结论。当然,在人格人品上的不可亲近,并不影响我们对沈括科学成就的肯定。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有可能超越时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下,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伪舆论,结果连神宗皇帝也对苏东坡疑惑起来,下旨说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这些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潇洒、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潇洒,107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都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当然也很可能成,那末,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么罪?审起来看!

怎么审?打!

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

诟辱通宵不忍闻。

通宵侮辱、摧残到了其它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残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

请允许我在这里把笔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会在这里颤栗。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苏东坡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作任何象样的辩驳,他一定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语,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因此审问者们愤怒了也高兴了,原来这么个大名人竟是草包一个,你平日的滔滔文辞被狗吃掉了?看你这副熊样还能写诗作词?纯粹是抄人家的吧?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这本是一个只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写那么美丽的诗就已荒唐透顶了,还不该打?打,打得你淡妆浓抹,打得你乘风归去,打得你密州出猎!

开始,苏东坡还视图拿点儿正常逻辑顶几句嘴,审问者咬定他的诗里有讥讽朝廷的意思,他说:“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这种意思来。”一切诬陷者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某种“险恶用心”的发现者,苏东坡指出,他们不是发现者而是制造者。

那也就是说,诬陷者所推断出来的“险恶用心”,可以看作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因此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我想一切遭受诬陷的人都会或迟或早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这个道理能在中国普及,诬陷的事情一定会大大减少。但是,在牢房里,苏东坡的这一思路招来了更凶猛的侮辱和折磨,当诬陷者和办案人完全合成一体、串成一气时,只能这样。终于,苏东坡经受不住了,经受不住日复一日、通宵达旦的连续逼供,他想闭闭眼,喘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于是,他以前的诗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说自己不被朝廷重视;诗中有“小人”字样,是讽刺当朝大人;特别是苏东坡在杭州做太守时兴冲冲去看钱塘潮,回来写了咏弄潮儿的诗“吴儿生长狎涛渊”,据说竟是在影射皇帝兴修水利!这种大胆联想,连苏东坡这位浪漫诗人都觉得实在不容易跳跃过去,因此在承认时还不容易“一步到位”,审问者有本事耗时间一点点逼过去。案卷记录上经常出现的句子是:“逐次隐讳,不说情实,再勘方招。”苏东坡全招了,同时他也就知道必死无疑了。试想,把皇帝说成“吴儿”,把兴修水利说成玩水,而且在看钱塘潮时竟一心想着写反诗,那还能活?

他一心想着死。他觉得连累了家人,对不起老妻,又特别想念弟弟。他请一位善良的狱卒带了两首诗给苏辙,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埋骨的地点,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别的,是诗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铁窗里是否抱怨甚至痛恨诗文。没想到,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一种散落四处的文化良知开始汇集起来了,他的诗文竟然在这危难时分产生了正面响应,他的读者们慢慢抬起了头,要说几句对得起自己内心的话了。很多人不敢说,但毕竟还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但毕竟还有侠义人。

凹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当地做官时的种种美好行迹,在他入狱后公开做了解厄道场,求告神明保佑他;狱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审问人员离开时尽力照顾生活,连每天晚上的洗脚热水都准备了;他在朝中的朋友范镇、张方平不怕受到牵连,写信给皇帝,说他在文学上『实天下之奇纔”,希望宽大;他的政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仗义执言,对皇帝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罪人”,如果严厉处罚了苏东坡,“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纔”。最有趣的是那位我们上文提到过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来为她求寿,她竟说:“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凶犯,放了苏东坡一人就够了!”最直截了当的是当朝左相吴充,有次他与皇帝谈起曹操,皇帝对曹操评价不高,吴充立即接口说:“曹操猜忌心那么重还容得下祢衡,陛下怎么容不下一个苏东坡呢?”

对这些人,不管是狱卒还是太后,我们都要深深感谢。他们比研究者们更懂得苏东坡的价值,就连那盆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

据王巩《甲申杂记》记载,那个带头诬陷、调查、审问苏东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与满朝官员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门外等候早朝时向大家叙述审问苏东坡的情况,他说:“苏东坡真是奇纔,一二十年前的诗文,审问起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为,对这么一个轰传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会有不少官员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说了这番引逗别人提问的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搭腔,没有一个人提问,崇政殿外一片静默。他有点慌神,故作感慨状,叹息几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静默。这静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舆论,但着实透着点儿高贵。相比之下,历来许多诬陷者周围常常会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热闹,以嘈杂助长了诬陷。

就在这种情势下,皇帝释放了苏东坡,贬谪黄州。黄州对苏东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非常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前后读过多少遍都记不清了,但每次总觉得语堂先生把苏东坡在黄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语堂先生酷爱苏东坡的黄州诗文,因此由诗文渲染开去,由酷爱渲染开去,渲染得通体风雅、圣洁。

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已被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

信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黄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本来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仍有极温暖的响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但他的内心实在仍有无畏的一面,或者说灾难使他更无畏了。他给李常的信中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

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出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让他在何处做这篇人生道义的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一个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染成一色的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了上面这几句,支颐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爱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纔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纔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纔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正文 千年庭院



二十七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一个人在岳麓山上闲逛。岳麓山地处湘江西岸,对岸就是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乘着当时称之为“革命大串连”的浪潮,不由自主地被撒落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山梁上。

我们这一代,很少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完全没有被“大串连”的浪潮裹卷过,但又很少有人能讲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先是全国停课,这么大的国土上几乎没有一间教室能够例外,学生不上课又不准脱离学校,于是就在报纸、电台的指引下斗来斗去,大家比赛着谁最厉害,谁最出格。现在的青年天天在设计着自己的“潇洒”,他们所谓的“潇洒”大体上似乎是指离开世俗规范的一种生命自由度;二十七年前的青年不大用“潇洒”一词,却也在某种气氛的诱导下追慕着一种踩踏规范的生命状态。敢于在稍一犹豫之后咬着牙撕碎书包里所有的课本吗?敢于嗫嚅片刻然后学着别人吐出一句平日听着都会皱眉的粗话吗?敢于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最害怕的老师头上去吗?敢于把图书馆里那些读起来半懂不懂的书统统搬到操场上放一把火烧掉吗?敢于拿着一根木棍试试贝多芬、肖邦的塑像是空心还是实心的吗?

说实话,这些逆反性的冥想,恐怕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的学生都有可能在心中一闪而过,暗自调皮地一笑,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实现的可能,但突然,竟有一个国家的一个时期,这一切全被允许了,于是终于有一批学生脱颖而出,冲破文明的制约,挖掘出自己心底某种已经留存不多的顽童泼劲,快速地培植、张扬,装扮成金刚怒目。硬说他们是具有政治含义的“造反派”其实是很过份的,昨天还和我们坐在一个课堂里,知道什么上层政治斗争呢?无非是念叨几句报纸上的社论,再加上一点道听途说的政治传闻罢了,乍一看吆五喝六,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动性。反过来,处于他们对立面的“保守派”学生也未必有太多的政治意识,多数只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颠荡中不太愿意或不太习惯改变自己原先的生命状态而已。我当时也忝列“保守派”行列,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对“造反派”同学的种种强硬行动看着不顺眼,一方面又暗暗觉得自己太窝囊,优柔寡断,赶不上潮流,后来发觉已被“造反派”同学所鄙视,无以自救,也就心灰意懒了。这一切当时看来很像一回事,其实都是胡闹,几年以后老同学相见,只知一片亲热,连彼此原来是什么派也都忘了。

记得胡闹也就是两三个月吧,一所学校的世面是有限的,年轻人追求新奇,差不多的事情激动过一阵也就无聊了。突然传来消息,全国的交通除了飞机之外都向青年学生开放,完全免费,随你到哪儿去都可以,到了哪儿都不愁吃住,也不要钱,名之为“革命大串连”。我至今无法猜测作出这一浪漫决定的领导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为“造反派”同学提供便利,好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煽风点火;好像又在为“保守派”同学提供机会,迫使他们到外面去感受革命风气,转变立场。总之,不管是什么派,只要是学生,也包括一时没有被打倒的青年教师,大学的,中学的,乃至小学高年级的,城市的,乡村的,都可以,一齐涌向交通线,哪一站上,哪一站下,悉听尊便。至于出去之后是否还惦念着革命,那更是毫无约束,全凭自觉了。这样的美事,谁会不去呢?

接下来出现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学生们像蚂蚁一样攀上了一切还能开动的列车,连货车上都爬得密密麻麻,全国的铁路运输立即瘫痪。列车还能开动,但开了一会儿就会长时间地停下,往往一停七八个小时。车内的景象更是惊人,我不相信自从火车发明以来会有哪个地方曾经如此密集地装载过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坐着,也没有人站着,好像是站。但至多只有一只脚能够着地,大伙拥塞成密不透风的一团,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则横塞着几个被特殊照顾的病人。当然不再有过道、厕所,原先的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谁要大小便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半路停车,一停车就在大家的帮助下跳车窗而下。但是,很难说列车不会正巧在这一刻突然开动,因此跳窗而下的学生总是把自己小小的行李包托付给挤在窗口的几位,说如果不巧突然开车了,请把行李包扔下来。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夜晚,列车启动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之间,几个行李包扔下去,车下的学生边追边呼叫,隆隆的车轮终于把他们抛下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们最终找到了下一站吗?

那可是山险林密、虎狼出没的地方啊。

扔下车去的行李包与车上学生抱着的行李包一样,小小的,轻轻的,两件换洗衣服,一条毛巾包着三四个馒头,几块酱菜,大同小异。不带书,不带笔,也不带钱,一身轻松又一身虚浮,如离枝的叶,离朵的瓣,在狂风中漫天转悠,极端洒脱又极端低贱,低贱到谁也认不出谁,低贱到在一平方米中拥塞着多少个都无法估算。只知道他们是学生,但他们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而且将一直没有下去,不久他们又将被赶到上山下乡的列车上,一去十几年,依然是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依然是被称之为学生。因为是学生,因为他们的目光曾与一个个汉字相遇,因为他们的手指曾翻动过不多的纸页,他们就要远离家乡,去冲洗有关汉字与纸页的记忆。“大串连”的列车,开出了这一旅程的第一站。历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举动,总是要靠文化人自己来打头阵,但是按照毫无疑问的逻辑,很快就要否定到打头阵的人自身。列车上的学生们横七竖八地睡着了,睡梦中还残留着轰逐一切的激动,他们不知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长时间的容纳一群不作建树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读书的读书人,一群不要老师的伪学生。当他们终于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列车开出去太远了,最终被轰逐的竟然就是这帮横七竖八地睡着的年轻人。

也许我算是醒得较早的一个,醒在列车的一次猛烈晃荡中,醒在鼾声和汗臭的包围里,一种莫名的恐惧击中了我,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心底一阵寒噤。我想下车,但列车此刻不会停站,这里也没有任何人来注意某个个人的呼喊。只好听天由命,随着大流,按照当时的例行公事,该停的地方停,该下的地方下,呼隆棒隆跟着走,整个儿迷迷瞪瞪。

长沙和岳麓山,是当时最该停、最该下的地方,到处都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连岳麓山的山道上都是这样。那个著名的爱晚亭照理是应该有些情致的,但此刻也已被漆得浑身通红,淹没在一片喧嚣中。我举头四顾,秋色已深,枫叶灿然,很想独个儿在什么地方静一静,喘口气,就默默离开人群,找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野山毕竟不是广场通衢,要寻找冷清并不困难,几个弯一转,几丛树一遮,前前后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条路很狭,好些地方几乎已被树丛拦断,拨开枝桠纔能通过。渐渐出现了许多坟堆,那年月没人扫坟,荒草迷离。几个最大的坟好像还与辛亥革命有关,坟前有一些石碑,苍苔斑剥。一阵秋风,几声暮鸦,我知道时间不早,该回去了。但回到哪儿去呢?哪儿都不是我的地方。不如壮壮胆,还是在小路上毫无目的地走下去,看它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暮色压顶了,山渐渐显得神秘起来。我边走边想,这座山也够劳累的,那一头,爱晚亭边上,负载着现实的激情;这一头,层层墓穴间,埋藏着世纪初的强暴。

我想清静一点,从那边躲到这边,没想到这边仍然让我在沈寂中去听那昨日的咆哮。听说它是南岳之足,地脉所系,看来中国的地脉注定要衍发出没完没了的动荡。

在浓重暮霭中越来越清静的岳麓山,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你的绿坡赭岩下,竟会蕴藏着那么多的强悍和狂躁?

正这么想着,眼前出现了一堵长长的旧墙,围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这是什么地方?沿墙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边门,轻轻一推,竟能推开,我迟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进去。我走得有点害怕,假装着咳嗽几声,直着嗓子叫『有人吗”,都没有任何响应。但走着走着,我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住了,脚步慢了下来,不再害怕。这儿没有任何装点,为什么会给我一种莫名的庄严?这儿我没有来过,为什么处处透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用作各种用途,但它的本原用途是什么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着如此密密层层,每一个层次又排列得那么雅致和安祥,也许这儿曾经允许停驻一颗颗独立的灵魂?这儿应该聚集过很多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官衙或兵营。这儿肯定出现过一种宁静的聚会,一种无法言说的斯文,一种不火爆、不壮烈的神圣,与我刚纔在墙外穿越和感受的一切,属于一个正恰相反的主题。

这个庭院,不知怎么撞到了我心灵深处连自己也不大知道的某个层面。这个层面好像并不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培植起来的,而要早得多。如果真有前世,那我一定来过这里,住过很久。我隐隐约约找到自己了。自己是什么?是一个神秘的庭院。

哪一天你不小心一脚踏入后再也不愿意出来了,觉得比你出生的房屋和现在的住舍还要亲切,那就是你自己。

我在这个庭院里独个儿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开,最后终于摸到一块石碑,凭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四个大字:岳麓书院。



没有任何数据,没有任何讲解,给了我如此神秘的亲切感的岳麓书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我当时并不很清楚。凭直感,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文化教育机构,与眼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正好大异其趣,但它居然身处洪流近旁而安然无恙,全部原因只在于,有一位领袖人物青年时代曾在它的一间屋子里住过一些时日。岳麓书院很识时务,并不抓着这个由头把自己打扮成革命的发祥地,朝自己苍老的脸颊上涂紫抹红,而是一声不响地安坐在山坳里,依然青砖石地、粉墙玄瓦,一派素静。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谁愿意来看看也无妨,开一个边门等待着,于是就有了我与它的不期而遇,默然对晤。

据说世间某些气功大师的人生履历表上,有一些时间是空缺的,人们猜想那一定是他们在某种特殊的遭遇中突然悟道得气的机缘所在。我相信这种机缘。现在常有记者来询问我在治学的长途中有没有几位关键的点拨者,我左思右想,常常无言以对。我无法使他们相信,一个匆忙踏入的庭院,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作什么用的,也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竟然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关键”。完全记不清在里边逗留了多久,只知道离开时我一脸安祥,就像那青砖石地、粉墙玄瓦。

记得下山后我很快回了上海,以后的经历依然坎坷曲折,却总是尽力与书籍相伴。

书籍中偶尔看到有关岳麓书院的史料,总会睁大眼睛多读几遍。近年来,出版事业兴旺,《岳麓书院史略》、《朱熹与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山长考》、《岳麓书院名人传》、《岳麓书院历代诗选》、《岳麓书院一览》、《中国书院与传统文化》等好书先后一本本地出现在我的案头,自己又多次去长沙讲学,一再地重访书院,终于我可以说,我开始了解了我的庭院,我似乎抓住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傍晚,那种感觉。

岳麓书院存在于世已经足足一千年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世界上最老的高等学府。中国的事,说“老”人家相信,说“高等学府”之类常常要打上一个问号,但这个问号面对岳麓书院完全可以撤销。一千多年来,岳麓书院的教师中集中了大量海内最高水平的教育家,其中包括可称世界一流的文化哲学大师朱熹、张栻、王阳明,而它培养出来的学生更可列出一份让人叹为观止的名单,千年太长,光以清代而论,我们便可随手举出哲学大师王夫之、理财大师陶澍、启蒙思想家魏源、军事家左宗棠、学者政治家曾国藩、外交家郭嵩焘、维新运动领袖唐纔常、沈荩,以及教育家杨昌济等等。岳麓书院的正门口骄傲地挂着一副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把它描绘成天下英材最辉煌的荟萃之地,口气甚大,但低头一想,也不能不服气。你看整整一个清代,那些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不就被这个山间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

这个庭院的力量,在于以千年韧劲弘扬了教育对于一个民族的极端重要性。我一直在想,历史上一切比较明智的统治者都会重视教育,他们办起教育来既有行政权力又有经济实力,当然会像模象样,但为什么没有一种官学能像岳麓书院那样天长地久呢?汉代的太学,唐代的宏文馆、崇文馆、国子学等等都是官学,但政府对这些官学投注了太多政治功利要求,控制又严,而政府控制一严又必然导致繁琐哲学和形式主义成风,教育多半成了科举制度的附庸,作为一项独立事业的自身品格却失落了。说是教育,却着力于实利、着意于空名、着眼于官场,这便是中国历代官学的通病,也是无数有关重视教育的慷慨表态最终都落实得不是地方的原因。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文化品格较高的官员企图从根本上另辟蹊径,但他们官职再大也摆脱不了体制性的重重制约,阻挡不了官场巴社会对于教育的直接索讨,最终只能徒呼奈何。那么,干脆办一点不受官府严格控制的私学吧,但私学毕竟太琐小、太分散,汇聚不了多少海内名师,招集不了多少天下英材,而离开了这两方面的足够人数,教育就会失去一种至关重要的庄严氛围,就像宗教失去了仪式,比赛失去了场面,做不出多少事情来。

正是面对这种两难,一群杰出的教育家先后找到了两难之间的一块空间。有没有可能让几位名家牵头,避开闹市,在一些名山之上创办一些『民办官助”的书院呢?书院办在山上,包含着学术文化的传递和研究所必需的某种独立精神和超逸情怀;但又必须是名山,使这些书院显示出自身的重要性,与风水相接,与名师相称,在超逸之中追求着社会的知名度和号召力。立足于民办,使书院的主体意志不是根据当时的政治需要而是根据文人学士的文化逻辑来建立,教育与学术能够保持足够的自由度;但又必须获得官府援助,因为没有官府援助麻烦事甚多,要长久而大规模地办成一种文化教育事业是无法想象的。当然获得官府的援助需要付出代价,甚至也要接受某种控制,这就需要两相周旋了,最佳的情景是以书院的文化品格把各级官员身上存在的文化品格激发出来,让他们以文化人的身份来参与书院的事业,又凭借着权力给予实质性的帮助。这种情景,后来果然频频地出现了。

由此可见,书院的出现实在是一批高智商的文化构想者反复思考、精心设计的成果,它既保持了一种清风朗朗的文化理想,又大体符合中国国情,上可摩天,下可接地,与历史上大量不切实际的文化空想和终于流于世俗的短期行为都不一样,实在可说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创举。中国名山间出现过的书院很多,延续状态最好、因此也最有名望的是岳麓书院和庐山的白鹿洞书院。

岳麓书院的教学体制在今天看来还是相当合理的。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山长这个称呼听起来野趣十足,正恰与书院所在的环境相对应,但据我看来,这个称呼还包含着对朝廷级别的不在意,显现着幽默和自在,尽管事实上山长是在道德学问、管理能力、社会背景、朝野声望等方面都非常杰出的人物。他们只想好生管住一座书院,以及满山的春花秋叶、夏风冬月,管住一个独立的世界。名以山长,自谦中透着自傲。山长薪俸不低,生活优裕,我最近一次去岳麓书院还专门在历代山长居住的百泉轩流连良久,那么清丽优雅的住所,实在令人神往。在山长的执掌下,书院采取比较自由的教学方法,一般由山长本人或其它教师十天半月讲一次课,其它时间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随时可向教师咨询,或学生间互相讨论。这样乍一看容易放任自流,实际上书院有明确的学规,课程安排清晰有序,每月有几次严格的考核,此外,学生还必须把自己每日读书的情况记在“功课程簿”上,山长定期亲自抽查。课程内容以经学、史学、文学、文字学(即小学)为主,也要学习应付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和试帖诗,到了清代晚期,则又加入了不少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可以想象,这种极有弹性的教学方式是很能酿造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学习气氛的,而这种气氛有时可能比课程本身还能熏陶人、感染人。直到外患内懮十分深重的1840年,冯桂芬还在《重儒官议》中写道:

今天下唯书院稍稍有教育人材之意,而省城为最。余所见湖南之岳麓、城南两书院,山长体尊望重,大吏以礼宾之,诸生百许人列屋而居,书声彻户外,皋比之坐,问难无虚日,可谓盛矣!

这种响彻户外的书声,居然在岳麓山的清溪茂林间回荡了上千年!

在这种气氛中,岳麓书院的教学质量一直很高,远非官学所能比拟。早在宋代,长沙一带就出现了三个公认的教学等级:官办的州学学生成绩优秀者,可以升入湘西书院;在湘西书院里的高材生,可升入岳麓书院。在这个意义上,岳麓书院颇有点像我们现在的研究生院,高标独立,引人仰望。

办这样一个书院,钱从哪儿来呢?仔细想来,书院的开支不会太小,在编制上,除山长外,还有副山长、助教、讲书、监院、首事、斋长、堂长、管干等教学行政管理人员,还要有相当数量的厨子、门夫、堂夫、斋夫、更夫、藏书楼看守、碑亭看守等勤杂工役,这些人都要发给薪金;每个学生的吃、住、助学金、笔墨费均由书院供给,每月数次考核中的优胜者还要发放奖金;以上还都是日常开支,如果想造点房、买点书、整修一下苑圃什么的,花费当然就更大了。书院的上述各项开支,主要是靠学田的收入。所谓学田,是指书院的田产。政府官员想表示对书院的重视,就拨些土地下来,有钱人家想资助书院,往往也这么做,而很少直接赠送银两。书院有了这些田,就有了比较稳定的经济收入,即便是改朝换代,货币贬值,也不太怕了。学田租给人家种,有田租可收,一时用不了的,可投入典商生息,让死钱变成活钱。从现存书院的账目看,书院的各项开支总的说来都比较节俭,管理十分严格,绝无奢靡倾向,而学田的收入又往往少于支出,那就需要向官府申请补助了。我想,那些划给书院的土地是很值得自豪的,一样是黑色的泥土,一样是春种秋收,但千百年来却是为中国文化、为华夏英纔提供着滋养,这与它们近旁的其它土地有多么的不同啊。现在我的案头有一本二十年前出版的书中谈到书院的学田,说书院借着学田“以地租和高利贷的剥削收入作为常年经费”,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按照这种思维逻辑,地租和典息都是“剥削收入”,书院以此作为常年经费也就逃不脱邪恶了。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农意识,宁肯不要教学和文化!中国的土地那么大,可以任其荒芜,可以沦为战场,只是划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块而搞成了一项横贯千年的文明大业,竟还有人不高兴,这并不是笑话,而是历史上一再出现的事实。中国的教学和文化始终阻力重重,岳麓书院和其它书院常常陷于困境,也都与此有关。而我,则很想下一次去长沙时查访一下那些学田的所在,好好地看一看那些极其平常又极其不平常的土地。



岳麓书院能够延绵千年,除了上述管理操作上的成功外,更重要的是有一种人格力量的贯注。对一个教学和研究机构来说,这种力量便是一种灵魂。一旦散了魂,即便名山再美,学田再多,也成不了大气候。

教学,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和生命在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代代递交。这一点,历代岳麓书院的主持者们都是很清楚的。他们所制订的学规、学则、堂训、规条等等几乎都从道德修养出发对学生的行为规范提出要求,最终着眼于如何做一个品行端庄的文化人。事实上,他们所讲授的经、史、文学也大多以文化人格的建设为归结,尤其是后来成为岳麓书院学术支柱的宋明理学,在很大程度上几乎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的一门哲 学——文化人格学。因此,山明水秀、书声琅琅的书院,也就成了文化人格的冶炼所。与此相应,在书院之外的哲学家和文化大师们也都非常看重书院的这一功能,在信息传播手段落后的古代,他们想不出有比在书院里向生徒们传道授业更理想的学术弘扬方式了,因此几乎一无例外的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参与这一冶炼工程。书院,把教学、学术研究、文化人格的建设和传递这三者,融合成了一体。在这一点上,我特别想提一提朱熹和张栻这两位大师,他们无疑是岳麓书院跨时代的精神楷模。朱熹还对庐山的白鹿洞书院做出过类似的贡献,影响就更大了。

我在岳麓书院漫步的时候,恍惚间能看到许多书院教育家飘逸的身影,而看得最清楚的则是朱熹,尽管他离开书院已有八百年。

朱熹是一位一辈子都想做教师的大学者。他的学术成就之高,可以用伟大诗人辛弃疾称赞他的一句话来概括:“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以一般眼光看来,这样一位大学问家,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再去做教师了,若就社会地位论,他的官职也不低,更不必靠教师来显身扬名,但朱熹有着另一层面的思考。他说:“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习气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论语集注》)又说:“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答王子合》)他把教育看成是恢复人性、改变素质的根本途径,认为离开了这一途径,几乎谈不上社会和国家的安定和发展。“若不读书,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齐家、治国。”(《语类》)在这位文化大师眼中,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事业比这更重要,因此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崇山间的座座书院,捕捉从那里传播出来的种种信息。

他知道比自己小三岁的哲学家张栻正主讲岳麓书院,他以前曾与张栻见过面,畅谈过,但有一些学术环节还需要进一步探讨,有没有可能,把这种探讨变成书院教学的一种内容呢?1167年8月,他下了个狠心,从福建崇安出发,由两名学生随行,不远千里地朝岳麓山走来。

朱熹抵达岳麓书院后就与张栻一起进行了中国文化史上极为著名的“朱、张会讲”。所谓会讲是岳麓书院的一种学术活动,不同学术观点的学派在或大或小的范围里进行探讨和论辩,学生也可旁听,既推动了学术又推动了教学。朱熹和张栻的会讲是极具魅力的,当时一个是三十七岁,一个是三十四岁,却都已身处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前列,用精密高超的思维探讨着哲学意义上人和人性的秘密,有时连续论争三天三夜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除了当众会讲外他们还私下谈,所取得的成果是:

两人都越来越服对方,两人都觉得对方启发了自己,而两人以后的学术道路确实也都更加挺展了。《宋史》记载,张栻的学问“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而朱熹自己则在一封信中说,张栻的见解“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

朱熹还用诗句描述了他们两人的学术友情:

忆昔秋风里,寻朋湘水旁。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联床。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 ……

(《有怀南轩呈伯崇择之二首》)

除了与张栻会讲外,朱熹还单独在岳麓书院讲学,当时朱熹的名声已经很大,前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不仅讲堂中人满为患,甚至听讲者骑来的马都把池水饮干了,所谓“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几乎与我二十七年前见到的岳麓山一样热闹了,只不过热闹在另一个方位,热闹在一种完全相反的意义上。朱熹除了在岳麓书院讲学外,又无法推却一江之隔的城南书院的邀请,只得经常横渡湘江,张栻愉快地陪着他来来去去,这个渡口,当地百姓就名之为“朱张渡”,以纪念这两位大学者的教学热忱。此后甚至还经常有人捐钱捐粮,作为朱张渡的修船费用。两位文化教育家的一段佳话,竟如此深入地铭刻在这片山川之间。

朱、张会讲后七年,张栻离开岳麓书院到外地任职,但没有几年就去世了,只活了四十七岁。张栻死后十四年即1194年,朱熹在再三推辞而未果后终于受了湖南安抚使的职位再度来长沙。要么不来,既然来到长沙做官就一定要把旧游之地岳麓书院振兴起来,这时离他与张栻“挽袂”、“联床”已整整隔了二十七年,两位青年俊纔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但是今天的他,德高望重又有职权,有足够的实力把教育事业按照自己的心意整治一番,为全国树一个榜样。他把到长沙之前就一直在心中盘算的扩建岳麓书院的计划付诸实施,聘请了自己满意的人来具体负责书院事务,扩充招生名额,为书院置学田五十顷,并参照自己早年为庐山白鹿洞书院制订的学规颁发了《朱子书院教条》。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连三地下来,岳麓书院重又显现出一派繁荣。朱熹白天忙于官务,夜间则渡江过来讲课讨论,回答学生提问,从不厌倦。他与学生间的问答由学生回忆笔记,后来也成为学术领域的重要著作。被朱熹的学问和声望所吸引,当时岳麓书院已云集学者千余人,朱熹开讲的时候,每次都到“生徒云集,坐不能容”的地步 。

每当我翻阅到这样的一些史料时总是面有喜色,觉得中华民族在本性上还有崇尚高层次文化教育的一面,中国历史在战乱和权术的旋涡中还有高洁典雅的篇章。

只不过,保护这些篇章要拼耗巨大的人格力量。就拿书院来说吧,改朝换代的战火会把它焚毁,山长的去世、主讲的空缺会使它懈弛,经济上的入不敷出会使它困顿,社会风气的诱导会使它变质,有时甚至远在天边的朝廷也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朝廷对于高层次的学术文化教育始终抱着一种矛盾心理,有时会真心诚意的褒奖、赏赐、题匾,有时又会怀疑这一事业中是否会有智力过高的知识分子“学术偏颇,志行邪伪”,“倡其邪说,广收无赖”,最终构成政治上的威胁,因此,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由朝廷明令“毁天下书院”、“书院立命拆去”的事情(参见《野获编》、《皇明大政纪》等资料)。

这类风波,当然都会落在那些学者教育家头上,让他们短暂的生命去活生生地承受。说到底,风波总会过去,教育不会灭亡,但就具体的个人来说,置身其间是需要有超人的意志纔能支橕住的。譬如朱熹,我们前面已经简单描述了他以六十余岁高龄重振岳麓书院时的无限风光,但实际上,他在此前此后一直蒙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诬陷和攻击,他的讲席前听者如云,而他的内心则积贮着无法倾吐的苦水。

大约在他重返长沙前的十年左右时间内,他一直被朝廷的高官们攻击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携门人而妄自推尊、实为乱人之首、宜摈斥勿用之人。幸好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另一位大哲学家叶适出来说话。叶适与朱熹并不是一个学派,互相间观点甚至还很对立,但他知道朱熹的学术品格,在皇帝面前大声责斥那些诬陷朱熹的高官们“游辞无实,谗言横生,善良受害,无所不有”,纔使朱熹还有可能到长沙来做官兴学。朱熹在长沙任内忍辱负重地大兴岳麓书院的举动没有逃过诬陷者们的注意,就在朱熹到长沙的第二年,他向学生们讲授的理学已被朝廷某些人宣判为“伪学”;再过一年,朱熹被免职,他的学生也遭逮捕,有一个叫余嘉的人甚至上奏皇帝要求处死朱熹: 枭首朝市,号令开下,庶伪学可绝,伪徒可消,而悖逆有所警。不然,作孽日新,祸且不测,臣恐朝廷之懮方大矣。

又过一年,“伪学”进一步升格为“逆党”,并把朱熹的学生和追随者都记入“伪学逆党籍”,多方拘捕。朱熹虽然没有被杀,但著作被禁,罪名深重,成天看着自己的学生和朋友一个个地因自己而受到迫害,心里实在不是味道。但是,他还是以一个教育家的独特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例如1197年官府即将拘捕他的得意门生蔡元定的前夕,他闻讯后当即召集一百余名学生为蔡元定饯行,席间有的学生难过得哭起来了,而蔡元定却从容镇定,为自己敬爱的老师和他的学说去受罪,无怨无悔。朱熹看到蔡元定的这种神态很是感动,席后对蔡元定说,我已老迈,今后也许难得与你见面了,今天晚上与我住在一起吧。这天晚上,师生俩在一起竟然没有谈分别的事,而是通宵校订了《参同契》一书,直到东方发白。蔡元定被官府拘捕后杖枷三千里流放,历尽千难万苦,死于道州。一路上,他始终记着那次饯行,那个通宵。世间每个人都会死在不同的身份上,却很少有人像蔡元定,以一个地地道道的学生身份,踏上生命的最后跑道。

既然学生死得像个学生,那么教师也就更应该死得像个教师。蔡元定死后的第二年,1198年,朱熹避居东阳石洞,还是没有停止讲学。有人劝他,说朝廷对他正虎视眈眈呢,赶快别再召集学生讲课了,他笑而不答。直到1199年,他觉得真的已走到生命尽头了,自述道:我越来越衰弱了,想到那几个好学生都已死于贬所,而我却还活着,真是痛心,看来支橕不了多久了。果然这年三月九日,他病死于建阳。

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学术和教育事业,对此,他的学生们最清楚。当他的遗体下葬时,散落在四方的学生都不怕朝廷禁令纷纷赶来,官府怕这些学生议论生事,还特令加强戒备。不能来的也在各地聚会纪念:“讣告所至,从游之士与夫闻风慕义者,莫不相与为位为聚哭焉。禁锢虽严,有所不避也。”(《行状》)辛弃疾在挽文中写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廪犹生。

果然不久之后朱熹和他的学说又备受推崇,那是后话,朱熹自己不知道了。让我振奋的不是朱熹死后终于被朝廷所承认,而是他和他的学生面对磨难竟然能把教师和学生这两个看似普通的称呼背后所蕴藏的职责和使命,表现得如此透彻,如此漂亮。在我看来,蔡元定之死和朱熹之死是能写出一部相当动人的悲剧作品来的。

他们都不是死在岳麓书院,但他们以教师和学生的身份走向死亡的步伐是从岳麓书院迈出的。

朱熹去世三百年后,另一位旷世大学问家踏进了岳麓书院的大门,他便是我的同乡王阳明先生。阳明先生刚被贬谪,贬谪地在贵州,路过岳麓山,顺便到书院讲点学。他的心情当然不会愉快,一天又一天在书院里郁郁地漫步,朱熹和张 栻的学术观点他是不同意的,但置身于岳麓书院,他不能不重新对这两位前哲的名字凝神打量,然后吐出悠悠的诗句:“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是的,在这里,时隔那么久,具体的学术观点是次要的了,让人反复缅思的是一些执着的人和一项不无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的全部辛劳、苦涩和委屈,都曾由岳麓书院的庭院见证和承载,包括二十七年前我潜身而入时所看到的那份空旷和寥落。空旷和寥落中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神圣,我轻轻一嗅,就改变了原定的旅程。

当然我在这个庭院里每次都也嗅到一股透骨的凉气。本来岳麓书院可以以它千年的流泽告诉我们,教育是一种世代性的积累,改变民族素质是一种历时久远的磨砺,但这种积累和磨砺是不是都是往前走的呢?如果不是,那么,漫长的岁月不就组接成了一种让人痛心疾首的悲哀?你看我初次踏进这个庭院的当时,死了那么多年的朱熹又在遭难了,连正式出版的书上都说他“把历代的革命造反行为诬蔑为「人欲」,疯狂地维护反动封建统治”,如果朱熹还活着,没准还会再一次要求把他“枭首朝市”;至于全国性的毁学狂潮,则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盛。谁能说,历代教育家一辈子又一辈子浇下的心血和汗水,一定能滋养出文明的花朵,则这些花朵又永不凋谢?诚然,过一段时期总有人站出来为教育和教师张目,琅琅书声又会响彻九州岛,但岳麓书院可以作证,这一切也恰似潮涨潮落。不知怎么回事,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有一种近乎天然的消解文明的机制,三下两下,琅琅书声沈寂了,代之以官场爱喧、市井嘈杂、小人哄闹。我一直疑惑,在人的整体素质特别在文化人格上,我们究竟比朱熹、张栻们所在的那个时候长进了多少?这一点,作为教育家的朱熹、张栻预料过吗?而我们,是否也能由此猜想今后?



是的,人类历史上,许多躁热的过程、顽强的奋斗最终仍会组接成一种整体性的无奈和悲凉。教育事业本想靠着自身特殊的温度带领人们设法摆脱这个怪圈,结果它本身也陷于这个怪圈之中。对于一个真正的教育家来说,自己受苦受难不算什么,他们在接受这个职业的同时就接受了苦难;最使他们感到难过的也许是他们为之献身和苦苦企盼的『千年教化之功”,成效远不如人意。“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老一代教育家颓然老去,新一代教育家往往要从一个十分荒芜的起点重新开始。也许在技艺传授上好一点,而在人性人格教育上则几乎总是这样。

因为人性人格的造就总是生命化的,而一个人的生命又总是有限的,当一代学生终于衰老死亡,他们的教师对他们的塑造也就随风飘散了。这就是为什么几个学生之死会给朱熹带来那么大的悲哀。当然,被教师塑造成功的学生会在社会上传播美好的能量,但这并不是教师所能明确期待和有效掌握的。更何况,总会有很多学生只学“术”而不学“道”,在人格意义上所散布的消极因素很容易把美好的东西抵消掉。还会有少数学生,成为有文化的不良之徒,与社会文明对抗,使善良的教师不得不天天为之而自责自嘲。我自己,自从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傍晚闯入岳麓书院后也终于做了教师,一做二十余年,其间还在自己毕业的母校,一所高等艺术学院担任了几年院长,说起来也算是尝过教育事业的甘苦了。我到很晚纔知道,教育固然不无神圣,但并不是一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事业,一个教师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们无力与各种力量抗争,至多在精力许可的年月里守住那个被称作学校的庭院,带着为数不多的学生参与一场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传递,目的无非是让参与者变得更像一个真正意义的人,而对这个目的达到的程度,又不能企望过高。突然想起了一条新闻,外国有个匪徒闯进了一家幼儿园,以要引爆炸药为威胁向政府勒索钱财,全世界都在为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安全担心,而幼儿园的一位年轻的保育员却告诉孩子们这是一个没有预告的游戏,她甚至把那个匪徒也描绘成游戏中的人物,结果,直到事件结束,孩子们都玩得很高兴。保育员无力与匪徒抗争,她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她所能做的,只是在一个庭院里铺展一场温馨的游戏。孩子们也许永远不知道这场游戏的意义,也许长大以后会约略领悟到其中的人格内涵。我想,这就是教育工作的一个缩影。面对社会历史的风霜雨雪,教师掌握不了什么,只能暂时地掌握这个庭院,这间教室,这些学生。

为此,在各种豪情壮志一一消退,一次次人生试验都未见多少成果之后,我和许多中国文化人一样,把师生关系和师生情分看作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否认,我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和对自己学生的偏护有时会到盲目的地步。我是个文化人,我生命的主干属于文化,我活在世上的一项重要使命是接受文化和传递文化,因此,当我偶尔一个人默默省察自己的生命价值的时候,总会禁不住在心底轻轻呼喊:我的老师!我的学生!我就是你们!

不仅仅是一个亲热的称呼。不,我们拥有一个庭院,像岳麓书院,又不完全是。别人能侵凌它,毁坏它,却夺不走它。很久很久了,我们一直在那里,做着一场文化传代的游戏。至于游戏的终局,我们都不要问。

正文 抱愧山西



我在山西境内旅行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也许与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有关吧,《走西口》山西、陕西都唱,大体是指离开家乡到“口外”去谋生,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景离乡呢?也许还受到了赵树理和其它被称之为“山药蛋派”作家群的感染,他们对山西人民贫穷的反抗的描写,以一种朴素的感性力量让人难以忘怀。当然,最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山西东部那个叫做大寨的著名村庄,它一度被当做中国农村的缩影,那是过份了,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它作为山西的缩影却是毋庸置疑的。满脸的皱纹,沉重的镢头,贫瘠的山头上开出了整齐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种下了一排排玉米……最大的艰苦连接着最低的消费,憨厚的大寨人没有怨言,他们无法想象除了反复折腾脚下的泥土外还有什么其它过日子的方式,而对这些干燥灰黄的泥土又能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呢?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资格去轻薄地嘲笑这些天底下最老实、最忠厚的农民。

但是,当这个山村突然成了全国朝拜的对象,不远千里而来的参观学习队伍浩浩荡荡地挤满山路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不在形式主义的大热闹背后去寻找某种深层的蕴涵了。我觉得,大寨的走红,是因为它的生态方式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时不少人心中一种微妙的尺度。大家并不喜欢贫困,却又十分担心富裕。大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参与过的那场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的,改变贫困的革命方法是剥夺富裕为了说明这种剥夺的合理性,又必须在逻辑上把富裕和罪恶划上等号。结果,既要改变贫困又不敢问津贫困的反面,只好堵塞一切致富的可能,消除任何利益的差别,以整齐划一的艰苦劳动维持住整齐划一的艰苦生活。因为不存在富裕,也就不存在贫困的感受,与以前更贫困的日子相比还能获得某种安慰。所以也就在心理上消灭了贫困;消灭了贫困又没有被富裕所腐蚀,不追求富裕却又想象着一个朦胧的远景,这就是人们在这个山村中找到的有推广价值的尺度。

当然,一种封闭环境里的心理感受,一种经过着力夸张的精神激情,毕竟无法掩盖事实上的贫困。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学习者们看到了一切,眼圈发红,半是感动半是同情。在当时,大寨的名声比山西还响,山西只是大寨的陪衬,陪衬出来的是一个同样的命题:感人的艰苦,惊人的贫困。直到今天,人们可以淡忘大寨,却很难磨去这一有关山西的命题。

但是,这一命题是不公平的。大概是八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翻阅一堆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使我大吃一惊的事实,便急速地把手上的其它工作放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查检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阅读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想象的那些地区,而竟然是山西!直到本世纪初,山西,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象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间,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

山西商人之富,有许多天文数字可以引证,本文不作经济史的专门阐述,姑且省略了吧,反正在清代全国商业领域,人数最多、资本最厚、散布最广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国排出最富的家庭和个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业回乡的各路商家中,携带钱财最多的又是山西人。

按照我们往常的观念,富裕必然是少数人残酷剥削多数人的结果,但事实是,山西商业贸易的发达、豪富人家奢华的消费,大大提高了所在地的就业幅度和整体生活水平,而那些大商人都是在千里万里间的金融流通过程中获利的,当时山西城镇百姓的一般生活水平也不低。有一份材料有趣地说明了这个问题,1822年,文化思想家龚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议》一文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政治建议,他认为自乾隆末年以来,民风腐败,国运堪懮,城市中“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因此建议把这种无业人员和河北、河南、山东、陕西、甘肃、江西、福建等省人多地少地区的人民大规模西迁,使之无产变为有产,无业变为有业。他觉得内地只有两个地方可以不考虑(“毋庸议”),一是江浙一带,那里的人民筋骨柔弱,吃不消长途跋涉;二是山西省:

山西号称海内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议。

(《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版106页)

龚自珍这里所指的不仅仅是富商,而且也包括土生土长的山西百姓,他们都会因“海内最富”而不愿迁徙,龚自珍觉得天经地义。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即便在我本人有限的所见所闻中,可以验证山西之富的事例也曾屡屡出现,可惜我把它们忽略了。便如现在苏州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中国戏曲博物馆”,我多次陪外国艺术家去参观,几乎每次都让客人们惊叹不已。尤其是那个精妙绝伦的戏台和演出场所,连贝聿铭这样的国际建筑大师都视为奇迹,但整个博物馆的原址却是“三晋会馆”,即山西人到苏州来做生意时的一个聚会场所。说起来苏州也算富庶繁华的了,没想到山西人轻轻松松来盖了一个会馆就把风光占尽。要找一个南方戏曲演出的最佳舞台作为文物永久保存,找来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个临时俱乐部里找到了。记得当时我也曾为此发了一阵呆,却没有往下细想。

又如翻阅宋氏三姐妹的多种传记,总会读到宋霭龄到丈夫孔祥熙家乡去的描写,于是知道孔祥熙这位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也正是从山西太谷县走出来的。美国人罗比·尤恩森写的那本传记中说:“霭龄坐在一顶十六个农民抬着的轿子里,孔祥熙则骑着马,但是,使这位新娘大为吃惊的是,在这次艰苦的旅行结束时,她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最奢侈的生活。……因为一些重要的银行家住在太谷,所以这里常常被称为「中国的华尔街」。”我初读这本传记时也一定会在这些段落间稍稍停留,却也没有进一步去琢磨让宋霭龄这样的人物吃惊、被美国传记作家称为“中国的华尔街”,意味着什么。

看来,山西之富在我们上一辈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世所共知的常识,我对山西的误解完全是出于对历史的无知。唯一可以原谅的是,在我们这一辈,产生这种误解的远不止我一人。

误解容易消除,原因却深可玩味。我一直认为,这里包含着我和我的同辈人在社会经济观念上的一大缺漏,一大偏颇,亟须从根子上进行弥补和矫正。因此好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一次山西之行。记得在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学校演讲时总有学生问我下一步最想考察的课题是什么,我总是提到清代的山西商人。



我终于来到了山西,为了平定一下慌乱的心情,与接待我的主人、山西电视台台长陆嘉生先生和该台的文艺部主任李保彤先生商量好,先把一些著名的常规景点游览完,最后再郑重其事地逼近我心头埋藏的那个大问号。

我的问号吸引了不少山西朋友,他们陪着我在太原一家家书店的角角落落寻找有关资料。黄鉴晖先生所著的《山西票号史》是我自己在一个书架的底层找到的,而那部洋洋一百二十余万言、包罗着大量账单报表的大开本《山西票号史料》则是一直为我开车的司机李俊文先生从一家书店的库房里挖出来的,连他,也因每天听我在车上讲这讲那,知道了我的需要。待到数据搜集得差不多,我就在电视编导章文涛先生、歌唱家单秀荣女士等山西朋友的陪同下,驱车向平遥和祁县出发了。在山西最红火的年代,财富的中心并不在省会太原,而是在平遥、祁县和太谷,其中又以平遥为最。章文涛先生在车上笑着对我说,虽然全车除了我之外都是山西人,但这次旅行的向导应该是我,原因只在于我读过一些史料。连“向导”也是第一次来,那么这种旅行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寻找。

我知道,首先该找的是平遥西大街上中国第一家专营异地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大名鼎鼎的“日升昌”的旧址。这是今天中国大地上各式银行的“乡下祖父”,也是中国金融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所在。听我说罢,大家就对西大街上每一个门庭仔细打量起来。这一打量不要紧,纔两三家,我们就已被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气势所压倒。这实在是一条神奇的街,精雅的屋宇接连不断,森然的高墙紧密呼应,经过一二百年的风风雨雨,处处已显出苍老,但苍老而风骨犹在,竟然没有太多的破败感和潦倒感。许多与之年岁仿佛的文化宅第早已倾坍,而这些商用建筑却依然虎虎有生气,这使我联想到文士和商人的差别,从一般意义上说,后者的生命活力是否真的要大一些呢?街道并不宽,每个体面门庭的花岗岩门坎上都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佰,可以想见当日这条街道上是如何车水马龙的热闹。这些车马来自全国各地,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骄傲,驮载着九州岛的风谷和方言,驮载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西大街上每一个象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升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局立的一块说明牌,纔认定日升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专业化、网络化的货币汇兑机制,南北大地终于卸下了实银运送的沉重负担而实现了更为轻快的商业流通,商业流通所必需的存款、贷款,又由这个院落大口吞吐。我知道每一家被我们怀疑成日升昌的门庭当时都在做着近似于日升昌的大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大商行。如此密麻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适合来自全国不同地区商家的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程度,我们已约略可以想见。平心而论,今天的平遥县城也不算萧条,但是不少是在庄严沈静的古典建筑外部添饰一些五颜六色的现代招牌,与古典建筑的原先主人相比,显得有点浮薄。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都在建造『唐代一条街”、“宋代一条街”之类,那大多是根据历史记载和想象在依稀遗迹间的重起炉灶,看多了总不大是味道;平遥西大街的恢复就不必如此,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想洗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一世纪的自豪。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

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霭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与我们同行的歌唱家单秀荣女士说:“到这里我纔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其实单秀荣女士长期居住在北京,见过很多世面,并不孤陋寡闻。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张艺谋在这里拍摄了杰出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只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事实上,乔家大院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过着影片中那种封闭生活,你只要在这个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强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阔、敢于驰骋华夏大地的豪迈气概。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锺鸣鼎食的巨室不是像荣国府那样靠着先祖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着不断的创业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它远年宅院那样传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乔家大院吸引着很多现代游客,人们来参观建筑,更是来领略这种逝去已久的人生风采。乔家的后人海内外多有散落,他们,是否对前辈的风采也有点陌生了呢?至少我感觉到,乔家大院周围的乔氏后裔,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是山高水远。大院打扫得很干净,每一个院落的冷僻处都标注着“卫生包干”的名单,一一看去,大多姓乔,后辈们是前辈宅院的忠实清扫者;至于宅院的大墙之外,无数称之为“乔家”的小店铺、小摊贩鳞次栉比,在巨商的脚下做着最小的买卖。

乔家,只是当年从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罢了。其它商家的后人又怎么样了呢?他们能约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风采吗?

其实,这是一个超越家族范畴的共同历史课题。这些年来,连我这个江南人也经常悬想: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我只有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生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意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在一页页陈年的账单报表间,我很难把他们切实抓住。能够有把握作出判断的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他们无一不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纔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也没有太多的物产。查一查地图就知道,它们其实离我们的大寨并不远。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织耕少。”

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家乡那么贫困那么拥挤,怎么办呢?可以你争我夺、蝇营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饥挨饿,可以埋首终身、聊以糊口,当然,也可以破门入户、抢掠造反——按照我们所熟悉的历史观过去的一切贫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称颂的道路只有让所有的农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但是,在山西这几个县,竟然有这么多农民做出了完全不同于以上任何一条道路的选择。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治欲望;他们感觉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愿意将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块狭小的泥土上灌浇。他们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空,试图用一个男子汉的强韧筋骨走出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大道。他们几乎都没有多少文化,却向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人生哲学和历史观念,提供了不能忽视的材料。

他们首先选择的,正是“走西口”。口外,为数不小的驻防军队需要粮秣,大片的土地需要有人耕种;耕种者、军人和蒙古游牧部落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期待着一支民间贸易队伍;塞北的毛皮、呢绒原料是内地贵冑之家的必需品,为商贩们留出了很多机会;商事往返的频繁又呼唤着大量旅舍、客店、饭庄的出现……总而言之,只要敢于走出去悉心寻求、刻苦努力,口外确实能创造出一块生气勃勃的生命空间。从清代前期开始,山西农民“走西口”的队伍越来越大,于是我们在本文开头提到过的那首民歌也就响起在许多村口、路边: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懮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浮浅了。我怀疑我们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去俯视这一对对年轻夫妻的哀伤离别。听听这些多情的的歌词就可明白,远行的男子在家乡并不孤苦伶仃,他们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强烈的爱恋,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侣,他们本可以过一种艰辛却很温馨的日子了此一生的,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而他们的恋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交付给朔北大漠。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祁县乔家堡村的贫苦青年农民,他叫乔贵发,来到口外一家当铺里当了伙计。就是这个青年农民,开创了乔家大院的最初家业。乔贵发和他后代的奋斗并不仅仅发达了一个家族,他们所开设的“复盛公”商号,奠定了整整一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以至出现了这样一句广泛流传的民谚:“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谁能想到,那一个个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磅礡的交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交通落后、邮递不便,其间的寻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辉先生曾经根据史料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心酸故事——

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从未见面的父亲;

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张廷楌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谁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讯,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纔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沈静。



义无返顾的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的全方位成功,与他们良好的整体素质有关。这种素质,特别适合于大规模的商业活动,因此也可称之为商业人格。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人。在这一点上最有趣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由此想到我对安徽也一直有误会,把它看成是南方的贫困省份,容以后有机会专门说说安徽的事情),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自己和后代的人生取向上左右为难、进退唯谷。这种情景在山西没有出现,小阿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书的[石朱]批)。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府、停息边陲战火之后,山西商人反应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亚的庞大商队组建起来,光『大盛魁”的商队就栓有骆驼十万头,这是何等的眼光。商队带出关的商品必须向华北、华中、华南各地采购,因而他们又把整个中国的物产特色和运输网络掌握在手中。又如,清代南方诸商业中以盐业赚钱最多,但盐业由政府实行专卖,许可证都捏在两淮盐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难插足,但他们不着急,只在两淮盐商资金紧缺的时候给予慷慨的借贷,条件是稍稍让给他们一点盐业经营权。久而久之,两淮盐业便越来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可见山西商人始终凝视着全国商业大格局,不允许自己在哪个重要块面上有缺漏,不管这些块面处地多远,原先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人们可以称赞他们“随机应变”,但对“机”的发现,正由于视野的开阔,目光的敏锐。当然,最能显现山西商人目光的莫过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他们先人一步地看出了金融对于商业的重要,于是就把东南西北的金融命脉梳理通畅,稳稳地把自己放在全国民间钱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这种种作为,都是大手笔,与投机取巧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想,拥有如此的气概和谋略,大概与三晋文明的深厚蕴藏、表里山河的自然陶冶有关,我们只能抬头仰望了。

其三,讲究信义。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开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结队成帮的群体行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个人冒险。只要稍一涉猎山西的商业史料,便立即会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所谓“联号”。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乡邻,组合成一个有分有合、互通有无的集团势力,大模大样地铺展开去,不仅气势压人,而且呼应灵活、左右逢源,成一种商业大气候。其实山西商人即便对联号系统之外的商家,也会尽力帮衬。其它商家借了巨款而终于无力偿还,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笔勾销,这样的事情在山西商人间所在多有,不足为奇。便如我经常读到这样一些史料:有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银六万两,到后来实在还不出了,借入方的老板就到借出方的老板那里磕了个头,说明困境,借出方的老板就挥一挥手,算了事了;一个店欠了另一个店千元现洋,还不出,借出店为了照顾借入店的自尊心,就让它象征性地还了一把斧头、一个萝筐,哈哈一笑也算了事。山西人机智而不小心眼,厚实而不排他,不愿意为了眼前小利而背信弃义,这很可称之为“大商人心态”,在西方商家中虽然也有,但不如山西坚实。不仅如此,他们在具体的商业行为上也特别讲究信誉,否则那些专营银两汇兑、资金存放的山西票号,怎么能取得全国各地百姓长达百余年的信任呢?如所周之,当时我国的金融信托事业并没有多少社会公证机制和监督机制,即便失信也几乎不存在惩处机制,因此一切全都依赖信誉和道义。金融信托事业的竞争,说到底是信誉和道义的竞争,而在这场竞争中,山西商人长久地处于领先地位,他们竟能给远远近近的异乡人一种极其稳定的可靠感,这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商业同行互间的道义和商业行为本身的道义加在一起,使山西商人给中国商业文明增添了不少人格意义上的光彩,也为主攻思想史上历时千年的“义利之辩”(例如很多人习惯地认为只要经商必然见利忘义)增加了新的思考方位。

其四,严于管理。山西商人最发迹的年代,朝廷对商业、金融业的管理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例如众多的票号就从来不必向官府登记、领执照、纳税,也基本上不受法律约束,面对如许的自由,厚重的山西商人却很少有随心所欲地放纵习气,而是加紧制订行业规范和经营守则,通过严格的自我约束,在无序中求得有序,因为他们明白,一切无序的行为至多得力于一时,不能立业于长久。我曾恭敬地读过上世纪许多山西商家的“号规”,不仅严密、切实,而且充满智慧,即便从现代管理科学的眼光去看也很有价值,足可证明在当时山西商人的队伍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真正的管理专家,而其中像日升昌票号总经理雷履泰这样的人则完全可以称之为商业管理大师而雄视一代。历史地来看,他们制订和执行的许多规则正是他们的事业立百年而不衰的秘诀所在。例如不少山西大商家在内部机制上改变了一般的雇佣关系,把财东和总经理的关系纳入规范,总经理负有经营管理的全责,财东老板除发现总经理有积私肥己的行为可以撤换外,平时不能随便地颐指气使;职员须订立从业契约,并划出明确等级,收入悬殊,定期考察升迁;数字不小的高级职员与财东共享股份,到期分红,使整个商行上上下下在利益上休戚与共、情同一家;总号对于遍布全国的分号容易失控,因此进一步制定分号的报账规则、分号职工的书信、汇款、省亲规则……凡此种种,使许多山西商号的日常运作越来越正常,一代巨贾也就分得出精力去开拓新的领域,不必为已有产业搞得精疲力竭了。

以上几个方面,不知道是否大体勾勒出山西商人的商业人格?不管怎么说,有了这几个方面,当年走西口的小伙子们也就像模象样的做成了大生意,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堂堂正正地走进了一代中国富豪的行列。

拔谓山西商人?我的回答是: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回来在一个十分强健的人格水平上。

然而,一切逻辑概括总带有『提纯”后的片面性,实际上,只要再往深处窥探,山西商人的人格结构中还有脆弱的一面,他们人数再多,在整个中国还是一个稀氨的群落;他们敢作敢为,却也经常遇到自信的边界。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家。他们的行为缺少高层理性力量的支橕,他们的成就没有被赋予雄辩的历史理由。严密的哲学思维、精微的学术头脑似乎一直在躲避着他们。他们已经有力的改变了中国社会,但社会改革家们却一心注目于政治,把他们冷落在一边。说到底,他们只能靠钱财发言,但钱财的发音又是那样缺少道义力量,究竟能产生多少精神效果呢?而没有外在的精神效果,他们也就无法建立内在的精神王国,即便在商务上再成功也难于抵达人生的大安祥。是时代,是历史,是环境,使这些商业实务上的成功者没有能成为历史意志的觉悟者。一群缺少扳依的强人,一拨精神贫乏的富豪,一批在根本性的大问题上不大能掌握得住的掌柜。他们的出发点和终结点都在农村,他们那在前后左右找到的参照物只有旧式家庭的深宅大院,因此,他们的人生规范中不得不融化进大量中国式的封建色彩。当他们成功发迹而执掌一大门户时,封建家长制的权威是他们可追摹的唯一范本。于是他们的商业人格不能不自相矛盾乃至自相分裂,有时还会逐步走到自身优势的反面,做出与创业时判若两人的行为。在我看来,这一切,正是山西商人在风光百年后终于困顿、迷乱、内耗、败落的内在原因。

在这里,我想谈一谈几家票号历史上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人事纠纷,可能会使我们对山西商人人格构成的另一面有较多的感性了解。

最大的纠纷发生在上文提到过的日升昌总经理雷履泰和第一副总经理毛鸿翙之间。毫无疑问,两位都是那个时候堪称全国一流的商业管理专家,一起创办了日升昌票号,因此也是中国金融史上一个新阶导的开创者,都应该名垂史册。雷履泰气度恢宏,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际魅力,几乎是天造地设的商界领袖 ;毛鸿翙虽然比雷履泰年轻十七岁,却也是纔华横溢、英气逼人。两位强人撞到了一起,开始是亲如手足、相得益彰,但在事业获得大成功之后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个中国式的大难题:究竟谁是第一功臣?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号中休养,日常事务不管,遇到大事还要由他拍板。

这使毛鸿翙觉得有点不大痛快,便对财东老板说:『 总经理在票号里养病不太安静,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财东老板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天就回家了。过几天财东老板去雷家探视,发现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国各地的分号发信,便问他干什么,雷履泰说:“老板,日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国各地的分号却是我安设在那里的,我正在一一撤回来好交代给你。”老板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万别撤分号,雷履泰最后只得说:“起来吧,我也估计到让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老板求他重新回票号视事,雷履泰却再也不去上班。老板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派伙计送酒席一桌,银子五十两。毛鸿 翙看到这个情景,知道不能再在日升昌呆下去了,便辞职去了蔚泰厚布庄。

这事件乍一听都会为雷履泰叫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获得了全胜,毛鸿翙一败涂地,然而这里无所谓是非,只是权术。用权术击败的对手是一段辉煌历史的共创者,于是这段历史也立即破残。中国许多方面的历史总是无法写得痛快淋漓、有声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恶性冲突。商界的竞争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脱离业务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把对手逼上绝路,总与健康的商业运作规范相去遥遥。毛鸿 翙当然也要咬着牙齿进行报复,他到了蔚泰厚之后就把日升昌票号中两个特别精明能干的伙计挖走并委以重任,三个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商务快速地推上了台阶。雷履泰气愤难纾,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分号,揭露被毛鸿 翙勾走的两名“小卒”出身低贱,只是汤官和皂隶之子罢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这位总经理已经很失身份,但他还不罢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于雷履泰的谋划,蔚泰厚的苏州分店就无法做分文的生意。这就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雷、毛这两位智商极高的杰出人物在勾心斗角中采用的手法越来越庸俗,最后竟然都让自己的孙子起一个与对方一样的名字,以示污辱:雷履泰的孙子叫雷鸿翙,而毛鸿 翙的孙子则叫毛履泰!这种污辱方法当然是纯粹中国化的,我不知道他们在憎恨敌手的同时是否还爱儿孙,我不知道他们用这种名字呼叫孙子的时候会用一种什么样的口气和声调。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难道这就是你们给后代的遗赠?你们创业之初的吞天豪气和动人信义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如此无聊的诅咒来长久地占据你们日渐苍老的心?

也许,最终使他们感到温暖的还是早年跨出家门时听到的那首《走西口》,但是,庞大的家业也带来了家庭内情感关系的复杂化,《走西口》所吐露的那种单纯性已不复再现。据乔家后裔回忆,乔家大院内厨房偏院中曾有一位神秘的老妪在干粗活,玄衣愁容,旁若无人,但气质又绝非佣人。有人说这就是“大奶奶”,主人的首席夫人。主人与夫人产生了什么麻烦,谁也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当他们偶尔四目相对,《走西口》的旋律立即就会走音。

写到这里我已知道,我所碰撞到的问题虽然发生在山西却又远远超越了山西。由这里发出的叹息,应该属于我们父母邦的更广阔的天地。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败落的原因,全然归之于他们自身。就一二家铺号的兴衰而言,自身的原因可能至关重要;然而一种牵涉到山西无数商家的世纪性繁华的整体败落,一定会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

商业机制的时代性转换固然是一个原因。政府银行的组建、国际商业的渗透、沿海市场的膨胀,都可能使那些以山西腹地几个县城为总指挥部的家族式商业体制受到严重挑战,但这还不是它们整体败落的主要理由。因为政府银行不能代替民间金融事业,国际商业无法全然取代民族资本,市场重心的挪移更不会动摇已把自己的活动网络遍布全国各地的山西商行,更何况庞大的晋商队伍历来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它的领袖人物和决策者们长期驻足北京、上海、武汉,一心只想适应潮流,根本不存在冥顽不化地与新时代对抗的决心。说实话,中国在变又没有大变,积数百年经商经验的山西商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继续活跃下去的余地是很大的,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很难断言中国已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文明,换言之,如果没有其它原因使晋商败落,他们在今天也未必会显得多么悖时落伍。

那么,使山西商人整体破败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呢?

我认为,是上个世纪中叶以来连续不断的激进主义的暴力冲撞,一次次阻断了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路程,最终摧毁了山西商人。

一切可让史料作证。

先是太平天国运动。我相信许多历史家还会继续热烈地歌颂这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但似乎也应该允许我们好好谈一谈它无法淹盖的消极面吧,至少在经济问题上?事实是,这次历时十数年的暴力行动,只要是所到的城镇,几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遭到严重破坏,店铺关门,商人逃亡,金融死滞,城镇人民的生活无法正常进行。史料记载,太平军到武昌后,“汉地惊慌至极,大小居民、铺户四外乱逃”,票号、银号、当铺“一律歇闭”,“荡然无存”,多种商事,“兵燹以后无继起者”。太平军到苏州后,“商贾流离”、“江路不通”、“城内店铺亦歇,相继逃散”。太平军逼近天津时,账局停歇,街市十三行中所有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皆已失业”,受其影响,北京也是“各行业闭歇,居民生活处于困境”。至于全国各地一般中小城镇,兵伍所及,“一路蹂躏”,“死伤遍野”,经济上更是“商贾裹足,厘源梗塞”。十余年间,有不少地方太平军和清军进行过多次拉锯,每次又把灾难重复一遍。到最后太平天国自己内讧,石达开率十万余人马离开天京在华东、华中、西南地区独立作战,重把沿途的经济大规模地洗刷了一遍,所谓“荡然无存”往往已不是夸张之言。面对这种情况,山西商号在全国各地的分号只得纷纷撤回。

我看到一份材料。1861年1月,日升昌票号总部接成都分号信,报告“贼匪扰乱不堪”,总部立即命令成都分号归入重庆分号“暂作躲避”,又命令广州分号随时观察重庆形势,但三个月后,已经必须命令广州分号也立即撤回了,命令说:“务以速归早回为是,万万不可再为延迟,早回一天,即算有功,至要至要!”一个大商号的慌乱神情溢于言表。面对着在中国大地上流荡不已的暴力洪流,山西商人只能慌乱地龟缩回家乡的小县城里去了,他们的事业遭受到何等的创伤,不言而喻。

令人惊叹的是,在太平天国之后,山西商家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竟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后来一再地经历英法联军入侵、八国联军进犯、庚子赔款摊派等七灾八难,居然都能艰难橕持、绝处逢生,甚至获得可观的发展。这证明,人民的生活本能、生存本能、经济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底下的深根,不屈不挠。在我看来,一切社会改革的举动,都以保护而不是破坏这种本能为好,否则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可惜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在激动人心的呼喊中,人民的经济生活形成和社会生存方式是否真正进步,却很少有人问津。

终于,又遇到了辛亥革命。这场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自有其历史意义,但无可讳言的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动乱、军阀混战也从此开始,山西商家怎么也挺立不住了。

民军与清军的军事对抗所造成的对城市经济的破坏可以想象,各路盗贼趁乱抢劫、兵匪一家扫荡街市更是没完没了,致使各大城市工商企业破产关闭的情景比太平天国时期还要严重。工商企业关门了,原先票号贷给他们的巨额款项也收不回了,而存款的民众却在人心惶惶中争相挤兑,票号顷刻之间垮得气息奄奄。本来山西商家的业务遍及全国各地,辛亥革命后几个省份一独立,业务中断,欠款不知向谁索要,许多商家的经理、伙计害怕别人讨账竟然纷纷相率逃跑,一批批票号、商号倒闭清理,与它们有联系的民众怨声如沸又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山西商人傻想,北洋政府总不会眼看着一系列实业的瘫痪而见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请愿,希望政府能贷款帮助,或由政府担保向外商借贷。政府对请愿团的回答是:山西商号信用久孚,政府从保商恤商考虑,理应帮助维持,可惜国家财政万分困难,他日必竭力斡旋。

满纸空话,一无所获,唯一落实的决定十分出人意外:政府看上了请愿团的首席代表范元澍,发给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号中物色能干的伙计到政府银行任职,这一决定如果不是有意讽刺,那也足以说明,这次请愿活动是真正的惨败了。国家财政万分困难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走西口”的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于是,人们在1915年3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了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这样描写那些一一倒闭的商号:

彼巍巍灿烂之华屋,不无铁扉双锁,黯淡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前尚悬日升昌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这便是一代财雄们的下场。

如果这是社会革新的代价,那么革新了的社会有没有为民间商业提供更大的活力呢?有没有创建山西商人创建过的世纪性繁华呢?

对此,我虽然代表不了什么,却要再一次向山西报愧,只为我也曾盲目地相信过某些经不住如此深问的糊涂观念。



我的山西之行结束了,心头却一直隐约着一群山西商人的面影,怎么也排遣不掉。细看表情,仍然像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的,似笑非笑。

离开太原前,当地作家华而实先生请我吃饭,一问之下他竟然也在关注前代山西商人。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他写给今天山西企业家们看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海内最富》。我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段。

埃内最富!海内最富!

山西在全国经济结构中曾经占据过这样一个显赫的地位!

很遥远了吗?晋商的鼎盛春秋长达数百年,它的衰落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

——底下还有很多话,慢慢再读不迟,我抬起头来,看着华而实先生的脸,他竟然也是似笑非笑。

席间听说,今天,连大寨的农民也已经开始经商。

正文 乡关何处



本文的标题,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一诗中的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崔颢是在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的,孤零零一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晴川沙洲、茂树芳草,而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崔颢的家乡在河南开封,离黄鹤楼有点远又不太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问呢?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么?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图,诗意顿消。因此,真正的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的,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会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据说李白登黄鹤楼时看到了崔颢题在楼壁上的这首诗很为赞赏,认为既然有了这样的诗,自己也就用不着写了。我觉得,高傲的李白假如真的看上了这首诗,一定不在于其它方面,而在于这种站在高处自问家乡何在的迷茫心态。因为在这一点上,李白深有共鸣。

只要是稍识文墨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的,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但李白的家乡在哪里呢?没有认真去想过。“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完全没书看的那几年,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赶快找来看,郭沫若对杜甫的批判和嘲弄是很少有人能接受的,但他对李白籍贯和出生地的详尽考证,却使我惆怅万分。郭沫若考定李白的出生地西域碎叶是在苏联的一个地方,书籍出版时中苏关系正紧张着,因此显得更遥远、更隔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李白看罢明月低下头去思念的竟是那个地方吗?

奇怪的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总也不回故乡。是忙吗?不是,他一生都在旅行,也没有承担多少推卸不了的要务,回乡并不太难,但他却老是找陌生的路去跋涉。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直通故乡,一条路伸向异乡,李白或许会犹豫片刻,但狠狠心还是走了第二条路。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李白一生要努力使自己处于“置身异乡”的体验之中,因此成了一个不停步的流浪者,我看说得很有道理。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的自我一定会越来越脆弱,甚至会被异乡同化掉,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异己的一切会从反面、侧面诱发出有关自己的思想,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看,只有彻底醉倒他纔会丢掉异乡感,而表面上,他已四海为家。

我想,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前两年著名导演潘小扬拍摄艾芜的《南行记》,最让我动心的镜头是艾芜老人自己的出场。老人曾以自己艰辛瑰丽的远行记述震动中国文坛,而在镜头上他已被年岁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轮椅上。画面外歌声响起,大意是:妈妈,我还要远行,世上没有比远行更让人销魂。这是老人在心底呼喊吗?他已不能行走,事实上那时已接近他生命的终点,但在这歌声中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泪。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们的终点则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的故乡。他们的妈妈当然已经不在,因此归来的远行者从一种孤儿变成了另一种孤儿。这样的回归毕竟是凄楚的,无奈衰老的身体使他们无法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的妈妈表述这种愿望。暮年的老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动容的,一生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不久前读到冰心老人的一篇短小散文,题目就叫《我的家在哪里》。这位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作家最早也是以一个远行者的形象受到广大读者关注的,她周游世界,曾在许多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居住,最后在北京定居,可真正称得上一个“不知何处是他乡”的放达之人了。但是,老人这些年来在梦中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回家的情节,回哪里的家呢?照理,一个女性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有了完整的家庭意识后的家纔是真正的家,冰心老人在梦中完全应该回到成年后安家的任何一个门庭,不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的是,她在梦中每次遇到要回家的场跋回的总是少女时代的那个家。一个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圈子终于回到了原地,白发老人与天真少女融成了一体。那么,冰心老人的这些回家梦是否从根本上否定了她一生的漂泊旅程呢?当然不是。如果冰心老人始终没离开过早年的那个家,那么今天的回家梦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

只有远行者纔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纔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艾芜心底的歌,冰心梦中的家,虽然走向不同却遥相呼应。都是世纪老人,都有艺术家的良好感觉,人生旅程的大结构真是被他们概括尽了。

无论是李白、崔颢,还是冰心、艾芜,他们都是很能写的人,可以让我们凭借着他们的诗文来谈论,而实际上,许多更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结是难于言表的,只能靠一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一切也就杳不可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于异国他乡一栋陈旧楼房的窗户中。因此,从总体而言,这是一首无言的史诗。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大的社会变动都会带来许多人的迁徙和远行,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但最终都会进入这首无言的史诗,哽哽咽咽又回肠荡气。你看现在中国各地哪怕是再僻远角落,也会有远道赶来的白发华侨怆然饮泣,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不会不来又不会把家搬回来,他们不说理由也不向自己追问理由,抹干眼泪又须发飘飘地走向远方。



我的家乡是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十几年前,这个乡划给了慈溪县,因此我就不知如何来称呼家乡的地名了。在各种表格上填籍贯的时候总要提笔思忖片刻,十分为难。有时想,应该以我在那儿的时候为准,于是填了余姚;但有时又想,这样填了,有人到现今的余姚地图上去查桥头乡却又查不到,很是麻烦,于是又填了慈溪。当然也可以如实地填上『原属余姚,今属慈溪”之类,但一般表格籍贯栏挤不下那么多字,即使挤得下,自己写着也气闷:怎么连自己是哪儿人这么一个简单问题,都答得如此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我不想过多地责怪改动行动区划的官员,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道理。但他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改动对四方游子带来的迷惘是难于估计的。就像远飞的燕子,当它们随着季节在山南海北绕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屋梁上的鸟巢还在,但屋宇的主人变了,屋宇的结构也变了,它们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盘旋,盘旋出一个崔颢式的大问号。

其实我比那些燕子还要恓惶,因为连旧年的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长大的房屋早已卖掉,村子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亲戚,如果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饭、宿夜。这居然就是我的故乡,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故乡!早年离开时的那个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尽而朝雾已经迷蒙,小男孩瞌睡的双眼使夜色和晨雾更加浓重。这么潦草的告别,总以为会有一次隆重的弥补,事实上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长途。

我所离开的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的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一张歪斜的小木几,家人在那里盛了饭就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机会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便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补过和没补过的粗瓷碗里很少能够盛出一碗白米饭,尽管此地盛产稻米。偶尔哪家吃白米饭了,饭镬里通常还蒸着一碗霉干菜,于是双重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镬盖时已经飘洒全村,而这双重香味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是一种经典搭配。雪白晶莹的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发亮的霉干菜,色彩的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

说是属于余姚,实际上离余姚县城还有几十里地。余姚在村民中唯一可说的话题是那儿有一所高山仰止般的医院叫“养命医院”,常言道只能医病不能医命,这家医院居然能够养命,这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气派!村民们感叹着,自己却从来没有梦想过会到这样的医院去看病。没有一个人是死在医院里的,他们认为宁肯早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里。乡间的出丧比迎娶还要令孩子们高兴,因为出丧的目的地是山间,浩浩荡荡跟了去,就是一次热热闹闹的集体郊游。这一带的丧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送葬队伍纸幡飘飘,哭声悠扬,一转入山岙全都松懈了,因为山岙里没有人家,纸幡和哭声失去了视听对象。山风一阵使大家变得安静也变得轻松,刚刚还两手直捧的纸幡已随意地斜扛在肩上,满山除了坟茔就是密密层层的杨梅树,村民们很在行,纔扫了两眼便讨论起今年杨梅的收成。

杨梅收获的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来势汹汹,剎那间从漫山遍野一起涌出的果实都要快速处理掉,殊非易事。在运输极不方便的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子拼命吃。也送几篓给亲戚,但亲戚都住得不远,当地每座山都盛产杨梅,赠送也就变成了交换,家家户户屋檐下排列着附近不同山梁上采来的一筐筐杨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边上慢慢吃上几个时辰,嘟嘟哝哝地评述着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赌气了,哪座山在装傻,就像评述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在随便哪一棵杨梅树上边摘边吃。鲜红的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依然硬扎的果实,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的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子们爬在树上摘食梅树,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下来,腆着胀胀的肚子,呵着失去感觉的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边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梅树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好像这儿打碎过很多很多器皿。一脚一脚蹚过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边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打量,釉面锃亮,厚薄匀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曾安居过许多锺鸣鼎食的豪富之家?但这儿没有任何房宅的遗迹,周围也没有一条象样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么过?捧着碎片仰头回顾,默默的山,呆呆的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把碎片向水面平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游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比赛开了,神秘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跃奔跑,平静的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波纹,不一会儿,波纹重归平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的秘密全都沈入湖底。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故乡也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所有碎片的残梦都被湖水淹没,只让后代捧着几个补过的粗瓷碗,盛着点白米饭霉干菜木然度日。忽然觉得霉干菜很有历史文物的风味,不知被多少时日烘晒得由绿变褐、由嫩变干,靠卷曲枯萎来保存一点岁月的沈香。如果让那些补碗的老汉也到湖边来,孩子们捞起一堆堆精致的碎瓷片碎陶片请他们补,他们会补出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来?一定是硕大无朋又玲珑剔透的吧?或许会嗡嗡作响或许会寂然无声?

补碗老汉们补完这一对象又会被它所惊吓,不得不蹑手蹑脚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后仓皇逃离。

我是1957年离开家乡的,吃过了杨梅,拜别上林湖畔的祖坟,便来到了余姚县城,也来不及去瞻仰一下心仪已久的“养命医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车。那年我正好十周岁,在火车窗口与送我到余姚县城的舅舅挥手告别,怯生生地开始了孤旅。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杨梅,一包霉干菜,活脱脱一个最标准的余姚人。一路上还一直在后悔,没有在上林湖里拣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为纪念。



我到上海是为了考中学。父亲原本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我来了之后不久全家都迁移来了,从此回故乡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乡的意义也随之越来越淡,有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摆脱故乡的第一步是摆脱方言。余姚虽然离上海不远,但余姚话和上海话差别极大,我相信一个纯粹讲余姚话的人在上海街头一定是步履维艰的。余姚话与它的西邻绍兴话、东邻宁波话也不一样,记得当时在乡下,从货郎、小贩那里听到几句带有绍兴口音或宁波口音的话孩子们都笑弯了腰,一遍遍夸张地模仿和嘲笑着,嘲笑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不会讲话的人。村里的老年人端然肃然地纠正着外乡人的发音,过后还边摇头边感叹,说外乡人就是笨。这种语言观念自从我踏上火车就渐渐消解,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那些非常和蔼地与我交谈的大人们听我的话都很吃力,有时甚至要我在纸上写下来他们纔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声中我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甚至不愿意与他们讲话了。到了上海,几乎无法用语言与四周沟通,成天郁郁寡欢,有一次大人把我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那是一个拥有钢琴的富贵家庭,钢琴边坐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男孩,照辈分我还该称呼他表舅舅。我想同样是孩子,又是亲戚,该谈得起来了吧,他见到我也很高兴,友好地与我握手,但纔说了几句,我能听懂他的上海话,他却听不懂我的余姚话,彼此扫兴,各玩各的了。

最伤心的是我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不知怎么偏偏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满口的余姚话倾泻而出,我相信当时一定把老师和全班同学都搞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等我说完,憋住的是老师,他不知所措的眼光在厚厚的眼镜片后一闪,终于转化出和善的笑意,说了声“很好,请坐。”这下轮到同学们发傻了,老师说了很好?他们以为上了中学都该用这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问题,全都慌了神。

幸亏当时十岁刚出头的孩子们都非常老实,同学们一下课就与我玩,从不打听我的语言渊源,我也就在玩耍中快速地学会了他们的口音,仅仅一个月后,当另外一位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说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十分纯正的上海话了。短短的语言障碍期跳跃得如此干脆,以至我的初中同学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从余姚赶到上海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的。

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非常惊讶,我竟然一个月就把上海话学地道了,而上海话又恰恰是特别难学的。上海话的难学不在于语言的复杂而在于上海人心态的怪异,广东人能容外地人讲极不标准的广东话,北京人能容忍羼杂着各地方言的北京话,但上海人就不允许别人讲不伦不类的上海话。有人试着讲了,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会求他“帮帮忙”,别让他们的耳朵受罪。这一帮不要紧,使得大批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南下干部”至今不敢讲一句上海话。我之所以能快速学会是因为年纪小,对语言的敏感能力强而在自尊、自羞方面的敏感能力还比较弱,结果反而进入了一种轻松状态,无拘无碍,一学就会。我从上海人自鸣得意的心理防范中一头窜了过去,一下子也成了上海人。有时也想,上海人凭什么在语言上自鸣得意呢?他们的前辈几乎都是从外地闯荡进来的,到了上海纔渐渐甩掉四方乡音,归附上海话;而上海话又并不是这块土地原本的语言,原本的语言是松江话、青浦话、浦东话,却为上海人所耻笑。上海话是一种类似于“人造蟹肉”之类的东西,却能迫使各方来客挤掉本身的鲜活而进入它的盘碟。

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一旦进入上海就等于进入一个魔圈,要小心翼翼地洗刷掉任何一点非上海化的印佰,特别是自己已经学会的上海话中如果还带着点儿乡音的遗留,就会像逮苍蝇、蚊子一样努力把它们清除干净。我刚到上海那会儿,街市间还能经常听到一些年纪较大的人口中吐出宁波口音或苏北口音,但这种口音到了他们下一代基本上就不存在了,现在你已经无法从一个年轻的上海人的谈吐中判断他的原籍所在。与口音一样,这些上海人与故乡的联系也基本消解,但他们在填写籍贯的时候又不可能把上海写上去。于是上海人成了无根无基的一群,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属于哪块土地,既得意洋洋又可怜兮兮。由此倒羡慕起那些到老仍不改乡音的前辈,他们活生生把一个故乡挂在嘴边,一张口,就告示出自己的生命定位。 我天天讲上海话,后来随着我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扩大,则开始把普通话作为交流的基本语言,余姚话隐退得越来越远,最后已经很难从我口中顺畅吐出了。我终于成为一个基本上不大会说余姚话的人,只有在农历五月杨梅上市季节,上海的水果摊把一切杨梅都标作余姚杨梅在出售的时候我会稍稍停步,用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杨梅的成色,脑海中浮现出上林湖的水光云影。但一转眼,我又汇入了街市间雨点般的脚步。

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去了。



重新拣回故乡是在上大学之后,但拣回来的全是碎片。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进大学后不久就下乡劳动,那年月下乡劳动特别多,上一趟大学有一半多时间在乡下。那乡下当然不是我的故乡,同样的茅舍小河,同样的草树庄稼,我却没完没了地在异乡的泥土间劳作,那么当初又为什么离乡呢?正这么想着,一位同样是下乡来劳动的书店经理站到了我身边,他看着眼前的土地好一会儿不说话,终于轻轻问我:『你是哪儿人?” “余姚。浙江余姚。”我答道。

“王阳明的故乡,了不得!”当年的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①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我正在吃惊,一听他说阳明医院就更慌张了。“什么?阳明医院?那是纪念王阳明的?”原来我从小不断从村民口中听到的“养命医院”竟然是这么回事!

我顾不得书店经理了,一个人在田埂上呆立着,为王阳明叹息。他狠狠地为故乡争了脸,但故乡并不认识他,包括我在内。我,王阳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的同乡学人,能不能开始认识你,代表故乡,代表后代,来表达一点歉仄?

从此我就非常留心有关王阳明的各种资料。令人生气的是,当时大陆几乎所有的书籍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的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的对立面,是双料的反动。我不知道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称第一流的大学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又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一边的,我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的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姚人!得了他多少年的声名还痛骂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点点滴滴地搜集与他有关的一切,终于越来越明白,即使他不是余姚人,我也会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为他是余姚人,我由衷地为他和故乡骄傲。中国历史上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的却廖若晨星。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都能打仗,文纔也好,但在文化的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又善于领兵打仗的有谁呢?宋代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的军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纔能让奇迹真正产生。王阳明是无可置疑的军事天纔,为了社会和朝廷的安定,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的都是大仗,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娴于兵法、干脆利落的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要的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的军事贡献。我有幸读到过他在短兵相接的前线写给父亲的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的恶战写得轻松自如,把复杂的军事谋略和政治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终于得病的大事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的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我觉得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的还有清代的曾国藩,曾国藩的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比显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是多高超的悟性,多精致的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的“客观性”来愤怒地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的反驳啊!又如他提出的“致良知”的千古命题,对人本如此信赖,对教条如此轻视,甚至对某种人类共通规范的自然滋长抱有如此殷切的期盼,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的份。

王阳明夺目的光辉也使他受了不少难,他入过监狱、挨过廷杖、遭过贬谪、逃过暗算、受过冷落,但他还要治学讲学、匡时济世,因此决定他终生是个奔波九州岛的旅人,最后病死在江西南安的船上,只活了五十七岁。临死时学生问他遗言,他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一生指挥的战斗正义与否,他的哲学观点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但谁也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别强健的人,我为他骄傲首先就在于此。能不能碰上打仗是机遇问题,但作为一个强健的人,即使不在沙场也能在文化节操上坚韧得像个将军。

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安驻,还必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的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的很少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黄宗羲和朱舜水。

黄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的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的嶙峋傲骨支橕起了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引渡。黄宗羲先生的事迹我在以前的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的江南文士吗?是的,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的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的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的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亚洲文化发展史上的宏大业绩。白发苍苍的他一次次站在日本的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的日本人民却把他的遗骨和坟墓永久性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的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并没有同乡自夸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的“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的,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的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到了故乡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的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陵时说的,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①后从姚业鑫先生的大着《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在随身携带的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忠端即黄宗羲父黄尊素,梨洲即黄宗羲,晦木即黄宗炎,主一即黄百家。

③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纔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纔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语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的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的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的。

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的灯光照着血腥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得最酣畅漂亮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的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的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的土地上,袒露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的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的。

坝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的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的南蛮之地而愧对黄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的温暖故乡。当自己的故乡突然变成了全民族的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的,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的一切历史教科书的前面几页都有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的文化分量就显得有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谷饭店的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的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的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的感叹声,像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黄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的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要我确信,我的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宴会是因为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便把脸转向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写,写在纸条上的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的家乡,因为这会使刚纔还在为余姚喝彩的日本朋友疑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去玩水的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迭照片,上面照的全是陶瓷的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奔跑的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的越窑所在地,从东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的露天青瓷博物馆。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的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的辉煌,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的想象。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的风华年月吧,曹操、唐明皇、武则天的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湖边。家乡细洁的泥土,家乡清澈的湖水,家乡热烈的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民族生命的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的嘴边。这便是我从小就想寻找的属于故乡的“大器”吗?我难道已经如此迅速地在一家遥远的外国旅馆里把它修复了吗?我不知道今天上林湖边,村民们是否还在用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道今天上林湖底,是否还沈积着那么多碎片,听这两位日本陶艺专家说,这些碎片现今在国际市场上的标价极其昂贵。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正好余姚市政府聘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就在今年秋天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的余姚乡土文化的研究者姚业鑫先生执意要我在进余姚城之前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为了等我,前一夜没有回家,在馆中过夜。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一些是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人们已经有木构建筑,已经在摘食杨梅,已经在种植稻谷,已经在烧制炊具,甚至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陶碗上所刻的驯良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小小的空间里,漫长的时间压缩在一起,把洋洋洒洒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故事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舒展开来,窥探自己先辈的种种真相。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往会有岁月的唏嘘、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陪着我的两位专家听,他们点头,但转而又说,探视地底下的家乡也不轻松。

我终于约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我们脚下,当一批批七千年前的陶器、木器、骨器大量出土引起人们对河姆渡的先人热烈欢呼的时候,考古学者在陶釜和陶罐里发现了煮食人肉的证据,而且,煮食的是婴儿。多么不希望是这样,他们郑重地请来了著名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老教授亲自鉴定后作出了确证无疑的结论。

此外,又挖掘出了很多无头的骨架,证明这里盛行过可以称为“猎首”的杀人祭奠仪式。当然这一切绝不仅仅发现在河姆渡遗址中,但这儿的发现毕竟说明,使故乡名声大震的悠久文化中包含着大量无法掩饰的蒙昧和野蛮。

可以为祖先讳,可以为故乡讳,但讳来讳去只是一种虚假的安慰。远古的祖先在地底下大声咆哮,儿孙们,让我真实,让我自在,千万别为我装扮!于是,远年的荣耀负载出远年的恶浊,精美的陶器贮存着怵目的残忍。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离祖先如此逼近,似乎伸手便能搀扶他们,但我又立即跳开了,带着恐惧和陌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文明是对蒙昧和野蛮的摆脱,人类发展的大过程如此,每个历史阶段的小过程也是如此。王阳明他们的产生,也同样是为了摆脱蒙昧和野蛮吧,摆脱种种变相的食人和猎首。直到今天,我们大概还躲不开与蒙昧和野蛮的周旋,因为文明永远显得如此珍贵。蒙昧和野蛮并不是一回事,蒙昧往往有朴实的外表,野蛮常常有勇敢的假相,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的必由阶段,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盟,一起来对抗文明。结果,一切文明都会遇到两种对手的围攻:外表朴实的对手和外表勇敢的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的是,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的心底,使我们在寻找它们的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的父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我们的故乡,不管是空间上的故乡还是时间上的故乡,究竟是属于蒙昧、属于野蛮,还是属于文明?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出发,走向何处?我想,即使是家乡的陶瓷器皿也能证明: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告别河姆渡遗址后,几乎没有耽搁,便去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拜谒重新修复的四位先贤的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的村庄这次没有去,只在余姚城里见一位远房亲戚:比我小三岁的表舅舅。记得吗,当年我初到上海时在钢琴边与我握手的小男孩,终于由于语言不通而玩不起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阴差阳错他到余姚来工作了,这次相见我们的语言恰懊倒转,我只能说上海话而他则满口乡音。倒转,如此容易。 我就算这样回了一次故乡?不知怎么,疑惑反而加重了:远古沧桑、百世英纔,但它属于我吗?我属于它吗?身边多了一部《余姚志》,随手翻开姓氏一栏,发觉我们余姓在余姚人数不多。也查过姓氏渊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后裔,唐代之后世居安徽歙州,后由安徽繁衍到江西南昌,历史上姓余的名人很少,勉强称得上第一个的,大概是宋代天圣年间的官僚余靖,但他是广东人。后来又从福建和湖北走出过几个稍稍有点名气的姓余的人。我的祖先,是什么时候泊到浙江余姚的呢?我口口声声说故乡、故乡,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河姆渡、严子陵时代的余姚,越窑鼎盛时期的上林湖,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正的故乡在哪儿呢?

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的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保护软席车厢旅客的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或名片的旅客和他们的家属开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可是我车票上的座位号码本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上海去时坐火车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的,行李里装着酒浸杨梅和霉干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的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的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我的人生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的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

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死得很惨。

其中有一个曾经洒脱地吟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时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颢的诗句。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来了。

正文 十万进士



最近一个时期我对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其原因,可以说是“世纪性”的。

二十世纪已接近末尾,如果没有突然的不幸事件,我们看来要成为跨世纪的一群了。能够横跨两个世纪的人在人类总体上总是少数,而能够头脑清醒地跨过去的人当然就更少。称得上头脑清醒,至少要对已逝的一个世纪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感悟吧?因此我们不能不在这繁忙的年月间,让目光穿过街市间拥挤的肩头,穿过百年来一台台已经凝固的悲剧和喜剧,一声声已经蒸发的低吟和高喊,直接抵达十九世纪末尾、二十世纪开端的那几年。在那儿,在群头悬长辫、身着长袍马褂的有识之士正在为中华民族如何进入二十世纪而高谈阔论、奔走呼号。他们当然不满意中国的十九世纪,在痛切地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时,他们首先看到了人纔的缺乏,而缺乏人纔的原因,他们认为是科举制度的祸害。

他们不再像前人那样只是在文章中议论议论,而是深感时间紧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1901年夏天颁布上谕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有识之士们认为科举制度靠改革已不解决问题,迟早应该从根本上废止。1903年的一份奏折中说:

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永无救时之人纔,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即永远不能争衡各国。

说这些英气勃勃的冲决性言词的是谁?一位科举制度的受惠者、同治年间进士张之洞,而领头的那一位则是后来让人不太喜欢的袁世凯。于是大家与朝廷商量,能不能制订一份紧凑的时间表,以后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每次都递减三分之一,减下来的名额加到新式学校里去,十年时间就可减完了。用十年时间来彻底消解一种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制度,速度不能算慢了吧,但人们还是等不及了。袁世凯、张之洞他们说,人纔的培养不比其它,拖不得。如果现在立即废止科举、兴办学校,人纔的出来也得等到十几年之后;要是我们到十年后方停科举,那么从新式学校里培养出人纔还得等二十几年,中国等不得二十几年了——“强邻环伺,岂能我待”!

这笔时间帐算得无可辩驳,朝廷也就在1905年下谕,废除科举。因此不妨说,除了开头几年有一番匆忙的告别,整个二十世纪基本上已与科举制度无关。

二十世纪的许多事情,都由于了结得匆忙而没能作冷静的总结。科举制度被废止之后立即成了一堆人人唾骂的陈年垃圾,很少有人愿意再去拨弄它几下。唾骂当然是有道理的,孩子们的课本上有《范进中举》和,各地的戏曲舞台上有《琵琶记》和《秦香莲》,把科举制度的荒唐和凶残表现得令人心悸,使二十世纪的学生和观众感觉到一种摆脱这种制度之后的轻松。但是,如果让这些优秀动人的艺术作品来替代现代人对整个科举制度的理性判断,显然是太轻率了。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随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着一大批极为出色的、有着高度文化素养的政治家和行政管理专家。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了中国历史中最重要的一些部位。

有一种曾经风行一时的说法,认为古代考上状元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有学问的,情况好像并非如此。考状元的要求过于特殊,难于让更多的杰出人物获得机会是事实,但状元中毕竟有一大批诸如王维、柳公权、贺知章、张九龄、吕蒙正、张孝祥、陈亮、文天祥、杨慎、康海、翁同〔龠禾〕、张謇这样的人物,说他们没有学问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这还只是说状元,如果把范围扩大到进士,那就会开出一份极为壮观的人纔名单来。为了选出这些人,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社会民众的独特心态,成为中华民族在群体人格上的一种内在烙印,绝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科举制度后来积重难返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文学界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科举制度发展到范进、孔乙己的时代确已弊多利少,然而这种历史的锐变也是非常深刻的。锐变何以发生?有无避免的可能?一切修补的努力是怎么失败的?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二十世纪一开始就废止了科举,当然也就随之废除了它的弊端,但是它从创立之初就想承担的社会课题,是否已经彻底解决?我怎么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里埋藏着一些远非过时的话题?

在我的藏书中,有关这一课题的专著不多,很容易一本本找出来集中研读。读了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鲁威先生的《科举奇闻》(辽宁教育出版社)、张晋藩、邱远猷先生的《科举制度史话》(中华书局),特别是读了傅璇琮先生那部蓝底银纹的厚实著作《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之后,想的问题就更多了。其中有不少问题,世纪初的有识之士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发现。我们现在来弥补,有点晚,但还来得及,而且时间既久,态度也可平静一些。



谈论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惯常的误会需要消除,那就是,在本质上,这是一个文官选拔制度,而不是文学创作纔华和经典阐释能力的考查制度。明白了这一点,对它的许多抱怨就可能会有所缓和。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不管何种政权,何种方略,离开了可靠、有效的官吏网络,必定是空洞而脆弱的;然而仅仅可靠、有效还不够,因为选官吏不比选工匠,任何一个政权只要尚未邪恶到无所顾忌,就必须考虑到官吏们的社会公众形象,不仅要使被管理的百姓大致服气,而且还要让其它官吏乃至政敌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那就需要为官吏们寻求或创造一种资格;这样做已经是够麻烦的了,更麻烦的是中国的版图如此辽阔,政权结构如此复杂,需要的官吏数额也就十分惊人,把那么多的官吏编织在同一张大一统的网络里,其间之艰难可以想象;好不容易把一张网络建立起来了,但由于牵涉面太大,偶然因素太多,过不久自然会发生种种变更,时间长了还会出现整体性的代谢,因此又要辛辛苦苦地重寻线头,重新绾接……这一连串的难题,如此强烈地摆在历代帝王和一切意欲问鼎九州岛的政治家面前,躲也躲不开。全部难题最终归结到一点上:毫无疑问需要确立一种能够广泛承认、长久有效的官吏选择规范,这种规范在哪里?

世袭是一种。这种方法最简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中国奴隶制社会中基本上采取这种办法,后来在封建制社会中也局部实行,称之为“恩荫”。世袭制的弊病显而易见,一是由于领导纔干不能遗传,继承者能否像他的前辈那样有效地使用权力越来越成为严重的问题;二是这种权力递交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朝廷对官吏的任免权,分散了政治控制力。

世袭强调做官的先天资格而走进了死胡同,因此有的封建主开始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而后天资格主要表现于文纔和武功这两个方面。平日见到有文纔韬略的,就养起来,家里渐渐成了一个人纔仓库,什么时候要用了,随手一招便派任官职,这叫“养士”,有的君主在家里养有食客数千。这种办法曾让历代政治家和文化人一想起都有点心动,很想养一批或很想被养,但仔细琢磨起来问题也不少。食客虽然与豢养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养和被养的关系其实也成了血缘关系的延长,由被养而成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执行豢养者的指令,很难成为平正的管理者,社会很可能因他们而添乱。更何况,君主选养食客,无论是标准还是审查方法都带有极大的随意性,所养的远非全是人纔。至于以武功军功赏给官职,只能看成是一种奖励方法,不能算作选官的正途,因为众所周知,打仗和管理完全是两回事。武士误国,屡见不鲜。

看来,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固然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但后天资格毕竟没有先天资格那样确证无疑,如何对这种资格进行令人信服的论定,成了问题的关键。大概是在汉代吧,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由地方官员随时发现和考察所需人纔,然后向政府推荐。考察和推荐就是对做官资格的论定,比以前的各种方法科学多了。

但是不难想象,各个地方官员的见识眼光大不一样,被推荐者的品位层次也大不一样,如果没有一个起码的标准,一切都会乱套。为了克服这种无序,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便形成了选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专门选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个推荐人物评为九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来决定所任官阶的高低。这样一来,相对统一的评判者有了,被评判的人也有了层次,无序走向了有序。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这种“九品中正”制的公正与否完全取决于那些中正官』。这些在选拔官吏上握有无限权力的大人物的内心厚薄,成了生死予夺的最终标尺。如果他们把出身门第高低作为划分推荐等级的主要标尺,那么这种看似先进的制度也就会成为世袭制度的变种。不幸事实果真如此,排了半天等级,没想到最后拿出来一看,重要的官职全部落到了豪门世族手里。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我想,科举制度的最大优点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国家行政机构的组成向着尽可能大的社会面开放。科举制度表现出这样一种热忱:凡是这片国土上的人纔,都有可能被举拔上来,而且一定能举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你保留着机会。这种热忱在具体实施中当然大打折扣,但它毕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了一种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使无数真正和自认的人纔陡然振奋,接受竞争和挑选。国家行政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它对社会智能的吸纳力也大大提高了。在历代的科举考试中,来自各地的贫寒之士占据了很大的数量,也包括不少当时社会地位很低的市井之子。据《北梦所言》记载,唐代一位姓毕的盐商之子想参加科举考试,请人为他改一个吉利一点的名字,那人不无嘲谑地把咸味化进了他的名字,为他取名为毕〔讠咸〕,毕〔讠咸〕没有恼怒,快乐接受。后来他不仅考上了,而且逐级升官一直做到了宰相。这说明科举制度确实是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的,不太在乎原先家族地位的贵贱。白居易在一篇文章中表述了这种科举原则:

唯贤是求,何贱之有……拣金于沙砾,岂为类贱而不收?度木于涧松,宁以地卑而见弃?但恐所举失德,不可以贱废人。 (《白居易集》卷六十七)

科举制度的另一个优点是十分明确地把文化水准看作选择行政官吏的首要条件。考来考去主要是考文学修养和对诸子经典的熟悉程度,这种考法当然未必合适,越到后来越显现出很多的负面效应,但至少在唐宋时代,无疑对社会重心和人格重心产生了有趣的引导。大批书生从政,究竟是加重了社会的文明,还是加速了社会的腐朽?我偏向于前者。此外,由于做了书生纔能做官,这种诱惑也极大地扩充了书生的队伍,客观上拓宽了社会的文明面。

由于科举考试制度重视文化,考试中要写作诗赋文章,因而天南地北的无数考生就要长久地投入诗赋文章的训练,这对文学本身倒未必是一件好事。有的研究者认为科举考试对社会补益不大而对唐宋文学的发展有推动作用,我的观点正恰相反,认为科举考试最对不起的恰恰是文学。文学一进入考场已经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韩愈后来读到自己当初在试卷中所写的诗文,“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简直不想承认这些东西出于自己的手笔。他由此推衍,“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答崔立之书》)但韩愈并不因此而否定科举。

进士试卷中有时也会偶尔冒出来一些佳句,以我看,千余年来科举考试中写出来的诗,最好的是唐代天宝年间的钱起在《湘灵鼓瑟诗》的试题下写出的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直到二十世纪鲁迅、朱光潜还为这两句诗发生过口舌,真不知当年坐在考场中的钱起是如何妙手偶得的。但也就是这两句,整首诗并不见佳。可以理解的是,科举以诗赋文章作试题,并不是测试应试者的特殊文学天纔,而是测试他们的一般文化素养。测试的目的不是寻找诗人而是寻找官吏。其意义首先不在文学史而在政治史。中国居然有那么长时间以文化素养来决定官吏,今天想来都不无温暖。



然而,科举制度实实在在地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悖论。这些悖论并非人为设置,而是来自于中国文化和政治构架的深层,很难排除,因此终于使科举制度在一次次左右为难中逐渐疲惫、僵化,直至丑陋。据我所知,清代来华的不少西方传教士在考察科举制度之后曾大为赞叹,认为发现了一种连西方也还没有找到的完善的“文官选拔制度”,便急切地向世界介绍。但他们的考察毕竟是浮浅的,只是粗粗了望了一下科举考试的程序和规则,而未能窥及深潜的隐患,因此他们也就无法理解,有着如此完善的“文官选拔制度”的中国,怎么会造成国家管理人纔的严重匮乏、整体文明素质的日益枯窘,陷于越来越混乱和贫困的境地?

外国传教士褐绿色瞳仁中埋藏着的疑问,直到今天还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知道,这些疑问,不仅属于科举,也不仅属于古代。

中国古代科举制度所遇到的最大悖论,产生在包围着它的社会心态中。本来是为了显示公平,给全社会尽可能多的人递送鼓励性诱惑,结果九州岛大地全都成了科举赛场,一切有可能识字读书的青年男子把人生的成败荣辱全都抵押在里边,科举考试的内涵大大超重;本来是为了显示权威,堵塞了科举之外许多不正规的晋升之路,结果别无其它选择的家族和个人不得不把科举考试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恶战,创设科举的理性动机渐渐变形。遴选人纔所应该有的冷静、客观、耐心、平和不见了,代之以轰轰烈烈的焦灼、激奋、惊恐、忙乱。不就是考了一点文化知识么?

不就是看看哪些人有担任行政官员的资格么?竟然一下子炒得那么热,闹得那么火,一千多年都凉不下来,几乎把长长的一段历史都烤出火焦味来了。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被极度夸张的方式一铺陈,也就变了味。早在唐代,科举制度刚刚形成不久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太重的渲染,把全国读书人的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不管对国家对个人,庆贺一下、宣扬一番都是应该的,但不知怎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之极,也得意之极。孟郊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写尽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了没完没了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为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这种超常的热闹风光,强烈地反衬出那些落榜下第者的悲哀。照理落榜下第也十分正常,但是得意的马蹄在身边窜过,喧天的鼓乐在耳畔鸣响,得胜者的名字在街市间哄传,轻视的目光在四周游荡,他们不得不低头叹息了。他们颓唐地回到旅舍,旅舍里,昨天还客气地拱手相向的邻居成了新科进士,仆役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点行装。有一种传言,如能够得一件新科进士的衣服,下次考试很是吉利,于是便厚着脸皮,怯生生地向仆役乞讨一件。乞讨的结果常常讨来个没趣,而更多的落第者则还不至于去做这种自辱的事,只是关在房间里写诗。这些诗写得很快,而且比前些天在考场里写的诗真切多了: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罗邺)

十年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温宪)

落第逢人恸哭初,平生志业欲何如。鬓毛洒尽一枝桂,泪血滴来千里书。(赵嘏)

为什么“莫道还家便容易”?为什么“泪血滴来千里书”?因为科举得失已成为一种牵连家庭、亲族、故乡、姓氏荣辱的宏大社会命题,远不是个人的事了。李频说“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王建说“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都是当时实情。因此,一个落第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里上都是千难万难的。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良人的的有奇纔,

拔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

君若来时近夜来!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硬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卷八载,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他在城里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他看见有一个粗衰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彼此相别时间太长,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纔知道果然是夫妻,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会在京城中长久呆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是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纔吧,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不想进去后就被乐吏看成了表演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摔了好几跤,又要他执牛尾表演,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长久而广泛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但次数一多,怪事也被适应,反被人们看作正常了。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一宗日常小事。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障遮羞。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赵琮得中科举的消息,于是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障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为她妆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使我惊异的是,在赵琮考中之前,他妻子也是将军的女儿,竟然因丈夫落第而如此可怜,而对这种可怜,将军全家竟也觉得理所当然!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一般是听到考中的消息欣喜若狂,疑是做梦。『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姚合),狂喜到连儒生的斯文也丢得一乾二净。有的人比较沉着,面对着这个盼望已久的人生逆转,乐滋滋地品味着昨天和今天。你看那个曹邺,得了喜讯之后首先注意到的是僮仆神情的变化,然后想到换衣服,而从旧衣服上又似乎还能看到前些年落第时留下的泪痕,他把这些都写在诗里,心思和笔触都相当细致。有的人故作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例如韩 偓及第后首次骑马去赴期集,这本是许多进士最为意气昂昂的一段路程,他竟是这样写的:

轻寒着背雨凄凄,

九陌无尘未有泥。

还是平日旧滋味,

漫垂鞭袖过街西。

他把得意收敛住了,收敛得十分萧洒。

不过这种收敛的内在真实性深可怀疑,或许韩偓确实是个例外。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长久以来的收敛和谦恭可以大幅度地解除,虽然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卷二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我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但我更看重它隐藏在特殊文词后面的社会普遍性。当年得中的士子们如果有机会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孤独。



面对着上述种种悲剧和滑稽,我们不能不说:由一代又一代中国古代政治家们好不容易构想出来的科举制度,由于展开方式的严重失度,从一开始就造成了社会心理的恶果。

这种恶果比其它恶果更关及民族的命运,因为这里包含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急剧退化。科举制度实行之后,中国的任何一个男孩子从发蒙识字开始就知道要把科举考试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除了不多的少年及第外,他们都将为这种考试度过漫长的年月。一种在唐代就开始流行的说法叫“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考上进士还算年轻,可见很多知识分子对科举的投入是终身性的。这样的投入势必会产生坚硬的人格结果,不仅波及广远,而且代代相传。现代文化史家总习惯从先秦诸子的各种论说中来考索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哲学构成,这固然无可厚非,但据我们的切身经验,人格主要是由一生的现实遭遇和实践行为塑造成的,大量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生最重要的现实遭遇和实践行为便是争取科举致仕,这当然会比曾在先秦典籍中读到过的某一种学说更强悍地决定他们的人格构成了。

科举制度本想对中国知识分子作一番选择的,没想到选择过程变成了塑造过程,而这种塑造有很大一部分是恶性的。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筛的种子全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汇聚散逸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又浑又脏。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科举制度给中国读书人悬示了一个既远又近的诱惑,多数人都不情愿完全放弃那个显然是被放大了的机会,但机会究竟何时来到又无法预卜,唯一能做的是伺机以待。等待期间可以苦打苦熬、卑以自牧,心中始终暗藏着翻身的一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等谚语,正是这种心理的通俗描述。历来有这种心理的人总被社会各方赞为胸有大志,因此这已成为一种被充分肯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伺机心理也可称作“苦熬心理”和“翻身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以竞争求发达是人间通则,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和竞争并不追求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发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未曾及第,连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气焰蔽天。王泠然满口泼辣,只因为前些天还是一个苦熬者,憋了那么久,终于报仇雪恨般地突涌出强烈的翻身感。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原大地上无数谦谦君子、温文儒者,灵魂未必像衣衫那么素净,心底未必如面容那么详和。

他们有世界上最惊人的气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难堪的困厄和屈辱,因为他们知道,迷迷茫茫的远处,会有一个机会。然而,机会只是机会,不是合理的价值选择,不是人生的终极关怀。所以,即便在气量和耐心背后,也隐潜着自私和虚伪。偶尔,气量和耐心也会碰撞到无法容忍的边界,他们就发牢骚、吐怨言,但大抵不会明确抗争,因为一切合理的社会竞争都被科举制度归拢、提炼成一种官方竞争,而且只有这种竞争纔高度有效,于是中国书生也就习惯了这种怪异的平衡:愤世嫉俗而又宣布与世无争,安贫乐道而又为怀纔不遇而忿忿不平。从总体而言他们的人生状态都不大好,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们都缺少透彻的奉献、响亮的馈赠。他们的生活旋律比较单一: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骑墙态势。科举制度使多数中国读书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间的骑墙派,两头都有瓜葛,两头都有期许,但两头都不着实,两头都难落地。科举选拔的是行政官员,这些前不久还困居穷巷、成日苦吟的书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误入宫廷演了通宵傩戏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后便能处置行政、裁断诉讼?这些从春风得意的马背上跳下来,从杏园宴、闻喜宴的鼓乐中走出来的新科进士,授官之后便能调停钱粮、管束赋税?即便留在中央机关参与文化行政,难道也已具备协调功夫、组织能力?是的,一切都可原谅,他们是文人,是书生。但是,作为文人和书生,他们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为他们自从与文化接触开始,就是为了通过科举而做官,作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试卷上的诗赋固然只是手段而已,平日有感而发的吟咏也常常脱离文学本体,因为他们的人生感触往往与落第和入仕有关,许多吟咏成了攀援政治的文字印佰。一旦攀上政治的台阶,吟咏便从一种手段变更为一种消遣,一种自身文化修养的标志,官吏间互相唱和,宴集时聊作谈资。文化的尊严,知识分子的使命,只有偶尔闪光,未能一呼百应。结果,围绕着科举,政治和文化构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说是因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说是为了政治。文化和政治都只是用狂热的假相装点起来的标帜,两面标帜又互为表里:从政治角度看是文化,从文化角度看是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无以定位,皆不着边际,都无所谓政治品格,也无所谓文化良知。『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或许是少数自省书生的自我嘲谑,但在中国,常常因百无一用而变得百无禁忌,虽萎弱却圆通,圆通在没有支点的无所作为中。

其三,矫情倾向。科举既然把读书当作手段,把做官当作目的,文化学和政治学上的人性内核也就被抽离;科举的成败关及家族伦理的全部荣誉,于是家族伦理的亲情牵累也就必须顾全大局,暂时割舍,奉献给那种没有期限的苦读、别离、期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乡间,只怕面子不好看,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但在这种无奈中必然也会滋生出矫情和自私。虽然描摹了张生一旦科举高中、终于与莺莺门当户对地结合的远景,却也冷静地估计到此间希望的渺茫,因此为张生别离爱人去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个场景,动用了最为悲凉的词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然而长久被目为不经的淫书,只有铁石心肠地痴想金榜的男人纔被充分赞扬。铁石心肠不要感情,却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开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项就是要一个女人。俗谚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这个意思。要肉欲而不要矫情。又把不要感情装扮得堂而皇之,这便是矫情中的矫情,中国书生中的伪君子习气,也大多由此而生。在我看来,科举制度对社会生活的损害,也是从它离间普通的伦常人情开始的。一种制度,倘若势必要以损害多方面的正常人情为代价,那么它就不会长久是一种良性的社会存在。终有一天,要么因它而阻碍社会的健康发展,要么有健康发展的社会来战胜它,别无他途。同样,一批与正常人情相背逆的人,哪怕是万人瞩目的成功者,也无以真正地自立历史,并面对后代。应该说,这是科举制度在中国书生身上留下的又一遗憾。

不知道当年升沈于落第和及第狂潮中的书生,有几个曾突然领悟到科举对自己的人格损害?我相信一定会有不少,否则我们就读不到那么多鞭辟入里的记载了。

但是,一种由巨大的政治权力所支橕的国家行为,怎么会被少数明白人的抱怨所阻遏呢?而这少数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当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平康里的妓女,也乐意结交进士,但交谈之下,新科进士常常发觉这些妓女纔貌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不比自己差,当然,她们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面对这些妓女,新科进士们多年苦求、一朝得意的全部内容都立即退色,唯一剩下的优越只不过自己是个男人。男人以知识求官职,妓女以美色求生存,而男人的那一点知识,她们却在谈笑中一一降伏。我不知道这些男人,是否因此而稍感无聊?

男人有家眷而抛舍亲情,妓女有感情而无以实现,两相对视,谁的眼睛会更坦然一点?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这件事,好像可以成为戏曲作家编剧的题材,而我感兴趣的只是,终于有一位男人,一个进士,在他的人格结构深处,进士的分量不重,官职的价值不高,却可以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他的死亡,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嘲笑。

科举制度在人格构建上的诸多弊端,至少不可能被当时的决策者彻底洞悉。他们中有不少人也是从科举的路途而踏上高位的,无法看透自己和同道们身上的根本性隐疾,但是他们却感到了科举制度所遇到的麻烦。就像一屋子喝醉的人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只感到桌面的倾斜、杯盘的摇晃。他们开始整治科举制度,只在具体操作规程上着眼,出了很多新点子,又遇到很多新障碍,消消停停千余年,终于没有走通。

正文 遥远的绝响



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

岂止不敢动笔,我甚至不敢逼视,不敢谛听。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地存在过。如果不予怀疑,那么我就必须怀疑其它许多时代的许多人物。我曾暗自判断,倘若他们真地存在过,也不能代表中国。但当我每次面对世界文明史上那些让我们汗颜的篇章时,却总想把有关他们的那些故事告诉异邦朋友。异邦朋友能真正听懂这些故事吗?好像很难 。因此也惟有这些故事能代表中国。能代表中国却又在中国显得奇罕和落寞,这是他们的毛病还是中国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一阵怪异的风,早就吹过去了,却让整个大地保留着对它的惊恐和记忆。连历代语言学家赠送给它的词汇都少不了一个“风”字:风流、风度、风神、风情、风姿……确实,那是一阵怪异的风。

说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是在讲魏晋。

我之所以一直躲避着它,是因为它太伤我的精神。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的平庸。平庸既然已经习惯也就会带来安定,安安定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的各种文化现象似乎已成为我们的职业和使命。有时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再谈来谈去又有什么意义?但真要让我进入一种震惊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龄,毕竟会却步、迟疑。

半年前与一位研究生闲谈,不期然地谈到了中国文化中堪称“风流”的一脉,我突然向他提起前人的一种说法:能称得上真风流的,是“魏晋人物晚唐诗”。这位研究生眼睛一亮,似深有所悟。我带的研究生,有好几位在报考前就是大学教师,文化功底不薄,因此以后几次见面,魏晋人物就成了一个甩不开的话题。每次谈到,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涌动,但每次都谈不透。

前不久收到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副教授唐冀明博士赐赠的大作《魏晋清谈》,唐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写道,他在台北读到我的一本书,“惊喜异常,以为正始之音复闻于今。”唐先生所谓“正始之音”,便是指魏晋名士在正始年间的淋漓玄谈。唐先生当然是过奖,但我捧着他的题词不禁呆想:或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与自己所惊恐的对象产生了默默的交流。

那么,干脆让我们稍稍进入一下吧。我在书桌前直了直腰,定定神,轻轻铺开稿纸。没有哪一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谨过。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出现过一批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播扬过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普及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政治逻辑,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摄、崇拜、窥测、兴奋而变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们相继谢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间龙争虎斗了大半辈子,他们的年龄大致相仿,因此也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人间。像骤然挣脱了条条绷紧的绳索,历史一下子变得轻松,却又剧烈摇晃起来。英雄们留下的激情还在,后代还在,部下还在,亲信还在,但统制这一切的巨手却已在阴暗的墓穴里枯萎;与此同时,过去被英雄们的伟力所掩盖和制服着的各种社会力量又猛然涌起,为自己争夺权力和地位。这两种力量的冲撞,与过去英雄们的威严抗衡相比,低了好几个社会价值等级。于是,宏谋远图不见了,壮丽的鏖战不见了,历史的诗情不见了,代之以明争暗、斗上下其手、投机取巧,代之以权术、策反、谋害。当初的英雄们也会玩弄这一切,但玩弄仅止于玩弄,他们的奋斗主题仍然是响亮而富于人格魅力的。当英雄们逝去之后,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题,历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来的精神魂魄,进入到一种无序状态。专制的有序会酿造黑暗,混乱的无序也会酿造黑暗。我们习惯所说的乱世,就是指无序的黑暗。

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无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时期”。

曹操总算是个强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六十六岁便撒手尘寰。照理,他有二十五个儿子,其中包括纔华横溢的曹丕和曹植,应该可以放心地延续一代代的曹氏基业了,但众所周知,事情刚到曹丕、曹植两位亲兄弟身上就已经闹得连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来对付家族外部的政治对手?没隔多久,司马氏集团战胜了曹氏集团,曹操的功业完全烟飞灰灭。这中间,最可怜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点政治热情的文人名士了,他们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况这些英雄及他们的家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识分子,在周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人集团,等到政治斗争一激烈,这些文人名士便纷纷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惨。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魏晋乱世,文人名士的生命会如此不值钱。思考的结果是:看似不值钱恰恰是因为太值钱。当时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袭了春秋战国和秦汉以来的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军事学思想,无论在实际的智能水平还是在广泛的社会声望上都能有力地辅佐各个政治集团。因此,争取他们,往往关及政治集团的品位和成败;杀戮他们,则是因为确确实实地害怕他们,提防他们为其它政治集团效力。

相比之下,当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体人格形象还比较模糊,而到了魏晋时期被杀的知识分子,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一样了。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迹、品格、声誉,都随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中华大地,渗入文明史册。文化的惨痛,莫过于此;历史的恐怖,莫过于此。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

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的横跨千年的第一流诗人,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们辩护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对他们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许有几天曾成为谈资,但浓重的杀气压在四周,谁也不敢多谈。待到事过境迁,新的纷乱又杂陈在人们眼前,翻旧帐的兴趣早已索然。于是,在中国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杀历来引不起太大的社会波澜,连后代史册写到这些事情时的笔调也平静得如古井静水。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血泊边上低眉躲开的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吓得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从肢体结构到神经系统都是这样,不能深责;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便从黑暗、混乱、血腥的挤压中飘然而出。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纔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瑀,生了个儿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世,目睹那么多鲜血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内心会承受多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地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地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中间相隔二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徘徊良久,叹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的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也许那天出行因路途遥远他破例带了个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处记录了这个感叹?反正这个感叹成了今后千余年许多既有英雄梦、又有寂寞感的历史人物的共同心声。直到二十世纪,寂寞的鲁迅还引用过,毛泽东读鲁迅书时发现了,也写进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鲁迅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毛泽东也跟着错。

遇到的问题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但他们早已远去,剩下眼前这些小人徒享虚名。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好像苏东坡就是这样理解的,曾有一个朋友问他:阮籍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中“竖子”是指刘邦吗?苏东坡回答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①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说得通,那么我们也只能用比较超拔的态度来对待这句话了。茫茫九州岛大地,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但究竟有那几个时代出现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没有英雄,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热闹?也许,正因为没有英雄,世间纔如此热闹的吧?

我相信,广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厌烦尘嚣了。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那应是黄昏时分吧,离开广武山之后,阮籍的木车在夕阳衰草间越走越慢,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种沈郁的气流涌向喉头,涌向口腔,他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一种口哨声飘洒在山风暮霭之间,这口哨声并不尖利,而是婉转而高亢。

这也算一种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好像称之为“啸”。啸不承担切实的内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因此特别适合乱世名士。尽情一啸,什么也抓不住,但什么都在里边了。这天阮籍在木车中真正体会到了啸的厚味,美丽而孤寂的心声在夜气中回翔。

对阮籍来说,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苏门山。苏门山在河南辉县,当时有一位有名的隐士孙登隐居其间,苏门山因孙登而著名,而孙登也常被人称之为苏门先生。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瞇瞇地注释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啸完回身,孙登又已平静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

阮籍下山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把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但孙登大师显然不是要与他争胜,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阮籍仰头聆听,直到啸声结束。然后急步回家,写下了一篇《大人先生传》。

他从孙登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说,“大人”是一种与造物同体、与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足履绳墨的君子是多么可笑。天地在不断变化,君子们究竟能固守住什么礼法呢?说穿了,躬行礼法而又自以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裤裆缝里的虱子。爬来爬去都爬不出裤裆缝,还标榜说是循规蹈矩;饿了咬人一口,还自以为找到了什么风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们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处世行事了。

①见《东坡志林》一、《东坡题跋》二。



平心而论,阮籍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并不险恶,因此,他的奇特举止也不能算是直捷的政治反抗。直捷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只属于政治范畴,而阮籍似乎执意要在生命形态和生活方式上闹一番新气象。

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是亲眼目睹了,但在他看来,既然没有一方是英雄的行为,他也不去认真地评判谁是谁非。鲜血的教训,难道一定要用新的鲜血来记述吗?不,他在一批批认识和不认识的文人名士的新坟丛中,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极度卑微和极度珍贵,他横下心来伸出双手,要以生命的名义索回一点自主和自由。他到过广武山和苏门山,看到过废墟听到过啸声,他已是一个独特的人,正在向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们都会说他怪异,但在他眼里,明明生就了一个大活人却象虱子一样活着,纔叫真正的怪异,做了虱子还洋洋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异中的怪异。

首先让人感到怪异的,大概是他对官场的态度。对于历代中国人来说,垂涎官场、躲避官场、整治官场、对抗官场,这些都能理解,而阮籍给予官场的却是一种游戏般的洒脱,这就使大家感到十分陌生了。

阮籍躲过官职任命,但躲得并不彻底。有时心血来潮,也做做。正巧遇到政权更迭期,他一躲不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是一种政治远见,其实是误会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说身体不好隐居在乡间,一年后曹爽倒台,牵连很多名士,他安然无恙;但胜利的司马昭想与他联姻,每次到他家说亲他都醉着,整整两个月都是如此,联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一次他漫不经心地对司马昭说:“我曾经到山东的东平游玩过,很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司马昭一听,就让他到东平去做官了。阮籍骑着驴到东平之后,察看了官衙的办公方式,东张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舍衙门重重迭迭的墙壁拆掉,让原来关在各自屋子里单独办公的官员们一下子置于互相可以监视、内外可以勾通的敞亮环境之中,办公内容和办公效率立即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一着,即便用一千多年后今天的行政管理学来看也可以说是抓住了“牛鼻子”,国际间许多现代化企业的办公场所不都在追求着一种高透明度的集体气氛么?但我们的阮籍只是骑在驴背上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除此之外,他还大刀阔斧地精简了法令,大家心悦诚服,完全照办。他觉得东平的事已经做完,仍然骑上那头驴子,回到洛阳来了。一算,他在东平总共逗留了十余天。

后人说,阮籍一生正儿八经地上班,也就是这十余天。

唐代诗人李白对阮籍做官的这种潇洒劲头钦佩万分,曾写诗道:

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

只花十余天,便留下一个官衙敞达、政通人和的东平在身后,而这对阮籍来说,只是玩了一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让无数老于宦海而毫无作为的官僚们立刻显得狼狈。

他还想用这种迅捷高效的办法来整治其它许多地方的行政机构吗?在人们的这种疑问中,他突然提出愿意担任军职,并明确要担任北军的步兵校尉。但是,他要求担任这一职务的唯一原因是步兵校尉兵营的厨师特别善于酿酒,而且打听到还有三百斛酒存在仓库里。到任后,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没有管过。在中国古代,官员贪杯的多得很,贪杯误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这样堂而皇之纯粹是为仓库里的那几斛酒来做官的,实在绝无仅有。把金印作为敲门砖随手一敲,敲开的却是一个芳香浓郁的酒窖,所谓“魏晋风度”也就从这里飘散出来了。

除了对待官场的态度外,阮籍更让人感到怪异的,是他对于礼教的轻慢。

例如众所周知,礼教对于男女间接触的防范极严,叔嫂间不能对话,朋友的女眷不能见面,邻里的女子不能直视,如此等等的规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积累了一大套,中国男子,一度几乎成了最厌恶女性的一群奇怪动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恶的淫邪推理,既装模作样又战战兢兢。对于这一切,阮籍断然拒绝。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与她告别,说了好些话,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对话的礼教。隔壁酒坊里的小媳妇长得很漂亮,阮籍经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脚边睡着了,他不避嫌,小媳妇的丈夫也不怀疑。

特别让我感动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极有纔华又非常美丽,不幸还没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认识这家的任何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孩,听到消息后却莽撞赶去吊唁,在灵堂里大哭一场,把满心的哀悼倾诉完了纔离开。阮籍不会装假,毫无表演意识,他那天的滂沱泪雨全是真诚的。这眼泪,不是为亲情而洒,不是为冤案而流,只是献给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声,中国数千年来其它许多死去活来的哭声就显得太具体、太实在、也太自私了。终于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模象样地哭过了,没有其它任何理由,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异性,只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尽至。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尽矣。

礼教的又一个强项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迭床架屋,已与子女对父母的实际感情没有什么关系。最惊人的是父母去世时的繁复礼仪,三年服丧、三年素食、三年寡欢,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诚扩充成十分伪饰,让活着的和死了的都长久受罪,在最不该虚假的地方大规模地虚假着。正是在这种空气中,阮籍的母亲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别人在下围棋,死讯传来,下棋的对方要求停止,阮籍却铁青着脸不肯歇手,非要决个输赢。下完棋,他在别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要过酒杯,饮酒两斗,然后纔放声大哭,哭的时候,口吐大量鲜血。几天后母亲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后纔与母亲遗体告别,此时他早已因悲伤过度而急剧消瘦,见了母亲遗体又放声痛哭,吐血数升,几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礼法,在母丧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对于母亲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个孝子比得上呢?这真是千古一理了:许多叛逆者往往比卫道者更忠于层层外部规范背后的内核。阮籍冲破“孝”的礼法来真正行孝,与他的其它作为一样,只想活得真实和自在。

他的这种做法,有极广泛的社会启迪作用。何况魏晋时期因长年战乱而早已导致礼教日趋懈弛,由他这样的名人用自己轰传遐迩的行为一点化,足以移风易俗。据所记,阮籍的这种行为即便是统治者司马昭也乐于容纳。阮籍在安葬母亲后不久,应邀参加了司马昭主持的一个宴会,宴会间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当场一位叫何曾的官员站起来对司马昭说:“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国,但今天处于重丧期内的阮籍却坐在这里喝酒吃肉,大违孝道,理应严惩!”司马昭看了义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没看到阮籍因过度悲伤而身体虚弱吗?身体虚弱吃点喝点有什么不对?你不能与他同懮,还说些什么!”

魏晋时期的一大好处,是生态和心态的多元。礼教还在流行,而阮籍的行为又被允许,于是人世间也就显得十分宽阔。记得阮籍守丧期间,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亲的灵堂里哭拜,而阮籍却披散着头发坐着,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两眼发直,表情木然。裴楷吊唁出来后,立即有人对他说:“按照礼法,吊唁时主人先哭拜,客人纔跟着哭拜。这次我看阮籍根本没有哭拜,你为什么独自哭拜?”说这番话的大半是挑拨离间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对裴楷的回答却很欣赏,他说:“阮籍是超乎礼法的人,可以不讲礼法;我还在礼法之中,所以遵循礼法。”我觉得这位裴楷虽是礼法中人却又颇具魏晋风度。他自己不圆通却愿意让世界圆通。

既然阮籍如此干脆地扯断了一根根陈旧的世俗经纬而直取人生本义,那么,他当然也不会受制于人际关系的重负。他是名人,社会上要交结他的人很多,而这些人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为生的:结交名人为的是分享名人,边分享边觊觎,一有风吹草动便告密起哄、兴风作浪,剎那间把名人围啄得累累伤痕。阮籍身处乱世,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绝不会被一个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刘邦、项羽只留下一座废城,孙登大师只留下满山长啸,亲爱的母亲已经走了,甚至像纔貌双全的兵家女儿那样可爱的人物,在听说的时候已不在人间。难耐的孤独包围着他,他厌烦身边虚情假意的来来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时间长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种明确无误的社会信号,一道自我卫护的心里障壁。但是,当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时候,他的内心也不痛快。他多么希望少翻白眼,能让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诚挚地面对另一对瞳仁!他一直在寻找,找得非常艰难。在母丧守灵期间,他对前来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谢,但感谢也仅止于感谢而已,人们发现,甚至连官位和社会名声都不低的嵇喜前来吊唁时,闪烁在阮籍眼角里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亲他也白眼相向!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随员都有点不悦,回家一说,被嵇喜的弟弟听到了。这位弟弟听了不觉一惊,支颐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备了酒、挟着琴来到灵堂。酒和琴,与吊唁灵堂多么矛盾,但阮籍却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你来了吗,与我一样不顾礼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乐来送别我操劳一生的母亲?阮籍心中一热,终于把深褐色的目光浓浓地投向这位青年。

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岁,今后他们将成为终身性的朋友,而后代一切版本的中国文化史则把他们俩的名字永远地排列在一起,怎么也拆不开。



嵇康是曹操的嫡孙女婿,与那个已经逝去的英雄时代的关系,比阮籍还要直接。

嵇康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他虽与阮籍并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体人格论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许多,尽管他一生一直钦佩着阮籍。我曾经多次想过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想来想去终于明白,对于自己反对什么追求什么,嵇康比阮籍更明确、更透彻,因此他的生命乐章也就更清晰、更响亮了。

他的人生主张让当时的人听了触目惊心:“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会种种传世久远、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彻底地厌恶官场仕途,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这个人生境界的基本内容,是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罗宗强教授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说,嵇康把庄子哲学人间化,因此也诗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长期隐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阳,后来到了洛阳城外,竟然开了个铁匠铺,每天在大树下打铁。他给别人打铁不收钱,如果有人以酒肴作为酬劳他就会非常高兴,在铁匠铺里拉着别人开怀痛饮。

一个稀世的大学者、大艺术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铁!没有人要他打,只是自愿;也没有实利目的,只是觉得有意思。与那些远离人寰、瘦骨伶仃的隐士们相比,与那些皜首穷经、弱不禁风的书生们相比,嵇康实在健康得让人羡慕。

嵇康长得非常帅气,这一点与阮籍堪称伯仲。魏晋时期的士人为什么都长得那么挺拔呢?你看严肃的《晋书》写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时都要在他们的容貌上花不少笔墨,写嵇康更多,说他已达到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地步。一位朋友山涛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来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现在,这棵岩岩孤松,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铁,强劲的肌肉,愉悦的吆喝,炉火熊熊,锤声铿锵。难道,这个打铁佬就是千秋相传的《声无哀乐论》、《太师箴》、《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明胆论》、《释私论》、《养生论》和许多美妙诗歌的作者?这铁,打得真好。

嵇康打铁不想让很多人知道,更不愿意别人来参观。他的好朋友、文学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气,悄悄地来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他打铁。说起来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写得好,精通,但他更愿意做一个最忠实的朋友,赶到铁匠铺来当下手,安然自若。他还曾到山阳帮另一位朋友吕安种菜灌园,吕安也是嵇康的好友。这些朋友,都信奉回归自然,因此都干着一些体力活,向秀奔东走西地多处照顾,怕朋友们太劳累,怕朋友们太寂寞。

嵇康与向秀在一起打铁的时候,不喜欢议论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话并不多。唯一的话题是谈几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吕安,还有山涛。吕安的哥哥吕巽,关系也不错。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么五、六个人,他们都十分珍惜。在野朴自然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 。

正这么叮叮当当地打铁呢,忽然看到一支华贵的车队从洛阳城里驶来。为首的是当时朝廷宠信的一个贵公子叫锺会。锺会是大书法家锺繇的儿子,锺繇做过魏国太辅,而锺会本身也博学多纔。锺会对嵇康素来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当初他写完《四本论》后很想让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气,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处的窗户里。现在他的地位已经不低,听说嵇康在洛阳城外打铁,决定隆重拜访。锺会的这次来访十分排场,照《魏氏春秋》的记述,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锺会把拜访的排场搞得这么大,可能是出于对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为了向嵇康显示一点什么,但嵇康一看却非常抵拒。这种突如其来的喧闹,严重地侵犯了他努力营造的安适境界,他扫了一眼锺会,连招呼也不打,便与向秀一起埋头打铁了。他抡锤,向秀拉风箱,旁若无人。

这一下可把锺会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出发前他向宾从们夸过海口,现在宾从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只能悻悻地注视着嵇康和向秀,看他们不紧不慢地干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没有交谈的意思,他向宾从扬了扬手,上车驱马,回去了。

刚走了几步,嵇康却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锺会一惊,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问句和答句都简洁而巧妙,但锺会心中实在不是味道。鞭声数响,庞大的车马队回洛阳去了。

嵇康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车队后扬天的尘土,眼光中泛起一丝担懮。



对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

山涛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士,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他与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种温和友好的关系。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谊,有长者风,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当时担任着一个很大的官职;尚书吏部郎,做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我想,说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绝交书也不过分吧,反正只要粗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躲不开它,直到千余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其中有些话,说得有点伤心——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纔十三岁,儿子纔八岁,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申孝道;相反,作为被告的吕安虽被冤枉却难以自辩,一个文人怎么能把哥哥霸占自己妻子的丑事公诸士林呢?而且这样的事,证据何在?妻子何以自处?家族门庭何以避羞?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吕安已因“不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绝交。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间。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定朋友的含义。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两句话,同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从这个无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国一个冤案的构建为什么那么容易,而构建起来的冤案又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扩大株连面。上上下下并不太关心事件的真相,而热衷于一个最通俗、最便于传播、又最能激起社会公愤的罪名;这个罪名一旦建立,事实的真相更变得无足轻重,谁还想提起事实来扫大家 的兴,立即沦为同案犯一起扫除。成了同案犯,发言权也就被彻底剥夺。因此,请原谅古往今来所有深知冤情而闭口的朋友吧,他们敌不过那种并不需要事实的世俗激愤,也担不起同党、同案犯等等随时可以套在头上的恶名。

现在,轮到为嵇康判罪了。

统治者司马昭在宫廷中犹豫。我们记得,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也曾被人控告为不孝,司马昭当场保护了阮籍,可见司马昭内心对于孝不孝的罪名并不太在意。他比较在意的倒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书,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这时,司马昭所宠信的一个年轻人求见,他就是锺会。不知读者是不是还记得他,把自己的首篇论文诚惶诚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户里,发迹后带着一帮子人去拜访正在乡间打铁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无趣的锺会?他深知司马昭的心思,便悄声进言:

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懮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别人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陛下,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时尚、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毁谤圣人经典,任何统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王道。①

我特地把锺会的这番话大段地译述出来,望读者能仔细一读。他避开了孝不孝的具体问题,几乎每一句话都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在诽谤技巧上,他是大师。

锺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①参见《晋书·嵇康传》,《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还有太阳。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他想起了一生中好些奇异的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样,上山找过孙登大师,并且跟随大师不短的时间。大师平日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纔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纔貌出众,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游学,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住所弹琴。夜半时分,突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向嵇康要过琴去,弹了一曲,声调绝伦,弹完便把这个曲子传授给了嵇康,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传给别人了。这个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名。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的旋律。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嘱,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过。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曲子,多次请求传授,他也没有答应。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断绝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原来,有三千名太学生正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显然,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但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司马昭怎么会退让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瞇着眼睛看了看太阳,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说:“哥哥,请把我的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对三千名太学生和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拒绝。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有几件后事必须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箴》,语意进退含糊。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帮着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心存畏惧,接受司马氏的召唤而做官。在赴京城洛阳途中,绕道前往嵇康旧居凭吊。当时正值黄昏,寒冷彻骨,从邻居房舍中传出呜咽笛声,向秀追思过去几个朋友在这里欢聚饮宴的情景,不胜感慨,写了《思旧赋》。写得很短,刚刚开头就煞了尾。向秀后来做官做到散骑侍郎、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但据说他在官位上并不做实际事情,只是避祸而已 ;

山涛在嵇康被杀害后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当时名士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了。嵇康虽然给他写了著名的绝交书,但临终前却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只要山涛伯伯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果然,后来对嵇绍照顾最多、恩惠最大的 就是山涛,等嵇绍长大后,由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后代,完全不像他们的父亲。阮籍的儿子阮浑,是一个极本分的官员,竟然平生没有一次酒醉的记录。被山涛推荐而做官的嵇绍,成了一个为皇帝忠诚保驾的驯臣,有一次晋惠帝兵败被困,文武百官纷纷逃散,惟有嵇绍衣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渺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权编入《神秘曲谱》。近人根据《神秘曲谱》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到嵇康手上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我想,这些在生命的边界在线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作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锺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后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当年精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一切都难以弥补了。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强能对他们说的亲近话只有一句当代熟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我们,曾经拥有!

——写作此文,与嵇康弹完而赴死的日子同样是炎热的八月,其间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

正文 历史的历暗角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们历史学家忽视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燥,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的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暗淡、紊乱、荒唐。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楚的行为印记,他们决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蚀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与理会,调过头去,但这股腐蚀气却又悠悠然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怅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死不瞑目,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汇“小人……”

——不错,小人。这便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说得清定义,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可恶了。小人是一种很难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约略能说的只是,这个“小”,既不是指年龄,也不是指地位。小人与小人物是两码事。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欧洲的一则往事。数百年来一直亲如一家的一个和睦村庄,突然产生了邻里关系的无穷麻烦,本来一见面都要真诚地道一声“早安”的村民们,现在都怒目相向。没过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仇敌,挑衅、殴斗、报复、诅咒天天充斥其间,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准备逃离这个可怖的深渊。可能是教堂的神父产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精力调查缘由,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不久前刚搬到村子里来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全部恶果都来自于她不负责任的窃窃私语。村民知道上了当,不再理这个女人,她后来很快也搬走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村民间的和睦关系再也无法修复。解除了一些误会,澄清了一些谣言,表层关系不再紧张,然而从此以后,人们的笑脸不再自然,既便在礼貌的言词背后也有一双看不见的疑虑眼睛在晃动。大家很少往来,一到夜间,早早地关起门来,谁也不理谁。

我读到这个材料时,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作者写道,直到今天,这个村庄的人际关系还是又僵又涩,不冷不热。

对那个窃窃私语的女人,村民们已经忘记了她讲的具体话语,甚至忘记了她的容貌和名字。说她是坏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实实在在地播下了永远也清除不净的罪恶的种子。说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强化了她,她对这个村庄也未必有什么争夺某种权力的企图。

说她仅仅是言词失当吧,那又过于宽恕了她,她做这些坏事带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所能给舆的还是那个词汇:小人。

小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后果,由此可见一斑。

这件欧洲往事因为有前前后后的鲜明对比,有那位神父的艰苦调查,居然还能寻找到一种答案。然而谁都明白,这在“小人事件”中属于罕例。绝大多数“小人事件”是找不到这样一位神父、这么一种答案的。我们只要稍稍闭目,想想古往今来、远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踏了而找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它先秦哲学家来了,他们那么早就浓浓地划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线。诚然,这两个概念有点模糊,互相间的内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弹性,但后世大量新创立的社会范畴都未能完全地取代这种古典划分。

孔夫子提供这个划分当然是为了弘扬君子、提防小人,而当我们长久地放弃这个划分之后,小人就会象失去监视的盗贼、冲决堤岸的洪水,汹涌泛滥。结果,不愿再多说小人的历史,小人的阴影反而越来越浓。他们组成了道口路边上密密层层的许多暗角,使得本来就已经十分艰难的民族跋涉步履,在那里趔趄、错乱,甚至回头转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对这些霉苔斑斑的角落无可奈何。



然而,真正伟大的历史学家是不会放过小人的。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历史症结,于是在他冷静的叙述中不能不时时迸发出一种激愤。

众所周知,司马迁对历史情节的取舍大刀阔斧,但他对于小人的所作所为却常常工笔细描,以便让历史记住这些看起来最无关重要的部位。例如,司马迁写到过发生在公元前五二七年的一件事。那年,楚国的楚平王要为自己的儿子娶一门媳妇,选中的姑娘在秦国,于是就派出一名叫费无忌的大夫前去迎娶。费无忌看到姑娘长得极其漂亮,眼睛一转,就开始在半道上动脑筋了。

——我想在这里稍稍打断,与读者一起猜测一下他动的是什么脑筋,这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小人的行为特征。看到姑娘漂亮,估计会在太子那里得宠,于是一路上百般奉承,以求留下个好印象,这种脑筋,虽不高尚却也不邪恶,属于寻常世俗心态,不足为奇,算不上我们所说的小人;看到姑娘漂亮,想入非非,企图有所沾染,暗结某种私情,这种脑筋,竟敢把一国的太子当情敌,简直胆大妄为,但如果付诸实施,倒也算是人生的大手笔,为了情欲无视生命,即便荒唐也不是小人所为。费无忌动的脑筋完全不同,他认为如此漂亮的姑娘应该献给正当盛年的楚平王。尽管太子娶亲的事已经国人皆知,尽管迎娶的车队已经逼近国都,尽管楚宫里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费无忌还是准骑了一匹快马抢先直奔王宫,对楚平王描述了秦姑娘的美丽,说反正太子此刻与这位姑娘尚未见面,大王何不先娶了她,以后再为太子找一门好的呢。楚平王好色,被费无忌说动了心,但又觉得事关国家社稷的形象和承传,必须小心从事,就重重拜托费无忌一手操办。三下两下,这位原想来做太子夫人的姑娘,转眼成了公公楚平王的妃子。

事情说到这儿,我们已经可以分析出小人的几条重要的行为特征了:

其一,小人见不得美好。小人也能发现美好,有时甚至发现得比别人还敏锐,但不可能对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诚。他们总是瞇缝着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时而发红时而发绿,时而死盯时而躲闪,只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扰乱、转嫁(费无忌的行为真是“转嫁”这个词汇的最佳注脚),竭力作为某种隐潜交易的筹码加以利用。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但最消受不住的却是小人的作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强蛮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则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事变为丑闻。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没于荒草黑夜间,可以展露于江湖莽汉前,却断断不能让小人染指和过眼。

其二,小人见不得权力。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小人的注意力总会拐弯抹角地绕向权力的天平,在旁人看来根本绕不通的地方,他们也能飞檐走壁绕进去。他们表面上是历尽艰险为当权者着想,实际上只想着当权者手上的权力,但作为小人他们对权力本身又不迷醉,只迷醉权力背后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乍一看他们是在投靠谁、背叛谁、效忠谁、出卖谁,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人的概念,只有实际私利。如果有人的概念,那么楚平王是太子的父亲,有父亲应有的尊严和禁忌,但费无忌只把他看成某种力量和利益的化身,那也就不在乎人伦关系和人际后果了。对别人没有人的概念,对自己也一样,因此千万不能以人品和人格来要求他们,小人之小,就小在人品人格上,小在一个人字上,这可能就是小人这一命题的原始含义所在。

其三,小人不怕麻烦。上述这件事,按正常逻辑来考虑,即使想做也会被可怕的麻烦所吓退,但小人是不怕麻烦的,怕麻烦做不了小人,小人就在麻烦中找事。小人知道越麻烦越容易把事情搞混,只要自己不怕麻烦,总有怕麻烦的人。

当太子终于感受到与秦国姑娘结婚的麻烦,当大臣们也明确觉悟到阻谏的麻烦,这件事也就办妥了。

其四,小人办事效率高。小人急于事功又不讲规范,有明明暗暗的障眼法掩盖着,办起事来几乎遇不到阻力,能象游蛇般灵活地把事情迅速搞定。他们善于领会当权者能以启齿的隐懮和私欲,把一切化解在顷刻之间,所以在当权者眼里,他们的效率更是双倍的。有当权者支橕,他们的效率就更高了。费无忌能在为太子迎娶的半道上发起一个改变皇家婚姻方向的骇人行动而居然快速成功,便是例证。

暂且先讲这四项行为特征吧,司马迁对此事的叙述还没有完,让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继续看下去——

费无忌办成了这件事,既兴奋又慌张。楚平王越来越宠信他了,这使他满足,但静心一想,这件事上受伤害最深的是太子,而太子是迟早会掌大权的,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开始在楚平王耳边递送小话:“那件事之后,太子对我恨之入骨,那倒罢了,我这么个人也算不得什么,问题是他对大王您也怨恨起来,万望大王戒备。 太子已握兵权,外有诸侯支持,内有他的老师伍奢帮着谋画,说不定哪一天要兵变呢!”

楚平王本来就觉得自己对儿子做了亏心事,儿子一定会有所动作,现在听费无忌一说,心想果不出所料,立即下令杀死太子的老师伍奢、伍奢的长子伍尚,进而又要捕杀太子,太子和伍奢的次子伍员(伍子胥——引者注)只得逃离楚国。

从此之后,连年的兵火就把楚国包围了。逃离出去的太子是一个拥有兵力的人,自然不会甘心,伍员则发誓要为父兄报仇,曾一再率吴兵伐楚,许多连最粗心的历史学家也不得不关注的著名军事征战此起彼伏。

然而楚国人民记得,这场弥天大火的最初点燃者,是小人费无忌,大家咬牙切齿地用极刑把这个小人处死了,但整片国土早已满目苍痍。

——在这儿我又要插话。顺着事件的发展,我们又可把小人的行为特征延续几项了:

其五,小人不会放过被伤害者。小人在本质上是胆小的,他们的行动方式使他们不必害怕具体操作上的失败,但却不能不害怕报复。设想中的报复者当然是被他们伤害的人,于是他们的使命注定是要连续不断地伤害被伤害者。你如果被小人伤害了一次,那么等着吧,第二、第三次更大的伤害在等着你,因为不这样做小人缺少安全感。楚国这件事,受伤害的无疑是太子,费无忌深知这一点。因此就无以安身,必欲置之死地纔放心。小人不会怜悯,不会忏悔,只会害怕,但越害怕越凶狠,一条道走到底。

其六,小人需要博取同情。明火执仗的强盗、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是恶人而不是小人,小人没有这股胆气,许要掩饰和躲藏。他们反复向别人解释,自己是天底下受损实最大的人,自己是弱者,弱得不能再弱了,似乎生就是被别人欺侮的料。在他们企图囫囵吞食别人产权、名誉乃至身家性命的时候,他们甚至会让低沈的喉音、含泪的双眼、颤抖的脸颊、欲说还休的语调一起上阵,逻辑说不园通时便哽哽咽咽地糊弄过去,你还能不同情?而费无忌式的小人则更进一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心为他人、为上司着想而遭至祸殃的人,那自然就更值得同情了。职位所致,无可奈何,一头是大王,一头是太子,我小人一个侍臣有什么办法?苦心斡旋却两头受气,真是何苦来着?——这样的话语,从古到今我们听到的还少吗?

其七,小人必须用谣言制造气氛,小人要借权力者之手或起哄者之口来卫护自己,必须绘声绘色地谎报“敌情”。费无忌谎报太子和太子的老师企图谋反攻城的情报,便是引起以后巨大历史灾祸的直接诱因。说谎和造谣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数是有智力的,他们编造的谎言和谣言要取信于权势和舆情,必须大体上合乎浅层逻辑,让不习惯实证考察的人一听就产生情绪反应。因此,小人的天赋,就在于能熟练地使谎言和谣言编制得合乎情理。他们是一群有本事诱使伟人和庸人全都深陷进谎言和谣言迷宫而不知回返的能工巧匠。

其八,小人最终控制不了局势。小人精明而缺少远见,因此他们在制造一个个具体的恶果时并没有想到这些恶果最终组接起来将会酿发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当他们不断挑唆权势和舆情的初期,似乎一切顺着他们的意志在发展,而当权势和舆情终于勃然而起挥洒暴力的时候,连他们也不能不瞠目结舌、骑虎难下了。

小人没有大将风度,完全控制不了局面,但不幸的是,人们不会忘记他们这些全部灾难的最初责任者。平心而论,当楚国一下子陷于邻国攻伐而不得不长年以铁血为生的时候,费无忌也已经束手无策,做不得什么好事也做不得什么坏事了。

但最终受极刑的仍然是他,司马迁以巨大的厌恶使之遗臭万年的也是他。小人的悲剧,正在于此。



解析一个费无忌,我们便约略触摸到了小人的一些行为特征,但这对了解整个小人世界,还是远远不够的。小人,还没有被充分研究。

我理解我的同道,谁也不愿往小人的世界深潜,因为这委实是一件气闷乃至恶心的事。既然生活中避小人惟恐不远,为何还要让自己的笔去长时间地沾染他们了?

但是回避显然不是办法。既然历史上那么多高贵的灵魂一直被这团阴影罩住而欲哭无泪,既然我们民族无数百姓被这堆污浊毒害而造成整体素质的严重下降,既然中国在人文领域曾经有过的大量精雅构建都已被这个泥淖搞脏或沈埋,既然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唤起的慷慨情怀一次次被这股阴风吹散,既然我们不仅从史册上、而且还能在大街上和身边经常看到这类人的面影,既然过去和今天的许多是非曲直还一直被这个角落的嘈杂所扰乱,既然我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想起社会机体的这个部位就情绪沮丧,既然文明的力量在与这种势力的较量中常常成不了胜利者。既然直到下世纪我们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还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暗礁,既然人们都遇到了这个梦魇却缺乏人来呼喊,既然呼喊几下说不定能把梦魇暂时驱除一下,既然暂时的驱除有助于增强人们与这团阴影抗衡的信心,那么,为什么要回避呢?

我认为,小人之为物,不能仅仅看成是个人道德质量的畸形。这是一种带有巨大历史必然性的社会文化现象,值得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政治学家们共同注意。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的充分呈现,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治专制和社会下层的低劣群体的微妙结合。结合双方虽然地位悬殊,却互为需要,相辅相成,终于化合成一种独特的心理方式和生态方式。

封建人治专制隐密多变,需要有一大批特殊的人物,他们既能诡巧地遮掩隐密又能适当地把隐密装饰一下昭示天下,既能灵活地适应变动又能庄严地在变动中翻脸不认人,既能从心底里蔑视一切崇高又能把封建统治者的心绪和物欲洗刷成光洁的规范。这一大批特殊的人物,需要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快速的判断能力,周密的联想能力和有效的操作能力,但却万万不能有稳定的社会理想和个人品德。

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上的小人实在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对一种体制性需要的填补和满足。

《史记》中的〈酷吏列传〉记述到汉武帝的近臣杜周,此人表面对人和气,实际上坏得无可言说。他管法律,只要探知皇帝不喜欢谁,就千方百计设法陷害,手段毒辣;相反,罪大恶极的犯人只要皇帝不讨厌,他也能判个无罪。他的一个门客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他反诘道:“法律谁定的?无非是前代皇帝的话罢了,那么,后代皇帝的话也是法律,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法律?”由此可见,杜周固然是糟践社会秩序的宫廷小人,但他的逻辑放在专制体制下看并不荒唐。

杜周不听前代皇帝只听后代皇帝,那么后代皇帝一旦更换,他又听谁呢?当然又得去寻找新的主子仰承鼻息。照理,如果有一个以理性为基础的相对稳定的行政构架,各级行政官员适应多名不断更替的当权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在习惯于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政治恶斗的中国,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每一次主子的更换就意味着对以前的彻底毁弃,意味着自身官场生命的脱胎换骨,而其间的水平高下就看能否把这一切做得干脆利落、毫无痛苦。闭眼一想,我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五代乱世的那个冯道,不知为什么我会把他记得那么牢。

冯道原在唐闵帝手下做宰相,公元九三四年李从珂攻打唐闵帝,冯道立即出面恳请李从珂称帝,别人说唐闵帝明明还在,你这个做宰相的怎么好请叛敌称帝?

冯道说:我只看胜败,“事当务实”。果然不出冯道所料,李从珂终于称帝,成了唐末帝,便请冯出任司空,专管祭祀时扫地的事,别人怕他恼怒,没想到他兴高采烈地说:只要有官名,扫地也行。

后来石敬瑭在辽国的操纵下做了“儿皇帝”,要派人到辽国去拜谢“父皇帝”,派什么人呢?石敬瑭想到了冯道,冯道作为走狗的走狗,把事情办妥了。

辽国灭晋之后,冯道又诚惶诚恐地去拜谒辽主耶律德光,辽主略知他的历史,调侃地问:“你算是一种什么样的老东西呢?”冯道答到:“我是一个无纔无德的痴顽老东西。”辽主喜欢他如此自辱,给了他一个太傅的官职。

身处乱世,冯道竟然先后为十个君主干事,他的本领自然远不止是油滑而必须反复叛卖了。被他一次次叛卖的旧主子,可以对他恨之入骨却已没有力量惩处他,而一切新主子大多也是他所说的信奉“事当务实”的人,只取他的实用价值而不去预想他今后对自己的叛卖。因此,冯道还有长期活下去不断转向、叛卖的可能。

我举冯道的例子只想说明,要充分地适应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生活,一个人的人格支出会非常彻底,彻底到几乎不象一个人。与冯道、杜周、费无忌等人相比,许多忠臣义士就显得非常痛苦了。忠臣义士平日也会长时间地卑躬屈膝,但到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会突然慷慨陈词、拼命死谏,这实际上是一种“不适应反应”,证明他们还保留着自身感知系统和最终的人格结构。后世的王朝也会表扬这些忠臣义士,但这只是对封建政治生活的一个追认性的微小补充,至于封建政治生活的正常需要,那还是冯道、杜周、费无忌他们。他们是真正的适应者,把自身的人格结构踩个粉碎之后获得了一种轻松,不管干什么事都不存在心理障碍了,人性、道德、信誉、承诺、盟誓全被彻底丢弃,朋友之谊、骨肉之情、羞耻之感、侧隐之心都可一一抛开,这便是极不自由的封建专制所哺育出来的“自由人”。

这种“自由人”在中国下层社会的某些群落获得了呼应。我所说的这些群落不是指穷人,劳苦大众是被物质约束和自然约束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一群,不能不循规蹈矩,并无自由可言,贫穷不等于高尚却也不直接通向邪恶;我甚至不是指强盗,强盗固然邪恶却也有自己的道义规范,否则无以合伙成事,无以长久立足,何况他们时时以生命做为行为的代价,冯道、杜周、费无忌他们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我当然也不是指娼妓,娼妓付出的代价虽然不是生命却也是够具体够痛切的,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方面,她们都要比官场小人贞洁。

与冯道、杜周、费无忌这些官场小人呼应得起来并能产生深刻对位的,是社会下层的那样一些低劣群落:恶奴、乞丐、流氓、文痞。

除了他们,官场小人再也找不到其它更贴心的社会心理基础了。而恶奴、乞丐、流氓、文痞一旦窥知堂堂朝廷要员也与自己一般行事处世,也便获得了巨大的鼓舞,成了中国封建社会中最有资格自称“朝中有人”的皇亲国戚。

这种遥相对应,产生了一个辽阔的中间地带。就象电磁的两极之间所形成的磁场,一种巨大的小人化、卑劣化的心理效应强劲地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上有朝廷楷模,下有社会根基,那就滋生蔓延吧,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呢?人们后来处处遇到的小人,大多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职业性的恶奴、乞丐、流氓、文痞,而是中间地带非职业意义上的存在,人数多,范围广,渗透力强,几乎无所不在。

上层的社会制度可以改变,下层的社会渣滓可以清除,而这种中间地带的存在将会是一种幅员辽阔的恶性遗传,难以阻遏。

据我观察,中间地带的大量小人就性质而言,也可分为恶奴型、乞丐型、流氓型、文痞型这几类,试分述之。

恶奴型小人。

本来,为人奴仆也是一种社会构成,并没有可羞耻或可炫耀之处,但其中有些人,成了奴仆便依仗主子的声名欺侮别人,主子失势后却对主子本人恶眼相报,甚至平日在对主子低眉顺眼之时也不断窥测着掀翻和吞没主子的各种可能,这便是恶奴了,而恶奴则是很典型的一种小人。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一书中有一篇〈明季奴变考〉,详细叙述了明代末年江南一带仕宦缙绅之家的家奴闹事的情景,其中还涉及到我们熟悉的张溥、钱谦益、顾炎武、董其昌等文化名人的家奴。这些家奴或是仗势欺人,或是到官府诬告主人,或是鼓噪生事席卷财物,使政治大局本来已经够混乱的时代更其混乱。为此,孟森曾写过一篇《读明季奴变考》的文章,说明这种奴变其实说不上阶级斗争,因为当时江南固然有不少做了奴仆而不甘心的人,却也有很多明明不必做奴仆而一定要做奴仆的人,这便是流行一时的找豪门投靠之风,本来生活已经挺好,但想依仗豪门逃避赋税、横行乡里,便成群结队地来签订契约卖身为奴。“卖身投靠”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孟森说,前一拨奴仆刚刚狠狠地闹过事,后一拨人又乐呵呵地前来投靠为奴,这算什么阶级斗争呢?

人们寻常接触的是大量并未签订过卖身契约的恶奴型小人。他们的特点,是永久地在寻找投靠和巴结的对象。投靠之初什么好话都说得出口,一旦投靠成功便充分、彻底地利用投靠对象的社会势力和公众效能以求一逞,与此同时又搜寻投靠对象的弱项和隐懮,作为箝制、要挟、反叛、出卖的资本,只不过反叛和出卖之后仍然是个奴纔。这样的人,再凶狠毒辣、再长袖善舞,也无法抽离他们背后的靠山,在人格上,他们完全不能在世间自立,他们不管做成多大的事也只能算是小人。

乞丐型小人。

因一时的灾荒行乞求生是直得同情的,但为行乞成为一种习惯性职业,进而滋生出一种群体性的心理文化方式,则必然成为社会公害,没有丝毫积极意义可言了。乞丐心理的基点,在于以自浊、自弱为手段,点滴而又快速地完成着对他人财物的占有。乞丐型小人的心目中没有明确的所有权概念,他们认为世间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又都是自己的,只要舍得牺牲自己的人格形象来获得人们的怜悯,不是自己的东西有可能转换成自己的东西。他们的脚永远踩踏在转换所有权的滑轮上,获得前,语调诚恳得让人流泪,获得后,立即翻脸不认人。这种做法当然会受到人们的责难,面对责难他们的办法是靠耍无赖以自救。他们会指天发誓,硬说刚刚乞讨来的东西天生就是他们的,反诬施舍者把它弄坏了,施舍者想既然如此那就不施舍了吧,他们又会大声叫喊发生了抢劫事件。叫喊召来了围观,无聊的围观者喜欢听违背常理的戏剧性事件,于是,一个无须抢劫的抢劫者抢劫了一个无可被劫的被劫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又耸人听闻的故事啊。乞丐型小人作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与懊丧的施舍者一起被长久围观着,深感满足。与街市间的恶少不同的是,乞丐型小人始终不会丢弃可怜相,或炫示残肢,或展现破衣,或强调衰老,一切似乎都到了生活的尽头,骗赚着善良人们在人道上的最后防线。

乞丐一旦成群结帮,谁也不好对付。《清稗类钞。乞丐类》载:“江苏之淮、徐、海等处,岁有以逃荒为业者,数百成群,行乞于各州县,且至邻近各省,光绪初为最多。”最古怪的是,这帮浩浩荡荡的苏北乞丐还携带着盖有官印的护照,到了一个地方行乞简直成了一种堂堂公务。行乞完,他们又必然会到官府赖求,再盖一个官印,成为向下一站行乞的“签证”,官府虽然也皱眉,但经不住死缠,既是可怜人,行乞又不算犯法,也就一一盖了章。由这个例证联想开去,生活中只要有人肯下决心用乞丐手法来获得什么,迟早总会达到目的。貌似可怜却欲眼炯炯,低三下四却贪得无厌,一旦获得便立即耍赖,这便是乞丐型小人的基本生态。

流氓型小人。

凡小人无不带有流氓气,当恶奴型小人终于被最后一位主子所驱逐,当乞丐型小人终于有一天不愿再扮可怜相,当这些小人完全失去社会定位,失去哪怕是假装的价值原则的时候,他们便成为对社会秩序最放肆、又最无逻辑的骚挠者,这便是流氓型小人。

流氓型小人的活力来自于无耻。西方有人说,人类是唯一有羞耻感的动物,这句话对流氓型小人不适合。《明史》中记述过一个叫曹钦程的人,明明自己已经做了吴江知县,还要托人认宦官魏忠贤做父亲,献媚的丑态最后连魏忠贤本人也看不下去了,把他说成败类,撤了他的官职,他竟当场表示:“君臣之义已决,父子之恩难忘。”不久魏忠贤阴谋败露,曹钦程被算作同党关入死牢,他也没什么,天天在狱中抢掠其它罪犯的伙食,吃得饱饱的。这个曹钦程,起先无疑是一个恶奴型的小人,但失去主子、到了死牢,便自然地转化为流氓型小人。我做过知县怎么着?照样敢把杀人犯咀边的饭食抢过来塞进咀里!你来打吗?我已经咽下肚去了,反正迟早要杀头,还怕打?——人到了这一步,也真可以说是进入一定的境界了。

尚未进牢狱的流氓型小人比其它类型的小人显得活跃,他们象玩杂耍一样在手上交替玩弄着诬陷、造谣、离间、偷听、恫吓、欺榨、出尔反尔、被信弃义、引蛇出洞、声东击西等等技法,别人被这一切搞得泪血斑斑,他们却谈笑自若,全然不往心里放。他们的一大优势在于,不仅精通流氓技法,而且也熟悉人世间的正常规矩,因此善于把两者故意搅浑,诱使不知底里的善良人误认为有讲理的余地,来与他们据理力争。以为他们不明真象,其实他们早就明白;以为他们一时误会,其实他们从来没有误会过。你给他们讲道理,而他们想鄙弃的就是一切道理。当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刚想回过头去,他们又热呼呼的递过来一句最正常的大道理,使人觉得最终要鄙弃大道理的竟然是你。曲彦斌的《中国乞丐史》曾引述雷君曜《绘图骗术奇谈》里收集的许多事例,结论是:“对这类人不理无事,一沾边就无论如何难免要上套圈的。”此话大概能感应许多读者。反观我们身边,有的人,相处多少年都平安无事,而有的人,亲亲热热自称门生贴上来,没过多久便滋生出没完没了的恼心事,那很可能就是流氓型小人了。

流氓型小人乍一听似乎多数是年轻人,其实未必。他们的所做作为是时间积累的恶果,因此大抵倒是上了一点年岁的。谢国桢曾经记述到明末江苏太仓沙溪一个叫顾慎卿的人,做过家奴,贩过私盐,也在衙门里混过事,人生历练极为丰富,到老在乡间组织一批无赖子不断骚挠百姓,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三个字:“老而黠”,简洁地概括了一个真正到位的流氓型小人的典型。街市间那些有流氓气息的年轻人,大体不在我们论述的范畴。

文痞型小人。

当上述各种小人获得了一种文化载体或文化面具,那就成了文痞型小人。我想,要在中国历史上举出一大串文纔很好的小人是不困难的。宋真宗钓了半天鱼钓不上来正在皱眉,一个叫丁谓的文人立即吟出一句诗来:“鱼畏龙颜上钓迟”。

诗句很聪明,宋真宗立即高兴了。在宫廷里做文化侍从,至少要有这样的本事。

至于这样的文化侍从是不是文痞,还要看他做多少坏事。

文痞其实也就是文化流氓。与一般流氓不同的是他们还要注意修饰文化形象,时不时愿意写几笔书法,打几本传奇,冒充一下学术辈分,拂拭一块文化招牌,伪称自己是哪位名人的师长,宣扬自己曾和某位大师有过结交。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一点文化品格的基本经纬,因而总要花费不少力气把自己打扮的慷慨激昂,好象他们是民族气节和文化品格的最后代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今日义士。

他们有时还会包搅词讼,把事情搞颠倒了还能蒙得一个主持正义的美名。

作为文人,他们特别知道与论的重要,因而把很大的注意力花费在谣言的传播方式和传播手段上。在古代,造出野心家王莽是天底下最廉洁奉公的人,并把他推上皇帝宝座的是这帮人;在现代,给弱女子阮玲玉泼上很多赃水而使她无以言辩,只得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自尽的也是这帮人。这帮人无德、无行、无耻,但偏偏隔三差五地要打扮成道德捍卫者的形象,把自己身上最怕别人说的特点倒栽在别人身上。他们手上有一支笔,但几乎没有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建设像模象样地做过什么,除了阿谀就是诽谤。记得一位阅世极深的当代艺术大师临终前曾经颇有感触地说:“一个文化人,如果一辈子没有做成任何一件实实在在的文化事业而居然还在文化界骗得一点小名,那他到老也只能靠投机过日子,继续忙忙颠颠地做文痞。”文痞型小人脚跨流氓意识和文化手段之间,在中国这样一个文化落后的国家里特别具有伪装,也特别具有破坏性,因为他们把其它类型小人的局部性恶浊,经过装潢变成了一种广范的社会污染。试想,一群街边流氓看到服饰齐整一点的行人就丢石子、泼脏水、瞎起哄,这种很容易看出来的恶行如果由几个舞文弄墨的人在哪本杂志上换成文绉绉的腔调来干,有多少人能看出来呢?

说不定都被看成是文艺批评和艺术讨论了。



上文曾经说过,封建专制制度的特殊需要为小人的产生和活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这种现象久而久之也就给全社会带来一种心理后果:对小人只能防、只能躲、不能纠缠。于是小人如入无人之境,滋生他们的那块土壤总是那样肥沃丰美。

值得研究的是,有不少小人并没有什么权力背景、组合能力和敢死精神,为什么正常的社会群体对他们也失去了防御能力呢?如果我们不把责任全部推给封建王朝,在我们身边是否也能找到一点原因呢?

好象能找到一些。

第一,观念上的缺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社会上特别痛恨的都不是各种类型的小人。我们痛恨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的青年,我们痛恨敢于无视亲友邻里的规劝死死追求对象的情种,我们痛恨不顾一切的激进派或巍然不动的保守派,我们痛恨跋扈、妖冶、穷酸、迂腐、固执,我们痛恨这痛恨那,却不会痛恨那些没有立场的游魂、转瞬即逝的笑脸、无法验证的美言、无可验收的许诺。

很长时间我们都太政治化,以某种政治观点决定自己的情感投向,而小人在政治观点上几乎是无可无不可的,因此容易同时讨好两面,至少被两面都看成中间状态的友邻。我们厌恶愚昧,小人智商不低;我们厌恶野蛮,小人在多数情况下不干血淋淋的蠢事。结果,我们极其严密的社会观念监察网络疏而不漏地垂顾着各色人等,却独独把小人给放过了。

第二,情感上的牵扯。小人是善于做情感游戏的,这对很多劳于事功而深感寂寞的好人来说正中下怀。在这个问题上小人与正常人的区别是,正常人的情感交往是以袒示自我的内心开始的,小人的情感游戏是以揣摩对方的需要开始的。

小人往往揣摩得很准,人们一下就进入了他们的陷阱,误认他们为知己。小人就是那种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却曾有很多人把他误认为知己的人。到后来,人们也会渐渐识破他们的真相,但既有旧情牵连,不好骤然反脸。

我觉得中国历史上特别能在情感的迷魂阵中识别小人的是两大名相:管仲和王安石。他们的千古贤名,有一半就在于他们对小人的防范上。管仲辅佐齐恒公时,齐恒公很感动地对他说:“我身边有三个对我最忠心的人,一个人为了伺候我愿做太监,把自己阉割了;一个人来做我的臣子后整整十五年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另一个人更历害,为了给我滋补身体居然把自己儿子杀了做成羹给我吃!”

管仲听罢便说:“这些人不可亲近。他们的作为全部违反人的正常感情,怎么还谈得上对你的忠诚?”齐恒公听了管仲的话,把这三个小人赶出了朝廷。管仲死后,这三个小人果然闹得天翻地复。王安石一生更是遇到过很多小人,难于尽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谏议大夫程师孟,他有一天竟然对王安石说,他目前最恨的是自己身体越来越好,而自己的内心却想早死。王安石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先死,您就会给我写墓志铭,好流传后世了。”王安石一听就掂出了这个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会。有一个叫李师中的小人水平更高一点,在王安石推行新法而引起朝廷上下非议纷纷的时候,他写了长长的十篇《巷议》,说街头巷尾都在说新法好,宰相好。本来这对王安石是雪中送炭般的支持,但王安石一眼就看出了《巷议》的伪诈成分,开始提防他。只有象管仲、王安石这样,小人们所布下的情感迷魂阵纔能破除,但对很多人物来说,几句好话一听心肠就软,小人要俘虏他们易如反掌。

第三,心态上的恐惧。小人和善良人们往往有一段或短或长的情谊上的“蜜月期”,当人们开始有所识破的时候,小人的耍泼期也就来到了。平心而论,对于小人的耍泼,多数人是害怕的。小人不管实际上胆子多小,耍起泼来有一种玩命的外相。好人虽然不见得都怕死,但要死也死在战争、抢险或与匪徒的格斗中,与小人玩命,他先泼你一身脏水,把事非颠倒得让你成为他的同类,就像拉进一个泥潭翻滚得谁的面目也看不清,这样的死法多窝囊!因此,小人们用他们的肮脏,摆开了一个比世界上任何真正的战场都令人恐怖的混乱方阵,使再勇猛的斗士都只能退避三舍。在很多情况下小人不是与你格斗而是与你死缠,他们知道你没有这般时间、这般口舌、这般耐心、这般情绪,他们知道你即使发火也有熄火的时候,只要继续缠下去总会有你的意志到达极限的一刻,他们也许看到过古西腊的著名雕塑《拉奥孔》,那对强劲的父子被滑腻腻的长蛇终于缠到连呼号都发不出声音的地步。想想那尊雕塑吧,你能不怕?

有没有法律管小人?很难。小人基本上不犯法。这便是小人更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方。中的无赖小人牛二缠上了英雄杨志,杨志一躲再躲也躲不开,只能把他杀了,但犯法的是杨志,不是牛二。小人用卑微的生命粘贴住一具高贵的生命,高贵的生命之所以高贵就在于受不得污辱,然而高贵的生命不想受污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旦付出代价后人们纔发现生命的天平严重失衡。这种失衡又倒过来在社会上普及着新的恐惧:与小人较劲犯不着。中国社会上流行的那句俗语“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实在充满了无数次失败后的无奈情绪。谁都明白,这句话所说的不是躲盗贼,不是躲灾害,而是躲小人。好人都躲着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无知者所羡慕,他们的队伍扩大了。

第四,策略上的失误。中国历史上很多不错的人物在对待小人的问题上每每产生策略上的失误。在道与术的关系上,他们虽然崇扬道却因政治思想构架的大一统而无法真正行道,最终都陷入术的圈域,名为韬略,实为政治实用主义。这种政治实用主义的一大特征,就是用小人的手段来对付政敌,用小人的手段来对付小人。这样做初看颇有实效,其实后果严重。政敌未必是小人,利用小人对付政敌,在某种意义上是利用小人来扑灭政治观点不同的君子,在整体文明构建上是一大损失。利用小人来对付小人,使被利用的那拨小人处于合法和被弘扬的地位,一旦成功,小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将邀功论赏、发扬光大。中国历史上许多英明君主、贤达臣将往往在此处失误,他们获得了具体的胜利,但胜利果实上充满了小人灌注的毒汁。他们只问果实属于谁而不计果实的性质,因此,无数次即便是好人的成功也未必能构成一种正当的文明积累。

小人是不可多加利用的。雷君曜的《绘图骗术奇谈》中记述了不止一人先被小人利用,后来发觉后认为有利可图,将错就错地倒过来利用小人的事例,结果总是小人逃之夭夭,企图利用小人的人成了最狼狈的民间笑柄。我觉得这些故事带有寓言性质,任何历史力量若要利用小人成事,最终自己必将以一种小人化的丑陋形态被历史和人类所奚落。

第五,灵魂上的对应。有不少人,就整体而言不能算是小人,但在特定的情势和境遇下,灵魂深处也悄然渗透出一点小人情绪,这就与小人们的作为对应起来了,成为小人闹事的帮手和起哄者。谣言和谎言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市场?按照正常的理性判断,大多数谣言是很容易识破的,但居然会被智力并不太低的人大规模传播,原因只能说是传播者对谣言有一种潜在需要。只要想一想历来被谣言攻击的人大多数是那些有理由被别人暗暗嫉妒、却没有理由被公开诋毁的人物,我们就可明白其中奥秘了。谣言为传播、信谣者而设,按接受美学的观点,谣言的生命扎根于传谣、信谣者的心底。如果没有这个根,一切谣言便如小儿梦呓、腐叟胡诌,会有什么社会影响呢?一切正常人都会有失落的时候,失落中很容易滋长嫉妒情绪,一听到某个得意者有什么问题,心里立即获得了某种窃窃自喜的平衡,也不管起码的常识和逻辑,也不作任何调查和印证,立即一哄而起,形成围啄。更有一些人,平日一直遗憾自己在名望和道义上的欠缺,一旦小人提供一个机会能在攻击别人过程中获得这种补偿,也会在犹豫再三之后探头探脑地出来,成为小人的同伙。如果仅止于内心的些微需要试图满足,这样的陷落也是有限度的,良知的警觉会使他们拔身而走;但也有一些人,开始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对位而已,而一旦与小人合伙成事后又自恃自傲,良知麻木,越沈越深,那他们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人而难以救药了。从这层意义上说,小人最隐秘的土壤,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即便是吃够了小人苦头的人,一不留神也会在自己的某个精神角落为小人挪出空地。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

显然没有消解小人的良方。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我认为,文明的群落至少应该取得一种共识:这是我们民族命运的暗疾和隐患,也是我们人生取向的分道所在,因此需要在心理上强悍起来,不再害怕我们害怕过的一切。不再害怕众口铄金,不再害怕招腥惹臭,不再害怕群蝇成阵,不再害怕阴沟暗道,不再害怕那种时时企盼着新的整人运动的饥渴眼光,不再害怕几个很想成名的人长久地缠着你打所谓名人官司,不怕偷听,不怕恐吓,不怕狞笑,以更明确、更响亮的方式立身处事,在人格、人品上昭示着高贵和低贱的界限。经验证明,面对小人,越是退让,麻烦越多。那么,只好套用一句熟语了:我们死都不怕,还怕小人么?

此外,有一件具体的事可做,我主张大家一起来认认真真地研究一下从历史到现实的小人问题。把这个问题狠狠地谈下去,总有好处。

想起了写《吝啬鬼》的莫里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根治人类身上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吝啬这个老毛病,但他在剧场里把吝啬解剖得那么透彻、那么辛辣、那么具体,使人们以后再遇到吝啬或自己心底产生吝啬的时候,猛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于是,剧场的笑声也会在他们耳边重新响起,那么多人的笑声使他们明白人类良知水平上的事非。他们在笑声中莞尔了,正常的人性也就悄没声儿地上升了一小格。

忘了是狄德罗还是博格森说的,莫里哀的《吝啬鬼》问世以来没有治好过任何一个吝啬鬼,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只要经历过演出剧场那畅快的笑,吝啬鬼走出剧场后至少在两三个星期内会收敛一点,不是吝啬鬼而心底有吝啬影子的人会把那个影子缩小一点,更重要的是,让一切观众重见吝啬行为时觉得似曾相识,然后能快速给以判断,这就够了。

吝啬的毛病比我所说的小人的痼疾轻微得多。鉴于小人对我们民族昨天和今天的严重荼毒,微薄如我们,能不能像莫里哀一样把小人的行为举止、心理方式用最普及的方法袒示于世,然后让人们略有所悟呢?既然小人已经纠缠了我们那么久,我们何不壮壮胆,也对着他们鼓噪几下呢?

二十世纪临近末尾,新的世纪就要来临。我写大多是触摸自以为本世纪未曾了断的一些疑难文化课题,这是最后一篇,临了的话题是令人沮丧的:为了世纪性的告别和展望,请在关注一系列重大社会命题的同时,顺便把目光注意一下小人。

是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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