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的母亲 - xp1024.com
《少将滋干的母亲》


第01节

本故事始于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手中。在《源氏物语》末摘花卷的结尾有这样一段:“紫姬吓坏了,连忙拿纸片在水孟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样误蘸了墨水!红鼻子还可勉强,黑鼻子太糟糕了。”其实源氏是故意将自己的鼻头徐红,装做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样子给紫姬看,所以十一岁的紫姬着急得弄湿纸想要亲自擦拭源氏的鼻头,这时源氏开玩笑说:“像平中那样被涂上墨水的话就糟糕了呀,红鼻头还能忍受。”《源氏物语》的古注释书之一切海抄》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平中去某女处佯哭,因为哭不出眼泪,就把水盂偷偷地揣进怀里,把眼皮儒湿了。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便事先磨了墨放进水盂里。平中并不知情,用墨水德湿了眼睛,这女子让平中照了镜子后吟咏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怜,好色本是此面颜。”据记载,源氏所言即出于此处。《铜海抄》中说此故事引自怜昔物语》,“《大和物语》中亦有此事”,可是现存的《今昔物语》和《大和物语》里并无记载。然而从源氏开这种玩笑来看,平中涂墨的故事作为好色之徒的失败谈,在紫式部时代大概已经广泛流传了吧。

平中在枯今和歌集》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许多和歌,他的家谱也大致清楚,又有许多传闻记载,因此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只是不能确定是死于延长元年还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无记载。《今昔物语》中说:“有名日兵卫佐平定文之人,宇平中,贵为皇子之孙,乃其时,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宫中待女不见者少矣”。另一处又说:“品格高贵,容貌俊美,气质高雅,言谈风趣,其时无人能与他媲美。他人之妻女、甚至于官中传女争相与他交谈。”正如这里所记,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贞文),是恒武天皇之孙茂世王的孙子,右近中将从四品上平好风的儿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说是因为他是三兄弟排行老二,理由是写作平仲的例子也很多。(据《弄花抄》记载,平中的中应读作浊音)这就如同把在原业平称为在五中将一样吧。

这样说来业平和平中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相似。两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于写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欲仙之一,后者是后六六选中之人,前者著有《伊势物语》,后者写了《平中物语》、《平中日记》等。只是平中比业平的时代稍晚,从上面的涂墨故事、被本院侍从耍弄的故事来看,他和业平所不同的是多少给人以滑稽的感觉。《平中日记》的内容不全是轰轰烈烈的恋爱故事,也有对方逃走啦、体面分手啦等等情况,很多最后是以“默默无言地结束了”,“结果只剩下独自烦恼的男人”之类的词句告终的插曲。还有的属于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与七条皇后宫里的女官武藏,眼看愿望就要实现了,第二天因公事离开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记了告诉女方知道,结果女方慨叹男人靠不住而出家当了尼姑。

在平中的许多女人中,最让他神魂颠倒、不能自拔,被要弄得狼狈不堪,最后连性命都丢掉的女人是待从君——世人称为本院侍从。

这女子是供职于左大臣藤原时平官坏中的女官,由于时平被称为本院左大臣,因此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从。那时平中只是个小小的兵卫佐,尽管他的血统和家世不错,但官职很低,加上本人有些懒惰,他在日记里曾写过“宫中供职苦,吾只逍遥游”的诗句,总之是讨厌去衙门做事,整日游手好闲吧。皇上反感他这一点,曾一度免了他的官职加以惩戒。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他被免官是因为比他官职高的一个男子和他争女人,这女人讨厌那个男子而喜欢乎中,所以那个在爱情竞争中落败的男子对平中怀恨在心,不断向朝廷进他的谗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席砍下)中有“忧患人间世,闭门谢客居,我身将遁隐,莫道是吾庐。”这首和歌,即是平中起了出家的念头时写下的,序言里说是“司职被免时之作”。他和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女官相好,写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时鸟,大限到来隐山林”送给那个女子,使其在皇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另一方面其父好风也向皇上哀求,所以不久以后他又恢复了官职。

不爱做事的手中懒于去宫中供职,却常常去左大臣家问安。本院是位于中御门之北、掘川东一条的时平府第的名称。当时时平作为原关白大政大臣昭宣公基经的嫡出长子,又是当朝皇帝酸酬的皇后稳子的哥哥,可谓权倾一时。时平当左大臣是在昌泰二年,二十九岁的时候,开始的二三年间营原道真任右大臣,时平多少受到其牵制,但自从他于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这个政敌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了。当时,他不过才三十三四岁而已。在《今昔物语》中记载着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丽,风雅无比”,“大臣的音客气度这世上惟秦香可比,非同寻常云云”。因此我们能立即在眼前描绘出他的形象,一位被赋予富贵、权势、美貌而傲慢的年轻贵公子。

一说起藤原时平,就容易让人想起在舞台上出现的那位恶公卿式的青眼圈的脸谱,他一向被看作奸佞小人,那是因为世人过分同情道真,也许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坏。高山据牛曾著《营公集》,批评道真起用他抑制藤原氏的专横,辜负了字多太上皇的恩情。也有人说像管公那样的人是没志气的爱哭的诗人,不是什么政治家,在这一点上也许时平更富于政治行动力。《大镜》中不只说时平坏的一面,也讲了他可爱的地方。例如说他有个习惯,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个不停,足以证明他那天真、开朗。豁达的个性。有这样一个滑稽的趣闻,还是道真在朝和时平二人共同处理政务时的事情,因为时平总是粗暴地处理政事不让道真过问,道真的一个负责记录的属下想出一计。一天,他在把文件呈交给左大臣时平的一刹那,故意放了个屁。时平听见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没法批阅文件,于是道真得以从从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了裁断。

时平还非常有勇气。道真死后,在人们都相信他的灵魂变成雷神向朝中大臣报仇的时候,一大雷击清凉殿,满朝公卿大惊失色时,时平却拔出佩剑,凛然瞪视天空呵斥道:“你在世不是位居我下吗?即使变成了神来到这个世间也要尊敬我。”似乎是畏惧他的气势,雷鸣暂时安静了下来。因此《大镜》的作者也认为他虽是个做了许多坏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这样说来,时平似乎可以被看成是个鲁莽冒失的、少爷出身的淘气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传说醒或皇帝和这位大臣曾密谋惩戒社会上的奢靡之风。有一次时平穿着违背皇帝规定的华美服装进宫谒见,皇上从板窗的缝隙中看到后立刻板起了面孔,召来宫中职事说:“近来规戒严格,虽说左大臣位列百官首位,穿着华丽的服装进宫也太不像话,赶快命他退下。”职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诚惶诚恐地传达了圣旨,时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让随从鸣锣开道,狼狈地退出了宫,以后一个月坚决闭门不出。即使偶尔有人来访也只说“因为是上的处罚很重”而谢绝会客。这件事受到好评,世人都变得勤俭节制,实际上这是时平和皇上事先商量好的。

平中常常去这位时平家问安,并非没有献媚于权贵以求抓住升迁机会的企图,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位大臣和兵卫佐说话投缘。尽管两人从官职、等级来说有很大距离,但说起家谱和家世平中并不逊色,而且两人兴趣、修养也相同,都是喜欢女人的贵族美男子。因此两人可以互相猜测到对方有兴趣谈什么事情。当然陪伴左大臣并不是平中来此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后,他就估摸着适合的时机告退。但很少直接回家,只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家的样子,其实是偷偷去女官们的房间那边,在侍从君的房间外面转来转去,这才是他来的真正目的。

然而十分滑稽的是,从一年前开始,平中就经常偷偷地去那边,或是在她房间的拉门外屏息偷听,或是站在回廊栏杆边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寻找机会,可是运气不好,别说没能打动她的芳心,连这位风传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颜也没有偷看到。还不只是运气差,对方好像是在故意回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烦恼。在这种情况下,常用的手段是让熟悉她身边的诗女代转书信,可是尽管没有任何疏漏,送了两三次信却全然不见回信。平中经常揪住那个传女执拗地叮问:“确实替我交给她了吗?”曾经有一次,侍女同情地看着手中的脸孔支支唔唔地说:

“是的,我已经交给她了,可是……”

“堤不是没有接受?”

“不,确实接受了。”

“你说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吗?”

“我也这样说了,可是……”

“然后呢?”

“小姐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吗?”

“也许看了吧……”

就这样,平中越是追问,侍女越感到为难。

一次,他照例是在详详细细地倾诉了仰慕之情以后,又添上几句带着哭腔的话:“至少我想知道你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写亲热的话语,如果看了的话,请你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着回来说:“今天有回信了。”然后递给他一封信。平中激动万分,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急忙开封一看,只有一张小纸片,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刚才送去的“请您回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中的“看了”两个字撕下来放进信封里的。

就连平中都万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奚落,一时瞠目结舌。他和很多女人谈情说爱过,却没遇见过如此故意刁难、冷嘲热讽的女人。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尽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来说,女人如果知道是手中,很容易就喜欢上他,像侍从这样厉害地对待他的一个也没有。平中感觉就像被人用力打了个耳光一样,那以后很长时间再也没去找她。

以后的两三个月间不用去找那女人,现实的平中自然也就怠于去左大臣家问安了。偶尔去问候,回来时也不走到那边去了,他告成自己:“那里是要忌避的地方”,而迅速离开了。那以后又过了几个月,一个下着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家,夜深以后才出来。本来渐渐沥沥下着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回自己家使他不快,这时他忽然想到:如果在这样的夜晚去拜访那个人的话,会怎么样呢?虽然想想很可气,但上次她搞的那个恶作剧,虽说过分了点,却也用了点心思。也许对方这样使自己苦恼,是在表明不讨厌他,而是对他感兴趣吧。“可能是想让我知道‘我可不是像那些女人似的,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的人’,姑且还是坚持这种想法的好。”平中还是这样的自负,尽管被人那样苛待,也不引以为戒,不打算放弃。在这样大雨倾盆的漆黑的夜晚拜访的话,即使有着魔鬼一样心肠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动心。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个应该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早知道是您的话……”被叫出来的侍女透过黑暗,看到无精打采地站在挂着竹帘的漏雨的房间里的平中的身影,吃惊地说。

“很久不来了吧,我以为您放弃了呢。”

“不,怎么能放弃呢?男人遭遇到那种对待,会爱得更强烈。从那以后没再来,是因为我觉得总是纠缠不休也很失礼。

平中故作冷静,但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但我一天也没忘记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

“您要带信吗?”

侍女不理睬他罗里罗咦的诉苦,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没拿什么信来,反正她不会回信,写了也没用。姑娘,拜托你,哪怕就一小会儿,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着东西,请让我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就不能稍微可怜一下冒雨而来的我吗?”

“可是其他女官还没睡,现在不太方便……”

“我会等,不管到什么时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为止。今晚不见到她的面,我不打算离开此处。”平中一个劲地这样说。

“姑娘,拜托你了啊。”他像个磨人的孩子一样喋喋不休,抓住待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惊、半是害怕的眼神凝视着这个男人发疯似的脸孔,无可奈何地说:“那么您真的会等吗?如果等的话,其他人走了以后,我只能试着说说看。”

“多谢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还早着呢。”

“我有心理准备。”

“真的只是转达,以后的事我可不能负责嗅。”

“好的”

“那么,请站在那边拉门前面等,尽量不要让人看见。”侍女说完退入了房间。平中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渐渐地夜深了,可以听到人们准备睡觉的声音,不久夜深人静,女官们的房中寂静无声了。突然平中倚靠的拉门里面好像来了个人,喀啦一声响起了摘开门钩的声音。“果然来了”,他试着推了推拉门,门开了。平中感到像做梦一样,心想:“今晚她终于被我打动了,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兴奋得发抖,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从里面挂上了门钩。房中漆黑一片,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味。平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前进,逐渐地爬到了卧室附近,这时,他的手碰到了披着丝衣躺在床铺上的身体。纤细的肩头、姣好的头形,准是她没错。他触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觉她浓密的秀发像冰一样凉。

“终于见到你了啊……”

这实在使他喜出望外,就连一向对各种场合应付自如的平中,一下子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情不自禁地只是发抖。好容易说完这句话,就不停地喘息起来。他把双手从她的头发上移到脸颊上,使她的脸颊正对着自己的脸,想要看清她那据说很美的容貌,但不论脸和脸靠得多近,由于两人之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样凝视了一会儿,觉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这期间一言不发,默默地由着平中摆弄。平中来回抚摸着女人的整个脸颊,根据触觉想象它的轮廓,女人仍然柔软地伸展着身体,一动不动,她的无言令人感到无比顺从。谁知这女人一感到男人要开始动作,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边说“等一下”,一边挪开了身体。

“我忘了挂上那边拉门的门钩了,我去挂一下。”

“马上就回来吧?”

“哎马上……”

女人所说的拉门就是现在的隔扇,如果那儿的门钩不挂上,就有可能从隔壁房间进来人,所以手中无可奈何地放开手。女人起来后,脱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只穿着单衣和和服裙裤就出去了。这时平中宽衣解带躺着等她,虽然明明听见挂门钩时喀啦响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女人回来。隔扇就在不远处,她怎么耽搁了这么半天呢?刚才门钩的声音响了以后,好像听见女人的脚步声逐渐向远处走去,后来这屋里便没有一点动静了。他总觉得不大对劲,就悄声问道:“你关好了吗?如果…·。·”可是没人回答。

“如果…·”

他爬起来走到隔扇那边一看,这边的门钩开着而对面的门钩锁着。原来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间,从那边反锁上后,去了别处。

难道又被这女人给捉弄了吗?平中呆呆地靠着隔扇站在黑暗中。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引诱到自己的卧室,关键时刻却隐藏起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在这之前,她做的已经很过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议。事情好容易进展到这一步,就在今天,得尝素目倾慕之愿了,——尽管刚才抚摸她冰凉的秀发、触摸她柔软的面额的感觉还残留在手中——,在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党眼睁睁让她跑了。——已握在手里的珍珠居然从手指缝中滑落了。——想到这里,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泪。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女人起来去关门时,自己也应该跟着过去。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试试他有多高的热情吧。如果他由衷地为今晚的约会而感动,当然一刻也不会离开她的身边。而自己却躺着不动,让她一个人去,她一定很不满意。“稍微对他表示了一点儿热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还要多多惩罚他才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这样的恋人,还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这女人性情乖僻的个性来推断,估计她回来的希望不大,但手中还是不死心,时不时侧耳倾听隔扇那边的动静。最后终于回到睡铺后,也不马上把衣服穿上,一会儿抱抱、一会儿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头,还把脸贴在那枕头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卡时间一动不动地趴着。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就一直这样呆在这里,被人看见时再说。这样固执地坚持下去的话,她也不得不让步而返回来吧……”在笼罩着她浓郁香味的黑暗中,听着寂寞的雨声,他一夜没合眼。将近拂晓时,外面渐渐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平中觉得实在无脸呆下去,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这件事以后,平中对侍从君愈加认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还是以几分游戏的心态追求的话,从那以后却是完完全全地坠入了情网,不达目的不罢休。照这样热情高涨下去,眼看就会陷进那个人预备的圈套中的,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然而,除了托侍女带信外,想不出特别的好主意。只有在信的写法上呕心沥血,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反复为那天晚上自己的过失道歉。——虽然我也感觉到你会考验我,还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错误,我很懊悔。也许你觉得这证明了我对你的热情不足,但是,请你对从去年以来一直都不气馁的我稍加怜悯,再恩赐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样的机会好吗?——大意就是这些,是用尽了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写的。

不知不觉间那一年的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平中家篱笆上的菊花开始芬芳吐艳。

这位古今驰名的花花公子,不仅爱慕人间美色,也有一颗喜爱植物之美的心,特别是相当擅长栽培菊花。《平中日记》以“这男子还喜好在家里植花种草,种植最多的是美丽的菊花”为题这样写到:在一个美丽的月夜,一群女子趁着手中不在家偷偷地来赏菊,把和歌系在长得高的花茎上之后就回去了。《大和物语》中也记载有:住在仁和寺的字多太上皇即亭子院皇帝曾召见平中说:“我想在佛前种菊花,你献上好菊花来。”当时太上是叫住了正要恭恭敬敬地退出去的平中说:“你将菊花配上和歌献上,不然我不收。”平中诚惶诚恐地退下,从自家庭院里盛开的菊花中挑选了几株出色的,并为花配上了和歌。《古今和歌集》第五卷脉砍下>中附着“于仁和寺招赏菊花时奉诏作歌”序言的即是这一首。

秋去重阳过,菊残尚有时,花颜虽变化,花色却增姿。

到了他精心栽种的菊花都香消色殒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争中去本院的大臣家里问安,东拉西扯地陪大臣聊天,除他以外还有五六个公卿也在座。起初还很热闹,渐渐人们陆续都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剩下大臣和他两个人了。打算要回家的平中也想找机会退出来,但是只要剩下他俩时,时平总要谈论女人,这已经成了他们二人的习惯了。当时时平谈起与他相好的女人,然后又问道:“你最近没有什么收获吗?不必对我隐瞒。”时,他虽然心里很着急,但已失去了离座的好时机,只好又谈了一会儿只有在亲密的朋友间才会说的心里话。特别是平中不知大臣最近对他与侍从君的事是否耳闻,担心说出这件事会被大臣挖苦,心里惴惴不安,所以总是聊得不起劲。这时时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把坐垫从上座移过来,贴近平中说:“有件事想跟你详细打听打听一…”

“又来了。”平中想着,心哆嗲乱跳。时平轻薄地笑着说:

“哦,很冒昧地问你一件事,那个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家的夫人..回.回l

“哦,哦。

第02节

平中应着,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时平微笑的脸。

“那个夫人,你知道吗?”

“是……那个夫人吗?”

“别装糊涂,知道的话还是老实说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张张的样子,时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间说出这样的事,也许你觉得很奇怪,传说那个夫人是世上少有的美人,是真的吗?…你不要装糊涂……”

“没有,我没有装糊涂。”

原来不是自己所担心的侍从君的事,而是要打听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平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不行,不行,即使你隐瞒不说,秘密也会被揭穿的。”

两人之间进行这样的问答并不少见。经常是时平一开玩笑,最初佯装不知的平中,在时平一再的追问之下,就会改成“也不是不知道”,再进一步追问下去的话,就变成了“只是通过信”,“见过一次”,“实际上是五六次……”,最后就什么都坦白了。让时平吃惊的是,凡是社会上评价好的女人,手中几乎没有不染指的。今晚也是如此,在时平的逼问下,逐渐地语无伦次起来,嘴上拼命否定,脸上的表情却开始肯定,时平再一追问,他就开始慢慢地招认了。

“是这样,在侍奉那个夫人的女官中,我有个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女人。”

“嗯,嗯。

“是听她说的,那夫人是个漂亮得无与伦比的美人,年龄也就刚刚二十岁。”

“嗯,嗯,这些我也听说了。”

“可是,毕竟大纳言殿下已经很老了。——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吧。”

“是的,大概是七十七八岁吧。”

“这么说来,和夫人要相差五十岁以上,那么夫人真是太可怜了。虽然是世上少有的天生丽质的美女,而千挑万选的丈夫却像祖父、曾祖父那么老,想必心存不满吧。那女官说夫人自己也为此感叹,还对身边的人说过‘还有像我这么不走运的人吗?’也曾偷偷哭泣过。”

“嗯,嗯,还有呢?”

“还有,虽说不太应该,还是和她那样了……”

“哈哈哈哈…”

“您可以大概猜想到……”

“我也估计到可能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啊。”

“佩服。”

“那么,你见过她多少次呢?”

“要说多少次嘛,也不是那么经常见,也就一两次吧……”

“不要撒谎。”

“真的。靠着那个女官介绍,只有那么一两次,也没到特别融洽的程度。”

“算了,这个无所谓。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确实如人们所说的那么美。”

“是这样啊,这个么……”

“怎么样呢?”

“怎么说才好呢?”

平中故意逗他,一边忍着笑一边煞有介事地歪着头。

那么,这两个人所谈论的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和他的夫人是什么人呢?大纳言就是藤原国经,他是闲院左大臣冬嗣的孙子,权中纳言长良的嫡出长子。时平是这位国经的弟弟、长良的老三基经的儿子,所以他和国经是叔侄关系,但从地位来说,原太政大臣关白基经的长子、摄政家嫡子的时平要高得多,已经位居左大臣这一显赫官职的年轻的侄子瞧不起老朽的伯父大纲言。

国经在当时候来说是非常长寿的人,延喜八年以八十一岁高龄辞世,他生来就是个没有才干的老好人,好歹升到了从三品大纳言的位子,是托了长寿的福。由于曾当过太宰府权帅,所以被称为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实际上成为大纳言是延喜二年的正月,他七十五岁的时候。他惟一的长处,就是身体非常健康,精力非常人可比,以如此高龄却拥有二十几岁的夫人,还生了个男孩儿。附带提一下,在当今昭和时代,就在最近,有个六十八九岁的著名的老和歌诗人和四十多岁的某夫人谈恋爱,成为报纸和杂志大加渲染的桃色新闻,引起了社会上极大的轰动,这件事给人印象很深。这位老和歌诗人的知心朋友间,最常讨论的问题是他的体力是否能够受得了,有个好事的人曾悄悄地问过夫人,结果证实,夫人在那方面没有任何不满,我们再一次对老和歌诗人的精力又是羡慕又是惊讶。在现代社会中这种组合的性生活作为稀有之事尚且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像国经那样比老和歌诗人还要大八九岁的高龄,娶了比自己小五十岁的女人为妻,在从前的平安朝时代不就更是罕见的吗?

那位夫人是筑前的长官在原栋梁的女儿,也就是在五中将业平的孙女,这位夫人的准确年龄不详。和大纳言相差五十岁好像不大可能,但在〈地继物语》中有“年仅二十”,《今昔物语》中也有“二十余岁”的记载,因此可以认为是二十一二岁。虽不能说因为她祖父是业平,她就一定是美女,但由于她的儿子敦思也是个美男子,所以她大概也有着不愧为美人家族一员的容貌。时乎听到了这些关于她的传闻,还听说她有时背着丈夫招来情人,偶尔又听说那个情人不是别人,正是争中,所以他就起了野心:“如果这是真的,如此美女就不能交给瞒珊的老翁和官位低微的平中那样的人,必须由本大人取而代之。”恰巧手中这天晚上前来问安了。

正如以后要讲到的,不久时平的愿望就实现了,他顺利地把比自己小十岁的这位伯母从伯父那里夺过来据为己有。《大和物语》中记载了一首据说是这位夫人还是国经妻子时时平中送给她的和歌:

春野遍绿五味子,愿汝能做吾君实。

这里的“君实”是正妻的意思,尽管不知他多大程度上是真心说的,但既然写这样的诗句送给她,说明平中还算是认真的。他突然被时平揭穿了秘密,才慌慌张张地做了回答,其实说实话,他还有几分无法忘记这位过去的恋人。因为他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所以迄今为止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不计其数,大多当场就抛弃了,甚至已不记得她们的相貌和名字,但是和这位美丽的夫人虽说近来疏远一些了,却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眼下,追求侍从君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一门心思只想着那边,可是决没有完全和夫人断绝缘分。特别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时平这么一问,平中又重新想起了她。

“不,就像刚才说的,只见过一两次,说不太清楚,不过,她真的是相貌出众,名不虚传。”

平中虽然不由自主地撒了谎,还是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

“晤,这么说和社会上的传闻一样啦。”

“我就毫不隐瞒地说吧,那么漂亮的人真是罕见。我敢说,在迄今为止我见过的人当中,那位夫人是最漂亮的。”

“晤。”时平哼了一声憋住了气。

“那么,据你所知夫妻俩人的关系怎么样?和老人之间不太融洽吧。”

“啊,她曾含着泪水感叹自己的不幸,可是她也说过‘大纳言殿下是个特别亲切的人,非常珍惜我’,她的心情到底怎么样,真实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有个可爱的公子。”

“她有几个孩子?”

“好像只有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公子。”

“噢,那么是过了七十岁以后有的孩子吧。”

“是啊,可了不起呢。”

平中被时平刨根问底地打听关于她的事情,只要是他知道的都毫不吝惜地告诉了时平。平中心想,“诚然,不知今后是否还能遇上这样美丽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恋爱过了,已经知道了她的题力如何,和她的梦已做完了,并不是对她失去了兴趣,但是比起她来还是未知的女人好,——只有能不断使用手腕点燃自己热情的女人,才更为强烈地吸引自己。”渔色者的心理从王朝时代的缥绅到江户时代花街柳巷的老手,都是同样不拘泥于过去的女人。平中认为:“如果左大臣迷恋她的话,不管怎样还是让他更喜欢她一些。的好。”而且背着像大纳言那样的好人做出那种不义的事,不知别人怎样,他自己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虽说在跟别人的女人私通这一点上他算是惯犯,但看到那个可怜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翁,好容易获得了美丽的妻子,奉若至宝、心满意足的样子,竟起了恻隐之心。

顺便提一下,大纳言国经和平中之间除了这位夫人的关系以外并没有直接的深交。但在《平中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有一年秋天,因为一件小事国经派使者来平中家送信的时候,手中摘了一枝在庭院里盛开的菊花附在回信中。收到菊花的国经立即做了一首和歌赠给他。

老臣拄翁杖,无缘赏菊花。

平中也和了一首。

君使临寒舍,菊香正浓时。

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手中自觉摘了这老头儿最珍爱的“花”,而不无嘲讽地送了他那样的礼物吧。

从那以后,时平在宫里一见到国经,就赶紧圆滑地打招呼。对这位官位虽低,却是他伯父的老者表示尊敬按说也是应该的,只是时平自从把营公整下台以来,态度格外傲慢,在朝廷飞扬跋扈,从未把这位伯父放在眼里,谁知如今一遇到伯父就满脸堆笑,还假惺惺地说些关心的话,“您身体健康真是太好了,最近天气寒冷,没有受不了吧。”或是“当心不要感冒”等等。一天早晨天气非常冷,看到伯父大纳言冻得滴下了鼻涕,他悄悄地靠过去,提醒说:“鼻涕流出来了。”又小声说:“要是冷的话,应该多穿点儿棉衣。”

像一般长寿的老人一样,大纳言有点儿耳背。反问他:“棉衣?…”

“嗯,嗯。”时平点点头,又说了些老人听不明白的话。老人刚回到府里,左大臣派来的使者送来了很多雪一样白的棉花。使者传口信说:“像您这样快到八十岁还保持墨钱的精神,甚至超过年轻力壮的人,真令人羡慕。国家有您这样的朝臣真是可喜可贺,请您今后更加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然后放下了那些礼物回去了。两三天以后,从早晨就开始下起的大雪到傍晚已积了将近一尺,这时又有使者来,带口信说:“这样的下雪天您如何渡过呢?我想今晚大概会格外寒冷。……”说着把衣箱恭恭敬敬地搬了进来。又说:“这是从大唐国来的东西,是以前我家先代昭宣公冬天穿的,左大臣说他还年轻,没机会穿这样的东西,想让伯父代替先父穿用。”说完把箱子放下就走了,从衣箱里拿出来的是气派的貂皮大衣,散发着陈年的熏香味。

那以后时平又送了几次礼物。有时是锦缎、绫罗等纺织品,有时是从大唐国运来的各种珍奇的香木,有时是染成葡萄色、金黄色等等颜色的成套衣服,只要一有机会,时平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断地派使者来。大纲言并不怀疑时平有什么企图,只是满怀感激之情。往往人一到老年,只要年轻人说一点儿慰问的话,就不禁高兴得要掉眼泪,何况是生来就头脑简单、懦弱的国经。尤其对方虽是侄子,却是天下第一的人物,继承昭宣公的家业,是将来可能会成为摄政、关白的人,竟没忘了骨肉亲情,对一无长处的老伯父如此照顾。

“哑是长寿好啊。”

第03节

一天晚上老人用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夫人丰满的面颊说。

“我娶了你这样的人为妻,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的了,最近像左大臣这样的人都对我如此关心。……人真是不知道怎么会交到这样的好运。”

老人的额头感觉到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脸贴得更紧了,两臂搂抱着她的脖颈,长时间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两三年以前还不是这样,最近老人爱抚的方法变得执拗了,冬天时每天晚上片刻都不让夫人离开,整个晚上身体一点儿缝隙也没有地紧紧贴着夫人睡。加上左大臣近来对他表示了好意,老人感激之余不觉多喝了几杯,酩酊大醉之后进了房间更加固执地缠绕着她。而且这老人还有一个习惯,讨厌床上黑暗,尽量把灯弄亮。这样做是因为老人只用手爱抚夫人还不够,有时还喜欢退后一两尺的距离,仔细地欣赏她的美貌,为此,使周围保持明亮是很必要的。

“我已经是穿什么都没关系了,那些绵织品、锦缎就给你穿吧。”

“但是大臣说要殿下您当心不要感冒,……”一向说话声音很小的夫人,要让耳背的老人听见她的声音很困难,所以自然地对丈夫说的话就少了,特别是进卧室以后基本上一直不说话,所以这对夫妻之间很少互相讲枕边话,差不多都是老人一个人不停地说。夫人只是点点头或把嘴靠近老人的耳朵边说上一两句。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东西都是给您的。…我只要您这个人…”

听夫人这么一说,老人又让自己的脸稍稍远离妻子的脸,拨开垂在妻子额头上的头发,使灯光源脱地照着她的面容。这种时候,夫人总是感觉到老人骨节凸起的弯曲的手指哆嗦着摆弄她的头发,或是摩拳她的脸颊,她也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任由老人抚弄。与其说这是为了避开照在脸上的晃眼的亮光,还不如说为了避开老人贪婪的眼神的凝视。年近八十的老人有这样热烈的感情确实是不可思议,但这位以强健自豪的老人近一两年来体力渐渐开始衰退,首先在性生活上已显露出来,老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感到很焦急,比起自己的愉悦不能如愿来,更多的是感到对不起这个年轻的妻子。

“不,别这么担心……”

老人向夫人含蓄地表达了“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意思,夫人默默地摇摇头,反而觉得丈夫很可怜,她说:“上了年纪那是正常的,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违反生理规律勉强做的话,才对身体不好,与其那样,我还是愿意殿下您好好养生,健康长寿。”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

老人听了夫人温柔的安慰,更感受到夫人对他的体谅。他注视着再次闭上眼睛的夫人,心想:“到底她的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呢?”尽管她拥有如此的美貌,却和自己大五十多岁的丈夫结了婚,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她对自身的不幸并没怎么觉察到,这倒使大纳言总感觉自己欺骗了不懂世故的妻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了妻子做出牺牲的基础上。怀着这样的疑虑注视着她,老人越发觉得这张脸孔充满了神秘,不可琢磨。自己独占着如此的宝物,只有自己知道世上有这般美女,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意识到。老人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得意,甚至产生了把美丽的妻子炫耀给人看的冲动。反过来说,如果她真的像嘴上说的那么想的话——如果她对自身性方面的不满足并不介意,真心实意地希望年老的丈夫能够长寿的话,——对她的深厚情意自己回报什么才好呢?自己的余生能注视着这张脸度过,便可满足地死去,可是,让这个年轻的肉体和自己一起腐朽太可传也太可惜。凝视着被紧紧地搂在自己两臂间的这个宝物,老人不由产生了倒不如自己早日消失,给她以自由的怪念头。

“您怎么了?”

感觉到老人的泪水滴落到自己的睫毛上,夫人吃惊地睁开了眼睛。

“啊,没什么,没什么。”

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天以后,即那一年只剩下几天的12月20日左右,时乎又送来了许多礼物。使者转述口信说:“望大纳言殿下来年更加添寿,每当听说离八十大寿越来越近,作为亲戚的我们不胜恭贺。送上薄礼聊表喜悦之情,请您一定笑纳,迎接美好的初春吧。”附带还传达了时平可能要在正月的头三天来大纳言的官础拜年的意思。“大臣说,自己的伯父中有这样长寿的人是一族最大的荣誉,自己早就想和这位伯父好好地对饮,共享喜悦,一方面请教养生之术,一方面使自己也能像您一样健康,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过几天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这个正月是个好机会。自己以前每年都没有到伯父府上来拜年,觉得很对不起,从明年春天开始要重新来问安,为几年来的失礼向您道歉。大臣吩咐我来告诉您,头三天里大臣一定会来。”使者说完就回去了。

这个通知越发使国经惊喜。事实上,对平来这位大纳言家表达岁首之礼,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这个给自己很多恩惠的年轻的左大臣,由于自己是一族中的年长者,多次给我这一介老夫送来了大量财宝,这次又赐予了屈驾光临我家的荣耀。国经一整天寝食难安地想着对于左大臣的无法估量的思情要如何回报。他以前也想过,尽管我这里无法和大臣的府邪相比,但是哪怕只是一个晚上光临我家的宴会,我也要尽心竭力地招待,让他能够知道我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也好。但转念一想,他不会轻易来大纳言家的,提出来也没有用,只会成为笑柄,说我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没敢提出邀请,谁想到左大臣自己提出要来做客。

从第二天开始,国经的官邪突然热闹了起来,许多工匠进进出出。离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雇佣了工匠、园丁,进行府邪的修缮,庭园的整理。家里的隔板、柱子都擦得闪闪发亮,榻榻米、拉门、隔扇全部换新,挪动了屏风、慢帐,改变了客厅的模样。家臣、侍女长在指挥,这么不行,那么也不行,一个家具反复摆放好几次,一会儿让搬到那儿,一会儿让搬到这儿。庭园里掘起了树木,堵住了池水,拆毁了假山的一部分,国经亲自来到庭院指挥,在布置树木、石头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国经来看,这实在是一生一世的体面,使晚年热闹了起来,因此,这次的准备工作,哪怕倾入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预先来了通知,接下来初三这天,华丽的车子、骑马的队列开进了大纳言的官邪。为了不张扬,随从的人数不太多,但是,右大将定国、式部省的次官管根等,这些经常跟在时平身边效力的部下们,以及一些五品以上的公卿跟随来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时过后,客人们各自就座,宴会开始以后,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跳筹交错喝得格外热闹,主客观方都醉得很快,这也许是了解内情的定国、营根等人劝酒的缘故吧o

酒过三巡,时平说:“光喝酒没意思。”说完打了个手势,一个少纳言拿出横笛吹了起来。和着笛声不知是谁弹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边打拍子边唱歌。接着又搬出了筝、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还是从您先开始吧……”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谨,不然我们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谢,十分感谢…优朽已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八十年来头一次如此高兴……”国经带着醉意说。

“哈哈哈哈。”时平用他特有的朗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别这么拘谨,放开一些热闹热闹吧。”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说着,国经突然大声地吟了一首诗。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老人爱读《白居易文集》,乘兴背诵了一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的酒劲儿将要发作了。

“洛阳儿女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

人老了以后即便控制酒量也不行,大纳言本来就喜欢喝酒,若是平时喝多就喝多了,而国经今晚作为主人迎来了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敢有差错,所以尽可能地控制酒量,但心中涌起了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加上客人们频频敬酒,紧张的心情便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变得兴高采烈了。

“不,即使白发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极为羡慕啊。”

说这话的是式部省次官营报。

“虽说我也算是老人,过了年才五十岁,在您老来看就像孙子一样大,可我最近也明显地感到衰老了。”

“您这么说我很荣幸,可我已经老得不行了……”

“说不行是什么不行呢?”时平说。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这两三年以来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珑玲魏老奈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

有两三个公卿站起来开始跳舞,宴会逐渐达到了高潮。在这还是春寒料峭的良宵,客厅里热闹非常,沸腾着笑声、歌声、欢声笑语,人们解开上衣的领子,有的脱掉一只袖子露出衬衣,忘记了利法欢闹着。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的夫人一直透过帘子偷窥客厅里的情景。起初,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她的视线,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随着喧闹逐渐加剧,人们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那屏风也一点点地被折了起来,现在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对面隔着三四块榻榻米的地方,面对这边坐着,正好他前面放着灯架,所以尽管隔着帘子,还是一览无余。他那富态的脸庞由于喝醉了酒泛着红润,眉头不时神气地抖动着,笑起来很可爱,眼角、嘴边都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贵啊……”

“真是与众不同呀。”

旁边的女官们像是为了求得夫人的同感,悄悄地互相拉着衣袖感叹着,夫人用眼神责备了她们,可身体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又往帘子那边靠过去。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作为主人的国经露出乎常所没有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嘶哑,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亚于他。不过丈夫不愧为大纳言,并没有完全失态,他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端坐着,腰板挺直,即使醉了也威容不减,还不断地倒满酒杯,不停地喝着。

在管弦乐曲的间奏期间,大家都唱着宫廷歌谣催马乐,左大臣代美的嗓音和歌唱的技巧无人能比。一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们的感觉,时平是否真的具备音乐才能,并没有特别证明这点的记录。但是时平的弟弟兼平擅长弹琵琶,被称为宫中的琵琶……儿子敦忠也是不亚于博雅三位的弦乐名手,这样联系起来看,也许时千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这些妇人们偏爱吧。——夫人注意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起就不时往帘子这边瞟。最初还比较客气,偷偷地把视线投向这边,马上又装做若无其事,但是越喝眼神变得越大胆,竟明目张胆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着她这边。

左大臣大声唱着催马乐《我门乎》里的曲子,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毫不胆怯地直直注视着帘子。起初夫人对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还半信半疑,但现在已没有怀疑的余地,想到这儿,她感到自己的脸突然红了。左大臣衣服上醒郁的香味飘到了帘子这边,由此看来,她身上的熏香味儿也一定飘到了那边。说不定那屏风被折起来也是有人体察到左大臣的意思,特意那么移动的。左大臣似乎是想尽办法要看清帘子里她的模样,眼睛频频地朝这边探索、寻视。

夫人老早就意识到离左大臣座位很远的末席那边,还有一个男人也在偷偷地关注着帘子这边,那人就是平中。当然女官们也注意到他了,但是顾忌到夫人,也都避免谈论这个美男子,心里却在把他和左大臣比较,评论哪一位更算是美男子。夫人记得曾经有很多夜晚,在卧室的灯火摇曳的阴影里委身于这个男人的怀抱,但在这种明亮的场合,看见他在高官显贵中间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平中,在这样的客厅中也被仪表堂堂的时平的威严压倒,和别人一样显得逊色,没有了在幔帐深处,灯笼的柔光下相会时的扭力。虽然今晚人人都尽情欢闹,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独平中一个人心情郁闷,很没味地自己喝着酒。

这时时平从隔得很远的座位上叫他:“次官殿下,你今天格外沮丧啊,有什么心事吗?”

时平的脸上浮现出像淘气的孩子似的恶作剧的微笑,平中恨愤地斜眼看着他,勉强露出苦笑说:“不,没那回事……”

“可是你一点儿酒也没喝,多喝点儿,多喝点儿。”

“喝得够多了。”

“那么,好歹讲个风流故事来听听。”

“您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诸位?”时平环视一周,指着平中说:“这人讲色情故事特别拿手,大家不想让他在这儿讲讲吗?”

“好啊,好啊!”

“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第04节

大家鼓掌欢迎,平中窘迫得快哭出来了,频频摇头说:“请原谅,请原谅。”对平更加露骨地恶作剧似地强迫他说:“你经常讲给我听的,为什么在这酒席上不能讲?有不方便讲的人在杨吗?如果你实在不讲,我揭发好吗?我可要代你把前几天的那个故事披露出来了。”平中快要哭出来了,他反复央求似地说:“请原谅,请原谅。”

夜深了,还看不出宴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家胡闹得更加厉害了。左大臣又唱起了《榜之马》。唱完后跟起脚来向帘子那边送秋波。然后,不知是谁唱起了〈标屋》中的曲子,又有人唱起了〈峻家》中的曲子。然后大家都各自分散开,随便地胡叫乱嚷,谁也不仔细听别人在说什么。

国经更是醉得一塌糊涂。上半身歪着,好容易坐直了,还嘟嘟嚷嚷地吟着那句诗“玲珑玲珑老奈何”,也不管是谁,抓住身边的人就说:“老朽我只是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咱0此高兴的事八十年来……”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掉眼泪。尽管如此他还是令人钦佩,没忘了主人应尽的责任,在左大臣道完谢准备要回去的时候,让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赠品古筝,还拉过白栗毛和黑鹿毛的漂亮的马来送给左大臣。当左大臣踉踉跄跄地要离开座位时,自己也同样脚下不稳地站起来说:“殿下,殿下,对不起,请您留神脚底下。”还命令时平的车靠近房檐:“让车到这边来。”

“哈哈哈哈,这么看来还是我没醉,你才酩酊大醉了呢。”其实时平也已醉得神志不清,即使把车子完全拉近到栏杆这边,走到那里也有困难。刚走了两三步,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啊,这不行……”

“哎哟,您都走不稳了……”

“没什么,没什么。”时平说着要站起来,刚站起来马上又摔了一跤。

“哎呀,哎呀,连我都丑态毕露了。”

“看来实在是不能乘车了啊。”

定国一说,营根就附和说:“是啊,是啊。”

“干脆等酒醒了以后再回去吧。”

“不行,不行,打搅的时间太长了,主人家会为难的。”

“哪里,虽然我这里是个又乱又脏的地方,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希望您一直呆在这儿!”

不知什么时候,国经已挨着时平坐下,抓着他的手说:“殿下,殿下,老朽我可要强行留下您了,即使您说要回去,我也不让您走。”

“噢,您是说可以长呆下去吗?”

“岂止是可以。”

“但是,如果要留下我还必须有更特别一点儿的招待。”突然时平的语调变了,国经一看,他那刚才一直发红的脸变得苍白,嘴角神经质地微微抽动。

“今晚您已尽善尽美地款待了我们,还送了很好的礼品,但仅有这些,很抱歉,还不足以留住我左大臣。”

“您这么一说,我真是无颜以对了,老朽已竭尽了全力。

“您说已竭尽了全力,”不好意思,仅有那个古筝和两匹马,礼品还不够。”

“这么说来,除此以外您还想要什么东西呢?”

“即使我不说出来,您也能猜到呀人喂,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气嘛。”

“您说我小气我很意外,老朽想尽办法要报答您平日的恩情,如果您能得到满足,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献上。”

“什么都行吗?哈哈哈哈。”时平似乎有些难为情,但仍像往常一样仰天大笑,“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清说,清说。”

“如果真像你嘴上说的想对我平日的好意表示感谢的话……”

“是的,是的。”

“哈哈哈哈,尽管醉得没样儿,下面的话还是很难说出口。”

“您别这么说,请讲,请讲。”

“那当然是别说我的官邸,就是连皇宫里也没有,只有您老人家才有的东西。对您老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任何东西也不能取代的东西。是古筝呀马呀都无法媲美的宝物。”

“老朽这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只有一个!老人家,请把那东西当作礼品送给我吧!”时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愕然的眼睛。“请送给我吧,证明您并不小气。”

“哦,证明我并不小气。”若有所思的国经鹦鹉学舌地说。接着他走向围在客厅后面的屏风那边,很快地折叠起屏风,把手伸进帘子的缝隙里,突然抓住了藏在里面的人的袖口。

“左大臣殿下,请看。比老朽我的性命还重要,无论什么也不能取代的东西,胜过所有宝物的宝物,除了老朽的官邸哪里也找不到的宝物就是这个。”一直烂醉如泥的国经突然有了生气,笔直地站着,虽口齿不清,但仍很利落地、声如洪钟他说。只是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发狂了般的奇特的光辉。

“殿下,为了证明我并不小气,我送上这个礼物,请您收下i”

时平以及全场的公卿们一言不发,都心醉神迷于展现在眼前的意想不到的场景。——最初,国经刚一把手伸进帘子后面,帘子的表面就从中间鼓了起来,紫色、红梅色、浅红梅色等各种颜色重叠的袖口显露了出来。那是夫人穿的衣服的一部分,从缝隙里微露出一点儿,像是万花筒那样闪闪发亮、令人眩目的色彩,好似波浪起伏翻腾,更像是大朵的罂粟花或牡丹花摇曳生姿。那个宛如一朵花儿似的人勉勉强强地现出了半个身子,像是拒绝露出更多的身姿。国经缓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是要把她再往客人这边拉一拉,可是,这样一拉,她更是将身体向帘子里面躲。因为扇子遮在脸上,所以无法看到她的面容,就连握着扇子的手指都隐藏在袖子中,只能看见从两肩滑下的秀发。

“哦!”时手叫道,宛如从美丽的梦中解放出来一样,突然走到帘子旁边,推开大纳言的手,自己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子,‘认宰府长官殿下,这个礼物我就拜领了。这样今晚来得才有意义_衷心感谢您的礼物!”

“啊,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这才得其所在。该老朽我道谢才对!”

国经给时平让了座,来到屏风的这一边,“诸位,”他对呆然地注视着事情进展的公卿们说:“诸位,已经没有大家的事了。就算你们要等,恐怕大臣一时也不会出来。请自行回去吧。”

边说边再次展开已叠起来的屏风,围在了帘子前面。

接连发生意外的事情,使客人们大吃一惊,尽管这官邸的主人已说了“请回吧”,大家仍然没有马上动身要走的意思,看着主人兴奋之至的脸色,无法判断他是高兴还是伤心。

“请回去吧。”主人再次催促道,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但痛痛快快离开的人还是没有几个。即使勉强答应站了起来,大部分人还是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面面相觑,且走且留,或藏在柱子、大门的后面,非看到事情解决才甘心。

这些人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投向被屏风围起来的帘子那边的时候,屏风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时平不声不响地把袖子拉向自己这边。像刚才国经那样,半个身子探进了帘子,从后面抱住了这个花朵般美丽的身体。刚才在屏风外边闻到的微带甜味的香气扑鼻而来,浓郁的令人喘不过气。女人此时脸上还是遮着扇子。

“对不起,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请让我看看你的脸。”说着时平悄悄地从袖子里抓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把扇子放在膝盖上。帘子这边没有灯光,宴会席上的灯光被屏风遮住了,远远地照过来闪烁的光,在微弱的光亮中散发出香味的微白的东西,就是他初次见到的这个人的脸庞,时平对自己的计划顺利地进展到这一步感到了难以言表的满足。

“来吧,一起回我的官邸吧。”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女人被强行拉着,看上去还是有些踌躇,但也只是轻轻地稍做抵抗,就顺从地站起身来。

等在屏风外的人们原以为左大臣不会很快出来,可不大工夫他就把个色彩艳丽的东西搭在肩上走出来,衣服发出夸张的响声,大家又吃了一惊。往左大臣肩上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贵妇——一定就是这官邸的主人称为宝物的那个人。她右手搭在左大臣的右肩上,脸深深地俯靠在左大臣的背上,像死了一样显得十分疲乏,但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力量在走。刚才从帘子里露出的华丽的衣袖、衣襟和长长的秀发互相纠缠在一起,被硬拉着离开床铺的时候,左大臣的衣服和她的五彩华衣成为了一个整体,发出簌簌的响声,歪歪斜斜地走向房檐那边,人们一下子让开了道。

“那么,太宰府长官殿下,我就接受你的礼物回去了。”

“堤!”国经说,恭敬地低下了头,但马上又站起来喊道:“车子,车子。”说着自己先走下了台阶,两手高高地掀起车上的帘子。时平艰难地背着肩上又沉重又美丽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到了车子跟前,勤杂工、杂役各自手中举着火把,在摇动的火光中,定国、管根以及其他人加了把力,终于把这个庞大的东西从两侧举着放进了车里。国经在放下帘子时说了一句:“不要忘了我。”不巧的是车里漆黑一片,已看清她的脸,正想着至少也要让她听见自己告别的话时,从后面进入车里的时平的身子已完全挡在了他的眼前。

就在时平跟着夫人上车之后,有一个人把从车帘里露出来垂在地上的衬袍后襟举在手上,趁着混乱来到车边,把它塞进了帘子里,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平中。那天晚上平中在宴席上呆不下去,曾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可能是看到昔日的恋人要被时平硬拉走而坐不住了吧。他随手找了张纸,草草地写了首和歌。

无言一青松,有岩名挪跟,难言苦恋情,只好藏。心曲。

他突然出现在左大臣的车旁,在把衬袍的后襟塞进帘子的同时,偷偷地把那张叠成小块儿的纸塞进了夫人的袖子底下。

国经目送着时平的车载着夫人带着大量的随从走了,在此之前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是清醒的,可是等车子一消失,紧张的神经冷不丁地松弛了下来,体内的醉意发作了。他筋疲力尽地坐在栏杆下,然后倒在外廊的地板上就要睡,被侍女们扶起来送到睡铺那里,帮他脱了衣服,放好了枕头让他就寝,本人却全然不觉,立刻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脖颈有点儿冷,睁眼一看,已是拂晓,卧室中已微微发亮了。国经打了个寒战,心想:“为什么今天早晨这么冷?自己这是睡在哪儿?这儿不是自己平时睡觉的地方吗?”环顾四周,幔帐、褥子、以及它们散发的香味,毫无疑问都是每天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家的卧室,和平时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他和一般的老人一样,早上很早就醒了,经常是一边听着天明时分的鸡叫,一边像今天这样望着妻子甜甜的睡脸。可是今天没有抱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为什么呢?她去哪里了呢?国经想。有种奇怪的幻影一样的东西附着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东西一点点苏醒过来,随着早上逐渐变亮的阳光,那幻影的轮廓也慢慢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尽量想把那个幻影看做是醉酒之后做的一场噩梦,但冷静下来一回味,才发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是噩梦而是事实。

“欧歧…”

第05节

国经叫的是随时在隔壁屋里伺候的传女长。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过去是夫人的乳母,曾经随丈夫周期取歧次官去赴任的地方生活,丈夫死了以后靠着与夫人的关系来到这里,这几年在大纳言家做侍女。大纳言把年轻的夫人当女儿一样看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把这待女当成女儿的母亲似的,不用说夫妻间的事了,一切家庭事务都要和她商量。

“您已经醒了吗?”

港歧说着,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枕边。国经把脸理到棉睡衣的领子里冷淡地“啄”了一声。

“您感觉怎么样?”

“头疼,恶心,酒还没完全醒……”

“我给您拿点儿什么药来吧。”

“昨晚喝得太多了,喝了多少呢?”

“是啊,到底喝了多少呢?我从未见过您醉成那样。”

“是吗,醉成那样了啊。”国经抬起头来稍稍改变了语调,‘赞歧,今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睡…,”

“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去什么地方了?”

“是的。”

“你说‘是的’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吗?”

“现在有点儿想起来了…,夫人已经不在家里了吗?那不是做梦吗?…左大臣要回去的时候我硬是挽留。于是左大臣说‘仅有古筝和马匹还不够,要拿出更气派的礼物,你可不要小气啊’,于是我就把那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当作礼物送给了他。……那不是做梦吗?”

“真的要是梦就好了……”

国经忽然觉得有抽鼻涕的声音,抬头一看,额歧用袖子挡着脸,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那么,不是做梦吗?”

“请恕我大胆,不管您醉成什么样子,为什么要做出这种疯癫的事情呢?……”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

“可是,左大臣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夺取别人妻子的事吗?昨晚的事不就是个玩笑吗?今天早上一定会让她回来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派人去接的话……”

“这怎么可以呢?……”

国经又把头蒙在睡衣里,用很难听清的浑浊的声音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现在想想、虽然是带点儿疯狂的事,但做出这种事的心理,自己也不是不能解释。自己把昨天的宴会看作是报答平素左大臣的思情的绝好机会,一定要竭尽全力地招待,但另一方面,自己的能力有限,一心想着如果款待不能让左大臣满意,那就太令人惭愧和懊恼了。自己本来就有这种自责的心理——不能以如此简陋的宴会了事,有什么东西能让左大臣更高兴呢?——正在这么想时,左大臣说了那些话,还说“你可不要小气”,所以自己马上回应说,如果左大臣想要,无论什么都愿意奉献。其实左大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自己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昨天晚上左大臣一直朝帘子那边源。开始还有所控制,可越来越露骨,最后竟当着我的面儿路起脚来送秋波。……无论自己怎么衰老,头脑怎么迟钝,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些。……

国经回忆到这儿,想起了昨天那个时候自己感情的微妙变化。看到时平那种让人无法容忍的行为,他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反而有几分高兴。…

为什么自己会高兴呢卜…为什么不感到嫉妒却感到满意呢…·伯己许久以来就为拥有如此罕见的美貌妻子感到无上的幸福,说实话,也为社会上对这一事实漠不关心感到一丝遗憾。自己有时也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这种幸福,让人羡慕他。因此,看到左大臣以不堪艳羡的神情向帘子里频送秋波,自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己如此衰老,官位也不过是正三品大纳言,然而自己却拥有连年轻力壮的美男子左大臣都没有的东西,不,恐怕连是宫里的皇上后宫里都没有如此的美女。自己每次这么想时,都会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可以炫耀炫耀,而实际上自己另有苦衷。这两三年以来,自己在生理上已开始失去作丈夫的资格,在这种情况下,——不努努力的话,——越发觉得对不起妻子。自己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也逐渐感受到,有个像自己这么衰老的丈夫是女人的不幸。社会上有很多为本身悲惨的命运而伤心的女人,—一地去可怜她们就没有止境了,可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别说是左大臣配不上她,以容貌和品格来说她都可以做皇后了,而丈夫却偏偏是个没有能力的老头儿。自己最初尽量装作看不到她的不幸,但随着深刻地了解了她的完美无缺、不同寻常后,不得不反省像自己这样的人独占她这种人简直是深深的罪孽。自己虽然认为天下没有像自己这么幸福的人,可妻子是怎么想的呢?即使自己对她再珍重、再疼爱,妻子的内心也只会更为难,决不会感谢我。无论自己问什么,妻子都不清楚地回答,没办法了解她的内心,也许她在怨恨长寿的丈夫,心里诅咒他:“你这个老头儿还是早点儿死了的好。”……

自从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就常想,如果有合适的对象,能把这可怜又可爱的人从现在这种不幸的境遇中解救出来,给她真正的幸福,就把她主动让给那人也行。反正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早晚会是这种命运。女人的年轻和美貌是有限的,为了她还是早一天这么做的好。如果让她等自己死去,还不如当作现在就死了,给她幸福的后半生。就像把心爱的人留在世上而自己死了的人,会从草叶后面一直注视这个人的未来那样,自己虽然活着,却抱着和死人同样的心情生活。如果自己那样做的话,她也会第一决了解到老人的爱情是多么具有献身精神。只有在那一天的黎明,她才会为这老人流下无限感激的泪。她会以在故人墓前叩拜的心情,哭着感谢自己说:“啊,这人对我是多么的好,真是个可怜的老人啊。”自己隐身在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暗中看着她流泪,听着她的声音,比起活着被这个可怜的人怨恨、诅咒来要幸福得多。……

昨晚看到左大臣那纠缠不休的举动时,平素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些想法随着醉意的发作逐渐涌了上来。这个人是否真的那么喜欢自己的妻子呢?如果是这样,自己平日的梦想或许会实现吧。如果自己真心想实行这个计划,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这个人才是具备那些资格的人。从官位、才能、容貌、年龄等所有方面来看,这个人才是适合自己妻子的对象。这个人真的能给她以幸福。

就在自己心中萌发出这些想法的时候,左大臣表现得如此积极,所以,自己毫不犹豫就决定了。没想到自己的心愿和左大臣的心愿不谋而合,这使自己十分感激。一是能报答左大臣的思情,二是能向这个可怜的人赎罪,想到这些,自己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并立刻采取了那样的行动。……在那一瞬间也曾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说:“你这样做可以吗?就算是报恩也太过分了吧。……

借着酒劲儿做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醒来后不会痛心疾首吗?为了你爱的人献身是可以的,可是你果真能忍受以后的孤独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既然已确信无疑,就应该借着酒劲断然实行,虽然活着但随时准备死的人怎么还会害怕孤独呢?……就这样强迫自己嘲笑那些畏惧的念头,终于让左大臣抓住了她的衣袖……

国经现在虽然彻底查明了昨晚自己采取那种行动的动机,但丝毫也没有因此而减轻心里的郁闷。他静静地把脸理在睡衣里,全身心地沉浸在紧逼而来的悔恨之中。啊,我做了件多么轻率的事……就算说是要报恩,也没人会做出把。动爱的妻子让给他人这么愚蠢的事吧。……这种事情如果被世人知道,只会成为笑柄。……

就是左大臣也非但不会感谢我,还会暗中嘲笑我吧。至于她,也许不会理解这种出于狂热的感情所采取的行动,反而会怨恨我的薄情吧。……实际上,像左大臣这样的人,无论多么美丽的妻子也能寻求得到,而自己要是失去了她的话,还有谁会来呢?想到这儿,发觉自己才最需要她,死也不应该放弃她…作晚一时兴奋,以为不会觉得孤独,但今天早上醒来才几个小时已是如此难熬,今后这种寂寞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怎么能忍受得了呢?…咽经一想到这儿,眼泪就啪喀啪略地掉了下来。俗语常说老小孩,八十岁的大纳言像孩子呼唤母亲一样号啕大哭。

被人夺走了妻子的国经为思念和绝望所折磨,那以后三年半里发生的事情,将会在后面关于滋干的段落更详细地提到。现在暂且转换笔端,叙述一下那天晚上往车里扔进“无言一青松”这首和歌的平中的情况。

平中虽然不像国经那么痛苦,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尝到了某种苦涩的滋味。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去本院的官邻问安的时候,左大臣向他问起了许多关于那位夫人的事,自己得意忘形之余无意中说了出来,想起这件事,他不得不恨自己考虑不周。他自负地以为“只有我才是当代第一好色者”,加上做事欠考虑,因此屡次在时平巧妙的煽动下,老老实实吐露了真情。如果预想到时平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自己也不会说的。他也曾担心精于此道的左大臣知道了夫人的情况后,会不会乱来,但转念一想他并不是自己这种官位低下、无足轻重的人,人家毕竟是朝廷的重臣,不会轻率地晚上出来游荡,偷偷潜入别人家,进到夫人的卧室里去的。那只是区区一个左兵卫的快乐,这么一想就安心了,可是完全没料到他会使出那种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抢走别人妻子的大手笔。在他看来,妻子瞒着丈夫,丈夫瞒着妻子,做出格的事情,度过危险的关头,偷偷地享受兴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幽会,才是恋爱的乐趣。利用地位和权势强抢属于他人的东西是毫不含蓄的俗事,丝毫不值得骄傲。左大臣的做法岂止是践踏别人的体面和社会规范的旁若无人的行为,也是无视友情,不仁不义之举,只能说他不具备真正好色者的资格。平中越想越不快,虽然他很懒,但作为一个有女人缘的男人,他洒脱、不拘小节、为人和善、很少拘泥于某件事,但这次时平前所未闻的所作所为,使他气得不得了。

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本来他对那位夫人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恋爱要深,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许两人的关系还能进一步发展,但是一贯风流的他对这位老好人大纲言产生了恻隐之情,不愿再继续这种行为,所以尽量忘记她、疏远她。当然时平不会了解他的心理,时平的行为使平中的苦心白费了。平中以前罪孽,至多是偷偷地和大纳言的妻子发生肉体关系,偶尔和她见上几个小时,而时平只给了大纳言一点点恩惠,就使老人醉得糊里糊涂,把老人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轻易地据为己有。平中和时平的做法,对老人来说哪一个更残酷就不言自明了。现在乎中对于自己过去的恋人被硬生生地拉到了他难以接触的责人那里,感到无法排遣的愤键,那么老大纳言的不幸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了。而且老人蒙受这样的灾难是因为平中对时平说的那些无聊的话。平中知道使老人陷入不幸的元凶是自己,但老人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也不知该如何向老人道歉。

人都是自私的,在乎中看来,他也明白老人比自己可怜得多,但一想到最上当的人是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虽说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内心深处还没有忘记她。说得更清楚些就是虽然暂时忘了她,但一了解到时平对她抱有好奇心,马上就要失去的兴趣又猛然复活了。去年的那个晚上以后,时平突然开始接近伯父大纳言,不断地讨他欢心,平中不安地注意着这个过程,暗中猜测时平的意图,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正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那个宴会,自己也被要求随他同去。

那天晚上平中可能是有预感吧,总觉得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很郁闷。他觉得左大臣让自己参加这个宴席一定有原因,宴会一开始,酒就喝得非常快,左大臣和一帮捧场的人联合起来灌醉了老头儿,左大臣又是频频地向帘子那边眉目传情,又是不断地对平中说些莫名其妙的挖苦话,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看到时平像个淘气包一样眼睛发亮,醉脸上放着红光,又叫、又唱、又笑的样子,就越发觉得重大的危险正在迫近帘子里的那个人,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往日的爱情又复苏了,而且越来越强烈。当时平间人帘子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离开了座位,不久当她被带上了车要离去的时候,便走到车边,不顾一切地把和歌扔了进去。

那天夜里,平中和随从一起跟着车子,陪同左大臣回到官评,然后一个人脚步沉重地沿着深夜的街道往家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思恋之情就加深一分,平中希望她下车的时候能看上自己一眼,但这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想到她已和自己永远地隔绝开来了,就更燃起了依依不舍的念头。他自己也惊讶得不得了:“自己还如此地爱着她吗?对她的热情为什么这样无法消除呢?”大概平中的思慕之情,是由于夫人成了他难以触及的鲜花而百;起的。也就是说,夫人是老大纲言的妻子的时候,无论何时,只要他愿意两人就能重归于好,而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为此感到惋惜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

附带说一下,前面提到的平中作的“无言一青松”这首和歌在《古今和歌集》里按作者不祥记载,“无言一青松”一句变成了“念被常磐山”。另外《十训抄》中认为这首和歌的作者是国经,文章是这样写的。

时平公乃极为骄横之人,伯父大纳言国经之妻室者在原栋梁之女也,阴谋使之为己妻,成敦忠之母,国经卿慨叹不已,然惮于世人评述,力所不及也。

念彼常磐山,有岩名挪跟,难言苦恋情,只好藏心曲。

此和歌乃国经卿其时所作。

确实如此,作为和歌,比起“无言一青松”来感觉还是“念彼常磐山”格调更高,而且如果认为是国经写的话,悲哀之情会更深,推敲这个问题已超出了这篇小说的范围,就不管是谁写的了吧。只是正像这里所说的,因为时平是打定主意带走了夫人在原氏,当然第二天早上也不会让她回到大纳言那里去,非但如此,还让她住在预先装修好的正殿最里头的一间屋子里加以宠爱,以至于第二年很快就生下了后来成了中纳言敦忠的男孩,终于世人也把这位夫人尊称为“本院夫人”了。软弱的国经看到这种情况也没能怎么样,据《今昔物语》记载,他“又妒又悔又悲又恋,世人皆知乃其自愿所为,然内心甚是怀恋”,过着郁郁不乐的日子。平中更是不能释怀,一有机会就偷偷地向现在已是左大臣妻子的夫人大胆示爱。《后撰集》第十一卷(恋歌三)里写有:“此女在大纳言国经朝臣家时,平中曾与之私下约定永结同心,后此女忽被赠于太政大臣(时平),无法互通书信,其有一子年仅五岁,玩耍于本院西配殿,唤之,写于其腕上回:与母看之。平定文。”

海誓山盟今安在,新人不见旧人悲。

其中记载的这首和歌就是最好的证据,在这首和歌的后面,还有一首题为培歌作者不祥)的和歌值得注意。

一切随缘无由定,梦里不知身何处。

由于国经和平中的关系,所以不难想象时平如何毫不松懈地戒备新夫人的身边,提防有人靠近的情景,但平中还是避过戒备的眼睛,成功地让个幼童传送和歌。这个幼童就是《十训抄》里写的“此女之公子,年仅五岁”,《世继物语》里也记载有“写于公子腕上”,夫人在原氏和国经之间生的男孩,便是后来的少将滋干,大概只有这个小孩在母亲被带到本院的官础以后可以在乳母的陪伴下自由进出,而不加追究。机敏的平中很早以前就留意到这点,巧妙地讨好这个小孩,一天这孩子来到本院的官邸,在母亲住的正殿的西配殿玩耍的时候托他传递的吧。他想尽办法要接近她,一有空闲就到这附近转悠,可能是突然之间没有现成的纸,或者是担心纸反而会丢失吧,就在少年的胳膊上写下和歌,夫人看了以前的情人写在自己孩子胳膊上的和歌,哭得很伤心,然后擦掉了那些字,把应答和歌照样写在孩子胳膊上,推着孩子说:“去让那人看”,自己急忙隐身于幔帐后面。

平中用这种方法托小孩送和歌给得宠的左大臣夫人不止一次两次,《大和物语》中还记载着他写的其它和歌。

宿命难卜真情在,昔日恩义君忘却。

夫人好像也写了应答和歌,不幸没有流传下来。然而即使能够互通文字也不能会面,那样痴情的平中也渐渐失去了希望,认为不可挽救而死了心。这个好色之人的心就再次转向了以前的另一个恋人侍从君。说起这个人,她作为左大臣家的女官也同样住在本院的官邸,所以夫人那边既然毫无希望,作为平中也不会因空手而归就垂头丧气地退缩,恐怕他也曾想过,在这种时候如果不把那个人弄到手,自己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但是不止一次地捉弄自己的侍从君现在更不可能轻易地喜欢上平中。如果那时候平中即使被玩弄,也不失去热情一心一意地追求她,考验就一定会通过而得到她的许可,可是由于中途又走上了歧路,惹得对方不高兴,闹起了情绪,现在不管平中说什么,对方都非常冷淡,根本不接受他。

一个恋人被别人夺走了,又遭到另一个恋人的断然拒绝,平中为了面子,拼命地向侍从君哭着道歉,由于过程很烦琐,在这里就不赘述了。读者们应该很容易想象到,自尊心非常强,对于让男人焦急抱有特殊兴趣的侍从君像以前那样,甚至是加倍地对平中施以苛刻的考验,平中格外坚忍地承受了一次次的考验,无论如何都让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终于平中的愿望也实现了,得以享受和这个长久以来倾慕的对象幽会了,但那以后这个喜欢捉弄人的女人仍不改旧习,动不动就想出别出心裁的恶作剧来拿他开心,在这个没达到目的就回去的男人身后又伸舌头又做鬼脸,三次当中必然会有一次这样做,最后平中也急得发了脾气,心想“该死!真可恶,总是被她捉弄,对这种女人怎么还不死心呢?”几度下决心,几度又屈服于她的诱惑,总是如此重复,在《今昔物语》和《宇治拾遗物语》中出现的那个有名的逸闻,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的事情吧、听说这个逸闻在已故的芥川龙之介的著作中曾出现过,所以可能有许多读者已经知道了,只是为了那些没看过那本书的人,我再讲一下这故事的概要。

故事是这样的,平中想法设法地要找出侍从君的毛病,他想:“要是能找到这女人尽管是无可非议的美人,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的证据的话,沉迷于此人的梦就会酿,也就能厌弃她了。”这么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个办法:“虽然她是个容貌如此美丽的人,但从她身体里排泄出来的东西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污物,因此就想方设法地要偷出那女人的便盆,看看里面的东西,这样自己想到她的脸虽很美丽,可却排出这么污秽不堪的东西,就会很快厌烦她了。”

顺便说一下,笔者不知道那时候的便盆是什么样子。《今昔物语》中只说是个“盒子”,《宇治拾遗物语》中说是“皮盒”,可能通常是用皮革制作的盒子吧。那种地位的女官们在盒子里解完手后,有时也会让女仆去丢掉。于是平中就去那所房子附近藏在隐蔽处,等收拾盒子的仆人出来。一天,有个女仆把那个盒子用黄褐色的染布包着,用红纸上画着画儿的扇子遮着出来了。她十七八岁的年纪,发型很可爱,头发的长度比衬衣短两三寸,穿着霍麦色的薄衬衣,激里激遏地提着深色的和服裙,平中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来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突然跑过来,伸手去拿盒子。

“哎呀!你要干什么?”

“请你,请把这个……”

“哎呀!你知道这个是……”

“哎,我知道,请你给我。”

趁着女孩儿发呆的工夫,手中很快地抢过盒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第06节

平中极其珍重地把那个东西夹在袖子里逃回自己家,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先恭敬地把它搁在地上左看右看。想到这是自己深深迷恋的人使用的容器,觉得立刻打开盖子可惜了,就更加仔细地欣赏它,这不是个普通的皮盒子,而是涂着金漆的好看的盒子。他再一次把它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还掂了掂它的重量,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种类似丁香味的难郁香气扑鼻而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往里面一看,只见下半部沉淀着香料色的液体,里面有三条圆圆的、大拇指那么粗的、两三寸来长的暗黄色固体。怎么看都不像那东西,散发出格外薄郁的香味,试着扎在木头片儿上一点儿,拿到鼻子跟前一闻,酷似一种叫做黑方的尊香——把沉香、丁香、贝香、檀香、黎香等熬炼在一起制作的香料的味道。

《今昔物语》中描写到:“刺入其中置于耳边嗅之,乃黑方妙不可言之醒郁香气,一切皆出乎意料,觉其非寻常之人,每每见此物,对伊倾慕之心狂热不已。”总之,本来想找到她不过是个平凡人的证据就死心,反而产生了相反的结果,哪里谈得上轻易地厌烦她。平中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把盒子拿到跟前,试着呷了一小口里面的液体,也是浓郁的丁香味儿。平中又把扎在棍子上的东西放了一点儿在舌头上,味道苦中带甜。仔细地用舌头咂摸,看起来像是尿的液体可能是丁香煮出来的汁,看起来像是屎的固体可能是用甘葛汁熬炼山草树和亲香使之凝固,放在粗大的毛笔杆里挤出来的,虽然他看穿了她的巧妙用心,但想到她在便盆上就下了这么多工夫,费尽心思让男人为她神魂颠倒,觉得她是个十分机智的女人,果然不是寻常之人,因此很难死心,恋慕之情惟有更加深而已。

人的运气一开始转向环的方向,就不知道会环到什么程度,就连手中在闻了侍从君便盆的味道以后,无论去哪里,恋爱都不成功,全都接连不断地失败了。何况侍从君变得越来越傲慢、残酷,他越是狂热,对他的态度越是冷淡,每当稍有新进展就又冷冷对他,可怜的平中终于因此生了病,郁郁而死。——《今昔物语》中说:“平中迷恋此人,不见心不甘,遂生疾郁郁而终”,不过,在这里不能漏掉的是,据《十训抄》记载,侍从君本来是乎中的女人,时平又来横刀夺爱。于是笔者想象,本来这女人就是在本院的官郧服侍的女官,恐怕时平早就对她下手了,平中不知是不知道呢,还是在知道的情况下,结成了三角关系。因此便盆事件以及待从君对他所做的种种的恶作剧也许是背后操纵她的左大臣出的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杀死乎中的可以说就是时平了。

笔者前面提到了平中的卒年是延长元年或六年,确切时间不详。按《今昔物语》的说法似乎平中死于时平之先,而《后撰料注释中又怀疑乎中活得更长一些。孰先孰后姑且不论,时平夺取国经之妻四五年后,于延喜九年四月四日故去,年仅三十五岁,则是确实无误的。

对于这位左大臣盛年早逝,众人皆以为是其所积恶业之报。其中最大的报应便是管公的怨灵作祟了。管公先于延喜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毙于发配之所,延喜六年七月二日,与时平共谋向天皇进营公谗言的右大将大纳言定国死去,时年四十一岁。延喜八年十月七日,时平一伙的参议式部大辅营根死去,年五十三岁,据说他是被化为雷神的管公之魂激杀的。下面就讲述一下管公变为雷神报生前之恨的传说中与时平及其一族相关的故事。

营公第一次显灵是在他死去那年夏天的一个月明之夜。五更过后,天色还未大亮。延历寺第十三世座主法性房尊意正在四明岳上凝神于三密观想时,忽听中门有敲门声,开门一看,见是已亡故的管丞相站在门外,尊意掩饰住心中的惊异,恭敬地让人佛堂,问道:

“殿下深夜光临敝舍,有何见教?”

丞相灵魂答道:“鄙人生逢浊世,蒙受小人谗害,身遭左迁发配之罪,心实不甘。为报仇雪恨,变成雷神,盘旋于都城上空,欲图接近风闻。此事已得到梵天、四王、阎王、帝释、五道冥官、司令、司录等的许可,因此无可忌惮之人,推高僧法术甚强,深恐为高僧扶制,务请看在多年交往的份上,即便朝廷宣诏,也万万不可应诏降魔。鄙人特为此事,由筑紫前来拜访。”

尊意道:“诚如所言,自古以来贤者为小人陷害之例不可胜数,非殿下一人之命运。既逢无道之世,怀怨恨报复之心莫不浅薄,还望打消此念。然殿下与愚僧素有交谊,既求诸于愚僧,理当万死不辞,拒接圣旨。无奈天下皆王立,愚僧亦王之子民,如若数次宣诏,愚僧将拒诏二次,第三次只得从命了。”

话音刚落,丞相脸色突变,凶相毕露。尊意请他吃石榴,他一把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碎,使劲吐到门框上,刹那间门框成了一条火舌,尊意结洒水手印,大火才熄灭了。

其后不多时,整个洛阳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冰雹铺天盖地,宫中到处落雷,满朝文武惊恐万分,四下躲避。有的大声哭泣,有的一心念经,只有时平一人拔剑指天,申斥雷霆。暴风雨无止无休,以至于鸭子洪水泛滥。尊意在第三次宣诏时,不得已奉旨入宫,施法力收住了雷电,解除了皇上之忧。据说尊意在宫中做祈祷时,皇上梦见不动明王在火焰中高声念咒,待睁眼一看,原来是尊意在诵经。

大概是尊意的法力屡次使用而渐渐失效的缘故,五年后,即延喜八年的十月,普根朝臣被雷击死。时平从九年三月开始卧床不起,省丞相冤魂常常在他枕旁现身,并不停地念咒语,家人召来阴阳师和巫师,作各种法事,治疗,针灸等等,都没有丝毫起色,似乎只有等死了。万般无奈之下,聘请了德高望重的圣僧来施展法力。这圣僧非当时闻名天下的净藏法师莫属。

这位净藏圣僧是文章博士三善请行第八子,其母是弘仁天皇的孙女。早在昌泰三年营公还是右大臣,与时平明争暗斗时,清行曾写了一句“明月之目,无由见睫上之尘,什尼之智,不能知囊中之物”呈给营公,暗喻明年必有灾祸降身,宜及早辞官保身之意。净藏自幼聪颖过人,四岁读千字文,七岁要求出家,十二岁上被字多上是看中,成为上皇的出家弟子。其后,上皇诏命他上睿山登坛受戒,师从去昭法师学习密教。传说他天生多才多艺,显密二教自不必说,还精通十余种学问技艺,如医道、天文、音律、相面、管弦、文章、卜巫、占卦、舟师、画师、诵经等等,在乐曲等各种技艺方面也无人可比肩。

在左大臣恳请之下,这位净藏前往时平府时,见时平已面呈死相,便断言此乃定业所致,无论施何法术,也难逃一死。然而禁不住病人和家属的一再恳求,只好诵经祈求上苍保佑。恰巧净藏之父清行也去探望,坐在病人枕边。在净藏一心祈祷下,由病人两耳中飞出青龙,口吐火焰,对清行说道:“只因鄙人生前未听从阁下劝告,才遭此左迁之罪,郁郁而死。现得到梵天、帝释的许可,得以变成雷神向陷害鄙人的人报仇伸冤了。可是,令郎净藏以法力阻碍我报仇,欲降伏于鄙人,实出乎意料之外,乞求阁下务必阻止令郎继续作法。”

清行闻听胆战心惊,当即命令净藏中止祈祷,净藏刚离开房间,时平便咽了气。

字多上皇听说此事,十分不悦。因此,净藏以赎罪之心,隐居于模川的首楞严院三年之久,每日修炼,苦行。世人都认为时平之死是恶有恶报,无人同情,而且,报应不止限于时平一人,还秧及子孙后代。他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八条大将保忠于承平六年七月十四日死去,年四十七岁。三子中纳言敦忠——为新夫人在原氏所生,死于天庆六年三月七日,年仅三十八岁。按说保忠活到四十七岁,在那时还不算早死。其实他是过于恐惧营公作祟而得了病,招来验者诵药师经时,错把经中一个词句听成“缢死汝”而气绝身亡的,当然也不能算是正常死亡。

此外,时平后代中有一女当了字多天皇的女御,竟也是以短命告终。另有一女子仁善子与酸甜天皇的皇太子保明亲王所生的康赖王,相当于时平的外孙,也仅五岁便夭折了。

只有二子富小路右大臣显忠于康保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以六十八岁的高寿而毙,这是少有的例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一向敬畏管公之灵,每晚在院内遥拜天神。而且持家严谨,清正廉洁。在位六年间,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从不前呼后拥,也不带随从;吃饭时不用奢侈的器皿,只使用陶碗;也不用桌几,将托盘置于榻榻米上用餐;洗脸、洗手不用脸盆,而是让人在墙根搭个小棚,放一桶水,里面放个长把舀子,每天早上,仆人只需将水桶里倒满水,要洗手时,他自己舀水来洗,从不使唤下人。由于他的品行端正,一直仕途顺达,官至右大臣,后来又被封为正二品。他的后人中,像三中寺的心誉、兴福寺的扶公等入了佛门者皆平安无事,升至大增都或权僧正的高位。出家者中,还有敏忠纳言之子右卫门佐佐理,以及佐佐理之子若仓的菩提房文庆等,他们皆因皈依佛门而起祸避害。总之,昭公只有长子时平的后裔衰败下去,其四子忠平不仅官至从一品摄政关白太政大臣,而且一门皆出人头地,执掌重权。据说这是因为营公被发配时,当时的右大办忠平暗地里同情管公,不与兄长勾结,时常给发配的地方传送消息,而结下友情的缘故。

时平之三子敦忠是三十六歌仙之一,人称本院中纳言,或批把中纳言,或土御门中纳言等等。他以百人一首中的“与君相识后,心中添忧烦,莫若不识君,心静一如前。”为人所知。正如岭昔物语》所记载的那样“此权中纳言乃本院大臣之妻在原夫人所生,年四十,俊美风雅,品行端正,深为世人喜爱”。他与时平不同,是个温和善良的人物,而且继承了曾祖父的血统,还是位多愁善感,热情洋溢的诗人。但是据《百人一首一夕谈》里的记述,夫人在原氏从国经毛邪被时平带走时,已怀上了敦忠,可见敦忠的确是国经的骨血,然而夫人是到了本院之后生产的,所以是作为时平之子抚育的。果真如此的话,敦忠便是少将滋干的胞弟了。不过,笔者尚未找到《一夕谈》记载的出处,或许是当时世间的传闻也未可知。

这敦忠于天庆六年早逝后,一度博雅三位成了管弦乐班不可或缺的人物了,只要三位有事不能来,当日的演出便中止。老臣们听说后,无不叹息“敦忠在世时,三位从未受到器重过”。由此一事可谁知,敦忠之死为世人所惋惜,他不仅和歌优秀,还颇通管弦之道。

参议藤原玄上之女,资为皇太子保明之御息所,还是左近少将时的教忠曾当过传送二人情书的信使。因此缘分,亲王去世后,御息所便与敦忠结合了。敦忠对这位御息所十分爱恋,曾对她说:“我家一族皆短命,我也活不长。我死之后,你会嫁给那位文范吧。”

文范是民部卿播磨郡守,曾当过敦忠家的总管。御息所说:“怎么可能呢?”

“肯定会的。我会从空中看着你们的。”

后来的发展果然如敦忠所预料的那样。

时平的子孙们苦恼于天神作祟,惶惶不可终日,从保忠之死可见一斑。敦忠也自知难享天年,早已认命了。

除上面所述的御息所外,敦忠还有几位相好的女子。《续敦忠歌集》大部分是恋歌,其中与斋宫雅子内亲王赠答歌居多。可以想象他与雅子内亲王交往的时间很长。在《后撰集》卷十三恋歌五里,记载了斋宫嫁到伊势去时,敦忠的和歌以及下面的内容。

西四条前,斋官还是少女时,就曾盼望在斋宫出嫁的决日之晨,将自己的愿望插在神枝上。

伊势海浪涌千寻我情深深不见底还有,他对被他称为“梳妆匣殿下”的小野宫左大臣实赖之女心仪已久,终未能如愿,在某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写了一首歌送给她。

思念一年复一年今年依然空耗过却被其父右大臣发现,愈加无由相会,于是又写了一首:

何时能将满腔情不用信笺面君诉他和季绳少将之女右近也有交往。此女在宫中任职时,二人多有唱和,后来该女回乡后,便不再收到敦忠的赠歌,女子写歌给他。

信誓旦旦难忘怀如今誓言又安在敦忠还是未写一字,只送了只雉鸡给她,女子又写来一首:

栗驹山上雉鸡美怎比相思负心人此外还有长子助信之母,即参议源之女,《敦忠集》中称之为“长夫人”或“佐理母”的女人。不知她是否属于上述那些女人。佐理是他的次子,不是与行成和道风齐名的书法家佐理,据《敦忠集》所载,佐理之母生下他后死去,所以他被寄养在二夫人处,乳名“东儿”,“东儿”二岁时,敦忠去看望他时,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吟了下面这首歌。

衷情未诉伊人去留下东儿尤可怜

这位佐理后来出家之事前面已叙述过了。

平中、时平及其子孙们的情况大致如上所述。那位可怜的老大纳言和他的夫人在原氏腹中的滋干,后来的境况又如何呢?

国经除滋干外还有三个儿子,按家谱所排顺序,长子敦忠,次子世光,三子忠干,四子保命。其中忠干之母不是在原氏,而是伊豫守未并之女,这一门的后裔绵延不绝,世光和保命却无后人,也不知他们的母亲是何人。如果滋干在那个事件时是五岁的话,便是老大纳言七十二三岁时的孩子。国经活到了八十一岁,难道在这期间又生了三个孩子吗?也许是家谱按等卑排列,颠倒了长幼顺序,那么世光以下三子或早于滋干,或是同时出生的庶子也未可知。这么说来,国经在娶相差五十岁的在原氏为妻之前又是和谁结为夫妻的呢?那女人难道没有生育吗?这种种疑问无处可考。另外滋干有从五品上左近少将的官衔,生育有亮明、正明、忠明三子,这些儿子的母亲也不甚明了,而且三人都没有后代。再说滋干的名字在公卿辅任里也不见踪迹,他何时当的从五品不得而知。家谱之外的零星记载还有《大和物语》里的:

“女人写给滋干少将。宁为情死两相知若有人问莫承认少将写给女人:

生命短促如朝露情愿与君共生灭在《后撰集》卷十二恋歌三中,作为藤原滋干的记载有,“夜晚去和女人幽会,次日滋予必写和歌给女人,要其发誓不变心。山盟海誓心不变此生来世永相伴以上都是人们所熟知的,此外,末流传于世的有古阁文库所藏的抄本滋干日记,这抄本残缺不全。另外还有二三个抄本,都不是全本。大致从天庆五年春天开始断断续续七八年间写成的。仅仅从流传下来的那部分内容看,几乎都是表露恋母之情的。

滋干的生母即敦忍之生母已不用赘述。那么滋干的母亲究竟活了多大年纪呢?据《拾遗集》卷五贺部所载的源公忠那首“千秋万代永繁昌”贺词来看,多半是为滋干之母五十寿辰而作的。但据滋干的日记中记述,敦忠死后第二年,即天庆七年时,这位母亲还健在,即她的第二任丈夫时平死后第三十五个春秋,她当时应为六十岁左右,滋干是四十四五岁。滋干到了这般年纪,仍念念不忘母亲,时常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也是在清理之中的。当时,他只是个五六岁的幼童,被允许出入本院的宅邸,而到了七八岁时,由于种种俗世的规矩限制而不能再去了。后来尽管知道母亲健在,却一直不能相见。如果从未见过母亲倒也罢了,却是在刚刚记事时留下了母亲的记忆,又遭遇了母亲被拐到别的男人家去的事件,所以对母亲依恋之情就非同寻常了。再说他母亲是稀世美女,曾经亲手在他的胳膊上写过和歌,烙印就更加深刻了。更何况明知母亲还活在世上等等。这样想来,滋干的日记似乎是由于恋母之情无从排遣而写成的。现存的日记虽然只是片断的,那些残缺的部分想必也全是对母亲的憧憬吧。不,或许滋干四十二三岁前后,愈加思母心切,才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笔,想把这一切写下来的吧。虽说叫做日记,其实是从自助与母亲生离死别,不久父亲又去世的,充满悲伤的少年时代,一直写到四十年后,天庆某年的一个春天,一天傍晚去访西报本的敦忠故里时,与母亲不期而遇的经历,可以说更像是一篇小说。

按照日记来想象的话,滋于对母亲的记忆是4岁左右时,一点点积存下来的。最初的记忆十分源俄,淡如霞烟。关于发生那件对于他自己,对于父亲国经都是一生的大事件的那天夜晚——母亲被本院的大臣带走的那个夜晚,他丝毫不记得了,只是不知何时听人告诉他,母亲已离开自己家了,就伤心很大哭起来。告诉他这件事的也许是老诗文鲢读,也许是乳母卫门。当时他每夜都是乳母抱着人睡的,大概是乳母被哭闹着要妈妈的滋干弄得没办法,就哄他说:

“乖乖地睡吧,你妈妈虽然不在家里,可是就住在不远的地方,你要是听话,就带你去找妈妈。”

年幼的滋干高兴起来,问道:

“什么时候带我去?”

“过几天吧。”

“真的吗?”

“当然的真的了。”

“一定带我去,别骗我。”

每天晚上滋干都是在和乳母重复这些对话之后才入睡的。连孩子幼小的心里都在怀疑是在哄他,然而,乳母真的把这件事跟鲢歧说了,一天,职歧牵着他的手领他去看母亲了。可是这么重大的日子,他已经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像旧电影胶片那样断断续续的,前后不连接,有的地方很不清晰。在这些影像中,时常浮现出来的,是蹲在本院宅邸的回廊栏杆旁,无聊地看着院中景致的自己幼年的身影。

他知道母亲就在回廊那边的寝室里,自己是为了见母亲而等在这里的,总是等了半天后,职歧从那寝室里出来,向自己招手。母亲很少到门口来迎自己。每次一见他进来,总是一把将他抱到膝上,抚摩他的头,吻他的脸颊。

“妈妈。”

“和子。”

母亲紧紧抱住他。但是因为他太小,母亲从没有跟他过谈很多话,只是三言两语而已。他想要把难得一见的母亲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所以在母亲怀抱里时,拼命想看清母亲的模样,可是房间昏暗,而且浓密的头发遮住了母亲的脸庞,宛如佛龛里的佛像一般,从来没能仔细看真切过。他常听传女们说,像母亲那样秀美的人实在少有,可是自己怎么也弄不清到底是如何漂亮。只是闻着母亲衣服上那股特有的熏香味儿,被静静地抱在母亲怀里时的感觉十分的舒服,甚至回家之后,沁入他身上的香气还二三天不散,仿佛母亲附身了似的。

幼年时的他,惟—一次真正见到母亲的美貌,是第一次为平中传递恋歌时的事。记得那是个红梅盛开的春日,他正在西配殿外廊上和几个女童值戏,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喂……你见过你妈妈了吗?”男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于想说“还没有……”,又怕这么回答不合适,就一声不吭地瞧着那个男人。他后来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那张脸并不陌生,常常在家里见到的。

男人见滋干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几分,又问道:“还没见到妈妈吧?”然后,弯下腰对他耳语道:

“和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聪明。你要是想见妈妈的话,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愿意听吗?”

“什么要求?”

“你跟我来一下。”说着拉着滋干走到离女童们稍远的地方。“我想给你妈妈写首和歌,你替我带去好吗?”

鲢读和乳母曾嘱咐过滋干不要对别人说去看妈妈的事情,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一个劲地说:“不用担心这一点,我和你妈妈很熟,如果你帮我带歌去的话,你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等等,就这样连哄带骗他絮叨了半天,终于使滋干同意了。

男人见滋干点了头,又夸奖道:“和子真聪明,真聪明。”然后,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说:“到这边来一下。”

他拉着滋干来到一个房间的屏风后面,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说道:“站着不要动。”

说着他把滋干的袖子挤到了肩头,在滋干的小臂上刷刷地写下了两行和歌。

写完后,还不松开滋干的手,等到墨子透,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说:

“好了,让你妈妈看看你胳膊上的这些字。一定要找没人的时候,……明白了吗?”

滋干点了点头。

男人又叮嘱了一遍:“记住只让你妈妈看,不要让别人看见。”

第07节

后来滋干像往常那样在回廊上等到港歧朝他招手,一进到母亲的幔帐里,他就被母亲抱在了怀里,他叫了声:“妈妈。”就持起袖子让母亲看他胳膊上的字。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屋里光线太暗,就来到帐子外面,把滋干放到地上,将他的胳膊伸到亮处,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干很奇怪,母亲根本不问他是难写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忽然滋干觉得眼前滴落了什么,抬头一看,母亲眼里噙满泪水,茫然凝视着前面。就在这一瞬间,滋子觉得母亲简直是美丽非凡,从窗户射进来的日光,正好照在母亲的脸上,一向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轮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母亲意识到孩子在看她,慌忙掩饰地将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这样一来,滋干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从母亲的睫毛上落下来的冰凉的泪珠,滚下了自己的脸颊。

滋于清楚地看见母亲的模样尽管只有这一瞬间,母亲那楚楚动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觉却长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一生都不能使他忘怀。

母亲这样和滋干脸贴脸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母亲是在哭泣,还是在思考,滋干都回忆不起来了。后来母亲叫侍女端来一盆水,亲自擦去了滋干胳膊上的字。母亲在擦拭的时候,显出很惋惜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印在脑子里后才擦去的。然后母亲又像刚才平中那样,搭起儿子的袖子,在刚才擦去字迹的地方,写下了同样长的文字。

开始滋干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屋子里没有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两三个待女,她们都是母亲信赖的人,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滋干虽然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自己的胳膊上写字,但是不记得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说不定母亲是默默地写的。

“少爷。被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去把你母亲写的东西给那个人看。他肯定还等在那里呢。你赶快到刚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干回到西配殿这边来一看,果然那个男人正在外廊边等得着急呢。

“喂,有回信吗?——乖孩子,真聪明。”

他飞奔过来,兴奋地说道。

滋干后来才知道,当时自己成了母亲和平中之间恋情的传递者,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侍女们和被歧早就知道此事了,攒歧同情平中,教给平中这个联络方法的也许就是她,因为滋干记得后来又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被歧不仅在场,而且是她给滋干擦掉的,一边擦还一边说:“擦掉真可惜。”

滋干记不清在胳膊上写了几次字,只记得还帮平中带过几次信。滋干把信交给母亲,母亲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动情了,甚至偶尔流露出厌烦的神色,以至于滋干觉得为平中带信成了一种负担。而手中也渐渐不再来了,不久滋干也不能去见母亲了,因为乳母不再带他去了。每当滋干说想见母亲时,乳母就说:“你母亲快生孩子了,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当时母亲的确是怀孕了,但是,滋干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缘故。

就这样滋干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对他来说,所谓‘揭亲”,不过是五岁时只看了一眼的那张泪眼朦胧的面容的记忆,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觉,而且这记忆和感觉四十年来在他的头脑中被滋养培育,越来越被美化,被净化起来,与实物的差距越来越遥远。

滋干对于父亲的回忆比母亲晚一些,大概是从他不能与母亲相见以后开始的吧。

因为在那之前和父亲亲近的机会非常少,而那以后父亲的存在突然间鲜明了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完完全全被心爱的人抛弃的,孤独可怜的老人。母亲不惜为平中的歌流泪,但是,滋干从没听母亲说过她对父亲的真实想法。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滋干从没跟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也一次也没有问过“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且,无论援歧还是其他侍女,竟然都同情平中,没有人谈论国经,惟独乳母卫门是个例外。

我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被歧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来传递情书后,更加憎恨踱歧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跟这些事有关系。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唤。”

母亲出走之后,父亲懈怠公务日渐增多,常常整天足不出户,病低怄的躺着。看起来非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怎么谈得上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于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更瘦得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地坐在枕头旁,父亲瞧了他一眼,滋干一哆瞟,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百来。

这对儿父子互相对视着,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觉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片母亲的内衣、单衣、外套等等。突然父亲问道:

“和子还记得这些吗?”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着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和子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亲切的,寻求同感的口气问道。滋于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咕峻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门心思,执拗而认真地盯视着滋于,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晤”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了吧。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技子绽开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子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许是他不让待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西斜的太阳光照下的父亲,那柏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味着什么。

看样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王遍。

“和子。

父亲看见了少年。

“我来教和子背诗吧。这是唐国的一个叫做白乐天的人作的诗。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说的背就行了。和子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亲让滋于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开始父亲还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学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若庭前雪

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倡

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

影沉明月中

郡斋自今后

谁伴白头翁

滋于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题为“失鹤”的一首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于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做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底气不足,不能拖长声音,因此他的吟诗技巧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一句,“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谁伴白头翁”一句等时,笼罩着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父亲见滋干将这首诗背下来后,对他说:“背下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长的。”

这首更长的诗就是题为《夜雨》的诗——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远乡,我所感之事,郁结在深肠,乡远不得去,无回不瞻望,肠深不得解,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宋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亲时常挂在嘴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滋干不知道是什么题名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赢不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倾酒须入肠,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干也断断续续跟着学了一些。父亲有时悄然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攒歧已不在府里了,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于只记得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都是尽心竭力,照顾周到的。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的过量饮酒,经常加以劝阻。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喝点酒也没什么,只是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子一样,温顺地说:

“让你费心了。”

老年不遇的父亲本来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了,以至每天以酒为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态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出格,难怪乳母这么担忧。父亲在乳母劝阻时,老老实实地道歉,可是,转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诗,又是哭闹,甚至时常半夜三更跑出去,两三天不回来。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待女们忧虑地叹息着,还派人出去悄悄寻找过。滋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也非常心疼父亲。然而,过了两三天,有时是父亲自己悄悄回来,溜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也有时是被人见到,带回家来的。有一次父亲倒在远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发现抬了回来,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肮脏不堪,简直像个乞丐。乳母见了非常吃惊,“哎哟”叫了一声,眼泪扑籁滚落了下来,父亲十分难为情地垂着头,一声不吭,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头扑在被褥上。

“这样下去不是发疯,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这么念叨。谁想到嗜酒如命的父亲,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十分了解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戒的酒,这件事是乳母告诉他的。

“你父亲最近真令人钦佩,每天都在安静地念经。”

也许父亲不堪对母亲的思念,才借酒浇愁,可是又发觉酒终归无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的慈悲吧。可能是受到了‘讲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这首白诗的启示,这是父亲去世一年前,滋干七岁左右时的事情。这一时期,父亲的狂暴性渐渐消失了,终口呆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经书,或请来某寺高德之憎讲佛法。因此,乳母她们都舒展了愁眉,高兴地说:“老爷总算平静下来了,可以放心了。”可是滋干还是不敢接近父亲,觉得他有些可怕。有时乳母感觉佛堂太静了,就对滋干说:

“少爷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爷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胆地走到佛堂门口,跪在门边,轻轻把拉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正面墙上挂着菩贤菩萨的画像,父亲寂然端坐在画像前。滋干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父亲既不念经,不看书,也不烧香拜佛,只是默然坐着。

“父亲在干什么呢?”

一次滋干问乳母。

“那是在修不净观呢。”乳母回答。

第08节

所谓不静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只是告诉滋干:简单地说,修不静观,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快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且,于是,对于曾经眷恋的人不再眷恋了,所看见的美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看,好吃,好闻,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了。你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这段时期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内亮着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往里一看,父亲和白天一样在打坐。滋子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时,和昨天的情形一样。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被好奇心驱使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门拉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忽见父亲摇晃起双臂来,烛台的灯火也随之忽闪着。父亲的动作极其缓慢,滋干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父亲晃动了一会儿后,一只手扶他,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滋干这才明白,上年纪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晃动的话,一下子站不起来的。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也不回头,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正是秋季,院内月光皎洁,虫声瞅瞅,当滋于随便穿了双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里时,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白霜,恍然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蹒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动。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滋干,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径直出了大门,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跟着父亲忽隐忽视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儿父子外一个人影也没有,月光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渐的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丛生的野草。草丛中恬噪的虫声,因二人走近而停歇下来,待二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野草,两只袖子都被露水儒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

父亲走到一座桥头,过了桥,并不继续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边,穿过沙土地,朝下游走去。走了有一里多路,来到一块有四五个土馒头的平地上,士馒头的土还是柔软的新上,顶上插着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经文。有的没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围了个栅栏,用石头堆成五轮塔,还有更简单的,只在尸体上盖了块苇席,放一束花作为标志。其中有的坟头上的塔牌被大风刮倒了,刮走了土馒头的士,露出了尸体。

父亲好像在寻找什么。来回转悠着,后面的滋干几乎快要挨上父亲了,不知父亲意识到被人跟踪没有,从开始就一直没有回过头。一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突然跳出草丛逃跑了,而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仿佛正异常紧张地专注于什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住了,滋干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就在这个瞬间,滋干眼前呈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刹那没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着的是什么,然而凝神细看,才渐渐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尸。他是从四肢和皮肤颜色判断出是年轻女户的,长发连着头皮整个脱落下来,面部溃烂得只剩下一个肉团儿,腹部流出了内脏,上面爬满了姐。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看见这般恐怖景象时的感觉可想而知,滋干吓得竟忘记了扭过脸去,忘记了逃走,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仿佛被捆在那里似的呆立不动。而父亲却静静地走到尸体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子上。接着又像在佛堂打坐那样,凝神沉思,时不时看一眼尸体,半闭着眼睛冥想起来。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深深的寂静,除了阵阵微风刮得芒草刷刷响之外,只有显得格外刺耳的虫鸣了。看着影子一样孤独坐着的父亲,滋干仿佛被引入了奇特的梦境,可是周围刺鼻的尸臭,又使滋干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不知这里——滋干的父亲看女尸的场所在什么方位,大概到处都有这样的坟地吧。当时天花、麻疹等传染病流行时,死人很多。人们一是怕传染,二是无法处置,便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尸体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盖了事,这里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父亲对着尸体冥想的时候,滋干躲在一个坟头后面偷看,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高挂中天的月亮开始西斜,坟头上塔牌的影子长长地横在地上时,父亲终于站起来,走上了回家的小路。滋干又和来时一样跟在后面往回走,过了小桥,来到芒草地时,父亲突然开了口:

“和子,…梆子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里干什么吗?”

父亲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小路中间等着滋干走近。

“我知道和子在跟踪我,我是故意装着不知道的。…”

见滋干默不作声,父亲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

“和子,我不会骂你的,你跟我说实话,今晚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噎。”滋干点了点头,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担心父亲,所以…”

“和子以为我疯了吧?”

父亲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几声,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光是和子,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并没有疯。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以便使你放心。……你想听听吗户

就这样,父亲和滋干并肩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跟他进行下面那些话。当时的滋于根本听不懂父亲说的话,他的日记里记录的并不是当时父亲所说的内容,而是多年后,长大成人的滋干加入了自己的解释,即佛家的所谓不静观。笔者不请佛家教理,不知能否无误地表述出来。笔者为此专门拜访过平素承蒙眷顾的天台完某炮学之上,还跟他借阅了参考书,然而越看越觉深奥难解。幸好在此不必深入讲解,所以只讲述一下与故事相关的方面。

据笔者所知,通俗解释不静观的书籍,有慈镇和尚,亦称为胜月房庆政上人所著的《闲居之友》一书。此书收录了《往生传》和《发愿集》所遗漏的往生发愿者的传记,名僧智识的选话等。看了其上卷中的“怪仆役僧偷闲修不静观的故事”,“某怪人野地看尸发愿的故事”,“青楼女尸的故事”,下卷中的“皇室之女修不静观的故事”等便可大致了解所谓不静观为何事了。

现仅举书中的一个故事为例。

从前,有个在比睿山的某上人处做仆役的僧人。他为上人做各种各样的杂役,平素对主人十分恭敬,做事一丝不苟,忠实可靠,所以上人非常信赖他。这个僧人每天一到傍晚就不知去向,第二天一大早才回来。上人听说此事后,猜想他一定是每天晚上去报本那种地方冶游,内心憎恶起他来。又见他早晨回来的样子,显得特别静默,总是满眼含泪,不愿见人,就以为他是在为女人伤心,而且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上人和其他人都深信不移。可是,有一次上人派人跟踪了他,结果他去了莲台野。跟踪的人感到非常奇怪,就跟着他走进野草丛生的野地,见他来到死人身边,或闭目,或睁眼凝神念起经来,有时念着念者竟放声大哭,一整夜都是这样,拂晓的钟声响起时,才慢慢抹去脸上的泪水往回走。跟踪的人也被感动得泪涟涟的。见差使这副模样,上人便问怎么回事,差使回答说,怪不得那僧人每次都是一副悲伤的样子,原来是这么这么回事,每天晚上他都去做那件神圣的事了,而我们却妄加猜疑,实在是罪孽。上人一听,惊讶万分,从此以后对这仆役僧另眼相待,尊敬有加。一天早晨,这仆役给上人端来粥时,上人见四周没人,便问道:

“听说你修不静观,是真的吗?”

“哪里,那是有学问的了不起的人修的,像我这样的人哪配呀。”

上人又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愚僧内心一直觉得你很不简单,你什么都不用隐瞒我了。”

“那就恕我冒昧了。其实深奥的东西我并不懂,只知道一点儿皮毛而已。”

“那你且看一下此粥,试试你的修行。”

于是,仆役将粥碗盖上,闭目凝神,过了一会儿,掀开盖子一看,米粥都变成了白虫子。上人见状哭泣起来,恳求仆役一定要将此修行传授给他。

——以上是“怪仆役僧偷闲修不静观的故事”,《闲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实为难得之事”,天台大师也在《次第佛门》中说“即便是愚钝之人,至家边见到腐烂尸体,也易成就观念”,这仆役僧或许也学过此书吧。《摩何止观》中说讲“观”时有一句“山河皆不净也,衣食亦不净也,饭似白虫衣如臭皮”,那仆役俗的观念也于此文暗合。另有天竺国之比丘也说“器物如骷髅,饭如虫衣如蛇”;唐国之道宣律师也说“器乃人之骨也,饭乃人之肉也”。无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这些人的说教,却在实行这说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般人即便达不到这仆役僧的境界,能够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五欲就会渐渐消失,达到内心清净的。——“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贪欲精美衣食,厌恶粗食敝衣,尽管程度不同,都是轮回之因。(中略)实为徒劳无益,在梦幻的世界中长眠不醒,可悲可叹。”

“某怪人野地看尸发愿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大概情节是某人在野地里看见一丑陋女尸回家后,脑子里总是出现女尸的影像,与妻子相拥入睡时,摸着妻子的脸,觉得那额头、面颊、嘴唇等无不与死人相像,于是醒悟到世事无常。书中说“读了《摩何止观》,为人死身腐,终抬骨化烟而悲叹,然未读此文之人,竟能自动发愿”,就更加难得了。

要问究竟何为修行,就像禅师坐禅那样瞑目沉思,将意念专注于一事。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乐的产物,产生于不净不洁的液体,用《大智度论》中的话说,“身内的欲虫在人们交合时,男虫为白精,如泪而出,女虫如赤精,如唾而出,二虫随骨髓如唾泪而出”,是这赤白二液融合为自己的肉体的。其次出生时要从一个充满臭气的通道出来,生出来后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里呼出臭味,腋下出着粘汗,体内积存着粪。尿、脓、血和油脂,内脏里塞满污秽之物,各种虫子聚集在里面,死后尸骸被野兽噬咬,被飞禽啄食,四肢分解,内脏外流,臭气熏人,恶臭散到五里之外,皮肤变成黑紫后,比狗的尸体还丑陋,总而言之,要想成此身从出生之前直到死后都是不净的。

《摩河止观》这本书里,论述了这些思索的顺序,人体的不净由来于种子不净或五种不净等等,解释得非常详细。书中还细致描述了人死之后的尸体变化过程。第一个过程叫做坏相,第二个过程叫做血涂相,第三个过程叫做脓烂相,第四个过程叫做青瘀相,第五个过程叫做埃相,还未观透这五相时,一味倾心恋慕他人,一旦达观之后,刚才还感觉美的事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堪忍受,恰似没有看到大粪时尚可吃饭,一旦闻到了臭气,便恶心得难以下咽就是一个道理。

然而有时,只是独自一人静坐,思考这些道理,想象变化的过程,仍然难于体会的时候,偶尔要到放置死尸的地方去,亲眼观看《止观》中所写的那些现象的发生,也是其中一个方法,上面讲述的仆役增就是进行了这个实践。那僧人每天夜里去莲台野,不止一遍两遍,而是反复无数次观察尸体的变化,将坏相。血徐相、脓烂相牢记于心后,回到室内,只要端坐冥想,便历历如在眼前。不仅如此,即使是众人眼中的美女,在这行者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由腐肉和脓血装填的皮囊,因此,试验修行功效时,常找来一美女,让其坐在眼前,凝神静观。修成此功的行者,活生生的美女不仅在行者自身眼里变得丑恶不堪,就连第三者看来也变得同样丑恶了。那位仆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时,米粥化为一堆白虫即是这种情况,就是说,不静观修成正果时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根据少将滋干的日记记载,他的父翁老大纳言也是修的不静观,老大纲言由于那失去的鹤——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难以忘怀,不堪断肠之痛,为打消这幻影而起了这个念头的。那天夜里,父亲给滋干讲了许多,从解释什么是不静观讲起,讲到想要忘记对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记眷恋之情,拂去印在心底的那人的美貌,断绝烦恼才修行的,自己的行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这正是在修行之中。

“这么说父亲并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亲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滋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常常选择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无目标地跑到野地里的坟场去,专注于观想,天亮时再悄悄回来。

“那么父亲已经想明白了吗?”

“没有。”

父亲站住了,望着挂在远处山端的月亮,叹了口气。

“难哪。成就不静观,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的呀。”

后来,无论滋干问什么,父亲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一直到了家都没有再开口。

滋干夜里跟着父亲走这么远的路,这是仅有的一次。父亲早就瞒着别人去干这种事了,恐怕后来又去了几次,但父亲既不想带滋干去,滋干也不想跟父亲去了。

那么,父亲跟还不懂事的幼童谈论自己的心事,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滋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和父亲谈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当然大部分是父亲在说话,滋干在听,父亲的语调最初很沉重,带着令少年感觉压抑的沉郁感,但说着说着,渐渐变成如泣如诉的语调,最后竟变成了哭腔。在幼小的滋子看来,忘记对方是个小孩,不择对象的倾诉内心的父亲,是很难成就此观念的。恐怕不论如何修行也是徒劳的吧,这使滋干感到恐惧。他不能同情因怀念所爱之人而日夜烦恼的父亲,不堪苦恼而求助佛道的行为,但又不能不为父亲感到怜悯和痛心。他对于父亲不去努力保存母亲美丽的印象,将母亲比做令人作呕的弃尸,想象成那样腐烂丑陋的东西,不禁怀有近似愤怒的反抗心。在父亲说话时,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说出:

“父亲,求求你,请不要玷污我最喜爱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过了十个月,第二年夏末,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他最终从色欲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脱没有。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经那样眷恋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顾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贵、豁然地死去的,还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样,未能得到怫的拯救,再次被所爱的人的幻影缠绕,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烧着炽热的爱情咽气的呢。——滋于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说明父亲内心激烈斗争的结局,然而父亲的死法绝不是人们羡慕的那种平静的往生。由此来推测,滋干觉得自己那时的猜想好像没有错。

从一般的人情来说,对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怀的丈夫,会把爱转移到妻子给他生的孩子身上的,以此来缓和无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亲不是这样。在他看来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话,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包括她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对她的怀念。父亲对母亲的爱恋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著。在滋干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没有跟他和蔼地说过话,但是话题仅仅限于谈及母亲时,除此之外,就是个冷冰冰的父亲。父亲满脑子都是母亲,以至于无暇顾及孩子,然而滋干不仅不觉得父亲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对孩子越来越冷淡,似乎把滋干全都忘记了。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因此,有关最后一年中的父亲的精神生活,父亲虽然没有对他讲过什么,但是,从父亲又恢复了酗酒,从父亲尽管把自己关在怫堂里,墙上却不见了菩贤菩萨的画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不再诵经文等等可以略见端倪。

关于老大纳言临终前一段时期的精神状态,笔者很想找到更详细些的资料,可是在滋干的日记中没有得到,所以,从前后的情况来判断,只能这样认为,他最终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爱的人的美丽幻影打败,怀着永劫的迷惑死去。也可推论出,这件事对于老大纲言本人来说虽是非常痛苦的结局,但对于滋干来说,父亲没有冒读母亲的美丽而死去,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老大纳言去世后的次年左大臣时手死去,以后的四十年间时平一族接连不断地衰败下去,已如上述。天子经醋酸、朱雀到村上,世道变迁,除藤原氏和管原氏的荣枯盛衰之外,还有种种有为转变。有关其间滋干在何处,如何成长,升到少将之位的情况,由于滋干的日记忙于叙述母亲的事,无暇谈及自己而无法了解,但从所记述的事情来推断,父亲死后的几年,他大概是被乳母领养的。还知道那位叫做唯歧的老诗女,后来去了夫人那里,成了本院的待女,以后她再没有在日记里出现过。

另外滋干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母亲之间似乎毫无来往,日记中没有提到一句。但是滋干对于同母异父的弟弟中纳言敦忠,却怀有非同一般的亲情,他与教忠不仅门第、官爵不同,而且双方的父亲之间,因夫人的事有着隔阂,由于这些障碍,两人似乎都有所顾虑,避免互相过于接近,尽管如此,滋干暗地里对敦忠的人品抱有好感,常常为他祈祷幸福,关注他的行动。因为,毕竟敦忠与母亲相像,一见到敦忠,就不由得想起昔日母亲的容貌,而伤感不已,滋干的日记里多处记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哀叹自己的容貌不像漂亮的母亲,而像父亲,母亲走后,父亲一味怀念母亲,却不爱自己,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像母亲的缘故吧。他羡慕敦忠在时平死后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定是非常喜欢那位相貌堂堂的敦忠的,而自己这样相貌丑陋的儿子,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得到宠爱的吧。正像母亲厌恶父亲一样,肯定也会厌恶自己的吧。

那么滋干朝思暮想的对象,他的母亲在原氏,后来是怎样度过她的余生的呢?——时平死时她才二十五六岁吧,这位美丽的寡妇是静静地过了一生呢,还是又跟了第三个,第四个男人呢?从她作为老大纳言的妻子时,与争中偷请来看,即便暗中与人交欢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一切都无据可考。比起父亲来重偏爱母亲的滋干,即使听到不利于母亲的传闻,也不会记录下来,这里暂且相信他的日记,假设其母以抚养左大臣的遗孤敦忠为念,谨守妇道吧。尽管如此,前夫老大纳言为了她日夜焦虑,抑郁而死,手中由于被她抛弃,为摆脱苦恼而追求侍从君,终于丢了性命,她听到这些会做何感想呢?左大臣专权时,她作为本院女主人受到大家的崇拜和仰慕,左大臣死后,昔日的荣华化做一枕黄粱梦,会感到万事不如意吧。对她倾注了火热爱情的男人们相继死去,左大臣一门由于管丞相作祟也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竟连爱子敦忠也未能幸免,这一切使她深深体味到了冷彻骨髓的无常之风吧。

但是滋干对母亲那样的憧憬,为什么不去接近她呢?左大臣在世时还情有可原,大臣死去后,并没有特别的障碍,却还要避讳敦忠来看,大概是由于他地位低微所以不能随意去看望母亲吧。关于这个问题,滋干的日记里是这样记录的。——自己十一二岁时,曾数次要求过想见母亲,但是,世间的事往往不能如愿,每次乳母都阻止他说:“你妈妈已经不是你的妈妈了,她到比我们家高贵的人家当妈妈去了。”——滋干还写到,后来自己长大成人,离开乳母的膝下,独立生活之后,到了自己判断、处理事情的年龄时,越来越理解了乳母的话,更没有机会和母亲相见了。自己的年龄越是增长,越是感到与母亲之间的距离在拉大。即便在左大臣死后,他想象中的母亲依然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云上之人,是众人簇拥的高贵家庭的夫人,住在漂亮宅邸的珠帘之内。这样一想,正如乳母所说的那样,那人已不是自己能叫“母亲”的人了。可悲的是,必须把自己的“母亲”想成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不这样想,滋于已经认定自己是和父亲一起被母亲抛弃的,因此对于母亲怀有某种固执的偏见,这成了与母亲之间的心理距离疏远的因素吧。

第099节

冬去春来,天庆六年三月敦忠死去,不久母亲出了家,滋干肯定听说了这件事。滋平与母亲之间的障碍之一,就是敦忠的存在,由于敦忠的去世,与母亲团圆的机会到来了,只要滋干愿意,就能很容易地见到母亲。曾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世俗义理,如今完全不存在了,况且母亲成了尼姑,在西板本敦忠的山在旁结庵度日。这些消息不可能不传到敦忠的耳朵里。母亲周围已没有了监视的目光,草庵柴门不拒来者,对任何人都是开放的。如果是这样,想必滋干也有所心动吧,但似乎迟迟下不了决心,一直在犹豫访握。这其中既有上面说的乖僻或含羞的成分,也不能排除滋干害怕与现实的母亲见面的心理。

这也难怪,从前父亲老大纳言修不静观时,叹息会亵渎母亲美好的幻影而憎恨父亲的滋干,——四十年来与母亲隔绝,把胰脏的回忆中的面影不断理想化,将其深埋在心中的滋干,希望永远怀念的是幼儿时留下的母亲的记忆。四十年的星转斗移,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最终遁入佛门的母亲,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滋干记忆中的母亲,是二十一二岁,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面容丰腴的贵妇人,而隐居在草庵里的尼僧的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老担,一想到这儿,滋干的心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退缩不前了。在他看来,怀抱着永恒的昔日的面影,回味着儿时听到的柔和的声音,甘美的熏香,胳膊上行书时的毛笔的感触等等来度日,比起品尝近乎幻灭的苦酒要强得多。滋干自己虽然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写出来,笔者从他白白耗过了几年的岁月推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出家后的滋干的母亲居住的西场本,即是现在的京都左京区一乘寺附近敦忠山庄的所在地。《拾遗集》卷八(杂歌)上里有“权中纳言敦忠写于西报本山庄的瀑布岩石”的和歌可做左证。

瀑布引水青羽川信然野趣世人羡

当时从京都市内骑马便可去山庄,说明不算太远。恰巧滋干时常去拜访住在睿山横川旁的定心房良源,聆听佛教教理,所以他在回去时,如果取道云母被下山的话,就会来到母亲居住的村庄。他确实也经常满怀思念地眺望西报本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过,但每次他都制止住自己,故意走别的路下山。

又过去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在横川的良源处借宿一夜的滋干,第二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离开了那里,从峰道经西塔,过讲堂,来到中堂的十字路口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云母被的山路。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走这条路,每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而这一天正值阳春三月,云霞缭绕山间,景色十分诱人,所以竟忘情地想逍遥自在一番,正好又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当时完全没有从这条路走会到达西报本,然后去寻找母亲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念头。

滋干走上坡路时太阳稍稍西斜,走过水吞岭的地藏堂附近,耳听着音羽瀑布的声音,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了天边。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这样一句:

飞瀑流逝已经年黑迹历历阅沧桑

便是咏的这个瀑布。瀑布发源于音羽山,只有细细的一条,山路沿河流而下,滋干信步走着,来到一个低矮的篱笆前,透过里面的树木,可以看见一座别墅样的房子。滋干从塌落的围墙处跨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有人居住。房子的东边是比睿山绵延的群峰,西边平缓的坡面上修建了池塘。假山、人工流水的庭园,依然可见往日的奢华,而今已破败荒芜,地面杂草丛生,藤蔓像网一样缠绕着树干。

这里靠近高山,加上树木繁茂,阳光很稀薄,而且又是黄昏,空气冷飓飓的。滋于踏着去年的落叶,走近上房跟前,房屋也已成废屋,拉门紧闭着,没有一丝灯光。滋干坐在台阶上,想要休息一下,发现有个边门的合叶坏了,一扇门开着,便进去瞧了瞧,里面黑辍殿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滋干猜想这里会不会是故中纳言的山庄呢?大概是中纳言死后无人居住,任其朽烂下去。如果是这样,曾经和中纳言一起生活在这个山庄里,中纳言死后在这附近结庵的母亲,现在恐怕就住在这一带吧。即便是弃世出家,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住在这样寂寞的地方。……滋干这样想着,依然沉浸在这静谧的世界中。四外里的阴暗和静寂越来越浓,但是,这里是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滋干还是不忍离去。

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传来爆爆的流水声,他慢慢站起身,寻着这声音,沿着人工水流,绕过池塘,翻过假山,穿过树丛,果然看见山崖上挂着一条瀑布,山崖足有七八尺高,不是陡峭的断崖,平缓的斜壁上四处摆放着奇异的石头,这是为了使瀑布蜿蜒流过石头中间时泛起白沫,崖上枫树和松树探出参差的技社,遮盖在瀑布上方,这瀑布一定是从刚才那条音羽川引来水,注入这围堰之中的。这时滋干不由想起那首伊势和歌“瀑布引水音羽j;0”来,这歌里的瀑布无疑是这里了,因此这山庄是已故中纳言的别墅已经确凿无误了。

滋子见天色更加昏暗下来,水面已渐渐看不清楚了,觉得该离开这里了,可又有些依依不舍,就跳着迈过水边的石头,朝瀑布流下来的方向走去。这边好像已经出了别墅的范围,石头没有了人造庭园的风情,越来越粗陋了,这时,忽见前面溪岸边的山崖上,有一棵大大的樱树,仿佛故意与四周笼罩的夜色相映衬般,盛开着烂漫的樱花。贯之有一首咏红叶的和歌“开在深山无人赏”,可以想象在那山谷里,不为人知的报春之花,也必定是“夜之锦绣”了。这樱树正长在路边稍高的地方,只有这一棵鹤立鸡群般高高耸立,伸展开伞一样的枝叶,把它的周围映照得红艳艳的。

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孤身一人走夜路时,偶尔遇见美丽的女子时,比遇见男人还要可怕,同样,在这无人之境,碰见这静静盛开的夜樱,有种被魔怪附体的感觉,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并不急于靠近,而是站得远远的望着。樱树所在的山崖,是个巨大的布满苦药的岩石,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一条涓细的清水,绕过崖边流到小溪里,山崖的半腰上有一簇胡技子,垂向下面的溪水。奇怪的是,自己在这里已呆了很长时间,可是,对面的景色依然这样鲜明地出现在眼前,——难道是花色像白雪似的能映出周围的景物吗?——滋干忽然发现这不是花的作用,原来正照在樱树的上方月亮,此时突然明亮起来,土地湿源流的,身上感觉凉丝丝的,而天上却是阳春三月的朦胧夜色,月影婆婆,映照出锦簇的花云,这充满了夜樱的香气的山谷,笼罩在幻境般的光影中。

滋干幼年时,曾跟踪父亲去过野地,在苍白的月光下目击了凄惨的一幕,那时是秋天深夜的冰冷惨白的月光,不是今天这样股俄轻柔而温暖的月光。那月光将地上照得一览无余,能清楚地看见在尸体的内脏上蠕动的一只只蛆虫,而今晚的月光虽然如实地将涓涓细流,飘落的片片花瓣,胡枝子的黄颜色都映照出来,却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仿佛是远离现实的,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空中的瞬间,只要一眨眼睛就会消失的世界一样。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特的光照,滋干觉得有些恍惚,不知怎么会处于这样的情境中,就在这时,滋干看见了一个万没想到的东西——一个白色的蓬松的东西,在樱树下游动。由于一技开满樱花的技社遮住了视线,开始没看清楚是什么,如果是朵花,又太大了。滋干定睛一看,是个矮小的僧侣,——从个头和纤细的肩头来判断是个尼僧,——站在树干旁边,这尼僧——他这样推测,不时拽一拽防寒的白绢帽,大概就是这个白帽子在风中晃动吧。然而他仍然以为这是在梦中,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尼姑呢?难道自己在做梦吗?否则就是遇见了夜樱的树精了,……就这样,内心想要否定自己的视觉世界,故意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然而,尽管他拼命地否定,随着遮住月光的云雾逐渐退去,那人影立刻清晰起来了,刚才还半信半疑的,现在确实看清是个尼姑了。她戴的帽子就像后世的高祖头巾那样将头部全部包裹起来,甚至垂到了肩头,所以从这里看不见长相,她凝神仰望着天空,不知是在欣赏樱花,还是在观看照在樱花上的月亮。……然后尼姑静静地离开了樱树,朝崖下走去。走到清水旁时,她弯下腰,伸手折了一枝胡枝子。

就在尼姑折花枝的时候,滋干也不知不觉走了过去。他尽量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走近她,尼姑拿着胡枝子朝山崖那边走去。到了这里才发现,崖上的青苔中间有一条不明显的坡道,走到尽头的地方,有个歪斜的小院门,看样子这里面就是庵房了。

“请问?”

尼姑发觉身后有人吃了一惊,猛地一回头时,仿佛有人从背后推了滋干一把似的,他一步迈到尼姑面前。

“请问……您莫非是已故的中纳言殿下的母亲?”滋子结结巴巴地说。

“曾经人们是这样称呼的,……您是……

“我是……,我是……已故大纳言的儿子滋干。”

接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叫了声:

“母亲。”

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母亲,那姿势就像是趴在她的膝盖上似的。被白帽子遮着脸的母亲,在月色花影的辉映下,仿佛背后衬托着一轮光环,是那样娇小可亲。四十年前的春天,在幔帐后面被母亲搂抱时的记忆,又历历浮现在眼前,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六七岁的幼童。他推开母亲手里的胡枝干,使自己的脸尽量贴近母亲的脸。他贪婪地闻着她那墨染的袖子上散发出的香气,这熏香更加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用母亲的袖子不停擦拭着倾泻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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