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十八朝艳史演义 - xp1024.com
  书名:宋代十八朝艳史演义
  作者:不详


  第一回 淡月疏垦唐宗祷告红光紫气宋祖诞生

  浮生扰扰古今同,名利空余两袖风。
  半夜短檠评俊杰,一樽浊酒数英雄。
  虽然有国分南北,试问何人识佞忠。
  三百余年宫里事,闲来都付笑谈中。
  似烟非烟般的微云,烘衬着疏星淡月,益显得素光流绮,银汉参横。这时候铜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正是天寂人静,万籁无声。那后唐明宗李嗣源,忙整肃衣冠,与皇后出至御花园中。值日的内监早在光明亭上摆设香案,焚起御香。明宗与皇后便同至香案前跪下,对天祝告道:“生是胡人,因逢世乱,遂被群众推为中原之主,暂承唐统。自担负重任以来,日夕兢兢,自顾无德无才,实不足以君临天下。愿求上天早生圣人,为斯民作主,拨乱反正,复归治平。”明宗正在祷告,只见陡起一片红光紫气,霎时间把个洛阳县夹马营笼罩住了。明宗一见,满心欢喜,晓得自己的诚心已感动上苍,呈此异兆,定已产生圣人了。于是与皇后叩头起来,一同回宫安息不提。
  原来唐朝末年王纲不振,一切大权尽外操于将帅的掌握;皇室日益衰微,天下日益纷乱。起先,这些拥握重兵的将帅不过是左右朝政,专擅一切,挟天子以令诸侯,对于唐朝的正统,还是大家维系着。后来,朱温头一个大胆自己做了皇帝,把唐朝列祖列宗递嬗相承的正统斩绝,改称梁朝;便引起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一班人,大家抢着来做皇帝了。于是所谓梁、唐、晋、汉、周,吴、南唐、前蜀、后蜀、南汉、北汉、吴越、闽、楚、荆南这五代十国,便前仆后继,此争彼夺,各争一时一地之雄长。可是这些朝代、这些皇帝,或是起于盗贼,或是出自戎狄,都是一时侥天之幸,得做皇帝,南面称尊,并无一个能够澄清海宇,统一中原的。而且刚一立国,便起亡国之祸,享国最长久的亦只得十有余年,短促的不过三四年便灭亡了。弄得兵戈扰攘,六十年间,差不多没有一天宁息的日子,生灵涂炭,达于极点,所以欧阳永叔便称这个时代为“天地闭,贤人隐”的时代。
  当时那个后唐明宗虽然是个胡人,却是生性纯正,仁爱待人。他看着这种乱离的惨状,便十分痛心;因为自己没才能去治平它,故采用祈祷的法子,求天生下圣人来,拯救百姓。真是他一诚感天,万民有幸。经他每夜在御花园与皇后向天祈祷,夹马营内赵弘殷府中果然生下一个奇异的香孩儿,长大来为世救星,开宋朝三百年基业。怎么叫做香孩儿呢?因为他诞生的时候有红光满室,紫气盈轩;遍体现出金色,异香围裹,旬日不散,所以便叫做香孩儿。这个应运而生的香孩儿,不但是生的时候有这样的异征,而且他的家世也是世代官宦,不同微贱。
  祖籍涿州,高祖名做脁,在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三处的大令;曾祖名做珽,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名做敬,亦历任营、蓟、涿三州刺史,都是很有政声的。父亲名做弘殷,骁勇善骑射,在后唐庄宗时曾留典禁军,甚为同朝所推重。母亲杜夫人,是定州安喜县杜三翁的女儿,治家严毅,极有礼法。
  杜夫人头一胎生得一位公子,名做匡济,不幸夭折了。第二胎生的便是香孩儿。当香孩儿出生的时候,赵弘殷正在明宗驾下做从军指挥使,奉着圣命,提兵要随天雄节度使石敬瑭赴阆州征剿阆州节度使董璋。忽于出征的前一夕获此佳儿,夫妻二人欣喜自不待说。赵弘殷就唤香孩儿名做匡胤。
  自来非常之人,生小就能做非常之事,所以赵匡胤儿时,也就行径特异。他每常与群儿嬉戏,便喜排兵布阵,自为大元帅,指挥群儿做些战守攻取的形状。及至少长,出入营中,他便专事舞刀、击剑、射箭驰马;又生成豪杰情性,雅好结交那些勇武少年。不数年间,赵匡胤豪放之名就传闻得遐迩共仰,都想一见为快。有磁州的韩令坤、太原的慕容延钊,这两个也是豪放不羁,五陵年少,听说道赵匡胤的大名,便不约而同地来到洛阳,拜访于他。三人相见之下,言投意合,顿时成了莫逆之交。每日约到一处,或是较量技击,或是比赛骑射,或是对茗讲古,或是把酒谈兵,甚而呼卢喝雉,镇日纵博。总之,他们三个日逐必定要一同弄到大家兴尽,才肯各自散归。本来在洛阳不少裘马少年,赵匡胤一出来,就大家前簇后拥地追随着他,惟他马首是瞻,一起游玩。今又加上韩令坤、慕容延钊两个来帮助着,把个赵匡胤更抬举得声名日大,交游日广了。
  就实际讲,赵匡胤当时在诸少年中,也着实推他是个出类拔萃的:论武艺是他最为精绝,论见地也是他独胜一筹,就是凡百游戏,也是他能够层出奇计,所以这班少年推他做为领袖,原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人类至不齐,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凡是被人推崇的人,同时也就是被人嫉妒的人。赵匡胤既然这等被人推崇,自然也就不能免有人要来嫉妒他了。诸少年中有一个叫做史怀才的,最是个量小好胜的人,因为每事都不能赶上赵匡胤,心中已是十分的不乐意;又见赵匡胤被众人推崇得像天神一般,不由得越加气不过起来,便存着一个嫉妒他的心思,要想设法害他一下,出出自己一肚皮忿气。碰巧这日史怀才家里,从塞北得来一匹高而且大的黄鬃马,甚是劣性,无人能制伏得住这匹马。史怀才想道:这匹马倒是赵匡胤的好对头,我何不就牵它去骗他乘骑,害他跌一个筋斗,至少也使他受点痛苦,落得大家笑话一场。心中计算已定,便走到马厩中将那马牵出。他也不备鞍鞯,就牵着一径往赵匡胤一班人日常会集的地方来。
  真也凑巧,史怀才牵马走不多远,正遇着赵匡胤与韩令坤、慕容延钊一班人,都骑着马并辔争驰而来。赵匡胤一马当前,看见史怀才牵着这么雄壮的一匹好马,便将自己的马勒住,含笑对史怀才道:“你这马是几时得来的?怎么不备上鞍鞯乘骑呢?”史怀才答道:“此马是新近从塞北买来的。因为它十分劣性,没有人驾驭得住它,所以不敢去乘骑。适才它在马厩中嘶闹的紧,所以我牵它出来溜散溜散哩!”赵匡胤便仔细将那马端详了一会,又对史怀才道:“果真没有人驾驭得住它么?
  “史怀才道:”实在是没有人驾驭得住它,并不是骗你。“赵匡胤笑道:”你就把它让我乘骑一会何如?看我来替你驯服它!“史怀才故意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尝试的好,跌坏了人不是好玩的!“赵匡胤道:”而今你别说这些话,只问你到底肯不肯把它让我乘骑。“史怀才道:”你要乘骑一会,有何不可?我是怕你驾驭它不住呢!“赵匡胤道:”区区一马,尚且不能驾驭,将来怎能驾驭天下人呢!你看我的本领吧。“
  史怀才又故意道:“如此,且待我去携得鞍鞯来。”赵匡胤道:“不必!不必!骑马何必定要鞍鞯!我就同你换一换马。”说着,就翻身跳下马来,将自己的马交与史怀才,从史怀才手里接过那马的缰绳,奋身一跃,又上了那马。
  那马果然劣性,赵匡胤刚才一上去,它也不待鞭策,便四蹄怒张,似风驰电掣一般向前疾奔。这时韩令坤等深恐赵匡胤坠马,便连忙一同策马赶去。那史怀才却一心要看赵匡胤跌筋斗,也就上了赵匡胤的马,加鞭直前追逐。赵匡胤骑的那马跑得异常快捷,不一会便跑有十来里地。前面恰恰有一城,城闉不甚高大,行人却十分拥挤。赵匡胤心想:飞马入城,行人闪避不及,必定要闹出乱子来。忙欲收缰回马,不料那马正跑得起劲,不听约束,仍然向前直闯。赵匡胤不觉着急起来,正在马上设法如何处置,那马已驰抵城闉。马高城低,赵匡胤这一撞将上去,纵然不死,也要头破血流。赵匡胤不觉“呵呀”一声,把身躯向后一仰,一个倒翻筋斗,便从马后坠将下来。说也奇怪,赵匡胤刚一坠下,好像有人在暗中搀扶着似的,竟是好好地直立地上,一些儿没有损伤。那马也停蹄不跑了,好像等待他一般。赵匡胤定一定神,便将那马带转,耸身上马,从原路回来。那马也不似适才的倔强,竟从容缓步,徐徐行走,好像先前使赵匡胤翻了个筋斗受了惊吓,而今特意安慰他似的。
  韩令坤等起先远远地望见赵匡胤骤马及城,翻身坠马,以为一定受了重伤,禁不住心中着急,大呼“坏了”。史怀才则恰如心愿,私自欢喜。旋见赵匡胤身将及地,忽平地迸起红光万道,将他的身躯托住,安然直立,那马亦停于前边,大家这才一齐惊喜,庆幸他福分不浅;史怀才反倒吃了一惊,才知道赵匡胤不是等闲之人,把嫉妒他的心思顿时打消,翻悔不该害他。于是一齐迎着赵匡胤道:“大哥受惊了!不知究竟跌伤了哪里没有?”赵匡胤道:“我是一毫没有损伤。可是这马真是悍劣异常,不是我腾挪得快,这颗好头颅就平白地撞碎了。”
  又对史怀才道:“而今这马也驯伏了,总算符了适才之言,可以证明我不是说大话了。”史怀才道:“好说,大哥驭马本领,端的非他人可及!”一路说着,不觉已回到原先换马的地方。
  赵匡胤与史怀才便各自下马,彼此便换回了马匹。大家作别回家。自此,同辈中益加敬爱赵匡胤,史怀才也再不敢存心撮弄他了。又过一日,赵匡胤与韩令坤两个在一土室中樗蒲作戏。韩令坤连呼成白,赵匡胤五掷皆卢。二人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外面一阵鸟雀声喧,噪得似千军万马在那里鼓噪一般。二人不胜惊讶,便立时停了博局。韩令坤道:“难道鸟类中出了怪物不成?好在我们都携带着弓矢,就与大哥出外一观;如果真的有甚物作怪,我们就将它射杀,也就算是替鸟类灭除祸患。
  “赵匡胤道:”你言正合我意,我们就出去吧!“当下彼此挟了弓矢,一同出室。走到外面一望,并不见有什么怪异:只有一群麻雀,约千百以上,在空际互相搏斗,噪个不休。赵匡胤道:”这真是雀角之争了。这些雀儿原本同类,何必这等争斗,同类自残呢?我们就设个法儿替它解除争端,何如?“韩令坤道:”大哥说得有理,只是这些雀儿在空中,我们在地上,怎能替它解围呢?“赵匡胤道:”这不难,大凡两造相争,它两方定有为首的枭雄。这等危害同群、自残其类的狠戾的枭雄,就是鸟类中的暴雀。现在为除暴安良起见,就不能不射杀它以示惩戒了。你我且分向并举,你射左方,我射右方,看哪个能射得着哩!“韩令坤道:”就依大哥之言,我们射吧!“于是一同弯弓搭矢,分左右射去。只见飕飕的几箭,都是箭无虚发,一并射杀了几个雀儿。其余群雀便立时解了争端,飞逃得无影无踪了。两人方橐弓戢矢,想回到原处继续前局。猛听得一声怪响,适才做博场的那间土室竟无缘无故地塌倒了。韩令坤额手道:”真天幸!要是我们不因雀噪走了出来,岂不压死在里面了么?“赵匡胤道:”总算是我们命不该绝,所以便突来雀噪,引得我们离开险地,避免大难。不过那群鸟雀为着要救出我们,反丧了几条命,我们此时真有些对不住它了。现在只好把它收拾来掩埋了,算是抚恤它吧。“韩令坤听说,果然把那几只射杀的死雀一起收拾掩埋了。看看时候已经向晚,两人便分手自归。
  后来杜夫人听道这两回事,深以为忧,恐怕匡胤往后或至闯出不能避免的祸患,即便与赵弘殷商议,要他在公退之暇也帮着管束儿子。赵弘殷是一向为国勤劳,在家里的时候很少,所以对于匡胤在家里读书的成绩从来就未曾查问过。今因杜夫人提及,便将匡胤唤到跟前,教他要及时攻读诗书,以为后日的应用。匡胤率尔对道:“父亲严命,儿自不敢违;只是治世用文,乱世用武,亦是当然之理。现在中原纷扰,兵戈四起,正是需用武事的时候。儿甚愿娴习武事,以便他日乘时用以安邦定国,建立不世之业。至若文事,儿只求明其大旨就够了。”杜夫人道:“但愿儿用功青灯黄卷,换取紫绶金章,继承祖业,不辱门楣,就是幸事,还想立什么不世之业哩!”匡胤奋然道:“母亲教训的乃是太平时候做人的道理,不宜于乱世。儿想,天生我于乱世,当然不是生我作太平书生,定必别有使命,所以儿虽不才,很想效唐太宗李世民之所为:用一骑马、一杆枪荡平天下,也像他这样做一番大事业!”赵弘殷不待匡胤说完,一声断喝道:“还不住口!自后再不许似这等胡说乱道,也不许专门习武谈兵;总要用心攻研诗书,才是立身大本!”匡胤见父亲发怒,诺诺连声,答应道是。
  只见外面一人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口里一面说道:“大丈夫生于乱世,正是要负起拨乱反正的大责任,轰轰烈烈地做它一场,才算不虚此一生!大哥既有志愿要这样做,我就来帮着你做!”这正是:父母纵然无奢望,弟兄却是有雄心!
  要知说话的是什么人,怎能不要通报就走了进来,下回分解。
  



  第二回偶求良友跳出乐窝巧遇异僧指明迷路

  赵弘殷与杜夫人忙举目一看,只见进来一位佳公子,径趋依匡胤身旁,长得唇红齿白,玉立亭亭,正是第二个儿子匡义。
  赵弘殷见了,益发怒道:“小孩子能懂得什么!也这样跟着妄言大语的!”吓得匡义把头一低,不敢复声。杜夫人道:“你兄弟两个回书房里用心读书去吧!”匡胤巴不得这一声,忙答应着与匡义退了下来,同向书房里去。
  赵弘殷叹道:“有了儿子,也是一桩担心的事!这两个小子,匡义还算沉潜一点,匡胤却就专门好动,终有一日要闯出大祸来,连累你我的!”杜夫人道:“我看他兄弟两个都是怀着大志的,大郎更是超群出众,所以他便不肯埋首窗下做书生的功课。你我管束得到,固然好;就是一时管束不到,他任意作为闹出乱子,也是命运使然啊!不过男大当婚,大郎已到授室之年,应该赶紧给他配亲才是。或者他有了妻室,能够安然一些,你我就可以少忧心了。”赵弘殷道:“正是,前日同寅王指挥曾来给匡胤说过一门亲事,是贺家的女儿,我当时没有答应。而今既这么说,待与王指挥再见时,与他说知,就择个吉日给他聘定了吧!”说着,家人来禀:“王老爷着人来说,请老爷过去有事商议。”赵弘殷说声知道了,家人退出。然后赵弘殷又与杜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出来过王府而去。
  真是公子有缘,婚姻发动。原来这王指挥请过赵弘殷去,非为别事,乃是重提前议,一力替贺府作冰人。赵弘殷不再推辞,当下满口应允,选日下定,因为杜夫人急切要给匡胤娶亲,所以一经文定,不久就把贺家女儿娶了过来,了却那向平之愿。
  匡胤与贺氏正是郎才女貌,两口子恰是一对佳儿美妇。赵弘殷夫妻自是喜悦。在赵匡胤结婚的这一日,热闹非常,门里门外结彩悬灯,嘉宾满坐,贺客盈门,说不尽一团欢喜气象。尤其是那洞房里摆设得齐齐整整,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但觉满室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韩令坤、慕容延钊、石守信、张光翰、赵彦徽一班与赵匡胤交好朋友,都是一色华冠鲜服,到来吃喜酒,贺新房。这一夜新房中,真个是欢声满耳,喜气扬眉,直使得这位做新郎的赵匡胤眼花缭乱,满心儿只有欢喜。那慕容延钊原与赵匡胤最契好,又最是年轻善辞令,他头一个闹着匡胤道:“大哥今日作了新郎,益发见得要风流俊俏了。你们来看,他两道眉儿都带着俏哩!”韩令坤接着道:“这个是有个新名儿的,叫做艳福上眉梢。”众人听说,一齐走上来望着赵匡胤脸上看个不住。赵匡胤被大家这么一来,不知怎的竟把往日那种豪放之气逼住了,顿觉两颊绯红,走也不是,立又不安。慕容延钊又道:“从今以后,我们或是坐在屋子里,或是黑暗的地方,大哥若是到来,我们不要看见人,就晓得是他来了。”众人听了不解,同声问道:“这是怎么说呢?
  “慕容延钊笑道:”你们不晓得么?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啊!因为大哥从今日起,天天偎倚着新人儿,两下里卿怜我爱,就要把那种脂粉香气留存在衣上脸上,他一出来,老远就香气喷喷的;我们只要一闻着香风,自然就晓得是他来了哩!“众人听他如此一解释,不由得都望着赵匡胤大笑起来。石守信道:”只怕此后要想见大哥,就不似先前那么容易哪!他这一入了温柔乡,享着艳福,哪里还肯出来空费那甜蜜的光阴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个赵匡胤莫可如何,只好装聋作哑,陪着笑脸儿任他们嘲弄。直闹到漏尽更残,才一同辞去。赵匡胤见众人去了,便与新人双双就寝,成就了夫妻大礼。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赵匡胤娶亲之后,新婚燕尔,夫妻十分欢爱,就把远大雄心暂时搁置了。
  一日,天气晴和,嘤嘤莺鸣,赵匡胤听了,忽触动求友之心,便忆及韩令坤、慕容延钊多时没有会见了,忙去寻访他们时,尽都出门去了,只得闷闷而归。于是赵匡胤心下便又活动起来,也想到远方去走走。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汉乾祐年间,赵弘殷奉命出征凤翔,战胜了王景,积功擢升为都指挥使。赵匡胤自思:此时还不出去建功立业,难道要老死女子手中吗?况且父亲正在统兵作帅,我何不前去从军帮他征战,藉此建立勋业?想到这一层,立时雄心复壮,便走到里面禀告母亲杜夫人,要即日西去追随父亲获取战功。杜夫人只是不允,匡胤没法,默然退出。但是他主意已定,见到必行,待至夜阑,他便换上戎服,携带简囊弓袋,背母瞒妻,连夜离家而去。比及杜夫人听见贺氏禀知夜来匡胤留书于案,私自出门去了,要想挽留,已经无及,只好听他前去。
  赵匡胤是初次远游,哪里识得路径,所以他本意要向西从父,却反绕道南行。后来知道错了方向,已经走了三日,便索性将错就错,往前行去。怎奈所携资斧偏又不多,行至襄阳,就全数用罄了。这日走到傍晚,正想似此关山失路,日暮途穷,却向何处安身。猛抬头见前面有一座壮大寺院,正好投宿,便直向寺院奔来。进了山门,走上大殿,只见有十来个和尚站立在那里,好像守候什么人似的。匡胤便上前向众僧施礼,告求借宿一宵。谁知这些僧徒都是长得两只势利眼,生成一个爱钱心,起先见匡胤走上殿去,以为是来参神礼佛的,所以不曾阻拦;而今听说是要借宿,把他上下一打量,晓得不是个花钱的施主,是个落魄的征夫,当下便一齐白眼相向,哗声逐客。赵匡胤生来豪杰性情,又是生长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种恶气。
  顿时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此等所在原属方便之地,尔等倒不容我借一宿!须知惹你爷一怒,尔等就莫想活着一个!”一僧随口还话道:“你又不是当今皇帝,说要怎得,便依你怎得!
  我今日偏不容你借宿,看你敢奈何我们么?“那僧口里说着,手也划着,做出个大模大样来。不提防赵匡胤早一脚飞起,把那僧踢倒数丈以外。众僧见赵匡胤动武,恃着人多,想围困他,便一拥而前,向他拳足交加。不料还没有近得身时,便一个一个被他踢倒尘埃。登时这大殿之上横七竖八地躺下一地的和尚,像狗一般地乱爬,口里打着念”阿弥陀佛“的腔调,一片声哼着”哎哟哎哟“。还有几个旁观的小沙弥,吓得魄散魂失,飞也似地奔进里面去了。
  一会,众僧爬得起来,正想再打时,只见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僧拄着锡杖,后面跟着两个小沙弥,款款自内走出。众僧见了便垂手站立,不敢复动。赵匡胤是个眼明心灵的,望见就知是个有道高僧,忙趋前几步,拱手道:“恕弟子放肆了!”老僧还礼不迭道:“老衲命小徒迎个贵人,不知彼等有眼不识泰山,反倒冒犯尊驾,还求贵人恕罪!”赵匡胤见老僧执礼既恭且敬,又称他为贵人,倒弄得莫名其妙,因说道:“弟子一介平庸,怎敢当贵人称呼!只因路过宝刹适逢日暮,故而冒昧趋造借宿一宵。不料令徒不肯相容,又且恶语相侵,弟子未能养气,以致争斗起来,搅扰师傅,实是有罪!”老僧道:“贵人不必太谦,此乃小徒之过,就请方丈坐地。”又顾谓小沙弥道:“替贵人接过弓箭,去打扫一间洁净客房,准备贵人休息。”
  于是便把匡胤让到方丈里面,分宾主坐了,小沙弥献上茶来。赵匡胤便请问老僧原先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儿就出了家,至今已有百年,姓氏早就忘记了。不过老衲向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两句话是透彻明了,就取用其意义,自署做空空,人家也就此唤我做空空和尚。“赵匡胤道:”师傅年高道高,定知过去未来,弟子愚昧,不知将来结局如何,敢请指示迷惑。“空空道:”点检作天子,是有定数,贵人后福正自不浅哩!“赵匡胤不解怎样唤做点检作天子,便又追问究竟。
  空空道:“此乃天机,未可尽情泄漏,待至日后,贵人自知端的。”赵匡胤见空空不肯直说,遂起身下拜道:“弟子今日有缘,幸遇师傅,纵然天机不可尽泄,但弟子目前正在途穷落魄,进退维谷,总求略示进止,俾知归趋!”空空连忙离座走避,合掌为礼道:“善哉!善哉!贵人不必心焦,前路正有奇遇!
  贵人明日但向北行便了。“赵匡胤道:”不敢隐瞒师傅,弟子至此,已是囊空橐罄,莫名一文了,怎能前进呢?“空空道:”这个无用疑虑!区区资用,老衲自当替贵人措办。“赵匡胤道:”造扰上方,已属不安,怎好复劳厚赐呢?“空空道:”结些香火缘,原是老衲分内事,请贵人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小沙弥捧上素斋,空空让匡胤吃了。又捧过茶,然后命小沙弥导匡胤去安息。赵匡胤便起身辞出方丈,随小沙弥来至客房,只见窗明几净,被褥整齐,不觉欣慰异常。这小沙弥却也彬彬有礼,直侍候着匡胤脱衣睡下,才将门带拢自去。赵匡胤一来是行路受了辛苦,二来听说前路便有奇遇,心下十分安宁,一倒头便熟睡了。
  比至翌晨,一觉醒来,日已当窗,恐怕误了行程,忙披衣起床。当下小沙弥便捧进面汤来,侍候匡胤盥洗。盥洗毕,空空差小沙弥来将他请入方丈,劝进早餐。餐毕,赵匡胤便要告辞。空空道:“且慢,老衲尚备得有薄酒三杯,权当饯行,待至午后起程不迟。”赵匡胤却之不恭,便复坐下,与空空谈论时局起来。赵匡胤道:“中原纷乱久矣,生民困苦已极,未知何日可致太平,艾安黎庶。”空空道:“只要中原一统,时局便可太平,这时期却也不远了。”赵匡胤道:“目今群雄,似都非统一之主,将来不知究是怎样一个人出来,才能平此危乱,统一中原。”空空道:“这个人也只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但总要依于仁义,克明俊德,不专恃杀戮,方能统一天下。”赵匡胤道:“这个自然。从来创业垂统之主就是重在仁德、不专靠武功的,不然,汉高祖何以能最后成功,楚项羽终归失败呢?
  “空空道:”正是。“
  两人说着,渐已亭午,小沙弥便摆设桌椅,搬进素肴,并热上酒来。陈列已定,空空便让匡胤上坐。赵匡胤谦逊不遑,道:“师傅错爱,已是抱惭,怎敢更僭居上位呢?”空空道:“贵客只敢请坐。老衲此时因真龙潜德韬光之故,叨居主位,倒是僭越了哩!”赵匡胤听了,觉得空空之言是隐指着他,晓得空空必定有为而发,不复推逊,便告了坐;空空就在主位相陪。赵匡胤待看空空执壶给他将酒斟上了,便取过壶来,回敬空空。空空谢道:“老衲自入空门以来,便已戒酒除荤,现在只得用茶当酒相陪,幸请见谅!”赵匡胤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听空空如此说了,便道:“这等,弟子便偏领了!也不敢当师傅多多劝进,待弟子自斟自饮吧。”即把壶留在自己面前,空空也只得依他。一会,止酌进饭,空空只吃个小半碗便不吃了,请匡胤且慢慢地吃。赵匡胤见他酒既不饮,饭亦复如此少吃,便请问是何缘故。空空道:“此乃服气之法。老衲近年已是辟谷了,适因奉陪贵人,才破戒吃了这些哩!”赵匡胤道:“不知这服气的法子易学么?”空空道:“这是禅门真诀,只有出家人用得着,如贵人行且玉食万方,何用学此法呢?”赵匡胤听空空说他行且玉食万方,心下私忖道:此行真能偿我夙愿吗?便不多言。
  饭毕,小沙弥撤除残席,献茶相待。空空便取出白银十两,赠与匡胤道:“贵人前行,还有三数日程途,便得好枝栖;些些赆仪,且带在身旁,以作盘缠,大约足以敷用了。”赵匡胤见空空意甚诚恳,便即收下道:“弟子敬领盛贶,容日后图报!
  “空空道:”不当挂齿的。这也是由施主给与敝寺,老衲此时转赠贵人,不过借花献佛罢了。“当下小沙弥亦送上箭囊弓袋交给匡胤。赵匡胤就立起身来,背上弓箭,正待作辞,空空又道:”老衲还有四句偈语奉赠贵人,作为临别赠言。“赵匡胤道:”弟子敬听清诲。“空空遂合掌说偈。偈曰:遇郭乃安,历周始显。
  两日重光,囊木应谶!
  空空说偈罢,又道:“十六个字,愿贵人记取了!”赵匡胤听了这偈语,一句也莫能索解,但又不好问他,只得紧记在心,以为后验,口里却答道:“承教!承教!”于是便向空空告别,并问后会之期在何时。空空一面送着匡胤走出,一面说道:“待到天下太平,当可重相会了。”送出寺门,匡胤请他留步,空空就不再送,道了声贵人前途珍重,便转身进去了。
  赵匡胤依着空空的言语,就往北前进。一路上看些天然景色,山水有情,虫鸟相闻,倒也不觉得寂寞。这日渡过汉水,顺流而上,只见前面层山迭嶂,好一座高山,险峻非常。山后隐隐现出营幕,像是据险扎有重兵在那里。高悬一面大旗荡动空际,烨烨生出光华,旗上绣着斗大一个字儿,因被风吹得飘漾不已,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半刻,把旗上的字看真切了,赵匡胤忽然一声惊呼道:“原来就应在这里么?”便望着这面大旗,抢步前趋,好像得了什么奇遇似的。这正是:一朝天子惊心候,两代人君会面时。
  要知赵匡胤因何惊呼,是否真有奇遇,下回分解。




  第三回从征北汉奋武扬威随伐南唐披坚执锐

  依山靠水扎着一座大营,营前竖起一面大旗,旗上绣着一个“郭”字,大约有七八尺高大。营门两侧,两排十六个持戟卫士分立左右,显得是威风凛凛,虎视耽耽。赵匡胤来到营门前,不觉又自迟疑,寻思道:旗上虽确凿是个郭字,但空空和尚说的遇郭乃安,不知果是应在这里么?原来赵匡胤起先一认明那旗上的字是个郭字,便感想到空空和尚那句偈语,他正在切盼奇遇的当儿,突地见了这个,心里一喜,所以就心花怒放,欢呼直前。及至到得切近,再一转思,恐怕天下事没有那么碰巧的,反倒踌躇起来,两只脚也不期而然地站定了。那些卫士看见这么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来到营前站定,欲前不前,便喝问道:“你这壮士,来到这里呆看什么?”赵匡胤被这卫士一问,倒立时定了主见,且叩见这姓郭的看是如何,便回答道:“我特来拜谒郭大帅的,但不知可曾在营里么?”卫士道:“正在营里。只是你从何处来?要见我家元帅做什么?”赵匡胤道:“我是从洛阳经襄阳到此,特投拜大帅军前效力。”卫士道:“如此,请道姓名来!”赵匡胤道:“我姓赵名匡胤,原籍涿州人氏,父亲现为都指挥使,出征在凤翔。”卫士道:“失敬了,原是一位贵公子!何以不在家里享福,反来此投军,向辛苦的路上走呢?”赵匡胤道:“凡人不可专藉祖宗基业,倚赖父母福荫,就优游放逸空过一世。定要趁少年时候,撇开安乐,吃些辛苦,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见得是大丈夫作为!
  况且,现在正当世乱,不乘时图些功业,更待何日再出头呢?
  “卫士道:”可敬!可敬!既有这等大志,请少站一刻,我与你通报便了。“
  原来这座大营的郭大帅不是别一个,乃是后周太祖郭威。
  他此时尚未篡汉,还在汉主驾前做枢密副使。因为隐帝初立,河中、永兴、凤翔三镇相继抗命;李守贞镇守河中,尤称一时的桀骜,被推为三镇盟主。郭威受任为招慰安抚使,领兵西征,所以西面各军统归他节制。此时正进兵至此,扎营暂憩。匡胤凑巧碰着,得到营投效,也实在是奇逢了。卫士禀报上去,郭威便将匡胤召入,见他方面大耳,相貌魁伟,堂堂一表,心下早动了三分爱悦之意;及至询明籍贯世系,晓得是将门之子,又加匡胤应对如流,声音洪亮,试演武艺,件件精绝,心下便十分满意,认定他非比凡庸,大可为己助力。不觉喜溢眉宇,便向匡胤道:“令尊与我原是同寅。你既然有此壮志,效力国家,就屈在营中,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绩,再为保荐便了。”
  赵匡胤见郭威言语温和,颇能礼貌相待,也自喜悦,当下拜谢。
  自是留住郭威帐下,随赴河中征剿,披坚执锐,所向有功。后来李守贞败死,河中平定,郭威移任邺都留守,待遇匡胤礼貌益隆,但始终不闻保荐于他。赵匡胤深知郭威的用意,又感他优礼有加,故亦安之。直到郭威篡了帝位,建国号做后周,才把匡胤拔补东西班行首,并拜滑州副指挥;不久,又调任开封府马直军使。及世宗嗣位,因与匡胤最契厚,竟令他入典禁军。
  至是赵匡胤便日见官高爵显了。
  世宗姓柴氏名荣,系郭威的妻兄柴守礼的儿子。因为柴守礼早故,他正无依靠,郭威恰没有子嗣,所以便把他收作义儿,随在营中,与匡胤一同立过功劳。郭威既即了帝位,就封他做晋王、兼职侍中,掌判内外兵马事。郭威薨逝,他便承袭了这九五之尊,做了亿兆之主。他这种福分,实非他平昔所及料的。
  当他新立的时候,北汉主刘崇欺他威望未孚,便乘丧窥周,统率健卒三万人,又结联辽兵万余人,入寇高平。警报传来,举国震惊,世宗却不慌不忙,亲率禁军兼程赶至高平备战。适遇汉兵大至,这人马就如潮水一般地涌来,而且人人勇壮,个个威风。世宗见了,毫不畏怯,即便麾军直前,迎战汉兵。方始接战,周阵内突窜出一支军马,向汉阵投降,弃械解甲,北向呼万岁,声震山谷。步兵一见,也就有千余人跟了过去,愿同作降虏。其余的马步三军虽然不肯依样作为,却也无斗志了,看看就要败了下来。世宗心下大怒,便亲冒锋刃骤马突出阵前,身先士卒,奋勇搏战汉兵。汉主刘崇望见世宗亲自冲阵,便一声令下,监催三千弓弩手一齐放箭,攒射世宗;世宗麾下亲兵便用盾四面把世宗护住。这时汉阵上真是弓开满月,矢如飞蝗,像雨点般向周阵射来。世宗麾盖上早攒集了有好几十枝。赵匡胤当时亦在军中,即大呼道:“主忧臣辱,主危臣死!现在主上危急如此,我们还不努力向前,更待何时呢?”说着,跃马掉枪直捣敌阵。诸将士听说,各亦不甘落后,一拥齐上。他们一以当百,百以当千,舍死忘生,冲杀过去。汉兵便抵御不住,纷纷后退。战阵原以勇气当先;勇气一落,心胆便怯,任是如何,也莫想与人争雄了。所以周兵经赵匡胤这么一振奋,全部队伍勇气一加长,战斗力就强了十倍,立时把汉兵战败;汉兵经这么一退,全部队伍勇气一短缩,战斗力就减了百倍,立时被周兵战胜。那世宗见汉阵一乱,哪里还肯迟慢,便指挥三军直追过去擒捉刘崇。刘崇吓得心碎胆落,没命奔逃,退入河东,闭城固守。世宗赶到城下,才下令收军安营。次日黎明,便又驱兵攻城。城上矢石齐发,周兵不得前进。赵匡胤即督兵用火焚城,刘崇一见,即令弓箭手集射匡胤。当时匡胤就成了众矢之的,万箭集于他一人,就有一箭射中他的左臂,血流如注。
  赵匡胤一些也不在意下,仍旧奋身猛攻。世宗瞧着,深恐折了栋梁、坏了大器,忙召还匡胤,下令停攻。在这个时候,刘崇已晓得周军厉害,对于防守上就格外来得严谨了,亲自检查部伍,以防内部发生变化。查到昨日从周阵上投降过来的那起马步军,见那两个将弁,一个唤做樊爱能,一个唤做何徽,都是鼠目獐头,不像个有能耐的人;又以为他两个既然不忠于周,必将不忠于汉,留此城里倒是一个祸根。心下寻思道:此等败类须及早除去的好,免生后患;只是他两个昨日在阵前那样呼拜于我,我不可无端杀他,且借手于周主吧!想定,即命虎卫士押着两人缒下城去,还与周主。樊爱能、何徽被撵下城,无处投奔,没奈何仍回周营来见世宗,自缚请罪。世宗不见犹可,见了顿时怒气勃发,立命推出斩首,全军尽觉股栗。这叫:昨日一心降敌阵,今朝两命入黄泉。
  世宗见汉主守备甚坚,而且匡胤又带着伤,城必不易攻下;停顿在这里无益,不如暂且退兵休息,待有机会再举。乃即日拔队还返汴都,擢匡胤为都虞侯,领严州刺史。其余随征诸将佐亦各论功行赏,等级有差。至显德三年正月,世宗复下诏亲征淮南,拜李谷为行营都部署,司空赵弘殷副之,赵匡胤为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韩令坤为正副先锋;命范质辅理国政,高怀德监军留守京城。即日发动大军,浩浩荡荡向淮南进征。
  那时淮南为李氏所据,国号做南唐,主子名做李璟.李璟称霸一方,威声也着实不小,而且一向屡挠周师。世宗要想除了这个大敌,所以便亲自领兵来荡平江淮。
  李璟接着探报,忙下令命刘彦贞为统军节度使、刘仁瞻为清淮节度使,领兵五万,迎拒周师于正阳淮西;被李重进大杀一阵,俘斩唐军两万多,获得辎重盔甲不计其数,刘彦贞死于乱刀之下。刘仁瞻收拾残军,连夜奔往寿州,星速遣人向李璟告急,南唐君臣大震。李璟忙又下令,命节度使皇甫晖、姚凤领兵十万,扼守清流关,阻遏周师前进。清流关在滁州的西南面,倚山负水,形势很是雄峻。皇甫晖、姚凤拥十万之众固守在那里,越显得坚固万分,纵有雄兵猛将,也觉难以攻取的了。
  果然探马报入周营,世宗便心下作难,以为此关甚不易破得。
  赵匡胤却挺身入奏道:“臣愿得二人,夺取此关!”世宗道:“卿固是忠勇足多,但此关本来就极其坚固,皇甫晖、姚凤又是南唐健将,如此地灵人杰,恐怕一时攻不下哩!”赵匡胤道:“此关坚固,诚然不错;只是谓皇甫晖、姚凤为南唐健将,万岁未免抬举得过甚了!”世宗道:“依卿看来,二人是何等样人呢?”赵匡胤道:“据臣观察,二人不过是肉食鄙夫,懦怯无能之辈,徒负虚名罢了。似这等一座关隘,进可攻取,退可据守,二人如果是勇悍的,怎肯不开关应战呢?如今只是逗留关内,这分明是畏怯了!”世宗道:“卿又将如何攻取呢?”
  赵匡胤道:“兵贵神速,当出兵骤进,攻其无备,便可一鼓夺关,生擒二人了!”世宗道:“朕亦思要夺此关须用袭击的法子;适闻卿言,正合孤意,知卿前去,定操胜算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即刻就命卿领兵前去,朕专候成功便了。”即拨兵二万,令匡胤带领了去。
  赵匡胤奉了命令,星夜督军前进。真是人禁口,马衔枚,一路上偃旗息鼓,寂无声响;将及天明,已抵关下。赵匡胤就乘曙色朦胧中,暗暗一声号令,把座清流关围得铁桶相似。关上守兵尚都在睡乡里,好梦正酣,全然不晓得此关已迫至万分危急的时候,眼见得就不能保了;直到晨鸡迭唱,旭日东升,才慢吞吞地各个揉着两只朦胧眼,起来扎束布置,命侦骑出关打探军情。不料关门一开,侦骑未出,突来一员大将,猛吼一声,跃马横刀,逢人便杀,锐不可当。那后面的兵丁就一窝蜂似地跟着涌进关来,人人恐后,个个争先,赶杀守御兵卒。那些守关的兵卒和预备出关的侦骑,直以为是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魄丧魂飞,哪里还敢抵抗,只是鼠窜般地四散奔逃。皇甫晖、姚凤两人方在起床,听得周兵已杀进来,毕竟是南唐健将,智见不凡,飞走出室,腾身上马,疾驰向东奔滁州而去。可怜这十万唐兵,被周兵大刀阔斧杀得奔逃无路,躲避无门,早已死伤了一大半;仅有一小半逃得快的,侥幸留得生命,步着他们主帅的后尘,仓皇奔到滁州城来。
  皇甫晖、姚凤进得滁州城,收合溃兵,尚不足四万人了。
  登城一望,只见周兵漫山塞野,彤弓一一,白旆央央,喊杀追奔过来。皇甫晖向姚凤道:“赶紧把城外吊桥拆毁,遏止敌兵渡濠攻城,再图良策退敌吧。”姚凤道:“此时也只有先行这一着。”两下计议已定,当下传令拆桥抽板。兵士得令,即忙奉行,拆卸停当。皇甫晖、姚凤总道这么一来,濠渠广阔,周兵急切不能飞越,暂时可以缓兵了。谁知赵匡胤一马当先追到濠边,见吊桥毁去,大怒道:“没智勇的笨儿郎!你道这样遏制得住天兵么?”言未毕,他把马鞭一扬,那一骑银鬃玉兔马忽地腾空而起,只一跃就超过了濠渠,安安稳稳地到了那一边。
  众兵丁见主帅已过去,也一声呐喊,尽都凫水而渡。一霎时全数过了城濠,把城围住。皇甫晖、姚凤早惊逃入城,把四门紧闭,分兵固守。赵匡胤就传令四面架设云梯,悉力猛攻。皇甫晖见势头不好,连忙令兵士向城下传呼,请周将答话。赵匡胤听得,抬头一望,只见城上站的正是皇甫晖,对他拱手;便应声道:“有话请快说,迟即破城进来了!”皇甫晖道:“将军想是赵统帅了。我与你私下原无仇隙,只缘各为其主,是以相争。你袭夺我清流关也就够了,为何苦苦地相逼呢?大丈夫临阵,自当明战明胜,你为何暗里袭击,攻人无备呢?而今与你一言为约,请暂行停攻,退出尺寸之地,容我出城列阵,与你枪对枪、刀对刀,决一胜负!我若再败,愿把此城奉献。”赵匡胤道:“好,好,好!就依你!横竖此城已在我囊中,不怕你移到哪里去。我就停攻退步,让你缓缓整军出来,我与你厮杀一场,那时好教你死而无怨。”说着,传令停攻,退过城濠,列阵相待。皇甫晖也急下城来,对姚凤道:“而今只有拼着一死了!”姚凤道:“你我且并辔齐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纵然捉不得赵匡胤,也给他个厉害,使他不敢正视此城!”皇甫晖道:“正当如此!”说着,率领兵卒大开城门。二人果然并马冲出,直躧周阵。那时匡胤正等得心焦,要催马搦战,忽见皇甫晖、姚凤齐冲出来,暗道:“送死的来了!”不肯怠慢,骤马从斜刺里疾出,举起倚天剑向皇甫晖盖顶直下。皇甫晖倒弄得措手不及,左肩上早击了个正着,“啊呀”一声撞下马来。
  周兵一见,即上前将他绑了。姚凤急来相救,不提防长戈齐至,马先受伤,前蹄一蹶,也就掀翻于地。周兵又上前将他绑住。
  南唐两名大将勇气未施就一齐遭擒,死在九泉,也终是一对冤桶哩!唐兵看见,自然不敢当敌,立时全部溃散了。于是滁州城便不战而下。赵匡胤入城安民讫,便遣使押解囚虏,向世宗处献俘报捷。世宗大喜,受俘毕,即命翰林学士窦仪至滁州籍记库藏。匡胤一一交付了,窦仪一一籍记明白。忽匡胤欲赏军兵,要取库中绢匹。窦仪拦阻道:“将军初入滁州,就是尽取库中储藏,仪不敢有异言。而今仪承上命籍记为官物了,将军却不得擅取,必有皇上诏命,仪方可应付,愿公明察!”赵匡胤听说,忙改容谢道:“学士说的是,我知错了!”心下十分敬重窦仪公忠为国,做事不苟。
  过了数日,这日赵匡胤正在与窦仪谈论公务,忽听报:“有一人奉圣命来此,要请见元帅。”赵匡胤见说是奉旨意来的,疑心或有甚紧急事故,忙命卫士:“快把那人请了进来!”这正是:座上原经有国士,阶前忽又来谋臣。
  要知来的那人是谁,究竟有何事故,下回分解。




  第四回虎斗龙争扫平江北称臣纳土收复淮南

  卫士飞步出去,把那人请了进来。赵匡胤一见,竟是个少时相识,旧雨重逢,不觉喜出望外。你道那人姓甚名谁,原来姓赵,名普,字则平。他祖籍幽蓟,因避乱移住在洛阳,所以匡胤与他认得。他起先是做永兴节度使刘词的幕僚,刘词死的时候,就遗表把他荐于世宗,说他有才可用。现在又得范质加章荐举,世宗就诏用他为滁州军事判官。他奉了圣命,不敢迟慢,就即日来到滁州,齐巧与匡胤遇合了。赵匡胤当下与赵普叙过礼,彼此坐下,谈论起来。
  赵普本来就很有才识的,近来又加了一番阅历,见解便愈益超卓了。匡胤听着,不由得心下大悦,刮目相待。也是赵普合当要显出才干。那时匡胤令部下大举清乡,适捕到一百多个盗匪,照律论罪,尽在处死刑之列。赵普便进言道:“这些盗匪,应该先鞫讯,然后斩决。如果不审问明白就一起将他杀了,倘若里面有些是良民被诬指为盗的,岂不是草菅人命吗?”赵匡胤笑道:“你正所谓书生之见了!须知此地的人民原尽属俘虏,我一律未曾加罪于他们,总算是格外开恩了。而今这班人竟胆敢复行去做盗匪,要是不把他们立正典刑,将何以儆众呢?”赵普道:“明公素怀大志,以统一中原为己任,奈何自分畛域,遗弃斯民呢?南唐固是敌国,应施讨伐,而此地人民,却不外是中原全体人民之一部,明公来克复兹土,正是吊民而伐罪,怎好把百姓亦看作俘虏呢?自来王道不外行仁,还请明公三思!”赵匡胤听了赵普这一席话,真是大启圣聪,顿开茅塞,便道:“这么说,就烦你去审讯一番,再行定罪便了。”
  赵普领了言语,即去一一鞫讯,竟有十之七八是良民;遂将审讯所得禀复匡胤,然后把该杀的拿出市曹正法,把该放的一齐放了。只这一桩事,就把滁州百姓乐得欢声载道,讴颂匡胤明德。由此,赵匡胤更信服赵普的才情和见地,每有疑议,尽行取决于赵普;赵普也感激匡胤的知爱,格外效忠,凡是他晓得的、见得到的事情,没有不尽言的。赵匡胤得着赵普料理诸事,一无积压;自己又勇冠三军,威名便更加大了。忽一日,赵弘殷亦领兵来到滁州,到时已经半夜了,城门早关闭着,弘殷便命兵士在城下传呼开城。赵匡胤登城对弘殷道:“父子虽系至亲,城门乃属王事,未到开启的时候,儿不敢接奉父命而擅开王城。”赵弘殷没奈何,只得在城外扎驻一夜。到次日晨刻,赵匡胤才开了城把父亲迎接进去。人民晓得这回事,愈讴颂匡胤奉公无私。
  这时韩令坤亦奉着世宗的命令,领兵克复了扬州,进攻泰州一带;惟有寿州却因刘仁瞻守备异常坚固,久攻不下。但是周军威声实已大为南唐君臣所震慑,李璟便遣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文理、大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请和,献御服茶药及金器千两、银器五百两、缯锦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一竟来到寿州城下,请朝见世宗。世宗晓得钟谟、李德明是两个辩口之士,便把军兵排得严严整整,然后召见他们。世宗不等他们开口说辞,便道:“尔主自称是唐室的苗裔,就应该晓得礼义,比别的国度要不同些!怎么与朕只隔着一条河,从没有派一个使者来修修好?反倒渡了海去结联契丹,丢开自己人不服从,要去服从外国人,这礼义在哪里?尔现在想来说我罢兵吗?我却不是六国那起蠢皇帝,岂是你们藉着口舌所能移动我的心志的!你们回去告诉尔主,赶快来见朕,再拜谢过,便没有事了。不然,朕想来看一看金陵的城池,借用你们的府库来犒劳我的军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君臣不后悔么?”几句话吓得钟谟、李德明战栗不敢说话了,便回去把话奏知李璟.于是李璟又命李德明、孙晟来见世宗,自请削去帝号,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的土地,仍岁输金帛百万,请求罢兵。世宗见得淮南之地大半已归掌握,各将帅又日逐告捷,想尽得江北之地,不答应他的要求。李德明回去,盛称世宗威德及军兵之强壮,劝李璟再割让江北之地,李璟听了不欢喜。宋齐丘、陈觉、李征古又在李璟面前说德明是卖国求荣。李璟大怒,便把德明杀了。命诸道兵马元帅齐王李璟达将兵拒周;又命陈觉为监军使,边镐为应援都军使。李景达挑选精锐六万人,即日向江北进发,直趋扬州。
  韩令坤闻听唐兵大至,深恐寡不敌众,飞章求援。世宗便遣张永德往救,命赵匡胤屯六合作声援。赵匡胤接到命令,便留赵普留守滁州,率领轻骑二千,星夜驰抵六合。忽听报韩令坤已弃城西走,眼见得扬州要复为南唐夺回。赵匡胤因为扬州是江北重镇,若真是抛弃了,便前功尽失,忙一面派兵阻住扬州溃军,下令道:“如有扬州兵经过六合的,尽断其足!”一面又遗书责令坤道:“兄素忠勇,奈何怯退?如扬州有失,则上无以报主,下无以对友,昔日英威扫地矣!望速返固守!”
  韩令坤得书,适张永德也到了,便复入扬州,坚意固守。次日,唐偏将陆孟俊领兵从泰州杀到。韩令坤鼓起勇气,不待他歇马,便领兵出城迎战。这一阵,韩令坤因受了激刺,勇猛倍常,一匹马一支枪杀入唐军阵中,直捣中坚,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杀得唐兵大败奔逃。陆孟俊跃马来战令坤,不到七八个回合,韩令坤大喝一声,将马一催,向孟俊当胸一枪刺去。陆孟俊正闪身躲避,韩令坤早伸过手去,将他一提,便生擒活捉过来。唐兵见主将被擒,一齐弃甲撇兵,伏地请降。韩令坤即传令勿再伤杀,尽行押入后队,掌起得胜鼓,回城而去。
  那李景达听得陆孟俊被擒,急召集部下商议进兵。左右道:“扬州韩令坤勇悍异常,难以骤胜,不如先取六合,六合既得,扬州就容易攻取了。”李景达全不知赵匡胤在六合,比扬州韩令坤还要厉害,竟听信左右的计谋,率兵向六合而来。距六合二十里下寨,掘堑设栅,不再前进。赵匡胤也就不去击他,固守六合弗动。诸将进帐请战道:“唐兵听得韩将军扬州大捷,已经吓破胆了,所以到了此处不敢会战。趁此时前去击他,定必大获全胜。”赵匡胤道:“你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他如今设栅驻扎,固然是心存恐惧,震慑于我们的威声,但是我军只有二千,彼众我寡,若是前去击他,他一望就知道我们的兵力单薄。那时他以数万之众奋力来围击我们,倒是难操胜算了。
  不如等待他来,迎头击他,那就有胜无败,必然破他了!“
  不数日,李景达出兵来攻六合。赵匡胤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将要出阵。诸将道:“元帅如此,最容易被敌兵认识的。
  “赵匡胤道:”我正要他们认识哩!“及对阵,赵匡胤奋勇直突,敌兵望见繁缨鲜铠,认得是赵匡胤,因早已惊畏他的威勇,一个个未战先怯,这真是先声夺人了。那一边李景达也自努力奋斗,又因兵卒众多,两下从辰牌杀到未牌,竟彼此没有大胜负。赵匡胤便鸣金收军,李景达也就收军退回原寨去了。赵匡胤回城遍检部伍,叫兵卒一齐呈上皮笠。匡胤检阅一过,即指出三十余人,命推出斩了。一时,献首帐下。众将兵尽都不解何故要杀那几十个兵卒,不禁同时显出怀疑的状态来,却又不敢质问。赵匡胤晓得众人不明了那些被杀兵卒的应得之罪,便将皮笠传示大众,并宣布罪状道:”适才推出处斩的那些兵士,所以致死,就是临阵退缩,犯了军律。今日我在阵上督战时,见他们畏敌不前,只敢退缩,便以剑斫记在他们的皮笠上面。
  你们大家看看,他们的皮笠上不是都有剑痕留着么?“众将兵听了,才明白了这个理由,愈加惮服匡胤执法严明。自此,便再没有敢不尽死的了。次日,李景达领兵复来,赵匡胤督兵迎战,那部下的兵卒便大非昨日可比,一力拼命向前。常言道得好:”一夫拼命,万人辟易。“今周营二千健军一齐拼命,那南唐的兵众哪里抵敌得住,只得同时败退。李景达那时又被赵匡胤杀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兜回马奔逃。趁着这种优势,赵匡胤益发奋起神威,勇往追杀,并大声呼道:”努力杀敌者!“
  于是,周军的兵马便越追越紧,南唐的兵马便愈逃愈乱。这一阵,赵匡胤大获全胜,斩获得南唐兵将约一万五千人。那南唐余众还有二万以上,逃到江口,争舟先渡,又溺死了大半。至是,南唐的精卒就被周军斩杀殆尽了。
  南唐君臣到此时真是胆落气夺,大有朝不保夕之势,然而寿州刘仁瞻还是急切破他不得。世宗锐于进取,便想自己到扬州去,从那一方面进取。范质谏阻道:“陛下自孟春出师,至今已入盛夏,兵力既疲,粮运又复不继,恐非万全之策。依臣子的愚见,请陛下暂且回驾大梁,少事休息,等兵力复原,粮食充足,再图南征未迟。”世宗起初不允,后见范质苦苦谏诤,继之以泣,这才依允了。就即日启驾回大梁,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留围寿州。世宗又念赵匡胤父子劳苦功高,在外出力已久,便别调能将替守滁、扬,诏令还朝。赵匡胤奉到诏旨,就交代一切,从六合转滁州,奉着父亲赵弘殷,并带同赵普,领军回汴。既返都城,赵弘殷、赵匡胤就入朝陛见,世宗慰劳有加。赵匡胤便力奏赵普才能。世宗道:“卿所保举的定非凡庸,朕重用于他便了。”赵弘殷、赵匡胤谢恩出朝。次日,世宗下诏,封赵弘殷为检校司徒、兼天水县署;赵匡胤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普为节度推官。三人上表谢恩。由此,赵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权重朝野了。
  到四年春,寿州刘仁瞻被李重进固围不解,城中食尽。李景达从濠州遣应援使永安节度使许文稹、都军使边镐、北面诏讨使朱元,将兵五万,溯淮往救,扎驻紫金山,一连列着十几座大营,像连珠似的,与城中烽火,早夜相应;又筑甬道输粮入城,绵亘数十里。将到寿州,李重进奋力督军截住,斩获五千人,夺得粮车数十辆。世宗接到奏报,心中大悦,命王朴权东京留守,侍卫都虞侯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命右骁卫大将军王环为水军统领,御驾亲督战船,自闵河沿颍水入淮,再征南唐。本来周军是没有水军的,世宗前番征战,深以缺乏水军应战为恨,返驾之后,费了半年的苦心,就也练出这一支水军来,所以这回便有水军了。
  这时朱元因被陈觉谗谮,李璟命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去代替他的职务。朱元愤怒,便举寨投降于周军。世宗亲环甲胄,与赵匡胤督水军直薄紫金山。世宗施展如龙,赵匡胤威猛于虎,只一阵便扫平了紫金山援军,生擒许文稹、边镐、杨守忠。唐军余众沿着淮河向东奔逃。世宗更自将数百骑,循北岸追赶,诸将便率领步卒循南岸追赶,水军从中流而下,三路追击。这一役,斩杀收降及沉溺南唐兵将殆五万人,获船舰粮仗约十万以上。李景达及陈觉在濠州闻报,吓得不敢复战,忙奔归金陵去了。刘仁瞻听得援军失败,扼吭叹息,加之又生起病来,对部属道:“大事去了!”世宗击破南唐援兵,便集合各路兵马于寿州城北示威,旌旗蔽空,厥声赫赫。那时刘仁瞻已病得不省人事,监军使周延构、营田副使孙羽等,制作仁瞻的表章,遣使奉着到世宗御营来降,至是才得了寿州,遂乘胜定濠州,克泗州。南唐战船数百艘,尽数退保清口。世宗又亲自将兵从淮北进,命赵匡胤将兵从淮南进,诸将督水军从中流进,共追南唐军兵。且战且行,金鼓的声音响震数十里。赵匡胤一往无前,直杀得南唐士卒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尽烧清口战舰,生擒陈承诏以归。南唐战舰在淮上的至此全归于尽了。于是势如破竹,楚州、奉州、鄂州相继克复,大队人马直向金陵杀来。
  李璟见一败至此,自知不能复振,乃遣陈觉奉表来见世宗,愿传位太子弘冀,听命周室,并献庐、舒、蕲、黄四州之地,划江为界,请求息兵。世宗见他辞意十分哀恳,便道:“朕兴师本意只在取江北的地方,现在尔主能举国内附,朕还想什么呢?”陈觉拜谢而退。世宗便赐书与李璟通好罢兵。至此,江北悉平。世宗遂下诏奏凯班师。还朝后,重赏南征将士,并及淮南新附的人民,于赵匡胤特别从优,授忠武节度使。南唐主李璟与群臣计议贡周物品,宋齐丘奏道:“依微臣的愚意,于珍奇泉帛之外,可选美女二名,连同进去。周主固是英明的,倘若天意属在我朝,使他竟耽于女色,斫丧他英明之质,消沉他远大之志,那么我朝便还有兴复的机会!”李璟依了宋齐丘的主见,果然选了两名色艺双绝的美女,连同银钱茶绢,遣使并献上去。世宗见于正式贡献晶之外加进来两件活宝贝,不觉默然深思了一会,才传旨:“朕少时在延和殿召见。”内监即将旨意传知南唐使臣。可怜那位南唐使臣却捏着一把汗,不知这位英明的圣主见了这两件额外贡品,是喜还是怒,是收受还是拒绝,他满肚皮里不住地在那里胡猜乱想。这正是:北方还未归王化,南国便来进美人。
  要知世宗少时召见南唐使臣,如何发付这两件特别的贡品,下回分解。




  第五回美女圣君不胜酒力孤儿寡妇莫保皇基

  世宗坐延和殿,文武亲臣分班站立,南唐使者拜伏金阶,三呼万岁。这时殿庭的空气又严肃,又雍和,正是有威可畏,有仪可象。世宗闪龙目,启金口,向着南唐使者问道:“尔主于正当供献之外,加进两名美人,这是什么意思?”南唐使者见独指问这个难题目,他方寸中早就三回九转地编排好了答案,便不慌不忙向上朗声回奏道:“臣子感激陛下天恩,原想要入朝陪侍圣驾,图报万一;奈适承命守土,不敢擅离,是以选进两名解文知诗的美人,以供陛下在悠暇时捧砚磨墨的使唤,就是代臣陪侍圣驾图报万一的意思。”世宗听了这几句温温其恭的奏对,当下圣心大悦,即传旨平身。南唐使者谢恩起来,站立殿角,以俟旨意。
  忽一大臣出班奏道:“陛下明察!南唐进献美色,实别有用心,未必确如使者适间奏对之言。况且美色是万不可近的!
  自来君王一近美色,便惹出大祸来。商朝的纣王宠妲己,周朝的幽王宠褒姒,陈后主宠张丽华,隋炀帝宠萧妃,唐明皇宠杨贵妃:或是身丧国亡,或是身危国乱,无一个得着好处。陛下宜以前王之失德为戒,勿收受这种美色。陛下幸甚!国家幸甚!
  “世宗一看是赵匡胤谏阻,温谕道:”卿勿过虑,朕自有方略处之。“赵匡胤便不复言。于是世宗传旨:”将二美人宣上殿来!“二美应宣而进,罗衣拂地,长袖摆风,花枝招展地并拜于丹墀下。好像:黛色纤纤欺柳叶,玉颜灼灼粲芙蕖。
  跪在东边的一个启道:“臣女秦弱兰见驾。”跪在西边的一个随启道:“臣女杜文姬见驾。”两个同声道:“愿吾皇福寿康宁,万岁万万岁!”只这呖呖几声,语出香生,把金殿的空气顿时变香甜了。世宗颜色益加和悦,那高兴的神情,比收平南唐时还加添了几倍,即命内监将二美人领入后宫,命诸臣陪宴南唐使者。世宗退入,诸臣及南唐使者退出,朝散。过了数日,南唐使者辞驾南返,世宗厚加赏赐,并诏李璟不必传位太子。李璟奉诏,手表谢恩,因为避周讳,更名做景,下令去帝号,称做国主,除年号,用周朝正朔。并谪罢奸佞,切实地励精图治起来。忽一日,奏报赵弘殷病殁了,世宗不胜哀悼,降诏追赠太尉、并武清节度使,又赐赙仪甚厚;随复诏封杜夫人为南阳郡太夫人,谕匡胤为国节哀。赵匡胤拜表谢恩,自在府守服不提。
  世宗自得了秦弱兰、杜文姬两个美人,宫中便不知比先前欢乐多少,每日里不是饮酒吟诗,便是吹弹歌舞。这日,杜文姬偶然说道:“倘得在御园中造一楼阁,四围栽种花木,在楼上饮酒赏花,不但平添雅兴,而且当能增长诗思,怕不做出庾开府那么清新俊逸的诗来哩!”世宗听得,意绪欣然,向秦弱兰道:“秦卿以为何如?”秦弱兰道:“臣妾亦正这么想。”
  世宗道:“二卿所见,真先得朕心!”即传旨命教练使冯益监工督造,限两个月在御园内建造一座高楼,以供御览。冯益领旨,那敢怠慢,即日募集工匠夫役,搬办木石砖瓦,破土兴工,不分昼夜地赶着建筑。不到一个半月,已完成一座齐整壮丽的高楼,矗起御花园中,好不美观!冯益便拜本奏报工程完竣,装饰整齐,请圣驾临赏。世宗得奏,甚是欣喜,重赏冯益,传旨明日幸新楼。
  次日一早,便先往新楼中再加铺设,于楼中央设御案,上设八宝盘龙御座,左右置绣礅各一;楼左设丝竹,楼右列歌姬;复壁里面焚着龙涎真香,外面一点不见烟气,但觉香风馥馥,送到鼻孔中来,使人心醉神怡。晌午,世宗携着秦弱兰、杜文姬两个像出水芙蓉似的美人步至楼前。杜文姬见楼的四围果然栽种着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首先欢呼道:“好花!”观玩了一会,便一同登楼。进入楼中坐定,世宗四望一看,都称心意,大喜道:“亏得两位爱卿一提议,使朕得有这么一座美满的楼台。二卿造福于寡人,这功劳真是不小哩!”秦弱兰、杜文姬齐声道:“这全是陛下的洪福,臣妾等有什么功劳呢?”
  世宗笑道:“这么说,就算卿等与朕凑成的福分吧!”顾谓左右宫娥道:“捧上纸笔墨砚来。”一声旨意,众宫娥连忙将文房四宝捧到,安置于御案之上。世宗便向秦弱兰道:“秦卿篆书师法秦汉,朕最心爱,卿且为朕将此楼题名者。”秦弱兰应声道:“臣妾领旨。”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世宗一看,乃是题得“赏花览胜楼”五字,旁署“臣妾秦弱兰奉旨留题”九字的款,写得笔笔遒劲,字字精神。世宗拍案叫绝道:“题名既佳,书法又妙,可称双绝了!”又向杜文姬道:“庾开府的诗思增长了么?而今该卿题诗了。”杜文姬道:“臣妾却是不敢遵旨。
  臣妾从前说的,不过偶然一句戏言,陛下怎么当真起来呢?“
  世宗笑道:“卿想是叫朕亲自与你磨墨捉纸,才肯执笔的。好!
  朕就为卿当当这个雅差使看。“说着,就伸手要磨墨。杜文姬忙站起身来拦阻道:”臣妾不敢当!遵旨就是。“即挥毫成诗一绝:楼台高耸接云霞,此日登临意气佳。
  更喜东风解圣意,未春吹放一园花。
  杜文姬写就,双手呈于世宗。世宗连声称赞道:“卿之清才,果然不亚于庾开府了!”传旨开宴。内监宫娥忙着进酒列肴,一霎时珍味杂陈,极水陆之盛。饮到半酣,世宗命奏乐作歌。只听楼的左边,筝竽琵琶同响,笙箫玉笛合奏;楼的右边,歌声齐起。两边乐声歌声合成一片,抑扬顿挫,高下疾徐,应板合拍,何等悦耳!世宗目视美色,耳聆妙音,口尝旨酒,不觉心甜意畅,连饮几大觥。秦弱兰、杜文姬两个原来可以吃两杯的,何况在此欢乐当儿,又是圣上高兴,便也酒到杯干。这一位明君合着两个美人,当时趁着心里喜悦,只知酒能助兴,就忘了酒能醉人,一杯复一杯地满饮下去,吃得一齐醺醺大醉,玉山倾倒。众宫娥忙搀扶回宫而去。明日,世宗便害起酒病来,不能设朝。赵匡胤在府中闻听圣躬欠安,便入朝直诣宫门请安。
  世宗道:“朕并无大病,只为昨日饮酒过量,以致今日微感不适,卿家可无用忧心!”赵匡胤乘机谏道:“常言说:”酒能乱性,美色宜远,乐不可极,‘这三句话含有至理,愿陛下明察!“世宗道:”赖卿忠嘉,得闻善言,朕知过了,从此定自痛改前非!“赵匡胤回奏:”陛下果能如此,是宗社之幸了!
  “果然,世宗病好了便不像以前那样沉湎酒色了,每逢宴乐,总是适可而止。
  到显德六年,世宗因为北汉刘钧尚未臣服,而且辽邦屡助着北汉入寇,为釜底抽薪计,决见先伐辽邦,剪除北汉的助援,然后转得胜之师讨之,那么北汉就不足平了。遂降诏亲征辽邦,命宣徽南院使吴廷祚为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三司使张美为内都部署,忠武节度使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侍卫都虞侯韩通为陆路都部署,都指挥李重进以下诸将一律随征了,自率亲军为后应。即日启驾出发,水陆并进。北方州县,从石敬瑭割让给辽邦后,好些年不见兵革了,骤闻周兵到来,都吓得心惊胆落,所有官吏早逃得不知去向了。大军一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降宁州刺史王洪,收益津关守将终廷辉,并莫州刺史刘楚信、瀛州刺史高彦晖,长驱直入,会师于瓦桥关。
  瓦桥关守将姚内斌率马兵数千骑出关迎战,一阵被赵匡胤杀得大败,逃归关里,闭关不出。赵匡胤次日陈兵关下,勒马传呼姚内斌答话。当下姚内斌上关遥见匡胤,赵匡胤便高声对姚内斌道:“天兵威猛,你昨日已见过了,不用我多说。须知王师自出兵以来,所过州关,如瀛州、莫州、宁州及益津关,莫不畏威怀德,望风归顺。独你据住此关想阻遏天兵,真是以卵击石,徒见碰个粉碎!况且此地原是中国的版图,你也本是中国的人民哪!你从前为时势所迫,被卖国贼所葬送,不得已暂时屈服北廷,算为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来责怪于你;怎么而今王师到来,还不除垢去污,迎接王师,投归祖国呢?难道说你竟不怕天下人笑骂,甘心弃己身所自出的父母之邦,而愿终身服事胡虏吗?你一人不要祖国,便连累你辖下的多数军民,也断绝了投归祖国之路;大军一打破了关,那时玉石俱焚,更连累他们也冤枉同死,你想这个罪名可是担当得起的么?”姚内斌听了,沉吟了半晌道:“请元帅宽让我一日,容我思忖思忖,待明日复命如何?”赵匡胤道:“王师原以宽大待人,本帅岂肯遽加杀戮?以明日晌午为限,专等你圆满的答复。倘若过午不来降顺,我就破关了,那时你休后悔!”说罢,收兵回营。
  到了次日,才近辰牌,姚内斌肉袒牵羊来到营前,奉表请降。赵匡胤大喜,立时引见世宗。姚内斌跪拜于地,口称:“辱国罪臣迎驾来迟,愿吾主格外开恩!”世宗嘉他明白大义,效顺王师,温语抚慰,即授为汝州刺史。姚内斌叩头谢恩,随起,引周师入关。世宗置酒大会,遍宴群臣。席间议进取幽州,诸将奏对道:“陛下出师至今不过四十二日,兵不血刃,便得燕南各州,这都由陛下威灵,所以奏此奇功。惟幽州为辽南要隘,辽邦闻听燕南失守,定必集重兵扼守这个重镇,陛下还宜先机加以审慎,幸勿轻人!”世宗闻奏,默然不语。散宴后,召李重进入帐,道:“朕出师以来势如破竹,关南各州县唾手而得,趁此雄风,正可扫平辽北,完成朕统一中原收复南北的志愿。奈何诸将便存退志,难道叫朕就此罢手吗?兹命你领兵万人,明日前进,朕即统军后至,不捣破辽都,决不回军!卿努力向前,毋负朕意!”李重进唯唯而退。又传谕散骑指挥孙行友,领骑兵五千人即往攻易州。孙行友亦奉旨领兵去讫。次日,李重进发兵先行,到了固安,守吏早经遁去,城门洞开,于是李重进遂据住固安。随后世宗也到了。再进至固安北面,被安阳河阻住去路,无桥梁舟楫可渡。世宗便命李重进督兵采木赶建浮桥,限日告竣,仍率亲军还宿瓦桥关。
  不料病困英雄,疾挠壮志,世宗忽然卧病,一连数日,不见痊可。又值孙行友攻下易州,擒住刺史李在钦,献入行宫。
  世宗扶病升帐,问他愿降愿死,偏他嗔目大骂,不肯归顺。世宗大怒,喝命枭首示众。因这一怒,愈觉头晕目眩,病更加重了。诸臣忧虑,不敢奏请返驾。赵匡胤乃入帐婉奏,固请还跸。
  世宗不得已,当下照允,传旨改称瓦桥关做雄州,留陈思让居守;改称益津关做霸州,留韩令坤居守;于是下诏回銮。途次,世宗病势稍觉减退,偶从囊中取阅文书,忽得直木一方,约长三尺,上镌“点检作天子”五字。世宗不胜惊疑,默思:现今点检是张永德。从前石敬瑭为明宗婿,后来竟篡唐为晋。今永德亦尚长公主,莫非也要篡夺我家天下么?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亦不询问左右根究此木来由,仍然收贮囊中。及返京,便免张永德都点检职,改任检校太尉,授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傅、兼忠武节度使。过了数日,册宣懿皇后胞妹符氏为继后,封长子宗训为梁王,次子宗让为燕国公,命范质、王溥两相参知枢密院事,授魏仁浦为枢密使兼同平章事,吴廷祚亦授枢密使,都虞侯韩通兼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尉。过不几时,世宗病势复变,竟益增剧。是年六月,世宗病崩万岁殿中,享年三十有九岁。可怜这青春年少的新皇后,正位方才及匝旬,便遭此大故,这就所谓是佳人多薄命吗?世宗在临终的当儿,遗命传位梁王宗训,嘱范质等善辅储君,并命召翰林学士王著入相。世宗既崩,范质等便遵依遗旨,奉梁王宗训即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改赵匡胤为归德节度使,仍充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以慕容延钊为副都点检。赵匡胤与慕容延钊夙称莫逆,至是复同直殿廷,更是分外亲昵了。两人平居往来,常密谈竟日,外人不得知是谈些什么大事。
  腊鼓催岁尽,转瞬间已是元旦佳会,范质等奉着这个年方八龄的幼帝宗训御殿,受百官朝贺,文武诸臣,进爵有差;惟世宗遗命召王著入相一事,竟不见提起。越日,镇、定两州忽飞报入京,说是北汉刘钧结连辽兵入寇,声势浩大,请朝廷速发大兵前去防边御寇。那个幼而无知的幼帝自然不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就是那位深居宫里的符太后也不能拿个主张,听得范质进宫奏报,只吓得莫知所云。便由范质定见,奏请以都点检赵匡胤为统帅,副都点检慕容延钊为先锋,会集诸镇将士,领兵北征;凡诸出征将士,悉受赵匡胤节制指挥。符太后当下准奏,依范质所拟传旨。赵匡胤奉诏旨,即令慕容延钊领着前军先行出发,自己调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各镇将帅,大队儿续进。都下忽发生一种谣言,说是将册点检作天子,市民听得,惊骇走避。这种谣言究从何而起,实在不易打哪里根究;宫廷里面并没有这般消息。那知四日晚间,果然由陈桥递到警报,说已册点检赵匡胤为天子,急得太后及满朝百官一个个错愕不知所为。这正是:孤儿方得登龙位,大将忽传立帝基。
  要知陈桥传来册点检赵匡胤作天子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下回分解。




  第六回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形单影只带恨含愁

  陈桥驿四围环列着整千累万数的营幕,西斜的日光返照在这些旌旗上,发出异彩,端的是载旆之威烈烈如火。众兵士各归部伍,分守栅寨,没一个敢乱行乱走的。只有一片萧萧马鸣之声冲破那沉肃的空气,与晚风响应着。可知是军令森严,三军慑伏了。你道陈桥驿哪里来这许多军马?原来是都点检赵匡胤领着大兵去防边御寇,这日进到陈桥驿,恰是天色向晚时,所以就在这里扎住营寨休息一夜,明日再往前行,故而陈桥驿便陡增了这许多军马。那么四日晚间宫廷内得到陈桥的那个警报,说是已册点检赵匡胤作天子了,又打从哪里说起呢?莫着急,这是其中有变呀!闲话少说,且看正文。
  当下赵匡胤麾下有个亲吏名唤做楚昭辅的,他办完了庶务,正走出营来闲散闲散,只见前军散骑指挥苗训独自个站立营外,举头望着天空,好像发现了什么,在那里凝思似的。这苗训素称晓畅天文,且是谈言微中,军中都唤他苗先生。所以楚昭辅见了,便走过去问道:“苗先生,你在此静观什么?”
  苗训见是楚昭辅,答道:“你想明白我所观测的事物么?你是点检的亲人,不妨说与你知道。”用手指着西方将要沉落的斜日道:“你瞧!你看太阳下面不是复有一太阳吗?”楚昭辅抬头顺着苗训的手儿极目一望,果见日下复有一日,一片黑光,互相摩荡。好一会,一日沉不见,一日独放光明,旁有五色灿烂的云霞拥护着,真个是祥光万道,瑞气千条。良久,楚昭辅惊异道:“苗先生,这是个吉祥之兆呢,还是个不祥之征呢?
  “苗训道:”这话却难说了,说是个吉祥之兆吗,固然是不错的;但说是不祥之征,也未始不可以。“楚昭辅道:”一个征兆,主吉就说主吉,主凶就说主凶,怎么好模棱两可,游移其辞,既说是主吉,同时又说主凶呢?“苗训道:”并非是模棱两可,乃实有是理,因为是有两个观察点啊!这个征兆,便叫做天命。起先沉没的太阳,是应在当今幼帝;后显的太阳,乃应在我们点检。那么在点检一方说,正是个吉祥之兆;若是在幼帝一方说,岂不适是不祥之征么?“楚昭辅恍然道:”有理!
  不知应验当在什么时候?“苗训道:”上天垂象已显,应验就在眼前了!“说着已是暮色苍然,两人便各归营。
  楚昭辅到了自己帐内,免不得把适间所见与苗训所言转告别个知晓。这一传开去,顿时间你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传十,十传百,就弄得一军皆知。于是议论纷纷,大家认为是天大喜事。果然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使事高怀德便聚诸将士相谋道:“主上幼弱,又无明辅,我们出死力拼生命去破敌,挣下汗马功劳,有哪个晓得呢?我们不如应天顺人,就先册点检作天子,然后去北征,各位将军以为何如?”众将士原同有此心,听得高怀德一倡议,谁还肯说句不赞同,大家齐声道:“正该如此!
  我们就议定个办法。“都押衙李处耘道:”这事非同小可,还须同点检胞弟供奉官都知赵匡义商议一下才好。“高怀德道:”不错!正要和他商议。“便请赵匡义到来。
  中有脱文——编者注“速设策除叛遏乱,却站在此地从容说太平话吗?范质道:”我等正在踌躇,不得善策,侍卫有什么高见么?“韩通道:”而今别无计较,只有我去召集禁军,登陴守御;二公去请旨,传檄各镇,速令勤王。你我就分道这么做吧,迟便无及了!“言毕,疾驰而去。范质、王溥尚在迟疑,家人跑来报道:”大军已进城了,相爷快走!“范质、王溥一听这个急报,哪里还顾得朝廷的事,只是自己生命要紧,便一溜烟各奔家门去了。那韩通正走间,劈头恰撞着赵匡胤前军都校王彦升领着铁骑驶入城来。王彦升见了韩通,大声招呼道:”韩侍卫,快去接驾!新天子到了!“韩通大怒道:”接什么鸟驾!哪里来的什么鸟天子!你们一班叛党乱作妄为,真的不怕天诛吗?须知我韩通是不甘附逆的,即刻就要领着禁军来捉拿你们,你须与我仔细着!你竟胆敢闯到禁城里来耀武扬威,你真死到临头还不知哩!“说着,由小道飞向家门驶去。王彦升本是个性烈不过的人,一听韩通的说话,直气得三尸暴跳,七孔生烟,策马随后便追。韩通跑入家门,正想阖户,不料王彦升驱马早到,手起一刀,将韩通劈死门内。他见韩通已死,一时残忍性起,便索性闯进去杀了韩通一家人;然后再往城内各处绕行了一遭,王彦升这才返身出城来迎接赵匡胤。
  于是,赵匡胤领着大军缓缓地从明德门鱼贯入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于公署中。不一时,军校罗彦瓌拥范质、王溥诸人来。赵匡胤向诸人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大军逼迫至此,真是无颜对天地了!”范质等正待对答,罗彦瓌挺剑厉声道:“我们无主,今已推立点检作天子了!有不从命的,请先试我这宝剑!”说罢,拔剑出鞘,向着范质、王溥。王溥恐惧极了,降阶先拜。范质不得已,随后亦拜。赵匡胤忙下阶扶起两人。至是,范质等便诚惶诚恐地拜请赵匡胤诣崇元殿行禅代礼。赵匡胤即命范质等先行入朝,召集百官。范质等领命去了。日晡时,百官齐集,排班已定。石守信、王审琦等左右拥护着赵匡胤,从容就廷受禅。但是还未有禅诏,翰林承旨陶谷便从袖里取出一道禅诏来;兵部侍郎窦仪忙接了朗声宣读道:天生燕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尔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颂狱,归于至仁。
  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于戏钦哉!畏天之命!
  读禅诏毕,宣徽使引赵匡胤就北面拜受制书毕,便掖引赵匡胤登崇元殿,即皇帝位。到此时,赵匡胤完全如了平生志愿,确立为宋朝开基的太祖皇帝了。当下,文武百官就金阶舞蹈,朝贺如仪。太祖遂降诏,奉周幼帝做郑王,符太后做周太后,把一双孤儿寡妇逼迁于西宫,自此周统斩绝,赵家代兴。因太祖前领归德军在宋州,遂建国号称做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腊用戌。纪元建隆,大赦天下,遣使遍告邻国藩镇。恰巧华山隐士陈抟老祖骑着一匹驴子打从汴京经过,听说太祖这日已受禅代周,即了帝位,不禁在驴上拍掌大笑道:“天下自此定了!
  “说着,加鞭扬长而去。市民听了他这一句话,益信太祖是天命真主,各个更心悦诚服不提。
  越日,太祖降诏追赠周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为中书令,以礼收葬,以旌其忠义。又论翼戴功劳,加石守信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高怀德为殿前副都点检,张令铎为马步军都虞侯,王审琦为殿前都指挥使,张光翰为马军都指挥使,赵彦徽为步军都指挥使,并领节镇。其余领军,一并进爵有差。这时慕容延钊领重兵屯在真定,韩令坤领兵巡阅北边,都在外未回。太祖便遣使往传谕,许他二人便宜从事,两人都报称听命。
  太祖即诏加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韩令坤为侍卫亲军都指挥;授弟赵匡义为殿前都虞侯,改名做光义。以赵普为枢密大学士;范质依周职守司徒、兼侍中;王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魏仁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均同平章事。于是,一时附凤攀龙之士都已取得高官厚禄了。
  太祖便又追崇祖考,立四亲庙:尊高祖脁为僖祖文献皇帝,曾祖珽为顺祖惠元皇帝,祖敬为翼祖简恭皇帝,妣皆为皇后;考弘殷为宣祖诏武皇帝。定制,每年五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袷祭,五年一禘祭。先庙已定,又尊母杜夫人为皇太后,扶掖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贺礼。太后起先见楚昭辅到家,报知诸将拥立太祖事,却惊喜道:“我儿素怀大志,今果然作天子了!”此时倒全无喜色,反觉满面愁容,吓得太祖忙跪拜道:“母后有什么言语,儿臣自当遵依,请母后放下忧心吧!”太后道:“我别无言语,只愁得是为君难啊!你可知做了万民之主,一日万机。调度得好,原可享着尊荣;若是失道,便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这皇帝岂是容易做得的么!”太祖再拜道:“臣儿谨体慈旨,敬畏图治就是,母后总可宽心!”太后遂起退殿。太祖转身临朝,册立夫人王氏为皇后。太祖元配是贺夫人,生一子名德昭,并二女儿,在周显德五年病殁了,因此续聘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女为继室,就是今后。
  太祖尚有二妹:一个已经夭逝,追封为陈国长公主;一个出嫁与米德福,不幸又做了寡妇,即封为燕国长公主,赐居宫中。这燕国长公主生得兰心蕙质,明眸皓齿,的是一位美貌佳人。她只是命运不济,所以在此青春年少正当欢乐的时候,把个并肩比翼的丈夫死了,弄得孤单单冷清清一个儿,在含愁带恨的当中,将春花秋月的好时光等闲度过,真是可怜可惜到极点了。她自住到宫里,虽是兄皇加悯,母后垂怜,多拨宫娥给她陪侍,而且特别赏赐,珍奇满室,罗绮盈箱,怎奈这些都博不得她脸上笑,解不得她胸中愁,还是镇日价颦蹙双眉,长吁短叹,并不见有解颐的时候。太祖是何等聪明圣智的人,见皇妹这等不乐,早揣知她的心病,想替她对症下药,可是一时还没有得着对劲儿的药物,所以隐在肚皮里,未曾说出。这日,太祖退朝之暇,步到御园里去赏玩一会上林花木,只见好鸟争鸣,万花齐放,夭桃艳李,各自戏春,不觉龙颜大悦。正想到牡丹丛里看一看天香国色,不料举眼望将去,见一个与花斗丽的美人儿站立万绿丛中,益显得朱唇一点,红香欲滴,真是爱杀人也!只见她腰如弱柳,临风晃动,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对着一朵牡丹呆呆地注视着,那多情的泪珠儿像雨点般地倾洒在花朵上。太祖看了,不由得也自回肠九转,顿时止步立住,陪着洒下英雄泪来。这正是:万点泪倾巫峡雨,九回肠似浙江潮。
  要知这个对花洒泪的美人儿是谁,下回分解。




  第七回绿酒筵前浓歌艳舞红灯影里蜜爱轻怜

  太祖当时心下好生为难:欲前行劝慰,不好怎样措辞,且恐增加她的悲感;欲退而不顾,不知她这里一哭,要到几时才休,岂不哭坏了她。原来那个站立牡丹丛里对花洒泪的美人,并非三宫六院妃嫔媵嫱之比,乃是金枝玉叶般娇贵的燕国长公主。她因独坐在宫里郁闷得慌,故出来御花园里走走,想藉此散散忧心;不想对着明媚的春光,听着谐和的鸟语,瞧着鲜妍的花色,越发勾起千种情愁,万般忧恨,反哭泣起来。太祖因她青年寡居,早就存着一个怜悯的心儿,忽又撞见她在此哭泣,尤其触动了同胞情怀、儿女肝肠,就也忍不住在一旁落泪了。
  正在进退两觉为难的当儿,恰巧公主抬起头来,一眼瞧见太祖,自觉不好意思见兄陈情,惟有假意装作未曾瞧见,忙把脸儿一回向,腰儿一扭转,从刺斜里闪开,奔避回宫去了。这一来,太祖倒破了难关,但也无心绪再去观赏牡丹,只就站立的所在,像转磨儿的在那里乱转。转了好一会,犹如做诗的想得了奇句似的,喜得把手儿一拍,突地自语道:“得了!只消这么一行,就解除了她满腔愁恨,给还了她一生幸福!”一边口里发话,一边举步向宁福宫走去。
  到了宁福宫,见了杜太后,请了安,太祖便奏道:“儿适才在御花园里瞥见妹子在花前垂泪儿,念着她心痛已深,已给她想了个解救的办法。儿揣想妹子所以抑郁不乐,当是空闺独守的缘故,而今只要给她觅一个同心伴侣,配就美满婚姻,作成一双两好,她自然欢畅了。可巧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也因悼亡,每天上朝总是带着一副哭脸儿,和妹子正尔同病。这高怀德系真定人,是后周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的儿子,出身将门,根基不算浅薄了;又生得堂堂一表,豹头蒸颔,虎臂猿躯,忠心耿耿,的是一员忠良勇将。现下做到殿前副都点检,自是位极人臣。儿意欲将妹子下嫁与他,省得妹子这等抱恨终身。”杜太后道:“自古男得重婚,女无再嫁,经义昭垂,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经义虽是如此,但这事不能不从权办理。
  妹子正当年少,教她就此守到白头,不令再嫁,岂不使她丧失一生幸福,再无欢乐之时,好端端地把一个人葬送了。儿现在身为兆民之主,就是寻常百姓家有忧恨,尚且要设法替他们解除,使之同归欢乐,何况是自己的妹子呢?儿细想这事,定须这般办理,才得情天补恨。缺月重圆。“从来慈母疼爱女儿,没有哪个赶得上的,所以杜太后先前怕的碍着礼教,不好教女儿再嫁,说了这几句执经据礼的话;往后听着太祖那么一说,便不固执了,立把燕国长公主召来,征取她的同意。公主私下里早想遍了主意,她要重得欢乐,再享幸福,只有再嫁一条路好走;不过礼教束缚了她,有话难说,有口难开,故而一向郁闷在心,不敢明讲出来。现在得这个明达的兄皇不拘礼教,许她再嫁,又配着高怀德这样好夫婿,还有什么不同意呢?但终究是女儿们常态,脸皮儿薄,嘴巴儿钝,不肯直接答应”愿意“二字,只说是惟母后兄皇是命便了。杜太后一听,晓得公主同意了,便对太祖道:”就依你的意见办理吧!“
  太祖领命退出,即示意赵普、窦仪往说婚事。赵普、窦仪领着旨意,即往高怀德处作伐。高怀德正为断弦未续,不免忧愁,忽见赵普、窦仪到来,说是太祖要把燕国长公主赐婚与他,真是天赐良缘,岂容谢却,当下满心欢喜,满口应允。赵普、窦仪见这个媒一说就成了,也十分高兴,忙入朝复旨。太祖便诏司天监选择吉日;当选择三月三日为燕国长公主与高怀德结婚佳期。太祖大喜,诏赐高怀德宁兴坊第,以备结婚居住;并谕百官宰执,三衙亲王,中贵士俗,届期均往致贺。这道旨意一下,因为这是太祖登基后头一件荣宠的喜事,满朝文武谁不要来助兴?大家纷纷送礼物、效奔走,忙得个不亦乐乎。高怀德就太祖新赐府第,里里外外盛加设施,铺张得富丽华贵,一时无两。只说那新洞房的摆设,已够奢侈了:什么七宝床、六安枕、金丝帐、银蒜钩、合欢云锦被、如意月华衾、鸳鸯幔、翡翠帘、青玉案、碧纱厨、玳瑁箧、珊瑚箱、芙蓉镜、孔雀屏、莲心盏、桂子杯、怀翠烛、摇红灯、宜春胜,增媚香,诸如此类,五光十色,炫耀得人眼睛早花了,哪里数得清呢。总而言之,这种器用,这种排场,要不是皇亲国戚家,慢说是摆设不出,见也莫想见着哩!
  到了吉期,高府备了全副仪仗,拥着凤舆,高怀德鲜衣肥马,入宫亲迎。到了宫门,高怀德下马,由司仪官导入甥馆。
  太祖特颁诏书,拜高怀德为驸马都尉,高怀德北面谢恩。当下宫里亦由卤簿使准备皇家送亲仪仗,排列宫门。司仪官引高怀德出甥馆,至内东门外,行奠雁礼。一时奠雁礼成。只闻一片和悦的音乐之声,自远而近,便见宫娥对对,彩女双双,簇拥着这个严妆盛饰天仙化人似的燕国长公主,从内宫缓步而出。
  真个是:宫娥彩女两边排,扶出新人冉冉来。
  好似百花齐吐艳,让她一朵牡丹开。
  公主登舆,高怀德再拜。拜毕,司仪官导出宫门,司仪官告退;高怀德便上马先行,至府第前下马,伫立门次,恭候公主凤舆。一会,凤舆已到,高怀德向舆一揖,启请公主降舆。
  公主降舆,高怀德复三揖,然后引入,升阶登堂。公主东向立,高怀德西向立,行宾主相见礼。易位,公主转西向立,高怀德转东向立,行夫妇交拜礼。礼成,导入洞房,合卺、坐床、撒帐,一一如仪。公主更衣,高怀德退出。至大厅文武百僚致贺,进祝辞;高怀德答谢,致谢辞。于是一切仪礼已毕,大开筵宴。
  酒三巡,高怀德传谕歌舞娱宾。只见东西两廊榭,低垂的凝雾留香帘同时高卷,显出两座玲珑精雅的小舞台,铺着猩红的氍毹,罩着蓝地锦帐,上面悬着大大小小无数明珠,映射着五色灯光,闪闪烁烁地好像明星在天一般。台的后方设着碧纱帷幔,隐约地见得里边列着诸般乐器乐师,歌姬舞女。随见帷幔徐启,每一处台上走出二十个时样新妆的歌姬舞女,大都不过十五六岁,梅花体态,杨柳枝腰,各个儿堆着俏,一团儿是娇。忽地帷幔内乐声陡作,奏的是霓裳羽衣之曲,那些歌姬舞女,按着乐声,歌的作歌,舞的起舞。一时乐声幽扬,歌喉宛转,舞态翩跹,又好听,又好看,而且脂香馥郁,流布席间,更增添无限美感。直把满座嘉宾,听得一个个心欢意畅,看得一个个目眩神摇,疑心此身不复是在人间的了。范质啧啧称赞道:“像这样的音乐,这般的歌舞,真是尽美尽善,叹为观止矣。”王溥道:“真个是哩!”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时乐声已歇,歌舞亦止。至是酒阑席散,众宾告退。高怀德送罢宾客,回进洞房,公主含羞带愧地起身相迎。高怀德免不得也谦让不遑。两个似礼非礼,欲即欲离,让了一会,才相对坐下。坐下了,却又彼此缄口不语,只就灯光里互相偷觑着。静默了许久,高怀德不知怎的,忽然有这般勇气,立起身来趋至公主面前,深深一揖道:“时候不早了,请公主安寝了吧!”公主当高怀德下这个礼数儿,早立起来将他拉住;及听到请她安寝的话,不觉对他眉儿一逗,头儿一低,嫣然一笑。
  就这么一来,两人便很自然地携手同入罗帏共寝了。自此一结合,燕国长公主是重逢如意郎君,愁恨俱消;高怀德是更得娇贵妻室,燕居有偶。可说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
  甜蜜的光阴更是过得快,一刹那间,就度过了多月,到了麦秋时候。一日,高怀德正与燕国长公主并姬妾们在府中小宴,击鼓传花行酒,恰好这花传在公主手中,鼓声住了,该她饮酒。
  高怀德拿个紫霞明月杯,满满地斟了一大杯酒,双手送至公主樱唇边,催她快喝。那时公主已饮得多了,不复能胜酒力,只是推却。一推一送,难解难分。在这当儿,忽报急旨宣驸马入朝,有紧急军情。高怀德听了,这才停止不再强劝,放下酒杯,匆匆地更衣上朝去了。公主因此,这才解了酒围,不然,此刻还被这杯酒儿困住哩。可是酒围解了,忽地把个欢乐夫婿宣上朝去,又听说是有紧急的军情,恐怕这个能征惯战的驸马爷免不了要去效力王事,抛却闺房的欢乐,就把她冷淡了,顿时又蹙锁眉尖,愁上心来。果然,一会高怀德回来府中,劈头就对公主说道:“公主,我明日就要离开你出征去了。”公主一听,不幸果如所料,一颗心就像小鹿儿失了母鹿似的,越跳越急了;又在酒后,心肠儿比平时加倍地热了,哪里还顾得什么侍女辈在一旁见笑,未开言回答,就泪流满面,“哇”地一声哭了。
  高怀德见公主急得如此,忙着百般劝慰,最后又道:“这回出征,并不是去当大敌,急切难平;不过是区区小丑,强抗王命。
  大军一去,马到就可平伏的;奏凯的时期总不到十天功夫哩!
  “解劝了半日,公主才觉心里少安一点,止泪停啼,向着高怀德道:”究竟去出征哪里,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详细地说给我听。“高怀德道:”是去征讨那潞州李筠。那李筠是太原人,曾历事唐、晋、汉三朝,累积战功,到周朝得擢升检校太尉,并领昭义军节度使,驻节在潞州。当圣上受禅登基的时候,遣使加授他为中书令。听说那时节,李筠便想抗命拒使,因为宾佐切谏,他才勉强受命。旋即他打发他儿子李守节,赍着北汉刘钧结连他起兵反抗圣上的蜡书入朝,表示他不受外诱,忠心服从朝廷的意思。圣上嘉许他忠诚,亲写诏书,再遣使者去抚慰他,并留李守节在朝做皇城使。不料,李筠派他儿子来朝并非诚意,乃是试探朝廷的虚实,以谋相机行事。朝使到了那里,他竟将他羁留不放归来。圣上听得这个信息,便召皇城使李守节遣归道:“你父逆迹已著,你原当加罪;朕特加赦宥,可速即回潞州告知你父亲:朕未作皇帝时,你父亲可任意作为;朕既已作了皇帝,你父亲怎能不让我呢?‘李守节回去告诉了李筠,他不但不肯悔过,立时就起兵反动起来。于是他把监军周光逊等执着押送北汉去求助兵,一面又遣骁将儋珪袭破泽州,把泽州刺史张福杀了,据住州城。今日警报传到,圣上大为震怒,所以就宣石侍卫与我入朝,诏命石侍卫作统帅,我作副帅,领兵北去,大加征讨。像这等小小反叛,不是马到成擒立奏厥功,不必旷日持久的么?”公主道:“原来如此。这李筠真是可恨,但愿你马到就剿灭了他!可真是明日就要出兵吗?”高怀德道:“正是明日就要出兵。一则是圣命严逼;一则是兵贵神速,都是耽延不得的。”公主道:“那么待我今晚备酒,与你饯行。”高怀德道:“饯行是不敢当,只算是与公主辞行吧!
  “到了晚间,公主真个备了酒馔,就摆在内室中,与高怀德饯行。夫妻二人浅斟慢饮,席间不知说了几多儿女情话,才罢宴就寝。次日五鼓,高怀德起来结束停当,公主又叮咛许多在外珍重的话,方始别了公主,上朝辞驾。到得朝房,石守信早在那里候他,遂一同上殿,见驾请训。太祖宣谕道:”二卿此去,进兵务取迅速,慎勿纵李筠西下太行要紧!至若后方,朕当自行督兵策应,随后即发,二卿放胆前进就是!“石守信、高怀德叩头领旨,退下殿来,同出朝门,至校场点起马步三军,传令出发。一声令下,旌旗央央,车马煌煌,师旅翼翼,一齐启行。太祖随即又诏命慕容延钊、王全斌由东路出兵,夹击李筠。
  那李筠自袭了泽州,有个从事间丘仲卿便献计道:“公孤军举事,这种情势是很危险的,虽有河东的援兵,恐怕靠不住,未必能够得他的助力哩!大梁甲兵素称精锐,是难以与他争锋的。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淮水,塞住虎牢,据守洛邑,然后东向以争天下,这样才是上策。”李筠自恃是周朝的宿将,以为他一起兵,凡属周朝旧将,定然要倒戈助他,取天下可易如反掌,不肯听闾丘仲卿的计划。恰好北汉刘钧亲自领兵到来相助,李筠便率队迎谒刘钧于太平驿。李筠见了刘钧,拜伏道旁,十分恭谨。刘钧即封李筠为平西王,赐马三百匹。李筠便向刘钧表明,他此番起兵是为着受了周朝厚恩,所以不敢受命。北汉与周朝原来是世代仇敌之国,刘钧听了李筠的话,甚是不悦,便令宣徽使卢赞去监督李筠的军队。李筠回转潞州,因为看着北汉兵甚少,而卢赞又来监军,心甚懊悔。旋与卢赞意见不合,时相龃龉,心益愤激,乃留李守节居守潞州,自己率领众兵南出长平。适撞着石守信、高怀德进兵至此,两下便排开阵势,鏖战起来。正战斗间,慕容延钊一军又杀到。李筠抵敌不住,大败奔逃,退保大会寨,据险固守。这寨险峻非常,石守信等连攻数日不下。高怀德大愤,亲冒矢石,督兵直前攻寨。石守信恐他有失,与慕容延钊领兵左右策应,自巳牌攻至未牌,还是未得攻取尺寸。李筠看见宋军兵力渐见疲乏,却鼓着勇气,挺刀跃马,出寨来战高怀德。卢赞、卫融也趋马出来助阵。慕容延钊、石守信见了,忙上前敌住。怎当李筠等乃是以逸待劳,此时精力百倍于宋军。看看高怀德将要败阵了,猛听寨内一声炮响,寨内全是宋军赤帜,一员宋将领军从寨内杀出。这正是:鼓鼙方向阵前作,炮火忽从寨内生。
  要知寨内宋军从何而来,那员宋将又是何人,下回分解。




  第八回两孤臣火里尽孤忠三勇将水边施勇猛

  高怀德忙举目看时,领军从寨内杀出的那员将官却是王全斌,正是自家兵马,不觉心下大喜,精神复振,把手中一杆枪使得像骤雨打梨花一般,一阵紧似一阵。李筠正惊讶寨内宋军不知从何而来,把他的据守地破了,现在前后左右都是宋军,如何还能取胜,忽又被高怀德枪法越逼越紧,便不敢抵死恋战,一声猛吼,虚砍一刀,离开高怀德,匹马冲出重围,往北奔去。
  那卢赞、卫融早就被石守信、慕容延钊杀得他二人落荒逃走了。
  此时寨内外经王全斌这支生力军一阵砍杀,所有李筠的军兵,除横尸在地以外,更寻不出一兵一卒。于是高怀德与石守信、慕容延钊,合着王全斌,遂一同收兵入寨暂时休息,再行前进。
  当下石守信问王全斌道:“将军却从何处到此,巧合成此奇功?”王全斌道:“我与慕容将军分手,原拟潜师袭取泽州,进至中道,因前路多山,道路崎岖得很,恐防孤军有失,反损军威,故尔转兵向这里来会合元帅,不想凑巧就助了一臂之力,杀退李筠。”说着忽有殿前侍尉到来,报说御驾只在五里外了,即刻将至。石守信等听了,忙率队出寨迎接车驾,拥入寨内。
  参拜已毕,石守信奏明一路军情,太祖甚喜,便命一律归帐憩息。石守信等退下,各自归帐不提。
  次日,太祖下令亲征,率领石守信等一齐拔寨前行。果是山路险峻,乱石塞途,人马难行,兵士都有“行路难”之叹。
  太祖乃下马,自负数石。三军将士见圣上不肯惜力,哪一个还敢怠慢,便争着负石,立时成为平坦大道。于是诸军陆续进发。
  将近泽州,蓝旗来报:“前有李筠率兵据住要隘,阻着进路。
  “太祖发付蓝旗去了,传命扎住营寨。安营已毕,太祖传令:”高怀德、慕容延钊、王全斌,各领三千健卒,前去攻夺险要。
  “高怀德等得令,即忙领军前去,分三面进攻:王全斌攻左,慕容延钊攻右,高怀德取中路。那边李筠见宋阵分三面来攻,亦即分兵迎战:令卢赞居中迎住高怀德,河阳节度使范守图居右迎住王全斌,自己居左当慕容延钊。两阵上六支兵马杀在三处,直杀得尘土扬天,血花溅地。战斗了半日,只见高怀德接连几枪,直上卢赞当胸刺去,卢赞招架不开,高怀德喝一声下去,就把卢赞刺落马下,做了战场之鬼。高怀德得了手,趁势跃马趋左面助王全斌双战范守图。高怀德一马赶到,对范守图喝道:”河阳叛贼,你怎得也帮着李筠反抗朝廷?休要逞能,看我来擒你!“说着向范守图左七右八,上三下五,一枪比一枪紧急刺去。王全斌见有助力,把双枪一并,变着解数照范守图贯顶直刺,把个范守图就弄得上下左右没了遮拦,手忙脚乱。
  高怀德把马一夹,把枪一逼,伸过猿臂,乘范守图向后一闪时,就把范守图生擒过马来了。于是又与王全斌转右面去围困李筠。李筠一见,胆颤心慌撇了慕容延钊拨回马就跑。卫融正压着阵,见李筠已败走,他也不肯落后,随着就奔。李筠、卫融一气逃入泽州城内,将城门闭了,这才住脚。
  高怀德、王全斌、慕容延钊三支兵马合为一路,向前便追,把李筠的那些兵卒杀得尸满郊原,血流遍地。一直追到泽州城下,见城门已闭,便把城围住,猛力攻打。那时红旗早传报太祖,太祖即传令进逼泽州城。到了城下,见高怀德、慕容延钊、王全斌正攻打东西北三城,太祖便命马全义攻打南城。李筠见四城被宋军攻打甚急,忙令儋珪登城督兵守御。儋珪到了城上,见宋军愈打愈急,料得孤城难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顾不得李筠了,就缒城遁去。李筠得报,急得仓皇失措,仰天长叹道:“我死于此地了!”便向卫融说道:“大会寨失败后,还得与将军并卢赞会合,据险以保此城。今险隘已失,卢赞阵亡,范守图遭擒。儋珪又遁去,只剩得我与将军二人,眼见得此城是不能保了。我万不能待城破为赵匡胤所辱,即将一死以全我忠义,尽我臣节。将军不必再顾我了,自寻生路去吧!”
  说了,即举火自焚而死。卫融见李筠赴火而死,想要跟着投入火里,却无有这股勇气,只得向南城逃命而去。这时南城已被马全义率勇士数十人攀堞进入城中,开了城门,放入宋军。适遇卫融匹马奔逃,马全义出其不意,突出其前,喝声:“败将往哪里走!”拦腰一鞭,把卫融打了个躲闪不及,翻身堕马。
  众兵士一拥上前,将他擒住。太祖随即进城,传令诸将勿肆杀戮,收降李筠残兵,将火救灭。于是检点府库,出榜安民。马全义解上卫融。太祖向卫融道:“李筠已死,城又破了,你还不降顺吗?”卫融怒目厉声道:“你能负周,我却不能负汉!
  “太祖听了,怒气勃发,亲取铁挝击卫融的头。卫融被击头破,血流满面,依然不屈,大呼道:”我得死所了!“太祖乃抛了铁挝对左右道:”真是一个忠臣!“便命卫士解放卫融,用好言安慰一番,即命他做太府卿。卫融遂降顺。北汉刘钧听说泽州破了,李筠死节,吓得不敢接战,连夜引兵逃回去了。越两日,太祖再进攻潞州。李守节已探听明白泽州失败情形,哪里还敢拒战,即献城归降。太祖见李守节确是诚心顺服,便赦了他的罪,并命为舜州团练使。李守节叩头谢恩。至是潞州已平。
  太祖下令息马三日,然后班师回大梁。这时已是七月了。还至大梁,重赏诸将士,并诏抚潞、泽两州之民;又定以大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高怀德回到驸马府中,燕国长公主含笑相迎,殷勤慰问,忙着备酒接风。这一席酒,夫妻俩有说有笑,不尽欢喜,比较送行那番的一席酒,彼此愁眉苦脸,真是有天渊之别,今昔之感了。
  过了数日,南唐李景遣使赍表入朝贺捷,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太祖展阅一过,原来是李重进不愿臣服太祖,想要举兵反抗,乞求李景助他一旅之师。当下太祖便对南唐使臣道:“尔主忠诚如此,不为叛贼所诱动,朕甚嘉慰。尔回去转告尔主,添兵守住各处要隘,勿使叛贼侵入境内!朕不日就发兵去讨平叛贼。”南唐使臣领命自去了。太祖即宣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入朝,口诏道:“朕念李重进乃是周太祖的甥儿,属在周之懿亲,且尝与朕共征伐,故朕讨李筠时,尝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表明誓不相负。而今李重进不知感恩,胆敢密约南唐蓄谋图朕,若不速加征讨,便是养痈贻患。命尔四人,分领精兵,间道驰往扬州,剪灭此叛贼。
  战阵宜勇,但是不可大意。切记朕语,勿负所望!“石守信等四将领旨,即日整军往江南去了。
  原来太祖当受禅登位时,即降诏加李重进为中书令,命他移镇青州。李重进接到太祖诏命,以为太祖命他移镇是存着忌他之心,很不自安。后来听得李筠起兵抗宋,他便差遣一个亲吏翟守珣往潞州联盟,协议南北夹攻。谁知翟守珣却与太祖有旧,他不往潞州,反潜投汴都见太祖,陈说李重进谋叛事实。
  太祖谓翟守珣道:“卿与朕相识有年,今特来以秘密报朕,卿真不负故交了!现在朕当亲征潞州,不遑南攻;朕一方遣使赐李重进铁券,一方便烦卿为朕善言劝他缓发,免得二难同作,使朕双方受敌。”翟守珣遵旨而退;回到扬州,见了李重进,说了一篇谎话,教他坐观成败,不可轻举。李重进因此果然按兵不动。太祖也就命陈思诲往扬州赐李重进铁券,好言安抚。
  李重进留住陈思诲,说是待太祖还汴时一同入朝。等到太祖平了潞州,奏凯之日,李重进殊有惧意,想随陈思诲入朝太祖。
  偏将向美、湛敬阻李重进道:“公为周室至亲,终不免遭宋主之忌,不先发制人,等到他来讨伐再谋抗拒,那就迟了!不如拘住宋使,并恳求南唐助力,即行举义。”李重进遂将陈思诲拘住,一面致书南唐,求他助力。
  不料兵犹未发,宋军已经压境。李重进大惊道:“唐兵还未出动,宋军却已南来,怎么是好呢?”向美道:“原已修缮甲兵,预备与赵家一争雌雄,而今他既已发兵前来,自然要以兵戎相见,还迟疑甚的?”敬亦道:“宋军乃远道而来,我军是以逸待劳,他实犯了兵家之忌,预料一战就可大破宋军,管叫他片甲不回哩!”李重进道:“如此应怎样备战呢?”向美道:“我请领兵万人,前去邀击于他,定须生擒石守信等来见。
  公只安坐城中,静待红旗报捷就是了。“李重进依言,就命向美、湛敬领兵一万,前去迎战,自己真个居守缄中静俟战报。
  向美、湛敬得了命令,得意洋洋地领军前往,据河摆成阵势以御宋军。石守信等到来一见,王审琦便道:“李重进命这等不知兵事的人领兵作儿戏,真是自取败亡了!”石守信道:“且莫管他这些,请宋将军守在营寨,你我同李将军就水边先扫灭了他,再去捉李重进吧!”王审琦、李处耘齐道:“愿随将军,灭此朝食!”于是宋偓守住营寨,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各领敢死士兵五百,向水边来战。向美、湛敬接着,五员将杀做一团,战在一处。两下里各趁威勇,奋力战斗。不到数十回合,湛敬力怯,渐渐败退。向美却被王审琦将双刀逼住他双枪,施展不得,给石守信举起霜花剑,拦腰一挥,把一个人顿时分做了两半人。湛敬一见,吓得三魂渺渺,七魄丧了六魄,气力益发不济了,恐怕要和向美一样,便弃了李处耘向后飞逃而去。
  这些兵卒见两员主将一死一走,大家只吓得枪掉刀落,豕突狼奔地乱窜。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这三个猛相军哪个还肯刀下留情,一阵赶杀,就如砍瓜切菜一般,杀得一片身首异处,血肉狼藉。
  李重进正在等待佳音,忽见湛敬狼狈奔回,心胆儿早寒了半边,勉强问道:“将军出阵,胜败如何?”湛敬此刻还是神魂未定,所答竟非所问,道:“我不能再战了!”李重进怒道:“我问的是胜败如何呀!”湛敬被他怒声一喝,神魂倒归了位,忙答道:“竟是杀得大败,除了我一人外,所有的将军及一万兵士片甲不回了!”李重进不听犹可,一听此言,只听“呵呀”一声,“咕咚”一响,连人并坐椅翻倒于地。左右连忙上前扶起,抬进帐中,将他救醒。李重进醒过来顿足道:“一败至此,锐气丧尽,我就奋起当年勇气,亲自临阵,也是无益于事了!”说着,连声长叹。正慌急中,忽探马入报:“宋主已亲自到来,行将及城了!”李重进忙命卫士扶着登城看望。只见宋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宋天子全身甲胄,张着黄盖,乘着骏马,仗着长剑压队。李重进连着又长叹几声,便即下城,回到帐内,流涕谓左右道:“此城破在顷刻,我为周朝旧臣,理当一死全节;尔等无甚,且各自逃生吧!”左右便请杀陈思诲。
  李重进道:“我而今举族要自焚了,还杀他做什么呢?”正说间,只听城外连天炮响。李重进催促左右道:“事急了,尔等各速自为计吧!”说着即命家人举火,全家自焚而死。湛敬等见李重进已葬身烈焰青烟中,即往将陈思诲杀死。城中无主,登时大乱。
  幸得宋军这时已攻破了城,太祖并各军都进城来,扑灭烈火,制止骚乱,收抚败兵,一时安静。太祖传命查问陈思诲下落,并捕治助逆余党。一时,兵士入报,陈思诲已杀死狱中,太祖不胜叹息,命厚礼收葬。随即石守信等解上湛敬等数百人。
  太祖问明俱系逆党,尽命枭首。扬州悉平,太祖又命访得翟守珣到来,太祖慰谕有加,叫他随驾还朝。翟守珣奏道:“臣与李重进相处有年,今已就死,臣不忍见他暴骨扬灰,恳求陛下特开天恩,许臣收拾他的骨灰,藁葬郊野,臣便死亦无恨了!
  “太祖道:”朕于李重进亦甚怜惜,允当依卿所奏,朕不尔罪。
  “翟守珣谢恩起来,即去收拾李重进骨灰,贮棺埋葬,然后随太祖还朝。南唐李景听得太祖御驾亲征扬州,今已平定,特遣使臣到来犒师,并遣儿子从镒代自己朝参车驾。太祖厚加奖慰,遣归南唐。于是太祖便下诏班师,即日自扬州返跸。
  既回朝,乃优赏出征将士,命翟守珣补官殿直。没有多久,又命翟守珣为供奉官,不时伴驾饮宴。旋翟守珣见太祖常出朝微行,即进谏道:“陛下为万民之主,一身系天下安危。而今天下初定,人心未安,车驾轻出,倘有不测,为之奈何?”太祖笑道:“卿不必过虑!自来帝王创业都属天命,不能勉强做到的。如果天降祸患,就是有心避免,也是避免不得的。我生有命在天,屑小怎能奈何我呢?像当日周世宗在的时候,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便疑心将必不利于他,时常杀死;朕终日陪侍于侧,却倒未尝遇害。可见天命所归,任何人都暗算不到的哩!”翟守珣又奏道:“虽是如陛下所说,一切系于天命,究竟身为天下之尊,肩荷天下之重,还须多多珍重,常存戒心为是!”太祖道:“朕此后不忘卿言便了。”忽一日,太祖又轻车出宫微行,正经过市街!从人丛里挤过,只见一道白光烁烁从半空里直扑过来,“噗”地一声,一个铁弹子正打在太祖车轮上,车轮立时折了,不能进行。接连又是几道白光飞扑过来,只听“噗噗噗”地几声,太祖随着叫了一声“呵呀”,往后便翻身倒了。这正是:只道沙中锥不利,弹丸霍地贯珠来。
  要知太祖性命有无危险,下回分解。




  第九回赵太祖杯酒释兵权郝夫人侃言谈婚姻

  太祖往后翻身倒了下去,早有便衣卫士蜂拥上前掖住,一些儿没有伤损。那几个弹丸都是打在车轮上,一个儿也没有中着太祖。于是那些卫士便前后左右拥护着太祖,步行而前。太祖一面走着,一面笑着说道:“朕是有命在天的,那些暗器怎能伤害得朕躬呢!”卫士便奏请追缉刺皇犯驾的人。太祖道:“不可!我已说过,朕乃生有天命的,如果更有人应得天命,朕当任他所为,不加禁止。尔等万不可违反朕旨,抗逆天命!
  “众卫士同声道:”谨遵圣旨!“遂不追究刺皇犯驾之人。一路行至赵普住宅前,太祖命卫士退去,独自进入赵普第中。赵普家人见了,慌忙报白赵普。赵普更衣不及,只随手拿一顶朝帽戴上,匆匆地趋出迎驾,把太祖导入厅中,请太祖上面坐了。
  参拜已毕,赵普奏道:“臣不胜惶恐!臣屡谏请圣驾不可轻出,以避不虞;奈何陛下今日复有此行呢?”太祖道:“卿还不知哩!今日在途,竟有使暗器想伤害朕躬呢!”便将适间飞弹击折车轮之事,并对卫士所说的话,一一说与赵普。早把个赵普吓得跪倒在地下,叩头不迭,口称:“陛下受惊了!臣不及护卫车驾,万死!万死!”太祖忙把赵普扶了起来,说道:“卿有何罪呢?且朕并未受着惊。朕所以每常轻出,不怕有人暗算,原就存着听天由命的心意;纵是泰山崩于前,朕自是目不转瞬,何况是这区区几个铁弹儿呢?”赵普奏道:“虽说是有天命,但是人心叵测,定说天下人无一个敢逆天而行,臣之愚笨,不敢确信。就现今典兵诸将而论,未必便个个靠得住;万一有一人乘间窃发,祸生肘腋,那时措手不及,后悔便迟了!所以为陛下万全计,依臣浅见,愿陛下自加珍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慕容延钊、王审琦这些将帅,都属朕之故人,与朕共患难已久,朕深知都是赤胆忠心的,必不致叛朕生变,卿亦太觉过虑了!”赵普又奏道:“臣非敢怀疑诸将,妄自揣测他们不忠诚。不过据臣观察他们,似都不是统御之才,恐或不能制伏部下;如果部伍中有人图富贵,胁迫他们生变,那时他们欲罢不能,便不得不惟众人之意是从了。陛下明察,当鉴及此!
  “太祖听了这一番奏议,连连点首。沉思了半日,复谓赵普道:”朕今贵为天子,岂复在外有甚贪恋吗?正因国家初立,人心是否悦服,未可断定,所以微行访察,以便设法消弥祸患于未然。若不为此,朕又何必外出呢?“赵普答奏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自无从生心,陛下也可无为而治。微行察访,正自不必哩!“太祖复又点首。又议论了一会,太祖即起回宫。
  转瞬间,又是建隆二年元旦,太祖置酒大宴群臣,赵普乘间复奏请太祖早设法收揽大权。太祖道:“卿毋急急,容朕缓缓图之。”赵普恐触怒圣意,不敢再奏,默默而退。自此历经二三月,太祖对于拥兵诸臣依然无所变动,赵普心下私自着急。
  到闰三月,太祖才诏调慕容延钊为山东道节度使,撤除殿前都点检职官,不复除授。韩令坤亦同时罢侍卫指挥使,改为节度使。赵普心下才少觉安然一点。到七月间,一日微雨,御院梧桐数株,被雨洗去尘埃,枝清叶秀,分外苍翠可爱,微风起处,叶底凉生,太祖开阁当此,心意悠然,便召赵普纵论天下事。
  太祖喟然叹息道:“自唐朝末季以来,数十年间,八姓十二君,僭窃相踵,兵革不息,生民涂炭,什么国利民福都谈不到了。
  朕现在想消弥天下之兵,树立长治久安之计,该怎样办法呢?
  “赵普答奏道:”陛下讲到这两句话,是国家人民的幸福了!
  据微臣的愚见,唐末之所以大乱,五季之所以纷争,弄到当时这个局面,统是由于节镇的权柄太重所致,而今要想免除以前的祸乱,便当反转其道,收削节镇的兵权,那么天下自然安宁。
  “太祖道:”朕已晓得了,卿不必再讲!“赵普叩头告退。这日晚朝,太祖设宴于保和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饮到大家十分酣畅的时候,太祖忽止酒停杯,屏退左右,向诸人道:”朕若不是卿等扶助,也不会有今日,但是作天子亦太不容易,还没有作节度使那时候快乐哩!朕自从作了天子,总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怀惧担忧,没过得一天自在的日子。“石守信等站起来敬问道:”陛下有什么隐忧呢?“太祖叹道:”这是不难知道的。这个皇帝位子,哪个不想要坐呢?“石守信等连忙跪下叩头,奏对道:”陛下何出此言?现在天命已归陛下,国家已甚安然,哪个还有异心呢?“
  太祖道:“朕与卿等全是故交,卿等固然没有此等思想,怎奈卿等麾下要贪图富贵呢?倘若一旦他们定了计较,把黄袍加在卿等身上,卿等虽是不想做,又有什么办法呢?”石守信等哭奏道:“臣等愚昧,想不到这里,惟求陛下哀矜,指示臣等一条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来坐了再说。”石守信等忙叩头谢了,起来坐下,恭听圣谕。于是太祖说道:“朕想人生不过百年岁月,又同白驹过隙一般,过得很快,一忽儿便过了一世。所以要想富贵,不过是想多积些金钱,满足自己的娱乐,使子孙不致穷苦罢了,没甚旁的意义。朕为卿等打算,何不抛却兵权,出守大藩,买些良田美宅,为子孙立定个永远不动的产业,养些歌童舞女,伴着日夜饮酒欢娱,就藉此安安乐乐地终享天年。朕并且与卿等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忌,上下相安,世世亲睦。这样不很好吗?”石守信等忙又离座拜谢了,奏答道:“陛下怜念臣等以至于此,真所谓生死骨肉了。
  “太祖遂命洗盏更酌,君臣大乐,尽欢而散。次日,石守信等都上表称疾,求罢典兵。太祖即照准所请,传诏命石守信做天平节度使,高怀德做归德节度使,王审琦做忠正节度使,张令铎做镇宁节度使,赵彦徽做武信节度使,都罢宿卫就镇。诸将奉到了旨意,即日拜表辞朝。太祖又特诏留石守信、高怀德在朝伴驾;其余王审琦等都厚加赏赐,一一用好言安慰了一番。
  王审琦等感激涕零地去了。石守信、高怀德二人虽留着,但典兵的实权却不在手中了。
  后来,太祖想调取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赵普忙谏奏道:“现在符彦卿的名位已经很大了,岂可再委任他以兵权呢?”太祖道:“朕待符彦卿很好,岂忍相负吗?”赵普又奏道:“天下事未可知,宋何以代周而兴,陛下宜取为殷鉴。”
  太祖默然,这事遂不再提起了。原来这符彦卿系宛丘人,父名存审,曾任后唐宣武军节度使。符彦卿幼擅骑射,长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太祖即位,授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朝迭册他二女为后,加封太傅;至太祖登基,因皇弟赵光义与符彦卿为翁婿,所以加封他为太师,真可谓是位极人臣了。
  怎么说赵光义与符彦卿为翁婿呢?说来话长,这桩婚事,还早在太祖未曾代周时哩。一日,冬雪初晴,赵光义带领从骑数人,在东郭门外射猎消遣,恰见一喜鹊立在靠墙一株杨树枝头乱噪。赵光义弯弓一弹打去,正中喜鹊左翼,却飞落在符彦卿后花园中。一来是神差鬼使,姻缘有定;二来是赵光义淘气,幼而无知。他见喜鹊飞落人家园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越墙进去寻取。赵光义刚刚跳下墙去,便被两个侍女瞧见,惊呼道:“有贼!有贼!”赵光义猛被这两个侍女一叫唤,竟把公子认作偷儿,自觉惭愧,心下着急,欲进不能,欲退无路。那时忽从鸳鸯池前松竹亭畔太湖石后,转出一个年方及笄的绝代佳人。只见她娇滴滴向着两个侍女叱问道:“大惊小怪怎的,哪里有贼?”那两个侍女偏不肯替人留情面,把手向着赵光义一指,道:“这不是贼么?”这佳人把头一抬,蛾眉一耸,两道明亮亮的目光向着赵光义直射过来。赵光义也正把两道目光向着那佳人直射过去,心里欣羡:怎么生得恁地美丽呢!当时两双眼睛,四道目光,一边射来,一边射去,一时都看呆了。
  原来这赵光义也是个美男子,虽然无子建般才,却正有潘安般貌。两下里,你看我意下垂爱,我看你心上生怜,你怜我爱,所以便彼此看呆了。
  两个侍女旁观着,却莫名其妙,推着那佳人道:“小姐!
  你只是看着这贼怎的。“赵光义听着唤的是小姐,就猜定那佳人是小皇姨无疑,因为常听得说世宗还有一个小皇姨,就是符彦卿的第六女,生得姿容绝代,正在青年,待字闺中;现在这个小姐恰是年轻貌美,可不是她吗?那小姐听侍女这么一唤,才打断了视线,向侍女道:”去问他,是谁家公子,大胆越墙入园做什么?难道真不自尊重,想要作贼吗?“一个侍女走上前问道:”你这人!我家小姐问你,姓甚名谁,怎么这般行径?
  “赵光义忙作揖道:”烦回复小姐,小生是赵司空之子,赵点检之弟,名唤赵匡义的便是。“此时赵光义尚未改今名,所以答话如此称谓。侍女又道:”你且说来此何干,哪一个和你背什么家谱。“赵光义被她一抢白,不觉红了脸,自觉不好意思,忙掉回脸去,想略静一静,待面色复了原状再答话。那边小姐见了,甚是怜惜他,便嗔着侍女道:”待他慢慢地说,你怎样专门抢白人!“侍女不敢作声。赵光义才又回过头来续说道:”我因雪霁天晴,放马游猎,偶弹一喜鹊,飞堕小姐园中,一时孟浪,越了范围,乞恕冒昧之罪!“于是那侍女回到小姐面前,一言不增,片语不减,照样回述了一遍。小姐遥谓赵光义道:”令尊与令兄都和家君同朝,有通家之好,公子可谓不是外人。如果适间取正道入园,侍婢们当不敢语言冒犯,就是他人见着,也自然没有话说;如今这等,却碍着礼数了。人言可畏,此地不好让公子久停,就请从那边门出去吧。“命侍女道:”去开了那门,让赵公子出园。“赵光义不敢更去寻拾那只喜鹊儿了,即向符小姐远远地一拱手,道:”多蒙小姐海涵,谨记高情!“就移步随那侍女从那壁后门中走出。赵光义一出来,侍女就”呀“地把园门关了。赵光义怅望了一会,才呼唤从骑牵过马来骑上,取路回去,一路上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忐忑不宁。
  回转府内,太祖已下朝回来了,赵光义便把适间的事述与太祖,并极赞符皇姨美貌多才。太祖听了,笑道:“这事不是偶然的,定有天缘在着,待我明日请托范枢密给你说媒去吧。
  你意下如何呢?“赵光义道:”不敢请求,实所深愿!“太祖一笑。翌日,太祖果然去到范质府中,请托他到符彦卿处给乃弟赵光义说媒。范质道:”真巧是很!符太傅的夫人与拙荆适有姻谊,少时叫拙荆去为令弟求婚,当没有不谐的。“太祖喜道:”如此,敢请奉劳尊夫人一行;倘得如愿,定当不忘玉成的大德!“范质道:”这等美事当得效劳。“太祖遂辞出。范质进去,说与夫人郝氏,叫她就入符府说亲。郝夫人到了符府,见过符彦卿夫妇,说明来意。符彦卿道:”这段婚姻实是很相宜,本来我很愿意要允下的;怎奈昨日圣上曾亲为韩节度的儿子作伐。而今若允了赵司空这边,便显然违了圣命;许与韩节度那边,又失了夫人情面。倒是事出两难了。“郝夫人道:”不然,择婿不可以势位情面为转移的。大凡婚姻之事,总要使郎才女貌,两相匹配,那么结婚后才能男欢女悦,夫唱妇随,造成夫妇男女间一生幸福。如果只管执着势位情面,不问两家的男和女相配与否,就这么强为婚姻,碰着好,这桩事便算天假之缘,没得说;要是不好,就平白地断送了自家儿女一生幸福了。所以为女孩择婿,就当以选择那男孩子的性情品貌,恰恰与女孩儿相当为标准;那势位情面,却是一桩不关紧要的事件了。就现今韩、赵两家的儿子论:赵公子不啻龙凤,韩家儿乃同犬豕,怎好把自家女儿撇开龙凤不配,使她嫁与犬豕呢?
  就是圣上,身为兆姓之主,当然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见得强逼人家婚嫁,造就恶姻缘呢。“符彦卿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此事实有碍难处,现在我已想定一个主见,也不确许于韩家,也不确许于赵家,竟是听天主婚吧。我仿效古法,于门前高搭彩楼,待我女儿自往楼上高抛彩球,指定韩、赵两家公子到楼前接取,谁家公子接着,就嫁与谁家。如此事取巧合,婚由天定,两家便无怨言了。“郝夫人道:”这个办法,实在亦未必合理,但我不能替两家硬作主张,只好把这办法回复赵府了。“郝夫人即辞回,告诉范质,去回复了此事。
  符彦卿便占了个吉日良辰,在府门前高搭彩楼,命女儿在楼上抛球择配。先日发帖知照韩、赵两府,届期命两公子前去接球撞婚。韩、赵两府得着帖书,也只得依照办理了。这日,已是符小姐抛球招婿的日子,韩通命儿子吉服盛从,到楼前接球;太祖也叫赵光义鲜衣华服,打扮齐整,并选十六名家丁拥护前往。那些市街人民一齐来参观喜事。这正是:彩球绾作同心结,美满良缘一线牵。
  要知这彩球是被韩公子接着,还是被赵光义接着,符皇姨毕竟嫁与谁家,下回分解。




  第十回皇姨招配轻掷彩球都监赏军大啖人肉

  一座花儿锦儿攒成的彩楼矗起于符彦卿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五颜六色,鲜明灿烂,又像是一堆花朵,又像是一团锦簇。那位天仙般的符皇姨,双手捧着个彩球儿端坐楼中,两行侍女站立左右,就好似是绿叶扶持着牡丹。楼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一齐拥挤在那里凑热闹看喜事。惟有楼前一箭之地,不许他人越雷池一步。只是那韩公子与赵光义两个人各享着特殊权利,在这禁地内,平分占立着地步,等候那彩球儿带着好姻缘飞下来。这两家带来的家丁,就在这特殊范围外,分东西两头,一个个鹄立以俟。这时彩楼上乐声陡作,符皇姨起离座位,执着彩球出至楼前。她那时便顾不得万目睽睽集视于她,展动一双秋水明澈的眼珠儿,照着楼下的韩公子与赵光义两个,着实瞧了几眼。赵光义是已经在她家后花园里见过面,并且看得很清楚,认为很合意的。那韩公子是夙昔无缘,虽属通家,却未曾识面过,不晓得他是长子矮子,胖子瘦子,生得如何,长得怎样,所以当时她首先向赵光义瞟了一眼,觉得他今日的打扮比前日更漂亮了,端的是人品轩昂,仪表出众,便转过目光去瞧韩公子。“呵呵呀!”她不看时犹可想着他三分,而今一看,便半分儿也不肯想着他了;而且还觉得,他这样面目可憎的人须得立时离开此地,免得看着他恶心。你道那韩公子的人品到底生得怎样,何以使她看了这等不满意呢?原来他那副尊容实在生得十分难看,脸儿漆黑,就像一块黑炭;背儿弯着,却似一张弯弓。只这两样,便已不能入选,其余可不必说了。当下符皇姨心儿上,眼角边,就只有赵光义这一个可意人儿,将彩球向上高高一举,往下轻轻一掷,真好眼力,不左不右,不偏不歪,端端准准打在赵光义头上。韩公子一见,心里一急,气往上一逆,便不能甘认失败,静悄悄地竟自奔过来抢球。符皇姨在楼上看着,心里又急,可是不好怎么样,想道:不要给他抢去,活活地把我坑杀了!说时迟,那时快,赵光义早把双手往头上一承接,就把个彩球儿紧紧地移抱在当胸。同时他家丁一围上,牵到青骢马,他一跃上去,家丁就簇拥着,一阵风回府去了。韩公子只弄得个望尘莫及,长叹了一声,死了这个侥幸心,没精打采地带了一班家丁,往他那不幸的家门而去。符皇姨此时才放了一颗心,喜滋滋带领一群侍女下楼,进入府内,回明父母。符彦卿大喜道:“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原来符彦卿也知韩通的儿子丑陋,不堪匹配女儿;赵光义却是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正是女儿的适当佳偶。只是碍着世宗亲为韩通的儿子作伐,推辞不得,慑于至尊的威严,但愿不要把好女儿许给丑郎君。幸遇着两家同时求婚,效法彩楼招配故事,得以避韩就赵,免了一种为难。于是符、赵两府又忙着结彩悬灯,备办喜事:一边是女儿出嫁,一边是公子结婚。直闹到喜事办毕,两府才复归安闲。这一段佳话,便是赵光义与符彦卿所以为翁婿缘由。
  过了些时,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连袂入朝,同时召见。太祖赐宴于后苑,席间从容谓诸人道:“卿等都是国家的老臣,长久镇守在外边,公事又繁琐,殊不是朕所以优礼贤臣的本意。”说到这里,王彦超已明晓太祖的意思了,忙避席跪奏道:“臣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却一向受着荣宠,心里异常惭愧;现在年纪又衰颓了,请陛下赐臣归老田园,这是臣极所愿望的!”太祖离座,亲手把他扶起,着实奖慰了一番。武行德诸人却不懂得太祖的微旨,还只管争着陈述自己往昔的战功及所经的艰苦。太祖不悦道:“这都是前代的故事,何必谈呢!”越日,太祖便降诏,诏免武行德、郭从义、白重赞、杨廷璋诸人节镇的职权;惟王彦超独得留镇。
  至是,宿卫藩镇不可除的痼疾一朝而解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太祖宵旰忧勤,筹策国事粗安,满想可以高枕而卧,暂能安逸些时,谁知杜太后又生起病来,弄得太祖侍奉汤药,不敢少离左右,更是一刻不得宁息。
  杜太后病越加重,自己晓得没有生理,便命太祖召赵普入内,同受遗命。太祖即命内监宣赵普进宫。赵普奉召,即忙来到宁福宫,至杜太后病榻前叩请了安,起来恭谨站立一旁。杜太后便问着太祖道:“你晓得你所以得国的缘故吗?”太祖奏答道:“这个是蒙着祖考太后的余福得来的。”杜太后道:“不是的。你所以得国的缘故,正是由于柴氏使幼儿主持天下呀。
  若是周朝有了长君,你怎么能得到今日的地位呢?你百年之后,当把这个皇位传给光义,光义传与光美,光美传与德昭。
  四海固广大,天下固辽阔,难得治平,但是只要国家有了长君,不令无知的小儿去主持,就是社稷的幸福了。你须记着我的言语!“太祖泣对道:”儿敢不遵依母后的教训!“杜太后顾谓赵普道:”你一同记着我的话,不可违背!“赵普忙跪着奏答道:”臣当敬记太后的旨命。“就在杜太后榻前,把杜太后适才遗嘱的言语,写立誓书,并在末尾署着”臣普记“三个字,即把这誓书收藏金匮中,交给谨密宫人掌管着。
  原来杜太后生有五个儿子:长的名做匡济,太祖居次,第三名做匡义,第四名做匡美,第五名做匡赞。匡济与匡赞两个,没有好大就死了;现在生存的,就只是太祖与匡义、匡美三人。
  这匡义就是光义,匡美就是光美,因为在太祖登基的时候,他两个避太祖讳的,就把匡字改了光字,这是皇家的规矩,所以杜太后适间也只得依照今名称呼。这德昭,系太祖的儿子,是元配贺夫人生的,前面已经叙述过。又捱过了两日,杜太后的病到了绝境,再也捱不下去了,即崩于慈德殿。这位贤德的皇太后便永远抛弃尘世了。正是:人生有气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当下宫里宫外同举哀声。这个皇太后的大丧事一下来,朝廷中忙了个人仰马翻,自不消说的。杜太后享年六十,即谥为明宪。到乾德二年,复改谥昭宪,合祔安陵,且不必提它了。
  不久,太祖命皇弟赵光义为开封尹,赵光美为开元尹。
  太祖在这时因已定计尽收诸宿将兵柄,削除藩镇大权了,便注意于选将守边的事件。于是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镇宁武,以防御西夏;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州,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以抗拒北狄。又命郭进控制西山,武守琪戍屯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以御太原。诸将的家族都留在京里,抚养得很优厚。诸将在镇,所有郡中管榷的利益尽给与他们;附带贸易,豁免征税;又命召募骁勇士以作爪牙;凡军中一切,概许便宜行事。遇着诸将来朝,必定召对命坐,赐食赉金,优赏有加。因此,诸将在边都富有资财,得以募养死士,使作间谍,侦悉外国的国情以及机密事件,每逢外国要来侵犯,在他还没有发动,这里就晓得了,预先作了准备,埋伏掩击,常占着优胜。自此西北好多年没有祸患,用不着担忧;太祖便专心尽力于东南,略取荆、湖、川、广、吴、楚的地方。
  建隆四年元旦,太祖降诏改元为乾德,即以是年为乾德元年。百官当着这岁朝佳日,改元伊始,正在朝贺,忽武平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急。这周保权系周行逢的儿子。周行逢在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有功,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使,管辖湖南全境;太祖正统,加授中书令。周行逢受命后很能努力王事,克尽忠诚;惟在镇一切措施,都照旧制,行动自由,未能改照宋廷规矩。太祖因初定天下,只要他不作乱抗命,便也由他,未遑过问。到了建隆三年的冬里,周行逢患病已无可医治了,即召所属将校嘱咐道:“我部下凶狠的,差不多已经杀尽,惟张文表一人存着罢了。我若死去,张文表必定要作乱的。
  各位好好地扶助我的儿子,莫把土地丧失了。到必不得已的时候,宁肯全族奉土归朝,勿使陷落虎口,同遭祸殃!“说罢,就一命呜呼。诸将校遵着周行逢的遗嘱,扶植周保权接着他的职位,一面发丧。讣书传到衡州,张文表果然奋起道:”我与周行逢都是由微贱而起立功名的,他生时名位在我之上,我还可勉强服从他,而今他已经不在了,我怎能屈在下面服从小孩子呢?“便整军缮甲,厉兵秣马,准备作乱。适逢周保权派兵到永州去瓜代守戍的军兵,打从衡阳经过,张文表便把他一起赶逐了,趁势去袭取潭州。潭州留守廖简,素来轻视张文表,对他毫不加防备,张文表兵到潭州,一经冲进留守府内,廖简还在那里宴客,饮得醺醺大醉,遂被张文表杀了。张文表既占据了潭州,便声言要进取朗州,灭却周氏。朗州得到这个惊人消息,不由得恐慌起来。于是周保权便一面遣杨师璠去剿击张文表,一面打发人向朝廷求援。太祖从前派遣卢怀忠作使过荆南,当卢怀忠奉命起行的时候,太祖对他道:”江陵的人心去就,与夫山川的向背,我想要晓得一个详细;卿此番前去,务须查察明白回来。“卢怀忠到了荆南,加意查察,尽知详细;回到朝里,便奏明太祖道:”荆南高继冲兵马虽然很整齐,可是还不到三万人;谷米的收获虽然很丰富,惜乎民困而暴敛。
  加之南近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奉朝廷,四面吃紧,要攻取他是很容易的。“所以周保权来求援助,太祖便对范质道:”江陵四分五裂的国度,而今出兵湖南,假道荆渚,趁便平服了他,这是千稳万全的策略。“即命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李处耘做都监,率领军兵,借道高继冲讨伐张文表。那高继冲职任荆南节度使,系高保融的儿子、高保勖的侄儿。高保融的祖父名做季兴,在唐朝末年受任为荆南节度使,历梁及后唐,晋封南平王。高季兴死后,由子高从诲袭爵。高从诲死后,传位与长子高保融。高保融又传与乃弟高保勖。高保勖乃传于高继冲。荆南与湖南境地毗连,至是高继冲听得张文表作乱,怕他侵入,也拜表奏闻太祖。这时慕容延钊等已经出发了,太祖便降诏知照高继冲,叫他莫慌,并命他发水军助讨潭州。高继冲奉到复旨,即令亲校李景威率水师三千,出发潭州。这边慕容延钊到了襄州,便遣丁德裕为使,见高继冲谕意。高继冲部属孙光宪即对高继冲道:”中原自周世宗时,已有混一天下的志向,而今宋主规模宏大,远过周世宗,不如趁早把疆土归献与他,既可免得祸害,而公亦不致失掉富贵哩。“高继冲乃遣派叔父高保寅,奉牛酒往荆门犒师,且觇看宋军的强弱。慕容延钊见了,十分优待。高继冲听得,以为是可保无虞了。这夜慕容延钊召高保寅燕饮于帐中,殷勤劝酒。而李处耘即率领轻骑数千,连夜倍道前进。高继冲正等待高保寅回来,忽听得宋军已到了,连忙惶怖出迎,在江陵北面十五里路的地方遇着李处耘。李处耘见着高继冲,便叫他在那里接待慕容延钊,自己带着兵先进城去。等到高继冲回来,宋军已尽行据住紧要所在。
  高继冲大惧,便缴出版籍,把三十六州县尽行归献朝廷,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纳。太祖甚喜,即命王仁赡做荆南都巡检使,仍授高继冲为荆南节度使。高继冲亲属僚佐,都拜官有差。
  这时杨师璠已破张文表于平津亭,执住张文表,把他脔割给军兵吃了。潭州城府成了个空的。慕容延钊与李处耘便乘虚长驱直入,占据潭州,将再进兵至朗州。周保权的牙将张从富等以为张文表已经伏诛,而宋军尚继续进行不已,恐怕他袭取朗州,便相与拒守,遏止宋军。慕容延钊的兵到了,不得进去。
  太祖听得消息,便遣使晓谕张从富等。张从富等不听太祖的谕命,竟带兵到澧江迎战慕容延钊。慕容延钊便与李处耘两个分兵接战,奋勇一仗,把张从富等的军马杀了个落花流水,俘虏无算。张从富等逃得命的,收拾残溃,一起逃回朗州去了。李处耘大赏所部,择俘虏中肥胖者割肉作糜,分啖士兵,又拣几个少壮的,在他们面上刺些字,纵还朗州。那几个虎口余生逃回城中,便讲说宋军好啖人肉。此传彼述,弄得通都皆知,全城顿时陷入恐怖状态之下,个个惊骇,纷纷避逃。及至李处耘攻城,城里已纷乱得不可收拾了。张从富自知不复能支,即遁往西山。大将汪端便保护周保权并周氏家属,逃匿江南岸僧寺中。李处耘便一鼓入城,急遣田守奇渡江追周保权。这正是:几代版图全覆没,一家骨肉尽奔逃。
  要知周保权一家是否能脱逃,慕容延钊、李处耘怎样收拾朗州,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雪夜寒天访存贤相轰雷掣电惊倒美妃

  李处耘进了朗州,随后慕容延钊大队也到了。慕容延钊便传命止住杀戮,一面出示安民,至是城中人心才安,纷乱始息。
  张从富才至西山,收整残散,想逃亡别处,不料又被李处耘部下追及;一声喊起,将他困在垓心,弓矢四集,把个张从富就射成刺猬一般,死于马下。他那残部不是被砍杀做了刀下之鬼,就是被俘虏成为阶前之囚,没有个能安然逃脱的。田守奇领兵渡江追赶周保权,追至一僧寺中,将周保权和他的家属一并获住;只有汪端率众逃走得快,未能一起打尽。汪端得脱,四出掳掠,到处烧杀。慕容延钊遣兵围剿痛击,到底将他击杀了。
  湖南十四州,一监,六十六县,悉告平定。慕容延钊与李处耘遂班师回朝,奏绩献俘。太祖见周保权才只十一二岁,骤睹天威,吓得混身乱抖,不禁十分怜惜,优旨特赦他的罪,并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即修葺京城旧邸院,赐他与家属同居;便诏命户部侍郎吕余庆权知潭州。自是荆、湘尽归版图。
  乾德二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相一同罢职,任赵普同平章事;命枢密直学士薛居正,户部侍郎吕余庆,并以本官参知政事。赵普入相后,太祖异常信任于他,遇有国事,无不咨商。赵普有时朝散之后,太祖或是因日间有政事未能决断,或是因临时生出疑难,常在夜里亲幸赵普宅中,和他计议。弄得赵普每日下了朝,总不敢骤易冠服。
  一日大雪,地上积了一尺多厚,还是下个不住。北风又刮得呼呼价响,吹到人面上,就像是刀割一般,冷得着实难受。
  漫说身为天子,养尊处优惯了,不肯出来冒这风雪,犯这寒冷;就是寻常小百姓,天天在风里雨里过的,此日也就都要藏在屋里,紧闭着门儿,死恋着火炉,寸步不离。所以这日晚朝下来,赵普回到府第,就放心易去冠服,披上皮衣,和门下士围炉取暖。门客道:“平日丞相下朝回来,惟恐圣上驾临,不到临寝时总不肯易冠服;何幸今日下这么一场风雪,阻住圣驾,万不能来,使丞相得以放心,即时换易这一套温暖舒适的衣裳,享这么一夜潇洒的清福。看起来这场风雪,实是天公作美于丞相哩!”赵普道:“可不是吗,我料定圣上今夜无论如何是必不来的!”门客道:“这是当然的事。就是我们这等的人,今夜也不肯出门去,何况是圣上呢。”众人把这个问题猜议了一会,便又侈谈他事。讲讲说说,不觉早又二更尽了。
  赵普正想要安寝去,忽家丁匆遽进来禀报道:“圣驾已到门外了!”赵普一听,真出意料之外,来不及更易冠服,慌忙趋出,果见太祖立于风雪中。赵普就雪地迎拜道:“臣该万死!
  接驾来迟,衣冠未整,死罪!死罪!“太祖扶起道:”今夜这般大雪,卿自料朕必不能来,不及冠带见朕,正是意中事,卿有何罪呢?“说着,已进入宅中。赵普恭奉太祖居上坐定,又参拜了,奏问道:”陛下何不珍重圣躬,冒此风雪呢?“太祖道:”为国家事访卿决策,敢畏风雪而惜朕躬吗?“又顾视道:”朕约定光义至此,他还未到么?“一言未竟,赵光义已经趋入,冒了一身的雪花,见太祖先到了,忙至座前拜奏道:”臣迟到,应该待罪!“太祖命他起来道:”今夜不比往常,不必如此。“即笑谓赵普道:”今夜且破除陈例,卿可就地设裀,备办羊羔美酒,君臣围坐共饮,藉此消寒,且商国事。“赵普领旨,就于中堂设裀燃炉,唤夫人林氏亲罗酒浆,供献上来。
  林夫人即出来叩拜太祖,并谒见赵光义,然后去司酒炙。太祖呼林夫人道:“贤嫂,今夕有劳你了!”赵普忙替她谦谢。于是太祖、赵光义、赵普君臣兄弟,便围坐对饮起来。酒酣,太祖故意道:“朕因国本虽已巩固,然国内尚有未归土奉版图者,而太原尤强悍,朕想先下太原,然后再平他国,卿意以为何如?
  “赵普答奏道:”太原当西北二面,虽是强悍,尚可藉它以御契丹;若先取太原,我疆便与契丹接壤,边患就归我自当了。
  契丹比太原更是强悍。此时他国未平,便直接当此劲敌,似非万全之策。不如先征他国,待他国悉平,转得胜之师,取此弹丸之地,直易如反掌了。惟陛下明察!“太祖微笑道:”朕意原亦如此,前言不过特地试卿罢了。既同朕心,要平他国,当先从哪一国入手呢?“赵光义插奏道:”臣意以为莫如先取蜀。“赵普随奏道:”臣意亦同。蜀乃天府之国,民殷国富,取之正可增裕国币,以资国用。“太祖点首。接着讨论伐蜀的方策,赵光义建议甚多,太祖一一颔首嘉纳。一时议定,太祖对赵普道:”今夜多扰贤卿了!“即起,出离赵普宅回宫。赵光义也随着去了。赵普送出,退入收拾、安息不提。
  越日,太祖降诏,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都指挥刘光义、崔彦进为副,枢密副使王仁赡、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率大兵十万,由王全斌指挥,分道伐蜀。王全斌等奉诏,即日取齐军马,准备器械辎重,入朝辞驾。太祖问王全斌道:“卿以为此去西川可取么?”王全斌回奏道:“臣等仰仗天威,此去西川,允保唾手可得哩!”太祖喜道:“卿勇气如此,此去定奏全功!朕先赐卿酒,以为预贺,且壮威风。
  “即顾命侍监,赐王全斌御酒三杯。王全斌领了御酒,舞蹈谢恩。太祖又谕道:”卿此去攻克城池,所得财帛,可尽数分赏将士,朕但得土地是了。至蜀都克复之日,蜀主和他的家属,卿等切勿伤害一人,好好地护送入都,朕已为蜀主于汴滨治第,预备给他居住哩。“王全斌等叩头领旨而去,便分两路进兵:王全斌领崔彦进等由凤州进,刘光义及曹彬等由归州进。矫矫虎臣,峨峨髦士,大队人马浩荡荡杀奔西川。
  你道现在西川是何人据着呢?原来是后蜀后主孟昶据着。
  这后蜀起于孟知祥,他在后唐时做两川节度使,明宗加封为蜀王。宋王嗣位,复加封为检校太师,他不肯受命,即自立为帝,建国号做蜀,历史上称为后蜀。他既称帝,建元做明德,追册唐长公主李氏为皇后,夫人李氏为贵妃。李贵妃系唐庄宗嫔御,赐与孟知祥的;生一子唤名做仁赞,就是今后主孟昶。后主孟昶袭着孟知祥已成的帝业,承太平的国度,正好游乐,他便朝歌暮弦,早欢夜乐,专惟声色是好。上行下效,那些宰官也就同此作为,荒于政事。后主便著篇官箴,颁给郡县道: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改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实是资。
  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郡县奉到箴诏,不过看作官样文章,阳奉阴违,所谓上下互行其欺了。后主便也不去管他,却自评花问柳,赌酒吟诗,日聚后宫佳丽、教坊歌妓,以及词臣狎客,君臣一堂笑乐,就像国家真是太平无事一般;又令满城上尽栽种芙蓉,每到秋时,芙蓉盛开着,周围四十里,都同铺着锦绣一般,高下相照,煞是好看。后主对左右说道:“自古称蜀做锦城,今日看起来,端的是锦城了!”后主复在宣华苑栽植无数牡丹,唤名做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都开着:双开的十种,黄的白的各三种,黄白相间的四种。花色却就繁多了: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黄、巨黄、洁白、正量、侧晕、金含棱、银含棱、旁枝、副搏、合欢、重叠台,至五十种。复有檀心像墨的,香气浓郁,流散五十步外。后主召群臣开宴后苑,赏牡丹,君臣赋诗,极一时之盛。这时宫里有一个妃子,名做张太华,眉目如画,才色双全。后主宠着她就像唐明皇宠杨贵妃。也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主与张太华当时在屏宫里放情取乐,夜以作昼,日以继夜。这屏宫是孟知祥晚年创造的,用画屏七十张,连以机括,装斗而成。每屏配以夹层薄绫:一面天蓝色,一面月白色。于屏框的四角,分两面钳八颗明珠。又罗致国内名画师,于每屏的天蓝色一面,或绘山水人物,或画花鸟虫鱼;于月白色的一面,即尽作唐宫秘戏图。装斗的时候,便把这一面向着里边。
  在外边瞧看,已觉得很雅致美观;进入里边更增美感,生欢喜心,真所谓引人入胜的了。孟知祥无以名之,就把它唤名做屏宫。孟知祥死时,这新奇名贵的屏宫却带不进土里去,竟是替儿孙作马牛,给后主享受了。后主于屏宫中央设一四边等阔的红玉床,以黄金钳绿珠作为床柱。悬一顶浅红色的鲛绡帐,绉纹中隐隐约约地显现着十洲三岛的形像,宫里唤它做皇明帐。
  床上设一青玉枕,恰好可枕二人。此枕冬温夏凉;醉后枕着,便可破醉;枕着作梦,便可游仙,当时唤它做左宫枕。这皇明帐却不知它的出处,左宫枕是左宫王夫人进献的:是屏宫里两样稀世之宝。张太华又独出心裁,翻新花样,绘图命良工一梭织成一锦被,被头作二穴,若云板样盖,把它扣在项下,如盘领状;两侧余锦,拥覆于肩,盖着一点也不透风,温暖异常,遂名做鸳衾。
  一夕,张太华与后主同睡在鸳衾里面,张太华恃宠冒奏道:“臣妾虽得陪侍陛下寝处,究竟不见得亲热,实在是桩不美满的事。”后主惊问道:“爱卿怎么这等说呢?朕后宫佳丽三千,惟卿一人得以日常随朕起居,行同步,坐同席,出同辇,寝同衾,这还不算亲热吗?朕自认爱卿比较爱什么人都要亲热。譬如朕得着珍玩,必定先问你要不要;得着美食,必定先问你吃不吃;得着华美的缯帛,又必定先问你爱不爱。卿若有所求于朕,有的,随手拿了去;没有的,设法罗致与你。天气要冷了,朕就想到怕你受了寒气,赶紧替你置重裘;天要热了,朕就想到怕你受了暑气,赶早给你备轻纱。这些难道只好算冷淡么?
  “张太华对道:”臣妾先前的话,不是对这些说的,乃是别有着意处。不过臣妾惧罪畏死,不敢直陈。“后主急道:”卿这些之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呢?快些直捷说来。无论什么言语,朕总恕你无罪是了。“张太华乃含笑直陈道:”臣妾想着那些庶民百姓家,夫妻间亲热的地方,着实要比帝王家来得甜蜜。他们说起话来,一些儿忌讳也没有,你呀我呀地说个直捷爽快。呼唤起来,一边一声声呼着妹妹,一边一声声唤着哥哥,这样的何等自然!又何等亲热呢!在帝王家就万不能得这样:未说话便先要顾着忌讳;张开口便先要说句万死万死,或是死罪死罪;讲起话来便要记着万岁、陛下、圣驾、臣妾等等称谓。
  像这样哪里还能谈亲热呢?“后主大笑道:”爱卿说得真是不错!朕却没有想到这些上去。自今日起,朕特许你可不避一切忌讳,免除你对朕一切尊称。你就呼朕作哥哥,朕就唤你作妹妹,与朕讲话,尽许你呀我呀的说。这样亲热了吗?“张太华故意撒娇道:”臣妾不敢。“后主便伸过手握着张太华的手道:”你还不改口!赶快叫我一声哥哥试试看!“张太华把两道如颦似笑的眉儿逗了逗,把一双含媚带娇的眼儿向着后主一乜,便亲亲热热叫了声”哥哥“。后主从来不曾生受过这么一声叫唤的,破天荒听到这一声,顿觉六神舒畅,一身泰然,把手紧紧地握着张太华,自己还不觉得,便回唤了一声”妹妹“。张太华此时比受着什么优赏还要开心,喜得她四肢都抖动了。
  后主忽忆起一事,向张太华道:“我们有一桩不可缓办的事,即日要实行,你可晓得是什么事么?”张太华道:“莫非是去游青城山吗?”后主道:“正是。先前生怕路上着寒冷,所以迟迟未去,现在有了这床鸳衾,还怕甚的?就是明日便去吧!”张太华道:“很好。再迟,好景都变换了。”翌日,后主偕张太华同辇往游青城山,驻跸九天丈人观里。后主每日携着张太华步行游观,攀崖临壑,登高眺远,很觉有一种自然的乐趣,比较在皇宫内苑宴游,似乎是此优于彼,所以后主与张太华一竟住了有一个多月,还不想回宫去,正是此间乐不思蜀了。
  一日,后主与张太华见天色似有雨意,未敢出门,就在佛殿闲坐,张太华起身自去观壁间字画。忽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张太华素来就很胆小,怕听巨大的响声;今日当此迅雷烈风,还有不变色的吗?便惊吓得上腭的牙齿和下腭的牙齿交战,左边的手足并右边的手足同抖。她正想趋依后主,叫他给她护住双耳,好呆钝她的听觉,暂时做一会蒙着鼻子眼睛哄自己的人。只见一道白光,向她头上直击过来,随着就是一声怪响,震得地动山摇,比坍了南天门、倒了西眉山还要厉害。只听“嗳呀”、“咕咚”,一声惨呼一声响,张太华便倒在地上。
  这正是:连天紫电掣千丈,仆地香躯做一堆。
  要知张太华倒在地上,香躯无恙么,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月白风清炼师见鬼酒酣耳热蜀主填词

  后主见电光一闪,猛听一声轰雷,不禁也自吓了一跳。接着又听背后“嗳呀”一声惨呼,接着“咕咚”一响,心下又是一惊;忙掉转头去瞧看时,只见张太华满面灰白,两眼紧闭,不动不哼,无声无息,软瘫瘫地躺倒在地。后主顿时急了,也等不得大阔步儿转身,霍地跳了起来,飞起右脚,把坐的一张盘龙宝饰藤御椅踢倒在数尺以外,身儿一侧,一个蹬步,就到了张太华躺倒的地方。后主也顾不得什么人主威仪了,忙蹲下身去,把张太华抱起搂在怀内,一声未住又接一声地“妹妹妹妹”,一口气就唤了十来声。张太华仍然闭眼不睁,哑口不言。
  后主更急了,把鼻头儿凑近到张太华的鼻孔边嗅了嗅,竟是声断气绝,已经吓死了。正是:忍教艳骨遗君恨,无复娇容承帝欢。
  后主起死无方,回生乏术,只得痛哭了一场,用红锦龙褥裹了张太华的尸身,瘗于观前的白杨树下。后主葬了张太华,悲悼不已,游兴全消,即日回銮返宫。这观里自后主埋艳去后,常常听得鬼哭,阴气森森,害得人心寒胆颤,遍身就似冷天里又洒了一身冷水似的。满观的人,不待日落,就把观门闭上,大家缩着头不敢出来。过了几年,有个炼师李若冲来观,看见这些人愈吓愈慌,越闹越乱,白昼里也关了门,塞着耳,藏在被窝里发抖,不像个模样,便趁月白清风之夜,独出观前,预备与鬼讲理。一阵冷风起处,忽见一丽人在白杨树下吟诗。诗曰:一别銮舆经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翠损钿。
  李若冲叱问道:“是人呢?鬼呢?怎得这般深夜在此吟诗?”那丽人作礼道:“妾身乃是蜀主妃子张太华的便是。因为往年陪驾到此游览,被雷震丧命,不得投生,恳求吾师超拔!
  “李若冲道:”尔莫再跑出来惊吓人,我准即为尔诵经修醮,保尔超生便了。“那丽人又作礼谢了,又是一阵冷风,便不见了。李若冲就回进观里,打坐自修。明日恰是中元节,李若冲不敢有方鬼命,便修长生金简,超度张太华鬼魂。过不几时,李若冲睡梦中见着张太华来谢他,说道:”蒙吾师恩典,妾身已得上帝敕旨,此去托生人世了,敬来一谢!“就把黄土在壁间写了一首谢诗而去。李若冲一觉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忙起来向壁间一看,果有一诗。字迹隐约都看得出。诗曰:符吏匆匆叩夜扃,便随金简出幽冥。
  蒙师荐拔恩非浅,领得生神九卷经。
  后主听得有这么回事,便遣人赍着赏赐,重赐李若冲。李若冲拜领了,遥向后主谢恩不提。
  后主自回宫以后,瞧着张太华诸般遗物,睹物思人,益加伤感。一班佞臣媚子看见龙心这等不乐,忧思一天深似一天,自古道忧能伤人,惟恐圣躬忧伤过度,若是生起病来,连着他们也不得欢乐了。晓得心病还须心药医,便像猎狗入山似的,四处猎取美姝丽姬,进献宫中,用解主忧。果然是天下多美妇人,不只一个张太华,没有好久,便采选得青城女费慧,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而且雅擅诗文,文成倚马,诗构八叉。她这才貌,着实更胜似张太华了。后主一见,龙心大悦,眼前有了这等佳丽,就把朝夕哀思张太华的一片心立时改换了,转忧作喜,即拜为贵妃,因她名做慧,便赐号作慧妃。
  又因见她藻思清逸,恰似前蜀王建小徐妃花蕊夫人,便又赐她也号做花蕊夫人。宫中便争着称呼她这一个别号。弄到后来,她就专以花蕊夫人的别号著名,什么费慧、慧妃的名号,大家都不知道了。更有些人不明白前蜀王建有徐妃号花蕊夫人,后蜀孟昶有费妃亦号花蕊夫人,不考一考是王是孟,为徐为费,就说费氏是弄错了的。闲话少说。当下后主又把后宫其余一班爱妃艳姬,赐封昭仪、昭寄、昭容、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嫒、修涓、左左、右右,十四品位号;分六局二十四司,办理宫里的事情,秩比公卿士大夫。花蕊夫人尝制宫词道着这事。词曰:六宫官制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花蕊夫人又善骑射,刚健婀娜,戎装起来,别具一种风韵。
  后主本来很喜爱骑马射箭的,看着花蕊夫人也有这一身本领,喜得他满心儿生欢喜,满脸儿堆笑容,向她说道:“爱卿真不愧是文武全材了。只可惜不是个男子!”花蕊夫人答对道:“臣妾正喜得不是男子哩。”后主听了这话很新奇,想到:普通一般女子的心理,总是说生做了女儿身是不幸,怎么她偏以为喜呢?便问道:“爱卿,这话是怎么说呢?”花蕊夫人对道:“这不过臣妾一己的愚见,没什么意思可供陛下圣鉴的。臣妾自想,男子和女子是一个样儿的。生做了男儿家,并不见得真是可喜;生做了女儿家,并不见得真是不幸。总而言之,世间上可喜与可悲,幸与不幸,不在乎男女之分,全看这个人的造就如何而定!如果生做了男子,不能发奋自强,自立一番事业,只是随俗浮沉地度过一世,这样男子,有什么可喜呢?又怎能说是幸事呢?虽然生了是女儿,只要自己有志气,有作为,像木兰女替父从戎,在万马军中立下大战功,曹大家续著《汉书》,在文坛上面放异彩,这样的女子,怎见得不大可欣喜呢?又怎见得不大是幸事呢?臣妾固不敢比拟她两个,却也未敢忒自菲薄,而今文能备圣意命诗命赋,武能侍车驾走马射猎,总也可算是不落人后了。虽然,臣妾要不是生了做女子,哪能够一朝就得亲侍威仪,渥承圣眷呢?因为这样,所以臣妾就以生得不是男子为可喜哩!”后主连连点首道:“爱卿见解,正所谓不凡的了。有卿在侧,使朕时常可听到新奇的议论,朕真得卿恨晚呢!”又指着她的戎装道:“卿这一套服装,样式儿甚好,可惜颜色太不出色。朕想用绿色软革,照样给卿重做一套,配上大红攒珠之冠,玄色长统之靴,腰间更用紫革钳白玉做一条束带,这样是必好看多了。卿意以为如何呢?”花蕊夫人谢道:“臣妾敬谢龙恩!”后主即命内监传匠人即刻赶制。皇帝命令,哪个还敢迟缓,旨意一出,内监忙着去传匠人赶制。制成了,内监献与后主。后主立赐与花蕊夫人,并命即穿着往后花园跑马。花蕊夫人拜领了,忙穿上,结束起来,自己在镜子里照了照,果然格外美观了。结束停当了,正出来向后花园来见后主,只见小内监牵到一匹银鬃白马,传旨意道:“特赐慧妃内宫骑坐。”花蕊夫人谢过旨意,将那匹马一看,毛色纯白如银丝,身材不高不矮,正合她骑坐。她便从小内监手里接过缰绳,跨上马去,蹄声得得往后花园来。
  那时后主也戎冠戎服,骑着一匹紫骝马,立马在摩诃桥上,遥望待着花蕊夫人出宫来。花蕊夫人来至园中,她以为圣驾当在碧芦丛,正想循小花径放马过去;忽听后面唤着道:“往这壁来,朕在此!”花蕊夫人听得,忙勒转马头,举目一望,圣驾却立马在摩诃桥上,忙把缰绳一放,把鞭儿一扬,泼啦啦便往摩诃桥跑去。到了御前,花蕊夫人忙滚鞍下马,叩谢赐装赐马的恩典。后芒忙道:“爱卿不要如此,快上马往积翠林驰骋一会吧!”花蕊夫人遵旨,复身上了马,放开缰与圣驾并辔驰骤。花蕊夫人毕竟好身手,来往跑了几遭,都是她抢了前头,后主落了后面,直把个后主乐得连声称赞。花蕊夫人因奏道:“这样两匹马儿跑着,觉得太没兴头,陛下何不选出几个人来教她们骑射,人多兴致高,不很好吗?”后主道:“朕意亦正想如此。既然爱卿有此意兴,朕就选出几个人,教她们即日练习起来。不过这教练指导的职责,必须要卿担任,卿不惮烦么?
  “花蕊夫人回奏道:”陛下有命,就是赴汤蹈火,臣妾亦不能辞谢,些些小事,岂敢畏劳吗!“当下便住了马。后主携着花蕊夫人同步至绿云筑小憩。后主遂传命召集一群宫女,选了二十个姿色出众,身手刚健的,教她们练习骑射。这些宫女看着花蕊夫人这等驰骋有趣,早就私心艳羡,想要请求学习;而今见圣上教她们学习这个,一个个乐不可支,便同声回奏:”谨遵旨意!“后主于是命内监传匠人照花蕊夫人的服式,再赶制二十套戎装,但服用紫色,靴用绿色,带用红色,冠用白色,以便与花蕊夫人有个识别。并选进二十匹青骢马来。白这桩事一举行,御园里益发不寂寞了。那摩诃桥畔,积翠林中,镇日价人闹马嘶,好不热闹!花蕊夫人又有一首宫词道着这桩事实。
  词曰: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控抱鞍鞒。
  天时又到夏末秋初了,天气还是十分炎热。后主带着花蕊夫人住在摩诃亭中避暑。一夜,下了几点毛毛雨,暑气顿时减退了一大半。须臾,雨止云散,皓月当空,花影参横,凉风随起,只见满地婆娑不已。对此凉夜,临此景色,不可无酒,后主便传旨进酒开宴。酒酣,后主传命奏乐兴歌。只听一片乐歌从水上发出,音韵悠扬,声调铿锵,连池水也似随着波荡起来。
  原来这摩诃亭高建在摩诃池上,四围是水,南北两面架着桥,连接池岸。亭下就水面作一浮宅,由亭上开一门达于浮宅,用悬梯升降。浮宅四围栽着很茂密的荷花,将它护住,所以外面便看不甚清切。遇着饮宴,就命乐师歌姬在这浮宅里奏乐作歌,所以在亭上听了,就像从水面上发出的一般。后主又饮了几杯,耳里听着和悦的乐歌,席前对着艳丽的嫔嫱,正是酒酣耳热,笑向花蕊夫人道:“朕这些时想要填首词儿,总没有得着好思致,至今未能;今夕兴致不浅,取纸笔来待朕写两句儿吧。”
  花蕊夫人忙命宫娥进纸笔。宫娥领命忙取过龙盘砚,研和云流墨,醮饱花生笔,连同玉铺笺,一齐进于御前。后主提起笔来就写一句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花蕊夫人看着道:“谁当得这一句赞美呢?”后主停笔睨着花蕊夫人一笑道:“卿想想,这里要不是你还有谁当得呢?
  朕以为这九个字儿,着实也只有你才当得。“说着,又接写第二句道:水殿风来暗香满。
  正要接写第三句,突有亲臣来奏报紧急边情,说是周招讨使王景自大散关至秦州,连拔黄牛八寨。后主把笔一掷,道:“可恨!可恨!败朕诗兴!”即命止歌撤酒。一场极乐的事,竟弄个不乐而散,可谓乐极生悲了。后来东坡学士听得眉州老尼道此二句,遂足成《洞仙歌令》一词。词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后主当下传旨,命将往拒周师去了,便算完了大事,仍复与花蕊夫人并众宫嫔取乐不提。
  一日复一日,不觉已是广政十二年。这时正当仲秋时节,芙蓉花盛开,蜀城四面,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相映相照,蔚成一片锦霞。富庶之家,在浣花溪夹江创亭立榭,作为游观的场所。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
  后主与花蕊夫人,并一众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以及宫娥内监,乘坐大小龙舟,于江面观赏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龙舟上高悬龙旗,齐挂彩锦,设置音乐,罗列歌姬。龙舟到处,光彩耀目,箫鼓盈耳。有宫词为证,词曰:浣花溪水滑于油,面面芙蓉映好秋。
  下上龙舟箫鼓引,神仙宛在锦城游。
  后主笑谓花蕊夫人道:“曲江金殿锁千门,还及不上这里呢!”花蕊夫人对道:“这未可同日而语。大凡天下名胜,不得其人主持,便归平淡了。掉过来讲,纵是平淡无奇的地方,只要得其人主持,也就成为千古名胜呢!即以眼前论,这座蜀城,这条浣花溪,原先还不是平淡无奇么?自得陛下主持,在城上下随处种植芙蓉,于江上下应时设着水嬉。这么一来,就得今日的美盛,不就是个明证吗?”后主笑道:“像卿这么个人,真是一个水晶心儿,不然,怎能得这等玲珑剔透,事事见得如此透彻呢?”花蕊夫人微微一笑,并不答奏,却顾视着江面水嬉。后主也就停止谈话,随着她的视线观看。佳日苦短,一刹那便已入暮了。龙舟上掌起各色宫灯,江上江下,岸左岸右,同时亦燃着万点灯火,远远望去,就是一团星斗聚落蜀城,好不光耀!这样直闹了大半个月,才兴尽欢消,收拾以待来年。
  转瞬腊鼓一声,催残岁暮,又到次年元宵。后主正和花蕊夫人议论要怎样结彩棚,怎样扎鳌山,做一个空前的元宵灯会,与万民同乐一回,忽侍臣叠进上几个急报。后主挨次看去,看到最后,“啊呀”一声便倒了。这正是:未能欢乐与民同,已教悲哀生帝座。
  要知后主接着什么急报,他这一倒又是死是活,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三战三逃蜀军败绩九攻九胜宋将成勋

  花蕊夫人当时正与后主同坐,见他“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她本是个身手矫健的,还能让他真个倒下去吗?当他“啊呀”一声惊呼时,她早跳起身趋立御座侧面,待他往后倒时,她便不慌不忙地将他扶住了。花蕊夫人一边护持着圣躬,一边唤着道:“陛下善保玉体,勿必慌急!”一边又命宫女取到安神定心丹,给后主服下。半日,后主才似梦初觉,似醉初醒回复过来,睁开眼睛向着花蕊夫人,发了一声长叹。花蕊夫人忙安慰道:“陛下保重!天下事任是怎么大不了的,总得要设策对付它,似这般干着急,于事有甚益处呢?况且陛下乃是一国的主体,倘把圣躬急坏了,更望何人来主持国家大计呢?愿陛下保重要紧!”后主叹着道:“爱卿的话固是不错,可是此刻事已不可挽回,国就要破了,朕哪能不急呢?”
  你道后主正合着花蕊夫人纵情欢乐,日日饮宴,夜夜歌舞,好像这太平天下要享到万亿千年,怎么忽地说国就要破了不能不急呢?这是上回已经说过,宋太祖命王全斌督师伐蜀。王全斌分兵两路杀奔西川,当日后主得了这个警报,就命知枢密院事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李进为正副招讨使,带兵去拒宋军;命左仆射李吴在郊外饯行。酒酣,王昭远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非只克敌,取中原直是易如反掌呀!”
  李昊心里虽是笑他,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含笑道:“像都统之武勇,天下还有什么难事呢?”说着,王昭远谢了圣恩并李昊等,便率领三军起行,手执铁如意指挥部伍,自比是诸葛亮。
  后主命王昭远去了,又听到他临行的说话,却以为他真有此能为,依旧安心宴乐,一如往日。
  王昭远到了罗川,听说宋军主帅王全斌已攻克万仞寨及燕子寨,进拔兴州,亟派韩保正、李进二人领兵五千前往拒敌。
  韩保正、李进行至三泉寨,正遇着宋军先锋史延德带着前队冲杀过来。李进舞戟纵马,迎战史延德。战不数合,被史延德一枪猛扫,格开李进的戟,轻舒猿臂,便把李进活擒过马去了。
  韩保正一见大怒,举起决云刀,把马一拍,冲了下来,大喝道:“来将休要逞能,待我来擒尔!”史延德也不答话,接着便战。
  韩保正乃是个纨绔子弟,虽颇习兵,冲锋陷阵的勾当却是未尝见惯的,与史延德战了十数个回合,便杀得上气不接下气,吁吁地直喘,要想回马奔逃。史延德哪里肯让他逃走,忙把手里的枪一紧,韩保正只得勉力架格。不料史延德头一枪着实,第二枪却取虚,只一点,便收回手去。韩保正不知他枪法已变,仍用刀猛力一格,竟架了个空,身躯不由得往前面一扑。史延德叫一声:“还是我来擒尔吧!”便把韩保正又活擒过去。蜀军正副两个招讨使,不够一顿饭工夫,就先后做了被擒之囚。
  蜀军阵里哪里还有斗志,便一齐四散奔溃。史延德把枪杆一招,全部士卒争先恐后冲杀过来。可怜五千蜀兵被宋军刀砍枪刺,杀得片甲不回;还有三十万石粮米也作了军前大赠品,尽归宋军得去。
  王昭远得到败信,不再遣兵上前,只就罗川严阵以待宋军,心想这一回以逸待劳,定必杀退宋军无疑了。那史延德虽然一阵大得优胜,张立奇功,他却能临事而惧,听蓝旗探明王昭远大军在罗川,便不轻进,且屯驻三泉寨等待后军。过不两日,崔彦进领军到来,才合兵一同前进。进行至罗川,只见蜀军依江靠水,扎下无数营寨,旌旗招展,很觉十分威武。江上有一浮桥,并未拆断,只用重兵守护着。崔彦进看着,谓史延德道:“这王昭远倒不是个胆怯之徒,却未可轻敌!”史延德道:“或者是个自大的,故意不肯折桥断渡,以示矜张,也未可知呢。
  “崔彦进帐下骁将张万友道:”管他胆怯不胆怯,自大不自大,我军既已至此,自不能停军不战的。愿请将令,拨健卒千人,待末将先夺此桥。“崔彦进听说,也只得如此,以觑王昭远究竟能耐如何,即拨兵一千,传令张万友率领夺取浮桥。张万友得了将令,领着军兵,一马当先驰上浮桥,举起大刀奋勇杀砍。
  蜀军那些守兵好比是一群犬豕,怎当猛虎,只见左边右边,上面下面,纷纷坠落水中。一泓清澄澄的江水顿时变作红色。宋军一千健卒随着齐上,刀挥槊击,锐不可当。须臾间宋军便夺得浮桥,进逼西岸蜀军。王昭远见了,大惊失色,忙传令退兵漫天寨。三军得令,好像待死鬼得了救生符,争先抢前,惟恐落后,齐奔漫天寨而去。等到张万友全部登岸追击,已走得留存没有几人了。当下张万友大获全胜,收军到崔彦进帐前报功。
  那时候崔彦进大军也过江来了,就蜀军营址,依样扎营下寨。
  张万友进到帐中,崔彦进嘉奖几句,记下功劳,便命回营休息。
  张万友领兵退出。
  越日,崔彦进传命分三路进攻漫天寨:自己与史延德为中路,攻击漫天寨正面;前军指挥康延泽为左路,攻击漫天寨左面;张万友为右路,攻击漫天寨右面。指拨已定,分路进兵。
  王昭远退到漫天寨即分布众兵,守住险要,一面飞调各处精锐,合力保守此寨。崔彦进与史延德抵漫天寨下,在离寨五里地扎住营寨。二人亲率十数轻骑,直至寨下观看地势,只见寨在山上,居高临下,地势极是险峻。史延德道:“此寨仰攻不易,必须引他出战,用奇兵攻取,才可奏功。”崔彦进道:“正是。
  “当下回营,领兵复至寨下,令众兵在山前做出耀武扬威的模样,并向山上高声辱骂。王昭远按不住心头火起,仗着兵多,即倾寨出战。崔彦进接着王昭远战了几合,把十分气力只使三分,故作力怯,回马败退。王昭远却认以为真,即麾军力追。
  追了有三五里地,又闪出史延德,让过崔彦进,挡住王昭远,辱骂道:“败军之将,尚不伏剑自杀,又跑出来逞什么威风!
  难道说你这一颗含愧带羞的头颅,还值得咱大将军费神给你去掉吗?好!尔既然亲自送来教我代劳,我就为尔砍下吧。“说着,把手中枪往马上一横,转用左手执着,换空右手,向腰间拔出三尺宝剑,招呼王昭远道:”来,来,来!“王昭远生平哪里受过这等的侮辱,只几句话直气得十七八佛出世,暴躁如雷,也不答话,跃马直取史延德。战了约有二十个回合,史延德把手中剑向王昭远一掷道:”尔自己费神吧!我没工夫,去了!“就拨转马头,连击三鞭向原路飞跑。王昭远怒喝一声道:”尔想逃走吗?与我留下首级者!
  “麾军又追。不觉又赶了八九里路,王昭远才觉得离寨太远了,忙勒马想要收兵回去。猛听人闹马嘶,宋军右有康延泽,左有张万友,两路杀到;崔彦进、史延德也引兵杀回,二面夹击蜀军。这时日已西斜,将近入暮,晚风四起,草木皆兵,王昭远失机,陷入重围,只吓得三魂走了二魂,七魄掉了六魄,也顾不得大队儿郎,匹马往乱山中便逃。幸喜他原是蜀人,深知山川地理,窜出小径,竟得从容脱出重围而去。最可怜一众蜀兵,被宋军三路一阵冲击,强半都作了刀下之鬼。宋军遂乘胜进占漫天寨,获军粮器械无算。
  次日,王全斌督领后军驰到,便命崔彦进等再往前进。崔彦进等奉令,即一同拔队向前。那王昭远昨日逃得生命,收合溃散,更调军兵复来迎战。崔彦进等今日接仗,便不似昨日诱敌式的战斗了,鼓起勇气,努力直前,威猛如虎。王昭远哪里是对手,几个回合便招拦不住,只得依照老法门拨马又逃。如此三战三北,王昭远勇气全消,蜀军精锐尽失,乃西渡桔柏江,焚毁桥梁,退保剑门。这剑门乃是蜀中一个最险要的地方,不是等闲可以攻取的。王全斌便传令暂且扎驻,待刘光义等那一路军情报到,再定进止。
  那刘光义与曹彬等自归州出兵,大队向夔州进攻。夔州地扼三峡,为蜀西江防头一重门户,乃兵事上必争之地。当时蜀宁江制使高彦俦与监军武守谦,听得宋军到来,一同率兵扼守锁江。蜀军于江上作浮桥,桥上设敌棚三重,又夹江布列巨炮,守备得十分周密。当刘光义等出兵的时候,太祖曾把地图给他们看过,并指示锁江道:“我军溯流到了此处,慎勿用水军争胜!当先用步骑从陆上袭击,待他军势稍却,然后用兵船夹攻。
  这样攻战,定操必胜的!“至是刘光义等引兵攻取夔州,离锁江三十里即舍舟登陆,深夜袭击蜀军江防军。蜀军却只管江防,对于陆上防御毫未提备,骤被宋军由陆路攻入,登时溃散。高彦俦与武守谦即退守夔州城内。刘光义等即夺取浮桥便进薄夔州城。武守谦见宋军大至,便要开城迎战。高彦俦出阻道:”宋军远涉而来,利在速战,现在大军骤集,正是勇气百倍,未可轻当。不如坚壁固守,休与接战,先消沉其勇气。正是千里运粮,士有饥色,必定不能持久。待他师老粮尽,士无斗志,然后开城出战,那时彼竭我盈,自可一战破敌!“武守谦奋然道:”我生平最不取前人此种的计策。殊不知战阵之事,须要占先为强。现在彼军初到,安营未定,地势未悉,既自忙乱,复多疑惑。趁此时迎头一击,彼必立脚不住。后至的军兵见前军失利,必然心慌胆落,不战自破。然后你我再分兵击之,纵不能使他片甲不回,也当溃乱散亡,不复能成军了。若待彼安营已定,地势已悉,择我弱点,全力来攻,那时弄到应战不能,守御难坚,岂不进退不得,束手待擒。所谓以逸待劳的说话,只是怯懦者解嘲的饰辞,坐以待毙的下策,制使怎么亦为此言呢?“高彦俦道:”依我愚见,还是以逸待劳的好!“
  武守谦不听,独自率领所部千余骑,大开城门,跃马出战。
  刘光义正待亲自接战,骑将张廷翰早一骑马冲出,直取武守谦。
  张廷翰愈战愈勇,武守谦便不免越战越怯,战有百余个回合,竟抵敌不住了,拨回战马,往城里便跑。张廷翰骤马便追,武守谦驰入城门,张廷翰随着也抢进去了,竟形成个蜀将宋将并马入城。守城兵卒忙上前拦阻,张廷翰把大刀几拨,十几个便不见了头脑,只是热血直冒,躺倒在地上。其余的一见,一声“啊呀”,四散逃走。张廷翰略一住马,把刀往后面一招,宋军就像黄蜂入洞般齐拥进来。刘光义、曹彬看着,同声喝道:“杀上去!”督率大队人马尽数冲杀入城。高彦俦一骑飞到,放过武守谦,独立挡住。刘光义、曹彬、张廷翰三人同上,刀枪齐举,围住高彦俦厮杀。高彦俦毫无惧色,挥戈力战;斗了半个时晨,身被数十创,自知万不能取胜了,怒吼一声,撇了三人,奔归府第,整肃衣冠,望西北再拜毕,举火自焚而死。
  刘光义等遂克夔州。过了数日,刘光义在灰烬中收拾高彦俦骸骨,以礼埋葬,表彰他的忠勇;然后整饬部伍,向前再进,所过披靡,连拔万、施、开、忠四州。遂州知州陈愈哪还敢拒战,即奉城迎降。至是峡中郡县悉定。
  刘光义即将攻取经过情形,驰报王全斌。王全斌得报,晓得东路军事大胜利,即进次益光。王全斌询问蜀军降卒前进路径。降卒说道:“从益光江东面,越大山数重,有狭径名做来苏,本地人在江西置立栅寨,对岸可渡。再从来苏出剑门二十里,至青疆,即与官道并合了。若是打此路进兵,那么剑门便不足恃了!”王全斌听了大喜,重赏降卒。即进兵至来苏,在江上作浮桥而渡;蜀人见了,弃寨而遁。遂进次青疆,一面分兵命史延德潜师往袭剑门。果然王昭远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惧,即留偏将守住剑门,自己引领部众退屯汉源坡以遏制宋军。
  王全斌大军还未进到汉源,剑门已经被史延德袭破了。王昭远听报,吓得股栗失次,只听炮声连天,王全斌已从青疆杀到。
  王昭远此时竟僵卧胡床,不能起来。赵崇韬乃布阵出战。蜀军已是惊弓之鸟,见宋军声势浩大,一个个心碎胆裂,哪里还敢对仗,见宋军冲杀过来,未曾交手,就一哄儿奔溃了。王全斌驱兵砍杀,斩首万余级,俘虏无算。赵崇韬支持不得,奔回寨中,将王昭远掖在马上,加鞭飞逃至东川,下马避匿仓舍里面。
  王昭远悲嗟流涕,两目尽肿了。一会宋军追骑四至,入仓舍搜寻,便把个自比诸葛亮的王昭远,连同赵崇韬,绳绑索缚,活捉去了。
  这个全军败绩、都统都监一齐被执的警报传达后主,所以就把他吓得死去活来,只有着急,毫无主张。还是花蕊夫人具着丈夫气,有点英雄胆,当下劝住后主,看明警报,就奏陈意见道:“陛下,事已至此,着急是徒然的。而今宋军已紧迫而来,时间危急,真是间不可容发啦!陛下须赶快发散金帛,征募精壮,选命能将,刻日统率前去,一面阻御敌兵,一面应援守御诸将。愿陛下作速定计!”后主听奏,心神略定,即依花蕊夫人主见,出金帛募兵,令太子孟玄哲为统帅,李廷珪、张惠安为副将,率领赴剑门,援应前军,遏止敌军。这正是:只为无臣保国家,遂教太子临疆场。
  要知蜀太子孟玄哲领兵前去,胜败如何,西蜀得保与否,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修降表李家成世业受国俘宋主害相思

  蜀太子孟玄哲与李廷珪、张惠安,奉着后主旨命,不敢迟慢,即日编定募兵,率领开赴前敌。一路但闻笙箫管笛、锣鼓弦索,歌舞不辍。这种从容整暇的情状,真个是千古行军所仅见,可谓是别开生面了。你道西蜀已危急万分,亡在旦夕,这位太子领兵赴援,怎能一无惧怯,且这等欢娱?莫非他此行早操着胜算吗?可怜这位太子乃是个素不习武而专好声色的,声色之外,简直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哩!恰又搭配着这两员副将,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对无独有偶的庸懦无识蠢才,所以凑在一处,竟把军事当作了儿戏,出兵之日,就把姬妾乐器及伶人数十辈,一并携带在军中,不管军政,只是晨夕嬉戏娱乐。闲言少叙。孟玄哲进兵至锦州,听说剑门已经失守了,便不敢复前,连夜遁还东川而去。经过的地方,把庐舍仓廪悉行举火焚毁无存。
  后主听了,更是吓得惶骇莫名,急忙召集朝臣,询问救国的计策。有个老将石斌因奏对道:“宋军远来,其势当然不能持久。请陛下聚兵固守,以老其师。待他粮运不继,军生怠心,那时开城一战,便可破敌了。愿陛下圣裁!”后主叹道:“朕父子推衣解食,养士四十年;及至遇敌,竟不能为朕东向发一矢。今想深沟高垒以谋固守,有哪一个能为朕效命呢?”石斌没得对答了,这个建议遂成空话。忽又有警报到来,说是宋帅王全斌已到魏城,不日便要到成都了。后主不禁失声流涕道:“这怎么好呢?”李昊前奏道:“宋军入国,所向无敌;现在内无守将,外无拒兵,成都自是不能保全的了。陛下不如见机纳土,还可保族全家哩!”后主点首道:“朕此时已到绝地了,除了开城出降,也更无别法,卿就替朕起草降表吧!”李昊领旨,立即草成缮就。后主遂遣通奏伊审徵,赍表诣王全斌请降。
  王全斌受了降表,允诺后主的请求,遂率兵和平入城。越日,刘光义亦督队到来,会合王全斌,待遇后主十分优礼。后主便又遣弟子孟仁贽诣阙上表。略云: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势之变迁,为人心所拥迫。
  先臣即世,臣方草年。猥以童昏,谬成余绪。乖以小事大之礼,阙称藩奉国之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卒,焉敢当锋?寻束手以云归,将倾心而俟命。当于今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弟,纳降礼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残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监护抚安。若非天地之重慈,安见军民之受赐?臣亦自量过咎,谨遣亲弟诣阙奉表,待罪以闻。
  太祖接到降表,大喜,即诏授吕余庆知成都府,并命亡蜀后主孟昶速率领家属入京授职。至是,蜀中四十五州百九十八县,尽归版图。后蜀遂亡。计自王全斌领兵伐蜀至孟昶归降,不过六十六日,便克奏全功。当王全斌出兵的时候,京城里正下着大雪,太祖设置毡帐于讲武殿,穿戴紫貂裘帽,在帐中亲核军事,忽对侍臣说道:“我穿戴如此,还觉得身上发冷,念西征将士冲冒霜雪,怎么当得住呢?”便把自己穿戴的紫貂裘帽遣中使驰赐王全斌,并谕诸将道:“一时不及遍赐诸卿啊!
  “王全斌拜受太祖的宠赐,不由得感激泣下,故而所向有功。
  又当前蜀亡的时候,降表是由李昊起草的;而今后蜀灭亡,降表又是李昊起草的。因为这个缘故,蜀人便趁夜间在李昊宅门上大书六字,道:“世修降表李家”。这也是桩有趣的事实。
  六月,孟昶举族与官属一并到了京里,孟昶带领子弟素服待罪阙下。太祖御崇元殿,备礼召见,即拜孟昶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孟玄哲为秦宁军节度使;其余从臣亲属,尽都赐官有差。这时太祖为孟昶所造第宅早已落成,装修完峻,太祖即赐与孟昶及其家属居住;随即又命内监奉着无数金帛,特赐孟昶的母亲李氏及花蕊夫人。李氏便携领着花蕊夫人入宫谢恩。太祖当御安和殿召见。李氏并花蕊夫人朝拜毕,太祖传命赐坐。太祖见李氏面上满现着忧容,便安慰她道:“国母保重要紧,不必戚戚地挂念着乡土。等待些时,朕当好好地送国母回归故土的。”李氏回奏道:“妾身并非思蜀,原先本是太原人氏,倘能得归老到并州,这便是妾身所愿望的。”太祖道:“如此,待朕取得太原,便当送国母归去。”李氏拜谢了。太祖又道:“国母初到京里,想必不甚惯居,如生烦闷,可随时进宫里来谈谈,不必拘泥。”李氏又拜谢了。
  太祖当与李氏问答时,却只管偷观着花蕊夫人,觉得她的姿色不但在蜀宫列为首选,就拿现今后宫佳丽和她比较,也觉粉黛无颜。又闻得她另外有一种无形的香泽,暗中传送到他的鼻孔中,使他全身舒畅,平添十分快感。不禁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一霎时把个创世英雄之主竟弄得眼花缭乱,心绪紊然,魂灵儿早飞去半天了。因听说她诗才清绝,在蜀宫制作宫词百首,比前蜀王建做的差不得什么,且或有胜似王建处,但据人言,未能征信。太祖便藉此为由,质问她的作品。花蕊夫人见问,即时口占一绝奏答。诗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太祖听了,确信花蕊夫人的诗才,心下更添爱悦,要不是被人主的威仪无形地梏桎住了,太祖对花蕊夫人,当时定要说出一番偷寒送暖的话,表示自己一片爱怜之心。虽然太祖当时不敢明的说些情话,两只眼睛却是不肯尊重,向花蕊夫人回还往复暗送了无限情波。花蕊夫人何等聪慧,岂不晓得这位宋天子是在垂情于她,不然而然地也在眉宇间表示她的谢意。这一来,把太祖更累得意马心猿了。忽然李氏离座起身,花蕊夫人也就站立起来,辞驾退出。太祖不能挽留,只眼睁睁望着个妙人儿随着个老婆子去了。
  自此,太祖一连数日坐卧不宁,差不多什么国家大事统都不放在心上了;所着意的,就是花蕊夫人,行止坐卧,无一刻儿不想到她;几天之后,竟害起病来。他这个陡起的相思病,御医院还看做他忧勤过度,所以致此,奏请暂屏圣虑,将息几日,心里一静,自然好了。这哪里道着一些儿病源呢?还是太祖自己心里明白,不自己对症下药,靠这些御医乱撞木钟,有什么用处呢?可是这病又不便明白说出来的;就是明白说了出来,她已罗敷有夫,且甚得夫婿宠爱,自己身为天子,怎好占人之妻、夺人之宠呢?若说是断情绝爱,却了这条心想吧,怎奈后宫自继后王氏在乾德初年崩逝以后,更无一个略略当意的人。此时恰在择后的当儿,偏偏遇着她这等一个生平罕见的尤物,如何能抛却得下呢?这样躺在病榻上千思万想,僵卧了数日,忽然一跃而起,自语道:“有了我,便不能有他了!”
  这日晚上,太祖即召宴盂昶于太明殿。席间太祖用巨觥豪饮,孟昶便亦尽量相陪。君臣直饮至夜半,才尽欢带醉而散。
  越宿,太祖又召孟昶饮宴。孟昶自昨夕归去,便觉酒力太猛,支持不住,颓然躺倒;到了今日,更觉周身血管像要破裂似的,竟是得了酒病,不能起来,因辞谢不赴。太祖听说孟昶害酒病倒了,叹道:“为朕豪饮,害得秦国公不安适,这是朕的罪过啊!”即传命着御医前往诊治。不料这日晚间,竟报孟昶病卒。
  太祖不胜哀悼,废朝五日,素服发丧,追封孟昶为楚王,赐御葬。孟昶的母亲李氏见孟昶暴卒,却不哭泣,但以酒酹地道:“尔不能死殉社稷,贪生以致今日,我所以也忍死到今日,就只为着有尔存在啊!而今尔已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遂绝粒不食,数日后亦死了。太祖听说,益加哀悼,命赙赠加等;并命鸿胪卿范禹称护理丧事,教与孟昶俱葬洛阳。归葬已毕,花蕊夫人便入宫谢恩。太祖见花蕊夫人穿着一身缟素衣服,更觉添了半天丰韵,越显得楚楚怜人,淡淡多姿。即把花蕊夫人留在宫里,迫她陪侍饮宴。此时花蕊夫人既难一死,上命无可违抗,只得强抑愁怀,勉为欢笑,陪着太祖饮酒。太祖在前次召见时对她一则相隔得远,二则碍着官家威仪,纵有千般万重怜爱的心意,实不能尽情地表现出来;此时却是相挨至近,又无忌惮,数杯酒后,便把她搂抱在怀,尽情调弄。碰着花蕊夫人又是带羞含娇,若接若离,满脸儿泛着红云,一阵阵只是香喘,把个太祖愈弄得神魂飞越,情不自禁。于是罢酒撤肴,把花蕊夫人拥入寝宫,尽其欢乐,达到最终目的。一宿美满已成,次日即册立花蕊夫人为妃,仍赐称原号。
  当孟昶入京的时候,太祖曾建造广厦五百间给他居住,供帐俱备。而今孟昶与李氏俱死了,孟玄哲已遣就外镇,花蕊夫人又经入宫,这宅子便没有人在里面,一切供帐都成虚设。太祖因命内监往将宅里供帐一齐收归大内,却收进一件物事,为太祖生平所未见的,乃是孟昶的溺器。你道一件溺器是件何等平常的东西,太祖就会生平没见过呢?这并不是皇宫里没有溺器,也并非是太祖生平不曾见过溺器,只为孟昶所用的溺器,非等寻常;慢说是太祖生平未曾见过这样的溺器,就是从开天辟地以来的帝王算到而今,也指不出一个见过这种溺器的人来哩!究竟那孟昶的溺器,是怎样一件稀世的东西呢?原来孟昶的那溺器,乃用七宝镶成,式样精巧,名贵无匹。估估它的价值,当不止十倍于连城之璧哩!当下太祖叹赏许久,便命卫士把它撞碎,说道:“一个溺器也用七宝镶成,更用什么东西贮食物呢?奢侈到这样,哪得不亡国!”卫士奉命,便拿着铁锏,当着御座面前,把它击碎了。太祖又命这卫士把这些破碎的珠宝收拾了去,就算赏他这一击之功。这卫士也不知是经几代的宗功祖德,积得这么富厚的福分,得此重赏。可见人只要有福分,就是身居卑职,也会得逢上赏的。
  花蕊夫人自入宫册立为妃后,太祖宠爱得像命根子一般,临幸无虚夕,每一退朝,便不往别处,专来和她作乐。花蕊夫人却是迫于主威,勉承雨露的,未免面热心冷,语蜜情淡。虽经太祖一往情深,极意优宠,稍稍买转她的欢心,然而还只三分向着太祖,七分追想孟昶。因私下绘着孟昶的小像,在太祖不在面前的时候,拿了出来挂着,焚起檀香,对像展拜一会,祝他在天之灵永享安乐。一日,花蕊夫人正在内室挂着孟昶像,焚着瓣心香,伏地对像默祷,太祖忽然踱了进来。太祖瞧着又不是神,又不是佛,却绘的是个白面书生模样,寻思道:她这样礼拜做什么呢?难道是什么神仙?便问道:“爱卿,这供的是什么神仙呀?礼拜他是为求福呢?抑是求寿呢?”花蕊夫人骤然被太祖撞见了她的秘密,面上虽不惶恐,心下却自是为难,正想这该怎样饰辞才妥,忽听太祖提出神仙二字,便触动灵心,诡对道:“臣妾该死!未曾启奏陛下。这供的是送子张仙。妇女虔诚祈祷于他,可望赐生佳儿。臣妾未能免俗,因得随侍陛下,也想生个好儿子,俾将来得母以子贵哪。”太祖道:“原来如此。为何平时不见爱卿供奉?”花蕊夫人回奏道:“臣妾固日常供奉,惟恐陛下斥为异端,每日只在陛下临朝时取出礼拜一过,便收贮了,所以陛下未曾看见。”太祖竟信以为真,便道:“爱卿乃诚心求子,朕岂忍斥为异端,此后可把东轩辟作静室,将神像供奉在里面,卿好朝夕虔诚礼拜。像这样一收一挂,未免亵渎了神仙。”花蕊夫人听说,十分喜悦,连忙拜谢了。自此花蕊夫人把个孟昶像假充做送子张仙,挂在宫里,一日三朝地礼拜不辍。不料宫里一班嫔妃都想生子抱儿,听得花蕊夫人有一帧送子张仙神像,圣上特许供奉礼拜,都来依样葫芦地图画了去,香花顶礼。这真是盂昶死了还走着桃花运哩!
  又一日,花蕊夫人正在理妆,宫女两行,分侍左右:有的持着芙蓉镜,有的捧着黄金盒,有的执着脂粉缸,有的扶着凤尾扇。只见她万缕青丝,一直垂到地上,根根光可鉴人。尤其是那一股脂粉香,送到鼻里,顿使人心旌摇摇,发生无限情思。
  太祖进来瞧着,自叹道:“朕南征北剿这如许年数,所经历的事着实也不少了,却哪里领略过此种深味呢?”一面就在水晶帘侧坐下,看着花蕊夫人慢慢地梳理。太祖呆看了一会,又去取瞧各色奁具。忽见一绿玉作框、白金为底的晶莹手镜,太祖爱它精致,不觉取在手中仔细端详。把玩了一会,忽反观背面,镌有五字篆文,太祖看着惊疑道:“嗄!怎么也有这五字呢!
  “这正是:方于脂香识趣味,又从妆镜证同文。
  要知太祖看着花蕊夫人妆镜背面镌着五个字,为何要惊疑,究是五个什么字,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窦仪学士独知掌故花蕊夫人两显才能

  花蕊夫人正自理着青丝,忽听太祖在旁边突发这么一句惊疑的说话,忙停住梳拢,掉转头来问道:“陛下怎么说?”太祖指着手中拿的那面镜子背面镌着一行字道:“怎么这镜子也镌着这么五个字呢?”花蕊夫人是每日要把那镜子照几百回的,镜子背面镌的是“乾德四年铸‘五字篆文,她早已明知熟记,当下也用不着再看,便还问道:”这不过是铸镜的年号罢了,陛下有什么惊疑的?“太祖道:”爱卿想也不知道。因为朕当日改元的时候,曾谕令相臣,年号不得与以前帝王用过的年号相同,所以改了现在的年号。而今这镜子上镌的是“乾德四年铸”字样,岂不是与朕的年号正同吗?蜀宫里当然是不会用朕的年号,此是一层;这镜子看起来也不是一两年间新铸之物,就是要用朕的年号,又怎能预知朕将改元做乾德,此是二项。据此,这年号定是以前帝王有过的。何以朕的相臣竟会不晓得呢?所以朕见了这个,就着实不免惊疑了。卿可晓得这年号是哪一朝的帝王用过的么?“花蕊夫人平时看着这个字,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铸镜年号,却未曾加考据,给太祖骤然这一盘问,实在回答不出所以然,只得老实对道:”这个,臣妾未曾查考过,不敢妄对。“太祖便起身道:”卿且自梳理吧,朕去叫相臣查考便了。“即出来召问群臣。满朝臣子,谁知都只是半瓶醋,大家不晓得。后来召到翰林学士窦仪,还是他储着八斗才,读了五车书。当下太祖一问,他便应声对道:”前蜀王衍,当日曾有此号的。而今陛下说是镜出蜀宫,蜀物纪蜀年,便是现成的证明了。“太祖听奏大喜道:”不错!不错!卿真不愧是个读书人!宰相须用读书人,像卿的才学,正可以作宰相了!“窦仪退出。太祖便回至花蕊夫人处,把这年号的出处说给她听,又称赞窦仪有才学,预备要召他作宰相。花蕊夫人自入宋宫,总不愿闻国家大事,所以听了太祖的说话,只答应着,不参议论。这时她已梳妆完毕,太祖便携着她往后苑里去游玩散心。
  那朝中诸臣听了适间太祖褒奖窦仪可作宰相,便纷纷传说窦仪将要入相了。窦仪心里也窃窃自喜,以为这满腹经纶会有施展之日。不料太祖过了几天,把要召窦仪入相的意见咨商赵普。赵普却觉得自己太没学问,生平只读得一部《论语》,殊不是窦仪的敌手,他一入相,未免灭了自己的权势,而且恐怕他瞧自己不起,不如仍然把他压在下面,倒可巩固自己的权位,就使他以此怀怨,也不能奈何自己什么的,因对道:“窦学士文艺果然有余,经济却是不足。陛下用他备文史上的咨询,是恰称其职,若是用他理政事,未免不甚适宜哩!”太祖默然,把重用窦仪的心意就此打消了。窦仪听到赵普对答太祖的话,晓得赵普是存着忌才之心,他若在职一日,自己万无出头的希望,便觉心中怏怏,卒之郁郁而死。太祖知道窦仪死了,很是悼惜,传命厚赙他的家属。
  过了些时,忽报蜀兵因王全斌措置失当,在绵州生变,有众十万,拥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元帅。王全斌遣朱光绪前去招抚,又不能结之以恩德,临之以威信,只一阵把全师雄的家族杀了,更取了全师雄的爱女做侍妾,遂使全师雄无有归志,率众攻据彭州,自己称做兴蜀大王,开幕府,署节帅二十余人分据要害,势力益加膨胀了;两川的人民争着响应他。崔彦进、高彦晖分道去攻讨,被全师雄一阵冲杀了几阵,崔彦进竟大败而回,高彦晖且死在乱军之中。王全斌又遣张廷翰去攻讨,也不得利。
  王全斌没有了办法,只得退保成都,向京乞援。太祖即命客省使丁德裕率兵往援王全斌,诏康延泽为东川七州招安巡检使。
  后来,经刘光义、曹彬、王仁赡、丁德裕、康延泽合着王全斌剿抚兼施,才把全师雄扫灭,平定蜀乱。太祖因为蜀乱系王全斌等违法贪污所致,遂下诏将王全斌等召还;谪降王全斌为崇义节度使留后,崔彦进为昭化节度使留后;授王仁赡右卫大将军;刘光义等因素称廉谨,并进爵秩。当王仁赡奏对时,曾厉诋诸将,冀图自免;惟对曹彬极口推崇,说道:“清廉畏慎,不负陛下的,只曹彬一人罢了。”及至曹彬还京,太祖检查他的行囊,除图书衣衾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恰如王仁赡所奏对的话。太祖遂特别优赏曹彬,擢为宣徽南院使。曹彬因入朝见太祖奏道:“此次从蜀中回来,诸将都得着罪责,惟臣一人获赏,臣不敢奉诏。”太祖嘉谕道:“卿有茂功,又不矜伐,真是可嘉!惩劝是国家的常典,卿勿必推逊!”曹彬只得谢恩退出。
  太祖见蜀乱已平,心中甚喜,便在后宫大设酒筵,与花蕊夫人等一众嫔御团集共饮。席间太祖忽停杯叹道:“朕少年时最喜爱的是驰马射箭,每日总要骑着马到郊外去驰骋一会,拿着弓射几箭才罢。后来领兵东荡西杀,这马与箭更是一刻儿也不离了。到而今做了皇帝,倒被禁锢在宫里,好些时不能得骑马射箭了。人家都想做皇帝,真不晓得这做皇帝是桩极不自由的事,处处受束缚、受限制的哩!”正是:谁言天子贵?行动不自由。
  花蕊夫人奏对道:“陛下这个感叹发得大没意思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想怎样行乐,只要不是显违民意,荒弃政事,哪一样不好做得呢?这驰马射箭,从大的用处说,是练习着应用于战阵,歼敌卫国;从小的用处说,是藉它活泼筋骨,运动身手,以求强壮身体,祛除疾病。由小由大,都不能说这是件无益有害的事。做了皇帝固然是很尊严的,不可以乱行乱走,但是驰一会马,射一会箭,活泼活泼筋骨,运动运动身手,臣下们不见得敢说这是有伤圣德呀!大凡臣子们要谏诤君上什么事,必定要这桩事件是做皇帝的做得不合情理,有损官家威德,才好质言指说,断然不能无理取闹,不依臣子进谏的规矩。如果陛下自己嫌着出郊驰马射箭,太菲薄了万乘之尊,不是圣天子自重的道理,何妨命侍臣们牵进御马,预备弓矢,就在后花园里驰射一会呢?偌大一个御花园,正是预备着做圣驾暇逸的时候行乐的。臣下们不奉敕召,又不敢进来,陛下不正好任情驰骤吗?”太祖听着大喜道:“爱卿所奏,可谓面面俱圆,正是可行!朕却一向拘泥,未曾想到这一着。不过照卿的办法,朕虽可在后花园安心骑射,但是还只得单人独马,总不能有十分兴致的。”花蕊夫人又奏道:“这一层,陛下倒不必虑得。如蒙陛下见许,臣妾不才,勉强可以随侍陛下,做一时的护卫之臣哩!”太祖听得花蕊夫人说是可以陪侍骑射,不禁大乐道:“卿还能此道么?朕一向只知卿有文才,哪知更擅武事呢?”举起大觥来,就满满斟了一觥洒,咕都都饮个罄尽,又问道:“爱卿在蜀宫时,可曾骑射过么?”花蕊夫人对道:“臣妾在蜀宫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一天不从事于此哩!”太祖道:“如此,卿想当有戎装的,可曾带来吗?”花蕊夫人答道:“有的,想都带来了。”因顾问从蜀宫带来的宫女道:“我的戎服可带来了么?”宫女对道:“带来了。就是侍婢们的也都带来了哩。”太祖羼问道:“怎么?爱卿带来的这二十个宫女也都能骑马射箭吗?”花蕊夫人奏答道:“她们个个都会的。
  “太祖笑道:”这便妙极了!朕正想单人独马没兴趣,得卿也只是两个人,还是觉得太人少了,因为这驰马,是要人多才有兴致的。而今她们既是都有此身手,这才有趣了。“顾命内监道:”去选二十多匹马牵进园来,着弓箭伺候着!“内监领命去了。又对花蕊夫人道:”卿也就带领她们去换了衣装,到后园里取齐就是。“花蕊夫人就领命离席,带领随身宫娥去了。
  太祖即命撤去筵席,自己也去换了服装,领着一群嫔御宫娥往后花园来。到了园中,只见乘云亭边一队戎装女子骑在马上,二十个白帽紫衣绿靴的,一个红帽绿衣黑靴的,远远地望着,一个个又骁健,又袅娜,端的是一队娘子军了,太祖不禁叫好道:“这真好极了!从前孙子教练美人兵,不知可有这么整齐?朕不期就得这等一队女兵,岂不有趣!”将近来到亭前,只见花蕊夫人将鞭儿一指,那二十个宫女便分做两行,一齐伏在马上迎驾,口里一片声呼着万岁。喜得太祖连声道:“免礼!
  免礼!“那些宫女又同声道:”谢主隆恩!“伸直腰来把丝缰一带,就把太祖围护在中间。花蕊夫人早把太祖的玉兔马牵到,请太祖上马。太祖接过缰来,就一跃上了马,据鞍笑道:”今日的乐趣,倒是很难得着的!“花蕊夫人对答道:”多是陛下恩典,使臣妾等也得沾伴一些余乐。“太祖道:”现在先驰马吧!“花蕊夫人及二十个宫女同声道:”遵旨!“一齐把马带紧,只待太祖先发。太祖便把鞭一扬道:”大家放马者!“就这一声里,二十二骑马就泼喇喇追风似的往前直奔。花蕊夫人要显身手,跑了有数十丈,就把马一夹,那马便突地冲出太祖的面前了。太祖一见,便加鞭追去。将要追到,花蕊夫人在前面呼道:”请陛下回马!“太祖听得连忙回马时,花蕊夫人早回马赶至太祖侧面,奏到:”臣妾与陛下同乘一马何如?“太祖喜道:”好!卿能过马来么?“花蕊夫人道:”陛下但打马前行,臣妾自能过来的。“太祖要看她的本领,果然依着她的话骤马疾奔。花蕊夫人便也并着太祖的马同驰。待到跑得最快的当儿,花蕊夫人忽从自己马上飞腾而起,就像一朵彩霞一般,不前不后,恰恰落到太祖马上。太祖忙把身躯一扭,把花蕊夫人从马后掖到怀里,称赞道:”卿真可谓身轻如燕了!看卿的模样,很像个风能吹得倒的柔弱人儿,怎么竟有这种本领呢?
  “说着,已回到乘云亭前,太祖便把马勒住。那些宫女的马也早到了,一齐围在四侧。
  花蕊夫人便跃下马来,启问道:“如今可要射箭了吗?”
  太祖道:“正是!”花蕊夫人又问:“用什么做鹄的呢?”太祖想了一想道:“别的没甚趣味,朕御书房有十个极小的玛瑙酒杯儿,不如拿了来,把它一条线摆在这栏杆上边,朕与卿各射其五;谁有一箭不中,罚酒一席,少刻回宫同饮;如果大家都中了,命在此观射诸妃备酒饮宴朕与卿等。这办法如何?”
  花蕊夫人对道:“臣妾遵旨。”太祖向站在亭上观骑射的嫔妃们道:“诸卿的意思呢?”众嫔妃齐声道:“臣妾等敢不遵旨?当惟陛下之命!”太祖便命内监道:“将御书房那十个极小的玛瑙杯取来!”内监领旨,飞走去取,一刻将杯取至,只见仅有桃核大小,制琢得异常精致。太祖便命摆在栏杆上边。
  内监依命忙着摆好了。站在亭内的众嫔妃也出立亭外。太祖与花蕊夫人并各取弓在手。花蕊夫人请道:“陛下先射。”太祖便擎弓搭箭,“当”一声响,那杯便翻了一个。嫔妃们便喝了一声彩。随后“当、当、当、当”四声,又翻了四个。众嫔妃又连声喝彩。花蕊夫人不敢怠慢,连忙搭上箭,扣着弦,向着那杯便射。一连五箭,五只杯也都翻了。太祖与众嫔妃都喝彩连声,称赞不绝。太祖笑道:“现在射箭已毕,朕与卿都不曾虚发一矢,应该归她们备酒了。就此回宫去吧!”于是就一同回宫饮宴不提。
  次日,太祖召赵普密议,意想立花蕊夫人为后。赵普回奏道:“花蕊夫人乃亡国之妃,怎能母仪天下呢?依臣愚见,还须另择淑女为是。”太祖沉吟半晌,道:“那么左卫上将军宋偓的长女,是个容德兼全的,卿以为可立后么?”赵普对道:“陛下睿鉴,必不谬!”太祖乃决意立宋女为后。这宋女豆蔻年华,芙蓉笑靥,样儿端淑,性儿温存,允称是个容德兼全的。
  太祖曾数次召见她,并尝赐给她冠帔,心里原很爱她,想要立她为后的。后因为有了花蕊夫人这一个尤物,就把爱她的心思搁置了。现在因为立后,赵普说是花蕊夫人不足母仪天下,太祖一想,除了花蕊夫人,就只她是久映照在心的,所以便提出来问赵普,赵普又复同意,于是立她为后的意思遂定。当即命赵普往谕宋偓,拟召他长女入宫待册。赵普遵旨,即往见宋偓,传谕太祖意旨。皇亲国戚拿钱也买不到,今特地由皇家垂爱,不必先去仰攀,还有哪个不愿意呢?宋偓当下遵旨,即把女儿送入宫中。
  这时已是乾德五年岁暮,太祖因为乾德年号同了前蜀王衍的年号,决意更改。便于次年元旦降诏改元开宝,以是年为开宝元年。这日,大家正举酒庆贺元辰,忽内监奉旨传司天监入朝。大家猜疑,不知圣上有什么事故。这正是:绿醺正自浮三雅,丹诏忽然下九重。
  要知太祖宣召司天监入朝有什么事故,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彩纛彩旗殿庭奏舞媚猪媚狗宫院寻欢

  一时司天监出来,百官忙着迎问端的。原来太祖以后位久虚,后宫没有领率的人,深恐或致生出宫闱变乱,补救无及;今既得宋氏,遂想令她早日正位,一则可表率后宫,二则可及时欢乐,故召入司天监,命他占选佳期,以便举行册立。司天监领旨,不敢怠慢,当择定二月吉日为册立良辰,奏复太祖。
  太祖得奏,即传谕礼官,筹备册立典礼。及期,太祖降诏册立宋氏为皇后。是日太祖御乾元殿,受文武百官庆贺,作文舞及武舞。这文舞名“玄德升闻”之舞;舞人一百二十有八,分作八行,每行十六人,都着履执拂,服裤褶,戴进贤冠,引舞的一人,各执五色彩纛。武舞名“天下大定”之舞;舞人数额行列,与文舞一样,都披金甲持戟,引舞的二人,各执五色彩旗。
  舞状文有文容,武有武像,极是可观。宋后亦御坤元殿,受六宫嫔嫱庆贺,奏新宫舞。这新宫舞是花蕊夫人制作的,舞状、舞曲、乐章都甚别致。当太祖既定期册宋氏为皇后,心里却依然宠爱花蕊夫人,生怕花蕊夫人本来有立后的希望,忽被宋氏夺去这个位置,要心怀嫉妒,便格外在花蕊夫人处献殷勤,以取悦于她。花蕊夫人知道太祖的用心,私自思忖道:“若不设法去掉圣上的疑心,现在虽然这等待我,后来将必不免要因此得罪的。莫如就趁新后正位的当儿,制作一种新宫舞,用以承欢凑趣。圣上见我存心坦白,且对此事十分高兴,自然不复见疑我有妒心了。”主意已想定,那日值太祖晚朝回宫,花蕊夫人接着,便置酒与太祖对饮。席间,花蕊夫人因奏问道:“新后册立的典礼,陛下想已筹备停妥了?”太祖听她奏问此事,以为她是要发泄妒气了,便含糊答道:“朕尚未曾着意这个。
  “花蕊夫人复正色奏道:”皇后乃是表率后宫、母仪天下的,所以这册立的典礼自来是很隆重。而今距册立的日期还不足一个月了,陛下怎说还未曾着意这个呢?这立后乃是国之大典,岂是可草率从事的!“太祖听花蕊夫人说得这等知礼,便晓得她对此事是毫无妒意,不禁心下大喜,乃实说道:”先前的说话,是朕特以试卿的见解如何。这事实早已传谕礼官去筹备了。
  “花蕊夫人见太祖疑心已去,便又进奏道:”既如此,臣妾想要作一种新宫舞,预备在新后册立的日子,用为后宫庆贺的典仪,敢请陛下旨意准许!“太祖听奏如此,益加喜悦,笑允道:”卿既有新制作,朕且喜悦不遑,哪有不允的。“当下花蕊夫人谢了。明日,便与太祖一同挑选十四五岁的宫女六十四人,以半数改作男装,配成三十二对男女,都穿新样舞衣,教以新的舞术。按着乐声的高下疾徐,一对对,一双双,搭着手,抱着腰,为缓急迟慢的舞蹈。宫里见了,真是见所未见,一齐称赞花蕊夫人多才多艺。太祖更是乐得心欢意畅,爱悦花蕊夫人的心思,不但不为册立新后少减丝毫,而且愈觉倍增恩爱了。
  不到一月,已教练得异常纯熟,所以此日,便居然用为典仪。
  是夕太祖与宋后成就了百年大礼。这时太祖已四十有二,宋后却方只十七,在年龄上讲,正是老夫配少妻,相差几万里;在富贵上讲,正是养女嫁皇帝,娇贵无伦比,所以宋后配着太祖,总还算是美满婚姻。
  秋七月,接得北汉主刘钧病殁消息,太祖以为有机可乘,遂于八月,命昭化军节度使李继勋将兵北伐。起先太祖曾遣谍者谓刘钧道:“君家与周朝是世仇,宜乎不肯服他。而今我与尔素来没有什么芥蒂处,何必要困此一方百姓呢?若有志中原,便当领兵下太行,以决胜负。”刘钧即遣谍者报答道:“河东的土地甲兵,慢说不足以当中原,并且我的家世本来不是叛逆的,所以守此区区土地,乃是怕汉氏祖宗,成石敖之鬼啊!
  “太祖很哀悯他的说话,便对谍者道:”朕告诉刘钧,开尔一生路。“故当刘钧在世之日,太祖不加兵北汉。至是听得刘钧殁了,继立的是他的养子刘继恩,便乘丧遣李继勋领禁军去征伐。刘继恩正在居丧,忽听报宋军已经入境,乃遣大将刘继业、马峰等领军扼守北谷。马峰领兵至铜锅河,恰遇宋军前锋大将何继钧,击破马峰军,斩首三千余级,遂夺取汾河桥,直薄太原城下,举火焚延夏门。刘继恩大惧,忙遣使向辽邦乞援。适司空郭无为与刘继恩有宿怨,密嘱供奉官霸荣杀刘继恩于丧次。郭无为又使人从屋上进去杀霸荣以灭口,另立刘继恩弟刘继元以嗣位。太祖听得北汉这种情形,一面促李继勋猛力进攻,一面诏北汉速降;许封刘继元为平卢节度使,郭无为为邢州节度使。郭无为得诏,便去劝刘继元纳款归朝,刘继元不从。可巧辽王兀律又发兵救北汉。李继勋恐怕孤军难当两面,反蹈危机,遂收兵南归。北汉兵便结连辽兵,反寇晋、绛两州,大掠而去。二年三月,太祖以李继勋师还无功,反招北汉入寇,想要再举,因问魏仁溥道:”朕想亲征太原,卿以为何如?“魏仁溥对道:”凡事欲速则不达,愿陛下慎重为是。“太祖不听,即下诏亲征北汉。命李继勋领兵先赴太原,以皇弟赵光义为东京留守,自将随后发汴京。太祖至太原,筑长连城围之,立寨于城的四面:李继勋军于南面,赵赞军于西面,曹彬军于北面,党进军于东面。北汉将刘继业等乘晦突门犯东西寨,战败遁走。
  太祖又命壅汾水、晋水以灌城。北汉人民大恐,郭无为复劝刘继元出降,刘继元仍然不从。一日,刘继元大宴群臣,郭无为痛哭于庭道:“奈何苦苦地以空城抗宋朝百万的大兵呢?”引着佩刀,做作要自杀的样子,以求引动众心。刘继元见了,忙降阶执住他的手,引他升坐而止。
  四月,辽主再发兵救北汉。太祖料度他必由镇定救太原,使韩重赟倍道兼行,前去遏住他。不数日,又听说辽兵分道而来,一路从石岭关入,太祖乃召何继筠迎击,临行授以方略,何继筠遇辽兵于阳曲,大败之,斩首二千级。韩重赟亦先行布阵于嘉山。辽兵从定州西面入,见宋军旗帜,大骇想遁走。韩重赟急出兵击之,大获全胜,擒住他的首领三十余人。太祖命将所获辽兵俘虏示于城下,城中丧气。宪州判官史昭文、岚州刺史赵文度,各以城来降,太祖好言抚慰之。但太原仍不能下,太常博士李光赞因劝太祖班师。太祖乃转问于赵普,征取他的意见。赵普赞同李光赞的意见。太祖遂决于闰五月班师,乃分兵屯镇潞,徙北汉民万余户于山东、河南,回驾大梁。
  当太原围急的时候,南城为汾水所陷,郭无为私谋出降,因请于刘继元,诡说要自将乘夜击宋军。刘继元信以为真,选精兵千人付与郭无为,还亲登七夏门送之。郭无为行至北桥,值风晦冥而止。至是阉人卫德贵便把这事告知刘继元,并说道:“郭无为献地的阴谋踪迹屡露,反状明白,若赦而不问,将来汉家基业定必送在他的手里哩!”刘继元听了,不能复忍,便执郭无为杀了。郭无为做臣不能尽忠,谋事又不能谨慎,卒之送掉了一条生命,实是自取的。
  三年九月,南汉主刘鋹举兵侵道州。道州刺史王继勋上书说刘鋹残暴不仁,屡出寇边,请朝廷速兴王师,吊民伐罪。太祖不想用兵,令南唐主李煜为书谕刘鋹,劝他称臣,归所侵湖南旧地。刘鋹不服,囚南唐使者,书驿书以答李煜,言甚不逊。
  李煜没法,便直下刘鋹的来书与太祖。太祖得书大怒,即命潭州防御使潘美为桂州道行营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领兵征伐南汉。
  这南汉开基始祖名做刘隐,在后梁时节据有广州,受梁朝封为南海王。刘隐殁后,弟刘陟袭位,僭号称帝,改名做刘鱣.
  刘龑传子刘玢。刘玢为弟刘晟所弑。刘晟乃传子刘鋹。刘鋹性行昏懦,委政于宦者龚澄枢,及才人卢琼仙。刘鋹但日与宫人波斯女等游戏宫中,专事淫乐。这波斯女丰肥艳丽,最擅长房中术,有不可言传的妙处。刘鋹大加宠幸,赐号做媚猪。媚猪又选择宫中体态善淫的宫女九人,尽传她的技术,使随自己一同去服侍刘鋹。刘鋹一时得了这些孤媚子,益发大开其心,荒淫无度。更将九人各个赐号:一个高大肥胖的,唤做媚牛;一个瘦削双肩的,唤做媚羊;一个双目盈盈如水的,唤做媚狐;一个双乳高起如杨贵妃的,唤做媚狗;一个香喘细细、娇啼婉转的,唤做媚猫;一个额广面长的,唤做媚驴;一个雪肤花貌,水肥玉骨的,唤做媚兔;一个喜啸善援的,唤做媚猿;一个声如龙吼的,唤做媚狮。以媚猪为首,总称为十媚女。一时横行宫中,肆无忌惮。刘鋹更喜观男女交媾,时常选择数十美少年,配以宫女,令一对儿一对儿裸体相接,自与媚猪、媚牛、媚羊、媚狐、媚狗、媚猫、媚驴、媚兔、媚猿、媚狮等结队巡视:见男的胜女,便立予重赏;若女的胜男,这男子便犯了不可赦免之罪,轻则鞭笞,重则宫刑。媚猪又造作烧煮、剥剔、刀山、剑树之刑,进于刘鋹以助恶。刘鋹甚为合意,即用以施于群臣有罪的。媚狗因发明一种斗虎之刑,媚狮亦发明一种抵象之刑,同时进与刘鋹采用,刘鋹立时采用以治罪人。这两种刑法,斗虎之刑,是用罪人去斗虎;抵象之刑,是用罪人去抵象。罪人都是赤手空拳,哪能斗虎抵象,故辄为虎噬象触,立时毙命。
  刘铁与媚狗、媚狮等见了,却以为笑乐。刘鋹又暴敛重征,凡邑民进城的,每人须输纳一钱。琼州地方,斗米税至四五钱。
  更置媚川都,定课税,令入海五百尺采珠进献。所居宫殿,尽用珠玉玳瑁以为妆饰。内官陈延寿,制作诸般淫巧,日费数万金。宫城左右,离宫多至数十处,游幸常至月余或旬日。以豪民为课户,以供饮宴犒赏的用费。百姓深以为苦。太祖在乾德二年九月,曾一度遣潘美、尹崇珂率兵攻取南汉郴州,得南汉内侍余延业。太祖访问他国内政事,尽行知道这种荒淫暴虐的事实,不禁惊骇道:“朕当救此一方百姓。”然而那时正谋伐蜀,虽是这么说着,却未遽实行。至是,才复使潘美、尹崇珂帅兵实行伐罪吊民。
  这时刘鋹正耽于游宴,一切政事,都由侍监李托与龚澄枢专主。李托是李贵妃与李才人的父亲。刘鋹既宠爱他的两个美丽女儿,就进李托任内太师,为南汉宫廷里头一个有权力的。
  一班宦官宫妾各执要政,所有南汉的亲王旧将,都被谗杀殆尽。
  城壁壕隍,亦都饰为宫馆池沼,楼舰皆毁,兵器俱腐,就像天下本无事的一般。乃至宋军入国,这才内外震恐,莫知所措。
  不过兵来将挡的一句话,刘鋹倒还记得;时龚澄枢方握兵权,便命他驰往贺州,划策守御。龚澄枢心内虽然害怕,但无从推诿,只好斗胆领兵前去。行至中途,听得宋军前锋已至芳林,龚澄枢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向前,连夜遁返广州。潘美遂长驱进围贺州。南汉诸大臣因请起用故将潘崇彻,刘鋹不从,别遣伍彦柔将兵往救贺州。潘美闻伍彦柔援贺,潜用奇兵伏南乡岸以待。伍彦柔夜泊南乡,舣舟岸侧;天明,挟弹登岸,踞胡床指挥,旁若无人似的。潘美伏兵卒起,伍彦柔军大乱,死者十之七八;擒伍彦柔斩于贺州城下,枭首以示城中。城中顿时气夺,城遂破了。潘美既破贺州,督率战舰,声称要顺流直下广州。刘鋹忧迫,计无所出,才起用潘崇彻为都统,领众三万屯贺江,潘美乃径趋昭州。潘崇彻但拥众自保,不肯往救。
  潘美遂又克昭州,连拔桂州、连州,进逼韶州。韶州为南汉北门锁钥;若此城一失,广州便难保守了。刘鋹急命李承渥为都统,率领国中精锐十万人,及所有驯象悉数出发,布阵于莲花峰下。以驯象致阵前,每象载十人,皆披坚执锐,军威很是雄壮。潘美见了笑道:“南汉人把这个壮军威,我看它直是儿戏!
  “便命以强弓劲弩,先破象阵。果然象被射奔踢,乘者皆堕,反践李承渥之军。南汉军遂大败,李承渥仅以身免。潘美乘胜即攻入韶州。
  刘鋹闻报,穷蹴不知为计,令堑广州东壕,谋守孤城,顾视左右,将没有一个可使的人,急得大哭回宫。宫媪梁鸾真因荐她的养子郭崇岳,说是可以御敌兵。刘鋹此时哪里还来得及查考他能干不能干,听梁鸾真说可用,亟召郭崇岳,命为招讨使,与大将植廷晓统兵六万,出屯马径。那郭崇岳全无谋勇,毫不知兵,只是日夜祷告鬼神,想菩萨差些天兵天将来退宋军。
  四年二月,潘美又克英、雄二州,潘崇彻竟以众降宋,进兵次陇头。郭崇岳正报刘鋹。刘鋹大惧,急忙遣使向潘美求和,且请缓兵。潘美不午,叱退南汉使者,更进兵马径,立寨于双女山下。刘鋹益发恐惧极了,便令取船舶十余艘,载金宝嫔妃,想从海道逃命。未芝,宦者乐范与卫兵千余,盗取船舶先行走了。这正是:欲离险地非容易,浮海乘槎愿总虚。
  要知刘鋹最后如何,宋将潘美、尹崇珂等能收平南汉否,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汉刘鋹丧邦见辩才唐李煜荒政讲舞术

  刘鋹欲逃不成,只得复遣左仆射萧漼奉表诣潘美军乞降。
  潘美即令人送萧港赴汴京,自引兵趋广州。刘鋹正要再遣弟刘保兴率百官出迎,郭崇岳入阻道:“城内精兵尚有数万人,何妨背城一战呢?”刘鋹道:“既已一败至此,且经奉表乞降,还战甚的!”郭崇岳执意道:“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最后胜负未必属于宋军。至若已奉表乞降,正是兵不厌诈。就是终不能胜,出降也还未迟呀!”刘鋹本是无主张的,见他说得这样,遂道:“如此,听卿作为便了。”郭崇岳领命,乃与植廷晓复出备战。刘鋹更遣弟刘保兴率倾国兵助阵。植廷晓谓郭崇岳道:“北军乘席卷的威势,这锋芒实不可当。我们的兵丁虽是众多,然而都属伤疲之余,今不驱策使前,必将坐受其毙了。
  “于是植廷晓乃领前军据水而阵,留郭崇岳殿后。一时,宋军勇跃渡水,植廷晓力战不胜,遂死于阵中。郭崇岳一见,不敢向前,即奔还栅内。原来郭崇岳依江岸设置一道木栅,以为坚守之具。潘美谓诸将道:”彼编木为栅,自谓坚固,若篝火焚烧它,彼必扰乱,然后因而击之,定可破他了!“遂分遣丁夫,每人持二炬,乘夜深齐逼栅下,万炬俱发。值大风,火势极其猛烈,木栅尽行烧着,救无可救。果然南汉兵大乱,潘美督兵一阵攻杀,把郭崇岳击死于乱军中,仅刘保兴一人一骑得逃回城中。李托、龚澄枢相与谋道:”北军之来,不过想我中国的珍宝罢了,今尽焚毁它,使得空城,彼必不能久驻的。“乃纵火焚烧府库宫殿,一夜尽成灰烬。至是城中无人拒守,刘鋹乃出城投降。潘美遂入广州城,擒刘鋹宗室及官属,悉押送入都。
  当潘美军入城,有宦者百余人,盛服诣军前请见。潘美道:“我奉诏伐罪,正要歼除此等人,尚想和我抗礼么?”命卫士悉行执住,一一斩首示众。至是,南汉灭亡,计自刘隐创业至今日,凡传五主,共六十五年。广州悉乎,得州六十、县二百四十。潘美、尹崇珂遂全功而还。太祖大喜,授潘美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尹崇珂以次诸将士,尽都进爵加赏。
  三月,刘鋹等被押至汴京。太祖御明德门亲受汉俘,命刑部尚书卢多逊宣诏责刘鋹。刘鋹此时倒能言语,叩首对道:“臣僭位年才十六,龚澄枢、李托等都系先臣旧人,每事臣不得自专,全是他们把持着,所以臣在国时,臣倒作了臣子,龚澄枢等反实是国主哩!”奏对毕,伏地待罪。太祖闻奏,立命大理卿高继申审讯龚澄枢、李托等罪状,果得实在。遂将龚澄枢、李托斩于午门外,乃特诏赦刘鋹罪,赐袭衣、冠带、器币、鞍马,授检校太保、右千牛卫大将军,封恩赦侯。刘鋹谢恩退出,留居赐第中。刘保兴亦受封为右监门左仆射。萧淮及各官属,俱授职有差。刘鋹有口辩,性绝巧,甚为太祖所喜悦。一日,刘鋹用美珠给勒鞍为戏幡之状,极其精妙,进献太祖。太祖叹息向左右道:“刘鋹好工巧,习以成性,倘能移以治国,何至灭亡呢?”又一日,刘鋹从太祖幸讲武池,从官未集,刘鋹一人先至,太祖因赐酒一卮。刘鋹在国的时候,常用鸩酒杀臣下,便疑太祖亦用他待人的法子待他,接而不敢饮,泣道:“臣承祖父基业,违拒朝廷,劳王师致讨,罪本当诛;但陛下既待臣以不死,臣愿做个大梁百姓,观看太平盛世,却未敢饮此酒。”太祖笑道:“卿怀疑此酒有毒吗?朕推赤心于人腹中,怎肯作此暗刀杀人之事。朕且自饮与卿看。”说着,命取过刘鋹酒来,一饮而尽,再行另酌赐刘鋹。刘鋹大惭,忙饮了赐酒,叩首谢恩。其实太祖此时,不但没有要加害刘鋹的心思,且因他会说话,更加喜爱他,所以赏赐刘鋹还更重厚了。
  十一月,南唐主李煜因南汉已亡,大为震恐,遣弟李从善入朝,奉方物进贡,并上表乞去国号,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唐国印为江南国主印,且请赐诏呼名。太祖允许他的请求,并授李从善为奉宁军节度使,赐第留住京师。南唐乃贬损制度,下书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其余官称,亦多所更定。从前,李煜曾以白银五万两遣赠赵普,赵普不敢受,即入白太祖。太祖道:“这是不可不受的。卿但作书答谢,少赠他的使者便了。”赵普推辞道:“人臣无有私馈,亦复无有私受,臣窃不敢奉旨。”太祖道:“大国的体面不好自己削弱的,当使他不能测度,卿只自收受了,朕自别有区处。”赵普遵旨,便尽数受了。至是李从善入朝,太祖除授官并照常赏赐外,特密赐白银,仍如李煜赠赵普的原数。李从善见此厚赐,深为惊异,乃作书告李煜。李煜得书,君臣尽皆震骇,佩服太祖的伟度,于是李煜乃手疏求遣李从善归国,太祖优诏不许。五年二月,江南江都留守林仁肇密书向李煜陈规复江北旧境的计划,略说:“淮南戍守的兵丁太少,宋朝前已灭蜀,而今又灭岭南,道远师疲,当不堪再战,愿借臣兵数万,自寿春径渡,规复江北旧境。他纵发兵来援,臣当据淮捍御,与他周旋于疆场之上。要是怕势不能敌,当起兵之日,请以臣叛命奏闻北朝。那么,事成则国享其利,失败便可戮臣全家,以明陛下实无二心。”李煜不听。林仁肇乃沿江巡检卢、绛亡命的人,练习水战,屡次击破吴越兵于海门。因又奏请李煜道:“吴越是仇仇,他日定必为北朝犒角,协力以谋我。臣谓诈以宣、歙叛命,陛下便宣言讨臣,臣便往乞兵吴越。等他到来,蹑而攻之,便可取得吴越国度了。”李煜亦不听。林仁肇本是江南名将,多智足勇,太祖很想先去掉他,好取江南地方。至是谍者又密报林仁肇请李煜规复江北、诈取吴越的两计划,太祖暗道:“若不赶紧去掉他,他必使朕不易收拾东南的。
  “于是,太祖图去掉林仁肇越加急切。恰巧留得李从善在朝,江南不时有使者往返,便乘间重赂江南使者,窃取得林仁肇画像,悬诸别馆,授意侍臣,故意引李从善看见。李从善看见悬着林仁肇画像在这里,惊异道:”嗄!他的画像怎的悬在此地呢?“侍臣故意质问李从善道:”足下见了这画像,为何如此惊骇呢?莫是错认此公么?“李从善道:”这是下国江都留守林仁肇的画像,我怎会错认呢?不过我素知他与朝中人士无往来,为何他的画像却悬在这里?以是不明,所以惊异。“侍臣故意迟延半晌道:”这是有个缘故的。“说了这一句,却又停住不说。李从善忙追问道:”有什么缘故呢?“侍臣又迟延半晌道:”足下现今与我已一殿为臣,不妨直告。林仁肇已输诚朝廷,待时来归,先奉此画像为信物。圣上爱他才勇,特备此馆舍,待他到来赐与居住。今人未至,故先悬着他的画像,以表示朝廷重贤的意思。“李从善听了将信将疑,回到私第,忙作书驰告李煜。李煜得到这个报告,不知是太祖用的反间计,便以为林仁肇果有异志,即召林仁肇至,赐宴置鸩把他毒死。
  可怜林仁肇一生忠心为主,就是这样一语不明冤死了!正是:忠诚未上凌烟阁,魂魄先登枉死城。
  太祖听得林仁肇已被毒杀,江南更无能将,不胜欢喜,只待有名,便好命将遣兵征伐江南。李煜却不知中计,反以既除去林仁肇,国内不复有谋为不轨的人,可以高枕无忧,便放情声色,不理国事。这李煜是李景第六子,聪悟好学,善属文,工诗画,明音律。李景最为喜爱,故传位于他。李煜嗣立,史称南唐李后主。李煜后周氏,美姿容,通书史,亦明音律,尤工琵琶。李煜极赏她的艺术,曾取自己用的琵琶,时人称为烧糟的,赐给与她。李煜时常合她制作词曲以取乐。李煜演《念家山》旧曲,她便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风行于时。
  一夜值大雪,宫殿园囿都变成银盖的一般,四望皎然。周后雅兴勃发,便于后苑集瑞亭置酒张乐,合着李煜一同赏雪。
  酒酣兴高,周后举杯请李煜起舞。李煜笑道:“卿倘能创为新声,朕便舞蹈。”周后即命笺缀谱,口里一面歌,手里一面写,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一忽儿便谱成了。这就叫做“邀醉舞”
  破。李煜听了,音咏悠然,十分乐意,果然起而舞蹈。李煜的舞术,不独宫人未曾见过,就是周后常与他同起居,也未曾见过的。周后起先要他舞蹈,原想这是他所难能,所以特意以此寻他开心。不料李煜此时舞蹈起来,竟比宫里日夕事此的舞女还舞得好看多了,竟像是日常惯技一般。而且他所舞蹈的,更有种种新奇姿势,是舞女们没有学习过的。把周后并一众嫔御宫女看得眉飞色舞,喷啧赞叹。周后更把两个手掌连连拍着作响,她的手掌原是染有异香的,每一拍动,香风四溢。这时众人,目观李煜新舞,鼻触周后异香,一个个感觉到平生未有的愉快,各人情不自禁,竟一同舞蹈起来。周后见了,更觉有趣,不想一个儿作壁上观,即起身加入舞团,与李煜合着,两个人搭肩抱腰地舞蹈。众人一见,便绕成一个圆圈,把李煜、周后俩围在中间。此时的李煜与周后暨众人,就比做天上神仙,恐怕还没有这等乐趣哩。这样同舞了一会,才停舞复行饮酒。周后便启问道:“陛下这舞是几时从何处学得的?怎么就一向不知陛下有此长技呢?”李煜反问周后道:“卿若不知朕会舞,怎么又强朕作舞呢?”周后一笑道:“臣妾实在不晓得。不过窃想陛下当无所不能,故而作这样的要求。请陛下莫追问这个,只告诉臣妾这舞到底是怎样学得的?”李煜道:“朕这舞学得很奇异,所以舞得也奇异。但要朕说明底细,须先奉行朕的命令。”周后道:“陛下的命令,谁敢不遵呢?陛下且发命令。
  “李煜便发命道:”朕今所发的是酒令。须知酒令重如军令,如有违令的,便以违旨论。现在这里的人,五分尊卑,无分贵贱,各个须用巨觥满满地饮酒三杯,不许剩存一滴,亦不许请人代饮。“这些嫔御多少总能饮一觥半觥;这些宫女却大半是未尝点酒沾唇的,怎能一旦胜此,听了这个酒令,便都吓得面面相觑。李煜催促道:”怎么?难道说可不依令吗?“周后请道:”倘众人酒后失仪,陛下不加罪么?“李煜道:”奉令而醉,因醉失仪,决不问罪。“周后乃持巨觥斟满,先饮三杯道:”尔等赶快奉令!就是醉死了,也乐得做个酒中勇将、驾前忠臣啦!“众人听说,便同声道:”遵令!“于是各个饮了三巨觥。李煜大喜,便笑说道:”好,好,好!尔等都是勇将忠臣,而今朕讲说舞术了。朕对于舞蹈一事,实在未曾学习,不过很用了一番心。朕日常看看宫里的舞女作舞,很留心用意地看着,记下某种舞的谱曲如何,步伐如何,姿色如何。然后彼此相参考,相融会,变而通之,神而明之,依照朕的意思,制作新的舞曲,演成新的舞术。朕因在制作期间内,恐怕制作不成,反添笑话资料,所以每日只于御书房,在独自无人时,演习一会;回到了宫里,便不提及。原想多制作几种,待演习纯熟,才教卿等知道。不想今日被逼,再隐藏不住,就在卿等面前献丑了。
  “周后笑道:”说什么献丑,正是神明制作哩!明日就请陛下将谱曲授与乐工,将舞式教与舞女,新新宫内耳目。陛下肯允许吗?“李煜笑道:”既是卿欢喜,明日教与他们便了。“正说着,只听咕咚咕咚,又是当啷啷当,接连参杂响着。李煜、周后忙看时,原来众宫女饮得醉了,有几个支撑不住,已倒在地上,手里拿的东西碰个粉碎,所以有此响声。李煜不禁大乐道:”真有趣!风雪的夜里像如此过法,实在好极了!“周后因请道:”不胜酒力的人还多着,再迟一会,便要大家挣持不起哩!请陛下且回宫安寝,让她们早些自去歇息吧!“李煜便命住酒,与周后回宫安寝。
  次日,李煜果依周后的请求,把所制作的舞术教与乐工舞女,令他们习练。时宫嫔队里有个名做窅娘的,纤而善舞,素为李煜所爱悦。她对李煜这种新制作,一夕便学会了。李煜欢喜得称赏不置,因作金莲高六尺,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像新月的形状,著白色罗袜,在金莲中作舞。窅娘于莲中回旋舞蹈,真有凌波的态度。唐镐尝有两句诗咏叹着窅娘道: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
  周后有个妹子,姿色才华比阿姐更甚几分,不时进宫来看候阿姐。这几日周后因为偶感寒疾,身体不甚舒畅,她又进宫来望候。李煜一向呼她为小姨,久存着一箭双雕之心,只是不敢告知周后。现在恰巧周后病了,正是有机可乘,便将小姨留在宫里,只说请她陪侍阿姐疾病。周后也不疑心有它,便任李煜把妹子留住。只是怎么勾搭成事呢?李煜真是探花妙手,被他想出个又新奇又周密的法儿来。这正是:安排金屋藏娇艳,整备锦亭引美人。
  要知李煜怎样与小姨勾搭,能成美事么,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和尚游娼昏君做客士人诣阙大将专征

  群花中间一小亭子,幂以红罗,压以玳牙,镂银雕金,又华丽,又精致。里面仅容一榻一台,可供二人起坐。台上置一荷叶式的白玉盘,盛着各色名香,约数十种,香气郁馥,使人心醉体酥。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生辉焕彩。李煜拥着一丽人,坐榻上喁喁私语,大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情态。你道这丽人是谁?原来就是李煜的小姨呢。李煜既把小姨留住,即时命人造作这个精巧严密的小亭子,故意引着小姨到此看花。小姨瞧见这小亭子,便问:“这所在是做什么的?”李煜哄骗她道:“是朕用以贮藏各色名香的。”小姨是个爱香成癖的,听说里面贮藏着名香,她连忙走进去看。
  不料李煜把机括一转动,就把她关在里面,莫想出得来。小姨急了,便要叫唤。李煜忙止住她,温言软语说了一大串相思相爱的话。小姨初时不肯依从,后来渐渐被香气薰得心醉了,被柔辞逗得情动了,也就成了美事。
  愿把洁身酬蜜爱,情甘白璧染微瑕。
  李煜与小姨既成密好,二人乘周后病着,每日价双宿双飞在这小亭里。日复一日,二人情意越深,欢兴益浓,蛛丝马迹不时显露在周后眼睛里。周后不觉怀疑起来,便把宫人寅一个卯一个地叫到病榻前,多方查问,尽得二人的秘密。周后不知道犹可,知道了直气得肝肠寸裂,病势陡增,几日便玉碎香销了。李煜痛哭了几场。虽然有小姨放在心头,可少减悲恸,但每追念旧情,不免泪落。因为李煜是个深情的主儿,非是得新便忘故的。过了些时,周后丧事已毕,便实行纳小姨为继后。
  小姨先期辞归,静候册立,以掩人耳目。当纳采的时候,李煜先用灵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它衔书。及至亲迎,仪仗十分齐整,百姓夹道观礼,竟有立在屋顶上去看,因而坠瓦毙命的。
  就是撒帐的钱,亦都是新铸的。钱文都取四字吉利语:有“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忠孝传家”、“五男二女”、“封侯拜相”、“天下太平”等类。这一夕,李煜与小姨正式成了礼,由秘密的结合成为公开的婚姻,这欢爱自不消说的。从此,李煜一则伤感故后,一则陪伴新宠,哀乐不时,常深居宫中,临朝的时候益加减少,国事如何竟全不问了。有时极忧闷,却微行到娼楼妓馆散心。
  一日,李煜微行到一娼门,正有一僧在里张筵设乐,那僧独坐中间,拥一妓于怀抱,用巨觥酌酒为牛饮,群妓环绕作歌舞,偎红倚翠,莺姹燕娇,煞是有趣。李煜见了异常高兴,大步直入,一边说道:“有不速之客一人来!”那僧原本豪放超脱,又见李煜雍容华贵,且举止不类寻常,虽不认得他是国主,却以为总是贵介公子,便请他入席,一同饮酒。李煜还有什么客气,即高踞上座,畅饮起来。这些妓女见他这般模样,便错认做那僧的上客,争着执壶把盏相劝李煜。直饮得酩酊大醉,才放盏离座,提笔在右边壁上大书道:“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持传风流教法。”写罢,掷笔转向那僧一拱手道:“少陪了!”即扬长而去。那僧乃问群妓道:“这是哪位姑娘的贵客?真是潇洒极了!”群妓哗笑道:“大师醉了哩!怎么说是我们的贵客呢?我们是没有一个认识他的。”那僧亦拍掌道:“如此说来,你我与那人正都不相识了。那人真真有趣!
  快找人去问个姓名住址,下次好请他来一同寻乐。“正待差人赶出,忽有一个老婆子跑进来道:”大师怎地认识国主呀?今日大师这一席酒,真个使蓬荜生辉了!“那僧奇怪道:”你是怎么说?哪一个是国主呢!“老婆子道:”适才在此饮酒的那人就是国主。我刚在街头看见许多带金盔的迎着那人,齐说“原来圣驾在此。‘说着,就拥他上马,一窝蜂去了。难道大师真个不认得吗?”大师道:“我哪里认得呢?”于是一齐吃惊道:“险哉!幸得没有得罪他,不然我们都犯这天大的罪了!
  怪不得他有这等豪行!“你言我语,纷纷谈论此事。
  李煜回到宫里,小周后正在那里焦急悬望。这小周后就是小姨,因为别于她的阿姐,所以称做小周后。小周后因等李煜好半天不回,恐怕他在外面或遇不测的事件,所以着急,连连派护卫分道去寻觅。现在看见李煜安然回宫,且面带春色,晓得他在外饮酒而来,便放了心。李煜却饮得心酣意畅,此时回来,余兴犹高,因命宫人取到笔墨,想要乘醉作书。见宫人庆奴手持一柄黄罗扇,李煜便就扇头赐书一绝。诗曰: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魂销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李煜自周后殁后,见她这么一个美人,竟以病死,以为是她前生孽障所致,益信浮屠法,常与小周后同服僧衣,跪诵佛经。为要超度周后,手书金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百零一卷,焚烧了百卷,余一卷赐于宫人乔氏。因为这乔氏信佛最诚,日常为周后诵经,所以李煜便以此报答她。又广集僧众在后苑谈佛法;凡僧人获罪,只命他礼佛诵经,便释去他的罪名。又拿宫里的金钱募人为僧,一时都下的僧众多至万人,都仰给于李煜。太祖听得李煜迷惑佛法至于如此,乃选一个有口辩的少年,南下见李煜,谈论性命的说理。李煜不知是太祖故意遣来,极端地信重他,由是,更加不把治国守边为意了。小周后又喜种植花卉,李煜要得她欢心,多方物色,致诸后苑,供她采种。
  听得庐山僧人有麝囊花一丛,色正紫,像是丁香一般,号做紫风流。李煜即遣人赉诏取来,种植于移风殿,赐名做蓬莱紫。
  小周后见了,甚是喜悦,时常手自灌浇。每当春盛时,李煜把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作隔筒,密密地插着各种花枝儿,榜书做锦洞天。于是与小周后并一众宫嫔,不分昼夜,在里面歌舞饮宴,照这样消磨一刻千金的日子。
  这时太祖知道李煜不振到这样,便想发兵取江南,只是没有名义。因固留李从善不遣归国,且征李煜即日赴阙。李煜怕太祖又留住他,夺取江南土地,称疾推辞不赴。太祖遂说他抗命,将要加征伐。恰巧逊周幼主迁居房州病殁,太祖素服发丧,辍朝十日,谥做周恭帝,还葬周世宗庆陵左侧,号称做顺陵。
  葬事甫毕,朝内又更动要官:赵普相罢,出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卢多逊擢用为参知政事。因此种种,太祖谋取江南的心竟遂暂搁置。不久,卢多逊丁忧去职,起复赵普,加封皇弟光义为晋王,光美兼侍中,子德昭同平章事。朝内事部署得很停妥了,乃复谋取江南。因遣知制诰李穆谕李煜,命他入朝。李煜仍称疾固辞,且说道:“所以敬谨奉事大朝,原是想要保全宗祀。
  而今像这等相逼,有死罢了。“李穆道:”朝与不朝,听国主自决,不过,朝廷甲兵精锐,物力雄富,实在不易抵抗,应该仔细着想着想,不要到后来反悔哩!“李煜不听,但遣使求封册。太祖不许,命梁迥复使讽李煜入朝。李煜不答,梁迥还报太祖。太祖道:”江南主屡征不至,显见抗违朕命,而今出兵征伐,不能说是师出无名了。“
  七年九月,太祖遂命曹彬为西南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领大兵十万,往伐江南。太祖便郑重告诫曹彬道:“江南的事件,全权委卿办理,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行归顺,不必急急攻击。”又道:“金陵城陷之日,慎勿杀戮!设若困斗,那么李煜一门,千万不可加害。”且取佩剑授曹彬道:“卿将此剑去,副将以下,倘有不服从命令的,卿以此剑斩决之。”曹彬领命受剑而出。潘美等听了太祖最后嘱咐曹彬的言语,无不失色,相诫同守军律。明日,曹彬取齐众将,督兵从荆南发战舰东下。江南的屯戍,都当作朝廷每年所遣的巡兵一般看待,但闭壁守着,奉牛酒犒军,而不加拦阻。
  等得发觉是遣来征伐江南的大军,已经迟了,宋军早到达池州。
  池州守将戈彦措手莫及,便弃城逃走。宋军兵不血刃,遂得池州。曹彬再由池州进兵,大败江南兵于铜陵,占领采石矶。
  起先江南池州人有一个名唤樊若水的,因在国内举进士没有得中,遂谋归顺朝廷,以取功名富贵。他便假借渔钓的名义,驾一叶小艇,载着丝绳,在采石江上,维南岸疾棹抵北岸,往返数十次,把江面的广狭测量得不差一丝半黍。乃作为图说,诣汴京上书,道江南可取,主张作浮梁济师。太祖甚以为是,赏樊若水为右赞善大夫,立遣使往荆湖,造黄黑龙船数千艘,又以大舰载运巨竹絙,自荆渚而下。发兵南下之日,即用樊若水为向导,既得池州,便以他知池州。至是樊若水请试船,先试于石牌口,乃移至采石矶,三日而成浮梁,果如先前樊若水所进图说,不差毫发。潘美因率步兵渡江,就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此时江南已长久不用兵了,老将帅多亡故,领兵的都是些新进,尽以功名自负。听得战事起了,踊跃陈说利害的数十人。
  李煜便以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郑彦华督水师万人,都虞侯杜真领步军万人,同御宋军。临行,李煜诰诫道:“二卿两军水陆相济,没有不胜的。”郑彦华领战舰鸣鼓溯流而上,急趋浮梁,满想二口气便打退宋军。潘美见江南水师漫江而来,指挥弓弩手夹岸集射之。一时箭如骤雨,郑彦华只得败退回去。及杜真步军驰到,郑彦华已不能相济助,杜真兵单力薄,亦归失败。消息传到金陵,李煜方下令戒严,令去开宝年号,招募人民为兵,凡人民以财粟进献的给官爵。无奈江南人民习于文弱,又专顾私储,没人有勇气敢服兵役,更没有人肯以私储助公家,文告迭颁,竟是无人应命。
  八年二月,曹彬遂连破江南兵于白鹭洲、新林港,遣田钦祚攻溧水。江南统军使李雄谓诸子道:“今宋军已深入,威声甚是雄壮,我军断不是他的敌手,这一回我定死于国难,尔等各个自勉吧!”诸子齐对道:“儿子辈当矢志随父帅共赴国难,决不敢畏缩的。”于是李雄父子八人一齐出兵力战,不胜,同死阵上。田钦祚克溧水。曹彬大军即进次秦淮。秦淮河在金陵城南面,水路可达城中。江南兵水陆十万列阵于城下扼河守御。
  这时宋军舟楫还未准备齐集,潘美率兵想先渡河,大声道:“我提雄师数万人,一路战必胜,攻必取,岂被此区区衣带水限住,便不能徒涉而渡吗?”说毕,奋身先自涉水,大军随后跟了过去。鼓勇一阵,杀得江南兵大败奔逃。马军都虞侯李汉琼率领所部用大船载葭苇,直抵城南水寨,乘风纵火。水寨内兵大乱争走,溺死数千人。城南水寨又入宋军掌握。
  这时江南国政完全由枢密副使陈乔、清辉殿学士张洎、太子太傅徐辽、太子太保徐游等主持。李煜但日在后苑聚僧众诵经谈禅,外事概不过问。军书告急,非徐元橘等不得上达。军政尽委属神卫军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皇甫继勋素骄贵,全无为国效死的心志,但想他的主子速降,只是不敢启口奏请,所以每常与众人谈话,辄道:“北军强劲,有哪个抵敌得住呢?
  “听得兵败了,且喜道:”我早知不能得胜啦!“裨将有忠心为国的,募死士想夜出邀击宋军,反被杖背把他拘囚。所以宋军驻城下累月,李煜还不知道。一日,李煜忽亲自出到城上巡视,只见宋军在城下设立栅寨,旌旗遍野,才晓得一向被左右所蒙蔽了。方始大惊惧,立收皇甫继勋处以斩刑,遣使召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以上江兵入援。
  十月,都虞侯刘澄竟以润州降宋,江南益加危迫。李煜乃遣学士承旨徐铉赴京请求缓兵。徐铉至汴都,奏谓太祖道:“李煜实没有罪,陛下遽加征伐,未免兵出无名啦!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便不相容呢?至若讲到陛下屡次征召不朝,并非有意逆命,实因疾病缠绵所致。这个已一再奏闻陛下,当蒙陛下鉴谅!陛下爱李煜,亦当如慈父爱子。还望格外矜全,赐诏罢兵。”太祖道:“尔谓李煜事朕如父,朕当爱他如子,那么父子应作一家,怎好南北对峙呢?”徐铉不能对答,只得辞驾还白李煜。逾月,李煜复遣徐铉请求缓兵,以保全一邦生命。徐铉见着太祖,顿首哀恳道:“陛下就不念李煜,亦当顾念江南子民。大军所至,玉石俱焚,岂不是失掉陛下恩沾黎庶的意思吗?况且李煜乃是个恭顺不过的,陛下竟坚决不肯网开一面,陛下是未免太寡恩了。”太祖取江南的心肠本无可回,又听徐铉这等冒渎,不禁大怒,拔剑而起,指着徐铉严声叱道:“休再多讲!江南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可容他人鼾睡?”这正是:争城夺地寻常事,谈义说仁是腐儒。
  要知徐铉怎么对答,太祖究肯罢兵与否,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白衣纱帽一时待罪斧声烛影千载传疑

  徐铉见太祖如此震怒,辞旨决绝,晓得江南战事不是可能请求罢息的,便顿首道:“请陛下息怒!臣回白李煜便了。”
  即辞归江南,将太祖的语意陈复明白。李煜听得太祖不肯罢兵,定要取江南土地,越加惶急。那时朱令赟已奉到李煜诏令,领军自湖口入援,众号十五万,顺流直下,将焚烧采石矶浮梁。
  曹彬闻报,令战棹都部署王明率兵前往防堵,授以密计,遣人树长木于洲渚间,作为帆樯的形状。朱令赟遥望前面一带,帆樯林立,疑是伏兵,停桡不敢再进。王明就移檄诸将,犄角袭击。朱令赟乘着大战舰,建起大将旗鼓,暂泊皖口。王明联合步军,将刘遇,火急进攻。朱令赟势促,乃纵火拒战,碰着北风忽起,吹着火反向自己方面烧来。军兵一见,哪里还顾得到战斗,连避火都来不及了。于是朱令赟军遂大溃败,朱令赟遂被宋军擒住。金陵所倚靠的,全仗此一支援兵,朱令赟一败,金陵便成了一座孤城,势更迫蹙。曹彬因遣人谓李煜道:“事势已穷蹙到此地步,还想抗拒大兵么?我所以不即刻攻城,乃是爱惜一城百姓。若能及早归命朝廷,这便是很好的策略。不然,日内就要破城了,赶紧自己打算吧!”李煜不听。明日,曹彬忽然说是有病,不理事务。诸将便都来看病问疾。曹彬道:“我的病不是药石所能医治的,只要诸君诚心自誓,攻破城池的日子,不妄杀一人,那么我的病自然就好了。”诸将许诺,一齐焚香宣誓。又明日,曹彬的病果然好了。再明日,遂破金陵城。起先,陈乔、张洎约着同死杜稷,然张洎实在没有决死的志愿。到那时,陈乔径入宫对李煜道:“今日亡国,乃是臣的罪愆,愿加臣显戮,以谢国人。”李煜道:“此是历数使然,与卿无尤,死了有什么益处呢?”陈乔道:“陛下纵不杀臣,臣哪里还有面目见国人呢?”当退归私宅,引带投环而死。这陈乔本来是个柔懦畏怯的人,不料今日却有此勇气,一死报国。
  勤政殿学士钟倩,却穿着朝服坐在屋里,听得宋军到了门前,也与家人一同服毒死了。李煜即率领未死诸臣,往曹彬大营请罪。曹彬待以上宾之礼,好言安慰一番,请他回宫,整治行装,以便进京。曹彬带领几骑马在宫门外等候。左右私下谓曹彬道:“倘若李煜进去,或竟寻死,那怎么办呢?”曹彬笑道:“无用多心。李煜素来怯懦无决断,今既到来投降,必不会再自己寻死的。”果然,李煜整装已毕,与宰相汤悦等四十五人一同走出宫来,会合曹彬起行。曹彬遂班师回汴。曹彬自出兵至凯旋,士众畏服,无敢恣肆,破城之日,兵不血刃,凡得州十九、军三、县一百八十。江南遂归版图。江南自李升篡吴,自谓系唐太宗子吴王李恪的后裔,建国号做唐,称帝六年;传子李璟,僭袭帝号十九年,嗣改名景,去帝号,又四年;传子李煜,嗣位十九年;共历三世,合计四十有八年。
  捷音到汴京,群臣都向太祖庆贺。太祖却泣下道:“宇内分割,百姓实受了不少的祸害,攻城的时候,更多有横罹锋刃者,正是可哀得很,有什么可喜呢?”即诏命出米十万,赈恤江南的百姓,江南黎庶莫不感戴。
  九年正月,曹彬俘江南主李煜还抵汴京。太祖御明德门受俘。因李煜尝奉正朔,命勿宣露布,只命李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李煜已做了亡国之君,如同丧家之狗,即到楼下叩头引咎。太祖乃宣诏道: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告而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侯。尔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愆尤。今授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而其钦哉!
  毋再负德!
  李煜受诏,惶恐谢恩。太祖即诏释李煜的罪,授官加封,复赐冠带、器币、鞍马。小周后亦赐封为郑国夫人。其余子姓从官,并皆释罪录用。独召张洎责问道:“完全由尔劝李煜不要降顺,使他今日弄到这个样子!”因拿出张洎所草召上江援兵的蜡丸书给他看。张洎谢对道:“这书实在是臣作的,然犬吠非其主。官既食人之禄,自当忠于其事。而今若蒙赐死,这是臣应该的。”太祖以为他有异于常人,用为太子中允。二月,授曹彬为枢密使。
  当曹彬受命往伐江南的时候,太祖曾谓曹彬道:“俟克李煜,当用卿为使相。”潘美听得,即向曹彬预先作贺。曹彬道:“不会这样的,此番出兵,须是仰仗天威,遵守庙谟,乃能成事,我怎敢居为己功呢?况是使相极品的位置呢?”潘美道:“这是怎么说呢?”曹彬道:“太原还没有平服哪!”及至曹彬回来,陛见太祖,太祖果然对他说道:“本要授卿使相,但是刘继元尚未平服,卿少等待些时吧。”潘美当时亦在旁边,回忆前言,望着曹彬微笑。太祖瞧着,问是什么缘故。潘美不能隐瞒,只得老实奏对。太祖大笑,乃重赏曹彬,赐钱五十万。
  曹彬拜谢退出,对潘美道:“人生何必定要做使相呢?好官亦不过多得钱罢了!”太祖因即便拜曹彬为枢密使,潘美升任宣徽北院使。
  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师往征。此时江南都郡悉降,独江州指挥使胡则、杀刺史谢彦实,集众固守,不奉朝命。曹翰往攻四月余,胡则力屈被擒,遂平江州。曹翰杀胡则,且纵兵悉取财宝而屠杀众民,所掠金帛以亿万计,用巨舰百余艘,载归汴都。太祖叙录曹翰功劳,迁桂州观察使,判知颍州。
  未几,吴越王钱俶与妻孙氏、子惟浚入朝。先是太祖遣兵伐江南,诏加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行营招抚制置使。吴越王钱俶奉诏,即以沈承礼权知国务,亲自率兵五万助攻常州。丞相沈虎子谏道:“江南乃是我国的藩蔽,而今天大王往助宋攻取江南,正是撤去我国的藩蔽,更拿什么来保卫社稷呢?”钱俶不听,竟进攻江南关城,又大败江南兵于北界,遣兵攻江阴、宜兴,都取了,遂拔常州。江南主李煜遣书与钱俶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吗?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勋,大王亦大梁一布衣罢哩!”钱做不答,以李煜书转上太祖。太祖乃优诏褒奖钱俶.钱俶乃遣使者入朝。太祖对使者说道:“元帅克毗陵有大功,俟平定江南,可暂来京与朕一见,慰朕渴想,即当令还。
  朕三执圭币以见上帝,岂肯食言吗?“至是钱俶遂与妻、子入朝。太祖赐礼贤宅给他居住,亲幸宴地,赏赉甚是丰厚;又赐钱俶剑履上殿,书诏不名;复命与晋王叙昆弟之礼,钱俶固辞始罢。留居两月,遣令还国。临行,再赐一黄袱,密密地封识着,郑重戒钱俶道:”途中宜秘密观看,勿使他人窥见!“钱俶行到中途,把它打开来一看,统是群臣请留钱做的奏疏。钱俶不胜感惧,事奉朝廷益加小心。
  八月,太祖又谋取北汉,命党进、潘美、杨光美、牛思进、米文义领兵分五路攻太原;又遣郭进等分攻忻、代、汾、沁、辽、石等州。诸将所向克捷,进败北汉兵于太原城北。刘继元急求救于辽。辽主即遣宰相耶律沙领兵救北汉。忽得朝廷急报,说是太祖病重,促令班师。党进等遂回兵还朝。这时已是十月了。
  在九月的时候,太祖幸晋王第,与他谈国事。太祖甚友爱晋王,数幸临他的宅第,恩礼有加。有一次,遇着晋王有病,太祖因亲为灼艾。晋王痛觉,太祖便取艾自灸。每对近臣说道:“晋王龙行虎步,日后必为太平天子。他的福德,非朕所能够及得上的。”是日,兄弟忽谈到建都上面,太祖道:“我的意思,想要迁都于长安。”晋王问道:“现在建都汴梁,不是很好吗?怎么要迁到长安去呢?”太祖道:“汴梁地居四战,无险可守。迁都关中,倚山带河,所谓得地利了。然后裁汰冗兵,复依周汉故事,为长治久安的根本计划,岂不是一劳永逸吗?
  “晋王道:”自古在德不在险,既已建都定了,何必去迁动呢?
  “太祖长太息道:”今日依了你,恐怕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尽归疲敝了!“乃怅然返宫。甫进入宫门,只见宫人乱纷纷的,好像出了什么变故似的。太祖心里一惊,正要查问,忽花蕊夫人宫里一个宫女迎着太祖启奏道:”万岁回宫了!快请驾到玉真宫,花蕊夫人忽得暴疾,已经不省人事啦!“太祖一听,好像凭空地响了一个霹雳,吓了一大跳,即忙奔向玉真宫去。进到里面,只见乌压压地塞满一屋子的嫔妃宫女。宋后也在床前,亲手调药哩。原来花蕊夫人在宫里多才多艺既居首选,和蔼可亲复过众人,虽很得圣眷,却总是受宠若惊,待人更加小心翼翼,所以上至宋后,下至宫女,莫不敬爱于她。当太祖将纳宋后的时候,起初太祖还怕她要生妒怀怨,及至宋后正位,花蕊夫人事她竟十二分恭谨,宋后对她也便十二分怜爱。到了后来,宋后与花蕊夫人亲热得更甚过自家姐妹,无时无地不同在一处。每逢宋后有疾,花蕊夫人便整日整夜守在病榻旁边,侍奉汤药;花蕊夫人有疾,宋后亦照样看待。真是行事相辅助,疾病相扶持,两个人一些儿嫌隙也没有。太祖见是这样,自是十分欢喜。这且无用多谈了。当下宋后暨一众嫔妃见圣驾到来,连忙一同接驾。太祖忙道:”一概免礼。但是花蕊夫人竟是怎样了?“宋后回道:”现在还是不省人事。“太祖又问道:”她这病是怎么起得呢?“宋后又回道:”适才与臣妾同在后苑观菊花,她还是好好的,并且高兴得很,对着花略一思索,便成了一首词儿,念与臣妾听着,句工字练,比诸宿构的还要好哩。不知怎的,回到宫里,忽然说是肚里急痛,面色也顿时改变,咕咚便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臣妾忙令宫女把她扶卧榻上,亲取九转回生丹灌服下去,不应;又取各种灵丹灌服,还是一无应验。臣妾等正在没主张。如今陛下回宫了,就请陛下主见。“太祖一边听着宋后的说话,一边早趋至床前,用手抚摩着花蕊夫人的香躯,只觉浑身冰冷,不禁泪落两行道:”怎么忽然致此呢?“即命内监飞传御医进宫,诊视是什么症候。
  御医诊视毕,启奏道:“这是个猝然肠断之症。这个症候非是药石所能救治的。”太祖命御医退出,复视花蕊夫人时,已是玉殒香销了。太祖忍不住嚎啕起来,宋后也便抚尸大哭,众嫔妃和一众宫女们亦各泪下。花蕊夫人既殁,太祖命用贵妃礼仪安葬,并谕侍臣道:“贵妃葬事,宁重厚而失之过礼,决不可菲薄,而益增朕心悲哀。”花蕊夫人归葬后,太祖想念前情,仍是不免伤感。至十月,太祖便忧郁成病了。也是太祖寿数将终,病倒之后,不但无有起色,且日见加重,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一切国政均委交晋王代理,一面召回征伐北汉的军队。
  晋王既代理国政,便进居承德殿昼理朝事,夜侍兄疾,十分忙碌。有时竟与赵普密谈终日,废餐忘食。一夕大雪,晋王不知与赵普讨议什么问题,直到夜午未决,以故迟迟未能进内奉侍太祖疾病。忽内监匆匆地走到承德殿谕道:“圣上急谕,传晋王速入宫,听嘱咐大事。”晋王闻旨,目视赵普,面上顿时现出慌急的情状,半晌说不出话来。赵普也慌急道:“万岁就一病至此吗?”又催促晋王道:“千万勿干着急,火速入宫看视要紧!”晋王这才谕内监道:“尔先去复旨,孤即刻就进宫来。”内监见谕,飞也似地去了。晋王又与赵普谈说了几句,因命赵普留在承德殿,听候宫内消息,自己急忙起身进宫。到得太祖病榻前,只见太祖喘急异常,目已无光,只是眼睁睁地瞧着外面。晋王忙跪下抚问,并敬听顾命。许久,太祖不传谕旨。晋王低头自己想了想,忽立起来挥退左右内侍,命一律在外侍候着,无论何人,暂时不许放入,恐怕太祖或有密旨。内侍等不敢违抗,便一齐退出寝门,于门外远远地待着。又许久,好像太祖在那里嘱咐晋王了,语音若断若续,但异常低微,一句听辨不出是说的什么。只遥见烛影摇红,晋王在烛光影里,时或离席,像逊让退避的形状。再又许久,忽听得太祖引柱斧着地的声音,且高声道:“就让你好好地去干吧!”这一句话,音激而惨。俄顷,晋王到寝门传谕,太祖驾崩了。这时玉漏已经四下。这正是:大业从今难顾问,雄心到此化灰烟。
  要知太祖崩逝后情形如何,果依照金匮之盟,由晋王赵光义继位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遵盟言继承大统纳土地宾服天朝

  宋后及皇子赵德昭、赵德芳,皇弟赵光美,此时俱环立寝门,因晋王命内侍阻住,都不得进去。正在焦急,猛听晋王传呼太祖驾崩,一齐奔入,同放悲声。内侍王继恩入劝宋后少抑悲恸,并奏请道:“先帝生前奉昭宪太后遗命,传位晋王,作誓书密藏金匮,就请娘娘传旨谕晋王嗣位,才好准备丧事。”
  宋后听说更加擗踊大号。适赵普奉晋王急谕进宫,复奏请宋后道:“金匮誓书,是臣笔记的,并列臣名于誓后作证,可以复视。国不可一刻无主,还乞娘娘暂止悲哀,先传懿旨,命晋王即刻嗣位,好料理大事。”宋后没奈何,只得传旨命晋王嗣位,并泣谓晋王道:“我母子的生命,都付托官家啦!”
  晋王亦泣对道:“当共保富贵,无用忧虑!”
  皇子赵德昭是贺夫人所生,前面已经说过。赵德芳乃是宋后所出,当太祖生时,宋后尝请立他为太子。太祖孝友性成,誓遵金匮遗嘱,不肯背盟,晓谕宋后以大节。宋后因奏道:“倘若后来发生惨变,那时臣妾孤儿寡妇,却怎样结果呢?”太祖宽慰道:“金匮的盟誓,皇天后土,实所式临,晋王纵是不肖,未必便敢违背!如果晋王果存坏心,就是今日立定德芳做太子,到朕死而无知的时候,他便不能出来争夺此位置吗?而且那时他执着昭宪太后的遗命以告天下,那么他倒不是叛臣逆子,朕反取得不义不孝的罪名了。”宋后见说如此,只得罢了。
  现在处此大无可如何的当儿,想到她母子以后的生存问题,所以复哀啼而重嘱晋王。晋王此时大位尚未继承,自然和蔼可亲,因此满口答应。这所谓且敷衍目前,再计将来。
  翌晨,晋王赵光义遂即皇帝位,是为太宗。大赦天下,改名做炅,改元做太平兴国,即以是年为太平兴国元年。号宋后为开宝皇后,把她迁居西宫。授皇弟赵廷美为开封尹,封齐王。
  赵廷美即是赵光美,至是避太宗讳,故又改光做廷。授兄子赵德昭为永兴军节度使,封武功郡王;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兴元尹。改赵普为太子太保,旋被卢多逊攻毁,命奉朝请。拜薛居正为左仆射,沈伦为右仆射,卢多逊为中书侍郎,曹彬仍枢密使、同平章事,潘美为宣徽南院使。内外官俱进秩有差。并加封刘鋹为卫国公,李煜为陇西郡公。太宗即位授官已毕,乃素服办理太祖丧事。越年孟夏,归葬太祖于永昌陵,丧事亦了。总计太祖皇帝在位改元三次,共十有三年。一生创成基业,至斧声烛影的一夜,便完全举付与太宗了。
  太宗安葬太祖后,追念太祖,因诏太祖及廷美子女,并称皇子、皇女,以示一体。不久,又议立皇后。太宗元配尹夫人,为滁州刺史尹廷勋的女儿,结缡未久,便病殁了。继配魏王符彦卿的第六女,亦在开宝八年染疾殁逝。此时因追册尹氏为淑德皇后,符氏为懿德皇后。中宫正在虚位,有立后资格的只有李妃一人。这李妃姿容秀丽,性情端淑,与太宗极相亲爱;生二女二子,二女以次夭殂;二子一个名做元佐,后封楚王,一个名做元侃,就是后来的真宗皇帝。李妃在开宝时为陇西郡君,太宗即位初进封夫人,此时便拟册立为皇后。偏李妃生起病来,缠绵床褥,一病不起,竟尔去世。立后的事只得暂为搁置。
  不觉又到了三年三月,吴越王钱俶、平海军节度使陈洪进,相继入朝。这陈洪进系泉州人,为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牙将。
  留从效受南唐册命,节度泉、漳等州,号做清源军,并封鄂国公晋江王。留从效殁后,无有子嗣,由兄子留绍鎡继立。陈洪进欺留绍鎡年幼,因诬他将附吴越,把他执着送与南唐王,另推副使张汉思为留后,自为副使。没有好久,又迫张汉思缴出印绶,把他迁居别墅,遣人请命南唐主,只说张汉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为众所推,权为留后。南唐主信以为真,即命他为清源军节度使。后因太祖东荡西征,北讨南伐,威震中原,旁达海南,陈洪进大惧,忙遣牙将魏仁济赴关,上表陈情,自称系清源军节度副使,权知泉南州军事,因张汉思昏耄无知,暂摄节度事宜,请求朝廷诏旨恪遵。太祖因遣使优诏抚问,命他安心治事。自是朝贡往来,使问不绝。到乾德二年,太祖乃诏改清源军为平海军,即以陈洪进为节度使,赐号做推诚顺化功臣。开宝八年,陈洪进听得太祖平定江南,恐将及己,甚不自安,因遣子陈文灏入贡,且探听朝廷动作。太祖即诏令陈洪进入朝。陈洪进奉诏,心里虽然更加惶惧,但又怕蹈李煜复辙,不敢托疾推辞,只得勉强启行。行至南剑州,因得着太祖驾崩的消息,乃转回镇地发丧,暂止赴朝。太宗即位,赐诏加陈洪进检校太师。陈洪进既感恩,且知惧,至是遂亲来觐见。太宗体遇优隆,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陈洪进揣知太宗深意,即献漳州、泉州二处土地。太宗受了,授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赐府第留居京师。
  钱俶见陈洪进纳土,栗惧万分,即上表请求罢免吴越国王的封号及解除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务,并收回诏书不名的诏命,情愿解甲归田,太宗不许。钱俶的臣子崔仁翼道:“朝廷的意旨可以晓得了,大王不速即献土地,大祸就要到来的。”
  其余诸臣欲争说不可纳土,崔仁翼厉声道:“而今既处在人家掌握中,又且去国千里,若不纳土,除非是生有羽翼才能飞得回去哩!”钱俶遂决策。次日,上表道:臣俶庆遇承平之运,远修肆觐之仪,宸眷弥隆,宠章皆极。
  斗筲之量实觉满盈,丹赤之诚辄兹披露。臣伏念祖宗以来,亲提义旅,尊戴中京,略有两浙之土地,讨平一方之僭逆。此际盖隔朝天之路,莫谐请吏之心。然而禀号令于阙庭,保封疆于边徼,家世承袭,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诸夏,凡在率滨之内,悉归舆地之图。独臣一帮僻介江表,职贡虽陈于外府,版籍未归于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犹隔陶唐之化。大阳委照,不及蔀家,春雷发声,兀为聋俗,则臣实使之然也,罪莫大焉!不胜大愿,愿以所管十三州献于阙下执事。
  其间地里名数别具条析以闻。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倾向,特降明诏,允兹至诚。谨再拜上言。
  钱俶上表退朝后,他的将吏才晓得钱俶此举,于是一同恸哭道:“我们大王不回去了!”太宗既得钱俶上表献吴越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土地,龙心大喜,即下诏褒美,封钱俶为淮海国王,授钱俶弟钱仪、钱信并为观察使,子钱惟浚、钱惟治并为节度使,钱惟演、钱惟灏及族属僚佐,都授官有差。
  又授钱俶的将校孙承祐、沈承礼、崔仁冀,亦并为节度使。赐赉待遇冠绝当时。不久,又令两浙遣发钱俶缌麻以上的亲属及管内的官吏,悉数用船载运至汴京,统共一千零四十四艘。于是命范文权知两浙诸州的军事。
  吴越的创业主为武肃王钱镠.钱镠父名做钱宽。当钱镠诞生的时候,钱宽方在他处,他的邻人奔往告诉道:“我家的后舍听得有甲马的声音,异常嘈杂,不知是什么缘故。”钱宽见说,以为出了变端,连忙驰归。及入家门,并没别的乱子,只是生了钱镠,满室发现红光,钱宽便以为是生下怪物,将要把他抛弃井里。钱镠的大母却晓得钱镠生有异兆,长大来必是个非常之人,坚执留着,所以钱镠的小名便唤做婆留。后来钱镠长大,果有吴越,始封武肃王,继改吴越王。钱镠改吴越王是在梁开平元年,因他是临安县人,遂改临安县做临安衣锦军。
  是年钱镠已大富贵,遂回乡省视茔垄,宴请父老,旌钺鼓吹,照耀山谷。从前钓游的地方,尽行蒙以锦绣。即一树一石,甚至有封官爵的。他旧时卖盐的肩担,亦裁锦绣把它包藏着。当时有一九十余岁的白发老婆子,携着壶浆角黍,遮道欢迎于他。
  钱镠忙下车向那老婆子下拜。那老婆子便用手抚着钱镠的背,仍旧呼唤他的小名道:“钱婆留呀,我欢喜你长成到这样子啊!
  “你道这老婆子是谁?原来就是当初钱宽要抛弃钱镠的时候,她坚执要留养钱镠的那个大母。她对钱镠不啻有再生的恩德,所以钱镠知恩报恩,便这样敬谨对待她。于是钱镠便陈设牛酒,大宴乡老;更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岁以上的用金杯,百岁以上的用玉杯。这时节头发已枯黄着,而用玉杯饮酒的,尚有十数个人。钱镠看着许多乡老乡妇集聚一处饮酒,满心喜悦,自起执爵酌酒,唱《还乡歌》以娱宾众。歌曰: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
  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
  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女光起兮会无期。
  席间那些乡老乡妇虽闻歌进酒,却不晓得歌辞意味,一个个恭敬肃穆,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钱镠见是这样,便知这文绉绉的歌辞不能引起众人的欢兴,使他们浃洽,乃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歌曰:你辈见侬的欢喜,别有一般滋味,永在我侬心子里。
  果然,那些乡老乡妇听了钱镠此一阙俚歌,大家合声赓赞,有的喜跃,有的叫笑,一片欢声,达数十里。钱镠使得乡老乡妇欢乐若是,眉头眼角都带笑容;他心里喜悦是不消再道的了。
  这是钱镠锦衣还故乡的佳话。
  钱镠居国,礼贤下士,尝取周公吐哺握发的意义,把他接待贤士的殿宇,亲题做握发殿;又选择名画手数十人,随侍于左右,号做鸾手校尉。凡北方士子有流移到吴越的,便图画他的像貌禀白上去,钱镠择着眉宇清秀而有福相的,即引用为官吏。有个姓名唤做胡岳的渡江到来,画手即画像进呈。钱镠见画像,惊叹臣:“此人面有银光,真是个奇士!”钱镠即日召见,任以要职。钱镠一生自奉是异常俭薄的,而对待贤士却极取丰厚,所以吴越贤士都乐为钱镠用命。因是吴越便得赖以致于治平。钱镠薨逝,一传于儿子文穆王钱元瓘,再传于文穆王子忠献王钱弘佐,三传于忠献王弟忠逊王钱弘倧。钱弘倧立,胡思进起作乱,乃由忠逊王弟忠懿王钱俶继位,凡历五主,共有国九十八年。至是纳土归宋,吴越遂亡。四年正月,太宗以东南一带尽归版图,惟太原尚负固未下,遂集廷臣,议伐北汉。薛居正等多以为不可,独曹彬极力主张,太宗的意见遂决定。即命潘美为北路都招讨使,统帅崔彦进、李汉琼、刘遇、曹翰、米信、田重进各军,分四面攻太原。又以郭进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阻断燕蓟援兵。二月,太宗复又御驾亲征,藉壮士气。北汉主刘继元已被潘美率大军围困得十分紧急,至是又听太宗亲征,不由得更慌了手脚,忙遣人求救于辽主。辽主接到北汉乞援书,立命耶律沙为都统,敌烈为监军,领兵星夜驰救。至白马岭,适与郭进军相遇。耶律沙见前面有宋军扼守,知道宋廷准备甚是周密,便不想轻进,意思要阻涧立营,申报辽主,等到辽主添遣将兵到来,然后作战。因把这个计划征询敌烈的同意,道:“都监以为怎么样?”敌烈奋然道:“丞相未免太怯懦了!你我奉命赴敌,自然遇敌就当上前战斗。战不能胜,请求主上添兵,这是可以的;如今战还未战,就请主上添兵,这话哪能说得出口呢?纵然主上不责你我为无用,同朝的人士,哪有不在后头窃笑的呢?而今未经战斗决定胜负,倒先惹人笑话,这是何等失策的事呀!说一句不怕丞相见气的话,倘若遇一次敌兵,丞相便请增兵一次,倘若屡进屡遇敌兵阻拦,那么主上为应丞相的请求,倒要起动倾国的兵哩!还有一层,北汉主待援救,比火烧了眉毛还要急切,又岂是可迟待后兵的么?如果丞相畏惧宋军,就请丞相等待在后面,看我一人破敌便了!”说着,径领兵渡涧。耶律沙没奈他何,只得一面打报告回报辽主,一面随敌烈进兵。那辽兵还未列成阵势,宋军早冲杀过来,兵强将猛,势不可挡。辽兵遂大败,敌烈死于阵中。幸而辽主得到耶律沙打回的报告,命耶律斜轸领兵到来助战,耶律沙才得了生命,引兵退回。郭进得胜,亦不穷追
转驻石岭关,驰书奏捷。这时太宗御驾方抵镇州,接到郭进捷报,大喜道:“辽兵已破,石岭关外无足忧;刘继元外援既绝,这一回太原稳取得了!”遂进次太原。这正是:几度兴师未奏绩,一番争战竟成功。
  要知太宗这一回果能取得太原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降汉主诗成平晋县伐辽邦兵败高梁河

  那时潘美指挥崔彦进、李汉琼、刘遇、曹翰、米信、田重进各军,已屡败汉兵,袭着先前太祖攻围的计划,进筑长连城围攻太原,昼夜攻打,矢石交下。北汉待外援总不见到,粮道又被宋军断绝,正是粮尽援绝,力竭势穷,太宗御驾既至,督战益紧,更把一座太原城弄得城无宛堞,兵无整队。城中百姓一个个惊慌骇惧,刘继元尤其寝食不安,于是再遣急足,赍蜡丸密书,从间道赴辽催请救兵。这急足行至石岭关,恰被郭进部下逻卒获住,搜出蜡丸密书,连人带证一并送到郭进帐下。
  郭进复转解至太原,请太宗发落。太宗即命斩决于太原城下,悬首示众,并传呼城上道:“辽邦遣来的救兵已经在白马岭灭得个片甲无存了!纵是再发几个急足去请援,我们就不捉住把来杀戮,好好地让他到辽邦去,辽邦也再没救兵了!如果趁早归降,还可保全一城生命,赦宥尔等罪恶。倘仍然负固困斗,城破的日子,定不免玉石俱焚哩!”刘继元适在城上亲自督兵守御,看见宋军杀戮他所遣的急足,又听得宋军传呼的话语,晓得辽兵已败,外援真个没了指望。一座孤城,怎能久当宋军倾国的精锐连连攻打,进不能进,退不可退,嗒然叹道:“朕今日有死无疑了!”说着,眼泪随声而堕。那些守兵见着,各自凄然。这么一来,北汉兵守御力立时低降,宋军却又攻击加紧,直到了千钧一发的时机。刘继元正在万分忧急,忽见前面宋军纷纷辟易,两员大将,一先一后,领着一支如狼似虎的兵马,冲开宋军战垒,直趋向城门而来。到得近时,刘继元看得亲切,不是别人,乃是健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父子。原来刘继元切盼辽邦救兵不到,乃诏调刘继业引兵入援。刘继业奉到急诏,知太原紧急,即与儿子刘延郎领兵星夜驰援。当下刘继元喜慰道:“刘继业父子到来,朕得生望了!”即传令开城放入。刘继业参见刘继元已毕,即分兵助守城池,亲自往来指挥,兵气复振。宋兵见有兵入城去了,忙报与太宗。太宗问明情形,谓潘美道:“这真是两员忠勇良将!卿等破城时,务要为朕劝他生降,勿伤害了他。”潘美对道:“敬当为陛下致此忠良勇将。
  “太宗便又传令猛力攻城,且亲自领马军都军头辅超,铁骑军指挥呼延赞,直至城下督攻。众将见圣驾亲冒矢石,大家哪还敢爱惜生命,悉力猛扑。一霎时,毁去城堞多处。宋军正待拥进,那边刘继业早指挥弓弩手万箭齐射,宋军遂不得入城。刘继业即时督兵挨处修筑复原。辅超愤极了,架梯亲登,手执刀盾,冒死直上。刘继业见了,命长枪手攒刺辅超。辅超不能复上,只得退归城下。解甲审视,身受十余创,血透重衣。太宗嘉他忠勇,即赐锦袍银带,命他回营休息。太宗见刘继业守御如此尽力,恐怕攻得城破,杀伤必定不可胜计,非是王者之师所忍做的,因令暂停攻城。回御营亲写诏谕,用箭射入城中,复招刘继元降顺,许他得保始终富贵。先前太宗曾遣使诏谕刘继元来归,使者到城下,守陴将兵不纳,所以此次便不遣使,用箭射城中。这时已是五月。
  刘继元得到箭头诏谕,心意已动,但还在犹疑。翌日,指挥使郭万超竟逾城出降,亲信的臣子亦多逃亡而去,虽刘继业坚守不懈,部下将士尽已离心,城中实有岌岌不可终日的趋势。
  刘继元乃决计出降。是日夜间,刘继元遣客省使李勋奉表见太宗,乞请降服。太宗立诏允许,并麾兵退一箭地,以示不复逼迫。太宗因转至城北,登城台,张乐设饮,大宴从征诸臣。明晨,刘继元率百官出降,缟衣纱帽,待罪台下。太宗特诏赦免他的罪,赐袭衣玉带,召他升台。刘继元升台,叩首谢罪。太宗又诏授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封彭城郡公,给赐甚厚,刘继元复叩首谢恩。太宗即命导引军兵入城。刘继元领旨下台,先行导引潘美等军入城。将近城门,城上刘继业大声道:“勿再进!我主虽然归顺了,我却不愿生降!愿开城与你们一战,拼个你死我活!”潘美见是刘继业,即止住各军暂停勿进,回报太宗知道。太宗即御驾亲临,命刘继元单身入城,好言抚慰刘继业归降。刘继业不得已,大哭一场,解甲开城,至太宗驾前投顺。太宗大喜,要厚结其心,忙下车亲手把他扶起,面授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并解腰间玉带赐与给他。这刘继业乃太原人氏,本来姓杨,单名做业,在刘崇时,因爱他忠勇,赐姓刘,更名做继业。至是太宗遂命刘继业复姓杨名做业。后为宋朝名大将,称呼为杨令公。当下杨业即亲导太宗并潘美等军兵入城。
  太原遂属宋。这正所谓: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北汉始祖刘崇,系后汉高祖刘知远弟,受封太原。郭威篡汉,刘崇遂僭立称帝,号做北汉。刘崇传子刘钧。刘崇有甥二人:一名薛继恩,一名何继元,都是刘崇女所生。因为刘崇女尝两嫁:初嫁与薛钊,生薛继恩;再醮与何家生何继元。二子都幼孤,刘崇因刘钧无子,命俱收为养子,同改姓刘氏。刘钧殁后,刘继恩立。旋刘继恩被弑,刘继元因郭无为固拥,遂得入继。刘继元妻段氏,常因小过被刘钧后郭氏所责,不久病死。
  刘继元疑是郭氏毒杀,至是便弑郭后;宫中嫔御多遭冤死。刘钧十子中,刘镐、刘铙、刘赐三个最有贤行,刘继元便先幽杀三人。刘继元性情极是残忍,臣下少忤他的意旨,便诛戮这个臣子的全家。自太祖亲征北汉,或是遣将攻伐,刘继元因而杀伤自己的臣子不可胜计。大将如张崇训、郑进、卫俦,枢密使如高仲曦,旧相如张昭敏等,都先后被他杀死。故当他穷蹴归降,诸臣便请太宗将刘继元治罪,加以显戮。幸而太宗道:“大凡亡国的君主,不是失之暗弱,就是失之残暴。不然他怎么会弄到亡国呢?似这等的人,只该怜悯,不可问罪。所以太祖皇帝从未杀一降君,即是这道理。朕今日处国,怎好便不依照先例呢?”遂不加罪刘继元。总计北汉自刘崇僭立起,至刘继元归降日止,共历四主,凡二十九年,始被宋朝灭亡。
  太宗既入城,命毁太原旧城改为平晋县,以榆次县为并州,遣使分徙太原的百姓往居;又命纵火焚烧太原庐舍,居民趋避不及,烧死的很多。这一役总算达到目的,幸获全功,共得十州、一军、四十一县土地。太宗因作“平晋”诗,命从臣赓和。
  又授北汉宰相李挥以下官爵有差。即遣康仁宝监送刘继元等往汴京。次日,太宗要转得胜之兵伐辽,想鼓余勇,夺回幽、蓟。
  潘美谏阻道:“我军苦攻太原,经四月有余,虽仗天威得到最后胜利,平复北汉,实已兵疲饷匮,不堪再战。愿陛下且暂回师,蓄养兵力,取齐粮草,然后举而伐辽,这才是万全的计策。
  “其余诸将亦都赞附潘美的奏议。崔翰独抗众议道:”不然,兵家最难得到的,正是时与势,所以得势当乘,遇时便不可失。
  今转兵伐辽,正是乘势因时,臣可保必胜。愿陛下明断,勿失时势!“太宗遂决意伐辽,即日由太原起行。
  六月,兵到东易州,辽刺史刘宇献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守城,引军进攻涿州。辽涿州判官刘厚德亦献城出降。太宗乘胜即进次幽州城南。那时辽将耶律奚底驻兵城北,太宗亲自麾兵向前攻击,耶律奚底大败退走。太宗乃命宋渥、崔彦进、刘遇、孟玄哲分兵四面攻幽州城,设围三周;又命潘美知幽州行府事;复另遣兵将分道往徇各地。七月,蓟州、颍州次第归顺,辽将多请降。但幽州仍攻不下,守将耶律学古死力守御,毫不懈怠。太宗愤怒,亲身督战,不分昼夜,勇猛攻打。守兵渐渐不能支持,眼见城要破了。忽蓝旗驰报,辽主遣丞相耶律沙领兵来救幽州,那支兵已到高梁河那边。太宗谓诸将道:“辽国既发救兵到来,且先行迎战他的救兵。只要他救兵一败,幽州城便可不战自破了。”于是传令拔营齐进,统向高梁河迎击辽邦所遣救兵。将到河边,只见辽兵正纷纷渡河,人数约有数万。
  太宗亟发攻击令道:“勿让他列成阵势,赶快一同努力进攻!
  “诸将得令,各个奋勇直前,长枪大戟,快刀利剑,一齐杀将过去。耶律沙乃是前次败军之将,见宋军这等威猛,便觉心胆早寒了,但是不能不战而退,又想此番幸而打个胜仗,可掩饰昔日之羞,即指挥众兵接战。这时节,两边阵上金鼓齐鸣,刀枪并举,喊杀的声音震动山岳。约莫战斗了有四个时辰,杀得辽兵伤亡枕藉,渐渐抵敌不住,步步往后退却。太宗见得优势,便亲自突前,驱兵冲杀。耶律沙见己军又要战败,立时手杀数卒,以制止退却的兵丁。正在这个当儿,忽听轰雷般几声炮响,两支辽兵分左右翼杀到。耶律沙见是自家军马,而且又是两员名将:左翼是耶律斜轸,右翼是耶律休哥。尤其是耶律休哥,智谋深远,勇武超群;他部下的士兵亦是教练有素,精悍无匹的。你道辽兵怎得忽然来这两支精兵?原来辽主发遣耶律沙起行后,恐怕宋军兵强将广,他这一支兵不能济事,连忙又遣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各领所部精兵二万,随后赶来助战。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领旨,即行提兵,兼程赶来。到了中途,耶律休哥道:”我料宋军必定迎战我前军于高梁河一带,头一阵必不易当,我前军恐不免少受挫折。我与将军而今可分作左右两路,从侧面进击,定可杀败宋军,解了幽州的重围。“耶律斜轸道:”将军所料度的决然不错,谨当依计而行。“二人遂分道进行。至高梁河,果然宋军正与辽军混战,二人遂各鸣放号炮,同时奋勇杀出,这便是那两支辽兵的来历。当下耶律沙有了助力,精神一振,雄心陡起,思想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何不直捣中坚,捉住这个宋朝皇帝?“即跃马挺枪,直骤中军,来捉太宗。那时潘美等诸将,被耶律斜轸两员勇将、两支生力军冲杀得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到太宗,所以耶律沙疾驰过来,竟没人抵挡。太宗直急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连忙呼道:”护驾!护驾!“呼延赞与辅超听得,呼延赞便舞动双鞭,辅超也举起罩刀,齐来护驾,同战退耶律沙,保护太宗南走涿州。潘美等诸将先后奔至,都弄得十分狼狈的形状。检查军兵,这一阵丧亡至万余人。宋军自太祖创国至于太宗,大小数十百战,此一役实在是第一次的败仗。
  太宗到得涿州,已是黄昏时候。正待与诸将入城休息,耶律休哥竟又引兵追到,一声喊,直向宋军冲来。宋军此时喘息未定,哪里还能抵敌,纷纷地逃散四方,各寻生路。太宗没奈何,也只得随着奔走。不料逃来逃去,竟无一人一骑追随左右,太宗竟做了一个孤王。偏又山路崎岖,天色昏暗,心愈慌忙,路越难行。正乱窜间,“塌”地一声,连人带马陷入洌泽中,马不能行,人不能起,真是苦也!太宗在泥淖中悔道:“崔翰误朕,使一败至此!”斯乃:当机独断心何壮?弃甲曳兵悔已迟!
  太宗正自着急,忽听兵车辚辚,戎马萧萧,自远而近。忙抬头一看,只见无数人马,推着车儿,燃着火炬,直向这里奔来。太宗早不辨东西南北的方向了,便以为追兵到来,越发着急道:“追兵又到,朕今番休矣!”看看来得切近,一员大将头顶银盔,身披金甲,腰围一条莹莹生光的玉带,横刀催马,当先开路。太宗认得是杨业乃押解粮饷军械到来,顿时把满天愁抛开,喜极而呼道:“杨卿救驾!”杨业断不料太宗兵败,蓦听一声“杨卿救驾”,不禁幻起疑云,以为是刘继元中途逃走,想投到辽邦去,昼夜趱行,慌不择路,故而失陷于此,忙勒住丝缰,止住军马,举目四望。他看得高,望得远,竟没有瞧着太宗,因又怀疑道:“莫非错听么?”太宗见杨业瞧不着他,在马上迟疑,又呼道:“杨卿,朕在此!”杨业循声一瞧,不是刘继元,乃是太宗,连人带马陷在洌泽里;慌忙跳下马,用绳索把太宗引出,跪在地上请罪道:“臣救驾来迟,使陛下受惊,罪该万死!”太宗扶起杨业道:“卿来救朕出险,正有绝大功劳,有什么罪呢?”君臣方在互让,忽前面大叫:“休走!我来擒尔了!”原来耶律休哥又引兵追到。杨业呼道:“延朗!上前来护驾!待我退敌也!”说着,一跃上马,举刀直前,拦住来将便战。只见他金刀舞动如飞,金光闪闪,炫得人眼花心寒。耶律休哥固是辽邦名将,但怎敌得住天朝杨业呢?
  三百合后,耶律休哥便气力难加,杨业却精神越振,耶律休哥乃大败退去。杨业便也不追,即回马至太宗面前请安。那时杨延朗早已脱下自己的战袍,换下太宗被泥泞湿污的龙服,并把自己乘的银面驹让与太宗骑坐,一切都安排停当。杨业遂传令回军,父子一同护着太宗向定州去。这正是:自古骄兵多致败,天家自此畏强胡。
  要知太宗到了定州又将怎样,潘美等诸将能否生还,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赵太子捐生横宝剑杨令公杀敌舞金刀

  太宗到了定州,潘美等诸将亦随后驰到。太宗见诸将未有丧亡,心意少慰。乃命孟玄哲屯定州,崔彦进屯关南,刘廷翰、李汉琼屯真定,自引其余兵将还汴。这一役征汉伐辽,齐王赵廷美、武功郡王赵德昭,都随驾在军。当伐辽败溃时,诸将因与太宗相失,便疑是太宗被难,有建议要立赵德昭作皇帝的。
  及太宗归来,亲臣把这事实告诉太宗,太宗大为不悦,连诸将取北汉的功劳也不置议了。赵德昭哪知道太宗心事,自己被嫌,因是太原之赏许久未行,诸将又在怨望,便入宫奏请太宗,即日叙功行赏。这正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太宗听奏,勃然大怒道:“尔着急的什么?赏赐又跑不掉的!等尔自己做了皇帝,行赏也不迟呀!”赵德昭见叔皇这等怒斥他,不晓得是存着什么心,他自己又是个性气刚烈的人,便不复奏答,也不辞驾,转身出了宫门,回到私第,向壁间抽出项庄的鸿门宴上舞过的宝剑,往颈上一横,登时头断身亡。可怜:三魂渺渺归仙阙,七魄悠悠赴鬼门!
  太宗听得赵德昭自刎死了,很是惊悔,急忙跑去抱着他的尸体大哭道:“痴儿呀,痴儿呀!为何要自寻短见呢?”即命用亲王礼仪安葬;诏赠中书令,追封魏王,谥做懿。这时正是八月。至十月才论平汉功勋,因加封弟齐王赵廷美为秦王。又因杨业父子二人救驾有功,除优赏外,特授杨业为代州刺史,杨延昭为供奉官。杨延昭即杨延朗改名。杨业父子入朝谢恩讫,即同往代州去了。
  话分两头。那辽将耶律沙等击败宋军,领军回见辽主,奏明端的。辽主赏功后,仍要报围燕之怨,即遣南京留守韩匡嗣与耶律沙、耶律休哥等,领兵十万入寇镇州,布阵于满城西面。
  都钤辖刘廷翰得到警报,忙邀集崔彦进、李汉琼、崔翰、赵廷进等,商议应敌的计划。崔彦进因建议用诈降的计策诱他入城,再用埋伏的计策掩击于他,定可大败辽兵。李汉琼亦附此议。
  刘廷翰道:“我素来听得讲,耶律休哥智略宏远,善能料敌,这诈降的计策怎能骗他呢?”李汉琼道:“将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计策果然骗不得耶律休哥,却正可以骗得韩匡嗣。
  这个韩匡嗣最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这回恰是他做主将,他全权在握。耶律休哥虽有智谋,不归他用,虽善料敌,韩匡嗣必不肯听。而且他这回领军攻我,又正当我兵新败之后,我军而今去诈降,他必不疑心是诈降,定以为我军是不堪再战,惊慑他的威名,故而望风归降哩。如果将军恐怕他不见信,还有一个使他准信不疑的法子,就是一面约他进城,献城降他;一面赍献粮饷,以表示实出至诚,他断没有不信为真实的。“
  刘廷翰道:“既如此,就依两将军的计划行事便了。”
  当下刘廷翰便遣使者赍粮赴辽营请降。韩匡嗣果信以为真,受了粮草,即询问使者道:“尔主帅定于何日献城归降呢?
  “使者答道:”我家主帅曾说过,如果元帅见许,俯赐容纳,事不宜迟,即定期在明日归降。“韩匡嗣大喜,即满口许诺,并重赏使者。使者遂辞回。耶律休哥进帐谏阻道:”宋军未曾交锋接仗,便来请降,定有诈谋,万不可轻信。“韩匡嗣道:”他此举实出诚意,并不是诈降。须知粮草是主要军需,如果他是诈降,他怎肯把粮草先行送献呢?“耶律休哥道:”这不然,他先献粮草,正是他欲取姑与的计策。“韩匡嗣道:”将军未免太过虑了。慢说先献粮草来诈降的必无是理;即以我军的军威论,前次在高梁河杀败宋军数十万雄兵,理应使他人人气夺,个个胆寒,而今我军复出,他怎得不畏威先降呢?“耶律休哥道:”虽然如此,还请元帅审慎为是。“韩匡嗣道:”将军勿必多虑!就令他是诈降,我以锐气方盛的兵丁,敌彼残败剩余的士卒,当然也不怕他。“耶律休哥没法,只得退出帐来,号令自己一部分军队不许妄动。韩匡嗣与耶律沙便整顿兵马,预备明日入城受降。
  这里刘廷翰得使者回报,即分拨军马,五方埋伏:自己领兵一万,埋伏城西;令崔彦进领兵一万,埋伏城东;崔翰领兵一万,埋伏城北;赵廷进领兵一万,埋伏城南;李汉琼领兵一万,离城十五里埋伏大路两侧,分拨已定。
  到了次日,韩匡嗣与耶律沙率领兵马,欣欣扬扬直向镇州城来。到得城下,只见城门大开,却无一兵一卒在着。韩匡嗣还不知是中计,谓耶律沙道:“刘廷翰昨日遣人约定今日献城归降,怎么他倒带着兵马逃走了,留这一座空城与我呢?”耶律沙总算是个有些儿见地的,忙道:“元帅,不妙了!他并不是逃走,是埋伏到哪里去的,而今正是中着他的诡计啦!”韩匡嗣这才明白过来,惊惶道:“嗄!倒中着竖子的奸计,火速退兵吧!”说犹未了,轰,轰,轰,三声炮响,震得山摇岳动,胆颤耳聋。韩匡嗣与耶律沙拍马正想返奔,刘廷翰早从西方杀到,崔彦进从东方杀到,崔翰从北方杀到,赵廷进从南方杀到,李汉琼又截住归路。五方兵马一霎时把辽军包围着,奋勇砍杀。
  辽军兵将出其不意,直吓得魄丧魂飞,哪里还能兵对兵、将对将地战斗,只是东西窜南北奔地四散溃遁。宋军的兵丁也便四面赶杀,就像猛虎赶羊,饿狗追兔,一点儿不肯放松。刘廷翰、崔彦进、崔翰、赵廷进更把韩匡嗣、耶律沙困在垓心,围得铁桶相似,而且越逼越紧。韩匡嗣数番冲突,只是冲突不出。韩匡嗣仰天长叹道:“不听耶律休哥的忠告,竟至受困于此,真是个后悔已迟了。”韩匡嗣正在懊悔嗟叹,只见李汉琼挥刀跃马,把辽兵劈瓜破竹似地乱砍,直取中间,像是要擒捉于他。
  韩匡嗣又是心痛,又是慌急,忙令左护骑卫刘雄武、右护骑卫耶律明,并马上前迎住。李汉琼双战二将,毫无惧色,且愈战愈勇。战到八十余个回合,李汉琼陡地一声猛吼,把刀突然一高举,一个太公钓鱼式,就把刘雄武的一颗头钓去了。耶律明不由得心头上一惊,手里枪一慢,李汉琼把刀一回转,向耶律明拦腰一横扫,耶律明一个人登时分做两半截,下半截还骑在马上,上半截早仆入尘埃。韩匡嗣没奈何,便拼着生命来接战李汉琼。看看要战不住了,恰巧耶律休哥自北面杀入中间来救应,才帮着略略把李汉琼战退了几步。趁这个势儿,韩匡嗣与耶律沙方得随着耶律休哥,三骑马杀条血路,冲出重围去。刘廷翰等随后追赶,直至遂城西,方始收兵。这一役宋军大获全胜,计斩首级万零三百颗,生擒辽将三员,获战马一万匹,夺得辎重无算。捷书奉报到朝,太宗大喜,优赏有加,并谕边将此后还当小心提防,以防辽兵复出。
  那边韩匡嗣、耶律沙虽幸不死,但兵丁丧亡逃散殆尽,大将旗鼓也丢了。只有耶律休哥一部未有损失,遂一同回见辽主。
  辽主报怨不成,反丧兵折将,很不喜悦。时已入冬令,日趋寒冷,不宜行兵,辽主只得暂为忍着。到五年三月,天气渐见和煦,辽主乃复遣兵入寇,命耶律沙为统帅、耶律休哥为副、耶律斜轸为监军,起大兵十万,径取雁门关。耶律沙领兵到了雁门关下,一条线扎下无数营寨,旌旗央央,军马煌煌,好不威风。
  代州刺史杨业探明辽兵军情,即令儿子杨延昭守住州城,自己率领麾下骁骑数百人,潜师夜起,从西径关出去,绕至雁门关北口,往南向袭击辽兵。这时正深夜,更鼓沉寂,星斗暗淡,辽兵方在睡梦里酣然自得。杨业便发一声喊,手挥金刀,骤马直躧耶律沙中军大营。等到辽兵惊醒,杨业早搅得他满营尸横,遍地血溅。辽驸马侍中萧咄李适随在中军,自恃骁勇,执斧从后帐出战杨业。杨业奋起神威,催马迎上,把金刀用力一劈,咤,那萧咄李的好头颅便飞落数丈以外,还打倒一个辽兵。耶律沙直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自己是主将,当竭力御敌,镇压军心,使勿溃散,他把马连打几鞭,先行逃命去了。
  耶律休哥见是杨业,他是上回已领教过他的武艺的,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接战,也策马逃走了。耶律斜轸见正副统帅都争先恐后地各自飞奔,他怎敢便不惜死,于是亦跟踪寻生路而去。
  那些辽兵既值慌乱,又见主将个个先逃,哪里还肯拼死,也就一齐溃散。杨业手下的数百骁骑,在这个时候,乘这个声势,莫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追杀将去。直迫到数十里外,杨业才传令勿再穷追,回旗返鼓,全胜还关。这一阵,辽兵被杀死的近万人,黑暗中自相践踏毙命的又八九千人,负伤残废的更不计其数。杨业手下却未曾伤折一人一骑。自此,辽兵被杨业吓破了胆,把杨业称号做杨无敌,每望见杨字旗号,便不战而退。捷书奏达朝廷,太宗适当早朝,见了捷书,喜动天颜,因谓群臣道:“朕有杨家将,边患可不复用忧了!”于是即颁诏重赏杨业,而杨家将的威名遂又洋溢乎国中。
  耶律沙等收集残散,含羞带愧,回见辽主。辽主见两次动兵俱归失败,既怒且愤道:“怎么两遭都败得如此呢?待朕亲自统军前去,决个胜负!”即简选精兵二十万,亲自统率,命耶律休哥为前战先行,复举侵宋,入寇瓦桥关。瓦桥关守关将士,因为辽兵两次大败亏输,杨业数百骑便破他十万兵,决定他没甚能为,竟开关迎敌,面水列着阵,待他来打。耶律休哥率领所部精骑,渡水攻击宋军。等到交锋,宋军才晓得乃是劲敌,然而已经迟了,遂大败。那边耶律休哥越发鼓着勇气,督着部众,直闯过来。把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弃甲曳兵,抛关丢寨,纷乱乱地向南逃奔莫州城内。耶律休哥随后追赶,也到莫州城下,传令围攻城池。刹那间,竟把莫州城四面围住。告急表文申奏太宗,太宗即自将来御辽兵。辽主却因获得胜利,心意已快,围攻数日,显显威武,便引兵退去。
  过时太宗方到大名,听说辽兵自行引退,便想复伐幽州。
  李昉谏道:“幽州固所当伐,但此时还未有可伐的机会。愿陛下暂息雷霆,以待时机。”太宗道:“朕心意已决,卿勿得强阻。”李昉力谏道:“陛下虽具决心,但仍当审时度势。一则我军新败,士气坠落,未可遽举;二则辽国正强,上下一心,悉力对我。此时万不可冒险犯他的坚锐。如果陛下不熟计利害,但凭一往的愤怒之气轻举往伐,倘不幸而再蹈高梁河一役一般的危机,那就噬脐莫及了。还愿陛下慎重从事。”太宗听到高梁河一回事,想起当日陷身泽中的危险,自觉毛骨悚然。乃命刘遇、曹翰为幽州部署,自还汴京。
  可笑那太宗一回了汴京,忽又想伐幽州。朝里的臣子,且多迎合他的意旨,说幽州、蓟州宜急速攻取。左拾遗张齐贤乃独排众议,上表谏阻。表云:方今海内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岂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燕未下,辇运嘱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般,以授河东。”以臣抖,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寨,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蓄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只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勤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
  表上,太宗嘉纳张齐贤的议论,又暂停止不伐幽州。这张齐贤系曹州人,素有胆识,远近多晓得他的名字。太祖在日,一次驾幸洛阳,张齐贤以布衣见太祖献策,条陈十事。这条陈有四说称旨,有六条太祖以为未合,张齐贤却坚称可行,与太祖争论。当时太祖大怒,命武士把张齐贤推出去,不加录用。
  太祖还到汴京,告诉太宗道:“朕幸西都,独只得了一个张齐贤,他日可以辅尔作宰相,尔莫忘怀了。”太宗尊旨谨记着。
  至太平兴国二年考进士,张齐贤竟被试官将他置诸下第。太宗乃特开创例,命将一榜尽赐京官。因此,张齐贤方得出来做官,起先任知州,不久便迁左拾遗。这且休提。朝里忽然又掀起波浪来。这正是:国事纷纭未易定,一波才息一波兴。
  要知朝里忽然又掀起什么波浪来,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救妹夫反中狡计陷皇弟独逞奸谋

  这时朝里是卢多逊专政,赵普奉朝请累年,郁郁不得志,日夜图谋去掉卢多逊,复入朝执政。偏是卢多逊防备周到,凡事先料到赵普的阴谋,设法及早制止,又在太宗前说明赵普当初实无立太宗的诚意。于是太宗更加不喜欢赵普,赵普便更加不得志,卢多逊的位子倒更加巩固了。赵普有个妹夫侯仁宝,本来在朝里做供奉官,卢多逊因着嫌恶赵普的缘故,便把侯仁宝远调到南岭外邕州去做知州,竟像是充军似的。赵普虽是心痛,却无力救护他。侯仁宝到了邕州好几年,朝廷竟不调动他,简直把他忘怀了。赵普见这样子,恐怕朝廷终不见调,侯仁宝不免老死岭外,几根骨头都不能归葬中土,便表奏太宗,力陈交州可取,可召侯仁宝备访问。交州即交趾地,与邕州相接近,故赵普用此计策使召调侯仁宝回京。太宗阅奏,果然意动,将召调侯仁宝面询一切。卢多逊知道此事,忙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现在正值内乱,实可乘机取它,但只宜袭取,若明加征伐,便费事了。陛下若先召侯仁宝还朝,机谋定必泄露,机谋若一泄露,交州便预作准备,不易得成功。不如密令侯仁宝就近潜师往袭,攻其无备,倒是万全必胜的计划。”太宗听奏,嘉许卢多逊深谋远虑,比较赵普高超得多,即依照他的奏议,密旨命侯仁宝为交州水陆转运使;孙全兴、刘澄、贾浞并为部署,同袭交州。
  侯仁宝奉到密旨,即时会同孙全兴等,整备军队,先后出发。侯仁宝军先行,杀入交州境内,势如破竹。孙全兴、刘澄、贾湜军至交州界,却按兵不进,侯仁宝遂弄成个孤军深入。这时交州执政主军的名做黎桓,也是个小小的枭雄。在五代的时候,交州是附属于南汉;南汉既平,交州主帅丁琏便遣使入贡宋廷。丁琏死后,由弟丁璇袭着职位。丁璇时尚幼稚,部将黎桓遂把他拘禁着,夺了他的职位,自称权知军府事,停止宋廷赋贡。至是侯仁宝孤军深入,黎桓假托做出降,趁着侯仁宝不甚戒备,于深夜领兵劫营,把侯仁宝杀死于乱军中,尽收降侯仁宝败残的兵卒。转运使许仲宣据实奏闻。太宗大怒,立时诏令班师,将孙全兴、刘澄、贾湜拿进京去,一同问罪斩决。黎桓即亦遣使入贡,并呈上了丁璇的让表。太宗因正恼着师出无功,得他自来朝贡,便依允了,马马虎虎了却了这回事。只有赵普,本为要想弄巧取回妹夫侯仁宝,不料反倒害得侯仁宝一命丧亡,不禁又生嗔,又自羞。正是:原为弄巧反成拙,不禁含悲又带羞。
  赵普遂把卢多逊越恨入骨髓。卢多逊也晓得赵普恨他愈深,所以提防赵普谋害他亦愈周密。他便想出个法子,凡群臣奏章,概须先行给他阅过底稿,又须至阖门署状,亲书“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十字。这么一来,赵普便不能得买嘱朝臣妄行弹劾了,然而赵普谋去卢多逊的心志却一时片刻也不肯抛开。
  这时又是六年三月了。兴元尹赵德芳不幸病殁,太宗哭了几声,即诏赠为中书令,追封岐王,谥做康。秦王赵廷美见皇子赵德昭和赵德芳相继死了,心内极不自安,为避祸计,因在邸中寄情声妓,深居简出。于是晋邸旧臣柴禹锡、赵熔、杨守一,便掀波作浪直入内廷,密告太宗,谓秦王赵廷美骄恣不法,将有阴谋窃发。太宗私忖道:卢多逊事事为朕周筹密划,有奸必告,何以秦王有这等阴谋,他不入告呢?莫非他与秦王同谋吗?半晌,决然自语道:“这事不可问卢多逊,惟有问赵普。
  “遂召入赵普,与他秘密讨论这件事。
  赵普遂自荐,愿备枢轴以察奸变,且顿首自陈道:“臣忝在旧臣,得与闻昭宪太后遗命,不幸因戆直的缘故,权幸辈竟在太祖皇帝驾前肆行沮毁,蒙蔽圣聪;耿耿愚忠,无从告诉。
  当时竟有诬臣讪谤陛下的,故臣在外迁时节,当上表自诉,表明心迹。陛下一查核臣表,便可明证臣心了。“原来太祖晚年,太宗威望日高,羽翼日盛,太祖自己尚怕他威逼,晓得皇子德昭必不能保存,精神上很感痛苦。赵普探知太祖的心志,便秘密献谋,请除太宗。太祖不忍杀弟,并遵母志,不从他的计议。
  卢多逊窥见这件隐事,便力斥赵普的不是。太祖不得已,只得把赵普谪调出外。赵普见密谋不用,为后日打算,到了河阳,即上表自诉。表上说:外人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矧昭宪皇太后大渐之际,臣实与闻顾命。知臣者君,愿赐昭鉴!
  太祖把赵普这个表章亲手封着,亦藏于金匮里面。至是,太宗启视金匮誓书,并得赵普前表,乃复召入赵普,对他道:“哪一个人没有过失呢?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之非了。
  而今而后,朕知道卿实是忠臣。“即面授赵普为司徒、兼侍中,封梁国公,并命密察秦王阴谋事。赵普领旨谢恩,当即辞出,自去密行考察。
  七年三月,太宗将幸西池。于是又有人密告秦王赵廷美谋在圣驾幸西池时作乱,亟宜预防。太宗遂罢赵廷美开封尹,改西京留守,赐袭衣犀带,禄千刀缗,绢彩各万匹,银万两,西京用第一区。诏书密使曹彬,在宝林苑与赵廷美饯行。以大常博士王遹判河南府事,开封府判官阎举判留守事,进柴禹锡枢密副使,杨守一枢密都承旨,赵熔东上阁门使:这是赏他们告发赵廷美的密谋的功劳。贬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龙为左卫将军,皇城使刘知信为右卫将军,弓箭库使惠延真为商州长史,禁军列校皇甫继明为汝州马步军都指挥,王荣为濮州教练使:这是贬他们交通赵廷美,或是受着他的宴饷犒赐的罪过。一时赏功罚罪已毕。但这时赵廷美虽罢为西京留守,因先前曾受昭宪太后遗命,当继太宗位作天子,太宗尚未敢明议他的罪状,因访问于赵普。赵普此时要恢复自己的相位,也就顾不得昭宪太后的遗命了,答奏道:“陛下明察!太祖皇帝已经失误了,陛下岂容再误呢?”于是赵廷美遂得罪,赵普遂得复为相。
  赵普既得势,便要为赵廷美的罪案攀连卢多逊,明察暗访,以搜罗他的罪案。卢多逊也明知赵普得势,祸必及己,但是总想保住高位,好慢慢地设法救赵廷美。也是卢多逊合当倒霉,赵普竟说查得他有遣堂吏赵白交通赵廷美事,即时奏白太宗。
  太宗大怒,责授守兵部尚书。越二日,又下御史狱。捕系中书堂官赵白、秦王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等。命翰林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中正,一同鞫讯。得供:卢多逊累遣赵白把中书机要事件密告秦王,且说愿得宫车早日晏驾,尽力侍奉大王;秦王亦遣小吏樊德明答报卢多逊,说,承旨所言,正合我的心意,因赠遗卢多逊弓矢等物,卢多逊受了。阎密恣横不法,讲话每指斥朝廷;王继勋尝替秦王求访声妓,藉势赃污。李昉等审讯明白,即把这供状奏复太宗。太宗诏文武官员,会集朝堂,共同拟议处分。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联名拟议复奏。议云: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怨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铁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
  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议上,太宗略有更改,诏削夺卢多逊官,流崖州,并徙其家属期亲于远裔;赵白、樊德明、阎密、王继勋等,悉斩于都门外,籍其家财;赵廷美勒归私第,所有子女复正名称,子赵德恭、赵德隆等仍为皇侄,皇侄女适韩崇业,除去公主驸马的名号,并发遣西京,就赵廷美居止。又因赵廷美属官阎矩、孙屿二人辅导无状,贬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
  赵普心里还以为赵廷美的处分太轻,恐怕他死灰复燃,自己不但位置保不住,而且这条老性命也保不住了,便又捏造事故,陷害于他,务要置他于死才罢。于是赵普乃嗾使开封府李符,上奏赵廷美居西京未肯悔过,反多怨望,乞徙居边郡,以防他再生变端。太宗得奏,诏降赵廷美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夺国封。命阎彦进知房州,袁廓通判州事,监视赵廷美的行动。赵廷美至此连举动也不得自由了,思前想后,既气且愤。一日,泣谓妻张氏道:“你我倘不生在帝王家,而生在平民百姓家,你我夫妻,或耕田,或种地,或渔钓,或樵采,当着现在的年纪,岂不过着很愉快美满的生活么?可见人间要想求得真乐趣,享受真幸福,断不可生做贵族的子弟,处在是非的地位哩。”张氏亦泣对道:“可不是吗?千岁有什么罪过呢?所以使千岁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为着千岁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啊!然而千岁也无须自怨自艾,自从有君主以来,与千岁同遭际的岂是少数吗?总而言之,人世上若有这君主的位子一天,同时就也有与千岁一样遭际的人。如果要希望天下后世,再不要有与千岁一样遭际的人,正本清源,必须废掉这君主的位子才能够。”正说着,听得外面有人走动,二人遂停止不谈说了。因为这时阎彦进、袁廓监视赵廷美的言动异常严厉,若是二人这种说话给他们听到一言半语,更要加重罪名,增添苦楚哩。自此赵廷美日处郁愁中,不久,竟忧悸成疾,长在床褥间度他可怜的岁月。
  赵普把卢多逊、赵廷美等一并打倒,或杀或贬,自己稳稳地复得相位,真是如心乐意,说不出的愉快。不料太宗因他权位大重,又好修小怨,不免猜忌起来,要罢免他的相位。真个是:万事不由人作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太宗想定了遣去赵普的主意,因谓群臣道:“赵普乃开国元勋,与朕多年故交,朕倚赖他的地方很多。他如今年已衰迈,头白齿落,朕还把枢务相劳,使他昼夜不得停息,殊失却朕待老臣故交的礼节,朕心实不能安。应当选择一个良好的地方,早日使他去享享清福,颐养天年才是。”当即作诗一首,命刑部尚书宋琪,持赐赵普。赵普拜受了,宋琪自回。赵普细玩诗意,竟是太宗讽他自请辞职,不禁流泪自叹道:“我这番作为,竟是为他人忙了。唉!唉!”没奈何,只得遵着赐诗意旨,写下辞表。翌日早朝,便当驾亲递上去。太宗览表,抚慰了几句,当即准奏,罢赵普出任武胜军节度使,赐宴长春殿,亲与赵普饯行。席间,太宗复作诗一首,赠别赵普。赵普捧诗泣拜道:“蒙陛下赐臣诗章,臣当刻石,他日与臣朽骨同葬泉下,生死不忘陛下恩德。”太宗听了赵普的话,亦为感动,又好言抚慰了数语。于是赵普便叩辞圣驾,一径赴武胜军去了。
  起先赵普因佐命的功劳,代范质等作宰相,太祖倾心信他,事无大小,尽行咨询赵普取决。赵普尝荐某人作某官,太祖不允,明日,赵普复奏请任用,太祖仍不允。又明日,赵普仍复奏请任用,太祖大怒,把奏牍撕碎掷于地上。赵普颜色不变,跪着把它拾起,带回家去,补缀完整,过了几日,又进于太祖,同先前一样奏请,太祖乃悟,卒之任用这个人。又有某臣子当迁官,赵普奏请于太祖,太祖因素来厌恶那人,不许所请。赵普坚决请求,太祖发怒道:“朕固执不给他迁赏,看卿怎样么?
  “赵普对道:”刑赏乃是天下的刑赏,陛下岂得把喜怒把持着呢?“太祖怒甚,起身往里面走,赵普亦跟着后面走去。太祖便走进宫里,赵普即伫立于宫门外边,一竟不出去。太祖没法,卒之依允了他。他行事的刚果态度,大概都像这个样子。但是赵普居心异常忌刻,屡屡地把微贱时节得罪了他的人奏知太祖,要图报复。太祖因晓谕他道:”若风尘中能够分辨得天子和宰相出来,那么谁都会来巴结了。“然而赵普私下里毕竟因私怨害了不少人,像冯瓒、李美、李檝的死,便是他所诬陷的,因此朝臣无一个不忌惮他。后来因为卢多逊常在太祖面前攻击他,太祖亦亲自发觉他受贿贪赃的事件,遂罢了他的相位。后来虽然起复,但信任他不像前此之专诚了。太宗即立,卢多逊又在太宗面前攻击他,于是赵普又奉朝请。这回因为构陷赵廷美,推倒卢多逊,遂得复相。至是又罢为武胜军节度使,一场辛苦为他人忙了。
  赵普既罢去,太宗乃命李昉、宋琪同平章事,且因参知政事窦称病殁,另选李穆、吕蒙正、李至三人参知政事。随诏史官撰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以供御览。九年,下诏改元做雍熙,群臣一齐拜表入贺。太宗为要粉饰太平,赐满朝文武百官欢宴三日。这日太宗正与群臣欢宴,忽房州知州阎彦进驰驿入奏。太宗听奏,掉下眼泪,大放悲声。这正是:表章入奏缘何事,剩有余情又泪零。
  要知阎彦进驰奏的是什么大事,太宗为什么大放悲声,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欢天喜地颂德歌功发愤成狂操刀执梃

  原来涪陵公赵廷美在房州病殁了。当下太宗泣谓宰相李昉、宋琪并众臣道:“唉!廷美在小时候就很刚愎,长大着越加凶恶起来。朕因同气至亲,不忍把他依法重办,暂时把他徙住房州,望他闭门思过,痛改前非。正想恢复旧日的恩爱,谁料他就病殁了。朕兄弟四五个人,而今竟只存得朕躬一个,思想起来,怎不教朕伤感呢?”说着又大悲伤。李昉忙劝奏道:“人死不能复生,愿陛下少抑悲哀,善保龙体,为天下珍重。
  “太宗遂命罢止饮宴。翌日,降诏追封赵廷美为涪陵王,谥悼。
  即日发哀成服,在死人面上献殷勤。赵廷美所以得罪而死,固然是为着那个皇帝位子,然而也是赵普构陷的。所以后来真宗即位,即追复为秦王,妻张氏为楚国夫人;到仁宗又赠封太师尚书令;徽宗改封为魏王:这都是知他生前冤抑,聊为荣宠于死后哩。太宗旋即又诏命赵廷美长子赵德恭为峰州刺史,次子赵德隆为襄州刺史,女婿韩崇业为静难行军司马。这件丧事方毕,忽朝中大臣参政知事李穆又死了。太宗闻丧,更加嗟悼,即亲往赐奠,并谓侍臣道:“李穆为国家的忠良,操履纯正,作事一出至诚,真是最难得的人材。朕方赖他谋划,遽尔亡故,丧失国家柱石,朕能不悲悼么?唉!这并不是李穆的不幸,实是朕的不幸啊!”说罢,甚觉惨然。又对灵痛哭了一场,才启驾还宫。
  一日,太宗忽想起在晋王邸时,太祖与他论建都一桩事,觉得太祖的说话很有深意,而今为自己的子孙打算,便也想择个好都城,替后人立下巩固的根基。于是便想到华山隐士陈抟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不如问他一问,好决定这事,免得自己瞎撞钟,白抛一片心机。即遣一亲臣,赍着手诏,至华山云台观少华石室,把陈抟宣入朝来。太宗因他为高洁的隐者,当下待以殊礼,赐锦墩命坐。起先与他谈论治国家的道理,陈抟奏对如流,所谈悉中肯要,甚合太宗的心意。太宗乃问道:“朕立国以来,总算还是顺遂的,但未知将来的运祚是怎样?
  “陈抟奏对道:”太祖皇帝以至仁得天下,以厚义服人心,运祚不患不长久的。“太宗又问道:”那么建都的地方,应该选择在哪一处地方才稳固呢?“陈抟又奏对道:”建都的地方么,必须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太宗听了不解,诘问道:”这话是怎么说呢?“陈抟但唯唯不说明。太宗又再三诘问,陈抟还是唯唯不解答。太宗晓得他必不肯直陈的了,便不再问。
  命侍监把陈抟送至中书省。李昉、宋琪等迎着,既夙慕陈抟的玄修,又见是太宗的上宾,敢不恭敬?真是款接殷勤,执礼谦恭,座间问道:“素仰先生玄学精深,今日有幸得接光仪,愿请赐教一二。”陈抟答道:“鄙人对于玄学实在亦欠研究,不过是得着一知半解罢了。但这种玄学,未必有益治道,所以现在承诸公辱赐下问,并非鄙人不肯把所知道的尽情贡献,乃是无补国家,不当淆乱诸公的听闻。今皇上乃圣智的君主,诸公亦贤明的臣子,而天下合当太平的时候,正该君臣一心,兴化致治,又何必研究到这个呢?愚质的见解,还希原谅。”大家听了肃然起谢。明日早朝,李昉便把陈抟的说话述奏太宗。太宗叹道:“真是明达的隐者啦!”即诏赐陈抟号做希夷先生,并给紫衣一袭,又命有司给陈抟增葺云台观,暂时把他留居阙下。陈抟且擅诗才,太宗暇时与他谈诗论赋,陈抟奏对悉称上旨,太宗益喜。过了些时,有司奏报云台观已修葺竣工,陈抟遂辞驾要行。太宗不好强留,乃厚赐金钱绢帛,送他启程,陈抟概辞不受。太宗遂用着秀才人情,命纸笔亲书“华山石室”
  四字,作为赆仪,陈抟这才拜受了,辞返华山去。太宗因问不出端的,只得把卜都事丢开。
  这时太宗中宫的位子久空着,颇感内助乏人的苦处,便又重提立后事。先是李妃既病殂,太宗想册立她的心思成了空想。
  因听得潞州刺史李处耘第二女容德俱茂,极有贤名,于太平兴国二年选入后宫,察看她果否幽娴沉静,以便册立。那李氏生得圆姿替月,嫩脸羞花,而身材更是肥瘦得宜,修短适中。可称:略减半围微觉瘦,稍添一粟便为长。
  太宗见了甚是喜悦,极加宠爱。李氏入宫数年,总是和顺恭谨,从无恃宠而骄的狂态。后宫的人莫不称她贤德。至是,太宗遂册立李氏为皇后。仪文的周备,典礼的矞皇,视当年太祖册立宋后的一回,可谓有过之无不及。太宗在铺张上面更是特别,内宫外廷遍赐大宴五日,京城人民亦遍赐大酺三日。真个是人人吃喜酒,个个有欢颜。又在后苑里面搭彩台两座,传集供奉皇家的戏班,日夜演唱戏剧,以娱群臣;在午门外边亦搭彩台两座,传集阖城的戏班,日夜演唱戏剧,以娱百姓。把一个京城竟弄到闹热得像过元宵一般。那些百姓又有酒吃,又有戏看,乐得欢天喜地,异口同声歌功颂德,说是自乱离以来,到今日才得过着尧天舜日。太宗听到百姓这种赞扬的话,更是乐得心花怒放,还想要宣诏叫他们多乐几天儿。李后谏奏道:“自古道,乐不可极。如今欢乐已经数日,正可以休止了。而且为君父的人,是要无时无刻不怀念民间的疾苦,在欢乐的时候,尤其要想到民间必有多数不能得欢乐的人。而今像这样的欢乐,固然是陛下的恩典,但臣妾的意思,总以为要适可而止为是。俗语还有两句最耐寻味的话,就是”高楼一席酒,穷汉半年粮‘,愿陛下深求广众的民隐,勿好局部的颂扬。区区的愚衷,敢请明察。“太宗允奏道:”卿所奏议,意诚语当,朕哪有不听的?“因此,便没有宣诏继续欢乐了。
  太宗的长子赵元佐,是已故的李妃所生,自幼便极聪慧,相貌很像太宗,甚得太宗欢心。及长,博览众书,且善骑马射箭。太宗征太原,伐幽州,赵元佐都随侍在军,凡所策划,能先得太宗的意旨,太宗更加欢喜他,所以班师之日,即拜检校、太傅加职太尉,晋封楚王。太宗为特示荣宠,命有司新造一座楚王府,建筑得宏大壮丽,极是华美,赐给他居住。当赵廷美得罪之日,赵元佐尽力营救,再三请求太宗,赦免他的罪过。
  太宗不听,反重重呵斥了几顿。及至听得赵廷美忧悸成疾,他又请求太宗赦罪召还,太宗仍是不听,又呵斥了一顿。后来听得赵廷美病殁,他愤极发为狂疾,每因小事,便操刀执梃击伤侍者。太宗命御医用心给他医治,症势稍觉好了些。太宗殊为喜慰,因大赦天下,想藉此替他消灾解孽,好使他病恙早日痊可。
  不料在重九的那一日,太宗召诸王赐宴后苑,较射取乐,因他病体新痊,没有召他参与。及晚,诸王宴射完毕归去,从楚王府走过,被他看见,问明端的,大恚道:“他们都得与宴,我独不得与宴,这明明是弃我了。”又命左右道:“他们有圣上召宴,我不能得圣上召宴,难道不会自家开宴吗?快与我备酒肴来!”左右解劝道:“殿下勿误会!圣上不召殿下与宴,乃见得殿下病体新痊,形神未复,一则尚宜静养,二则不胜酒力,是以不召殿下。这正是爱惜殿下哪!要是在往时,凡有饮宴,不是头一个就宣诏殿下吗?愿请殿下详察此意。再者太医说过,殿下此时最所当戒的便是酒,今日开宴,请多进珍美肴馔,请勿用酒。”赵元佐道:“既开宴,怎说不用酒呢?”左右又劝道:“实在是太医说过,殿下此时万不可用酒。殿下当以身体为重,莫争闲气,还是依着太医的话不用酒的是。”赵元佐拍案怒呵道:“怎么说!太医的说话比我的命令还重大么?尔等要听着太医的话来制住我,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岂有此理!还不快与我备酒来!”左右大惧,不敢再劝了,忙备上酒肴。赵元佐便左手执壶,右手把杯,满斟痛饮起来,一壶尽了,又命添上一壶。如此更番添酒,连下数十大觥,直饮至夜凉如水,更深人静,醉意十足,才停酒就寝。左右见他酒后不发怒气,不声不响便睡去了,大家谢天谢地道:“天幸地幸,今日不使酒性。”于是大家收拾一切,各自去睡了。
  谁知赵元佐并不是真的安寝,乃是假装睡眠,听得众人没有了声响,知道都入了睡乡,即起来放起火来,想要自焚而死,免得活着怄气。一片时烟雾腾腾,火光烈烈。左右惊觉,慌忙奔入,把赵元佐并他的眷属救离火窟。但这火已是无法救得熄灭,只好瞧着把一座壮大华丽的楚王府化为焦土。太宗听得并非失火所致,乃是他自己放火焚烧的,不禁大怒道:“不肖子怎的这等作为,不如废了他倒安静。”即诏废为庶人,安置均州。宋琪率百官上表,请恕他病狂,留居京师。太宗不许,并切诏赵元佐即日出都,不得延滞。赵元佐得诏,携同眷属即时出离都门。宋琪等再三奏请,太宗无奈,始又下诏召还。这时赵元佐已行至黄山,奉到诏书,乃回车返京。太宗恐他住在外面又要生事,即把他幽居南宫,使他行动不得自由。赵元佐并不把谪废禁幽为意,竟处之泰然,还好像释却了什么重担一般,这且不提。
  在这年的二月里,西夏叛逆李继迁袭据银州,复破会州,焚城廓而去。这事奏闻朝廷,太宗即诏命知秦州田仁朗等将兵去征讨。这西夏在秦陇以北,共有银、夏、绥、宥、静五州的土地,世为拓跋氏所占据。唐朝初年,拓跋赤辞入朝,赐姓李。
  中间又断绝了些时。至唐末,黄巢起义,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率藩众来助讨义军,封定难军节度使,复赐姓李。历五代据地境如故。周显德年间,李彝兴嗣立,封西平王。太祖建隆元年,李彝兴入贡,加太尉。乾德五年,李彝兴死,子李克睿嗣立。
  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李克睿又死,子李继筠继立。五年,李继筠亦死,由弟李继捧承袭着。七年五月,李继捧入朝,献银、夏、绥、宥四州的土地,并自陈愿意留居阙下。太宗即遣使至夏州迎接李继捧亲属入京,授李继捧彰德军节度使,赐他的昆弟李克信等十二人官有差。另派曹光实为四州都巡检使。独有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不肯至汴,于六月叛,走入地斤泽,号召部落谋抗朝廷。八年,曹光实见李继迁的声势渐大,恐怕不早剿灭终为大患,遂领兵驰往袭击,斩首五百级,焚烧四百余帐,获住他的母与妻子。李继迁只身脱逃。李继迁既逃得生命,东西转徙,连聚豪族,渐渐又强大起来。那西夏的人民因为李氏世著恩德,所以多肯归顺他。李继迁因谓众豪族道:“我李家有此处的土地,已不是一朝一夕了,而今一旦让与他人,我实不甘心。尔等既然不忘记我李家,可肯从我举兵谋兴复吗?”众豪族齐声应诺。至是李继迁乃率众赴夏州诈降,诱杀曹光实于葭芦川,遂袭据银州。
  那时田仁朗奉到命他征李继迁的诏旨,即檄调军队,开拔前往。行到绥州,所檄凋的军队尚未齐,乃上表请求增兵。这时李继迁围攻三族寨。寨将折遇乜把监军使者杀掉,与他合兵一处,乘胜进攻抚宁寨。田仁朗得到探报,喜道:“藩人时常乌合扰边,胜了就进,败了就走,不能够扫除他的巢穴。而今李继迁啸聚数万,尽所有的精锐出攻孤垒,抚宁寨虽是个小去处,地势却很是险固,断不是五日十日能够攻破的。我待他疲敝了,然后用大兵去击他,分派强弩三百人,截住他的归路,那么便一网打尽了。”安排已定,田仁朗要故意做出不上紧的样儿以诱敌兵,因纵酒樗蒲,好像不理兵事似的。副将王侁想夺取他的位子,便藉这事做成他的罪案,密奏朝廷。太宗得奏大怒,召还田仁朗,下御史狱,劾问他无故奏请增兵及失陷三族寨的罪状。田仁朗奏对道:“臣奉命征讨李继迁,檄调银、绥、夏三州兵将,均托辞要守城池,不肯出发,所以奏请增兵。
  至三族寨失陷,因距离绥州太远,不是臣赶救得及的。若擒捉李继迁,臣已定下计策,恰又奉诏还朝,不能做到臣的计划。
  臣看李继迁颇得人心,愿陛下或是优诏召他归顺,或是用重利买动该地的酋长,使图害他。不然,将来定是个大大的边患哩。
  “太宗大怒,贬窜田仁朗于商州。王侁等领兵出银州北面,连破悉利诸寨,斩藩酋折罗遇。于是麟州诸藩皆请纳马赎罪,协讨李继迁。王侁遂统率所部入浊轮川,大破李继迁,斩首五千余级。李继迁与折遇乜落荒遁去。王侁遂奏凯旋。恰逢朝廷诏命郭守文到边,与王侁同领边事,郭守文复与知夏州尹宪共击盐城诸藩,大获全胜,焚烧千余帐。由是银、麟、夏三州藩众百二十五族,悉行内附。西北一带暂告平定。
  忽三交屯将贺怀浦与子知雄州贺令图,上表奏议边事,说是辽邦新主年幼,由母后萧氏专政,宠幸用事,请朝廷乘此机会伐取幽、蓟。太宗见说辽邦有可伐的机会,又生雄心。这正是:劳师动众寻常事,扰攘干戈何日休。
  要知太宗这次又生雄心,还是御驾伐辽,还是命将伐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曹彬失律屡战屡逃杨业败亡尽忠尽节

  三年正月,太宗遂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为副,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为副,出兵雄州;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出兵飞狐;潘美为云、应、朔三州都部署、杨业为副,出兵雁门关,征伐辽国,以取幽、蓟。
  这时辽主贤已在三年前病故,遗诏立长子梁王隆绪继位。
  隆绪小名唤做文殊奴,即位的时候才只十二岁。谥贤做孝成皇帝,庙号景宗;尊母萧氏为太后,专理国事;复国号做大契丹,改元做统和。这萧太后系尚书令萧守兴女,名做燕燕,美才色,通韬略,自景宗立她为皇后起,便干预国政,通国知名。至是因隆绪年幼,遂完全专掌国事。用韩德让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耶律勃古哲总领山西诸州事;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怎么说是复国号做大契丹呢?这却要追溯辽国的源流一下。辽国的种族系鲜卑别种,起先居住黄河附近,自称是神农的苗裔,聚成个部落,号做契丹。后梁初年,契丹主儿耶律阿保机并吞诸部落,僭称帝号,辽国称他做太祖。耶律阿保机死,传子耶律德光,助晋灭唐,得着幽、蓟十六州的土地做报酬,所以幽、蓟十六州的土地遂归了辽国。后耶律德光又举兵灭晋,才改国号做辽。耶律德光,辽国称他做太宗,死于杀狐岭;传侄耶律兀欲,改名做阮,辽国称做世宗。不久,阮被杀,由耶律德光子耶律兀律继位,改名做琼,辽国称做穆宗。又不久,琼亦被杀,复由阮子贤继位,就是隆绪父景宗了。明白了这一路的源流,就可以明白复国号做大契丹这句话的“复”字,是下得不错了。
  现讲正文。当下曹彬等诸将入朝陛辞,太宗面谕道:“潘美可先行引兵趋云、朔,卿等领十万兵,但宣言取幽州,却缓缓地进兵,务宜持重,不可贪利。辽国听得大兵到了,必尽发兵丁救范阳,不暇救援山后,那么取山后直易如反掌了。”曹彬等领谕,遂领兵分道并进。三月,曹彬趋涿州,遣先锋李继隆大破辽兵,取固安、新城,遂乘胜进克涿州。田重进趋飞狐南面,连破辽兵,生擒辽国西南诏讨使大鹏翼。飞狐、灵丘等处皆降顺。潘美从西陉关攻入辽国,屡战屡胜,寰州刺史赵彦章,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先后举城归服。旋即攻克应、云诸州。
  朝里连得捷报,太宗大喜,不过有些惊讶进行得太速了。
  赵普因上疏奏请乘胜班师。疏略云:伏睹今春出师,将以收复幽、蓟,屡闻克捷,深快舆情。
  然晦朔荐更,已及初夏,尚稽克复,属在炎蒸,飞挽甚烦,战斗未息,王师渐老,吾民亦疲,夙夜思之,颇增疑虑。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帝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窃念邪诌之辈蒙蔽圣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领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现号,其失未远,虽悔可追。臣窃念大发骁雄,动摇百万之众,所得者少,所丧者大。臣又闻战者危事,难保其万全,兵者凶器,深戒于不戢。前书有“兵久生变”之言,此可以深虑也。
  苟更图淹缓,转失机宜,旬朔之间,便涉秋序。臣又虑内地先困,边境渐凉,虏则弓劲马肥,我别人疲师老,恐于此际,或误指踪。伏望速诏班师,无容玩寇。
  疏上,太宗不听,仍锐意用兵。
  五月,曹彬军居涿州,粮食尽,乃一面急奏朝廷,一面引兵退雄州,等待饷糈。太宗得奏,失惊道:“岂有此理!敌人在面前,怎么可以退兵等待饷糈呢?真是失计算到极等了。”
  亟遣中使阻止曹彬勿再前进,速引兵缘白沟河与米信军连接,静俟潘美军尽略山后的地方,然后会田重进军东下,集合兵力以取幽州。曹彬部下诸将,因听得潘美、田重进两军屡战屡捷,却把跟随曹彬带领重兵不能有所攻取,引为羞耻,纷纷议论,迫请曹彬进兵。曹彬不得已,只得与米信军各裹粮食,重行趋涿州。辽国南京留守耶律休哥,起先因兵少不出战,但令锐卒阻截宋军粮道,至是乃率领轻骑来迎战宋军,俟宋军蓐食时,便来攻击,稍战便退,一日数次,搅扰宋军。因此曹彬军不得安宁,只好结着方阵缓缓地进行。偏是这时恰当天气酷暑,军士在炎炎的赤日下行走,大都口渴舌干,沿途又无井泉,见着漉淖,便取来当做解渴的上品。这样直经四日,才到得涿州,但已经弄得人困马乏,而粮食又要尽了。正在困难,辽主隆绪与萧太后又从驼罗口领大军应援耶律休哥,径向涿州杀来。曹彬、米信得信,即行引兵再退。耶律休哥便出兵追击。两军大战于歧山关。曹彬、米信军大败,不复能成行列了。夜渡拒马河,耶律休哥引兵追到,宋军不能抵敌,只是争着渡河,溺死的不可胜计。曹彬、米信乃引残部南趋易州,好容易奔到沙河的地方,大众才得稍稍休息。正在濒河埋锅造饭,准备晚食,耶律休哥追兵又到。宋军只惊吓得没命溃逃,被耶律休哥一阵猛击,杀得宋军尸首填满沙河,阻着水都不能下流了;抛弃的戈甲顿时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曹彬、米信军经三战三败,差不多丧失殆尽了。耶律休哥便请求萧太后乘胜略地至黄河为界。萧太后不从,引兵幽州,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
  太宗接得战败的奏报,下诏召回曹彬、米信及崔彦进等军;令田重进屯定州,潘美还代州,徙云、应、朔、寰四州的吏民及吐谷浑部族分置河东、京西。各路布置还未曾停当,辽国又遣耶律斜轸领兵十万至定安西边,知雄州贺令图出兵与战,大败南奔。耶律斜轸引兵追赶,追到五台,赶上了贺令图的军队。
  这仗耶律斜轸又战胜了,杀死贺令图军数万人。明日,耶律斜轸便围攻蔚州。贺令图与潘美乃合兵往救,与耶律斜轸战于飞狐,宋军又大败。于是浑源、应州诸守将,都弃城逃走。耶律斜轸乘胜攻入寰州,杀死守城的吏卒千余人。
  潘美既战败于飞狐,副将杨业即领兵保护云、应、朔三州的吏民内徙。那时耶律斜轸已攻陷寰州,兵势异常浩大,杨业遇着,想要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暂为引避耶律斜轸的锐锋。护军王侁等说他是畏怯懦弱,要从雁门关北进行。杨业极言不可,王侁道:“君侯素来被辽国称做”无敌‘将军,而今当着大敌,乃引避不战,莫不是怀着别的意志么?“杨业道:”天日在上,我哪里敢怀异心呢?“王侁道:”那么君侯遇敌不肯直前,乃是爱惜一死了。“杨业不禁愤然道:”我岂是惜死的人吗?因为时有未利,徒然杀伤士卒而建立不着功业,于国家一点无有贡献,所以不肯急急地战斗。大凡领兵的人,总要善知进退缓急,故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只晓得领着兵遇敌便要战斗,而不知进退缓急,一味乱冲乱撞,这简直不是保国破敌的作为,乃是要多送人命哩!做这等无意义的战斗,就是胜了,也不能说他是有勇,只能说他是幸运。须知战阵要有勇的”勇‘字,并不是浪战的说法,就是要善知进退缓急。可进就决定进取,当退就决定退守,该缓就不可妄行急进,应急就不可犹豫迟缓,然而此时已逼我到不能遵依战律的地步。君既责我不肯死,我就替诸君先死吧!“便召集自己的部下并儿子杨延昭、杨延玉,传令厉兵秣马,准备从石跌路趋朔州。临行,杨业泣谓潘美道:”此行一定是不利的。我是太原的降将,早就该死。皇上不肯杀戮,更宠我以连帅,授我以兵柄。我此番要暂且引避敌兵的锐锋,并不是纵敌不击,乃是要乘便建立尺寸的功劳,以报国家呢!今诸君责我躲避敌兵,我尚敢自己爱惜么?“指着陈家谷口道:”请诸君在那里布置步兵强弩,援助我一下。我转战定当回到这里,以便夹击敌兵。
  不然,我这支兵便完全要消灭了。“杨业一声令下,他的部队便随着他拔队启行。潘美与王侁遂布阵于陈家谷口。
  耶律斜轸听报杨业领兵快要到了,遣副部署萧挞览伏兵路侧。杨业军既至,耶律斜轸领众兵列阵迎着。杨业便指挥部下向前攻击。耶律斜轸佯败退走,杨业即猛进追击。正追赶间,耶律斜轸忽回兵接战,只听他中军一声炮响,大路两侧伏兵四起,顿时把杨业围困住。杨业兵少将寡,哪里当得住他十万大兵合同起来,只得命儿子杨延昭、杨延玉兄弟二人断后,自己奋勇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引兵退趋狼牙村。王侁从寅牌至巳牌,不得到杨业战报,心中好生焦急,便使人登托逻台去嘹望,没有看见什么,以为是辽兵败走了,于是要想争夺杨业的功劳,即时领兵离开谷口。潘美不能制止,乃缘交河西南进行,进行约莫有二十里地,听说杨业败了,便麾兵退走。辽兵一拥追来,贺怀浦遂战死。
  杨业从狼牙村且战且行,自午牌至申牌,果然到了陈家谷口,望见无有一人,不禁抚膺大恸,流涕谓杨延昭、杨延玉兄弟道:“我被王侁等逼迫,使我一败至此,而今既不能求胜,也不当求生了。且返身再战,拼一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吧!
  “杨延玉道:”儿谨遵父帅命令。但可教哥哥间道去寻觅潘帅请援。倘得援兵早到,或者还可望转败为胜哩!纵不然,留得哥哥在,他日面见圣上,还可痛切陈白今日战败的实情,不致死后还被奸人肆加罪名啦!“杨业即命杨延昭道:”儿速去见潘帅请援吧!“杨延昭领命,哭对道:”父帅有命儿敢不行?
  但恐人马来迟,既不得与父帅兄弟同生,复不及与父帅兄弟同死啊!“杨业拿马鞭击着杨延昭的坐马道:”速去!速去!莫顾虑这些。“那马被鞭,早飞一般向前奔驰。杨延昭回首呼道:”父帅保重!兄弟善保父帅!“只听得这两声,杨延昭已去得不见人影了。
  只见那辽兵已像涌潮般地追到。杨延玉挺枪争先迎上去,道:“父帅且休息片时,待儿先行迎战!”辽将便围住杨延玉厮杀。杨延玉身被数枪,热血流洒得把乘坐的白马染成了红马。
  又战了约半个时辰,杨延玉实在不能复战了,泣呼着道:“儿不能助父帅杀敌了!儿去了!”说了这一声,便撞死于马下。
  杨业一见,不胜悲恸。辽将便又来包围杨业。杨业苦战了数日,此时虽已战得人困马乏,力弱神疲,但每一奋勇,辽将便纷纷退避,金刀一挥,辽兵便死数十人。不过辽兵数目众多,杀了一个,倒添两个,杀了一双,反添两双,杨业虽然勇武,一时哪能斩尽杀绝呢。战到最后,杨业亦身被数十创,马复伤重不能任乘骑,杨业只得下马步战。这时部下的兵丁被辽兵杀伤得只剩百余人了。杨业没奈何,只得引避林中,暂作休息。耶律奚底望见袍影,发矢射中了他,杨业倒于地上,遂被萧挞览抢到擒住。杨业大声谓部下道:“尔等都有父母妻子倚门望尔等,与我同死,没有益处的!赶紧还走报天子,说杨业不能再替天子效力了!”部下同声大呼道:“将军即是我等父母,将军不能得生还,我等敢生还吗?我等情愿与将军同死,都不愿留这一条命,受奸臣的欺辱了!”
  萧挞览听了,甚是爱敬杨业部下诸人的忠义,因遥呼道:“尔等即为奸臣陷害,败得这等狼狈,又不能还朝,何不投降我国,我保尔等共得富贵!”诸人答道:“你真是错爱了!你我既为敌国,你我就应敌对,我等怎能因为自己国内有奸臣陷害,便投降自己国家的仇敌呢!至若讲到富贵,富贵算什么呀!
  况且还是不义的富贵呢?我等此时唯有一死是归宿地,别的都是非所愿了!“耶律奚底亦呼道:”生死乃是件大事,怎好这样白白地死了呢?依我相劝,还是归降我国,重新建立一番事功,倒是可以发泄发泄等今日被奸臣逼陷的冤愤啦!“诸人答道:”更无是理了。我等为国御敌而死,为战斗尽力而死,正是得其死所,怎说是白白地死了哪?若为着自己国内有奸臣,便投到敌国去立功业,忘了国家的大仇,发泄自己的小怨,那更是大大的奸臣了!不要再把听不进耳朵的话来相劝,快快命你们的骁勇上前战斗吧!“耶律奚底见诸人定不肯降,便命兵丁围裹数重,尽力砍杀。于是杨业部下的余众一齐苦战而死,无有一人生还的。
  辽国擒了杨业,想他生降,极加优待。杨业仰天长叹道:“皇上待我甚厚,本想讨贼捍边,以报答皇恩。今被奸臣逼迫,致兵败遭擒,尚有什么面目求活在世上呢?”乃绝食绝饮七日七夜,便饿死了。那云、应、朔三州及各城将吏听得杨业已死,便一齐弃城逃走,耶律斜轸遂长驱直入,复行占领这些地方。
  杨延昭驰至代州见了潘美,潘美不肯发兵;旋听报他父亲兄弟都死了,痛哭一场,乃写哀表奏闻朝廷。这正是:贼予奸臣弄权势,忠臣良将一时休。
  要知太宗得奏,怎样昭雪杨业,以后兵势又是怎样了局,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君子馆边弃甲丧师王孙事畔揭竿起事

  太宗得表,知道杨业与子杨延玉俱败死,深为悼惜,即诏赠杨业为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杨延玉亦追赠官爵,并抚恤他的家人,赐帛千匹,粟千硕。翌日,又诏调杨延昭还朝,任为祟仪副使。杨业还有五个儿子,杨延浦、杨延训俱授供奉官,杨延环、杨延贵、杨延彬并为殿直。因这回伐契丹失败,由于曹彬等违诏失律所致,降曹彬为右骁卫上将军,米信为右屯卫上将军,崔彦进以下贬黜有差。而陈家谷折损良将精卒,乃是潘美信谗,王侁贻误戎机使然,削潘美的官,除王侁的名字。
  惟有李继隆军成列而还,田重进亦未失败,加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李继隆知定州。赏罚已毕。不久,张齐贤因奏事忤太宗意旨,太宗遂贬张齐贤知代州,与潘美同领防鲁兵马。
  十一月,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亲统兵马十万,用耶律休哥作先锋都统,又复南寇。瀛州部署刘廷让,即刘光义,因避太宗讳改名,听得契丹出兵,约同边将李敬源与杨重进等,亦集合兵马十万,沿海北赴,想乘虚袭取幽燕。耶律休哥着侦骑探听明白,即领兵扼住要害,阻他进行。刘廷让等军来到君子馆地方,恰好遇着耶律休哥军。耶律休哥是有备在先,一遇着宋军,便一声令下,大队冲杀过来。刘廷让等却不料他有这么一着,骤撞见契丹劲兵,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又是隆冬时候,地冻天寒,雾气漫着天空,就像张着个黑幕似的,北风刮得呼呼作声。宋军兵士冷得指堕肤裂,连弓也开不来了,哪里还有斗志呢?所以当时刘廷让嚷着要兵士前进迎战,兵士偏后退避逃。契丹兵是生长朔方,受惯了苦寒,瞧见宋兵溃散,便鼓着勇气,重重围裹上来,把宋军困住厮杀。况且刘廷让又把精兵分给李继隆,留在后路作援兵,李继隆不来救助,竟退保乐寿而去。于是刘廷让力不能敌,一军尽没,李敬源、杨重进都死在阵上,仅自己带着数骑,突围脱走,仅保得生命。
  耶律休哥既得胜,遣谍者遗贺令图重锦十两,并给他道:“我得罪本国,情愿归顺南朝,求使君为我先容!敢请使君即赐见!”贺令图信以为真,即谕谍者回复耶律休哥,约在雄州相会。耶律休哥便领兵趋雄州,宣言特地来叩见贺使君。贺令图当作耶律休哥真是来降,自己想要居功,便不与将校计议,即引数十骑往迎。及至到了耶律休哥营里,耶律休哥却据着胡床骂道:“尔平常好经度边事,而今倒送死来着吗?”命左右把贺令图带来的数十骑,一顿饭功夫都杀了,把贺令图执住,解送幽州也杀了。耶律休哥遂进占雄州,乘胜南驱,连陷深州、邢州、德州,杀官吏,俘士民,尽掠取城中金钱财帛而去。河北的人民所感受的苦痛,至此真不堪言状。耶律休哥见所到必克,于是又进薄代州。
  代州副部署卢汉赟,畏惧他的威声,懦怯不敢出战,只是坚壁固守。张齐贤乃选健卒二千,慷慨誓师,亲自督领出战。
  那二千健卒,被张齐贤激励着,一个个奋勇力战,竟是一以当百。契丹军抵当不住,退却十余里。张齐贤又遣使者往约潘美发并州的兵马来夹击契丹军。使者见了潘美,潘美许诺,命使者先回复命,自己随后调集并州兵马,开赴代州。行至柏井,忽奉太宗密诏,谓东路军失败,并州兵马,只易坚守,不许出战。潘美遵诏,即退回并州,就遣使者驰告张齐贤。张齐贤见了潘美使者,备知一切,料想自己所遣的使者,必是在归途中被契丹捕去,便道:“那么契丹只晓得潘将军发兵前来,却不晓得潘将军退回去了,我自有破敌的法子。”于是把潘美使者留住,即发兵二百人,每人持一面旗,负一束刍,乘夜驰往州城西南三十里地,到四更时分,鸣放巨炮,列炽燃刍,虚张声势;又令步兵二千人,先去土镫寨埋伏,俟契丹军败走,出而掩击。两路各奉令去讫,布置已定。张齐贤复选健卒千人,自己统率,待至四更,一齐杀奔契丹军营寨。耶律休哥忙击鼓惊醒全部兵马应战,宋兵早冲进寨中,像是一群生龙活虎,锐不可当。又听连天炮响,西南角上,火光烛天,旗帜隐隐摇动,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契丹军疑是并州兵到,当即骇走。宋军乘势追赶,追到土镫寨,张齐贤又放起连珠号炮,伏兵齐出,截住契丹兵射击。耶律休哥此时也弄得头脑晕乱,猜不透宋军怎样增了兵马,但只催兵急遁。契丹国舅详隐挞烈哥,宫使萧打里,同死乱箭中。这一阵宋军大胜,斩杀契丹兵数百,获战马二千。器械无数。耶律休哥不复敢小觑代州了。
  太宗屡得边报,拟大发兵马讨伐契丹。于四年二月遣使缮治河北诸州,军城隍;并下诏募兵于河南、河北四十余郡,八丁取一,充作义军。京东转运使李维清叹道:“此诏若行,天下无人耕种了!”乃三次上疏力谏。李昉等亦谏奏道:“河南的人民,素来只知道耕田,不晓得战斗的。倘若畏惧来服兵役,人心摇动,因而去做强盗,这是反倒失计了。请陛下收回成命,以保安全,天下幸甚!”太宗因再颁诏,独选河北,不选河南。
  这年冬底,太宗想要刷新政治,复又降诏改元做端拱,即以次年为端拱元年。是年正月上元节,太宗遂大赦天下,亲耕籍田,倡导耕种。赵普因入朝称贺,恰值李昉自请解职,罢为右仆射,太宗即留赵普为太保兼侍中,授吕蒙正同平章事。不久,宋琪也罢相职,降为吏部尚书。
  八月,太宗因钱做生辰,赐钱俶宴。是夕,钱俶竟发暴疾而死。算来几个降王,李煜、刘鋹都早已病死,至是钱俶又死,留在朝中的,只有一个西夏李继捧了。这时因李继迁败投辽国,受封夏国王,并把义成公主嫁他,助以兵马,屡扰边境,不得安宁。于是从赵普计,复命李继捧为定难军节度使,赐姓名做赵保忠,使镇夏州,招抚李继迁。
  十一月,契丹军连陷涿州、祁州、新乐三处;二年春,又陷易州。太宗十分忧虑,诏群臣讨议北伐事件。张洎请于沿边建设三个大镇,各统兵十万,鼎峙拒守,仍命亲王出临魏府,控御要害。宋琪、李昉、王禹称,亦主张修好弭战,以息民力。
  太宗乃不北伐,但命边将固守要塞,以守为战。契丹军听得宋军不出动,但取守势,又复进兵。太宗得报契丹军复出,即命李继隆发真定兵万余,护粮赴威虏军。耶律休哥侦悉,率领精骑数万,驰往中途邀截。北面都巡检使尹继伦适领兵巡路,遇着耶律休哥军队,因人数太少,不敢接战,避入林中,耶律休哥也不去击他,仍驱兵南下。尹继伦激励部下兵士道:“契丹军明明瞧见我军,他竟不顾而去,他眼睛里真轻视我军到极点啦!他此一去,要是战胜而还,便乘胜驱逐我军往北边;不胜呢,也要拿着我军泄怒的。总之无论他战胜战败,他回军的日子,我军定必无遗类了!我军今日打算,当要卷旆衔枚,潜潜地追蹑着去。他而今凭着锐气,一往直前,断不虑到我军跟踪在后面。我军乘他不备,杀他一阵。胜了,我军便可威震边疆;败了,亦不愧是忠义的军队。不然者,只等他来杀我,那时束手待毙,岂不是空做胡地之鬼么!”说时,声泪俱下。兵校听了,莫不愤激,同呼道:“愿随将军努力杀敌!”尹继伦即命部下秣马蓐食,待到夜间,每人各持短兵,静悄悄地赶去。行数十里,至唐州徐河,已是月落星稀,天色向曙时了。尹继伦勒马遥瞩,见契丹军扎营河滨,炊烟缕缕,起自他的营中,散漫在空际与晓雾混作一起。再前面三四里,又有大营扎着,营前布着阵势,士卒像蚂蚁一般集合在那里,料定是李继隆大军,准备着迎敌。尹继伦即下攻击令道:“时机到了,大家努力杀上去!”部下答应一声得令,各挺短兵,一拥上前,捣入契丹营。契丹兵正朝食,见宋兵杀到,抛碗筷还来不及,哪里还来得及御敌,只得四散奔逃。契丹大将皮室奔出接战,恰碰着尹继伦像一朵黑云飞到,手起一刀,皮室头已落地,一命丧亡。
  契丹兵瞧着,越发大惊呼道:“黑面大王来了,快逃命!”这一声惊呼,契丹兵更是乱窜得慌了。尹继伦却趁着威势,奋起勇力,舞动手中大刀,左斫右剁,越加斩杀得凶。耶律休哥在后帐吃饭,听报宋军这等厉害,吓得筷子也掉了,忙起身要走,右臂早被宋兵斫了一刀。耶律休哥负伤,自亦不敢争斗,疾忙上马逃走。李继隆得报,又驱兵赶来助战,双方夹击,一阵把契丹军杀得不剩一人一骑。自是契丹气夺,不复敢大举入寇,相戒道:“当避黑面大王啊!”因为尹继伦生得面目黝黑,又好穿戴黑盔甲,故契丹如此称呼他。
  越年,太宗又下诏改元做淳化。赵普因渐窥太宗再使他入相的意思,乃是要位置吕蒙正。恐怕他资望低浅,不洽舆情,特借他来作幌子,便不愿久任,三次上表乞休。太宗乃出赵普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书令。赵普又三次上表恳辞,太宗固不许,赵普只得赴任。二年,赵普因病,复上表哀求致仕,乞赐骸骨。太宗仍不许,遣中使驰往抚问,并加授赵普为太帅,封魏国公,给宰相俸。赵普感激涕零,勉力扶病从公。可是年力已衰,强振不来,由是病益增剧,卒之卧病床褥。到了此时,赵普竟是精神恍惚,好像有冤孽缠扰似的,一睡觉即便梦魇,嘴里“太后娘娘、秦王殿下”地呼唤不绝,有时又做出争辩哀求的情状。于是请了道士来设醮诵经,拜章禳祷,但医药用尽,法术使完,终不能减病。赵普叹道:“看来我的病不是医药祷禳所能治好的了!唉!我有什么罪孽,竟致于此呢!况且秦王的死,”说到这里,忽然喉间哽塞,再说不出话,只是泪如涌泉,一霎时便气绝而死。家人不免同举悲哀。太宗接到哀讣,亦甚痛悼,因辍朝五日,赠赵普为尚书令,追封真定王,赐谥做忠献。太宗又亲撰神道碑铭,作八分书以为赐;并厚赙他的遗族,绢布各五百匹,米面各五百硕。这时赵普子赵承宗为羽林大将军出知潭、郓二州;赵承熙为成州团练使,都颇有政声,总算是有子了。惟二女矢志不嫁,送父归葬后,同请祝发为尼。
  太宗因她们志不可夺,乃赐两女名号:长的赐名做志愿,号做智果大师;次的赐名做志英,号做智圆大师。二女遂出资建造庵堂,奉佛终身。
  赵普既殁,太宗乃用张齐贤、陈恕、王沔,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不久,因陈恕与王沔互相猜忌,并罢官,且及吕蒙正。更任李昉、张齐贤为同平章事;贾黄中、李沅为参知政事。嗣又用吕端参政。又不久,复罢张齐贤,仍用吕蒙正。吕蒙正少时落魄,备尝艰难困苦,所以居官秉正敢言,很能顾惜民间的困苦。李昉也是个善讽谏的。太宗尝问侍臣道:“朕比唐太宗如何?”李昉即微诵白居易《七德舞》词道:“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太宗听了,遽起座道:“朕不及他,朕不及他!卿的说话警醒朕了!
  “寇准奏事,亦能尽言。太宗嘉许他道:”朕得寇准,就像文皇得着魏徵啦!“故评论当时朝里的大员,总算一个个还是得人哩。不过谈到外边,就难说了。即把蜀中的官吏讲,便多是竞功尚利,不惜民艰的,往往在常赋外肆加征求,苛税杂捐,真不知多少。小民贫困,日甚一日。
  西蜀青神县县令齐元振,更是贪酷,专门剥削民脂民膏,弄得十室九空,怨声载道。四年,青神县民王小波,遂于县属王孙亭地方,聚集一班被压迫受痛苦的贫民,对众演说道:“列位乡邻们呀!我们的痛苦真受够了啦!我们这种痛苦是谁给我们受的呢?就是这班贪官污吏啊!我们要有这些官吏,乃是来安抚我们的,而今像齐元振等的作为,把政治弄得愈加不清明了,不要去说他;把公家产财尽行掏挖到自己少数人的荷包里去,也不要说他;把地方事业完全停顿了,还不要说他;只是又兴出种种苛捐杂税,把我们辛辛苦苦,在热烈的太阳底下,在寒冷的风雨当中,拼着血汗换来的几个吃饭穿衣的钱,一起要剥削了去,这简直是来逼迫我们到死地了!列位乡邻们呀!
  这样的官吏,我们还能留他吗?列位试想,留着他们少数几个人,就逼得我们民不聊生。这是何等失算哪!所以我们应该起来同心协力和他们拼命!“那些贫民听了,同声赞成,愿揭竿共起。几日间,就聚有数万人。王小波遂率领进攻县城。这正是:民怨沸腾终酿祸,揭竿斩木起风波。
  要知王小波进攻青神县,毕竟是怎样,齐元振能否抵御,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杀贪吏民众吐气立储君朝野归心

  青神县城离王孙亭只得三十余里,一霎时就到了。县城里却无有一兵一卒,王小波领着大众,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拥进了县衙。凑巧那贪官齐元振与一班污吏,又正在衙里会议税捐的事情,遂尽数执住,不曾走了一个。你道青神县怎么竟无有一兵一卒呢?原来齐元振是利令智昏了,把县城所有的兵卒,悉行遣散到四境去征收税捐,以为这些小百姓是始终愿受他的压迫,决不敢犯上反抗他的,所以把座县城,便毫不加守备,也不留一兵一卒。当下王小波即宣布齐元振的罪状,把他杀了,并剖腹挖心,用金钱塞满他一肚子,表示他是为平日贪爱金钱而死。其余一众污吏,亦都处死刑,表示凡是助桀为虐,帮着来压迫小百姓,咀嚼民脂民膏的,概当给他一行死罪,不容生赦。王小波且对众民解释道:“古来的圣人立法,宁失之宽大,而不肯过于苛厉。我今日处治这些贪官污吏,偏又斩杀无赦,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是好杀人以示威吗?因为徒然杀人,是不能示威的,而且我们今日举事,还要求少杀人为好。我所以尽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为他们已经坏透了,无论如何,不能望他们洗心涤面的。若是拿着妇人之仁,姑息留着他们,倒是留着一桩大害,故采取决然的手段,把他们彻底铲除。这乃是除恶务尽的意思。”众民大悦道:“有理,有理。这一班贪官污吏是应该斩绝杀尽的!”于是王小波遂占着青神县,作为根据地,进兵攻彭山。西蜀的县属,听得王小波起兵,铲除贪官污吏,便四起响应。王小波的声势,乃日益扩大。十二月,西川都巡检使张玘,领兵与王小波的众民战于江原。张玘张弓发矢,射中王小波左目。王小波负痛大愤,奋勇努力冲杀,把张玘的部众杀得片甲无存,张玘亦被杀死于乱军中。王小波被箭,创痛甚剧,收兵之后,即泣谓众民道:“我的本心,原想领导大家争回幸福,扫除障碍,建立一个新西蜀。不料而今受着重伤,已无生望,不能再成就大事业,这真使我痛心极了。但愿你们大家莫变初心,继续努力做去,纵是失败,也死得有名目。尤其要确守道义,才不致被后世指为乱贼!”说罢,哀号一声,就撒手死了。众民同声大哭,如丧考妣。
  众民瘗葬王小波后,推举王小波妻弟李顺为首领。李顺遂领众攻州县,陷邛州、永康军,归附的达数十万。五年正月,复又陷汉州、彭州,遂攻入成都。成都转运使樊知古、知府郭载及官属出奔梓州。李顺既据有成都,遂改变王小波的方针,僭号做大蜀王,遣众四出攻掠,由是两川大震。太宗听报蜀乱至此,即召集群臣,会议处置的方策。这时朝里李昉、贾黄中、李沆、温仲舒均已罢职,任用苏易简、赵昌言为参知政事。当下赵昌言便极力主张遣兵急剿,勿使他蔓延。太宗依赵昌言的计议,即诏命宦者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领兵西讨。又命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经理饷糈。王继恩大兵还未到,李顺急遣杨广领数万众攻剑门。剑门都监上官正集合疲卒数百,勉励他们以忠义,一个个勇气百倍,力战守御。正在危急,适逢四川监库宿翰领兵到来。上官正遂与宿翰合兵一起,出击杨广,斩首数万。杨广只剩得三百人奔回成都。李顺怒他折挫锐气,把杨广并三百人尽杀了。李顺气沮,不敢再出剑门,自领二万人围梓州。梓州知州张雍号令城中三千兵卒,尽他的能力守御着,被围八十日,城竟能保全不破。王继恩领兵到了剑门,听说梓州被围已久,先遣石智颙领兵往援。李顺见城既攻不破,援兵又到,便退回去了。王继恩遂从剑门长驱直入,连破绵州、老溪、阆州、巴州、蓬州、剑州。五月,进至成都,与李顺大战于城下,斩首三万级,生擒李顺,遂复成都。太宗得到捷报,诏降成都府做益州,授王继恩为宣政使。
  王继恩既复成都,便停兵不进,专务宴饮博弈,纵令部下恣横剽掠,把讨贼的事情完全抛置不顾了。李顺的余众张余,见王继恩这等,复行猖獗起来,又攻陷嘉、戎、泸、渝、涪、忠、开、万八州。太宗访知此事,亟命张咏往知益州。张咏既至,勖勉上官正、宿翰即日进剿李顺余众。临行,张咏举酒嘱咐军校道:“尔等受着朝廷的厚恩,此去当要尽心竭力,荡平丑类,才不愧食君的禄,忠君的事啊!如果劳师旷日,坐误戎机,那么尔等回到此地,按法议处,尔等还是不免一死啊!”
  上官正、宿翰由是决计深入,所至克捷。张余势渐蹴,退据嘉州。冬底,太宗降诏再改元做至道,以次年为至道元年。正月,太宗因蜀乱渐平,求和协民心,下诏罪己。略云: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烝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永鉴前非,庶无二过。
  蜀民听得皇帝这等自责,莫不感悦。加之张咏知益州,又能广求民隐,改善风俗,凡胁从为乱的人民,概不加罪,谕以恩信,使归田里,说道:“前日李顺胁迫良民去作盗贼。今日我劝化盗贼去作良民,不很好么?”于是蜀民便不愿意从乱了。张余势益蹴,威声锐减。二月,宿翰遂大破张余于嘉州,擒斩张余。蜀乱悉平。太宗即召还王继恩,而以上官正、雷有终为四川招安使。
  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二年四月了。忽警报到朝,说是洛苑使白守荣奉命护送刍米四十万赴灵州,在浦洛河地方被李继迁邀截劫去。太宗大怒道:“反复无常的贼子,胆敢拦劫粮饷,决不可再予姑容了!”即命李继隆为环州等州都部署,领兵出环州,丁罕出庆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张守恩出麟府:五路进讨李继迁,直趋平夏。先是,在端拱元年诏命李继捧还镇夏州招抚李继迁,后经李继捧战败李继迁于安泽浍,李继迁被流矢射中,转攻夏州;朝廷遣翟守素出兵援助李继捧,李继迁不能得逞,遂于淳化二年七月拜表请降。太宗允许着他,授为银州观察使,赐姓名做夏保吉,并把他的儿子赐官为管内蕃落使行军司马。不久,李继迁又叛命,率领边人四十二族寇掠环州,边将多被他击败,遂转攻灵州。太宗听得李继捧有与李继迁通谋的事情,即诏命李继隆领兵驰往征讨。李继隆至夏州,李继迁遁走,执李继捧解入汴京。太宗赦免李继捧的罪,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宥罪侯,赐第留住都中,即削除赵保忠的姓名。堕隳夏池州城,迁市民于银、绥两州,派兵固守着。李继迁乃又遣使贡马谢罪。到至道元年六月,复又遣押衙张浦以良马、橐驼来献。太宗留张浦于京师,遣使拜李继迁为鄜州节度使。李继迁不受命,七月,竟寇攻清远军,被守将张延击败。至是又有在浦洛河劫夺粮草的事件。当下李继隆奉命,即督诸将分道进兵,约着会师于乌白池。八月,李继隆遣弟李继和驰奏,因环州道路迂回,想改从清冈峡直趋李继迁的巢穴。太宗怒道:“尔兄必败朕事了!朕所以命他出兵环州,是因李继迁现在正围攻灵武。环州与灵武相近,李继迁容易听到朝廷出兵的信息,好使他弃了灵武而驰还平夏,那么灵武的围便可以不救自解了。赶紧回去传谕尔兄,勿得违背朕先前意旨,定要从环州进行。”李继和领旨,星速驰返。等他到时,李继隆早合做丁罕一路,发兵从清冈峡去了。
  李继隆与丁罕行了十余日,不见一个敌兵,遂领军退回。张守恩遇着敌兵,又不战即走。独有范廷召与王超两路进至乌白池,见贼众锐锐,亦即持重,不复再进。范廷召、王超扎住营寨,但令部下坚守,不许妄动,持用弓弩射敌。因此,李继迁领兵来攻击数次,均被乱箭射回,相持一昼夜,未有胜负。这时王超子王德用年十七岁,王超命为先锋,瞧着贼众锐气渐减,入帐禀王超道:“父帅,此时可出战了,儿请领兵乘势把贼兵杀退,然后好缓缓退兵。”王超依允。王德用即领兵冲杀过去,与李继迁激战三日,杀得李继迁身疲兵敝,李继迁才败退而去。
  至是范廷召、王超遂收兵。王德用又禀请王超道:“归兵遇险必乱,更要整齐队伍而行,贼兵才不敢相逼。”王超点首,传令道:“归途中如有敢乱行伍的,定斩不赦!”令既下,一军肃然。王德用且先行领兵开路,每经险阻,侦而后进。果然李继迁看他部伍整肃,不敢来追,所设伏兵,亦不敢出战。范廷召与王超,乃得安然退回汛地。不过这一次,因诸将失期,徒是空劳师旅,却未曾破得李继迁。太宗原想再举征伐,因圣躬不豫,只得暂从缓议。
  先是,朝臣因太宗在位许久,储贰还未立定,不免忧人之忧,冯拯遂上疏请立储君,以定国本。太宗见奏,勃然大怒,呵斥冯拯为多事,贬置冯拯于岭南。由是建储的事,内外无有复敢奏请的。到淳化五年九月,太宗从青州召回寇准为左谏议大夫,见了太宗,即陈请建储。太宗因问:“卿看朕诸子当中,哪一个可付托大位呢?”寇准奏答道:“陛下为天下择君,不当问于近臣及妇人中臣,唯陛下自择能够符天下之望的,宸衷独断就是。”太宗俯首思索良久,屏左右复问寇准:“那么襄王好么?”寇准又奏答道:“知子莫若父,圣意既以为可以,愿即决定。”于是太宗的意思遂决,即诏命襄王赵元侃为开封尹,进封寿王。到去年八月,明诏立寿王赵元侃为皇太子,更名做恒,并且大赦天下。自唐朝天祐年间以来,中原多故,立储的典礼,废止已及百年了,至是举行,朝野大悦。故当太子庙见还宫,都人士女,遮道喜跃,又见太子仪容俊秀,益加欢呼道:“真是个少年天子啊!”太宗听得,意却不怿,召见寇准道:“人心归向太子,将置朕于何地呢?”寇准再拜称贺道:“这正是社稷的幸福啊!”太宗乃悟,即入宫告诉皇后嫔妃,宫中亦都像寇准一般的称贺。太宗大喜,复出宫赐寇准宴。君臣直饮至尽欢才罢。太宗遂命李至、李沆为太子宾客,并谕太子以师傅礼数敬事二人。太子领着父皇旨意,对待李至、李沆,礼数十分崇隆,每见必先下拜。李至、李沆倒觉太子礼重了,上表辞不敢当。太宗览表,即手诏赐答。诏云:朕旁稽古训,肇建承华,用选端良,资于辅导,藉卿宿望,委以护调。盖将勖以谦冲,故乃异其礼数,勿饰当仁之让,副予知予之心。
  李至、李沆得诏,复相偕入谢。太宗又面谕道:“太子贤明仁厚,国本是已巩固的了。但卿等宜尽心规诲的:太子举动如不合礼,必须赞使合礼;太子作事若欠妥当,必须劝使妥当。
  至若礼乐诗书的义理,凡属有裨益的,这乃是卿等素所熟习,无用朕再絮嘱。“李至、李沆叩首而退,悉心辅导太子。太子生禀慧质,每受书史,教读一过,便能背诵。讲寻经义,亦能举一反三。李至因谓李沆道:”太子他日,定是个贤明的主子哩!“三年二月,太宗寝疾,医药罔效,渐即弥留。宦者王继恩,深知道太子英明,恐怕太子一接位,自己的这个额外荣宠的宣政使便保不住,因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密谋拥立已废楚王赵元佐。胡旦设策道:”而今朝里朝外,谁不知楚王是奉明诏废了,而寿王是奉明诏立定的?你我要想推翻两重成案,实是桩大难的事体。然而只要得娘娘作主,就也容易办了。但娘娘也是个很贤明的,必得寻出个大道理来,才能煽得动她。喜得楚王恰是居长,我们就拿立嗣以长为顺的道理,去说娘娘吧。“王继恩道:”不错,不错。准照你的意思,启奏娘娘。“计议已定,王继恩便乘机密奏与李后。李后听王继恩所奏议的层层有理,很像是一片忠诚谋国,便也有三分意动;只是她素来不肯轻与国政,故当时只含糊听着,不置可否。三月,太宗驾崩。王继恩即请李后召楚王入继。李后道:”这等大事,岂可不先咨询大臣吗?“即谕王继思道:”速去召吕端进来,我自有主张。“王继恩领命匆匆往召吕端。吕端早风闻得王继恩有拥立楚王的密谋,至是见王继恩传李后懿旨召他,心知有变,即把王继恩绐进书阁,锁闭他在里面,然后趋见李后。李后见了吕端,即问:”现在宫车已经晏驾了。自古立嗣以长为顺,而今应该怎样传位呢?“吕端奏答道:”先帝所以立定太子,就是为的今日,岂容更有异议吗?“李后意遂定,立传谕召太子入宫,奉至福宁殿即位,垂帘引见群臣。吕端不遽下拜,先升殿请侍臣卷帘审视明白,然后降陛导群臣,舞拜、呼万岁。是为真宗皇帝。总计太宗在位二十五年,改元五次,享寿五十九岁,不失是个英明之主;惟一生心事,有些难言罢了。这正是:千古英明今定论,一生心事却难言。
  要知真宗即位后,朝事是怎么样,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雀舌龙芽贤后纳忠谏鱼肠燕角良将退敌兵

  真宗既即位,改元做咸平,诏以明年为咸平元年。尊崇母后李氏为皇太后,追封生母李氏为贤妃,进上尊号做元德皇太后,葬先考大行皇帝于永熙陵,庙号叫做太宗。复封兄赵元佐为楚王,加授同平章事。晋封弟越王赵元份为雍王,吴王赵元杰为兖王,徐国公赵元偓为彭城郡王,泾国公赵元称为安定郡王,季弟赵元俨为曹国公,侄赵维吉为武信军节度使。追复叔涪王赵廷美为秦王,追赠兄魏王赵德昭为太傅,岐王赵德芳为太保。拜吕端为右仆射,李至、李沆并参知政事。乃议讨谋立楚王的罪臣,贬李昌龄为忠武行军司马;降王继恩为左监门卫将军,安置均州;胡旦除名,永远流放浔州。赏罚已毕,于是册立继妃郭氏为皇后。真宗元配潘氏,系潘美女,在端拱元年病殁了,至是亦追加后号,谥做庄怀。继聘郭氏,系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第二女。在王邸的时候,郭氏处理内事,很有贤德的名誉,至是遂受册立为皇后。
  元年正月,翰林学士王禹称上疏奏议五事:一、谨边防,通盟好;二、减冗兵,并冗吏;三、艰难选举;四、淘汰僧尼;五、亲贤臣,远小人。这五事的目的:其一:是要使得避免战事,俾供役的人民有所休息,不致疲于奔命;其二、是要使得山林川泽的利益,不尽被冗兵冗吏消耗了,稍微给民间分沾一些;其三、是要使得有真才实学的人士,能够被选,免得市侩小人滥竽作官;其四、是要使得社会上那班不蚕而衣、不耕而食的寄生虫,日即淘汰,不致蠹食百姓;其五、是要使得清浊殊途,流品不杂,忠良蹇谔的贤臣,放心进取,奸险弄巧的小人恐惧退避。总而言之,是要使得国得治平,民得安乐。十月,知代州柳开亦上奏建议政事,请求更变不良旧规,创立新法。
  不久,右司谏孙何又奏献五议:一、请选择儒臣明方略的统兵;二、请命世代阀阅的人家,遣子弟入大学读书,贫寒有志的子弟,由州郡推荐,而禁止投贽自谋的;三、请复制举;四、请行乡饮酒礼;五、请按照才能授官,勿因着恩宠例迁。二年正月,复上疏奏请把三部使额给还六卿。疏云:六卿分职,邦家之大柄也。有吏部辨考绩而育人材,有兵部简车徒而治戎备,有户部正版图而阜货财,有刑部谨纪律而诛暴强,有礼部祀神祗而选贤俊,有工部缮宫室而修堤防:六职举而天下之事备矣。故周之会府,汉之尚书,主庶政之根本,提百司之纲纪,令、仆率其属,丞、郎分其行,二十四司粲焉星拱,郎中、员外判其曹,主事、令使承其事,四海九州之大,若网在纲。唐之盛时,亦不闻分别利权,创使额,而军需取足。
  及玄宗侈心既萌,召发既广,租调不充,于是萧景、杨钊始以地官判度支,而宇文融为租调地税使,始开利孔以构祸阶。至于肃、代,则有司之职尽废,而言利之臣攘臂于其间矣。于是叛乱相仍,经费不足,迫于军期,切于国计,用救当时之急,卒以权宜裁之。五代短促,曾莫是思。今国家二圣相承,五兵不试,太平之业,垂统立制,在此时也。所宜三部使额还之六卿,慎择户部尚书一人,专掌盐铁使事,俾金部郎中、员外郎判之,又择本行侍郎二人,分掌度支、户部使事,各以本曹郎中、员外郎分判之,则三使洎判官虽省犹不省也。仍命左右司郎中、员外总知帐目,分勾稽违,职守有常。规程既定,则进无掊克之虑,退有详练之名,周官、唐式,可以复矣。兹事非艰,在陛下行之尔。
  真宗此时正是全副精神励精图治,对于王禹称、柳开、孙何诸臣所奏议的,都有嘉纳。诸臣因此对于当时政事,凡属应兴应革的,也就直陈无隐。忽吕端因老而多病,李至患着目疾,同时奏请辞职。真宗准奏,罢免二人,进任李沆、张齐贤同平章事,向敏参知政事。
  一日,真宗退朝后,与郭后谈论朝事,直到夜柬,还是滔滔未歇。真宗忽发酒兴,命内监传宴与皇后共饮。郭后忙谏阻道:“陛下今日不比在王邸时了,宜为天下珍重圣躬,不可非时进酒,致损睿神。”真宗道:“朕因与卿谈得兴高,略饮几杯,又有何妨呢?”郭后又奏道:“深宵饮宴,究不是圣明的主子所宜有的。陛下如果要借酒以助兴致,那么把茶当酒便了。
  “真宗笑道:”卿的诚恳如此,朕还得不听吗?“即止内监不必传宴,烹上龙芽雀舌来。郭后因进奏道:”陛下而今一肩担当天下的重任,做了万民的主子,地位既属至尊,事务尤为繁剧。人们每说作皇帝是有一日万机,臣妾看来,却还不止一日万机哩。所以陛下便当宵旰勤劳,一日了一日的事件。纵不求它有功,亦当求它无过。必然要这样子,方不上辜大行皇帝俯托陛下的遗章,才能下慰率土子民仰期陛下的盛心。就把国家的现状来讲,讲外争:在北方有契丹,时时南向侵略;在西鄙有李继迁,尚未诚心归命,往往东来骚扰。讲内治:从创业到现在,虽然已经四十年了,但一向是用兵征战的时候多,与民休息的时候少。在形式上,天下很像早跻太平,而实际上人民依然还在痛苦,待陛下苏解至急。即是凡百政令典章,亦尚多因袭五代暂为救济一时的方策,未能更定长治久安的大计。凡此等等,都是最关圣虑的。陛下试一想念,行且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再不愿一刻稍自暇豫了。先前陛下命酒,臣妾所以劝阻的缘故,亦就是为的陛下还有重大的要紧的事件在于当前;不然,臣妾敢阻挠陛下的兴致吗?区区微忱,愿陛下鉴察!“
  真宗听了,改容起座道:“朕知过了!而今而后,朕当记着卿的忠言,谢绝饮宴,先把国家大事做好。若不然,在卿固能谅朕是一时兴到,未遑细想,天下后世,必将议朕是昏而无道啦!
  “郭后致贺道:”陛下能够如此,国家保可立致太平,请为陛下预贺。“说着,起座端茶当酒为敬。真宗接过,把来当酒饮了,随即也倒了杯茶,还敬郭后道:”朕今夕听着卿的说话,顿开茅塞;而且纠正朕的过失于未然,朕实获益不小,特此还敬爱卿一杯,聊答卿的盛意。“郭后拜受着饮了。在这一个预贺一个谦答的当儿,正是两两带着笑脸,双双怀着欢心,况又夜色已深,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于是真宗遂携着郭后的手,郭后亦并着真宗的肩儿,相偕步入寝殿。解意的宫娥,早已展铺衾枕,熏浓檀降,安置诸般停当。圣君贤后乃宽衣解珮,并头同寝。
  欢情共给鸳鸯枕,蜜爱互酬龙凤衾。
  过了些时,枢密使兼侍中鲁公曹彬,太子太保吕端,先后病殁。真宗不胜痛悼,就追赠曹彬为中书令、封济阳王,谥做武惠;吕端为司空,谥做正惠。十月,契丹主隆绪复大举入寇。
  时镇定高阳关都部署傅潜,拥步兵骑兵八万余,畏惧辽军势大,不敢出兵迎战,只是闭营自守着。将校入帐请求出兵,傅潜坚执不肯,詈骂诸人不知进退。朝廷间道遣使督责出兵合击,傅潜仍然不动。副将范廷召心中大忿,入帐怒诟道:“公拥着重兵,竟尔恇怯至此,真乃不及一老婆子哩!公既是怕死,请发兵数万给我,让我领着去破敌兵!”都钤辖张昭允亦入帐劝促。
  傅潜不得已,拔骑兵八千,步兵二千,付与范廷召道:“尔要去送死,就差这一万兵,送着你去死吧!”范廷召得了一万步骑,即领着出扼险要,一面驰书向并、代都部署康保裔乞援。
  这个康保裔系洛阳人,世代将门,他的祖与父,都战殁于王事。
  他因承袭着荫,自少便充任武职,开宝中积功擢任马军都虞候,领凉州观察使;真宗即位,乃调任并、代都部署,他生成赤胆忠心,矢志报国,屡经战阵,只是努力向前,未尝畏怯退缩,当下得着范廷召书,即领兵万人,兼程赴援。因契丹军已攻破狼牙寨,遮断镇定路线,康保裔至途中,乃决计绕攻契丹军后面。于是康保裔遂一面直趋瀛州,一面约范廷召夹击。抵瀛州,范廷召兵还未到,契丹军已四面逼来,将康保裔围裹数重。时候已经入暮,康保裔扎营坚保着,待明日再战。翌晨,康保裔出营一望,契丹兵益发加多了,前后左右,悉是敌骑,看起来有十余万咧。康保裔失惊道:“我此番被贼虏所算了!”左右因献计道:“主帅何妨趁此时易甲改装突出敌围,调集大兵,再与决战。”康保裔道:“我自从领兵以来,身经数百战,尔等哪一回看见我退避过呢?古人道:”临难毋苟免‘。今日既陷重围,正是我为国效死的日子到了,说什么改装逃遁啦!“
  左右听了,一齐感奋道:“主帅既决意死战,我等敢不尽死吗?
  就请与主帅一同出战。纵是不能取胜,也把他杀个落花流水,使他晓得中国不是没有健将勇卒呀!“康保裔大喜道:”这才不负国家养军千日了。“即率领三军,冲躧契丹营。苦战一日,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号。怎奈契丹军多至十余万,康保裔只得一万。契丹兵杀一个便增添一个,宋兵杀一个却减少一个。
  杀来杀去,契丹兵只是加多,宋兵逐渐减少。到得最后,康保裔满身受着创伤。部下只剩得数百人,而且矢支又尽。康保裔大呼道:“杀身成仁,在此时了!”数百残兵亦激应道:“杀!
  杀!杀!与主帅偕死战场!“扶伤奋臂,争着杀入契丹兵多处,又杀死契丹兵整千。康保裔与残部也同时战死。那时高阳关路钤辖张凝,高阳关行营副都部署李重贵,为范廷召先驱,往援康保裔,正遇着契丹兵。二人合力杀退契丹兵,回报范廷召。
  范廷召才进至瀛州西南,听报康保裔已死,全军覆没,便不再进,据险扎住营寨。
  契丹军被挫于李重贵、张凝,乃转攻遂城。缘边都巡检使杨延昭,适驻节遂城,见契丹军大至,召集部众,登陴固守。
  恰巧碰着北风怒起,天气倍增寒冷,杨延昭便想得一个利用天时的法儿,命兵士搬取库藏中鱼肠燕角,遍插堞口,复命兵士汲取冷水灌注城堞。及至天明,水凝成冰,既坚固,又滑溜,顿时变作一座很坚固的城堞。契丹军在城下望着,只见昨日一座破碎不完的城堞,今日全然改观,既像是琉璃砌的,又像是玛瑙筑的。堞口装着无数刀剑,好似剑树刀山一般,令淡淡的日光照在上面,互相映射,寒森森地不可逼视。契丹主叹道:“天助着杨家将,朕哪能与他争得呢?”传令退兵离遂城,去攻掠祁、赵、邢、洛各州。十二月,真宗听得契丹军深入,猖獗异常,命李沆留守东京,下诏亲御契丹军。至澶州,亲幸浮桥,登临河亭,赐近臣甲胄、弓剑,赐澶州父老锦袍、茶帛,军民大悦。忽康保裔阵亡的噩耗递到行在,真宗大为震悼,追赠康保裔为侍中;并授他的儿子康继英为六宅使顺州刺史,康继彬为洛宛使,康继明为内园副使,康继宗为供奉官,孙子康惟一为将作监主簿。这时康保裔的妻室已经亡故,惟老母尚健在,真宗又追封康保裔妻为河东郡夫人,封他的老母为陈国太夫人,并遣使抚问,赐白银五十两。于是康保裔一门都得旌赏。
  他舍身报国,总算死得不冤枉了。真宗遂启跸进次大名,召傅潜至行在,责问他坐观成败,逗挠纵敌等罪,削职流放于房州。
  张召允亦连带免官,流放于道州。三年正月,契丹军听得真宗御驾亲征,乃大掠州郡,引兵退去。范廷召等追至莫州,斩首万余级,尽夺回所掠取州郡的财帛,其余契丹遁出境外。捷奏到达,真宗大喜。擢升范廷召为并、代都部署,杨延昭为莫州刺史,李重贵知郑州,张凝为都虞候。即班师返驾回汴。
  在途又接四川急报,说是益州兵变,赵廷顺等八人主谋,推都虞候王均为首领,僭号做大蜀,建元做顺化,署置官称,俨然一小朝廷;兵马钤辖符昭寿被戕杀,都巡检使刘绍荣自经死。真宗即诏命户部使雷有终为川峡招安使,李惠、石普、李守伦并为巡检使,给步骑八千,往讨益州乱兵,所有在蜀军官,如上官正、李继昌等,均归节制。雷有终等奉诏,领兵倍道驰赴,二月,遂至益州。王均听得雷有终领兵到来,暗设埋伏于城中,开城假装逃走。雷有终等不知是王均使得奸计,乃率兵入城。不料猛然一声炮响,城中伏兵齐出。城门早已闭着,雷有终等的军队,竟被王均关做笼里的鸡了。雷有终慌忙与石普跑上城头,缘堞坠下走了。李惠迟了一步,遂被乱军杀死。雷有终、石普既脱险,奔至汉州,重整军马,再打益州。王均开城迎战,被雷有终一阵杀得他片甲不留,只剩得单骑逃回城中。
  雷有终麾兵围住,昼夜打攻。十月,王均守御不住了,乘夜领二万人遁走。雷有终遂收复益州,领兵追杀王均于富顺,招降乱党六千余人。益州乱事遂平。真宗得报,诏进雷有终等官阶,流徙益州知州牛冕等。六年,复命张咏知益州。张咏至,益州大治。真宗访知张咏治状,下诏褒美,并传谕张咏道:“得卿在蜀,朕无西顾的忧虑了!”翌年元旦,下诏改元做景德,称是年做景德元年。朝野祝贺毕,正各庆安乐,忽慈寿宫又生悲哀。这正是:朝野欣然进欢颂,宫帏倏尔起悲歌。
  要知宫里发生什么悲哀,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慈寿宫中叮咛垂诫澶渊城北踊跃用兵

  慈寿宫是李太后起居的地方。李太后在岁尾年头,因着守旧岁,过新年,赏元宵,接连欢乐了几天,稍微失于调护,遂感不适,精神疲倦,饮食懒进。起先宫人看了,都很大意,以为是个不要紧的小疾,静养两日便好了。偏偏不如她们意料,李太后的病势,只日见它增重,却不见它减轻,宫人才慌了,忙去启奏真宗。真宗听得母后不豫,即与郭后同到慈寿宫省问,并召太医入诊。太医诊断了,奏复真宗道:“陛下请放心!国太的症候,乃是剧劳失调所致,稍进药石,略加调摄,就可安痊了。”奏毕,开了药方,退出宫去。李太后却自知病实难好,太医的奏语乃是安慰上心的,不是实话,谕真宗道:“我这病究竟能好不能好,且莫说它,只是趁我而今尚清醒,我有几句话要嘱咐皇儿,皇儿须得听着。”真宗忙至榻前跪下。郭后也就跪下,宫人内监见了,不必要号令,一齐跟着跪下。李太后继续道:“皇儿作天子已六年多了,对于国家用人行政,总算无甚错失,这是我很欢慰的。不过作好千日不足,作坏是一朝有余。皇儿当要永远保持现在的态度,不要突然改变,把以前的令名令绩一古脑儿抛弃了。国家的根本就是庶民,所以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皇儿施政,就要以民生为本。凡发一政令,建一事功,就要求有利于民、有益于民为本。纵不然,亦当求不损民、不扰民为本。至于用人,更要亲贤远佞。倘若任用小人,那么他们便一手遮天,蒙蔽于上,诛求于下,下民已弄到妻离子散,痛苦万分,上面还当做太平郅治,黎庶双安;等到发觉,已来不及救治了。历来亡国的君主,大多数就由于这个缘故。皇儿原是个贤明的,余外的事,无容我多嘱了。“
  真宗敬谨答道:“儿臣一切,当遵谨母后的意旨。”李太后不胜喜悦,命真宗、郭后暨宫人内监一齐起立。真宗、郭后又侍着李太后服了药,安睡着,才退出慈寿宫。一日一日,李太后病益沉重,延至春尽夏初时候,竟溘然崩逝了。
  贞魂永返蓬瀛岛,懿训长留慈寿宫。
  真宗举哀发丧,归葬已毕,尊谥做明德。倏忽又到新秋,丞相李沆病殁私第。真宗听报,亲临吊奠,痛哭了一场,且谓诸臣道:“丞相忠良谨厚,正直立朝,遇事敢言,实在是不易得的贤臣。而今一旦弃朕而去,朕怎能免得悲伤呢?”因追赠李沆为太尉中书令,赐谥做文靖。八月,命毕士安、寇准同平章事。先是,毕士安既拜参知政事,入朝谢恩,真宗道:“谢的时候未到咧!少缓,我还要使卿作宰相啦!”因问道:“到卿作宰相时,哪一个可以与卿一同进用呢?”毕士安奏答道:“寇准很可以的。他兼资忠义,能断大事,臣实不及他。”真宗道:“朕听得人们议论寇准好刚使气,恐怕不好任用吧?”
  毕士安又奏答道:“人们的议论是靠不住的。寇准是个忘身徇国、秉道嫉邪的人,所以平常一班人便不喜欢他。而今内地的人民虽蒙圣德涵养,成为驯民,但是北方的胡虏,还是不曾服王化,屡屡地侵扰边境。像寇准这样的人,正该任用哩!”真宗点首道:“不错。”所以今日寇准便得与毕士安同时入相。
  九月契丹又大举入寇,告急本章像雪片一般飞上朝廷来。这一次契丹入寇,不比往常,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竟亲被甲胄,督大兵三十万,自为先锋,深进内地。因此朝野震惊,通国惶怖。真宗乃召集群臣,询问应付的方略。当下都是主退让讲和的;且各自为计:参知政事王钦若,系临江人,便请真宗出幸金陵;知枢密院事陈尧叟,系阆州人,便请真宗出幸成都。议论纷纷,各执一辞。真宗不能取决,更召寇准询问。寇准奏对道:“是什么人替陛下划这两个计策呢?”真宗道:“卿但替朕决断哪一个计策可行,勿必问这划策的人。”寇准奏答道:“臣所以问这划策的人,是想要先把他杀了,取血衅鼓,然后议北伐啦!像陛下的神武,将臣和协,若是御驾亲征,敌军还有不闻风自遁的吗?纵不然,出奇兵以阻扰敌军的计谋,坚守着使疲劳敌军的师旅,彼劳我逸,我方已操着胜算呀!怎么想弃了宗庙社稷,出幸楚、蜀呢?陛下乃是万民的主体,若一移徙,人心就跟着动摇了。那时敌军乘势长驱深入,天下还能保持得住么?”真宗遂决意亲征,因又问道:“而今敌军内侵,天雄军乃是个重镇,万一陷没,那么河朔的地方,尽归到敌军的势力范围下了。须派个大臣去守着才是,朝里的大臣哪一个可去守呢?”寇准又奏答道:“依臣愚见,参政王钦若可当此任。”真宗即召王钦若至,命判天雄军兼都部署,授敕限即日启行。王钦若面有难色,想要推辞不去。寇准亟道:“主上亲征,不是臣子推辞的时候。参政乃是国家重臣,要深体此意。
  “王钦若吓得不敢辞了,只得叩首受敕,辞驾勉强前往。
  十月,真宗下诏亲征契丹,命雍王赵元份为东京留守,李继隆、石保吉为驾前左右排阵使,将相一概从征,即日出发京师,趋赴前敌。一路浩浩荡荡,四牡翼翼,八鸾锵锵,矫矫虎臣,峨峨髦士,鼓人伐鼓,钲人伐钲,好不威武!适值天气严寒,朔风凛冽,左右侍臣因进貂帽毳裘。真宗推却道:“臣下都受着寒冷,朕独不能受寒冷吗?速拿去!朕不用!”将士听得,大家感动道:“圣上这等体念我们,此行敢不拼死报国么?
  “前军到达澶州,契丹军统军萧挞览,领兵直犯宋军,压营列阵,尚未接战,萧挞览带数骑出阵审视地形。宋军正把床子弩装在营前。李继隆命部将张环守着。张环见萧挞览出阵,蓦地扳动弩机,百矢齐发,把个萧挞览就射成一个刺猬,立时毙命,其余从骑,也一齐带箭身亡。契丹阵上望见,慌忙把尸首抢回,退步扎营。这萧挞览素有机勇,所部的兵卒,亦尽是契丹精锐,今被射死,契丹军大为挫动。这时杨延昭守广信军,驻扎遂城,魏能守安肃军,驻扎梁门,两军最接近契丹境地,契丹军屡次围攻,百战不能得破;杨延昭且追击契丹军,无一次不大获胜仗,当时的人便把这两军,称做铜梁门,铁遂城。唯有王钦若守着天雄军,却是束手无策,镇日闭着门,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忽报东京留守赵元份得着暴疾,真宗即命王旦驰回东京替代赵元份的职务。
  真宗将至澶州,又有张大契丹军势,请驾转幸金陵的。真宗听了,迟疑不进,召寇准询问究竟如何是好。寇准奏答道:“陛下此时,一举步就关系天下的安危,惟可以进一尺,不可以退半寸。河北诸军听得御驾亲征,莫不士气百倍,现在正日夜盼着銮舆早到。倘若陛下回辇数步,万众失望,那么便顿时瓦解了。于是敌军又随后追蹑,众将逃奔还来不及,还想保陛下到得金陵吗?”真宗听了,还在犹豫,说道:“卿且退,容朕仔细思索一会再议。”寇准退出,撞着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寇准呼谓高琼道:“太尉受着国家的厚恩,今日拿什么报答呢?”高琼慷慨答道:“愿效死力!”寇准复引高琼入见真宗奏请道:“陛下不把臣所奏对的话为然,何不问问高琼呢?”
  高琼即奏道:“寇准说的话是很对的。”真宗点首,寇准又奏促道:“时机不可错失,请陛下速即启驾前进。”真宗乃促驾,进至澶州南城。众人望见契丹军队甚多,遂请驻跸。寇准复奏促道:“陛下虽至此,若不赶快渡河,那么还是不能使敌气震慑,而且人心愈加危惧了,殊不是取威决胜的办法哪!而今王超领着劲兵屯扎在中山,足以扼住敌军的咽喉。李继隆、石保吉列阵于两边,可以扼住敌军的左右肘,四方镇将领兵来援助的,又日见加多,还有什么疑虑不前进呢?”高琼亦奏请道:“陛下放心前进,有臣保驾,决无妨碍!”真宗见二人固请,说道:“既如此,朕渡河便了。”于是麾卫士进辇,遂渡何,进至澶州北城。高琼护真宗御北城门楼,张黄盖,召诸将至楼下抚慰。远近宋军望见御盖,晓得御驾已到了,一齐欢跃呼万岁。一片声雄气壮的万岁万岁声音,直闻达数十里,把契丹三十万兵卒,震得耳都聋了。
  万岁声声寒敌胆,三军个个起雄心。
  契丹军见是真宗亲到督战,益觉气沮。萧太后乃派大将两员,选精骑五千,传令道:“宋军中因为他们的主子到了,威势陡然振作起来,尔等快去攻打一阵,杀落他们的威势!”那两员将领命,即率领五千精骑,驰来攻城。真宗命李继隆开城迎敌。李继隆领旨,率领三军,放炮出城,迎击契丹军。李继隆本来是勇冠三军,威猛无敌的,今又圣驾在上,大敌当前,越发抖擞精神,身先士卒,奋力战斗。只见他们到处,契丹军队队退避;枪起处,契丹军纷纷落马。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那些部下,也都是百夫之良,有力如虎,一齐向前,拼命斩杀,顷刻间,就把契丹军杀得七零八落,非死即伤。直杀到契丹军只剩得百余骑逃走已远,才掌起得胜鼓,回城至真宗驾前缴令奏捷。真宗嘉奖道:“卿真是国之干城哪!”李继隆谦谢道:“臣有什么能耐?此番得胜,乃是仗着陛下的洪福啊!”于是真宗乃还行宫,悉以军事付寇准裁处,留他居北城上。真宗回至行宫,又放心不下,遣侍臣密观寇准态度是怎样。
  一会侍臣复奏道:“丞相正与杨亿在那儿饮酒博戏哩。”真宗欣喜道:“寇准整暇到这样子,朕还忧虑什么呢?”寇准承制专理军事,号令明肃,士卒畏悦。
  十二月,契丹遣韩杞为使者,与曹利用同来讲和。起先契丹听从王继忠的建议,遣使赍书请和议,真宗命曹利用至契丹议和。曹利用至契丹军,因萧太后定要关南地,曹利用拒绝,和议遂停顿。至是契丹军所向不利,军气日坠,乃遣曹利用归,并命韩杞同来复议和平解决。曹利用回奏道:“契丹的意思,想要割取关南的土地,是臣严辞拒绝着。就是赔款一层,臣亦未曾承认。”真宗道:“割地一事,是万不能承认的。如果契丹恃强挟朕割让土地,朕决意用武力与他解决。若要赔款,从前汉朝也曾把玉帛赐单于,是有旧例的,可以承认他。”当下寇准却不愿意赔款,而且想要契丹称臣,尽献还幽、蓟十六州土地,听得真宗要承认赔款与契丹议和,忙划着策略进奏道:“如果陛下要想保住百年间不再发生战事,定要令契丹称臣,把幽、蓟十六州土地尽还我国,赔款的事,休要提起。如不然者,数十年后,契丹又要谋我了。所以依臣愚见,定要契丹照此计议,才许和议。他要恃强,就用战争与他解决。我军自陛下御驾到来,军气日壮,战将云集,正可一战大破敌兵哩!”
  真宗道:“数十年后,契丹再来侵略,那时自有捍御的人,卿不必虑得太远了。朕实在不忍百姓受战争的苦困,如果赔款能成和议,朕意姑且与他议和,两下罢兵了事。”寇准奏答道:“这样不是永久的计划,待臣诘问契丹来使,看他情形如何,再从长计议吧。”于是即退。当时从征诸臣,大多数是全家保妻子的臣子,他们哪里肯顾到国家后日的利害,只想早日和议成功,好回去吃安乐茶饭。因见寇准坚执主战,便横生蜚语,说寇准所以要主战,是要挟主邀功,未必是为的国家安全。寇准听了叹息道:“忠而被谤,还有什么话说呢?”复入启奏道:“圣意既决定和议,臣不便固争了。”真宗遂复遣曹利用诣契丹军,议赔款事宜,且谕道:“必不得已,就是赔款每年百万,朕亦愿给。”曹利用领旨退出。
  寇准听得真宗敕旨竟许给每年赔款至百万之巨,忙召曹利用至自己行幄,吩咐道:“圣上敕旨虽承认给到百万,但尔若承认过三十万,我便要杀尔以徇辱国的罪哪!”曹利用答道:“敢不依丞相的命令?”辞了寇准,径赴契丹军。萧太后对曹利用道:“晋朝把关南的土地给了我国,周世宗恃强取了回去,而今要还归我国了。”曹利用道:“晋、周两朝的事件,我朝不晓得。若想每年得些金钱财帛以佐军食,我可酌量承认;讲到割地,是决难如命的!”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争论道:“我国出兵至此,原是要谋恢复土地;现在只得金钱财帛而归,岂不是大违本意吗?”曹利用驳回道:“君当替贵国仔细计划计划呀!倘若是贵国听信君的话,恐怕从此兵连祸结,也未必于国家有利益呢?”如此争执数次,才议定常年赔款。每年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由曹利用签定草约回来。真宗大喜,复遣李继隆往契丹军正式签定和约,契丹亦遣使丁振来缴和约,姚东之来献御衣食物。真宗御行营南楼,大宴群臣,并契丹来使。宋与契丹遂订为兄弟之国,两下罢兵。契丹军全部撤退出塞,真宗亦班师返京,并录契丹和约,颁告两河诸州。二年正月,真宗因与契丹和议成功,大赦天下,放河北诸州强壮归农,罢撤诸路行营,以马知节守定州,杨延昭知保州,李允则知雄州,孙全照守镇州,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惊。忽毕士安病故,真宗大震。这正是:边疆方得烽烟息,朝里遽传梁栋摧。
  要知毕士安死后,寇准的相位不致动摇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假造天书说神捣鬼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毕士安立朝,恭谨畏惧,有古人风。真宗对他十分倚重,深信不疑;而今病殁,为他辍朝五日,亲临哭奠,赐谥文简。
  毕士安既死,寇准遂独相。真宗因他在澶渊之役有大功,倒不嫌他好刚使气,且很是优礼他。这时王钦若已召回任资政殿学士,异常嫉忌寇准,总想要借个事由谮奏真宗,把寇准的相位攀倒。一日朝议,寇准先退,真宗闪开龙目,睁睁地直送他出去。王钦若因奏问道:“陛下敬重寇准,是为他有功社稷吗?
  “真宗道:”是的。“王钦若又奏问道:”澶渊这一役,陛下不以为是耻辱,反倒谓寇准有功社稷,是什么道理呢?“真宗愕然道:”怎么说?“王钦若奏答道:”城下议和,自古认为是耻辱的。澶渊之役,陛下以万乘的尊贵与夷狄议和于城下,这是何等耻辱的事呢?“真宗听了,愀然不悦。王钦若见真宗意动,进一步奏道:”陛下听讲过赌博的事吗?赌博的人,输钱将尽,尽所有的金钱下作孤注,这便唤做孤注。寇准请陛下至澶渊,就是把陛下作他的孤注啦!这一回真危险呀!“真宗益加不悦。王钦若知真宗已全然入彀,便不再奏,随即退出。
  自是真宗对寇准礼貌日衰。三年二月,遂罢寇准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不久,移知天雄军。寇准罢出后,擢参知政事王旦平章事。
  九月,李继迁子李德明奉表归顺。在威平五年三月,李继迁大合蕃部,攻陷灵州,改作西平府,就窃据着。六年六月,又围攻麟州,麟州知州卫居宝出奇兵突战,李继迁措手不及,拔营遁走。八年十月,乃转攻西凉,占领西凉府。六谷酋长潘罗支知已受朝命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州西面巡检使,领兵欲降,密召六谷蕃部合击李继迁。李继迁大败,被流矢射中,奔回灵州便死了。李继迁死后,子李德明嗣立。环、庆边臣因李德明新立,上表请朝廷降诏抚慰李德明,命他归降,免得动兵征讨。
  真宗很以为然,颁诏灵州,令李德明自审去就。知镇戎军曹玮不赞成招抚,上表请命往代。略去:李继迁擅河西地二十年,兵不解甲,使中国有西顾之忧。
  今其国危子弱,不即捕灭,后更强盛,不可制矣。愿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擒德明送关下。复河西为郡县,此其时也。
  表上,真宗正想不用兵,廷臣又引《春秋》不伐丧的义理进奏,谓只宜用恩信招致。真宗遂把它搁置着不报,至是李德明乃遣牙将王旻奉表投顺朝廷,旋即又遣刘仁勖进誓表,表示竭诚归附。至十月,真宗即授李德明充定难军节度使,统辖夏、银、绥、宥、静五州,封西平王。自此李德明年年朝贡不绝,西夏暂且无事。
  四年四月,郭后崩逝,谥为庄穆。真宗自听了王钦若谗言,把澶渊议和的事引为奇耻大辱,日常只是怏怏不乐,而今又因郭后死了,新愁旧恨,凑在一起,更加镇日郁郁。王钦若深知真宗的心病,又晓得真宗很厌兵,故意奏请道:“陛下要想洗涤这回耻辱,只要发兵取回幽、蓟就弥缝了!”真宗道:“河北人民方才免得兵争的祸患,朕怎忍又生战争,复使他们受苦呢?这个决不可行,卿为另外想个法子吧。”王钦若奏答道:“那么只有封禅,因为封禅才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真宗道:“更是不可行的了。自古封禅都是靠有天瑞,总要得着稀世绝伦的瑞征,方可行得。这天瑞,岂是容易得着的吗?”
  王钦若又奏答道:“天瑞当然是不容易得着的,不过可用人力造成。前代载在史书上的种种天瑞,就多是用人力造成的。要人主尊信崇奉,把它明示天下,就同真正的天瑞一样了。譬如那《河图》《洛书》,谁敢说不是天瑞呢?陛下以为真是河能出图,洛能出书吗?这乃是圣人用神道设教,假造出来,诱服天下人心的哪!”真宗沉思了一会,说道:“王旦恐怕不赞成吧?
  “王钦若奏对道:”臣把圣上意旨晓谕他,当无不赞成的。“
  真宗道:“慢慢地谋划吧。”王钦若乃退出,乘间对王旦说明这事,王旦当下含糊答应了。真宗想了几天,迟疑不决,于是亲幸秘阁,骤然询问直学士杜镐道:“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然实有这事吗?”杜镐是个老儒,骤然被真宗这一问,测度不出圣上的意旨,只得率直奏对道:“这不过是圣人神道设教罢咧!”谁知这一句话,恰称圣旨,于是真宗遂决意照王钦若的建议实行。即召王旦入朝赐宴便殿,宴毕,复赐酒一尊,说道:“拿回与妻孥共饮。”王旦拜受了,拿回家里,启开一看,哪里是酒,乃是一尊珠子。王旦悟彻真宗的意旨,对这事便不持异议。
  五年元旦,真宗正御大明殿受群臣朝贺,忽皇城司进奏道:“而今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黄帛曳在那里,不知是什么征兆,特奏启陛下。”真宗立命中使往观。少顷,中承复奏道:“承天门上果是有黄帛曳在那里,约有二丈许长,好像是缄着书卷似的,用青缕缠着封处,隐隐的有字迹哩。”真宗竦然道:“莫非真是降着天书么?”因对群臣说道:“在去年十一月庚寅的夜半时候,朕方就寝,忽然满室生光,蓦有一神人,星冠绛衣,降于朕前,谓朕道:”来月宜于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想起来对答,神人却不见了。
  朕自十二月朔日,便虔诚斋戒,在朝元殿建设道场,伫俟神贶。
  如今果有帛书,莫非就是神人所赐吗?“王钦若首先称贺道:”无须疑虑,陛下盛德,固当天降赐书啦!“王旦等遂亦再拜称贺。真宗起座道:”果系天祐朕躬,锡降符瑞,朕须亲往拜受才是。“说毕,即步出殿廷,诸臣随在后面,直至承天门,瞻望再拜。命二内侍设梯登屋,敬谨取下,授与王旦。王旦即跪进真宗。真宗再拜受了,亲置舆中,导至道场。真宗复从舆中取出,授与陈尧叟启封。陈尧叟跪接着,战战兢兢地把它启开,只见那帛上写着二十一字。文云:赵受命,兴于宋,付于□,居其器,守有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书跪拜。有书三篇,全系黄字,辞语类似《洪范》、《道德经》。书中大意:头篇讲真宗能用至孝至道绍世,中篇谕真宗要清净简俭,末篇述宋朝的世祚永久。真宗命陈尧叟读讫,重行拜受着,仍将原帛裹好,郑郑重重,贮藏金匮中。于是群臣入贺。真宗赐宴崇政殿,并赐京师酺五日。真宗与辅臣,皆茹素斋戒;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是大赦天下,改元做大中祥符,改左承天门做天祥承符,置天书仪卫扶持使。王钦若的诡计既行,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等,便取经义相附和。弄得朝野纷纷,争着讲说祥瑞。独有龙图阁待制孙爽不肯跟着瞎奏,启真宗道:”像愚臣所见所闻的,天哪里会讲什么话呢?岂得有书吗?“真宗默然不答。三月,王旦等强奸民意,挟着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二万四千三百人,五次上表,奏请真宗封禅。真宗许可,命翰林、太常详定仪注。四月,命王旦为封禅大礼使,王钦若为经度制置使,冯拯、陈尧叟为分常礼仪使,丁谓等计度财用。六月,王钦若先赴泰山筹备封禅的事件,抵乾封,拜表上奏:”泰山醴泉出,锡山苍龙现。“不久,王钦若又遣中使捧帛书驰诣关下,奏称是在醴泉亭北发现的。真宗亟御崇政殿,召集群臣,说道:”朕在五月丙子的夜里,复梦先前的神人来告诉说,来月上旬,当更赐天书于泰山。朕乃密谕王钦若,到了泰山,凡有祥异的征兆,即行上奏朕知。王钦若先奏称有醴泉出在泰山,有苍龙现于锡山,而今果又得着帛书,符合朕的梦兆。上天眷佑朕躬,真是无以复加了,惟惧朕躬受当不起啊!
  “王旦等听了,只是称贺。于是迎奏天书于含芳园正殿。真宗斋戒沐浴,备法驾,诣殿拜受。
  真宗拜受毕,又授与陈尧叟启封宣读。陈尧叟依样跪接着,依样战战兢兢把它启开,朗声宣读。文云:汝崇孝奉吾,育民广福。赐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
  真宗暨百官,均恭敬听了。陈尧叟读毕,复由真宗敬谨捧升殿上。于是群臣三呼,舞蹈一片,同声称贺,遂表上尊号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不久,王钦若又上献芝草八千本,赵安仁献五色金玉丹,紫芝八千七百余本。诸州郡县,献芝草、嘉禾、瑞木、三脊茅,等等瑞物,不可胜记。
  十月,真宗遂亲赴泰山封禅。王钦若等迎着,又献芝草三万八千余本。真宗大喜,慰劳有加。斋戒三日,真宗遂率群臣登泰山,行封禅礼。礼成,真宗御寿昌殿,受群臣朝贺;大赦天下,文武百官,一并进秩加禄,赐通国大脯三日;乃改乾封县做奉符县,大宴群臣于穆清殿,赐泰山父老宴于殿门。这种兴高采烈的气象,真一时无两。归途过曲阜,进谒孔子庙,酌献再拜。
  遂游孔林,加谥孔子做玄圣文宣王。十一月,还至京城,御朝元殿受尊号。群臣要迎合真宗旨意,益加争起献颂赞,奏符瑞。
  三司使丁谓上《封禅祥瑞图》及《大中祥符封禅记》;集贤校理晏殊,献《河清颂》。真宗见了,喜得眉飞色舞,乃御撰《奉天庇民述》,颁示群臣,群臣又歌颂了一番。真宗至是,又往封祀西岳,依样闹了一回;还宫后,又大宴群臣。宰相亲王以下,又进秩有差;遂遣向敏中为王岳奉册使,加上五岳帝号。
  至五年八月,又作会灵观,奉祀五岳。命陈尧叟、王钦若并为枢密使,丁谓参知政事,林特为三司使。王钦若、丁谓、林特三人,互相勾结,专言符瑞,更与经度制置副使陈彭年、内侍刘承珪,谬讲邃典,广修宫观,极意迷惑真宗。真宗入了迷途,便弄假成真,把那些鬼魅的事,竟遵信起来。因此,眷遇王钦若等五人,日见隆优,简直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了。五人乃大作威福,朝中因之有目为五鬼。真宗听了五鬼的谬妄,又大兴土木,敕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丘,奉祀圣祖、圣母;筑玉清昭应宫于京师,奉祀玉皇、圣祖、太祖、太宗。哪里忽然有个圣祖圣母呢?因为刘承珪奏称汀州王捷在南康遇着个道人,自称姓赵名做玄朗,即司命真君,授他丹术及小钚神剑,忽然便不见了。真宗不久就梦有神人传玉皇命令,谓令他的始祖赵玄朗,授他的天书。次日又梦神人传他的始祖命令,在他的神位西偏,应设六个座位候着。真宗即在延恩殿建道场,在五更时候,忽觉异香满室,便见黄光遍殿,他那个始祖赵玄朗居然光降了。真宗乃再拜殿下。旋即有六人到来,揖见赵玄朗,各个就坐。赵玄朗命真宗道:“我乃人皇九人中间的一个,是赵氏始祖;再生为轩辕皇帝;后唐时复降王赵氏,而今已百年了。
  愿尔后嗣,好好地抚育庶民,勿怠惰了先人的志向。“说毕,各个离座,乘云上天而去。因此真宗就把他那始祖公,唤做圣祖,始祖婆唤做圣母;更上尊号,尊圣祖做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尊圣母做元天大圣后。把个朝廷里面,弄得每逢朝议,只是谈神说圣,讲得有声有色,把天下万民的疾苦,一起放在度外,不复置议。又把天书刻于玉石,谨藏玉清昭应宫中,就加王旦为玉清昭应宫使,掌管玉清昭应宫一切祀事。王旦此时,虽然心里晓得这些是荒谬绝伦的事,徒是劳民伤财,于国无补,且有大害,但是因为自己已经附和这件事情,不好谏诤的,只好装聋作哑,悉听真宗与王钦若等捣鬼胡闹。
  这个且莫提了。
  此时宫里,郭后早经崩逝,能够邀真宗宠眷的,只有刘德妃与杨淑妃二人。二人当中,又让刘德妃最能伺真宗意旨,得他的欢心。这刘德妃,是虎捷都节度使刘通的女儿。太宗皇帝伐太原时,刘通因从征死在途中,那时刘德妃方在襁褓中,被养育于外家,少长,穷得不能生活。有个四川银匠唤名做龚美的,见她生得艳如桃李,丽比芙蓉,直有太真、西子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对她道:“像你这等一个美人,还愁什么没衣穿没饭吃吗?”她答道:“我而今正是没衣穿没饭吃,你怎么还这样说呢,难道你有意笑我吗?”龚美道:“我而今一样是个穷小子,怎样好笑你呢?”她又道:“那么你这话是怎样讲呢?”龚美道:“这是有个办法的,只要你能够暂为忍些屈辱,吃点辛苦,我保你日后大富大贵,吃着不尽!”她道:“从来作人的道理,都是要能屈才能伸,所以说要吃得苦中苦,才为人上人。我只要这事是可以作得的,我便吃苦忍辱去作,你且说是作什么事?”龚美道:“你若学习鼗鼓,同我上京城里去。
  暂时混住日子;碰着好机会,得到王子皇孙的赏鉴,岂不就交好运了吗?“她低头想了想道:”这事倒易为,只是这样迢迢关山,我身无半文,又是个弱女子,怎么能得到呢?“龚美道:”只要你日后富贵了,能周济我一二,我总尽我的力量护你到京去。“她听了便向龚美下拜道:”如此我就拜你为兄,日后谨当不忘大德!“于是龚美遂携着她往京城来。正是:此时甘吃苦中苦,他日果为人上人。
  要知龚美把刘氏带到京里,怎样得与真宗遇合,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谋食谋衣美人奏技作威作福贼子弄权

  龚美一路上把这玩鼗鼓的技术与曲词,朝斯夕斯地教授她:在行路的时候,就教鼓儿词;在住宿的时候,即授玩鼓术。
  原来龚美小时本是个玩鼗鼓的,后来才改做银匠。他的鼓词鼓术,都经他细心改良过的,格外来得新鲜别致。她又是个心灵手敏聪明人儿,天生慧性,这玩意儿一学便会。她还嫌龚美的词调儿尽美未尽善,拿出她自己的才调,又特别改良一次,这真所谓青出于蓝了。
  不一日,到了京城里,龚美在热闹的场合,拣一家客店住下。翌日,她便在店房里的广庭中,牺牲色相,现身说法,呈现她的新玩艺于都人士。当下京城里那些闲人,见了她这等美色,瞧了她这副手段,听了她这种新腔,哪一个不目眩心迷?
  你赞一句,我说一声,不到三五日,就弄得街谈巷议,把她抬举得身价十倍,哄动得名满都门。真宗这时尚在王邸,正是饱食暖衣,逸居无事,长日人困,免不得易服微行,跑到热闹场里寻开心。这日恰到街坊游散,一路行来,只听上中下三等人,都在赞扬鼗鼓娘。有的说:“我听了她的鼓儿词,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有的说:“我鼗鼓儿听得多,像这等字正腔圆,韵味深长的,却从来不曾有过。从前孔圣人在齐国听了韶乐,弄得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我听了她的鼗鼓,竟要九月不知肉味啦!”有的说:“人生不过百年岁月,就是天天过着快乐日子,也不过享一百年快乐。而今听了她的鼗鼓,这快乐一天就胜似两天,只消活到七十岁,便算得享着一百四十年快乐哩!
  “这是赞美她的艺术的。又有的说:”她这容貌儿,莫说在鼗鼓娘里面没有见过第二个,就是在京城里许多姑娘小姐奶奶太太里面,又几曾见过像她这般娇好齐整的呢?“又有的说:”我读古人书,最不信那些载咏美人的话,什么“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为全是诗人笔底故意弄狡狯,使读他的书的人发生痴想。现在见了她,才知古人这一类的辞句,确是写实的,而且还觉得只写到七分,还有三分写不出来。“又有的说:”我是好些时便感着精神不愉快,医生瞧过多少也不能治好;今日被她两道和悦甜美的眼光,微微地一射,陡地宿疾霍然,精神倍长。就这一点,可晓得她的美,当世无双了。“这又是称扬她的姿色的。真宗心里诧异道:”真有这么一个鼗鼓娘吗?怎么就美好到如此呢?“于是一径走向她献艺的店中来。夥颐!塞满了一屋子的人。奇怪!人数是多到再不能多了,却是一个个凝神屏气,鸦雀无声。只听人丛里冬冬冬冬锡铃,间杂多响了几响,随着就像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发出一种妙音,抑扬宛转,澹荡盘旋,入耳动心。真宗顿时周身百脉,全感舒畅,即从人缝里挤到中间,瞧看这鼗鼓娘的姿容究竟怎样。妙呀!
  这般可喜娘不修三生福能得见吗?真宗不禁神魂颠倒,满心倾恋。当日回去,即命侍从把她唤入王邸,留住不遣。因为惧怕太宗斥责,暂时把她屈在侍女班里,待遇上却与妻妾一样。后来问明她系将门之女,更加由爱生敬了。到得即了帝位,诸事有了自主权,乃拔封她为美人,随即又进位修仪。不久,便册为德妃。郭后既崩,后宫专宠的头一人,自然就是刘德妃。这时真宗还无子嗣,故郭后生三子,俱早殇了;杨淑妃生二子,亦都夭折。刘德妃便想生个儿子,好向真宗要求继承后位。怎奈祈祷多时,熊罴不来入梦,肚皮里没有赵氏一块肉,乃想出个移花接木的妙计,命自己的侍儿李氏,为真宗司寝。这李侍儿生长西子湖边,得山水之清,为秀气所钟,伴真宗一夕缱绻,便结珠胎。三年四月,瓜熟蒂落,竟一举得男。真宗大喜,取名做受益;进封李侍儿为才人。这受益,后来就是仁宗。刘德妃即取为己子,商同杨淑妃合力保护。戒宫人不得泄漏外廷,只说皇子是她生的。李才人一向庄重寡言,恭谨守己,见刘德妃要抢着去做娘,乐得自在,便不说什么。宫里的人,见李才人尚不争论,谁还肯道个不赞成呢?而且谁敢不赞成呢?刘德妃第一个心愿已偿,便进行第二个心愿,请求真宗立她做皇后。
  真宗原早要册立她,只为没有因由,恐惹群臣谏议,无辞折服他们,故而缓着;而今有了个好题目,当下她一请求,即笑允道:“这个自然,舍卿还有谁呢?”
  次日,真宗召谕群臣,说要册刘德妃为继后。翰林学士李迪,不知上意已坚定,谏阻道:“刘德妃出身微贱,不当立为皇后,愿陛下睿鉴!”真宗变色道:“刘德妃祖刘延庆在晋、汉的时候,做过右骁卫大将军,父刘通在太宗皇帝驾前,又官虎捷都指挥,正是世代将门,怎说是出身微贱呢?这是一层。
  就令实是微贱,微贱的人就不许有贵显的日子吗?不要说是作皇后,就是作皇帝,自古以来,难道没起身微贱的吗?这是二层。朕因已故郭皇后与杨妃所生数子,都不幸短命死了,曾在宫里宣谕,无论哪一个嫔妃,谁先生得儿子,即立谁为后;而今刘德妃生下皇子已经三岁,朕怎能食言不立她呢?这是三层。朕要立刘德妃,是无更改的可能,卿不必谏阻的。“群臣听着,再无人敢多渎了。真宗即命丁谓传谕学士杨亿草制。杨亿以为这事终不妥,不肯奉旨。丁谓劝道:”学士勉强作了此诏,不愁不富贵啦!“杨亿摇首道:”像此等富贵,我也不愿要。“丁谓没法,乃命他学士草成。五年十二月,真宗竟册刘德妃为皇后,继位中宫。册立的典礼,格外隆重,不必细说。
  刘后既立,因无宗族,把义兄龚美更作为亲兄,改姓龚做姓刘,赐以官爵。这事实是一举两得:刘后在对自己,有了宗族。在对刘美,践了富贵不忘的宿约。刘美既做了皇亲国戚,又得了高官厚爵,立时尊贵起来,不但不似做银匠时节被人轻视,而且还有人来巴结他。便有翰林学士钱惟演访知刘美无妻,忙将自己的妹子嫁与他,做个间接的皇亲国戚。李才人呢?刘后见她只是恭顺,又由真宗加恩授为婉仪,不久,复进为顺容。刘后自此,第二个心愿也偿了,又生第三个大心愿。什么大心愿呢?她心里想道:“望不到而今的地位倒罢了,既到了今日的地位,不拿出才调来干与干与国政,替女子们吐吐气,千古以后,将以为女子只能仰男子的鼻息,不懂得国家大事。我心要做作一番,给男子们看看,女子果然是不懂得国家大事的么?
  于是便极意留心时事。真宗每日退朝以后,批阅天下奏章,刘后即陪侍旁边,一一记着。不到好久,刘后把朝廷的大事,尽行晓得它的原本始末。真宗关于宫闱的事件有所询问时,她撮引故实,逐一答对,莫不称旨。真宗因此,更加爱重刘后。刘后因此,便渐渐地干与外政。
  这时太子太师吕蒙正、司空张齐贤等,已先后凋谢。吕蒙正谥做文穆,张齐贤谥做文定。王旦亦衰迈多病,累求解职,真宗不许,只得勉力报国。真宗自己仍旧见神说鬼,东祷西求,无理取闹。六年六月,亳州官吏父老三千三百人,诣阙请真宗往谒太清官。这太清官,是祀奉老子的。八月,真宗诏答毫州官吏父老定于明春亲谒太清官,并加号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亳州官吏父老,接奉诏旨,忙着筹备明春迎驾典礼。
  孙奭因又上疏切谏。疏云:陛下封泰山,祀汾阴,躬谒陵寝,今又将祀太清宫。外议籍籍,以为陛下事事慕效唐明皇,且以明皇为令德之主耶?甚不然也。明皇祸败之迹,有足为深戒者,非独臣能知之。近臣不言者,此怀奸以事陛下也。明皇之无道,亦无敢言者。及奔至马嵬,军士已诛杨国忠,请矫诏之罪,乃始谕以识理不明,寄任失所。当时虽有罪己之言,觉悟已晚,何所及也!臣愿陛下,早自觉悟,抑省虚华,斥远邪佞,罢兴冬木,不袭危乱之迹,无为明皇不及之悔。此天下之幸,社稷之福也!
  疏上,真宗不听,但因孙奭是个朴忠的臣子,容忍着不加申斥。七年正月,真宗遂命驾往亳州谒太清官。命王旦兼大理使,丁谓兼奉祀经度制置使,陈彭年为副。至亳州,丁谓献白鹿一头,芝草九万五千余本。谒祭毕,赐亳州官民酺三日。二月,返驾还京。十一月,玉清昭应宫落成。修宫使就是丁谓。
  起初预计工程,须得十五年才可造成,丁谓命工匠昼夜工作,故七年便造成了。这宫共二千六百一十楹,建筑宏丽,耗财无算,所以八年九月,知陈州张咏死时,便遗表痛陈不当建造宫观,竭天下的财用,伤万民的生命。这都是贼臣丁谓诳惑圣聪所铸成的错失,请斩了丁谓的头颅,悬诸国门,以谢天下。然后再斩张咏的头颅,悬诸丁家门口,以谢丁谓。真宗见了这篇遗表,虽是极叹张咏的忠诚,然因信任丁谓,竟不加罪丁谓。
  九年年底,又下诏改元作天禧,从明年起始。元年元旦,真宗亲诣玉清昭应宫,上玉皇大帝宝册衮服;越日,上圣祖宝册;十一日,谢天地于南郊,御天安殿受册号,作《钦承宝训述》,昭示群臣。群臣又歌颂一番;三月,真宗命参知政事王曾兼会灵观使。王曾不愿附和怪诞,转推王钦若,固辞不受。真宗不悦道:“卿为大臣,当然要附会国事,何以独自立异呢?”王曾奏答道:“从来君从谏就称做明,臣尽忠便叫做义。陛下不嫌臣驽钝,使臣参政。臣只知道向着义的途辙去作,不晓得什么是立异啦!”王钦若本与王曾不合,听得这事,更于真宗前谮挤王曾。真宗遂罢王曾参知政事。九月,王旦的老病越增,真宗亲幸王旦私第抚问他病体。真宗见王旦形色清癯已甚,黯然道:“朕正想托卿重任,不意卿病到如此,真使朕不胜其忧了!”因又问道:“卿万一不讳,朕把国事付托何人呢?”王旦答奏道:“知臣莫若君,陛下到时自择便了。至若愚臣,晓得他事君无隐,谋国尽忠的人,只有寇准一个,别一个臣却不知道。”真宗点首,安抚了数语,即启驾还宫。是夕王旦召诸子弟面嘱道:“我任政事二十年,圣上优礼日加,真是极尽主恩了。我自认奉事圣上,也无甚错失,只是不曾谏奏得天书虚妄,实在是我百死莫赎的大过。所以我自大中祥符以来,每有大礼,在圣上,必首先加恩于我,在我私心,辄益增惭悔。我死了以后,可替我削发披缁,依僧门丧例敛葬,或可稍减我这一桩愆尤哩。”说罢,瞑目而逝。真宗听得王旦已死,不胜哀恸,辍朝三日,追赠王旦为太师尚书令、封魏国公,赐谥做文正。真宗遂命王钦若同平章事。王钦若状貌短小,项上长着个赘疣,当时人称他做瘿相。是时真宗因自己常多疾病,见皇子赵受益年已渐长,便降诏立皇子赵受益为太子,大赦天下。
  三年,永兴军巡检朱能与内侍都知周怀政,假造天书,降于乾祐山。寇准时判永兴军,竟取伪书,上奏朝廷。真宗大喜,降诏迎入禁中。鲁宗道、孙奭都谏奏这天书是奸臣诞妄造作,以荧惑圣听的,请捕斩朱能等。真宗不听,恰巧王钦若坐交通商州道士醮文易罪案,罢判杭州,真宗遂召寇准同平章事,丁谓参知政事。丁谓本与寇准相投契,李沆作宰相的时候,寇准尝荐丁谓于李沆,李沆不用,寇准问道:“丁谓不算无才能,还不堪用么?”李沆道:“丁谓固然是有才能,但是这等人可使他在人上吗?”寇准道:“像丁谓的才能,相公终能压抑他使在人下吗?”李沆笑道:“而今不必辩论,日后你自然记得我说的话。”寇准终不以为然。至是不久,丁谓果倾轧寇准。
  四年六月,真宗患着风疾,政事多委决于刘后,寇准、李迪以为忧虑,乘间请真宗诏谕皇太子监国,罢免丁谓、钱惟演。真宗认可。寇准密令杨亿草表,因酒后说出,遂被丁谓转而谮他,力请真宗罢免寇准。真宗不记得先前与寇准的说话,竟罢寇准为太子太傅,命李迪、丁谓、冯拯参同平章事,任中正、王曾并参知政事,钱惟演为枢密副使。周怀政是东宫宦官,遂往商寇准,谋奉真宗为太上皇,而传位太子,罢皇后与政,处死丁谓,使寇准复相。寇准阻止不听,竟谋实行。事机不密,又被丁谓知道,夜奏真宗,并与刘后举发朱能天书妖妄事。真宗大怒,立斩周怀政,贬寇准为太常卿,出知相州;因遣使捕治朱能,朱能杀王使,拥众反叛,未几朱能众溃自杀。坐这项罪,再贬寇准于道州。自是丁谓专政于外,刘后专政于内。五年十一月,竟加丁谓为司空,冯拯为左仆射,曹利用为右仆射。于是丁谓威权更大了。是年过了,又改元做乾兴。二月,封丁谓为鲁国公,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都人士虽疾恶三人朋比为奸,恨不得立时去掉,但是圣眷方隆,没奈何他们。
  忽而传下哀音,真宗皇帝已经驾崩了。这正是:佥壬弄权朝政乱,九重哀诏又惊传。
  要知真宗死后,国事是怎样处置,是由太子继位亲政,还是刘后垂帘当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诸奸并发丁相徙边一病长眠李妃谢世

  真宗既崩,遗诏太子赵受益,灵前即位,更名做祯;皇后处分军国事,辅太子听政。刘后即召王曾入殿庐草制。王曾奉诏,援笔直书,于“皇后处分军国事”一句,在“处分”二字上加一“权”字。丁谓见了,争道:“适才谕旨,明明说”处分军国事‘,你怎么增改为“权处分军国事’呢?这个”权‘字须要去了。“王曾正色道:”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这已经是国家的否运;加入个“权’字,庶几还可以昭示后人啦!况且增减制书,本是相臣的权衡,处身表则之地,岂可不郑重将事,先自混乱典型呢?”丁谓不觉悚然,不敢再争。制书草定,呈入中宫,刘后看过了,即时颁发中外。遂奉太子赵祯,就真宗柩前即位,是为仁宗皇帝;尊刘后为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因宋朝由太后临朝,这是头一次,中书、枢密两府,乃会集合议仪制。王曾请依东汉故事,太后与皇帝,五日一御承明殿,太后坐于皇帝右侧,垂帘听政。丁谓想要擅权,不想与同列与闻机要政令,不赞成王曾的建议。会议便无结果。丁谓不待复议,潜结内侍押班雷允恭,用私意拟定一种仪制,密奏刘太后。刘太后不察丁谓是为自己要弄权,以为是忠心附她,就依着丁谓私拟的仪制,降手敕颁给群臣遵照。手敕云:帝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召对,辅臣决之;非大事,则令允恭传奏禁中,划可以下。
  王曾叹道:“两宫异处,把权柄归宿在一个宦官手里,祸端隐兆于此了。”于是雷允恭便由此恃势专恣,而丁谓更是权倾内外。两人的气焰真是灸手可热咧。满朝诸臣,都不敢与两人抗争,还亏得王曾一个人正色立朝,两人尚有所忌惮,不曾生出大变祸来。当下封泾王赵元俨为定王,赞拜不名。定王系太宗第八个儿子,素性严毅,没有人敢侵犯他,都尊称他为八大王。命丁谓为司徒、兼侍中尚书左仆射;冯拯为司空、兼侍中枢密尚书右仆射;曹利用为尚书左仆射、兼侍中。真宗临崩的时候,对刘太后说惟寇准、李迪两人可托大事,刘太后含糊应了。至是,刘太后因深憾李迪当日谏阻真宗不要立她为后,丁谓亦切恨寇准尝奏真宗说他是佞臣,遂不听真宗遗命,诬两人是朋党,贬寇准为雷州司户参军,李迪为衡州团练副使。朝论虽多替两人呼冤,可是没法挽回了。
  这时丁谓奏命为山陵使。雷允恭为都监,一同营办真宗葬事。判司天监邢中和谓雷允恭道:“而今山陵上百步的地方,实是个好地穴,照地理的法则判断,一定宜子孙,像汝州秦王坟一样,但下面不免有石头有水。”雷允恭道:“先帝只得一个子嗣,倘得似秦王坟墓,使后世多子孙,何妨移筑陵寝呢?”邢中和道:“山陵的事体很重大,踏勘覆按,必费许多日子,恐怕赶不及七月的葬期啦!”雷允恭道:“你尽可移改上去,我走马入见太后奏明就是。”雷允恭一向很骄横的,无人敢违拗他,邢中和只得依他。雷允恭即日回朝,见刘太后奏明改筑陵穴事。刘太后不胜骇异道:“这是桩很重大的事体,怎么可以轻易更改呢?”雷允恭奏答道:“能够使先帝宜子孙,有什么不可以?”刘太后意甚不然,谕令出宫与山陵使商议再处。雷允恭便出宫与丁谓说知。丁谓正要在他跟前讨好,连忙赞可道:“都监说是可以的,这当然是可以的。”雷允恭又入宫奏复刘太后,山陵使无异议,刘太后这才照准了。雷允恭遂命监工夏守恩领工徒数万开挖。起先两日,挖出多半是石头,到第三日,正挖间,忽涌出一泓清水,把地穴顿时变成一口池塘。工徒大哗。夏守恩见了,恐怕不能成功,命工徒中止工作,奏请朝廷旨意。丁谓庇护雷允恭,依违不决。恰好内使毛昌达从山陵回来,见丁谓把事迁延着,便直接启奏刘太后。
  刘太后即诏责问丁谓。丁谓不能再隐瞒了,才奉请遣使踏勘。
  使臣回奏,请复用旧地。刘太后乃诏王曾复视,王曾复视回来,请求单独奏对。刘太后即召王曾入内。王曾奏道:“臣奉旨复视山陵,果是不能移改,上穴实不可用。丁谓包藏祸心,使雷允恭把皇堂移入绝地,这计谋真乃狠毒极了!”刘太后大惊,怒甚,立召冯拯,命即捕拿丁谓、雷允恭等,一并治罪。冯拯听谕,吓得目瞪口呆,心想庇护丁谓,不由得迟疑起来。刘太后愈怒道:“怎么这等迟疑!尔亦与丁谓同谋吗?”冯拯忙叩头不迭,回奏道:“臣怎敢与丁谓同谋?只为皇上初承大统,先帝还未奉安,遽诛大臣,恐惊骇天下视听,是以少加思维,想筹得个较宽大的办法呢。”刘太后怒意稍解,道:“如此,且先去拿下雷允恭等再议。”冯拯遵旨退出,发卫士拿下雷允恭、邢中和等,即时鞫讯定谳,一同伏诛。随即抄没雷允恭家产,竟抄出丁谓委托雷允恭令后苑工匠打造金酒器密书,及雷允恭请托丁谓荐保管辖皇城司暨三司衙门划稿,并呈中宫。刘太后见了这些证据,决然道:“丁谓实在是个贼臣。如果是个正直忠纯的,怎肯交结宦官,做此等不法的事呢?若不即行重办,不能整肃朝纲了!”次日,宣谕近臣道:“丁谓身为宰相,乃与宦官交通,人格卑污已极。他前附雷允恭奏事,都说已与卿等讨议停妥,所以一概昭允,而今对证起来,竟是他一人作为的,且营办先帝陵寝,擅行改易。若非王曾按视明白,几误大事。这等贼臣,真乃罪不容诛了!”冯拯、曹利用等,恐怕罪将及己,俯伏奏对道:“自从先帝登遐,政事统由丁谓、雷允恭两个议定,说是得旨禁中,臣等莫敢争辨虚实,所以一概照行。幸赖圣明烛察奸状,这真是社稷的幸福啊!”任中正犹想保全丁谓,进奏道:“丁谓虽是有罪,但是受着先帝顾托的重任,还是要请求援律议功才是。”王曾驳斥道:“丁谓真忠,应不得罪宗庙,尚可议功吗?”当下即召中书舍人草谕,降丁谓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并罢任中正,出知郓州。擢王曾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枢密使。这吕夷简,乃吕蒙正子,曾官开封府,颇有政声;钱惟演系吴越王钱俶子,博学能文,与杨亿、刘筠齐名,曾任翰林学士兼枢密副使。于是刘太后垂帘听政,改命冯拯为山陵使。真个祸不单行。先前有女道士刘德妙出入丁谓家,真宗崩后,丁谓引入禁中,侈谈祸福,刘太后颇有几分信她。丁谓既败事,刘太后疑心是丁谓教使,便拿问刘德妙,尽吐丁谓奸计。刘太后大怒,遂再贬丁谓为崖州司户参军。丁谓为人,机敏有智谋,且善文章,与孙何齐名,王禹称称赞他是韩、柳以下不可多得的文才,徙居崖州三年,但事浮屠,不谈朝事,因得刘太 后怜念,转徙雷州。
  又五年。复徙道州,后致仕,病殁于光州,总算是还得着善终。
  不必提了。十月,安葬真宗于永定陵,以天书殉葬,庙号真宗。
  总计真宗在位,改元凡五次,共二十六年,享寿五十七岁。
  十一月,罢钱惟演为保大节度使,知河南府。残年已过,乃改元做天圣。元年五月,议定皇太后仪卫,与皇帝一样。一日,刘太后问鲁宗道道:“唐朝的武后,人怎么样?”鲁宗道奏对道:“武后是唐朝的罪人,险些儿弄得把唐朝的社稷倾覆了。”刘太后默然。又一日,有小臣方仲弓请立刘氏七庙,刘太后召问诸辅臣,大家不敢对答。鲁宗道独奏答道:“刘氏若立七庙,将何以处赵氏嗣皇呢?”刘太后悚然改容,乃停止前议。复一日,刘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想乘辇先行。鲁宗道趋前挽住,谏奏道:“夫死从子,经义昭然。国太母仪天下,不可以乱大法,贻后世讥议。”刘太后忙命住辇,待仁宗车驾先行,自己随在后面。自是刘太后左右用事的人,都畏惮鲁宗道,称呼他做鱼头参政。这时冯拯早因病罢休,复召王钦若入相两年。刘太后不信怪诞,王钦若便毫无建白,未几病殁。仁宗谓王曾道:“朕观王钦若作事,实在是奸邪,讲不到忠正两个字。”王曾奏对道:“正如圣鉴。”乃擢参知政事张知白同平章事,知河阳军张曼为枢密使,晏殊为副枢密使。六年,张知白、鲁宗道相继去世。刘太后因两人是朝里正道忠诚的臣子,不胜嗟悼,都亲临吊奠。张知白赐谥做文节,鲁宗道赐谥做简肃。曹利用举荐尚书左丞张士逊同平章事。不久,听得赵州兵马监押曹汭,醉后竟身着黄衣,令人呼万岁。朝廷震怒,把曹汭锁系到京,立毙杖下。这曹汭系曹利用的侄儿,内侍罗崇勋遂谮曹利用附他侄儿为逆,不可不问。刘太后命捕曹利用,发交廷议。张士逊为曹利用辩护,进奏道:“这事完全是曹汭的不肖行径,实与曹利用不相干。”刘太后怒道:“尔感激曹利用荐举的恩德,当然是这么说啦!”张士逊语塞。王曾因奏道:“这事着实与曹利用无涉,愿国太明察!”刘太后道:“卿誓奏曹利用骄横无状,怎么这事忽又替他辩护呢?”王曾奏对道:“臣而今替曹利用辩护,乃是就事论事,不敢苟同。曹利用素日恃宠矜功,做事每多不循朝典,所以臣奏请圣明诰诫,使他知过改过。现在要牵连他侄儿曹汭的罪案,说他为逆,臣倘附和此议,臣亦不免借故行奸,臣怎能逃得国太圣上的神明呢?”刘太后颜色少霁道:“卿的忠诚实是可嘉!但曹利用身为国家大臣,又且受国厚恩,有侄不能教训,使他努力报效,反生出此等逆迹,处曹利用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这总算是应该的吧?”王曾奏答道:“圣论允当。”乃罢曹利用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张士逊亦连罢职。曹利用出都,复坐私贷官钱的罪案,改徙房州。曹利用甚是气愤,至襄阳驿,遂自缢死了。遂任吕夷简同平章事,夏竦、薛奎参知政事,姜遵
范雍、陈尧佐为枢密副使。
  七年六月,忽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竟被雷火烧成一片瓦砾场。刘太后听报,传旨把守宫的官吏系置御史狱,流泪对辅臣道:“先帝尊天奉道,竭力造成此一座宫,而今一夕烧毁得只剩长生、崇寿两个小殿,如何对得住先帝的遗旨呢?”范雍抗声道:“臣意不如一起烧了它。先朝尽天下的财力,才得造成;电火一夕,便化灰烬,可见非关人事,实是天意。若是因为还有两殿存在,又去修葺,那便民不堪命了。殊不是敬惧天戒的办法!”王曾、吕夷简同奏道:“范雍的奏议很对。”中丞王曙亦奏道:“玉清昭应宫的建筑,本来就不合经义,所以天变来致警告。愿国太把这地方废除了,并且罢撤这种祀事,以顺天变。”右司谏范讽又奏道:“这事真个是天变,守宫的官吏着实无罪,不当置狱,敢求国太宽贷!”刘太后与仁宗听了,同时感悟,遂减轻守宫官吏的刑罚,罢除诸宫观使,二殿不复修治,改为万寿观。七年冬至节,仁宗率百官上刘太后寿于会庆殿。刘太后遂与仁宗同御天安殿受群臣朝拜。秘阁校理范仲淹因上疏谏诤,谓天子奉亲于内宫,自有家人的礼则;而今与百官同在一起,北面去朝拜,未免有亏君体,低损主威,不好垂法后世。仁宗不报。八年二月,范仲淹又上疏请求刘太后归政。疏略云:陛下拥扶圣躬,圣断大政,日月持久。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贤圣,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疏上,刘太后亦不报。范仲淹做秘阁校理,乃是晏殊举荐的,而今听得范仲淹上这等奏疏,不禁大惧,召范仲淹诘责道:“怎么这等狂率?倘然太后加罪,岂不累及举荐的人吗?”范仲淹正色答道:“我范仲淹谬承公荐,总怕不称,羞辱了知己的人,不想反倒因忠直,得罪于门下了!”晏殊大惭。于是范仲淹遂请求外补。刘太后照准,出判河中府。
  越年,改元做明道。元年二月,李顺容病剧,刘太后心里很明白她受了委屈,便把她进位宸妃。仁宗虽然年纪已长,因为李宸妃默处先朝嫔御中,不肯说出自己实生仁宗,而宫中的人,又没有敢说明的,所以还当做刘太后是他的亲生之母,不晓得是李宸妃。是月,李宸妃竟一病薨逝了。刘太后想用宫人礼治丧,移棺出外。吕夷简进奏道:“臣听说李宸妃薨逝了,怎么没听得内旨发丧呢?”刘太后道:“宰相亦干与宫中细事么?”吕夷简奏对道:“臣待罪宰相,宫里宫外,事无大小,均当与闻。”刘太后不悦,遽引仁宗退入。少刻,刘太后复出,立帘下召吕夷简问道:“死了一个宫人,相公却这等郑重其事,是何道理?”吕夷简奏答道:“他宫人死,臣还可不问;李宸妃薨逝,臣万不能不问。”太后大怒道:“相公想离间我母子么?”吕夷简答奏道:“臣怎敢?但国太不想保全刘氏么?如果还想保全刘氏,那么李宸妃的丧礼非从厚不可。”刘太后想了想道:“卿言很是。”吕夷简又谓罗崇勋道“李宸妃诞育圣躬,而今丧事不能成礼,他日定必有因此事得罪的,莫谓吕夷简今日没有直说。李宸妃必须用后服装殓,用水银实棺,方保得安全。”罗崇勋把这话入白刘太后。刘太后大悟,乃依照吕夷简的办法,用一品礼成殓,殡于洪福院中。这正是:身后哀荣谁管得,宫闱秘事总难言。
  要知后来有人奏明仁宗,李宸妃是他的生身之母,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结私怨一言罢官承新宠二美惑主

  岁月像白驹过隙般地匆匆过去,眨眨眼又是二年二月了。
  刘太后垂帘听政,到此已经十有一年,忽然想着女子被服天子衮冕,享祭太庙,是历来皇家制度所不许的。这实在太卑视女子的人格了。怎么男子便能衣冠享祭太庙,女子便不能衣冠享祭太庙呢?我必须开个创例,以示女子与男子实是一样。主见已定,传旨知照朝臣:春祭,皇太后用天子冠服亲享太庙。薛奎听得这道诏旨,进谏道:“国太穿戴天子衣冠享祭太庙,用什么拜礼呢?将何以垂当后世?”刘太后决然说道:“此事不是卿想见得到的,勿容谏阻。千百年后的人,未必仍如卿今日一般固执!”薛奎不敢再谏,只得遵旨。到期,刘太后竟戴起仪天冠,穿了衮龙袍,偕同杨太妃、郭皇后,至太庙祭享。于是刘太后初献,杨太妃亚献,郭皇后终献。礼毕,群臣敬上刘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还宫后,三司使程琳见刘太后这等,以为她将效法唐朝武则天的作为,因献《武后隔朝图》,刘太后接着,把它掷在地上道:“我不做此等负祖宗的事!须知我所以定要参与朝政,自有我的见解,尔休生妄想!”程琳吓得战悚而退。没有几日,又有漕使刘绰从京西还都,见刘太后奏道:“现在水漕仓储积的谷粟,臣查得有出剩余粮千余斛,乞付三司。”刘太后斥道:“卿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吗?他四人岂是因着献羡余进用的么?”刘绰亦战悚而退。由是宫廷内外,都畏惮刘太后严明,做事不敢不奉法尽忠,真是朝纲肃然。
  怎奈昊天不悯,刘太后忽染沉疴,仁宗征召天下名医诊治,并大赦天下,不过徒尽人事,全无益于病症。刘太后自知必死,乃遗诏尊杨太妃为皇太后,与皇帝同议军国事。至三月,遂溘然而逝。刘太后既崩,仁宗痛哭悲号,十分哀戚,泣谓群臣道:“太后临终,嘴里说不出话,还几次用手拉着衣服,像有什么遗嘱,不知是何缘故。”薛奎奏道:“这就是为着身上穿戴的衮冕。穿戴这个,怎好见先帝于地下呢?”仁宗乃悟,即用皇后的冠服装殓,发丧告哀。一面仁宗便要遵照刘太后遗诏,奉杨太妃同议军国事。御史中丞蔡齐亟白执政道:“皇上春秋已长,且熟晓天下的情伪,而今应该亲揽朝政了,岂可使女后相踵称制?”吕夷简不能决断,正在为难,忽燕王入宫临丧,吕夷简忙上前着请教。燕王道:“这有什么难决的。太后乃是国母的尊号,哪有因着保育的缘故而代立的呢?若是一太后崩逝,又要立一太后,天下的人岂不要怀疑皇上不可一日无母后的佐助么?这事且慢提,还有大事当前哩!自古治天下莫大于尽孝,皇上作万民的主子已十多年,连本生母还不晓得是哪个,能够进得到尽孝吗?”即进奏仁宗道:“陛下是李宸妃所生,刘太后与杨太妃,都只是保育圣躬的人啊!”仁宗惊诧道:“皇叔何以向无一语呢?”燕王侧然复奏道:“刘太后虽非亲生陛下,而爱护圣躬,实与亲生的一样,先帝在日,亦无一语,臣哪敢冒奏?至陛下登基,又值四凶当道,专制朝政,内外交相蒙蔽,臣惟恐急急启奏,或被奸人构陷,臣躯固不足惜;万一自碍圣躬,并及李宸妃,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而此事终不得明白吗?是以臣十年以来,深自隐讳,使今日得以面陈于陛下。区区愚衷,乞求陛下鉴谅!”仁宗听了,泪眦荧荧,瞧着吕夷简。吕夷简忙跪奏道:“燕王所奏,句句实言。陛下系李宸妃所生,宫中个个知晓,不是虚妄的。”仁宗至是,不由得放声大哭,即要命驾至洪福院,亲视李宸妃遗骸。吕夷简复奏道:“陛下当先全大义,后及私恩。刘太后与杨太妃扶养调护圣躬二十余年,恩勤备至,陛下自亦当仰报哩。”仁宗乃仍遵刘太后遗旨,遵杨太妃为皇太后,惟删去参决军国事一语。燕王又奏道:“杨太妃既可尊为皇太后,李宸妃尤当追尊为皇太后。”仁宗点首,又追尊李宸妃为皇太后,谥做庄懿。于是一面下诏责躬,幸洪福院祭告庄懿皇太后灵柩,换易梓宫,一面治办刘太后丧事。仁宗看了庄懿皇太后的遗骸,是用皇后冠服装殓的,且棺中满贮水银,面色如生,感叹道:“可以稍减朕的罪过了!”因此,敬奉刘太后一如当日,而治办丧事更是加厚,谥做庄献明肃。十月,遂安葬庄献明肃太后与 庄懿太后于永定陵,援春秋考仲子之宫与唐“坤仪庙”故例,别筑“奉慈庙”以奉二神主。
  庄献明肃太后自与政事至崩逝,有为有守,虽然政出宫闱,却是号令严明,恩威加于天下;左右近臣少所假借,宫闱间未尝改作什么,内外赐予都有节制;到晚年稍任宦者罗崇勋、江德明等,用以访求外事,罗崇勋、江德明等固不免藉此弄权,但不深信,所以终不曾生出大祸来。至是仁宗亲政,遂放黜罗崇勋、江德明等,还召范仲淹、宋绶,罢修寺观,裁抑侥幸,内外政令一新。有些朝臣,当庄献明肃皇太后在日,缩首敛翼,随班恭顺,到此时却于仁宗前追抵往事,哓哓不休。范仲淹进奏道:“庄献明肃太后,受着先帝遗嘱,调护陛下十有余年,虽有小过,宜加掩饰,以全大节。”仁宗道:“这等议论,原是朕所不忍听的。”即下诏戒饬内外,毋得辄议庄献明肃皇太后垂帘日事。诸臣奉诏,才不敢再追议了。吕夷简揣摩时政,手疏条陈八事:一、正朝纲;二、塞邪径;三、禁贿赂;四、辨佞人;五、绝女谒;六、疏近习;七、罢力役;八、节冗费。
  仁宗见他辞语恳切,即召吕夷简入商,拟将前日依附庄献明肃皇太后诸臣,如张旻、夏竦、晏殊、范雍等,尽行罢职。吕夷简奏对道:“圣见甚当,像张旻等,早该罢免的。”仁宗回宫,将这事告诉郭后,并谓惟吕夷简忠诚。郭后道:“吕夷简岂独是不附庄献明肃皇太后的,不过他多机巧,善应变罢咧。”仁宗道:“如此,朕便一并罢了他。”翌日,黄门宣诏,罢免张旻等。吕夷简正在押班,最后忽听唱着他的名儿,好像晴天忽来一个霹雳,吓得他惊惧无措,掩耳不及,只得随班领旨下殿。
  后来托内侍都知阎文应打听,才知道是因为郭后一句话使然,于是吕夷简遂深憾郭后,私誓道:“我若再得志,定当使她离了中宫,出这一口怨气。”这个暂按不提。
  仁宗既并罢吕夷简,乃复召李迪入相,命王随参知政事,李谘枢密副使,王德用佥书枢密院事。忽一日,仁宗偶翻得丁谓当国时,谪贬寇准、李迪诏稿,阅到丁谓亲笔添改的:“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帝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致沉剧”四句,拍案道:“丁谓贼臣这等锻炼周虑的语句,下得狠毒已极,冤杀寇准、李迪了!”这时寇准早已病死雷州,归葬西京,天下人士,尚有余哀。仁宗即降诏追复寇准官爵,赐谥做忠愍。过了些时,仁宗又想念吕夷简,以为郭后的话未足凭信,诏命还职。擢谏官刘涣为右正言,命宋绶参知政事,王曙为枢密使,王德用、蔡齐为枢密副使。吕夷简再邀恩宠,重秉政枢,乃命阎文应日伺郭后间隙,以谋报复。郭后系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与石州推官张尧封女张美人,先后入宫,于天圣二年十一月受册为后。当时张美人甚得仁宗宠爱。仁宗原是要册立张美人的,因庄献明肃皇太后不赞成,才改册郭后,所以郭后虽然得立,究竟不甚见亲。也是合当有事,会逢其适。这时宫里有一个尚美人,连同一个杨美人,正是两个尤物,于仁宗前争妍献媚,引得仁宗心迷神昏,在宫里七颠八倒,简直成了淫乱之君。郭后瞧不过,不免拿出中宫身份,严辞谴责。尚美人、杨美人本熟知仁宗和郭后素不亲爱,又恃着自己正极蒙仁宗宠眷,可以撒娇一时,便不情愿承受郭后的责戒,居然反唇相讥起来。因此郭后与尚美人、杨美人,便积不相能。这一日正是隆冬天气,寒冷得披着重裘还不觉温暖,兼之冻云泼墨,飞下一天雪来。仁宗退朝回宫,因与郭后并尚美人、杨美人围炉取暖。尚美人故作娇态,倒在仁宗怀中,说是冷不可当。郭后怒斥道:“这是个甚模样!还不放尊重点!”尚美人抿着嘴儿回道:“我自求万岁取暖儿,干你甚的!万岁尚且不排揎我,皇后能排揎我吗?”郭后听得,愤极了,即离座批尚美人颊。手还未到,尚美人便娇啼起来。仁宗忙将尚美人推至身后,起身拦住。郭后缩手不及,遂误中仁宗颈项。郭后只得抑住怒气,且向仁宗请罪。仁宗见郭后这般,不好发怒,又明知尚美人无理,也只得反安慰郭后数语,命她回宫,勿争闲气。郭后无奈尚美人何,遵旨回宫而去。这里尚美人,越发在仁宗怀里乱扭,一面大洒眼泪,一面力挤郭后。阎文应知道此事,不啻得了希珍闻,飞往报知吕夷简,说是如此如此。吕夷简即命阎文应奏请废后。阎文应受了吕夷简使命,又赶回宫来。只见尚美人还在仁宗前,哭扭未休。阎文应上前奏道:“皇后无礼到这样子,陛下还宽容着吗?”仁宗道:“此等事不再宽容,叫朕怎么处置呀?”阎文应复奏道:“皇后不知礼节,欺凌圣 照理,就该废了。”仁宗迟疑道:“废得的吗?”阎文应奏答道:“有何不可?如果陛下不以臣的意见为然,亦当召吕相别筹一个办法处理,宽容是万不可以的。”仁宗被阎文应激动怒气,便怒时没有了容人之量,即将吕夷简召入,把颈项上爪痕给他瞧,告诉他缘故,问是应该怎样处置。吕夷简奏对道:“依臣愚见,惟有废黜。”仁宗仍迟疑道:“天下后世,不要讥议朕于皇后尚且不能宽容吗?”吕夷简又奏道:“这有哪个讥议呢?况且废后又不是始自陛下,早有先例的。像光武皇帝,乃是汉朝的明主,只有郭后少怀怨怼,便把她废了,而今皇后伤及陛下颈项,还不当废么?”仁宗听奏如此,遂决意废黜郭后。吕夷简退出,恐百官谏阻,挽回圣意,不克达到报怨目的,乃先敕有司,不得受台谏章奏。仁宗遂降诏,假称皇后愿修道,封做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居长宁宫,废皇后名位。此旨一下,朝臣莫不惶惑,因为台谏章奏不能得入,中丞孔道辅,率谏官范仲淹、孙祖德、宋庠、刘涣,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等,诣垂拱殿伏奏道:“皇后乃是天下之母,不当轻废,愿请赐对!”但见殿门紧闭,无人传达。孔道辅扣环大呼道:“皇后被废,有累圣德,奈何不听台臣谏奏呢?”忽门内传旨道:“尔等不得喧闹!至中书省与宰相答话去吧!”孔道辅率诸人径至中书省,吕夷简早在那里待着。孔道辅诘问吕夷简道:“大臣侍奉皇帝、皇后、犹如儿子侍奉父母一样;父母不知,应当谏止,奈何顺父出母呢?”吕夷简道:“废皇后在汉、唐已有旧例,怎么不可行?”孔道辅厉声道:“做臣子应当导引皇帝作尧、舜一般的君主,怎得援引汉、唐失德的故事作为法则呢?”吕夷简不能对答,拂袖而入,奏请仁宗道:“臣子伏阙请对,殊不是太平盛世的现象,愿乞陛下谪贬一二人以儆效尤!”仁宗点首。明日早期,孔道辅想留集百官与吕夷简延争,至待漏院,便有诏旨下来,谪贬孔道辅知泰州,范仲淹知睦州,孔祖德等俱罚俸三月,自今以后,群臣毋得相率请对。孔道辅等奉诏,乃各个嗟叹而退。
  郭后既废,尚美人、杨美人便毫无忌惮了,每夕合着仁宗作行云行雨之乐,不到几时,把个仁宗弄得形疲神乏,日既尪羸。群臣忧惧,却又不敢谏奏得。又过了些时,仁宗竟至色伤成病,不能起床,杨太后听得仁宗卧病辍朝,亲临视疾,见了仁宗的模样,不觉吓了一跳,即向内侍追问病源。内侍起先还隐瞒掩饰,后来被杨太后逼得紧了,只得从实奏明。杨太后大怒道:“这还了得!”即传懿旨,命阎文应立刻押二美人出宫,阎文应领旨;即行照办去了。仁宗心里虽不舍得,但是母后的懿旨,碍难违背,也只得忍心绝爱了。尚美人、杨美人正在一处笑乐,瞧着阎文应高视阔步走来,还想发作他几句,不料言未出口,阎文应猛喝一声:“宫婢听旨!”两个见这威声,晓得不比往常,忙着敛了笑颜,断了妄想,跪下敬听。及至阎文应宣旨毕,两个早又哭成一双泪人了。阎文应板起一副怒金刚似的面孔,毫不肯哀怜,即勒令两个登车,离开后宫。尚美人、杨美人无奈,含着两把悲泪,酸酸辛辛,啼哭而去。次日,仁宗乃诏命尚美人为女道士,赐居洞真宫,杨美人别宅安置。次年,又改元做景祐.九月,诏命废郭后出居瑶华宫,另选曹氏入宫待册。这正是:狐媚工谗偏惑主,新人欢笑旧人悲。
  要知曹氏是否册立为皇后,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争献纳使臣识大体立战功良将镇边陲

  曹氏系曹彬的女孙,入宫后很得仁宗的欢心,未几遂册立她为皇后。曹后宽仁大度,驭下恩威并施,正位以后,宫中莫不畏威怀德,禁内肃然。这时仁宗忽又想念郭后,乃遣宫使存问,赐以乐府诗章,郭后亦裁笺和答,交由宫使带呈。仁宗见她词旨凄惋,顿时感悔前事,命宫使复往,召她还宫。郭后辞谢宫使道:“万岁如要召我再入后宫,须要百官立班受册,方可奉旨。如此草草,虽有圣谕,我实无颜进去见诸宫人。”宫使回奏,仁宗心下好生为难。阎文应得听此事,不禁万分着急,唯恐郭后万一复立,自己的生命定不能保,暗暗筹思阻害仁宗与郭后好合的计策。忽逢郭后感冒小疾,仁宗命阎文应尊领太医前往诊视。阎文应不由心喜道:“灭绝祸根,在此行了!”
  遂携同太医,至瑶华宫诊治郭后疾病。不知怎的,郭后经太医诊视后,服下药去,竟尔暴崩了。仁宗听报,恻然泪下,命用后礼殓葬,这时是在二年十一月。到三年正月,乃追复为皇后。
  宫廷内外,都疑郭后的死,系属阎文应毒杀,可是找不着实证,不好奈何他。齐巧范仲淹调知开封府,遂劾奏阎文应罪状,请仁宗按律处治。仁宗因郭后身死不明,正怀疑阎文应,见了范仲淹奏疏,立即窜逐阎文应于岭南。阎文应食甘饫肥已惯,哪堪这负罪长征的苦楚,又恼又病,遂死于道中。未几,杨太后崩逝,朝里治办丧事,不免忙乱许多日子,才拊葬于永定陵,谥做庄惠。仁宗经此两番悲伤,益觉精神不振,时有头晕目眩,停食失眠诸症。幸得曹后看护殷勤,才渐渐复原了。曹后见仁宗体质亏弱已甚,料想难得子息,因奏请仁宗,早于宗室中,择取一螟蛉子,作为皇嗣。仁宗很以为然,当即选择了一个,系太宗嫡孙赵允让的第十三子,名做赵宗实,取入宫中,由曹后抚养。此子长大,就是英宗皇帝,这是后话慢提。
  那契丹自澶州议和以后,两国互守疆界,各不相侵犯,而且庆吊常通,着实像兄弟之国了。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已先后死了:萧太后死于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隆绪死于天圣九年的六月。隆绪临死,遗诏太子宗真继位,且重嘱道:“宋朝的信誓,尔当遵守勿失!”宗真含泪受命。既即位,改元做景福,号隆绪做圣宗。七月,遣使来告哀。仁宗遣龙图阁待制孔道辅充贺册及吊祭使,往契丹贺册吊丧。宗真遵着隆绪遗嘱,果然谨守旧约,不相侵犯。历仁宗由明道改元做景祐,又改元做宝元,由宝元复改元做康定,由康定再改元做庆历元年,两国和好,未有间隙。不过到此时,宗真年纪已长,见国内无事,人口日增,便慨然起南侵的心。恰巧碰着西夏反叛,宋廷连年西征,师老民疲,遂想乘机取瓦桥关以南十县的土地。于是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南院枢密使萧惠奏议道:“两国的强弱,是圣虑所熟悉的;况且宋朝西征有年,兵疲民敝,陛下亲率六军往伐,定必获胜。”北院枢密使萧李穆却谏阻道:“我先朝自与宋军订立盟约,和好已有多年,而今无故兴兵往伐,乃是我国的不是,况且胜负还未可逆料,愿陛下明察!”宗真不听,竟从萧惠的主见。于二年三月,遣南院宣慰使萧特末,翰林学士刘六符,赍书来求关南故地,且问兴兵伐夏及沿边疏浚水泽、增益戍兵的理由。萧特末等至,吕夷简奏请命富弼为接伴使,与中使迎劳郊外。萧特末等假托疾病,倔强不拜。富弼正色诘责道:“我曾奉使北朝,病卧车中,听得国主命令,辄起拜受。
  今尔等奉使我朝,我主使中使迎劳尔等,尔等却夜郎自大,不肯拜礼,有这样的道理吗?“萧特末等听了,不禁矍然起拜。
  富弼当下将萧特末等导入客馆,款待一切,并作非正式的谈话。
  富弼开诚布公,侃侃而谈。萧特末感悦,便不复隐瞒,秘密把契丹主所想的告诉富弼,且说道:“这项要求,可以从便从,不可以从,可别想一个办法,或增赔款,或许婚姻;只要搪塞得住,便大家相安无事了。”富弼即把这个谈话,奏明仁宗。
  仁宗得奏,只许增加常年赔款,或是许他婚姻,要关南土地,决不承认。因命吕夷简选择作使的人。吕夷简因与富弼不和,想把他陷在外国,即举荐富弼可以作使。仁宗便诏命富弼为使者,往契丹报聘。富弼奉旨,毅然入朝辞驾道:“常言说:”主忧臣辱‘,微臣此行,决不敢爱死!“仁宗嘉他忠义,当进富弼为枢密直学土。富弼奏对道:”国家有急事,理当不惮劳苦,怎敢先受爵禄呢?“固辞不受,即日北行。
  五月,契丹聚兵幽、蓟,宣言将要南下,河北、京东都属边备。朝议因请筑城洛阳,藉固守备。吕夷简道:“契丹若得渡河而来,就令有高城深池,也不足恃了。契丹乃是侮弱畏强的,宜建都大名,表示将要亲征,使他知我威声,才可使他畏惧而退。”仁宗依着吕夷简的建议,却建大名为北京,命王德用判定州兼三路部署。王德用奉旨,日夜教练士卒,定期大阅,耀武扬威。及期,契丹遣侦骑来觇,见王德用部下兵强马壮,回去告诉如此。契丹军竟大为恐惧,锐气顿消。六月,富弼抵契丹,见契丹主宗真道:“两国主上自缔盟以来,父子继好,垂四十年了。忽一旦要求割地,是什么缘故呢?”宗真道:“南朝违背盟约,阻塞雁门,增益塘水,缮治城隍,招集民兵,却又为着什么缘故呢?我国诸臣,见南朝这等举动,便请出兵南下。我不想用兵,是以遣使质问一切,并索关南故地,如果索而不得,再行出兵。”富弼道:“原来为此。须知我朝塞雁门,是为防御西夏;增塘水,开始在南北通好以前,而今不过继续往日工作;治城隍,乃是修旧;招民兵,不过补阙:这都不是违约的事件。须知请用兵的臣子,都是为己身设谋,并不是为国家!因为北朝与南朝通好,这利益全归主上得着,臣下便一无所获。若是用兵,这利益便全归于臣下,而祸恶却又尽归于主上,所以臣下莫不喜欢播动战争的。”宗真惊问道:“这是怎么解说呢?”富弼道:“晋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乱,土地狭小,上下离叛,所以北朝得进克中原。然所得金币,尽归臣下私有,公家反损失了无数饷械,弄得公府一空。现在南朝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要想战争,能保必胜吗?就使能够得胜,所折耗的粮械兵马,是臣下受了这损失呢?还是主上受了这损失呢?若通好不绝,那岁币尽归主上得去,臣下有什么利盟呢?所以臣下便不得不挑拨主上作战了。”宗真听了,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半晌,宗真又道:“虽然如此,我祖宗故地,应当还给我国了。”富弼道:“晋朝把卢龙的地方送与契丹,周世宗复取关南的土地,这都是先代的事情,与本朝不相干的。若各个要求故地,那么幽、蓟实为南朝前代所有,亦当还南朝了。”明日,宗真召富弼同去射猎,在马上谓富弼道:“我朝如若得回故地,与南朝和好的日子,当可持久不逾;不然,今日纵然和好了,仍是不能长久的!”富弼道:“北朝定要得地,当然是以得地为荣了。
  北朝既以得地为荣,南朝亦必以失地为辱。南朝与北朝相许为兄弟之国,可使一荣一辱吗?“宗真默然无语。猎罢,刘六符谓富弼道:”我主听了荣辱的谈论,意甚感悟。土地的事,暂时搁起,而今只有许婚姻可作谈判了。“富弼道:”依我的意见,还是增加常年赔款的好,许婚姻一则易生嫌隙,一则我朝长公主出嫁赍送不过十万缗,岂若增加常年赔款,可享无穷的利益?“刘六符回奏宗真。宗真即召富弼命他还国道:”卿可回去,取了誓约来。等到卿再来的时候,这两件事,朕总已择定了一件。“
  富弼还奏仁宗。仁宗道:“和亲与增款两事,听他择一件谈判便了。”复命富弼为使者,持誓约及增款和亲两议,再往契丹,务成和议。行时,并命至枢臣处亲受口传的辞语。至是遂行,抵乐寿,富弼忽谓副使张茂实道:“我为使者而未见国书,倘若书中的辞语,与口传的辞语不同,这事情便坏了。”
  乃启书审视,果与口传的辞语不同,富弼即忙驰还,抵京时已日昃,乃叩阍求见,仁宗召入。富弼将国书呈奏仁宗道:“枢臣想要陷害微臣,故意使国书的辞语与口传的辞语不同,请陛下龙目观看。徽臣一死本不足惜,岂不误了国家大事?”仁宗听了,即召回晏殊。晏殊奏道:“吕夷简决不会这样,恐或是录书的写错了吧!”富弼奏道:“晏殊实是奸邪,帮助吕夷简欺蒙陛下,陷害微臣,愿陛下明察!”仁宗道:“此时使事为重,这个暂且莫提。”即命晏殊更正国书,命富弼速去。寓弼复视明白,乃再启行。既抵契丹,不复议和亲,但议增副款,宗真道:“南朝增加常年赔款,应将赔款字样,敢做献款字样。
  “富弼答道:”两国相约,原是南朝为兄,岂有兄献与弟的道理吗?“宗真道:”称献不可,改称为纳吧。“富弼道:”亦复不可以的。“宗真道:”赔款既是可增,区区一字就不可改吗?若我拥兵南下,得勿后悔!“富弼道:”我朝为是兼爱南北生民,所以屈己增加常年赔款,岂是畏惧北朝威势?万一不得已,而出于战争,那么当看曲直而决胜负,非使臣所可料了。
  “宗真道:”卿勿必固执,古时原有先例。“富弼道:”古时惟有唐高祖借兵突厥,当日赠遗粟帛,或称做献纳。但是后来颉利被太宗擒住,哪里还有这个例呢?“说时声色俱厉。宗真晓得富弼是决不可屈的,便道:”我自遣使往议吧。“乃留下增款誓约,遣北院枢密副使耶律仁先与刘六符,持盟约与富弼同来,且议献、纳二字。富弼先入奏道:”献、纳二字,臣已死力拒绝过,契丹已软化了,陛下可勿再许他。“仁宗允奏。
  后来又依晏殊的计议,竟承认他改用纳字。于是每岁增纳契丹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仍遣知制诰梁适往契丹对换盟约。契丹亦再遣使来,对换盟约,并告撤兵。自是与契丹通好如前。
  而今且说西夏反叛的事。在明道元年的十一月,夏皇李德明病死,仁宗遣工部侍郎杨吉,往册李德明子李元昊袭封为西平王,李元昊拜受了。李元昊素有大志,数劝谏他父王勿要臣服宋朝。李德明戒他道:“我国向年因战争,国内实在疲敝不堪。近三十年间,臣服宋朝,才锦衣玉食,与民休息。这实是受着宋朝的恩惠所至,不可负他的。”李元昊道:“穿着皮毛,从事畜牧,乃是我蕃族本色,何必要穿着什么锦衣呢?且大丈夫生为英雄,应该自立为帝王,怎能为着一袭锦衣,便甘作宋朝奴隶?”至是既袭封,即仿效宋朝制度,变法维新,励精图治,整军经武,以谋反抗宋朝。至景祐元年,遂起兵反叛,入寇庆州。得华州张、吴两书生,教他立国规模、入寇方略,因此,李元昊的声势,遂日渐扩大起来。宝元元年十月,李元昊遂僭立为帝,建国号做大夏,建元做大授,改灵州为兴州,改西平府为兴庆府,阻山带河,负嵎自固。国内一切制度,都建设得完完整整,且自制文字,教国人纪事。遂遣使上表宋朝,告知立国的理由。二年六月,仁宗乃下诏削夺李元昊赐姓官爵,任夏竦为径、原、秦、凤安抚使,范雍为鄜、延、环、庆安抚使,经略夏州。十一月,李元昊领兵攻掠保安军,被巡检使狄青击败,遂于康定元年正月转攻延州。攻破金明寨,直抵延州城下。范雍飞檄调集各路将兵,合力抵御,还不能敌。转战旬日,被西夏军杀得大败亏输,鄜、延副总管刘平被贼擒去,其余将官,逃散四方。延州城池,眼见得要失守了。幸而天降大雪,冻冱不开,李元昊才自行解围退去。仁宗察知如此,贬范雍知安州,命夏守赟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内侍王守忠为都钤辖。旋即又命知制诰韩琦安抚陕西,召范仲淹知永兴军。未几,因为夏守赟、王守忠经略无功,一并召回,改任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韩琦、范仲淹为副。又因将佐不和,奸臣阻梗,数年之间,师出无功,西夏反日益猖獗了。几经朝议,才改命将帅,分秦、凤、泾、原、琼、庆、鄜、延为四路:令韩琦知秦州、辖秦凤;范仲淹知庆州、辖环庆;王尚知渭州、辖泾原;庞籍知延州、辖鄜延:各兼经略安抚招讨使。四人捍御有方,李元昊才知难而退,稍稍敛迹了。后来李元昊屡次兴兵,都不得逞,复想停战通好。庆历三年正月,李元昊遂上书请和。仁宗亦因西鄙战争日久,亦想要罢兵休息,遂允许李元昊的请求。起先李元昊还倔强不肯称臣,嗣经多次信使往返,才议定西夏称臣,宋朝按年赐给绢十万匹,茶三万斤,载立誓约,子孙书渝。仁宗乃遣员外郎张子奭为使者,册封李元昊为夏国王,赐他银二万两,绢二万匹,茶三万斤,许自 置官属。
  自此西夏总算臣服了。不觉又到八年闰正月十五,仁宗想要再行张灯作乐;曹后力谏不可,仁宗方罢。过了两日,时已夜半,仁宗与曹后刚寝,忽听禁中哗变起来。这正是:方喜承平求宴乐,忽惊祸变起萧墙。
  要知禁中闹出什么变端,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定变乱中宵闹宫禁运奇谋元夜入昆仑

  曹后奏语仁宗:“不好!定必有匪人侵入禁中了!”连忙披衣起来。仁宗不敢怠慢,亦即随着起来。只听殿外檐瓦溜坠声,什物倒碎声,撬门撞户声,捧帘揭幕声,呼噪声,蹴踏声,杂然纷起,自远而近。仁宗惊慌道:“嗄!哪里来这许多声音?
  待朕出去看来。“趋步就往外走。曹后疾前挽住,奏道:”外面似这等哗乱,陛下岂可轻出?“仁宗乃止。曹后又奏道:”陛下火速传旨,召侍卫都知王守忠,万急领兵入宫,护驾平乱,要紧要紧!“仁宗即传旨,命内监飞往宣召王守忠。曹后遂顾命宫人道:”快去把宿卫的一起传来,听我吩咐。“宫人急去传唤。不一会,宿卫的内监宫人,都已齐集。曹后命排作两班,分立左右。分排已定,曹后拿着剪儿,把众人的头发,各个剪去一绺,晓谕道:”尔等今日,务要各个奋勇,向前御贼,不可退后,明日贼平之后,决不亏负尔等,凭着剪发的记号,重重加赏。“即命左一排道:”尔等去紧守殿门,不奉谕旨,不许开启!“复命右一排道:”尔等去拿水桶、水壶、面盆等物,汲水等在殿门下听用!“把手向左右一挥道:”速去!速去!
  “众人领命,分班去了。曹后便请仁宗道:”臣妾伴着陛下,前去督率着他们。“仁宗遂与曹后同至殿门,又听”乒乓!“
  “丁当!”一阵刀剑声,发于殿下。接着“啊呀!”“哎哟!
  “一阵惨号声,直彻寝所。仁宗不由得满身发抖,众人也觉各个心慌,惟曹后似没事的人一般,神情泰然。随即贼已逼近,攻打殿门,十分凶猛。曹后即立身于众人中间,督令尽力守御。
  众人见曹后如此,谁还敢爱惜一死,都一条心向前拒守着。贼徒攻打许久,只攻打不开,忽听有贼呼喊道:“不要这等攻打了,放火焚烧吧!”就这一声里,贼徒便举炬焚烧帘栊。曹后一见,大声道:“贼用火攻了,快用水抵御!”众人领命,便一齐用水浇火。你一盆,我一桶,像连珠箭发般地泼去,顷刻间把火扑灭。齐巧王守忠已领兵驰到,一拥而前,把贼徒全数擒住。当下王守忠即在门外叩请圣安,奏报贼平。曹后在门内呼问道:“贼首是哪一个?总共有多少人?”王守忠奏答道:“贼首是卫士颜秀,总共有数十余人。”曹后乃传旨谕道:“所有擒住的贼徒,一并押交刑部,立即正法!此事务要秉正办理,毋得藉端株连!”王守忠“诺诺”连声,押着一干贼徒去了。曹后便对诸内监宫人道:“尔等还得辛苦一番,把殿门开了,内外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再去歇息,明日圣上厚赏尔等。
  “众人听了这样温暖的好话儿,大家忘了辛苦,忙着去收拾停当了。仁宗瞧着大悦道:”不经这番变乱,朕哪得知道卿有这等大才呢?朕于此事,见得卿有四难:临变不惊,一难;处变有方,二难;发付明决,三难;收拾敏捷,四难。卿倘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才!“曹后谦对道:”这哪里是臣妾有才能呢?
  全是陛下的洪福啊!“仁宗听了,越加喜动龙颜,极奖道:”卿有功不居,真所谓谦尊而光的了!“正说着,忽觉香风扑鼻,便听得娇滴滴一声道:”万岁、娘娘受惊了!“仁宗与曹后忙往外瞧时,乃是张美人袅袅娜娜走了进来。仁宗见是张美人,笑呼道:”卿护驾来么?“张美人跪下回奏道:”臣妾护驾来迟,死罪!死罪!“仁宗揽起张美人,令坐于右侧道:”卿还是有功的,有什么罪呢?“原来这张美人巧慧多智,素来善于逢迎,在后宫是头一个擅宠的。她在仁宗跟前,比较谁都有面子,不要说是三宫六院的众嫔妃,就是先前的郭后,而今的曹后,倘要逊她三分。在仁宗的本意,原是要立她为皇后的,当初因为庄献明萧太后不肯,后来因为她自知德薄辞谢,所以还处在美人之列。然而在名位上虽是卑小不足道,在实际上却又尊贵无可加,故尔她来请安,仁宗竟这等优礼她。闲话少说。
  张美人来了不多歇,接连就有周美人、苗才人、冯都君等一群嫔妃,先后到来请安参驾。众人见帝后无恙,乱事已经平息,大家慰了几句套话,乃次第退出。然后仁宗与曹后相偕重入睡乡,圆其好梦。
  次日,仁宗优赏昨宵护驾人已毕,即降诏谴斥皇城使及卫官等。副都知杨怀敏,坐嫌疑罪。参知政事丁度以为宿卫生变,事关社稷,请交外台严究。枢密使夏竦,因与杨怀敏结连,想曲庇他的罪愆,便奏称这事关系宫禁,不必声张,只由御使与宦官,会同在禁中鞫讯明白就算了,两个竟在仁宗驾前争执起来。仁宗道:“这有什么争执呢?内外不是一样秉公判断的吗?”丁度不好再争,只得回奏道:“诚如圣旨。”仁宗遂命御使与宦官,会同在禁中审问。夏竦早替杨怀敏安排妥当,审问的时候,一点也得不着逆证,只把杨怀敏降了官,仍充内使,这案就算结了。夏竦既庇护了杨怀敏,便再进一步去讨好张美人,以图巴结宫闱。遂奏请仁宗,谓张美人有扈跸的功劳,应进荣封。仁宗得奏大喜,即册立张美人为贵妃。夏竦心下自忖道:“这个本章一奏上去,就准行了,可见圣上着实偏爱张贵妃,何不即借这回事件,把曹后挤倒,扶植张贵妃正位,那么内援岂不更大了吗?”乃授意知谏院王贽,教他如此奏闻。王贽又是一向做着夏竦的走狗,夏竦而今给他屎吃,他还肯不奉命唯谨吗?于是王贽便连夜修个本章,说是这次宿卫的变乱,起于皇后阁前,难保不别有情弊,应请圣上彻底根究,以清乱萌。把它说得入情入理,极险极恶,以求耸动仁宗视听,摇动中宫。这本章奏上了去,仁宗回环阅了数遍,果然被它把几个心眼儿蒙塞了,竟致疑曹后,像是她真的结连宿卫谋为不轨的。
  仁宗越想越疑,即召御使何剡入朝,命他参详这件事情。何剡奏答道:“这是匪人妄生奸谋,诱惑圣聪的,陛下不可不察!
  皇后仁智,素来昭著内外。前日事变,皇后又亲自守阁御贼,哪里还会与贼同谋呢?陛下于此事,原属亲临亲见,还有什么可疑的呢?“仁宗听了,当下大悟,便把这事搁置不问了。惟对于张贵妃,益加宠爱,她的姻戚,莫不显贵一时。仁宗还觉得恩意微薄了,怕不足以博张贵妃的欢心,又骤擢她的伯父张尧佐,任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是时又改元做皇祐,已是二年十一月了;殿中侍御使唐介,与知谏院包拯、吴奎等力争不可。仁宗从谏,罢张尧佐景灵、宣徽二使,并降诏自后外戚毋得任二府。
  三年十月,复拜张尧佐宣徽使,知河阳,唐介对同官说道:“这是圣上要给他宣徽使做,不过藉河阳为名罢了。我辈身居言路,不可不谏。”同官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唐介遂独自上章抗奏,极言外戚不可预政。仁宗知道唐介忠耿,无法拒谏,只得将他召入,面谕道:“卿毋得苛责朕躬,须知除拟本出自中书,非尽由朕意咧。”这时是文彦博任首相,唐介遂奏劾文彦博进献蜀锦,交通宫掖,取得执政,请罢斥他改用富弼。仁宗竟大怒,把唐介的奏章掷下不阅,且说道:“再多渎,朕将你谪窜到远州去!”唐介竟不少怯,拾起奏章,当驾诵读一遍,读毕,复奏道:“臣所以切谏陛下,乃是激于忠愤,就是下臣于鼎镬,臣亦不敢逃避,何惮乎远谪呢?”仁宗见他仍然要谏,召谕执政道:“唐介身为谏官,论事是他的本职,却妄说文彦博是由嫔妃致宰相,这是什么话呢?至若进用冢司,更不是他的职权所得干预,他竟引荐富弼,不是越权了吗?”当时文彦博正立在仁宗面前,唐介便责文彦博道:“文彦博!你应该自省!要有此事,不可隐瞒!”文彦博向仁宗拜谢道:“臣实不称职,愿即退避,让给贤能。”仁宗愈怒,叱命唐介下殿。唐介还力争不已。修起居注蔡襄,趋救唐介,奏请道:“唐介实是狂直,但纳谏容言,乃是人主的美德,愿乞宽贷唐介。”仁宗怒仍不解,贬唐介为春州别驾。中丞王举正入奏道:“唐介纵然得罪陛下,还求陛下从轻发落,何至要这等重罚呢?”仁宗亦悟唐介为直臣,乃改徙英州;又虑唐介或不幸道死,不免要担个杀直臣的恶名,乃遣中使护送唐介启行。因此,唐介的直声,通国都知道了。未几,仁宗访知张贵妃父张尧封曾做过文彦博父文洎门中客;张贵妃在未入选时,又拜认文彦博作伯父;张贵妃入宫专宠后,文彦博在知益州时,曾将蜀中有名的灯笼锦,献入宫中,甚得张贵妃欢心。前唐介奏劾文彦博,确系事实,并非妄言。仁宗自悔道:“如此,朕前日竟冤屈唐介了。”遂罢文彦博相位,出知许州。张贵妃欲救不能,徒唤奈何而已。
  文彦博罢相后,枢密使夏竦亦死,仁宗乃用庞籍同平章事,高若讷枢密使,梁适参知政事,狄青枢密副使。狄青起家戍卒,因有军功,遂为显宦。先是经略判官尹洙与狄青谈兵,尹洙不胜佩服,因荐举于韩琦士范仲淹。及见面,狄青侈论战阵事,极有见地,韩琦、范仲淹大喜道:“狄青是良将材啦!只不可不使他明晓诗书,通达古今,以成全材。”乃授狄青《左氏春秋》,说道:“作将帅要是不能晓畅古今,纵有谋勇,只好算是匹夫之勇,不足称道的。”狄青自此,便折节读书,遂悉通秦、汉以来的将帅兵法,谋略益高,积功擢为马军副都指挥使。
  仁宗召见,见他面涅还存丰,因命他敷药把它去掉,不要留在面上不雅观。狄青奏答道:“陛下拔抉下臣,是为着臣少有功劳,并不是为着臣的门第足取哪;臣所以有今日,正是由于这面涅才到得哩!臣要留着它去劝勉军中士卒,陛下命臣除掉,臣不敢奉诏。”仁宗听了,益加爱重狄青。至是,乃从知延州,诏拜枢密副使。这时是四年六月。适有侬智高寇忧岭南,仁宗命将往讨,反而无功,殊以为忧。狄青即进奏道:臣起身行伍,不去打仗,便无以报国家。臣愿求番落数百骑,禁兵千人,前去讨平岭南,把侬智高擒进京来,献与陛下。“仁宗道:”卿愿前去,朕无忧了!“即命狄青为宣抚使,提举广南经制盗贼事。谏官韩降,奏陈狄青系武人,不宜专任征伐事。仁宗不由狐疑起来,召问庞籍意见如何。庞籍答奏道:”狄青此去,臣保他平定乱贼回来陛下可勿疑虑!行军的事,正是要号令专一,才可奏功。所以陛下如果要用狄青,就该使他专任,如果不愿他专任,那不中勿遣他去。“仁宗意志才安定了,且降诏岭南诸军,皆受狄青节制,俾得专一事权。狄青领旨,即领军驰往岭南而去。这侬智高系广源州蛮首领,当唐朝末年,交趾强盛,广源州亦隶属交趾。知傥犹州侬全福被交人杀了,他的妻子改嫁商人而生智高,冒姓侬氏。侬智高长大了耻有二父,遂把商人杀死,与母占据傥犹州,建国号做大历。交人起大兵攻破傥犹州,生擒侬智高母子,因见他状貌雄伟,把他赦宥,且命他知广源州。侬智高越恨交人,招纳流亡,复袭据安德州,又建国号作南天国,建元作景瑞,因屡请归附宋朝,不狄允许,侬智高激而成怒,遂与广州进士黄师宓谋据广南,以抗朝廷。遂率众五千,焚巢东下,攻陷邕州。侬智高既据邕州,改国号做大南国,改元做启历,自称仁惠皇帝。麾众四出,连破横、贵、藤、梧、康、端、龚、封、八州,遂进围广州。仁宗诏陈曙、杨畋等往讨,无功。复命余靖为广西安抚使,孙沔为广南安抚使,先后往讨,仍不获平。
  狄青既奉旨启行,即传檄前敌将士,不许妄动,静侯命令出击。陈曙不遵号令,乘狄青未到,竟出兵攻击,为侬智高所乘,大败于昆仑岭。十二月狄青至宾州,会合余靖、孙沔诸军,询问最近军事状况。孙沔、余靖等一一说了。狄青听到陈曙违令击敌致败一节道:“号令不行,哪得不败呢?”即命击鼓升帐,召诸将士训话。一时,诸将士齐集。狄青命陈曙与殿直袁直,并将校等三十二人,立于一处,霁色问道:“日前往击昆仑岭,怎样败的?可将详情告诉我。”陈曙等不能隐瞒,只得一一直说出来。狄青所毕,大怒道:“我奉旨出京的时候,便传檄各路不许妄动,静候命令出击,尔等怎么违背我的号令,擅自进兵,致遭败衄,损失国家威武,败坏军队纪律,该当何罪?”遂喝命卫士:“把陈曙等拿出辕门斩了!”卫士答应一声,把陈曙等三十二人,一齐绑出辕门,立时斩讫,献首帐下。
  孔沔与余靖相顾失色,诸将都吓得不敢仰视。自是三军畏服,没有再敢违令的。这时已到五年岁首,狄青复传命,休息十日,过了新年再进兵。众将奉令,大家莫名其妙。侬智高所遣的谍者听了这个命令,遂回报依智高,说宋军尚须待十日方前进。
  依智高便不设备。不料到了明日,狄青忽下令动员,自领前军,孙沔领次军,余靖为后军,兼程并进,是夜便抵昆仑关下。次日黎明,狄青建起大将旗鼓,诸将一齐环立帐前候令。久而久之,不见狄青升帐,诸将好生疑虑。正盼望间,忽中军传令道:“元帅已经进关了,召诸位将军即行前进,到关外会食。”诸将听了,惊异道:“元帅什么时候进关的呢?”慌忙领兵入关。
  这正是:大将奇谋能破贼,雄关乍下一军惊。
  要知狄青什么时候进关,果能讨平侬智高与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定变乱中宵闹宫禁运奇谋元夜入昆仑

  曹后奏语仁宗:“不好!定必有匪人侵入禁中了!”连忙披衣起来。仁宗不敢怠慢,亦即随着起来。只听殿外檐瓦溜坠声,什物倒碎声,撬门撞户声,捧帘揭幕声,呼噪声,蹴踏声,杂然纷起,自远而近。仁宗惊慌道:“嗄!哪里来这许多声音?
  待朕出去看来。“趋步就往外走。曹后疾前挽住,奏道:”外面似这等哗乱,陛下岂可轻出?“仁宗乃止。曹后又奏道:”陛下火速传旨,召侍卫都知王守忠,万急领兵入宫,护驾平乱,要紧要紧!“仁宗即传旨,命内监飞往宣召王守忠。曹后遂顾命宫人道:”快去把宿卫的一起传来,听我吩咐。“宫人急去传唤。不一会,宿卫的内监宫人,都已齐集。曹后命排作两班,分立左右。分排已定,曹后拿着剪儿,把众人的头发,各个剪去一绺,晓谕道:”尔等今日,务要各个奋勇,向前御贼,不可退后,明日贼平之后,决不亏负尔等,凭着剪发的记号,重重加赏。“即命左一排道:”尔等去紧守殿门,不奉谕旨,不许开启!“复命右一排道:”尔等去拿水桶、水壶、面盆等物,汲水等在殿门下听用!“把手向左右一挥道:”速去!速去!
  “众人领命,分班去了。曹后便请仁宗道:”臣妾伴着陛下,前去督率着他们。“仁宗遂与曹后同至殿门,又听”乒乓!“
  “丁当!”一阵刀剑声,发于殿下。接着“啊呀!”“哎哟!
  “一阵惨号声,直彻寝所。仁宗不由得满身发抖,众人也觉各个心慌,惟曹后似没事的人一般,神情泰然。随即贼已逼近,攻打殿门,十分凶猛。曹后即立身于众人中间,督令尽力守御。
  众人见曹后如此,谁还敢爱惜一死,都一条心向前拒守着。贼徒攻打许久,只攻打不开,忽听有贼呼喊道:“不要这等攻打了,放火焚烧吧!”就这一声里,贼徒便举炬焚烧帘栊。曹后一见,大声道:“贼用火攻了,快用水抵御!”众人领命,便一齐用水浇火。你一盆,我一桶,像连珠箭发般地泼去,顷刻间把火扑灭。齐巧王守忠已领兵驰到,一拥而前,把贼徒全数擒住。当下王守忠即在门外叩请圣安,奏报贼平。曹后在门内呼问道:“贼首是哪一个?总共有多少人?”王守忠奏答道:“贼首是卫士颜秀,总共有数十余人。”曹后乃传旨谕道:“所有擒住的贼徒,一并押交刑部,立即正法!此事务要秉正办理,毋得藉端株连!”王守忠“诺诺”连声,押着一干贼徒去了。曹后便对诸内监宫人道:“尔等还得辛苦一番,把殿门开了,内外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再去歇息,明日圣上厚赏尔等。
  “众人听了这样温暖的好话儿,大家忘了辛苦,忙着去收拾停当了。仁宗瞧着大悦道:”不经这番变乱,朕哪得知道卿有这等大才呢?朕于此事,见得卿有四难:临变不惊,一难;处变有方,二难;发付明决,三难;收拾敏捷,四难。卿倘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才!“曹后谦对道:”这哪里是臣妾有才能呢?
  全是陛下的洪福啊!“仁宗听了,越加喜动龙颜,极奖道:”卿有功不居,真所谓谦尊而光的了!“正说着,忽觉香风扑鼻,便听得娇滴滴一声道:”万岁、娘娘受惊了!“仁宗与曹后忙往外瞧时,乃是张美人袅袅娜娜走了进来。仁宗见是张美人,笑呼道:”卿护驾来么?“张美人跪下回奏道:”臣妾护驾来迟,死罪!死罪!“仁宗揽起张美人,令坐于右侧道:”卿还是有功的,有什么罪呢?“原来这张美人巧慧多智,素来善于逢迎,在后宫是头一个擅宠的。她在仁宗跟前,比较谁都有面子,不要说是三宫六院的众嫔妃,就是先前的郭后,而今的曹后,倘要逊她三分。在仁宗的本意,原是要立她为皇后的,当初因为庄献明萧太后不肯,后来因为她自知德薄辞谢,所以还处在美人之列。然而在名位上虽是卑小不足道,在实际上却又尊贵无可加,故尔她来请安,仁宗竟这等优礼她。闲话少说。
  张美人来了不多歇,接连就有周美人、苗才人、冯都君等一群嫔妃,先后到来请安参驾。众人见帝后无恙,乱事已经平息,大家慰了几句套话,乃次第退出。然后仁宗与曹后相偕重入睡乡,圆其好梦。
  次日,仁宗优赏昨宵护驾人已毕,即降诏谴斥皇城使及卫官等。副都知杨怀敏,坐嫌疑罪。参知政事丁度以为宿卫生变,事关社稷,请交外台严究。枢密使夏竦,因与杨怀敏结连,想曲庇他的罪愆,便奏称这事关系宫禁,不必声张,只由御使与宦官,会同在禁中鞫讯明白就算了,两个竟在仁宗驾前争执起来。仁宗道:“这有什么争执呢?内外不是一样秉公判断的吗?”丁度不好再争,只得回奏道:“诚如圣旨。”仁宗遂命御使与宦官,会同在禁中审问。夏竦早替杨怀敏安排妥当,审问的时候,一点也得不着逆证,只把杨怀敏降了官,仍充内使,这案就算结了。夏竦既庇护了杨怀敏,便再进一步去讨好张美人,以图巴结宫闱。遂奏请仁宗,谓张美人有扈跸的功劳,应进荣封。仁宗得奏大喜,即册立张美人为贵妃。夏竦心下自忖道:“这个本章一奏上去,就准行了,可见圣上着实偏爱张贵妃,何不即借这回事件,把曹后挤倒,扶植张贵妃正位,那么内援岂不更大了吗?”乃授意知谏院王贽,教他如此奏闻。王贽又是一向做着夏竦的走狗,夏竦而今给他屎吃,他还肯不奉命唯谨吗?于是王贽便连夜修个本章,说是这次宿卫的变乱,起于皇后阁前,难保不别有情弊,应请圣上彻底根究,以清乱萌。把它说得入情入理,极险极恶,以求耸动仁宗视听,摇动中宫。这本章奏上了去,仁宗回环阅了数遍,果然被它把几个心眼儿蒙塞了,竟致疑曹后,像是她真的结连宿卫谋为不轨的。
  仁宗越想越疑,即召御使何剡入朝,命他参详这件事情。何剡奏答道:“这是匪人妄生奸谋,诱惑圣聪的,陛下不可不察!
  皇后仁智,素来昭著内外。前日事变,皇后又亲自守阁御贼,哪里还会与贼同谋呢?陛下于此事,原属亲临亲见,还有什么可疑的呢?“仁宗听了,当下大悟,便把这事搁置不问了。惟对于张贵妃,益加宠爱,她的姻戚,莫不显贵一时。仁宗还觉得恩意微薄了,怕不足以博张贵妃的欢心,又骤擢她的伯父张尧佐,任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是时又改元做皇祐,已是二年十一月了;殿中侍御使唐介,与知谏院包拯、吴奎等力争不可。仁宗从谏,罢张尧佐景灵、宣徽二使,并降诏自后外戚毋得任二府。
  三年十月,复拜张尧佐宣徽使,知河阳,唐介对同官说道:“这是圣上要给他宣徽使做,不过藉河阳为名罢了。我辈身居言路,不可不谏。”同官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唐介遂独自上章抗奏,极言外戚不可预政。仁宗知道唐介忠耿,无法拒谏,只得将他召入,面谕道:“卿毋得苛责朕躬,须知除拟本出自中书,非尽由朕意咧。”这时是文彦博任首相,唐介遂奏劾文彦博进献蜀锦,交通宫掖,取得执政,请罢斥他改用富弼。仁宗竟大怒,把唐介的奏章掷下不阅,且说道:“再多渎,朕将你谪窜到远州去!”唐介竟不少怯,拾起奏章,当驾诵读一遍,读毕,复奏道:“臣所以切谏陛下,乃是激于忠愤,就是下臣于鼎镬,臣亦不敢逃避,何惮乎远谪呢?”仁宗见他仍然要谏,召谕执政道:“唐介身为谏官,论事是他的本职,却妄说文彦博是由嫔妃致宰相,这是什么话呢?至若进用冢司,更不是他的职权所得干预,他竟引荐富弼,不是越权了吗?”当时文彦博正立在仁宗面前,唐介便责文彦博道:“文彦博!你应该自省!要有此事,不可隐瞒!”文彦博向仁宗拜谢道:“臣实不称职,愿即退避,让给贤能。”仁宗愈怒,叱命唐介下殿。唐介还力争不已。修起居注蔡襄,趋救唐介,奏请道:“唐介实是狂直,但纳谏容言,乃是人主的美德,愿乞宽贷唐介。”仁宗怒仍不解,贬唐介为春州别驾。中丞王举正入奏道:“唐介纵然得罪陛下,还求陛下从轻发落,何至要这等重罚呢?”仁宗亦悟唐介为直臣,乃改徙英州;又虑唐介或不幸道死,不免要担个杀直臣的恶名,乃遣中使护送唐介启行。因此,唐介的直声,通国都知道了。未几,仁宗访知张贵妃父张尧封曾做过文彦博父文洎门中客;张贵妃在未入选时,又拜认文彦博作伯父;张贵妃入宫专宠后,文彦博在知益州时,曾将蜀中有名的灯笼锦,献入宫中,甚得张贵妃欢心。前唐介奏劾文彦博,确系事实,并非妄言。仁宗自悔道:“如此,朕前日竟冤屈唐介了。”遂罢文彦博相位,出知许州。张贵妃欲救不能,徒唤奈何而已。
  文彦博罢相后,枢密使夏竦亦死,仁宗乃用庞籍同平章事,高若讷枢密使,梁适参知政事,狄青枢密副使。狄青起家戍卒,因有军功,遂为显宦。先是经略判官尹洙与狄青谈兵,尹洙不胜佩服,因荐举于韩琦士范仲淹。及见面,狄青侈论战阵事,极有见地,韩琦、范仲淹大喜道:“狄青是良将材啦!只不可不使他明晓诗书,通达古今,以成全材。”乃授狄青《左氏春秋》,说道:“作将帅要是不能晓畅古今,纵有谋勇,只好算是匹夫之勇,不足称道的。”狄青自此,便折节读书,遂悉通秦、汉以来的将帅兵法,谋略益高,积功擢为马军副都指挥使。
  仁宗召见,见他面涅还存丰,因命他敷药把它去掉,不要留在面上不雅观。狄青奏答道:“陛下拔抉下臣,是为着臣少有功劳,并不是为着臣的门第足取哪;臣所以有今日,正是由于这面涅才到得哩!臣要留着它去劝勉军中士卒,陛下命臣除掉,臣不敢奉诏。”仁宗听了,益加爱重狄青。至是,乃从知延州,诏拜枢密副使。这时是四年六月。适有侬智高寇忧岭南,仁宗命将往讨,反而无功,殊以为忧。狄青即进奏道:臣起身行伍,不去打仗,便无以报国家。臣愿求番落数百骑,禁兵千人,前去讨平岭南,把侬智高擒进京来,献与陛下。“仁宗道:”卿愿前去,朕无忧了!“即命狄青为宣抚使,提举广南经制盗贼事。谏官韩降,奏陈狄青系武人,不宜专任征伐事。仁宗不由狐疑起来,召问庞籍意见如何。庞籍答奏道:”狄青此去,臣保他平定乱贼回来陛下可勿疑虑!行军的事,正是要号令专一,才可奏功。所以陛下如果要用狄青,就该使他专任,如果不愿他专任,那不中勿遣他去。“仁宗意志才安定了,且降诏岭南诸军,皆受狄青节制,俾得专一事权。狄青领旨,即领军驰往岭南而去。这侬智高系广源州蛮首领,当唐朝末年,交趾强盛,广源州亦隶属交趾。知傥犹州侬全福被交人杀了,他的妻子改嫁商人而生智高,冒姓侬氏。侬智高长大了耻有二父,遂把商人杀死,与母占据傥犹州,建国号做大历。交人起大兵攻破傥犹州,生擒侬智高母子,因见他状貌雄伟,把他赦宥,且命他知广源州。侬智高越恨交人,招纳流亡,复袭据安德州,又建国号作南天国,建元作景瑞,因屡请归附宋朝,不狄允许,侬智高激而成怒,遂与广州进士黄师宓谋据广南,以抗朝廷。遂率众五千,焚巢东下,攻陷邕州。侬智高既据邕州,改国号做大南国,改元做启历,自称仁惠皇帝。麾众四出,连破横、贵、藤、梧、康、端、龚、封、八州,遂进围广州。仁宗诏陈曙、杨畋等往讨,无功。复命余靖为广西安抚使,孙沔为广南安抚使,先后往讨,仍不获平。
  狄青既奉旨启行,即传檄前敌将士,不许妄动,静侯命令出击。陈曙不遵号令,乘狄青未到,竟出兵攻击,为侬智高所乘,大败于昆仑岭。十二月狄青至宾州,会合余靖、孙沔诸军,询问最近军事状况。孙沔、余靖等一一说了。狄青听到陈曙违令击敌致败一节道:“号令不行,哪得不败呢?”即命击鼓升帐,召诸将士训话。一时,诸将士齐集。狄青命陈曙与殿直袁直,并将校等三十二人,立于一处,霁色问道:“日前往击昆仑岭,怎样败的?可将详情告诉我。”陈曙等不能隐瞒,只得一一直说出来。狄青所毕,大怒道:“我奉旨出京的时候,便传檄各路不许妄动,静候命令出击,尔等怎么违背我的号令,擅自进兵,致遭败衄,损失国家威武,败坏军队纪律,该当何罪?”遂喝命卫士:“把陈曙等拿出辕门斩了!”卫士答应一声,把陈曙等三十二人,一齐绑出辕门,立时斩讫,献首帐下。
  孔沔与余靖相顾失色,诸将都吓得不敢仰视。自是三军畏服,没有再敢违令的。这时已到五年岁首,狄青复传命,休息十日,过了新年再进兵。众将奉令,大家莫名其妙。侬智高所遣的谍者听了这个命令,遂回报依智高,说宋军尚须待十日方前进。
  依智高便不设备。不料到了明日,狄青忽下令动员,自领前军,孙沔领次军,余靖为后军,兼程并进,是夜便抵昆仑关下。次日黎明,狄青建起大将旗鼓,诸将一齐环立帐前候令。久而久之,不见狄青升帐,诸将好生疑虑。正盼望间,忽中军传令道:“元帅已经进关了,召诸位将军即行前进,到关外会食。”诸将听了,惊异道:“元帅什么时候进关的呢?”慌忙领兵入关。
  这正是:大将奇谋能破贼,雄关乍下一军惊。
  要知狄青什么时候进关,果能讨平侬智高与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定大计劝立储君陈孝道斡旋国母

  轰!轰!轰!炮声震天价响。诸将督兵赶进了昆仑关,便见狄青头顶银盔,身披金铠,跨着青骢马,手执白旗,指挥数百万番落骑兵,在昆仑岭下归仁铺地方,与依智高贼众鏖战。
  那时侬智高因听得警报,狄青领军偷度了昆仑关,直逼归仁铺,晓得狄青用兵不比等闲之辈,便倾寨而出,想凭众势,挠败狄青。狄青见贼兵数众势锐,命先锋孙节抵当头阵。孙节鼓勇直前,贼兵枪矢齐发。战不多时,孙节正想放马冲躧贼阵,忽侬智高一声令下,五百硬弩,骤雨急风般向孙节一人射来,遂将孙节射死马下。狄青一见,大声疾呼道:“杀上前去!擒贼破敌,就在此时了!”指挥番落骑兵,分为左右两翼,夹击贼众,忽纵忽横,忽开忽合,杀得个依智高东西不能相顾。侬智高瞧着不是狄青敌手,刚想退逃时,诸将并孙沔、余靖等军已到了。
  狄青即下总攻击令道:“三军一齐杀上去者!”三军同应一声:“得令!”全队儿猛扑过去。侬智高惊呼一声:“不好了!”
  拨回马争先遁走。众贼兵见首领已逃,随着纷纷崩溃。狄青催军追逐,直赶到五十里方住。这一仗,狄青军大胜,斩首八千级,贼军师黄师宓,贼将依建中,及贼官属等,死有五百十七人,生擒贼弁五百余人。依智高贼回邕州,心慌胆落,携带亲信,纵火烧城,夤夜由合江口逃往大理去了。狄青乘胜进至邕州,见满城烟雾迷漫,火焰冲天,忙传令道:“依贼已经逃走了,疾速入城救火者!”于是诸军一齐入城,将火救灭,并搜得侬智高遗弃的金帛巨万数,招复老壮七千二百余人。狄青乃出示晓谕百姓,各归所业,勿得乱后散逸,去作流民,以前被胁从贼的,一概赦宥罔治。百姓听见,大家欢跃,各个安居乐业不提。广南悉平。狄青据实奏报仁宗,仁宗大悦,诏命余靖经制广西,追捕侬智高,召狄青、孙沔还朝。两年以后,余靖遣都监萧注往特磨道,捕获依智高母阿依,弟侬智光,子侬继宗、侬继封,解入京中,一同伏法。侬智高却已窜死于大理,余靖亦遣人去取他的头颅,回献朝廷。侬智高的乱孽,至此彻底扫灭尽了。五年,狄青、孙沔还抵京阙。仁宗慰劳一番,授狄青为枢密使,余靖为枢密副使,奖赏他平复广南的功劳。狄青在枢密院四年,政声卓著,又出判陈州一年,病死任所,追赠中书令,谥做武襄。有子数人,并为阁门使,都能够克承父志,无用细表。
  明年,仁宗又改元做至和。满朝在醉梦里过日子的臣子,当着这样的好机会,谁也不肯错过,连日举行庆祝,把个新年有兴的闹闹热热,好不有趣!有的多认识几个字,多读了几卷书的更搜尽枯肠,翻倒陈箧,寻出几个尧天舜日的典儿,杂凑成些太平诗歌,进献仁宗。仁宗得了,喜得极口称赞,满心欢悦,赐酒赐宴,闹个不亦乐乎。偏是阎罗王不谕帝心,把个张贵妃从阳世上请到阴间里去,不放她回来,给仁宗一个大不开心。这日正在闹元宵,禁城内外,灯笼火把,照耀得明亮亮的,真是地上掉根绣花针儿也瞧得见。兼之又是唢呐喇叭,弦索笙箫,大吹大擂,细吹细擂,一阵阵奏着乐。仁宗与张贵妃在后宫,谈酒欢宴,预备宴毕,一同观灯。张贵妃笑容可掬,端酒近唇,欲饮未饮的当儿,忽“呵呀”一声,“丁当”,杯儿掉在菜盆里,身儿往后便倒。左右宫女,连忙上前扶住。仁宗亦即离座,走过来抚视。但见张贵妃双眸紧闭,脸色变黑,嘴里流出白沫,却又半声不哼了。仁宗命扶到留香殿躺下,传太医诊视。太医还未传到,张贵妃早已把双手一撒,魂返瑶阙去了。
  仁宗顿足捶胸,抚着张贵妃尸体,哭个不住。曹后听得,赶着跑到留香殿来,陪着哭了一会,便用大义将仁宗劝住。仁宗被曹后劝止了哭声,遂传诏追册张贵妃为皇后,赐谥做温成,停枢皇仪殿治丧。仁宗自己辍朝七日,禁止京城里一个月不得举乐。知制诰王洙见得仁宗对温成皇后丧事这等重视,想借此在仁宗前献殷勤,以谋加官进爵。乃与内使石全斌,极力附会,怂恿仁宗令宰相护丧,孙沔读册。仁宗正要郑重其事,得王洙、石全斌建议,即传谕命宰相护丧,孙沔读册。这时庞籍已经罢去,继任首相陈执中,他是个只要作高官,保厚禄,不讲什么气节不气节,合礼不合礼的人。得到谕旨,奉命唯谨,不敢道半个不字。独孙沔不胜其忿,入朝对仁宗抗奏道:“陛下命臣孙沔读册,臣自然是不敢不遵,但臣现在职任枢密副使,不是读册的官,照礼不能读册的。臣实在身处两难,臣要是不读册,违了圣旨;读得册来,又越了职权。乞陛下将臣罢免,臣才可告无罪。”仁宗不答,孙沔亦即退出。翌日,仁宗遂降诏,罢孙沔枢密副使,徙知杭州。孙沔奉诏,大喜道:“好也!脱离是非圈套了!”即日出都赴杭州而去。仁宗乃又降诏,命参知政事刘沆为温成皇后园陵监护使。乱了数月,安葬已毕。仁宗叙论治丧功臣,擢刘沆同平章事,加王洙翰林学士,其余升赏有差。众人忙碌一场,总算如愿加官进爵了。仁宗更旌赏温成皇后亲族,加赠她父亲张尧封为郡王,伯父张尧佐为太师。因这回事,士论多非责陈执中。后来知谏院范镇,殿中侍御史赵抃,俱交章奏劾他,谓他非宰相才,只是个尸位素餐的。仁宗向来用人无定见,阅了范镇奏章,也就不满意陈执中了,即行罢免了他的相位。这时忠正老臣,如范仲淹已在皇祐四年死了,追赠兵部尚书,赐谥作文正。惟富弼、文彦博二人尚健在:一在并州任所,一在许州任所。仁宗想召用二人入相,却迟疑不决可否,乃召枢密直学士王素入朝,垂问道:“卿系相门后裔,且与朕为世旧,朕有所谘询,当能替朕善筹熟计的。”王素奏答道:“陛下有什么疑事,垂询微臣,敢不尽言吗?”仁宗道:“朕而今想要择一贤相,不晓得哪个可当此任,愿卿举告。”
  王素奏对道:“陛下明察,但教宦官宫妾不知姓名的,便可充任。”任宗道:“依卿所奏,那么只有富弼了。”王素顿首贺道:“陛下果然得人了!”仁宗又问道:“文彦博怎么样呢?
  “王素答奏道:”文彦博亦是个宰相才。“仁宗的意思遂决,越日即诏召二人还朝,并授同平章事。
  越年,又改元做嘉祐.这时朝里朝外,没什么大变故发生,正是遇着太平岁月。不料仁宗忽生一场大病,数日不能视朝,众臣忧惧,文彦博遂乘间请立储君。仁宗怕他麻烦,含糊应允。
  仁宗病愈,便把这事搁置不提了。范镇奋然道:“天下事尚有大过此事的吗?”遂上疏力请建储。仁宗泣谕道:“卿所奏请的很是,朕知道卿的忠心,但是朕总想亲生一子,所以建储一事,当再等二三年,卿不必急急请求的。”范镇仍奏请不已,前后章疏十九上,待命百多天,须发都急白了。仁宗觉得他可怜,晓得他志坚,乃罢他知谏院,改纠察在京刑狱。于是许州通判司马光,翰林学士欧阳修,殿中侍御史包拯、吕景初、赵抃,知制诰吴奎、刘敞,宰辅富弼、文彦博、王尧臣等,又相继奏请。仁宗皆不听,且因包拯请求最力,把他移调外任,出知开封府。不觉忽又三年夏末了,文彦博因老病辞职,富弼丁母忧守制在家,刘沆与枢密使王德用亦罢去,乃进韩琦同平章事,宋庠、田况枢密使,张升为副。韩琦见仁宗对建储事,只是依违不决,乃亦进奏道:“皇嗣的建立,实关系天下的安危,自古皇家发生祸乱,都是由于没有早立定皇嗣!陛下不曾生得皇子,何不选择宗室中贤明的立为皇子,以为宗庙社稷计呢?
  “仁宗道:”后宫现在已经有怀着孕,快要分娩了,且等候再议。“及至生产,却又是个女儿。韩琦乃带着《汉书孔光传》进呈仁宗阅看,且奏道:”汉成帝没有儿子,便立了皇弟的儿子做皇子,他不过是中庸的君主,尚且如此,何况陛下。太祖皇帝手定天下,却传给皇弟,不传给皇子,陛下何妨以太祖皇帝之心为心,择立宗室为嗣呢?“仁宗仍然不决。未几,复召包拯为御史中丞。包拯受职后,又奏请建储,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太子不立,即是根本不立;这个祸害是很大的。仁宗怫然道:”卿想立谁呢?“包拯奏答道:”臣本无才能,感蒙陛下恩遇,所以请求陛下建立太子,以为宗庙万世计;陛下乃问臣想立谁,是疑臣怀存二心了。但是臣年已七十,并且没有子嗣,还想要什么后福吗?不过臣心里以为太子不立,是件危险事,故而不敢不尽忠奏明啊!“仁宗转怒为喜道:”卿的忠诚,朕知道了。朕不久就要议立太子的,卿且待着吧。“至六年六月,擢用司马光知谏院。司马光与韩琦、吕诲等,一再力请,仁宗感动,才允许建立皇子。七年八月,仁宗遂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立赵宗实为皇太子。这赵宗实就是前面说过,由曹后奏请仁宗取入宫中抚养长大的。他一向是住在宫里的,因在四年十一月,生父汝南王赵允让病卒,追封为濮王,赐谥做安懿,他居守父丧,才又出宫去。至是服阕,奉诏立为太子,改名做曙。起先他不肯奉诏,十余次上章固辞。记室周孟阳因请问是甚理由,他道:”我并非要想求福,实在是要想避祸!“周孟阳道:”而今皇上明诏册立殿下为太子,天下都知道了;设若殿下固辞不受,中宫别有所奉,发生意外的变故,殿下事得宴安无患吗?“他始恍然大悟,受命入宫。诸臣此时,见储君已立定了,大家如同久病好了一般,各个欣然相贺。八年三月,仁宗竟驾崩于福宁殿,遗诏皇太子赵曙即皇帝位。总计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改元九次,享寿五十四岁,为两宋头一个享国最长久的皇帝。
  仁宗即崩,曹后痛哭了一会,即将宫门钥匙尽收在身旁,待至黎明,乃召皇太子赵曙入宫,命遵仁宗遗诏嗣位。太子惊辞道:“曙不敢为!”说罢,就要退出。韩琦忙掖留道:“先帝遗诏,圣母懿旨,岂可不遵?”太子乃遵制即皇帝位,是为英宗皇帝。英宗既即位,想依照古礼,亮阴三年,命韩琦摄行冢宰。韩琦奏道:“古今时候不同,古时的制度,未必尽适宜于今日,此事决不可行,臣不敢奉诏。”英宗乃止。不数日,英宗骤然患病,不能临朝,乃尊曹后为皇太后,诏请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曹太后不能辞责,乃御内东门小殿,垂帘听政。
  宰臣逐日奏事,曹太后援经据史,立批立决,没有什么搁置的。
  内外章奏,每日总是数十起,曹太后阅看一过,便件件能够提纲挈要,没有一件遗忘的;遇着有疑难不能即行处决的案件,便命宰臣道:“公等再行妥议,明日复奏处决。”从不用己意独裁,武断取决;对于曹氏懿戚及左右侍臣,却丝毫不肯假借。
  因此英宗虽然病着不能理事,却是朝政一无停滞,宫省肃然。
  于是乃立高氏为皇后,高皇后系侍中高琼的曾孙女,母曹氏系曹太后的胞姊,故小时亦养育于宫中,与英宗同年而生,又同为曹太后所养育。仁宗尝谓曹太后道:“他两个真是一对!他日长大了,定必要把他两个作成配偶。”所以长大了,果然配与英宗,曾封为京兆郡君,至是册立为皇后。
  不料英宗的病,竟一天一天加重,举措都改常度,待遇侍监异常苛虐,每一发怒,轻便呵叱,重辄鞭挞。左右宦者,因而都存怨望,乃共同设谋谗间两宫。日复一日,谗间遂深。曹太后与英宗,好好的母子,竟至变成疑隙。于是内外汹惧,不知怎样是好。知谏院吕诲,乃上奏两宫,开陈大义,词旨至为深切,多是他人所说不出的。两宫看了,虽然不无感动,究竟还是未能释然。韩琦、欧阳修谋解释此事,竟至废寝忘餐。一日,曹太后对二人呜咽流涕,具说英宗变态。韩琦奏道:“这是因为有病,弄到这样,病好了必不是这样的!儿子因为病了,有对母亲不到的地方,为母亲的岂可不容忍他吗?”曹太后的意思仍不少解。欧阳修亦奏道:“国太仁德,素来著称于天下,在昔温成皇后得宠时,国太尚且处之泰然,而今母子之间,难道反不能相容吗?况且国太不过一妇人,臣等又只是五六个书生罢了,天下自先帝晏驾,奉戴嗣君唯恭,没有敢反对的。要不是因着先帝的遗意,又谁肯听从呢?”曹太后听了,意气稍和,默然许久。韩琦再奏道:“臣等只得在外面应付一切,圣躬若失调护,国太不能辞责!”曹太后惊道:“是什么话呀?
  我的心比卿等更急切哩!“同在一起听见这话的人,莫不吓得流出汗来。因此,内侍的谗间,少自息了。过了两日,韩琦单独进见英宗。英宗道:”母后这等待朕,未免少恩!“韩琦奏对道:”自古至今,圣帝明王,不能说少了;独只称舜皇帝一个做大孝,岂是其余的尽是不孝吗?因为是父母慈而子孝,这是平常的事,无足称道,惟有父母不慈,而子能够极尽孝道,这才可称哪!但恐陛下事亲未能极尽孝道啊!父母岂有不慈的吗?“英宗听了,大为感悟。两宫的疑隙渐释。七月,英宗病愈,才复御紫宸殿,朝见百官。翌日,开筵讲经。翰林学士刘敞进读《史记》,至”尧授舜以天下“一句,极讲舜皇帝是大孝。这正是:欲使君皇全孝道,且陈古史启疑哀要知英宗听讲后,作何感想,两宫的疑隙,毕竟能够完全解除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撤帘归政退处深宫变法维新洊登台阁

  英宗悚然改容道:“朕知道了。”遂进宫省问曹太后起居,泣陈病时的过失。曹太后亦流泪抚慰,极尽慈母衷肠。两宫疑隙,至此完全冰释。十月,安葬仁宗皇帝于永昭陵庙,号做仁宗。至冬底,诏明年改元做治平。元年春,韩琦因为英宗病已痊愈,想请曹太后撤帘归政,乃择取十余件事,奏请英宗裁决。
  英宗裁决后,即诣曹太后复奏,曹太后件件都称裁决得很妥当。
  韩琦便奏道:“这些都是由皇上裁决的,而今国太都认为适当,可见皇上已能亲断机宜,臣可以告退了,愿请国太赐臣罢休!
  “曹太后道:”相公不可以求去,惟我当退处深宫了。“韩琦复奏道:”前代贤后,像马后、邓后,对于权势,尚不免顾恋,而今国太便能归政,真是前代贤后所不及,但不知国太决取哪一天撤帘呢?“曹太后道:”说什么决取哪一天呢?我参政许多时,岂是出于得已?就在此时便可撤帘!“曹太后说罢,遽离座退入。韩琦大声叱道:”国太有旨,銮仪司撤帘者!“銮仪司听旨,疾忙上前撤帘。帘既除下,曹太后因匆匆走入,还在御屏后瞧见她的衣袂,内外都惊为异事。至是韩琦见得从前谗间两宫,乃由内侍任守忠所为,坐政事堂骤召任守忠至,而数他的罪恶,把他窜逐于蕲州,即日押解出都;任守忠的同党史昭锡等,一并远徙南方。俄顷之间,奸佞一扫而空,中外称快。英宗遂亲政,上曹太后宫名做慈寿,加韩琦尚书右仆射。
  此时英宗高皇后已生四子:长名作仲针,次名作颢,又次名作颜,再次名作頵.颜生下便夭折了,而今存的,实只有三子。乃诏封长子赵仲针为光国公,未几复晋封为淮阳郡王,改名作顼。英宗本为濮安懿王子,入继仁宗为嗣。濮安懿王有三王妃:元妃王氏,封谯国夫人;次妃韩氏,封襄国夫人;三妃任氏,封仙游县君。韩琦奏言:“礼不忘本,濮安懿王德盛位隆,理宜尊崇,请付有司议定。”一年四月,英宗遂诏礼官与待制以上,议定崇奉濮安懿王典礼。韩琦、欧阳修等,主张追崇;司马光、王珪、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主不追崇,相互争执,久而不决。曹太后见这等一件事体,朝臣争执半年周载,不但不能解决,而且愈争愈烈,觉得他们大可笑,亦大可怜,遂手诏中书省遵行。诏云:闻群臣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自去夏迄今春,争持不决,何无断也?因特隆谕:濮安懿王,谯国夫人王氏,襄国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濮安懿王称皇,王氏、韩氏、任氏并称后。
  韩琦等奉到此诏,即转呈英宗。英宗胸中原早有成竹,因见廷臣争执,未即下诏,至是遂立颁诏旨,谦让不受尊号,但称亲;就濮安懿王茔建园立庙,封濮安懿王子赵宗懿为濮国公,主奉祠事。至是,濮议遂定。这时富弼已终母丧,任为枢密使,因不满意韩琦,二十余次上章力求解政。英宗乃封富弼为郑国公,出判扬州,未几又徙判汝州,而召潞国公文彦博,从判河南,回任枢密使;擢权三司使吕公弼为枢密副使;泾原路副都道署郭逵签书枢密院事。
  忽忽又到三年十一月了,英宗复患疾病,形容日见憔悴。
  韩琦奏请道:“陛下圣躬不豫,不能临朝,中外不免惊疑,请陛下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而固社稷。”英宗微微点首。韩琦又奏道:“陛下既然首肯,愿请降诏,即日册立,安妥此事。
  “便命召学士承旨张方平,立刻入殿草诏。张方平既入,乃进纸笔请英宗写明立谁为太子。英宗接过笔去,就纸上写了数字。
  韩琦瞧着,是写的“立火火王为皇太子”字样,因复奏请道:“圣意想是属在颍王了,还请陛下亲笔写明。”英宗才又在侧面加注了“颍王顼”三字。张方平即援笔草就,立刻缮正,呈与英宗亲填太子名字。英宗只得又亲自填了太子名字。填毕,将笔掷下,长叹一声,不禁掉下泪来,身体便觉支撑不住,即命内侍掖至龙床,嗒然卧下了。韩琦、张方平等也就退出。文彦博顾谓韩琦道:“瞧见皇上颜色么?人生到此,虽属父子,亦不免动情吧!”韩琦道:“这原本是很可嗟叹之事!巨鹿受封,不还是眼前事吗?而今能有几时,又要请求立太子了。”
  到了明日,便举行册立太子典礼,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相率称贺。英宗于病榻听了,益觉侧然心酸,洒泪不止。自是,英宗的病势,竟一天沉重似一天,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一个人只剩着个枯躯壳儿,存着口气罢了。延至四年正月,英宗的病,已到十二分光景,眼见得只是延捱时刻了。朝里诸臣,却还在粉饰太平,称庆称贺。忽然宫中传出丧音,这个在位刚四年,享寿才三十六岁,雄图未展的圣明天子,已经驾崩了。
  英宗既崩,由皇太子赵顼入嗣大位,是为神宗皇帝。神宗即皇帝位后,尊曹太后为太皇太后,高皇后为皇太后,封皇弟赵颢为昌王,赵颓为乐安郡王,命韩琦守司空兼侍中,曾公亮行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文彦博行尚书左仆射、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富弼改武宁节度使,张升改河阳三城节度使,欧阳修、赵概并加尚书左丞,仍参知政事,陈升之为户部侍郎,吕公弼为刑部侍郎;其余百官,均进秩有差。二月,神宗御紫宸殿朝见群臣,诏册元妃向氏为皇后。向后系故相向敏中曾孙女,人颍王邸后,封安国夫人,至是册立为皇后。神宗在王邸时,常听得记室韩维称扬王安石,很想见王安石这个人,于是遂降诏征召王安石入都。王安石高卧不起,神宗因谓辅臣道:“王安石自先帝朝以来,屡召不至,多说他不恭顺,而今又不肯来,到底是有病呢?还是有什么要求呢?”曾公亮奏对道:“王安石他乃是辅相材,必不会欺君罔上的。”吴奎谏阻道:“臣曾与王安石同过事,见他护非自用,所为迂阔,如果重用了他,必定紊乱朝政的。”神宗不听,又降诏命王安石知江宁府。大家揣测,以为王安石又要推辞的,不料他这番却老实不客气,奉到旨命,不但不推辞,而且便走马到任去了。这王安石,字做介甫,临川人,好读书,会作文章,他的友人曾巩,拿他作的文章给欧阳修看,欧阳修叹为奇才,便到处替他延誉。因此,他遂得擢进士上第,授淮南判官;旧例判官秩满,得求试馆职,他独不求试,再调知鄞县。他到了鄞县,便运用他的建设计划,小试牛刀,起堤堰,决陂塘,兴水陆之利;又贷谷与人民,薄取利息,定期偿还,俾得新陈相易。鄞县的人民,都称说便利。
  不久,通判舒州,又卓著政声。文彦博便极力举荐他,请朝廷不次进用。朝廷乃召试馆职,辞谢不就。欧阳修复荐他作谏官,仍辞谢不就。再荐,再召,再辞,且恳求外补。朝廷因命知常州,改提点江西刑狱。他到了江西,恰巧与周敦颐遇着,两个谈论天下大事,古今治术,连日连夜,滔滔不绝。及至两下分开了,他深思周敦颐的理论,甚至忘寝废食。到仁宗嘉祐五年,复召他为三司制度判官,他才入朝受职。当时的朝野人士,因为朝命叠下,他辄辞不起,甚是欣慕他的为人,谁也想一见为快。他进京受职而后,不久便上了一篇表言书,主张法古变今,理财足用。仁宗看了,不说什么,把它搁置不议。他见主张不行,心里很觉不快,虽频迁美官,如同修起居注,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等,都不惬意,总想求去;后来适因母丧,便解职回籍去了。英宗朝也曾召他,只是不肯再起。韩绛、韩维兄弟与吕公著等,都是他的好朋友,更极力替他标榜游扬,遂把王安石三字,抬捧得大名鼎鼎,所以神宗便极意要引用他,召他不至,又命他知江宁。这时宰相韩琦,因执政三朝,任事太久,权位又重,便有人诋毁他做事专擅,而曾公亮复力荐王安石可作宰相,以谋间他,于是力请去位。神宗不得已,命韩琦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韩琦奉旨,即入朝辞驾,神宗泣道:“侍中定然要去,朕没奈何,今日已下诏了!然卿去之后,哪一个可任国家大事呢?王安石如何?”韩琦奏对道:“王安石作翰林学士便有余,处辅弼的地位则不可。”神宗默然,韩琦知道神宗的意思,亦不申论,即告辞去了。神宗遂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
  不觉残年已过,仁宗乃诏改元做熙宁,是为熙宁元年。四月,王安石始至京师,从受翰林学士的任命,至此已经七越月了。神宗听得王安石到了,不胜幸悦,即诏王安石越次入对。
  神宗问道:“治国的要道以什么当先呢?”王安石奏对道:“择方法当先。”神宗又问道:“唐太宗何如?”王安石又对道:“陛下当取法尧、舜,何必讲唐太宗呢?尧、舜治天下的方法,至简单而不麻烦,至切而不迂阔,至易行而不难作。但后世的学者,因为不能通晓尧、舜的治术,所以他便说是高不可及。
  “神宗道:”卿可谓责难于君了。朕自视眇躬,恐怕无以副卿的意思啊!但愿卿尽心尽意辅助朕躬,使得达目的!“一日,群臣侍讲经席毕,群臣皆退,神宗独留王安石,赐坐更问治道。
  神宗道:“朕有事要与卿从容议论的。朕观古人,像唐太宗必然要得着魏徵,汉昭烈帝必然要得着诸葛亮,然后才可以有为。
  魏徵、诸葛亮两个,真是不世出的人材啦!“王安石奏对道:”陛下真能作尧、舜,自然有皋、夔、稷、契的;真能作高宗,自然有傅说的。像魏徵、诸葛亮两个,都是有学问的人所卑视的,何足称道呢?以天下的广大,人民的众多,百年的承平,学者不能说不多,然而总愁无人可以佐治。只因是陛下择方法未能明了,推诚信未能及至,虽是有皋、夔、稷、契、傅说般的贤臣亦将被小人所排挤,卷怀而去哪!“神宗道:”哪一个朝代没有小人呢?就是尧、舜的时候,尚且不能无四凶啊!“
  王安石复对道:“因为能够辨别四凶,把他们除去,这才成其为尧、舜啦!若使四凶得逞他们的谗慝,那么皋、夔、稷、契,又怎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苟且食禄,而终身不去呢?”神宗听了,连连点首,信用王安石的心志,从此益加牢不可破了。二年二月,复召富弼入朝,任同平章事,拟擢王安石为参知政事。
  唐介审知神宗的意思,乃入谏王安石不堪大任。神宗怫然道:“王安石文学不可任呢?经术不可任呢?”唐介答奏道:“王安石固是个好学的,但是泥古不化,所以议论很是迂阔。若是使他执政,必定多所变更,想治反乱了。”神宗不听,竟任王安石参知政事。至是,王安石遂奏请神宗行用新法。神宗准奏,即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更旧法,调济天下利权。
  命王安石、陈升之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协同办理。又命吕惠卿、苏辙并为检详文字,章惇为三司条例官,曾布检正中书五行公事。吕惠卿、曾布都小有才,事事迎合王安石意旨。王安石深信二人,不啻倚为左右手,故一同引用。于是王安石遂拿出他皋、夔、稷、契、傅说的学问,与吕惠卿、曾布等,酌定富国强兵的新法八条:一、农田水利。派员分行诸路,相度农田水利,垦荒废,浚沟渠,酌量升科,吏民同役,不得隐瞒逃匿。
  二、均输。凡州郡上输的官粮,官得徙贵就贱,因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的,得以便宜蓄买。
  三、青苗。农民播种青苗时,如果无钱播种,由国家借给,令出息二分,俟谷熟随夏秋税偿还国家。
  四、免役。人民依等级缴纳免役钱于国家,得免劳役,国家将免役钱另募无职业人民充当役夫。
  五、市易。京师置市易所,使购不卖的物品于官,或与官物交换,又备资贷与商人,依限纳息还本。
  六、方田。以东南西北各千步为一方,计量田地,依地的肥瘠良窳而定税五等,人民按税则缴纳。
  七、保甲。采古时民兵制度,十家为保,五百家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领导保丁贮弓箭,习武艺。
  八、保马。设置官马,凡保甲愿养马的,每家得领养一匹,愿养二匹的,听岁一检验,有死病的补偿。
  这八条新法,前六条称为富国之法,后二条称为强兵之法。
  当时朝廷诸臣,除附和王安石以外的,都不赞成这个新法,纷纷争议。王安石对反对的诸人道:“公等所以争论,都是因为没有多读书哪!”赵扑道:“这话就说错了!皋、夔、稷、契的时候,试问有什么书可读呢?”王安石不应。神宗独深信不疑,次第颁行天下。四月,任命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卢秉、王汝冀、鲁伉、王广廉八人,行诸路“农田水利法”;七月,任命薛向行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九月,诏先自河北、东京、淮南三路行“青苗法”;十二月,行“保甲法”、“免役法”。五年正月,行“市易法”;四月,行“保马法”;八月,行“方田法”;至是,王安石的新法悉行,而天下骚然,民间受苦痛已不堪言。朝里老成的一派,因议论新法,罢黜殆尽:如御史中丞吕诲出知邓州,知谏院范纯仁出知河中府,检详文字苏辙为河南府推官,宰相富弼出判毫州,知审官院孙觉出知广德军,御史中丞吕公著贬颍州,直史馆苏轼出为杭州通判,枢密使文彦博出判河阳,司马光罢知永兴军,朝贬夕谪,真个更仆难数。这正是:多数老成都罢政,一时新进尽登朝。
  要知王安石的新法,后来效果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罢旧臣书生当国兴重兵诸将平戎

  这时新进的一派,好不得势,神宗今日进用一个,明日升迁一批,弄得皇帝左右,全是新幸权佞。三年十二月,神宗索性任王安石与韩绛同平章政事,畀他至高至大的权力,使他对于一切新法,得完全有权施行。王安石此时,在神宗驾前,言听计从,比较魏徵之于唐太宗,诸葛亮之于汉昭烈,还觉得倚任要专诚些,故对于新法,益加坚决。仁宗更颁诏天下,查察奉行新法不尽职者,严重究办;于京城设置逻卒,捕治谤议时政的人,所以当时新法虽实在行得不好,人民大受损害,只能暗地里叫苦呼冤,不能吁请朝廷停止。而有敢于争论的,就只韩琦、富弼等一班旧臣罢了。因之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他已由曾布、邓绾力荐为崇政殿说书,极力主张诛除异议者,并说要把韩琦、富弼诸人拿来枭首示众,那么便没人再阻扰新法了。
  王安石道:“儿说错了!”王雱答道:“真不错哩!要晓得不诛除异议者,新法便不能行啦!”王安石想了想,儿子的说话,着实有理,便采纳了儿子的嘉言,果然积极诛除异议的。人民处于严重压迫之下,越更敢怒而不敢言。
  建昌军司理王韶,看着朝廷务为新政,便将其采访边事所得,诣阙上《平戎三策》。这《平戎三策》的大略是说:西夏可取;要取西夏,须先收复河湟;要收复河湟,当先招抚沿边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都系汉家旧地,有地可供耕种,有民可供役使;而今诸羌瓜分,不相统一,正可乘时招抚,而兼并诸羌;那么在朝廷一边得有肘腋的援助,在西夏一边,使他无所连结了。当下神宗得策,恰恰配合胃口,忙召王安石征他同意。王安石亦觉十分对劲,连称奇计。神宗大悦,即命王韶、管翰、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奉旨到了秦州,又上表请筑泾、渭上下两城,屯兵以抚纳洮河诸部。秦凤经略使李师中,以为不便,请先招抚青唐、武胜及洮河诸番族,反对王韶的建议。王韶复上表谓自渭源至秦州,良田未经耕种的多至万顷,愿置市易司,笼取商贾之利,作为垦荒的经费,请发官钱作基本金。神宗诏饬李师中给发川交子与王韶买办货物,并命王韶领市易事。李师中又以为得不补失,奏称王韶所指奏的良田,乃系极边弓箭手地,不能垦殖,且要移市易司于古渭,转足扰民,恐怕秦州从此要更加多事。王安石见李师中两次持异议,心下大怒,遂奏李师中故意阻扰。神宗乃诏罢李师中秦凤经略使职权,徙知舒州,另遣窦舜卿知秦州,与内侍李若愚查勘荒田的实在。窦舜卿、李若愚查勘之后,仅仅得田一顷,还是有地主的,只得据实奏报。王安石不信他的实言,反说他隐蔽,把窦舜卿贬谪,而令韩缜往代。韩缜是瞧着窦舜卿直言招尤的,不敢直奏,便以无为有,附会王韶的说话,谎奏上去。神宗进用王韶为太子中允。四年八月,复命王韶主洮河安抚司事。王韶奉命而往,因青唐俞龙珂为最大番部,渭源的羌人与西夏,都在想羁縻他,乃率领数骑,直抵俞龙珂帐中,谕以成败,说他归朝。俞龙珂听了王韶的话,率领他的部属十二万内附,并请求道:“我生平听得包中丞是朝廷有名的忠臣,愿请赐姓包氏,藉附荣光。”包中丞就是指包拯。他一生赤胆忠心,铁面无私,清正为官,不阿权贵,善断奇狱,童稚妇女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曾拜御史中丞,故称做包中丞。又因他作过天章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等官,又有的称他做包待制或包龙图,已在仁宗嘉祐七年死了,追赠礼部尚书,赐谥做孝肃,所以更又称做包孝肃。神宗遂依了俞龙珂请求,赐姓做包,赐名做顺。于是包顺遂引导王韶深入诸番部,成就他的功业。
  五年五月,王韶与都监张守约,就古渭寨驻兵戍守,定名做通远军,作为陇右根本,表请朝廷旨意。神宗当然照准,即命王韶知军事,行教阅法。八月,王韶引兵西进,攻击吐番,以图武胜。番酋穆尔水巴等族,各据险抗拒。诸将见番部据着险要,都有些胆怯,想要取平地布阵待敌。王韶道:“不可。
  若照这样,番贼要是不舍险来斗,我军便只好空手回去了。而今既然到了险地,就当使险地为我军所有,应该取险峻的地方布阵,好一鼓击破番众。“即命诸将压险布阵,下令道:”有畏退的,斩杀不贷!“番众乘高而下,锐不可当,诸将抵御不住,看看就要退却了,王韶乃亲披甲胄,麾帐下兵直前迎战,遂大破番众,尽焚番众的庐帐。木征与部下酋长瞎药领兵来援。
  王韶又将他击败,遂占据武胜,择险筑城,建为镇洮军,拜表奏捷。神宗大喜,诏置熙河路,领熙河、洮、岷三州及通远军,升镇池军为熙州,任王韶为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这时河、洮、岷三州,实在还未曾收复咧!至是王韶乃进击河州。河州首领瞎药,正在一战破胆,哪里还能抵抗,遂率部投降王韶。
  王韶长驱直入,破诃诺木藏城,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击走木征,并且擒住木征的妻子,遂定河州。岷州首领木令征听得,料想不能抵敌,献城归降,王韶遂入岷州。于是宕、洮、叠三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总计王韶军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斩首数千级,获牛马万余头。捷书奏报到朝,神宗御紫宸殿受群臣祝贺,以为这是王安石的功劳,解了腰间的玉带赐给他;并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兼端明殿学士。王韶乃留部将,分守各地,自己即日领军回朝。
  王韶刚去,木征收集残兵败将,诱合董毡别将青宜结鬼章等众,又反攻河州。知州景思立麾兵出战,木征佯输退走。景思立不识得是木征诈败,只顾催兵穷追。赶到踏白城地方,木征忽然回兵力战,四下里伏兵齐起,把景思立困在垓心。景思立冲突不出,遂苦战而死。木征得胜,威势大振,遂进掠岷州。
  刺史高遵裕命包顺逆战,击退木征。木征不能得志于此,便又转兵去围河州。恰好王韶奉诏还镇,行至兴平,听得河州被围甚急,亟与军官李宪昼夜奔驰,直抵熙州,选精二万人,下令直趋定羌城。诸将入帐告道:“现在河州被围很吃紧,盼望救兵,异常急切,奈何不往救河州,反往定羌城?”王韶道:“我直攻定羌城,正所以救河州啦!”诸将问道:“这是什么理由呢?”王韶道:“木征之所以敢围住河州,是恃着有定羌城作外援哪!我而今攻破他所倚恃的,断绝他的外援,那么河州的围,可以不救自解了。”乃督兵直赶定羌城,破西番,结和川族,断夏国通路,进缁临河,分遣诸将入南山,截木征后路。
  木征见得外援已绝,果然解了河州之围,引兵退去,保守踏白城。王韶还兵熙州,派轻骑绕出踏白城后,出其不意,突加攻击,大败木征,焚烧八十帐,斩首七千级。木征计穷势蹙,只得带领酋长八十余人,同诣王韶军前乞降。王韶见木征来降,也就不为已甚,当即允准,命李宪解送京师,报捷献俘。当景思立兵败身死,木征威势大振的时候,朝臣莫不震骇,主张仍弃熙河。神宗亦为旰食,叠次下诏戒王韶持重,勿得轻进,王韶却轻师锐进,竟成此功,俘木征致阙下。于是朝臣惊为奇捷,相率称贺。神宗更觉喜出望外,受俘已毕,特加恩赦,释去木征的罪愆,命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做赵思忠。赵思忠谢恩领旨而去。遂又加王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不久,竟召为枢密副使。朝臣于此,复叹为奇赏。当时京里好事的人,遂给王韶一个美名,唤做三奇副使。怎么唤做三奇副使呢?是说他这个副使,是由献奇计,奏奇捷,受奇赏得来的。
  王安石因为主张王韶的建议,得了这件边功,好不兴头!
  乃再奏请经略西南边徼,开边攘夷。神宗也正在兴头上,哪有不允的,即命中书检正官章悖惇,为湖北察访使,招讨峒蛮;戎州通判熊本为梓夔察访使,招讨泸夷。章惇、熊本奉诏,各领兵马,分道扬镳。章惇既至湖北,径趋辰州,招讨峒蛮。这些峒蛮,一向是聚族而居的。这时占居北江的,只有彭氏一族,首领唤做彭师晏,管辖有二十个土州。占居南江的,有向氏、田氏、舒氏三族。舒氏的首领唤做舒光秀,田氏的首领唤做田元猛,各管辖土州四个;向氏的首领唤做向永晤,管辖土州五个。诸族之间,很少联络,不但是各自为政,而且还互相仇杀,甚多纠纷。章惇起先便招纳彭师晏,用好言抚慰,送他赴阙受诏。神宗又用好言抚慰一番,授为礼宾副使、兼京东州都监。
  章惇遂又招抚田、向、舒三族,谕令归顺朝廷。舒光秀、向永晤亦便奉表归朝。惟有田元猛恃强不服。章惇大怒道:“我领王命来到这里,彭、舒、向诸大族,都望风宾服,尔田氏小小丑族,胆敢抗拒朝廷么?”当下部署将兵,分为三路:左一路领兵一千五百,攻取懿州左面;右一路领兵一千五百,攻取懿州右面;自己领兵一千,中路进击,直取懿州城池。部署已定,传令道:“这是头一次战斗,诸将务要奋勇戮力,为国家耀扬威武,扫平丑类,使抗命的峒蛮一齐畏服。不然,就是已经降顺的也要生心叛变了。成败利钝,在此一举,大家努力!”说罢,传令一齐杀奔懿州。田元猛得报,亦分三面迎战:命部酋分领蛮兵,当左右两面,自己率领精锐,抵挡章惇。两军对阵,各显威武,直杀得血流成渠,尸积如山,呐喊战斗的声音,震动山谷。田元猛杀了半日,杀不退章惇,一声雷吼,把枪三招,那些蛮兵像潮涌一般,直迫章惇,顿时把章惇包在当中,四面围杀。章惇叫声:“不好,蛮子拼死了!”忙传令部下,四方接战,抖擞精神,往来指挥厮杀。正激战间,只见蛮兵左右,纷纷溃败,两彪宋军,长枪大战,冲杀过来。原来章惇所遣的左右两路军,已大破蛮兵,齐来会合章惇的中路军,一致进取。
  于是田元猛便抵挡不住,大败奔逃。章惇乘胜,遂夺了懿州城池,分兵四出攻击诸蛮。诸蛮见田元猛大败,莫不震惊,争先归降。遂改置沅州,即以懿州新城为治所。北江、南江诸峒蛮,一律平定。于是梅山峒蛮苏氏,诚州峒蛮杨氏等,亦先后纳土归附。章惇乃创设城寨,于梅山置安化县、隶属邵州,而以诚州隶属辰州,后改称做靖州。蛮人悉告平服。章惇大功告成,回朝复旨,神宗赏赐有加,不必说的。
  还有熊本奉到朝命,亦即率兵赴泸川,措置平夷事。熊本通判戎州有年,久在边疆,深悉夷人的情形,知道夷人所以敢侵扰边疆的缘故,是为的有村豪给他作向导,告诉他内地虚实。
  熊本便想出个正本清源的法子,用金帛作香饵,遣人招诱村豪,投效帐下,只说是要他们帮着办点小事体,却给他们一个大名义,日后有功,特别升赏。那些爱钱重利的村豪,见得又有财发,又有官做,却又不要下什么死力,便有一百多人,来到熊本帐下投效。熊本一一温言抚慰,收在帐下,每日把好酒好肉给他们吃喝,使他们安心住下;一面便遣都监王宣布置军事,准备进击诸夷。数日,布置诸般停当,熊本就于泸川地方,举行阅兵,先期发出露布,许当地人民,不分汉、夷,到来参观。
  到期,熊本建起大将旗鼓,帐前两侧,排列五百骁卫,一个个腰横利刃。三军将士,各依行伍,环列帐外。三声炮响,熊本升坐帐上,命将村豪传上帐来。诸村豪随传进帐,参见已毕,肃立帐前,听候命令。熊本蓦地怒喝道:“尔等知罪么?”众村豪不知就里,相对愕然,瞠目不知所答。熊本又怒叱道:“此地诸夷,本来原没有侵扰边疆的心思,都是尔等想在当中得利,导领他们作乱的。尔等这一班人,真个是罪大恶极的!”
  喝命骁卫:“一齐绑了!”五百骁卫,答应一声,当下两个伏侍一个,一霎时便绑走了。这百余村豪至此,才知道入了牢笼,一个个垂头丧气。熊本遂命一并斩首示众。于是各姓诸夷,一齐股栗,愿效死赎罪。独有柯阴酋长,不来归附。熊本即命王宣招集晏州十九姓降众,及黔州义军,率领进讨柯阴。柯阴酋长倾族拒敌。王宣用强弓硬弩,猛力攒射,大败柯阴夷兵,追至柯阴。柯阴酋长追得无路可走,投戈乞降。熊本依允,乃尽籍丁口土田,重宝良马,悉数及官。于是夷酋晏子、个怒及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主诸夷,皆愿世为汉官。诸夷悉平。熊本还朝,神宗慰劳道:“卿不伤财,不害民,一旦除去百年的祸患,卿真有功国家不浅!而卿徼奏详明,尤其是近时少有的!
  “即擢熊本集贤殿修撰,赐三晶冠服。次年,熊本又奏诏讨平渝州辽酋木斗,收渝州地五百里,建置南平军。熊本班师回阙,授为制诰。至是,王安石便以为自他作宰相,行新法,开边徼,安内攘夷,这功劳当不在禹下了,益加趾高气扬。在这当儿,忽有个郑侠竟发马递上《流民图》,给他个重大的打击。这正是:群道书生徒误国,流亡载道听鸿嗷。
  要知郑侠何以要发马递上《流民图》,怎么便给王安石一个重大的打击,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临漪阁神宗闻私议安上门郑侠图流民

  这时已入孟夏了,犹是赤地千里,不见青苗。因为自去年秋七月至今,天久不雨,早魃为虐,不能耕种。神宗忧形于色,镇日价在宫里咨嗟太息,起坐不宁。曹太皇太后道:“徒是这等咨嗟,有什么益处呢?旱虽天灾,总可以修人事而资救济的。
  从前成汤有七年之旱灾,若不是赖着人事救济,那么人民还得生存吗?听得自任用王安石颁行新法以来,国家政事,竟比不上先年了,民间疾苦,却甚过先年几倍,这未必不是新法不善所致。祖宗的法度,固难说它是尽善,但是亦不宜轻易更改;须要十分审慎,方可更改一二,而今一旦悉行把它改变新法,怎么可以?王安石才学似是很好,他一人的思想所策划的,怎能得便完全好过祖宗百年来的制作?还听得新法中的“青苗法‘、”免役法’两种,民间最觉它的痛苦,因是诸路提举的官吏,竟藉它多方聚敛,唯利是图,唯钱是求,毫不顾民间的利害。京东提举王广渊散放青苗钱,分民户作五等,上等户强迫贷钱十五千,下等户强迫贷钱一千,纯用高压手段执行,这怎么使得!赶快把“青苗法‘并”免役法’蠲了吧!就是王安石,此时亦是很犯众怒的,若要曲全他,不如暂时把他出放外任为好。“神宗对答道:”这些新法,像“青苗法‘、”免役法’等,正是用它替民间谋利益的,并不是给民间增痛苦的。
  王安石乃正是能替国家办事的臣子,埋怨他,亦就是为他独有所建树啦!“当时皇弟岐王赵颢在侧,因进奏道:”这些新法,未必真能给民间谋利益哩!太皇太后的懿旨,陛下不可不致意!
  不然,祖宗的法度,定必要给王安石败坏啦!“神宗怒道:”这么说来,不是我败坏天下吗?就让尔去作吧!“赵颢泣道:”何至于这样呢?臣所以这么说,乃心所谓危,不敢不告罢咧!
  “曹太皇太后不禁亦流涕道:”王安石真是要乱天下啊!“神宗见太皇太后这等,才疑心起来,忙起身对答道:”容儿臣去考察办理。“大家不乐而罢。
  神宗心里益加忧闷,独自一人,踱到后苑里去。到了临漪阁后面,觉得脚力有些儿疲了,想转到阁上去憩息一会,凭栏观看水中游鱼散心。刚转过两步,只听那阁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神宗听得阁子里边有人说话,便停住脚步,不再转过去,只立在那里细听是说的什么。只听说道:“你听得说吗?
  王相公这些新法,全是欺哄万岁的咧。“又有一个说道:”王相公也是被他人欺哄着,他自己信以为是罢了。就是那什么“青苗法‘,颁行之后,民间喧然,以为不便。王广渊从京东回来,向王相公说,却谓是民间皆欢呼感德,这不是欺哄王相公吗?但王相公竟丝毫不疑心他,所以后来有人劾奏他掊克民间,王相公还可惜他是力行新法遭滂。”又有一个说道:“还有咧,你们晓得秀州判官李定,怎地升到监察御史里的么?”
  只听好几个人答道:“不晓得,是怎样升迁的?你说。”又听续说道:“这李定是王相公的门生,所以王相公特从秀州召他进京,想要问一问他外间对新法的舆论是怎么样。他到了京里,头一个见着王相公跟前头一个红人吕惠卿,这真是他祖宗功德修到的际遇!吕惠卿问他道:”君从民间来,民间谓青苗法如何?‘李定未答话,先皱眉,直把眉头皱了好几皱,才答道:“难说!难说!民间都谓是不便,个个呼冤哩!’吕惠卿忙道:”快改过来说!要想升官,就依我的话;要想得罪,就依照你刚才的说话,君自选择吧!‘他乃改容道:“领教,领教。’于是吕惠卿就同他去见王相公。他且先禀问王相公道:”民间都道青苗法很是便利,怎样京里反倒说是不便呢?‘王相公大乐道:“这是反对派故意设辞阻扰新法,岂可听信的吗?不过明日圣上召问,须要明白上陈,这是要紧的!’于是王相公遂启奏万岁,举荐李定可用。万岁召李定入对,他编了一大篇谎话,奏称新法如何如何好,民间对青苗法尤其众口一辞称便。
  万岁听着也乐了,就把他拜了这个官儿。“又听一个说道:”哎!这个且莫去说它,只是而今天老不下雨,民间不能耕种,准要大闹疾苦。万岁也在整天儿忧愁着,竟是没有办法。“又听一个说道:”这或者就因为民间怨恨这些新法,你怨一句,他恨一声,怨气聚结,失了天和,老天爷特地降下这样的凶旱,给王相公一个警告,使他觉悟新法不善,好不再自以为是,不再欺哄万岁,而设法救济民间,亦未可知呢!“又听一个说道:”果然是这个原因,只要万岁罢除新法,致惧天戒,那么就会下雨了。“几个人同道:”可不是吗?但是怎能得万岁罢除新法呢?“听说到这里,不听得再有人继续讲下去了,神宗也便不再听了,回步踱了转来,一面走着,一面想到:这些内监胆敢议论朝政,必须把他们重处一番。又踱了几转,又转念想到:不可。他们的说话,亦不为无因的。常言道:”公侯肚里好撑船。“公侯尚且如此,朕身为天子,怎好便不能容人呢?自语道:”而今这等久早不雨,莫不是真的新法行得不好,上天致警朕躬么?“一路踱回宫里,又寻思一会,果然想把新法尽行罢除,以敬天警。
  王安石听得此信,忙入朝奏道:“这水旱的灾役,乃是天道的常事,就是在尧、汤的时候,亦是不能避免的,与新法有什么干系呢?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而今才几个月没下雨,还不能发生什么大害处,陛下无须深虑的。如果陛下认为这实是上天垂戒,只要略修人事,便可顺应天意了。”神宗戚然道:“朕而今恐惧的,正因为人事未修咧!而今取免行钱取得太重了,人情咨怨,从近臣以及后族,无不说它是有害的。”参知政事冯京奏道:“臣亦听得这样说。”王安石奏道:“士大夫为着不得逞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为着与若辈交通,所以独听这等说法,不然,臣怎的不曾听得呢?”神宗默然不答。王安石乃与冯京一同退出。神宗见王安石、冯京退出后,左思右想,对于新法,想罢不能,不罢不可。正在疑难莫决的当儿,忽银台司呈上急奏,神宗不由一惊,不知为了何事。忙把它启开来,乃是监安上门郑侠的奏疏,并附一图。疏略云: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势作图来上,并无一人以天下忧苦、父母妻子不相保、迁移困顿、遑遑不给之状为图而献者。
  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阅奏疏毕,再展画图观看。呵呀!惨不忍观啦!但见那图中所画的,乃是无数的流民,在一片阴沉沉的风沙尘雾里,有的啼饥、有的号寒、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娇儿、有的鬻爱女;有的妊瘠不堪,还是披枷带锁,负瓦揭木,卖钱偿官;有的奄毙沟壑,还有悍吏在旁,怒目相视,尚想追索。
  种种惨状,不忍卒观。神宗看着,不禁长吁数声,泪下潸然,便把这幅图,袖着进宫而去。是夜,神宗辗转咨嗟,竟不能睡觉。明日,神宗临朝,乃颁谕旨,命开封府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除;凡计一十八事。民间得了这道谕旨,欢呼相贺,声动天地。说也奇怪,但见无云无风赤日炎炎的天空,霎时间流云四合,乌风陡起。接着就天昏地暗,白日甚于黑夜,电火像金蛇飞走,雷声虺虺。最后大雨倾盆而下,淋淋沥沥,直至次日晌午方住。
  于是川流浼浼,河水弥弥,载清载浊,于沼于址,到处都有水了。满朝文武谁不欢腾?于是联翩上朝贺雨。神宗问道:“卿等可晓得怎么忽地下这等一场大雨吗?”群臣奏答道:“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致此。”神宗道:“不是,不是。”说着,即从衣袖里,把郑侠的奏疏并图画,取出给群臣观看。王安石瞧着不禁忿怒道:“郑侠真乃欺君罔上,捏造这么张图诱惑圣聪。自行新法以来,臣只听万民称颂便利,何至有这种流离痛苦的惨状呢?”神宗今日,却大不似往日了,王安石这几句话,说得竟不蒙神宗嘉纳,而且还问道:“卿识郑侠吗?”王安石只得对答道:“郑侠曾经从臣学过,臣不仅是识他咧。”
  原来郑侠系清福人,少年登进士第,曾任光州司法参军,所有谳案,王安石因他显见才能,极加奖拔。郑侠感为知己,很想尽忠报答于他,后来秩满进京,便去拜见王安石。王安石因问他对于新法的意见,郑侠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诸法,与边鄙用兵一事,就我的愚见观察,以为不能算是善政。”王安石不悦,郑侠亦即告退。在王安石的本意,原想用郑侠为检讨,至是因为郑侠不肯附和新法,乃使他监安上门。郑侠瞧着这些流民,既苦于亢早,复虐于新法,有家不能安,有身不能保,号天泣地,种种惨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遂将逐日所见,画成一图,把时政的不良,作成奏疏,诣阁门投进。因被阁门拒绝,郑侠便想出个法子,假托做紧急的密奏,发马递呈入银台司。内例密报由银台司直达,不经阁中,所以郑侠上这《流民图》,辅臣一个人也不晓得,及至神宗拿出来给大家看,才得知道。于是新法派深恨郑侠,把郑侠发御史狱,处治他擅发马递的罪愆。郑侠笑道:“只要能够使皇上觉悟新法的不善,解除得万姓的痛苦,我一人得罪,这又何妨呢?”御史因郑侠实为忠君爱民而出此,亦不愿苛责,只照章把郑侠记过就算罢了。王安石受了这么一个重大的打击,自觉无颜再居相位,力请解除职务。神宗起初不允,且再四慰留,王安石只是要去,请求益坚,神宗无奈,令他荐贤自代。王安石乃举荐韩绛、吕惠卿二人。韩绛起先原与王安石同授平章事,因宣抚陕西,措置乖方,任用种谔失策,被西夏击败,丧师辱国,遂罢了相位,徙他郑州,故此时王安石复举荐他。神宗遂依了王安石的举荐,任韩绛同平章事,吕惠卿参知政事,而罢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吕惠卿乃与判司农寺邓绾等,进奏神宗道:“陛下数年忘寝忘食,成此优美的新政,天下方感戴陛下的恩赐,一旦听着狂夫的妄话,把它罢废殆尽,岂不可惜吗?”奏罢,就围着神宗哭泣不止。神宗不禁又回了心意,命吕惠卿复行新法,惟罢去“方田”一种。吕惠卿等领旨退出,饬令天下仍行新法。于是新法复行如故,民间感受痛苦如故。韩绛正感激王安石荐举的恩德,对于王安石的新法,就像萧规曹随一般,一些儿不肯改违。因此都人士遂上他二人两个美号:韩绛称为“传法沙门”,吕惠卿唤做“护法善神”。吕惠卿既执政,因与三司使曾布有隙,遂谋排去曾布。因曾布奏称:“市易法扰民。此种不良的政治,在秦、汉衰乱的时候,亦未曾有过;而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又请贩盐鬻帛,岂不贻笑四方?”吕惠卿遂劾曾布阻扰新法,出知饶州,用章惇为三司史。吕嘉问即因不为神宗所喜,亦同时罢免。吕惠卿乃用弟吕和卿的计议,创行“手实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估价报官,酌量抽税,隐匿有罚,讦告有赏。于是民间寸土尺椽,都应输征,养鸡饲牛,亦须纳税,感受困苦,更不堪说了。郑侠见了,又恻然心痛起来,复上疏劾奏吕惠卿,并取唐朝宰相魏徵、姚崇、宋璟等图作一轴,题做《正直君子》;李林甫、卢杞等图作一轴,题做《邪曲小人》,以吕惠卿比小人,以冯京比君子,援古证今,分类汇呈进去。吕惠卿遂奏郑侠讪谤朝廷,窜逐英州。
  而冯京与王安石弟王安国,遂并坐交通郑侠罪,罢冯京参知政事,出知毫州,罢王安国秘阁校理,放归田里。至是吕惠卿气焰日炽,不禁便生了个射羿的心思,忌王安石复用,便极意设法陷害王安石,阻他进路。韩绛却存心要保持王安石,看着吕惠卿的行为不对,乃先发制人,亟请神宗起复王安石。神宗正也想着王安石,见韩绛奏请,即手诏召王安石入朝。
  王安石奉诏,倍道兼行,只七日便到了京里。见了神宗,神宗慰问了一番,复命为同平章事。王安石既复相,朝臣要取媚他,御史蔡承禧,中丞邓绾,遂劾吕惠卿欺君玩法,立党肆奸。王安石子王雱,亦深憾吕惠卿,极力举发他的奸迹。神宗遂将吕惠卿罢知陈州,而章惇亦因与吕惠卿同恶相济,连带罢职,出知湖州。不久,韩绛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托疾求去,出知许州。于是王安石又大权独揽,威赫一如昔日了。忽辽国遣使萧禧到来,请重订边界。神宗乃遣太常少卿刘忱等,与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会议于代州境上,彼此勘地。萧素坚持宋、辽分界,要以蔚、朔、应三州间分水岭为界,刘忱争辩不可,至再至三,争执不决。这正是:朝内纷然持异议,边廷倏又起争端要知宋、辽分界的交涉怎样解决,宋朝能胜利否,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议疆界失地七百里开边衅屠民五万人

  神宗见辽国使者态度强硬,遂把辽国请定疆界的交涉十分重视,诏枢密院详议解决的方法,并诏令判相州韩琦,司空富弼,判河南府文彦博,判永兴军曾公亮,条陈对于此项交涉的意见。且住,辽国不是改国号做契丹了吗?怎么这里又称做辽国,不称契丹呢?是因为在仁宗至和二年的八月,契丹主宗真死后,庙号称兴宗,由儿子洪基继位,在英宗治平三年正月,复改国号做辽,所以而今又称辽不称契丹了。这是前话。当下韩琦、富弼、文彦博、曾公亮诸人,奉到诏旨,先后上表陈言,大致与韩琦同见。韩琦表略云:臣观近年朝廷举事,似不以大敌为恤,彼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故引先发制人之说,造为衅端。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丽臣属北方,久绝朝贡,乃因商船诱之使来,契丹知之,必谓将以图我,一也;强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闻之,必谓行将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番骑,三也;创团保甲,四也;河北诸州筑城凿池,五也;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大作战车,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七也。契丹素为敌国,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且。治国之本,当先聚财积谷,募兵于农,则可以鞭笞四夷,复唐故疆。”故散青苗钱,为免役法,置市易务,次第取钱。新制日下,更改无常,而监司督责,以刻为明。今农怨于畎亩,商叹于道路,长吏不安其职,陛下不尽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帮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为陛下始谋者大误也。臣今为陛下计,宜遣报使,具言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岂有它意?疆土素定,悉如旧境,不可持此造端,以隳累世之好。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益养民爱力,选贤任能,疏远奸谀,进用忠鲠,使天下悦服,边备日充。若其果自败盟,则可一振威武,恢复故疆,摅累朝之宿愤矣。
  神宗寡断,迟疑不能决定。刘忱等再与辽使萧素会议于大黄平,又经三次会议,仍是一无结果,争执如故。辽主乃遣萧禧复来下国书,说是刘忱等故事迁延,殊非和协邦交的办法。
  神宗即撤回刘忱等,改命天章阁侍制韩缜与萧禧谈判。韩缜与萧禧开谈数次,萧禧仍坚持分水岭为界的理由,不肯让步,韩缜亦坚持疆界既定的理由,不肯迁就,各执一理,依然无结果。
  萧禧便撒起赖来,住在使馆里不肯返国去,说道:“定要达到前项请求的目的,然后回国去。”神宗想要和平解决这交涉,自然不便驱逐他,没奈何,命知制诰沈括诣辽国报聘。沈括便到枢密院查阅故牍,检核成案,俾作解决此案的根据。查得英宗二年与契丹订定疆地条约及地图,系以古长城为分界地,而今所争乃在黄嵬山,相差三十余里,既奏明神宗。神宗惊喜,谓沈括道:“两府不查考本末,几几乎把国事误了。”命将条约并地图给萧禧阅看,萧禧才不像从前的强硬了。神宗乃命赏赐沈括白金千两,令他即行赴辽。沈括衔了使命,越山渡水,晓行夜宿,一路到了辽国。辽主命宰相杨益戒,接见沈括谈判。
  沈括根据旧约,坚执不允辽国所请。谈判六次,沈括只是据理争论,毫不放松。杨益戒道:“区区数里的地界,亦不肯相让,莫非要想绝好么?”沈括抗议道:“从来师直为壮,曲为老。
  而今我朝遵守成约,北朝乃废弃前盟,想用威力妄事更改,是非曲直,自有所归,并不是我朝要绝好呀!“杨益戒见沈括理直气壮,知不可屈,遂改变前议,请把天池做新疆界。沈括不答应,辞还。沈括在途,因将山川险易,民情风俗,绘成《使契丹图》,归献神宗。
  神宗因想如果交涉决裂,当要北伐,不可不预备军事,乃广征群臣意见。群臣有主战的,有主和的,议论不一。神宗想了一想,还是问问太皇太后吧。于是进了慈寿宫,请过安,从容把宋、辽疆界交涉禀明,最后奏道:“万一交涉无效,儿臣拟用武力解决它,一举扫去后世子孙的祸患,不知可行得么?
  “曹太皇太后道:”粮草辎重,预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备齐了吗?“神宗对道:”这是易为措办的。“曹太皇太后道:”这正是几桩不易措办的事,怎么反说是易为措办呢?像这等轻视兵事,还可望必胜无败,一举扫去后世子孙的祸患吗?简直是要惹下目前不可收拾的祸患哩!从前太宗皇帝几次北伐所以失败的原因,哪一次不是因为粮草辎重不继而士卒甲仗不齐所致呀!那时还正在用兵的时候,尚犹如此,况且当今天下久不用兵,且值大旱之后,兵既未练,饷复缺乏的日子呢?须知战争乃是国家一桩至不得已的事件,必要万不得已才可出诸战争,稍有一线和平的希望,总要力求避免战争,而使归于和平解决为是。大凡国家经一度战争,无论他是得胜或是失败,总是要受莫大损失的:杀伤无数生灵,一项;焚毁无数田园庐舍,二项;耗费无数粮草器械,三项;使务农的失耕,作工的失工,经商的失利,读书的废读,四项;好好的家庭,弄得家破人亡,好好的社会,弄得百孔千创,五项。诸如此类的害处,不可胜言,所以作人君的,对于战争一事,是不能不慎重而又慎重的!
  辽国违背旧约,妄争疆界,总可派遣能言语有才智的使臣,与他严重交涉,谕以利害,和平解决,各守旧疆,言归于好。不可便存用武力解决的意见,致使交涉决裂,造成战争的祸害。
  不过要注意的,对于原有国防,不可不密加整饬,以备不幸交涉决裂时,他国骤用轻骑攻我,好有抵御,免得临时弄到手忙脚乱,自取失败!“神宗听了,悚然知惧,起座对道:”敬遵懿旨!“遂退了出来,正想再派中使往问韩琦,不料讣音忽至,韩琦已病殁了。神宗想着韩琦策立二帝,历相三朝的功勋,不禁流泪谓侍臣道:”朝中忠正老臣,像吕诲、欧阳修,不幸死了,而今韩侍中又忽弃朕物化,使朕遽失倚畀,能不悲痛么?
  “原来吕诲、欧阳修,此时都已病殁,欧阳修追赠太子太师,谥做文忠;吕诲元祐初追赠谏议大夫。神宗当下为韩琦辍朝发哀,追赠尚书令,赐谥做忠献。当韩琦临殁的一夜,有大星陨落相州城外,远近震惧;后来听得韩琦就在这一夜死了,大家都掉下眼泪来,可见韩魏公之受民间爱戴了。于是神宗只得就王安石商决此事。王安石奏道:”就照辽国的请求便了,到国富兵强后,一战取回故地,不仍旧是我疆我里吗?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正该这样办!“神宗乃召令韩缜,认可萧禧的提议,就分水岭为界,订定新疆,即日解决这交涉。韩缜奉诏,与萧禧作最后谈判,一依辽国的请求,重订国界。萧禧得到圆满的结果,不胜欢喜,订立新约,欣然返国而去。至是宋、辽订定疆界的交涉,宣告解决。宋朝割让新疆与辽国,东西失地七百里,遂为异日兴兵的争端。辽国的交涉方了结,交趾的战争又起了。
  交趾自太宗朝黎桓翦灭丁氏,受封为交趾郡王有国后,朝贡不绝。黎桓死,传子黎龙钺,被弟黎龙廷所杀。黎龙廷既杀兄自立,仍然朝贡,真宗赐名做至忠,令袭王封。至大中祥符三年,大校李公蕴,效当日黎桓故事,弑黎至忠自立,遣使朝贡。真宗亦用封黎桓故事,竟封李公蕴为交趾郡王。李公蕴传子李德政,李德政传子李日尊,李日尊传子李乾德,即今交趾王,世袭封爵,修朝世贡不绝。知桂州沈起见得朝议开边,王韶、章惇、熊本等,都得着边功,加官进爵,荣宠有加,不觉亦想攻取交趾,猎取官爵,遂遣官入溪洞,募集土丁,编为保五,委派指挥二十人,督领着分屯广南一带,又在融州强置城寨,杀交人千余人示威交趾。李乾德听得,拜表奏请神宗制止,以维弱小民族的生存。神宗没得理由对答,只得把沈起免职,调知处州刘彝往代沈起的责任。不料刘彝抵任后,一面奏罢屯广南的军队,一面又遣枪杖手分戍边隘,大造戈船,仍想攻取交趾,遂实行与交人经济绝交,拒绝互市,并断绝交通,不准交人通奏朝廷,交人大愤,李乾德乃召集将兵,开紧急会议,以策划对付宋朝的方略。李乾德道:“我国服事宋朝,每年朝贡不绝,小国事大国,只好到这样了。
  前日沈起无故惨杀我国千余人,屯兵广南示威,奏请宋天子制止,虽蒙撤换沈起,罢除屯兵,而刘彝到来,又大修战备,实行经济绝交,且阻断交通,有冤无处告诉,这明明是要吞并我国土地,绝灭我祖血食了,还可忍得吗?古语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宋朝把我灭亡了,那么大家都成了亡国奴,还想能得像今日保全室家,作太平百姓吗?然而我国土地虽偏小,人民虽不多,要能大家一心为国,振奋威武,众志成城,未必不足与宋朝一战呢!处今日宋朝严重压迫之下,不战也要亡国,战而不胜,亦不过是亡国,与其坐而待亡,不如先发制人,兴兵去攻广南,轰轰烈烈战争一场。要是幸而战胜了,那么宋朝便不敢轻视我国人民,再这等无理惨杀我国了;就是不胜,大家为争国家生存而战死沙场,天下后世,亦不至笑我交人无勇气无爱国心了。愿尔诸将兵,戮力为国一战!”众将兵同声应道:“愿随大王与宋朝决一死战!请即日兴兵吧!”于是李乾德遂发令分兵三路攻广南,一路从广府攻入,一路从钦州攻入,一路从昆仑关攻入。真个是:莫道天朝能制胜,谁云小国独无人。
  交趾兵执殳敌忾,奋锐鼓勇,如雷如霆,一路攻杀进来,连破钦州、廉州,杀了土丁八千余人,直逼邕州。邕州知州苏缄,一面悉力拒守,一面四乞援兵。谁知附近州吏,竟各顾自己,袖手旁观,一个也不肯赴援。苏缄拒守多日,外援不至,孤城遂陷。苏缄命家属三十六人先死,然后举火自焚而死。城中的人民,感念苏缄忠义,一起揭竿执梃,奋臂张拳,抗拒交趾兵,无一个肯低首降顺的。交趾兵大怒,即逞恶屠城,城中人民五万八千余口,遂悉遭惨戮。警报到朝,神宗大惊,诏赠苏缄奉国节度使,赐谥做忠勇;再贬沈起,安置安州;刘彝削职除名;命宣徽使郭逵为安南招讨使,天章阁待制赵禹卨为副,率兵往讨交趾。交趾兵又传露布,谓宋朝宰相行“青苗”、“免役”等新法,穷困生民,交趾为吊民伐罪,故出兵援济中国人民。王安石见了,怒气冲天,命郭逵多带兵将而往,许他檄调鄜、延、河南诸旧部从征,并命召取占城、占腊两国兵夹击。
  郭逵遂召集将兵,即日南行。至长沙,郭逵分兵往攻钦、廉,自与赵卨向西进发。钦、廉两路,兵到即告恢复,郭逵大喜,进兵益急。至富良江,交趾兵乘坐大队战船,迎战宋军,阻住水路,宋军遂不能得渡,赵卨乃分遣兵将伐木,制造发石机,装设江边,攻打敌舰。当下安设停当,机中装满石头,一声号令,数百机一起发动,那石头就像急雨一般,向敌舰飞击。一霎时,打得敌舰帆折樯摧,七零八落,沉没无数。郭逵与赵卨遂用巨筏载兵,乘势进击,杀得交趾兵大败,把交趾王太子李洪贞亦射杀了。真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交趾兵见太子李洪贞已死,越发不能成军了,只得四散逃遁。宋军这一阵遂大获全胜,威声大振。于是郭逵、赵腐即分兵略定广源州、门州、思浪州、苏茂州、桄榔县诸地。但当时郭逵军八万余人,触犯瘴气,非死即病,因不敢再进,拜表奏报朝廷,停兵富良江边待命。李乾德也就遣使奉表纳款,请求和议。神宗因天讨已伸,不想重逼,赦李乾德罪,允许他的请求;诏郭逵、赵卨班师回朝;改广源州做顺州;复治沈起、刘彝开衅的罪,分别安置随、秀二州。一场外交,又算完结了,群臣免不得歌颂威德,称贺一番。不久,李乾德遣使入贡,并归所掠兵民。神宗因他悔罪修好,乃赐还顺州,并其余二州六县土地。李乾德感激神宗恩德,拜表申谢,交趾遂不复叛了。交趾事件平息。
  忽守陈州吕惠卿因被王雱构陷过甚,上讼王安石尽弃所学尧、舜之道,专尚纵横末路,求取功利,不惜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因附陈王安石私书,有“无使上知,勿令齐年知”等语,并王雱力谋构陷的情状。神宗乃大不悦,取状给王安石,问果否如此,王安石悚然谢罪,奏称无有此事。退归私第,大骂儿子做得不好,逼使吕惠卿出于上告,而今弄得全无颜面。王雱不服气,父子争斗了一场,王雱就一气疽发背死了。王安石真是个肝肠寸裂,遂上表请求去位。御史中丞邓绾恐王安石一去,自己的禄位也不保了,上表请神宗慰王安石。
  神宗竟谓邓绾为国司直,乃为大臣乞恩,有伤国体,把邓绾贬知虢州。王安石见神宗这样,更觉得惭愧,乃力请解除职务,这正是:新法不行滋怨毒,时穷势蹙失君心。
  要知神宗毕竟把王安石怎样安置,挽留他呢,罢免他呢,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曹后怜才免兴冤狱神宗尽孝谨守遗言

  神宗至是也大不满意王安石了,遂准他解职,命以使相出判江宁府,不久,改为集禧观使。王安石出居金陵后,往往写“福建子”三字,福建子是指吕惠卿,因为是深悔被吕惠卿所误,这且不提。王安石既去,神宗乃擢吴充、王珪同平章事,冯京知枢密院事,蔡确参知政事。吴充与王安石为儿女亲家,吴充素不赞成王安石所为,每向神宗奏陈新法不良,神宗至是喜他不党附王安石,擢为宰相。冯京与王安石乃是同年,王安石致吕惠卿私书中“勿令齐年知”一语,就是指冯京,所以神宗此时便认冯京为贤者,召他知枢密院事。
  吴充意想将新法变革一二,自顾才学谫陋,乃奏请神宗召还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苏颂等,又举荐孙觉、李常、程颢等数十人。神宗乃召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进程颢判武学。程颢自扶沟县入京,任职才数日,李定、何正臣便劾他学术迂阔,趋向僻易,神宗仍命他还任原官去了。吕公著上疏谏阻,竟不得请。司马光在洛听得吴充颇有更正弊政的心志,乃致书吴充,陈述救济时弊的方法。司马光书云:自新法之行,中外汹汹,民困于烦苛,迫于诛敛,愁怨流离,转死沟壑,日夜引领,冀朝廷觉悟,一变敝法。今日救天下之急,当罢“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而息征伐之谋。欲去此五者,必先别利害,开言路以悟人主之心。
  今病虽已深,犹未至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痼疾矣。
  吴充得书,颇想照司马光的意见,请神宗罢除“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诸新法,广开言路以征求多士意见。蔡确听得,暗吃一惊,若是罢免了这些新法,引进忠良,他便要像化子没了蛇弄,不能再有饱饭吃,忙向吴充道:”这些新法怎能变更得呢?皇上费了多少勤劳,才得到今日的成绩,我辈好意思请求他废掉吗?而今只有萧规曹随,遵守前制,才是继往开来的善策。若一更变,便惹万代骂名了!“吴充听了,惧怕起来,不敢采用司马光的建议,仍旧履行新法。因此,王安石虽然罢了相位,新法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更什么。
  忽一日,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劾奏知湖州苏轼,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交通戚里,诚属大不敬,请严格究治。神宗大怒,降诏逮苏轼入都,下付台狱。原来苏轼前因论新法不便,谪贬杭州后,再徙于徐州,不久又徙湖州。他一路游山玩水,放情诗酒,消磨他郁郁不得志的烦恼岁月,也尝借着吟咏讥讽朝政。摘句如次:咏青苗云: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咏水利云: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咏课吏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咏盐禁云: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像这一类的诗歌,不胜枚举,原不过诗人一时感触,发为吟咏,并不是真个存着什么大不敬的心思,怨谤君父。李定、舒亶一班小人,便把这个指作苏轼怨谤君父的证据,硬加他大不敬的罪名,要把他处死。神宗一时也被谗言所蔽,以为苏轼真个是逆臣。可巧被曹太皇太后知道了,召神宗进去问道:“听得现在诏逮苏轼下付台狱,苏轼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案啦?”
  神宗对答道:“苏轼怨望朝廷,毁谤君父,犯着大不敬的罪名。
  “曹太皇太后惊道:”果然吗?苏轼何至于是呢?有证据么?
  “神宗对道:”有的。“即把苏轼作的诗歌,像前面摘出的,举诵数首作证。曹太皇太后听了,侧然道:”这个可作证据么?
  就这种无理的证据,就可认定苏轼是大不敬,要将他处死么?
  须知文人制作诗歌,乃是一时的感触,并非有什么成见;就是有一二讽刺朝政处,这乃是诗人应有的态度。诗三百篇,不多是含着讽刺的吗?人君不能因而嘉念诗人忠君爱国的苦心,改善一切,反要罗织成罪,处以极刑,岂是人君慎狱怜才的道理?
  当初苏轼兄弟初入制科,仁宗皇帝便重视他二人的才学,欣慰道:“朕为子孙得到两个好宰相了!‘而今诸人之指控苏轼,不是忌才,便是挟仇,不可不加熟察!”神宗恍然,唯唯受教而退。吴充及同修起居注王安礼,亦上奏替苏轼解辩,神宗遂决意宽贷苏轼。王珪听得神宗要赦苏轼,忙再举苏轼的《咏桧》诗二句入奏。诗句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奏道:“苏轼这两句诗,显然是不臣的表证,若不严行谴责,将来把什么儆示后人呢?”神宗道:“卿何吹毛求疵一至于此!苏轼这诗,他自咏桧,何干朕躬呢?”王珪又奏道:“苏轼确系不臣,陛下必当重处才是。”神宗怫然道:“卿想使后世讥议朕不能容才么?”王珪才吓得不敢再奏了。舒亶又奏附马都尉王诜辈,与苏轼交通声气,朋比为奸;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陈襄、刘挚等,亦与苏轼隐相联络,同一举动,都非严办不可。神宗不听,但从轻发付,谪苏轼为黄州团练使,本州安置;苏辙、王诜连坐削职;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二十二人,罚锾而已。一场文字狱,总算因曹太皇太后几句话,未曾小题大做,便轻轻地解决了。
  苏轼奉旨出狱,即赴黄州治所。到了黄州,苏轼还是豪放如昔,常手策行杖,足登芒鞋,与田父野老,徜徉山水,载酒携琴,引朋挟妓,优游取乐。就东坡建筑一小室,满贮图书,作为居住的地方,自号做东坡居士。这所房子,虽系竹篱茅舍,却是精雅绝伦,净几明窗,古香古色。他常到人家饮酒,半夜才归。他的家僮都睡着了,他敲了半日门还是敲不开,便站在门前听听江流的自然音调,停一会再敲。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词曰:夜饮东城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此时,还喜欢听人讲鬼,遇到人家没得说了,便道:“你只瞎说一回就是。”这是何等有趣的事啊!他的职位虽然是在官,而行径却异常浪漫,好像无拘无束的一般;每遇宴集,谈笑终日,一无倦容;间若醉后挥毫,真行参半,闳幽粲落,峻厉绝世。原来他的书法,少时习兰亭,后来又学颜鲁公,所以越加超妙了。当时那些营妓,见他不甚惜墨,争着跑来索题索书,拿回去增光斋壁。因此,苏轼的文名,益加洋溢起来。
  神宗后来也爱他多才,想起用他作史馆修撰,终被王珪等多方阻扰,未果实行,只将他移徙于常州。这是后话。
  神宗在十一年时,改元作元丰,此时已是三年了。忽曹太皇太后违豫,神宗乃与曹太皇太后弟曹佾同进慈寿宫省问病状。坐了一刻,神宗先起告退,意思想使曹太皇太后姐弟略叙私衷。不料神宗刚离座起,还未退出,曹太皇太后遽命曹佾道:“今日许尔进宫,已是偏在姐弟情分上,格外加恩的。尔当知道,此地不是尔得独留的,快随官家一同出去。”曹佾听了,连忙随了神宗出来。原来曹太皇太后一向不许曹佾入宫,也不许他干与国政。今日乃是神宗见得曹太皇太后病势不比往常,固请懿旨,才允许他入宫一面,毕竟不许他久留,可见曹太皇太后遵守宗法,虽属骨肉至亲,丝毫不肯宽假咧!过了两日,曹太皇太后的病益剧,神宗侍疾寝门,衣不解带,通宵守候,毫无倦容。最后一日,曹太皇太后自知将长辞斯世了,乃命宫女扶起,亲启金匮,取出章奏一束,亲手固封,付与神宗道:“待我死了开看,但只许儿自己明白此中故事,断不可因此罪人!”神宗含泪接收了。曹太皇太后又提笔写“博爱亲民”四个大字,作飞白书,笔势飞动,有游龙行空的气概,写完,钤盖慈寿宫宝,赐与神宗道:“这四个字,就抵得千言万语的遗嘱了,儿善体我的意思吧!”神宗忙跪下接受了,泣对道:“儿臣敬遵懿旨!”曹太皇太后听了,心甚欣慰,即命神宗起来。
  神宗遵命起来,侍立一旁。曹太皇太后乃复卧下。停了一会,忽问宫女道:“今日是什么日时了?”宫女奏答道:“今日是十月二十日。”曹太皇太后颔首道:“呵!”又自语道:“只此日来,只此日去,免烦他百官。”说毕遂崩。原来这日乃是太祖皇帝大忌日,曹太后死在此日,省得别日立忌,使百官有司有奉慰行香的麻烦。当下神宗号啕恸哭,宫廷内外,齐放悲声。神宗哭了一会,群臣劝止。神宗乃启开曹太皇太后所授与的密缄观看。神宗阅罢,把它收在怀中,复又放声大恸,经群臣百般劝慰,才渐渐止住。你道曹太皇太后这封密缄里所藏的章奏,是议论的什么事情,神宗看了要这等哀恸?原来不是别的章奏,乃仁宗皇帝立英宗皇帝作皇嗣时,群臣谏阻的章奏,所以神宗看了要这等恸哭。神宗果然遵着曹太皇太后遗命,不追咎这些臣子,只自己感戴曹太皇太后的慈德,尽礼尽孝服丧。
  于是尊谥曹太皇太后做慈圣光献;推恩曹氏,进曹佾中书令,官家属四十余人。曹佾及家属等,亦能遵慈圣光献遗志,虽蒙恩宠,无敢不谨的。慈圣光献丧事办毕,不觉又是三年六月了。
  神宗因得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所有官制,多因袭唐朝,不过稍有异同罢了。太师、太傅、太保,三师;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不常置。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参知政事为副,中书门下,并列于外,别在禁中设置中书,与枢密院对持,文武两柄,号做二府。天下财赋,悉隶三司。所有纠弹等事,属御史台掌管。至若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太常、宗正、光禄、卫尉、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大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军器、都水、司天,六监等,往往由他官兼摄,不设专官。草诏归知制诰及翰林学士:知制诰掌外制,翰林学士掌内制,号做两制。修史属三馆,便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首相充昭文馆大学士,次相或充集贤院大学土,有时设置三相,即分领三馆。馆中各员都称学士,一经此职,遂成名流。又有殿阁等官,亦分大学土及学士的名称。这些概无定员,大半由他官兼领虚名而已。
  乃诏中书详定官制,设详定官制局,命翰林学士张藻,枢密副承旨张诚一主办这事。九月,官制议订完毕,凡旧有虚衔,一律罢去,改为官阶。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分作二十四阶。
  领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等名,改为开府仪同三司;领左右仆射,改为特进;自是以下,易名有差。至此,宋朝才有了一定的官制。神宗因谓执政道:“新官制将行了,朕的意思,以为新旧两派人物,宜并行引用才好。”指御史大夫道:“这个官职,非用司马光不可。”王珪、蔡确听了,相顾失色。怎么唤做新旧两派呢?新派就是指维新的一派。这一派,奉王安石为首领,王珪、蔡确对于政治的观念,统是以王安石的政治观念为依归,系属于新派。旧派就是指守旧的一派。这一派,以富弼、文彦博、司马光一班人为首要。还有道学一派,以胡瑗、周敦颐、孙复、程颢、程颐、邵雍、张载一班人为首要,政治观念与旧派同,都是主张守旧的。世称胡瑗作安定先生,孙复作泰山先生,周敦颐作濂溪先生,邵雍作康节先生,张载作横渠先生:诸人已先后死了。因为新旧两派是极不相容的,如果司马光见用,势必连类同升多人,大减新派的势力,且将摇动新派的政治地位,所以王珪、蔡确听了神宗说要用司马光,不由得要陡吃一惊。这时吴充已退职,王珪居首相,遂与蔡确商定个计策,荐俞充知庆州,使他上“平西夏策”,引得神宗专心戎事,便不召司马光。神宗乃任王珪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惇为门下侍郎,张璪为中书侍郎,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王安礼为尚书右丞。更命冯京为枢密使,薛向、孙固、吕公著为枢密副使,诏民畜马,拟从事西征。不久冯京、薛向并罢去,即命孙固知枢密院事,吕公著、韩缜同知枢密院事。
  忽知庆州俞充上奏,称夏将李清,本属秦人,曾劝西夏主李秉常以河西的地方来归。李秉常的母亲梁氏知道这事,立即把李秉常幽囚着,把李清杀了。这桩事件,我朝应兴兵问罪,此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神宗得奏大喜,即诏熙河经制李宪等,召集陕西河东五路的兵马,准备伐西夏,而召鄜延副总管种谔入对。种谔奉召,不敢怠慢,驰驿入朝。神宗问种谔道:“朕将亲征西夏,不知西夏的虚实究属怎样,卿且据实奏与朕知。
  “种谔这个人,生平最喜夸大口,乃是个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的人,神宗偏偏召他入对,真乃问道于盲了。当下种谔便奏答道:”西夏没有人才,李秉常只是个小孩子,陛下大兵一去,就马上躧平了西夏,擒捉李秉常回朝了!“这正是:喜功好大终何益,误国只凭一语差。
  要知神宗听了这几句大话,信也不信,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调兵遣将五路兴师弃甲抛戈全军败绩

  神宗听了种谔的奏对,天颜霁开,以为取西夏真个有那么容易,遂决计西征,召集文武两班,会议军事。孙固谏奏道:“大凡出兵是很容易的,收兵却就难了,陛下还当审慎,勿轻出兵!”神宗道:“而今西夏正是有隙可乘,我国不从速出兵,略定河西,岂不坐使广大的边地,被辽国取去吗?这个机会,是决不可失却的!”孙固又奏道:“陛下就是定要出兵,亦当宣布西夏的罪状,以伐罪为目的,不宜便想灭人国家,夺人土地。战胜之后,只可把他分裂起来,命他的酋长自守;若是整个地把他吞并,臣不敢谓然。”神宗笑道:“卿这种论调,真同汉朝的郦生一样迂阔了!”王珪进奏道:“陛下的主见甚是。
  兵贵神速,须要即日出兵,不可迟疑!“孙固复奏道:”然则命何人作统帅呢?“神宗道:”朕已定见任命李宪。“孙固再奏道:”李宪吗,他乃是个宦官,怎么好命他作统帅呢?征伐外国,乃是一桩最重要的事件,乃使阉人作统帅,不见得中国太无人了么?就是那些将士,亦未必肯用命。“神宗不悦道:”怎见得将士便不肯用命呢?难道不同是食君之禄吗?“当下即由王珪、蔡确议定,五路出兵。孙固乃又奏道:”而今既决定五路出兵,没有一个总帅发策指示,就使成功,那些兵亦定要发生变乱的!“神宗道:”朕岂不知要个总帅?只是现在没这么一个可当大任的人。“吕公著即进奏道:”这等重大的军事,当然要先择总帅,既是没人作总帅,倒不如不出兵为是。
  “孙固接口奏道:”吕公著的奏议很是,愿陛下俯纳!“神宗决意道:”卿等不必多阻拦,朕意已决,这回兵是定要出的!
  “孙固、吕公著见神宗只是不听,没奈何,只得退出。神宗于是降诏,命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高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王中正出河东:五路并进。会议而毕,传旨已定,神宗退朝回宫。
  高太后听得此事,忙命内监:“召官家来!”内监领旨,即刻去了。一会神宗进来,请过安,一旁侍坐。高太后问道:“听得已决定五路出兵,往伐西夏,已传旨了,是吗?”神宗对道:“是。”高太后再问道:“五路中果有高遵裕一路么?
  “神宗又对道:”有。“高太后道:”这一路军马撤回来的好,不然,定要误事的。“神宗奏问道:”什么缘故呢?“高太后道:”大凡行军。第一要主帅得人。因为主帅得人,将校才不致妄动,进行攻取才不致失机。能够这样,才可望有胜无败,就是不幸而致失败,还能整饬部伍,从容而退,不会大受损折,所以行军的事,选任主帅,是最宜审慎,不可随意的。这五路军马,其他四路,我不晓得他们胜任也否,但是高遵裕一路,我知道他实不胜任。高遵裕是我从父,我深知他的才能气度。
  他报国的忠心,原不后于别人,只是气度太小,不能容人功劳高过他,这是他大大的短处。这个短处,是很易致败的!怎么说呢?因为既不能容人功高于我,那么攻城夺地,总想自己一人独任,把功劳尽归自己一身,不许部下独有所得。行军乃是要乘机得时的,哪一处有机可乘,哪一处得了时会,就该让那一处神速先进,先立功劳,不能少有所待的。如果定要专待一人,便不免患得患失,顾东顾西,弄到坐失时机,一处不能有功。而敌人方面,倒得从容准备防御之策,且更将乘隙以谋反攻了。到了最后,终于失败下场,所以高遵裕,命他镇守疆土是可以,命他领兵攻取,恐怕不能建功,而且还要取败。依我的意见,不如把他撤回来的好。“神宗道:”母后不必过虑,经略使一向在环庆很有威声,谅不会临阵失机的!况且原有五路军马并进,他既不肯容人功高于他,攻取战斗自必不肯后人,这正可以争成功勋哩!“高太后知道神宗个性刚愎,说了不听,只得听他了。这且不提。
  那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王中正五人,奉到诏命,各个调齐军马,建旗伐鼓,挟矢张弓,分道进兵。秋七月的日光,势力更来得猛烈。三军将士,一个个汗涔涔下,那些战马,只是喘个不息,满身的毛,好像雨洒了一般,没有一根干燥的。
  可怜!功还未建,马已汗透了。那西夏的谍者探听得这五路齐出的惊人消息,不敢怠慢,走马如飞,去报告西夏国母。梁氏得报,忙召集诸将,会议防御方策。原来西夏主李元昊,已在仁宗庆历八年死了,传给子李谅祚,又在熙宁元年死了,传给子李秉常,就是现被幽囚的国主。这些年来,西夏虽仍承袭朝廷封赐,然而不时扰边,以英宗治平三年,及熙宁元、二、三、四年,这几回最为厉害,所以神宗便立意要想灭却他。而在西夏诸将,却因朝廷近年来无有良将守边,不免轻视一切,简直无一人畏惮上国威严。当下听得朝廷五路来伐,不但不惧,而且一致向梁氏主战。有的道:“宋朝现在那班边将,尽是些酒囊饭袋,只能吃喝,不能作事情的。而今他们五路齐来,还不是一样的来送死吗?只要一战,就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有的道:“李宪乃是个宦官,怎知兵事?种谔又是个败军之将,怎可言勇?看了他们的将官,就可晓得他们此来是必败的啦!
  “有的道:”当着现在秋高马肥,我们也正要去与他们周旋周旋的,而今他们居然来了,岂不正好争战一场吗?“有的道:”这正是天赐机会给我们建功立业咧!“大家握拳振臂,跃跃欲试。忽一老将独排众议道:”不可,不可。宋朝的将官固是些无勇无谋的。但是这数十万士卒,却不少勇夫,而今鼓勇振奋而来,头一阵亦实在不可轻敌。不如用坚壁清野的老法子,不与拒战,纵使他各路深入,消沉他的锐气,疲老他的士卒。
  但聚集劲兵于灵夏,派遣骁骑抄截他的粮运。等到他的锐气已消,士卒已疲,粮饷又绝,这数十万人马,一则日久生心,一则饥饿难忍,不待击他,他自己会溃退的。这样安坐而得全功,比较与他兵对兵将对将地拼颈血掷头颅苦战而求全功,不便宜多了么?且到他溃退的时候,诸位将军总可引军追击,各奋威武,杀个痛快。“梁氏听了大喜道:”将军真所谓老谋深算了!
  “诸将听了最后还有他们砍杀的机会,也都乐了,齐声赞成道:毕竟老将军的策划高我们一筹,我等愿依从老将军的建议。”
  梁氏遂采用此策略,传令诸将照计而行。诸将领命而退,各去布置去了。
  这边环庆经略使高遵裕一路,共领步兵骑兵八万七千,从庆州出发,进攻西夏。进至通远军,有西夏守军拦住进路,高遵裕便麾兵进攻,直闯将去。西夏守兵不敌,即时败走。高遵裕遂恢复通远军地,大喜道:“西夏军兵这等不经战,这一前进,还不急建大功,平定西夏吗?”当时刘昌祚的一路,共领兵马五万六千,出泾原杀入西夏,亦受高遵裕指挥节制。进至磨移隘,遇着西夏十万大兵扼险拒守,不能前进,刘昌祚道:“高经略的人马还不见到,我军又恰遇大敌,人马比我要多一倍,若不亟鼓朝气生攻,而扎了营等待高经略到来,虽然人马加多了,我军锐气却已不知不觉消沉将尽,殊非取胜之道,而今只好先进攻了。”部将道:“正该如此。”刘昌祚遂发令进攻,一个当他两个,杀得西夏军纷纷溃退,奔还灵州。刘昌祚乘着胜势,随后追赶,一直赶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八面攻打。高遵裕正从通远军再往前进,忽红旗飞报:“刘将军一战大破西夏十万大军,夺了磨移隘,乘胜追赶西夏军向灵州去了。”高遵裕一惊。正行进间,又有红旗飞报:“刘将军已追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了!”高遵裕又一惊,传令三军,兼程进行。红旗连接报:“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高遵裕大惊,想道:攻破灵州是件绝大的功劳,若被刘昌祚得去了,我再建什么功劳去呢?想了一会,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任你是张子房、诸葛亮,莫想象得出。
  即高遵裕当时坐在马上,亦是十分喜悦,以为这计策,他生平头一遭想出的。他自语道:“呵,有了!命令刘昌祚即刻停止攻打,待我到了再战,这件大功劳不依然留着归了我吗?”说罢,即遣飞骑,驰往令刘昌祚停止攻打。刘昌祚看看要打破城池了,忽高遵裕使者驰到,传令道:“经略使有令,刘将军着即停止攻打,等待大军到来再战!”刘昌祚听了,不敢不遵,叹了口气,即传令停战,按甲息兵以待高遵裕大军。过了三日,高遵裕大军才到。高遵裕到了,见刘昌祚果然遵令停了战,没有把灵州破了,五脏六腑都觉得异常舒畅,以为这件功劳,好好放在那里,只要把它拾了起来就是。于是传令两路士卒,一齐攻城。不料偏偏不如他所预料的,这座城池竟变坚固了,围攻十八日,还是攻它不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高遵裕的大军,是赶路累得疲乏了,刘昌祚的部众,是锐气已经降落了,灵州城里,是得着三日的空隙,一切已布置周备了;以丧失了锐气的军队,攻守备完固的坚城,所以便攻不下。一鼓既不能有功,于是士卒益敝,锐气益落,越攻不能下。这日,高遵裕与刘昌祚两军正在继续攻城,忽然大水汹涌而至,顿时平地水深七八尺,把全部人马齐陷在水里。原来西夏守军见高遵裕、刘昌祚只顾指挥三军昼夜攻打城池,不提防别的,便遣人潜往灵州南面,决黄河七级渠,淹灌宋军。当下高遵裕、刘昌祚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白浪滔天,吓得打马就逃。两路十四万三千人马,随波逐浪地乱窜。会泅水的,或是得地利的,逃出生命,不会泅水的,与在洼地的,一命丧亡。及至逃出大水,计点人马,只剩得六万四千,溺毙了过半数。这时候又入严冬,天气奇冷,这些幸得不死于水的人马,因衣服被水湿透,此地复为寒迫,冻得一片声号寒,浑身儿打战,于是又冻死两万多。
  其余不死于水而又不死于寒冷的,满想可以保全了,不料正溃走间,蓦地听得后面人喊马嘶,西夏追兵又到。高遵裕、刘昌祚连忙指挥残兵迎敌。那些残兵竟都不听指挥,只管奔逃。高遵裕呼道:“刘将军,这怎么是好呢?”刘昌祚应道:“此时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逃呀!军心已经到这样,粮道又被敌兵抄绝,不逃何待?”高遵裕听了,不自觉早把鞭儿在马身上连打了数鞭,那马已勉竭疲驽奔跑起来。那些残兵,毫无抵抗地任西夏军砍瓜切菜般地追杀了一阵,可怜又杀死了大半。等到高遵裕一路奔回庆州,刘昌祚一路奔回泾原,所剩存的军马,只得一万三千了。
  还有三路军马,李宪统领熙秦七军,并及吐蕃首领董毡兵三万,杀入西夏境内,破西市、新城,袭取女遮谷,收复古兰州,一路连捷,好不威风!种谔率鄜延兵九万三千,出绥德城攻米脂,一战克捷,遂破米脂,从米脂再进,又破石堡城,直指夏州,驻军于索家坪。方要进战,忽然一夜北风,万里彤云,漫天大雪,已是四望皎然,成了一片琉璃世界,而空中还在搓棉扯絮地飘个不住。种谔与大校刘归仁,率领数骑,且登山赏雪。登土阜高处,极目一望,但见远远的青松翠竹,就像装在纯洁晶莹的玻璃盆里,益显得青翠可爱。间或有一株两株红梅,飘落三五朵花儿,掉在雪上,又如大块素色的吴绫,洒了几点胭脂,又鲜艳又美观,分外精神,分外夺目。种谔道:“要不是有王事在身,此时携三数友朋,煮酒烹茗,对雪联句,或是清谈,真是人生一件最惬意的赏心乐事。”刘归仁道:“可不是吗?而今只好让王恭独去做仙中人,把诗思留在灞桥驴子背上了。”说着,相对喟然,感慨系之。忽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种谔惊谓刘归仁道:“瞧!这不是蓝旗吗?”刘归仁望了望,答道:“正是。”又问道:“这蓝旗不过是来报事罢了,为何惊慌呢?”种谔道:“不然。蓝旗不过是来报事,这是不错的,但瞧他在风雪里这等没命地疾奔而来,定必不是件寻常的事哩!”话犹未了,蓝旗早到,报到:“后面粮饷辎重,尽被西夏军抄截去了!”刘归仁大惊道:“那么一军人都死了!而今军中正没有了粮饷,等待后面粮饷接济;而今被敌军截去,我军岂不要饿死吗?”也不顾种谔,即策马回营,带领所部士兵,先行溃退。种谔禁止不住,士兵听得又哗噪起来,只得亦随着溃走。可怜这些人马,又冷又饥,一路上死亡枕藉,退回汛地,只剩下三万人马了。王中正一路六万军马,杀入宥州,进至奈王井,亦因食尽粮绝,饿死三万多人,退还庆州。
  惟李宪的一路,因先时各路捷音奏报到朝,神宗大喜,诏命李宪总领五路直捣夏都。李宪奉诏,领兵东上,扎营于天都山下,焚烧了西夏的南牟内殿并仓库,杀败西夏统军新都喇不丹,进次葫芦河。忽接各路失败的消息,李宪便不再进,亦即班师。
  所以各路都到了灵州境地,李宪独没有到达,也就没有丧师。
  这正是:漫天风雪归无路,血染尸横胆已摧。
  要知各路军失败后,神宗又将如何措置,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筑城永乐辱国丧师奋战兰州斩关夺寨

  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五年正月。在此年矢已催腊去,晓筹初报春回的当儿,朝廷上面,君君臣臣,照例有一番热闹。这虽是种无谓的庆祝,但是君上既未能免俗,臣下自然也不好不随俗的。是日神宗御太和殿,受群臣庆贺,即设乐赐宴,与群臣同其欢畅。君臣们正在百壶共进,三雅齐飞,兴高采烈,忽西征军各道失败的奏报叠传到来。神宗登时落了兴头,群臣亦即相对不乐,把一团喜悦的空气,顿改冷淡了。神宗并谓群臣道:“朕遣兵西征的时候,孙固力谏不可,朕以为他是迂阔,不肯听他。太后也说是高遵裕不可使领兵、任攻取,朕亦不听,而今果遭此失败,追悔已迟了!”说罢,懊悔不已。次日早期,议处各路军失败的罪:贬高遵裕为郢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种谔、刘昌祚、王中正,并降官阶。李宪因他开兰州有功,独不加罪。孙固谏奏道:“按照军法,后期者斩。诸路都到了灵州,李宪独没有到,那么他的罪照军法是要问斩的,而今不但不斩,且竟不议处罚,怎么可以?”神宗不听,但降诏诘李宪何故擅自引兵退回。李宪复奏称因为粮运不接,军队无食用,故而退回;现在正筹办饷械,图谋再举。神宗遂一并赦免他擅自退兵的罪。过了两日,李宪奏上再举的策略,神宗便授他为泾原经略安抚制置使、兼知兰州,并命李浩为副。
  四月,李宪乃奏请再举西征。神宗即召辅臣询问意见。王珪奏道:“从前所以失败的缘故,是由于军用不足,以致中道溃退,功败垂成。现在既议出钞五百万缗,以供军食,当然够应用了,不致再有从前的失败的。”王安礼奏道:“虽然如是,但钞券不能当食物的,必要转换为现钱,由现钱再换为刍粟,才可以裨实用。而今离出兵的期限,只有两个月时日,这五百万缗的钞券,怎能得尽换作刍粟呢?”神宗道:“李宪奏称已有准备了,这个是不消虑的。李宪是一个宦者,尚能像这样尽心尽力,卿等为国家大臣,倒没有谋国的忠心么?当年唐宪宗削平淮蔡,独有裴度的谋议与宪宗相同。而今乃不出自公卿,反出自阉寺,朕很觉这是卿等的耻辱哩!”王安礼奏对道:“唐朝讨平淮西三州,相臣有裴度的谋划,将帅有李光颜、李愬的勇略,尚且竭尽天下的兵力,经年历岁,才能定局。而今西夏强盛,不是淮蔡可比得的;李宪的才能还不如裴度;诸将的武勇,又不及李光颜、李愬辈,臣恐怕不能副圣意!”神宗不答。
  这时候恰巧又有个知延州沈括,建议在横山筑城寨,取建瓴而下的形势,以俯瞰平复,使西夏不敢正视朝廷。种谔因为西征无功,遂把沈括的建议奏上朝廷,且主张从银州进兵征讨。
  神宗得奏,深以为然,即遣给事中徐禧与内使李舜举,往鄜延会议筑城事。李舜举领旨下来,因诣王珪,想要有所陈说。王珪迎着道:“朝廷而今把边事付托押班与李留后,皇上从此可以无西顾之忧了!”李舜举道:“四郊多垒,乃是卿大夫的耻辱!相公当国,岂可把边事付托两个内臣。内臣只宜供禁廷洒扫的职务,怎么可以当将帅的重任呢?”王珪笑道:“押班何必太自谦呢?押班与老朽,不同是一殿之臣吗?老朽无才能足以建树功业,正要借重押班绥靖边疆,使朝廷无忧,才好做个太平宰相哩!像押班与李留后大才槃槃,正该出将入相,说什么不可以呀!”李舜举听了,不觉叹了口气,想要陈说的话,竟不提起,就辞了出来。明日,遂与徐禧一同赴鄜延而去。非只一日,到了鄜延,徐禧相度地势,不赞成筑城横山,另要建城于永乐。种谔争道:“横山延袤千里,产良马,宜稼耕,人民复劲悍善战,且有盐铁的利益,城垒又都控扼险要,足以守御,怎么说这里不可筑城呢?而今建功立业,定要从银州开始,其次乃经营宥州、夏州。这三处鼎足峙立,那么横山的地方,便囊括在里面了。又其次修治盐州。于是横山强劲的兵马,与山林川泽的利益,尽归朝廷了。横山的地势,居于高处,俯视兴、灵,可以直捣西夏巢穴的,不议筑城便罢,若是要建议筑城,决不可舍了它,另取永乐。”徐禧反对道:“不然,不然。
  银州虽据着明堂川、无定河的交会地,但旧城东南面,已被河水淹没了,而西北又阻天堑,真不如永乐之形势险阻,所以应该先筑城于永乐。银、夏、宥三州陷没百年了,一旦能够复兴,固然是件伟大的事业,但是建州之始,这一项经费,实在不小,而今国家正值穷乏,到哪里去筹措此项巨款?故不如选择适当的地方,建置堡寨,名义上虽然不是州,实际上却拓开疆土,不比较好些吗?“种谔又争道:”不把银州作根本,另想用永乐去制银州,这是件何等失策的事?须知永乐距银州只二十五里地,又当银州的冲要,西夏有不力争的吗?筑了城不能有所裨益于国家,反惹起西夏的战争,岂非失策?“徐禧道:”筑城于西夏必争的地方,这才可表示上国威风,使他知惧哩!如果怕他来争战,还能坐镇边疆吗?“彼此争论,会议遂无结果,乃将两议奏达朝廷。神宗不明利害,竟从徐禧的建议,舍横山而筑城永乐,即诏命徐禧带领诸将前去兴筑,并命沈括为援应,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司饷运。徐禧奉到诏命,因为与种谔意见不合,即奏请留种谔守延州而自率诸将往筑,只十四日便筑成了。
  神宗大喜,赐名做银川寨。徐禧与沈括、李舜举等,俱退回米脂,留鄜延副总管曲珍领兵万人居守。
  徐禧等去后不到十日,西夏便遣铁骑二千,来攻银川寨。
  曲珍忙报知徐禧。徐禧得报,即令沈括守米脂,自己与李舜举、李稷等统兵驰往援救。一路上探骑接连来报,说西夏已调集大兵三十万于泾原,要一齐来攻银川寨。徐禧反大喜道:“西夏军如果一齐到来,那么是我取功名富贵的日子到了!”高永亨道:“银川寨城小人少,又没有水泉,恐怕不可保守啦!未可太把西夏军看轻易了,还须及早策划万全才是!”徐禧怒道:“尔想扰乱军心吗?”便将高永亨械送延州监狱里,等待破敌后再行细议罪名处治。既抵银川寨,西夏竟发动倾国之兵来攻。
  大将高永能忙献策道:“西夏军先到的,尽是精兵劲卒,赶着他还未曾布阵,快快攻击,使他骇散,那么后面来的便不敢再来攻了。”徐禧叱道:“尔晓得什么!王师不鼓不成列,怎可乘人未曾布阵,便施攻击呢?”说罢,拔刀而出,指挥士卒上前拒战。只见西夏军越到越多了,就像蚂蚁出了洞似的,漫山寨野都是。这时曲珍布阵河边,见士卒都带着恐惧的脸色,因向徐禧道:“而今众人都怀着恐惧,是军心已不坚定了,必不可以作战的。如果要勉强作战,一定要失败的。请收兵入城,但谋守御,还可保全。”徐禧不答应,说道:“君为大将,奈何遇敌请退呢?像这等恇怯,不更惹敌人轻视吗?”乃传命把七万兵在城下布成阵势。西夏军便先遣铁骑渡河过来。曲珍见了,又向徐禧道:“这个是铁鹞子军!须要乘他半渡的时候攻击他,方可得胜,若等他渡过河来了,占着地步,那时他横冲直闯,便无人抵挡得住了!”徐禧道:“我正要他渡河来哪!
  若是半渡的时候便去击他,不能扫尽他了,定有许多要脱逃的,岂不留为后患,使他日又劳征战?“不听曲珍的话。西夏铁骑军既渡河,纵横驰骤,锐不可当。大兵复继续杀来,势力益大。
  曲珍部众不能抵御,纷纷向后退逃,自躧后阵,于是一齐溃散起来。徐禧见势头不好,早拨转马头,一溜烟逃入城中去了。
  还是曲珍有点本领,奋勇杀了一阵,西夏军稍稍退却一点,才得收拾余众,退入城中,保守孤城。西夏军见曲珍退入城去,分明是把一群犬豕赶进了囚笼,尽涌上前围住,兵厚数里,且据住宋军的水寨,断绝城里汲水的道路。曲珍督率士卒,昼夜守御,城急切不能破。无如城里无水可汲,掘井取水,又都不及泉,兵卒多半渴死。李宪与沈括等援兵及馈饷,都被西夏军阻隔住,不得入城。种谔又怨恨徐禧反对他的议案,不发救兵。
  至是城中大急,又值夜半大雨,西夏军环城猛攻,城遂攻陷。
  徐禧、李舜举、李稷、高永能等,都死于乱军中,独曲珍弃甲丢盔,赤着脚走脱了。将校死了数百人,士卒役夫丧亡二十余万。西夏军直追至米脂城下,才退回去了。
  自熙宁以来,用兵西征,仅仅得到西夏葭芦、吴堡、义合、米脂、浮图、塞门六城。灵州、永乐之役,官军、熟羌、义堡等死的有六十余万,钱谷银绢损失不可胜计。当下败耗传达朝廷,神宗不胜痛悼,为之数日不食。至是神宗才晓得边臣不可倚信,深自悔咎,不再想西征了。西夏亦复困敝得很。乃追赠徐禧等官封,贬沈括为均州团练副使、安置随州,降曲珍为皇城使。当李宪奏上再举西征的策划时,吕公著力陈边民疲敝已极,不可再举,数次上奏谏阻,神宗不听。吕公著遂托疾求去职,神宗命他出知定州。至是复遭失败,边民益加疲敝了,神宗乃感叹道:“边民疲敝,不可用兵;吕公著屡次对朕谏奏,朕不能听他,以致更使边民不能聊生了,真是朕的过错啊!”
  于是降诏把吕公著徙知扬州。又当神宗命徐禧往鄜延会议筑城事件的时候,王安礼谏奏徐禧志大才疏,如果命他前去,定必要误国事,神宗亦不听。而今果然失败,神宗才追悔道:“悔不听王安礼的谏奏啊!”神宗虽然这时追悔不已,可是无益的了。
  六年二月,西夏乘朝廷困顿,发大兵五十万攻围兰州,一路攻打进来,如入无人之境,已被他夺去两座关隘了。李浩见西夏军势威赫,人马众多,吓得心惊胆怕,但闭城拒守着,不敢出战。钤辖王文郁请令道:“但困守孤城,不出兵战斗,怎能使西夏军退去呢?请发命令,击他一阵。”李浩道:“城中的骑兵,不过数百人罢了;西夏的步骑至数十万,怎能出战呢?
  这一出去,不被他一口气吞没了吗“王文郁道:”不然。敌军兵多,我军兵少,正当努力杀他一阵,折挫他的锋芒,使敌军丧气,我军定心,然后才能讲保守哩!从前张辽所以破合肥,却是如此!“李浩道:”钤辖既有决心,请指挥出战罢了。“
  于是王文郁乘夜选择敢死的步卒七百余人,各持短兵,亲自领着,缒下城去,呐一声喊,突地杀入西夏军中。西夏军不晓得这支兵打从哪里来的,登时惊溃而走。王文郁与七百余士卒,往来冲杀,把西夏几十万兵马直杀得东逃西奔,追赶十余里,把关寨夺回来。李浩大喜,即据实奏报朝廷。神宗览奏,嘉奖道:“王文郁可称是朕的尉迟敬德了!”降诏擢王文郁知州事,以旌赏他的功劳。不久,西夏又分路入寇,亦被诸路击败退去,没有掠取得什么,徒然杀伤些兵马而已。中丞刘挚遂劾奏李宪贪功生事,全出欺罔,先前畏缩不赴灵州之约,而停兵筑城兰州,遂使今日大受祸患。神宗乃诏贬李宪为熙河安抚经略都总管。至是西夏主李秉常见屡次出兵都不得利,也苦于兵事了,令西南都统茂锡古额不齐,移书泾原总管刘昌祚,乞通和好,像昔日一样。刘昌祚乃将茂锡古额不齐来书奏上朝廷。神宗正在厌兵的时候,遂不拒绝,命刘昌祚答书允他通和。西夏主遂遣谟个咩迷乞遇奉表入贡,请求朝廷赐还侵地。神宗赐诏嘉答,谟个咩迷乞遇拜谢而去。于是赐西夏岁币如旧,惟请赐还侵地不许。西夏主不满意,至七年春,趁风和日暖,又发步兵骑兵八十万众攻围兰州,志在必取。李秉常亲自督众急攻,矢如雨雹般向城上射击,云梯革洞,百道并进。李宪竭力御守,阅十昼夜,未被攻破。李秉常因粮饷已罄,不能继续攻打,引兵退去;不久,又攻围延州德顺军、定西城并熙河诸寨,均不得逞;转围定州,亦被击退。李秉常四出无功,复又卷甲敛兵,暂时停止战争,依然通和了。
  这时司马光费了十九年的功夫,著成一书,名做《资治通鉴》。这书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终五代,年经国纬,备列事目,又参考群书,评列异同,分作三百五十四卷,真个是洋洋巨观。司马光遂把他奏上神宗,以供御览。神宗见了这部《资治通鉴》,十分喜悦,降诏奖饰道:“前代不见有这样的伟大著作,得卿辛苦辑成,比荀悦作的《汉纪》要好多了!”
  即授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一日,蒲宗孟见神宗奏事,神宗正披阅《资治通鉴》,神宗因谓蒲宗孟道:“而今天下人才寥落,幸得还有个司马光在着。”蒲宗孟奏对道:“人才多半被司马光的邪说引坏了,陛下怎么反这么说呢?”神宗大不乐意道:“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么?朕自即位以来,独深取他一人哩!
  “蒲宗孟碰了个大钉子,不由得满面羞惭,默默退出。神宗怒意不解,明日早朝,竟降旨罢免蒲宗孟官职,迁王安礼为尚书左丞,李清臣为尚书右丞。蒲宗孟因为忌惮司马光是个正人,怕神宗因他著书有功,再召他入朝,想要乘机谗间他,不料适得其反:倒把自己个官儿弄掉了。这正是:固位未成反失职,谗臣徒自费心机。
  要知后事怎样,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献阴谋走谒高公绘征政见驰问司马光

  鲜红的花儿,开满了上林,碧绿的草儿,铺遍了大地,江山万里,花团锦簇,好不美观!这是什么时候?可不是春到九分九,天刚三月三吗?神宗与向后同步入后苑,只见桃花片片飘落在洗心涤虑池里,一点一点,漾成水面文章;新莺个个跳跃在积翠凝芳林中,一声一声,奏出自然音乐。何等悦耳赏心!
  神宗俯仰之间,忽然有感,顾谓向后道:“朕自临御以来,天天为着国事操心,哪里有一时半刻闲心儿来领略这些花香鸟语呢?而今虽得与卿一度领略,可是又不能再得了!”说罢,意绪凄然。向后觉得神宗的说话不祥,忙奏阻道:“陛下赏玩景物,正当放开怀抱,一泻积闷,何必发这等感慨?”神宗道:“朕的本心,岂不作此想?但是不知不觉间,便有了感慨,不能不说了出来!唉!人生一世,还不就这样过了吗?”向后听神宗愈说愈不祥了,便奏请道:“陛下出来散闷,反惹悲思,不如回宫去吧!”神宗点首,遂一同回宫而去。神宗回到宫里,甚觉精神不快,便倒在龙床上唾了;一时心血潮涌,犹如万马奔腾,不禁连连长叹。向后奏问道:“陛下本来好好的,到后苑里散了回步,就变了态度,好像有万斛愁绪似的,究竟为什么?”神宗嗒然道:“没有什么,不过总觉得心绪不宁罢了。
  “向后安慰道:”陛下静静心便好了,不必妄想,不必愁虑。
  “神宗闭目不答,向后也便不说了。是日晚间。神宗寒热大作,竟是病了。向后着慌,忙传太医入宫诊视。太医瞧过,奏说不过是偶然感冒,没甚要紧,服药疏散疏散便好了。向后听太医这么说,才放了心。一宿已过,到了明日,神宗的病竟与太医所断相反,格外加重了,不能起来临朝,但躺在床上喘气。向后乃传懿旨,命辅臣代祷景灵宫,群臣分祷天地宗庙社稷。一连数日,完全无效。辅臣乃入宫问疾,奏请册立皇太子,并请皇太后权同听政。神宗点头应允。
  神宗生有十四子:长名佾、次名仅、三名俊、四名伸、五名侚、六名佣、七名价、八名倜、九名悦、十名伟、十一名估、十二名俣、十三名似、十四名偲。佾、仅、俊、伸、侚、价、倜、伟八个都已早殇,所存的惟第六子赵佣已有十岁,挨次居长,神宗已封他为延安郡王,遂议立他为皇太子。当下有职方员外郎邢恕想立异邀功,便想就神宗皇弟岐王赵颢、嘉王赵颧两王中,奉立一个作皇帝,因往谒蔡确道:“自古国有长君,才是国家的幸福,公何不从岐、嘉两王择立一人?既可安国,复可保家,岂不两全其美?”蔡确想了想道:“你的说话很是,但不知高太后意见怎样。”邢恕道:“岐、嘉两王都是高太后生的,母子的恩情当然要比隔了一代的来得深厚;而今再立一个作皇帝,欢喜还来不及,定必无异议的。公还迟疑什么呢?
  放着富贵不取,眼见得给他人争先取了!“蔡确喜道:”待奏知高太后,得了旨意再定,免得因此反而得罪。“邢恕道:”我且先去布置,包管成功的。“说毕,辞出蔡府,径往见高太后的侄儿高公绘、高公纪兄弟。高公绘把邢恕迎入,让坐奉茶已毕,动问邢恕道:”君此来谅必有所见教。“邢恕道:”正是有事奉商。“高公绘道:”什么事?公事呢?私事呢?“邢恕道:”这件事吗,乃是关系着君家公私两方面的。“高公绘惊道:”究是件什么事“,怎的关系寒门呢?”邢恕想要回答,却又止住,但把两只斜角眼瞧看左右不已。高公绘催着道:“快说,怎么又停住了呢?”邢恕道:“只是而今还不便公开咧!
  “高公绘听邢恕这么一说,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屏退左右才说,便叫左右退下。于是邢恕就把要就岐、嘉两王奉立一个作皇帝的意见说明,并请高公绘在高太后面前进言主张。高公绘听了,只是摇首。不等回答,邢恕乃进一步道:”这事是于君家大有益处的,难道君倒不赞成吗?况且延安郡王年纪弱小,怎能为君?而岐王、嘉王既长且贤,理当择立。大臣为国家立君,不当如是么?君为皇亲,哪可不赞一辞呢?“说到这里,高公绘便拦阻道:”不必说了,不必说了,这事断断不行的,我不愿与闻。“邢恕又道:”不与闻此事,岂不要失掉今日的富贵吗?
  须知我来奉商,完全是为的君家富贵!“高公绘不禁作色道:”罢!罢!罢!这种富贵我不要!哼!只怕君此来叫我作此事,是想要贻祸寒门哩!“说罢,即唤左右送客。邢恕无奈,只得败兴而归。到了私第中,忽想到高公绘这等拘执,高太后料必也是拘执的,如果蔡确进去奏请高太后,给她当面驳回,这事便糟了。忙又跑去知会蔡确,要他不要奏明高太后,另设别法进行。果然高太后贤明得很,她不待蔡确去奏请,便提防着臣下要做这么一着。当日岐、嘉两王进宫省问神宗疾病,她便面谕两王道:”从今日起,且暂时闭门深居,勿再进宫来,因为而今皇太子还未立定,难保臣下没有立异的想头,构陷尔兄弟于罪戾中,须各自引避嫌疑才是。“两王受命道:”儿臣敢不敬遵母后意旨!“遂匆匆退出,各回王邸,杜门谢客。高太后又密敕中人梁惟简妻,预制小黄袍一件,呈进备用。照这样看起来,皇太子虽还未曾明诏册立,高太后志在立延安郡王,可以想知了。又过了数日,神宗的病益加沉重了,邢恕与蔡确密议道:”事急了!不可不采决然的手段!“蔡确道:”正是。
  “遂定计约王珪入宫问疾,暗使知开封府蔡京伏甲士于朝门,胁迫王珪一同主张这事;倘王珪不肯赞同,便把王珪杀了,藉此威服群臣。不料事不由人,等到蔡确、邢恕布置停当,往约王珪时,王珪早进宫去了,已受神宗顾命,草诏册立延安郡王赵佣为皇太子,赐名做煦,高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蔡确、邢恕倒抽了口气,计无所施,只得罢了。越日,神宗驾崩。总计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享寿三十八岁,后归葬永裕陵,庙号做神宗。
  至是皇太子赵煦即位,是为哲宗皇帝。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皇太后,生母朱德妃为皇太妃;晋封皇叔赵颢为扬王,赵颧为荆王,弟赵佶为遂宁郡王,赵佖为大宁郡王,赵俣为咸宁郡王,赵似为普宁郡王;加尚书左仆射王珪为岐国公,潞国公文彦博为司徒,王安石为司空;其余文武百官,一律进秩;致仕各官,赐服带、银帛有差。高太皇太后遂与哲宗一同临朝听政。蔡确因先前的密谋不成,现在恐怕位置动摇,乃谋献媚,以图巩固。高太皇太后的从父高遵裕自西征失败坐贬以来,至今还处卑职。蔡确遂向高太皇太后奏请复高遵裕官爵。
  高太皇太后听奏,凄然道:“灵武一役,先皇帝得到失败的恶耗,顿时罢宴辍朝,退回宫中,绕室彷徨,彻旦不能安寝,自是惊悸,驯致大故。追原祸始,实由高遵裕造成。先皇帝不肯诛戮只降了他的官爵,已算分外开恩;而今先皇帝骨肉未冷,我何敢顾念私恩,违反天下的公议呢?高遵裕复官,是万万不可的!”蔡确被高太皇太后这一驳回,不禁满面惭赧,惶悚而退。自是蔡确随班在朝,暂时抑制侥幸心,不敢在高太皇太后前做妄想了。高太皇太后深念自王安石变法维新以来,民间甚感疾苦,乃首先传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军器及禁廷工技,戒内外毋许苟敛,宽民户保甲马。旨下,民间不胜欢悦。这道旨意,是径由中旨,宰相王珪等都不得与闻,所以王跬等便无施他们的伎俩来阻扰了。越日,又下诏罢京城逻卒,及免行钱,废浚河司,蠲免逋赋。又召司马光、吕公著入朝辅政。司马光自罢官居洛,已十五年了,田夫野老都十分尊敬他,称做司马相公。就是妇人孺子,也知有司马君实。君实是司马光表字。
  至是司马光听得神宗升遐,乃驰驿入临。行近都门,卫士见了,莫不以手加额,欢呼道:“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
  沿途人民,亦遮道告恳道:“司马相公这回来了,请莫回去,留在朝里辅相天子,救救我们小百姓!”司马光见得民心这等向他,反倒惧怕起来,不敢入朝了,乃从间道回归洛中。高太皇太后听得司马光中道折回,遣内侍梁惟简驰往慰劳,并问为政所当先行之事。司马光即疏奏当先大开言路,广征舆情。梁惟简赍疏复命。高太皇太后大喜,谕令中书草诏,晓谕百官,对于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尽情直陈毋隐。蔡确暗道:“这么一来,我们岂不要被撵了吗?”眉头一皱,诡计已生,又自语道:“在诏语里定些限制,名为开言路,实际是禁遏,就得两全了。”于是草成诏稿,设六个限制的条件在诏辞里。这一段诏辞说道是:若阴有所怀,犯其非分;或扇摇机事之宜,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观望朝廷之意,以侥幸希进;下以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若此者,必罚无赦。
  高太皇太后将诏稿看了,便把来封着,再遣梁惟简持给司马光阅看,命他修改。司马光打开诏稿看过,对梁惟简道:“这篇诏稿里立的六个限制条件,并不是求直谏,乃正是拒谏了。
  若把此诏颁行,那么做臣子的更是不能谈论政事了;如果一谈论,就犯了这六个条件。这篇诏稿,一定要修改过才可以发出去。“于是司马光把自己的意见,恳切写出,把诏稿修正,一并封着交梁惟简带回。高太皇太后启视一过,喜道:”司光光真不愧忠臣了!“即把改正的诏谕颁行天下。至是,言路始升,上封事的千数人。
  高太皇太后乃诏司马光知陈州,并起程颢为宗正寺丞。程颢奉到诏命正想入朝,忽然生起病来,不到几天就死了。后文彦博题他的墓碑,称做明道先生。司马光奉诏赴陈州,经过阙下,进朝见驾。高太皇太后将他留住,命为门下侍郎。忽王珪病死,乃升蔡确、韩缜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章惇知枢密院事。这时普天下的人民,引领拭目,伫盼朝廷新政。
  高太皇太后亦极意求抬,想一洗往昔弊政,解除人民的疾苦,因又召吕公著为侍读,并遣使迎问他所想要陈说的话。吕公著谓使者道:“先帝的本意,原是以宽省民力为先,而建议的人,却以变法侵民为务,与自己政见不同的,一概斥去,所以便失却先帝的本意,使政治上弊病日深,人民感受困苦日甚。而今只要求得中正的人员,讲求天下的利病,同心协力从事改革,还是不难挽回的。”即交使者赍陈十事:一畏天、二爱民、三修身、四讲学、五任贤、六纳谏、七薄敛、八省刑、九去奢、十无逸。使者复奏,高太皇太后悉行嘉纳。吕公著一到,立改授为尚书左丞。吕公著与司马光既同居政府,乃同心辅政,推本神宗的遗志。凡神宗想行而未暇举行的,与改革而未至尽的,一一举行起来,又请设置谏员,极开言路。于是民间欢呼鼓舞,众口称颂。蔡确等见司马光、吕公著这等作为,晓得定要革除新法,便高唱“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论调,藉以阻扰他们的更张。果然朝议纷纭,以为神宗驾崩未久,凡神宗时颁行的一切新法,目下概不可更改,须待三年之后再议。司马光指驳道:“要是先帝颁定的好法令,就是百世之后,也是不当改易的,说什么三年无改呢?要是王安石、吕惠卿所创建的不良政令,为天下患害的,补救起来,当像救焚救溺这么急速,怎好等待到三年呢?况且而今太皇太后是以母改子,不是以子改父,这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话,是说不通的。”被他这么一驳,众议才平息下去了。于是高太皇太后依着司马光、吕公著的建议,罢“保甲”、“保马”、“方田、”市易“新法;谪贬京东转运使吴居厚,安置黄州;仍起用鲜于侁为京东转运使。司马光对同官道:”鲜于子骏实是大才,而今再使他去做转运使,未免屈抑了他。但朝廷要救京东的困溺,非他去不可,所以又不得不使他去。鲜于子骏此一去,乃是京东一路的福星啦!现在天下都处困溺,安得像鲜于子骏般人一百个,分救天下呢?“
  子骏是鲜于侁的表字。鲜于侁到了京东,即奏罢莱芜、利国两治所,及海盐依河北通商。人民大悦,口碑载道。朝廷又削前市易提举今光禄卿吕嘉问三秩,贬知淮阳军。至是吕党皆坐黜,并谪邢恕出知随州。
  不觉残年已过,遂下诏改元做元枯,是为哲宗元祐年。闰二月,右司谏王觌上疏奏谓:“国家安危治乱,乃系属于大臣;而今执政八人,奸邪占了半数,这一两个元老,怎得行他忠君报国的意志呢?”因极论蔡确、章惇、韩缜、张璪等,朋邪害政。不料奏章数十上,高太皇太后还未允准,于是右谏议大夫孙觉,侍御史刘挚,右司谏苏辙,御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等,都起来做王觌的后盾,朝上一章,晚进一奏,交相劾论蔡确的罪状。这正是:须使奸邪都敛迹,方教治国有良谋。
  要知高太皇太后得了孙觉等劾论蔡确的章奏,毕竟怎样,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罢奸邪太后任忠良争意气朝臣结党派
  高太皇太后至是,乃罢免蔡确宰相职权,出知陈州;当下擢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公著为门下侍郎。李清臣、吕大防为尚书左右丞,李常为户部尚书,范纯仁同枢密院事。这时司马光虽荷圣眷降渥,把他升至极位,但是老病日增,精神日见衰弱,满想尽心竭力,整顿颓败,以报国恩,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瞧着“青苗”、“免役”诸新法犹然存在,西夏亦还恃强未能降服,不禁长叹道:“这些祸害没有除掉,我死不瞑目了!”因作书致吕公著道:“我现在把身躯付与医生,把家事付与儿子,一身一家,总算有了付托,不必忧虑了。
  但是国家大事,没有可付托的人,而今敬以属公!“吕公著得书,便拿了去奏白高太皇太后。高太皇太后念他年老有病,忠心耿耿,特诏免朝参,赐乘肩舆,三日一入省。司马光奉诏,谢不敢当,且上奏道:”不见天子,哪能办事呢?“乃改诏令司马光子司马康扶掖入对。司马光乃奏请罢”青苗“、”免役“两法。高太皇太后准奏,即日罢”青苗“、”免役“两法。
  “青苗法”罢后,青苗钱罢贷,仍复常平旧法,朝臣无异议。
  惟“免役法”罢后,司马光请仍复“差役法”,章惇乃力争不可,与司马光在高太皇太后帘前争论不休。高太皇太后不悦,把章惇斥知汝州。是时苏轼已奉诏起复,任中书舍人,乃请行熙宁“给田募役法”,条陈五利。王岩叟争论不可,谓五利不可信,而且有十弊。于是争议纷纭,莫衷一是。乃诏命资政殿大学士韩维及范纯仁、吕大防、孙永等,详定上奏。苏轼往见司马光道:“公想改”免役法‘为“差役法’,岂不除了一害,复置一害吗?”司马光道:“怎见得呢?”苏轼道:“免役法的害处,是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的困苦;差役法的害处,是人民常在官役,不得专力于农事,且奸吏更藉以敲诈人民。
  这两种法不同是有害的么?“司马光道:”那么依君意见,要怎样办呢?“苏轼道:”大凡立法,能够相因,事便易成;事能渐进,民才不惊,这是一定的道理。在三代的时候,兵与农合而为一,至秦始皇才分为两途。到唐朝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自是而后,兵只当兵,农只务农。农出粟帛以养兵,兵出生命以卫农,天下称便。就是圣人复起,亦不能改易了。而今所行的“免役法‘实与此相似,公想骤罢”免役法’而行“差役法‘,正如罢长征卒而复民兵,恐民情反感痛苦,不易做到呢!”马司光不以为然,苏轼也就辞归。明日,在政事堂议事,苏轼复陈述不赞成“差役法”意见。司马光觉得他太噜苏了,不觉忿然作色。苏轼却很和气地再说道:“从前韩魏公刺陕西义勇,那时公做谏官,再三劝阻。韩魏公不乐意,公也不顾。我常听得公说这事。而今公作了宰相,却不许我尽言么?
  “司马光听了,忙改容相谢道:”岂敢!岂敢!“范纯仁亦谓司马光道:”“差役法‘一事,着实不可速行,宜妥加考虑,不然,转使民间受苦了。愿公虚心采择众人的议论,不可专恃自己一人的谋划。如果专恃自己一人的谋划,那么奸佞谄谀的奸人,反得乘间迎合了。”司马光不听,持论益坚。范纯仁道:“像公这样,乃是使人不得尽言啦!公难道以为我要徒是媚公,不顾大局吗?若然,我何不趁少年时迎合王安石,早图功名富贵,为什么要等待今日呢?”司马光才把“差役法”稍稍改善,然毕竟不肯不行。起先司马光决定改行“差役法”,限期只五日,僚属都道:“太急促了。”独知开封府蔡京如限诣政事堂复命,说已改办停当。司马光大喜道:“使人人能像君那么尽心,”差役法’哪里会不可行呢?“所以司马光持”差役法“便这等坚决。殊不知蔡京乃是个大奸巨猾,特意迎合他的。
  这时王安石在金陵,听得朝廷改革新法,毫不为意。后来听得罢“免役法”,乃愕然失声道:“竟一变至此么?此法实不可罢,司马君实亦太武断了!”不久病死。高太皇太后念他是先朝大臣,追赠太傅。后人因他在元丰三年曾封为荆国公,遂称他做荆公。王安石死后,新派亦依次贬谪:范子渊贬知陕州,韩缜罢知颍昌,李宪、王中正罚司宫观,邓绾、李定放居滁州,吕惠卿贬为光禄卿,分司南京,未几,再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安置建州。再贬吕惠卿的诏书,是由中书舍人苏轼起草的。诏云:吕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贪功,好兵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免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新派既相继罢黜,乃进任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维为门下侍郎;起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班宰相上,六日一朝,一月两赴经席;召程颐为秘书郎,入对后,改授崇政殿说书。此时司马光老病益甚,因是两宫言听计从,便立意以身殉社稷,扶病躬亲庶务,昼夜不息。直到临死,还声声系念国家大事。高太皇太后听报司马光死了,痛哭道:“国家摧折栋梁了!”与哲宗亲临吊祭,赠太师温国公,赐谥做文正。他执政以来,远近从风,就是辽国听得,亦十分敬畏,且戒敕边吏道:“中国已相司马光了,勿得轻生事端,致开边衅。”民间听得他的死信,通国举哀,同叹道:“天怎么不给我们留此一老呢?”于是以吕公著继任司马光的职位,进吕大防为中书侍郎,刘挚为尚书右丞,苏轼为翰林学士。
  苏轼自奉召入都,才十阅月,已三迁华要,而圣恩有加,不久又命兼侍读。一夕,苏轼值宿禁中,召见便殿,高太皇太后又问道:“而今作什么官呢?”苏轼又奏对道:“待罪翰林学士。”高太皇太后问道:“何以就迁到这个职位呢?”苏轼再奏对道:“此乃蒙太皇太后及皇帝陛下特达之知啊。”高太皇太后道:“不是的。”苏轼奏答道:“那么莫非由大臣荐举的么?”高太皇太后摇首道:“更加不是了。”苏轼不禁惊愕起来,奏道:“臣虽无状,却是不敢由他途求进呀!”高太皇太后道:“卿勿必惊惶,这乃是先帝的遗意啊!先帝常读卿的文章,必称赞道:”奇才!奇才!‘不过未及进用罢咧。“苏轼听了,感激先帝见知,不禁大哭起来。高太皇太后因苏轼一哭触动悲哀,亦大哭起来。哲宗见了这样,也就跟着哭起来。
  左右内侍无可奈何,只好大家同声一哭,于是竟弄成一殿哭了。
  哭了一会,才各自住哭收泪。高太皇太后唤内侍移过锦墩,命苏轼坐了,赐饮御茗一盏。又询问了一会政事,不觉已是玉漏将尽时,高太皇太后指着御前燃着的金莲烛顾内侍道:“撤了它,送学士归院去!”苏轼忙起身谢恩毕,随了内侍退出不提。
  自是苏轼深感高太皇太后知遇之恩,尝借语言文章规讽时政,藉以答报万一。卫尉丞毕仲游贻书忠告苏轼道:“君职非谏官,又非御史,乃好议论人长短,这乃是桩贾祸勾当,君宜知戒啦!
  “苏轼不听,规讽如故。恰值程颐稽讲经席,多用古礼。苏轼谓他不近人情,每加讥讽。当司马光死了开吊的时候,百官适有庆礼,事毕想转往吊祭。程颐反对道:”不可,《论语》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有一个少年学士,却又不赞成程颐的说话,即用滑稽的口吻答道:“《论语》上并没有说是歌则不哭呀!”苏轼在旁冷笑道:“这是枉死市的叔孙通新制出这个礼。”程颐听了,不由大憾苏轼。因此,二人遂成嫌隙。不久,苏轼发策试馆职,有问题云:“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益,而流入于刻。”于是程颐的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遂劾苏轼策问讪谤先帝。苏轼被劾,乃请求外调。侍御史吕陶上奏道:“台谏当秉至公,不可假借事端,图报私隙;而今贾易、朱光庭等弹劾苏轼,未免离经了。”左司谏王觌亦上奏道:“苏轼试题,不过略失轻重之体,关系尚小,若因这等吹毛求疵,闹门户的意见,而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关系倒大了。”范纯仁复上奏道:“苏轼着实无罪,弹劾的乃有所为而发,不可不察。”高太皇太后深以吕陶等奏议为是,临朝宣谕道:“详细观览苏轼的题意,是今日面官有司监司守令,并非讥讽祖宗,不得为罪。”遂把弹劾苏轼的一案,搁置不问。又不久,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谏议大夫孔文仲,交章劾谕程颐不当在经席。遂罢程颐出管句西京国子监。
  自是朝臣分立党派,互寻嫌隙,闹个不休。当时有三党最为著名:一洛党,二蜀党,三朔党。洛党以程颐为首领,朱光庭、贾易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领,吕陶等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领,归附的人最多。这三党都非奸邪,只互闹意气,遂致彼此不能相容,互相排挤。忽文彦博因老请求致仕,诏命十日一至都堂议事。吕公著亦因老恳辞职位,乃拜司空同平章军国事。诏建筑第于东府的南面,启北扉以便执政会议,凡三省枢密院之职,皆得总理,间日一朝。授吕大防、范纯仁为左右仆射兼中书门下侍郎,孙固、刘挚为门下中书侍郎,王存、胡宗愈为尚书左右丞,赵瞻签书枢密院事。吕大防作事,一本朴直;范纯仁行政,务从宽大,二人都是无偏无党,协力佐治,政事很是清明。洛党、蜀党、朔党,时起争端,朝里不免多事。过了些时,诏授范镇银光禄大夫,封蜀郡公。这时范镇已八十一岁,受爵不久,便病殁了,追赠金紫光禄大夫,赐谥做忠文。范镇有个从孙唤名做范祖禹,从司马光在洛修《资治通鉴》十五载,不事进取;屡擢为右正言、起居郎、召试中书舍人,都不拜。当富弼死时,遗表极论王安石误国及新法弊害,嘱他进呈,朋辈惧怕这篇遗表获罪,多劝阻他不要进呈,他不肯负约,毕竟进呈上去,朝庭却不把他怎样。
  他乃是吕公著的爱婿,他为避嫌,所以吕公著在朝,他只不出来做官,范镇可算得有孙了。这时朝臣有些谄谀的,因见得高太皇太后十分贤明,作奸不得,不敢从朝政上面做手脚,便想从私恩上面弄狡狯。因为从来贤明的人,凡百事情,都看得很清楚,不能蒙蔽他,独于私恩,难得看得透,抛得开。在这个地方,易为使他把贤明锢塞,把大义背弃,若从此路去迎合,十有九成靠得住他得信任倚重的。于是就奏请高太皇太后尊体高氏,加恩亲属。高太皇太后听奏,却不为动,也不当面叱斥,即日下一道诏谕,减裁亲属的恩泽。诏云:官冗之患,所从来尚矣;流弊之极,实萃于今。上有久闲失职之吏,则下有受害无告之民。故命大臣,考求其本。苟非裁损入流之数,无以澄清取士之原。吾今自以渺身,率先天下。
  永惟临御之始,尝敕有司:荫补私亲,自惟德薄,敢配前人?
  已诏家庭之恩,只从母后之比。今又当损,以示必行。夫以先帝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
  矧此私恩,实同毫末。忠义之士,当识此诚,各忘内顾之恩,共成节约之制。今后每遇圣节大礼生辰,合得亲属恩泽并四分减一。皇太后,皇太妃,准此。
  这道诏旨下来,那些想借私恩献媚高太皇太后的臣子,都暗地里伸伸舌头,自己知惧而罢,不敢再生妄想了。
  忽朝里又发生桩不幸的事,司空吕公著已经病殁了。高太皇太后哭着谓辅臣道:“司马相公死了还没有几时,吕司空乃又死了,朝廷哪里这等不幸呢?”说着,不胜感伤。哲宗听了,也落泪不止,即亲临吕宅祭奠,赠太师申国公,赐谥做正献。
  即召范祖禹为右谏议大夫。范祖禹因丈人已死,无用引嫌了,乃奉诏入京供职,又加礼部侍郎。不久,知汉阳军吴处厚奏上蔡确《游车盖亭》诗,谓是意存怨谤朝廷,请明正蔡确的罪。
  高太皇太后大怒,贬蔡确为光禄卿,分司南京,越六日,再贬为英州别驾,安置新州。
  不觉已是七年的深春时候,花红河北,草绿江南,好一片盛世景色。这时哲宗年已十七,正该给他择配一个贤德美丽的皇后,使他在这青春期间,能够领略人生至味,养成他美满的意志,将来好发为美满的政令。高太皇太后早见及此,选了世家女儿百余人在宫里,慢慢地察看她们的举止动静,以备择立皇后。就中以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女孙最为操行端淑,情性幽娴,容貌的美丽,更是近冠侪辈,远盖西子、太真,没得说的,高太皇太后与向太后都看中了她,极加爱悦。这时她已满十六,比哲宗只小一岁,正可配成一双两好。这日高太皇太后退朝回到宝慈宫,忽想到这桩婚事,使命内监去宣向太后来商议。这正是:才向庙堂问政事,又从宫禁议婚姻。
  要知高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商议后,就把孟女作哲宗皇后呢,还是别选一个,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乐新婚天子画眉犯众怒婕妤丢脸

  向太后见高太皇太后命内监来宣,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情,忙引着宫女过宝慈宫来。见了高太皇太后,请过了安,侍坐一旁。然后向太后的宫女,也上前给高太皇太后请过安,退立向太后座侧。宝慈宫的宫女内监,又都上来给向太后请安。一一请安已毕,高太皇太后对向太后道:“宣你来不为别的,我想着桩心愿,须要与你商定了。而今官家已经十七岁,婚姻以时,这当儿该给他婚配了。我看孟女很能执妇道,可以使她正位中宫。你的意思怎样?”向太后奏答道:“我正也想着,既是母后亦属意孟女,就请母后传谕大臣草制册立,给官家与孟女完成大礼,便完了一桩大事。”高太皇太后听向太后很同意,便道:“如此,我明日便传谕草制议礼举办了。”
  向太后又答奏道:“但凭母后主持。”计议遂定。明日临朝,高太皇太后即传谕命翰林学士草制,翰林、台谏、给舍与礼官议订册后六礼仪制,司天监占选吉期。诸臣奉了谕旨,当下草成制书,议定仪制,择定吉期,一并呈进宝慈宫阅览。高太皇太后看了,都认为可以,传旨命尚书左仆射吕大防兼六礼使;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充奉迎使;尚书左丞苏颂、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充发册使;尚书右丞苏辙、皇叔祖彭城郡王赵宗景充告期使;皇伯祖高密郡王赵宗晟、中书侍郎范百禄充纳征使;吏部尚书王存、殿中侍御史刘奉世充纳吉使;翰林学士梁焘、郑雍充纳采问名使:各司其事,举办六礼。于是辟旧尚书省作皇后行第,先纳采问名,次纳吉,又次纳成,再次告期毕。
  忙了多日,吉期已到,哲宗戴着通天冠,穿了绛纱袍,临轩发册,行奉迎礼。吕大防率百官鱼贯入朝,分立东西。典仪官奉册宝上殿,置于御座的前面。吕大防遂率百官再拜。宣诏官传谕道:“今日册孟氏作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吕大防、韩忠彦、苏颂、王岩叟、苏辙、赵宗晟、赵宗晟、范百禄、王存、刘奉世、梁焘、郑雍各使,再拜受命。典仪官捧过册宝,交与吕大防。吕大防接奉册宝,复率百官再拜。宣诏官又传高太皇太后制命道:“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吕大防与韩忠彦等领谕,拜辞出殿,赴皇后行第。既至,傧介接入,引见后父。
  吕大防即向后父宣奉迎皇后中制,后父跪听毕,敬谨致答辞。
  答辞毕,再拜受制,后父退下。于是保姆引孟后登堂。吕大防、韩忠彦等向孟后再拜。拜毕,奉上册宝,孟后降至堂下,再拜受册。内侍上前接过册宝,转呈孟后。吕大防等退出。孟后复又登堂,肃立中央。于是后父从东阶升堂,西向郑重致辞道:“戒之!戒之!夙夜勿违帝命!”说毕,退下。后母又从西附升堂,东向施衿结帨,亦郑重致辞道:“勉哉!勉哉!夙夜勿违帝命!”说毕,亦退。于是保姆乃引孟后出堂登舆。启舆,出大门,吕大防、韩忠彦等前导,缓缓而行。至宣德门,百官宗室,列班拜迎。进入门内,钟鼓并奏。再入端礼门,过文德殿,进内东门,至福宁殿,住舆,于是孟后降舆,入次小憩。
  哲宗出御殿坐候。尚宫引孟后出次,诣殿阶东,西向立。尚仪跪请哲宗降座,礼迎孟后。哲宗起身至殿庭中,揖孟后入殿,导升西阶,徐步入宫,同就榻前并立。尚宫跪进饮具,请哲宗与孟后交杯合卺。哲宗与孟后乃就坐,三饮合卺,礼成。尚宫请哲宗御常服,尚寝请孟后释礼服。同时更衣毕,即并肩携手入幄,于是侍从毕退。这一夜,哲宗与孟后联成并蒂良缘,配合百年佳偶,龙飞凤舞,可想而知是甜蜜的、美满的、特别的欢乐,无须要用笔墨赘写了。
  一宵美事已成,次日帝后双双朝见高太皇太后、向太后,并参朱太妃。越三日,诣景灵宫行庙见礼。礼毕,回宫,再朝高太皇太后。高太皇太后谓哲宗道:“得着个贤内助,是很不小的一桩幸福事。但儿还当自勉,使得始终保全这个幸福,方不负我厚望啦!”哲宗起座敬听了,遂与孟后退出,回转中宫。
  人生最甜蜜的岁月,无过于新婚燕尔的时候。如果又是郎才女貌,配合适当,那更加要美满了。哲宗、孟后正是一个少年的风流天子,一个是娇好的美丽皇后,又恰当郎年十七依十六,初相聚首,越觉得水乳交融,恩情无限。这时又在初夏当儿,残红送雨,新绿窥窗,兰室香生,莲池风至,好一个美景良辰。
  这日晨起,一片和煦的晴光,从重重的帘幕空隙里,透射到珊瑚屏上,耀出满屋红光,与绿沉沉的翡翠台案映照着,益显得好看了。孟后穿一套新样异彩的靓装,坐于妆台前而自理云鬓。
  哲宗也穿着一身淡而带艳的便服,靠在妆台旁边,目不转睛地觑着孟后梳理。一会,孟后理好云鬓,匀好粉脸,向一只小巧的长条妆盒里,取出一条柳烟笔,要想画眉。哲宗忙挨到孟后身旁,握住孟后的玉手,笑着道:“且慢!待朕与卿画吧。”
  孟后扭过颈儿来,把两个如秋水似寒星般的眼珠儿,望着哲宗一盼道:“陛下可能么?”哲宗笑道:“不敢便说是能,姑且尝试尝试看。”孟后就把那条柳烟笔授与哲宗,又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了!”哲宗得了孟后允许,更添了十分兴致,忙接过笔来,作他平生第一遭在女子面上献殷勤的工作。哲宗一边画着,一边玩赏着,一边又领略着孟后脸儿上颈项间发出来的脂香粉气,心儿里暗叹道:我一生能够常做着这种有兴味的工作,我情愿把这皇帝位子舍弃了!做皇帝哪得似做这个工作有兴味呢?可叹世间的人,一心儿只羡慕做皇帝,希望做高官,以为这是人生至乐,真个是痴人了!心里想着,手里画着,愈想愈有兴味,越画越见精神。画了半日,把两道眉儿画成了,把笔置放妆盒里,笑道:“好不好卿自向镜子里瞧吧。”孟后果然向镜子里瞧时,两道眉儿画得就像两钩新月,好不入画。
  连声道:“好!好!好!”哲宗见孟后这等赞美他的作品,比久旱逢着甘雨,化子拾了黄金,还要开心万倍,笑问道:“是画得好么?那么卿看朕比当年京兆尹张敞的本领何如?”孟后笑对道:“张敞怎及得陛下呢?”说着,又调胭脂涂点嘴唇。
  哲宗看着孟后把胭脂向嘴上轻轻地一抹,她那一张樱桃小口,顿时显得红香欲滴,不觉心里一动,情不自禁,把孟后一把抱起,搂在怀里,深深地接了一个长吻。就这一吻里,哲宗与孟后的情爱,又不知增深几许了。
  快乐的光阴,过得更疾速,一转眼间,就到了八年九月。
  高太皇太后忽患着病,不能视朝。哲宗、孟后与宗室大臣,遂日至宝慈宫请安问疾,忙个不了。一日,吕大防、范纯仁同至宝慈宫,请安问疾毕,正要退出,高太皇太后道:“二卿且住,老身有几句话要说。”吕大防、范纯仁即屏息立住,静待谕旨。高太皇太后道:“老身死期已迫,再不能临朝听政了!
  “吕大防、范纯仁同声回奏道:”慈躬不过偶然感冒,调养几日,想必痊愈了。臣等愿祝慈寿无疆!“高太皇太后叹道:”老身自己知道,这病断不能得好的。但老身不过是个衰迈无能的妇人,活着原于国家没有什么益处,死了也于国家没有什么损处,一死是无足轻重的。而且老身年纪已经六十二岁,死了不为夭折,可以死了。只是官家年纪尚在幼稚,老身死后,必有攻击老身调弄官家的。卿等宜用心保护,勿使官家着迷。然而,卿等到时候亦宜早自引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又谓范纯仁道:”卿父范仲淹,可谓是个忠臣。在庄献明肃皇后垂帘时,惟劝庄献明肃皇后尽母道,后来到了庄献明肃皇后上宾之后,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像他这样才是。“范纯仁泣对道:”臣敢不尽忠吗?“停了停,高太皇太后又叹道:”唉!老身死后,难保不被奸佞妄加指摘的。老身受神宗皇帝顾托,同官家御殿听断,已阅九年。卿等试想,这九年中间,老身曾敢一日顾私而加恩高氏么?慢说外家,老身为了至公不肯徇私的缘故,自己所遗的一男一女,而今病到要死了,尚且不得一见哩!
  “说罢,不禁泣下。这日正值秋社日,高太皇太后因呼左右赐吕大防、范纯仁社饭。吕大防、范纯仁乃退至寝门外,领用毕,复进拜谢慈恩。高太皇太后泣道:”明年社饭时,卿等当追念老身今日的说话了!“吕大防、范纯仁听了,亦不禁侧然。又待了片刻,见高太皇太后已十分倦怠了,遂即告退。越日,高太皇太后遂崩。高太皇太后听政九年,召用故老名臣,罢废新法苛政,朝野清明,华夷绥定,于是神宗时代纷纷乱乱的天下,复归安定。辽国瞧着,敕戒臣下道:”南朝尽行仁宗的旧政了,慎勿生事疆场!“西夏亦谨修贡职,不敢携贰。所以九年之间,无有边衅。当神宗祥禫既终,有司遵用庄献明肃皇后故事,请御文德殿受册,极意不肯,谓执政道:”母后临朝,已经是国家不好的现象。文德殿乃是天子的正衙,岂是女主所当御的吗?“卒之只就崇政殿受册。至于外家私恩,更是一点不肯宽给。有侄高公绘、高公纪兄弟,终元祐之世,只进一秩,还是经哲宗请求再三才给予的。因此,中外称为女中尧舜。至是崩逝,尊谥做宣仁圣烈。
  高太皇太后既崩,哲宗遂亲政。范纯仁记着高太皇太后的遗言,即乞避位。哲宗谓吕大防道:“范纯仁乃是个孚时望的,不可让他去位,卿可替朕去留住他。”并即诏范纯仁入觐,范纯仁只得暂时打消去志。九年四月,下诏改元做绍圣,即以是年为绍圣元年。因为是时哲宗已被一群小人包围着,不以高太皇太后时所行的政令为然,罢免吕大防职位,出范纯仁知颍昌府,贬苏轼知英州,降苏辙知汝州,谪范祖禹知陕州,起复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曾布为翰林学士,进用张商英为右正言,蔡京为户部尚书,蔡卞为国史馆修撰,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郑润甫为尚书左丞,吕惠卿、蔡确、邢恕都复了官,一心一意要绍述神宗时的政令,所以改做这个年号。于是便复行“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等。不久又追夺司马光、吕公著赠谥,仆倒墓碑。贬吕大防为秘书监,刘挚为光禄卿,苏辙为少府监,并分司南京。于是命蔡卞重修《神宗实录》,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以及黄庭坚、赵彦若并坐诋诬降官,安置永、丰、黔三州。吕大防因曾监修《神宗实录》,连坐徙安州居住。范纯仁奏请释还吕大防,章惇大怒,将范纯仁贬知随州。此时朝中,忠良去尽,当权执政的都是些奸人小丑了。
  从来小人聚做一起,无风也要掀三个浪的,所以而今章惇、蔡京、章商英等当国,朝里的政事弄得日糟了。
  恰巧适有一桩事,又给章惇、蔡京一个行奸使坏的机会。
  什么事呢?原来哲宗刚在青春的时期,又生成个好色坯子,朝中又没有一个贤良的臣子劝谏他,不免便日习于荒淫。孟后虽然有色,但是却坏在有德,遇着哲宗要做不合理的事情,她即要谏阻一回,所以哲宗虽然很是爱她的色,同时却又憎恶着她;日复一日,他两个情爱上的裂痕,愈弄愈不能融洽了。碰着宫里有个刘婕妤,乃是天生成的狐媚子。她的姿色虽不及孟后,但是她一味喜修饰,能淫浪,不讲德行,便引得哲宗把她爱得什么稀世宝贝似的,反以为她的姿色要好过孟后了。刘婕妤恃宠成娇,便异常轻视孟后。孟后性本和淑,又能包容,一点儿也不计较她。不过中宫的一班宫女内监却很瞧不过,十分气不忿,想要弄着她丢个脸儿给大家看。冬至节那日,孟后领着一众嫔妃至隆祐宫,朝谒向太后。时候还早,向太后尚未御殿,大众于殿右静候着。孟后坐的一张椅,是朱髹金饰的,刘婕好便也想要坐一张与她同样的。内侍郝随窥知刘婕妤的微意,便另拿一张与孟后同样的给她坐了。中宫的从者见于,不胜其忿,因传唱道:“皇太后出来了!”孟后听得,忙着起立。刘婕妤与诸嫔妃也一齐起立,待了片时,不见向太后出来,孟后乃复坐下,众人亦随着一同坐下。刘婕妤当然亦跟着坐下,只听“咕冬”一声,竟然跌倒地上。原来她坐的那张椅,在她起立时,便有人把它暗暗撤去了,她还没有知道,竟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所以便坐了个空,跌在地上。当下众嫔妃见了,不觉嗤然一笑。刘婕妤羞得满脸紫涨,不由得心中大愤,也不复朝向太后了,便哭着回宫而去,向哲宗撒娇撒痴,说是皇后欺她。哲宗只得好言安慰了一番,心里不由得越恨孟后。一会哲宗出去了,郝随便谓刘婕妤道:“这个不必着恼的,有着恼的工夫,不如想个法儿出来,把她那个皇后位子弄过来,不万事都了了吗?”刘婕妤道:“有什么法儿想呢?”郝随道:“法儿要看机会来,遇着什么机会就想什么法儿。且莫着急,包在奴婢身上,把个皇后位子夺过来便了!”刘婕好听了,变嗔为喜道:“要是达到目的,不吝重赏!”这正是:只因一跌成嫌隙,惹得群奸构祸端。
  要知郝随想出什么法儿来扳倒孟后,刘婕妤毕竟能够达到做皇后的目的么?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郝总管相府定奸谋梁押班公堂铸冤狱

  郝随便出宫来,去见章惇商议。章惇素知郝随是刘婕妤跟前头一个宠臣,刘婕妤多少事是郝随提着;刘婕妤又是哲宗跟前第一个宠妃,哲宗多少事又是刘婕妤提着,当下听报郝随到府,哪肯怠慢他,连忙很恭敬地接入,让到书房里请坐献茶。
  献了茶,章惇未开言,先堆笑,然后问道:“总管多时不曾光降了,想是勤劳得很?”郝随道:“倒也闲着。只为相公为国忧勤,匆匆无须臾的空闲,咱家无事不敢冒造,扰搅相公清神。
  “章惇笑道:”好说,好说。总管肯垂教时,就是一日来一百遍,老夫敢惮烦吗?毕竟是总管不肯垂教是真!“郝随笑道:”得哪,得哪,别客套了。正是有一事奉商,要多多借重!“
  章惇道:“岂敢,什么事呢?”郝随举目四下瞧了瞧道:“这里可作深谈么?”章惇道:“可以。这个书房,原是个机密的所在。总管今日到来,老夫就想着当有要事见教,所以特请到这里。”郝随又笑道:“人说相公知机,果然名不虚传!”章惇亦复笑道:“总管又来了!”即问道:“总管到底有什么事呢?”郝随登时庄严其色,郑重其辞道:“相公要想巩固权位呢?还是想丢了这个好官儿呢?”章惇听了,吃了一惊,忙问道:“有人弹劾老夫来着吗?”郝随道:“不是。”章惇又问道:“然则皇上将要罪责老夫吗?”郝随道:“亦不是。相公勿要乱猜,待咱家慢慢地告诉出来。为而今有桩要紧的事,是要相公从旁帮个忙儿,到时候在万岁爷驾前说两句有力量的话,那么上面有的是富贵,相公益发官上加官,爵上加爵,这便是巩固权位的办法。如果相公要反对,阻扰这桩事情,为先除碍疑起见,定必先去异议的人,首先就要撵了相公,这便是丢官的办法。在这两个办法上,请相公先抉择一个,咱家好讲说这事情究竟。”章惇心里暗想:听他说来,这桩事来头不小,是桩什么事呢?要是不答应,我这个官是丢定了,要是答应着,不晓得做到做不到呢?不由意下踌躇,迟迟未敢置答。郝随不乐道:“迟疑什么呢?相公不愿意做,尽管不答应!不过咱家在相公面上的情是尽过了,日后可别怪咱家没有给相公留情面!”说着,便起身要走。章惇拦住陪笑道:“总管请坐,请坐。总管瞧得起老夫,特意来替老夫设法,就是天大的事情,老夫也当勉为其难的,焉有不答应之理?”郝随才喜悦道:“是呀!咱家知道相公是个知机的,这点儿事情一准肯办,断不会眼瞧着大富贵给人家取去,自己倒丢了官来得罪人。适才咱家不过是给相公闹个玩笑儿,相公不必介怀!而今咱家把这事情原本告诉相公知道;不然,这么给相公一个闷葫芦,叫相公怎么办呢!”于是就把刘婕妤怎样与皇后不和,皇上怎样宠信刘婕妤而厌恶皇后,而今要怎样设法把皇后挤倒而扶植刘婕妤作皇后,如此这般说了个详细,最后又道:“等到这事做好了,那么内外联络一气,相公要办什么事都有了靠山,岂不是相公的权位越发巩固了吗?从实际上讲起来,相公帮着做成功这事情,倒不是帮别人,正是帮着自己咧!”章惇正想交通宫掖,好巩固权位,而今听到这等一桩事情,恰中心怀,连声答应道:“当得效力,当得效力。”郝随道:“好!如此咱家便在里面布置了,但相公千万不可失约!”章惇道:“君子一言,岂能失约!”郝随十分满意,即行告辞。章惇留住道:“总管难得出来,老夫已备下薄酒,且请赏饮几杯儿去。” 唤家丁道:“快摆酒肴来!”好势派,一声呼唤,只见二三十个华冠美服的家丁,七手八脚,调拨桌椅,安设杯箸,端上酒肴,一一停当。
  章惇遂请郝随入席,郝随客气了两句,就老实不客气了,入席坐下。郝随一看,这一席酒肴,竟是极水陆珍奇之盛,就拿皇宫的御膳来比,还怕及不上这个,不由地叹道:“相公何必这等费事呢!”章惇笑道:“不算什么。因为有好些东西,须是要早两日治办的,一时整治不及,所以只得这两样,实在简慢得很!”说着,亲自执壶劝酒。三杯以后,章惇又顾左右传歌姬舞女当筵呈献新歌艳舞,以助酒兴。郝随大乐,直饮到尽醉而别。自是郝随替刘婕妤联结好了章惇,便在宫里布散心腹,专伺孟后的错处。
  一日,孟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着,多方医治,总不见好,孟后十分着急,镇日愁锁双眉。盂后有个姐姐,稍为懂得点医理,每逢孟后有疾,总是她进宫来医治,当时药到病除。至是孟后又命内监召她来诊视福庆公主,谁知她这回也不能得心应手了,投下药去,依然无起色,终是妇人们免不了迷信鬼神,她见药石无功,便想用符水治疗,竟走去求了逆家符水带进宫中。孟后见了大惊道:“姐姐难道不晓得宫禁森严,与外间不同?这种符水好带进宫来吗?倘被奸人藉端播弄,这祸事就不小了!”忙命左右把它收藏起来。等到哲宗回宫,孟后就把这事从实奏白哲宗,命左右取出符水来给哲宗看过,把符当面烧毁了,把水亦当面泼倒了。哲宗此时却很明白,谓孟后道:“这个乃是人情之常,不足怪的。”这事在孟后实在已经表明心迹,毫无他意。郝随听得,就得了好题目,捏造种种危言,弄得宫中纷纷议论。不久,又有孟后的养母燕夫人与女尼法端、供奉官王坚,经孟后祷祠禳福。那郝随打听明白,即去奏报哲宗,说是宫中厌魅,难保不生内变,不可不严格拿问。是时哲宗方与刘婕妤在后苑饮酒。刘婕奸亦插口奏道:“实在事出有因,陛下须要赶紧命皇城司捕治,少缓恐怕就要作乱的!”从来宠妃的说话,比什么祖宗的训令还要重大些;祖宗的训令有时可以不遵,宠妃的说话万不能违背的。而今哲宗听了刘婕妤的奏语,独肯不听吗?即传旨命内侍押班梁从政与皇城司苏珪,着即捕拿彻底究治。梁从政、苏珪领旨,立行带领卫士,逮捕下宫的宦官宫妾三十人,带回皇城司待质。
  郝随一面通知章惇,一面往见梁从政。梁从政接着问道:“总管有什么吩咐?敢是要给什么人说个情么?哈!哈!哈!
  在他人面前,咱家是公事公办,在总管面前,咱家格外谅情,好吗?“郝随笑道:”承押班赏脸儿,咱家也是知恩必报。可是咱家此来不为说情儿,另有大事奉托押班,将来事成之后,押班定当禄位高升!咱家先给押班作个贺儿。“说着,就给梁从政行了个大礼。梁从政最是个好奉承的,见郝随这等,乐得他什么似的,笑着道:”哈!哈!哈!总管这是闹什么呢?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就是这么糊里糊涂道贺咱家,晓得咱家这没能为儿的,可能给总管办得到办不到呢?“郝随道:”押班要是肯赏脸儿办,什么事办不到呢?“把个大拇指一伸道:”这宫里有能为的,咱家瞧着,只有押班是头一个啦!“梁从政越发乐了,笑道:”好哪,好哪。总管别只说闲话儿了,且说究竟是桩什么事儿,咱家尽力给总管办就是了。“郝随道:”不过是桩小大事儿,押班办起来是不费吹风之力的。可也不是咱家的事。“便附耳与梁从政说明原委,务要他把那三十个宦官、宫妾苦打成招,扳倒孟后,拥助刘婕妤立位。告诉完了,又笑道:”这一成功,押班岂不是个大功臣吗?那么押班要做什么事都得大助力了!“梁从政一想,果然于自己权利上大有益处,即应允道:”总管来吩咐,咱家敢不尽心吗?总管只去措置别方面的事,咱家这里稳保成功的!“郝随便告辞道:”借重!
  借重!专听佳音了!“梁从政道:”放心!少刻再会!“二人遂笑着分开,各干各的去了。
  外面章惇即把苏珪召到府中,如此如此指使他做。苏珪连声道:“相公放心!相公放心!卑职必不误事的!”就辞出相府来,会了梁从政,二人又商议了一会,才坐堂审问这些逮捕的宦官宫妾。梁从政问道:“中宫厌魅谋乱,是怎么一个情由?
  快一齐从实招来!“三十个宦官宫妾,一个个上了手铐脚镣,跪在堂上,都是泪眥莹莹,却无一个开口答话。两旁许多卫士立着,又都怒目攒眉,好像要吃人似的。梁从政、苏珪坐在堂上,这个威势,就是两个阎王,越显得这座皇城司大堂,阴气森森。梁从政问了一声,见众人不答话,又问道:”你们都是哑子吗?怎么都不答话呢?“接着把惊堂一拍道:”招呀!“
  众人还是流着眼泪,不开口答话。梁从政大怒道:“胆大!不招吗?一齐掌嘴三十!”那些卫士答应一声,劈劈拍拍就一个一个掌起嘴来。可怜那些宦官宫妾,在皇宫里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苦打,当下一片声响,就听得一片声哭。梁从政又问道:“有招吗?”众人依然不开口答话,只是哭泣着,梁从政越发怒了,大喝道:“还不招吗?给你一齐夹拶起来!”
  卫士炸雷似地答应道:“嗄!”把无数夹棍拶子往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梁从政又催着道:“招呀!招呀!免得皮肉儿受苦啦!”众人只不开口。梁从政把惊堂连连拍道:“夹!夹!
  夹!“卫士上前一一夹拶。只听得”哎哟“”哎哟“,杀猪般地乱叫。夹拶了半天,梁从政叫住刑,问道:”有招吗?“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宦官,已是夹得死去活来,咬牙向上面回道:”招吗?押班叫咱们招什么?押班想仗着这样的恶刑具逼咱们诬招中宫厌魅谋乱吗?好的!咱家有招!“梁从政喜道:”好哥儿,还是你明白!快快招出来,就完了你的事,免得多受苦了。“小宦官怒目骂道:”吓吓呸!我招你这贼要谋乱。
  中宫怎么会谋乱!“梁从政怒气冲天道:”哥儿呀!你敢顶撞咱家吗?来!给我再夹他!“小宦官又骂道:”狗贼子!你有的是刑具,咱家有的是忠肝义胆,生就的硬骨头!你夹!你夹!
  “卫士走过来,把他又夹。小宦官此时真是把心儿横了,他不但不叫喊,还哈哈大笑,只骂:”狗贼!狗贼!算你今天权在手,有威风!等到你犯到一个铁面无私的人手里,照样有给你受的。只怕不能像咱家在你狗贼子堂上这等硬汉啦!“卫士见他只是笑骂,把夹棍只管猛力催紧,全不顾要当堂夹死人。夹到最后,小宦官惨叫:”狗贼!夹得咱家好呀!“眼睛一睁,已经夹死在棍下。梁从政仗着有势力,死了一个,不当什么,又一叠连声道:”招呀!招呀!不招这就是榜样!“便又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抬起头来,瞧她乱鬓泪眼,就是一支带雨梨花,好不动人!她向堂上望了一眼,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叫道:”梁押班!你要是恨着咱们,把咱们剐了杀了就是了,为什么苦苦叫咱们扳陷中宫呢?娘娘奉上恭谨,待中宽大,有什么亏负了你,你要藉端扳陷娘娘入罪吗?就是咱们照着押班的意旨,捏造一个什么罪名来加到娘娘身上;万岁爷一时被你蒙蔽了,把娘娘怎么样冤枉处治着,你邀功一时,难道后世便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冤狱来吗?你也要存点儿良心呀!
  劝你且退一步想想吧!“梁从政喝道:”多罗唣什么呢?有供招出来!“宫女道:”什么供呢?扳陷娘娘吗?咱们不是没心肝儿的,诬供是万万不能的!“梁从政怒道:”哼!不招吗?
  “顾卫士道:”给我再拶她!“卫士又把她拶起来,宫女只是破口大骂,不肯招认。拶了半日,拶得宫女只剩着一丝半丝儿气了,梁从政命割了舌头,更拶别个。于是一一再夹再拶,都不肯诬招。梁从政没法了,乃商量苏珪道:”这怎么是好呢?
  这班男女都这等熬刑,抵死不招,而且只是那般辱骂,给堂下的卫士听了算什么呢?他们不窃笑咱们没能为吗?苏珪道:“他们不招,只好罢了,着实没有办法的。”梁从政不悦道:“真的没办法吗?而今问不出半字儿口供,这些男女都拷到这种样儿,并且拷死一个在堂上,咱家只好尽推在您身上了,您担当得起么?”苏珪慌了,道:“押班莫着急,从长计议个法儿。
  “想了想,点了点头,自语道:”要顾自己的官位,也就顾不得昧良心了。“向梁从政道:”而今没有别法,万岁横竖不会亲自审问的,这些男女横竖不能留他们活命,就捏造一纸口供罢。“梁从政大喜道:”这才是办法!“于是就造出一纸口供,捏成冤狱,把那些将死未死的宦官宫妾收入监里,把死的一个去掩埋了。谎奏上去。哲宗不能遽信,再诏侍御史董敦逸复录。
  董敦逸奉旨,乃至皇城司会同梁从政、苏珪复审。只见那些宦官宫妾,有的敲落了牙齿,有的割断了舌头,有的拷折了手脚,没有一个完人了。个个气息奄奄,跪也不能跪立,只横七竖八地躺在堂上,微微发出一丝一丝哼痛的声儿。董敦逸搦着一枝笔管儿,停住不敢照录,向梁从政、苏珪道:“把他们收监吧。
  “说罢,即行退堂。梁从政、苏珪只得依他,一面使人报知郝随。那郝随正在等着消息,一听报道董敦逸这样,吃了一惊,道:”他若一翻案,这罪名还当得起吗?“忙去见了董敦逸,道:”御史怎么不照录供状,想翻案吗?且问御史,有多大的前程呀?您这功名富贵不要紧,您的身家生命也不要了吗?您想,这是什么案子,何等重大啦!您的力量能够翻得来案吗?
  “这正是:动魄惊心一席话,覆盆何日雪沉冤?
  要知董敦逸听了郝随这一席恫吓的话,肯按着原谳复录否,又毕竟扳得倒孟后么?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闪电惊雷天良重现残脂零粉旧爱难忘

  董敦逸耳朵里听郝随说着,心儿上筹划着,想道:这分明是个冤狱,听他说,是叫我按照原谳完成这个冤狱。但是眼瞧着冤枉地断送二十九条人命不算外,还要扳倒中宫娘娘,还要株连无数的忠良。这个于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不么,我官卑职小,只一个人的力量,怎能够平反得这个冤狱过来呢?不独平反不过来,我这官儿也要丢了!自家生命也不得保了!这,这,这,怎么办好呢?顾全官职保住身家生命呢?不顾官职不要身家生命呢?一时意绪纷然,良心与私心互相在肚皮里战争起来。好一会儿,肚皮里的战争平息了,是私心战胜了良心,把个良心不知打到哪里去了。于是董敦逸便笑向郝随道:“总管也太瞧不起下官了!下官要成就这案子还怕不周到,怎么会想到要翻案上去呢?下官虽然愚鲁,这点儿意旨总还懂得哪!
  不过皇上特命下官来复录,对于原来的供状,定必有致疑的地方,不能准信,下官便不得不四面八方把它弄得再无破绽可寻,才能使得复奏上去,不会复生枝节,把这案子推翻。所以下官便退堂下来,私下里深思周虑,筹计万全,以便复奏。区区私衷,原是如此,不料总管倒怀疑下官是想立异了。“郝随被董敦逸这么一回答,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说得造次了,连忙谢道:”御史休怪!咱家毕竟是笨人,见不及此。“说着告别自去。
  董敦逸只得昧了良心,按着原谳,复奏上去,哲宗却还犹豫。
  为什么呢?因为哲宗一批准这案子,就认定孟后是这案子的主使者,便要把她废出中宫。哲宗想着孟后向来很贤淑,废后又不是天子的美德,而今一旦把她废了,恐惹天下议论,所以不敢决行,犹豫起来,章惇听候明白,即进宫密奏孟后决不可赦,定当废了,并谓仁宗皇帝也曾废郭后,祖宗已有先例,无用疑虑的。哲宗这才批准了这冤狱,乃下诏废孟后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做冲真,出居瑶华宫。
  这时是三年孟冬时候,废后的诏旨既下,天气忽然变做六月一样,异常酷热,早已弃捐了的纨扇,宫人纷纷从箱里翻出来,拿到手里摇着。宫里宫外都奇怪道:“今年的天气怎么不依时令了?怪事!怪事!”这样热了两旬余,忽一天阴翳四塞,天昏地黑,雷雹交下,惊吓得胆小的宫女们,把手蒙着两只耳朵,藏躲不迭。董敦逸正在府内书房里观书遣闷,蓦地一个迅雷,破空而下,把他的书房震倒一角。董敦逸一惊,从坐椅上一个倒栽葱,翻倒在地。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顿时十分恐惧,他的良心又像昙花一现,立刻上表谏阻废后事。表云:中宫之废,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后也;人为之流泪,是人不欲废后也。臣尝奉诏录囚,仓卒复奏,恐未免致误,将得罪天下后世。还愿陛下暂收成命,更命良吏复核此狱,然后定谳。如有冤情,宁谴臣以明枉,毋诬后而贻讥。谨待罪上闻。
  哲宗览奏,怒董敦逸前后矛盾,反复无常,谓辅臣道:“董敦逸作事反复无定,不可再使他居言路了。”曾布奏对道:“董敦逸虽是无状,但陛下此时不可贬谪他,愿圣恩宽容!”
  哲宗道:“什么缘故呢?”曾布又奏对道:“陛下本来是为的宫禁重案,恐怕由近臣推治不足准信,所以再命董敦逸录问;而今大案方始判定,就把董敦逸贬了,何以取信内外呢?”哲宗点首道:“卿的说话很是。”便把董敦逸的表章搁置不议。
  曾布乃又见董敦逸道:“卿史复录罪囚业经定谳了,怎么又自己攻击自己的判决呢?”董敦逸喟然道:“只因定谳之后,上天垂怒,震雷击我书房,所以私心畏惧,恐怕审断得或者失当了,不免冤枉,故而冒死自陈,宁肯我得罪谴,省得皇后与多人埋冤莫雪。”曾布笑道:“御史亦太婆婆妈妈了!大臣作事,岂可像小孩子们那么出尔反尔呢?不要说这案子审断得很妥当,就是真个失当,也只好错到底了,今日皇上阅了御史的表章,恼怒要将御史远谪,是我当面奏阻着,才搁置不议,御史要自己明白,不可再行这样了,如若不然,御史不但目前自取罪戾,日后还有无穷的大祸啦!至若雷占御史书房,乃是事之偶然,怎好看做上天垂怒呢?”董敦逸听了,把个良心又抛开了,答道:“承教!承教!”于是就依曾布只好错到底的话,不复提这冤狱了。
  一日,哲宗到了中宫,翻翻孟听留下的东西,不免想到孟后的好处,觉得把她废出宫去,实住太没情义了,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就在妆台前坐下,顺手再翻妆台上的物事。把个妆盒一揭开来,当日给孟所画眉的那支柳烟笔,居然留在盒子里,哲宗便取手中,回想到当年怎样给孟后画眉,怎样与孟后说笑,怎样情不自禁把孟后搂抱深深接个长吻,一桩桩,一件件,一时都想上心头,越觉废了她太无情义;思前想后,百感丛集,自悔道:“唉!而今铸成大错,追悔无及了!章惇败坏朕的节义,可恨!”正自懊悔,忽章惇入奏刘婕奸贤德,请即册立继位中宫。哲宗不答,章惇只得败兴退出。明日,只进封刘婕妤为贤妃,册立继后的话,即一字不提。章惇窥透哲宗的心意,晓得这事急切进行不得,乃暂时不复奏请,且远远地从元祐诸臣身上作威作福。而今两省长官,尽是章惇的党羽,便授意他们追劾司马光、吕公著等,指为抵毁先帝,亦易法度,罪恶深重,虽然有的死了,有的告老了,亦应按罪议处,为后世鉴戒。
  哲宗在废后一事虽恨章惇,在绍述的事还是相信他们,当即准奏,追贬司马光为清远军节度使,吕公著为建武军节度使,王岩叟为雷州别驾,夺赵瞻、傅尧俞赠谥,迫还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等恩诏;不久,又追贬司马光为朱崖司户,吕公著为昌化军司户。又不久,侍御史来之邵及三省长并奏司马光、吕公著等叛道逆理,典刑未及,已为鬼神所诛,独吕大防、刘挚等与司马光等同罪,尚存人世,朝廷虽曾加谴责,但是罚不称愆;似这等生死异置,恐怕无以示后世,当尽行再加惩罚。
  哲宗依奏,乃复贬吕大防为舒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刘挚为鼎州团练副使,安置新州;苏辙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梁焘为雷州别驾,安置化州;范纯仁为武安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刘奉世为光禄少卿,安置柳州;韩维落职致仕,再贬均州安霞;谪王觌于通州,韩川于随州,孙升于陕州,吕陶于冲州,范纯礼于蔡州,赵君锡于毫州,马默于单州,范纯粹于均州,顾临于饶州,孔武仲于池州,王钦臣于信州,吕希哲于和州,吕希纯于余州,日希绩于光州,姚缅于衢州,胡安诗于连州,秦观于横州;王汾落职致仕,孔平仲落职知衡州;张耒、晁补之、贾易,并贬为监当官;孙觉、朱光庭、赵卨、李之纯、李周,均追夺官秩,元祐诸臣,无论洛党、蜀党、朔党,至是一网打尽,贬窜得一个不留了。张商英心还不足,以为尚有个老耄的文彦博,未加处置,乃又劾奏文彦博背负国恩,朋附司马光等。
  哲宗遂降诏贬义彦博为太子少保,诏命甫下,文彦博已经病殁家中,后遂不复议他了,文彦博死时已九十二岁,至徽宗初年才追复为太师,赐谥做忠烈。当时吕大防、刘挚等戴罪就道,各赴谪所;吕大防竞死在途中,刘挚、梁焘亦先后死了。忠良无有下场,民间莫不哀悼,独朝廷咸称快心不置。哲宗乃授曾布知枢密院事,许将为中书侍郎,蔡卞、黄履为尚书左右丞。
  蔡卞遂与章惇商议,援引汉、唐故事,奏请哲宗杀戮元祐党人。哲宗以为杀戮大臣,祖宗无先例,行之恐遭大下非议,便召问许将。许将总算是坏人里拣出的好人,还有一丝儿良心存着,奏对道:“汉、唐二代,固然有杀戮党人的事实,但是本朝列祖列宗,从未杀戮大臣,所以治道昭彰,远过汉、唐,陛下不可不察!”哲宗点首道:“朕意亦是如此。”立宣章惇入朝,面谕道:“朕要遵守祖宗遗志,杀戮大臣一事,万不能作,卿勿为已甚!”章惇只得唯唯听命,退了出来,心里想想,实不快意,因邀蔡卞到府密议,怎么可以实现这个计划。蔡卞道:“这是很易办的,皇上不肯显戮,我们难道不好暗杀吗?
  而且暗箭伤人,最无痕迹,比较明杀好多着哩!“章惇大喜道:”好办法!“遂写书给邢恕,叫他设法诬谄诸般人于死地。邢恕得书,即便奉行,于中山设席置酒,招高遵裕子高士京饮宴;酒过数巡,突然问道:”君可晓得元祐年间,独不加恩经略使的缘故么?“高士京道:”只为先公西征负罪太重的缘故。“
  邢恕摇首道:“不然,不然。”又问道:“尊兄高士充还在么?
  “高士京道:”先兄不幸已去世了!“邢恕又嗟悼道:”可惜!
  可惜!“高士京不晓得他捣的什么鬼,瞠目问道:”莫非先公当日不蒙朝廷加恩,还有别的缘故么?愿请赐教!“邢恕道:”果然。当今皇上初立的时候,王珪作宰相,他的本意,是要立徐王,曾遣尊兄高士充来问尊公,尊公叱退尊兄,王珪的计划遂被打消,所以得立今皇上。王珪遂憾着尊公,所以便不肯加恩。“高士京信以为真道:”啊!原来为此!“邢恕又叹道:”可惜而今尊兄已死,无人作证了!“随手举壶敬了高士京一杯酒道:”然而君还可作证。现在我想把此事奏明皇上,只要君肯出来作证,不但仍可追封尊公,君亦可取得高官厚禄了。
  “高士京原有几分呆气,又值无聊,听得可取尊官厚禄,不要说只叫他作个证人,就是叫他去杀死个人,他也愿意干的。当下他便不问事之有无,满口应道:”谨如台命!“邢恕甚喜,又嘱咐道:”这事务要秘密,事前切勿告诉人!“高士京又答应了。牢笼已定,遂尽醉而别。
  是晚,邢恕即写书答复章惇,说是一切安排停当。章惇遂召邢恕入京,匝月三迁至御史中丞。邢恕既居言路,遂诬奏司马光、范祖禹等曾指斥乘舆,又使王栻替高士京作奏,谓先臣高遵裕临死,亲密嘱诸子,有叱退高士充,乃立今上等事实,复使给事中叶祖洽,上奏册立陛下时,王珪曾有异议。哲宗的头脑,早被群奸诸佞搅昏了,况且这桩事又三面夹攻,他还有不信的吗?当即降诏追贬王珪为万安军司户,追赠高遵裕为秦国军节度使。诏下之日,适逢太原地震,坍塌庐舍数千户,太白星白昼数见,哲宗不由疑惧起来,避殿减膳,下诏修省。这时已是四年残腊,因又诏五年元旦停止朝贺。章惇、蔡京、蔡卞见哲宗这样,生怕哲宗明白过来,奸计不得行了,忙又设一蛊惑君心的计策。因为哲宗畏天,他们遂从天瑞上做作。当下由蔡京刻一玉玺,镌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遣心腹拿到咸阳,买嘱一个穷民,名做段义的,叫他假称在古井里发现的,献与地方官长请赏。段义是个穷苦无赖的人,有这样好事,如何不做,便乐于从命,欢欢喜喜拿去献与地方官,说是夜间偶然行过一古井,见井里发出一道灵光,上接云霄,心想必有宝藏,下去打捞。果然得到这个国宝,不敢隐匿,特此献出。咸阳县也是蔡京知会了的,当下便重赏了段义,把这玉玺赍上京师,献与哲宗,奏称天降瑞征,秦玺发现。哲宗见奏,即诏蔡京验真伪。蔡京奉旨,像煞有介事地把这玉玺反复验辨了三日,才入朝复奏道:“微臣详细验辨过了,确是秦玺。”
  即当驾呈上贺表一道,颂扬得到百二十分,谓是天人相应,古宝呈样。哲宗顿时把个畏惧心换作欢喜心,即将这玉玺命名做“天授传国受命宝玺”,次日,御大庆殿受玺,举行朝会礼。
  章惇率领百官入朝庆贺,大家又颂扬一番。哲宗大喜悦,传旨召段义入京赐绢疋,授为右班殿直。段义又升官,又发财,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交了什么好时运,只乐得欢喜欲狂。明日,又下诏改元做元符,即以绍圣五年为元符元年。当下大赦天下,惟元祐党人不赦,且更兴同文馆狱,禁锢刘挚、梁焘子孙于岭南,削夺王岩叟诸子宫职。这个冤狱,是邢恕命蔡确子蔡渭上奏讼刘挚等陷害他的父亲蔡确,谋为不轨,图危宗社。哲宗诏置狱同文馆,命蔡京与谏议大夫安惇同审讯,所以称作“同文馆狱”。狱成,安惇遂得进为御史中丞,蔡京调任翰林学士承旨。蔡京、蔡卞系属兄弟,曾布密奏哲宗,兄弟不应同升。这时蔡卞已任尚书左丞,因只转官阶,不得辅政。后来这事被蔡京探听明白,引为深恨,遂与曾布有隙。蔡京于是格外谄附章惇,想达到辅政目的,好报私憾。蔡京窥知章惇最深恨范祖禹、刘安世,遂上奏极意劾议二人。哲宗得奏,诏将范祖禹再窜化州,刘安世再窜梅州。范祖禹到了化州,不多几日,便病死了。
  章惇大喜,遂又与蔡卞、邢恕等议将元祐变政,归罪于宣仁圣烈皇后。这正是:已诬贤臣俱削职,更讥圣后入弹章。
  要知章惇与蔡卞、邢恕怎样诬毁宣仁圣烈皇后,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诬贤后两番拟诏破敌兵八面设伏

  章惇道:“元祐党人,死的活的,虽尽已罗织成罪,给了他们一个相当的处置,但是还未能达到最后一着。诚恐他们死灰复燃,一旦再起,我们便无立身之地了。而今必须想一个使他们万劫不得翻身的计策,给他们一个最终处。置才好。”蔡卞道:“元祐变法,实由宣仁圣烈皇后作主,而今只要造成罪案,使得皇上把宣仁圣烈皇后废为庶人,那么此事便成了铁案,他们再莫想反复得来了。”邢恕道:“尚书的这个计策最妙!
  这正是擒贼擒王的法儿。因为宣仁圣烈皇后乃是个渠魁,把她一弄倒,那班党人便绝了再起的根据了。“章惇喜得击掌道:”好计策!“又问蔡卞道:”但是当要怎样办理呢?“蔡卞答道:”只是奏说司马光、刘挚、梁焘、吕大防一干人,曾勾通崇庆宫内侍陈衍,密谋废立就是了。“章惇道:”陈衍早经发配朱崖去了,而今道远,急切召他不回,如何是好呢?“蔡卞道:”还有个张士良在郴州,当时是与陈衍同主崇庆宫的,而今遣使召还他来是一样的。“章惇道:”正是。待我明日便派人去召他回来。“当下计议已定。明日,章惇果然遣使驰驿召回张士良,命蔡京、安惇二人审问具奏。蔡京、安惇领了章惇的命令,即刻坐堂鞫讯。蔡京因谓安惇道:”此案非同小可,须要竭力恐吓,才能协使张士良畏惧招供,而今先要把堂上布置得十分威严。“安惇道:”承旨主见甚是。“蔡京遂命把刀锯鼎镬抬置堂上,调六十名禁卫持刀执剑,分立两厢。布置停当,蔡京便喝命:”带张士良!“那些卫士同应一声:”嗄!
  “接着同喝一声:”带张士良!“这个堂威,要是给三五岁的孩子听见了,有一百个就得吓死一百个,所以当时张士良听见了,也就心里一惊,暗道:这两个奸贼,不知又要作什么威福了,这等虎视狼威的。不由把头低了,脚下也迟慢起来。带他的卫士怒叱道:”难道你还想逃得了吗?快与我滚上去!“张士良本是个铁一般的硬汉子,起先虽有些疑惧,而今给卫士一逼,登时气往上冲,心儿一横,回骂道:”你们帮着发什么鸟威风!咱家岂是怕死的吗?“就大踏步直闯上堂去。蔡京把惊堂木一拍道:”张士良,你知罪么?“张士良高声回答道:”咱家有罪自当知罪,无罪却是不肯冒认!“蔡京道:”司马光、刘挚、梁焘、吕大防一干人勾结陈衍与你,共宣仁圣烈皇后密谋废立皇上,这桩事快从实说来!“张士良大声道:”今皇上得立,还是亏太皇太后主持,才未被奸人摇动,哪有废立的事呀!天啦!纵是不要天良,亦不当似这等诬毁啊!“蔡京带笑道:”张士良你不要执迷呀!你只要说一个有字,便赦免你的罪愆,且恢复你的旧职,不很好吗?“张士良不答。蔡京便恫吓道:”张士良,多方开释你的罪愆,你竟一味倔强么?你瞧!
  刀锯鼎镬都设置在着,你不怕受苦刑么?“张士良嗔目大呼道:”天地神祗可欺吗?太皇太后可诬吗?天地神祗不可欺,太皇太后不可诬!咱家虽不过是个内侍,信口妄供,是万万不愿做的!咱家只求不欺天地神祗,不诬太皇太后,什么刀锯鼎镬,都不敢畏避!“安惇劝道:”放明白些吧!有供不招认,拼着自己的皮肉去受苦刑,何苦呢?“蔡京接口道:”是呀!
  谁不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张士良,你趁早实招了吧!“张士良愤然道:”你们请用你们的刑吧!要咱家诬供太皇太后,除非日从西起!“蔡京大怒道:”好狗才!你倔强!“顾卫士道:”着大刑上来!“卫士嗄了一声,把一个已烧得热腾腾的油镬,抬着放在公案前面。安惇唤卫土道:”把这狗才的衣服剥了!“卫士答应着,就过来把张士良的全身衣服剥了,脱得赤裸裸的。蔡京喝问道:”张士良招吗?“张士良应声道:”没有什么招的!“安惇指着油镬问张士良道:”不招,就把你烹了!你不怕吗?“张士良哈哈大笑道:”怕什么!你烹!你烹!早把咱家烹了,早完了咱家的忠心!“蔡京见张士良这等慷慨激昂,全无惧色,倒为难起来,向安惇耳语道:”而今一字口供也无,要是真个把他烹了,怎能压服众心呢?还是把他收押起来,别想法子入奏吧。“安惇点首道:”甚是。“于是又命卫士给张士良把衣服穿了,吩咐道:”把他带下去收在监里,给他一个悔悟的时间,待明日再问。“当下卫士即把张士良带下去收监了,退堂。
  蔡京、安惇即去禀白章惇,说明张士良抵死不招,无供可录。章惇焦急道:“如此,岂不白做一场么?”蔡京道:“不,还有个计较。而今上奏陈衍疏隔两宫,斥逐随龙内侍刘瑗等人,剪除人主腹心羽翼,谋为大逆,应当处死,这罪案便成立了。
  “章惇才喜道:”只要罪案能成立,就依此办理便了。“蔡京、安惇遂依照此拟议上奏。哲宗昏瞶已甚,不加明察,当即批准。
  章惇见已哄动哲宗,便与蔡卞擅拟诏稿,废宣仁圣烈皇后为庶人,呈与哲宗画可。当下有个还是在宣仁圣烈皇后住宝慈宫时候侍奉寝处的老宫人,知道此事,忙跑去奏明向太后。这时向太后已经安寝了,听得这个欺天害理的事件,吃了一惊,即又起来,宣哲宗着即入见。哲宗正在灯下阅看这篇诏稿,迟疑未决,见向太后命宫人来宣,不知有甚事故,不敢迟慢,就将诏稿藏在袖子里,去见向太后。哲宗请了安,即奏问道:“母后想是有什么谕旨?”向太后道:“是的。听得章惇等拟进诏稿,要想废宣仁圣烈太后做庶人,可是真有这事么?”哲宗奏答道:“有的,儿臣正在迟疑未决。”向太后听得实有其事,不禁泪下如雨,放声大哭。哲宗吓得连忙跪下道:“母后为什么事伤心呢?请母后明谕儿臣,儿臣敬当恪遵懿旨!”向太后哭着道:“我适才已经安寝了,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胜心痛,然而还未肯确信。而今竟实在有这事件,怎么叫我不伤心呢?天啦!我曾在崇庆宫日日侍奉宣仁圣烈太后,哪里有废立的说话呢?即不讲别的,自从儿践位以后,宣仁圣烈太后保佑儿到九年,哪一日不极尽慈恩呢?儿尊而报之还怕不能答报万一,怎么可以听信贼臣的奸言,想要做出这等害天理灭人伦的事件来呢?宣仁圣烈太后待儿这等深思厚德,儿今日尚有此等不测的变动,那么他日还有我吗?唉!我要是能够立时死了,我眼不见心不痛,就任儿怎么作为是了!天啦!就是个平民小百姓,一些儿不读诗书,也不敢作此等事件呀!不料儿身为万民之主,反倒敢作敢为,难道儿他日便不想入宗庙吗?”哲宗听了,大为感悟,亦流泪道:“请母后不必伤心!是儿臣一时不明,以致惊动母后,而今儿臣知过改过就是。”向太后方收泪道:“这样才是。”命宫女道:“搀官家起来!”哲宗起来,即从袖子里取出那篇诏稿,就灯火上焚烧了。向太后瞧了,点了点头。
  又停了一会,哲宗才退回御寝而去。
  当章惇把那篇诏稿呈进御览时后,就私下里嘱咐郝随,叫他窥伺哲宗神情,倘若中变,即透个消息,好再谋进行。所以郝随听得向太后深夜宣哲宗上去,便疑心有变,跟了过去,看是怎样。果然向太后宣哲宗去是为此一事,暗中吃惊道:“这件事作不成了!”后来瞧着哲宗把诏稿焚烧了,便溜出宫去,至相府报知章惇。章惇顿足道:“全功尽弃了!”唤左右道:“快去请蔡尚书来!”蔡卞正邀着邢恕在府中对饮,议论只待废宣仁圣烈皇后的诏书一下,便可借此治死某人某人。忽家丁来回道:“相府着人来请。”蔡卞惊疑道:“这般时候有什么事呀?难道这事中变了么?”向邢恕道:“中丞就也同去走遭吧。”邢恕道:“当得奉陪。”遂一同过相府来。见了章惇,又招呼过了郝随,大家坐下。章惇便把事已中变的话告诉蔡卞,并道:“这事离成功只差毫发间隔了,而今一变至此,真是憾事!难道就罢了不成?还得要想个挽回的主意。”蔡卞道:“就此罢手是不能的,不过这挽回的主意倒着实难想了。”转向邢恕道:“中丞可有高见?”邢恕道:“依下官的愚见,今夜再拟一篇诏稿,明日两公当驾请求皇上画可,想必能达到此目的。”郝随插口道:“这样很是。只要皇上当面批准了,诏旨一经发出,太后就无法阻拦的了。”章惇、蔡卞想了一想道:“也只有这个办法。”当下就由蔡卞主笔,重起了一篇诏稿,草拟商酌停当,时已鼓打四更,蔡卞、邢恕、郝随三人,一齐辞出相府,分道各回。次日早朝,章惇、蔡卞果然将诏稿当驾呈上,坚请哲宗画可施行。哲宗昨夜听了向太后一番谕旨,深悟此一事是无论如何不能作,所以决然把诏稿就灯火上焚烧了,心里不免也恼怒章惇、蔡卞作事大背人情天理。而今见章惇、蔡卞又呈上一篇诏稿,坚请画可,正是碰在气头上,不禁勃然大怒道:“卿等什么事件不可作,为何定要迫朕作此一件事呢?卿等自去想想,要是卿等作皇帝,卿等敢作不敢作呢?
  卿等要想使朕不得入祀庙吗?“即把诏稿扯个粉碎,抛掷于地。章惇、蔡卞从未见哲宗发过怒,这是破题儿第一遭。当下二人吓得连忙俯伏金阶,不敢作声。哲宗也不去理他,即含怒退朝。章惇、蔡卞听着哲宗已退进去了,方才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出朝而回,同到相府,章惇倒抽了口气道:”受此谴责,真非始料所及了!“蔡卞道:”此事是下官粗心,当初未曾细想的。此事关碍着皇上,实在是不可行。“章惇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了。“于是章惇、蔡卞谋废宣仁圣烈皇后为庶人的事遂寝。这且不提。
  闲里光阴,益觉容易过去,不觉就是冬十月了。忽边报到来,西夏发兵五十余万,围打平夏城。哲宗得报,即诏命知渭州章楶出兵抵御。西夏主李秉常已于元祐元年七月病殁了,由子李乾顺继立,遣使来朝告哀,仍封为夏国王,并给还米脂、葭芦、浮图、安疆四寨地。至绍圣三年,西夏因为给还四寨的划界问题,连年未得解决,在元祐时候畏惮朝廷极治,不敢肆争;至是见朝廷任用佞臣,举国骚动,乃遂起而寇边,不胜其扰。知渭州章楶,因献平西夏的策略,请筑城葫芦河川,扼据形胜,以守为打。章惇与章楶系属同宗,特别青眼关顾,向哲宗力赞章楶的策略可用。哲宗即采用章楶的策略,令他领兵兴筑。章楶檄令熙河、秦凤、环庆、鄜延四路军兵,修缮他寨数十所,佯示怯弱,自己暗领一军出葫芦河川,在石门峡江口与好水川北面,建造两座城墙,只二十二日便筑成了城。端的是依山为城,因河为池,十分险峻。章楶拜表奏报到朝,哲宗大喜,赐名做平夏城、灵平寨。章惇因请停止西夏的岁赐,命沿边诸路择取要隘,次第筑城寨五十余所。这时吕惠卿已起复任为鄜延经路使,遂乘势图功,奏请诸路合兵,出讨西夏。哲宗准奏,并诏河东、环庆各军尽归吕惠卿节制,吕惠卿即遣部将王愍打破宥州,并筑成威戎、威羌二城。哲宗赏吕惠卿功,进银青光禄大夫,其余诸将士,亦各爵赏有差。
  至是西夏大举来攻平夏城,章楶奉诏御敌,立刻召集将兵,发号施令,于离城十里的地方,八面埋伏,又命偏将折可适引一千马步兵诱敌,引西夏军深入。折可适得令,领兵马出城三十里迎敌。适遇西夏先锋嵬名阿理与监军穆尔图卜,催军蜂涌而来。折可适将兵马散开,举枪骤马,接战嵬名阿理。这嵬名阿理,乃是西夏的名将,膂力过人,惟是有勇无谋,只能奋勇作战,不能设谋料敌。当下战了三十余合,折可适假装战不过,兜回马往后便逃,那些马步兵卒也就纷纷退走。嵬名阿理不知是计,急麾军追赶。穆尔图卜见先锋得胜,也督促后军拼命赶来。折可适逃了有十里地步,复又回马接住嵬名阿理战斗,且大呼道:“来将休要逼人太甚!看我与你决一死战!”真个抖擞精神,和他又战了几十个回合,渐渐地装作力怯,一枪慢似一枪,最后乃拨回马拖枪奔逃。嵬名阿理以为他真是不能抵御了,又且杀得性起,越发挥军如急风一般追赶过来。穆尔图卜也紧紧地随着追赶。章楶却立马高冈,专候西夏军深入重地。
  看着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都进了埋伏地段,疾忙放起号炮。只听山崩地裂的三声炮响,八面埋伏一齐杀出,将西夏的兵马层层围住。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才知中计,四面冲突,莫想得出。
  又听一声鼓响,万箭齐发,便把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同时射下马来,一齐被擒。五十余万大兵,死亡了一大半,只逃回去一小半,且都是着伤带箭的。这次战争,西夏的精锐损失殆尽,全国气夺。章楶收兵,飞章奏达朝廷,哲宗得到捷奏,龙心大喜,立御紫宸殿受贺。章惇请乘胜平定西夏,哲宗依奏,诏名章楶便宜行事。章楶奉诏,乃更创设西安州,并增筑荡羌、天都、临羌、横岭诸寨,通会、宁韦、定戎诸堡,着着逼进。西夏主李乾顺大惧,求和,辽国亦遣使来为西夏吁请。哲宗允许,遂与西夏复通和好,岁赐照旧颁给,西陲边事,暂时又告少安。
  这正是:既把奇谋干主上,还将妙计立功勋。
  要知后事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刘贤妃正位中宫向太后传旨立嗣

  孟后废居瑶华宫后,匆匆已经三年了。哲宗因废后之事,中了章惇的奸计,深自懊悔,便把中宫的位子虚悬着,至今还未继立。郝随、章惇日夜图谋,想扶植刘贤妃正位,只是老不得哲宗允许。刘贤妃见孟后废了,满想这个皇后宝位,马上就归了自己;不料从早想到夜,从黑想到明,一直想了三年,还是想不到。所以郝随、章惇、刘贤妃等,在上在下,在内在外,徒是彼此干着急。而今好了,总算天随人愿,给刘贤妃一个稳取后位的宝贝,喜得刘贤妃心花怒放,郝随、章惇色舞眉飞,一齐兴头十分。你道刘贤妃得了个什么宝贝,就可望稳取得后位?这个宝贝,在不甚需要的人得着,有时还嫌他多了,不甚重视;而在需要的人得着,又值求之不得的当儿,真是万分宝贵。究竟是什么呢?原来哲宗尚未有储嗣,渴望早生一个儿子。
  刘贤妃因此就把生儿子,作为取后位的唯一希望。果然被她想着,竟尔十月怀胎,而今一举得男,取名做茂。哲宗见刘贤妃生了皇子,不胜喜悦。郝随便谓章惇道:“相公,刘贤妃诞生皇子,万岁爷十分欢喜。请求立为皇后,这是个极好的时候了!
  而且是不可迟缓的。倘若一迟缓,宫里再有他嫔妃生育了,又是一桩障碍,那时争执起来,难保必得。“章惇道:”正是。
  老夫即日奏请皇上册立便了。“次日,章惇便首先上奏:”刘贤妃诞生皇嗣,请即册为皇后。“当时朝里诸大臣,谁不仰承章惇意志,见章惇奏请,便接连起来奏请,一日竟奏数上。哲宗此时,为着刘贤妃有子,就准了奏,诏册刘贤妃为皇后。至是郝随、章惇、刘贤妃才各个遂了心愿,私下里各有各的欢喜,不消细说。偏有个右正言名做邹浩的,独反对此事,上疏谏阻。
  疏云:立后以配天子,安得不审!今为天下择母,而所立乃贤妃,一时公议莫不疑惑,诚以国家自有仁宗故事,不可不遵用之耳。
  盖郭后与尚美人争宠,仁宗既废后,并斥美人,所以示公也;及立后,则不选于妃嫔而卜其贵族,所以远嫌,所以为天下万世法也。陛下之废孟氏与郭后无以异,果与贤妃争宠而致罪乎?抑或不然也?二者必居一于此矣。盂氏罪废之初,天下孰不疑立贤妃为后!及读诏书有别选贤族之语。又陛下临朝,既叹以为国家不幸,至于宗景立妾,怒而罪之,于是天下始释然不疑。今竟立之,岂不上累圣德?臣观白麻所言,不过称其有子,及引永平、祥符事以为证。臣请论其所以然。若曰有子可以为后,则永平贵人未尝有子,所以立者以德冠后宫故也;祥符德妃,亦未尝有子,所以立者以钟英甲族故也。又况贵人实马援之女,德妃无废后之嫌,迥与今日事体不同。顷年冬,妃从享景灵宫,是日雷变甚异;今宣制之后,霖雨飞雹,自奏告天地、宗庙以来,阴霪不止。上天之意,岂不昭然!考之人事既如彼,求之天意又如此,望陛下不以一时改命为难,而以万世公议为可畏,追停册礼,如初诏行之。
  疏上,哲宗召邹浩晓谕道:“此事祖宗原有先例,并非独自朕躬创行的,卿又何必固执呢?”邹浩奏对道:“祖宗的大德,可取法的很多,而陛下不见取法;独独取法祖宗的小疵,臣窃恐难免讥议啦!”哲宗听了,不禁变色,但未发怒。邹浩遂退出。哲宗乃复取阅邹浩的奏疏,阅了一会,踌躇四顾,凝然像是有所思索,许久,乃将邹浩的奏疏发交中书,饬令复议。
  这疏一发交中书,邹浩便得罪了。为什么呢?因为先前孟后之废,与夫今日刘后之立,章惇乃是构成这两桩事的主要人物。
  而今事方成功,邹浩要来从旁破坏,章惇怎能不极意抵毁他,置他于罪呢?越日,章惇便奏劾邹浩狂妄,应加严惩。哲宗准奏,即把邹浩削职除名,羁管于新州。尚书左丞黄履入谏道:“邹浩因为亲被拔擢,感激陛下知遇之恩,所以犯颜尽纳忠谏,陛下便把他窜逐于死地,此后满朝臣子,尽将引为大戒,谁还再敢替陛下论得失呢?愿陛下改赐善地,以保全孤忠。”哲宗不听,且出黄履知毫州。
  邹浩字做志完,与阳翟人田画很相契。田画议论慷慨,时常与邹浩以气节相激励。元符初年,田画入监京城门,与邹浩会晤,问道:“君而今作什么官了?”邹浩答道:“现忝为谏言。”田画道:“君既居言路,现在是什么时候?乃竟噤若寒蝉,不声不响呢?”邹浩道:“行当得间进言,勉报知己的厚望。”田画道:“小子拭目待之!”至刘后立,田画与僚友道:“邹志完再不说话,我便要与他绝交了!”及邹浩进谏得罪出都,田画乃至途中迎候邹浩,与他一别。邹浩不禁黯然流下眼泪来。田画正色说道:“君未免太没气节了!君隐默不说话,苟全禄位在京里,假使一旦遇着寒疾,五日不出汗,也当死的,岂必定要岭海外才能死人么?古语说得好:”烈士徇名节‘。
  君今且被罪,乃是君的光荣,难道君还反悔吗?然而,忠臣义士所当作的事情还多着,君此行更要砥砺,幸勿因此举自满啦!
  “邹浩听了,忙谢道:”君的说话甚是,我敬受教了!“当邹浩将进奏时,曾把此事告诉他另一个友人、宗正寺簿王回,且道:”我谏奏此事,十有九分要受谴责,我一身受了,原是应当的,不过高堂老母,未免失了孝道。“王回道:”人臣应该谏阻的事,哪有更大于此一桩事呢?君虽有老母在堂,然移孝作忠,亦是太夫人的素志啦!“因为邹浩的母亲异常贤德,当日见邹浩除谏官,曾谕邹浩道:”谏官的职责是在规谏君上。
  儿只要能尽忠报国,无亏公论,我自喜慰,不必别生顾虑的。
  “所以王回就这等勖勉邹浩。至是邹浩被罪南下,京城里的官员都各自引嫌,没有人敢来顾视他。王回独集友醵资,给邹浩治装,且安慰邹浩的母亲,往来经理,不惮烦劳。逻者见王回如此,便报告章惇,章惇大怒,即请旨把王回逮捕入狱,命御史审讯。御史问道:”你曾否通谋呢?“王回慨然道:”我实与闻这事,不敢相欺。“遂朗诵邹浩所上的奏疏,先后约二千言,一字不错。御史遂定谳复奏,哲宗即诏除王回名。王回即日徒步出都,坦然自去了。
  再说刘后既受册立,居然作了数年渴想的正宫娘娘,真是吐气扬眉,说不尽的快活。章惇在朝堂,郝随在宫里,又内外同时举行庆贺,弄得热热闹闹的,盛极一时。真个是:欢声阵阵欢无极,喜气腾腾喜未央。
  不料福兮祸所伏的一句话,竟被老子道了个正着。刘后终得章惇、郝随等扶植,正位中宫,这实在是桩福事;哪知接着就来一桩祸事,给她个乐极生悲。皇子茂生了才经两个月,好端端的一个宁馨儿子,忽然害了一种怪病,求尽高明的医生诊治,都瞧不出是个什么症候,频投药石,总不对症,完全于病无益。皇子茂便渐渐地不能进乳,啼哭不停;啼到最后,一口气接不上,眼睛儿一眨,手脚儿一伸,一个小灵魂便回转到来的路上去了。刘后见皇子竟尔夭逝了,直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倒是哲宗有点儿见解,劝住刘后道:“只是这等哭什么呢?已经不幸夭折了,难道哭得他活吗?还是自己保重点吧!
  “刘后住了哭,含着一泡眼泪,对答道:”臣妾何尝不这么想呢?怎奈一时偏想不开啊!“哲宗道:”卿只付之无可奈何便了。“刘后点了点头,哲宗也就不提了。过不些时,哲宗又害了重病,越治越沉重,刘后更加愁上加愁,忧上加忧了。延至三年正月八日,哲宗寿数已尽,至是驾崩。总计哲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有五年,享寿二十五岁。
  哲宗既崩,无有储贰,向太后乃召诸辅臣入宫,商议择立嗣君。向太后流涕道:“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有子嗣,而今须要择贤继位。”章惇抗声对道:“依礼律论当立母弟简王赵似。”向太后道:“老身也无亲生子,诸王都是神宗皇帝的庶子,不能像这等分别。”章惇又率尔对道:“若要立长,那么应该立申王赵悦佖。”向太后道:“申王赵佖有目疾,不可立他,还是端王赵估好。”章惇竟驳回道:“端王很是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曾布乃呵叱章恇道:“章恇敢忤圣旨吗?”奏对向太后道:“国太圣谕极当!”蔡卞、许将亦齐声奏答道:“合依圣旨!”向太后道:“先帝尝谓端王有福寿,且是仁孝;老身要立他为嗣主,乃是承先帝的遗意啊!”于是章惇乃默然不敢再争。向太后即宣旨召端王赵佶入宫,就哲宗柩前即皇帝位,是为徽宗皇帝。曾布等遂请求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向太后辞道:“官家年纪已长,当能处决政事了,不必老身再垂帘多事。”徽宗跪下泣请道:“儿臣究是年纪轻,阅历浅,恐怕骤处国家大事,见理不明,还得恳求母后训政些时。”向太后无奈,只得应允了。徽宗系神宗皇帝第十一子,系陈美人所生。神宗皇帝崩后,陈美人哀毁过甚,不久也就死了。徽宗既立,乃追尊陈美人为皇太后;尊先帝后刘氏为元符皇后;授皇兄申王赵佖为太傅,晋封为陈王;皇弟莘王赵俣为卫王、简王赵似为蔡王、睦王赵偲为定王;立夫人王氏为皇后;进章惇为申国公;召韩忠彦为门下侍郎,黄履为尚书左丞。徽宗遂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贺,免不得君臣们热闹一回。
  闹里光阴,真是易过。刚看残雪飘梅,和风入柳,新红缀树,嫩绿点枝;不觉已是绿暗红稀,花残春尽。忽司天监推算天文,谓四月朔当日食,人君宜修省。徽宗不免疑惧,便诏求直言。筠州推官崔即应诏上书。书云:臣闻谏争之道,不激切不足以起人主意,激切则近讪谤。
  夫为人臣而有讪谤之名,此谗邪之论所以易乘,而人主不悟,天下所以卷舌吞声,而以言为戒也。臣尝读史,见汉刘陶、曹鸾,唐李少良之事,未尝不掩卷兴嗟,矫然山林不返之意。比闻国家以日食之异询求直言,伏读诏书,至所谓“言之失中,朕不加罪”。盖陛下披至情,廓圣度,以求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闻不敢一吐,是臣子负陛下也。方今政令烦苛,民不堪扰,风俗险薄,法不能胜,未暇一二陈之,而特以判左右之忠邪为本。臣生于草莱,不识朝廷之士,特怪左右之人有指元祐诸臣为奸党者,必邪人也。使汉之党锢,唐之牛李之祸将复见于今日,甚可骇也。夫毁誉者,朝廷之公议。故责授朱崖军司户司马光,左右以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宰相章惇,左右以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臣请言奸人之迹。夫乘时抵巇以盗富贵,探微揣端以固权宠,谓之奸可也;苞苴满门,私谒踵路,阴交不逞,密结禁廷,谓之奸可也;以奇伎淫巧荡上心,以倡优女色败君德,独操赏罚,自报恩怨,谓之奸可也;蔽遮主听,排斥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讥,直谏者陷以指斥,以杜天下之言,掩滔天之罪,谓之奸可也;凡此数者,光有之乎?
  惇有之乎?夫有实者名随之,无其实而有其名,谁肯信之!《传》曰:“谓狐谓狸,非特不知狐,又不知狸。”是故以佞为忠,必以忠为佞,于是乎有谬赏滥罚。赏谬罚滥,佞人徜徉,如此而国不乱,未之有也。光忠直信谅,闻于华、夷,虽古名臣未能过,而谓之奸,是欺天下也。至如惇,狙诈凶险,天下士大夫呼曰:“惇贼”。贵极宰相,人所具瞻,以名呼之,又指为贼,岂非以其辜负主恩,玩窃国柄,忠臣痛愤,义士寒心,故贼而名之,指其实而号之以“贼”耶!京师语曰:“大惇、小惇,殃及子孙。”谓惇与御史中丞安惇也。小人譬之蝮蝎,其凶忍害人,根乎天性,随遇必发。天下无事,不过贼陷忠良,破碎善类,至缓急危疑之际,必自反复,蓄跋扈不臣之心。比年以来,谏官不得论得失,御史不劾奸邪,门下不驳诏令,共持暗默,以为得计。昔李林甫窃相位十有九年,海内怨痛,而人主不知。顷邹浩以言事得罪,大臣拱而观之,同列无一语者,又从而挤之。夫以股肱耳目,治乱安危所系,而一切若此,陛下虽有尧舜之聪明,将谁使言之,谁使行之!夫日,阳也,食之者,阴也。四月正阳之月,阳极盛、阴极衰之时,而阴干阳,故其变为大。惟陛下畏天威,听明命,大运乾纲,大明邪正,毋违经义,毋郁民心,则天意解矣。若夫伐鼓用币,素服撤乐,而无修德善政之实,非所以应天也。臣越俎进言,罔知忌讳,陛下怜其愚诚而俯采之,则幸甚!
  徽宗览书,嘉叹道:“崔鶠只是个小小的推官,能像这等直言,可谓是个忠臣了!朕安得左右大臣都能似崔鶠呢?”遂下诏嘉奖崔鶠,擢为相州教授。乃召龚夬为殿中侍御史,陈瓘、邹浩为左右正言。安惇忙进阻道:“邹浩不可复用,陛下复用邹浩,怎样对得住先帝呢?”徽宗大怒道:“立后大事,中丞不敢言,而邹浩独敢尽言,足见他是个直臣,怎得可不复用呢?
  至贬出邹浩又岂是先帝的本意吗?“安惇听了,惶惧而退。于是陈瓘遂奏劾安惇道:”陛下想开言路,取邹浩既往的善行而进用他;安惇乃诳惑圣聪,妄骋私见,阻扰进用,正是蔽遮主听,排斥正人。陛下若要明示好恶,使正人得以进用,奸佞不敢在朝,当从安惇起。“这正是:要使忠良得进用,合将奸佞先驱除。
  要知徽宗听了陈瓘的劾议,果依奏逐去安惇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因果循环章惇食报贤奸混淆蔡京弄权

  徽宗方锐意图治,虚心纳谏,遂准陈瓘所奏,罢安惇出知潭州。于是又诏复哲宗废后孟氏为元祐皇后,自瑶华宫迎还禁中居住。擢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清臣为门下侍郎,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不久,又诏复范纯仁、苏轼等官,特遣中使至永州赐范纯仁茶药,传谕道:“皇帝在藩邸,太皇太后在宫中,知道公在先朝,言事忠直,而今虚相位待公。不知近来目疾怎样?又用什么医治?”范纯仁顿首拜谢。即命从永州徙居邓州,范纯仁自永州北行,路上又拜观文殿大学士,既抵邓州,又有中使促令人朝。范纯仁固求归养疾病,辞不赴阙,徽宗不得已才允许了,而诏范纯礼为尚书左丞。苏轼便由昌化军移廉州,再徙永州,更三赦复提举成都玉局观。天不为宋主留文才,苏轼不久便病殁了。徽宗叹道:“苏轼作文,好像行云流水,虽嬉笑怒骂,亦都成文章,真是当今的奇才!朕正想召他入京翊助朝廷,不想就溘然长逝了!”韩忠彦乃奏请追复司马光等官阶。徽宗即降诏追复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王硅、吕大防、刘挚、梁焘等三十三人官阶,台谏龚夬、陈师锡、陈次升、陈瓘、任伯雨、张庭坚等,又劾奏蔡卞、邢恕,请昭示显黜。遂贬蔡卞为秘书少监,分司池州;安置邢恕于均州。向太后见徽宗处理一切,尚属清明,不愿久与政事,遂急流勇退,传谕撤帘还政。徽宗恳留不得,只得自行主持起来。
  八月奉安哲宗皇帝灵榇于永泰陵,庙号做哲宗。当哲宗皇帝灵榇奉安,章惇兼山陵使,中途灵舆陷泥中,越宿才得引出前行。
  台谏丰稷等,因劾章惇不恭。徽宗乃罢章惇,出知越州。章惇失了权势,好像狐鼠失了城社,没奈何缩首丧气出都而去。章惇既离了朝阙,陈器复申劾章惇陷害忠良,屡兴大狱;而今虽已罢贬,但罪轻不足以伸公论,请再加严惩。乃再贬章惇为武昌节度副使,安置潭州。同时并除安惇、蹇序辰名,放归田里。
  陈师锡又劾蔡京与蔡卞同恶,迷国误朝;右司谏陈祐亦劾林希党附权要,丑诋贤正。遂褫夺蔡京的职权,黜居杭州;削林希端明殿学士,徙知扬州。至是徽宗调任韩忠彦、曾布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曾布起先本附章惇,凡章惇所作所为,多是曾布所建白的,后因不得与章惇同省执政,才与章惇乖异。及徽宗即位,窥知帝意在延进忠鲠,便力排绍圣诸人以迎合圣心,所以遂邀微宗信任,取得相位。
  匆匆又是残年将尽,下诏改明年为元年,号做建中靖国。
  到了正月,百官举行朝贺。刚在君臣欢庆的当儿,忽接到范纯仁的遗表,顿使徽宗变喜为悲;即诏赠范纯仁开府、仪同三司,赐谥做忠宣。传旨方罢,内监又涕泣上殿奏报:“皇太后在宫里一笑归天了!”徽宗一听,不禁放声大哭,即行辍朝进宫。
  只见元祐皇后、元符皇后与王后并一众嫔妃,都在那里围着哭泣。徽宗趋步走到寝榻前,闪开泪眼一瞧,向太后脸上还含着一脸笑容。徽宗连呼:“母后!母后!”却只喊不应了。徽宗越加大哭不止。大家陪着哭了一会儿,才住了哭,又劝住了徽宗。于是徽宗乃传旨治丧,尊谥做钦圣宪肃,祔葬永裕陵。复追尊生母陈太妃为皇太后,谥做钦慈。越一年,哲宗皇帝生母朱太妃亦卒,尊谥做钦成皇后。遂将钦慈、钦成两皇后,一同陪葬永裕陵,这是后话。当下徽宗追怀母后慈泽,推恩两个舅父:一个名做向宗良,一个名做向宗回,加位开府、仪同三司,晋封郡王。钦圣宪肃太后父亲向敏中以上三世,俱追授王爵。
  总算徽宗一时非常的恩数,不必絮话了。
  有右正言任伯雨再劾章惇,奏徽宗道:“章惇迷国罔上的罪愆,实在擢发难数。他当先帝变故仓卒的时候,陡生异志,睥睨万乘,这完全表示他不臣的心想了。假使当日他的计谋要是得行,把陛下与皇太后安置到哪里去呢?像这等的贼臣,若是宽贷他而不加诛戮,那么天下的大义便不能明了,大法便不得立了。臣听得北使讲说,去年辽主正在吃饭,听到中国把章惇贬黜了,登时把筷子放下,起身望中国遥祝道:”好了!好了!南朝一向错用了此人,所以连年生民日见沉溺哪!‘由此看来,章惇的罪,不只是孟子所谓“国人皆曰可杀’了,就是蛮貊之邦,莫不以为可杀了。愿陛下把章惇亟置重典!”徽宗遂又贬章惇为雷州司户参军。当年章惇把苏辙谪徙雷州时,故意要使他受苦楚,于是不许占居官舍。苏辙没奈何,只得租赁民屋居住。章惇又诬他强夺民居,下州追民究治。幸得苏辙早防着章惇要来这么一着,写下了很明晰的租约,呈了出来,章惇无由锻炼,只得罢了。至是章停也谪到雷州,亦向民间赁屋居住,民间遂不肯答应他。章惇因问道:“赁屋居住,乃是所在皆有的事件,你们的地方何独不然呢?”民间答道:“本来与别的地方是一样,自从苏公来过以后,就变了样儿子。”章惇奇怪道:“难道是他叫你们以后要这样的么?”民间道:“不是这样讲的,只因苏公到来赁屋居住,为章丞相的缘故,几乎弄得我们把家也破了,所以自此就不敢再答应赁屋了。”章惇听了,不禁满面羞惭,心里默叹道:“不想当日要害苏辙没害倒,今日反害了自己了。唉!”因此,章惇颇悟到因果的说法,见得当日施诸于人的,到今日不免要自己受了,深悔当日不该拿着施诸人。于是日常郁郁,想东想西,想前想后,总是愈想愈生悲感,愈悲感愈觉心里难受,此时真够了他的了。的确忧能伤人,不多几时,章惇移徙到睦州,一病便呜呼了。这便是章惇迷国罔上陷害忠良的一生结果。
  当日曾布本与章惇一同主张绍述的;后因与章惇有隙,方始异辙分张,力挤章惇。而今瞧着章惇贬死,他便又来主张绍述,排除忠直之臣。仟伯雨作谏官才得半年,弹劾奸佞,议论政事,共上了百零八疏,因此曾布便头一个:臣惮他,也就头一个要除掉他。起先把他调权给事中,使人密谕道:“你若是少从缄默,不像这等多议论,你的官总有的做。”任伯雨哪里肯听,而且抗论益加激烈了。曾布大怒,说道:“任伯雨这样的必要劾我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即徙任伯雨为度支员外郎。
  是时徽宗又倾信曾布,于是曾布便排挤范纯礼罢知颍昌府;陈瓘罢知泰州;安焘罢知河阳府;遂又想排去首相韩忠彦,乃极意引荐蔡京,想藉为己助。徽宗亦正想用蔡京,重以曾布力荐,遂即日降诏,召用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先是有个供奉官名做童贯的,为人性巧善媚,最会揣测人主的微旨,先事顺承,所以极得徽宗的宠任。徽宗就因童贯性之所近,命他为杭州金明局主管,访寻三吴书画奇巧。蔡京徙居杭州,正想要寻一条进身的门路,见童贯到来杭州,遂多方与他结纳,联作密友,藉以进身。奸巧相遇,一见如故,日夜同游,狼狈相依,以寻欢乐。蔡京能书工画,自谪杭州,日常作画,挥毫自遣。童贯见了他的作品,异常赞美,遂把他所画的屏障扇带等等,进呈宫中,并附一道密表,极力揄扬蔡京。谓蔡京实是天下大才,不宜放置闲散的地方。又有个左阶道篆徐知常,挟着符水的法术,出入元符皇后宫中,很得宦官宫妾欢喜。蔡京的好友太常博士范致虚,与徐知常也很相契,范致虚遂托徐知常到宫里给蔡京延誉。徐知常到了宫里,果然把个蔡京说得天下少有,世上无双。于是那些宫妾宦官,遂众口一辞称誉蔡京。徽宗信了童贯等的话,遂起用蔡京知定州,不久,又改任大名府,至是因曾布的荐引,乃召为翰林学士承旨。蔡京既人京供职,便大事运动,要把曾布、韩忠彦一并排除,夺取他二人的位置。适徽宗用邓绾子邓洵武为起居郎。蔡京遂与他联络,要他乘问进言,疏间韩忠彦、曾布。一日,徽宗召对,邓洵武便进奏道:“陛下乃神宗皇帝的儿子,今宰相韩忠彦乃韩琦的儿子。神宗皇帝行新法,韩琦常谏议新法不可行。而今韩忠彦事事更变神宗时代的法度,陛下都听从他去作。是韩忠彦为臣子,尚能绍述他父亲的遗志;陛下作天子,反不能绍述先帝的遗志啦!如果陛下要想继承先帝的遗志,绍述先帝的事业,那么韩忠彦、曾布都不是能替陛下尽心力的人,只有用蔡京才能够。”徽示听了,心下便就不满意韩忠彦、曾布两人,而想要使蔡京作宰相。那邓洵武窥徽宗的精神,知道已被他哄动了心志,便又作一《爱莫助之图》进献。这图是照史记年表作的,旁行七重,分为左右两表:左表列元丰诸臣,右表列元祐诸臣。自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等,各作一重。在元丰诸臣一表,列蔡京为首,余下不过赵挺之、范致虚、王能甫、钱通等数人而已。这一表,指为是能够尽力,以助绍术的。在元祐诸臣一表,列韩忠彦为首,而举满朝公卿、百官、执事,尽行载人差不多有五六十人。这一表,指为是破坏政令,阻挠绍述的。
  徽宗见了,以为元丰人少,元祐人多,疑心元祐诸臣是朋党为奸,决意黜去韩忠彦而改相蔡京。于是遂下诏,改明年做崇宁元年,以表示决心绍述熙宁。即日擢邓洵武为中书舍人给事中、兼职侍讲;复蔡卞、邢恕、吕嘉问、安惇、蹇序辰等官职;一面便罢尚书左仆射韩忠彦,出知大名府;礼部尚书丰稷,出知苏州;追贬司马光、文彦博等四十四人官阶,更籍元祐、元符党人不得再与差遣;一面乃进许将为门下侍郎、许益为中书侍郎、蔡京为尚书左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于是蔡京遂踏到辅政的地位了。蔡京至此,遂一心排挤曾布:凡百政令,曾布要怎样办理,蔡京必为异议,与曾布反对。曾布才懊悔引用错了,但蔡京已甚得主眷,且羽翼已成,曾布想再撵逐他,已不可能了。不久,徽宗竟罢曾布为观文殿学士,出知润州。曾布无可奈何,只得忍了一肚皮的怨气,出京去了。
  徽宗既罢去曾布,遂任蔡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蔡京奉诏即进朝谢恩,徽宗十分优礼,赐坐延和殿,并面谕道:“神宗皇帝创法立制,不幸中道升遐;先帝继承遗志,又两次遭遇帘帷变更,所以国事愈弄愈糟了。朕而今想要绍述父兄的遗好,特任卿作宰相,卿将何以教朕?”蔡京忙避席顿首道:“臣敢不尽死吗?”徽宗大喜,一切政令,悉任蔡京更改。于是蔡京便一意孤行,禁用元祐治,服绍圣役法,仿熙宁条例司故事,于都省置讲议司,自为提举讲议;引用私党吴居讲、王汉之等十余人为僚属;调赵挺之为尚书左丞,张商英为尚书右丞,一同狼狈为奸,乱发政令。蔡京乃将元祐党人尽行贬窜,就是元符末年疏驳绍述等人,亦尽称做奸党,一并镌名刻石,立碑端礼门,称做党人碑。这党人碑共列一百二十人,乃是蔡京编定,请徽宗御书照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姓名列下: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公亮、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王硅、梁焘、王岩叟、王存、邓雍、傅尧俞、赵瞻、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李清臣、刘奉世、苏辙、范纯礼、安焘、陆佃,以上诸人,系曾任宰执以下官的;苏轼、范祖禹、王钦臣、姚勔、顾临、赵君锡、孔文仲、马默、王陆、孔武仲、朱光庭、孙觉、吴安持、钱勰、李之纯、赵彦若、赵高、孙升、李用、刘安世、韩川、吕希纯、范纯粹、曾肇、王觌、王畏、吕陶、王吉、陈次升、丰稷、谢文瓘,鲜于侁、贾易、邹浩、张舜民,以上诸人,系曾任侍制以上官的;程颐、谢良佐、吕希哲、吕希绩、晃补之、黄庭坚、毕仲游、常安民、孔平仲、司马康、吴安诗、张来、欧阳棐、陈瓘、郑侠、秦观、徐常、汤馘、杜纯、宋保国、刘唐老、黄隐、王巩、张保源、汪衍、余爽、常立、唐义问、余卡、李格非、张庭坚、商倚、李祉、陈祐、任伯雨、朱光裔、陈郛、苏嘉、龚夬、欧阳中立、吴俦、吕仲甫、刘当时、马琮、陈彦、齐昱、鲁君贶、韩跋,以上均系杂官;张士良、鲁焘、赵约、谭裔、王称、陈询、张琳、裴彦臣,以上诸人系内官;王献可、张巽、李备胡,以上诸人系武官。蔡京刊立党人碑后,又将元符末,日食求直言时,应诏上书的那些章奏数百本,评定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于是以钟世美以下四十一人为正等,悉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余人为邪等,降责有差。至是徽宗遂任蔡京为左尚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卞知枢密院事。蔡京、蔡卞此时权位已极,因怨元符末年台谏劾论他两个,遂悉陷以党事,同日贬窜台谏一班十二人于远州:安置任伯雨于昌化军,陈瓘于廉州,龚夬于化州,陈次升于循州,陈师锡于柳州,陈祐于澧州,李深于复州,江公望于安 南军,常安民于温州,张舜民于商州,马涓于吉州,丰稷于台州。忽昌州判官冯澥越俎上疏,谓元祐皇后不当复位。御史中丞钱遹、殿叫,侍御史石豫、左肤等,交章劾议韩忠彦等,当日建议复瑶华宫废后,乃是掠取流俗的虚美,有乖正论。蔡京遂根据台谏的奸议,上奏请复废元祐皇后。这正是:奸邪凡事怀私险,又使官家负恶名。
  要知徽宗毕竟照着蔡京的奏请,复废元祐皇后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挥涕泪王后陈词隐姓名安民刻石

  徽宗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道:“这事怎么处呢?复行把元祐皇后废了吗?元祐皇后自从复位以来,只是谦谦让让,皇后每每称道她贤德;朕瞧着亦实在无甚亏缺。而今拿什么罪名废她呢?不废吗?据蔡京等的奏议,朕又不免蒙掠流俗之虚美的讥评,且得罪先帝。”踌躇半日,不知怎样是好。遂把蔡京等的奏疏拢在衣袖里,走人宫中,只见王后正在伸纸挥毫,笔飞墨舞,好不自得;宫娥们或搴着纸,或捧着砚,或围着观看:脸上都流露着很羡慕而高兴的颜色。这王后系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德才色三样,没有一样不周全。在元符二年于归王邸,曾封为顺国夫人;徽宗即位,册为皇后;事上御下很有礼数,不但宫人怀恩,即徽宗亦极其敬爱。她在中宫,从不多言乱语,说一句关系政事的话,只是披经读史,在书堆里寻她的乐趣;尤其好写字,学王右军的兰亭序,笔法神理,就似王右军亲笔一般。徽宗尝叹道:“卿书若传,右军不得专美于前了!”中宫的宫娥们从她学习,大都颇能神似。徽宗又叹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而今卿却有书婢了。郑康成的诗婢,不过记了什么”胡为乎泥中,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几句呆诗,实在不足为奇。卿的书婢,乃各能就她们的学力,运她们的灵腕,或真或草,或隶或篆,任笔挥洒,表显她们的真实本领,这真不易得啦!“元祐皇后自瑶华宫迎还禁中后,王后见她也是欢喜写字的,两朝皇后,遂因有同好的缘故,互相爱敬,引为闺中知己。徽宗因得元祐皇后乃是哲宗皇帝元后,也格外敬礼。所以徽宗每当王后谈到元祐皇后贤德处,总是回答道:”元祐皇后实在是可敬的。“
  话休烦絮。当时王后见徽宗进来,连忙掷笔礼接。徽宗笑道:“卿莫多礼,自去挥洒吧!”王后—笑,复身又去写字。
  徽宗便在一旁坐下,满面堆着愁容,一言不发,闷坐在那里。
  王后一抬眼觑着,忙又掷笔奏问道:“陛下今日为何这等不乐呢?莫非有甚难问题搁在心上吗?”徽宗道:“正是。”说着不禁叹了声气。王后走到徽宗的座侧坐了,又奏问道:“是什么事这等劳圣虑呢?”微宗道:“难说得很。”从袖里取出蔡京等的奏疏,递给王后道:“卿自己看吧。”王后接着看,奏道:“臣妾对于国家政事,向来不肯说话的,而今这事乃是宫闱的事件,臣妾愿淆贡献一点意见。元祐皇后当日被废,乃是由于章惇等构陷所致,不是真个有甚应得之罪,所以哲宗皇帝降诏之后,也自追悔,只缘制命已出,错已铸成,不好出尔反尔,才搁置未议。哲宗皇帝在废元祐皇后后,三年间绝口不提册立继后,就可想对这事是深深抱憾的了。元符皇后要不是因后来诞生皇子,恐怕终先朝之世,只是处在嫔妃之列咧。陛下恢复元祐皇后的后号,迎回禁中居住,正所以消除哲宗皇帝的遗憾,弥缝光朝的失德,乃是一桩美举,有什么可议论的地方?
  大臣们不在国家要政上极意讲求,多所建白,而徒在此等宫闹事件上妄生枝订,议论不已,是什么居心呢?“徽宗叹道:”可不是吗?他们偏偏要在此等事件上置议论。“王后进奏道:”陛下有权力裁制他们呀!“徽宗道:”天下后世不议朕愎谏么?卿看了奏疏的,说得那么义正辞严,哪里有朕批驳的空隙呢?“王后复奏问道:”然则陛下将怎样处置这事呢?“徽宗迟滞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只有勉强从谏了。“王后听了,潸然落泪,低下头不说话,随手把那奏疏递回徽宗。徽宗也不禁凄然,谓王后道:”这是朕无可奈何的事,卿何必伤心呢?
  朕虽然依照大臣的奏议,把元祐皇后废出,但朕心里明白她的为人,格外加恩优待她就是。“王后点了点头。徽宗也不再提了。到次日,徽宗挥泪降下诏旨,废除元祐皇后名号,再遣出居瑶华宫。元祐皇后奉诏,笑谓左右道:”我又离开是非地了。
  “既至瑶华宫,忽见中使导领宫女三十六人,尽作道装,前来侍候,且传旨意道:”皇上迫于众议,没奈何再遣皇后至此,请暂住些时,仍当迎还禁中的。“孟氏再拜答道:”敬谢皇上殊恩!“中使遂回宫复命而去。于是蔡京更议元符末建议复后诸人罪状。徽宗遂又降诏,降韩忠彦、曾布官,迫贬李清臣为雷州司户参军,黄履为祁州团练副使,安置翰林学士曾肇、御史中丞丰稷、谏官陈瓘、龚夬等十七人于远州。不久,又窜孙浩于涪州。乃追册元符皇后所生皇子茂为太子,谥做献愍;并尊元符皇后为皇太后,奉居崇恩宫。蔡京至是,权位益高固,蔡卞亦擢知枢密院事了。兄弟同握大权,黜陟予夺,任所欲为,几不把座赵家天下,改做蔡氏江山。
  尚书左丞张商英起先原附蔡京,而今因争权利,常与蔡京意见冲突,蔡京遂奏罢张商英出知毫州,并将他的名字排人元祐党籍。于是元祐党人碑,遂足成百二十人了。蔡京乃又自书元祐党人姓名,颁布郡县,立石刊刻。长安的长官奉到立石的谕旨,不敢怠慢,即召取一个姓安名作民的石匠刊刻。安民把那党人的姓名看了一遍,回复道:“小匠不晓得朝廷刻石的意思,但听得司马相公这个人,海内都称道他正直忠良,而今却把他列做奸党的首领,小匠不忍奉命勒石。”长官怒道:“你一个小小的石匠,能够辨别朝廷谁是忠谁是奸吗?”安民对答道:“并不是小匠能够辨别朝廷的忠奸,不过像司马相公爱国爱民的赤心,而今天下之人,就是妇人孺子,都明晓明知的。
  举世都识为忠,朝廷独指为奸,怎能叫小匠不疑心呢?“长官愈怒道:”越发胡说了!这是朝廷的命令,我尚不敢违抗,你是个甚等样人,敢违抗吗?呵!“命左右道:”来呀!“指着安民道:”将他绑了!责打四十,再叫他刻!“安民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泣着哀恳道:”大人息怒!小匠身充刻字的差役,既奉严命,不敢推辞,但求大人宽许小匠一事,小匠一家八口,都没世感德了!“长官乃止住责打,问道:”什么事?说!“安民道:”向例刻石,总要把石匠的姓名,刻在末尾的。今小匠没奈何刻了,只是恐怕得罪于后世,要求请休刻“安民‘二字于石上。”长官允许道:“你的姓名,哪个定要你刻在石上呢!不要刻你的姓名便了!”安民拜谢道:“如此,小匠知感了。”于是,安民乃遵着长官的命令,把党人碑刻了,大哭而去。回到家里,泣着把被逼勉强刻石的话,向家人说了一遍。他的一个妹妹唤名做十五妹的说道:“哥哥做事真大错特错了。您不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良,您承差刻着这碑石,刻上”安民’二字,有什么妨害呢?这叫做不知者不为罪。既经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良,迫于威严,毕竟刻着,只把“安民‘二字没刻上,岂不是自欺欺人吗?自欺欺人的,还算得是忠实吗?还算得是光明磊落吗?须知一个人做事,隐了姓名是无用的:隐得一时,隐不得万世;欺了自己,却欺不了别人。您道不刻上您的姓名,便可瞒得住后世,便可不得罪后世吗?怎能够呢。唉!您真所谓其愚不可及了。哥哥可听得古人说。”匹夫不可夺志’么?您当时怎么不以死抗命呢?“安民正自心里难过,被他妹妹一诘责,不由得热血沸腾,满身血管好像都要爆裂似的,慨叹道:”我这个人真太没志气了,当时怎么想不到一死自全呢?唉!我真无颜再活着见人了,而今一死了之罢!“说着,拿着刻字的凿刀向咽喉间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十五妹早跳过来把安民的手腕捉住,笑道:”哥哥到而今来死却迟了,死了不徒无益,反倒见笑后世啦!“安民疑难道:”然则妹妹叫我怎样呢?活着,您又怪我活着;死,您又笑我死得迟了。“十五妹道:”您当时不能任他们打死杖下,却等到而今来自杀,不是迟了吗?现在只有退而补过了。“安民道:”妹妹,我此时真糊涂极了,一点儿见解也没有了。您就给我想个补过的方法吧!“十五妹道:”大哥哥不是隐居在五百里外的一卷山里么?那里有薄田薄土可种,有茅屋茅棚可居。只今夜您带领家人前去,昼伏夜行,每夜走七十余里,七日可以到得。到了那里,就与大哥哥一同耕田种地,抛开这刻字的行当,不再与这些狗官当差使,就免得再惹是非了 至若怎样补过,到了那里,我自有个好办法。不过哥哥须领着家人先走七日,预算你们到了,我方可动身赶了来。这一则是免得有人晓得我家避走,一则是我另外还有个计较。“安民道:”妹妹的计划很是,我就照着做,但是妹妹是个女子,怎好一个人留在后面走呢?我实在不放心。“十五妹道:”这有什么不放心呢?哥哥素来知道妹子的,难道怕妹子还有为非作歹的行径吗?而今一般人都瞧不起女子,卑视女子的人格,您做哥哥的还鄙薄自己的妹子吗?“安民道:”我家这里只得八个人,只有您一个人是女子。而今我七个男子却先走了,丢下您一个女子在后面,好不必说;要是不好,我岂不又负罪家庭了吗?至若您的人格,我自尊重。我纵不肖,我儿曾敢轻视妹呢?“十五妹道:”哥哥既然尊重妹子的人格,就清把同乎流俗、把女子和男子看作两样人的成见抛外,把妹子看作男子一样,让妹子一个人留在后面后走。“安民说不过十五妹,只得依允了她。
  当下兄妹计议遂定。是夜,安民打叠行囊包裹,领着六个弟弟,连夜奔一卷山去。果然昼伏夜行,非只一日,到了一卷山。他大哥哥安重,大嫂嫂任氏,侄儿小虎头,一同出来接着,不胜喜悦。安重细数家人,忽惊问道:“十五妹呢?”任氏也插着惊怪的口吻问道:“是呀!怎么都来了,独没有她呢?莫不是,”说到这三字,忙又缩住口,把眼瞧着安民,望他回答。安民就把怎样被官里强迫刻党人碑,十五妹怎样诘责他,自己怎样要自杀,十五妹又怎样阻他,定计了他领家人先走,她一个落后,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任氏听了道:“呵!十五妹姑娘是要给叔叔补过,留在后面去削碑的。”安重道:“她又没给您说过,您怎知道她留在后面是要去削碑呢?”任氏笑道:“听叔叔这等说了,还待她来告诉吗?如果这还要待她来告诉才知道,不成了痴人吗?”安重道:“她既是要去削碑,叫兄弟去削了,一起同来,不干净吗?何必定要待七日后呢?”任氏大笑道:“正因为她要待七日后才起行,所以知道她是要去削碑啦!她预计程途,叔叔须得七日才可到得这里,所以她去削碑,便要等到七日后,这是为保叔叔及家人安全的计划。如果竟叫叔叔去削了碑一同走,这一家儿还想逃得出虎口吗?官里见碑字削去,即不疑心是叔叔削的,然而叔叔是石匠,还不再来叫叔叔去重刻吗?到了叔叔住处,见是全家在逃,一时追骑四出,叔叔及一家儿就尽捉将官里去了。于是十五妹姑娘,就定要待七日后独自去干这勾当,独自一人来此。而今不必多谈论,我料再过三日,十五妹姑娘就要到来的,那时便知分晓。”安民道:“这又不对了,我们来整整走了七夜,她来怎样哪得又有这快捷呢?”任氏道:“十五妹姑娘来,是必昼夜兼行哪。”
  安重等只是将信将疑。
  三日已过,安重与安民等正聚在屋子里谈话,只见小虎头跳进来说道:“爸爸!妈妈同一个不认识的人,坐在门前大松树荫下说话。我们这里一向没有人来的,怎么这几天只是来人呢?”安重听得,疑心是十五妹果然来了,忙与安民走出来接。
  一看,把众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安重,把两只眼睛睁着铜铃似的,额上一点一点的汗珠直滚。你道是为何?原来不是十五妹,乃是个又白又俏的美男子,与任氏肩并肩、手搭手儿,坐在那里说笑,相互间表现十分欢喜而亲热的精神。安重以为任氏在娘家的时节,曾有情郎,而今特地寻了来着,所以他两人这等爱悦。他一时好比是个醋罐子搁在烈火上,醋味儿向四面发泄,满身都起了酸素作用,好不难受。毕竟是安民眼明,瞧出来是十五妹乔装的,忙向安重道:“大哥哥!果然十五妹到了!”
  安重道:“在哪里呢?”安民道:“这男子就是十五妹乔装的哟!”便招呼道:“十五妹!妹妹!”那男子忙起来答道:“哥哥!妹子来得快吗?”安重才释然道:“啊呀!”说时,任氏也已立起,遂一同走了拢来,与安重相见了。安重便问:“妹妹可是为削碑落后的?”十五妹答道:“正是。大嫂嫂所料,一点儿没错。”安民道:“妹妹当时怎么不说明呢?”十五妹道:“我当时若经说明,您不就要自己去做,反而闹出祸来吗?
  “安重道:”您怎样削得呢?“十五妹道:”我待到第七日夜间,我把平时预备下的男装穿着停当了,就走到那立碑的地方,随手从怀里取出一把光耀目月斧似的刀来,我四面一望,恰巧没有人。我就这么横七竖八几刀,把碑上的字迹削去了。连夜出了城,恐怕你们悬念,不分昼夜地赶到了这里。“安重赞叹道:”好!好!好!妹妹不愧是巾英雄了!“十五妹笑道:”大哥哥要许妹子是英雄,就说是英雄罢了,说甚巾帼呢?“任氏笑道:”罢咧!大家到屋子里去谈论吧。“这正是:巾帼于今尚侠义,英雄保必是男儿。
  要知十五妹往后是不是与安重等一同隐居遁世,长安党人碑被削后宫里又怎样处置,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采花石小人作威福召神将天师弄玄虚

  大家遂一同进入屋子里;团团坐下。任氏自向茶灶上扇滚壶水,泡了茶,捧与大家喝。十五妹接了茶道:“倒生受大嫂嫂了!”任氏笑道:“姑娘新到,一盏茶当什么呢?少刻备了酒肴与姑娘接风。”十五妹道:“自己一家人讲什么客套呢?
  “向安重道:”而今我们一家儿都要聚居在这里了,须要商量个生产方法,才好大家支持久远。不然,众口嗷嗷,来日大难,岂不很足忧虑吗?“安重道:”妹妹说得是。但是我已经计划好了,不消再忧虑的。我知道这样奸佞充塞朝野的时局,你们定难安居长安,要来这里的,所以不待你们到来,我就和您嫂嫂打算了一番,定下个计较。而今大家只要照着做就是了。“
  十五妹道:“如此很好。”自是以后,安氏一家,便一同隐居一卷山,长作避世的百姓。这且休提。
  至是蔡京又更立茶法、盐法,铸当十六钱,令天下坑冶金银,悉输内藏,创置京都大军器所,聚敛以示富,耀兵以夸武。
  因为徽宗颇留意西边,蔡京遂荐王厚、高永年为边帅,安抚临洮诸州。又保举内侍童贯为监军,专办往来干当。王厚、高永年、童贯奉旨,即起兵西进,大破羌酋多罗巴,杀了他两个儿子。惟少子阿蒙与多二巴逃脱。于是便取得湟州,驰奏报捷。
  徽宗大喜,进蔡京官三等,蔡卞以下二等恩赏。一面令熙河、兰会诸路,宣布德旨,再饬王厚督大军进战。王厚乃分兵三路:命高永年领左军,偏将张诚领右军,自将中军,分道并发,约会于宗噶尔川。羌人首领奚赊罗彻,尽集羌兵,背水列阵,拒战宋军。奚除罗彻登高指挥羌兵,望着王厚中军冲来。王厚命部众用强弓迎村,羌兵三攻三退,不能得胜。王厚瞧着羌兵锐气已挫,潜率轻骑,绕至山北,攻击奚赊罗彻背后。高永年、张诚又从左右杀出,奚赊罗彻措手不及,慌忙逃窜而去。羌兵没有了主将,好像一群蜂儿失了王,乱纷纷地四散飞走。王厚驱兵追杀,斩首四千五百级,俘虏三千人。奚赊罗彻单骑逃回鄯州,知不可守,连夜遁去。次日,王厚进薄鄯州。奚赊罗彻母龟兹公主,无能抵御,率领诸酋,开城迎降。王厚乘着胜势,更进攻廓州。守廓州羌酋喇什军令结,见奚赊罗彻尚且一败涂地,自己复何能为,即率众投诚。王厚一路遂复湟、鄯、廓三州。捷奏到达都中,蔡京率领百官,入朝祝贺。当下徽宗下诏赏功:授蔡京为司空,晋封嘉国公;童贯为景福殿使、兼襄州观察使;王厚为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高永年、张诚等亦各进秩有差。蔡京恃着有功,越觉气焰万丈,遂罢讲议司,令天下有事,直达尚书省;毁景灵宫内司马光等绘像,另图元丰功臣于显谟阁;禁行三苏、范祖禹、黄庭坚、秦观等文集,而令研究《王氏经义字说》;更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次孟轲下;乃重籍邪党姓名,得三百有九人,刻石朝堂。许将因持异议,罢知河南府。擢用赵挺之、吴居厚为门下中书侍郎,张康国、邓洵武为尚书左右丞。调陶节夫经制陕西、河东五路,召胡司文为户部侍郎。陶节夫是蔡京的一个得力的私党,他所以能升任五路经略,纯是由于蔡京一力提拔的,而今饮水思源,遂尽力报效蔡京。于是滥用国家财贿,赂诱邦、叠、藩三州土蕃,纳土归朝;只奏称是远人怀德,愿意奉土投诚,而归功于蔡京。
  徽宗哪知奸臣巧妙,便信以为真,益加倚任蔡京。蔡京便想用童贯去为熙河、兰湟、秦凤路制置使,令图西夏。蔡卞反对道:“这却使不得。用宦官守疆,一则自示朝廷无人,二则恐误边事。”京见乃弟异己,大为不悦,因力诋蔡卞怀私。徽宗即出蔡卞知河南府,依蔡京议,任童贯为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蔡京复令王厚招诱西夏卓罗右厢监军仁多保忠,使他内附。机谋泄漏,西夏遂召还仁多保忠。王厚因据实详报上去,请停止进行。蔡京大怒,严令王厚用金帛,务要招致仁多保忠;更令边吏能招致夏人的,不论首从,赏同斩级。这么一来,遂激怒西夏,大起兵马,杀人镇戎军,掠去兵民数万,一面又与羌酋奚赊罗彻合兵,攻打宣威城。这时高永年正知鄯州,听得探报,忙发兵驰援。奚赊罗彻乘黑夜亲率羌众杀人高永年营帐,擒杀高永年,一军尽被击散。奚赊罗彻遂焚毁大通河桥,鄯、湟大震。徽宗得奏,勃然大怒,贬王厚为郢州防汉使。自是边境连兵,数年不息。
  蔡京见着边事不能如意,遂又另设别法,以求媚徽宗。遇着圣寿将近,蔡京便命府、州、县、道,遍立寺观。天下凡有寺观,并改名万寿宫,以祝延圣寿。又因徽宗颇好花石,复请取中旨,命朱勔领苏、杭应奉局及花石冈于苏州。朱勔先进奉黄杨木三四本,极称圣旨。朱勔原是善于揣测承迎的小人,见皇上欢喜,知道事有可为,功名富贵,尽在此中了。于是每岁发内帑数百万贯,专事采求花石。就是江湖不测之波澜,力不能致的,定要百计把它弄出,名做神运。凡寻常百姓之家,苟有一花一石之妙的,悉用黄帕遮护,指做贡献御前物品。不问坟墓之间,祠宇之下,尽行发掘。高广数丈的巨石,亦用船舰载运,令千夫牵挽,所过之处,凿河断桥,毁堰拆闸,动辄数月,方至京师。因此,一花费数千贯,—石费数万缗,、民脂民膏,尽在这上面消耗了,百姓叫苦连天;而徽宗还在欣赏奇花怪石,议朱勔功劳。朱勔既得蔡京扶植,又获皇上宠眷,内帑任其使用,民间由他搜剔,便就所住的地方,创建一个花园,罗致珍奇花石,堆砌在里面,真个是林泉之胜,二浙无比。后来又取旨在里面建造一座神宵殿,塑着青华帝君的像在殿中,凡监司、郡守初到,必须先去拜谒。朱勔骄横,一时侧目。
  忽忽又是五年孟春,彗星出现西方,光长竟天。徽宗大惧,避殿减膳,诏求直言。中书侍郎刘逵,即奏请毁元祐党人碑,宽上书邪籍禁令。徽宗准奏,夜半遣黄门至朝堂,将元祐党人碑碎毁。明日,蔡京入朝见了,奏问徽宗道:“这碑怎么毁了。
  “徽宗道:”朕因上天示警,想要宽大政令,所以把此碑毁去了。“蔡京厉声道:”碑石可毁,奸党的姓名万不可灭!“徽宗听了,不禁陡现怒容,却又只瞧了蔡京一眼,未曾则声。退朝后,刘逵遂上疏奏劾蔡京专横,目无君上,党同伐异,陷害忠良,兴役扰民,损耗国帑,应亟罢黜。徽宗遂罢蔡京为太乙宫使,留居京里。命赵挺之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旨下,赵挺之入对。徽宗谕道:”卿尝奏蔡京为政,悖理虐民,朕而今细察,果如卿言。卿此后可尽心辅朕!“赵挺之顿首应命而出,与刘逵同心夹辅朝政。遂奏罢崇宁诸法,赦党人尽还所徙,免诸州岁贡方物;又罢缘边诸路科敛,停铸当十六钱,止息兵事。朝野稍稍安辑。四月间,忽奏解州有蛟在盐池作祟,布气十余里,人畜在气里面的,尽被蛟嚼啮了,伤人甚多。徽宗得奏,降诏命嗣汉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往治。张继先奉诏,即日赴解州平蛟。果然天师法术无边,到了解州,不到旬日,蛟祟便平定了。张继先入朝缴旨,徽宗抚劳再三,且问道:”卿所剪除的,是甚等妖魅?“张继先奏答道:”从前轩辕皇帝斩了蚩尤,后人畏蚩尤强悍,怕他作祟,因立祠于池侧祀他。年深日久,他的祠宇竟至颓败了,不得血食,故变为蛟,作祟起来,想求祀典。臣幸赖圣威,一去便除灭了。“徽宗道:”卿用得哪些神将呢?朕愿获一见,少劳神休。“张继先答奏道:”神即当起居圣贺。“一言未了,只见两位神将自空而下,立于殿庭:一个神将绛衣金甲,青巾美髯;一个神将贯甲介胄,是白面少年。张继先指美髯的神将道:”他就是蜀将关羽。“又指白面的神将道:”他是信上自鸣山石山神。“说罢,金光一闪,两位神将都不见了。徽宗不胜欣敬,遂褒加封赠,仍赐张继先为视秩大夫虚靖真人。张继先谢恩出朝自去。从此,徽宗便确信世间果有神仙,思想立身神仙之班。这且慢说。
  蔡京罢相后,深恨刘逵排己,设法要把刘逵、赵挺之扳倒,恢复相位,以快私愤。乃召集私党,秘密会议,商量办法。御史余深、石公弼同道:“而今皇上方重用赵、刘两贼,一时恐怕扳他不倒。”蔡京道:“事在人为,只要诸君肯尽力,我自有办法扳倒他两个。”余深道:“为相公做事,我等敢不尽力吗?相公有什么办法呢?”蔡京道:“而今皇上最宠爱的不是郑贵妃么?郑贵妃所倚重的不是郑居中么?我们而今就利用郑贵妃与郑居中,进言皇上,替老夫关说,把皇上信任老夫的心意恢复起来。而今皇上虽然一时信了奸言,把老夫罢了相位,但是信任老夫的意志,并未绝对消除,只要有人说句好话,仍要照旧信任老夫的。而且赵、刘两个做事,怎及老夫能事事体贴上意。他们做了些时,皇上必有不乐意他们,要想到老夫的时候。诸君等到郑贵妃、郑居中两方关说已妥,联衔把赵挺之、刘逵一劾奏,他两个没有不倒的。”石公弼道:“这个办法最好,我们照行就是了。”蔡京道:“如此,仰仗诸君大力。”
  余深等同道:“岂敢!”遂一齐别了蔡京,分头进行。
  你道这郑贵妃是谁?郑贵妃系外官郑绅的女儿,生得又美丽,又聪慧,所以自小选人宫中,侍钦圣太后。钦圣太后喜她秀外慧中,命为内侍押班。徽宗在端王邸时,每日人宫问安,总是她代为传报。徽宗见她言语伶俐,容貌娇艳,心中十分爱悦。虽碍着宫禁森严,不能真个消魂,而一出一入,眉挑目语,是不能免得。久而久之,两个情意日益加深,不免时时流露到钦圣太后眼帘中。钦圣太后见他两人乃是纯洁的爱,不及于乱,遂任他们一往情深去恋爱,不加禁止。及至徽宗即位,钦圣太后便把郑女赐与徽宗,偿他两人夙愿。徽宗大喜,起先封为贵人,旋即晋封贵妃。王后亦爱她能书能文,书体娟秀,文辞藻丽,青眼看待。加之王后秉性谦退,徽宗爱好,全不置问,所以郑贵妃遂得擅宠专房。郑居中呢?现为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系郑贵妃的远族,自称是郑贵妃的从兄弟。郑贵妃因为母族平庸,想藉郑居中为重,亦深加援引。因此郑居中遂很得徽宗信任。
  蔡京的党羽,领了蔡京的妙计,一面买嘱内侍,令进言郑贵圮,向皇上称誉;一面托郑居中请求皇上,复用蔡京。郑居中便谓余深道:“我想此事须要君等先行上章建白,我再进奏,才可保达到目的。要是我先进奏,皇上一加批驳,这事就难办了。”余深道:“很是。”遂上疏替蔡京申辩,谓:“蔡京为政,统是禀承圣上的意旨,并未曾私自擅改什么法令;今因刘逵妄事指议,遂罢蔡京及一切绍述的政事,恐怕违失绍述的本意了。”徽宗览奏,点了点头,颇以为是。郑贵妃在旁窥见,即奏问道:“陛下看了这个奏疏,以为得当么?”徽宗道:“亦颇有理。”郑贵妃遂替蔡京进奏道:“蔡相公执政的时候,就臣妾看来,实在未尝私用己见,都是禀承圣旨行的。他对绍述,可谓是有功无过。”徽宗道:“卿的说话亦是。”郑贵妃晓得徽宗的意思已活动,遂不多院。明日,郑居中便入朝奏请徽宗,顾全绍述的初志,勿中道更张,致弃前功而累圣明。徽宗听了,很是动容,遂疑赵挺之、刘逵极意攻讦蔡京,或者怀私,想再起用蔡京。郑居中窥得徽宗心思,乃往见蔡京复命,告知皇上辞色如是如是。蔡京召余深等嘱咐道:“时机已成熟了,诸君可即奏劾赵、刘两贼,叫他早日滚蛋。”余深等那肯怠慢,连夜缮成奏疏,联衔劾刘逵破坏绍述,专恣反复,凌蔑同列,引用邪党,为朝廷大憝。徽宗遂出刘逵知亳州,罢赵挺之为观文殿大学士祐神观使,再授蔡京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复相目的已达,喜悦可知,乃请改元,再行绍述。徽宗准奏,即下诏改崇宁六年做大观元年。于是崇宁诸法,又继速施行。吴居厚与赵挺之、刘逵同事,不能救正,亦连带罢积。
  蔡京遂保升私党何执中为中书侍郎,邓洵武、梁子美为尚书左右丞。郑居中于蔡京复相,出力不少,蔡京总算感德报德,保他任同知枢密院事。谁知郑居中官运太不亨通,有个内侍名做黄经臣的与他有点嫌隙,密奏郑贵妃,说是本朝外戚,从未预政,贵妃应以亲嫌谏阻外戚与政,藉彰美德。郑贵妃本是个端谨无奢望的,听黄经臣那么一说,就依了他的意见,谏阻徽宗勿任郑居中与政。此时郑贵妃的话说到徽宗,比什么灵丹妙药还有效力些。所以郑贵妃一说,徽宗就即刻把任郑居中同知枢密院事的成命收回,改任太乙宫使。当下郑居中奉到改任的圣命,好像一勺冷水浇在头颈里,彻心都是冷的,好不扫兴;再托蔡京斡旋,徽宗只是不允。而蔡京的长子蔡攸,倒得进用为龙图阁学士、兼官侍读。郑居中以为是蔡京不肯尽力,、时出怨言。蔡京英可如何,只好装作不听见罢了。那蔡攸虽无学术,而逢迎的本领却不在乃父之下,专一采献花石禽鸟,取悦主心,所以极得徽宗宠眷。忽王后一病不起,遽尔崩逝,徽宗悲悼不已,镇日寡欢。这正是:天宫地阙卿怜我,碧落黄泉我忆卿。
  要知徽宗这等不乐,蔡京可有法儿用来引起主欢么,将来又是哪个继位中宫,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勤政殿进言排异己太清楼赐宴集群臣

  蔡京见徽宗不乐,便密令边臣赂买蛮夷州官,捏造祥瑞,用以哄动徽宗欢心。于是某处蛮族投城,某处夷民归附,某处甘露降,某处卿云现,纷纷奏报到朝。蔡京率领百官,连连上表称贺。君子可欺以其方,就把个徽宗引得满心欢喜,以为真个远人怀德,上天锡瑞。一日,忽有都水使者赵霆,自黄河得一异龟,身有两首,赍呈宫廷。蔡京听得,疾忙人贺,道是瑞物,见者主霸。徽宗甚喜,命留置大内,把金盆养着。郑居中正怨蔡京,即趋勤政殿奏道:“向来龟只一首,而今忽有二首,明是妖物,怎得目为瑞物呢?蔡京谓见者主霸,特以称贺陛下,未免轻侮陛下了!”徽宗道:“怎么说呢?”郑居中奏答道:“陛下已抚有中国,德布四海,赫赫王业;蔡京乃降而为霸,岂非轻侮陛下吗?蔡京居心,还堪问么?”徽宗听了,顿启圣聪,命内侍道:“把这龟抛弃金明池去!”内侍领旨,便捧了金盆,到金明池,把两首龟抛弃了。徽宗因此又疑忌起蔡京来。
  明日,徽宗忽降旨,复任郑居中同知枢密院事。蔡京听到这道诏旨,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对郑居中的人情做到了;后来探知郑居中昨日的奏对,才知是别有原因,顿觉私心惴惴,不敢再行肆言祥瑞。过了些日子,童贯奏报克复洮州,徽宗因赐蔡京玉带,晋爵太师,授童贯为检校司空。童贯自此,恃有功勋,愈邀徽宗信任。小人得志,哪得不骄?童贯遂专擅军政,选置将吏,皆取中旨,不复问朝廷了。这时知枢密院事的是张康国,他本由蔡京荐引,不次超迁以至今官。至是权位已高,遂与蔡京互争权势,分立门户,各执政见,每值奏对,便设辞诋毁蔡京。徽宗亦渐觉蔡京骄横,便密谕张康国尽力监伺蔡京,当使替代蔡京为相。张康国领了这个旨意,更日伺蔡京左右,蔡京一举一动,莫不密奏徽宗。蔡京知道张康国间己,遂援引吴执中为中丞,嘱令弹劾张康国。偏是张康国耳目甚长,吴执中还没有发动,他就得了个中消息,先去奏明徽宗,谓:“吴执中今日入对,定要替蔡京论己,情愿先行避位,免受蔡京埋怨,吴执中指摘。”徽宗道:“有这等事?卿勿必虑的,朕自有主张。”张康国得徽宗保障,自然心胆俱壮,无复忌惮,即退值殿庐,像没事的一般。少刻,吴执中果然进见,痛陈张康国过失。徽宗大怒道:“尔敢受人唆使来进谗间吗?朕瞧尔倒不配作中丞啦!”吴执中吓得面如土色,顿首谢罪,想要置辩,偏又心儿虚慌,口儿呆钝,弄了半日,莫想说得出句话来。徽宗越发怒道:“哼!好个中丞!不效忠替朕分忧图治,却徇私给人家作走狗,快出朝去吧!”吴执中只得叩头起来,退出朝去。
  当晚,徽宗即传出诏旨,责贬吴执中出知滁州。蔡京受此一场大挫,甚觉颜面无光;想要辞官不做,又舍不得撇下这个美官高位,于是一心恨着张康国,定要灭除他才罢。忽然一日,张康国入朝,在朝房饮茶一杯,大叫一声,便倒地死了。众人见他死得这等不测,心知是中了什么毒药,可又都抱定默尔息乎的态度,一个也不开口。徽宗听报,亦只叹了两声,照例优恤就算了。张康国既死,蔡京不胜喜悦,正想保举他的私党承接张康国的遗缺,不料徽宗已传旨由郑居中升任,别用管师仁同知枢密院事。蔡京顿足道:“罢了!刚死了一个劲敌,又补上他来。”私下里好生不乐。郑居中本来私憾着蔡京,而今既秉枢府,乃亦极意排挤蔡京,暗使中丞石公弼、殿中侍御史张克公等,交章劾论蔡京罪恶。这时有个方士郭天信,极为徽宗所信崇,郑居中便又买嘱他密奏徽宗,谓是日中隐现黑子,乃宰辅欺君的现象,不可不察。几面攻讦,徽宗遂不能复容蔡京,即诏罢为太乙宫使,改封楚国公,朔望入朝。殿中御史洪彦升、毛注,太学生陈朝老等,更申论蔡京罪恶,请立遣出都。徽宗乃命蔡京致仕,仍留居京里,朔望入朝。授何执中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不觉又至四年夏天,彗星复现于奎娄间,徽宗诏侍从官直陈阙失。石公弼、毛注、张克公等,遂又论蔡京罪恶,多至数十事。徽宗未能遽决,适调张商英知杭州过阙入对。
  徽宗乃举石公弼等奏蔡京罪案问道:“台谏多奏议蔡京搅乱纪纲,卿谓如何呢?”张商英奏对道:“蔡京自来很专恣,任意行事,不知都省批状便是条贯,入状请宝便是圣旨;若前后失绪,安得而不乱呢?”徽宗道:“然则蔡京果属不轨不忠了?
  “张商英又奏答道:”蔡京正是如此。“徽宗意遂决,即再诏贬蔡京。诏云:蔡京权位高重,入屡告变,全不引避,公议不容;降受太子少保,致仕,赐居杭州。
  蔡京奉诏,无可奈何,只得出京赴杭州去了。余深见蔡京去了,自知不能安位,即上疏求罢。徽宗准奏,命出知青州。
  遂留张商英居关下,任为中书侍郎。张商英将蔡京时所行政令,奏改数事,颇暗合圣旨,徽宗甚喜。民间因久苦苛政,骤然得此,好像多日不吃的饿夫,忽获脱粟,亦看作精美食品,遂欢欣鼓舞,极口称颂。徽宗听得,欣然谓张商英道:“百姓喜卿佐朕布政,都在鼓舞欣悦。”张商英奏答道:“这是陛下德惠使然,干臣甚事?”徽宗见他言语有让,越加喜悦,即进张商英对尚书右仆射。恰巧彗星隐没,久旱逢雨,朝右一班专好逢迎的臣子,便称是天入相应,归功君相。徽宗亦作如是想,以为得了张商英,国家指日可致太平了,欣慰异常。过不几时,觉得张商英常进谏什么要节华侈,什么要息土木,什么要抑侥幸,都是大违圣意,不免讨厌起来。何执中本是蔡京的党徒,见张商英事事要更改蔡京的旧政,私下里很是痛心,因与郑居中结合,计议把张商英推倒,使他接任。郑居中先前推翻蔡京,本就存着个夺取相位的心。忽然张商英走来,不劳而获,得了个相位去,心里已是气不过。偏又何执中肯帮助他排挤张商英,郑居中还有不乐而为之吗?所以便与何执中打通一气,日事指摘张商英短处。恰巧郑贵妃又受册为继后,于是郑居中越发高兴,以为贵妃作了皇后,他也正好居相位。不料不如郑居中所期望,倒先受了一桩意外打击。因为郑后受册以后,又把旧事重提,力奏不当使外戚与政,谓必要用郑居中,尽可调任别的职任。徽宗不好再拂郑后意思,即下诏罢郑居中为观文殿大学士,改授吴居厚知枢密院事。郑居中谋望未成,连已得的政权亦复失去,直急得他绕室彷徨,险些儿疯了。明知是郑后抑制外家所致,却不好奈何她,只得拿了张商英来泄愤。于是授意张克公劾奏张商英交通郭天信,往来甚密,恐有不测的举动。
  徽宗在端王邸时,郭天信说他当居大位,后来果然。而今听道张商英与郭天信往来甚密,便疑真个有不测的举动,即罢张商英相位,出知河南府,不久又贬为崇信军节度使,安置郭天信于单州。是年冬底,徽宗又下诏改元做政和,以明年为政和元年。
  蔡京听得郑居中已不在枢府,张商英又罢离朝阙,即贻书何执中,请他援引。何执中遂请求徽宗召还蔡京。徽宗因久不见这个极端善逢迎的蔡京,也正想着他,遂依何执中奏请,从杭州召还,复任太师,赐第京师。蔡京把在杭州所搜求的名花怪石,一起献入大内,以供睿览,这正所谓投其所好,恰对劲儿。徽宗一一玩赏,龙心大悦,因赐宴内苑太清楼,诏辅臣亲王一并列席。这番筵宴十分铺张,为徽宗临御以来未曾有的。
  先日诏有司扫除内苑太清楼,洗涤内府所藏珍用的器皿,办集四方的美味,一一预备停当。至日,蔡京与子蔡攸,一早起就跑到内苑去侍驾。少时,徽宗与皇子嘉王赵楷,出至内苑。蔡京父子迎着请安毕,侍立左右。徽宗道:“就这里步行到宣和殿去吧。”于是徽宗前行,蔡京等随在后面,从东面穿过一条小花径,折向南面度过碧芦丛,又东进入小便门,遂抵宣和殿。
  正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里面设置着图书笔砚,鼎彝罍皿,几案台榻,多是自周、秦以来的物品,古香古色,贵重得很。
  东西庑侧各有小殿,亦三楹。东边名做“琼兰”,积石为山,峰峦间出,有流水泉从石窦中出,奔注于沼,清且涟漪。北有御札静宇,额名做“洗心涤虑”。西边名做“凝芳”,后边名做“积翠”,南边名做“琼林”。北边一洞天,名做“玉宇”,用巨石彻成,只衔处稍加斧削,余都依着石头的原形,任其凸凹,就像是天然的一般;高高下下,植着名花异木,扶疏茂密,异常可爱。出洞天后,有沼名做“环碧沼”的两旁,东面有“临漪亭”,西面有“华渚亭”,朱栏翠槛,耀水生辉。沼次有两山殿:一名做“云华阁”,一名做“太宁殿”。徽宗命内侍扶掖着,一蹬一蹬走了上去。中道经过琳霄、垂云、腾风诸亭,层峦高出平地数百尺,往下面看着,峭壁攒峰,俨然是深山大壑,好个景致!君臣赏观了一会,转至会春阁少憩。阁下有殿名做“玉华”,殿柱用石笋削成,雕作龙形,涂饰金漆,辉煌灿烂。前殿左侧,为“三洞琼文”之殿,额系御书;右侧为“种玉绿云”轩,相对峙立。内侍来奏:“时已晌午了,筵席都备齐着。”徽宗遂领蔡京父子同至太清楼,传旨召宰辅亲王入席。不一会儿,宰辅亲王,鱼贯而入。只见女童四百,都是靴袍玉带,列排场下,各个肃然,无敢謦咳的。宫入两行,围拥御座站立,或引珠龙、或执巾玉、或捧束带、或秉扇、或搦拂、或拱壶、或携巾、或按剑、或把钺、或持香球:各司其事,亦无敢离行失次的。这种严肃整齐的排场,不是帝王家,哪能得见呢?于是宰辅亲王,同趋徽宗座前,叩请圣安。徽宗谕道:“大家坐席吧。”宰辅亲王领旨,谢过圣恩,按次就席。徽宗又谕道:“而今国家承平无事,君臣共乐,须要以共乐为主义,重视这”共乐‘二字。朕特许把烦苛碎礼略去,饮食起坐,各听自便;纵然失了礼,朕不置问。“命左右道:”唤酒来!“
  左右即传呼道:“进酒来!”执事的内监应了声领旨,忙着把新酿的御用醉太平酒进献御前。徽宗便命嘉王酌酒分赐群臣。
  嘉王即起座酌酒,按席宣劝三巨觥。大家起立饮过,但觉酒味醰醇,饮了下去,心酣身畅,意爽神清,真是说不出的好处。
  当下各入领略着酒味,乃一齐遐想:如何只索居台辅,不请移官到酒泉?
  徽宗又命执事的内监,取建溪异毫盏,用惠山泉水,烹新贡嘉瑞茶,赐蔡京饮。蔡京先谢过徽宗的恩典,然后饮了。徽宗乃谓群臣道:“酒意已浓,可以奏乐了。”谓嘉王道:“传旨奏乐!”嘉王传圣旨道:“有旨命乐工奏乐!”只听筝、竽、琵琶、笙、箫,同响合奏起来。徽宗又命嘉王道:“再传旨起舞兴歌!”嘉王又传圣旨道:“有旨命歌女兴歌,舞女起舞!
  “这旨一下,歌姬舞女便同时歌舞起来。徽宗起座道:”大家起来观看一会!“群臣遂各离席,随着御驾至楼前,凭栏而观。
  但见歌姬对对,高揭珠喉,歌着抑扬顿挫的妍歌;舞女双双,舞着缓急疾徐的妙舞。那歌的,越歌越靡靡,悦耳快心;那舞的,越舞越翩翩,勾魂荡魄。这歌舞,真甜蜜极了。真个是:勾魂荡魄七盘舞,悦耳快心一串歌。
  徽宗与群臣十分酣畅,君臣终宴尽醉而罢。明日,蔡京作记一篇,记着这番盛事,进呈徽宗。徽宗看了,很是喜悦,又赏赐蔡京一番。自是蔡京极端献媚贡谀,取悦徽宗,以固宠位,求免再谪。果然使得徽宗大加宠眷,比较以前优隆数倍,并命蔡京三日一至都堂,商议要政。蔡京恐怕谏官再来攻击他,便想出个压制一切的主意,所有机密事件。概请徽宗亲写诏令,称做御笔手诏。一经写定,立即特诏颁行,如朝臣想要封驳,即坐以违制的罪名。因此,廷臣再无入敢置喙,就是有些不像御书的诏令,也只好奉行无违了。这个便端一开,贵戚近幸,争相效尤,有了事件,都向徽宗请求御笔手诏。徽宗弄得日不暇给,乃令中官杨球代书,当时号傲杨书。蔡京见事这样,又不免懊悔这个办法兴得不好,但已作法自毙,无可奈何了。蔡京又仿行古制,奏改官名,太师、太傅、太保三师,改做三公;司徒、司空、太尉三公,改做三少,称少师、少傅、少保;左右仆射,改做太宴、少宰,仍兼两省侍郎;罢尚书令及文武勋官,而以太尉冠武阶;改侍中:做左辅,中书令做右弼,开封守臣做尹牧;府分士、户、仪、兵、刑、工六曹;县分六案;内侍省职,悉仿机廷官号称作某大夫。修尚食、尚药、尚酝、尚衣、尚舍、尚辇六局;建亲卫、勋卫、翊卫三郎。蔡京任太师,总治三省事宜。进童贯为太尉,掌握军权。一个奸臣,一个宦官,高踞机要,位极入臣,权倾朝右,宋室政令,任他两个施为了。那时刘太后在旁瞧着,不禁眼热起来,便也趁势干预外政,且在宫里作些不谨的勾当。徽宗当日尊她作太后,不过是看在哲宗皇帝的分上,曲加恩礼;而今见她不自尊重,好不乐意,遂与辅臣商议,要把她废了。郝随听得消息,知道无可挽回,这座靠山不可靠了,索性逼她一逼,便向刘太后不三不四地埋怨一顿。刘太后向来是个小性儿,又娇宠惯的,哪受得起怨气?到夜间,便解下朱带,就帘钩上自缢死了。这正是:香消殿阁留朱带,月冷帘钩射碧纱。
  要知刘太后死后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疑神疑鬼云气现楼台即假即真仙入抛钵盂

  翌日早起,宫女进来侍候,头一个跨进门槛,抬头瞧见,吓得“嗳呀”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地栽倒在门槛上,头却撞在后面的宫女身上。后面的宫女起先不知因何吓倒,嗔着道:“大清早起瞧见什么,大惊小怪吓得这个样儿?”嘴里说着,眼睛往里一瞧,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宫门上的内监宫女听得,跑拢来瞧了,都嚷着,慌忙奏报徽宗知道。徽宗听得刘太后这样死了,倒着实地嗟悼再三,不复提她生前过恶;命内监将她放下,停放内殿,给她举哀发丧,仍然用后礼殓葬。
  徽宗对待刘太后,总算可以了,不必多说。
  只讲徽宗自命张继先除了蛟祟,于金殿亲眼得见两位神将后,确信世间有神仙,很想也做个神仙,迷信道家的心思愈溺愈惑。蔡京见徽宗信道家,便多方招致方士,举荐入朝。他的心里,是要使徽宗把聪明睿智悉在此中锢塞,自己好任意施为,徽宗不复疑忌他。于是左阶道篆徐知常等极邀宠眷,徐知常赐号做冲虚先生,徐守信赐号做虚靖先生,刘混康赐号做玄妙冲和先生,并赐大中大夫。不久,蔡京又引进方士王老志、王仔昔,都有一术之能,甚得徽宗信重。王老志赐号做洞徽先生,王仔昔做冲隐处士通妙先生。徽宗便大筑宫殿,奉安道像,日夕顶礼。就福宁殿东,筑玉清和阳宫、玉清神霄宫,旋即更又筑葆和殿。这殿上饰纯绿,下漆深红,不用文藻绘画五彩,垣墉亦不用粉泽,但以浅墨作寒林平远禽竹罢了。殿前种植松、竹、木犀、海桐、橙、桔、兰、蕙等花木;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的幽趣。殿后列着太湖之石,引着沧浪之水,陂池连绵,若起若伏;支流派别,萦纡清溉;有瀛州、方壶、长江、远渚的意兴。真是一座幽雅宫殿。忽届长至节,徽宗举行郊天礼,措大圭,执元圭,用道士百人,执杖前导,命蔡攸为执绥官。车驾出南薰门,至玉津园,徽宗向东眺望,好像看见了什么,龙颜很是惊异。蔡攸奏问道:“陛下瞧见什么了么?”徽宗答道:“正是。”用手指着玉津园东面问道:“那边像有楼殿重复,是什么所在?”蔡攸随着徽宗所指处凝视了一会儿,回奏道:“这乃是一团云气。云间显现着楼殿台阁,隐隐数重,但都去地数丈。”徽宗听了道:“呵!”又睁眼细瞧了一会儿,复问道:“卿还见人物么?”蔡攸又奏答道:“像有道流童子,持幡幢节盖,出入云间,衣服眉目,看得清清楚楚。这云端里,想就是神仙之府吧?”徽宗道:“定然是的。”少顷,又疑问道:“怎么往年不曾瞧见呢?”蔡攸奏答道:“因而今天下太平,陛下敬重益谨,所以神仙便显真以临陛下了。”徽宗大喜,礼毕还朝,即以天神降临,诏告百官。蔡京率领百官,入朝称贺,谓是帝德格天,所以天真降临。于是徽宗乃命就云气团聚处,筑迎真宫,御撰《天真降灵示现记》,刊碑勒石,竖立宫中。
  四年正月,诏置道阶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封号,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将仕郎,但不给俸。又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经,凡十一等。侍宸同侍制、检籍同修选、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印纸,经道篆院磨勘功过,注授加官。差遣八品用荫如命官法。自是,典冠羽客,相继引进,势焰盛赫一时。徽宗乃又兴筑宫室,将旧延福宫,分为五位,扩大改造。先是蔡京见徽宗好宫室,因讽内侍童贯、杨戬、曹详、何欣、蓝从熙,谓禁中逼窄,宜加推广。
  童贯等五入听命,乃尽徙内酒坊诸司,又迁二僧等并军营于他所。于是各分地位,各出新意,大兴土木,分别建筑,当时号做五位。五位既成,楼阁相望。凿池为海,引泉为湖,筑土为山,布置奇花怪石,岩壑幽胜,极尽心巧,弄得就像生成的一般。徽宗游观一遍,大为喜悦,即又建葆真宫,授蔡攸为葆真殿学士。遂置道学,诏州县学兼养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大比之年,许襕幞就试。道家此时,可称极盛了。于是又筑上清宝箓宫,宫前凿宽濠,水深至三十尺;东西建造两桥于濠上,东名做景龙门桥,西名做天波门桥。两桥下面,叠石为固,引舟相通;桥上入物,往还不绝,名做景龙江。江外立鹤庄、鹿寨、文禽、孔雀诸栅,聚养远方珍怪飞禽走兽,约千百数。又作村居野店,酒肆青帘,点缀其间。每年长至节后,即举放灯景,自东华以北,昼夜无间。徙市民行铺,夹道列居,酒地花天,极欢娱之至。这样连朝连夜,至上元节后才罢,名做先赏。怎见得?有诗一首,道此盛事。诗云: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
  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年步辇归。
  一夜,徽宗得一个梦,见东华帝君使童仙召他去游神霄宫,景致十分幽渺。及至觉来,又恍惚记不清楚,乃敕徐知常访求神霄宫事迹进呈。徐知常奉敕,连神霄宫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所在,哪里去访求这个事迹呢?奈又不能不有以复旨,因此,心里愁闷,忧虑万分。有一道生见他这样忧愁,便问道:“先生为着什么事,这等不乐呢?”徐知常便把皇上教他访求神霄官事迹的难问题告诉他,且叹道:?这教我到哪里去寻,哪里去访呢?“那道生听了,想了一想,欣然道:”先生不须着急了,这里有个人知道的。“徐知常忙问:”是哪一个?“道生道:”现在寓居太乙东宫的温州道士林灵噩,常对我演说着神霄宫的事迹。“徐知常喜道:”是真的吗?他怎样对你说来?“道生道:”他说的,我当时没甚注意,只记下他一首《神霄》诗,这诗而今还写在壁上。“诗云:神霄宫殿五云间,羽服黄冠缀晓班。
  诏诰群臣亲受箓,步虚声里认龙颜。
  徐知常得了这首诗,把一天的愁都消了,即抄录着据实奏复徽宗。当下徽宗召林灵噩进见,垂问道:“卿有些什么仙术呢?”林灵噩回奏道:“臣上知天宫,中知人间,下知地府。
  凡天上、人间、地府的事实,臣全行知晓。“徽宗见说,乃问:”神霄宫是个什么所在呢?“林灵噩奏答道:”这神霄宫,乃是东华帝君的治阙。天上的长生大帝君,与弟青华大帝君,都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又有左元仙伯,赏罚仙吏,八百余官。陛下即就是长生大帝君降生人间,所以为天下帝王;蔡京乃是左元仙伯,所以为陛下辅臣。日前臣赴神霄宫问事,瞧见陛下与弟青华大帝君亦同游神霄宫,不很快乐吗?“徽宗听了,恍然道:”无怪朕今日见卿好像是素相识,却只想不起,原来有这等因缘。“即赐林灵噩名做灵素,号做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赏金紫服,使居上清宝箓宫。又就太乙西宫达仁济亭,开神霄宝篆坛,施符水,诏天下天宁观,一概改作神霄玉清万寿宫;若无观的,以寺改造,仍各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像。这道旨意一下,天下州县,纷纷改建宫宇,役民夫百千万人。人民受此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还不易得。贫苦的百姓,只得削树皮当食,甚至易儿子而餐。民间感受病苦已达极点,徽宗却全然不知,当作太平盛世,但日事讲求道术,想作神仙。徽宗遂又从林灵素的奏请,自称做教主道君皇帝。下诏道: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恳上帝愿为人主。今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只用于教门。
  诏下,群臣遵旨册上尊号。蔡京领导着满朝文武,很热烈地称贺了一番。徽宗喜极,即命翰林学士王黼、保和殿学士蔡攸,盛装至宣和殿,俟神霄降临。因又诏改重和年号做宜和。
  元年正月,徽宗御宝篆宫度玉清神霄秘箓,集会在朝道侣八百人,遂开大会,命林灵素讲经,许群臣士庶人殿听讲。林灵素遂登坛高坐,道貌岸然。徽宗设座于侧面,端坐敬听。林灵素便从天上、人间、地下,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话里又杂些滑稽野语,引得上下哄堂大笑。就像是一群牧童村竖,坐在豆花棚下,听缠夹二先生讲笑话一般听着,任情哗笑,莫有君臣之礼。讲经毕,便开斋筵。斋罢,徽宗问林灵素道:“朕建此斋,得无有神仙降临吗?”林灵素奏答道:“这个,莫须有罢。臣以为陛下更须建灵宝大斋,肃清坛宇,那时是一定有真仙降临的!”说犹未了,忽然道众中有一个人抛所盛斋钵于地,“扑通”一响,把大众吓了一跳。大众见他当着圣驾这等无礼,便要去责罚他。只见他足下生云,缓缓腾空而去。徽宗大惊离座道:“这不是个神仙吗?”林灵素不答奏,忙走去揭那钵时,竟是生铁铸在地上,莫想揭得它起。林灵素不禁大窘,心内着慌,自思道:我要是揭不起那钵,当着大众,当着圣驾,我还有什么脸面呢?没奈何把双膝一屈,跪在那钵前,恭恭敬敬磕头不已,嘴里也默念道:“三十三天,七十二岳,五湖四海,过往神灵至此,恕弟子肉眼凡骨,不识仙真,宽恕弟子则个!
  “这样磕头祷祝一会儿,再揭那钵盂,毫不费力,就轻轻揭起了。但见钵盂下有纸一幅,上写诗一绝。诗云:捻土为香事有因,世间宜假不宜真。
  洞宾识得林灵素,灵素如何识洞宾?
  林灵素瞧了,暗暗道声:“惭愧”,忙拾起那诗帖,起来呈与徽宗观看。徽宗喜道:“原来是洞宾神仙降临于此。”又问林灵素道:“卿怎么不认识洞宾神仙呢?”林灵素不知怎样说,只得饰辞奏答道:“大凡仙真降凡,总不肯现露真相给大众认识,必要把法身化作平常士庶一般,插在众人中间随同着。
  在这个时候,就检察众人的行事,看大家诚心也否。如果检察了果然诚心,到临去时略一显神通,留个帖儿给大家知道;若是检察了认为无诚心,便悄悄地去了,谁也不给知道。臣还是凡躯,洞宾神仙化身降临,臣当然也不能认识。今日洞宾神仙临去显灵留帖,可见陛下信道很诚心了。臣谨敬贺陛下!“答毕,引导大众,向徽宗三呼称贺。林灵素这么一来,使得天颜霁开,就把不识吕洞宾的一场羞掩饰过去了。当下徽宗君臣,极乐而散。自是在朝道士,俱有俸禄。每一斋施,动获数千万贯;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百千顷;都在外面置私第,蓄妻子,置姬媵,用胶青刷鬓,打扮得如王公贵族一样。总计美衣玉食的,在二万人以上,每一会费数万贯。贫下的人,遂亦买青布幅巾赴斋,既得一饱餐,又获衬施钱三百,真是桩不劳而获的便宜勾当。这个唤作千道会。郑后见徽宗为着信道的缘故,筑宫室,斋道众,所费实在不资,因乘间奏道:”陛下虽是诚心敬道,但是民间疾苦也要顾着些儿。臣妾近来瞧着陛下这等设施化费,恐怕难免不扰民吧!“徽宗道:”朕亦尝想着,恐怕扰民,曾命蔡太师查核库余。蔡太师查核复奏,还存有五六千万之多,所以朕才放心使用的,不然,卿即不说,朕亦不肯这样哪!“郑后听了,也就信以为真,不再议论了。其实那时库余,哪有蔡京奏复的这个数目,这且莫去讲它。
  那时徽宗除开筑宫室、好神仙以外,还有一桩比这两者还耽好的事件,就是声色。徽宗本是个风流皇帝,又当华年,且有高俅、杨戬等佞幸提引着,怎能不耽好这个呢?当日宫中,郑后是素得帝宠的,不必说。只说郑后之外,还有王贵妃、乔贵妃、大刘贵妃、小刘贵妃、韦贵妃,都是极蒙圣眷,各擅一时之宠的。这几个中间,大刘贵妃最为徽宗所偏爱,凡赏赐宴会,总要先有了她,才有以外的人。徽宗若没有她,真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不料这么可爱的一个美妃,在政和三年竟一病香消玉殒了。徽宗虽是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也觅不到返魂草,续命丹,只眼睁睁地瞧她一副艳骨,埋没在黄土垄中,白杨树下,徽宗伤感之余,便仿照温成皇后故事,追册她做明达皇后,加厚殓葬了事。那小刘贵妃乃是个酒家女,生得桃花脸儿,桂叶眉儿,杨柳腰儿,樱桃口儿,娇艳动人。尤其是两只玉葱似的纤手,一双秋水似的媚眼,更使人喜爱。她自己具有这等一个身体,便不愿嫁与俗子为妻,私心立愿要作个帝姬才罢。她那父母,也想藉着这个体面女儿,改换门楣。巨商大贾前来求亲,一概拒绝他们,情愿夤缘内侍,把她送人崇恩宫刘太后跟前,当一个宫女。刘太后自缢后,徽宗把崇恩宫所有的宫女,尽行遣放还家。她却不愿去,寄居在何欣家里,以待机会。可巧大刘贵妃死了,徽宗百般悲伤,抑郁寡欢。杨戬想要解除主上的忧愁,便想到她这一个人,因向徽宗极口称述她的美丽,不让大刘贵妃。这正是:美人有幸近龙颜,天子无愁谐凤侣。
  要知徽宗听了杨戬的说话,毕竟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玉华宫刘贵妃作舞琼林殿蔡太师题诗

  徽宗听了不信道:“朕不信造物有许多精华灵秀,还生得出这么个人来!卿快莫再打谎语!”杨戬答奏道:“确是有的,臣怎敢欺哄陛下呢?”徽宗喜悦道:“真个有吗?朕在这里待着,卿便召她来!”杨戬领旨,却走何欣家里,召她进宫。她慌忙打扮整齐了,随着杨戬,进见徽宗。将到御前,徽宗猛然抬头瞧见了。真个是:轻盈袅娜迎风柳,约素横波出水莲。
  徽宗已是目迷心醉,十分满意。及至到了御前,深深拜了下去,莺啭似的一声“万岁”,险些儿把徽宗的魂灵唤离了龙体,忙命平身赐坐。杨戬在旁看着,晓得已经中选,便请居住。
  徽宗即赐封为才人,居玉真轩,即夕当御。这一夜倒风颠鸾,浓情蜜爱,说不尽的欢畅。次日,便进册为贵妃。自是六宫嫔御,一时减色,惟小刘贵妃一人承欢侍宴,朝暮缱绻。小刘贵妃更又聪慧过人,善于创制服饰。此时既得专宠,可以随心所欲,便聘其才思,日从服饰上运巧妙,一冠一服,都制得异样新奇,极是美观。俗语说得好,好人还得好衣装。小刘贵妃穿着新衣装后,越发成了个天人,不但徽宗看着喜爱,宫里上上下下看着,亦个个喜爱她,交相称美。于是宫里的人,都去仿效她的衣裳,争着裁制,五颜六色,绮丽炫耀一时。
  一日,小刘贵妃奏徽宗道:“臣妾看着宫里的舞,除花蕊夫人创作的新舞外,都是平淡无奇,不能增进娱乐的兴趣。臣妾私下创作了几种舞,觉得舞得很有意趣,敢请陛下许臣妾挑选舞女,把她教演出来,好在陛下燕乐的时候助助兴头。”徽宗道:“卿创作的是几种什么舞呢?先把大意说与朕听听。”
  小刘贵妃奏答道:“臣妾创作的舞,与宫里向有的舞,是两样儿的。宫里向有的舞,只有一个旨趣,就是专取美观。臣妾所创作的舞,是有三个旨趣:第一取美观;第二尚滑稽;第三寓微意。第一个旨趣,与向有的宫舞一样,不必讲了。第二个旨趣,是藉着滑稽的装束,滑稽的姿式,滑稽的舞蹈,贡献观者的笑料,以引起观者的兴致、,而增进娱乐的趣味。第三个旨趣,是于每一种舞,在滑稽之中,寓一点人生的意味,使观者看了,感想到人生上面,勃发思致,免得一笑之后,便意兴索然。总而言之,这种舞是含美观、滑稽、寓意构成,可以支配观者的情感的,而非单调的。”徽宗听了赞许道:“很好!这是向来宫舞中未曾有的。”又问道:“这舞名唤作什么呢?”
  小刘贵妃答奏道:“这个舞依着化装的不同,舞蹈的不同,它的名称也就各个不同。有的唤名做”黄龙舞‘,有的唤名做“白狗舞’,有的唤名做”青牛舞‘,有的唤名做“黑猫舞’,种种不一。此时不必尽举,如果陛下允许臣妾,将来教练成功,陛下当可一一知道的。”徽宗笑道:“这有什么不许呢?朕即把宫里所有的舞女传来,听卿去挑选。”命侍监道:“唤舞女上来。”侍监领旨,不一会儿便把一众舞女传到。小刘贵妃挑选了八十名留着,余者退出;又传缝工量了各舞女身材,照着图式裁制各种舞衣;凡在舞里面要用的东西,都开单样样备办起来。自这日起,小刘贵妃便逐日教导那八十名舞女,习练她创作的化装舞术。这些舞女,原都是善舞蹈的,教练起来,竟是事半功倍,不到一月,“黄龙”、“白狗”、“青牛”、“黑猫”诸舞,已演习纯熟了。恰巧各色舞衣用具,亦都制备齐了。小刘贵妃乃奏白徽宗,请旨试舞。徽宗即传命即晚设宴于玉华宫,自皇后以下,嫔妃媵嫱,一并与宴。
  至晚,玉华宫点起明灯万盏,照耀得殿上殿下,通明透亮。
  徽宗与郑后高踞上席,左右两厢,一众嫔妃,按班位分席人坐。
  中间空出一个大圈子,铺着金光灿烂的黄色氍毹,留作舞蹈的地步。殿下列乐部,丝竹管弦,一一配合齐全。宫女内监,环立席后,按席侍候着。小刘贵妃走到徽宗、郑后席前,奏请道:“臣妾要试舞了,但这舞定要引人大笑的。臣妾深恐因此引得大众发笑,或致失仪,请陛下旨意,宽许一时。”徽宗遂传旨道:“今夜看试新舞,大家可各任情感,失仪不问!”小刘贵妃听徽宗传了这道旨意,即退了下去,改换舞装。一会儿,殿下乐声忽起,只见小刘贵妃和众舞女,都化了装,到庭中先作起“黄龙舞”来。奇形怪状,花样百出,滑稽极了。只听嘻嘻哈哈,合殿大笑起来。又听了哨、咕咚、咭咭咭咭,物坠声,人倒声,笑声,同时并作。郑后直笑得两眼淌出泪来,把手揉着肚皮,口里只叫:“嗳哟!嗳哟!”徽宗笑岔了气,躺在龙椅上把身儿乱晃。宫女内监有笑得站立不住,更蹲了下去笑的。直至这场舞蹈停止了多时,大家才渐渐静下来。刚刚静息了,乐声又起,“白狗舞”的滑稽像舞,又呈现到众人眼帘,于是笑声又作。“白狗舞”罢,接着便是“青牛舞”,大家又大笑一回。最后便是“黑猫舞”。
  这场舞,更胜过以前三种,极美观,极滑稽,又极有意味。众人笑得七颠八倒,几不把肚皮笑破。徽宗笑着说道:“观止了!
  再来就要笑杀人了!“小刘贵妃也笑着回奏道:”今夜亦正只有这四种舞哩!“郑后便奏道:”乐不可极,请就此罢宴吧!
  “徽宗道:”好!“遂命罢宴。于是各散回宫。自此,每隔一日,又这么宴集一回,舞蹈一回,大笑一回。后宫里面,较之明达皇后在时欢乐多了,所以徽宗把悲伤明达皇后的哀思,就一天一天消失了。
  忽一日,徽宗想着蔡京父子,谓小刘贵妃道:“蔡太师对朕极尽忠心,朕有这等新舞,不可不令蔡太师一观。卿谓如何?
  “小刘贵妃答奏道:”很该给他广广眼界,陛下命这八十名舞女出去舞蹈就是。“徽宗即传旨召蔡京、蔡攸、蔡倐、蔡翛、蔡鯈、蔡行、蔡徽、蔡术父子,在保和新殿赐宴,先至玉华殿朝见。蔡京父子领旨,即齐至东曲水侍班。少顷,徽宗出御玉华殿坐,蔡京父子即进殿朝见。徽宗传谕平身,说道:”朕近来宫里创作了几种化装舞蹈,所以召卿到保和新殿宴会,舞着与卿同乐一回。“蔡京奏答道:”臣有什么德能,敢当天恩这等宠顾呢!臣实万死不能报答的了!“徽宗道:”时候还早着,朕与卿且去观赏一番。“蔡京答奏道:”臣当随侍圣驾。“徽宗遂离了御座,出至西曲水,前行导引。蔡京父子后面围随着,循着酴醿洞,至太宁阁,登览层峦、琳霄、褰风、乘云诸亭,乃至保和新殿。殿屋三楹。中楹置御榻,黄龙盘护,显得分外庄严。东楹依着殿壁,设着一色黄杨雕成的几案,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方的、椭圆的、梅花式的、荷叶形的,式样不一。各个上面,都摆设着珍宝玩器。什么蓝田玉、赤水珠、和氏璞、珊瑚树、玛瑙山、红靺鞨、紫琉璃、云霞石等等。还有孔子在卫国击过的磬,蔺相如在秦庭夺回的璧,鲍叔分与管仲的金,祢衡打着骂过曹操的鼓,唐明皇在杨贵妃洗儿时赐给安禄山的钱,说不尽。西楹亦设着同样的几案,但不是黄杨雕的,乃是一色桃花石凿就的。一个一个的上面,或安着伯申鼎,或供着父乙尊,或放着攻口来钵,或拢着太乙炉,或设着龙头杓,或置着象首罍,或陈着古彝;有商朝传下来的虎首彝,子孙彝、□彝,周朝传下来的召父彝、百乳彝、夔龙彝、蝉纹彝、蟠夔彝、玖将彝种种。蔡京叹赏不止。殿前种着高竹崇桧,森阴蓊郁。蔡术因问着道:”此殿落成还没有几时,哪里便有这修长苍老的竹桧呢?“蔡攸答道:”这是从别处移植来此的,这个就所谓人工胜于天工。如果要栽种新竹小桧,待天工来长成,竹子倒还易长,这桧却等到头白了,莫想得它像这样哩!“蔡徽插嘴道:”人工胜即胜于天工,可是为这几竿儿竹子,几株儿桧树,不知要花费几百十万的金钱哪!“蔡京忙瞪了蔡徽一眼,吓得蔡徽低下了头,缩住嘴不敢再说了。
  于是由左掖妙有阁,绕出右掖宣道阁,而至稽古阁。徽宗指着中央安设的石鼓,谓蔡京道:“这是宣王石鼓,最可宝贵的。
  “蔡京听了,走上去摩观了一遍,颂叹了几句。徽宗乐了,遂又引蔡京父子遍观邃古阁、尚古阁、鉴古阁、作古阁、访古阁、博古阁、秘古阁等处,一一指示蔡京等。蔡京倒间或答对得出些儿古典;蔡攸以下,但有胡乱颂叹,全然莫名其妙。观赏毕,大家出来。仍是徽宗前行,过玉林轩、宣和殿、列岫轩、太真阁、凝真殿、翘翠燕处阁,抵全真殿。徽宗两条龙腿走乏了,遂人殿休憩,传命赐蔡京父子茶饮。茶罢,又出来,前至琼林殿。徽宗使中使传旨,命蔡京留题,蔡京遵旨题诗一绝。诗云:琼瑶错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中使进呈,徽宗看了,称赏不已。只见执事的内监上来奏道:“启万岁,筵席已齐备了。”徽宗遂传命蔡京等就座。这时是九月时会,菊花初放,席前罗席着各种菊花,有正黄的、淡黄的、金黄的、大红的、深紫的、墨黑的、雪白的,不下百数十种,冷香淡艳,最是宜人。席间除极水陆珍羞之外,还有香圆、荔子、黄橙、金柑等时新果品。酒五行,徽宗传命少休,使邓文诰剖玉液甘橙分赐蔡京诸人。只听乐声陡起,舞女一群,出至庭中,奏献“白狗”之舞。蔡京、蔡攸等见了这种奇异的装扮,滑稽的舞蹈,眼目一新,尤其是忍不住笑。蔡术正仰着脸大笑,忽然一线酒雨飞来,洒了一满脸,又是淋漓难堪,又是酒香可爱。原来是蔡鯈吸了一大口酒,猛的一笑,忍不住就把酒喷过蔡术脸上了。蔡徽忽又见自己席上也闹这么一个笑话,越发大笑起来,一时忘了情,把手里端着的酒杯也掉到了菜盆里,酒与菜汁四面奔流。蔡京、蔡攸要制止时,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口,庄重不来,好生局促不安。徽宗瞥见,忙传谕道:“太师只敢任他们笑乐,朕不问!”蔡京、蔡攸奉旨,才安然了。“白狗舞”罢,略停了停,又献“黑猫舞”。“黑猫舞”
  罢,徽宗再命进酒。蔡京便奏问这种舞是谁创作的,徽宗乃告诉是小刘贵妃创作的,并称述小刘贵妃才智过人。蔡京遂请见小刘贵妃,徽宗笑允了,便起座命至玉真轩。玉真轩只在保和新殿的西南庑,即是小刘贵妃的妆阁。徽宗一面走着,一面吟道:“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这安妃就是小刘贵妃的号。徽宗吟了这两句,忽然诗思迟钝起来,想不出好句,便命蔡京赓补。蔡京便续道:“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合着四句,遂成一诗。诗云: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到了玉真轩,徽宗但命把小刘贵妃的画像悬挂西垣,使蔡京一瞻芳容。蔡京不觉失望,遂又呈诗一首。诗云:玉真轩槛暖如春,却见丹青未见人。
  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
  徽宗见诗,大笑道:“卿有这一首诗,况且又是姻家,自应使卿相见。”蔡京答奏道:“臣而今亦是因着葭莩已得拜望,所以敢以诗请求。”因为徽宗这时把第六女茂德帝姬下嫁蔡京第四子蔡倐,有儿女亲家的姻谊,所以这样说。帝姬就是公主,蔡京改为今称的。当下徽宗遂传命蔡京至玉华阁,拜见小刘贵妃。拜见已毕,徽宗酌了一大觥酒,命小刘贵妃道:“劝太师一觥。”小刘贵妃遵旨,起座端酒来敬蔡京,吓得蔡京连忙离席跪倒在地,敬谨接酒饮了。蔡京也命侍监拿一觥来,自己引壶斟满一觥,授侍监回敬小刘贵妃。于是徽宗命御侍细乐,奏《兰陵王扬州教水》调,以助酒兴。君臣们复畅饮起来,直饮至三鼓五筹,君臣们大醉而罢。
  日月似飞梭一般过去,小刘贵妃已连生数儿,竟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免不得减却当年丰韵;并且又在宫里闹腻着,徽宗便觉心中闷闷,忧郁之色,见于颜面。蔡京见了,因奏劝道:“人主既然以四海为家,便当以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多少,陛下何必这等自苦呢?”徽宗听了这两句新考语,便作出游之想。回到宫里,便召平章高俅,御史杨戬商议道:“朕想出宫游行,散散郁闷,只是做了个不自由的皇帝,一出宫去,朝臣们便要议论朕躬许多不是,为散心倒招烦恼了。二卿有什么法儿,使朕出宫游玩,不遭谏议么?”高俅奏对道:“这个不难。
  依微臣看来,尊贵是一件事,娱乐又是一件事;极尊贵的人,未必是极娱乐的人,像陛下今日便是。陛下要想极娱乐,便要暂时把尊贵抛开。譬如陛下平时出朝,定要摆动銮舆,肃清市井,出警人跸,左言右史,这是极尊贵了。可是一举一动,不得自由,处处受着尊贵的拘束,处处总得不到娱乐。所以依臣之见,莫若改易服装,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扮做仆从,打后载门私行出去,那么随处都得自由行动,随处都得娱乐了,只是觉得不尊贵些。“徽宗道:”朕只要能得到满足的娱乐,暂时把尊贵抛开,又何妨呢?“杨戬亦奏道:”圣见极当。前辈也曾说着,人生行乐罢了,要尊贵做什么呢?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是不得及时行乐,岂不枉有富贵了么?“徽宗大喜道:”正是。“遂带了高俅、杨戬,易服而出。这正是:抛开尊贵学微贱,不住宫闱宿教坊。
  要知徽宗出去能得到满足的娱乐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晚香坊置天子寻欢神母谷前民众发动

  三人一路行来,穿街过市,走了好些热闹的地段,都只是商店、茶楼、酒家、食馆,没什么赏心处。徽宗叹道:“哎!
  偌大一个东京,走了这半天,竟不得个赏心处!“高俅回奏道:”赏心处是有的,不过臣一时记忆不起。“问杨戢道:”御史可记得?王学士不是常对我们说,有一个所在,极可赏心么?
  “杨戬答道:”是的,这所在唤做晚香坊。“徽宗道:”既有这么个所在,就到那里走遭来。“杨戬奏答道:”臣虽然得个名儿,却不知在哪个地段。“徽宗不乐道:”如此,还是无从问津啊!“说着,君臣踟蹰不知所向。正自为难,高俅忽欢呼道:”好了!那边不是王学士来了吗?“徽宗与杨戬忙抬头一望,只见对街一个儒雅秀士,摇摇摆摆地走来,徽宗笑道:”王黼倒会作乐,打扮这等个俊模样!“杨戬便要招呼他,徽宗止住道:”慢着!且立在一旁,看他作什么。“你道王黼是个什么官儿,得徽宗这般宠纵他?原来这王黼现为翰林学士承旨,有口辩,善逢迎,所以甚得徽宗的欢心,宠爱不下于蔡攸;生得丰姿美好,当时绰号小潘安,好色更胜过登徒子;退朝之暇,便换易便服,逛游妓院,猎取美色。东京的妓女,差不多没有几个不认识小潘安的,所以他的名字在娼门中,简直同他在朝廷上一样响亮。当下徽宗与高俅、杨戬立在一旁,王黼竟高视阔步走了过去,没有瞧见。徽宗也不以为忤,且与高俅、杨戬悄悄尾随在他后面。王黼还是不觉得,转弯抹角,一径走人一家富丽人家去。只见那人家走出两个十三四岁水葱般的俏丫头来接着道:”好呀!今天什么好风儿把您吹过来了啦!快请上楼去!“徽宗此时却再忍不住了,笑唤道:”慢来!慢来!
  还有不速之客在后面哩!“王黼一听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便止步回头来瞧,一瞧却是徽宗与高俅、杨戬,不由登时吓得呆了,面上也变了色,痴立在那里。徽宗趋步上前轻谕道:”卿不要吓!朕因为坐在宫里闷得慌,特与高俅、杨戬出来遛散遛散的。
  卿既有这里一个赏心处,就引朕上楼去观赏一回。而今可略去君臣礼数,不必顾别的了!“王黼听了徽宗这几句谕旨,又恃着向邀主眷,就放大了胆,引导徽宗等进去。于是过长廊,登广庭,人深院,升高楼,直达一绣阁。那两个丫头便争着打起翡翠帘儿,让四人进去。帘儿一揭,觉有一股甜香,直扑鼻端,令人眼饧而骨软。进人里面,只见湘妃榻上倦倚着个可喜娘,淡如秋水,艳比春霞,恍然醉后西子,真个浴罢杨妃。端的是:雪为肌肤玉为貌,云想衣裳花想客。
  瞧看四壁,粉饰得一片桃红,鲜艳夺目。那壁上挂着四轴名画:一轴是顾景秀画的《怀香图》,一轴是周昉画的《扑蝶图》,一轴是董源画的《采菱图》,一轴是张萱画的《整妆图》。
  再瞧着一应陈设器用,紫金床咧、翠羽帐咧、七彩枕咧、九华衾咧、碧瑶台咧、青玉案咧、花钿镜咧、绿沉屏咧、镂锦箱咧、刻香几咧、水纹幔咧、云业厨咧,色色样样,都极精雅名贵。
  徽宗连声赞道:“好精雅的所在!简直是仙子住的。”徽宗说时,那美人早立起身来,走到王黼身旁,细细打量徽宗:穿一领紫道服,系一条五色吕公绦,戴一顶黄色仆射巾,巾上钳一颗圆溜溜、亮晶晶滴翠珠,登一双六合靴,神采丰姿,迥异寻常之人。心下掂掇道:“这模样儿就像往常小潘安给我说的当今皇上一般,莫非皇上也换着服装儿出宫来取乐么?”心下想着,口里便吞着不知怎样称呼是好,只是堆着笑脸儿呆瞧着徽宗。王黼便推她道:“呆瞧的什么呢?还不跪接谢恩吗?”那美人原是聪明绝顶的,听王黼叫她跪接谢恩,便断定果是当今皇上,忙拜倒在地道:“微贱不识天颜,未曾接驾,死罪!死罪!蒙恩旨赐封,惶恐!惶恐!”徽宗见着这五百年风流冤家,早已一身四肢都着了麻醉,魂灵儿飞去半天;而今听她新莺似的说了这几句话儿,乐得忘了身在何处,亲自把她搀起道:“恕卿无罪!”又答道:“朕几曾封您来?”那美人回奏道:“适才圣驾进来,不是就赐封臣妾做仙子么?”徽宗越喜道:“可儿!可儿!”顾王黼道:“这是什么所在?她是哪个?朕还不曾知道。”王黼笑着回奏道:“请陛下先宽恕臣罪,臣才好启奏。”徽宗笑道:“傻子,朕要加罪与您,先前也不暗地里跟到这里来了!快实奏吧!”王黼便奏道:“东京有两个繁华的地段,一个唤作金环巷,一个唤作晚香坊,就是这些。这两个地段,都是些平康之家。金环巷的名妓班头,唤名做李师师;这里却就是她,她唤名做朝翠。”徽宗恍然道:“呵!”忽又疑难道:“朕一时只为要求娱乐,竟至此地,给大臣们知道了,将不又要议论朕躬吗?”王黼见徽宗作难,忙引经解释道:“这碍什么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哪一处游幸不得?”徽宗听了,又龙颜大悦道:“有理。卿真不愧是翰林学士。”朝翠笑着,移过一张安乐椅来,道:“陛下老站着,不乏了吗?且坐着待臣妾朝拜吧。”徽宗就坐下道:“免礼!免礼!这不是讲礼数的地方,把一概的君臣礼略了!”顾命王黼、高俅、杨戬道:“大家坐下来!这里要任情说笑,才有趣儿。”王黼、高俅、杨戬就遵旨坐下了。朝翠谓王黼道:“学士陪着圣驾坐地,我去吩咐备酒肴来。”王黼笑应道:“好,今天真个有贵客,正要扰您的美酒佳肴。”朝翠一笑出房去了。这里徽宗向着高俅道:“朕不与卿等微行到此,哪知天下有这等豪贵的妓家呢?此行又增朕一层见识了!”高俅便颂道:“这是由于陛下致此太平盛世,家给户足,人人欢乐,个个优游,所以就有这等豪贵的妓家,供人们取乐。”徽宗听了大乐意道:“这也非由朕一人的德能 还多亏卿等悉力辅朕的功勋。”转问王黼道:“不知李师师那里又是怎样个场面。”王黼笑奏道:“李师师也是一时的尤物,与朝翠比较,可称西子、王嫱并世而生了。不过温柔敦厚,似不及朝翠。陛下他日得闲,去她那里一游幸,便见端的。”徽宗笑道:“卿说话实在有趣儿!怎么卿就想出温柔敦厚四个字来评朝翠?真好个温柔敦厚!真好个朝翠!”说着,只听帘子一响,朝翠走了进来,笑着向徽宗作礼道:“谢主龙恩!微贱何幸,得陛下这等奖饰!”徽宗就势揽住朝翠道:“卿这等秀外慧中,怎得教朕不称赞呢?”朝翠也就势坐于徽宗怀里道:“怪道昨夜臣妾梦有紫云绕室,黄龙盘踞这个座儿!今日陛下幸临,果然坐在这里,不正是真龙吗?果然圣天子所到,百灵拥护,昨儿就有预兆的!”徽宗正合了脾胃儿,笑道:“呵!那么朕得与卿相见,乃是有宿缘的!”朝翠一笑。只见丫头双双端进酒肴来,朝翠就去指挥摆设。一时摆设停当,朝翠就请徽宗入座。徽宗起身入席,命王黼、高俅、杨戬三人也坐下来同饮。朝翠就侍立徽宗座侧,一旁劝酒儿。劝了一会,朝翠笑道:“陛下觉得怪闷的吗?臣妾唱个曲儿侑酒吧。”徽宗含笑道:“正当一聆妙音!”于是朝翠便一行劝酒,一行唱曲。曲儿愈唱愈甜蜜,酒也愈劝愈殷勤。徽宗君臣愈听愈出神,便愈饮愈豪放。如此更杯换盏,从晌午时候,直饮到灯火万家,星光一室,酒还未已。朝翠命丫头点起兰膏莲炬,添上玉液琼浆,继续劝进。一会儿,丫头六七,奏起音乐,敲动檀板,朝翠便于席前舞蹈起来。只见她柳腰轻摆,莲步急趋,一进一退,奇容千变。
  她这舞,又是宫舞所未曾有的。有《柳腰轻》词为证。词云:英英妙舞腰枝软。章台柳,朝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宴,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环佩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只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徽宗越发大乐,又饮了一个更次,君臣俱已陶然大醉,才命止酒罢。徽宗举醉眼观看朝翠,又增了半天风韵,很觉恋恋,不忍舍去。高俅见着,便目示王黼。王黼知旨,便目示朝翠。
  朝翠谕意,即留驾道:“陛下醉了,且就这里安息则个!”徽宗巴不得这一声,颔首应允道:“朕不想便饮得醉了,且扶朕去睡会回宫。”杨戬听了,便蹴王黼、高俅、三人一齐起身,退至别阁安息。徽宗见三臣退出,遂拥了朝翠,同人温柔乡里,共寻欢娱。人生最大憾事,是良宵苦短,闰年闰月不闰残更。
  徽宗与朝翠,一个骤近芳香,一个新承雨露,好似天淡淡云边鸾风,恰如水澄澄波里鸳鸯,多么甜蜜美满。怎奈情意正浓,天已破晓,早朝时候快到了,须要赶回去做一回刻板式的朝会,失误不得,只好撇了欢娱起来。朝翠也晓得帝王家的苦衷,不好遮留,就也起来侍候徽宗盥洗。一刻,徽宗盥洗已毕,朝翠端上燕窝莲子汤,调给徽宗吃了些,就送徽宗出房。王黼、高俅、杨戬,早侍立门外等候。于是君臣四人,遂别了朝翠,下楼出门,回宫而去。朝翠自此,时得徽宗临幸,便不再赴公子王孙的征召了。她的哥哥胡可见妹子得君王宠眷,便进言道:“妹子既这等得皇上欢爱,何不请求皇上把您接进宫去?妹子要是进了宫,我也好得个官儿做做。”朝翠不然道:“进宫有什么好呢?哥哥不能使妹子做个完全人,弄到做这种生涯,已经够受了,还想把我送进深宫去吗?君门九万里,这一进去,还想得见爹娘兄弟么?所以我是决不肯进宫去的。要进宫,还待请求吗?早就接我进去了!至若哥哥要想作官,真是在那里作梦!且想想,我们而今是什么门第?不自羞辱,还要想做官儿咧!话又说回来,做官原不当论门第,但是才学两个字,是万万离不了的。须要有了政治上的才学,才不愧做官啦!哥哥胸无点墨,目不识丁,怎能做官呢?纵是朝廷无人,用得着您,就不怕无建树,对不起地方上出钱养官的人民吗?哥哥!请您莫作此等想头。我家现在总算很富有的,哥哥只从商场上显本事,做个多财善贾人吧。他日倘能像陶朱公一般,三致金钱而三散之,也可荣耀一时啊!何必要做官呢?”胡可听了,感悟道:“妹子说得是!从今后我不作妄想了!”于是朝翠就拿出钱来给她哥哥经营商业,后来一家都归隐于商业不提。
  只讲徽宗日逐在宫里宫外,燕乐欢娱,不把国事为虑,忽然睦州方腊起义的警报,雪片般飞上朝廷来。这方腊是清奚县,碣村,帮源洞,神母谷人氏,素习左道符箓,颇得当地一班人民的信仰。他见朝政日非,民间都怀怨望,隐隐存着一个打倒贪官污吏的思想,便藉神道发动民众,揭竿而起,据着帮源洞神母谷,自称做圣公,建元做永乐,设置官吏,居然一个土皇帝。半月之间,号召民众数万,编成队伍,统着出攻清溪,扩张地盘。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听报,率兵五千往讨,被方腊略施小计,诱入深谷,四面围击,把蔡遵、颜坦并五千之众,杀得一个不留。方腊尽得着官军的军械,一口气便夺了清奚。于是更加鼓吹,大布宣言,说是替天救民,那些穷苦民众,正受贪官污吏压迫,无法解脱,听得他是替天救民的,便到处起来依附他。方腊见民心归附如此,越发精神鼓舞,再进攻睦州。两浙承平已久,郡县守吏多不知兵,而且酒肉吃惯了,听得方腊义兵一到,早逃了个净尽,遂又唾手取得睦州。方腊乘胜,乃东取歙县,西掠桐庐、富阳,直逼杭州。知州赵霆哪敢拒战,听报义兵到来,连夜收拾细软,带领妻妾,弃职一溜烟逃了。方腊便又破了杭州,屠戮官兵六日,唤做“伸天讨”。至是东南震动,乃叠奏入朝。徽宗览表,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才知天下已这等不太平。忙命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谭稹为西湖制置使,王禀为统制,率领劲旅,南下乎乱。随诏都统制刘延庆总熙河、泾源、环庆、鄢延、河东、秦凤六路兵马,一齐开赴南征。童贯等奉诏,即日领兵到了金陵。这时方腊已转陷婺州,屠衢州,占处州。更遣部将方七佛,攻陷崇德县,进取秀州。统军王子武倒有点能耐,被甲执戟,登陴力御,斗大一座秀州,方七佛竟七攻不破,还得保全着。童贯便飞檄王禀率领前军,驰援秀州。王禀奉檄,不敢迟延,即兼程向秀州进发。行至半途,恰巧刘延庆亦遣辛兴宗、杨维忠统熙河兵往救。王禀、辛兴宗、杨维忠,遂合兵一起,加速前进。到了秀州时,正遇方七佛功城,奋勇一阵,把方七佛击败退回去,秀州的围困便解了。方腊东向无功,复转兵西路,连陷甯国、旌德诸县。单贯只得又派兵西援。因此,官军遂被方腊牵制,急切不能奏功。不淮南又出一支起义军,首领多至百零八人,从众更是不少,在梁山伯立起替天行道的旗帜,宣言要替人民杀尽天睛的贪官污吏。
  这正是:西浙义兵犹未息,淮南义军揭竿起。
  要知淮南百零八名起义首领是些什么人,那两处起义毕竟怎生了结,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张叔夜截海获宋江韩世忠搜山擒方腊

  那百零八个首领,头一个唤名做呼保义宋江,其次便是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豹子头林冲、大刀关胜、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美髯公朱仝、扑天雕李应、小旋风柴进、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青面兽杨志、金枪将徐宁、急先锋索超、赤发鬼刘唐、黑旋风李逵、神行太保戴宗、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插翅虎雷横、混江龙李俊、短命二郎阮小二、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五、船火儿张横、活阎罗阮小七、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浪子燕青、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圣手书生萧让、铁面孔目裴宣、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紫髯伯皇甫端、锦毛虎燕顺、锦豹子杨林、轰天雷凌振、神算子蒋敬、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神医安道全、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丧门神鲍旭、混世魔王樊瑞、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八臂哪吒项充、白面郎君郑天寿、飞天大圣李衮、玉臂匠金大坚、铁笛仙马麟、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玉幡竿孟康、通臂猿侯健、跳涧虎陈达、铁扇子宋清、铁叫子乐和、花项虎龚旺、白花蛇杨春、九尾龟陶宗旺、中箭虎丁得孙、云里金刚宋万、小遮拦穆春、操刀鬼曹正、摸着天杜迁、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鬼脸儿杜兴、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旱地忽律朱贵、笑面虎朱富、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催命判官李立、青眼虎李云、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小尉迟孙新、井木犴郝思文、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活闪婆王定六、母大虫顾大嫂、白日鼠白胜、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金钱豹子汤隆、险道神郁保四。
  他们扩大桃园结义故事,团结为百零八弟兄,据住梁山泊,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大做起铲除贪官污吏、劫富济贫的勾当。
  官军屡次剿击,都被宋江杀败,朝廷无奈他何。又值方腊声势日大,只得命知海州张叔夜前往招安。
  张叔夜料知宋江必乘朝廷专力征剿方腊的间隙,行攻其无备的计划,袭取海州,以图淮扬,向外发展。于是在海州一带,无分水陆,严密布置,专待宋江到来,先给他个厉害,然后乘势招抚他。果然宋江不出张叔夜所料,率领众家兄弟,并五千精壮的义兵,至海滨劫掳商船,作为兵舰,大队儿鼓棹向海州进发。将到海州,只见海面时有小舟上下,像是巡弋的船只,宋江见它不来检查他们,也就不以为意,仍往前进。正进行间,忽听后面海湾里心声炮响,驶出无数战船,截住后路,宋江等回头一望,吓得登时惊慌起来。方在后顾,前面又是一声炮响,又驶出许多战船,一字儿摆开,阻住进路,宋江等越发着急了。
  吴用谓宋江道:“不料今番倒中了他人的计!”宋江道:“而今将怎样呢?”吴用道:“只有分作前后两向抵敌,冲杀一阵,再定进退。”宋江遂传令道:“众位兄弟!分两方迎敌者!”
  众人领令,前迎后拒,同时战斗起来。张叔夜在高处望着,笑谓左右道:“智多星用兵原来徒有虚名!从前官军屡屡失败在他手里,可见并不是他善于用兵,乃是官军无用啊!”左右道:“怎见得呢?”张叔夜道:“他此时只有两条路走,不尽力向前冲突,就是舍死往后退却,定要这样,他才得一线生望。他而今乃分前后两方应战,不啻自己减弱自己的战斗力,眼见得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困亡于我军包围中哪!且等他战斗少疲,再遣一队生力舰,从中央冲出,把他截作两段,使他前后不复能相顾,便可擒住宋江,招降他们了!”说着,果见宋江两方都渐渐支持不住,愈战愈穷蹴。张叔夜道:“时机到了!
  “便吩咐左右放起连天号炮,地动山摇,震得海水亦波动起来。
  但见芦苇丛里,连珠箭发似地突出一大队战船,把宋江的兵舰截作两段。宋江遂前后不能相顾,不由得更是慌张了。宋江仰天大哭道:“天哪!今日败死于此了!”即拔佩剑,待要自刎,扑通!船上早跳来一员大将,抢到宋江身边,把宋江手中的剑夺去。宋江回头看时,那员将已轻舒猿臂,捉小鸡儿般捉住宋江;一面向义众大呼道:“你们的首领已经被擒,还不赶快归降吗?我们元帅有令,降者一概免死,且许给你们转奏朝廷,请求宽贷你们以前的种种!”宋江便接着呼唤道:“众兄弟!
  张元帅既宽贷我们一切,大家就一齐降顺了!“吴用等听得,遂一齐投枪弃刀,拜倒船上,同声请降。当下官军即时停战,押解宋江等降众,投海州衙署而来。到了州衙,宋江抬头一瞧,只见张叔夜面带雍容,高坐堂上,既似和蔼可亲,又觉威严可畏。两旁站立两排文武,一个个不怒而威。宋江不禁首先心折,跪倒向上磕头;吴用等亦即随着跪下磕头。张叔夜问道:”尔等可真甘心降顺么?如不情愿,我决不压迫尔等勉强降顾,当放尔等归去,重整旗鼓,再决雌雄!“宋江惶惧答道:”罪民等原不敢反叛朝廷的,只为被贪官污吏所压迫,奸幸权佞所陷害,才不得已而如此。今蒙元帅开恩见谅,罪民等情愿归降了!“张叔夜道:”如此,大家且起来!“宋江等谢了,起立一旁。张叔夜即时写一手札,交与宋江道:”可即率领尔所有部众,赶赴王统制麾下效力,助讨方腊,将功折罪!“宋江接过手札,与众兄弟拜谢了张叔夜,即日离了海州,先回梁山泊去。到了山寨里,宋江召集守山寨的诸弟兄,告诉了已经投顺的情由,遂命把喽罗遣散,山寨烧毁,一齐赴军效力。不多几日,到了王禀军前,缴呈手札上去。王禀即时传见,谕令暂就帐下听候差遣,俟立有功勋,然后保奏朝廷升赏。宋江等谢了,即在王禀部下随营征剿不提。
  这时童贯合各路兵力,已屡获胜仗,把方七佛杀得大败亏虚,逃回杭州,困守以待方腊援兵。童贯趁破竹之势,更督促王禀、王渔、王渊、刘延庆、辛兴宗、杨维忠、刘镇、杨可世、赵明、黄迪、冀景、马可直诸将领,不分昼夜,并趋杭州。方七佛听报官军大至,虽是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是战亦亡,不战亦亡,遂尽杭州所有精锐,开城列阵迎战。童贯见方七佛人马犹多,且是部伍整齐,踌躇不敢遽战。王渊部下转出一少年将官,银盔绿铠,挺一杆梨花枪,跨一匹紫骝马,踊跃请令道:“末将愿得将令,先躧贼阵!”童贯听了他言辞慷慨,又瞧他容貌英武,心中大喜,忙问王渊道:“这小将是哪个的部下?他姓名叫什么子”王渊答道:“是末将的部下,他姓韩名做世忠。自从军以来,很立下不少功劳。”童贯道:“呵!”
  命韩世忠道:“尔就出阵者!”韩世忠得令,应了一声,只见他一骑马一杆枪,便冲人敌阵而去。好威风!马到处人人辟易,枪起处纷纷倒地。方七佛望见,猛吼如雷道:“小将休要逞能!
  我来取尔首级!“举着九环金错刀,飞马直前,来迎韩世忠。
  两个刀来枪去,枪去刀来,战了百十个回合,未分胜负。两边阵上,各个呐喊助威,声震山岳。两个又战了五十余合,方七佛忽然大喝:“下马去吧!”一刀向着韩世忠盖顶直下。这时童贯见了,着实一急,道:“呀!韩世忠坏了!”三军呐喊的也不约而同噤住了口,都只喊不出来,喊到这一声,戛然停息了。义兵阵上却威势十倍,呐喊得震动天地。在这当儿,韩世忠待方七佛刀砍将下来,把枪杆一格,马儿一兜转,方七佛便砍了个空。韩世忠趁这个空闲,照着方七佛咽喉一枪,方七佛招架不及,刺了个正着,自己倒撞下马去了。童贯不禁喜极欲狂道:“好枪法!好韩世忠!”命三军道:“一齐杀上去!”
  王禀、刘延庆诸将,各促马麾兵,冲杀过去。义兵阵上方七佛一死,蛇无头而不行,登时大乱,四散溃走。王禀等一阵杀得他死了大半,逃亡十之一二,生擒十之三四,遂克复杭州城池。
  童贯人城安民已毕,留王渔驻守。其余诸将连夜再进,分道攻击,同趋睦州。方腊部下,只有方七佛是个能将,今他已死,其余都是不足数的。于是方腊所部,杀一阵败一阵,一齐败到睦州。童贯督领诸路,攻一城复一城,也一齐进到睦州。
  众军到睦州时,已近黄昏,暮色苍然。童贯传令三军离城五里扎住营寨,休养一夕,明日黎明攻打城池。方腊叠连听报:“打败了!”“打败了!”已自心焦,而今瞧着许多军马齐逼睦州,越发急了,惟恐自己要作俘虏。他等到三更时分,一声令下,悄悄地把睦州城里二十万义兵,率领着连夜退人清溪帮源洞,据深岩作狡兔三窟,藏躲不出来。翌晨,童贯领众军杀至睦州城下,只见城门大开,只存一座空城。童贯笑道:“方腊智穷兵尽,弃城逃走了!”即传令追至清溪。到了清溪,依然是空城一座,不见方腊一兵一卒。童贯至此,一喜一忧:喜的是方腊起义以来,被攻陷的六州五十二县,俱已克复了;忧的是四下侦查,找寻不着方腊避匿的所在。韩世忠道:“方腊定然避匿在帮源洞,必不能逃向别处去的。”王渊道:“方腊原晓些妖术左道的,安知他不因败远飏了呢?”韩世忠道:“无此理的。方腊的根据地是睦州,他所掳掠的妇女,设置的伪官,啸聚的徒众,大多数必聚集于睦州,这是无疑义的。我军到来,他未曾见阵,便逃得城府一空,无踪无影。不是就近有个深邃的巢穴避匿,哪能逃遁得这等敏捷干净呢?就是一群鸟儿飞往哪里去,也得有个踪影,何况他至少还有十余万的从众,焉能便无踪影呢?”王渊道:“虽然,何以晓得他一定避匿在帮源洞呢?”韩世忠道:“这是个很浅近的理由。帮源洞乃是方腊凭藉着起义的老据点,那里边岩壑深邃得很,所以便知他必避匿那里。”王渊听了有理,遂把韩世忠的说话禀白童贯知道。
  童贯即传令围搜帮源洞,擒获方腊的,为南征首功。这道命令一下,诸将领暨三军士卒,谁不想争得首功呢?像猎狗搜山似的,争先恐后,东寻西觅,把一个帮源洞搜遍了,只不见方腊的踪影。众人以为韩世忠的决断靠不住,认做不过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理想罢了。大家渐渐懈怠下来,不去搜寻了。韩世忠却深信只在此山中,搜索不已。他循着一小径,深入约五六里地,忽有一条陡涧阻住进路。他勒马四周视察一番,复跃马跳过涧去,越险再进。又三数里,遂至一大谷,林木茂密,里面有无数军马藏着。古松下设黄幄,几百个彪形大汉,握刀执剑卫护左右。幄里约有十五六个美貌女子,伴着个黄袍虎须的大王坐着。韩世忠喜道:“方腊果然在这里了!”把马一催,直向黄幄驰去。那些护卫一见,一拥而前,刀剑并举,阻住韩世忠战斗。韩世忠大奋神威,叫一声:“来得好!”左手挺枪,右手挥剑,远的枪挑,近的剑劈,不到半歇,便枪挑剑劈,死了五百余人。其余的护卫吓得胆裂心碎,更无人敢再上前,各自避退不遑。韩世忠也不去追杀他们了,飞马人幄,轻舒猿臂,把方腊提到马上,往原路驰回。将出山口,忽闪出一彪军马,一将当先拦住韩世忠喝道:“把方腊留下与我!”韩世忠即滚鞍下马,把方腊献与那将官,道:“末将敬当献与将军!”那将官便命左右把方腊绑了,带在马后,问道:“他的党羽还有在里面么?”韩世忠回指道:“都在那个山谷里!”那将官便命韩世忠领路,再入山谷,把方腊妻小及丞相方肥等,一并捉获。
  把山谷里藏的从众大杀一阵,杀得满山满谷尸首横陈,像乱柴一般。还有数千被掳的妇女,吓得走投无路,四处乱窜。那将官传令道:“不要杀了!听他们死活去吧!”说着,便拨马出离山谷,押着方腊等投童贯大帐报功。童贯大喜,就把那将官记了南征第一功,韩世忠的功劳却全行埋没了。你道那擅功的将官是谁?原来就是熙河统帅辛兴宗。韩世忠的几个同列大为他不平。韩世忠道:“这有什么介怀呢?我们只要自己能做事,问心无愧就罢了,何必要分别是谁的功劳呢?”同列嗟叹了几声,便也不提了。至是方腊的起义已平,童贯即日班师回朝。
  徽宗大喜,诏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童贯为太师,封楚国公;各路统帅封赏有差,各还本镇。次日,诏把方腊凌迟处死,妻子将官一并伏诛。一场大起义,算是解决了。不过自方腊起义至平复,占据六州五十二县,拥有百姓平民达二百万。
  童贯等自出师至凯还,费时四百五十日,发动倾国的兵马,耗财无算,国家与百姓,两方都受了莫大的损失了。这个且莫说它。只是内乱方平,外患又迫,倒是一桩亡国的忧患到了,不可搁置不问的。宋朝的外患,许多年以来,不外西夏与辽国。
  西夏自崇宁四年入寇宣威城,擒杀知鄯州高永年后,数年相安,未尝用兵。及至政和五年,徽宗命单贯领六路边事。童贯遣熙河经略使刘法领步骑十五万出湟州,与西夏军大战于古骨龙,战胜西夏,斩首五千余级,夺得战马八百匹,辎重饷械万数。
  遂又引起连年不息的战祸。这正是:几载边疆如鼎沸,连年战血似花红。
  要知西夏战祸毕竟怎样结局,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外交失策结金攻辽边将无能丧师纳款

  两国兵连祸结,直至宣和元年统安城最后一战,宋军大败,刘法被西夏兵追杀,西夏军亦疲于战斗,自行退去;辽国出面从中和解,西夏与宋朝才复修和好,停息战争,各安疆土。童贯却诡奏西夏战败归诚。徽宗大喜,诏罢永兴、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兵马,升赏童贯等数百人。哪知道边关已萧条不堪,刘法、李明、孟清等将先后败死了呢。不料童贯刚刚班师回朝,蔡京又与他建策联金夹击辽国,说是燕、云唾手可得。徽宗听奏,高兴已极,于是又议出兵北伐。
  你道金国是哪一个国家,宋朝怎么忽然和他联军攻取?原来徽宗初年,辽主洪基病死,由孙延禧嗣立,称做天祚帝。在位荒淫,不问政事,国势渐弱。东北有女真部,遂乘时崛起,日见强盛。女真归为靺鞨,号做勿吉,就是古肃慎氏的地方,属于通古斯族。世居混同江,即黑龙江东部。唐朝开元中,部酋始通译中国,拜为勃利州刺史。五代时才改称做女真。那时辽国称霸北方,威行朔漠,女真的南部遂为辽国属土,称做熟女真;北部依然自立,称做生女真。后来生女真部中有完颜部酋长名做乌古鼐的,乃是一时枭雄,遂扩张势力,吞并附近部落。辽国想羁縻他,命为生女真节度使。自是生女真始行设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渐张大起来。乌古鼐死后,经合理博、蒲拉舒传至盈哥,勇武能战,威声益震。适辽将萧海里谋叛未成,亡人生女真阿克占部,盈哥领兵帮助辽国夹击萧海里,尽破萧海里部众,杀萧海里,函首献与辽主。战阵之间,深知辽兵不经战的情形,便暗存下代辽的心志。盈哥既死,兄子乌雅舒继立,东和高丽,北收诸部,大有与辽争一日雄长之势。
  乌雅舒又死,阿骨打袭位,自称做都勃极烈,并不向辽告丧。
  辽主遣使诘责,阿骨打怒道:“有丧不能吊,还要来问罪么?
  “遂拒绝来使,不予接见。不久,阿骨打集兵二千五百人,祷告天地,誓师伐辽,屡战克捷,射死辽大将耶律斜锡,威势震慑辽国。于是阿骨打就按出虎水旁,即皇帝位,建国号做大金,建元做收国,更名做旻.命弟吴乞买为谙班勃极烈,斜也及从兄萨拉噶为国论勃极烈。阿骨打既建国称帝,与辽国益不两立,厉兵秣马,更进兵益州,直捣黄龙府。辽兵屡战皆败,金兵遂夺得黄龙府。辽主得报,下诏亲征,起兵七十万往复黄龙府。
  金主亦更发倾国之兵,拒守黄龙府东,深沟高垒,先老辽军锐气。也是合当金军成功,忽辽国发生内乱,辽主连夜退兵,金军乘势追击,杀得辽军人仰马翻,斩首五万级,夺得车马帟幄兵械军资无算,大获全胜。
  这时辽国计有五京:临潢为上京,辽西为中京,辽阳为东京,幽州为南京,云州为西京。辽主退兵回至东京,内乱已平,方幸无事,忽裨将高永昌又据东京为乱,居然僭号,称做隆基元年。辽主大怒,遣将萧韩家奴、张琳等征讨。高永昌恐不能敌,向金求救。金主遣使复高永昌愿助力攻辽,但须削去僭号,归顺金国。高永昌刚刚尝试帝王风味,岂肯便把它去了,不从金主的命。金主乃遣大将斡鲁,率诸军攻高永昌,将近沈州,恰巧遇着张琳的兵马,两下战争起来。张琳不敌,败阵走了。
  斡鲁便乘胜夺取了沈州,进薄辽阳城下。高永昌开城出战,败死长松。斡鲁遂占领东京。辽属东京州县及南路女真部,先后降顺金国。金主即任斡鲁为南路都统,斡伦知东京事。辽主大恐,遣使与金议和,因互争兄弟之称谓,和议不决,局势日即险恶,卒至决裂。蔡京得此消息,便与童贯建议联金攻辽,规复燕、云。徽宗见蔡京、童贯说得攻辽易如反掌,便想起兵。
  中书舍人吴时,忙上书谏阻,徽宗未决。布衣安尧臣,便又上疏力谏。疏云:陛下临御之初,尝下诏求言,于是谔士效忠,而憸人乃误陛下,加以诋诬之罪,使陛下负拒谏之谤,故比年天下杜口,以言为讳。乃者宦寺交结权臣,共倡北伐,而宰执以下无一人肯为陛下言者。臣谓燕、云之役兴则边衅遂开,宦寺之权重则皇纲不振。昔秦始皇筑长城,汉武帝通西域,隋炀帝辽左之师,唐明皇幽、蓟之寇,其失如彼;周宣王伐俨狁,汉文帝备北边,元帝纳贾捐之议,光武斥臧宫、马武之谋,其得如此。艺祖拔乱反正,躬擐甲胄,当时将相大臣,皆所与取天下者,岂勇略智力不能下幽燕哉?盖以区区之地,契丹所必争,忍使吾民重困锋镝!章圣澶渊之役,与之战而胜,乃听其和,亦欲固本而息民也。今童贯深结蔡京,同纳赵良嗣以为谋主,故建平燕之议。臣恐异时唇亡齿寒,边境有可乘之衅,狼于蓄锐伺隙以逞其欲,此臣之所以日夜寒心。伏望思祖宗积累之艰难,鉴历代君臣之得失,杜塞边隙,务守旧约,无使外夷乘间窥中国,上以安宗庙,下以慰生灵,则国家幸甚!生民幸甚!
  徽宗阅疏,颇为意动,想要罢议北伐了。蔡京、童贯并斥吴时为腐儒,安尧臣越俎上疏为不法,力主联金攻辽,即日北伐。徽宗遂依了蔡京、童贯的主张,遣辽降臣赵良嗣使金通议。
  赵良嗣衔命前去,适金主又克取辽上京,金主人城犒师,置酒欢宴,赵良嗣便捧觞为金主寿,大呼万岁不已。金主大悦。赵良嗣因谓金主道:“燕云本是汉家土地,被辽国侵占多年,而今该由敝国取还了。现在敝国愿与贵国协力攻辽,同破他的国度。贵国取中京、大定府,敝国取南京、析津府,南北夹攻,两国都有利益,不很好吗?”金主答道:“很好。但是尔主每年纳给辽国的岁币,破辽之后,须得照样给我,才能如约。不然,我兵强马壮,我宁独力自取中京与南京两处土地。”赵良嗣唯唯道:“愿依台命!”金主遂写书付赵良嗣,约定金兵自平地松林进趋古北口,宋兵自白沟夹攻。且命勃堇随赵良嗣同来申述前意。徽宗展开金主的来书,闪龙目观看。书云: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权宜,交驰使传。赵良嗣言:“燕京本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辽国银绢转交。”虽无国信,谅不妄言。若将来贵国不为夹攻,即不依得,已许为定,具修寸幅,冀谅鄙悰!
  看毕,问蔡京道:“这事可行得?没有后患么?”蔡京奏对道:“万全!万全!”徽宗遂再遣马政报聘,并复国书。书云: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金皇帝:远承信介,特示函书。致罚辽国,逖闻为慰。确示同心之好,共图得罪之师,诚意不渝,义当如约。已差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辽旧数,仍约毋听辽讲和。
  金主得书,答称照约行事,协议遂定。马政回朝报告经过情形,徽宗即诏童贯整军北伐。金主亦命斜也大兵,自中京进攻泽州。辽国守将已被金兵吓破了胆。哪里还能固守?金兵一战又拔泽州。辽主正在那鸳鸯泺会猎,得报大惊,即率卫士五千骑,西走云中躲避金兵。斜也乃越青岭,令副将粘没喝出瓢岭,两路会合,径袭辽主行宫。辽主吓得无计可施,只得逃之夭夭,复乘轻骑遁人夹山。金兵乘胜,击败大同援兵,进克西京。斜也一面遣将娄室分徇东胜诸州,一面遣使催促宋军速攻南京。徽宗即命童贯为两河宜抚使,蔡攸为副,统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兵。这时蔡京已奉诏致仕,王黼升任少宰,他便就三省置经抚房,专治边事,不关枢密。又搜括全国丁财,计口输捐,得钱六千二百万缗,充作兵费。民间膏血,榨取尽净了。童贯、蔡攸即日出师,一路耀武扬威,到了高阳关,途中遇着辽使,谓奉天锡皇帝新命,愿与中朝结好,宁免岁币,请勿加兵。童贯不许,辽使愤然而去。原来这辽国因天祚帝遁人夹山,号令不通,参政李处温与族弟李处能,儿子李奭,外联怨军,内结都统萧干,与诸大臣集番汉诸军,诣都元帅耶律淳府中,引唐朝灵武故事,拥立耶律淳为帝,称做天锡皇帝。
  遥降天祚帝为湘阴王。听报宋朝亦出兵来攻,因遣使至童贯军前议和。至是使者返报,备说童贯趁势逼人,不肯议和。天锡皇帝大怒道:“童贯是什么东西!蔡攸又是什么东西!竟敢藉着金兵的威焰,硬要与朕一战么?好!朕虽不武,破童贯、蔡攸却还绰有余裕哩!”即命耶律达石为统军,以萧干为佐,迎战宋军。童贯分兵为两路,东西并进:东路军趋向白沟,归都统制种师道节制;西路军趋向范村,归辛兴宗节制。种师道进阻道:“依末将愚见,还是许辽国和议,免了岁币的好。今日出兵,譬如盗人邻家,不但不能救,还要与盗分赃,太师以为可行么?”童贯叱道:“皇上有命,哪个敢违呢?您胆敢妄言惑众么?再多说话,定当军法从事,快领兵前进吧!”种师道只得吞声退出,督兵前进。前军统制杨可世至白沟遇着辽军,见蜂涌鼓噪而来,吓得未战便先逃了。于是宋军大溃,辽军像骤雨狂风般追杀过来。幸得种师道后军赶到,击退辽军,才得保全一部分军队退回雄州。辛兴宗至范村,却被辽军杀得十死七八,踉跄遁归。童贯听报两路失败,不胜忧虑。忽辽国又遣使者议和,劝童贯莫贪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豺狼作毗邻,贻他日的忧戚。童贯没得答复,只称俟请命朝廷,再行致告。
  辽使不得要领,只得归去不提。种师道乃复请与辽和议,童贯仍不纳,并密劾种师道通虏阻兵。徽宗不知就里,便降种师道为左卫将军致仕;任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代任。过了几日,徽宗忽降诏召童贯暂且班师。童贯奉诏,只得与蔡攸一同回朝。
  不久,辽国天锡皇帝病死,萧干等奉萧皇后为皇太后,主掌军国事;遥立天祚帝子秦王定为皇帝,却由萧干一力专政。
  辽国内外,颇存贰心。童贯探得这个消息,又与王黼人奏徽宗,重行北伐。徽宗复命童贯、蔡攸统兵再出,务取燕云。辽国常胜军统帅郭药师,见己国势微,想卖国求荣,遂举涿、易两州版图诣童贯军门乞降。童贯大喜,立即表奏朝廷,徽宗降诏授郭药师为恩州节度使,令所部归刘延庆节制。刘延庆奉童贯命出发雄州,即用郭药师为前驱,领兵十万人,渡白沟进取。郭药师虽然新降,倒肯效忠,惟刘延庆部众向来无纪律,行军毫不戒备,只是乱纷纷地冒撞。郭药师几次劝谏,刘延庆只是不听。后来郭药师献计袭燕城,刘延庆又失约不遣援兵。于是萧干遂得击溃郭药师,射死大将高世宣,截去粮饷,擒捉护粮将王渊,大败刘延庆全军,直追至涿水。刘延庆不复能成军队,没精打彩地退保雄州。童贯接得刘延庆报告,知一败至此,直急得他满屋乱跳,谓蔡攸道:“若是此番还不能成功,何以复圣命呢?”蔡攸道:“莫着急,还有一计在此:只遣使约金国助攻南京就成功了。”童贯拊掌道:“此计甚妙!”即日遣使赴金,约他助攻南京。金主笑道:“尔国怎得这等无能力,一座小小儿的孤城还攻不下啦!朕即遣兵助尔国攻南京。但是破南京后,只分燕京及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归尔国,余者尽归我国所有了。”使者争道:“前约订得是山前山后十七州,而今只许六州,贵国恐怕不免背约失信吧!”金主道:“尔国无能照约攻取,必待朕来攻取,哪还说得前约呢?尔国不羞吗?朕今许分给尔国六州,还是看在前与尔国有通使缔约的交谊呢!尔可照朕语言回报,定要照此办法,朕即刻进兵了!
  “使者不能复争,只得回报童贯。童贯见事情重大,不敢专决,忙奏上徽宗请命。徽宗使命还未发,金主已三路进兵,直下南京。辽国不能抵御,一阵一阵败下。萧太后恐慌极了,只得上表金国,请求和议,愿作附庸。表至五上,金主不许,进攻益急。萧太后正无法想,忽报金兵攻破了居庸关,快到城下,统军都监高六等已迎降金军了。萧太后此时惟有走是上着,忙与萧干乘夜出奔,自古北口趋天德而去。于是金主遂进据南京,辽国五京都归金国取得了。徽宗得报,慌忙遣赵良嗣赴南京,要求金主归还燕云土地。金主哪里肯允呢?还要将六州租税留为已有。赵良嗣多次往返,才与金国订定条约四款:一、宋朝向给辽国岁币四十五万,转纳与金国;二、每岁加给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三、彼此贺正旦生辰,置榷场交易;四、燕京及山前之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归宋朝,所有山后诸州及西北接连一带山川概归金国。约既订定,金主即日退出燕京,并交割以外六州土地归宋。童贯、蔡攸即率领大军人燕京,并接收其他六州城池。谁知这几处地方,所有子女玉帛,悉被金国洗掠尽净,只剩下几座空城而已。童贯、蔡攸暗暗地叹了一声,即启奏朝廷,谓燕京及六州的百姓,夹道焚香称寿,欢声动天地。徽宗览奏大悦,即诏童贯、蔡攸班师回朝。这正是:君臣处国如儿戏,徒使人民受苦煎。
  要知童贯、蔡攸班师回朝,徽宗怎样一番升赏,后事又是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结彩放灯庶民同乐攻城掠地胡骑逞雄

  童贯、蔡攸奉诏,即日班师回朝,又面奏一番接收燕云并蓟、景、檀、顺、涿、易六州经过事。徽宗奖劳有加,进封童贯为徐豫国公;授蔡攸为少师;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王安中为庆远军节度使兼河北、河东、燕山路宣抚使,知燕山府;郭药师为检校少保,同知府事;所有随军北伐将士,升赏有差。
  加王黼为太傅,总治三省事,特赐玉带。至是,王黼、童贯、蔡攸等又日常在帝左右,称颂太平,以为天下从此更无忧虑了。
  徽宗原是个不以国事为念,好寻欢娱的皇帝,给王黼等这般导着,怎肯不抛了可畏的外患,放情追欢取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又是腊月朔日,徽宗便命从这日起放灯,直至明年元宵后止。大内前有五座门,唤做东华、西华、景龙、神徽、宣德。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矗立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柱用金龙缠绕,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巨灯,谓之双龙衍照。中悬着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上面嵌着“宣和彩山与民同乐”八个大金字,辉光万丈。那彩山极是华丽,彩岭直接禁阙春台,仰捧端门。梨园奏起和悦之音,乐府进献婆娑之舞,真是有声有色。到了正月十四夜里,徽宗携着皇后嫔妃,暨文武百官,同至五门看灯,命中使宣万姓齐来赏玩。百姓听得宣召,好似云趋雾涌,头上都戴着玉梅、雪柳、斗鹅儿,直到鳌山脚下游观。徽宗更命杨戬、王仁、何霍六、黄大尉四个,在宜德门上,撒下金钱,给百姓抢着取乐。当时教坊大使袁陶,便填了一首词儿,名做《撒金钱》,道着当时撒抢金钱的一回盛事。词云:频瞻礼,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鳌山高耸翠,对端门珠玑交制,似嫦娥降仙宫,乍临凡世。恩露匀施,凭御栏圣颜垂视。撒金钱,乱抛坠,万姓推抢没理会。告官里,这失仪且与免罪。
  徽宗看着撒罢金钱,乐不可支。杨戬奏道:“太平无事,国泰民安,似这等放灯撒钱,恐怕尧、舜、禹、汤的时候,也不及今日陛下。”徽宗笑道:“朕怎敢比尧、舜、禹、汤呢?
  不过趁此升平之日,与民同乐一回罢了。“王黼等齐声歌颂道:”陛下乃是万世圣主,所以有此盛举。臣等愿祝圣寿无疆!“
  徽宗愈乐,便步至各处观览。这一夜: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
  到十五夜,乃是极盛的一夕,越发有趣了。徽宗命于内门直上赐万姓御酒,两壁八厢,二十四个内前等子守着,唤着百姓们道:“每人来饮一杯!”光禄千人,各把金卮,个个劝酒。
  于是那些看灯的百姓,休问他富贵贫贱,老少尊卑,或男或女,都到端门下领饮御酒一杯。百姓一一饮着,齐声赞美。人丛闹里,只见一个戴蝉扇冠儿,插禁苑瑶花的美貌妇人,饮了御酒,把金杯藏在怀里而去。光禄寺人瞥见,喝住道:“这金杯是御前宝玩,休得偷去!”当下便走过内前等子拿住那妇人,到端门下来。阁门舍人便将那妇人偷金杯的事,奏与徽宗知道。徽宗听了,闪龙目瞧视那妇人: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好一个姿首,想道:这般个佳人,怎得会作出盗贼之事呢?
  必有缘故。便垂问道:“朕赐御酒,怎么把金杯也偷了去?”
  那妇人奏对道:“臣妾岂敢偷窃金杯?缘因与夫婿同到鳌山脚下看灯,人闹里忽与夫婿相失,却又蒙皇帝赐酒,妾不敢不饮;而今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婿同归,为恐公婆责怪,想借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不想就误犯了窃贼的罪名。臣妾谨制《鹧鸪天》词儿一首,上奏天听,赎臣妾一时误犯之罪。”词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舞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贵,也赐金杯作照凭。
  徽宗听了道:“原来如此。”就命把金杯赐给那妇人。杨戬在旁奏道:“那妇人这词儿,恐怕是她夫婿宿构了,教她来骗取陛下金杯的,须要当面命题,令她撰词。她作得出,赐给她金盏;她作不出时,问她欺骗之罪。”徽宗道:“朕瞧她决不是这等样人。但卿既如此奏议,她亦未必是无才的,朕即命她当驾作词,使卿心服。”遂传旨那妇人再作一词。那妇人即请命题,徽宗命将金杯为题,《念奴娇》为调。那妇人领旨,便口占一词。词云:桂魂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几多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萧韶初歇。鸣稍响处,万民瞻仰宫阑。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贵罚臣妾。
  徽宗听一句,赞一句,完了,谓杨戬道:“卿而今心服么?
  杨戢奏对道:“臣今不敢卑视世间妇女了。真好才调!陛下赏她金杯外,臣请再取宫花两朵赐她,以示嘉奖。”徽宗笑道:“当得如此。”命左右取宫花两朵并金杯赐与那妇人,余人不许攀例。那妇人拜领金杯宫花,谢过龙恩,自向人丛里去了。
  徽宗遂凭栏遥观,只见公子王孙,佳人才士,鲜衣美服,一对对,一双双,手儿厮把,肩儿厮挨,在鳌山脚下,鱼贯游赏,都带着满脸喜色,和气迎人。徽宗顾左右道:“这些人都像神仙一般!”高俅、梁师成、李邦彦等齐对道:“他们都是神仙,陛下就是神仙之主了!”徽宗大笑。君臣百姓,彻宵欢乐,直至星沉月落,曙色满天,才各归去安息。有诗为记,诗云:太平时节喜无穷,万斛金莲照碧空。
  最好游人归去后,满头花弄晚来风。
  元宵已过,徽宗余兴犹高,又在艮岳大放花灯半月,与皇后嫔妃近臣,欢宴歌舞,闹得几不知人间复有忧苦事。这艮岳原名万岁山,嗣改今名。地址在上清宝箓宫东隅,周围十数里,六易寒暑,才建造成功。这所在,真是看不完的亭台宫室,说不尽的绮丽纷华。徽宗且自作《艮岳记》一篇,记载它的景致,不必细述的。这时徽宗已册立长子赵恒为太子,他性好节俭,见父皇这等欢娱奢侈,甚不谓然,却又不好谏得,只隐隐存着个为君要去佞臣之心。这且慢提。童贯、蔡攸自收燕归来,备极恩遇,他二人遂日益骄恣,差不多上凌天子,下压臣僚了。
  王黼、梁师成等,乃共荐内侍谭稹才足任边,可代童贯之任。
  徽宗即命童贯致仕,授谭稹为两河、燕山路宣抚使。谭稹奉旨,即前赴太原,招集朔、应、蔚诸州降卒,编为朔宁军,威福自恣,且甚于童贯。于是又酿成宋、金失和的变端。先是辽国天祚帝遁人夹山,复为金兵所逼,转奔讹莎勒,且向西夏求援。
  西夏主李乾顺,命统军李良辅率兵三万往援辽主;到了宜水,被金将斡鲁、娄室等杀败,狼狈逃归。西夏吃这一败,不敢再发兵援辽了。天祚帝日见穷促。金将斡离不复与降将耶律余睹,追赶天祚帝,相遇于石辇驿。那时金兵不过千人,辽军却还有二万五千人,天祚帝以为彼寡我众,尽可一战,命副统军萧特烈指挥迎战,自率妃嫔等登山遥观。耶律余睹不与萧特烈对阵,却率部众骤马上山来捉天祚帝。天祚帝大惊,慌忙遁走。辽军亦便因此大溃。及天祚帝奔至四部族,萧太后自天德趋至,不期而相会见。天祚帝大怒,即将萧太后杀死,追降耶律淳为庶人。独萧干别奔卢龙镇,招集旧时奚人及渤海军,自立为奚国皇帝。天祚帝因命都统耶律马哥往讨萧干。哪知斡鲁、斡离不等又统兵迫蹑前来。天祚帝已是惊弓之鸟,被金兵吓伤了,未见金兵,早就胆落,急忙逃往应州。斡鲁、斡离不等,哪里肯罢休,仍往前穷追,遂被赶上,将天祚帝子秦王定、许王宁、赵王习泥烈,及诸嫔妃公主并从臣等,一概执住。惟天祚帝与季子梁王雅里、长女特里在前队,由太保特母哥护着走脱。天祚帝至是见属从尽失,凄凄万状,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遣人持兔纽金印向金军乞降,自己要走云内。旋得使人回报,金许援往日石晋北迁故事,待遇辽主。天祚帝又请愿为子弟,量赐土地,使安一身。斡离不不许,天祚帝乃奔西夏。萧干自立为帝后,驱众出卢龙岭,攻陷景、蓟二府,前锋直逼燕城。郭药师麾兵出战,大败萧干,一直追出卢龙岭外。萧干连夜遁去。
  天祚帝满想到西夏安身,不料金人早与西夏通好,西夏拒绝辽主,不肯容纳。天祚帝只得渡河东还,几经艰难险阻,卒被金将娄室追及,活捉而去。金主初废天祚帝为海滨王,不久将他杀死,用万马践踏他的尸骨,惨不忍睹。至是辽国遂亡。总计辽自建国称帝,共历八主,凡二百十年。
  忽有金国平州留守张珏,原系辽国降臣,弃金举平州版图来归。王黼以为奇遇,劝徽宗收纳。徽宗听从王黼奏议,不顾利害,就把张珏收容了。金主大怒,即遣斡离不、阇母等督兵攻讨平州。阇母先率三千骑直趋平州城下,见城上守备严整,不敢独力攻取,暂行退去。张珏即捏报大胜金兵。徽宗大喜,诏建平州为泰宁军,授张珏为节度使,犒赏银三万两,绢三万匹。朝使将至平州,张珏大张旗鼓,出城三十里迎接,藉以炫耀于众。不料斡离不等埋伏专待张珏,见他炫耀而出,晓得没有什么戒备,遂乘虚直袭平州城池。张珏听报有变,急忙还救,被斡离不一阵,杀得张珏大败,宵奔燕山。平州都统张忠嗣与张敦固,便开城出降。斡离不遂令张敦固回城晓谕诸将士,并遣金使偕人。张敦固回到城中,诸将士及人民遂拥戴他为都统,把金使杀死,闭门固守。斡离不大怒,遂督众围城,四面攻打,一面遣使向燕山府索取张珏。当下王安中被斡离不催索不已,只得奏准徽宗,把张珏杀了,割了首级,并执张珏二子,送与斡离不。燕山府降将,及常胜军,不免动了兔死狐悲的感想,相率泣下,都生惧心。郭药师愤然道:“不受我等降顺就罢了;受了我等降顺,乃又杀戮以与敌人,朝廷何其太无恩信呢?今日金国索张珏,便与张珏的首级,假使明日再索我等首级,岂不把我等尽行要杀了吗?”于是郭药师与诸降将,潜蓄异图,讹言百出。王安中大惧,急请解职,徽宗准奏,别简蔡靖往知燕山府事。会金主曼病殂,弟吴乞买嗣位,易名做晟。谥阿骨打做武元皇帝,庙号太祖,改元做天会。
  徽宗遣使往金吊贺,并求山后诸州。金主晟新承大统,不想与宋结怨,颇有允意。恰巧粘没喝自云中驰还,便阻住金主,只许割让武、朔两州,且索赵良嗣所许粮米二十万石。谭稹答道:“这个只凭赵良嗣一句话,怎好作准呢?”遂拒绝金国请求。金主大怒,谓宋无礼,遂决意兴兵侵宋。这时,阇母已攻克平州,杀了张敦固,移兵应蔚,大有及燕之势。徽宗才惧怕起来,以谭稹措置乖方,勒令致仕,仍起用童贯领枢密院事,出为两河、燕山路宣抚使。金主亦命斜也为都元帅,坐镇京师,调度军事。粘没喝为左副大帅,偕右监军谷神、右都监耶律余睹,自云中趋太原;达赉为六部路都统,率南京路都统阇母、汉军都统刘彦宗,自平州入燕山:两路分道南侵。童贯听得金兵大举而来,即藉赴阙奏议为名,引本部人马起程回京,以避金兵锋芒。知太原府张孝纯劝阻道:“金国败盟,公不督责诸路力与周旋于疆场之上,反先自引退,岂不使人心动摇,自取败亡吗?万一河东有失,河北还想保全得住么?”童贯怒叱道:“我只受命来此宜抚,并非奉命来此守土呀!固守土地,周旋疆场,这是守臣的责任,哪关我的去就呢?如说定要留住我,才能保守疆圉,那么还要置守臣做什么?”不听张孝纯遮留,即日径自去了。张孝纯叹道:“朝廷掌大兵权的乃像这等畏缩,国亡无日了!”乃严修战备以待金兵。不数日,金兵已攻克朔、代二州,直逼太原。张孝纯遂誓众登城,悉力守御。
  金兵屡攻不下,乃自行退去,这是河东一路。燕山一路,斡离不等人攻燕山府,蔡靖忙命郭药师出战。郭药师虽然奉命上前,只因心无斗志,一阵便被斡离不杀败下来,退还燕山。斡离不追至城下,郭药师便劫蔡靖出降。金兵遂人据燕京,燕山州县相率降金。斡离不即用郭药师为向导,长驱南下,直逼大河。
  宋军望风而逃,警报雪片般地飞上朝廷,一日数十惊。这正是:士气已隳难御敌,中原从此付胡儿。
  要知徽宗接到金兵长躯直人的警报,怎样措置,毕竟能抵御得住金兵否,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黜奸邪临朝除旧恶昵声妓别院结新欢

  且说徽宗得报金兵深入,急得手足无措,忙召一班佞臣商议。宇文虚中献议道:“今日宜先降诏罪己;一面命太子监国,更革弊端。陛下则南幸暂避,御侮之事,可责诸将帅。”徽宗深以为然,拟命太子监国。李纲以血书谏道:“自来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徽宗本来有些倦勤了,趁此就下诏禅位,召太子桓入朝,被以黄袍。太子涕泣固辞,徽宗不许。太子只好受禅,是为钦宗。尊徽宗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退居龙德宫;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吕敏为副;进李纲为兵部侍郎,耿南为签书枢密院事,以外都照旧供职;立朱氏为皇后。时值宜和七年十二月。次年元旦,改为靖康元年。
  那时天下皆知蔡京等误国,只因朝臣大半是他所荐引,莫肯直谏。太学生陈东率诸生联名上书道:“国事如此,乃由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聚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使国势危如累卵。此六贼名异罪同,伏愿陛下乾纲独断,擒此六贼,斩首市曹,传示四方,以谢天下。”同时李纲亦有密疏请诛王黼。
  钦宗固早知六贼的罪恶,只因嗣位不满一月,似难诛戮大臣。
  恰巧王黼得悉有人参劾,已载妻孥遁去,诏下开封府尹聂昌密诛。昌即遣武士迫至雍丘,杀黼于民家,取首级以献,托言为盗所杀。钦宗下诏把李彦赐死,并抄没家产。朱勔放归田里。
  勔本是个末吏,以花石取媚徽宗,流毒州郡逾二十年,积官至宁远军节度使。初居苏州,公肆掊克,改建居宅,仿拟宫廷,服饰器用,私僭乘舆;又托言挽舟,募兵数千人自卫,势焰熏天;东南的刺史郡守,多出其门下,时人号谓东南小朝廷。徽宗末年,益加亲任,居朝犹如王侯,进见不避宫嫔,一门尽为显官,天下为之扼腕,至是罢斥。凡由勔得官的,一律罢免,朝右为之一清。钦宗又诏中外臣庶,直言得失,朝政颇有刷新气象。这都是为金兵逼近所致。忽然金兵因边境不靖,奉召退去。一班醉生梦死的佞臣,如蔡攸、高俅等便请启跸南幸。徽宗道:“朕居宫中,郁郁寡欢,且有台谏在帝前论朕失德,恶闻是言,还是南幸的安逸。兼之金兵虽退,不久复来,此间终非安乐土,毕竟是南方太平。”又语蔡攸道:“朕被汝父所误,如今谁不说朕的失德,都由蔡京等奉迎谄佞而来。”说着,愈形恼怒。蔡、高恐怕等在旁边受埋怨,托辞退去。徽宗追咎蔡京,就下诏将李明妃废为庶人。那李明妃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与徽宗有一段艳史,待小子追寻出来,谅必看官们所乐闻的。
  那李师师本是东京名妓,当宣和年间,四海升平,徽宗常常带着高俅、杨戬,易服出宫私行,观赏市廛风景,游幸酒楼娼门。一日,君臣们又向汴京城内,穿长街、过短巷,一路只见歌台舞榭,酒市花楼,看不尽繁华景象。行行重行行,走入金环巷,风范更别。但见门安春联,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管盈耳,徽宗顾而私喜。又前行六七步,见一座宅子,粉墙鸳瓦,朱户兽钚,飞帘映郁郁的绿槐,绣户对森森的修竹。徽宗向杨、高二人问道:“这座宅是谁人的,直这般盖造得十分清幽?”话声未绝,忽闻门内有人咳嗽,徽宗止步观看,只见翠帘高卷,帘儿下有个佳人,便仔细打量,见她发弊乌云、钗簪金凤,眉横新月,目送秋波,腰如迎风杨柳,貌若出水芙蕖,待道是昭君,不曾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妃,不曾擎着白鹦鹉;好似嫦娥离月殿,恍如洛神下瑶阶。后人有诗赞美云:亸肩鸾髻垂云碧,眼现明眸秋水溢。凤鞋半折小弓弓,莺语一声娇滴滴。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一搦搦。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却丹青描不得。
  徽宗见了这个佳人,又问高俅道:“这座宝宅里,有此绝色美人,非为官宦,定是富豪,你可相识么?”高俅答道:“不识,且去问个明白。”说着,只见对面有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三人遂人茶坊坐定。徽宗向金箧内取出二三十两碎银撒在桌子上,茶家周秀看出是个使钱的豪客,忙送上三盏上好的香茗。一巡茶罢,徽宗问过茶家的姓名,然后问道:“这对门是谁氏的人家?帘儿下的佳人姓甚名谁?”周秀答道:“上复官人,这个佳人,是名冠天下的东京角妓,李姓名师师。”徽宗听说,笑逐颜开地说道:“呵!原来她就是李师师!名不虚传!”对周秀道:“周秀,你去传语佳人,说俺是殿试秀才,欲就她家饮杯,未知雅意如何。”周秀唯唯而去,隔不多时,走来说道:“李家姑娘闻言色喜,说什么不弃微贱,扫径奉迎。
  “徽宗赏了他五两白银,就同杨、高二人往李氏家来。有双鬟在帘下侍立,见三人入门,就入内报知。一刹那双鬟扶师师出见,向徽宗施礼毕,含笑说道:”寒门寂寞,过辱光顾,无名下妓,何幸而遭逢贵客?“徽宗答道:”谨谢娘子不弃生疏,知感无限。“师师遂导客人内,行转曲曲回廊,方见深深庭院。
  走入一间精舍中,铺陈清雅,凉床设花茵绣褥,四壁挂琴条对联,窗明几净,收拾得纤尘不染。师师就请三入坐下。双鬟献茶,另有女佣安排酒莱。师师斟酒于杯,请徽宗等入座,自己末坐相陪。酒行二巡,师师问道:“殿试相公,不知何郡,敢问尊姓?”徽宗搭讪答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我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后载门南,午朝门北的大门楼里面;姓赵排行第八,俺乃赵八郎便是。”师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离座,走去向她娘说道:“家里有个狂言讹语的,怎奈何?还是速去报告官府,免得带累咱家。”李妈妈听说,慌忙赶去报知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使窦监。二入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名,入入勇健,个个威风,手持着闷棍,腰挂着环刀,汲汲奔来,把师师宅围住。徽宗闻得宅外叫闹,便以目视高俅。高俅会意,走到门口,瞧见孙荣、窦监,就喝道:“匹夫怎敢惊驾!”二入认得是平章高俅,吓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一起跪地说道:“上告相国,不干小人们事,乃是李妈妈来报告,说家中有讹言的,以此小入等提兵到此。”高俅喝道:“二入免罪退去。暗暗地提兵巡哨,防护圣驾。”二入谢罪退去,高俅回入里边。
  此时师师已知是当今天子,吓得魂飞天外,战兢兢跪在帝前,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且慕师师美色,就说道:“恕卿无罪,平身。”师师谢恩起立,于是重添美酒,再备佳肴,并唱新词以侑酒,直唱到红日西坠,玉兔东升,方才罢宴。当晚徽宗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另一处拥妓安睡;良宵苦短,一刹那已红日东升了。高、杨二入早已起身,走至师师房外。高俅奏道:“天已明了,陛下视朝去吧!免被文武察知。”徽宗连忙穿衣,下床盥漱,即欲启驾还官。师师依依不舍,徽宗道:“卿休烦恼,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
  徽宗即解下龙凤鲛绡直系递给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决无戏言的。”师师接了,即送徽宗出门,看他们向西去远了。正拟转身入内,忽然从东南来一男子,向师师说道:“从前由我为你供炭米,今朝却与别入欢送。”说着,直奔入门内。师师不避,男子就问师师道:“刚才去的那入是谁?不妨与我直说。
  “
  看官,你道这个男子是谁?原来是师师的结发丈夫贾弈,现为右厢都巡官,带武功郎之职。当下师师闻言,不敢即以实对。贾弈又道:“昨日是乞巧节,我特地沽得上等好酒来和你赏节,不料你把个门儿关闭得铁打成的相似,便是樊哙来也踢不开,叫唤多时,悄无人应,我早猜到管有别入取乐;刚才去的便是新欢,可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答道:“官人你坐了,我来说与你听,你休忧闷。恰去的那人儿,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入的声势很大。”贾弈道:“至不过是个王公驸马,我也见得多了。”师师道:“并不是王公驸马。
  “贾弈道:”更大如王公,除非是当朝帝主。他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肯慕你一个妓女么?我不信?“师师道:”我给东西你看,管教你深信。“说着,取过龙凤鲛绡直系,交给贾弈看。贾弈认得是天子衣,心想:皇上在此行动,我怎敢再踏到这里;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的恩情,好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池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一对鸳鸯儿拆散。想到这里,一声长叹,忽然气闷倒地。师师连忙上前急救。一会儿,贾弈苏醒,跳起身来,向着师师跪倒,说道:”死罪!死罪!小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将他扶起,说道:”是何言语!他是天子,宫中早有一皇后,二妃子,三夫入,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到晚来,驾龙车,乘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不知有多少天仙玉女伺应,况且凤烛龙灯,笙箫细乐,各安排绮筵接驾,何等快乐受用,怎肯再来顾我。昨天是出宫私行,偶然到此,一欢而去,岂肯常来宠我?
  你好不晓事,徒自这般烦恼。“遂出美酒,与贾弈解闷。贾弈满怀愁闷,哪里喝得下酒,瞧见有纸笔在侧,便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写成小词一章,调寄《南乡子》: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挚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末后两句,大惊失色,顺手取来纳入妆盒中。贾弈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门儿来,我们俩从此瓶坠簪折,恩断义绝!”师师正欲出言相慰,忽然女奴来报道:“昨夜来的高平章到来了。”师师忙催贾弈回避,不料高俅已闯然而入,一见贾弈,勃然大怒,就命左右执送大理寺狱中去。亏得李妈妈走来,向高俅说道:“这是我的兄弟,在洛阳居住多年,今日才来,办了几杯淡酒与他洗尘。师师今日专等天子来,哪里敢招待客人呢!”高俅见婆子苦苦说情,就命放了,贾弈就鼠窜而逃。一刹那徽宗驾到,师师接入房中,问道:“陛下缘何来迟?”徽宗答道:“朕恐街市小民认得,故尔守到黄昏才来。
  “说着,就在房中置酒对饮。高俅先行。师师酒量甚小,喝了几杯,已薄有醉意,先向榻上安睡。徽宗带着懒样儿暂坐,忽见妆盒中有一纸宇条儿,用手取来,见是一首小词,看到未了一句,含有讥讽意,不觉微笑。师师假装睡着,偷瞧皇上见了小词,不曾发怒,终是宠爱我的。
  话休烦絮,自此以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那贾弈两个月不曾与师师见面,累他废寝忘食,直瘦得肌肤如削。一日,陈州通判宋邦杰遇见了贾弈,问他缘何如此消瘦。贾弈答道:“实为当今官家,占了我妻李师师,良缘拆散,能不伤感!”说罢,连连长叹。邦杰劝道:“你且放心,我有个姑夫曹辅,现为谏议大夫,若知此事,必定谏阻官家,不复私行,管教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弈大喜道:“若得哥哥转求令亲谏阻官家不恋师师,深谢哥哥大德!”说罢,二人作别。邦杰往见姑夫,说明徽宗夜夜宿平康,占恋贾弈爱妻李师师。曹辅是骨鲠忠臣,就连夜草就表章。等到来朝,净鞭三下,众文武百官齐集,徽宗临朝,曹辅就出班进表上谏。
  徽宗披阅表上写着:臣曹辅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地,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按行,百物育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玄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为辅,百官称职,德泽所以昭褒劝之恩,典刑所以示惩罚之勇。上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盖所守者严,不为轻者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睹辅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眷臣下,可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是列圣之遗体,陛下从不自惜,独不为祖宗惜乎?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从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戬,巧进佞谀,蛊惑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妓馆,事迹显然,虽欲掩入耳目,不可得也!夫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于,深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乃竟听信匹夫之谗言,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臣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高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社稷之幸也,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天威,将膏斧钺,但愿陛下幸纳臣言,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览表,自觉惭愧,下诏将曹辅赴都堂问状。正是:忠臣直诛匡君主,蹙戏时危可奈何!
  要知徽宗能否纳谏,与师师断绝,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情书一纸险罹杀身灾和约四条酿成亡国祸

  徽宗当初私行宿娼,只道外人不知,及览曹辅奏疏,自觉惭愧,特降敕将曹正言带赴都堂问状。当下由余深向辅问道:“你官卑职小,何得擅劾平章,妄言朝廷得失?”辅正色答道:“大臣不言,小官心所为危,不敢不直谏。”余深不与多辩,即复奏徽宗,将曹辅罢免正言,编管郴州。幸得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道:“曹辅心在爱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以后再信谗言,私游妓馆,则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的不幸事,陛下后悔莫及咧!”徽宗憬然觉悟,答道:“吾知过了,行将改之。”就收回曹辅的罢职命,就此不敢微行。过了数日,又复思念师师,不能舍弃。召杨戬人宫,着他传旨说与李师师知道:“谓朕被曹辅、张天觉等直谏,一时未便出宫,误了美人的期约,休得见怪。”杨哉领了密旨,直奔金环巷李师师家来。师师接见,薄怒佯羞。杨戬即将帝语传达一遍。师师道:“天子自有皇后贵妃遣欢取乐,贱妾乃平康泼妓,岂是天子行乐的去处?”说罢,倒身榻上,不复发言。杨戬再三抚慰道:“美人休怪,隔几天圣驾必来。”
  说着,觑见妆台上有一小简,杨戬展开,见是贾弈具名。简上写道:弈自从七夕相别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无由会面。
  今闻天子纳忠臣之谏,深居禁中,无复微行私幸,是咱两人夙世有缘。今夕佳辰,不可虚度,未承金诺,立候佳音。此致可意人李师师帘下。贾弈谨启。
  杨戬说道:“确有这般泼贱之物,不能近贵。今天子宠幸你,你却密地与贾弈打暖,可见不是李妈妈兄弟了。”说罢,拿了小简悻悻而去。师师母女俩吓得魂不附体。杨戢回宫,徽宗问道:“师师道个甚话?”杨戬照实上复,即以小简呈上,徽宗览毕大怒,即命中使拿那匹夫来。中使奉命而去,隔了一会,拿得贾弈到金阶下。徽宗喝道:“匹夫!你既为朕一职之役,不以巡警为意,却入娼家造词谤朕,该得何罪?”贾弈俯伏金阶,口称:“死罪,微臣怎敢谤讪陛下?还望圣恩明察。
  “徽宗道:”还说不敢谤讪,这“留下鲛绡当宿钱‘的小词,是谁做来?”贾弈无辞以对。徽宗怒道:“流言谤朕,合夷三族。格外从宽,速将贾弈推入市曹斩首。”敕下,令甄守中做监斩官,正值靠午分,押着贾弈往市曹。也是他命不该绝,却巧遇着谏官张天觉,向守中问道:“今日杀的是什么犯人?”
  守中附耳低声道:“天子为私幸李师师家,与贾弈共争泼妓。
  贾弈曾吟小词滂讪,天子吃受不过,敕拿贾弈赐死市曹。“天觉道:”你且慢用刑,待我人奏官家来。“说罢,入朝来见徽宗,奏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万世之丕祚,为华夷亿兆所观瞻,一举动,一笑颦,皆不可轻视。奈何信奸谗佞谀的语言,夜宿娼家,朝纲不理,国政不修,使天文变于上,人心怨于下,边疆不宁,盗贼蜂起。陛下不以此为忧,顾与匹夫争一泼妓,轻肆刑诛,他日史传记载,贻讥万世。贾弈何罪而夷戮市曹?臣恐刑罚不正,无以治民,伏望圣慈曲行赦宥。冒渎天威,罪在不赦,伏维圣鉴。“云云。徽宗即掷贾弈词与他观看,即谕道:”卿看此词,得能容忍么?“天觉奏道:”孟子有云:“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廷,谁敢妄肆诋毁?陛下既不以万乘之尊自尊,小臣故敢肆无忌惮。
  陛下宜自悔其过,何必尤人?“徽宗闻奏,未免惭耻,向天觉说道:”且看卿忠言直谏,免死贾弈,贬为广南琼州司户参军。
  “天觉谢恩而退。贾弈好似从鬼门关上赦转,即日自往琼州不提。
  那时蔡京尚未致仕,即劝徽宗宣李师师人宫,加以封号,自无人敢肆谤仙了。徽宗即宜师师人宫,赐冠帔,初封夫人。
  因怕天觉再行谏阻,改授为胜州太守,饬令中使押之赴任,行至半途,忽然仙去。中使归报,徽宗固知天觉为异人,悔已无及了。于是朝廷益无纲纪,进封师师为明妃,连带茶家周秀,夤缘师师,也授为泅州茶提举。这都是宣和六年间事。不料自师师人宫后,外衅迭开,国事日非,金兵步步紧逼,宋将望风而溃。徽宗整备南幸,就禅位于钦宗。又因谏官都称他荒淫失德,把李明妃废为庶人。师师含泪出宫,即人庵观为女道士。
  时为靖康元年,忽报金将斡离不已率兵渡河,东京人心大辱。徽宗急欲东幸,以蔡攸为上皇行宫使,宇文粹中为副,奉徽宗至亳州避敌。初童贯在陕西,招募长大少年数万人,号胜捷军,以资护卫。至是从太原还京,正遇徽宗东行,贯即以军自随。徽宗过浮桥,卫士攀望号恸,贯恐行不速,使胜捷军射击,中箭踣地的百数十人。贯遂促车驾前行,按下慢表。且说钦宗闻得金兵将至,也拟出幸襄邓,以避敌锋。李纲谏阻道:“道君皇帝挈宗社以受陛下,岂可委而他去?”钦宗答道:“时中谓京城不可守,居此奈何?”纲道:“天下城池,当推都城为最固,况且是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将何往?为今日计,当整饬军马,固结人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兵来援。
  “钦宗问道:”谁可为将以守城?“纲答道:”白时中、李邦彦虽未必知兵,然身为大臣,抚将士以抗敌锋,乃是大职。“
  时中抗声说道:“难道李纲莫能将兵出战么?”纲从容答道:“倘陛下不以臣为庸懦,使治军旅以卫社稷,愿以死报国。”
  钦宗即授纲为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忽然内侍来奏中宫已启行。
  钦宗闻盲色变,慌忙降御座说道:“朕不能留此,拟同中宫偕行。”李纲泣拜于地,以死遮留。钦宗不得已向纲说道:“朕今为卿少留,治兵御敌的重任,专责诸卿,万不可稍有疏虞!
  “李纲受命而出。宰相仍请帝驾出幸为是,钦宗称善。次日,李纲入朝,见午门内禁卫环甲,乘舆已驾。纲急呼禁卫道:”你等究竟愿守宗社呢?还是愿随帝驾出幸?“几个禁卫齐声答道:”我等父母妻子都在此,情愿死守。“纲即人见钦宗道:”陛下已许臣留,为甚又复戒行?今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愿以死守。陛下强他们护驾出都,万一中道散归,陛下孰与为卫?况敌兵已逼近,探知乘舆不远,必令健马追击,谁可抵御呢?“钦宗心想不错,遂不复出幸。禁卫六军闻悉,皆拜伏呼万岁。钦宗乃命纲兼行营使,得以便宜行事。纲即整备守战工具,以备御敌。得报金兵已据牟驼冈,是为宋廷养马的所在,距离汴京甚近,钦宗惊慌非常,即召群臣商议。李邦彦道:”都城兵微将寡,勤王兵又都观望不前,就算有几路兵奉诏赴援,犹恐被金兵拦路截击,由是诏下多日,不见援军人卫,敌兵却将临城下了。为目前救急计,舍割地求和以外,绝无善法。“李纲说道:”敌兵孤军深入,击之不难,并且裹粮不多,不胜亦可闭城固守。一面催诸路军星夜人卫,等到勤王兵来,内外夹攻,可以一鼓而灭敌军,为甚要乞和呢?“钦宗迟疑不决。李纲要紧去登城防敌了。李邦彦、张邦昌犹在帝前动以利害,怂恿求和。钦宗竟从其议,即遣驾部员外郎郑望之,防御使高世则,往金军请和。行至半途,适遇金使吴孝民奉命人城劝和,宋使遂同他偕还。是夜金兵来攻宣泽门,李纲率军出城迎战,杀伤百数十人。金兵知有备,且闻徽宗已内禅,遂退去。次日,金使入朝,首先责问收纳张珏事,次要宋廷将童贯、谭稹、詹度三人执送金营。钦宗答道:”收纳张珏系上皇朝事,非朕所知。至于童贯等三人,早已罢斥,不在东京了。“孝民说道:”上皇朝事,已往不必计。今请少帝与大金别立誓书修好,即遣亲王宰相诣军前请和便了。“钦宗应许,即问大臣:”谁可为使赴金营请和?“李纲请行。钦宗道:”卿负守城重任,宗社安危,惟卿一人是赖,岂可擅离?“乃命李税为请和使。纲又奏道:”安危在此一举,臣恐李税怯懦,此去有误国事。“
  钦宗道:“一时无人可使,就命税授意前往,谅来不致偾事的。
  “接着向税面授请和意旨,命偕金使同往。税即偕孝民出城,径抵金营。孝民先人报告主帅,斡离不传齐众将,陈兵南向高坐,宣宋使人见。李税踏人中营,瞧见两旁兵土,手中都执着雪亮钢刀,已吓得魂胆俱消,就北面再拜,膝行而前,全身发抖,不敢申说请和。斡离不见他吓得面容失色,益觉藐视,就说道:”宋主都城,破在旦夕,所以按兵暂缓进攻,只为少帝故,欲存赵氏宗社,我恩不小咧!你主君欲议和,当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尊金帝为伯父,归还在汉的燕云人,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地,并以宰相亲王为质。“语毕,出事目一纸授税。税惟有唯唯诺诺,不敢措一言。斡离不即派萧山宝奴、耶律忠、王汭等偕税人城。不料金人是日又进兵攻景阳门。李纲亲冒矢石,登城督战,募壮士缒城而下,与金兵激战,自卯至酉,接战竟日,斩首数千级。
  何灌力战而死,金兵至暮始退。
  李邦彦力劝帝依从金议,免得生灵涂炭。钦宗遂避殿减膳,一面命邦彦向民间搜刮金银,并娼优家的现款,也都括借殆尽,只凑得黄金二十万两,白银四百万两,民间已空,尚不足十分之一。李纲人对道:“金人所索金银,竭天下与之且不足,何况都城呢?况三镇,乃我国的屏蔽,割之何以立国?就是遣质,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宜遣辩士,姑与他商议,勿遽决定,稽延数日,等到勤王兵四集,他知孤军深入,恐怕截断归路,虽不得欲,亦将退去。到那时与之订盟,必不敢过分苛求,并且和议亦可久远。”李邦彦道:“都城破在目前,尚何有三镇,金币更不足较了。凡事须双方着想,不能独作片面观。现在与他诚意议和,尚且攻城不已,若遣辩士往返磋商,被他看出是缓兵之计,必然猛力攻陷都城,那么援兵未集,都城已陷,将奈何?”钦宗默然不语。李纲亦无言可驳,只好向帝求去。钦宗慰谕道:“卿且出治兵,此事容朕三思而行。”纲遂退出,邦彦、邦昌又在帝前一吹一唱地恫吓道:“李纲之言,只好骗三尺童子,金人狡诈百出,岂肯按兵不攻,等着我们勤王兵来援呢?事到燃眉,陛下莫再因循坐误了!”钦宗不得已,将金人所提出四条和约:一要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宰相亲王为质。一律照允,就命邦彦草就誓书,称金主为伯大金皇帝,自称侄大宋皇帝,遣沈晦为使,赴金营磋商。第一条输款缺少甚多,只好分期措缴;第二条割地,先将三镇地图呈送;第三条称呼,完全照办,以后文书往来,概称伯大金皇帝;第四条遣质,以康王构往质金营。张邦昌为计议使,随康王同去。那邦昌是个卖国求荣的奸贼,他初意和邦彦竭力主和,原为谄媚金主起见,不料临期身自为质,懊悔得什么似的,就在帝前力辞道:“臣无口才,此去只恐有辱君命,敢请另选能员前往。”钦宗不许。邦昌又求御笔署批,无变割地之议,免得康王及臣在金营为难。钦宗道:“何容署批,朕已口头答应,并且三镇地图已送去,难道好不作数的!”邦昌只好同了康王,陛辞出城,偕沈晦乘筏渡濠,午前登程,直到深夜,始达金营。
  那康王构是徽宗第九子,系韦贤妃所生,诸皇子中推他为最有胆略,所以遣他为质,当下沈晦、邦昌人见斡离不,面呈誓书,都北面再拜,小心翼翼,不敢多言。惟有康王人谒,长揖不拜,面不改色,有问,便侃侃答言,不露丝毫畏怯态。斡离不即将康王、邦昌留住,惟放沈晦回城。斡离不偶语左右道:“康王不类亲王,定是将门子弟,特来冒名代质的。若是亲王,身人敌营,安有如此从容不迫的胆略呢?”当时和议虽成,一则因输款不到十分之一,割地又未缴出,金兵仍不退。日遣游骑在都城外大掠。恰值统判官马忠自京西募兵人卫,遇金兵于顺天门外,拦路截杀,金兵大败。忠挥军乘胜追杀,敌兵死伤无算,西路稍通,勤王兵始得进达都城。那两河制置使种师道为北宋名将,因事至洛,闻报金兵已进逼都城,即欲率轻骑人卫。左右劝阻道:“敌势正锐,宜少驻汜水,以谋万全。”师道答道:“吾兵少,若然迟回不进,形见情露,徒自取辱,不如鼓行而进,金人无从测我虚实。都人见吾人卫,士气自振,何惧敌兵?”于是率军启行,沿路揭榜,大书种少保领西兵百万勤王,兼程前进,直抵京西,即向金营下书约战。金人素惮老种威名,不敢会战,移营北退,坚守牟驼冈,收束游骑,增垒自卫。钦宗得闻师道人卫,大喜,即命李纲开安上门迎劳。
  师道入朝觐见。钦宗问道:“国事如此,不知卿有何安邦善策?
  “师道答道:”女真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安然归去呢?“钦宗说道:”已和他订约修好了。“师道答道:”臣以孤军旅卫陛下,以外非所敢知。“钦宗道:”卿来得正好,京中正缺一统帅。“遂命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充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四方勤王兵及前后军,并以姚平仲为都统制。正是:老当益壮威名在,入卫勤王敌胆寒要知师道能将金兵杀退与否,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易质请和敌兵北还微服冶游上皇南幸

  和议虽成,金人因输款不足,仍不退兵,游骑时出劫掠。
  李纲入奏道:“金人贪婪无厌,势非用兵不可。敌兵只有六万,而现集城下的勤王兵已达二十余万。金人以孤军深入,犹如虎投陷阱中,不必与他列阵争胜负,当以计取:一面派兵扼河津,绝饷道,并分兵收复畿北诸邑;一面以重兵临敌营,坚垒勿战。
  等他食力尽疲,纵他北归,出奇兵半渡截击,此为必胜之计。
  “钦宗深以为然,约日举事。不料姚平仲极力主张速战,奏道:”勤王兵大集而不战,土卒皆有怨言。今夜愿率本部出击敌营,不胜愿当军令。“钦宗顾语李纲道:”卿意如何?“纲见平仲忠勇可嘉,便道:”且去一试,臣当率兵助之。“是夜,平仲率步骑万人出城击敌,哪知金人已先觉,冲人敌营,人影全无,连忙传令后退。忽闻喊杀连声,伏兵已四面杀来,宋兵大溃。
  平仲力战得脱,心想败人城中,必然按军法斩首,就此畏罪逃亡。李纲只道他被敌兵围住,忙率诸将出援,与金兵大战于幕天坡,因黑夜交兵,不敢冲锋,用神臂弓射死金兵甚众,金兵遂败退。纲得胜回城,不见平仲,只道他战死了。有兵士说:“见他突围而出,向东南逃去的。”只好置之度外。次日,师道人奏道:“昨夜劫营虽误,今夜索性再遣兵分道袭击,也是一种出其不意的奇计。如仍不胜,索性每夜以数千人出击,扰得敌人夜夜不得高枕而卧,不消十日,敌必遁去。”李纲等皆称奇计。偏有李邦彦独持异议道:“金营迭来催缴金币,逻掘俱穷,无法措缴,若然加以袭击,必然索款愈急,何以应付呢?
  “师道语塞,只好放弃不去袭击。
  且说斡离不召诸使臣至帐中,诘伺何故违誓用兵袭营,邦昌涕泣不语。康王神色不变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斡离不挥手令退,即遣王汭人城诘责,并要挟易质亲王。王汭奉令人城,见帝面达主帅语,并催割三镇地。钦宗因乎仲已脱逃,推说用兵系李纲所主张,朕未闻知。当将李纲罢职,三镇地准予割让,即遣肃王枢为质。一面监着金使罢免李纲官职,即命肃王枢系徽宗第五子随王汭往金军代质。康王、邦昌遂得放归。
  金兵仍不退,时有游骑出掠。此时李纲罢职,师道恐金人指摘,亦出居城外。都中人心大震,有太学生陈东等千余人,上书请留李纲,乞罢李邦彦、张邦昌、白时中等一班奸贼,略云:“纲为社稷重臣,邦彦、邦昌等,为社稷之贼。罢纲朝命一传,兵民至于流涕,皆称不日将为虏擒,乞复纲而罢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社稷存亡,在此一举”,云云。书达宣德门,军民不期而集数万人。恰值邦彦入朝,众人拦路大骂,面斥他的罪恶,声势汹汹,将欲动武,邦彦疾驰得免。内侍传宣令退,众不肯去,殿帅王宗澄恐激生变乱,请帝俯从众情。钦宗乃遣耿南仲告众人道:“已有旨宣纲入朝了。”内侍朱拱之持诏宣纲,迟迟不去,众军民竟出利刃剁为肉泥,并杀内侍数十人。
  钦宗忙遣户部尚书聂昌传旨复纲右丞兼京城防御使。陈东始率诸生退去。众军民又道:“愿见种老帅。”钦宗下诏催师道人城弹压。师道乘车赶来,众军民掀车帘谛视,说道:“果然是老帅。”语毕,始散去。次日,邦彦请诛杀死内侍的士民,王时雍请尽置太学诸生于狱,并禁止伏阙上书,幸赖杨时力谏乃止。诏令聂昌宣谕诸生,以后不得妄于朝政,人心始安。
  且说李纲既复用,下令能杀敌者厚赏,众皆奋起欢跃。原来自纲罢职,由蔡懋守城,禁止不得辄施矢石,将士人人积愤,故尔李纲特下此杀敌令,将士都踊跃登城,出其不意;把矢石如雨点般向敌人射击。金兵伤者无算,始稍稍引退。斡离不又遣王汭人城,催缴金银,并要钦宗御笔书定三镇界。钦宗遂遣使奉诏赴金营,许割三镇地。那时斡离不急欲北归,所以得诏后,不待金币足数,即遣韩光裔来告辞。次日挟肃王北去,都城解严。种师道请旨,乘金人半渡击之。钦宗道:“敌已北退,何苦再去惹他复来?”师道说道:“敌人满志而还,异日必有国患。”御史中丞吕好问也奏道:“金人得志,益轻中国,秋冬必倾国复来,此时不加追击,御敌之计,当速讲求。”中丞许翰也奏道:“金人此去,存亡所系,当令他受一大创,使失利而去,则中原可保,四夷可服。否则,将来再举,必有不救的大患,宜令师道追击。”钦宗皆不听,反语许翰道:“师道年纪已老,不及壮年时勇敢,不可将兵咧!
  “许翰答道:”师道沉毅有谋,确是名将,不可使解兵柄。若嫌他年迈,则汉宜帝用老将赵充国,卒能成金城之功;周武王用老臣吕望,卒能兴国灭纣。古来老将能达大功的,几不胜枚举。秦始皇轻视王翦年老,时用李信,兵败于楚。古语云:“将在谋而不在勇‘。师道智虑未衰,虽老可用。”钦宗不纳忠言。因邦昌有功和议,进为太宰,吴敏为少宰,李纲知枢密院事。时值种师中系师道之弟,及府州帅彦折质,各以勤王兵五万来至都城,纲即请诏令师中等追击金兵。偏偏邦昌又令护送出境,勿轻动以启外衅。政令如此矛盾,哪得会有成功?
  且说斡离不渡河攻汴之初,金将粘没喝同时分兵攻太原。
  诸县俱陷,惟有太原城,赖张孝纯率兵固守,屡攻不下。金人乃于城外矢石不及处,筑城坚围,使内外不相通。后来得闻斡离不已议和,粘没喝亦遣使人都求赂。邦昌等以为勤王兵俱到,有恃无恐,遂将来使拘住。粘没喝闻报大怒,分兵进攻汴京,折可求、刘光世军皆为所败。金兵遂人南北关,攻陷隆德府,知府张确殉难。钦宗得报金兵已抵泽州,即召群臣入朝,询问:“三镇应否割让?金兵如何应付?”徐处仁奏道:“金人先自背盟,何必割让?至于金兵复来,可向斡离不诘问:为甚一面议和,一面进攻?”钦宗遂颁诏天下,说明金人无故背盟,并罢斥主和之臣;一面遣使往追斡离不,诘问何得容粘没喝进攻。
  斡离不急忙奏请金主,把粘没喝召还云中,只留一军守太原,都城暂告安宁。忽然辅臣等皆言:“童贯、高俅拥兵扈从上皇南幸,将复辟于镇江。钦宗因出自辅臣口中,颇为忧虑。朝议以聂昌为东南发还使,驰往镇江,力图制止。李纲奏道:”此系都城受围,东南邮传阻隔。童贯、高俅素来怙恶不悛,都人恨之如刺骨,因是造作谣言。陛下何竟误信,遣使南行?若使聂昌所图果成,必然震惊太上,陛下何忍出此?万一并无其事,童、高等激而生变,必然挟太上于东南,要求剑南一道,陛下将如何处置呢?不如罢昌南行,另以密书请太上去此二人,自可不劳而定。“钦宗从其言,收回聂昌南行诏命,遣李纲迎太上皇于南京。
  且说上皇南幸,先到毫州驻跸,起居很觉不适,久慕南朝金粉,趁此机会,拟往一扩眼界,遂向蔡攸、高俅等问道:“朕久慕江南名胜,欲往游幸,未得其便,现在郁郁居此,只怕要闷出病来咧!朕拟移跸金陵,二卿以为如何?”蔡攸答道:“金陵乃系省会,官吏众多,诸多妨碍,不如临幸镇江,与金陵只隔一江面,而且地方富庶,商业繁盛,江边有金、焦两山,可以登临眺赏,比之金陵,有过之而无不及。”上皇称善。次日,率宫眷启行,由蔡攸等扈从,一路平安,直抵镇江。蔡攸先登岸,同地方官觅定行宫,连忙修葺一新,然后迎上皇及宫眷人行宫暂住。上皇专为游玩名胜而来,遂日日与高俅、童贯等微服出游。那上皇春秋虽高,好色之心依然未改,一日,向高俅问道:“这里有没有妓院呢?”高俅答道:“此地为盐商木客聚集的所在,冶游地方多得很。”上皇含笑说道:“人生行乐是便宜,且与卿同作狭邪游,聊资消遣。”说罢,内侍取出一套便服,扮作绅士模样,一君一臣,由行宫后户走来。那时镇江妓院惯例,不招待生客,须有熟人介绍,方得问津。高俅未曾到过镇江,不懂此中惯例,经路上行人指点,闯然直入翠云院。龟奴问道:“两位相公找哪一个姑娘?”高俅答道:“我们初到镇江,尚未见过你们姑娘,你领我们到美丽的姑娘房间去便了。”龟奴含笑答道:“这里向不招待生客,对不起得很!”高俅本是浪子出身,懂得此中惯例,料想要由熟客作介的,只好同上皇转身退出。上皇很懊丧似地说道:“久慕南朝金粉,渴想一亲芗泽,不料竟以闭门羹相饷。一时觅不到熟客介绍,难道就罢了不成!”高俅答道:“陛下不必懊恼,臣自有问津方法。”于是一路移步前行,见道旁有一家酒菜馆,牌名“杏花天”。时当日中,刚正吃客陆续登楼,君臣俩也拾级而登,择雅座点菜对饮。高俅有心和堂倌问长问短,搭谈了一会,忽向上皇丢个眼色,叫他暂且回避。聪明不过天子,上皇已经会意,便立起身来问明小便处,踱步而去。高俅向堂倌问道:“这位东京客人,你认识么?”堂倌答道:“不相识。
  “高俅又道:”他是赵宰相的父亲,因慕镇江多美丽姑娘,特地来作狭邪游。奈无熟人介绍,你们做堂倌的,必然晓得这里最美丽的时髦姑娘,引领赵相公去,重重有赏。“堂倌答道:”彩风院中有个名妓叫吴丽娟,出落得好似天仙化人,不过眼界甚高,寻常嫖客,往往拒绝不见。等一会儿,我来引两位相公去啊。“高俅问他姓名,方知他叫金福生。此时上皇已归座,高俅就把福生的话详述一遍。上皇笑容可掬地说道:”江南名妓吴丽娟,朕在东京久闻其名,只道她住在金陵城内。朕初意要往金陵游玩,就是想去访她,不料近在目前,殊出朕意料之外。“高俅说道:”谅有前缘,才得会如此巧遇。“说罢,酒落快肠,举杯豪饮,直喝到吃客如鸟兽散,方才撤席。付过酒资,福生就引君臣俩径抵彩凤院,君臣俩在门口止步。福生一溜烟奔到客堂里。丽娟的母亲,叫做大姨的;正在那里吩咐龟奴叫酒席,因有当地巨绅王成在内宴客,一眼望见福生走人,就问道:”此刻吃客上市,你怎好到这里来闲逛呢?“福生含笑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因为小馆子里来了一位东京贵客,特地把他介绍来,挥金买笑酌。“大姨问道:”怎样一位大客人,值得劳你大驾送来呢?“福生翘着大拇指说道:”这位客人姓赵,是当朝宰相的父亲,富堪敌国,东京城里的银号典当,泰半是他开设的。因为久慕你们丽娟姑娘的美名,不惮跋涉,到此寻访。现在和同伴守在门口,叫我进来先容,望勿以闭门羹相饷!“大姨问道:”年纪有多少了?若然是个老头子,我们丽娟不愿意接待的,请到瑶仙房间里坐吧。“福生答道:”年纪老不老,请你们姑娘自家看。她是懂得相术,管教瞧见了赵相公的面貌,才知我不是虚言唐突。“大姨道:”既是上客,赶快去请他们里边坐吧!丽娟房间不空,且到瑶仙房间里宽坐。
  “福生转身出来,向上皇说道:”有请两位相公里边坐。“说罢,在前引导,一起走到客堂里。那大姨本也是做婊子出身,阅人已多,当下瞧了瞧赵相公的相貌,暗暗吃惊;再看后面一个,也是方面大耳,服饰华贵,仪表不俗,连忙笑容可掬地招呼道:”今朝檐前喜鹊噪,我道有甚贵客到,原来是两位相公光顾。贵人临贱地,就此彩凤院要兴发哩!放肆在前引道,随我到里边宽坐。“一壁说,一壁引到瑶仙房间里,请君臣俩坐下。瑶仙殷勤招待,上皇只道她就是丽娟,瞧她年纪约摸十六七岁,具有五六分姿色,暗想并不十分美丽,何得名噪一时?
  正在疑想间,大姨早巳看出,就向上皇说道:“这是我的养女瑶仙。只因丽娟在房间里应酬台面,请宽坐一会,等待酒阑客散,就可到丽娟房间里坐的。”接着向上皇请问来历。上皇无非撒诳唐突,犯不着费笔墨去描写,且把丽娟母女俩的出身叙明。
  那大姨本姓朱,是个维扬妓女,后来被节度使吴四维纳为簉室。产生一女,就是丽娟,自小出落得粉装玉琢,好似个天上安琪儿。父母爱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请女教师授读。等到四维卸职归里,优游林下,专以绘事消遣。丽娟生得秀外慧中,闲来跟着父亲学画,不到二年,已得乃父衣钵。不料长成到十四岁,四维一命呜呼,大妇就将丽娟母女俩挥诸门外,仅给以白银三千两为生活费。母女俩回到镇江原籍,坐吃了一年多,手头积蓄渐渐短少。大姨顿起恐慌,心想自己红颜老去,不能够再为冯妇。见爱女正届妙龄,娇滴滴越显红白,有此一株钱树子,岂肯放弃?就在镇江开设彩凤院,并出钱买了个养女,就是瑶仙。还有几个姑娘,是做拆帐的。丽娟自觉多才多貌,并经术士推算,命中贵不可言,将业有后妃之望,所以不愿为娼。大姨一再劝导,并许她接客自由,要嫁就嫁,绝不横加干涉,丽娟方才允许应征。一年未满,艳名已遍传远近。不过丽娟眼高于顶,寻常客人概不招待,所与往来的,都是巨绅显宦,虽不见得守身如玉,有关系的客人也只有一二人。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守,堕入平康噪艳名。
  谷知上皇宿娼情形,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荒唐云雨枕畔吐真言固结恩情神前立私誓

  且说镇江巨绅王成,是丽娟的梳拢恩客,在她身上浪掷缠头,不下四五万金。丽娟的艳名是他一手捧出来的,每月要来报效几次。今天也是他在丽娟房间里设席,为一客官洗尘,在座都是达官显宦。丽娟正在席面上殷勤劝酒,忽然大姨走到她房门口,伸手向她招招,丽娟就一溜烟走来。大姨就低低说道:“由堂倌福生领来一个东京贵客,说是当朝赵宰相的父亲,相貌堂堂,迥异常人,因慕名南来访你。你自小看过相书,且去仔细一观,包你称赞不已。”丽娟就跟着她妈走到瑶仙房门跟前,母女俩从门帘边偷瞧。大姨指着上皇,悄悄地向丽娟说道:“那个白面长须的就是赵相公。”丽娟就把上皇的面貌仔细打量,见他顶平额阔,鼻正口方,大耳垂肩,一双凤目奕奕有神,两手下垂过膝,虎背龙腰,简直似帝王相。就只下颏太觉尖的,晚景不及壮年,而且举止大方,是像个大员,心想:在我眼里,公侯将相见得多了,却没有这样的仪表。此人来历可疑,且去试探他的口气,究竟是个何等人物。打定主意,把她妈推人房中,自己跟在背后。大姨笑吟吟报道:“小女丽娟来咧!”上皇连忙把丽娟上下打量,见她挽着一个朝天髻,秀发如云,长眉人鬓,一双秋波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合有倾国倾城的媚态。
  再看鼻赛琼瑶,齿如编贝,面容犹如晓日芙蓉,腰肢好似春风杨柳,身材匀称,不长不短,恰到好处。细小金莲贴地,身上穿一袭湖色罗锦的花衫,袅袅婷婷走进房来。暗想:六宫粉黛三千,有谁及得她这般美丽呢!毕竟名下无虚传,不愧称为名妓。当下丽娟走到上皇面前,裣衽相见,就在旁边坐下,瓠犀半露地向上皇问道:“赵相公此次南来,有何贵干?”上皇答道:“久慕你是个多才美貌的名妓,专程南来访美,并无什么公干。”丽娟说道:“阿奴丑若无盐,蠢若东施,哪里称得起名妓?东京也不会有人知道。吾知相公此来,定因金人猖獗,都城戒严,特地南来避乱的。”一语道破了上皇的真相,竟半响不作一声。
  看官们,你道丽娟怎样会晓得都城戒严呢?原来是王成曾在席面上和客官谈起,丽娟才知金人围困都城,太上皇已到镇江避难,却不料来的就是上皇。当下见上皇半晌无言,她何等乖觉,并见上皇似露惊慌状,便想:此人莫非就是上皇,否则哪得会有此帝王之相呢?若然果是上皇,这是我的好运到了。
  只恨未便直言相问,只好缓缓地设法试探,常言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消不得要吐露口风的。想到这里,就对大姨说道:“我在这里招待,你和瑶仙去应酬台面,并对王相公说:”我已应徵去了。‘“大姨就带了瑶仙,自去应酬台面。
  丽娟一溜烟追出房来,向大姨附耳说道:如是这般,问个明白。
  大姨唯唯。丽娟回归原座,问过高俅贵姓,然后又问道:“高相公在都做什么生理?此次南来,是不是避难呢?”高俅诳答道:“我是和赵相公同伴南来游玩,并无公事。现在都中赋闲,从前曾在部里当过差使的。”丽娟原想向高俅探口气,依旧不曾有端倪。再想出许多话来,向上皇探问,暂且慢表。
  先说大姨同瑶仙走到王成席面上,大姨就向王成说道:“丽娟到翠云院堂唱了,由瑶仙来代庖,王相公不要动气,请多饮几杯。”说着,执壶斟酒,接着又向王成问道:“这几天东京有无平安家报?”原来王成有兄名炳,向在都中做官的。当下王成答道:“只因金兵围困都城,两个多月邮传不通,直到昨天方接到京信哪。”大姨又问道:“现在宰相是不是姓赵,为甚不把金兵打败呢?”王成答道:“朝中的宰相是李邦彦,是个主张和议的奸贼,况且是文官,不会打仗的。”大姨受了女儿的嘱咐,特来探问赵宰相的所以,又问道:“只怕现在宰相是姓赵的做了?”王成答道:“皇帝却是换了一个姓赵的,宰相却从未有过姓赵的。”大姨说道:“是我弄错了,请多用一杯,待我去催女儿回来啊!”说着,回到瑶仙房门口,叫丽娟出来,把王成的话,以直告之。丽娟说道:“我早知朝中只有姓赵的天子,没有姓赵的宰相的。你去催促上菜,等到席面散后,把赵相公掉到我房间里,也要整备酒菜咧。”大姨就去招呼杂役们。那丽娟回到房间里,上皇搭讪着问道:“你们母女俩鬼鬼祟祟,讲些什么?”丽娟笑笑道:“妈妈说你是个冒牌货,朝中从未有过赵宰相。请相公不要藏头露尾,不妨把真相老实告诉我。出君口,入我耳,除却高相公,没有第二人晓得,有何妨呢?”上皇含笑说道:“难道你惬意我这个老头子,否则何用寻问根底呢?那末我老实地告诉你,难道你肯和我对亲不成?”丽娟答道:“常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三生石上有前缘,十七八岁的姑娘,嫁给五六十岁的男子多得很。况且你须发未白,算不得老头子咧!承相公看得起我,路远迢迢到此,人非木石,岂不知感,所以抛撇了熟客的台面,竭诚招待相公。相公也应该推诚相与,何必藏头露尾呢?“上皇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并未唐突你啊!至于不肯一一详细告你,别有苦衷。你是很聪明的,我的真相,只能意会,不能言宜的。“丽娟笑吟吟说道:”依旧是半吞半吐,不过既有苦衷,不敢再加请问,请给张名片,我以作纪念。“上皇答道:”现在没有,再来时带给你便了。整备酒肴,与你把酒谈心,好么?“话声未绝,却巧大姨走来说道:”房间空咧,请两位相公那边宽坐吧!“丽娟就引君臣俩走到自己房间里。
  上皇见前半间放着堂橱、画桌、琴台,后半间放着凉床、衣橱,两壁挂着名人书画,妆台前挂一幅《风尘三侠图》的小立轴,款写着丽娟自绘。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上皇啧啧赞美道:“这里才像名妓的房间,伧夫俗子踏进来,要吓得倒退出去的。丽娟你既身堕娼门,哪得具此能书能画的大才呢?”丽娟答道:“阿奴本是宦家女,先父吴四维官居节度,书画都是先父传授的。只因生成薄命,及笄先父作古,母女俩就被嫡母驱逐,以致流落娼门,真正可怜可愧。”上皇不加思索地说道:“原来你是吴卿的爱女,怪不得如此多才多艺,不愧是个闺阁千金。”上皇不留意,露出了破绽。丽娟“噗哧”一笑,说道:“何苦瞒妾,如今吐露口风了,什么叫做吴卿,分明是说惯了,才会带口便说出来的。”说到这里,向上皇媚眼微饧,盈盈一笑。上皇知难唐突,就握着丽娟的手,低低说道:“你既识得朕本来面目,也不用瞒你,但不可在人前吐露口风。就是在你母跟前,也不要直说。为防一人传两,两人传三,若被外人晓得了,闹出大乱子来,这是要你负责的。”丽娟答道:“尽管放胆等在这里,妾愿把身家性命当做担保品,如何?总可高枕无忧了。”上皇走近床前,伸手拍着睡枕说道:“这个绣花枕低得很,怎能叫我无忧呢?”丽娟就向衣橱中取出一个同样的睡枕,并叠在卧榻上,含笑问上皇道:“高不高?总可安睡无忧了!”上皇答道:“且和你来一试。”一壁说,一壁同向枕上睡倒,喁喁情话。丽娟忽然叫道:“陛下……”上皇不待她说出下文,就喝道:“住口!我说了一个”卿‘字,已被你听出破绽,现在你竟称我陛下,难道旁人都听不懂的?“丽娟笑答道:”睡在碧纱帐里称陛下,有谁听得呢?在人面前仍旧称相公便了。“上皇道:”这也何必呢?一律称呼相公的好。只恐叫顺了口,当着人一时带口便出声叫唤,岂不要弄出岔枝儿来呢!“丽娟含笑说道:”有了爱情,方得卿卿我我的亲热,岂容假惺惺作态,背着人定要称呼陛下。否则改称“万岁’何如?”上皇说道:“拗不过你,就称陛下吧。”万岁‘两字,益发懂得的人多了。不过你叫惯了口,时时要留意。我因懈意说了一个“卿’字,已被你识得庐山真面,你不要再蹈我的覆辙啊!”丽娟说道:“陛下做了太上,不要人称陛下;我希望人称陛下,可惜没有资格。”上皇打趣道:“我来遂你的希望,称你一声”陛下‘何妨?“丽娟笑得呵呵地答道:”称不得,女人称陛下,古今来只有一个武则天。虽然被她威风了几年,结果弄得老来苦,千人唾弃,万年遗臭,我替她想想真不值得。
  谁愿意去效颦她称女陛下呢?“上皇道:”你简直想做男陛下,可惜身体上缺少些儿,先去和阎罗天子力争,化成了男体,认了我做父亲,那末我好禅位给你,使你登大位,称陛下了。
  “丽娟正欲对答,忽见大姨闯然而人,连忙一骨碌跨下床来。
  大姨望了她一眼,撇着嘴说道:“难道你有了吸奶的小孩子了?衫子上纽扣解开了好看厂丽娟低头一望,羞得刮耳根子通红。原来身上的纽扣,被上皇悄悄地解开了,她还没有晓得,当下就一壁扣上纽子,一壁向上皇似羞似恨地瞪了一眼,不曾发恼。大姨是鸨儿爱钞,早已看出这个东京客人是个浪掷缠头的阔客,所以装着笑容向丽娟问道:”酒席送来咧,可就要摆台面么?“丽娟悻悻然答道:”听你的便。“大姨讶然说道:”我好意来请你的示呀!反而惹你动气,这也从哪里说起!“丽娟撅起了嘴答道:”哪个请你来的。难道你偌大年纪,还不晓得日中则进午餐,黄昏则进晚餐,何消来问我呢?“大姨瞪了她一个白眼,掉转身来,不作一声地走了。原来丽娟厌恶她妈时常闯进房来,故意发作她几句,晓得她妈溺爱自己,决不会发怒的。果然她妈一溜烟地走了。丽娟向床边上,和上皇并肩坐下,握着上皇的手,娇嗔道:”这只手该打不该打?陛下你听得么?妈妈说我有了吸奶孩子,羞煞人了!这都是陛下不老成,解开了我的衫子,才被妈妈看出破绽。以后不要如此恶作剧。“上皇答道:”谁叫你逃也似地跨下床去,叫朕哪里来得及替你扣上去呢?“接着问道:”高相公到哪里去了?日已西沉,请他来喝酒吧!“丽娟答道:”谅必在瑶仙房间里,我去请来啊。“说着,袅袅婷婷走到客堂间里,吩咐摆台面,并叫大姨去邀请高俅。招呼停当,丽娟回进房来,相帮就将酒肴安排大房间里。高俅带着瑶仙一同入席。君不居臣下,当然由上皇居首座,丽娟末座相陪,侍婢执壶斟酒。大家喝了几杯,丽娟道:”我来行个飞花酒令,由令官说出一句有花字的古诗,顺挨点去,轮着花字的人饮一杯。“上皇接口道:”好啊!不过要随口而出,不能故意弄狡狯的。“丽娟道:”理会得。“
  说着,喝了一杯令酒,说道:“莫待无花空折枝。”随就伸着春葱似的纤指点去。花字轮着上皇,丽娟捧着杯酒送到面前,上皇接来一饮而尽。轮着瑶仙发令,瑶仙说道:“我是草包,不懂诗句的,请阿姊代令吧!”丽娟道:“我来替你代行,输了酒,要你自己喝的。”接着说道:“贪看梅花过野桥。”顺次点去,花字却巧又轮着上皇。瑶仙捧酒相敬,上皇接来喝干了,就向高俅以目示意。高俅会意,预先留心,说道:“二月杨花满路飞。”花字轮着丽娟,丽娟饮了一杯。轮着上皇发令,花字也轮着丽娟。以后上皇和高俅发令,花字总轮着丽娟。丽娟连喝了六七杯,说道:“你们俩作弄我一个,我要醉了,收令咧!”说罢,喝了一杯收令酒。此时上皇也有几分酒意,就趁势说道:“我也醉了,不能喝咧!”丽娟吩咐进饭,饭罢撤席。上皇向丽娟说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咧!”丽娟慰留道:“这里尽可安睡,不用走了。”上皇答道:“今日出门,不曾说明不归,只怕派人找寻,明晚来和你作长夜谈吧!”丽娟道:“明天上午就来,同往白云观去看烧香,幸勿爽约!”
  上皇唯唯答应,就同高俅移步出院,丽娟殷勤相送。
  当晚上皇回转行宫,一宿无话,次日,于午前独到彩凤院。
  丽娟晨妆初罢,今朝格外修饰得花团锦簇,丽若天仙,殷勤招待,略谈几句,就向上皇说道:“我俩到白云观去吃素斋好么?
  “上皇称善,于是各坐小轿,同往白云观。要知丽娟并不是当真来看烧香,只因久怀从良之愿,昨遇上皇,心想他年纪虽大,宫眷们也都红颜老去了,若肯迎我入宫,必然宠幸独钟,我能生得一男半女,终身幸福无穷。只恐他嫌我是青楼中人,不肯带我回去,必须先和他到神前立誓,那末天子无戏言,可把终身相托了,所以昨晚预先约定。此时同上皇到了白云观,各殿随喜了一会,香客一个也没有。上皇正拟发问,丽娟先向他把来意说明。上皇答道:”你要和我设誓托终身,极表同情,不过我此来是避乱,都中大局如何,尚难预料,怎能带你回去呢?
  “丽娟说道:”金人已北退,难道陛下尚没有晓得?“上皇道:”早已得报。你既然定要随朕北归,殊难固却,不知你母亲意下如何。“丽娟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母亲早许我要嫁就嫁的,只须赐给她一二万养老费好咧。那末请陛下就在这里立誓吧!“上皇唯唯,就在神前立誓道:”大宋太上皇帝,受镇江女子吴丽娟面托终身,许她带入宫中,偕老白头,皇天后土,共鉴此盟。“丽娟听说,很为满意。正是:天子风浪多韵事,神前立誓见情深。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血染皇都忠臣战死尸横禁苑宫女捐生

  丽娟因恐上皇始乱终弃,故尔要求上皇在神前设誓。听得上皇誓言郑重,很为满意,自己也就跪倒神前,宣誓道:“信女吴丽娟,蒙道君太上皇帝,不弃寒微,许纳为嫔御,情愿以死相从。倘背此盟,愿死异国。”誓罢起立。此时丽娟随口而出,不料后来竟成谶语,果然身死异域,这也非她始料所及的。
  当下有比丘尼出来招待,留供素斋,食罢撤席。上皇赏银五两,就同丽娟回转彩凤院,就此朝欢暮乐,连住七日。正在如鱼得水的当儿,忽然高俅急忙奔来,向皇上奏道:“今有李纲奉少帝命,来迎车驾还都,现在行宫守候召对。”上皇就别了丽娟,带高俅回转行宫,宣召李纲人对。纲即人觐,说道:“少帝圣孝,时时思慕陛下及太后,请陛下早日还都,以安人心,而慰少帝的孝思。”上皇问道:“久已不通音问,据云是有旨止递行宫文书,是何道理呢?”纲答道:“只因都城被围,一经投递文书,恐被金人得悉行宫所在,故尔禁止邮传,并无他意。
  少帝每奉陛下降诏诘问,往往忧惧不食,常以陛下诏书示臣。
  臣尝借端譬喻,为家长出门,盗贼忽来,任家事的子弟,不得不从权措置,便宜行事。家长也只好因他能保田园大计,而加以慰劳。倘欲诛及细故,做子弟的安能负责呢?臣愿陛下即日回銮,宜有以大慰少帝的孝心。琐屑细事,概置不问。“上皇闻言感悟,即命内侍取出玉带、金鱼、象简赐纲,并慰语道:”卿能躬冒矢石,力保都城,捍守宗社,建有大功;若能调和朕的骨肉,使无疑阻,你当名垂青史咧!“纲遂请示回銮日期。
  上皇沉吟了一会,说道:“明日卿保太上皇后先行还都,朕于后日启跸。”李纲谢恩退出,来朝保护太上皇后及诸宫眷先行还宫。那上皇迟行,专为丽娟起见,等到宫眷启行,上皇就遣高俅持银票赴彩凤院,先向丽娟说明,上皇明晨回銮,召你入行宫准备同行,一面唤大姨至前,说明奉上皇命赐以养老费二万两。大姨早已识得上皇真面目,心中虽舍不得爱女远离,只因帝命难违,只好收银道谢。那丽娟马上收拾细软,别母出院,大姨含泪叮咛了一番,亲自送到行宫中,向上皇谢过圣思,然后别女回院,表过不提。次日,车驾启行,仍由蔡攸、高俅等护驾还都。童贯畏罪不曾入都。一路平安,那日已抵汴京,钦宗率百官郊迎十里,父子见面,和好如初。上皇人城,仍居龙德宫。本来上皇最宠王氏昭容,现在却为丽娟所夺,不过时局未靖,况且上皇春秋已高,再欲加封婕妤昭容,自觉说不过去,暂时封丽娟为帝姬。丽娟以为封号太卑,要求别加恩封。上皇笑道:“三千宠幸在一身,何必争此虚名呢?可知一加荣封,容易招人嫉妒,劝你只图实惠,莫争虚荣,反觉安逸。”丽娟只好暂作罢论。
  且说钦宗因自己忧思国事,无暇日往龙德宫定省,即立皇子谌为太子,命他侍奉上皇。那时都城中上下恬然,宰相等都置边事于不问,惟李纲独以为外患堪忧,数上备边御敌良策,皆为耿南仲等所谗阻。时佐金将粘没喝避暑云中,留兵分就畜牧,本无南侵意,不料边境守臣以为金人将遁,告于朝,请遣兵袭击。许翰信以为真,屡遣使催种师中出战,并责以逗挠,师中长叹道:“逗挠,乃兵家的大戮,吾束发从军,今已老了,所以屯兵不战,专为不敢轻启外衅。辅臣不明事理,竟责我逗挠,谁能忍受此罪呢?”于是即日出兵,并约姚古、张灏会师。
  师中兵进寿阳,遇金兵五战三胜,遂回至杀熊岭,守待会师并进。不料姚古率兵至威胜,统制焦安节妄传粘没喝将至,姚古及张灏皆不敢如期会师。金兵探悉师中兵力单薄,悉锐来攻,师中挥部下死战,并以神臂弓射退金兵。只因未带赏犒之物,无可赏犒,士卒皆怨愤散去,仅留百人。金兵复来袭击,师中遂力战而死。金兵乘胜追击,姚古所部亦大败,只好退保隆德。
  事闻于朝,李纲请旨召焦安节人都,数其罪而斩诸市曹,古亦罢职。河北、河东宣谕使种师道,兵屯滑州,接到乃弟师中战死凶耗,忧伤成疾,上疏告病辞职。诏以李纲为宣抚使,以代师道,又以解潜往代姚古。纲辞疏十上皆不报,只好出都巡边,实则一班奸佞,恨纲在朝直言敢谏,故力怂帝放他去巡边。就此金人日益骄横,斡离不则要索金银,粘没喝则催割三镇,并罢李纲。钦宗日被奸佞包围,即日下诏罢李纲知扬州,以谢金人。那时师道已死,勤王兵皆战败散去,京师人心大震。
  是年六月,天狗星堕地,有声如雷,彗星出寅艮间,长数丈,北拂紫薇垣,大臣皆言此乃夷狄将衰,不涉中国事的。独有主管龙德宫者谭世绩面奏道“上天垂象可畏,陛下宜修德以应天,除奸以应民,不可惑听谀言。”钦宗感悟,诏除民间疾苦十七事,并窜蔡京于儋州,死于半路;又遣张灏诛童贯,李升之诛赵良嗣于贬所;朱勔伏诛,并抄没家产;蔡攸亦遭诛,高俅惊忧成疾而亡。一班失势的权奸俱遭诛戮,在位的奸佞一个也不曾罢斥。金兵愈逼愈近,这时李纲已贬,师道已死,无人可以率兵御敌,钦宗只好遣王云至金营议和。金人要索速割三镇,并尊上金主徽号,云还京转达,并请以康王佐使。钦宗见敌兵已渡孟津,宰相独极力主和,遂命康王构为正使,王云为副,同往斡离不军中,许割三镇,奉衮冕玉辂,尊金主为皇叔,且上尊号十八字。康王奉使出都,王云随行,一味张皇敌势,动辄以彼强我弱,迫胁康王。道经磁州,守臣宗泽遮道谏道:“肃王一去不返,敌又诡辞以诱大王为使,敌兵已迫,去有何益?请勿行。”康王迟疑未决,王云再三催促道:“大王与臣同奉朝命,使金军议和。倘不去,还都复命,便为违旨,请大王速行。”康王正欲复行,幸彼州民塞道不得前,只好暂住州署。以前王云奉使过磁,劝两郡拆除近城民房,以为清野计,州民嗟怨。至是康王次磁州,出谒嘉应神祠,王云随行,州民环请康王不可北去,云尚想叱退州民,竟被州民你一拳,我一脚,当场打死,康王遂留磁州,命人收拾云尸。金兵时已渡河,日至磁州侦查康王踪迹,知相州汪伯彦连夜遣部兵迎康王至相州。以上是正史所载,而野史所称泥马渡康王,即是此役,兼录于后,以饷阅者。
  且说金人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始知确系徽宗第九子,懊悔异常,及至王云复去请和,就命他须偕康王同来。云还京固请,果得与康王同行,斡离不接得汉奸密报,即遣数骑迎候催行。康王预料有去无回,遂于深夜潜起脱逃,犹恐为金人追及,避人道旁崔府君庙。只因行路困乏,就依阶假寐,忽于梦中听得有人叫唤道:“追兵到了,速醒跨马而逃,马已备好咧!
  “康王惊醒,张目四顾,果有马匹在旁,就飞身上马,加鞭疾驰,一昼夜行七百里。回顾追骑将至,前面又为大河所阻,遂加鞭跃登对岸,后蹄溅水,不复能行,下马谛视,认出是崔府君庙中的泥马,拱手谢过神灵,徒步落荒而走。至一庄,为饥渴所迫,走入民家求浆饮。一老妪迎入室中坐下,忽闻门外有马蹄声,老妪转身出外,良久始返,向康王问道:”官人何来?
  “康王诳对道:”我经商磁、相二州,因恐遇着金兵,所以逃避至此。“老妪道:”官人服装不类商人,莫不是朝廷的亲王?
  适有回骑经过门前,追问老身,曾见康王从此经过么?老妪骗他们过此半日了,只恐追赶不及咧。追骑遂回去。大王可安心在此进酒饭而行。“康王问老妪姓氏,方知是李若水的母亲。
  当下在李家饱餐一顿,道谢而行。老妪说道:“此去西行数十里,便是磁州,守臣宗泽是个忠勇之臣,并且兵精粮足,大王速往依之,天下事尚可有为咧!”康王感谢而行,径往磁州。
  此段记载,与岳传所记又有异同,确否,小子也不得而知。闲言剪断。
  且说康王既抵相州,伯彦力请募兵人卫,并引真定部校岳飞入见。飞系汤阴县人,自少负气节,家贫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且得名师周同传授武艺,兼有神力,两手能挽弓三百斤,曾在刘瞋部下,屡擒悍贼,实为一员智勇兼全的大将。康王问明来历,留为护卫,后因剿匪有功,授为承信郎。那时金兵已人怀州,西京亦失陷,钦宗听信孙傅之言,召用郑京为成忠郎,选六甲以御敌。京实系市井无赖,以邪说感人,朝廷竟信以为真,赐官赏银,命他募兵守卫。识者皆为朝廷危,钦宗也知不足恃,遣耿南仲、聂昌使金军,许尽割两河地。不料行至绛昌,为绛人所杀,南仲遂奔相州,以朝命促康王募河北兵入卫,王即悬榜募兵。那时斡离不与粘没喝已会师汴京城下,钦宗一面遣使约康王及河北诸将人卫,一面亲自披甲登城防御。幸得南道都总管张叔夜率兵来援,钦宗召人,叔夜力请驾幸襄阳,钦宗不听,但命他人城助守。无如金兵日夜猛力攻城,叔夜父子督兵登城防御,皆受重创;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将兵入卫,战败被执,金人缚胡示城下,都人大惧。时值连日大雪,金兵攻城益急,何栗屡促郭京出战,京不得已尽令所募的六甲兵,启宣化门出攻金兵,京与叔夜坐城楼上督战。
  金兵分四翼鼓噪猛攻,京所遣兵大败溃退,护龙河中填尸皆满,城门急闭。京见大势已去,推说须自去作法,遂下城,引余众出城遁去,逃至襄阳,竟欲聚众为乱,幸被张恩正拘囚杀却。
  且说金兵架炮攻城,四壁守城兵皆溃逃,金人遂焚南薰、宣化诸门。统制姚友仲力战而死;刘延庆夺门出奔,为金兵所杀;统制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皆力战殉国,京城遂陷。钦宗得报,跌足恸哭道:“不用种师道的忠言,以至如此。”时有军民数万,拥人左掖门,求见天子,钦宗登楼宣谕散去。卫士长蒋宣率部众数百,欲邀帝驾突围而去。孙傅、吕好问随侍帝侧,宣抗声说道:“国事如此,皆是宰相信任奸臣,不用直言所致!”好问说道:“你欲冒重围,卫乘舆以出,诚属忠义。不过乘舆将驾,必须甲乘无缺方可动,岂可冒昧从事呢!”宣折服道:“尚书真知军情。”语毕,挥众退去。何栗正欲率兵巷战,金人已宣言议和退师。钦宗即遣何栗及济王相使金军请和,二人奉命往金营求见,斡离不说道:“自古有南即有北,不可有北无南,现在所议,期在割地,并须上皇出盟。
  “栗与相遂回城转达帝听。钦宗道:”上皇年事已长,况已惊忧成疾,何可出?必不得已,还是由朕亲行。“即命何栗草降表,次日,率何栗、孙傅、陈过庭等往金营,见了斡离不、粘没喝,长揖进表。粘没喝首先发言道:”我国本不愿劳师动众,实因汝国君臣昏庸已极,特来问罪。我主拟别选贤者以为宋国主,削去帝号。“钦宗默然,何栗抗争道:”割地输金,都可遵依,惟易主请毋用议。“粘没喝只是摇首,斡离不说道:”既肯割地,快去将三镇交来,纳金最少要一万锭黄金,二万锭白银。“何栗咋舌不敢答应,君臣遂被拘。隔了两日,钦宗只好应允,方得释回。钦宗人都,士庶及太学生迎谒,帝掩面大哭道:”宰相误我父子。“语毕,呜咽还宫,见者无不流泪。
  那何栗等既归都堂,尚以为和议告成,作会饮酒,谈笑终日。
  钦宗即以何栗、陈过庭、折彦质等为割地使,往河东北地以畀金。不料两河民众坚守,不奉诏,复降谕两河民众开城降金,民犹不肯,搜刮金银,亦难集数。那粘没喝屯兵城外,日益骄横,非但索取供应,甚至向帝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内送人金营,以供侍役。钦宗见宗社覆亡在即,何惜少女,即命宫门监如数选择,造具名册,送往金营。时已急景凋年,一班宫娥彩女正在收拾度岁,霍地听得这不幸的消息,人人胆战心惊,怕被选送金营,供一班骚鞑子的糟踏。有几个好出身的宫女,不沐君恩,已经怨恨,今闻要把她们送给敌人,稍知廉耻的都着了慌,心想:等在宫中,既无幸福可享,况都城已被金兵攻陷,就算此次侥幸不入选,早晚金人闯入宫来,也要被俘,活着不免受鞑子蹂躏,还是趁早死的干净。于是一个有节烈的宫女,首先投入御池中自杀。不料次日御池中,竟死有三十多个宫女。宫门监毕义得悉,很觉不忍,吩咐备棺木收拾。正是:姓名未列花名册,魂魄先归离恨天。
  要知北宋覆亡情形,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孤臣死节千古流芳二帝蒙尘万民陨涕

  且说宫门监毕义奉诏挑选一千五百名少女,害得一班宫女哭哭啼啼,甚至投池自杀,弄得毕义徒唤奈何。光阴迅速,大除夕的限期将届,尚缺三百多名,只好向外面穷苦人家,去出钱购买年轻女子,带人宫中,将姓名填人花名册,凑齐人数,整备来朝请旨送往金营。且说钦宗正坐在便殿中一筹莫展,愁绪万端,偶然抬头,见有一美貌宫娥,跪倒丹墀,口称小婢淑娥叩见,说罢,珠泪双抛,俯伏于地。钦宗正在忧患中,哪里会记得往事,就问道:“你有甚委屈,不妨直奏。”淑娥本是拼死而来,竟大胆直奏道:“前年小婢在御苑中折花,蒙陛下加恩,执手垂问,却巧被朱娘娘走来看破,就此触怒了中宫,至今未曾忘怀。现已将小婢姓名开列和番花名册,不日要送往金营,供鞑子糟踏,小婢誓死不愿。伏乞圣恩援救!倘陛下不肯垂怜,小婢情愿立刻死在陛下面前,不愿辱身于鞑子的。”
  钦宗望了她一眼,见她泪流满面,好似带雨梨花,回想当年,益觉不忍,兼之自身也在患难中,不觉侧隐之心,油然而生,就向淑娥说道:“不用悲伤,传谕送你还家,天伦乐叙,你愿意么?”淑娥叩谢道:“若容小婢还家,圣恩如海,以后有生之年,出自陛下所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圣恩。”钦宗道:“你且退守一边。”淑娥就谢恩起立丹墀下,钦宗即宣毕义至前,问道:“和番少女足额么?”毕义奏道:“实因宫女们都不愿去,投水自杀的已达三十七人。臣不忍强迫,已向宫外购买贫女充数,尚少数十名,谅来通融得过的了。”钦宗长叹道:“这都是朕害她们的!宫女淑娥誓死不愿赴金营,求朕怜救,已许她送还家乡。你在中宫前,不必奏明,将买来的女子顶名和番,你将淑娥带出宫去,派人送她还家,这也是好生之德。
  “淑娥就随毕义出宫,由毕义问明地址,派人送归家中,骨肉完聚。这是淑娥生有厚福,独能死里逃生。以外六宫粉黛三千,早晚尽要北去做亡国奴的,后文自有交代。
  那金人久驻不去,岁底索去了一千五百名少女,来年连连催索金币,无如宋廷罗掘已穷,无可应命。粘没喝勃然大怒,遣使入宫坐索,并邀帝赴金营面议缴款限期,不去要屠城搜宫了。钦宗召大臣商决行止,李若水道:“此去固然凶多吉少,但目前搜措不足金银,陛下不得不去,臣愿以生命保陛下同行。
  “钦宗乃命孙傅辅太子监国,自与李若水、何栗同往青城。唐恪谏阻,不听;吴革也向何栗说道:”夜观天文,帝座甚倾,车驾若往金营,必中虏计,请公劝帝勿行,免遗后悔。“栗置若不闻,即同车驾出城。张叔夜追赶至郊外,叩马谏道:”前次赴金营,侥幸得归,岂可再往?“钦宗流泪答道:”朕为顾全满城百姓,冒死前往,实出于不得已尔!“叔夜号哭再拜,帝慰语道:”嵇仲为国努力。“说罢,径抵青城,果被粘没喝留住,作为索交金银的抵押品。帝命京中搜刮金银,辅臣等挨户搜刮,也只有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六百万两,衣缎一百万匹,解往金营,反惹得粘没喝大发雷霆。竟将解银官梅执礼杀害,余官各杖数百,再行勒限催缴。同时河东割地使刘瞋至金营,金人留住僧含,派韩正劝降道:”国相知君,拟畀君以大任。
  “瞋答道:”偷生以事二姓,誓死不为!“正又劝道:”军中议立宋主,欲以君为正代,与其徒死,不如北去取富贵。“瞋仰天长叹,趋归僧舍,立草遗嘱道:”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君,况主辱臣死,理所当然,以顺为正,乃是妾妇之道,此予所以必死。“书毕授亲信持归,报他的儿子子羽等。瞋即沐浴更衣,自缢于僧舍,金人嘉其忠,遂棺殓葬于寺西冈山。
  且说康王在相州,曾奉蜡诏,授为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令尽起河北兵人卫。康王即开大元帅府于相州,有兵万人,分五军人卫。宗泽率二千人为前驱,行次大名,正遇金兵,泽即迎头痛击,连破金人三十多寨,金人丧胆而逃。时值梁杨祖、张俊、杨沂中、田师中等率兵来会,军威稍振,忽接帝诏云:“方议和好,可屯兵十日毋轻进。”
  伯彦等信以为真。独有宗泽窥破奸谋,告康王道:“必是金人狡诈,暗遣奸贼,阻我师行。若说君父,望王入卫犹如饥渴,宜急引军直趋澶渊,次第进垒,以解京城之围。万一金人有异谋,吾兵已在城下了。”偏偏伯彦力持不可,康王遂遣宗泽先行,从此泽不得预闻帅府事。耿南仲、汪伯彦请王移军,遂移驻东平。再说宗泽自大名率军前进,直趋开德,一路与金人连战十三次,无战不胜,截获辎重无算,遂以书劝康王檄诸道兵会京城,一面又移书赵野、范讷、曾懋等,合兵人援,三人皆以泽为狂言不答。泽遂以孤军进至卫南,前队报有敌兵,泽挥众直前,当者披靡。转战而东,金人添大队生力军来援,泽将王孝忠战死。泽部下只有二千人,已被敌人包围,泽下令道:“现在前后皆敌垒,进退皆死,不可不于死中求生,奋勇杀敌,以求生路。”土卒知必死,无不以一当百,冲人敌阵,当者披靡,斩首数千级。金人大败,退却数十里,泽料敌不甘心,今夜必复来,遂于薄暮伏兵四野。金人果夜至,冲人空营,大惊而败,伏兵四面杀来,又丧兵数千。自是瞧着宗泽的影子都怕咧,不敢出兵与泽交战。那时都城已陷,被泽所杀败的,俱属粘没喝部仗,所以粘没喝逼帝至青城,拘住不放行。太学生徐揆上书粘没喝,请释帝还官,因措辞不逊,被金人杀害,并以金主命,废钦宗及太上皇为庶人。并设堑南薰门,杜绝出入,人心大恐。次日,金人遣吴并、莫俦人城,令推立异姓,以为宋国主,且邀上皇出城。京城巡检范琼密受奸相张邦昌指使,人宫强逼上皇与太后坐犊车出宫,郓王楷及诸妃、公主、驸马并六宫有位号的,一概从行。惟元枯皇后孟氏,早已废居私第,现在因祸得福,反得幸免。
  看官,你道金人何从得悉宋宫中的妃嫔公主等封号呢?原来是内侍邓述私下造具妃嫔、公主及亲王、皇孙等名册,密送金营,粘没喝遂檄开封尹徐秉哲按名逼索偕行。先饬都中居民五家互保立结,毋得藏匿宫眷,以致搜得三千余人,秉哲概令衣袂相联属,派人驱押出城。识者皆称是邦昌的毒计,将赵氏家属一网打尽,他可安安稳稳窃位称帝。不料民心不服,仍旧不安于位,何苦行此昧天良的恶计呢!闲言休絮,当下上皇同太后出宫,张叔夜拦路谏阻道:“少帝一去不返,上皇岂可再去?臣愿率将土,保驾突围而出。”上皇踌躇不决,竟欲吞金自杀,被范琼夹手夺下,即挟上皇驱车而去,直抵青城。由军吏令上皇及太后下车,导入一小室中,少帝已先在,三人相对大哭。忽有军吏来宣二帝人见元帅,吏部侍郎李若水自人金营,未曾离开少帝,此时跟随入中军帐。粘没喝命人取出两套胡服,强逼二帝更换,若水怒眦欲裂地说道:“大宋皇帝,自有堂皇衮冕,谁愿穿你们这班大羊的衣服!”粘没喝嘉他忠义,要想劝他降顺,并未发怒;众将听了发恼,竟将若水拖出,捶击破额,血流满面,气结仆地。粘没喝喝住左右,召李侍郎入帐,问道:“奉诏为宋国谋立异姓,不知谁是贤者可立?”若水不答,再问,又复谩骂。粘没喝命卫卒扶至别室看守,并嘱不许难为李侍郎。若水誓不饮金人一杯水,绝食不语。卫卒劝慰道:“宋国已无可为之望,公今日顺从,明日当富贵,何必自寻苦恼呢?”若水长叹道:“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么?”随来老仆亦慰解道:“主人父母春秋高,何不少屈,冀得归省堂上双亲。”若水怒叱道:“吾已以身许国,不复顾家,毋再多言。
  “卫卒知不可屈,遂不复言。粘没喝又逼上皇召太子及皇后,遣范琼入城传上皇诏命。孙傅留太子不遣,吴并欲以士卒改扮商人,卫太子突围而游。孙傅不从,拟藏太子于民间,别求状类太子者,及死囚十数人,一并杀死,持首献金营,诈称太子被害。不料有内侍扶太子出宫,都人要路截杀,误伤太子,傅即率兵定乱。范琼恐生变故,以危言吓东宫卫士,闯入宫中,拥皇后太子共车而出。孙傅道:”我为太子傅,当共生死。“
  遂以留守事付诸王时雍,从太子出,军民奔随号哭,太子高呼百姓救我。琼驱车直抵青城,引太子及皇后人城。金人不许孙傅随人,傅答道:“我为宋国大臣,且为太子傅,义当以死相从。”遂留宿门下,以待命。时若水留金营五日不食,粘没喝召人劝降,若水骂道:“你是巨贼,我是大宋大臣,岂肯归顺巨贼!”粘没喝即命拥他去,若水怒骂益甚,金人以锤挝破其唇,若水哄血大骂,遂被金人以刃断舌裂颈而死。粘没喝叹道:“西辽亡国,死义的有十数人;宋国惟有李侍郎一人。”即命棺殓之,以慰忠魂。一面遣吴并、莫俦人城,召百官议立异姓,大家都不敢发言,相视良久,王时雍遂问并、俦道:“公等意属何人?”吴并答道:“敌意欲立张邦昌。”时雍说道:“众心不服,立之必不安宁!”话声未绝,却巧宋齐愈自金营归来,百官即向他问道:“敌意欲立异姓,必有所主。”齐愈即取片纸出,上书张邦昌三字。时雍不复言,遂以张邦昌姓名列人议状,吴并、莫俦首先叙名,张叔夜、孙傅皆不肯叙状,金人即执傅及叔夜人金营。粘没喝召叔夜人见,诳语道:“孙傅不允立异姓,已杀却,公年已高,岂可与傅同死!”叔夜道:“世受国恩,义当与国存亡,若立异姓,惟有一死!”粘没喝遂命囚诸后营,并派兵人城弹压,百官不敢复持异议。惟有太常寺傅张浚及开封士曹赵鼎,司门员外郎胡寅,皆逃匿太学,不肯书名,唐恪书名后,仰药而死。时雍遂率百官至秘书省,范琼以议立邦昌意,宣谕群臣,众皆无言。惟有御史马绅奋然道:“吾曹职为争臣,岂容坐视。”遂与御史吴给、中丞秦桧等,另为议状,愿复立嗣君,以安四方,且论邦昌倾危社稷的罪恶,金人遂执桧去。并、俦二人,即持议状至青城报告,金人即遣二人还城劝进。邦昌初尚作态固辞,时雍说道:“相公不前死社稷,今欲涂炭满城生灵么?”邦昌始允诺。次日金人送册宝至,邦昌北向拜舞,受册即位,号为楚帝。即升文德殿,设位御座西面,受百官朝贺,传令勿拜,时雍已率百官拜跪如仪,邦昌东面拱立,礼成始退。有閤门宣赞舍人吴革耻屈节异姓,率内亲事官数百人举义讨贼。范琼诈与合谋,出其不意,杀死百余人,革与家属皆遇害。一班佐命功臣,皆受伪封,吕好问也得权领门下省。邦昌见百官,自称“予”,诏书称手书,虽未改元,百官移文,却都不用年号。惟好问所行文书,仍称靖康二年。百官尚未以帝礼事邦昌,偏偏没廉耻的王时雍,每言事必称臣启陛下。复议颁行大赦,好问道:“四壁之外,皆非我有,将赦谁呢?”于是下令独赦京师。
  金人既立邦昌,将率队北归,邦昌亲诣金营,谢恩祖饯,服柘袍,张红盖,时雍、秉哲等随从偕行。上皇得悉邦昌僭位,遂向少帝说道:“邦昌若以节死,则为社稷增光,今已僭位,吾事还有何望呢?”说罢,父子俩泪下沾襟。次日,金人北归,分两道启行,斡离不劫上皇及郑太后、亲皇、皇孙、驸马、公主、妃嫔、并康王母韦贤妃,康王夫人邢氏等,由渭州北行;粘没喝劫少帝及朱皇后、太子、妃嫔、宗室,并张叔夜、孙傅、何栗、陈过庭、秦桧等,由郑州北去。凡法物大乐、八宝九鼎、法驾卤簿、祭品礼器、圭璧浑天仪、太清楼秘阁藏书、天下府州图,尽行搜集带去,府库积存,为之一空。宗泽在卫州闻二帝北去,一面约勤王兵会师,一面提兵赶至大名,欲渡河据占金人归路,迎还二帝。无如勤王兵皆不至,只好废然回军。且说斡离不劫上皇等行抵青州,暂时驻军。守待各路金兵齐集,然后全师北去。霍地有一全身素服的女道士,从道旁窜出,好像发狂似的,不顾兵戎,直冲至上皇犊车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原来是李师师。当上皇禅位的时候,曾将师师撤除封号,废为庶人。师师出宫即作女道士装束,和上皇依旧藕断丝连,暗地仍赏赐不绝。直到金人围汴,上皇南幸,师师遂避难出都,径赴琼州寻访丈夫贾弈,那知贾弈因爱妻被夺,贬谪琼州后,就忧愤成疾,去冬已一命呜呼了。师师闻此噩耗,哭得几乎晕去,当下摘除吉服,更换缟素,到柩前哭奠一番,只因烽烟告警,不能扶柩回籍,只好孑身回转。不料行至中途,得闻汴京失陷,后来闻金人将劫二帝北去,师师以为宫眷决不会同去的,不如待我寻到了上皇,同往金邦,以资服待。打定主意,一路探问到青城,只见旌旗招展,营帐重重,她竟不顾利害,客观存在入金营。正是:妓女多情从患难,帝王不幸作俘囚。
  欲知师师能和上皇见面与否,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军前就死烈妓殉情酒边作歌皇后受辱

  李师师不顾利害,找寻上皇,却巧闯到了真珠营中。那真珠是粘没喝的爱子,力大无穷,好色若命。早有人告诉他宋宫多佳丽,上皇宫中有三个绝世美人,叫做明妃李师师,婉容王氏,帝姬丽娟,三人都有沉鱼落雁之容。真珠听说,就檄饬开封尹徐秉哲,将宫眷尽数掳劫,独不见李师师,还只道跟着上皇在斡离不营中,所以他带着三千轻骑,赶到青城,安营要道,守候上皇眷属,偏偏李师师自行送来。当下卫兵见一美貌女道士闯入营门,便叱道:“这是军营重地,岂容你任意出入?你姓甚名谁?要找哪个?”师师答道:“我乃李师师,特来与上皇诀别。”卫兵说道:“你且少待。”说着,入帐以实报告。
  真珠听了,喜出望外,心想:亡国奴总是我的俎上肉。就命李师师进帐。卫兵出来,引着师师进见。真珠把她上下打量,见她虽作女道士装,艳在骨里,虽然愁容满面,仍好似带雨梨花。
  不禁食指怦怦动,将师师一把拖起,拥在怀中,说道:“久慕你的美名,正愁找不到你,不料你自己送来,这也是前世有缘,你就等在这里吧。”师师听说,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惟拼一死,就死殊不值得,好歹要和上皇一面。就向真珠说道:“容妾与上皇一见,然后来伺候将军。”真珠许可,即命卫士送往斡离不营中,由卫士人内禀白,斡离不遣人导师师入见上皇。
  上皇正在后营伤心堕泪,师师走到他面前,见他身穿胡服,几乎相见不相识,当下抱住了上皇,说得“陛下”两字,就泪如泉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上皇亦嚎啕痛哭了一会。看守的金人不耐烦,破口大骂。师师强抑悲哀,把衣袖替上皇拭去泪痕,呜咽着说道:“臣妾冒死前来,本拟随陛下北去,以便生在一方,死在一处;不料苦命的师师,这些儿薄福都没有,势难随陛下北行的了。”上皇答道:“我年纪老了,不想苟延残喘,只因耳目众多,一时不能自杀,死期却已不远了。你尚在青年,本不该随我北去,从速南归,就是你不愿改嫁,为我守节,也可过度光阴的了,何苦跟着我去受罪呢?”师师答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夺。我孑身赶来,本拟随陛下北去,不料误走人真珠营中,他竟不放我出营。当下我就想殉节,殊嫌太早,我就诳骗见过陛下,跟他北去,他才遣卫兵送我到这里;现在我若随伺陛下,真珠怎肯干休呢?待臣妾死在陛下面前,阴魂可以常随左右了。”说罢,正拟向壁上撞死,却被上皇一把拖住,含泪说道:“死不得!你若死在这里,真珠岂不要归怨于我。
  你是聪明人,还宜三思而行,既然真珠爱你,何妨跟他北去?
  “师师答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事二夫,臣妾若肯失节,也不会冒死赶来了。如今得与陛下一面,不枉跋涉千里,死也瞑目了。苦呀!薄命的师师!满指望与陛下生同罗帐死同棺,如今此愿难偿,只好先到黄泉,守候圣驾了!“说到这里,向手指上摘下一枚金约指,塞人口中。上皇连忙伸手来夺取,已经噬下喉咙。上皇握她柔荑,也想取她指上的金戒吞食。师师挣脱着说道:”陛下乃万乘之尊,宗社虽亡,各路勤王兵尚在,尚有还朝之望,岂可轻生?陛下前途保重。臣妾生不能随侍左右,死后,阴魂可以随陛下北去。就此一别,除非梦里相逢。
  “说罢,卫士连连催促。师师只好挥泪叩别而行。那上皇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望到师师的背形不见,依旧呜呜咽咽哭个不了。
  且说卫兵带着师师,回转本营销差。真珠见师师入帐,泪痕满面,眉梢紧蹙,很加怜惜,就用好言劝慰道:“上皇乃是昏庸失国之君,万人唾弃,千年遗臭,你去挂记他则甚?从了我,管教享荣华,受富贵,比较做亡国奴的姬妾,要胜过百倍哪!”师师花容失色,口中低低叫唤“陛下”,一刹那即栽倒地上,竟然香消玉殒了。真珠连忙传军医入帐施救,看出是吞金,忙碌了一会,哪里救得活。真珠非常惋惜,传令部下,备办上等棺木收殓,并在青城附近择地安葬,立石碣曰:烈女李师师之墓,并亲往吊奠一番,回到营中,只是长吁短叹。心腹将士牙立罕说道:“李师师分明被上皇所逼死。他身边尚有许多绝色美人,尤推婉容王氏和帝姬丽娟,为个中翘楚,只消向主帅如是这般一说,何愁上皇不赔还一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
  “真珠听说,愁容顿化作欢容,顾左右说道:”带马!带马!
  “卫兵赶往后营,将那匹浑称小白龙的坐骑,带到中营。真珠飞身上背,径抵斡离不营前,丢鞭下骑。马匹自有人带去。他是粘没喝的爱子,不用通报,闯然直入中营,见过斡离不,一旁坐下。斡离不问道:”贤侄亲自到营,有甚紧急军情?“真珠说道:”可恼啊!可恼啊!小侄因慕名妓李师师的美名,收在营中,以备使唤。不料师师闻悉上皇在伯父后营,好意亲来探望。那上皇竟不识好歹,当面将她辱骂,说什么好女不事二夫,你既失节于金人,有何面目再来见我?你若知廉耻,重节操,从速死在我面前,才信你是个有志气的烈妇。骂得师师无地可容,马上取下手上的金约指,吞人腹中。上皇就挥手令去,免得死在这里,害我受威逼人命的处分。等到师师回转小侄中营,隔不多时,就香消玉殒,说也可怜。上皇为亡国奴,还敢如此作威,欺负小侄,逼死李师师。特来面禀伯父,要求替小侄作主,着上皇偿还我的活师师。“斡离不听说,沉吟了一会,含笑劝道:”贤侄且请息怒。人死不能复生,要他偿还活的李师师,这是办不到的,只好变通办理。现在上皇身边,尚有不少绝色女子,尤推王氏和丽娟两人最为美丽。还是着他将一对宠姬送给贤侄,以作赔偿损失。“真珠首肯。斡离不遂传令上皇交出。那上皇正在那里痛惜师师,目眶中的泪点,扑簌簌下堕。王氏尚在旁边劝慰,不料一声霹雳,就祸及己身。只见一个卫兵走来,向上皇恶狠狠地说道:”亡国奴自不量力,敢和粘帅的公子做对,简直是鸡子投石卵。若无我们大帅替你讨情,公子要取你的老命了。“上皇听了这一席话,正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粘帅公子的面长面短尚且不晓得,怎说我和他做对呢?就讶然问道:”此话何来?我并不曾和人做对啊!“卫兵答道:”李师师不是被你威逼死的?粘帅公子来见我们大帅,说明着你赔还一个活师师。亏得大帅替你调解,叫你速将婉容和帝姬交出,送往公子营中,算作赔偿损失的。你若舍不得割爱,只要从棺材里,扶起李师师来。“上皇听说,心想不答应,徒挨一场辱骂,依旧要遵命办理,江山尚且失掉,何惜这两个美人?不过我在此苟延残喘,就仗王氏在旁慰我寂寞。丽娟交出犹可,王氏却有些舍不得,不知可肯留还我一个否。想到这里,就向卫兵说道:”托你转禀大帅,师师并不是我逼死的。既承大帅调解,遵命特将丽娟交出,王氏年事已长,送去也未必合公子意,可否留在我身旁,以资侍应?“卫兵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亡国奴!你等在大梁宫中,由你作威作福。
  到了我们营中,理当将你的眷属,分配我们有功兵将,大帅好生之德,依旧听你受用。如今你闯了祸,才叫你交出两个活人,赔偿一个死人。你还推三阻四,惹得大帅火起,把你的眷属,一起发配军人为奴婢,那末你才伏伏贴贴,不敢不依。“上皇听罢,不寒而栗,心想:江山已失,性命尚且不保,何惜此二女?就向卫兵说道:”愿遵命交出。“接着吩咐二女随卫兵去。
  丽娟尚少顾恋,王氏却久沐恩宠,一旦分离,颇觉依依不舍。
  卫兵连连催促,王氏不得已拜别上皇,和丽娟同至真珠营中。
  卫兵引入亲帐。真珠向二女问明姓名年岁,留在帐中侍寝,表过不提。
  次日,金兵劫宫眷先行。遣骑吏持书示上皇,说道:“元帅已先行了,令汝等速赴燕京朝皇帝去。”说罢,牵马四匹,令二帝及郑太后、朱后同乘。二后素不能骑马,骑吏掖之前行。
  路上行人瞧着,都太息道:“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呢!”因献饭二盂,太上及帝后等分食之。少帝向百姓问道:“我父子与骑吏皆穿青衣,不知父老何从辨识我们?”百姓答道:“天子面色,与骑吏迥异,一望便知。”少帝又道:“吾母胃病复发,不知你们有无汤药可治?”一年老者答道:“汤药没有,只有盐酥,待我去煎汤进奉。”骑吏怒嫌稽迟,挥退百姓,促帝后前进。有骑吏千户幽西骨碌都因涎朱皇后美丽,时常挟之并骑,施以调戏。朱后惟有掩面哭泣。一日,骑吏同帝后将觅舟渡河,忽见有舟自北来,有紫衣人向骨碌都吩咐道:“狼主有旨,限你们四月中旬要到燕京的。今已三月将尽,宜赶速前行。”那知骨碌都心挂着朱后,只是以目视后作痴笑,吩咐的说话,不曾听得。紫衣人目睹情形,勃然大怒,掣剑登岸,执骨碌都骂道:“你本是一冗贱,吾兄待你厚,才升千户。今敢与妇人私,而稽缓行程,罪在不赦!”语毕,挥剑砍死,投尸于河,即催骑吏扶帝后渡河前行。少帝向骑吏问道:“所遇紫衣官吏是谁?”骑吏泽利答道:“是北国皇后的兄弟。”于是汲汲前行。一日至信安县,二帝及二后,自离京后,未曾洗面,今见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脸,相视哽咽。
  有土人献牛酒,泽利拔刀切肉,啖食饮酒,以余酒残食饷二帝道:“吃啊!前途不复有此美食了!”复切片肉授朱后道:“这一块好肉,留与你吃吧!。”正饮酒间,忽报知县来见。一衣褐丝袍的番官人揖泽利,又排酒食,与帝后及泽利共饮。泽利连喝几杯,已有醉意,命朱后唱歌侑酒。朱后以不能对。泽利大怒道:“四人性命在我手中,安得藐视我!”朱后不得已,涕泣作歌道: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筋!今委顿兮流落异乡!
  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泽利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歌,劝知县酒。”朱后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宫天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歌罢,即举杯劝酒。泽利拽后衣要与她同坐,朱后怒,欲格之,力弱不及。泽利举鞭欲击,赖知县极力劝阻,遂罢酒前行。又至一县,知县备酒食出迎,先见泽利,次见帝后,说道:“小官取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帝后。”语毕,引一十六七岁的女子,至太后前谒见,泣告道:“奴系肃王小女珍珍,向称太后为婆婆,皇后为姆姆,前日被金兵掳劫到此。押队的万户,与这里的知县是兄弟行,将奴许配他,今已成亲六日了。”话声未绝,知县即引她回城。帝后等又前行数日,至一新造官府。
  骑吏引二帝人见紫衣官吏。紫衣人命引二帝去会海滨王。番吏即引二帝人一小室,先有一人在内,番吏指语二帝道:“此即契丹王耶律延禧,与你们父子罪状相同,也因公事未了,拘留于此的。”二帝即与延禧相见。延禧说道:“我为奸臣所误,拘此三年,尚未了绝。”少帝问道:“何事未了?”延禧答道:“契丹有传国宝二:一名百穴珠,大逾鸡卵,珠上有百穴,每穴中能产珍珠,以绛罗成之,每月可得珠百类;二名通香木,长约尺许,煎汤洒衣袖间,香气经月不散,焚烧则香闻百里,能降天神。失国时二宝已不知所在,今北国皇帝拘我,就为索交此二宝。三年未得释,妻女族属皆分散尽了。”少帝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延禧答道:“此地是平州,去燕京不远了。”当下有番吏来,引二帝再见紫衣人,吩咐了几句,就命番吏引帝后启行,径抵燕京,暂且慢表。
  且说康王开府济州,得报二帝北去,邦昌僭位,各大臣纷纷劝进。张邦昌也因众心不服,一面迎元祐皇后孟氏人宫听政,一面遣使奉受命宝恭迎人京主政,康王遂得应天即位。邦昌先期赶至,伏地请死。康王抚慰有加,授为太傅,封同安郡王,改元建炎,是为高宗。并以黄潜善、汪伯彦同知枢密院事,以宗泽知襄阳府,即召李纲入朝为相。纲人对首奏十事,并泣谏道:“邦昌僭逆,臣不愿与之同列,陛下欲用邦昌,放臣仍归田里。”高宗始感悟,谪邦昌为保化军副使,安置潭州;一班受伪命的,论罪有差。正是:纷纷世乱成棋劫,一局偏安事已非。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忘廉耻入宫献媚怀仇恨结党行奸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邦昌本是个好色之徒,当他在汴京窃位称帝,僭居宫廷,曾有一件秽乱的罪案。当高宗即位之初,还当邦吕是先朝元老,加爵封王,五日一朝,参决大事,依旧权倾一世,自无人敢揭破他的罪恶。等到贬谪潭州,威势尽失,就有人在高宗前,将他的秽乱宫廷罪状,和盘托出。高宗怒发冲冠,命御史彻底查究。这件是宋宫中的轶闻,谅因事涉秽亵,当时史臣未曾秉笔直书。本书既属专载宋宫遗事,理该详细录出,使奸贼张邦昌的罪恶昭然若揭。
  但是当邦昌僭位时,宋宫中的后妃公主都已随着北去,邦昌何从秽乱宫闱呢?殊不知六宫粉黛三千,随二帝北去,是由金人按名索交,还有十之二三,仍留宫中。邦昌恃金主命,僭称楚帝,他就移居宫闱。有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人老心不老,常常亲持果实,赠送邦昌,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是去雌发魇,以为邦昌是新登大宝的天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自觉徐娘虽老,风韵犹存。若能勾搭上了新天子,皇后虽然挨不到,妃子贵人总轮得着的。不料她虽殷勤献媚,邦昌也早参透她的心事,只为嫌她红颜老去,看不上眼。一日,李氏捧着一盘削皮的甘蔗,送到邦昌面前,含笑说道:“陛下请试尝之。甘蔗老头甜,味较嫩的雪藕冰梨更美。”邦昌笑答道:“朕乎生最爱吃雪藕冰梨,愈嫩愈妙。老蔗非我所爱,不敢尝试,你带回去自己吃吧!”李氏有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自己宫中,养女陈氏见义母兴冲冲地出宫,没精打采地回来,把一盘甘蔗摔得满地,就问道:“妈妈为甚这般动恼?”李氏望了她一眼,见她娇滴滴益加长得美丽了,肌肤粉嫩,简直像雪藕冰梨,年华二八,正值妙龄时代,将她进奉楚帝,必然合意。
  打定主意,就懒懒地答道:“人老珠黄不值钱,像我偌大年纪,走到人前惹人厌,没有希望的了!你正属妙龄,生得犹是这般美丽。本来我想请上皇做主,替你选个乘龙快婿,不料事与愿违,江山已经易主,天下已归张氏,你要想受封号,做妃嫔,只有去侍奉楚帝。”陈氏听说,沉吟了一会,说道:“楚帝春秋已高,昨天我瞧见他的孙女龙珠,年纪和我差不多,那末我和新天子的年纪不配了;还有一层,我听得宫中人传说,天下人心不归向楚帝;朝中大臣提议迎康王来京,继承大统,楚帝就要让位的,何苦去侍奉他呢?”李氏说道:“楚帝有金主作硬靠山,他奉金主命登极,谁敢奈何他?就算各路勤王兵不服,奉立康王,杀到汴京来问罪,只消金兵一到,管教杀得他们片甲不回。”陈氏心想:义母之言,说得不错。就不则一声,表示默许。李氏就向她说道:“你去香汤沐浴,修饰整齐,等我去请楚帝来宫夜宴。你在旁边斟酒,须将他灌醉了,才好行事。
  “陈氏羞答答只把头低着,不加可否。李氏道:”这件事不仅关系你个人的幸福,与我也休戚相关,不能够怕羞不理会的。
  “陈氏不得已懒懒地回房修饰。那李氏恐怕遣人去邀不到邦昌,只好亲自来邀。邦昌见她去而复来,讶然问道:”华国是李氏的封号缘何去而又来?“李氏含笑答道:”得悉陛下爱吃雪藕冰梨,现已整备在宫中,特来恭请圣驾临幸宫中夜宴,兼尝雪藕冰梨的美味。“邦昌早知她有个天姿国色的养女,听她口气,谅必是将养女进御,就答道:”盛情难却,少停准来叨扰。“
  李氏欣然回宫,吩咐厨下速备御筵,一面替养女修饰得好似西子还魂,王嫱转世。等到邦昌进宫,母女俩迎接如仪。邦昌见了陈氏,身子已酥了半截,听她口称陈氏接驾,便向李氏问道:“这位美人,与你什么称呼?”李氏答道:“本是我的外甥女,因她父母俱亡,才由我留养宫中,认为义女。”说罢,就请邦昌上座。李氏侧座相陪。陈氏执壶斟酒,时时以秋波送情,引得邦昌心神俱醉,便向李氏搭讪道:“你说请我吃雪藕冰梨,在哪里呢?”李氏就拉着养女的玉臂说道:“这个就是雪藕,像不像?”又指着陈氏的面颊说道:“她的面颊,嫩得吹弹得破的,比之冰梨,像不像?”邦昌笑道:“像虽像,惜乎不能给我吞下肚去。”李氏打趣道:“食指动不动?”邦昌伸出右手,把食指弯了几下,说道:“你瞧哪!非但食指怦怦动,并且馋涎也在这里涔涔下咧!”李氏笑道:“且待酒醉饭饱后,进奉异味,以解陛下的馋涎便了。”说着,殷勤劝酒。
  邦昌已有醉意,就在席上假寐,母女俩就将他扶起。李氏凑到他耳边,说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但愿不要始乱终弃。
  “说着,扶邦昌人福宁宫小睡,留陈氏在旁侍应,李氏自去安睡。邦昌原是诈醉,既见李氏回避,就一骨碌跨下床来,向陈氏求欢,陈氏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欢娱嫌夜短,一刹那已届天明。为避人耳目计,邦昌清早抽身,带着陈氏,还转寝宫,当日就封陈氏为伪妃。无如陈氏红颜薄命,自小没有了父母,才会被李氏铸成大错。伪封未久,邦昌就退居东府,迎元祐皇后人宫,垂帘听政。等到谪贬潭州,就有人把这件罪案,走闻高宗。高宗赫然震怒,饬拘李氏下狱,命御史审讯。李氏无可抵赖,只好照实供认。御史录供复奏。于是邦昌罪上加罪,诏命马申至潭,勒令邦昌自尽,并诛王时雍等。李氏杖脊三百,追还封号,发配军营。陈氏恐遭显戮,早巳吞金自尽。吕好问曾受伪命,谪知宣州;宋齐愈阿附金人,首书邦昌姓名,受戮东市;并追赠李若水、刘韬、霍安国等那一班殉难忠臣。国家大事,概归左仆射李纲规划。高宗初尚言听计从,国势渐有中兴之望,偏偏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奸臣,同忌李纲,复倡和议。
  时值金娄室率领金兵进攻河中,连陷解、绛、慈、隰诸州。
  高宗大恐,竟信汪、黄二人之言,下诏巡幸东南,以避外患。
  恼动了一位大忠臣,就是东京留守宗泽,上表力争,请驾幸汴京,高宗不听。宗泽在东京,抚循军民,修治楼橹,招降臣寇王善,并识拔岳飞为统制。及见高宗遣使来汴,迎太庙神主及元祐太后等至行在。泽正拟致书李纲,并力抗争,不料书尚未发,左仆射李纲,已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统计李纲在相位,仅七十七日,一切朝政,粗具规模。只因汪、黄两人时进谗言,高宗竟变初志,渐渐和纲疏远,所有表奏,皆留中不发。自纲降职,高宗即日启跸,奉隆祐太后以下,巡幸扬州。看官们,你道隆祐太后是谁?原来就是元祐太后,因为元字犯太祖讳,所以改为隆祐.高宗到了扬州,汪、黄两人又进谗言,谓李纲虽然罢相,仍在朝堂,金人恨之如刺骨,怎肯罢兵?高宗为讨好金人计,只好将李纲窜置鄂州。就此忠良去位,汪、黄等益发肆无忌惮,立怂高宗休战议和。高宗也一心一意畏敬金人,想做个偏安半壁的小朝廷。不料宋帝愈示弱,金人益发逞强。当高宗遣朝奉郎王伦,阁门舍人朱弁,同使金邦请和。金主晟召集文武,开御前会议,取决和不和。斡离不说道:“高宗就是康王构,颇有肝胆,今既民心归向,即位建国,且有李纲、宗泽等贤良辅佐,不可轻敌。宜即送还二帝,重修旧好。”粘没喝力持异议,说道:“高宗也是个没用的主子,有忠良而不加亲任,亲小人而不明是非;二帝北来,不思卧薪尝胆,以图中兴事业,偏偏信用中官,寄为心腹,步武乃父后尘,微服夜行,岂足有为!兼之不肯北进,一闻我邦进兵,连陷河中诸州,汲汲南退,畏怯之态毕露,有什么胆略呢?”斡离不点头称善。粘没喝又道:“此时乘机南下,一鼓可定中国,陛下不必迟疑,臣愿负出征之责。”金主就命将宋使软禁,一面起燕京八路民兵,分三道南侵。这时斡离不却巧得病,未能与闻军政,遂由粘没喝率本部兵下太行,由河阳直攻河南。分遣银术可率兵攻汉上;讹里朵金太祖子、兀术金太祖第四子,由沧州进攻山东;分阿里蒲卢浑率军赴淮南;娄室与撤离喝、黑锋自同州转攻陕西。各路金兵,同日祭旗发炮,分头进攻。
  不多几日,粘没喝攻陷汜水关,留守孙昭远战死;娄室连陷同州、华州,安抚使郑骧战败自尽,娄室遂破潼关。中原大震。
  惟有兀术率兵窥汴,却被宗泽遣将保守河梁,金兵不得渡河而退。银术可连陷邓州、襄阳、郑州、颖昌诸地。宋官皆不屈遇害。兀术又自郑州进兵攻汴,不料宗泽早遣勇将把守要隘,并出奇兵,前后夹攻,将金兵杀败。宗泽预料金兵势盛,决不肯一败即去,即遣阎中立、郭俊民、李景良等率兵趋郑,半途果遇粘没喝大军,混杀一阵。中立战死,俊民降金,景良不知下落。金兵遂陷滑州。泽遣王宣驰援,竟将金兵杀退,夺还滑州,并擒金将王策。于是宗泽军威大振,马上调集岳飞、王彦等,与金兵大战。飞身先士卒,转战至太行山,擒金将拓跖耶乌,并刺死悍帅黑风大王,金兵丧胆而退。宗泽见金兵已远退,连上二疏,请高宗驾幸汴京。高宗览疏,知泽部下多忠勇将士,正拟择日还汴,偏偏汪、黄二人,衔恨泽疏中牵连自己,訾为奸邪之臣,故尔百端阻难,不令高宗还汴。奸臣当道,老将徒劳。那位赤胆忠心的宗留守,巴巴地望车驾还汴;不料接到来谕,反叫他毋得轻动,开罪邻邦,就此气愤成疾,致生背疽而死,时年七十。他字汝霖,元祐中登进士,具文武才,累官州县,无藉藉名;直至佐高宗为副元帅,渡河逐寇,连败金人七十多次,威名大震。金兵都呼他宗爷爷,见了他都鼠窜而逃。
  死后万民号恸,追赠观文殿学土,谏议大夫,予谥忠简。朝命以北京留守杜充移任。充酷虐寡谋,大失人望,旧时兵将尽行散去。一座巍巍的汴京城,就此要不保了!
  且说高宗已移跸扬州,既知宗泽忠勇可恃,览奏动容,要想择日还汴,哪得又会不愿启跸呢?这都是黄潜善阴恨宗泽骂自己为奸邪之臣。若然随驾还汴,必然要被泽参劾,还是先下手为强,沮阻高宗,打消北进之意。但是上意已决,劝阻无效,必须另行设法。当下就和汪伯彦商量,伯彦沉吟了一会,就道:“启跸的日期都择定了,挽回颇非易事,只有用美人计,用情丝来牵住圣驾,这却比铁练还牢固,凭他是英雄好汉,跳不过这个美人关的。”潜善说道:“一时哪里觅得到这个美人呢?
  就算广陵多佳丽,皇上深居行宫,情丝也无从惹起。“伯彦笑道:”原来你还瞒在鼓里咧!可知皇上自即位以来,常常思念邢皇后,这也是人情之常;皇后现在北国蒙尘,皇上却已身登大宝,回想伉俪之情,哪得不要悲伤?所以等在行宫中,时时长吁短叹。内侍周仁,素得皇上嬖幸,倚为心腹的,瞧见圣容憔悴,便问道:“陛下莫非思念邢娘娘?这是千里睽违,徒劳梦想。日前小臣从二十四桥经过,瞧见临河一角红楼,有个美人倚窗闲望,小臣望了她一眼,似曾相识,就将她的面貌仔细打量,令我顿生满腹疑团,至今还没有消释。原来这位美人的面貌,竟像邢娘娘。‘皇上初犹不信,说道:”诳言骗朕,该当何罪?’周仁道:“陛下不信臣言,请乔装改扮,由小臣护驾往视,以证臣言之非虚。如敢诳言,愿受欺君之罪!‘皇上就易服出宫,却巧被我半途遇见。皇上向我丢了个眼色,只管和周仁取道前行。直到二十四桥边,果见临河有一角红楼,不过纱窗紧闭,人面不知何处去,君臣俩只好倚着桥栏伫守。隔了一会儿,只听”呵’的一声,楼窗启处,一个高髻云盘的美人儿探头闲望。皇上看得分明,果然绝肖邢皇后。那位美人,瞧见皇上目灼灼注视,就翩若惊鸿似的,转身入内去了。皇上废然而返,只怕至今尚未忘怀。“潜善问道:”你何从得悉的呢?“伯彦答道:”是向周仁盘问。他初尚不肯直说,我就恫吓他要从严治罪,他才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正是:朋比为奸施毒计,投其所好入牢笼。
  要知汪、黄二人如何行使美人计,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沮车驾巧使美人计遭兵灾骤陷广陵城

  黄潜善、汪伯彦因见宗泽奏疏中有“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等语,遂衔之如刺骨,誓不放高宗还汴。直谏无效,遂于暗中设计沮行。却是这时高宗思念邢皇后,由中官周仁诱引到二十四桥边,瞧见了一个貌似邢皇后的富家女。巧不过被汪伯彦看出破绽,等到潜善和他商量沮行密计,想起了二十四桥边的女郎,就向潜善说明,并商定进行方法,马上遣人去把周仁唤到面前。那时汪、黄深得高宗信任,政权尽在两人之手,周仁很恭敬行礼参谒。伯彦向他说道:“车驾整备北幸,汴京接近金邦,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去送死!我等直谏不听,只好委托你沮君北行。”周仁答道:“两位尚且谏阻不听,叫我人微言轻,益发不生效力了。”伯彦悄悄地说道:“只消如是这般,不必直言谏阻,皇上不期然而然不愿北幸了。”周仁唯唯告退,先去探询彼姝的家世,方知是盐商沈幼山的爱女,闺名昭容,才貌双全,且工吟咏,艳名噪遐迩,求婚者户限为穿。
  只因择婿过苛,要具备三种资格,方肯订结“朱陈”:一、家财豪富,二、品行端方,三、文才出众。而且要经昭容出题面试,所以延搁至今,年华二九,依然待字闺中。周仁探听确实,先回行宫,告知高宗,并献计道:“陛下何妨冒充皇室宗亲登门面试,稳中雀屏之选。”高宗道:“朕为万乘之尊,岂可调戏民间闺女?若被太后询问起来,如何回答?”周仁答道:“可云沈女貌似邢娘娘,所以甘冒不韪,太后定能原谅陛下。”
  高宗心想:宫中不生问题,朝上李纲远谪,谅也无人敢强出头的;况且上皇微服冶游,先例具在,此行究竟比嫖妓高致得多哪!想到这里,就向周仁说道:“你去先容,约定面试日期,然后随朕前往。”周仁答道:“小臣已和沈幼山接拾过,推说陛下是肃王,久慕令嫒才名,欲来应试求婚。幼山极表欢迎,婚事已有八九分把握了。不过约定十六日面试,陛下十五日要启跸还汴,这便如何?”高宗道:“还汴本非计出万全,汪、黄二卿竭力谏阻,详陈北去害多利少,现在准予留此,取消启跸之命。”即着周仁传谕百官,不必整备随行了。汪、黄二奸得着了这个消息,喜悦非常。当时虽有几个忠良上疏谏请北幸,高宗一概留中不发。
  时值赵子砥自燕山逃归,帝命辅臣询问北事甚详细。子砥答道:“金人讲和以用兵,攻我无备;我国敛兵以待和,因循自误。太上已被封为昏德公,皇上封为重昏侯,永无归还之望。
  吾国与金势不两立。昔日契丹主议和,金入主用兵,相隔不到十年,契丹已为金人所灭。奈何我国再去蹈他的覆辙呢?譬如山人畏虎,日以肥羊肉啖之,食尽终不免要噬人,不如预设陷阱以待之,虎虽猛,终必被人所擒。“这一席话,确为至理名言。无如黄、汪二人心中,只有一个和字,所以伯彦人宫复奏,添了许多不相干的话。高宗嫌他言大而夸,下诏命子砥出知台州。这是伯彦的刁计,恐他等在朝中,阻梗和议,特地在帝前保他足胜知州之任,所以下诏将他外放。当下伯彦又奏道:”陛下乃万乘之尊,动则左史右言,出则前警后跸,承平时世,尚不可轻易出宫,何况当此盗贼蜂起,金人分道南侵,陛下更宜慎重。今悉陛下为一民间闺女,竟不惜尊严,欲往民间赋诗选美,若被史官秉笔直书,岂不要贻讥后世?这还是远忧。只怕陛下微服私行,遇着敌侦盗党等,这才是近祸,将何以防备?
  陛下若有所爱,不妨明以示臣,臣即往民间作伐,谅无不谐之理。何必降尊纡贵,冒此危险呢?“高宗听了这一席话,很觉难以为情,说道:”此事全系周仁撮拨而成,卿去诘问他便了。
  “伯彦答道:”臣早已问过周仁,否则哪里会知道?周仁因见陛下思念邢后,特为陛下留心物色,也是一片愚忠,不当与佞谀同论。臣即与周仁同去作伐了。“说罢退出,即和周仁同往沈宅。幼山接人,见又换了一人,正趋向周仁诘问。周仁发言道:”这位是汪宰相。实不相瞒,前日来的,不是肃王,实是当今皇上。今因微服私行,恐弄出别的岔枝儿来,特命汪相同我来作伐求婚。“幼山答道:”我本探得肃王不在扬州,正在怀疑;现在蒙皇上不弃微贱,选及小女,商民怎敢不遵?不过婚姻为儿女终身大事,必须取得小女同意,方可许婚。两位且请宽坐,待商民去问来。“说罢,不等周仁回答,就一溜烟入内去了。周仁本约今天来赋诗应选,所以幼山早已齐备。周仁瞧那壁间揭有诗题,写着咏唐高祖雀屏中选古风一首,二十四桥即景诗四首。周仁笑语伯彦道:”首题很不容易着笔,还是次题是本地风光,容易描写。“搁过二人闲话,且说幼山走入内室,向爱女直说一遍,末了问道:”皇上早已大婚,六宫粉黛三千,只怕你入宫后,得不到圣恩宠眷,这却不能怨我的!
  “昭容听说,不作一声。幼山再三动问,昭容被逼不过,只好低着头,低低地答道:”要你替我做主的。“幼山回到外边坐下,向周仁问道:”高宗大婚已久,为什么又要订婚呢?“周仁答道:”只因邢皇后现在金邦,令嫒面貌酷肖邢皇后,适为皇上在二十四桥望见,所以遣我前来接洽。这也是前缘,才有这种巧遇,而且令嫒入宫,暂代邢娘娘,必得皇上宠幸。老先生亦可出仕皇家了。“幼山快活非常。本来人望高山水望低,世上哪有不愿做国丈的呢?当下,就张筵款待,等到酒阑席散,许婚庚帖,早已整备,就遣人送人行宫,幼山殷勤相送。周仁说明,后天派凤辇来迎接,幼山欢然答应。周仁等回朝复命。
  高宗巴巴地等待吉日,不料好事多磨。次日,金兵已临城下。怎么各路失守,先期不曾接到警报呢?原来这时黄、汪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高宗以为有他俩为左右相,可以高枕无忧了,只管干他风流天子的勾当,国事由汪、黄掌握。
  各路警报,传到扬州,黄潜善都匿不上闻。原来他心怀叵测,也想学步张邦昌,等金兵杀到扬州,把高宗捉了去,他可僭位称帝了。所以他接到各路告急文书,看都不看,只管镇日价等在私衙中,和娇妻美妾饮酒作乐,有时和伯彦同往寺院中,听老僧说法。一日,有个高僧,法名叫普善,在大佛寺讲经说法,潜善也往听讲。普善原来是做官出身,因见奸幸满朝,忠良都遭屈害,所以他挂印辞官,披剃入山,已有二十多年了。现在眼见时局已弄得不可收拾,特地赶到扬州,借着讲经为名,打算点醒黄、汪二人,拿出良心来辅佐高宗。当下见黄、汪坐在第一排太师椅中,他就借端谈起历朝兴亡,说道:“国家兴亡,全在宰相。就汉朝而论,光武得良相而成中兴之业;最不幸的是汉献帝,遇到了一个董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他铲除了,不料换了个曹操,还要比董卓奸过几倍,刘氏宗社,哪得不要覆亡。现在北宋,也由奸贼张邦昌一手断送。南宋如日初升,若得良相辅政,以赤胆忠心,匡君救国,招贤礼士,与天下英雄,并力杀贼,则直捣黄龙,迎回二帝,也属易事。
  “黄、汪二人听到这里,却拂袖径去,普善也就长叹而退。
  且说黄、汪回去,即有滑州守将王彦人见。甫得会面,王彦就抗声说道:“寇氛日亟,未闻二公调兵遣将,难道想待敌自毙吗?”潜善沉着脸说道:“大惊小怪什么!可晓得这里仆射衙门?”王彦冷笑道:“贼酋讹里朵陷北京,娄室扰秦陇,兀术下河南,粘没喝已破延庆,将到徐州,二公难道是痴聋言目,还不曾闻见了”潜善答道:“兵来将当,要汝等去御敌,责备宰相有何用呢?”王彦答道:“彦日思北渡,只因兵微将寡,各处将士又无权可以征调,全仗二公秉承天子命,剀切下诏,着各路军马会师北伐,庶足以鼓励军心。今二公置国事于不顾,虽接警报,壅不上闻,只恐不等中原陆沉,江南已成为焦土了!”汪、黄无言可答。王彦想要等见高宗,再和二奸抗争,遂即作别退出。不料潜善马上入奏高宗,诬指王彦病狂,请降旨免予奏对。适值高宗心挂昭容,无心视朝,就降旨免予王彦入觐,派充御营平寇统领。王彦不愿与汪、黄共事,就称疾辞官归隐,哪知行到半途,已闻扬州失陷。原来,粘没喝已攻破徐州,知州王复殉难。朝世忠闻警驰援,无如所部只有八千人,粘没喝以六万精兵拒敌,众寡悬殊,遂遭失败,只好退保盐城。于是粘没喝挥军南进,取彭城,趋淮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抵泗州。制置使刘光世率兵守淮。部下闻得金兵将至,先已溃散,粘没喝长驱至楚州,先琳出降。金兵乘胜前进,又破大长军,和扬州只隔四十多里。内侍邝询闻警,吓得魂飞天外,慌忙奔入行宫,向高宗说道:“贼寇来了。”高宗吓得面容失色,也不及细问,就吩咐带马,披甲上骑,驱驰出城。
  随行只有王渊、张俊及内侍康履、周仁、邝询及护驾军兵数人,一脚边直逃到瓜州,觅得小舟渡江,亏得风浪不大,能得安抵镇江,然已黄昏时候,还怕金兵追杀,只好悄悄地暂投逆旅驻足。
  回笔再叙扬州城中,金兵未到,先已扰乱。汪、黄二奸尚率同僚在佛寺中听说法,蓦地堂吏奔人大呼道:“御驾已出北门,金兵剧临城下,两位相爷赶快逃生吧!”汪、黄慌忙奔出寺来。亏得是乘骑来的,两人就飞身上马,加鞭向南门疾驰而去。那隆祐太后及六宫妃嫔,幸尔早得警讯,改装平民,由十几个卫士保护出城。一刹那全城居民都扶老携幼,夺门出走,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促狭的喊一声:“金人来了!”无数百姓争趋出城,互相蹴踏,死亡枕藉,后至的,都在死人身上走出。一时嚎哭声,唤爷叫娘声,惨不忍闻。最不幸的司农卿黄锷逃至江边,一班军民误认是黄潜善,向他戟指痛骂道:“奸贼,误国殃民都是你!你也有今日落在我们手里的。”黄锷正欲辩白我是黄锷,哪知姓名未曾出口,脑袋已被乱军砍破了。
  本来宁作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事起仓猝,人命比蚁命都不如,虽云在劫不在数,在数总难逃,然而只有错死,错活却是没有的。所有朝廷仪物,尽行委弃。惟有九庙神主,亏得太常少卿季陵,用麻袋盛着,肩荷而逃,出城奔了数里,回头遥望,只见烟焰冲天,城中已起火了,忽闻后面有喊杀声,连忙奔逃,匆促间竟将太祖的神主遗失道中。他连夜逃到镇江,却值天明,巧遇高宗正在江边觅渡,连忙上前叩问缘由,方知车驾要到杭州去。原来高宗在逆旅耽搁一宵,次晨就召当地及随行诸臣,商议去留。吕颐浩请留镇江,以为江北声援。王渊力持异议,谓:“镇江乃三面受敌之地,倘贼虏从通州进占姑苏,镇江就不可保。还是杭州有重江险阻,易守难攻,比较镇江好得多哪!
  “高宗遂决意趋杭州,留朱胜非驻守镇江,刘光世扼守江口。
  是日由镇江启行,经过平江,留王渊把守;及至崇德,命吕颐浩兼江、淮、两浙制置使,还屯京口;又命张浚率兵守吴江。
  高宗到了杭州,就州治作行宫,一面下诏罪己,一面广开言路,颁行大赦,放还窜逐诸臣,惟独李纲不赦。这就可知汪、黄二人仍在朝中执掌大权,所以会录用张邦昌家属,并命刘俊民,持邦昌从前与金人约和书稿,赴金军议和。隔不多时,接到吕颐浩奏报称:“金人焚掠扬州,今已退去,臣已遣陈彦渡江收复扬州”云。高宗览奏,触起了二十四桥头的沈昭容,破城时候,若然尚在城中,被这班骚鞑子看见了,怎肯轻轻放过?倘然佳人已入金人手,只怕永无合浦珠还之望。想到这里,恰巧周仁走来进呈奏疏。高宗向他说道:“可怜扬州一片繁华之地,已遭金人焚掠,不知二十四桥头的一角红楼还无恙否。命你速往扬州侦查美人消息,若然尚在人间,务须迎接回杭,完朕的心愿。可虑的被金人掳去,你也需调查清楚,是在哪个金将营中,情愿化十万黄金,将她赎回。”周仁唯唯答应,马上就行,雇舟渡江,径抵扬州。正是:乱离失散知何处,眷属难成寄远思要知周仁寻得昭容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陷番营输金赎爱女劫宫眷涂面扮强徒

  话虽两处,事却并行的。当高宗策马出城,城内居民都晓得金兵将至,各自收拾逃生。那沈幼山是扬州城里的著名盐商,家私百万,屋舍连云。当下,家人在外听得了警讯,汲汲回家报告,幼山急得手足无措。还是昭容有急智,拖着父亲走到房间里,把金银珠宝一起投入井中,然后和庶母嫂子,把身上的装饰,一起摘除,穿了老妈子的布衣。幼山把住宅交给老仆陈德看管,马上带同家眷出门,想到乡下去避难。一路急匆匆向北门奔来,碰着许多难民都向东西南三门逃生,绝少向北走的,所以路上不甚拥挤。幼山情知不妙,止步说道:“这班难民,为甚不向北门逃生?你们且站着,等我问明白了再走。”说罢,就向一个难民问道:“北门大街很空,你们为甚不走,偏偏向东西两门逃生呢?”难民答道:“金兵离北门不远,登在城头上,望得见旌旗的了。”话声未绝,已飞也似地去了。幼山连忙带着家属,掉转身来,也向东门逃生,不料走得不多几步,背后的难民蜂拥而来,嘴里喊着:“鞑子杀来了!”啼哭奔逃,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昭容听说,急得芳心欲碎,益发走不快了,幼山只好一把拖着,向前狂奔。等到走近东门,前面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难民,和潮水似地涌来,把幼山的家眷挤散了。亏得昭容一把拖牢幼山的衣袖,不曾失散,挤在难民丛中,一时不得出城。霍地几十个金兵赶来,只拣年轻貌美,衣服华丽的女子拖去,昭容躲在幼山背后,吓得抖个不了。一时哭声盈耳,有的见城门洞里踏死的尸体,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索性掉转身来,反向城内走。金兵高叫道:“逃什么?尽管等在家里,自要赶到这里来,被人践踏而死。”昭容听说,信以为真,就拖着幼山,向城内行来,打算回转家中。殊不知这班金兵,因见城内居民逃空,掠劫不着细软金银,房屋中的动用什物,是不能带着走的,故尔叫难民等在家里,他们好挨户搜刮。幼山父女俩回到二十四桥边,迎面走来一排金兵,押队的裨将名唤米罕,一眼望见了昭容,见她虽则乱头粗服,依然容光焕发,美丽绝伦,就向部下丢了个眼色,四个兵士就上前掳劫。昭容紧紧拖着幼山,哭叫爸爸,誓死不肯放手。米罕冷笑道:“倒是个孝女。她既舍不得老父,一起带去!”兵士就将父女俩拖往金营。当时米罕奉粘没喝军令,首先冲入城中。城中本有三千护驾军,只因高宗早已逃遁,护驾军也就四散而逃。
  善良的寻到镇江,跟着车驾到杭州;狡黠的在城中抢劫得腰囊饱满,逃回家乡,改行做小本经营。所以米罕入城,一无拦阻。
  他就带着一排兵士,得意洋洋,全城兜了一个圈子;闯入行宫,阒焉无人,回身出来,巡视四城门。却巧在二十四桥边遇见丁昭容,他想得了名城,照例可以掳掠的,故尔把昭容父女俩带归本营。他就迎到粘没喝马前,报告扬城已得,宋君不在城中,请大帅入城查点仓库。粘没喝奖励了几句,传令大军驻屯城外,他和米罕入城,在行宫中暂住。命降将朱琳查点仓库,一面出示安民,收拾尸骸。
  米罕直到黄昏,方得回转本营,就命卫兵带美人进帐。那昭容自被掳入营,直到现在,不曾住哭,一手拖着老父,哭着:“爸爸救我。”幼山一时也无法可使,只好安慰道:“徒哭无益,我被你弄得六神无主了。你且止住了哭声,待我慢慢想来。
  “昭容只好强抑哭声,泪珠儿却依旧和断线珍珠似地落个不住。幼山心想,女儿已受天子聘,万不容失身于贼虏,但是已成俎上肉,怎样可以避免宰割呢?继思黄金与美人并重,欲保女儿贞操,惟有供献黄金取赎。好得掳掠的妇女共有七人,放了我女儿,还有六人供他取乐,或者肯答应,也未可知。当下,就将这个急救法,悄悄地告诉昭容。昭容听得了这一线生机,方才拭泪守待。等到黄昏,卫兵来传昭容进帐。幼山忙向卫兵拱手道:”兄弟有话,要烦老哥转禀将军。“接着把十两花银塞到卫兵手中,说道:”诸事要老哥照顾。小女几次要撞死,被我拦住的,若然离开了我,无非一死。所以想托老哥转达将军,可能替上天好生之德,放了我们父女还家,愿献一万两白银,以作赎命金。“卫兵乌眼珠看见了白银子,就含笑说道:”你俩且在这里守一会,我替你俩去讨情;不过如得到放赎,我要加一酬劳的。“幼山答道:”只要放我俩回家,准送加一酬劳。“卫兵就带了六个难女进帐,向米罕说道:”还有一个女子誓死不肯来,几乎撞壁而死,幸被她父亲拖住。现在乃父说:“愿献万两白银赎回女儿。‘将军何乐而不为?由我跟他们去取银,决不会漏泄秘密。况且是他们自愿,就是大帅晓得,也不会责备将军的。”米罕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放他们出营,若然半路脱逃,这便如何?”卫兵道:“由我负责。若然措不齐银两,依旧带他们回来。”米罕点头许诺。卫兵退入后营,把米罕的话告知幼山,未了问道:“你回去当真措得齐赎款吗?不能够撒诳唐突,害我受委屈的啊!”幼山答道:“承老哥厚意照顾,岂有恩将仇报,反害老哥受委屈?”于是卫兵引着父女俩从后营走出,径入北门。原来金兵都扎浮营在城外。
  时已半夜,三入乘着月色,一路行来,半途中遇着几个巡哨金兵。昭容好似惊弓之鸟,瞧见又有金兵来了,连忙拖着幼山,转身逃避。卫兵拦阻道:“有我在此,不用惊慌。”话声未绝,巡哨兵已赶来查问,卫兵说明口号,巡哨兵就扬长而去。幼山惊魂始定,连忙取道还家,只见儿子媳妇已在家中,就叫他们把身边银两取出,缺少甚巨,井底的藏银,一时犹不能捞取,亏得想起地窖中尚有藏银,命仆役取出。经卫兵点验清楚,方才装入木箱,遣仆役扛抬送去;另以千两赠给卫兵,并向他诚恳道谢。卫兵就带着银两,回营销差。这也是昭容命不该绝,才能履险如夷,保全贞操。
  那幼山在家耽搁一宵,次日,清早抽身,挈眷雇舟往盐城姊丈家中暂避,因恐住在扬州,再有金兵登门劫掠。那盐城有统制韩世忠驻守,可保无虞,所以昭容住在盐城,很觉安宁。
  隔了一个月,金兵退出扬州。周仁奉了高宗命,到扬州找寻昭容下落,只见繁华市场,泰半化为焦土,心想:沈家的华屋,只怕也变成瓦砾场了。一壁想,一壁赶到二十四桥边,只见红楼一角,映入眼帘,很觉快慰,马上登门请谒。恰巧幼山不在家,只留老仆陈德居此。德和周仁见过几次,认得他是内侍,就恭恭敬敬接入里边,说道:“家主往盐城避乱去了。我家二小姐,几乎被鞑子掳去,已经劫入金营,亏得主入有急智,化费了一万两白银赎回来的。”周仁很惊异地答道:“险啊!这是你们小姐福厚,才会逢凶化吉。现在金兵已退去,贵主入可以回府咧!托你马上送个信去,说周某奉天子命,特来接洽婚事,请他挈眷回扬,以速为贵。我在逆旅中守候。”陈德连称遵命,马上遣入赶往盐城送信。周仁即往知州衙门投谒陈彦。
  彦是吕颐浩遣去收复扬州的,当下见仆入送进周仁的名片,晓得是高宗的心腹,连忙亲自出迎,接入客室中,请过圣安,分宾主坐下。陈彦问道:“足下到此,莫不是找寻朝廷仪物吗?
  “周仁就将来意直告。陈彦笑道:”原来足下是皇上的大媒,非同小可。“说着,吩咐手下备酒款待,并留周仁耽搁署中。
  暂且按下。
  且说幼山接到陈德的报告,马上谢别姊丈,挈同眷属,回转扬州。本来路隔不远,只因有金兵半路驻扎,只好绕着远圈儿走,不料避过了金入,却又闹出了别的岔枝儿来了。那幼山带了家眷,雇舟前行,绕道至高邮地界,时已日薄崦嵫。幼山因为道途多梗,不敢赶夜路,吩咐舟子择热闹码头停泊。舟子依言,向接官码头傍岸驻泊。隔了一会儿,来了一只大号官船,停在幼山坐船的外旁。那昭容坐在舱中昏闷,便同兄嫂到船头上观看来往的舟船。只见外旁官船上,扯着一面拖水旗,写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昭容的哥哥昭忠,见了拖水旗上的官衔,含笑说道:“阔极,这是当朝的首相。”昭容说道:“宰相罢了,何阔之有?哥哥你只要官运亨通,也可以做宰相;不过做了宰相,要忠心报国,切不可去卖国求荣。”昭忠搭讪道:“我的宰相是在妹妹裙带上,要你竭力保举的啊!”兄妹俩正在闲话白嚼,忽然官船舱中走出一个贵公子和两个门客。
  看官们,你道是谁?原来是奸相黄潜善的儿子,名吉元。那两个门客,一个叫邹魁,一叫贺守,都是胁肩谄笑、牵嫖引赌的小人。吉元本来居住扬州,也为避乱出门;现在得悉金兵已退,所以雇舟回扬;这时正和两个门客在舱中饮酒。邹魁一眼望见了昭容,连忙向吉元说道:“邻舟有美人,现在瞭首;公子苦无下酒物,快去饱餐秀色吧!。
  “于是三入同至船头。吉元本是色中饿鬼,就目不转睛地把昭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心想: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儿罕曾见!那昭容只顾看渔人网鱼,不曾留意他们,等到听得有入说话,侧转头来。吉元就向她嬉皮涎脸地扮鬼脸,吓得昭容什么似的,一溜烟逃入舱中,心头只是跳个不住。那吉元就向邹魁问道:”老邹,你是扬州土著,彼姝也是维扬口音,你可认得她是谁家女郎?“邹魁答道:”她是扬城一只鼎,非但貌美如花,而且还有一肚子大才,能够吟诗作赋,真是入间少有的美人儿!“吉元笑道:”哪个要你替她赞美?说了半天,姓名依旧不曾说出来。“邹魁答道:”彼姝是盐商沈幼山的掌珠,扬州城里的工商士庶个个晓得,偏偏你公子不相识她,岂有此理!“吉元问道:”你既详悉她的家世,可知她小姑居处,有郎无郎?“邹魁答道:”只因选择过苛,至今还未得东床坦腹。“贺守搀言道:”酒菜冷了,舱中去细谈吧!“说着,一起回到舱中,入席共饮。那贺守本是个游手好闲,闯了祸捉将官里去,亏得吉元替他设法营救,才得脱罪,由是甘为门下客,吉元也当他心腹看待。当下吉元向贺守问道:”彼姝我颇惬意,不过我已有妇,她是盐商爱女,不见得愿作小星,不知二位有无锦囊妙计,能使美人归我?“贺守答道:”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公子果真一见倾心,必欲得之,门下有一妙计,只消如此这般。当时不会露破绽,等到后来晓得,生米已成熟饭;幼山得悉公子的声望,管教伏伏贴贴,还要送妆奁来咧!“吉元道:”妙极了,以速为贵,你去吩咐舟子吧!“贺守就到后舱,吩咐舟子解缆,移泊六里桥。舟子莫名其妙,未便追问,只好依言前行,至六里桥停泊时,已是黄昏。等到晚餐以后,贺守就依计施行,叫八个豪奴;扮作强徒,各开花脸,由他率领着,各执家伙,离舟登岸,沿堤奔到幼山坐船边。时已深夜,昭容等已深入睡乡。贺守一声呼啸,和八个豪奴跳入舱中。幼山及诸眷属都从梦中惊醒,吓得魂飞天外。尤其是昭容好似惊弓之鸟,格外吓得面容失色,躲在房舱中。贺守一眼瞧见,就和豪奴动手,先将昭容两手缚住,由豪奴背负登岸。昭容啼哭呼救,豪奴只管急急前奔。你想更深夜静,犹是地临官河,四面无屋舍,凭她喊破喉咙,也无人听得。不过昭容命内有夫人之分,且和高宗前世有缘,岂容失身于小奸之手,故而鬼使神差,蓦地里来了一个救星,正是:登徒好色施强暴,地旷人稀少救星。
  要知谁人来救昭容,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救危难梁虹玉杀贼入宫闱沈昭容承思

  语云:“国不可以一日无君”。当扬州失陷,高宗出奔,这时好算得国内无君,所以黄吉元和邹魁、贺守竟敢无法无天。
  半路上遇见了昭容,吉元竟欲据为已有,贺守竟敢涂面扮强徒,强抢闺女。他们固然不知昭容已受皇家聘;昭容犹不敢自称是宫眷,只是在豪奴背上啼哭喊救命。时值中旬,月光照得和白昼相似。忽然中流来了一号大船,半夜赶路,可想而知必有急事。无如天公不做美,遇着逆风逆水,休想赶得上。舟子只好上岸背纤,将船傍岸,四个舟子跳到岸上。却巧豪奴背着昭容从船头前经过,昭容看得分明,就拼命高叫道:“船上听者,我是扬州盐商女,被强徒劫在背上,快来救命!”那只大船舱中,坐着一位巾帼英雄。更深人静,昭容一席话,随风送入她耳鼓中,激动了她的侠义心肠,马上带着四个使女,抢步出舱。
  一面吩咐停船,一面向岸上谛视:只见一班强徒,一个背上有女子在那里啼哭,强徒插翅似地向前狂奔。心想:此女必有后福,才会急难之中遇见我,岂容袖手?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转念间,就带了使女,纵身登岸,手掣佩剑,喝道:“狗强徒,怎敢目无法纪,强抢良家女子?”一壁说,一壁已赶到强徒背后。贺守掉转身来,乘着月光,看得分明,见也是个美貌妇入,自恃略娴武艺,并不畏怯,瞧见一剑迎面砍来,忙举单刀挡过;第二剑拦腰刺来,又把手中刀架过,挡了几剑,才知不是;正想逃遁,脑袋已被剑锋削去了半个,哪里还活得成呢?
  八个豪奴,也被四个使女杀死了一双,那几个放下昭容,丧胆而逃。看官们,你道这位巾帼英雄是谁?原来就是流芳百世的梁红玉夫人。她虽不是宋宫中人物,却是当时一位顶天立地的女中丈夫,杀得金兀术大败黄天荡,后书自有交代。现在刚才提及,应当将她的历史交代清楚。她是良家女,自幼没了父母,流入勾栏,艳名大噪,与李师师齐名。她父是个名教师,衣钵亲传,她也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而且知书识字,善相人术;堕落青楼,本非她的志愿,所以久怀择人而事之心。只因选择夫婿过苛,不慕虚荣豪富,要选文武全才的真英雄。一班纨挎子,大腹贾,都遭她白跟;所与往来的,都是一班文入墨客,能文不能武,也不合她的意思,不过虚与委蛇罢了。直到遇着了韩世忠,方才付托终身。那时世忠正在穷途落魄时候,到京口找寻姨丈,不料姨丈往陕西去了,投亲不遇,流落京口,借宿在天后宫的后屋中。一天,红玉因为昨夜三更,得了一梦,梦见舟行大海,自己立在船头上,霍地惊风骇浪中,跳起一条似鱼又似蛇的怪物来,却巧落在她身上,就此惊醒,吓得香汗满身,芳心中还只是怦怦地跳个不住。兀自思量:这个梦境,怪异得很,既然梦见大海中的怪物,这里天妃娘娘有求必应,灵验非常,不如来朝,去拈香求签,请求娘娘指示迷途,使我早日脱离苦海。打定主意,等到天明起身,修饰停当,就遣相帮购办香烛,雇轿径往天后宫进香。时候过早,香伙还在厨下进早膳。红玉兀立在殿上等了一会儿,就缓步轻移,向殿后随喜。走到破屋门前,瞥见一只斑斓猛虎,从面前跳过,径向破屋中窜入。自仗具有好身手,并不畏怯,仔细向破屋中观望,不见猛虎,却见有个男子在破榻上,鼻息如雷地好睡;不觉出声唤道:“快快醒来,有猛虎来了!”一壁说,一壁走到门口。
  那男子已被她惊醒,一骨碌跳下地来,向红玉问道:“猛虎在哪里?我去打死它,不用畏惧!”红玉走入室中,四面找寻,耗子也没有一只,哪里有什么猛虎呢?心中好生奇怪,就把那男子的面貌,仔细打量:见他生就个同字脸,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奕奕有神,鼻如悬胆,齿白唇红,颏下无须,年纪约摸三十光景。暗想:猛虎莫非是他的星宿?像他具此好相貌,理当拜将封侯,为什么衣衫褴楼,困顿穷途?谅因额角大狭,定是个苦出身,无入汲引,所以埋没英雄。那男子见她半晌不作一声,就问道:“姑娘从何处看见猛虎?到此作什么?”红玉答道:“到此烧香,因找寻香伙,经过这里,霍地从我身旁跳出一只猛虎,窜入此室;见你正在浓浓好睡,恐膏猛虎的馋吻,故尔冒昧惊扰,对不起得很!”男子答道:“姑娘一片热心,恐我身膏虎吻,好意将我唤醒,况已日上三竿,理当起身了。
  “说着,愁容满面地望了红玉一眼,自觉形秽,局促不安。不料红玉慧眼识英雄,看定他必能飞黄腾达,早存委托终身之念,就含笑问道:”听相公口音,不是此间土著。请问贵姓大名,府居何处,到此作什么?“那男子答道:”在下便是韩世忠,到此探望姨丈,打算从戎立功。不料姨丈已往陕西,因此投亲不遇,流落异乡,说也惭愧!“红玉听说,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相公可曾拜投名师,习过武艺?“世忠答道:”系出周同门下,惜乎师长已经作古,以致乏人汲引,落魄穷途。“红玉含笑说道:”奴虽力薄,愿为相公设法。请即随奴归去细谈,不知意下如何?“世忠长叹道:”承蒙不弃寒微,甘为设法。
  无如某与姑娘素昧生平,忽然相偕回府,男女攸关,授受不亲,岂不要开罪贵尊长呢?“红玉笑问道:”相公,可知我是如何入?“世忠答道:”我竟穷昏了,还没有请教贵姓,敢请姑娘以直告我。“红玉说道:”我乃花蕊院中的妓女梁红玉便是,随我回去何妨!“世忠忸怩答道:”自惭衣衫褴褛,不敢随行,且等我得志后,登门请见吧!“红玉伸手入衣袋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世忠,叫他到衣庄上购衣更换,然后来院。世忠推辞不过,只好收了。红玉叮嘱道:”我还有许多话说,要和相公面谈,幸勿爽约。“世忠答道:”入非草木,岂肯辜负美意?
  “说罢,含笑作别,径到衣庄上购买衣物。
  红玉拜过天妃娘娘,乘轿归院,关照相帮道:“有个姓韩的亲戚要来找我,你们引他进来。”相帮唯唯答应。隔不多时,世忠更易新衣,雄赳赳来访红玉,相帮引到房间里。红玉竭诚招待,同到卧房中坐下,劈口就问道:“相公现拟到哪里去从戎?”世忠答道:“当世只有两河制置使种师道晓畅戎机,且能识拔英雄,拟往延安投之,惜乎路程杳远,缺乏川资。”红玉早已将二百两私蓄银放在枕下,随手取出,赠给世忠道:“这是我送你的川资,祝你此去青云得路,马上封侯。”世忠道:“却之不恭,谨领盛情,倘然此去得志,必定加十倍奉还。”
  红玉答道:“不希罕你的钱,但愿你永远莫忘此日之情,还须约个日期,隔几时到此访我?”世忠答道:“快则一年,迟则二年,必来拜谢盛情。”红玉道:“我今把终身相托,望你早日成名来接我,可知我等在这苦海中守你,不是容易的厂世忠虽然是个血性英雄,这时也有些儿女情长,握着红玉的柔荑,说道:”承你如此多情,此去誓必拼命杀贼,取得一官半职,马上请假回来,和你举行合卺礼。“红玉道:”但愿如此。不过我等在这火坑中,欲图守身如玉,必须如是这般,或者办得到,也未可知。“世忠道:”且去唤本家来,你给我的川资嫌多,不妨借花献佛,替你还去一百两身价,叫他们不许强你留客。“红玉点点头,一同走到本家面前。世忠向她说道:”红玉是我的未婚妻,今朝被我在天后宫遇见,才晓得被她母舅押在这里,拿过二百两银子。现在年限未满,似乎说不出取赎,并且我要紧去立功,只好听她等在这里。先还你一半身价,等,我做了官,再行备款取赎;不过留在这里,不许强逼她留客的。
  “说着,递过一百两银子,本家只好点头收银。世忠就和红玉作别。红玉依依不舍,再四叮嘱道:”早些来接我,莫教我苦害相思!“世忠答道:”理会得。“说着,掉转身来,匆匆而去。红玉就此挂记心头,巴巴地望他打胜仗,好容易挨过了一年,忽然世忠带了四个卫兵,挑着银两,来至花蕊院。红玉接着,正是喜出望外,握手询问别后情形。
  世忠笑答道:“靠你的福,先到种帅部下投军,蒙恩派为偏将,连打几次胜仗,不次擢升,今已官封统制了。”红玉快活得发狂似的,要想替世忠张筵洗尘。世忠拍着她香肩说道:“你是夫人了,还愿意等在这里?马上同我回去吧!行箱中有千两白银,赏给本家的。”红玉就请本家来,说明一切,本家只好收银面谢而退。于是有情入竟成眷属,马上乘船还家,举行婚礼。
  名将美人,正是天生佳偶。且红玉精通战略,能够参赞戎幕,扶助丈夫立功,这都是以前的事。今因粘没喝攻陷扬州,世忠曾在濮州邀击,众寡悬殊,打了败仗,退保盐城。梁夫入在家得讯,马上带了四十名女兵,雇坐官舫,不分昼夜,赶往盐城。
  路过六里桥,听得岸上有女子啼哭叫救,她就登岸援救。这也是贺守恶贯满盈,才会丧在她剑下。当下梁夫人吩咐使女,将三具尸身掘地埋葬,她就同昭容回到船上,问明根由,就命两个女兵,将昭容送到幼山船上。幼山见爱女无恙回来,正是喜出望外。那梁夫人径往盐城。黄吉元得豪奴回船报告,吓得马上就逃,按下慢表。
  且说昭容等回转扬州,周仁得讯,就来投谒,幼山迎入客厅,备酒款待。周仁问道:“前次金兵入城,令千金可是受过惊吓的?”幼山答道:“非但前次饱受虚惊,这次回来,半途又被强徒掳去,亏得梁夫人相救,才得珠还合浦。”周仁很惊异地说道:“两次皆得逢凶化吉,令嫒的后福无穷,常言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嫒两次遇到大难,仍得保全贞操,足见暗中有神灵护助,将来必有封后之望,先为预贺,请饮一杯。“幼山听得贺他做国丈,自然乐意饮酒。周仁又道:”金兵出没无常,莫说百姓弄得不能安枕,连带皇上也弄得东奔西走,这也从哪里说起!“幼山道:”小女在家,我担不起这个重任,还是趁早送往宫中,免得我提心吊胆了!“周仁答道:”好啊!准备来朝起行,从水道赴杭。“幼山问道:”宫中向例,后妃进宫,要不要备办妆奁的?“周仁道:”除皇后以外,不办妆奁的,至于金银珠宝,趁家之有无,尽管带去。
  “幼山等到酒阑客散,即帮同爱女收拾行李,准备起行。次日,周仁护送昭容赴杭。幼山因为时局不靖,不曾送去。昭容一路平安,直到杭州。周仁先入宫奏明高宗,高宗降旨迎入宫中。
  当晚高宗临幸,昭容含羞接驾,高宗亲手扶起,同入寝宫。高宗问起:“金兵入城时,可曾受过惊吓?”昭容就把两次遇险情形,详细说明。高宗说道:“第二次遇见的开花脸强徒,定是熟入,否则何必涂面!卿可听得强徒是哪里口音?”昭容凝想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臣妾停船泊夜,就有一号官舫停泊在外傍,有三个浮薄少年立在船头上,将我论头评足,都是中州口音,强徒也都是中州口音。不过那号官舫扯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的拖水旗,不见得会做强徒的。”高宗又问道:“官舫少年的面貌,可还记得吗?昭容尚能记忆,就以直奏对。
  高宗道:“果是黄潜善的儿子,朕只道潜善是个良臣,故以国事重托。众卿都说他是个奸佞,朕尚不信。现在方知他是个庸臣,教子不严,也能治国?爱卿若无梁夫人相救,这便如何?
  “就此高宗不信任潜善,倚韩世忠为股肱,这都是昭容一言所致。正是:百官难把奸臣逐,一女能回天予心。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跋扈将军称兵犯蔡阙风流天子掩泪出宫门

  昭容入宫,当晚即蒙召入寝宫,渥承雨露。高宗见她羞答答半推半就,还是无瑕白璧,益加怜爱。那时六宫眷属,寥若晨星,后妃等早被金入带往金邦,宫中只有个隆祐太后,和几个受过高宗恩幸的嫔妃。以外宫娥彩女,当扬州失陷时,又逃亡了一半,至今行宫中顿呈冷落景象。高宗本来只宠一个吴氏。
  那吴氏原籍开封,父亲名近。当吴氏呱呱堕地时,他父刚得一梦,梦在路上踽踽独行,忽见道旁有一亭,匾额上写着“侍康”二字,亭前遍植花草,牡丹已谢,只有芍药独放一花,妍丽可爱;正在玩赏间,忽被丫头唤醒,报称院君生了女千金咧。
  当时不解梦兆是凶是吉,替女儿取名芍芬,以志不忘。等到芍芬长成至二八年华,出落得秀外慧中,娇滴滴越显红白。时值高宗在康邸时代,慕芍芬美名,选充下陈。自汴京失陷,高宗的妃嫔,泰半北去,惟有吴氏尚在嫔妃之列,金入不曾指名逼索,遂得常随高宗左右,宠爱独钟。只因中原不靖,高宗命她学习武功,等在宫中,伴着高宗驰马射箭,略娴武艺,因是高宗越加宠爱。自汴京至应天,从广陵至杭州,宫嫔尽行失散,惟有吴氏每役必并马而驰,好似楚霸王身边的虞姬,时刻不离左右。直到昭容入宫承宠高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吴氏竟有一个多月不曾承恩,也只好背着人弹泪,自嗟命薄,兼恨天子无情。
  那时高宗命刘俊民赴金军请和,虽未接洽妥当,金兵已退出扬州。高宗稍稍放心,便振刷精神,勤修内政。晓得汪、黄二人乃是误国殃民的庸臣,正拟将他俩贬谪。恰巧汪、黄联名上疏,自称纵有仇人,在陛下前进谗诬陷,只因时局艰危,国家正值用入之际,不敢具疏求退。高宗览疏,不知二人的奸谋,遂向朝臣垂询汪、黄的人品。即有中丞张激,上疏详言汪、黄二十大罪,洋洋数千言,把二人的好谋尽情揭露。高宗遂贬谪潜善知江宁府,伯彦知洪州。当时舆论皆言潜善久列朝堂,把持国柄,嫉害忠良,放逐李纲,谗间宗泽,沮止车驾北行,纵容儿子为虐,台谏内侍言其罪恶,则陷以奇祸,因是中外切齿,今遭罢谪,还嫌罚不当罪。伯彦居位日浅,罪恶尚少于潜善,时论未加严责。汪、黄既罢斥,遂进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
  不料为着升降,又惹起逼帝禅位的大乱子来了。那王渊素无威望,并且性情急躁,当高宗自扬州避乱渡江,刘光世见帝奏道:“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不误;今臣所部数万骑,尚有半数因无船不能渡江。”于是王渊遂受帝面责,愤不可遏,即斩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以自解。佐为渊之亲戚,朱胜非恐酿巨祸,驰往见渊,责备之,渊始觉悟,事已无及,遂失军心。
  至是传旨进秩,诸将罗唣,都怀不平。胜非入奏高宗,命渊免呈书押。无如许多从难功臣,未曾得着厚赏,咸怀不平。尤其是苗傅自负世将,护跸有功,未见升官之命,忽闻王渊骤入枢要,不禁怒发冲冠。刘正彦也因招降巨寇,功大赏薄,久怀怨怼,于是苗、刘二人,暗地密谋。正彦且疑王渊与内侍康履、蓝圭勾通,因此密议先杀王渊,次杀康、蓝。适值蓝圭恃恩用事,康履更加肆无忌惮,擅作威福,凌辱诸将。中大夫王世修亦恨内侍专横,遂与苗、刘联络一气,待衅而动。时逢秋汛,康、蓝等临江观潮,供帐遮道,适被苗傅所见,遂向康、蓝怒骂道:“汝辈使天子颠沛至此,还敢如此施威!”康履自恃帝宠,反唇相讥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都是出了你们这班吃粮不管事的兵将,金人才敢如此猖獗,与我们内侍什么相干?”苗傅听说,暴跳如雷,正拟揪住康履,亏得刘正彦在旁,拖着他就走,一壁说道:严时机已至,到我家中,共商进行之策。“说着,回到家中,召集同党,议定先斩王渊和康、蓝,后逼高宗退位。是日适逢殿前都指挥刘光世,召百官入听;宣制,苗、刘即遣王世修伏兵城北桥下,专等王渊退朝动手。
  那王渊还没有晓得,新膺显职,得意洋洋地跨马入朝听宣制;隔了一会儿,退出午朝门,依旧跨马出城。行到城北,桥下的伏兵一拥上前,将渊拖下马来。渊厉声问道:“为甚拖我下骑?
  难道你们要谋反不成?“话声未绝,刘正彦飞马赶到,说道:”王渊勾结宦者谋反,当正其罪。“说着,掣佩剑将王渊刺死,即同苗傅拥兵入城,令兵士拖王渊尸身直抵行宫门外,枭王渊首,惩示行阙。苗、刘等分头搜捕内侍,被杀者一百十三人,行宫中大乱。康履飞奔入报高宗道:”:苗傅、刘正彦造反,已经杀入宫门。“高宗吓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打算出宫避乱,忙顾左右道:快宣吴氏入宫!”内侍就急忙忙奔去宣召,不料芍芬正因高宗偏爱昭容,车驾多时未曾到此,正在怨恨,忽闻宣召,并不去追问根由,就命宫娥答称:“吴氏有病,不能应召。”内侍只好回来照实复旨。高宗明知是酸素作用,正拟赶去,同昭容和吴氏逃遁。忽听一片哗声,有许多大臣拥进宫来,原来正是朱胜非入值,忽闻惊报,他就鹤登行宫门楼,诘问苗、刘道:“政见不合,尽可疏请改革,何得擅杀内侍,血溅宫廷,惊扰圣驾?”苗傅抗声答道:“不用多言,我当面奏皇上。”话声未绝,中军统制吴湛已将宫门开放。苗党一拥而入,声势汹汹,七张八嘴,都说要见驾。胜非见事起仓猝,知难理喻,只好下楼入宫,请高宗登楼慰谕。高宗见火已燃眉,只好带着胜非等御楼宣慰。苗、刘等一班乱党望见了高宗,初尚下跪山呼。高宗说道:“朕自省无负于众卿,卿等何故甘冒不韪,出此越轨行动?”苗傅厉声答道:“陛下信任中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内侍所至得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殃民,罪恶滔天,犹未明正典刑;王渊遇贼不战,备船不完,首先渡江,只因结交康履,乃除枢要。臣自陛下即位以来,屡立战功,仅得薄赏。臣等不负国家,只为天下除害,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的,也皆诛戮。惟康履、蓝圭实为害群之马,尚在君侧,请即缚付臣等,正以国法,以谢三军。”高宗道:“潜善、伯彦已经罢谪,康履、蓝圭当加重谴,卿等可以归营听命了。”苗傅道:“天下生灵何辜,都害得肝脑涂地,只缘中官擅权所致,不斩康、蓝,无以谢天下,臣等誓不回营。”
  高宗还舍不得交出康履,沉吟了一会儿,苗、刘等厉声要索道:“再不交出,臣等自行入宫搜捕了。”高宗不得已,遣吴湛入宫,执康履缚送楼下。苗傅曾经被他辱骂过,就掣剑斩为两段,并脔其肉,斩其头与渊首并悬行阙。谪蓝圭于远州。高宗传谕傅等率兵归营,傅等只是不走,径语高宗道:“陛下不当即大位,渊圣皇帝尚在金邦,一旦归来,试问若何处置?”高宗语塞,不能答,只好命朱胜非纵楼而下,向苗、刘等委婉劝慰;授傅为承宣御营使都统制,刘正彦为副。苗、刘要求请隆祐太后听政,并遣使与金人议和。高宗准如所请,立刻下诏请隆祐太后临朝听政。不料苗、刘闻诏不拜,又复变卦,抗议道:“既请太后听政,陛下理当退位!况且道君皇帝的先例具在,尽可禅位皇太子。”胜非劝慰无效,只好纵城而上,还奏高宗。
  高宗沉吟着想道:“不允,这班乱贼杀入宫来,如之奈何?不如暂解目前之厄,另作复辟缓图,较为得计。”打定主意,就向胜非说道:“朕当退避,不过须有太后手诏,方可禅位。”
  胜非也以为然,当下即遣门下侍郎颜岐入宫,请太后立刻御楼,高宗离座迎接,退立楹侧。从官请帝还座,高宗黯然答道:“朕不当坐此了!”胜非等即随太后乘肩舆下楼,向苗傅等晓谕道:“自道君皇帝,误信蔡京、王黼之言,变更祖法度,又被童贯收用降臣,招致金人之祸,此皆先朝之事,与当今皇上无涉。况今上并无失德,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今已窜逐,统制岂不知之?”苗傅等对道:“臣等必欲太后为天下主,奉皇子为帝,以治天下。”太后道:“目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上下协力同心,尚虞不给,岂可更易帝主,启内衅以示敌人以可乘之机?况且吾以一妇人,抱三岁孩子处理国事,何以令天下?使敌国闻之,岂不要转加轻视?”太后苦口婆心地开导,无如苗、刘只是不从。太后遂顾胜非道:“今日之政,须大臣果决,相公何得袖手旁观,不发一言?”胜非又复登楼,向高宗说道:“适有苗傅心腹王钧甫语臣云:”苗、刘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并且生性执拗,一时不可以理喻的。‘臣请陛下权宜禅位,徐作后图。“高宗乃即提笔写诏,禅位于皇子敷,请太后垂帘训政。胜非捧诏下楼宣读,苗、刘等始率众退去。高宗同太后还宫。行宫外的尸首,自有入收拾去。次日,皇子敷即位,隆祐太后垂帘决事。尊高宗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宁寺改为睿圣宫,改元明受,颁行大赦。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
  看官们,要知苗傅等必欲太后训政,并非阿好太后,为恐高宗在位,要替康履、王渊报仇,自己的老命就要不保,所以强逼高宗退位。自太后听政,国事都由首相朱胜非处理。胜非每日必引苗党二人上殿,以祛其疑,才得相安无事。所以太后语高宗道:“幸赖胜非为相,若使汪、黄在位,事已狼藉了。
  “那苗傅见高宗安居宫中,仍在暗中处决国事,很不放心,就与同党密议。正彦道:”惟有留帝在此,吾等奉太后、少帝幸徽越,可保无后患了。“苗傅从其言,往见胜非,说明迁都之意。胜非力持不可,动以利害,并许以力劝高宗迁居显宁寺,苗傅始首肯。胜非入白高宗。高宗长叹道:”朕已禅位闲居,他们还不放心,连朕的起居都要他们干涉,太觉费心了。“胜非道:”时机未熟,陛下还宜逆来顺受,且往睿圣宫暂住,等到复辟时还宫,免得目前再闹乱子了。好得显宁寺房屋宽广,臣已饬匠修葺,来朝准予迁入吧!“高宗道:”姑念卿苦心维持,只好容纳忠谏。不过复辟事,要卿负责进行,以速为贵;否则恐二贼密布心腹,早为设备,这却养虎添翼,噬脐莫及了。
  “胜非低语道:”已有把握,为防漏泄起见,不敢多言。陛下迁出行宫,届时可以预先躲避,居此反多妨碍。“高宗甚韪其言。等到胜非退出,高宗传谕昭容收拾细软,整备来朝移居。
  高宗想起了吴氏具有好身手,几次避乱,都亏她介胄而驰,随身保护;现在苗、刘二贼和我作对,难保不来侵犯,这却非得她在旁照料不可。想到这里,就安步当车,径抵吴氏寝宫。吴氏接入,说道:“苗、刘世受国恩,竟然甘冒不韪,强逼陛下退位,陛下何不骗他入宫,执而杀之,仍可临朝听政。太后本不愿意垂帘啊!”高宗道:“操之过激,只怕他部下铤而走险。
  朕已有密旨交朱相国,专待勤王兵到,就可将乱党一网打尽了。
  届时必有一场恶战,居此恐受虚惊,来朝与卿移居睿圣宫,免得临时仓皇出走。“吴氏冷笑说道:”陛下自有新宠随侍,何用臣妾同行?臣妾略具防身武艺,居此不惧。即使贼兵闯入行宫,也可杀出重围的。“高宗含笑道:”不愧称为亸簉将军。
  但是使动泼醋,那系弱女子的惯技,卿既为巾帼英雄,当以忠义节烈为重,不该弃朕如敝屣。朕与卿屡共患难,恩情如海,终老不变,只为卿喜习武功,不贪风月,故尔添纳昭容,替你侍奉枕衾,不料你竟会和她争夕,这却非朕始料所及的。现在朕为你们俩订定入值期,每月卿当值二十日,昭容当值十日,已往不追,和朕言归于好。“一壁说,一壁握着吴氏的手,同入寝宫,要想同游巫山十二峰。吴氏拒绝道:”陛下方云臣妾不贪风月,何故忽作此风流狂态?难道是和新宠习惯成自然,以致迫不及待?“高宗笑吟吟说道:”为卿恨朕偏爱了新人,竭诚向卿赔礼,卿既不愿,尽可约时而动。速将细软收拾,朕在此间留宿,来朝与卿并马出宫。“正是:国势阽危乱事急,宫中犹自语温存。
  欲知高宗复辟情形,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大将勤王讨平逆贼君王复辟分封功臣高宗移居

  睿圣宫,赖有吴氏、昭容在侧,尚不嫌寂寞。姑且搁过一边。现在要提张浚、吕颐浩等会兵讨贼。张、吕本都统兵在外,当改元敕书传到平江,张浚叮嘱守臣汤东野秘而不宣,一面命心腹赴杭调查真相。隔了两天,又接到苗傅的传檄,语多悖逆,张浚看了,不禁恸哭失声,马上召东野及提刑赵哲等,共谋起兵讨贼。却巧张俊率所部八千人至平江,来会张浚。
  浚与语朝事,涕泪交流。俊道:“现有旨命我只许带三百人赴秦凤,余众交他将。俊知必是逆臣伪旨,拒不受。部下汹汹,莫知所可,俊安慰他们道!”当诣平江,与张侍郎商决,愿意者随我同往。‘众皆称愿,遂率八千人到此,与公一决。“张浚说道:”我等正拟兴师问罪。“俊泣拜道:”帝后都在杭州,须侍郎济以机术,毋惊乘舆。“浚点首称善。正商议间,忽由江宁传到一函,张浚拆阅,见是吕颐浩来问消息,且言:”禅位一事,必非皇上本心,盖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安肯逊位于幼冲之子?必有叛臣胁迫,应共图入讨“
  等语。浚见函中语,正与己意相同,且以颐浩素有威望,能断大事,故即答书约共起兵,并贻书守镇江的刘光世,约他以兵来会。颐浩得书,一面上疏请复辟,一面兵发江宁,举鞭誓众:不灭叛臣,誓不回兵。众皆感动。那张浚一面会师讨贼,一面遣辩士冯幡入浙,说苗、刘反正。冯幡至杭见苗、刘等动以正义,劝他们及早反正。刘正彦遣幡归,约浚至杭面谈。浚闻颐浩已誓师出发,遂也令张俊率兵扼吴江上流,一面函复正彦,且上书请复辟。苗、刘得书,知浚持异议,遂谋除他的礼部尚书官职,命他将所部速赴行在。张浚识破奸谋,本拟将计就计,率师赴行在,只因大兵未集,未敢遽行发动,托言张俊率兵骤回,人情震恐,不可不少留汛地,以抚其军。
  这时韩世忠自盐城率师出发,将由海道赴行在,兵次常熟,为张俊所闻,大喜道:“世忠来,大事济矣!”马上驰报张浚,遣使以书招之。世忠得书,用酒酹地,慨然向来使说道:“韩某誓不与苗、刘二贼共戴一天。”言下,偕使驰赴平江,会见张浚,就恸哭流涕道:“今日之事,世忠愿与张俊任之,请公勿忧!”浚遂大犒世忠及张俊两军,并勖以大义。众皆感愤,大有灭此朝食之态。浚见士气激昂,可以讨贼,遂遣世忠率兵赴阙,临行向世忠说道:“得公力任艰巨,事必有济。不过皇上身陷其间,投鼠忌器,万不可操之过急,急则恐生他变;宜趋秀州,据住粮道,守待各路大军到齐,方可会师直趋行在。
  “世忠唯唯受命,即由平江出发,行次秀州,称疾不行,在暗地里修备战具。苗傅素知世忠威名,闻他兵次秀州,颇怀疑惧,即与贼党商议,欲拘世忠妻子以为质。事为朱胜非所闻,忙用诳言绐傅道:”世忠兵屯秀州,还是首鼠两端,意向尚未决定。
  若然施以非礼,拘他妻孥,只恐激他之怒,铤而走险,不如以礼遣他妻孥,往迎世忠而抚慰之。世忠能为公用,平江诸入都不足有为了。“苗傅信以为真,马上入白太后,封世忠妻梁红玉为安国夫人,令往秀州,迎迓世忠赴行在。那梁夫人是个巾帼英雄,自和世忠结婚后,已生一子,名唤彦直。自高宗即位应天,即召世忠为左军统制,世忠遂挈妻孥,入备宿卫。车驾奔杭时,世忠出御外寇,妻子随帝南行。现在接到安国夫人的封诰,且命往迎世忠,梁夫人喜出望外,本愁不能无故出行,巴不得有此一举。当下,先入宫中,谢过太后,然后回家,挈同爱子,上马出城。马不停蹄的,一日夜赶到秀州。夫妇相见,喜溢眉梢。世忠道:”我正愁妻子在杭,很不放心,如今天赐成功,令我骨肉团聚,就此可以放胆讨贼了。怎样贼人肯纵虎归山,命你来迓我呢?“梁夫人答道:”这都是朱相国苦心维持之力。本则苗贼打算将我拘囚为质,相国谎言绐之,苗贼遂请太后封赠安国夫人,并遣我来迓统制的。“世忠大笑道:”苗贼真是个没用之徒。“
  次日,夫妇俩正在乐叙天伦,对坐饮酒,忽然有诏促归。
  世忠见诏书上写着“明受”二字,勃然大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遂将来诏撕碎,并掣剑将来使斩讫,马上飞报张浚,约定克日进兵。张浚犹存投鼠忌器之心,再遣冯幡赴杭,遗书正彦。苗、刘一同拆阅来书,只见写着:“自古言涉不顺,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逊,谓之震惊宫阙。废立之事,谓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今建炎皇帝,不闻失德,一旦逊位,岂所宜闻?”苗、刘看罢,且恐且惧,就遣苗瑀、“马柔吉将重兵扼守临平,一面除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诬指张浚欲危社稷,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柳州。世忠等皆不受命。张浚为好,两次遗书,力劝苗、刘反正,反而将他贬谪,就此一心一意地图谋复辟,亲自草就讨逆檄文,传达遐迩。于是吕颐浩、刘光世率师来会。张浚得报颐浩将至平江,乘轻舟往迓,见面就咨以大计。颐浩道:”曩谏开边,几死宦臣之手;承乏漕挽,几陷腥膻之域。今事不济,不过赤族,为社稷而死,死得值得!“浚壮其言,邀入衙署,共策进行,遂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为辅,刘光世为游击,浚与颐浩总领中军,即日由平江启行。一路浩浩荡荡,直向行在而来。途次接到太后密诏,命高宗处分兵马重事,以张浚同知枢密院事。李邴、郑珏同签书枢密院事。张浚等自平江出发,已和世忠、颐浩及诸将士联名上疏,请建炎皇帝还即前位。苗、刘见疏,慌做一团,只好去和胜非商议。胜非道:”为二公计,只有迅速反正,否则各路大军将到城下,同请复辟,二公将置身何地?“苗、刘凝想多时,委实没有别的方法,不得已只好依从胜非言,马上召李邴、张守等,草就百官奏章及太后诏书,仍请睿圣皇帝复位。
  苗、刘即率百官至睿圣宫朝觐。高宗漫言抚慰。苗傅只道皇上要将他正罪,及见高宗喜笑自若,方才心定,等到退朝,就以手加额道:“圣天子的度量,毕竟和常人不同的!”
  次日,隆祐太后下诏还政,命朱胜非率百官赴睿圣宫,迎高宗还行宫,御乾德殿受百官朝见,太后尚垂帘内坐,下诏复“建炎”年号;以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副;进张浚知枢密院事。隔了四日,太后撤帘。诏令张俊、吕颐浩入朝。那时张、吕已至秀州,得闻高宗已复辟,遂与诸将商议。张俊道:“太后既已撤帘,我等再不罢兵,反要受苗、刘二贼责备,说我们师出无名。”顾浩接口道:“不然,朝廷虽已复辟,二贼犹握重兵居内,我等就此罢兵而散,二贼必反以恶名加我等。
  汉翟义、唐徐敬业的前车可鉴,难道甘去蹈他们的覆辙吗?“
  诸将齐声说道:“吕公之言甚是。做事最忌半途中止,何况兹事体大,岂可不彻底而罢手?我等非入清君侧,决不还师。”
  世忠搀言道:“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不将二贼放逐,誓不罢休!”商议既定,挥军前进。世忠为头站先行,进次临平,遥见贼将苗翊、马柔吉率军沿河扼守,负山阻水为阵。岸上营盘密布,中流遍植鹿角,以梗塞行舟。世忠眼见水路难行,马上下令舍舟登陆。自己首先掣钢刀,纵身登岸,身先士卒,跨马前驱。张浚、刘光世亦各执武器,离舟上马,随后继进。兵士们一声咄叱,各执大刀阔斧,奋勇争先,和潮水似的,向贼营前冲来。苗翊乃是苗傅的胞弟,素有神弩将军的浑名。他见敌兵来势锐不可当,挥众后退,整备用弓弩手拒敌。世忠就舍马徒步而前,操戈誓师道:“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被数矢而后退者立斩!”于是士卒用命,个个争先。霎时间,前队已跟着世忠冲入敌阵。苗翊正引神臂弓,持满待发。不防世忠瞋目大呼,舞动钢刀,冲上前来,兵士也都挺身突前,当者辟易。苗翊部下的兵士慌得连箭杆都不及拔,相率披靡而逃。苗翊喝阻不住,也只好和马柔吉夺路逃生。世忠催军追赶,乘胜直抵北关就是北新关,在杭州仁和县北。那时苗、刘刚正受赏铁券,快活非常,蓦地家人奔告,说勤王兵杀来了。二贼吓得三魂少二,六魄失五,急忙忙奔入都堂;取了铁券,带着精兵二千,连夜开涌金门遁走,取道富阳新城,逃往关中。王世修正拟出奔,走至城门边,劈面遇见世忠,遂被世忠拖下马来,执付狱吏。张浚、颐浩并马入城,进谒高宗,伏地待罪。高宗慰劳再三,亲手扶起二人,且语浚道:“日前朕居睿圣宫,与行宫隔绝。一日正在啜羹,忽闻二贼逼太后贬卿,不觉覆手,暗想:卿若被谪,此事叫何人负责呢?”说着,即解所佩玉带赐张浚,浚即拜受。那时世忠已剿除逆党,亦来谒见,高宗不待他行礼,便下座握着世忠手,涕泣说道:“中军统制吴湛,首先助逆,今尚在朕肘腋间,卿能替朕捕诛吗?”世忠答称:“遵旨,臣去拿来。”遂即退下丹墀,却巧吴湛从阙下经过。世忠佯与招呼,趁势牵住湛手。湛情知不妙,要想挣脱而逃。无如世忠两手能挽五石弓,力大无穷,紧紧握着,怎想挣扎得脱。彼此牵扯了一会儿,忽“扑”的一声,吴湛的中指已被世忠折断,痛得吴湛几乎晕去。本来十指连心,硬生生折断,哪能不痛得缩做一团。世忠将他擒付刑官。次日,就同王世修一并绑赴市曹处斩。其余逆党,贬谪有差。高宗正拟大加褒赏,偏偏宰相朱胜非入见高宗道:“臣昔遇变,义当即死,偷生至此,正为陛下计;今幸圣驾已安,臣愿退职,以让贤者。”高宗道:“卿之苦心,非但朕知,世人也都晓得,无庸告辞。”胜非一再力辞。高宗知难挽留,就问道:“卿必欲舍朕而去 何人可以代卿为相?”胜非答道:“吕颐浩、张浚均可继任。”高宗问道:“二人究竟孰优?”胜非答道:“颐浩练事而暴,浚喜事而疏。
  “高宗又道:”张浚年纪太轻,能当此重任吗?“胜非道:”臣昔被召,军旅钱谷悉付浚,办得有条不紊,况此次勤王,实为浚所主张,陛下莫谓浚少不更事!“高宗点首称善。
  于是胜非退职,即拜吕颐浩为右相,以刘光世为御营副使,韩世忠、张浚为御前左右军都统制,其余勤王将佐,进秩有差。
  重正三省官名,并禁内侍不得干预朝政,不许与主兵官交通,庶政一新。张声等遂请圣驾还跸,高宗许可,即命韩世忠为浙江制置使,与刘光世追讨苗、刘。车驾由杭州启行,至江宁驻跸,遂改江宁为建康府,立子敷为皇太子,赦逆党马柔吉等罪名。
  那高宗自即位以来,戎马仓皇,东奔西走,在位三年,简直不曾有得安宁。常言道:“贵为天子,有三十六宫,七十二妃。”这虽言之过甚,那高宗却也可怜,虽则身登大宝,一个邢皇后还在金邦,伉俪之情,本极亲爱,如今南北遥遥相隔。
  追念结发之情,几次遣人到金邦去探望,打算赎回,无如金主晓得是高宗的皇后,益加居为奇货,非等议和所许的金银和割地全数清缴,誓不放还。你想国内连年兵连祸结,弄得人民颠沛流离,田地荒芜,商业衰败,哪里去搜刮这许多金银呢?高宗默想枉为天子,一个结发妻子,都不能庇护,哪里对得住邢娘娘呢!只好虚位以待,遥尊邢氏为皇后;还有在康邸时代,有两个爱妃,亦被金人掳劫北去,所以弄得六宫粉黛,寥若晨星。当即位之初,太后见帝每当花晨月夕,总是长吁短叹,思念后妃,要想替高宗重行选秀,举行大婚。高宗力持不可,以为不能迎回邢娘娘,已经说不过去,再要另立皇后,于心何忍?
  若然能将金人杀败,不怕他不将宫眷送回;假使打不败金人,自身尚不知如何结局,再有了许多后妃,反多繁事,因此力持异议。后来车驾南幸,金兵跟着追杀,益加谈不到这事了。亏得以前有个吴氏,素得高宗宠幸,慰情聊胜于无,现在又添了一个昭容,生得和天上安琪儿相仿,对之足以消愁解闷,而且昭容性格温存,初入宫中,车驾常临,深沐君主宠幸。自复辟以后,高宗复宠吴氏,是换了个酸娘子,必然要激起醋风波,昭容却也不介意。不料有个宫嫔,借公济私,竟会闹得乌烟瘴气。正是:帝姬生就温柔性,宫女偏怀嫉妒心。
  要知宫嫔如何假公济私,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宫中试浴荡漾春情舌上翻澜横肆冤诬

  历代帝王,六宫粉黛三千,固然有怀妒争宠的惨剧弄出来。
  现在高宗东奔西走,常居行宫,完备的宫闱都没有,皇后妃子都虚位以待,宫中只有一百多个宫娥和几个帝姬,哪得还会有争宠的怪剧呢?殊不知宫中没有了后妃,狡黠的宫娥,都想幸邀恩宠,便有封妃子做贵人的希望,所以都要去和高宗勾搭。
  高宗虽非风流天子,究竟尚在壮年,免不了也有情欲冲动的时候,且经宫娥在旁逗引,既非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岂肯有花不采。只因金人猖獗,车驾东奔西走,常在忧患中,绝少风月情怀,所以承幸的宫娥,只有一个黄玦.这个黄玦进宫的时候,有一段秘密史,待小子先来补叙明白,然后再写她的承幸和争宠的事实。
  原来黄玦本姓蓝,是内侍蓝圭的胞妹,自幼卖入黄潜善家为婢。潜善膝下,有子女各一:大的是女,闺名淑贞,次的是男,名唤吉元,强抢昭容,就是他。那蓝玦是淑贞身边的使女,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也有几分姿色,而且生性聪明,善伺人意,所以淑贞颇加青眼。蓝玦年届十八,情窦已开。却巧淑贞的姑表兄沈吉士,寄居在潜善家,以作内记室,生得眉清目秀,好似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蓝玦竟然看上了眼,几次挑逗他,吉土只做不理会。蓝玦就暗地里替小姐撮合,瞧着吉士独居书室,就引淑贞到书室中去。这也是他们俩三生石上有前缘,彼此都存了心,日亲日近,一缕情丝,把表兄妹俩牢牢缚住,且有蓝玦要想分尝一杯羹,竭力替他们俩撮合,竟然密约佳期。
  陈仓暗渡,已非一日。后来潜善要替爱女论婚何氏,不料淑贞抱定从一而终宗旨,誓死不变初心。潜善得悉,大发雷霆,马上将吉士挥诸门外。淑贞被老父辱骂一场,有苦无门诉,竟然投水殉情。亏得奶妈将她救起,和她母亲商量,只算未曾救起,连夜由奶妈将淑贞送到吉士家中,有情人竟成了眷属。潜善只好置之度外,不加追究,为掩人耳目计,就把蓝玦收为义女,改称黄玦.那时潜善已得高宗信任,一日,召入宫中,命他遣能员潜赴金邦,设法将邢皇后赎回。潜善答道:“鞑子刁恶绝伦,决不肯放赎的。臣有一义女黄块,人极聪明,愿奉陛下,以供侍应。”高宗情不可却,点首许诺。潜善回家,就叫黄玦修饰整齐,送入宫中,遵例先谒太后。太后见她体态轻盈,不像大家闺女,就详加盘诘道:“你本姓什么?”黄玦便以实对。
  太后初只道她是宦家女,本拟列为嫔御,及闻她是婢女出身,就将她作为宫娥,且见她举止轻浮,绝无半点庄重气,恐怕她勾诱皇上,所以派她侍奉吴氏。那时昭容未曾入宫,吴氏独承宠眷,车驾常临。蓝玦初尚敛迹,日子隔得久了,就施展她的媚惑手段。每逢车驾莅临,她就抢着去侍应。别个宫娥乐得躲懒。时当五月,天气郁热异常,高宗到吴氏宫中,命宫娥们整备浴水,一班宫娥都不愿意承值。偏偏蓝玦欣然应命,就往浴室中整备。一刹那高宗踱步而入,跟着四个司冠司衣的小宫娥,年纪都在十三四岁间,生得娇小玲珑,由许多小宫娥中挑选而来,当下忙替皇上宽袍解带,除冠脱靴。看官们,要知那时候仪节隆重,王侯宰相,尚且有金钗十二在旁侍应,贵为天子,自然格外尊严。在殿上有内侍服侍,到了宫中,因为内侍是男性,只送到宫门为止,宫中由值班小宫娥侍应。这是专制时代的定例。当下四个宫娥,年华及笄,都已懂得人事,替皇上除去了袍帽靴子,就一溜烟退出浴室。高宗穿着贴肉的衫裤,赤足坐在椅上,不能起立入浴。你道为何?原来四个宫娥怕羞涩,逃也似地退去,忘却把拖鞋取出,所以高宗只是呆呆地坐着,忽见蓝块尚在浴盆旁边,慢慢地料理倾浴水,焚妙香,一件一件,在那里按部就班地收拾。原来蓝玦久思邀宠,怎奈不得其便。这时听得皇上要洗澡,她想机会到了,岂容错过,故尔抢着先入浴室中整备,悄悄地把拖鞋藏过,一班小宫娥在匆忙间不曾留意。高宗瞧见了蓝玦,就唤道:“蓝宫娥取拖鞋过来。
  “蓝玦掉转头来,向商宗回眸一笑,就拿了拖鞋,移放高宗面前。高宗见她脸泛红霞,好似晓日芙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含媚态,羞答答立在面前。看得高宗不期然而然春情勃发,明知她立在面前,无非想朕布施雨露。见那浴室门早被小宫娥带转,正欲承幸蓝玦,忽尔转念,身为万乘之尊,岂可在浴室干这苟且事,来朝被臣下晓得了,岂不要讲论我的失德呢!原来宋宫定制,除皇后外,凡妃嫔宫女等一经皇上召幸,次日须赴阁门报明,由知阁门事的大臣登录簿册,将来若然产生了皇子,例须按册查明,这是为慎重宫闱起见。当下高宗想起了此例,把一团春兴消释干净,就向蓝玦说道:”去休,不用在这里侍应。“蓝玦望了高宗一眼,懒懒地走出浴室,就此意马心猿,日望圣恩召幸。
  时在建炎三年,金人虽然暂时北退,不料五六月间连日大雨,各地纷纷告灾。宰相吕颐浩因此谢罪求去,乃下诏慰留。
  高宗安有召幸宫娥的兴致,降诏命郎官以上言阙政。赵鼎上疏道:“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成法,民始受痛,假辟国之谋,擅启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材。至崇宁初年,蔡京假托绍述之名,奉行安石弊政。今日之患,实始于安石,成于蔡京;那安石犹得配享,蔡京余党未除,时政之阙,莫大于此。”高宗深以为然,即罢安石配享,一面下诏,以四事罪己:一为昧经邦的大略;二为昧戡乱的远图;三为无绥人的德望;四为失驭臣的政柄。当有中丞张守上疏奏道:“陛下处宫室之安,则思二帝母后穹庐毳幕之苦;享膳閤之奉,则思二帝母后膻肉酪浆之味;服细暖之衣,则思二帝母后穷边绝塞之寒;操予夺之柄,则思二帝母后语言动作受制于入;享嫔御之适,则思二帝母后谁为之使令;对臣下之朝,则思二帝母后谁为之尊礼:思之又思,兢兢栗栗,圣心不倦,而天不为之顺助者,万无是理也。今罪己诏数下,而天未悔祸,实有所未至耳!”高宗览疏动容,益自儆惕,想起父母爱妻都在北地受苦,安有空心思去寻欢作乐呢?那蓝玦一心妄想,冀得天子召幸,便有封妃封夫人的希望,遇着车驾进宫,依旧殷勤侍奉,百般献媚;殊不知生就是个薄命,非但轮不得召幸加封,并且那时她的义父黄潜善,因奸谋破露,早巳降谪出京。
  她的胞兄蓝圭,又因做内侍擅作威福,得罪过逆贼苗傅,等到苗贼逼帝禅位时,先掣剑将蓝圭砍死。就此隆祐太后,益加瞧不起蓝玦,曾在高宗前,说她是个苦命贱骨头。兼之自从昭容入宫,高宗见她妩媚中饶有庄重气,宠爱独钟。吴氏尚且几年失宠,亏得素来护驾有功,高宗不忍不和她修好。至于蓝玦,早已敝屣视之。而且金兀术又起燕云、河朔大兵南侵,连陷磁州、密州及兴仁府。宋廷遣工部尚书崔踪使金,以大义责金主,不当败盟用兵,并请还二帝及后妃。金主大怒,囚踪于穷荒之地,隔不多时,就以不屈而死,金人南侵益亟。高宗初拟移跸武昌。吕颐浩以为道远,馈饷难继;张守等也称武昌有十害,不可去。高宗从之,遂定都于杭州。高宗正在宵旰忧患间,偏偏蓝玦还不死心,瞧皇上日间料理朝政,晚来常到昭容宫中,自己并接近天子的机会也没有,安望召幸?于是因恨生妒,迁怒到昭容身上,以为昭容的宠眷,分属我的,本来皇上颇属意于我,自从她入宫承宠,三千粉黛无颜色,就此皇上和我远而避之;吴氏的宠眷,也几乎被她夺尽。现在我未沐圣恩,谈不到和她争宠,不过放她在宫中,我终身无出头之望;能够作弄她贬入冷宫,那末吴氏年将三十,红颜渐老,皇上少不得要想及我,便来召幸了。打定主意,等待机会。
  且说韩世忠奉命追拿逆贼苗傅、刘正彦,进攻浦城、鱼梁驿,正遇苗、刘,世忠挺枪驰马而前。贼兵望见,惊呼道:“韩将军来了!”遂弃甲披靡而遁。刘正彦、苗翊为世忠所杀。
  苗傅逃入建阳,被土人所擒,执献世忠,押赴行在正法。内乱悉平,实是世忠一人的大功。高宗见他奏凯还朝,执手慰劳,并亲书“忠勇”二字,制旗赐世忠,以奖其功。不料欢喜未完愁又至,年才三岁的太子敷,忽于是月猝病而亡。高宗丧此独子,哀恸非常。那太子谥元懿,是潘贵妃所生。当汴京失守时,潘贵妃却巧归宁省亲,未曾被金人劫去;等到高宗即位,即随太后同至应天,本年五月始册立魏国公敷为皇太子,不料时越两月,竟以猝病身亡。六宫无所出,莫不流泪。尤其是潘贵妃痛痒相关,将来母以子贵,可望尊封太后,自然格外悲伤,终日以泪洗面,连带旁边的宫娥瞧着,眼泪也会夺眶而出。惟有宫娥蓝玦,瞧见太子猝亡,她想:机会到了,就此好用计诬陷昭容。不过自己人微言轻,挨不到和太后贵妃直接谈话,只有教唆吴美人出头,使得她和昭容势成冰炭,说上去必然赞成;不过怎样诬陷昭容,必先设备好了,然后去向吴美人进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想定主意,一个儿暗地进行。这也是昭容命限所招,前生注定不是妃嫔,故尔一和高宗订婚,就会遇着兵祸,两次被掳,几乎送命,只因阳寿未终,才得脱险;自入宫承幸后,方欣安享荣华,不料蓝宫娥又在暗中算计她了。
  常言道:“蚂蚁不钉没缝砖”。当元懿太子夭亡,昭容却巧身怀六甲。宫眷怀孕,比不得寻常百姓,宫仪隆重,凡妃嫔承幸,因有专司记载,等到停经怀孕,也须报告登记。这是为慎重起见,因为六宫粉黛三千,不能遍邀天子恩庞,难保不偷偷摸摸,秽乱宫廷,有了这个定例,宫眷都不敢于不端事,恐怕未得天子承幸,忽然肚腹膨胀,被人瞧见了,马上要赐帛送命的,这是历朝定例。所以昭容停经四月,合宫都晓得她怀孕在身。她方巴巴地渴望生男,将来可以母以子贵,册立为后,不料事与愿违,腹中一块肉,仿佛是个祸胎,这却非她始料所及的。那蓝玦就从她妊娠上着想,下毒手诬陷。这也是合当有事,太子敷却巧猝病身亡,潘贵妃恸子心伤,终日以泪洗面。
  蓝宫娥看在眼里,想好毒计,背着入布置停当,等机会向吴美人教唆。这几天帝驾常幸吴氏宫中,只因昭容妊娠回避。潘贵妃红颜渐老,宠眷久疏,兼之丧子后,终日抽抽咽咽,皇上益发不愿意到她宫中,看她的愁眉苦脸。蓝玦心想:“这几天吴美人独承宠眷,正是进谗的大好机会。”预先想好了一席诳言,守候帝驾临朝,她就向吴美人悄悄地说道:“小婢有机密报告,请屏退左右。”吴美人就命宫娥回避。蓝玦说道:“太子死得可怜,五天以前,还活泼泼地在御苑中游戏,不料意会猝病身亡,婢子很为诧异,以为潘娘娘爱太子犹如心肝宝贝,饥寒饱暖,必然格外留心,哪得会发生喉痧呢?就算被人传染,高明御医多得很,何至于无药可救?婢子怀着满腹疑团,直到现在始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被昭容诅咒死的。”吴美人很惊异地问道:“怎见得是昭容咒死的呢?兹事体大,传来之言,不足取信,要目睹才能作证。”蓝玦道:“小婢前日清早往御苑中摘取凤仙花,走到九曲桥上,只见昭容在御池边踽踽独行,小婢连忙躲入假山洞中,偷瞧她做什么。只见她走入笑梅亭中,蹲身地上,向方砖下取出一件东西,向阳放着,她就跪地膜拜了一会儿,仍旧纳入砖下,一溜烟出院而去。小婢也就去摘取凤仙花。”吴美人说道:“你为甚不到笑梅亭中看个明白?究竟她干的是什么把戏呢?”蓝玦答道:“小婢初意想去查看的,继思她是皇上的宠姬,被她晓得了,不是耍的!”正是:天良昧尽谗言进,暗箭难防毒计施。
  要知蓝玦如何陷害昭容,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蓝宫娥妄施诡计梁夫人平反奇冤蓝玦妄想

  得承宠幸,不惜丧尽良心,构陷昭容,预先做好了假证据,埋藏在笑梅亭中;还怕自己取出,难得吴美人相信,有意说得半吞半吐。吴美人果然信以为真,便遣她到苑中去搜查。蓝玦推说不敢去,为恐被昭容晓得了,要严究的。吴美人就立起身来,命她引道,一起走到笑梅亭中。蓝玦撬起方砖,取出两个纸入,授给吴美人观看。只见一个写着太子赵敷,一个写着潘贵妃三字。吴美人看了莫名其妙,讶然说道:“这是什么东西?”蓝玦答道:“这个好像诅咒术,婢子曾经听人说过,道家的诅咒邪术,写着仇人的名字,每日清晨挂在东方,向阳跪拜,共拜四十九天,那人即气绝身死。”吴美人问道:“你从哪里听得来的?”蓝玦答道:“小婢自幼在黄潜善家,主人素喜和僧道结交,有一个老道叫普善的,告诉主人,被我窃听着的。这个东西,是不是诅咒术,这却未敢断定。”吴美人道:“带回去进呈皇上。”蓝玦说道:“万岁极痛爱昭容,见了这个东西,定要疑心我们载赃诬陷,非但不责备昭容,只怕反要责备我们。”吴美人说道:“就罢了不成?”蓝玦答道:“昭容既和潘娘娘作对,由潘娘娘出头交涉,小婢就去请潘娘娘来,好吗?”吴美人道:“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立等。”蓝玦一溜烟奔到潘贵妃面前说道:“娘娘大事不好了!”潘贵妃讶然问道:“什么大事不好?难道金人杀入宫中了?”蓝玦答道:“不是的,请娘娘随婢子到御苑中,便知分晓。”潘贵妃只好立起身来跟她入苑。这里本系州署,改作行宫,地方甚形局促,御苑就在宫后,所以潘贵妃步行入苑。吴美人立在笑梅亭前,正拟行礼,潘贵妃将她拖住,一同走入亭中。吴美人指着两个纸入说道:“这个东西,刚从地下掘起,娘娘请看。”
  潘贵妃拿在手中,仔细谛视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就问道:“这两个纸人,写着我们母子俩的名字,算什么呢?可晓得是谁藏在这里的?”吴美人就将蓝玦的话,直说一遍。‘潘贵妃听罢,恨得牙痒痒地说道:“我和昭容往日无仇,今日无冤,她来见我,我总以礼相待,不料她狠心肠竟下此毒手,将太子谋杀了,还要取我的老命呀!我和她势不两立,马上去和她拼命!
  “说着,掉转身来就走,却被吴美人拖住,说道:”请娘娘三思而行,冒冒失失赶去,她若不承认,将若之何?还是先奏太后,请太后做主查究,使她无从抵赖,万岁也不能偏护她。娘娘你以为如何?“潘贵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是好的,不过要劳你同去面见太后。“吴美人答道:”理当帮助娘娘,去此害群之马,若然放她安居宫中,保不定我舶老命也要被她算计掉的!“于是树来见隆祐太后。潘贵妃呈上两个纸人,把吴美人的话,详细说明。太后将信将疑,就向吴美人追问究竟。吴美人就把蓝玦目睹的话,细说一遍。太后望了蓝玦一眼,见她满面现着奸刁状态,看出她不是善良之辈,莫非是她在暗中搬弄是非?想到这里,一面召高宗入宫,一面向蓝玦问道:”兹事体大,不能够任意捏造的!你当真目睹是昭容所藏的吗?“蓝玦答道:”小婢和昭容素无仇隙,若非眼见,怎敢瞎说。“话声未绝,宫娥报道:”万岁进宫!“潘妃和吴氏连忙走出宫门口接驾,一同跟着高宗入宫。高宗朝见太后,一旁坐下。太后就将纸人授给高宗,并将来历详细说明。高宗听说是由蓝玦告密而来,情知有诈,马上宣召昭容进宫。昭容还睡在鼓里,兴冲冲走来,朝过帝后。高宗就将两个纸人掷到她面前,说道:”你为甚下毒手弄此狡猾?天良何在?“昭容如闻青天霹雳,捧着纸人看丁一遍,花容失色地答道:”此物何来?臣妾并未弄什么狡猾,乞陛下明白垂训!“高宗就命潘贵妃把纸人的来历,详细说明。昭容听说,吓得魂胆俱消,跪倒在高宗面前,泪流满面地说道:”臣妾和潘娘娘素无仇隙,日前得闻太子噩耗,妾还哭泣流泪,安忍遽丧良心?御苑中久未涉足,不知是谁在暗地里栽赃诬陷,构成此冤狱,要求陛下彻底清查!
  如果臣妾弄此狡狯,情愿按律处斩;若系受人诬陷,也须按律反坐!“潘贵妃道:”这里嫔御宫娥多得很,为甚不诬陷别个,偏偏诬陷你?容你明白辩来。“昭容答道:”谅情必是我的仇人,构此冤狱,以泄旧恨,还望娘娘详细查察!“说罢,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高宗素来宠爱她的,今见她跪在面前,哭得和泪人儿相似,于心不忍,就命她起来对笔迹。昭容战兢兢起立。宫娥递过文房四宝。昭容写道:”乞陛下严究诬陷人,臣妾死亦瞑目。“呈到高宗面前。高宗见笔迹不同,命她重写太子赵敷、潘贵妃七字,昭容依言挥写。高宗接来呈给太后仔细审察,颇有二三分相像,不下断语。潘贵妃说道:”留心书写,笔迹自然不同,哪有痴人肯写得完全一样?只要有几分似处,便是证据。“昭容道:”娘娘,你莫误信谗言!贱妾若果有谋害娘娘之心,罚我临产葬身火窟,天神共鉴此言。“高宗就向太后说道:”双方各执一辞,一时真假难判,要着有司严行查究,或能水落石出。此非一朝一夕的事,目前昭容分明是个嫌疑犯,该不该暂行看管?“太后道:”昭容素性温柔,谅来不会下这毒手的,不过既受嫌疑,必待水落石出,才能脱然无累。
  现在命她到冷宫中静养几天,且等查明了,还居原处。如此办理,可解目前的纠纷。“高宗唯唯称善。昭容听得要将她贬入冷宫,跪在太后面前流泪哭泣。太后命宫娥将她扶起,温语安慰道:”你莫误会将你贬入冷宫,一经查明,就可放出。还有一层,宫中既有仇人诬陷,你身怀六甲,还是等在冷宫中静养的好,闲人不能闯入,可保无虞。等在外面,只怕你的仇人,一不做二不休,再弄出岔枝儿来,不是耍的啊!你仔细想想看,对不对?“昭容沉吟了一会儿,把手帕拭去了泪痕,低低答道:”承蒙慈恩怜惜,臣妾感激不忘,敢不遵旨?“太后就命两个宫娥,送她到冷宫中暂住。临行,昭容走到高宗面前,含泪说道:”陛下要替臣妾昭雪奇冤,从严反坐的啊!“高宗点头道:”母后很加痛爱,你安心去静养几天吧!“昭容只好挥泪而去,高宗就同吴氏回宫,饮酒取乐去了。那内侍周仁是昭容的心腹,得悉她受嫌疑贬入冷宫,素知她情性温柔,决不会有此恶念的,特地先到昭容宫中探问。一班宫娥彩女都替昭容极口呼冤,说她从来不到御苑中去,自怀六甲,连带宫门都不出,不知谁在那里兴此冤狱。周仁又到御苑中,向御苑尉许进探问道:”这几天有无入常到御苑中摘花游玩?“许进凝想了一会儿,答道:”只有吴美人宫中的蓝宫娥,前几天一日里来几次啦,现在却又绝足不来了。“周仁暗想:蓝玦本来奸刁绝伦,必是她妄想夺宠,才横着良心,构此冤狱。但是案情虽有端倪,叫我入微言轻,怎好去奏问帝后?想罢就别了许进,赶到潘贵妃宫中,把太子的病状探问清楚,然后悄悄地到冷宫中探视昭容。
  昭容见面就嚎啕痛哭,周仁劝道:“徒哭无益,冤狱已有端倪。
  “接着把许进的话,备述一遍,未了说道:”可惜我人微言轻,不能替你出头,不知你朝中可有熟识的大臣吗?“昭容答道:”你晓得我出身是盐商女,朝臣中一个熟人也没有,若然朝里有了亲戚,他们也不敢诬陷我了!“周仁说道:”你再仔细想想看,入宫以后,总有大臣见面过的。“昭容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一时竟记忆不起,想了一会儿,好容易想起了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曾经在六里桥救过她性命。进宫以后,梁夫人偶来觐见太后,昭容因为是救命恩人,竭诚请她入宫,张筵款待过的。当下向周仁说道:”只认识韩统制家的梁夫人。“周仁很快活地说道:”正是好救星!韩统制,皇上信为股肱,梁夫人极得太后重视,而且夫妇俩是个侠义英雄,你快把含冤受屈的情形写在信上,我替你送呈梁夫人,请她入宫营救,太后必定首肯。“昭容原是才女,所以不加思索,提笔疾书,不消片刻,连封面都写好了。周仁接来身边藏好,说道:”来日定有好消息,我要送信去了。“说着,一路急忙忙出宫,径往韩统制衙门而来,投递书信。卫兵见他身穿内侍服饰,晓得是宫中差来的,不敢怠慢,一面招呼他宽坐,一面将来书送入上房。信面上写着梁夫人开拆,使女接着,送给梁夫人随手剖封,抽出信纸阅看,上面写道:梁夫人妆次:素钦仪范,时切神驰。亸簉将军;树威风于八面;英雄巾帼,著声望于四方;相夫子以保障东南,捍国家以莫安社稷;功勋与日月争光,福寿共河山并永。近维起居迪吉,指挥若定为颂。昭客生不逢辰,命途多舛。忆昔叨恩援手,未报涓埃。而今被诬含冤,贬囚宫禁。盖因太子猝病身亡,有宫娥名蓝玦者,捏造纸人,写明太子及潘贵妃名字,埋藏笑梅亭中,诬指是昭容所为。太后及皇上虽未深信,仍云昭客是嫌疑犯,命入冷宫暂住。特此走笔奉恳,请速入宫营救,若能恢复由自,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专此敬请春安,并候回玉。
  昭容裣衽。
  梁夫人看罢来书,就叫使女传送书人问话。周仁入内,梁夫入在帘内问道:“太子害什么病症会猝亡呢?”周仁答道:“殿下今年只有三岁,谅因乱离奔走,受了风寒暑热,忽然寒热出痘,本已见点,霍地被刘宫人误将金炉碰到,及地发响,惊动太子,立时抽搐成痉,越日即亡。”梁夫人又问道:“蓝宫娥是哪里人氏?与昭容有何嫌隙要害她呢?”周仁答道:“蓝宫娥本系黄潜善家的婢女,潜善诈称义女,送入宫中。人极刁诈,和昭容并无仇隙,或系妒忌她独邀宠眷,才下此毒手的。
  “梁夫人道:”原来是奸贼之婢,太后不该信她的谗言!“周仁答道:”太后也知是诳言,只因潘贵妃不肯干休,不得不把昭容当作嫌疑,贬入冷宫,以平贵妃的怒气。“梁夫人道:”既知诬陷,理当反坐,严究蓝宫娥,怎好再使昭容受委屈?办事太觉糊涂了!你回去致意,来朝我入宫面见太后,要把这件冤狱,争个水落石出。蓝宫娥断不能留在宫中,以作酿祸的厉阶。回信不写了,以防漏泄。托你致意昭容,不必担惊,有我在此,决不让她受宫娥欺负的!“周仁诚恳道谢而退,回宫转告昭容。昭容的惊恐消释了一半,当晚无话。次日,梁夫人上午就入宫,径往太后宫中朝觐。太后笑容可掬地赐她一旁坐下。
  原来隆祐太后极爱梁夫人,打算认为义女,只因东奔西走,挨延到如今,未曾实行,这时见了面,亲热得好似母女。太后含笑问道:“夫人进宫,可为拜认义母而来?”梁夫入含笑答道:“既承宠爱,遵旨改称母后了。今日进宫,只因听得宫中兴了冤狱,特来奏闻母后。臣儿已代为查明:元懿太子,患的是出痘症,本无性命之忧,只因被刘宫入误蹴金炉,倒地作巨响,震惊太子,抽搐成痉而亡,与昭容渺不相关的。至于纸入,实系宫娥蓝玦所捏造。母后既知蓝玦系奸佞黄潜善的婢女,岂容留在宫中?论反坐律,应该斩首,以儆效尤。昭容实系受入诬谄,理该放出冷宫。望母后准奏施行。”太后问道:“夫人何从得知其详?”梁夫人道:“宫中自有冷眼人看得清楚,不忍见昭容负屈含冤,特地报告臣儿的。”太后就传旨召高宗进宫。
  梁夫人朝谒如仪。太后就将梁夫人的话,备述一遍。高宗大发雷霆,一面传旨放出昭容,一面提蓝玦来亲自鞫讯。蓝玦初尚抵赖。梁夫入奏道:“陛下传御苑尉许进来质对,就可水落石出。”高宗称善,即传许进入宫。高宗向他问道:“前几天昭容可曾到过苑中?”许进答道:“从未来过。只有蓝宫娥,前几天川流不息地常到苑中。小臣问过她,走出走进忙些什么?
  她含糊答称种花。“高宗就怒问蓝玦道:”贱婢,你还能抵赖吗?“蓝玦无可强辩,就向高宗磕头如捣蒜地哀求恕罪。正是:枉费心机构冤狱,此身先自蹈刑章。
  欲知蓝玦恕罪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索宫嫔围城惊銮驾乘楼船航海避金兵

  高宗见蓝玦跪在面前,磕头如捣蒜似地哀求恕罪,顿生怜惜之念,不忍将她正法,要想恕她无罪,又觉对不起昭容;就向她说道:“你诬陷了谁,要向谁恳求的。”蓝玦就膝行至昭容面前说道:“小婢一时糊涂,闯了大祸,姑念初犯,饶了小婢这一遭吧!”昭容侧转娇躯,装做不理会。蓝玦只是哀哀苦求。梁夫人在旁看得不耐烦,就向太后说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放她在宫中,难保不再生枝节,还是放逐出宫,去此害群之马,庶无后患发生。”太后点头称善,即着内待将蓝玦送还母家。蓝玦还不肯走,只是掩面啼哭。高宗传旨将她拖出宫门,不许她在宫中哭扰。两个内侍就将她拖下。蓝玦晓得无可挽回,就到吴氏宫中收拾东西,叩谢吴氏,一路啼啼哭哭,跟着内侍出宫而去。如何结局,不得而知。那梁夫人谢过太后告退,太后命昭容相送。昭容挽留到宫中,设宴款待,直吃到日落西山,梁夫人方才作别出宫。一场诬陷案,就此结束。蓝玦阳寿未终,竟被她幸逃法网,不料带脱了别人的性命。看官们,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蹴翻金炉,吓死太子的刘宫人。高宗当时未曾晓得,直到现在方始水落石出,不禁大发雷霆,传旨将刘宫人杖毙。高宗壮年丧子,怆悼非常。忽然张浚入宫劝慰,并奏闻都巡检范琼居心叵测,恐有后患。高宗道:“逆贼苗傅正法时,琼曾入朝力保,面色很是倨傲,朕只好买他欢心,权授为御营提举司,卿宜设法除之,以速为贵。”张浚领旨退出,即与刘子羽商定密计,入报高宗,请诏范琼、张浚、刘光世等,次日赴都堂议事。预先备好范琼的罪状,付浚推出。等到次日午前,张浚、刘光世先至都堂,百官陆续而来,惟有范琼挨延到午前,方才跨马入朝。原来那时朝例,官职愈小,到得愈早,当然要推左右仆射到得最迟。那范琼官职不过御营司提举,自恃拥有重兵在外,眼底无人,连宰相吕颐浩都不在他眼里,所以最后一个入朝,等到跨入都堂,午膳已经放在桌上。百官会食毕,范琼就向颐浩问道:“今日议什么要政?相国必然预知。
  “话声未绝,刘子羽趋至琼前,手捧诏书说道:”有旨令将军赴大理院质对。“范琼情知不妙,一壁假作不曾听得,问道:”你说什么?“一壁想夺门而遁。不料张浚已令卫士上前,执琼送入狱中,即日赐死,子弟俱流岭南,并命刘光世招抚其旧部,分隶御营各军。张浚既除范琼,即授为川、陕、京、湖宣抚处置使,得便宜行事。浚拜命后,正与右相吕颐浩商议启行,肃清关陕。不料警报传来,金兀术又起大兵南侵了。高宗闻报大惊,即遣转运判官杜时亮、修武郎宋汝为,同赴金都,致书粘没喝,申请缓兵。书中无非哀恳语。录其大略如下: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以守则无人,奔则无地,所以鳃鳃然惟冀阁下之见衷而已!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旧号,是天地之间皆为大金之国,而尊无二王,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快哉?
  看官试想,堂堂天子,竟向掳廷摇尾乞怜,上国威仪,被他辱没尽了,而且徒遗笑柄。金兵只管南下,高宗着了慌,即召群臣会议。张浚请自湖北幸长沙,以避寇氛。韩世忠力持不可,说道:“河北、山东已失,若再弃江淮,还有何地可以驻跸?”吕颐浩道:“金人专伺皇上所至为必争地,惟有且战且走,择乐土为驻跸之所。臣愿留常润,扼阻金兵。”高宗道:“朕左右不可一日无相,吕卿应随朕居临安。江淮把守,可付诸杜卿。”原来杜充为东京留守,因粮食将尽,离任南行,岳飞力阻不听,竟擅自归行在。高宗非但不加罪责,反令他入副枢密。这时又命杜充兼江淮宣抚使,留守建康;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留守镇江;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留守太平池州:皆听杜充节制。你想杜充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东京尚且守不住,岂能当此重任?高宗无知人之明,虽有韩、岳而不能及早付以大任,反命杜充节制他们,可谓昏庸已极!
  当时金兀术探闻高宗还跸临安,遂大治舟楫,拟由海道进攻浙江;一面遣降将刘豫攻陷南京,知府凌唐佐被执遇害,兀术遂分兵两路入寇:一自滁和入江东,一自蕲黄入江西。即时隆祐太后避居洪州,高宗恐她受惊,即命刘光世屯兵江州以作屏蔽。高宗即日启跸,渡江至越州。金兀术得报高宗越逃越远,一时追赶不上,就变计进兵江西,去逼隆祐太后,一路取寿春,陷黄州,知州赵令岁不屈殉难。兀术遂挥兵渡江,直薄江州城下。守将刘光世无心抵敌,就匆匆忙忙率军向南康遁去。金兵遂得入城大掠,次日即由大冶进攻洪州。滕康、刘钰亟奉太后出城。江西制置使王子献弃城而逃;洪、抚、袁三州,同时失陷。滕、刘护着太后逃至吉州,正拟择地休息,蓦地警报传来,金兵又将追到了,只好雇舟夜遁。人多船少,又失散了一半。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逃到太和县,舟子景信顿起不良之念,劫夺了许多货物,半夜遁去。扈卫太后的都指挥使杨维忠,本有护驾兵三千,闻得金兵追来,全营溃变,挺刃掳掠。宫女失去约二百多名。滕康、刘钰亦是逃得影踪全无。可怜太后身边,只剩数十个卫卒,保着太后及潘贵妃等,一路自万安逃到虔州,至州署中暂住。太后奔波了两日夜,水米不曾入口,这时正和潘贵妃在那里进餐,已弄得十分狼狈,不料聚餐未终,耳畔又闻喊杀之声。卫卒奔入报道:“有土豪陈新率众围城。
  “太后吓得昏了,”当啷“一声,手中的饭碗堕地粉碎,正拟传卫卒保护出城,杨维忠入见劝阻道:”此时出城,如鱼投网,必为乱贼擒去。臣有部将胡友,驻兵近地,已命卫卒缒城乞援去了。“说罢,维忠自去守城。只见一个少年贼将,带着许多土匪,在城下耀武扬威指名要索裘宫娥。维忠在城头上答道:”你将姓名面貌及入宫年月说明,替你去查来。不过,十之六七已经走失,若在这里,马上可以给你的。“贼将说道:”名叫裘翠娥,应天人氏,年约二十三四岁,是皇上在应天时候入宫的。“维忠就往见太后,说明一切。太后传齐从难宫娥,由维忠点名查问,并无翠娥在内。翻阅宫娥名册,确有其人,即向老宫娥追问究竟,方知前天在太和县失散的了,只好回上城头,照实回答贼将。哪知贼将全不讲理,吩咐土匪架云梯奋勇攻城。亏得维忠竭力防御,把灰瓶石炮如雨点般打下,一时未能攻破。
  看官们,你道这个贼将是谁?为甚要索取裘翠娥?个中却有一段秘史,待小子补叙明白。贼将是土豪陈新的儿子,名唤璧人,是个好色之徒。裘翠娥未曾入宫时候,随父母居虔州,却巧和璧人比邻而居。陈家有个小园林,有一座望月阁,是璧人的读书处。一日,他正倚窗闲望,瞧见东邻厢楼上,有一妙龄女郎,立在窗口调弄鹦鹉。璧人饱餐秀色,魂灵儿竟飞去半天,就拾取养在瓶中碧桃花,向女郎遥掷。正中香肩,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望见邻家阁上,有个少年在那里扮鬼脸,羞得她粉脸绯红,掉转身来,翩若惊鸿似地逃入房中,心头还只是跳个不住。那璧人就此意马心猿,探听得彼姝闺名翠娥,是主簿裘鼎的爱女。他家中早有糟糠妇,宦家女岂肯备他的小妾,理该置之度外。不料他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心想:“不能央人作伐,只好暗里偷情,和她结成露水姻缘,好得蓝桥咫尺,尽可暗里往来。”打定主意,常在望月阁上守候。那翠娥畜养一只白鹦鹉,能够叫唤客来,并会念诗,所以爱如珍宝,每日挂在楼窗口,亲自喂食。自从被璧人掷花调戏以后,吓得她不敢再现色相,把鹦鹉移挂房中,隔了一个多月,那只鹦鹉因日久不见天日,渐形委顿。翠娥不得已仍旧移挂原处。要想遣使女调养,犹觉不放心,只好亲自动手。璧人望见了,快活得什么似的,常常向她做手势,扮鬼脸。翠娥只是不理会,也不逃避。引得璧人看得见捻不着,食指怦怦动,益觉难捱,左思右想,只好先去和她身边的使女小桃勾搭。那小桃情窦初开,正在思春时代,容易受诱惑。璧人送些衣料花粉给她,托她向小姐进言,玉成美事。小桃欣然允诺,试探过翠娥口气,反受了一场教训,晓得无隙可乘。她想小姐不肯,由我代庖,所以在璧人面前并不直说,一味撤诳敷衍,引得璧人心痒难搔,就将她权当翠娥,瞒着人引到园中,偷试云雨。光阴迅速,挨过了几个月,霍地翠娥选入宫中,充了宫娥。小桃在璧人面前,还说是老爷的主见,小姐雅不愿入宫去受苦。所以璧人藕断丝连,还不曾忘情于翠娥。巧不过隆祐太后带着许多宫眷,逃到虔州,璧人以为天假之缘,那末可以和翠娥结成眷属了。那时遍地烽烟,各地百姓都设自卫团以保身家。陈新恰巧推为虔州自卫团团长,部下有五百团兵,由璧人统率与教练。当下闻得太后逃入城中,他就率众围城,指名要索翠娥。无如前世无缘,早已失散,他还只道不肯交出,所以命团兵奋勇攻城。亏得杨维忠亲率卫卒,身冒矢石,在城上防守;看看灰瓶石炮将要用完了,团兵只是不退,正在焦急的当儿,忽见一支救兵,从团兵背后杀来,急忙探视,只见来者非别,正是部将胡友, 一马当先,把那些团兵杀得鼠窜而逃,城围遂解。维忠连忙开城,迎入胡友,合兵一处。太后才得少安。
  那杜充职守江淮,一任金兵入寇,并未发兵迎敌。直到太平失守,他竟弃了建康,逃往真州。部下诸将怨他苛刻,将要杀他。他得知消息,竟然投降兀术,潜还建康,即与守臣陈邦先、李搅开城迎兀术入城。惟通判杨邦义不屈遇害。高宗得报杜充降金,江淮失守,吓得魂飞天外,忙召吕颐浩入议。高宗长叹道:“杜充竟会弃江淮而降金,殊出朕意料之外。现在屏蔽已失,杭、越皆非安乐土,奈何奈何?”颐浩道:“目前之计,惟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善乘舟,等他退去,还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本是兵家的奇计。”高宗韪其言,即日东奔明州。兀术长驰南进,趋广德,直抵临安。守臣康允之遁去,钱塘县令朱鷁自尽。兀术即遣阿里蒲卢浑率兵渡江追逐高宗。高宗弄得无地可奔,只好乘楼船入海,留张浚、赵鼎、范宗尹居守明州,郎官以下,多半从卫,宫眷都随太后先逃。这时惟有吴美人戎服随行。那吴美人才貌双全,而且精通武艺,宜乎独承宠眷。当下高宗先至定海县,继至昌国县。
  正在烟波浩渺中破浪而行,忽有一尾很大的白鱼,跃入帝舟。
  吴美人就指鱼称贺道:“周武王途次得白鱼献瑞,遂得灭纣兴周;陛下今亦得此祥瑞,天下将庆升平了。”高宗大喜,即在舟中封吴氏为和义郡夫人。那高宗等在舟中,过了几十天,看看残腊将尽,大雪纷飞,水面上格外严寒逼人,打算登陆度岁。
  不料警讯传来,金兵已陷越州,吓得高宗抖颤了许久,很懊丧似地向吴美人说道:“就在水面上过年吧!可恨金人消息灵通,一经登陆,只怕又追赶前来,反而要担惊受恐,狼狈逃遁。”
  于是就命舟人移避台州,就在舟中过年,镇日价愁眉不展,长叹连声。吴美人想出许多吉语来劝慰,终归无效。那日是大除夕,吴美人苦劝高宗乔装改扮,一同登岸,就在近地里观看民家过年。有几家烹鱼煮肉,整备祭祖;有几家家人团坐,在那里吃年夜饭。那时已暮色苍茫,闹市中已万家灯火了。高宗一路向市廛中行来,一路向吴美人说道:“虽然乡方处处别,风俗各不相同,惟有大除夕的习惯,这却全国一律。朕在康邸时代直到如今,自北至南,在乱离中经过了几个大除夕。地方虽不同,那种祀神祭祖,除旧更新的景象,却是一样的。”吴美人答道:“今年陛下在舟中度岁,好像是个渔翁,浮家泛宅,常在水面上讨生活,但愿贼虏鹬蚌相争,那末陛下好坐收渔人之利了。”高宗说道:“你虽出此祝颂语,但是已弄得水穷山尽,还有什么希望呢!不如当真做了渔翁,倒可无忧无虑了。
  “话声未绝,忽然远远地一阵金鼓之声,随风送来,一群闲人急急奔跑,嘴里齐声喊着:”来了!“高宗好似惊弓之鸟,只道是金人追来了,吓得面如纸灰,拖着吴美人奔回舟中,正是:江山破碎多忧患,金鼓声喧蓦地惊。
  究竟是不是金兵杀来,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歼强敌桴鼓助战突重围火箭收功建炎

  三年的大除夕,高宗同着和义郡夫人吴氏,及郎官以下从卫诸臣,泊舟台州境内的章安镇。吴氏因见高宗镇日价愁眉苦脸,才劝他乔装改扮,一同登岸闲步,观看镇上商民家的过年景象。章安风俗,大除夕夜里,有一班贫民,用纸竹扎成五彩的狮子,导以锣鼓,向各商店门前掉动,叫做掉狮子。店家例须给以若干喜钱,习惯相沿,至今如是。当下一班贫民正在东市梢掮着狮子,敲着锣鼓,一路兴高采烈地向西市梢行来。
  一班看热闹的闲人,奔来奔去观看,嘴里还高喊着:“来了。
  “高宗正和吴氏在市中踱步闲看,蓦地一阵锣鼓声送入耳鼓,并不知当地风俗,今夜有什么掉狮子的。正在蓦愕间,又见一群闲人自后奔来,嘴里嚷着”来了“,他只道是金兵杀来了,直急得魂飞天外,拖着吴氏急急忙忙奔回舟中,面容失色地连喊”启碇!启碇!“不料一班舟子,都到镇上去游玩了:有的在茶室中打牌,有的在酒肆中沽饮,以为今晚可以快乐一宵,都不想回船的了。高宗连唤几声,不见有人解缆,遂大发雷霆,命内侍传船家。讵料船主也不在舟中,只有个小伙计在后梢看船,得闻传唤,连忙上岸找寻,隔了许久,方偕船主回来。这时高宗但闻锣鼓声,不见居民逃难,也知是误会,就向船主问道:”镇上何来锣鼓声?“船主答道:”是掉狮子。一班贫民,赖此讨几文喜钱,买鱼买肉回去过年的。“高宗吩咐道:”你可知金人猖獗?倘然警报传来,马上就要启碇,舟子不准擅自登岸。此刻若是金兵追赶前来,传你们不到,岂不要误事呢?
  “船主唯唯而退。于是在这章安镇上停泊了十几天。挨过了元宵,忽然警报传来,明州已被金人攻陷。高宗非常惊恐,传命水手启碇,直向烟波浩渺间逃去,暂时不敢拢岸,后书再提。
  且说金将阿里蒲卢浑率轻骑追赶高宗,行抵越州,知府李邺出降。偏有个卫士唐琦向李邺骂道:“我月受石米,尚不肯背主投降,汝身受国恩,甘心降虏,尚算得是人吗?”说着,拾石而投,险乎击破金将琶八的头颅,遂被杀害。阿里蒲卢浑率兵继进,渡过曹娥江,直扑明州西门。守将张俊令刘保、刘洪出城迎敌。水陆夹击,杀死金兵数千,金人稍退。次日是元旦,金兵又来攻城,仍被张俊遣兵掩击杀伤大半。阿里蒲卢浑败退余姚,遣人向兀术乞援,兀尤即率大队前来进攻。不料张俊见众寡悬殊,胆怯夜遁,退守台州。金兵遂入城大掠,探得高宗在章安镇,亟令舟师力追,赶了三百多里,不见高宗踪迹,偏偏遇着了提领海舟张公裕,掩杀一阵。金兵舟小力弱,只好回舟逃去。高宗接得公裕捷报,知兀术已兵还临安,始敢回泊温州港口。那兀术到了临安,纵火焚掠,把劫得的财物,装载了数十船,经趋常州,取道镇江北去。恰值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屯兵镇江,专截金兵归路。兀术见江上战船一字儿排开,桅樯密布,斗大的韩字旗,随风飘动,知难飞渡,只好传令停泊;一面遣使和世忠通问,并约战期。世忠批阅来书,就在书尾批“来日决战”四字,掷给来使带回。那时梁夫人也在军中参赞戎机,就向世忠献计道:“敌兵约摸十万,我兵只有八千,众寡悬殊,当真和他对阵交锋,胜败固难逆料,不如用计出奇兵,使他首尾不能兼顾。托赖将士用命,人人能以一当百,非但胜算可操,兀术也可遭擒咧!”世忠问道:“夫人,计将安出?
  “梁夫人答道:”明日妾将中军,专司守御,瞭敌冲来,不与交锋,只用炮弩挡住他的去路。将军亲率前后二队,专司四面截杀,敌船往东则东向截住,敌船往西则西向截住。妾坐船楼,执旗击鼓以助战;将军视旗向而冲,闻鼓声进击,倘得侥天之幸,一仗成功,使贼虏不敢再窥江南,将军之名,威震中外,妾身也有光宠的。“世忠道:”夫人之计甚妙,准予照办,不过我也有一计,兀术也是有名武将,初到此间,未曾知我虚实,岂敢冒冒失失和我交战?必先赴高地窥我虚实。近处惟有金山顶上的龙王庙,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数十里,了如指掌。今日兀术必登金山,我当遣将埋伏,若果中计遭擒,金兵必败,可省却一场血战了。“梁夫人道:”事不宜迟,请即传令吧!“
  世忠即召偏将苏德入帐,传令道:“速带健卒二百,各执武器,潜赴金山龙王庙埋伏,半伏庙中,半伏庙前山谷中,听得江中鼓声起处,山谷中伏兵向庙中杀入,庙中的伏兵向外杀出,遇见贼虏兀术,务将他生擒活捉,不得有误!”苏德接令退下,即率二百健卒,径往金山埋伏去了。世忠即和夫人同登船楼,置鼓以待,用着瞭望器向金山下瞭望;隔了一会儿,果见五骑登山,都是金人服饰,最后一个头上雉尾高挑,料必是虏太子兀术;瞧他们直上山顶,径至庙前,就双手用力挝鼓。苏德在庙中听得鼓声,即率伏兵向外杀出。兀术等正欲下骑,忽见庙内有伏兵冲来,连忙带转马头,加鞭疾驰下山;等到山谷中的伏兵杀出,已不及拦截,只好合兵一处,在后追赶。兀术慌了手脚,马失前蹄,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苏德正欲上前擒捉,却被四员贼将操戈厮杀;挡住去路,兀术遂得飞身上马而逃。
  苏德擒得二贼将回营缴令,世忠只好付之一叹。
  次日,梁夫人统领中军,亲执桴鼓,兀坐船楼督战。兀术亲率舟师冲来,遥见宋军船楼上坐着一位身裹金甲的亸簉将军,也不知是何人,以为一个女将,不甚在意,就把令字旗挥动,战鼓冬冬,许多金兵坐着小舟,向中军冲来,只听得梆声起处,万道强弩,如雨点似地射来,又有火炮弹如连珠价飞来。
  这班金兵不是被炮弹击毙,定被弩箭射伤。兀术才知女将的利害,连忙下令后退,打算向东冲出。忽见斜刺里突出数十只战船,挡住去路,为首大将,正是忠勇冠时的韩世忠。金兵见了,都已不寒而栗,怎敢迎敌,连忙转舵西向。行不多时,又有宋将率舟师拦住去路,船头上操戈立着的,仍是韩世忠。兀术正在惊诧间,只见爱婿龙虎大王跳上船头,挺长矛与世忠接战。
  兀术素知世忠的威名。晓得爱婿敌不过的,正欲遣将上前助战,已经来不及了,被世忠掉动长矛,把龙虎大王打落水中,兀术急命部下捞救,不料宋军中的水卒,已跃入水中擒住,登船报功去了。兀术大惊,即拟突路而逃,无如宋军中万弩齐放,金兵纷纷落水,眼见得插翅难飞,只好挥众退却,一面遣使致书世忠,情愿尽归所掠以假道,并请放还龙虎大王,世忠不许。
  来使又添各马,仍不许;即令将龙虎大王,当着来使斩首,来使只好懊丧而归。兀术得悉爱婿已丧命,落了几点痛泪,马上传令自镇江溯流西上。世忠也就亲率战船追赶。宋军沿北岸,金兵沿南岸,且战且走。世忠部下的艨艟大舰,出金兵前后数里,日夜监视,击柝之声,达旦不绝。世忠熟识路径,将要口尽行截断。金兵无路可通,败入黄天荡。此荡是断港,并无出路的。兀术到了里边才知上当,要想退出,却被世忠率重兵守住出口,并不杀入,打算封锁着饿死贼虏。兀尤无计可施,只好悬重赏,向土人征救出路。果然重赏之下,来一土人献策道:“北行十余里,有老鹳河故道,今虽湮塞,只须用人工开掘,便可直达秦淮河。”兀术大喜,即赏以千金,命他指明地点;命部下兵卒开掘。十万金兵都想逃命,一齐动手,不消一日功夫,已经水到渠成,长约三十多里,遂率舟师径趋建康;行抵牛头山,正遇岳飞率着骑兵三百,步兵三千,拦住去路。那时兀术且已离舟登陆,就被岳飞舞动丈八沥泉枪,一马当先,冲入队里。当者披靡,伏尸满地。兀术策马落荒而逃,一口气直跑到新城,收拾残兵,连夜逃到龙湾。恰巧贝勒塔叶,自潍州率兵来援。兀术即召诸将商议道:“新城既被岳飞截住,不能北归,今将安适?”将士进言道:“不如仍趋黄天荡,仍由原路渡江北上。韩世忠见我军已开河远去,决不会再在那里拦截咧!”兀术甚韪其言,遂自龙湾乘舟,急走黄天荡,满指望韩家军早已解严,定可安然渡江北。不料行至荡口,只见大号艨艟,仍旧一字儿排开,把荡口守住,大纛旗上斗大的韩字仍旧临风招展,术又忍不住叫起苦来。你道世忠那得会仍守住荡口呢?“原来岳飞在牛头山截杀金兵以后,本拟追赶,探得他已由龙湾乘舟循去,料必是退回黄天荡渡江,故尔三遣兵士,飞骑走告世忠,叫他守住荡口,莫放兀术北去,所以仍率战船守住荡口。当下兀术只好传令停泊,与贝勒塔叶商定,今晚养息一宵,明朝整备拼命冲出荡口。究属我众彼寡,只要将士用命,何愁不能突出重围,众将齐声说道:”殿下不必担忧,我等情愿拚死冲出此口,定保殿下渡江。“兀术答道:”但愿如此,全军都有生还之望。“当晚两军相持不动。次晨,金兵果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驾舟冒死冲锋。世忠并不认真拦阻,竟被金兵冲开战舰,乘势疾驶出口,不料尚未驶近江岸,那金兵的战船,忽然自绕漩涡,一艘一艘,向江底沉没了。看官们,你道是何故?原来世忠预料金兵此来,必定要冒死冲锋。故尔先以海舰移泊金山下,预备铁绠,贯着大钩,分授部下健卒,等待敌船冒死冲出,便以铁钩搭住敌船,用力牵动 舟便下沉。
  金兵怎知此计,冲出了荡口,正在鼓浪前行,不料世忠已分派海舰为二道出其背,每缒一绠,则曳一舟下沉。连沉数百艘,兀术方知中计,亟命舟师后退,一面请世忠答话。世忠即登船楼相见。兀术哀求假道,誓不再犯江南。世忠遥语道:“还我两宫,复我侵地,始可网开一面,容你逃生。”兀术语塞,转船退去。隔了几天,金将孛堇太乙奉挞懒令,率兵进驻江北,为兀术援应。兀术胆渐壮,再请与世忠会晤请假道。世忠严词拒绝。兀术冷笑道:“你莫轻视我,等我渡江北归,整军重来,少不得杀得你们鸡犬不留。”世忠不语,就悄悄地拈弓欲射。
  兀术毕竟乖巧,亟转身退入船中,一箭投来,只中了船篷。当下兀术转舵驶去,见海舟乘风使篷,往来如飞,便顾谓部下道:“南军使船如使马,奈何?”贝勒塔叶答道:“前次悬赏,即得出路,何妨师而行之,再悬赏以求破灭海舟之策。”兀术从其言,即草赏格,张贴近地。
  次日,有闽人王姓求见,向兀术献计道:“殿下只须舟中载土,以平板铺之,登船板以棹桨,俟风息则出;海舟无风不能行,并用火箭射它的箬篷,就可焚毁其船了。”兀术韪其言,令部下掘土藏舟中,如法预备停法,并刑白马以祭天。等到天霁风息,兀术遂率小舟出口。世忠绝流迎击,无如海舟不能行驶。兀术令善射者以火箭射击,霎时烟焰蔽天,海舟尽行着火。
  船既不能动,不会泅水的,都烧得焦头烂额,宋师大溃。世忠的坐舰亦复着火,梁夫人就拖着世忠跃下巡江小舟,鼓棹向镇江逃去。部下烧死溺毙的不可胜数。兀难得了胜仗,就得从从容容渡江北去。世忠退至镇江,收集残兵,只剩三千多名,还丧了两员副将,懊丧万分。梁夫人劝道:“胜败本是兵家之常事,事已如此,追悔也莫及了!”世忠答道:“昨日还接奉上谕褒奖,现在竟弄得丧兵折将,一败涂地,叫我如何复奏呢?
  “梁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妾身受封安国夫人时,曾入宫叩谢太后,颇蒙太后怜爱,意欲认妾为义女,只因贼虏猖獗,忙着避乱,未曾实行。后来苗贼扰乱,妾身奉懿旨到秀州面见将军时,亦曾入宫辞行,竟称母后,太后极加宠眷,现在不如由妾密呈一折,形式上似弹劾将军,实际上却为将军求免。妾想太后仁慈,必能顾念前功,转语皇上,许将军带罪立功。“
  世忠答道:“办法是甚好,不过我是堂堂六尺奇男子,要仗夫人庇护,未免难为情吧!”梁夫人笑答道:“夫妇是痛痒相关的,古来义妇救夫,传为千秋佳话,有什么难为情?况且妾只向宫廷密奏,将军不妨上章自劾,天眷方隆,未必就会加罪的。
  “世忠点头称善,就命文牍草缮两折,由夫妇过目校正,然后恭录拜发。正是:成败相差只一间,英雄气短美人嗟。
  要知世忠免罪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香消玉陨深院发哀音魄散魂飞孤城闻匪警

  金兀术得胜渡江,闻得楚州已被挞懒攻陷。北路已通,正拟整装北归,忽接探报,京、湖、川、陕宣抚使张浚已由同洲出兵,候在中途袭击。兀术素知张浚威名,吓得不敢北向,变计趋陕。却巧金主也有命令调他入陕,遂率军由六合而行,径往陕西去了。高宗得悉金兵远去,正拟还跸,忽然接到韩世忠自劾的败耗,正欲加以处分,忽接太后手谕,力为世忠说项。
  慈谕中大意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像韩世忠之忠勇,世无其匹;今因寡不敌众,以致先胜后退。当宽其既往,以策将来,不必遽加罪谴,致灰勇士之心。高宗阅罢,甚韪太后之言,兼之素知世忠是个良将,遂即亲书手谕,交部颁发,非但不加处分,反而进秩以示勖勉。那世忠自上疏自劾后,得失关心,眼巴巴地盼望诏书。一日,世忠正在内衙观看各路军书,忽见卫兵进报:“钦使到,请将军接旨。”世忠连忙更换朝服出接,跪听宣读诏书,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诏书中一味褒奖,并无半句责备语,诏中说:“世忠部下仅有八千人,能摧金兵十万之众,相持至四十八日,屡次获胜,擒斩贼虏无算;今虽失败,功多过少,不足为罪,特拜检校少保兼武成感德节度使,以示劝勉”,云云。世忠拜受诏命,送使还朝,就捧着诏书,回到内衙,给梁夫人阅看。夫妇俩欢喜非常,不必细表。
  且说隆祐太后因避乱逃至虔州,上文已经叙过。当动身时候,高宗也拟启跸,所以命宫眷尽随太后同行,只留吴氏在左右。要知吴氏多才多貌,兼擅武功。遇到乱离时,高宗倚她作护卫,日夜不离左右,所以航海避兵,也只有吴氏随侍。其余上自妃嫔,下及宫娥,都随太后启行。不料行次吉州与太和县,两次遇警,宫娥彩女,被掳被逃的,约在半数以上。等到行至虔州,昭容怀孕已届足月,快要生产了,太后满指望着她早生贵子,就在虔州驻跸,将州署权作行宫。耽搁了半个月,昭容妊娠已达二百八十日,仍不见生产,只是病恹恹卧床不起。本来她是自小娇养惯的,更兼是第一次妊娠,且益以乱离奔波,日夜提心吊胆,寝馈不安:有时睡到半夜里,蓦地警讯传来,从梦中惊醒,吓得魂灵儿飞去半天,急忙下床逃遁。你想将届足月的孕妇,怎经得坐卧不安,镇日价在恐怖中讨生活呢?所以胎儿早已死在腹中。叫她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得胎,哪里懂得胎儿的死活。那太后见她卧病多日,还以为是产前病,不妨事的,并不着急。直挨到三百天以外,胎儿仍不堕地,病势益发沉重,口中时作呓语。服侍她的李宫娥才着了慌,忙去报知太后。太后即遣潘贵妃来视疾。看官们,阅过上文,谅还记得,当太子敷死后,蓝宫娥不是诬陷过昭容,说太子是被她诅咒死的?现在虽已水落石出,潘贵妃心中不免有些余恨;今见她快要生产了,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爱子,怎愿知心着意去替她视疾呢?懒懒地走到床前,问道:“腹中可觉发动吗?”昭容神志模糊,懒得开口,把头摇摇。潘贵妃就退了出来,回复太后道:“不像临盆咧!隔几天自然会得瓜熟蒂落的。这都是她不耐苦,不肯安心静养,硬生生弄出来的,常言苴:”产前病,手弹弹‘,等到坐草以后,身体就会复原的。“太后信以为真。又挨过了几天,昭容已有二十多天不曾进食,正气亏耗已尽,竟然发厥了。幸有李宫娥在旁,连忙掐入中叫唤,才得苏醒。李宫娥就奔告太后道:”昭容病势十分沉重,刚才晕厥过去,请慈驾亲往一观,还须速请医生诊治。“太后就来看视昭容,见她面庞瘦削,气息奄奄,连人面都不认得咧,很惊慌地说道:”怎么已病到这般地步?这里不知有没有著名医生呢?“说着,就遣内侍出宫访请。一路探问,晓得北门街有个著名女科卢再医,汲汲登门延请。卢再医闻得是官眷延请,不敢挨延,就将门诊命门人代诊,自己跟着内侍,径抵行宫。内侍奏过太后,然后引卢再医走到昭容卧床前。锦帐低垂,由李宫娥把昭容的手,从帐缝中伸出诊脉。原来官禁森严,医生替后妃嫔御诊脉,例不照面,只露两手。有入说:”连手都 不给医生触着,是用丝线缚在病人寸关尺上,医生只能按线诊脉。
  “这也未免言之过甚了。单把脉息,不观气色舌苔,已经隔膜,若然连脉息都不能接触,简直以人命为儿戏。宫眷们害病,十个要死九个了。当下,卢再医诊罢两手,退出寝宫,向内侍说道:”阴阳两无,元气早已耗尽;而且腹中还有死胎,攻之使下,病人正气没有,受不起痛苦,不待死胎堕地,先已气绝;留在腹中,延日已久,早已发溃,也是要死。若在半月以前延我诊治,一药而死胎下,再药而产母安;现在时间太迟;纵使扁鹊复生,也属徒唤奈何,无可救药的了。整备后事吧!“内侍还只是恳请处方,他竟掉头不顾而去。延至半夜,昭容果然香消玉殒,一命呜呼。太后得闻噩耗,掩面哭泣了一会儿,就传旨着都指挥使杨维忠备办棺殓,暂厝虔州;一面由维忠具疏奏闻行在。
  且说高宗闻得金人远退,整备西还,遂召群臣集议驻跸之所。吕颐浩奏道:“将来宜驻浙右,徐图入蜀,日前还宜少待启跸。”范宗尹道:“若使车驾入蜀,恐两失之;据江表而图关陕,则两得之。”高宗道:“卿言甚善,吕卿太鳃鳃过虑了,殊不知金人视朕所在而进,即使入蜀,纵有栈道可守,安保金人不能攻入?航海原属吕卿献策,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岂能郁郁久居?朕意已决。”遂传令启跸,径至越州,下诏亲征,即将越州升为绍兴府。那下诏亲征,是颐浩所请,高宗韪其言,整备巡幸浙西。御史中丞赵鼎素与颐浩作对,屡次参劾他专权自恣。颐浩也劾鼎阻挠国政。诏改赵鼎为翰林学士,鼎不拜;后改为吏部尚书,仍不拜;即日上疏辞官;疏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臣之威。请即收回成命,后日方长,报国请待诸异日。
  “疏上,坚卧不出,及闻颐浩请帝亲征,又上疏论颐浩过失,凡千余言。颐浩因此求去。高宗也因他才不足胜宰相大任,姑念他在苗傅作乱时,倡义勤王,前功具在,特加优礼,下诏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兼醴泉观使;一面复命赵鼎为御史中丞兼签书枢密院事,并面谕赵鼎道:”朕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从此朝政皆由鼎执掌。那时金挞懒围攻楚州,城中粮道又被兀术截断,守将赵立支持不住,遣人到越州告急。
  赵鼎即命张俊往援,不料俊是颐浩的好友,不愿受鼎派遣,坚辞不行。鼎只好改派刘光世往援。光世是个贪生怕死之徒,逗留江西,始终不赴楚州。可怜忠义不屈的赵立,竟与城俱亡。
  高宗得悉,扼腕叹息,下诏追赠奉国节度使,赐谥忠烈。楚州虽失,那江西的金兵,却被留守司统制牛皋邀击于宝丰,又被岳飞袭杀于静安,金兵丧胆而逃。高宗得此捷报,稍觉宽慰。
  霍地接到杨维忠报告昭容噩耗的奏疏,不禁痛哭流泪,心想:朕躬即贵为天子,应当享受三千粉黛的艳福,而今皇后远处金邦,地北天南,难谋一面,爱情夫妇今生不知有无见面之期!
  那昭容貌似邢后,特加宠幸,方冀她早生贵子,接回行在,以图欢叙,哪知天不假年,遽尔与世长辞。莫不是朕躬福薄有以致之?否则哪得会皇后则南北睽违,嫔御则人天永隔,生离死别,交逼而来!枉为天子,反不如寻常百姓,一夫一妇,尚可偕老白头。昭容若然常随左右,或者不死,也未可知。现在尚有贵妃等随太后远处虔州,是宜从速迎归,免遗后悔。打定主意,次日视朝,即向赵鼎说道:‘“朕幼年本不识隆祐太后,自即位后,迎至南京,视朕犹如亲生爱子,现在远处数千里外,兵戈扰攘,风鹤频惊,朕心难安,亟宜迎归奉养,以慰朕朝夕慕念的苦心!”赵鼎答道:“百善孝为先,陛下思慕太后,理当遣使迎归。”于是即遣卢益、辛企宗、潘永思等往虔州奉迎。
  只因路途遥远,半路还出了岔枝儿,以致三月遣使出发,直延到八月下旬,太后方至越州。
  看官们,你道半路出了什么岔枝儿?原来就是虔州土豪陈璧入。上文不是叙过他率众围城,索取宫娥裘翠娥,卒被杨维忠部下所败,虔州存身不得,弄得进退维谷,还要受老父陈新的责备。本则陈新无志围城,都是璧人极力怂恿出来的,如今有家归不得,后悔莫及了!却巧即时世乱年荒,盗贼蜂起,建州范汝为作乱,拥众数万,官兵征讨,屡为所败。统制李捧往捕,亦是被他杀得大溃而逃。于是声势日益浩大,璧人遂率团兵百余人,赶往建阳投奔汝为,进见道:“太后及妃嫔现在虔州避乱,小将愿往掳之,以作进见之礼,请拨健卒一千,以壮声威。”汝为嘉其勇,即命为右队先锋,拨步兵一千,骑兵五百,归他统率,并向他发令道:“即带骑兵先驰,步兵继进,速往虔州。若能将后妃嫔御尽行掳住,不得伤害她们生命,准备和宋君交换闽省地盘。前去若能得手,便是第一大功。不过路程杳远,就劫到手,还怕他们追赶夺回,此举关系非细,务须步步留心,不得有误。”璧人唯唯接受令箭,并发给的兵士花名册,马上下校场点名,连夜亲率骑兵先行出发,步兵继进,一路向虔州前进。那时中原鼎沸,四方盗贼蜂起,百姓颠沛流离,充塞于道,所以璧人假扮难民,把武器藏着赶路,并无耽搁。那一日已抵虔州地界,离城十里暂立浮营,守到黄昏,后队步兵方才赶到。璧人就带一千步兵,于半夜里冲到虔州城下;一霎时喊杀连声,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把虔州城团团围住,好似飞将军从天而下。城中的守将杨维忠得报,慌忙奔入行宫,保护宫眷,并安慰太后道:“谅必是盗匪,金兵已被岳飞、张浚所败,转向陕西去了,决不会飞到这里的。”话声未绝,内侍飞奔入宫报道:“贼兵已从北门攻入,快要冲进宫来了。”
  维忠急得手足无措,更兼宫眷哭哭啼啼,益发弄得六神无主,兵器不执,就保着太后和潘贵妃从行宫后户出走。那璧人生长于此,熟识路道,料定太后必从后户出奔,就令兵士守住行宫前门,他却带着一队健卒,一声咄叱,向后户奔来。巧不过正遇一班宫眷迎面奔来,他就吩咐健卒,专掳宫眷,不得伤害她们性命,也不许加以非礼。这班兵士就如狼似虎,一百多个宫眷,掳获了七十四人,太后和潘贵妃亦俱被擒。那杨维忠手无寸铁,怎能拒敌,只好混在内侍中,逃出西门,徐图夺回。璧人专为掳劫宫眷而来,现在竟像瓮中捉鳖似的,手到擒拿,正是喜出望外。当下他见大功告成,心想这座孤城是守不住的,还是带着后妃回去报功吧。“想定主意,一面令偏将王吉押着官眷回营,小心看守。王吉就同兵士,押着宫眷出城。璧人闯入行宫,将细软东西,收拾箱笼内,抬回营中,直到天明,他才收队回营,埋锅造饭,饱餐一顿,拔队启行。暂且将他搁在一边,回笔且述杨维忠逃出城来,径往胡友营中。
  原来胡友兵屯附郭太阳庙,今晚轮着他在城中巡夜。璧人冲入城中,他就挺枪拦阻,不料斜刺里“嗤”的一箭射来,正中右臂,只好逃回营中,亏得璧人志在掳劫宫眷,不事杀人,见他逃去,并不追赶,那末这支箭是谁放的呢?原来是贼将王吉自后赶来,见有宋将挡住去路,他就出其不意,发此冷箭。
  胡友若然不受箭伤,那璧人恐就是他手中败将,就算有王吉帮助,也难战胜胡友,必然要激战多时,后妃等就来得及混入难民中逃避了。这也是太后命中的磨难,注定要受这场大惊恐,遂使胡友未曾交手,先已受伤。他正败回营中,打去箭杆,只见维忠喘吁吁奔入,劈口就道:“后妃都被盗匪掳去,如之奈何?这班贼寇是哪一帮,你可晓得吗?”胡友答道:“就是前次围城的土匪。不过这次贼匪众多,且有马队,是必联合了大帮盗匪,才敢卷土重来。现在后妃被劫,惟有从速夺回。”维忠道:“黑夜无从追赶,只好守等天明。”隔了一会儿,东方已白,就传令集队。无如部下昨晚都已逃散,归队的只有二百多名,犹恐众寡不敌,再吹号集队,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走来。忽得探报:“贼匪已启行了!”维忠遂和胡友上马操戈。
  率兵追赶。直到日中,方才追及。维忠就在马上高声说道:“交出后妃,放你们生还,否则援兵将到,杀得你们片甲不回。
  “正是:小丑横行劫宫眷,将军豪语儆强徒。
  要知能否夺太后,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斩盗诛凶中途设伏勤王御敌各路兴兵

  建炎时代,国内可称多事极了。除却金人的外患,国内还有著名盗匪十多帮,如陈求道、李彦先、翟兴、薛庆等四帮,都已设法招抚,令为各路镇抚使;尚有未招抚的,如襄阳盗桑仲,江淮盗戚方、刘忠劭、青襄,汉盗张用,建州盗范汝为。
  现在掳劫太后的就是范汝为部下,都是响马出身,依营制编成队伍,每五百人为一营,每营有一悍盗率领。那陈璧人本是个没用之徒,前次已被胡友杀得鼠窜而逃,怎么这次竟会马到成功呢?全仗部下一千五百个健卒,还有三个著名盗目:一名王吉,精骑射,有穿杨贯虱的绝技,绿林中有飞将军的诨号;一名李武,善使双刀,兼擅轻身纵跳功夫,和人对敌,往往滚入敌人坐骑下,砍人马足,人称双刀李武,也是绿林中赫赫有名的;一名赵彪,本是马贩子出身,善使丈八金枪,马上功夫加人一等,绿林中有赛子龙的诨名。你想璧人有了这三个好帮手,还加是半夜里袭击虔州,好似飞将军从天而下。城内官兵都从睡梦惊醒,措手不及,遂被李武架云梯,首先登城,劈开北门。
  璧人等遂得一涌而入,手到擒拿,掳着后妃等回营,等到黎明,拔队起行,赶了三十多里,才被杨维忠追及。盗匪中断后的是赵彪、李武。听得维忠口出狂言,赵彪就带转马头,向维忠说道:“你们要索还宫眷,只须将福建全省地盘来掉换,就容容易易放还,否则莫说我们范首领不允,就是弟兄们路远迢迢赶来,请得了宋王爷的眷属,奇货可居,都要带回去报功领赏。
  你们回去转告宋君,速将闽省地图和钱粮册子,派人到建州来,交换便了。“维忠知难理喻,就出其不意,掉动银枪,对心刺来。赵彪早已留心,嘴里虽和他讲话,目光却注射在他枪杆上,见他举枪刺来,也就举枪相迎。两人就此交战,枪来枪去,厮杀了二十多个照面,维忠渐觉抵挡不住了。胡友连忙舞动九环象鼻紫金刀,飞马上前助战,被李武舞双刀接住厮杀,却不对面交锋,只是忽前忽后,窜来纵去,或上或下,举刀乱砍。胡友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支持了一会儿,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手,霍地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原来坐骑的前蹄,已被李武砍去了一双,你想叫他还坐得稳吗?当下李武不想伤他性命,所以让过一旁,说道:”两虎相争,必伤其一,何苦厮杀?回去报告宋君,允不允掉换,总有个回音。宫眷在我们营中,特别优待,决无虐待的。“胡友只好无言而退。那维忠正杀得心慌意乱,忽见胡友马失前蹄,翻身及地,吓得他挡过一枪,带转马头向后奔逃。赵彪也不追赶,只顾和李武赶路去了。
  且说维忠见胡友徒步逃回,就和他商议道:“贼众而悍,我寡而弱,眼见得无法挽回,如之奈何?”胡友道:“贼匪志在交换地盘,以作巢穴,宫眷在他们营中,必然优待。我们只有赶往行在,请援兵同去,夺回宫眷,将功折罪。若如皇上愿意招抚,贼匪自会将宫眷送还,不消劳师动众了。”维忠点头称善,马上回转虔州,把守城责任,交托州官,然后和胡友一同跨马出城,取道向行在而来。那时正值暮春天气,一路桃红柳绿,看不尽的满目春光。行至半途,恰巧遇着行在遣来的奉迎使辛企宗及潘永思、卢益,和一千奉迎太后的骑兵。那辛企宗官居神武副军统制,杨维忠也是神武军官出身,和他素来相识,当下瞧见旗帜,就向行营投刺请谒。企宗亲自出迎,同入营帐中,分宾主坐下。维忠劈口就把宫眷被劫情形,详细奉告。
  企宗听罢,吓得面容失色,嗫嚅着说道:“这便如何?兄弟正和潘、卢二使,衔天子命,往虔州奉迎太后还朝,却巧出了这个岔枝儿。我兄职责所在,身负护卫之任,岂可抛撇了懿驾,赶往行在求援?倘然太后及妃嫔等,在贼营中有了三长两短,更不堪设想了!”维忠很懊丧地问道:“祸已闯了,不赴行在讨救,将若之何?”企宗答道:“如今之计,只有从捷径赶往贼匪归路之前,要道埋伏,俟匪数过半,突出袭击,能够夺回宫眷,正是侥天之幸。兄弟愿助一臂之力,但是事不宜迟,马上率轻骑五百,星夜赶行,或能冒在贼匪之前,迟则恐怕已归建州,那是盗窟所在,必然防备严密,夺回更属难上加难了!
  “维忠说道:”诚然以速为贵,不过小弟地脉生疏不知哪条是捷径,全仗统制指示。“企宗答道:”此路我也不熟,惟有悬重金招募向导为前驱。“维忠便草就招募通告,限半日为期,马上张贴通衢。隔不多时,就有一姓周名成的驴夫前来应募,说明此去建州的捷径。维忠就道:”盗匪从某日由虔州动身,赶回建州,我等务须冒在他前头,不得有误。此去若得夺回宫眷,便是你的大功,不仅重金给赏,并且拔你充任向导营长。
  “周成听得有重赏,喜出望外,马上跨着自备的驴子,在前引导,领着维忠、企宗及五百轻骑,一路都从山谷小道而行。日夜马不停蹄,人不离鞍,饥食干粮,渴饮瓶水,连赶了三日夜,已抵福建地界。好得周成做过七八年驴夫,熟识虔州赴建州的大道,直到通津亭近处,扣骑离鞍。这里是四通要道,且为虔州赴建州必由之路,所以周成下骑,向维忠说明,宜在此处守候。维忠道:”且往店铺中设法探问,范汝为部下的马步兵,日前往虔州去的,现在可曾回来了。“周成依言往探,一刹那回来说:”店家云:但见出发,未见归从,只怕全军覆灭了。
  “维忠说道:”可见这班盗匪,平日间强赊强买,无恶不作,所以店家要在背后咒骂他们全军覆灭。“说着,就和企宗、胡友等商议截击之策。企宗道:”贼匪虽众,大抵有勇无谋,只顾前不复顾后的。今宜分兵两路,胡将军率兵三百,沿着通津亭埋伏,截住贼匪的去路,兄弟以本部攻贼的后队,将军专任夺回宫眷。分三路同时并进,攻其无备,定可告厥成功。“维忠极口称善,就令胡友率兵在道旁树林中埋伏,一面遣周成在高处瞭望,望见贼匪,即以放爆竹为号,自己和企宗避入树林中守待。
  隔了半日光景,周成在高阜上望见,远远的尘头起处,有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飞奔而来,连忙从身边取出爆竹,向空中燃放。埋伏的士兵听得空中“砰拍”之声“晓得贼匪来了。
  大家执兵器准备厮杀。时已日薄西山,暮烟四合,这班贼匪都是归心如箭,汲汲地向通津亭大道行来。胡友放过了前面的一队骑兵,方才一声呐喊,三百兵士一齐杀出。这班盗匪一路行来,时时提防着恐有官兵拦路,现在到了自己汛地上,并且建州已经望得见了,只道不会有官兵截杀,只管急忙忙赶路,冷不防斜刺里跳出许多兵士,拦路厮杀。时已暮色苍茫,马上的盗匪,已经去远了;步行的盗匪,不知道有多少敌兵敢在这里截击,都吓得胆怯心惊,无心迎敌。那胡友拍马冲来,正遇璧人。两下接住厮杀,打了七八个照面。璧人自知不敌,带转马头就逃。胡友就向匪队中冲来,找寻宫眷。且说企宗听得爆竹声,也就同维忠分道冲来。企宗袭击后队,正遇双刀李武,接住交锋。亏得企宗有个马夫沈保,具有好身手,每逢临阵,他总舞动单刀,在马前保护马足。所以李武轻身功夫虽好,遇着了企宗,竟杀得他汗流浃背,非但不能取胜,竟要失败了。本来双拳难敌四手,企宗又是有名上将,还加有个沈保纵跳如飞地助战,两个打一个。李武挡过了上盘的长枪,不及招架下盘的单刀,勉力接战了二十多个回合,看看来不得了,要想跳出战圈逃遁,怎奈刀枪似流星般地刺来,要脱身时难脱身,愈觉心慌意乱,手中兵器慢得一慢,被沈保一刀,砍去了一只右脚。
  你想还叫他立得直吗?就一个倒栽葱,痛晕于地。沈保又加上一刀,将他结果了性命,就保着企宗,向匪队中杀来。只见胡友正和盗匪王吉,在那里激战。企宗冲上前来,挺枪向王吉脑后直刺,正中肩窝,将他挑下马来,也被沈保一刀送命。其余的盗匪,见两个头目都已送命,就大喊一声利害,大家都抱头鼠窜而逃,赶回建州报信去了。只剩数十顶竹轿在路上,轿中都是宫眷。企宗和胡友上前,要想向太后请安,遍寻不见,这一吓正是非同小可。企宗想:不惮跋涉,冒险赶来,专为着太后,现在盗匪已杀退,偏偏失却了最要紧的一人,难道已被盗匪送往建州了?想到这里,就向宫眷问道:“太后娘娘往哪里去了?”宫眷答道:“方才杨将军带着兵士来,连贵妃娘娘一同接去的。”企宗听说,惊魂始定,就命兵士,把宫眷们抬到通津亭后边。忽有兵士走来说道:“杨将军保着太后,从原路先行,寄语将军从速启行,迟恐盗匪追来,不易脱身的。”企宗马上收齐队伍,护着宫眷,仍循原路回转。
  且说璧人败归建州,在汝为前请罪。那汝为先接到赵彪的报告,正在巴巴地望太后入城,打算逼她传谕高宗,将闽省地盘交换。不料璧人败回来请罪,还以为有王、李二人监护着,宫眷不会夺去的。你道他为甚不派兵去接应?就为信任王吉、李武是手下第一等的勇将,以外的头目都不及他们俩,以为千里长行,尚且平安无事,现在近在咫尺,决不会弄出岔枝儿来的。哪知稳瓶竟会打碎。转念未完,忽见许多部下奔入寨来报告道:“大王,不好了!王、李二将军都已阵亡,宫眷已被官兵夺回去了。”汝为不禁痛哭流涕,指着璧人说道:“你好似火老鸦,到此不满半月,害我丧失二员大将。可知我倚李武、王吉为左右手,如今二手已断,还能成得大事吗?你既和酒囊饭袋相似,何苦自不量力,讨差去掳劫宫眷,你无非想侥幸图功。如今闯此大祸,累我一世威名,断送在你孺子之手,论你的罪名,简直死有余辜。姑念初犯,容你带罪立功,速去将太后夺还,将功折罪,只准带你随来的旧部前往,速去追赶,不得有误。”璧人满面含羞退下,只好硬着头皮,率旧部出城,自知不是宋将对手,怎愿赶去送死?径往江州投奔叛贼李成去了。看官们,你道汝为既知璧人是个没用之徒,为甚再命他去复夺宫眷?原来是借刀杀人。汝为恐怕自己杀他,四方豪杰都不敢来归顺,特地遣他去送死;后来晓得他投顺了李成,也就置之度外。
  且说维忠保着太后和潘贵妃,取道向越州进发,为防盗匪追赶,故意绕远圈儿,取大道按站而行,各路有官兵接送,一路平安,不过行期挨延了十几天,赶到越州,企宗等已先到多日了。高宗得报太后驾到,遂率百官出城迎接。母子见面,正是悲喜交集。喜则喜久别重逢,天伦乐叙;悲则悲饱受惊恐,并且缺少了一个昭容。当下高宗迎接太后入宫,吴氏及嫔妃宫娥等齐来朝见,暂时安居,后书再提。那时金兀术又率大兵,侵犯江、淮。京、湖、川、陕宣抚使张浚得报,即拟治军入卫。
  偏偏都统制曲端从中作梗,向浚劝阻道:“西北兵士,不习水战,江、淮都属水区;兀术自黄天荡受困北归,认真编练水军,已阅一载,此次取水陆并进,入寇江、淮,定有成竹在胸,不可轻敌,还宜三思而行。”张浚勃然大怒,挥之使退。本来金娄室入关时,副将吴玠迎击得胜,浚曾命曲端援应,端竟按兵不动,已经疑端不忠,现在更疑他有贰心,马上罢他兵权,贬为海州团练副使,安置万安军。一面亲自督兵至房州,整备南下,并移檄被陷各州县,劝令反正。各州县颇多响应。及闻兀术被岳飞、牛皋等袭击,改道赴陕,娄室军亦复西向,张浚遂集合五路大兵,四十多万,誓欲与金兵决一死战,令熙河经略使为统帅,先驱出发,自率各军为后应。部署既定,正欲祭旗出师,统制王彦入帐谏阻道:“陕西兵将,不相联络,岂能临时合作;而今强迫使之出发,一旦遇敌,彼此不能呼应,一路挫失,则五路俱殆;兵额虽众,军心涣散,岂能效命疆场;不如令各路分屯要隘,俟敌人境,檄调赴援,即使战不胜,或是不应命,所失仅属一隅,尚易挽救咧。”正是:军心涣散难言战,兵在精强不贵多。
  欲知张浚纳谏与否,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卖国求荣刘豫称帝撒娇献媚钱氏受封张浚

  因见金人猖獗,中原行将陆沉了,所以调合五路大兵,打算与金人背城一战。不料统制王彦竭力谏阻,详陈军心涣散,不可合作的理由。参议刘子羽也力言不可出兵。张浚长叹道:“君等之言诚是,我也非不知此理,但是大局已糟到如此,二帝蒙尘于异域,皇上寝馈难安,现今犹在危急之时,不得已而出此孤注一掷之举。倘能侥天之幸,竟能于此击退贼虏,从此西顾无忧,可专心协力,抵御东南的虏寇了,君等请勿复言。
  “说罢,传令三军启行。进次富平,正遇兀术与娄室合兵一处,就来下战书约战。刘锡批答明日。次晨,刘锡率诸将出营会战,就命刘铸、吴玠敌左翼兀术军,孙偓、赵哲敌右翼娄室军。刘、吴二将身先士卒,拍马舞枪,鼓勇冲入敌阵,往来驰突。一个好似蛟龙入海,一个好似猛虎离山,远的枪挑,近的鞭打。兀术部下,虽都身经百战,今见敌将奋不顾身地冲突,也都胆怯后退。且说孙、赵二将与娄室接战。孙倔尚能亲自督阵,挥军激战。偏偏赵哲贪生怕死,莫说不敢冲锋,连带指挥都不敢,只是躲在后面。不料被娄室看出破绽,亲率铁骑直向赵哲军冲来,哲一合未交,就拍马而逃。部下也都跟着他逃遁。孙偓军也被牵动,顿时大溃。刘、吴两军,见右边溃退,军心已乱,还加娄室挥军来助兀术,于是刘、吴两军也即败退。刘锡见四路已败,也只好退走。张浚见了刘锡,痛加责备。刘锡归罪赵哲,浚即召哲入帐,面数其罪,推出斩首;一面退保秦州,谪窜刘锡于合州,一面上书行在请罪。高宗手诏慰勉,并未加罪。
  亏得娄室隔不多时就病死,兀术自觉势孤,也就择地养兵,徐图后举。
  现在要提另一个金将名挞懒的,略地山东,并分兵攻陷汴京。那汴京系北宋都城,旧称东京,应天府称南京,河南府称西京,大名府称北京,现在尽为金人所有。只因金主晟不想做中原之王,志在金银。本来一身不能充两役,既做了金邦之主,岂能再做中原皇帝。那么又何必劳师动众屡次南侵呢?无非想收作属国。所以当粘没喝南侵时,金主曾加面谕,谓此去得平宋室,宜援张邦昌故事,择立藩辅。粘没喝谨记心头。及四京相继为金人所得,粘没喝便想择立藩辅。适为刘豫所闻,遂以重金运动挞懒,请他保举。挞懒遂函告粘没喝请立刘豫为蕃王,粘没喝未曾答复。刘豫巴巴地望了两个月,不见动静,便向挞懒催促。挞懒既受馈金,不能不替他设法;自己一再通函,粘没喝要生疑的,遂授意大同尹高庆裔,就近向粘没喝为刘豫说项。庆裔往粘没喝说道:“我朝举兵,只欲取两河,所以得了汴京,即立张邦昌。现在河南州郡,已属我朝,官制尚仍旧贯,岂非欲仿张邦昌的故事么?元帅职责所在,宜早建议,迁延日久,只恐被他人保举,遂使恩归他人,窃为元帅不取。”粘没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汝言诚然,已有人在我前保举刘豫。
  我想邦昌身为宰相,立为楚帝,尚且不副众望;刘豫官职,尚不及邦昌,益恐难以服众,所以怀疑不决。“庆裔道:”元帅胡不征诸舆论,以定去取?“粘没喝韪其言,即遣心腹至东平府,就刘豫部内,咨问军民,应立何人为主,众人都不作一声。
  独刘豫乡人张浃首先请立豫。于是豫的旧部,皆随声附和,使者归报。粘没喝即据情奏达金主。金主即令大同尹高庆裔,与知制诰韩昉防备玺绶宝册,立刘豫为齐帝。于是刘豫即在大名府筑坛,穿戴了似宋似金的衣冠,登台即伪皇帝位;升东平府为东京,改旧有东京为汴京,降南京为归德府,惟大名府仍称北京;命弟益为北京留守,以子麟为提领诸路兵马兼知济南府,用张孝纯为丞相。孝纯尝坚守太原,初时颇尚忠义,不肯屈膝虏廷,后来被粘没喝一再劝降,以致失节。今由粘没喝遣他助豫,遂拜为丞相。又以李孝扬为左丞,张东为右丞,李俦为监察御史,郑亿为工部侍郎,王琼为汴京留守;遵母翟氏为太后,妾钱氏为皇后;原有糟糠妇;久已撇在景州家乡,只因她生得貌丑,且系小家女,不知礼节,故尔结发之情,早已断绝。那钱氏本是宜和宫人,具有花容月貌,并熟习宫掖礼节,故尔舍妻立妾,册她为后。不过钱氏既为宫人,怎样会嫁他呢?原来个中有一段秘史。
  宣和时代,刘豫尚在汴京供职,等到金人入寇,攻破京城,金兵即拥入城中劫掠。那时已由钦宗当国,得悉虏寇入城,手足无措,百官又都避匿不见。一霎时宫中秩序大乱。有烈性的宫女,恐被鞑子掳去污辱,自行赴水投环而死;狡黠的宫女,本来等在宫中,邀不到皇上宠眷,怨恨异常,得此大好机会,趁着宫中弄得纷乱的当儿,就悄悄地藏着些珍宝,就从后载门逃遁,当时固然无人晓得。直到次日与金人议和,金兵一律退出,城中秩序恢复,宫中始知逃亡了数十宫女,钱氏就是个中一份子。当出宫时候,城中满布金兵,钱氏恐遭掳劫,不敢在街上行走,怎奈城中并无亲友,只好向道旁店铺中恳商,暂躲片时。无如身上穿着宫娥打扮,大家都看得出是逃出宫来的,恐受波累,不肯通融,弄得钱氏进退两难,顿生后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冷僻地方,闯入人家哀恳借躲,闯了三四家,都遭严辞拒绝。好容易闯入一家私宅,瞧见室中只有一个老妇坐在那里。钱氏心想:妇女心肠较软于男子,向这老妇哀求,定肯容我驻足。打定主意,就到老妇面前,跪地哀求道:“请老夫人大发慈悲,允许难女在府上藏躲片时,等待秩序恢复,就要走的。”老妇连忙将她扶起,问道:“你的装束,好像宫里出来的,此刻街坊上,固然不能行走,就是这里,也怕有金兵闯来。暂躲一会是可以的,不过我家的入口,都已出城避难,只剩老身一人,在此看守门户,安逸不安逸,这却不负责任的!
  “钱氏见已答应,就诚恳道谢道:”承情容留,感激万分,安逸与否,当然与老妇人不涉的。“那时已近黄昏,老妇就去将门紧闭,入厨下取出晚饭来,请钱氏果腹。钱氏正值饥肠辘辘鸣,就老实不客气,便与老妇共桌而食。饭罢,帮同收拾残肴,当晚就在这里耽搁,并不曾有金兵闯入室来。这倒是叨张邦昌的光,由他派员赴金营,要求粘没喝出示禁阻,并派兵持令入城弹压,一面和邦昌磋商议和条约,所以次日,金兵就一律退出城外,秩序恢复。出城避难官员,恐怕受弃职潜逃的处分,都汲汲地溜回城中。
  那钱氏得悉金兵退出城外,正拟拜谢老妇,回转家乡。霍地一个中年官员,挈着老婆走进门来,一同走到老妇面前,叫应妈妈。看官们,你道他们是谁?原来走来的就是刘豫夫妇。
  老妇是他的母亲翟氏。当下刘豫瞧见他妈旁边立着一个绝色女子,年纪约摸二十多岁,生得芙蓉如面腰如柳,雪作肌肤玉作骨,妙不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黑白分明,满含媚态,简直足以迷阳城,惑下蔡的,心想:颠不刺地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儿罕曾见。瞧她装束,像个宫女。就向他妈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是不是宫眷么?”翟氏就以直告,接着向钱氏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儿子。”钱氏正在那里偷瞧刘豫,见他生得方面大耳,双目奕奕有神,相貌堂堂,暗暗惊奇,忽听翟氏在那里介绍,连忙向刘豫夫妇裣衽施礼,并含笑答谢道:“昨晚幸得太夫人慈悲,容留难女在此过宿,否则流落街坊,后患不堪设想了!”刘豫见她语言伶俐,举止安详,益发爱慕到十二分,就含笑答道:“好说,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当此乱离时代,谁保得住不有急难呢!敢问姑娘贵姓?何事出宫?今将何往?
  不妨老实告诉我,力所能及,愿尽保护之责。姑娘莫道金兵已退,可以平安出京,殊不知城外虏营密布,插翅难飞,兼之宫中走失了许多宫女,已经派员搜查。妇女出城,要问明来踪去迹,才肯放行哪!“钱氏听说,吓得目瞪口呆,心想:早知如此,懊悔出宫,现在弄得进退维谷,寸步难移,如之奈何?还是把真情见告,恳他设法援救吧!打定主意,就把姓氏籍贯和出宫的原因,向刘豫详述了一遍。刘豫说道:”府上在济南,此去路程杳远,道途多梗,就算能够混出京城,你是一个美貌姑娘,怎好孑身赶路?你出宫时候,怎么不曾想到的呢?“钱氏很懊丧地答道:”误信了屈宫娥的话,她许我到她家中耽搁几天,设法送我还家;不料逃出宫来,走了一程,霍地从斜刺里冲来几个鞑子,吓得我魂飞天外,也不及照顾她,就一溜烟向成衣铺中逃避。隔了一会,料想鞑子去远咧,重行走到街坊上寻她,却已影踪全无,益发急得我六神无主。还怕遇着鞑子,拟向店铺中暂躲,都以闭门羹相饷。亏得登门哀恳,蒙太夫人援救,才能度到今朝。现在实逼处此,还宫要受严究,常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愿意再到这活地狱中去待罪咧!还家犹恐路上弄出岔枝儿来,不是耍的。那末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好恳求相公,替我想个万全之计。”说罢,花容失色,泪珠儿几乎夺眶而出。刘豫安慰道:“少安毋躁,且在舍间耽搁几天,等到金兵北去,道路平安,然后设法送你回府。”钱氏说道:“承恩怜救,好似重生父母,不过常在府上搅扰,哪里说得过去?”话声未绝,蓦地里闯进一个内侍和四个兵士。钱氏认得面貌,料想必是来捉她,吓得发昏章第十一,连忙向内奔逃。亏得刘豫有急智,就喝阻道:“避什么!并不是什么生客,尽管等在这里。”钱氏就止步,站在翟氏背后,心头只是跳个不住。看官们,你道这两个内侍怎样会闯进来的?原来宫中走失了宫娥,高宗为儆戒效尤计,特命两个内侍,分两道搜查。
  内侍周但,办事素来精细,当下奉命出查,沿途向店家探问。
  一家香粉店,昨日钱氏进去恳商过的,拒绝以后,瞧着她走入刘家去的,就和盘托出,告知周但。周但就带着兵士闯到刘豫内宅。那时刘豫,官卑职小,家里不用司阍,房屋也只有两进,所以周但直入内室,瞧见钱氏奔逃,要想上前拘捕,只听刘豫在那里喝阻,就顿住了。刘豫向他问道:“内侍光顾塞舍,有甚见教?”周但指着钱氏说道:“专为找寻钱宫娥而来。”刘豫假作惊异地说道:“你认错了,这是我的小妾,只因她爱慕宫装,才这样装束的。”周但答道:“不仅装束相同,并且面貌也和钱宫娥仿佛,哪得会认错?”刘豫道:“孔子貌似阳货,世人面貌相同的多得很,还请内侍原谅,幸勿构成冤狱,若然把小妾强带入宫,面貌相同,有口难辩,岂不要冤枉煞入?还望内侍体上天好生之德,大开方便之门,不必认真搜查了。究属不是要犯,就网开一面,放走了这班宫娥,内侍决不会因此获罪。是则不独小妾之幸,这班宫娥,都戴德无穷咧!”周但听了这一席话,引起了恻隐之心,暗想:捉将宫里去,必然都要赐死,造孽太重,还是替皇上积点阴功吧!打定主意,就向刘豫说道:“无故惊扰,对不起得很,告退了。”刘豫直送到门口,顺手将门带上,回到内室。钱氏笑容可掬地说道:“险啊!提出必然赐死,现在难关已过,不妨事咧!不过身受救命大恩,怎样报答,只好做婢女常侍左右,聊报大德。”就此不复言归。
  隔不多时,刘豫就将她纳为篷室,如鱼得水,恩爱非常。
  刘豫就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不满三年,已经出守济南,节制东乎,因此益加宠爱钱氏,把大妇安置景州原籍,单挈钱氏赴任。巧不过济南是钱氏的家乡,以为这是我裙带上的福气,丈夫娶了我,才会连次升官。一日,两入正在房中对饮,钱氏就笑吟吟说道:“我幼年几次算命,都说我将来要做皇后的,八字和周武王的母亲一字不错,所以父亲痴心妄想做国丈,设法将我送入宫中,现在看来却是应在你身上。不过你已有正室夫人,就是巴你身登大宝,也轮不到我册立为后。”刘豫那时已薄有醉意,就伸手拍着她的香肩说道:“你的命确实好得很,计自娶你到如今,我得迁升六次,所以这次到任,只挈你一个同来;那何氏面貌好似母夜叉,出言粗俗,礼节不知,官太太的资格尚且够不上,哪里轮得到她封皇后?倘然靠你的福,有一日南面称孤,马上请你坐镇昭阳,册立为后。”钱氏道:“天子无戏言!不能瞎说的啊!”刘豫道:“谁和你戏言!老实说,你的才貌,你的举止,都够得上为六宫之首,惜乎你不曾早生贵子。麟儿为何氏所出,你须早日生男,将来子以母贵,就可立为太子,你也可做太后了。”当下原属酒后戏言,不料到现在,竟会如愿以偿。正是:一席戏言犹在耳,六宫管领竟从心。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百般苦楚席地幕天万种凄凉雁声笛韵

  刘豫既奉金主命,即位称齐帝。高宗得悉,并不声罪致讨,反厚恤居住东南的伪官属。这也不在话下。那时高宗时时移跸,宫眷星散,宫中一时无书可说。回笔再叙北去的二帝。上文说到行抵燕京,由皂衣吏引至元帅府听候发遣。不料闭置帝后于小室中,越七日不发遣。朱后病重身亡,年方二十。当由皂衣吏用黍荐卷后尸,拽之而去。可怜少帝自身生死尚不知,怎敢过问,也不敢出声啼哭。次晨,府吏来说道:“官家有旨,令你父子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于是卫者二十人,率二帝徒步前行。时值六月酷暑,行沙碛中,尘埃随风飞扬,面目皆昏,路上又无水泉解渴。亏得监首名阿计替的心肠慈善,可怜二帝,告语道:“天气酷热,食饱了恐生他疾。”并戒左右毋得叱喝。日中热甚,同坐树阴下少息。行十二日,始到安肃军城下。二帝已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象。入城至官府,上皇和太后立庭下。少帝入内拜讫,知军命绿衣吏,送入小室中待罪,日由阿计替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帝后自春及夏,衣服不曾更换,满涂垢腻,且生虮虱,苦楚不堪言状,幸赖阿计替令左右替他们洗濯。一夜,城内火光烛天,杀人大乱。原来安肃知军有二人,一是契丹人,一是金人,素不相睦。至是契丹人欲杀金人,劫二帝南归,不料时机不密,为金人所侦悉,遂于黑夜举兵,将契丹人杀尽。知军遂引少帝至前,责问道:“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且等奏知大金皇帝,与你理论。”少帝力辩道:“某在囚中,防范甚密,怎能与他同谋?
  “知军怒,命左右以鞭击扑。帝口出血,齿亦脱落,始还入室中。
  次日,金主有诏称:“赵某父子,朝廷令他居止安肃军,胆敢结连李奉国反叛,本欲赐死,现在格外施恩,发往灵州听候指挥。”少帝再拜谢恩,正欲起行,不料知军怒目相向道:“昨日你要杀我,今日我如何放得过你?”说着,即以柳条鞭打十几下。少帝痛晕于地,良久始苏,痛楚不能举步,由监者拽之出门,上皇也有病,路上狼狈万状,好容易到了灵州,引入土圜中,内外有兵看守,日惟一食。不料隔了数月,忽然又有同知下千户三人深夜作乱,原来因同知夺千户妻,故尽杀同知家眷六十余口,至日中方定。千户三人至二帝前,说道:“吾曹三人,今归西夏去了,南国已由康王做官家,你们必有归去之日,勉之勉之。监者二十人,尽被我等杀死了。”说罢,匆匆而去。隔了三日,金军始至城中,二帝只道阿计替已死。
  正在谈论间,忽然阿计替自外走来,向二帝说道:“我于死人堆中,伏匿了两日夜,方能留得残生,你们也有救星来了!”
  少帝问道:“何来救星呢?”阿计替答道:“且随我去,自会明白。”遂引二帝至庭下。有紫衣贵人高坐堂上,向少帝问道:“认识我吗?”少帝答道:“不相识。”贵人说道:“我乃四太子的伯父、盖天大王便是。”说罢,顾左右道:“请夫人出见。”隔了一会,屏后走出一个花团锦簇的美人。少帝视之,乃是韦贤妃。上皇低头,韦妃也低头不敢交一语,心中却已羞愤欲死,要想说明失节非我所愿,又觉耳目众多,未便出口,只好兀立不言。盖天大王忽命左右取酒来,赐二帝与太后共饮,并向少帝说道:“我看这个夫人面,特来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吗?”原来韦妃已被他当作夫人了。当下少帝无言可对,勉饮杯酒。韦妃先已退入屏后。盖天大王就向监者吩咐道:“他们是失国的帝后,理宜善护,勿加虐待。”阿计替答称遵命,即引三人仍归囚室。就此监护稍宽,饮食略备,且有几套衣服送来。这都是韦妃不忘旧情,请命于盖天大王,才得如此优待。
  光阴容易过,又届元旦了。金邦定例,此日疏放犯人,虽死囚也得在狱中散步。阿计替就引二帝出室闲步,以府门为限;少帝晓得韦妃在府中,有心同着阿计替,一路向内观玩。忽见有一婢女走来,手中持一盒子,口称韦夫人遣来,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忍耐居此,夫人闻知九哥已经即位,归期不远咧!
  说着,将盒子中的食物,纳入上皇衣袖中,一溜烟向内去了。
  阿计替遂引二帝归室,向少帝问道:“十一官人、八官人是谁子九哥又是谁?”少帝答道:“十一官人是我父亲,八官人就是我,九哥就是到过燕京的康王。”语毕,上皇就把衣袖中的食物,与各人分而食之,苦中得乐,就在囚室中安度元旦。可惜韦妃不是常在灵州的。等到正月二十九日,是金主晟生辰,盖天大王赴燕京上寿,须越宿来归。是晚,韦妃身边的婢女,悄悄地至室中,向二帝说道:“韦夫人遣小婢来传语,在这两三日中,夫人要往燕京去了,回来与否,殊难逆料,请十一官人、八官人保重将息,无以夫人为念!”说罢,转身疾行而去。
  监者已觉,争向二帝询问:“这小婢来作什么?”二帝面面相觑,不敢以直对。亏得阿计替在旁叱道:“你们难道不晓得同知有指挥权的?噜苏什么呢?”监者遂不敢复问。是夕,二帝得闻韦妃将去,颇觉愁闷。次日,盖天大王领着韦妃及骑兵,径往燕京,留下千户五人,在此照料。为首者名啜鸡儿,性极横暴,即至二帝前说道:“盖天大王与你父子二人好,似你们留之何用呢?”接着戒监人道:“防固不可少缓,倘有意外发生,惟你们是问。”监人唯唯。就此二帝重被拘执如前。隔了几天,阿计替向二帝说道:“盖天大王已奉皇帝命,往关西查点五路财谷,别有文字,遣兀西哺途来此作同知了。”次日,果有番吏来说:“奉新同知命,要天水郡父子文字,快此供写。
  “上皇手颤不能书。少帝向番吏问道:”程式不明,如何着笔?
  “番吏只管连连催促。少帝不得已,乃书案款状道: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赵某,与妻郑氏,各年若干。授给番吏持去。
  接着有二番吏来引二帝至庭下。兀西哺途高坐堂上,向二帝问讯,语言不可辨,惟有含糊点头。兀西哺途叱令引去。隔了一会,阿计替入室,很懊丧似地告二帝道:“新同知说,他父亲前从四太子往征江南,被刘三相公捉了去,所以痛恨你们,将使你们三人受苦楚!”语毕,即移置一小室中,黑暗如地狱,湿淖不可居。二帝相向哭泣道:“吾父子死于此咧!”阿计替劝慰道:“我要往燕京投递公文,须二十日方还,二位官人且忍耐居此。等我到了燕京,找寻韦夫人设法!”语毕而去,二帝受尽了几天磨难。一日,有褐衣番人持文字到囚所,说道:“皇帝降圣旨,命你们三人往西污州听候指挥。”少帝泣语道:“死在这里倒好,又要到何地去呢?”番人就如狼如虎,将三人拽出,执缚驱行,出灵州徒步而前,日行五六十里。二帝及太后的足,都痛不能行。渐入沙漠之地,风沙扑面,气候好似隆冬,帝后衣袂单薄,病起骨栗,不能饮食,面貌都如鬼状。
  帝后惟求速死。监人只好用木格附以茅草,当作肩舆,抬着三人前进。赶行三四日,途中遇着一大队骑兵。左队中有一绿衣吏,形似汉人,见二帝卧肩舆中,即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即以羊肉数块馈赠二帝,道:“臣本汉人,臣父周忠,昔事陛下,在元符年间,与西夏交战,父子俱为西夏所擒,遂在西夏为官;后来奉命将兵援助契丹,攻打大金,兵败被执,只好归顺;今已官居灵州总管,愿陛下勿泄臣言。臣闻兀术四太子南侵失利,陛下国中,有岳飞、韩世忠、张浚、刘铸四名将,不难重建中兴大业,愿陛下耐性守待,定有归国之日。臣本宋人,不忍见陛下如此狼狈,故以少肉为献,愿陛下好自为之!”说罢,上马别去。是夕二帝露宿林下,时当中旬,月光皎洁,忽有番人在月下吹笛,声甚呜咽,送人上皇耳中,不禁对月长叹,口占一词: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奏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吟罢,向少帝问道:“你能赓和吗?”少帝点头,继韵一词: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挡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通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予,向晓霜花!
  词成,三人相对大哭。次晨复前行,五六里绝无行旅,只见黄沙白雾,和往来的牧羊儿童。又行十数日,方至西污州,监者拥二帝入城。人烟稀少,一片荒凉景象。原来是从前契丹王道宗囚高丽王侃之所。城中方广不满三里,屋舍约有数十间,墙垣颓弊,篱落疏虞,不类人居。护卫数十人,临时伐木牵萝修葺屋宇,方能遮蔽风雨。二帝常居中间一室,不敢出入,日仅一食,粗粝不堪下箸。少帝遂向上皇流涕道:“我们在灵州,幸得阿计替随时照料,赖以苟活,如今分别多时,不知他还在灵州否。”话声未绝,有一监者接口道:“阿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哥哥被灵州同知遣往燕京,不久复来,临行托我保护你们三人,你们放心便了。”一日,阿计替回到舍中,二帝好像见了亲人似的,忙向他询问:“路途辛苦?”又问:“曾否遇见韦夫人?”阿计替答道:“韦夫人不在燕京,未曾遇见。
  路上且喜平安,不过自灵州到燕京,又从燕京回到灵州,再由灵州到此,往返数十日,辛苦异常。“语毕,见室中狭窄,气闷难舒,便和少帝同至室外。时值秋季,忽闻空中雁声喨呖,却巧监人都在别室作叶子戏,遗有弓矢在庭中。阿计替就拾弓授少帝道:”官人曷不射雁以卜休咎!“少帝唯唯。于是左手接弓,右手持箭,向天空祝告道:”赵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蒙上天见怜,国祚有复兴之日,当使一箭中雁。“
  说着,就弓开满月,嗤的一箭,向空射去,正中雁腹,宛转而下,落在庭中。少帝说道:“诚如此卜,死也无憾!”阿计替拱手称贺,即取茅草燃火,破雁去毛,炙熟分食之。不料隔不多时,又有文字来,将二帝移往五国城发遣。
  金主为什么要将他们时时更换囚所呢?原因很为复杂。当二帝从汴京北行,宫眷相随的,约摸有二千余人,年轻貌美的,都由贵人取去作妻妾,貌丑的为奴为婢,或给有功兵士为妻室。
  那金主晟是个刚愎好色之徒,曾纳南朝肃王女为妃,不料皇后忽然得病身亡。金主与后素甚亲热,自后死后,刚愎益甚,喜怒无常,往往带刀出入宫中,稍忤其意,必手刃之而后快。赵妃虽然承宠,每思以阴计伤金主,以雪国耻。在炎暑,将曾用冰雪调猪脑子以进。金主食之而病,已启疑心,又因兀尤在黄天荡受困后,曾有奏疏到燕京,说南朝有韩、岳、张、刘为将,势将扩大,请移二帝于远北,以防他与南朝通消息。金主即于疏后批明,移二帝于五国城。却巧赵妃在旁瞧见,就说道:“陛下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俩,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金主道:“这是外事,你何得与闻?”赵妃答道:“父母骨肉,岂可置若罔闻?陛下也有父兄叔伯,何独不容于臣妾?”金主发怒道:“留你在宫中,实是心腹之大患,外则有父兄之仇,内则怀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赵妃听说,怒从心上起,竟不顾利害,破口大骂道:“你是个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国,南灭炎宋,北灭契丹,不行仁德,专务杀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难。他日你恶贯满盈,也要遭人如此夷灭的。”金主听说,暴跳如雷,即掣佩剑,将赵妃杀死。可怜一个金枝玉叶的好女子,竟死于虏主之手。当下金主吩咐拖出去焚化,一面传旨将赵氏父子移往五国城,小心监守。那时二帝正在西污州,只见阿计替手持文字至前,说道:“二位官人又要北去六七百里了!”上皇诧问道:“此地并不曾有祸事发生,何故又要流徙呢?”阿计替答道:“北国皇帝有旨,移你们到五国城,来朝起行;究为何事移流,我也不知其详。”次晨,阿计替同护卫数十人,引二帝及郑后徒步出西污州。至晚约行五六十里,帝后俱觉疲不能行,就泣告阿计替道:“何不请金主就此地将我们敲杀了?何故只管教我们走到千里外去呢?”阿计替答道:“还须忍耐强行,勿思他事,有阿计替在,且莫忧,总须设法保护得路上平安。”如是,又前行了六七日,郑后病重晕而复苏,寸步难移,由少帝背负而前。是晚,郑后崩于道林旁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座间无外觅棺木,只好就路旁用刀掘坑,以衣服裹而埋之。二帝嚎啕痛哭,阿计替亦复流泪。次晨护卫人催促起行,又走了两日,始达五国城。正是:历尽人间诸痛苦,可怜求死不求生!
  要知二帝在五国城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泣楚囚遣使修书用汉奸引狼人室

  二帝及监者走入五国城,只见城中的景象,和西污州差不多,居户只有六七十家,房屋都荒废得不成模样。官府中的廊庑,也都倒圮的了。当下,由护卫人引二帝至庭下。堂上坐一紫衣番官,阿计替即从怀中取出文字送上。番官披阅一过,即命小番引二帝人左庑小室中,仅有土炕及小桌各一。四壁筑土为墙,庭前围以木栅。小番缄封而去。每日仅得粗饭一盂,二帝分食之。上皇因日日哭啼郑后,一目失明,不能视物,镇日价坐在室中,哭泣求死,偶语少帝道:“吾祖宗二百年基业,一旦罹外国的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惟有你一人在侧,此外骨肉流落,皆已沦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灵州别后,久无音信,不知今复如何!”语毕,泪流满面,泣不能言,就此日日以泪洗面,挨过了一个多月,一目竟枯盲了。一日小番来引二帝至庭下,堂上有一中贵人与番相对坐,中贵人向二帝说道:“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后,未知宗派实迹,遣我来问你们,可速具图上皇。”少帝讶然道:“前闻赵妃因触怒金主,已被杀死,何得复立为后?想是传闻之误哩!”中贵人答道:“已死的赵妃,是南国肃王之女;现拟立后的赵妃,称是南国荆王女,吴王孙女,你可记得宗派吗?”少帝答道:“不记得了,自从京师失陷,宗正文字,皆为北朝所取,谅必带回燕京,何不检阅呢?”中贵人说道:“你们的宗正文字,谁高兴去路远迢迢带回来呢?临行时,赵后曾说:”在汴京时,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父。‘后已生有二子,长的叫殊哥,小的叫青哥,早晚要册立为太子,故尔先将赵妃封后。我来至中途,又逢盖天大王的夫人韦氏,也是赵后一家人,托我起居二帝及太后,并祝你们康健。“少帝答道:”可怕郑太后已在半途疾殁了。“中贵人又道:”你俩耐性等在这里,耳晚赵后必有好处。“语毕,就下堂上马而去。二帝回入囚所,心中稍觉宽慰。
  隔了十几天,中贵人又来,使人引二帝出见,说道:“北国皇帝与皇后传旨,许令将郑太后及朱皇后同葬于五国城,并给柏木,且令前监者收拾遗骸。”说时,有小番担荷二竹席,中藏二后骨殖。中贵人即命取两棺殓之,葬于浅山之下。又以赵皇后思泽,特放二帝在五国城中,自便往来,惟不许出城。
  自此二帝偶或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与人闲话南朝事。居民不敢答言,但供少许饮食,皆是粗粝不堪下咽。一日,五国城新同知到,名叫瓜欧,自燕京来,年纪约摸二十多岁,列侍妾数人坐堂上。引二帝至庭下相见,并赐酒肉,含笑语二帝道:“此去燕京稍远,皇后顾念你们在此,少人照料,特在主上前,保我到此作同知,顺道保护你们。”接着回顾屏后,呼他的夫人出拜二帝,并问二帝道:“此女是你们一家人,可还认得吗?
  “他夫人身穿胡服,二帝竟不能识。瓜欧又道:”夫人北来,年纪尚稚,记不清宗派,但云:“父亲是今上官家弟‘,也不知是何王名位。”说罢,亲送二帝归囚所。就此二帝得赖他夫妇照顾,稍复自由。阿计替常来相见,并告二帝道:“南朝颇多忠勇之将,四太子屡次失败,官家何不趁此机会,设法议和,以便归国?”上皇答道:“此固吾所愿,惟不得见你们皇帝,怎能提及和议?”阿计替道:“现在北国朝政,都由元帅粘没喝掌握,他极爱才礼士,你们随来的臣子,现在都流落燕京,可记得有谁文学冠时,口才出众,把他的面貌姓名告我,我替你们往燕京找来,好得新同知有差遣,来朝就要往燕京去了。
  “上皇听说,沉吟了一会,想起了状元秦桧才华出众,且系自愿扈驾北来,实属不可多得,托他书函面呈粘没喝,谅不辱命。
  打定主意,就把秦桧的姓名面貌详告阿计替,并说:“初居安肃军城时,他曾来过两次的。”阿计替恍然大悟道:“可是和他老婆同来的那个秦蛮子?”上皇答道:“你的记性真不错,但是你当面不能叫他蛮子,他是我的第一门生,该称他一声殿撰公。”阿计替唯唯答应,次日动身,不必细表。
  隔了十多天,阿计替果然引着秦桧来见二帝。本来在囚所中,不能会见家属和臣子的,现在是赵后的恩泽,瓜欧的优待,除却不能出城以外,都可自由行动,故尔秦桧得以直入囚所。
  见面后,君臣相对流泪。秦桧还要行朝觐礼,被上皇拖住,呜咽着说道:“我在地狱中受罪,目前靠着赵后的福,稍能恢复自由,以前在囚所中,简直狗彘都不如!近得南边消息:康王已在应天即位,有韩、岳、张、刘四将相辅,渐有中兴之势,以致兀术南侵,屡次失败,得此好机会,岂容轻轻放过?故遣阿计替找你到此商量,代我书函,转交粘没喝,请他在金主前提倡和议,南北释怨修好,使我父子得归故国。素知你才华出众,毋负重托。”秦桧久思出仕虏廷,以取富贵,只恨无缘接近北国贵人,不能效毛遂之自荐,今闻上皇一席话,正合己意,就答道:“小臣千里迢迢,随跸到此,专为保护陛下,使得早归故国,今奉委代草书札,敢不竭力效忠。不过此函关系甚大,仓卒立就,只恐潦草,兼之此间纸笔俱无,若向民间告借,也必敝旧不堪应用;许臣回到燕京,用心缮写,现呈粘没喝,若然得他允许,臣即赶来复旨。”上皇答道:“这也可以的。”
  接着就把立辞的大意,约略说明,秦桧唯唯答应。少帝在旁问道:“我们北来时,男女亲属同行的,不下二千余人,行至中途,都已失散,现在不知流落在哪里,卿可晓得吗?”秦桧答道:“说也可怜,亲王驸马,泰半因不屈而死;公主妃嫔,都为北国贵人收作妾媵了。”语毕,君臣相对太息。秦桧就告别,回转燕京私寓。他本擅长词章,书法也很佳妙,兼之此番替上皇代笔,与自身的荣辱攸关,格外精心结构,写得骈四俪六,词意缠绵,就恭恭敬敬,亲送至元帅府。粘没喝接阅来书,瞧见字文皆佳,料定不是上皇亲笔,就向秦桧问道:“上皇乃是六十老翁,兼之一目已言,怎能够写这蝇头小楷?”秦桧答道:“是秦某奉命代笔,亲呈大帅察阅的。”粘没喝又问道:“你在南朝作何官职?”秦桧即以实对。粘没喝含笑说道:“状元手笔,毕竟不凡,你愿不愿在北朝为官呢?”秦桧答道:“若蒙大帅汲引,愿效犬马之劳。”粘没喝道:“且等奏过我主,你来听复命吧!”秦桧拜谢而退。隔了一天,又去见粘没喝。
  粘没喝答道:“来书已经进呈御览,和议容待四太子回朝再商。
  郎主极赏识你的文字,且随我入朝,定有位置。“语毕,就引秦桧入觐。郎主询以南朝掌故,对答如流。又问:”愿不愿在我朝为官?“桧答道:”亡国奴隶,得蒙圣恩知遇,敢不竭尽驽骀,以效驰驱。“郎主即交挞懈带去任用。那挞懒是太祖之子,与郎主为兄弟行,颇握重权,素来爱贤礼士,自得秦桧,与语大悦,即询以军事。秦桧就把胸中抱负,仗着悬河之口,说得天花乱坠。挞懒赞赏道:”只道你仅娴词章考据,不料你并且晓畅戎机,真是不可多得的佳士!“当下就命为参谋军事,为防他私下与南朝暗通消息,特地将他夫妇俩安顿私宅中。桧是奸雄,早巳参透挞懒心事,便想:他有了疑虑,岂肯以重任相托,必须设法亲近,方能消释他的疑虑。于是留心伺察挞懒起居,方知他是个老饕,极考究口腹之味。素悉爱妻王氏是个烹饪能手,就叫她亲手烹调佳肴以献。一日,挞懒向桧问道:”屡次见惠佳肴,味极鲜美,你从何处雇得的好厨司?“秦桧笑答道:”是内子王氏所烹,殿下既称适口,叫她来当个厨娘好吗?“挞懒笑答道:”固是我所愿,不过厨娘是贱役,怎好有屈尊夫人?“秦桧作谄笑说道:”殿下乃是我的衣食父母,内子便是媳妇,理当人厨作羹汤,以奉翁姑,何贱之有?“说罢,就呼王氏进见,自请入厨烹饪。挞懒含笑说道:”却之不恭,只好领你们贤伉俪的盛情。“就此王氏日日入厨下烹饪,挞懒格外优待他们。隔不多时,粘没喝请命分兵五路南侵。郎主即命挞懒制造十万军衣,以备南征之用。挞懒就着秦桧承办。
  这是美差,桧也知是裙带上得来的特别调剂,只消每件虚服银一两,就有十万两饱入私囊。那挞懒和王氏究竟有无暖昧行为,正史上并未记载,小子也不得而知。且说军衣赶造竣工,粘没喝即分路出师。挞懒也独当一路,即命秦桧兼任随军转运使。
  侩就声请许王氏随侍军中,以供烹饪之役,挞懒许之。此时秦桧忠于虏廷,深得挞懒倚重。他也誓愿报效北国,把在南朝拒立异姓的天良,抛弃得干干净净。那上皇还只道他是个忠臣,巴巴地望他去回音咧!小子一笔难写两处话,只好把秦桧搁在军中,后书再提。
  且说二帝在五国城中,托赖赵后的福,稍能恢复自由。那上皇自托秦桧上书后,只接到了一封回书,但说已面呈,和议要等四太子归国后再商,别无他语。上皇几次托人到燕京邀请秦桧,连带信人面也不见。正在疑讶间,忽然牌使至五国城,宣北国帝敕:“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五国城同知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妹,着令赐死。”瓜欧夫妇拜命毕,赵氏泣下如雨。瓜欧亦肝肠寸断,眼见娇妻立时要香消玉殒,泪出不绝,犹如泉涌。那牌使好似勾命无常,叫人缚赵氏于庭下,以棒敲杀之,割取首级,且戒瓜欧严禁二帝,不准放他们任意出人。说罢,上马匆匆而去。瓜欧就备棺盛殓无头妻尸,日夜啼哭,双目尽肿。二帝遂复拘执,幸有阿计替在旁曲意护持,还不十分苦楚,只因不知废后之由,特托阿计替探听。一日,阿计替探得了宫中事实,入告二帝道:“郎主纳南朝肃王、荆王女为妃,肃王女因妒忌被郎主杀死;荆王女生过二男,已立为皇后,只因在宫中与郎主弈棋,言语不慎,触犯了郎主。郎主大怒说:”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的。‘皇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郎主余怒未息,命人送后入外罗院,即是宫掖间的囚所。方期郎主回心,言归于好,不料有奸妃唆使内侍施喝利,谮后于郎主前,说后与人私通,且尝与韦夫人密语殿内,且言且泣,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共有二十余事。
  郎主遂大怒,就将后赐死于外罗院,累及赵后族属为燕京官妻的十余人,一并赐死,故尔累及瓜欧妻。韦夫人险乎也被株连赐死,亏得盖天大王爱护,向郎主力争说:“废后赵氏,吾妻韦氏,并非族属,何得连坐?”郎主说:“因韦氏曾与废后在殿内密语,足见是同党。‘盖天大王冷笑说:”韦氏入宫,还在废后承宠时候,那得与后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缘何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况废后并无谋乱行为,不过语言触怒。
  赐死后,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弟不敢闻命,务请收回成命。
  ‘郎主不得已就把牌使召回。你道韦夫人险不险?亏得嫁了盖天大王,敢与郎主力争,若是嫁了别个贵人,一命早已送掉咧!
  “二帝听说,不禁泪下沾襟。上皇深虑金主暴虐,恐遭不测,且因拘系日急,痛苦备尝,还是早死为幸,就背着人绞衣成索,悬挂梁间自经。却被少帝觉察,抱持救下,泣告道:”不可如此,臣子不孝,无道为君,以致父子同罹此难。陛下求死,臣子岂能忝颜苟活,虽死且为万世罪人!“语毕,放声大哭。阿计替得悉,亦来劝慰。就此上皇大病,数日不食,便溺也须少帝扶持,病益加重,势将不起,亏得阿计替觅得不云木煎汤饮之,才得稍痊。那不云木产生五国城北,初生无枝叶,暗生地中,须于晴明天气,掘地求之,色如枯柳,大小如筋,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该地无药铺,居民有病,都以此木煎汤饮服自愈。上皇幸得此木,苟延残喘,暂且将他搁过一边。
  回转笔来,再叙秦桧随挞懒南侵,进攻楚州,反被守将赵立击退,同时兀术也被岳飞杀得大败。挞懒颇为忧虑,遂与秦桧密约,纵使南归,务将韩、岳置之死地而后已。桧遂挈同王氏,径趋涟水,向该地驻军诈称自金邦逃归,拟赴行在。驻军深信不疑,代为雇舟。桧遂同妻航海至越州,安顿王氏于逆旅。
  次日即到都堂,谒见宰相,诈称在金邦杀监己者,改装逃遁,到了涟水,才得雇舟到此。当时在朝诸臣,大半怀疑,以为他与何臬、孙傅同被金人拘执,何得独还?就算一时能杀监己者宵遁,但是自燕至楚,相去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海,安得无人查察?若说是金人纵归,也必留妻为质,安得夫妇同归?一时众论纷纭。宰相竟不容他人觐。却有参知政事范宗尹,同知枢密院事李回,都是秦桧的旧友,竭力替他剖白,群疑始释。宗尹并在帝前力荐,说他忠诚,可任大用。高宗遂召见,桧首奏所草与挞懒求和书,次奏二帝在五国城近状甚详。高宗即顾相臣道:“桧诚佳士,联得之喜而寐。”遂授为礼部尚书。正是:只道忠臣归故土,谁知卖国有奸邪。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投峻剂庸医杀人窃高位奸臣误国

  秦桧既得朝廷宠眷,即面奏高宗道:“臣此次冒死逃归祖国,实为上皇在五国城中,受不起种种痛苦,该地去燕京东北约千里,荒寒特甚,二帝起居,益感困难。郑太后及朱后因受不起磨难,已先后驾崩。上皇常常思后哭泣,业已一目失明,因是命臣逃回来,面奏陛下,屈从和议,以为迎还二帝地步。
  “高宗听说郑太后已身死异国,不禁泪下如雨。秦桧又劝高宗定位东南,从速与挞懒诚意谋和,以解二帝蒙尘之苦。高宗点头称善,即擢秦桧为参知政事,一面升越州为绍兴府,下诏改元,以建炎五年,改为绍兴元年,并于元旦率百官遥拜二帝。
  自渡江以来,向无此例,就因秦桧奏闻二帝消息,始行此礼,以后定为常例,每逢正月元旦举行。
  那时隆祐太后春秋已高,兼之饱经忧患,南北奔逃,受足了风寒暑热,等到迎回越州,隔不多时,就害冷热病。高宗急得什么似的,本来太上太后已崩,生母韦太后又在金邦,只有这个太后在宫中,平日间非常孝顺。忽闻慈躬有病,马上请当地名医夏振国入宫诊治。高宗亲往视疾,守侍医生诊过脉象,就问道:“脉象如何?病势重不重?”振国答道:“按脉象而论,是类疟症,大势无妨,不过慈宫所受风寒,蓄积在脏腑间,现时正值发泄之初,只能助其发泄,不能遽事遏止;处方服后,寒热不会透凉,反而加甚,也未可知。”高宗说道:“母后年事已高,寒热延长,体质益发要受损,比不得精力充足的壮年人,可以听其大寒大热。还以遏止为宜,体内风寒,总可设法内消的。”振国答道:“初受外感,尚宜发散,何况慈躬的风寒,系日积月累,蓄在体内,只因子日间滋补得好,一时未曾发泄,病根却愈积愈深,来时既由积日而成,去时也非一朝一夕所能见效。虽然可以内消,不过遏止了寒热,只怕欲速则不达,反遗后患!”高宗只是要遏止,说道:“请医诊脉处方,所望服药后,能使寒热透凉,解除痛苦,若反促寒热加甚,何必多此一举呢?”振国执意不肯遏止。原来他是越州的名医,并不是太医,只因高宗初到越州,忽然卧病不起,太医诊治无效,才请振国入宫,一药而愈,就此宫眷有病,也请他诊治。
  当下,他不肯处方,向高宗说道:“小臣不敢单独负责,陛下何不另召太医入宫诊察,或有良方,能使慈宫霍然告痊。小臣暂且告退,如欲臣会同拟方,请再传召,臣当立即入宫。”说罢,退行几步,转身扬长而去。高宗姑念他治愈过自身病症,只好由他出宫,另召太医何庄替太后诊察脉理。高宗就把和振国问答的话,约略说明。那何庄是个庸医,本来在临安行道,因为时常送人性命,当地无人求诊,他才运动到太医院供职,宫眷被他送终的,已经不少咧!当下,他就依着高宗的意见处方,由宫人接去配药煎汤,进奉太后服下。次日,寒热稍退,再召他复诊,就将原方略加增减,又服一剂,果然寒热透尽,不过仍觉四肢无力,头重目眩,卧床不起。高宗亲至榻前问道:“母后,胸中可觉舒畅些?”太后懒懒地答道:“胸腹中依旧难过得很,比较有寒热时更觉不适了。”高宗安慰了几句,退去料理国事。那太后风寒蕴在脏腑间,正在向外发泄,忽然被何庄用药遏阻,好似一堆旺火,上面用木板压住,下面仍在那里燃烧,故尔腹中愈觉不适。隔了五六天,寒热复作,来势比以前更觉利害,日夜大热不退,神志昏迷,口中时作呓语。高宗得悉,连忙入宫视疾,一面召何庄入宫诊治。何庄按过脉象,见洪大而速,病势非轻,也知是被自己遏阻而成,他若立时变计,未必无挽救方法。无如他是个固执一见的庸医,替人治病,一误不容觉悟,初诊用了凉药,复诊不肯用热药。他以为前后自相矛盾,被人诘问起来,何辞以对,所以这时他仍用前方,把分量特别加重,吩咐要用大罐煎煮。高宗接阅药方,见和前方无甚更动,就命宫人赶紧配药煎煮。不料连服两剂,好似火上添油,太后的病势益发沉重,知觉模糊,时常厥晕。高宗急得六神无主,带着妃嫔,在病榻前侍奉汤药,还拟召何庄诊治。
  亏得和义夫人吴氏拦阻道:“何太医是个庸医,周、钱两宫娥害病,都是被他送终的,还是另请高明为妙。”一语提醒了高宗,才想起夏振国原说不能用药遏止。早知如此,悔当初不听了他的话。想到这里,就命内侍飞马往召,一刹那振国入宫。
  高宗向他说道:“悔不曾听你良言,母后病势益发沉重了!”
  说着,递过何庄所定的药方。振国披阅一过,就替太后诊脉,良久始毕,退出寝宫,向高宗直言道:“热入心包,无可救药,纵使扁鹊复生,亦当束手!”高宗跺足道:“庸医杀人,都是被何庄所误,还望夏卿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定一方,以救母后的生命。”振国答道:“医家本有割股之心,何况太后是女中之尊,倘有一线生机,敢不竭力挽救?无如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太后已病人膏肓,纵有仙丹,亦难续命。陛下既称为何太医所误,小臣才敢直说,太后起病时,本甚轻微,服了何太医的第一方,才把风寒外邪,扼住在脏腑间,外面寒热虽退,体内却发热益甚。若于复病时,就召小臣诊治,尚可设法挽救;及被他加重药量,再事遏止,竟把邪热逼人心包,以致神志昏迷,顿呈内陷之象。小臣医道不精,实在束手无策,当世或有高明,能够起此沉疴,也未可知。”高宗只是逼他处方,他却一再拒绝,高宗就传旨紧闭宫门,不放振国出宫。振国说道:“并非小臣不肯处方,实因命在呼吸间,无方可定。”说罢,提笔写了至宝丹一粒,呈奉高宗道:“且用此丹化碎以开水冲服,守到来朝,病势不生剧变,才可定方挽救,”高宗只好传旨开放宫门,放振国出宫,一面遣内侍取到至宝丹,即向妃嫔说道:“朕闻割股疗疾,可以感动神明,挽回亲病。现在母后病在垂危,你们都是媳妇,谁能割股煎汤,冲化至宝丹,进奉母后服下,将来就立她为后。”众妃嫔闻言,都面面相觑,良久无人答应。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得会无人答应呢?原来有几个嫔妃,自省没有封后资格,不愿去自讨苦吃。惟有潘贵妃资格适合,理当由她讨差,只因她生的太子已亡,不愿受这割股之痛。高宗连问几次,无人答应,恼动了和义夫人吴氏。原来现在宫中算她最得宠眷,兼之生就是个英雄性格,所以她就伸着手向高宗说道:“至宝丹给我吧!”高宗连忙恭恭敬敬递到她手中,说道:“除了你,哪个够得上册立皇后?这件事,也只有你可以替代朕躬,但是不容他人见眼,还须祝告上天,以速为贵。”吴氏接了至宝丹,回转寝宫,摒退宫娥,亲自焚香点烛,默默通诚道:“吴氏自愿割股,以疗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鉴察下情,早使太后病痊,不胜感祷之至。
  “祝毕,取刃割股肉少许,即以帛裹束创口,投股肉于炉罐中,加水煮沸,倾少许人杯,溶化至宝丹,命宫娥进奉高宗。高宗同她送至病榻前,恰值太后气绝。潘贵妃在旁叫唤,只是不复苏醒。高宗抚尸大哭。时为绍兴元年四月。隆祐太后孟氏崩于越州,谥曰昭慈献烈。次日,下诏举哀。因一时不能安葬,权厝于会稽县属的上皇村。高宗哀恸非常,辍朝一月。
  亏得这时岳飞和张俊合兵征讨群盗,大败李成于楼子庄,筠州、江州均得收复,群盗皆远遁,楚州也被刘光世收复,内乱悉平。那张浚镇守关陕,得吴玠、吴璘及刘子羽等参赞军务,也能杀退金人,收复失地,且以形势牵制东南,使金人一时不敢南侵,亦足以少纾朝廷的外患。偏偏秦桧甘心媚外,极力主张和议。又因范宗尹的相位,已被御史参劾罢免。秦桧欲得其位已久了,遂向廷臣说道:“我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使国家安如磐石。”廷臣问道:“参政既有如此良策,何不入奏施行?”秦桧答道:“朝中尚缺宰相,安能行此大事?”廷臣只道他果有良策,遂在高宗前进言。高宗也只道他有甚安内攘外的良谋,即日拜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并拜吕颐浩为左相,仍兼江、淮宣抚使。颐浩入朝谢恩,奏请先平内寇,然后可御外侮。内寇中又以关寇为最急,广寇次之。
  高宗深然其言,即命与岳飞等商议会剿之策。秦桧拜了右相,免不得也要谢恩入朝。高宗振刷精神,要想听他的治安良谋,不料他绝不提及,便耐不住向他问道:“闻卿在都堂上曾言有二策,能措国家于磐石之安,只因朝中无相,未便施行。现在卿已拜相,正好及时施行咧。”秦桧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欲使本固邦宁,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只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将河北人还诸金邦,中原人还诸刘豫,烽烟就可永息了。
  “这时高宗还未糊涂,听他大言不惭,说出这两句话来,就冷笑驳斥道:”卿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那末卿是南人,当归刘豫,朕是北人,当归何处呢?“秦桧语塞不能对,亏他心思灵巧,连忙把别话岔开道:”周宣王内修外攘,所以中兴;陛下有志图强,日夜思量迎还二帝,偏令二相一同居内,如何对外?“这是秦桧的奸谋,为怕颐浩在朝,资高望重,且握兵权,自己只好居他之下,大权旁落,岂能畅所欲为,所以进此谗言。
  不料高宗以前明白,驳斥他的奸谋,这时忽然糊涂,竟会采纳谗言,即命秦桧居朝治内,颐浩出镇治外。颐浩遂至镇江开府,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并请高宗移跸临安。那秦桧见颐浩的亲戚故吏,遍列朝堂,自己势孤力弱,便也延揽名士,如胡安国等,都荐居要职。那颐浩出镇在外,见朝政尽人秦桧之手,就疏请还朝,一面荐朱胜非代理都督。高宗就下诏召还颐浩,一面起用胜非。秦桧得见诏书,就唆使胡安国疏劾胜非不可复用。颐浩也命检正黄龟年等连名参劾秦桧专主和议,阻挠恢复远图,兼之植党专权,狂言蒙听,罪应黜逐。这时高宗忽又明白了,传旨罢斥秦桧,并榜示朝堂,永不复用。御史连名奏保者二十余人,一并坐桧党落职,台省为之一空。
  隔不多时,颐浩也被人参劾,罢为镇南节度使,命赵鼎参知政事。内里的宰相,虽然时时更换,外面的统兵将,却能同心协力,大获胜仗。江西南路制置使岳飞,屯兵江州。恰值刘豫遣李成与金兵合图西北,更与洞庭贼寇扬雄,合军自江西趋浙。岳飞刚正奉命恢复襄阳六郡,李成率众迎战,被岳飞杀得大败而逃。飞遂令兵进攻六郡,不满三日,一律收复。高宗接得捷报,下诏褒奖。同时韩世忠战金兵于大仪,擒获贼将挞不野,吓得虏帅聂儿索堇渡淮遁去。捷报到行在,群臣相率称贺。
  高宗一面优奖战士,一面下诏亲征,命张浚先赴江上视师。高宗从临安启跸,进次平江,接到卢州告急,札饬岳飞往援。飞即命牛皋为先锋,驰至卢州,正遇伪齐兵围攻城北,金兵陆续继至,被牛皋一马当先,冲人敌阵,大呼:“岳家军的先行将牛皋来了!”说着,拍马冲杀,当者披靡。金兵望见岳字大纛旗,先已胆怯,不战而退。伪齐兵被牛皋冲杀一阵,也望风而逃,被岳飞追击三十余里。金兵前后踏死的不计其数。这时挞懒的泗州军,兀术所领的竹塾镇军,也被韩世忠扼住,正欲约期会战,忽然金兵全部宵遁,伪齐兵亦复遁去。看官你道金、齐二军为甚夜遁?原来一因饷道不通,军无斗志;二因金主病笃,兀术等不得不连夜遁去。高宗接到捷报,也就还跸临安。
  内乱外患,暂告平息。高宗忽然想起了后嗣。原来自元懿太子卒后,宫中无所出,范宗尹尝密奏请立太子。高宗向他说道:“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何以慰在天之灵?而今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对列祖列宗!”于是下诏,广选太祖后,将育诸宫中。即有上虞县丞娄寅亮上书道:先正有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周王薨,章圣取宗室子育宫中,此天下之大虑。仁宗感悟其说,召英宗入继大统。文予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如带,今有天下者,独陛下一人而已。属者,椒寝未繁,前星不耀,孤立无助,有识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长虑之所及平!崇宁以来,谀臣进说,独推濮王子孙以为近属,余皆谓之同姓。遂使昌陵之后,寂寥无闻,艺祖在上,莫肯顾歆,此金人所以未悔祸也。望陛下于伯字行内,选太祖诸有贤德者,视秩亲王,俾收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高宗得书披阅,大为感动。正是:休道书生居末秩,直言敢谏启宸聪。
  要知选得皇储与否,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孤魂何寄水火葬遗骸异域相逢沧桑悲历劫

  高宗自经娄寅亮上书后,立后之心更切,传谕内外宗正事,认真访问。有志者事竟成,隔不多时,就选定秦王德芳五世孙、左朝奉大夫子傅之子名唤伯琮的入宫,年才六岁,命张婕妤鞠育,赐名瑗。那时适有从二帝北去的侍郎王伦,由金人纵归议和,既抵临安人对,言金人情伪及二帝起居颇详细。高宗就遣潘致尧为通问使往燕京,顺道到五国城寻访二帝,不料杳无踪迹,只好废然而返。恰值金主晟死,由太子亶嗣位,时为绍兴五年,即金天会十三年。潘致尧即日南归复命,表过不提。
  那二帝不在五国城,究竟往哪里去了呢?原来完颜亶即位之初,恰巧兀术和挞懒都失败遁归,只怕岳飞、韩世忠乘燕京多事的当儿,率轻骑杀来,劫还二帝,这不是耍的!故尔遣使至五国城,向二帝宣读诏书,称北国新皇帝即位,已擒得康王在燕京;赵某父子着即移往均州,即日发行。一面传谕城中居民,如遇南人来探问二帝消息,概称不知,毋许泄漏。居民自然奉命维谨。蕃使回去复命不提。次日二帝启行,那五国城至均州,计程五百里,路极艰险,每日约行六十多里,便觉天色昏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啼,鬼火纵横,不像人境。地皆硗确,且泞水泽,涉水而过,如行泥泞中。上皇一目已盲,不辨高低,两足时为细石刺破,血流如注,痛不能行,由少帝背负而前。
  一日,从一古庙前经过,即入内稍息。墙壁已倾圮无存,中间只剩石像数事,镌刻极巧,形似湖中的酋长。少帝向阿计替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神像?”阿计替答道:“故老相传,这是春秋时的李牧祠,建自何代,不得而知。”说着,引二帝至堂前观看古井,只见全用奇石砌成,石色好似玛瑙。阿计替告二帝道:“此井深约百丈,相传每遇汉盛,则井水枯竭;胡盛,则井水泛溢,此水且能治病。”于是随行人各解腰间皮袋,俯首向井中取水。水色甚清,饮之颇觉甘美,拾石投入,井中有声如牛吼。阿计替等复引二帝前行数日,到一小市镇上停歇。
  只见许多土人击鼓扬兵,持旗执杖,牵二牛以行。牛背上各坐一男一女,头皆砍下,用索缚牛项间。二帝惊骇问故,土人答称往官府祀神去。二帝和随行人跟至官府中,只见许多土人在庭下鸣鼓执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有巫者绿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为首者皆跪地朝拜,口喃喃诵咒,不辨其何言,拜罢起立。就牛项下取男女首置地上,复从牛背上割取男女身上肉列器皿中,并刺牛血,以另器盛之,罗列庭下。更可怪的,男女两首,忽在庭上梁间,作声如雷。另有三个童子,从梁间循柱而下,手执弓矢,跳跃笑语争取器中血肉大嚼。庭下鼓声大作,三童子鼓舞大喜,争跪二帝前行跪拜礼。二帝正拟走避,三童子已起立升庭,仍旧循柱而上,于梁间作声如雷,一刹那已不见了。土人群趋至二帝前说道:“数世祀神,未尝见有向人行如此敬礼的,二位必是大人。”说着,取血肉献二帝作食。
  二帝不受,即与阿计替等取道前行。阿计替且行且语道:“北国人民敬神极诚,祀神礼节因地而异,要算这里最足骇人观听了。”少帝问道:“祀神原为当地人民请福,为甚要杀死一双童男童女呢?”阿计替答道:“这是该地的恶的风俗,别地方就没有的。”又行两日,方至均州。城中景象,更比五国城荒凉,安置二帝及随行人于泥地湿淖中,起居大困。
  挨过了半年,上皇大病,十几天不进饮食。少帝想起了上次上皇病重是取得不云木治愈的,仍托阿计替去觅取,一会儿回来说道:“此地没有不云木,居民有疾不服药,只啖茶肭子即愈。”说时递过茶肭子。少帝即以奉上皇,人口味极苦,吞下咽喉,遂成呛咳症,一时气塞咽喉而死。时为宋绍兴五年四月,即金天会十三年。少帝哀恸欲绝,拟遵遗言归葬内地。和阿计替商量资棺暂厝。阿计替劝就此间埋藏,将来也可设法移葬的。少帝称善,即遣阿计替往觅葬地。哪知均州风俗,人死以火焚尸,及半,以杖击尸堕石坑中,由是坑中之水,可作灯油,例无埋葬之地。阿计替归后,便直告少帝。话声未绝,随护人早巳报告官府,即引六七土人,拥人囚所,以木贯上皇尸身而去。少帝涕泣随行,径抵一石坑前。土人即用木架尸于坑上,堆积茶肭及野蔓于尸下,举火焚烧。尸身焦烂及半,方放水灭火,以杖贯尸,曳弃坑中,直下至坑底。少帝号泣拦阻,土人置之不理。少帝跄地大哭,也欲投人坑中自尽。土人阻止说道:“古时有生人投死坑中,坑水顿清,不复可作灯油,因是相戒生人不许投入。”阿计替力促少帝回囚所。隔了几日,有牌使到均州,引少帝至庭下。牌使宣读圣旨道:“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即日移往源昌州听命。”少帝听罢,大哭悲伤。阿计替劝慰道:“这是喜事,何以哭泣!
  “少帝呜咽问道:”实逼处此,还有什么喜事呢?“阿计替答道:”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相去燕京甚近,这是郎主得悉上皇已死,特地将官人移入近地,岂非喜事?“说着引少帝回囚室。来朝自均州出发,向西南行,道途皆很平坦,一路都有人民居息,日夕所食皆干粮,且喜有阿计替随行照料,尚少痛苦。
  行行重行行,已达源昌州,城邑甚大。同知名唤赤黎喝,乃是阿骨打的从兄弟。当由阿计替引少帝至庭下。赤黎喝向少帝道:“你是南朝少帝,远来辛苦,且闻父母皆死,北国皇帝特地推恩,移你到此,特加优待。”语毕,即命左右以酒肉赐少帝,同食于庑下。食毕,赤黎喝问道:“今年若干岁?已头白若此!
  “少帝答道:”某年仅三十六,只因跋涉数千里,饱尝苦恼,安得不头白呢?“赤黎喝很和蔼地说道:”现在你可安心居此,不受苦恼了,随我去啊!“一壁说,一壁亲引少帝至一小室中居住。有桌椅床褥,虽皆破旧,比较以前好得多咧!惟日夕所食,仍难下咽。幸亏和阿计替同宿一室,时常自煮菜肴以佐食,才能果腹。
  居此一年多,又奉金主命,移往燕京,仍由阿计替等伴送启行,由鹿州、寿州、易州、平顺州,一路南进。所经道路,皆平坦易行,每抵一州,有同知馈帝饮食,间有赠帝衣服的。
  一日,正行间,忽有土人遮道献酒食,来意诚恳,执礼甚恭。
  少帝讶然问道:“我和你们素昧平生,何劳见惠酒食?”土人答道:“此地有神,灵应非常,每遇贵人到此,必先示梦。昨夜阿父梦中得神报,说今日有天罗王自源昌州来,身衣青袍,从者十七人,所以阿父遣我等具酒食来此恭候。见贵人的服饰及从者,适合阿父梦兆,特此贡献酒食,略表敬意。”少帝即命阿计替收受,又问土人道:“神庙在何处呢?”土人遥指山阜屋舍答道:“该处有屋三间,便是神祠。”说罢先行,少帝与阿计替等随往神祠。人门,忽闻着二三十人唱喏声,大家都诧异非常。少帝立神座前,见是一石刻妇人像,手执铁剑,状似一亸簉将军,两旁侍从,也都是女像。惜无碑记,不知是何神,问诸土人,但称将军。少帝及众人皆拱手行礼而退。
  阿计替走出祠门,就向少帝问道:“天罗王是何神名?”少帝答道:“只知阎罗王为阴曹帝主,天罗王则不得而知。”阿计替道:“佛经上载有天罗神,官人之身,必自天宫谪降无疑!
  “少帝长叹道:”若说前身是神,何得今生这般多苦多难呢?
  “阿计替答道:”谅必也是前生定业,因果难逃,现在原已否极泰来,不复吃苦了!“少帝太息而行。又一日,正在赶路,忽见道旁林麓间,有炊烟上扬空中,并闻有钟声,阿计替道:”既有寺院,且去歇息一会。“于是循途前往,果见一古寺,人门见有石镌金刚,拱手对立。移步人内即有胡僧出迎,导登正殿,瞻仰神像,首触桁楝,高大异常。神前供器,只有石盂香炉各一。胡僧即向众人问道:”公等适从哪道而来,将往哪道而去?“少帝答道:”赵某自源昌州来,要往燕京去。“阿计替搀言道:”此是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已吃苦多年了!
  今往燕京去见郎主,路过宝刹,特来少歇片时。“胡僧即命童子点茶敬客。少帝已不知茶味十年了,今见童子献茶,饮之味极甘美。阿计替亦赞叹道:”思茶难得,久不知味。燕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还是粗劣之品,不料荒寺中,反有上品好茶,饮之不仅气味甘美,并且身上如去重甲之累。“众人中有未得饮茶,即向童子索取。时当盛暑,随行人不愿即行,与少帝同至寺门外,走人林中少息。一刹那大风忽起,浓云四合,大雨如注,雷电交作,少帝即与从行人急趋民家避雨。不料雷电大震,民家一老妇忽遭雷殛死。又有数丈火线流于少帝前,惊魂欲绝。而民家一小儿又遭雷殛,背上有字,隐约可认,为章惇后三字。少帝向阿计替说道:”南国京城失陷,都害在章惇身上,果报昭彰,身后尚干天怒!“说时已雨过天晴,平地水深尺许,不能行,只好借宿民家。阿计替向屋主问道:”此地何名?相去燕京还有多少路程?“屋主答道:”此间名北斯县,乃是檀州属地,相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当晚一宿无话。次日水已退去,少帝及随行人,谢别屋主登程。及晚,抵平顺州入城投宿,但见屋舍雄壮,居民繁密。市廛中贸易,与燕京差不多。阿计替引少帝人官府,见过同知,令往驿舍中安顿,所给酒食颇丰厚。少帝至驿中,见几凳床褥一应俱全,就向阿计替叹道:”十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供应,至今才得复见天日!“
  次日复行,经过诸县,各给酒肉饮食,止宿驿舍中。自蒙尘以来,要算此行最为舒适。
  一日行抵干水镇,相去燕京只有二十里了。是晚借宿山寺中,少帝与随行人伺卧一室。众人都深入睡乡,惟有少帝思前想后不能熟睡,忽闻邻舍有人对语,一人问道:“天下事究竟有没有困果呢?”一人答道:“怎得没有困果?他前身本是玉堂天子,只因他不听玉皇说法,故尔谪降红尘,到了人间。又复灭绝佛法,涂炭生灵,是以有北来之祸!”一人又问道:“那家无望南归,早晚要死在北地咧!”一人答道:“早已身死,葬于水火中了。”少帝细听一会,要想到邻舍去问个明白,无如门户被众人铺板阻碍,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仍复侧耳静听,又闻一人问道:“南方的康王能够中兴么?”一人答道:“且教他熟读了《周易》六十四卦,别作施行。”一人又问道:“少帝如何?”少帝听得问及自身,连忙肃然起立,拱手静听。
  一人答道:“他前身是天罗王,不久也要归天。虽然造孳无多,终不免马足之报。”接着,更论金国盛衰,与南北臣僚,俱属二十年前事,语颇复杂,不及记忆。直至邻鸡报晓,始寂无所闻。当时室中只有少帝与阿计替窃听其详,相约来朝共究此事。
  等到天明唤起众人,拆去铺板,排户直入邻舍,但见尘埃满室,久无人居,益觉怪异,于是遍寺找寻,竟无一僧一童。出寺向邻近居民探问,答称自经兵火后,久已无僧人居住了。少帝语阿计替道:“前言皆当,但不知读《周易》六十四卦,及不免马足报二事,究作何解?”阿计替答道:“六十四卦,必是在位六十四年;马足报,乃预戒官人不要乘马之意。”说罢遂行。
  究竟这两句哑谜作何解释,后书自有交代。
  且说少帝行抵燕京,由阿计替引入北门。门吏说道:“元帅在此,先往谒见。”阿计替遂引至元帅府。少帝见了粘没喝,竟跪膝拜见。粘没喝答以半礼,遂呼左右带赵某去赐酒食,当晚令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安歇。阿计替补官赐金帛,不复从少帝。此外监者十六人,也各有赏。引少帝去的,乃是元帅府的门吏,导入一小室,见海滨侯延禧已先在。他本是契丹王,也被金邦所灭,封为海滨侯,要他交出两件宝物,所以久拘不释。怎样两件宝物呢?一件名百穴珠,一颗巨珠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穴各有珍珠一颗,遇月圆之夜,以珠对月,百穴中各有珍珠落下,每月可得百颗;一件名通香木,长约尺许,用沸水泡之,取水洒衣服及屋宇间,经年香气不散,且能疗治奇疾,燃火烧之,香闻数里。二物确为希世奇珍。只因契丹失国时候,这两件宝物,已被人窃取而逃。延禧交不出宝物,所以久拘不释。他与少帝见过一面,此时先得从者报告,说南国少帝来了,所以他见少帝走入,连忙起立相迎道:“赵公适从何来?”少帝答道:“自源昌州到此,奔波五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仅剩一身,何痛苦若是!”延禧太息道:“我与公大同小异,刚从海耀州至此,跋涉已及五千里。昔日在燕京相见,一别多年,兹方再见,路途辛苦,与鬼为邻;今日感荷皇恩,还归燕京,又与公相遇,堪称悲喜交集。”少帝见有番吏在侧,不敢多言,但相慰劳而已。是夜宿于室中,与延禧同榻。次日,番吏引少帝及延禧入一小院落,庭宇甚洁,令二人坐左庑交椅上。延禧指着交椅说道:“不见此物,约有十二年咧!”少帝答道:“与公同病相怜,所受痛苦相同,现在得蒙优待亦同,堪称无独有偶!”话声未绝,忽有紫衣吏走来宣传圣旨。正是:同病相怜亡国恨,伤心一样作羁囚。
  要知金主旨意中所述何语,如何待遇二人,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吾谋不用主将乞休有隙可乘夫妻同恶

  少帝正和延禧坐在左庑下共话,忽有紫衣吏走来,宣读北国皇帝圣旨,说道:“耶律延禧同赵某一并免朝,并赐入鸿翼府监收。”二人再拜谢恩,即往鸿翼府居住。北国的鸿翼,犹如南国的鸿胪,所以少帝得与延禧共居一室。初颇安适,早晚有饮食传送,且有数人更替在室中伺应兼司监察。一日,延禧执着少帝的手,私语道:“闻得南国多忠勇将士,北国的元帅常接到四太子的告急文字,颇为忧虑。这是我公的幸福,南国盛则北国衰,我公归国之日,就在目前了。”少帝拱手加额道:“皇天皇天,赵某当国,仅一年有半,并未暴虐子民,受此亡国蒙尘的惨痛。伏祈上天见怜,早使南国中兴,赵某得早日遄返故国,谨当酬谢天恩!”他们俩在室中私语,监守人立在旁边,不曾听清楚,只道他们俩密地商量逃遁,就往元帅府报告,妄称少帝与延禧有异言。粘没喝就入告郎主。次日传旨,将二人分居,异言免予根究,即将延禧送往报慈寺居住,少帝出居安养寺僧舍,又命阿计替为监守长。
  少帝居一小室中,时与僧人闲话,以解愁烦。一日,阿计替见无监守人在侧,就密告少帝道:“闻得南国天子已定都临安府。南北战争未停,现在南国遣使在此讲和,以河为界,三京地复归大宋,且迎官人归国,不知官人意下如何?”少帝不敢多言惹祸,惟拱手称死罪死罪!珂计替逼问道:“南国恭迎官人归国,怎说死罪呢?”少帝长叹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南国已有康王接天子位,迎我回去做什么呢?”阿计替不复言。原来他奉元帅密令,佯与少帝交欢,以便随时探问他的心事。少帝也已窥破他的假面具,所以不复与他多言。阿计替就把少帝的话直告粘没喝。粘没喝辨别帝言,却系实情,就此稍加优待,或赐缣帛给少帝制衣服,或赐酒肉以供醉饱,惟不许出室,比较在均州时,已如隔天壤了!在寺一年,少帝容貌,稍复常态。来年春,郎主特颁恩旨,令少帝出寺,赐宅于燕京之北,不过仍有监者常居外室,名为赐宅,实则仍是软禁。隔不多时,赐一胡妇为伴。少帝向她询问来历,胡妇答道:“我本官吏妻,因丈夫犯重罪击死,我遂降为重囚。”语毕,眼泪已夺眶而出。少帝安慰道:“我们俩同病相怜,一对可怜虫,居此室中,苟延残喘,何必悲伤。”胡妇遂拭泪止哭,就此同居一室。由官府月给米五斗,薪一束,劣菜一盂,由胡妇供烹饪之役。水火则隔门取给于监人,煮饭毕,不许有火。月赐钱一千,被监人取去,稍供所需。室中置有锅炉床几,略像安静人家,所苦夜间无灯火,室中且有鬼怪,往往于深夜悲啼。少帝与胡妇,惟有以被蒙首,不敢出声。直到深冬,少帝正愁无衣御寒,忽然赐给棉絮三斤,及垢衣五件,赖以过冬。一日,逢郎主生日,赐给酒肉甚丰,无如已被监人夺去了大半。那胡妇也是好出身,居此室中,常供洗濯烹调之任,已不胜其苦,外加饮食粗粝,不能下咽,因此得病身死。于是少帝饮食,皆取给于监人。郎主可怜少帝寂寞,又赐一犯罪胡妇,稍具姿色。
  不料被监人留在外室,不放她与少帝见面,且因此胡妇,监人互相斗殴,几乎闹出大乱子来。元帅得报,奏明郎主,传旨移少帝于城东玉田观居住,令观中供给饮食,仍遣监卒四人,主其出入。饮食大概和安养寺差不多。
  现在且把少帝搁置寺中,回笔再叙南宋的高宗。自以赵鼎、张浚为相,定都临安,建立明堂,惟太庙神主仍在温州,岁时委守臣荐享。忽有司封郎中林待聘入奏道:“神主礼宜在都,今虽新邑未奠,请考古师行载主之义,迁之行阙,以彰圣孝。
  “高宗称善,传旨就临安赶造太庙,限期竣工,即遣太常少卿张铢恭迎神主,归临安奉安。高宗躬行款谒礼。当时言官颇多非议,侍御史张徇疏称:”创造太庙,是将以临安为久居之地,不复有意中原,殊失兴复大计“,云云。疏上不报。那时张浚身兼将相,权倾一时,浚与吕颐浩素有嫌隙。秦桧本为颐浩所劾罢,便藉此为口实,人见张浚诉苦,并恳汲引。张浚许之,就在高宗前力荐,称桧文才出众,罢免不用殊为可惜。于是桧遂得起用,初为行营留守并参决尚书省枢密院事,就此又得日渐用事,在高宗前竭力主张和议。只因金兵适为岳飞所败,高宗正拟举兵北伐,秦桧奸谋不得逞,暗地里送信给挞懒。挞懒遂纵归侍郎何藓,提议讲和。藓既南归,入觐高宗,首先奏闻上皇及上皇太后早已在北国相继崩逝。高宗大恸道:”隆祐太后爱朕如己出,不幸于前年崩逝,所望太上帝后,早日迎归,稍尽人子的孝思。不料已先后崩逝异域,朕何不幸。屡抱此终天大恨!“语毕,泣不可仰。何藓再拟奏闻议和意见。高宗阻止道:”朕闻父母噩耗,心乱如麻,卿且退,和议缓日再商。
  “说罢,含泪退朝,即日降旨持服守制。那时群盗悉灭,虏寇远遁,正值千钧一发的当儿,岂容以守制因循自误,所以文武百官,七次联名上表,请以日易月,不报。胡寅奏请服丧三年,衣墨临戎,高宗韪其言,欲行三年之丧。张浚入奏道:”天子之丧,与士庶人不同,不拘小节,当明大义,不在缟素虚文,当思所以奉宗庙,安社稷。现在梓宫未还,生灵涂炭,愿陛下挥泪而起,敛发而趋,以一怒而安天下,方为真能尽孝道。武王载木主以伐纣,克建宗庙八百年基业,陛下可以遵而行之。
  “高宗称善,即命张浚晓谕百官,外朝勉从众议,宫中仍服丧三年。实则上皇及上皇太后崩于绍兴五年,何藓南归,是在绍兴七年,已距丧期二年多咧。当下追尊上皇为徽宗,郑太后为显肃皇太后;生母韦贤妃,现在北国,遥尊为宣和皇太后,并面谕群臣道:”宣和太后春秋已高,朕日夜记念,屡思屈己讲和,以便迎养。现在梓宫未还,不得不遣使奉迎,如金人肯归我梓宫及宣和太后,朕亦何妨屈就。“于是遣王伦为奉迎使,即日北去。张浚闻得已遣使赴金议和,颇不为然,即入见高宗,请命韩、岳等各路统兵主将,率三军举哀成服,誓师北伐复仇。
  高宗答道:“迎榇急于复仇,且待王伦归国后,再议北伐,不为晚咧。”张浚无言而退,连夜草疏乞赐罢黜,两上疏未准。
  后来因误用吕社、郦琼统准西军,酿成巨变,始上疏自劾。下诏谪为秘书少监,安置永州。
  官途得失,原属无常,不料急伤了一个秦桧。却为何故呢?
  原来秦桧主和,韩、岳主战。有张浚在都督府,桧可借着都督的势力,留难韩、岳的作战计划。现在浚已谪降,孤立无助,因是坐在私衙中,终日愁眉不展。他的爱妻王氏在旁,瞧见他如有重忧,就问道:“相公有甚疑难国事,值得如此担忧?”
  秦桧就把心事,和盘托出地直说一遍。王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无外援,可以凭藉内线的。”秦桧答道:“内线是更觉难得了。你想宫中太后已崩,皇后又在北国,潘贵妃、张婕妤等素不过问朝政,只有个和义夫人吴氏最得宠眷,无如我和她素昧生平,怎肯替我做内线呢?”王氏说道:“妾身有两计,请相公择一而行,一计是用金钱运动吴氏,常言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准备一副厚礼馈赠吴氏,管教甘为你效力。”秦桧答道:“此计已统统试过咧!当初罢相时,廷臣保留无效,我就想起了吴氏,便托内侍馈以价值千金的珍珠一颗,恳她在帝前说项。
  不料她正直无私,向不受人贿赂,原礼退还。可恨她还在帝前揭破我的阴私,以致榜示朝堂,永不复用。好容易化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得重庆弹冠,发誓不去求教她咧!“王氏说道:”还有一条是美人计,现在皇上膝下犹虚,虽已立后,并未册立为太子,必然还想亲生贵子,只须觅个才貌双全的美人,进奉皇上,宠眷可操券而得。那末是你进奉的,义不容辞要替你做内线咧!“秦桧笑着,愁容化作笑容,说道:”此计甚妙,我有你这女诸葛赞助,何愁大事不成?不过才貌两全的女子,一时到哪里去找寻?“王氏笑道:”相公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临安为湖山胜地,自定都以来,市面日益繁盛,秦楼楚馆中必多丽人。相公亲往求之,何愁不得?“秦桧听说,喜溢眉梢,就同门客吕昭出外作狭邪游。
  那时北地胭脂、南朝金粉,都因避免金人入寇,群趋临安。
  靠着天子驻跸之所,各路有重兵把守,可以高枕无忧,兼之那时官吏不禁狎妓,一班廷臣,自公退食,无可消遣,便入勾栏中买笑,聊以点缀升平。因是湖滨一带,妓馆竟有二十几家。
  那吕昭本是个风流郎君,时常出入于秦楼楚馆间,当下引着秦桧径出清波门,一路穿长街,过短巷,径向湖边行来。只见酒市花楼,歌台舞榭,湖中画舫,荡桨中流。陌上行人,络绎不绝。两人一路玩景一路走,穿入一条曲巷。吕昭说道:“这条名叫金粉巷,巷中都是妓院,别无杂色人家居住。”说着,引入妓院。鸨母接客,龟奴进茶,认得是贵客,接待得格外殷勤。
  无如一班妓女,都是庸脂俗粉,不独肌肤粗糙,并且出语粗俗,不知礼貌。连走十几家,竟无一个看得入眼的。秦桧笑语吕昭道:“求才难,不料求美也如此不易!”吕昭指着左边一家妓院说道:“个中有妓,名叫嫣红,不仅貌艳如花,且能吟诗搭对,个中推为翘楚。”一壁说,一壁移步入,龟奴报称客来。
  二人径造嫣红妆阁,嫣红含笑相迎。秦桧把她仔细打量,见她高髻盘云,长眉入鬓,目如秋水,鼻赛琼瑶,腰如弱柳,指若春葱,体态苗条,身材匀称,好一个绝世美人。心中暗暗欢喜,就向她问明年岁及家世,方知她本是扬州世家女,幼年丧母,扬城失陷时,老父被难,她遂堕落娼门。幸得鸨母视若亲生,先则送她上学读书,继则令她学习弹唱,所以略通文墨。当下秦桧即与吕昭商诸鸨母,欲为脱籍。鸨母初尚拒绝,二人只好废然而返。后来往返数次,直到吕昭和盘托出,告以进奉当今天子作妃嫔,鸨母方才首肯。秦桧遂化费二千金迎归家中,本拟即日进奉,恰值高宗守制,不敢冒昧贡献,只好藏在私衙中,延请教坊化师,授以歌舞,兼习宫闱礼节。
  那秦桧不是鲁男子,日夕同这花朵儿似的美人厮混在一处,便想尝鼎一脔,效学吕不韦,先奸孕而后进奉,将来便是私下的太上皇。打定主意,便与嫣红眉来眼去,有时竟与她搭讪打趣。那王氏是个醋娘子,自从买得嫣红到家,常常注意她的行动,初时尚无疑虑,日子隔得久了,看出光景不妙,就叫爱女与嫣红同榻。继思若然挨过三年进奉,百密总有一疏,哪里防得尽许多,还是从速进奉为妙。屈指计算,皇上守制已届一年,相隔上皇的死期,已满三年咧,就借着这个为口实怂恿秦桧如是这样密奏高宗,就可将嫣红进奉,有了她做内线,何愁不得相位。秦桧称善,就入宫密奏高宗道:“陛下何轻视宣和太后,全不放在心上了。”高宗太息答道:“宣和太后是朕的生母,岂肯忘怀,屡次遣使求和,也就为宣和太后。现在王伦已返,金人仍无诚意放还,徒唤奈何!卿也甲有所闻,何出此言呢?”秦桧答道:“父母亡,人子服丧三年,乃是古礼;苟父亡母在,或是母亡父在,服丧不得过期,过期则未死的父或母,必受其殃,故老相传,屡试不爽。而今适值上皇崩后三年,理当终服,陛下因报丧来迟,于崩后二年始行成服,仍欲守三年之丧,对于上皇固属尽孝,对于宣和太后未免说不过去咧!所以陛下举寝持服之始,臣与百官曾七次上表,请以日易月,也就是为宣和太后计。”高宗听了这一席话,沉吟了良久说道:“外朝早已从众议,只就宫中服丧三年。”秦桧说道:“太后为六宫之主,宫中服丧,更与太后有直接利害关系,请陛下即日传旨六宫除孝,勿再拘泥虚文,致妨宣和太后的健全。
  “高宗称善,就传旨六宫除孝。秦桧退出,隔了几天,又入宫密奏道:”昊天不吊,降祸中原,使道君皇帝亲生三十子,流离颠沛,仅剩陛下一人,延宗祚,安社稷,皆惟陛下是赖。而今陛下膝下犹虚,虽已选立秦王之后,宗派过远,难副万民之望。陛下春秋未高,尽可生男传统,谅因六宫无宜男妃嫔,致累陛下担不孝之名。臣亦代抱杞忧,特为陛下物色一宜男少女,是臣之小姨,闺名香红。为陛下嗣续计,准备进奉,乞陛下恕臣冒昧,准予送入宫中。“高宗正在忧愁无后,听得秦桧欲以小姨进奉,自然表示欢迎,就答道:”承卿美意,准予送进宫来。“秦桧欣然而退,回去准备送嫣红入宫。为防原名有人晓得,故尔改名为香红,冒姓王氏,以后作者就改为称她香红。
  正是:奸臣惑主多机诈,妓女更名作小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承恩宠妙舞媚新君陷忠良奸谋倾社稷

  秦桧兴匆匆回转私衙,就把入对的一席话,向王氏说明。
  于是夫妇俩手忙脚乱,帮着替香红修饰整齐。秦桧向她谆谆叮嘱道:“你到宫中,只说是我们夫人的胞妹,叫做王香红,切不可吐露真的名姓。并且你入宫承宠后,要替我担任两件大事:一件是劝皇上与金邦议和,一班主战的将士,都说他们穷兵黩武,擅启外衅,要怂恿皇上将他们罢斥;还有一件,要在皇上前竭力吹嘘,说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屈于下位,不能发展胸中抱负,力劝皇上早日将我拜相。我为你化费了许多金钱和心思,所希望你替我措办这两件事,到了宫中,要时时记在心上,不能一刻忘怀。至于在皇上面前如何奏对,这却要随机应变,即景生情,出语要和缓,措辞还须不着痕迹。素知你心思灵巧,口才敏捷,定能不负我的重托。”香红答道:“人非草木,承公拯我于火坑,送我入宫闱,若然侥天之幸,得承皇上宠眷,敢不竭尽棉薄,以报大恩!”秦桧又向两个随去的丫鬟,一名么凤,一名小燕的,吩咐道:“宫闱重地非比寻常,你俩入宫后,除供主人使唤外,不得擅离左右,到别个妃嫔中去窥探,可知宫禁森严,不是耍的!”二鬟唯唯答应。正在叮嘱间,司阍入报,宫中已派内侍来迎接咧!秦桧就同香红及二鬟向外来。
  内侍望见香红粉装玉琢,好像天仙化人,预料入宫,必得皇上宠眷,怎敢不诚意奉迎,连忙趋前拜见。香红轻启朱唇,道声免礼,就袅袅婷婷登辇。秦桧向内侍嘱托了几句,内侍就护辇入宫,二鬟快步跟随。那高宗虽不是风流天子,只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急欲得一宜男相的嫔御,以延嗣续,故尔已在新建的蕊珠宫中等候。只见内侍引着两个娇小玲珑、年才及笄的丫鬟人宫拜见,高宗就传谕美人进见。二鬟退出,扶着香红,缓缓地下辇进宫,走到高宗面前,盈盈下拜,低低地三呼万岁。
  高宗口说平身赐坐,目光却注视着香红。见她髻挽盘云,钗簪金凤,目光活泼,好似秋水,眉样玲珑,犹如远山,面容好似芙蓉映晓日,腰肢犹如杨柳舞春风,穿一袭裁云剪雾的蜀锦宫衫,长裙拂地,金莲窄小,露出那半折凤头鞋,真是一个绝世美人。高宗看得呆了,只是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看得香红羞答答不敢把头抬起。忽承值蕊珠宫的四个宫女,奉谕入宫,叩见高宗。高宗一面命宫女叩见美人,一面传谕排宴,当日就封香红为才人。原来宋宫沿习唐宫遗制,后妃以下,还有夫人、才人、婕妤、婉容等封号。就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香红格外殷勤献媚,时常命二鬟笙歌侑酒。
  一日,时当春暮,设宴于花前,么凤吹笛,小燕歌曲。高宗顾而乐之,笑语香红道:“朕连年为金人所扰,未尝得度安闲岁月;自才人入宫后,始克享温柔艳福,不过美中不足,有歌无舞,尚少乐趣!何以二鬟但习歌而不习舞呢?”香红答:“舞法种种不同,舞衣也因之各异,臣妾在闺中,曾得女戚教授过几种舞术,么凤也略知一二,臣妾嫌她不精,故未叫她起舞。”高宗大喜道:“才人既怀绝技,何故秘而不宣?”香红答:“有几种舞法,要预先制备器械,才能起舞。例如,李后主宫嫔宵娘所创的凌风舞,要预备六尺高的彩札金莲数十朵,分列四围,那末起舞于莲中,盘旋有凌风之态;又如唐明皇时教坊王大娘所创的戴竿舞,要预备六七岁的小儿,持绛节立长竿上而舞;更有胡人骨尘所创的胡旋舞,要预备木质的小圆球,两足立球上,纵横腾踏而舞;更有唐咸通时伶官李可久所创的叹百年舞,要预备彩画鱼龙的地衣,及点缀珠翠的舞冠,才能盛饰起舞。”高宗问道:“除此四种舞以外,可有简便易行,不必须备器械,立时可以试演的舞术吗?”香红答道:“待臣妾来舞一回百花舞,以博陛下一笑。”接着,命小燕到寝宫中取来一件满绣百蝶的吴绫舞衣,香红离座易衣,就在花下起舞,二鬟吹笙鼓瑟以助兴。高宗坐在筵前观看,但见她旋进旋退,忽俯忽仰,周旋中规,屈伸中矩,忽焉矫如游龙,忽焉翩若惊鸿,环珮与乐声相和,身段与杨柳相同,旋舞旋急,故意翘袖上拂,落花片片作蝴蝶舞,盘旋花雨中,落英满身,更觉美观。
  一会儿舞罢归座。高宗赞赏道:“美哉此舞,堪称名副其实,不知创自何人?”香红答道:“是武帝宫嫔丽娟所创,当时有越国所进贡吸花丝,百花着丝不落。武帝以丝二两赐丽娟,命作舞衣,等到衣成,武帝设宴于上林命丽娟舞于花下,故拂其袖,落花满身都着,遂叫做百花舞。现在惜乎觅不到吸花丝,落花着体即堕,殊为恨事!”高宗笑问道:“你是个博通舞学的女学士,除你已说过的舞名外,可还有别种舞吗?”香红答道:“臣妾所说不过百分之一,以外舞名多得很;要知舞术发明最古,在唐虞时代,干羽已舞于两阶,那时舞乐相连,乐以舞为主,舞以乐为客,原属朝廷的重礼,非徒明德,且以象功,凡进退左右,俯仰屈伸,发扬蹈厉,种种舞法,载诸典籍,历历可考。不过男与女的舞法,绝然不同,臣妾说过的几种,都属女性的;更有么凤舞,为王雍宠姬艳姿所创;翘袖折腰舞,为唐朝戚夫人所创;菩萨蛮舞,为唐伶官李可久所创;掌上舞为赵飞燕、张净琬所兼擅;以外更有舞被,舞时以身贴地,作成天下太平等字式;花舞,舞时偃身合成花样;更有柘枝舞,类似花舞;回风舞,类似凌风舞,以上种种都属女子的舞名。
  属于男子的,如晋卿的挥脱舞,张洽的黄獐舞,汉高祖的巴渝舞,甘宁的双戟舞,崔日用的回波舞,诸葛昂的金刚舞及狮子舞,李坚的髀舞。舞名万变,舞法也随时地人三者而各异。臣妾不过略知一二,哪里称得起博通舞学呢!“高宗说道:”虽未尽窥全豹,却已难能可贵了!“就此香红宠眷日隆。秦桧托赖香红之力,复拜为右相。最侥幸的是秦桧的妻弟王唤,高宗认他为香红的胞兄,不次擢升,已位至太常少卿。即和义夫人吴氏屡次护跸有功,素得宠眷。自选立太祖七世孙伯琮入宫后,吴氏请于高宗,也选太祖七世孙伯玖入宫抚育,赐名曰璩。那伯琮赐名曰瑗,本由张婕妤所育,后来张氏病殁,璩与瑗均为吴氏所育。瑗性好读书,且极恭俭。高宗爱他勤敏,屡次加封,连带吴氏也册立为贵妃。因宫中无太后皇后,当推吴氏为最尊。
  香红既承宠眷,也在帝前乞立为妃。高宗因她并无功绩未便封妃,只好安慰她,且待生子后加封。由是香红与吴妃渐生嫌隙,亏得吴氏贤淑,帝驾临幸与否,不在她心上,故尔相安无事。
  那香红豢养一只狸猫,名唤雪狮子,是她的爱物,派定小燕喂养。一日,窜入吴氏宫中,小燕追入捕捉,忽见庭中建兰盛开,妙香刺鼻,却巧无人在侧,就悄悄地摘花而逃。走到宫门跟前,却巧吴氏的心腹李宫娥迎面走来,见她手执花枝,就将她拖住说道:“兰花是娘娘心爱之物,本来陈列宫内,昨夜移放庭中,受些露水,你怎好冒冒失失摘取?同你去见贵妃娘娘。”小燕强着不肯去,拉拉扯扯,怀中的狸猫,逃回自己宫中,一剪兰花,也零落地上。李宫娥益发不肯放,漫骂她是偷花贼,小燕老羞成怒,出手就打。李宫娥不曾防备,被她迎面一拳,打得鼻破血流,就高声叫唤。里边几个宫人听得了,一起奔出宫来,把小燕拖到吴氏跟前,李宫娥把启衅原因,细说一遍,吴氏知道小燕是香红的心腹,心想:她主人本与我不甚和睦,犯不着为了细故,去和香红作对;若然责备了小燕,反要说我包庇宫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去追究的好!想到这里,反向李宫娥责备了几句,一面将小燕放归。吴氏总算度量宽洪,有耐性的了。不料小燕回宫,见了香红,尚呜呜咽咽地哭诉道:“小婢因追捕雪狮子,走入吴妃宫中,雪狮子碰落了庭中的兰花,李宫娥拖着小婢破口就骂贼党,出手就打。
  她自己抓破了鼻子,反在吴妃前哭诉是被小婢打破的。“香红听说,恨得牙痒痒地说道:”这还了得!骂你贼党,分明我也是贼了!吴妃可曾向你责备?“这一问,小燕竟无言可答。正在思想诳言,忽见宫人奔告圣驾进宫,香红连忙出接。高宗入宫坐下,只见小燕泪痕被面,呆立在旁,便问道:”又闯了什么祸,受了责罚?“小燕就把上文说的,备述一遍。香红谗言道:”臣妾当不起贼党两字,请陛下严惩李宫娥,以儆效尤。
  “高宗素知李宫娥是吴妃心腹,人极谨厚,不见得会如此野蛮的,就说道:”且待朕查明真相,再定处分。“说着,带了两个小内侍,径至吴妃宫中,因为不曾排驾,徒步走入内宫。吴妃方才跪接,高宗劈口就问道:”李宫娥何在?“吴妃听得此言,晓得是为小燕事来查究的,就传李宫娥至前叩见。吴妃说道:”陛下不来,臣妾不愿多事,就听她吃些痛苦。现在小燕先已奏闻,臣妾不得不以实在情形启奏。李宫娥与小燕素无嫌隙,只因见她闯入宫来,擅自将瑗官人送来的建兰摘去,适被李宫娥瞧见,当时要与她理沦,不料她出手把李宫娥鼻子打破,弄得鲜血淋漓见我。臣妾为息事宁人计,并不曾责备小燕,难道她还不自认错,反怪李宫娥不是吗?“高宗瞧见李宫娥鼻肿未退,不像自己抓破的,就命她搬取建兰至前,向花盆中详细谛视,只见花茎犹存少许,指摘痕迹尚在,显见不是狸猫所碰落,一虚百虚,以外不必追问了。况且吴妃素来不说诳言,可见咎在小燕,就向吴妃说道:”可恶的小燕还说骂她贼党,有意搬弄是非,你看该用何种处分?“吴妃答道:”为着一剪兰花,何必认真?陛下当以国事为念:母后尚在金邦,太皇未归故国,生民涂炭,宗族飘零,陛下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岂可酣歌醉舞,且图目前的欢乐,不顾中兴大业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灭吴;愿陛下时时不忘父母之仇,事事以越王为法,勿信相臣之言,不惜屈己以从和议。要知金人贪得无厌,奸诈百出,此日议和退兵,后日又复分兵入寇,这是金人的惯技,陛下难道忘怀了?“高宗肃然答道:”朕知过了,忠告当铭诸腑肺,母后不归,宫中不复歌舞。“当晚因敬生爱,就宿于吴妃宫中。那吴妃与高宗,好似民间的患难夫妻,几次金兵犯阙,有赖吴妃介胄而卫,跨马相从,得以转危为安。吴妃处处匡君以正,高宗敬爱非常,所以由嫔御而封夫人,由夫人而册立贵妃。高宗心目中,久欲立她为皇后,只因有邢后在金邦,未便册立二后,所以遣王伦三次赴金邦议和,顺道探访消息,只知韦太后尚在燕京,邢后却久无消息,实则已在五国城病死。
  金人秘而不宣,所以南国无人晓得。那时金邦元帅粘没喝已死,由兀术专政,伪齐帝刘豫失了靠山,遂被废为庶人。这也不在话下。且说兀术统领大军南侵,被岳飞会合四方豪杰在朱仙镇与金兵大战,十荡十决,杀得兀术败入汴京,坚守不出,一面遗书秦桧,叫他务将岳飞召回。秦桧遂想就奸谋,诳奏高宗,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召回,除去兵权,改授为枢密副使;一面命张俊唆使飞部偏将王俊,向枢密院捏词控告飞部张宪谋据襄阳,还飞兵柄。原来那时飞已降为万寿观使狱成,执张宪下大理狱,召飞父子对质。飞笑道:“皇天后土,可表我心。”遂与子云同就狱,秦桧命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鞫讯,引飞至庭,诘问反状。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铸阅状俱无证,察知冤枉,即退庭直报秦桧道:“铸非敢为岳飞计,实因强敌当前,戮一大将,失士卒心,恐非社稷之福。”桧无言可答,即改命万俟禼鞫讯。禼素与飞有怨,遂诬飞有书致宪谋变,下飞父子于狱。于是大理卿薛仁辅等数十人,奏保飞无辜,判宗正寺士褒,愿以全家眷口保飞。韩世忠向桧面诘飞罪,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书,虽已焚去,其事终属莫须有。”世忠答道:“莫须有三字,可以服天下吗?
  “桧卒不听。世忠连疏辞职,遂改为醴泉观使,封福国公。飞父子系狱中,至年底,万俟禹致书秦桧称:”有刘允升等汇集士民,上讼飞冤,久悬不决,恐生他变。“桧与王氏坐在东窗下计议。王氏道:”缚虎容易纵虎难,不如杀之以灭口。“桧意遂决,即取过纸笔写了数语,折成方胜,遣干仆密付狱吏。
  是夕,故少保枢密副使武昌令岳飞,被秦枢遣狱吏勒毙于风波亭,享年三十九岁。岳云、张宪同时遇害。狱卒隗顺痛飞忠勇被害,负尸出狱葬于栖霞岭。四子被窜岭南。抄没岳家,只有兜鍪铜弩,镔刀弓剑及大布若干匹。直到孝宗嗣立,始诏复飞官,并以礼改葬,犹面色如生;至淳熙六年,追谥武穆;后又追封鄂王,万世流芳,虽死犹生。一班代飞诉冤的廷臣,当时奏疏入宫,尽被香红藏过。飞既遇害,这班人一并坐罪。正是:痛饮黄龙成虚愿,精忠千古仰英灵。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屈节求和韦后归国密谋篡位金主丧身

  兀术得到秦桧报告岳飞已死,不禁欣喜欲狂,即遣萧毅、邢具瞻同至临安,入见高宗议和。高宗令与秦桧商议。金使提出四款:
  一、东以淮水,西以商州,为两国界;北为金属地,南为宋属地。
  二、宋岁纳银绢各二十五万于金。
  三、宋君主受金封册,得称宋帝。
  四、金以徽宗梓宫及韦太后归宋。
  秦桧一律承认,高宗亦无异言,遂命何铸充答谢使,赍奉誓表,偕金使北去,生至汴,见过兀术,然后往会宁见金主,上呈誓表。金主阅过,即檄兀术向宋割地。秦桧惟兀术命是从,一一照割。金主不肯放归韦太后。看官们阅过前几回,当还记得韦太后已被盖天大王当作夫人。盖天大王一时舍不得分离,经何铸再三恳请,并经兀术力劝,始允归还徽宗及郑太后、邢后的梓宫,并高宗生母韦太后。韦太后颇有智虑,得闻许还消息,恰值盛暑,金人不肯即日启行,深恐金主反复无常,又生变卦,于是诈称有病,须待秋凉启行;暗中却以饰物抵押于金人,得黄金三千两,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时少帝正居玉田观,得悉帝后梓宫及韦太后已启行归国,即同监者奔至车前,先向梓宫泣拜,继向韦太后说道:“归语九哥及宰相,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宫使,于愿已足,决不敢萌奢望。”说罢,涕泪交流。
  韦太后心殊不忍,安慰道:“八官人,你且耐性安居此间,归国后必替你设法!”少帝即脱一金环授韦太后,作为将来迎还时的信物,韦太后受而藏之。少帝遂含泪从监者回囚所。又有徽宗的贵妃乔氏,昔时与韦太后结为姊妹,今闻归国,特来送行。原来她也被虏官娶作夫人了,所以携有黄金五十两,赠给金使高居安道:“些儿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愿一路好好护送我姊还江南,莫使她在途中受痛苦!”居安唯唯收受。
  乔氏举杯酒饯别,向韦太后道:“姊福厚,得生九官人为天子。
  昔日北来,男女约有二三千人,今得生还的,惟有我姊一人;途中善自保重,到得江南,便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只好老死沙漠间的了!“说时已珠泪夺眶而出。
  韦太后亦流泪与她握手而别,于是兼程前进。亏得三千犒赏金,这班役夫连天热都忘却了,一路急急前进。一日到了楚州,太后弟安乐郡王韦渊,已奉诏来迎。姊弟相见,悲喜交集。复前行,都是宋属地,一路有官吏接送。及抵临安,高宗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由遣去的奉迎使王次翁同金邦的扈行使高居安先见高宗。高宗向金使慰劳了几句,即率百官至徽宗及郑太后梓宫前跪拜。礼成,百官退过一边。高宗趋至韦太后面前谒见。
  母子重逢,喜极而泣。韦太后握着高宗的手,呜咽着说道:“只道今生母子不得见面,今日骨肉重逢,恍如隔世,又好像在梦中。可怜邢后早已弃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能不心痛!”高宗闻言,泪如泉涌,即至邢后柩前,抚棺大哭。秦桧上前,再三劝慰。高宗始强抑悲怀,顾语秦桧道:“朕虚悬后位,以待中宫,阅十六年。方期得归故国,破镜重圆,不料后已先逝,直至今日始知噩耗,能不令朕肝肠寸断呢!”秦桧劝道:“生禄原是前生注定,既死无可挽回。今幸太后还朝,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高宗始拭去泪痕,率百官引帝后二梓宫,至龙德别宫奉安;并将邢后柩祔殡于梓宫西北,然后奉韦太后入宫。吴妃以下诸宫眷,都至宫门跪接。吴妃所抚的瑗与璩,也随着一同跪迎。韦太后只道是高宗亲生,现已长成,不禁笑逐颜开地连问吴妃道:“两个官人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吴妃就以实情见告。韦太后大为失望,即至慈宁宫居住。
  此次太后及梓宫得归故国,秦桧之力居多,论功行赏,封桧为魏国公兼爵太师。其余出力官吏,进秩有差。隔不多时,安葬徽宗及郑太后于永固陵,并追谥邢后为懿节皇后,就陵旁祔葬。韦太后见中宫尚虚,就劝高宗道:“皇后为六宫之主,从前因待邢后归国而虚悬,现在邢后骸骨已归黄土,理当择立继后。”高宗答道:“宫中惟有吴妃才艺优长,性情婉淑,并且屡次护跸避乱,艰苦备尝;当隆祔太后病笃时,她曾割股煎药以进,虽未告愈,她的孝思是不可没的。立她为后,不知母后之意若何?”韦太后答道:“所见略同,在我心目中也只有她,不仅才艺出众,而且大度雍容,足胜坐镇中宫之任。我早为立后计,向宫眷们探问诸妃嫔历来的起居行事,人人都说吴妃好。亏得有她主持一切,宫中终保得平安无事。能得人人在背后说好,这不是容易事。可见她平时以德感人,方得收此美誉,以她继位中宫,可称得人之庆。”高宗遂决定立吴妃为后。
  不料这个消息,被香红探得了,她以为有秦太师作靠山,兼之素得皇上宠眷,正位中宫,自可操券而得;现在得悉将被吴妃夺去,这一急正是非同小可,连夜写就私函,遣心腹内侍送往太师府。秦桧得书,一时也无法阻止,就草书答复道:“不必争此虚位,但望早日生男,将来母以子贵,你便是太后。”香红见事无可挽回,只好付之一叹。吴妃自从太后南归后,寻入慈宁宫,侍奉无亏,且能先意承旨,故得韦太后垂爱,隔不多时,就册立为后。这时恰巧金邦遣刘筈为宣慰使,送到衮冕圭册,册立高宗为宋帝。堂堂一朝天子,就此降为金邦的陪臣。
  高宗居然北面拜受,并御殿召集百官,行朝贺礼,并遣使赍表,随刘筈北去谢恩。真正可羞可恼!当下有同知枢密院事李回,及参知政事张宇,看得高宗不足有为,合辞上疏道:“艺祖传弟不传子,德媲尧舜。陛下宜远法艺祖,早立贤能,庶足以早格天命而拯生民于水火!”高宗颇为感动,要想于瑗、璩二人中,择一以为皇嗣,进宫就向吴后道:“今有张、李二卿谏请早立皇嗣,瑗与璩均由你抚育成人,谁贤谁不肖,必然早在你心目中,代朕选定一人。”吴后答道:“瑗虽为张婕妤所抚,惟敏而好学,恭俭孝悌,兼而有之,贤于璩多矣咧!”高宗遂拟立瑗为嗣。来日早朝,以此问秦桧。桧答道:“陛下正在壮年,宜待亲生子,以立储贰,此时选立,无论贤否,俱属外支,将来六宫苟有所出,如之奈何?不如且作缓图,免遗后悔!”
  高宗又问道:“太后南归时,渊圣有金环托太后带归,嘱朕与宰相妥筹迎还之策,并说但望得一太乙宫使,不敢萌奢望,不知卿意云何?”秦桧冷笑道:“陛下太直道了,渊圣若不北去,陛下哪得登大宝?那末迎之还朝,帝位必致动摇。让之则臣心不甘,不让则难逃清议,还是不理会为妙!”高宗闻言,正合私衷,就此不愿迎少帝还朝。可怜少帝在燕京巴巴地望宋使去迎还,哪知如石投水,杳无消息。
  那时金主亶淫虐无道,内淫其女,外及臣妾。岐王亮与郎主为兄弟行。王妃丽婵生有倾国倾城之貌,伉俪间亲爱异常。
  一日,遇郎主生日,丽婵循例入宫祝寿。郎主见她修饰得花团锦簇,娇滴滴越显红白,顿起侵犯之心,先命银娜公主伴往别宫赐宴。等到酒阑席散,时已黄昏,丽婵正欲去谢宴出宫,忽然见郎主从后走出,面颊绯红,已有六七分醉态。丽婵不及回避,只好上前行礼,谢道:“欣逢圣诞,蒙赐盛筵,特伸谢意,谨祝圣寿无疆。”一壁说,一壁盈盈下拜。郎主竟伸手将她挽起,笑容可掬地说道:“自家人何用客套,且随朕去观看延禧献出的百穴珠。”丽婵已吓得花容失色,心头跳个不住,掉转头来,想唤公主,哪知已影踪全无,并且宫人也都退去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打算逃避,无如衣袖被郎主拖住;打算叫唤,深宫中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得,正在惊魂欲绝的当儿,只听郎主说道:“那颗百穴珠,是契丹的国宝,珠上有百穴,穴中常有珍珠产出,堪称得人间少有的奇珍活宝。延禧因为献不出这颗珠,被囚了十多年,直到现在,才得进呈,安可不看?不用害羞,随朕去同玩活宝。”说着,不管她愿不愿,被硬生拖着便走。丽婵力弱;脱挣不得,被他拖入寝宫,不见有什么百穴珠,早知是撒诳,故意问道:“百穴珠在哪里?
  “郎主嬉皮涎脸地答道:”被你抢来吞入腹中,还要假作痴呆,向联索观。快快还我宝贝来!“丽婵拼命挣脱了郎主的手,一溜烟向外奔逃,哪知宫门已被人反扣,终不得出。那郎主竟手执宝剑自后赶来,说道:”你要出宫容易,只要容朕剖腹取还了百穴珠。“丽婵听说,心想昏君无道,全不顾念手足之情,简直似禽兽。我若不从,他怕我回去哭诉岐王,势必要杀我以灭口,并且岐王生命,亦复难保。两害相形取其轻,还是忍辱失节从了他,可以保全我夫妇的性命,以后远离会宁,他就奈何我不得了!打定主意,就掉转身来,用手夺去了宝剑,就此忍辱失节。当晚回去,见了岐王,忍不住珠泪双流。岐王问道:”为甚哭泣?莫不是受了郎主的欺负吗?“丽婵好似哑吧吃黄连,苦在心头,嘴里却说不出。岐王见她不答而哭益哀,不言可喻,就不加追问。
  那岐王亮为太祖之孙,海陵干布之子,性极剽急猜忌,自以为与郎主亶同为太祖孙,常怀觊觎之心,及为中京留守,专立威势,以压伏小人,又结好明安萧裕,时常与他抵掌谈天下事,顾盼自缔。萧裕揣知他心怀叵测,故意奉迎他道:“留守先太师为太祖长子,德望犹存,人心天意,宜有所属。”接着低声续言道:“郎主不德,倘留守有志举大事,某愿效犬马之劳。”亮大喜,只因当时由兀术为都元帅,不敢妄动。却巧丽婵祝寿被辱后,隔不多时,兀术病死,郎主即召亮入京为太保,领三省事,以萧裕代中京留守。不料忽然大风雨,雷电震坏郎主寝殿,鸱尾有火,突入寝宫,延烧帏幔。郎主急趋别殿引避。
  隔了五日,又有龙斗于榆林河上,大风坏民房官舍,瓦木人畜,飘流数十里,伤人数百。郎主遂以天变,颁行赦令,命翰林学士张钧草诏,语多讽刺。被参知政事萧肆摘录诏语,密奏郎主,说钧受人唆使,有心诽谤朝廷。郎主大怒,即杀张钧,并根究受谁人唆使。左丞相宗贤奏道:“太保通古鼐完颜亮的本名实使之。”郎主不悦,即出亮。亮恐遭不测,即挈妃离燕京,路过中京,与留守萧裕订定密约而行,既抵乡良,忽然下诏召还。亮大恐,只道有大祸了,暗率甲兵以随,及抵燕京,复拜为平章政事。那时军国大事,由皇后弟顺国将军驾摅盛物及内侍铁立深祖与典国如第三人掌握。有一天,郎主听信了费摩后的话,为细故杖责平章政事秉德,及右丞唐古辨,并杀左司郎中萨哈寿星等。德、辨两人怨恨已极,遂与大理卿乌达密谋废立。乌达道:“郎主只知有戚,不知有亲,无端杀死淄王、咏王等十一人,诸王皆有戒心。事易设法,君等静待时机,不可妄动!”二人唯唯而别。乌达即以此意密告完颜亮,亮尚未敢深信。一日,唐古辨因事来请见。亮屏退左右,向辨问道:“若举大事,谁可立者?”辨答道:“胙王常胜,次则邓王子敖拉。”亮沉吟一会,说道:“常胜德望不足以临民,敖拉族系太疏,皆非所宜。”辨很恭敬地答道:“公如有意,某等愿听指挥。”亮含笑说道:“当今之世,舍我复有何人?”遂于深夜召集心腹密谋。护卫将军塔斯瞧见岐王府中,深夜有官吏出入,情有可疑,入宫密奏费摩后,后即上达郎主。郎主怒,即召唐古辨入宫,面加诘责道:“你与岐王亮密谋何事?从实说来!”辨推说私宴,兼作双陆戏,遂得搪塞过去。隔不多时,河南兵官孙进作乱,自称皇帝按察大王。亮乘此构陷郎主弟札拉,说孙进作乱,是他的主谋。郎主误信其言,即命塔斯鞫讯札拉,不得实。亮遂诬指二人同谋,俱被郎主击杀,并杀敖拉。
  忽尔迁怒于费摩后,亲手掣剑杀之,即纳胙王妃萨茂为皇后。
  德妃乌库哩,因谏阻莫纳弟妇,免遭物议,遂被杀死,并及派尔佳氏、张氏等。一时血溅朝廷。诸王及百官,俱恐怖欲绝。
  完颜亮见时机已熟,先遣心腹布萨胡图克、图克坦、额勒楚克等为内应,并结连大兴国李老僧等,共谋起事。是夜适逢兴国入值寝殿,暗遣以符钥启宫门。亮与图克坦、贞秉德、唐古辨、乌达、李老僧等以刀藏衣下,直入宫门,径趋寝殿。卫士始觉有变,亮等掣刀吓禁声张,卫士不敢动。亮遂率众直趋至郎主榻前,额勒楚克首先进刃。郎主痛醒,觅佩刀不得,遂被亮刺死。当下就在寝殿议善后。胡图克发言道:“初本拟立平章,今有何疑?”众无异言。于是秘不发丧,先召群臣入宫议事,稍有异言的,一并杀却。次晨,亮遂登殿称帝,改元天德,颁行大赦;以秉德为左丞相,唐古辨为右丞相;尊嫡母徒单氏及生母大氏,俱为太后;一面将完颜亶及粘没喝的子孙百十余口,一并屠戮。于是金太宗及粘没喝的后代皆绝。正是:荒淫嗜杀施残暴,喋血宫门奇变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诛残暴金邦立新主惊哗变宋将隳前功

  完颜亮既篡帝位,一面屠杀异己,宗室几无孑遗,连带左丞相秉德,因他不先劝进,也遭杀死,即遣张浩为左丞相,张通古为右丞相。一面大兴土木,改筑燕京宫室,宫殿遍饰黄金,加施五彩,每殿需费数百万金。等到工程告竣,留意声色,广选妃嫔,第一个先看上了叔母阿兰,竟将叔父阿鲁补借端杀死,据阿兰为已有,封为昭妃;又命张浩将所诛宗室的罪妇百余人;送入宫中,有姿色的,一律选充下陈。内中尤推四妇为最娇艳:一是阿鲁子莎鲁出妻,一是秉德弟嘉哩妻,一是胡鲁子胡里刺妻,一是胡里刺弟胡失打妻:四妇中尤推嘉哩妻最为淫媚,封为修仪。一日,崇义军制度使乌达妻唐括定哥遣婢来朝。亮猛然忆及从前和乌达妻,曾有夫妇之约,就面谕来婢道:“你归报主母,她能自杀乌达来归,我当立她为后。”婢子领命而去。
  隔了半个月,唐括定哥果然盛妆来见,花团锦簇,益发丽若天仙。亮即搂抱入怀,含笑问道:“乌达怎样了?”唐括定哥答道:“妾已遵命将他缢死了。”亮大喜,即封为贵妃;不料宠幸未久,见她与随来俊仆叙情,勃然大怒,立将俊仆杖死,亦命唐括定哥自尽,选她的已嫁的胞妹唐括石哥入宫,逼令其夫完颜文出走;且又大搜宗室美妇入宫,供他淫乐。如兀术女蒲刺及习捻,斡离不女什古,以及师古儿、沙里古贞等,都是亮的从妹妹。以外更有后妃等的亲属,稍有几分姿色的,一律召入宫中,强逼宣淫。可怜这班含羞忍辱的妇女,怕他横暴,只好任他摧残。不料他糟蹋同类,意尚未足,闻得南朝宋宫中多佳丽,即欲兴兵南侵,意图劫掠。亏得大氏太后因病逝世,亮忙着办理丧葬,并迎徒单太后入居寿康宫。那时钦宗尚居燕京右廨院。一日完颜亮宴大将亲王等于讲武殿场,大阅兵马。天水保赵桓钦宗名,海滨保延禧,亦奉命各领一队,同习击掬,先以羸马赐之。既入场习击,突有胡骑数百,驰入场中,直犯二保坐骑。有褐衣人,以箭射延禧,贯心而死。钦宗恐怖堕马,紫衣人立即发箭贯脑,钦宗遂崩。可怜在位只得一年有半,被掳居金,已三十多年,崩于绍兴三十一年,寿六十有一。那紫衣、褐衣人射箭,皆奉亮密令而行,并且死后秘不报丧。但令高景山、王全往临安,借贺节为名,入见高宗,诘责为甚沿边买马,招致叛亡,阴怀异志。如果诚心修好,速割汉、淮之地以赎罪。高宗答道:“公等俱属北方名将,何出此败盟背理之言?”王全厉声说道:“莫非你们探知赵桓已死,敢生变志么?”高宗听得此二语,即令辅臣查明渊圣死耗。王全答称:死已数日了。“于是由左相陈康伯奏准治丧,把金使要索条件,搁置不提。那时秦桧、万俟禼、张俊及桧妻王氏等,一班诬害岳武穆的奸党,早已身遭天诛,先后患恶疾而死。桧党亦多罢斥。那时韦太后也已崩逝,只因小子二只秃笔,单叙了完颜亮的篡逆荒淫,搁起了南朝的政事,现再补叙明白。
  且说金使等了几日,不见提议,遂悻悻北去。陈康伯亟奏高宗,召集同安郡王杨存中,三衙帅赵密等,计议军事。康伯首先发言道:“今日不必论和与守,只可论战。国势虽弱,尚可背城借一,惟须上下一心,方可制胜。”存中接言道:“金邦败盟,曲在金不在我,自应主战。”高宗乃主命管军马司成闵,率兵三万,出戍鄂州;起刘錡为江淮、浙西制置使,驻屯扬州,节制各路军马。这边方慎修武备,那边完颜亮也修战具,征兵南侵。此时亮即迁都于汴,徒单太后居宁德宫,常使侍婢高福娘,问亮起居。亮私幸之,使她阴伺太后动静。福娘夫特默格教唆福娘增饰恶言以闻,亮益忿怒。及至征兵激反契丹,布萨胡图克奉令往讨,入宫辞太后。太后道:“国家世居上京,既徙中都,广兴土木;今又迁都至汴,复将兴兵伐宋,疲弊中国。我虽欲谏止,必不见听,契丹事犹复如此,徒唤奈何!”
  布萨胡图克无言而退。福娘即以太后语告亮。亮大发雷霆,竟欲弑母,密令点检大怀忠等入宫弑后,且指名左右数人,一并杀却。太后方作樗蒲戏,怀忠等走入,令太后跪受诏。太后愕然,方下跪,尚衣局使华特默从后击之,仆而复起。高福娘等以帛缢杀之,并杀左右数人。亮命焚后尸于宫,弃枯骨于水,并杀塔纳、阿里布、胡图克等三人,封高福娘为郧国夫人。遂分道诸兵为三十二军,置左右大都督及三道都统制府以总之,命皇后图克坦氏,与太子光英居守。亮则戎服乘马南征,妃嫔皆从。部众约六十万,号称百万。毡帐相望,金鼓之声,不绝于道,将自清河口入淮东。亏得刘錡驻兵清河口,以厄金兵,并遣水卒入河,凿沉金人粮船,金兵不得逞。偏有都统王权不从刘錡节制,自庐州退保和州。錡得报大惊,连夜退守扬州。
  金兵遂入庐州,并陷扬州,刘鋹以病罢免。高宗遂命虞允文、李显忠、成闵、吴拱、杨存中等将兵御敌。那时完颜亮兵进瓜洲,住居龟山寺。允文与存中临江扼守,命水军脚踏车船,中流上下,三周金山,回转如飞。敌人见之,相顾骇愕。亮笑语左右道:“这是纸船,若是木造的,无帆无舵,安能在惊涛盛浪中,来去如飞呢?”有一将跪奏道:“南军有备,不可轻视,愿郎主退驻扬州,徐图进取。”亮大怒,责以惑乱军心,行杖五十,马上召集诸将,限以三日渡江,否则一并杀却。诸将不敢进谏,唯唯而退。骁骑葛田明知进退皆亡,欲诱部下潜逃。
  时机不密,为亮所觉,即命卫士擒来,乱刀剉死,并号令军中:有军士亡去,杀其富鲁章京;富鲁章京亡去,杀其穆昆;穆昆亡去,杀其明安;明安亡去,杀其总管理。又令运鸦鹘船于瓜洲,期以次日渡江,敢后者死。此令一下,全军皆大恐,都欲逃归,决计于都统制耶律元宜,及明安唐古乌延。军士密语道:“前阻淮海,冒险冲锋,非死即擒,比闻辽阳新天子已即位,不若共行大事,然后举兵北归,否则绝无生路。”元宜点头称善,约定来朝卫兵更代时动手。等到黎明,元宜等率诸将直入亮营。亮只道是宋军偷击,披衣遽起,箭已射入帐中,急取谛视,大惊道:“我兵变了!”近侍大庆善说道:“事已如此,急出逃避。”亮答道:“避将安往?”话声未绝,已中箭仆地。
  延安少尹纳哈塔干喇布先入刃杀之。军士攘取行营服用皆尽,举火焚亮尸,收其妃嫔,及李通、郭安国、图克坦、大庆善等,一并杀死。元宜自称左领军副大都督,马上遣心腹潜往汴京,刺杀太子光英,一面退军三十里,遣人持檄诣宋军议和。隔了两天,金兵全数北还。
  当金兵从汴京出发,将士在半途亡归的甚众,公言于路中道:“我辈今往东京,当立新天子,否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归来,我辈将无噍类咧!”那时留守东京的是曹国公乌鲁,性仁孝,沉静明远,众心归向。他原封济南尹葛王。爱妻乌林答氏,仪容秀整,不料被完颜亮看中了,便使召令入宫。乌林答不肯失节,行至半途,即以利剪刺喉殉节。亮闻报,遂降乌鲁为曹国公;及为东京留守,有故吏埒尔锦自汴来投,具言亮杀母南侵,且将遣使谋害宗室兄弟。乌鲁益觉恐惧。恰巧有许多南征将士逃归东京,力劝乌鲁早谋自保,我等愿以死力相扶助。乌鲁遂与兴元少尹李石密商妥贴,遂与逃军共执副留守高存福而杀之。乌鲁遂御宣政殿即位,改元大定。下诏暴扬亮的罪恶,却巧亮已恶贯满盈,在瓜洲被部下杀死了。于是迁都燕京,一面召还南征将士,一面命高忠建为招谕宋国使,并告即位。高宗命陈康伯转告金使,据正名分,划境界,改正岁币、朝仪。
  忠建不允。高宗乃遣洪迈为贺登极使,国书上改去臣构字样,直称宋帝,并附手札,索还河南失地,因祖宗陵寝,都在那里,务请归还,以便按时祭扫。当下洪迈随金使至燕京,呈递国书。
  金人见不依前式退还,令迈改草,一切须照旧式。迈坚执不允,几乎被拘。亏得张浩谏劝,谓使臣无罪,不如遣还,洪迈才得南归。于是南北又起战争。高宗命四川宣抚使吴璘收复商虢诸州,及大散关,并遣李师颜攻德顺军,擒金将耶律九斤等一百三十七人。金兵遁去,吴璘整军入城。兰、会、熙、辜等州,均得收复,西攻总算顺手。金邦即遣豆斤太师发兵二十路,进攻海州。又被知州魏胜,及都统张子益,合兵拒战,杀得金兵落花流水,丧胆而逃。李显忠见金兵又败,即奏请出师西向,乘胜规复中原。哪知高宗非但不从,反而下诏撤销三招讨使,召显忠主管侍卫军马司。显忠只好奉命还朝,行至中途,接到内禅诏旨,遂兼程驰贺新天子去了。
  看官们,你道高宗为什么要内禅?原来当完颜亮入寇时,迭陷重镇,群臣多劝高宗避敌。高宗允拟航海暂避。偏偏皇子玮不胜愤懑,入请高宗,愿率师旅以御寇。高宗始为感动,乃下诏亲征,玮扈跸同行。不料启跸未久,完颜亮已被手下杀死,金兵全队北归,高宗也就班师,及还临安,即以倦勤禅位之意,告知左仆射陈康伯。康伯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乞先正名,方可举行内禅。”高宗颇韪其言,即日册立玮为太子,更名为□。隔了几天,又降诏令太子即皇帝位,自称太上皇帝,吴后称太上皇后,退居德寿宫。太子□初尚固辞不受,高宗勉谕再三,即命侍臣拥太子出御紫宸殿,仍侧立不坐。侍臣扶掖六七次,方略始坐。宰相即率百官拜贺,草草成礼,是为孝宗皇帝,改元为隆兴。高宗移驻德寿宫,孝宗每日四朝。因闻张浚重名,遣使征召入朝,加少傅,封魏国公,宣抚江淮。浚一再入对,极陈和议非计,请遣舟师,自海道捣山东,并命诸将出师,进取中原,孝宗颇为动容。无如右仆射史浩是秦桧一流人,专讲和议,从中掣肘。孝宗竟为所惑,据弃秦、陇三路,召吴璘班师。璘此时已收复十三州,正与金将阿撤相持,既接诏书,即下令退兵。诸将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正节节胜利,奈何退兵!”吴璘太息道:“我岂不知一经退兵,十三州得地,势必复入金人之手?无如人主新政,我犹手握重兵在外,若不遵诏班师,便是目无君上。”说罢,下令退师还河池。隔不多时,新复十三州三军,尽被金人夺去。金副元帅纥石烈志宁贻书张浚,促行旧约,否则请会兵相见。浚以来书入见,极力主战,并劝孝宗临李建康,鼓励士气,帝意少动。
  偏偏史浩进谏道:“帝王亲征,当出万全,岂可尝试,以图侥幸?”浚与他力辩,且奏浩意主和,恐失机会。并有李显忠、邵宏渊亦请出师,孝宗遂决意出师。因史浩兼知枢密,出兵不使枢密院与闻。张浚即令李显忠出兵濠州,进攻灵壁;邵宏渊出兵泗州,进攻虹县。事后为史浩所悉,入奏孝宗道:“张浚锐意出师,臣职兼右府,而出兵秘不与闻,焉用宰相?而且失败之后,恐陛下不得复望中原了!请先罢臣职。”同时侍御史王十朋疏劾浩怀奸误国八大罪。孝宗遂贬浩知绍兴府。
  且说张浚遣李、邵二将收复灵壁及虹县,并收降将萧琦,乘胜进攻宿州。显忠身先士卒,当者披靡,不逾时拔其城,擒斩数千人,遂复宿州。中原震动。孝宗接得捷报,手书慰浚道:“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未闻有此克捷之功。”一面奖励有功将士,以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宏渊为副。
  那宏渊因士卒苦战数十日,欲发仓库以犒赏,显忠执意不允。
  士卒颇怀怨望,隔不多时,金纥石烈志宁引兵来攻宿州。显忠见金兵只有万人,颇轻视之。不料次日,金博索复自汴率步骑十万来援,于城下布列大阵。显忠约宏渊并力夹击,宏渊按兵不动。显忠独以所部力战。金兵如潮涌般冲来,显忠在城上用克敌弓射却之。时值酷暑,宏渊顾语兵将道:“当此盛夏,摇扇纳凉,尚且难堪,怎能烈日披甲,与敌人苦战呢!”于是军心摇动,无复有斗志,诸将各遁。显忠移军入城,金兵乘虚来攻,赖显忠竭力捍御,斩首二千多级。忽金兵跃登城上,被显忠取兵士所执利斧斫之,金兵始退。显忠长叹道:“若使诸军相与犄角,自城外掩击,非但敌兵可尽,敌帅可擒,并且河南失地,亦可指日收复。”宏渊说道:“金营又添生力军二十万,倘我兵不退,恐将生变了!”显忠知他已无斗志,势不可孤立,遂长叹道:“天不欲平中原,人力岂能挽回!”遂引兵夜退。
  行至符离,全军哗溃,所有军资器械丧失殆尽。幸而金人不曾追逐。显忠即至盱眙见浚,纳印待罪。浚以刘宝为镇江诸军都统制,自还扬州,上疏自劾。孝宗见符离师溃,乃议讲和;并召汤思退为右相,降授张浚为枢密使兼充宣抚,治扬州;李显忠降授果州团练副使;独邵宏渊未加处分。幸有陈俊卿以遣降秩,大为不平,上疏力争道:“若浚不用,宜别遣贤将,如欲责浚后效,降官示罚便了。今削都督重权,置扬州死地,如有奏请,台谏沮之,人情解体,有何后效可图。议者但知恶浚而欲杀之,不复为宗社计。愿陛下下诏,饬诸路协济,使浚自效。
  “孝宗大悟。即日复浚都督。正是:君王空作长城倚,时势已非可奈何。
  欲知张浚如何效力图功,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求陵寝遣使议和亲立社仓及时施仁政

  张浚复任教督,一意整军经武,大治战舰,号令两河豪杰,锐意兴师,并令降将萧琦,檄谕辽人,约为声援。不料此时史浩虽然罢相,换了一个汤思退,奸逾史浩。虽经他荐引一个正士朱熹,无如群小在位,正士无言。汤思退和钱端礼、王之望等竭力主和,孝宗竟为所动。那钱端礼遣人参劾张浚,有“名曰守备,守未必备;名曰治兵,兵未必洽”等语。张浚得悉,既愤且恼,八次上表乞休,乃授为少师兼保信军节度使,南判福州。一面撤退两淮边备。浚行次余千,忧愤而死。讣闻于朝,追赠太师,予谥忠献。就此朝中又少了一个反对和议的健将。
  思退遂奏请派宗正少卿魏杞使金议和,还怕孝宗不肯屈服,暗遣私党孙造往金邦,教唆他们速用重兵胁和。于是金元帅仆散忠义举兵渡淮,攻陷楚州。孝宗闻警,即命思退都督江淮军马。
  他只知卖国求荣,不能率兵御敌,当即入朝固辞,改令杨存中为都督。等到存中至淮,金兵已破楚州,魏胜战死,江淮大震。
  亏得存中檄调诸将,稍固边防。无如金兵得步进步,入濠州,破滁州。朝议欲舍淮渡江,存中坚持不可,且追咎无端撤去守备,致有此变。孝宗方悔误听思退之言,台官也交劾思退,遂降谪永州。行至信州,闻太学生张观等伏阙上书,极言思退、王之望、尹樯奸邪误国,乞即速诛,以谢天下,吓得思退发颤了数日,就此死了。孝宗复召陈康伯为左仆射,进钱端礼为签书枢密院事。端礼奏请派王抃赴金营议和,即得金帅核准和议之条:一、两国境界如前约;二、宋以叔父礼事金,宋主得自称皇帝;三、岁纳银币,照原约各减五万。
  和议既成,钱端礼赞襄和议有功,即进为参知政事,并下诏大赦,改元乾道。撤除江、淮都督府,授杨存中为宁远、昭庆节度使。隔不多时,陈康伯病殁,一时继相无人,只好命虞允文参知政事。这时把海、泗、庚、邓四州,及大散关外新得地,一律归金。金兵始退去。魏杞南归,入谒孝宗,报知:“已与金辨正敌国体,金主已允志在安民,谕令罢兵,不再苦求了,就此不上誓表,也不须受金册封了。”孝宗闻言心喜,慰藉甚厚。当此承平时候,孝宗即册立邓王愭为太子,系故妃郭氏所出。郭氏共生四子:长子即愭,次子名恺,三子名惇,四子名恪。当孝宗嗣位,郭氏已薨,追册郭氏为皇后,封愭为邓王,恺为庆王,惇为恭王,恪为邵王。因中宫不可久虚,即续立夏贤妃为皇后。夏氏为宜春人,生时祥光满室,邻里皆见。
  父母知是贵人,爱之犹如掌上明珠。及长,姿容秀丽,智慧过人,乃父协遂将她纳诸宫中。初为吴太后侍御,直到郭妃去世,太后始以夏氏赐孝宗,颇得宠眷,后即受册为正宫。那邓王愭既立为太子,其妻钱氏当然册封为太子妃。那钱氏便是钱端礼的女儿。端礼自仗是贵戚,当此相位久虚,宰辅一席,舍了他还有谁呢!偏偏侍御史唐尧封上疏言:“端礼为帝姻戚,不宜拜相。”疏上不报,反降尧封为太常少卿。朝右大哗,陈俊卿面陈孝宗道:“本朝故事,帝戚不能为相,愿陛下遵守家法。
  “孝宗称善,即下诏迁端礼为资政殿大学士兼提举万寿观使。
  端礼求荣反辱,只好怏怏受命。孝宗即进叶颙为左相,魏杞为右相,蒋芾参知政事,陈俊卿同知枢密院事,当时号为得人。
  不料宫廷内外,迭遭大丧。先则宁远节度使杨存中病殁,老成凋谢,举国震悼。越年三月,秀王夫人张氏病卒。孝宗笃念本生,于后苑举哀成服,伤恸非常。隔了两月,四川宣抚使新安王吴璘又卒。又越月,皇后夏氏崩。又越月,太子颙也逝世。
  孝宗哀上加哀,痛上加痛,亏得臣下多方劝慰,方得少解悲痛。
  当下因欲安葬皇后太子,想起了陵寝,即遣起居郎范成大为祈请使,赴金邦求归陵寝地,并请重定受书礼。原来在绍兴年间,金使赍书至宋,宋帝须降座受书,屈尽陪臣之礼。至孝宗嗣位,当陈康伯为相时,每值金使南来,但由宰相伴使取书以进,孝宗不复降座。等到康伯死,汤思退继相,每遇金使南来,仍用绍兴旧例,孝宗颇有悔心,故令范成大向金主面请。成大既抵燕京,密草章牍,藏诸袖中,然后入谒金主,呈递国书,侃侃陈辞。金君臣方在倾听间,成大奏道:“两国既称叔侄,受书礼尚未更正,外臣有章奏进呈,伏祈采纳。”说着,即出草就的奏疏,搢笏以进。金主愕然道:“这岂是你献书号?”掷疏不阅。成大拾疏再进道:“外臣有疏上达,并非越礼之事,务请郎主一览。”金主始勉强展阅一过,即令成大退居馆所候复。
  次日,发下复书,遣令南归。成大既归临安,进呈复书。孝宗披阅,上面写道:和好再成,界河山而如旧;缄音速至,指巩、洛以为言。
  既云废祀,欲申追远之怀;正可奉还,即候刻期之报。至若未归之旅榇,亦当并发于行涂。抑闻附请之辞,欲变受书之礼,于尊卑之分何如,顾信誓之诚安在?此复。
  孝宗重在陵寝与更定受书礼,所以再遣中书舍人赵雄使金,借贺生辰为名,仍申前请。金主不许,向雄说道:“汝国为何专请巩、洛山陵,不问钦宗旅榇?如不欲归榇,我国当代为埋葬了。”赵雄答称:“归国转达郎主意再复。”等到赵雄南归,孝宗要紧建储立后,不遑顾及迎榇。那金主等了一年,不见回音,方用一品礼安葬钦宗于巩、洛之原。搁过北国,再说南朝。太子愭殁后,依次当立庆王恺为储君。不料孝宗见次子生性柔弱,难胜当国之任。而三子惇生得英武多才,毕肖自己,竟越次立惇为太子,同时进封恺为魏王,判置宁国府,并命宰相设饯玉津园送行。等到宴罢启行,恺顾语虞允文道:“远望相公设法保全。”允文竭力劝慰,恺始挈眷登车而去。那允文自采石一战,名闻中外,入相后遇事纳忠,知无不言,好算得一位效时良相,孝宗也非常倚重,不料竟会不安于位。都因吴太后的妹夫张说,靠着懿戚,竟擢为签书枢密院事,朝议大哗。左司员外郎张拭一面上疏切谏,一面面责允文,不该使内戚执政。允文入奏孝宗,方得收回成命。哪知至次年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仍命张说入枢密院,直学士院周必大不肯拟诏,侍御史李衡,右正言王希吕,给事中黄济,上书谏阻。四人俱遭罢免。允文也力求去位,孝宗竟调他宣抚四川,莅任不过一年,即疾终任所。当允文外调时,以梁克家继相位,也因与张说不睦,出知建宁府。那张说好为欺罔,渐被孝宗察觉,方将他罢斥。至乾道八年残腊,又拟改元,以明年元旦,改为淳熙元年。那孝宗自夏皇后死后,中宫尚虚,至是始立贵妃谢氏为皇后。后本丹阳人,幼年丧父,寄养于翟氏,因而冒姓为翟。及长,姿容秀丽,且具大贵之相。有名相家谢少东决其必为皇后,翟氏遂设法送之入宫,初为吴太后侍御。太后见其庄静多姿,转赐孝宗,初封婉容,渐得宠眷,晋封为贵妃;直到淳熙三年,适逢上皇生辰,孝宗挈妃同至德寿宫,向上皇祝寿。上皇见妃端肃恭谨,艳而不轻,遂顾吴太后道:“像她的容貌性情,尽可使继中宫。”
  孝宗听得亲切,仰承父命,次日,即册立贵妃为皇后,复姓谢氏。那孝宗素来不好女色,几个妃嫔,还都是太后赐给他的,所以宫闱中,除了谢皇后以外,只有蔡贤妃、李淑妃稍承宠眷,以致宫中一时竟无书足述。
  在当时却有一位名传千古的道学先生。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专讲正心诚意的朱熹先生。以前北宋年间,草野人才最盛,有程颢、程颐及张载、邵雍、周敦颐等,皆以道学著名于世。朱熹出自李伺门下。李之师为罗从彦,罗之师便是程门高弟杨时。朱熹生而颖悟,且堪刻苦自励,故能尽得师传。自绍兴十八年尽进士第,初任泉州同安县主簿,不久即卸职。及至孝宗嗣位,诏求直言,熹即上书详陈圣学,且排和议。孝宗颇韪其言,拟加擢用,却为汤思退所沮。熹知小人的位,贤士无名,一意讲道,不复思仕进。直到史浩意欲延揽名士,藉塞众口,荐熹任南康军。熹固辞不许,只好赴任,恰值南康大旱,乃力行荒政,万民赖以生活;且创立书院,暇则与士子讲学,儒学大兴。直到淳熙六年亢早,孝宗又下诏求直言,熹在南康上疏直谏道:臣闻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盖纪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立,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闭塞私邪,然后可得而正。今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二三近习之臣,上以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悦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壮士之谠言,而安于偏私之鄙态。下则招集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门,所喜则阴为援引,擢置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交通货赂,所盗者皆陛下之财;命卿置将,所窃者皆陛下之柄。陛下所谓宰相、师傅、宾友、谏诤之臣,或反出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龊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以斥之。
  其稍畏公论者,或能警逐其徒党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终亦不敢正言,以捣其囊橐窟穴之所在。势咸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能出于朝廷,而出于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独断,实则此一二者,阴执其柄。盖其所坏,非独坏陛下之纪纲而已,并与陛下所以立纪纲者而坏之。使天下之忠臣义士,深忧永叹,不乐其生。而贪利无耻,敢于为恶之人,四面纷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则民安得而恤,财安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宗社之仇耻,又何自而雪耶?臣且恐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犹未知之!臣应诏陈直,不知忌讳,幸乞睿鉴。
  孝宗阅疏,大怒道:“是以朕为亡国之君了!”即谕宰相赵雄分析其言以治罪。雄奏道:“熹乃好学之士,陛下嫉之愈甚,则世人誉之者愈众,适所以高其声望;不若因其长而用之,使他任事,能不能无可掩饰了。”孝宗称善,即下诏,以熹提举江西常平茶盐。后即调任浙东,适值浙右大饥,兵燹之后,又逢荒年,饥民遍野,惨不忍睹。熹自请入对,面奏天灾之由来,请孝宗修德以禳之,兼陈时弊七事,确切详明,声泪俱下。
  孝宗肃然静听,并褒奖他忠直敢言,由是渐加信任。熹即陛辞回任,赶办荒政,一面平籴,一面募集米商,蠲免米税。于是米商都赴各地采米运浙,饥民始无乏食之忧。熹当政事闲暇,便轻车简从,赴各县访察民情吏治。一班官吏都惮他正直,不敢为非。治浙半年,政绩为全国冠。孝宗得悉,即进熹入直徽猷阁。那时国内烽烟暂息,惟各地旱蝗相仍,天灾流行,民不聊生。熹即入奏道:“乾道四年,臣在家乡,适逢荒歉,请诸官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赈贷无食乡民,夏借粟,冬加息,合米清偿,逐年敛散,岁歉减半息,大饥蠲全息。经历十数年,除偿还常平米六百石外,积余二千多石,就将它立为社仓,以后贷出不收息,每石只取耗米三升。由是一乡数千户,虽遇旱灾水患,米珠薪桂之年,非但不愁缺食,并且不籴贵米,赖是以家给户足。行之一乡有效,推行全国其效更大了。”孝宗道:“这个称救荒唯一良策,而且轻而易举,到处可行。卿即草定规则,颁诏各路,一律仿行。”熹即从身边取出一纸社仓法上呈道:“臣已草定,呈请御览,不过须交各该地公正士绅经管,倘入劣绅之手,积余尽饱私囊,甚且强收厚息,利民反足以害民,是则不可以不审慎将事。”孝宗听罢,披阅社仓法,只见写着:社仓法:以十家为甲,每甲推一人为首,每五十家则公推一通晓事理、公正无私之人为社首。
  创立规例:由社首设法储备米粟,或向官府借贷常平米,限年清偿;或向当地富户及慈善家捐赀购米,由社首酌量情形,取其便利者而行之。
  账贷规例:凡逃军及无行之士,与有粮税及丰衣足食者,皆不得入甲称贷;其应入甲者,当问其愿与不愿,不愿者除外,愿者明查其家大小人口若干,大口贷一石,小口贷五斗,五岁以下者不贷。
  置备簿册两种:一为入甲户名册,一为贷米人名册。
  规定息率:每年春夏出贷,初冬取偿,每石收息,最多不得过一斗,既属便民义举,取息以少为贵;或有偿以湿恶之粟,及不实还者有罚;若因特别事故,如天灾人祸等,届期无力清偿,由社首查明属实,亦可准予通融办理;惟藉辞延宕不偿者,限期清偿贷米,取消其入甲户名。
  孝宗览毕,即命宰相颁发各路一律仿行。熹即退出。正是:大儒创立社仓法,百姓应无饥馑忧。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寿盅禅位颐养天年中宫擅权离间父子

  朱熹正在察吏安民,要想挽回南宋的颓势,访得台州知州唐仲友贪婪不法,迭连三上疏弹劾不报。原来左相王淮是仲友的戚属,在暗中庇护,藏过朱熹奏疏,调仲友为江西提刑,一面令监察御史陈贾奏言:“道学之士,无非假名售奸,实无治国才能,愿陛下摈弃勿用,免为所害。”这几句虽未直斥朱熹,实在是为熹而发。晦翁先生闻得这种蜚语,气得他发昏章第十一,迭上疏乞奉祠。有谓令他主管台州崇道观。就此即日与东莱先生吕祖谦,南轩先生张栻等,讲学论道,著书以惠后学。
  这也是他明哲保身之计。且说上皇高宗,自退居德寿宫后,不闻朝政,优游岁月,兼得孝宗一月四朝,侍奉甚勤,足以乐享天年,直到淳熙十四年,寿达八十一岁,须发皆白,忽于是年八月得病,孝宗辍朝,入德寿宫侍奉汤药。无如寿限已终,竟然驾崩。孝宗号哭不已,两日不曾进膳,并召宰相王淮入宫,面谕道:“朕欲效法晋孝武、魏孝文实行三年之丧,素服听政。
  司马光《通鉴》中记载甚详,谅卿亦必阅过。“王淮答道:”陛下以大孝为天下倡,臣等自当仰体上意。“孝宗遂手书哀诏道:大行太上皇帝,奄奄弃养,朕当袁服三年,百官自遵易月之令。即日钦派大臣治丧,务极隆重,一面诏令恭拟庙号。按高宗在位,凡三十六年,内禅后退居德寿宫,又历二十五年。当下翰林学士洪迈请上庙号世祖。直学士院尤袤奏道:”称祖殊欠允当。在洪学士援汉光武为前例,珠不知大行太上皇帝,与光武出处不同:光武为长沙王后,布衣崛起,不与哀、平相继,特创中兴事业,庙号理当称祖;上皇中兴,事业虽与光武相同,不过是继徽宗正号,分明以子继父,与光武别宗继位,绝然不同,臣意宜上高宗二字为确当。庙号乃昭垂万世的隆像,还请陛下斟酌!孝宗深以为然,群臣也无异议,遂定号高宗。高宗晚年,处境优游,身体颇觉健康,何竟遽尔崩逝?都为丧了一个最爱宠的刘贵妃,伤恸逾恒,竟致不起。那刘贵妃是晚年所纳,故尔上文未曾提及,只好于死后追补几句,谅必看官们所乐闻的。刘贵妃原系临安人氏,初入宫为红霞帔宋宫女使之普通名称,艳质天生,简直是个无双国色。自得高宗宠幸,初奉婕妤,继迁婉容,至吴后正位中宫,遂封为贵妃。惟性好奢华,尝因盛暑酷热,用水晶作脚踏。高宗崇尚俭朴,见之颇为不悦,即取水晶置榻上作枕卧,刘妃自是稍知迹敛。在香红承宠时,帝眷稍衰。自香红于淳熙二年疾殁,于是高宗的晚年爱宠只有刘妃一人,宠眷日隆。直到淳熙十四年三月,刘妃去世,高宗悲泣逾恒,竟因此得病而崩。后人论高宗有可用的将相,有可乘的机会,终为汪、黄、奏桧所误,卒至臣妻虏廷,苟延残喘,殊堪浩叹!
  闲言剪断,且说孝宗居丧,白衣布袍,视事内殿,每遇朔望,则衰絰持杖,诣德寿宫举哀,一面诏王太子参决庶务。那时魏王恺早已病殁。孝宗泣然道:“前年越次立储,就为此儿福薄,而今果然去世了。”由是孝宗心灰意懒,至淳熙十六年,进周必大为左丞相,留正为右丞相。必大人对谢恩,孝宗以绍兴传位亲札授他道:“礼莫重如宗庙,朕当孟享,尝因病分诣;孝莫若执丧,朕碍于朝政,不得日至德寿宫举哀,若不退休,更有何待?卿即拟定草诏,朕将择日禅位了,无劳卿等谏阻。
  “必大见上意坚决,谅难劝阻,只好唯唯受命而退。过了数日,孝宗又问必大道:”诏书拟就没有?“必大知难延挨,只好进呈诏章。孝宗披阅一过,就命颁诏传位。届期,孝宗易吉服,御紫宸殿行内禅礼太子惇悼登殿受禅,一切仪制,都与孝宗受禅时相同。礼成,孝宗先退。丞相率百官朝贺新主,是为光宗皇帝,改元绍熙,尊孝宗为寿皇圣帝,皇后谢氏为寿成皇后,皇太后吴氏为寿圣皇太后。皇太后徙居慈福宫,改德寿宫为重华宫。孝宗传位后,即易素服,退居重华宫,大赦天下。次日,册立元妃李氏为皇后。后系安阳人,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中女。
  当后生时,有一黑凤集营前,因之取名凤娘。比闻川中道士皇甫坦善相人术,道中遣人邀坦至署,遍相诸子女。及见凤娘,坦作惊异状说道:“此位千金,将来当母仪天下,还宜善加抚育,小道得便,当为之上达九重。”道中很为快慰。看官们,你道皇甫坦怎敢出此狂言?原来他名重公卿,时常入宫邸替诸王子看相。魏王恺福薄短寿也是他说的。平心而论,他的相术,确是不弱。当下他别过道中,就往临安,便得以凤娘的福相,奏知高宗。高宗信之如神明,言无不听,就令人向道中论婚。
  次年,即聘凤娘为恭王妃,旋生嘉王扩。不料凤娘自小娇养惯常,面貌虽然秀丽无双,性情却也悍妒无比。自册立为太子妃后,时常在高孝二宫前,屡言太子左右的过失。高宗不悦,尝语吴后道:“太子妃出自将门,刚愎有余,温柔不足。我误听皇甫坦之言,已后悔莫及咧!”孝宗亦然,向太子妃屡加训话,令她以吴太后为法,若不痛改前非,行当废汝。无如凤娘悍妒成性,非但不自认过,反引以为深恨。如今立为皇后,益发志得意满,打算一泄数年来积受的夙恨。怎样泄恨?后文自有交代,现在先要叙明金邦一段遗闻。
  看官们阅过《通鉴》的,都知南宋时代,金、宋两朝的年号并立,所以小子不得不夹写金邦的朝政。当光宗受禅之年,适值金主乌鲁崩逝。因太子先卒,以孙原王璟嗣位,是为章宗。
  尊乌鲁庙号为世宗。那世宗为金邦第一贤主,因故妃乌林答氏以利剪刺喉殉节,即位后,至死不曾立后,仅追封乌林答氏为皇后,好算得是个义夫,而且爱贤礼士,崇尚节俭,宫中饰品,戒用黄金,尝语左右道:“何苦搜括民财,以供我一人的浪费。
  “甚至修茸宫室,即以宫人节省的岁费,移作工资。因是薄赋宽征,修文偃武,人民都改恶从善。每岁刑部录囚,死罪不过数十人,国人因之称小尧舜。所有宋、辽宗室,寓死金邦的,一律移葬河南广宁旧陵旁。在位二十九年,远近谣歌,逝世时万民流泪,悲声振野。自璟嗣位,远不及乃祖,金邦自是日渐寝衰了。
  且说光宗受禅后,进留正为左丞相,黻黼升平,国内总算相安无事。不过宫中有了位那悍妒绝伦的李皇后,时时要想离间三宫,乘间窃柄,方可畅所欲为,报复夙恨。偏偏光宗又是个懦弱之徒,爱了李后的美色,奉命维谨,不敢违拗。好像晋惠帝遇见了贾南风,唐高宗遇见了武则天,百依百顺,犹如孝子侍奉慈母。光宗心中却很明亮,晓得李后一人,独木不成火,干不出什么大事,全仗几个宦官,做她的爪牙,供她的驱使,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借端把这班宦官一律斥逐,那末娘娘虽然横行,已成了没脚蟹也,无所施其技了。这个计策是好的,无如素性懦弱,一时未敢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付诸实行。
  这班宦官何等乖觉,早已窥出上意,就合辞在李后前,恳求庇护。李后慨然允诺,安慰他们道:“宫中由我做主,不得我同意,谁敢难为你们。”由是每遇光宗憎厌宦官,她必极力庇护。
  弄得光宗有计难施,闷在心头,渐渐变成了一种怔忡症。寿皇闻悉光宗得了心疾,那得不要焦急,一面命御医细心调治,一面亲自翻检医书,寻得一个良方,合成丸药,以备给光宗试服。
  本来光宗隔三四日必至重华宫问安,偏偏现在十数日不至。原来这锅的消息,早被宦官探悉,便无事生风,密告李后道:“寿皇合成一种药丸,等得帝驾往省,当面按药试服。语云:”药能生人,亦能死人。‘服后倘有不测,如之奈何?“李后信以为真,力阻光宗免入重华宫定省。光宗原非大病,隔了几天,已告痊可。李后就命心腹宦官整备了一席极可口的御筵,等到光宗入宫,就请他上座,自己旁坐相陪,殷勤劝酒,小饮谈心。
  光宗见娘娘喝了几杯酒,脸泛红霞,益觉妩媚可爱。李后就说道:“扩儿年已长成了,前蒙陛下封为嘉王,何不就册立为太子?此儿颇有才干,定能相助一臂之力。”光宗含笑答道:“朕也早有此意,且待禀明寿皇,就可册立。”李后道:“这是分所当然,何必禀明寿皇呢?”光宗答道:“立储为国家大事,父在子不得自专,岂可不禀明寿皇?”李后默然不语。心想:我预备这席御筵,专为此事,如今仍不得要领。若然禀明寿皇,预料他必不赞成。他既视我若眼中钉,岂肯立扩儿为太子呢?
  想到这里,兴致索然,就此罢宴撤席。
  次日,寿皇闻得光宗病已告痊,召他赴重华宫内宴。宦官先报李后。李后吩咐勿使皇上闻知,她自行乘辇径入重华宫,向寿皇行礼毕。寿皇劈口就问道:“皇上病体痊愈吗?”李后答道:“前天病已大愈,今天却又不甚健适,特命臣妾前来侍宴。”寿皇皱眉说道:“他正在壮年,已如此多病,将来年纪大了,便奈何呢?”李后就接口道:“据臣妾愚见,皇上既然体弱多病,不如从速册立嘉王扩为太子,随时叫他助理朝政,皇上自可少费几许心力,不无大补。”寿皇答道:“受禅刚届一年,就欲册立太子,殊嫌太早,况且储君关系宗社安危,还须择贤而立,岂可急遽从事!”李后变色说道:“立嫡以长,乃是历朝定例;臣妾系六礼所聘,忝居中宫,嘉王扩又为李后所生,年事已长,为甚不可册立呢?”这一席话,非但唐突寿皇,连寿成皇后谢氏也带着。因为谢氏是由贵妃进封第三次的继后,而且光宗犹是郭后所出,并非谢氏亲生。李后特出此言,实是有意嘲笑。寿皇听了这一席话,勃然大怒道:“你敢来揶揄我么?无礼已极!”李后就转身退出,不愿守侍内宴,急急地登辇还宫。入寝室不见光宗,就诘问宫娥,知他到黄贵妃宫中去了。那黄贵妃本是谢皇后宫中的侍女,当内禅之时,孝宗见那凤娘情性悍泼,光宗又无姬侍,特将黄氏赐给光宗。光宗见她性格温存,体态端庄,宠爱非常,受禅后即封为贵妃。在李后视之,好似眼中钉。这时从重华宫回来,刚正受了寿皇的训斥,愤无可泄,忽听光宗已往贵妃宫中,好似火上添油,怒冲冲赶往贵妃宫中,:不待内侍通报,闯然直入。只见光宗正和贵妃并坐在那里,握手谈心,就立在寝宫门首,大声说道:“陛下龙体才得告痊,理该清心寡欲,以资调养,奈何复在此纵情调笑?倘再龙体欠安,谁任其咎?”光宗连忙起立相迎。
  黄贵妃已吓得花容失色,战兢兢,跪地相迎。李后只做不曾看,尽她跪在地上,不去理会她。光宗很觉不忍,就握住了李后的手,同回中宫,贵妃才得起立。当下帝后俩到得中宫,光宗见李皇珠泪簌簌下堕,就加意安慰道:“以后朕不去就是了,何用如此悲伤呢?”李后答道:“陛下贵为天子,只有几个嫔后,难道妾还不肯相容?只因病体新痊,理宜静养,不得不进忠言谏阻。至于臣妾流泪悲伤,并不是为黄贵妃,另有切肤之痛,要求陛下为臣妾作主的。”说到这里,益发抽抽噎噎大哭起来了。光宗弄得莫名其妙,连连温语询问,李后方命内侍召入嘉王扩,母子俩一起跪下。李后说道:“寿皇将要把妾废逐,另选中宫,妾与扩儿,将来不知如何结局,难道陛下还没有晓得?
  还是假作不知呢?“光宗听说;益发如堕五里雾中,很诚恳地说道:”朕实不知,你俩且起来,把废后的来因,细细地说给朕听。“李后就同嘉王起立,把寿皇所说的一席话,添枝添叶地再说一遍。光宗此时已被李后笼络得糊糊涂涂,不加辨别,竟然信以为真,便道:”朕就此不入重华宫。自从受禅以来,四海安宁尚无失德,谅他也不能将朕废去。你俩不必担忧,朕既承大统,难道妻儿都不能保护么!“李后方才转悲为喜,命嘉王退出。密谈多时,李后就乘机请立李氏家庙,光宗自然允许,次日,就传旨建筑。偏偏枢密使王蔺以为不可,上疏谏阻,疏称:”皇后家庙,不当用公费建筑,此是历代之遗规,先朝之定例,陛下理宜遵守之。“疏入不报,反触怒了李后,立请光宗将他罢职。光宗口虽答应,心犹不忍,未即下诏。李后竟不及待,亲笔写了罢免王蔺的上谕,给光宗看过,马上遣内侍发出,一面进葛邲为枢密使。正是:直言极谏诚何益,堪笑君王遇悍狮。
  欲知李后如何专权,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怙势作威玉手贮锦盒直言极谏碧血染丹墀

  李后悍妒成性,实是一个古今少有的泼妇。那光宗又是个懦夫,不敢违拗李后的。一日,光宗在中宫盥洗,由许宫娥奉匜进呈。光宗见她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却巧被李后所闻,当时并不曾发作。到了次日,光宗正在便殿批阅奏疏,忽然李后遣内侍送一食盒来。光宗只道是精美点心,亲自启盒谛视,吓得他双手发抖,盒盖堕地。原来盒中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断手,不消说得是许宫娥身上砍下来的,还能留得性命么!光宗心想:我无意中说了一个好字,竟把她性命都送掉。要想向李后发作,奈无这点勇气,惟有自怨自悔,就命内侍拿去埋藏了,闷在心头,怔忡症复作,日久不痊。延至冬至节,天地宗庙,例由皇帝躬亲行礼,不得委员替代,光宗不得已出宿斋宫。不料那位悍妒绝伦的李后,趁光宗不在宫中,即遣心腹内侍召黄贵妃入宫。黄贵妃料知大祸临头,便想去见寿成皇后求救,对内侍说:“先回中宫复命,我马上来见凤娘娘。
  “那内侍早奉李后密旨,不容她求救,催逼道:”李娘娘有急事宣召,岂容少缓!还是速去为贵,迟恐触怒中宫,不是耍的!
  “黄贵妃只好战兢兢跟随内侍走入中宫,只见李后怒容满面坐在那里,连忙行礼叩见。李后牙痒痒地说道:”难道你是全无心肝的?前次我已说过,皇上病体少痊,理该节除色欲,你竟不听我言,胆敢蛊惑皇上,以致病恹恹日久不愈。论你的罪恶,直与谋逆无异!“说罢,就命内侍行大杖一百,要着实地打,使她下次不敢。这班内侍就如狼如虎把黄贵妃拖倒于地,重笞百下。你想这种很阔的大杖,壮男也受不起一百;可怜那冰肌玉骨的黄贵妃,打到三十下,已经香消玉殒,声息全无,直僵僵死在地上了。李后吩咐内侍拖出宫门,当夜就草草棺殓,一面命内侍报告光宗,推说黄贵妃猝患急病暴亡。
  光宗闻此噩耗,又惊又恸,预料必为李后所谋死,否则哪得会无端暴亡。要想回宫去观看尸体,又觉今晚是祭天大典,既宿斋宫,未便任意出入,只好苦在心头,泪如泉涌。这夜横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不曾合眼。直到四更以后,疲倦已极,才得朦胧睡去,忽见黄贵妃满身血污,泪流满面地哭进斋宫来。
  正欲上前执手询问缘何弄得满身血渍,猛听得一声怪响,骤然惊醒,张目四顾,不见贵妃,方知是梦。此时东方已白,内侍齐来伺应。光宗就披衣起身,盥漱既毕,内侍进早膳。光宗哪里咽得下食物,挥手撤去,喝了几口清茶,就出宫登辇,启驾赴南郊。时已天色大明,陪祭百官,排班鹄候。光宗下辇,步行至天坛前。霍地狂风猝起,大雨如注,百官都弄得和落汤鸡相似。光宗虽有麾盖遮蔽,祭服上也被雨点湿透,只好催促赶紧焚香献酒,读祝奠帛。光宗勉强冒雨行礼,几乎昏晕倒地。
  本来是病体,听得贵妃暴亡,自然伤恸逾恒;还受了狂风大雨的震惊,哪得不要昏晕呢?幸有四个侍臣,扶掖着登辇还宫。
  就此登床偃卧,不住地长吁短叹,饮食少进,面容益觉枯憔,要想查问贵妃的死状,又怕李后发怒,只好苦在心头,病势因之有增无减。李后趁此机会,独揽朝政,所有奏疏,由她独断独行,遇到疑难事,方才向光宗询问办法。一日,光宗病重的消息传到了重华宫,寿皇就轻车视疾。却值光宗在便殿批阅奏疏,寿皇吩咐左右:“不必通报。”说着,就悄悄地走入寝宫,只见光宗闭目睡在榻上,便向近侍摇手,莫去惊动,他却退坐旁边。光宗并未熟睡,忽呼近侍进茗。近侍就走到榻前报称寿皇在此,光宗慌忙一骨碌跨下床来,向寿皇跪地拜见。寿皇见他面色悴憔,骨瘦如柴,倍加怜恤,一面将他扶起还宫,一面问道:“缘何已病到如此?‘为着何事起病?曾否服药调治过?”光宗答道:“入冬旧病复发,出宿斋宫,又感了哀痛,祭天还遇了大风雨,还宫后,病势就日益加重。”话声未绝,不料李后已得心腹内侍报告,急忙忙奔入宫来,光宗就住口不语。李后瞧见寿皇坐在那里,免不得要低头行礼。寿皇问道:“皇上病到如此,你不在榻前侍疾,却往哪里去了?”李后答道:“只因皇上有病,不能亲阅奏疏,由妾代为阅看,以便转达皇上。”寿皇哼了一声,说道:“难道你不晓得我朝家法,皇后例不得干预朝政!就是慈圣、宣仁两胡,母后垂帘听政,遇事必与宰辅商议。现在闻得你自恃才能,内外奏疏,由你一人擅自批判,朝政由你独断独行,这是我朝家法所不容的。”
  李后强辩道:“臣妾不敢违背祖训,所以国事都由皇上作主的。
  “寿皇道:”我不痴不聋,难道不晓得宫中事么?你也何用强辩呢?皇上病症因何而起?因何而重?你且说个明白。“李后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上因祭天骤遇大风急雨,当时几乎昏晕,还宫后就此病势加重,与臣妾何干呢?
  “寿皇悻悻然说道:”祭天遇风雨,便是天怒示儆,你可知道么?“说罢,立起身来向光宗说道:”自己珍重服药,糟坏了身体,不是耍的。“语毕移步出宫。光宗连忙下榻相送,李后向他瞋目一顾,吓得光宗依旧倒身榻上。李后见寿皇去远,便立在榻前,且哭且骂道:”风雨不时,原属寻常事,怪怨到我身上,真正昏愦已极,叫我这种日子,怎样挨得过呢?“说罢,抽抽噎噎哭了多时。光宗只好面向里床去装睡。李后只道他睡熟了,就此止哭。
  光宗这场大病,幸经御医极力诊治,药方服了二百多剂,直到来年三月中旬,始得告痊起床,临朝听政。宰相率百官合词请朝重华宫。光宗推说大病初愈,不宜过分劳动,父也叫我保重,缓日过宫,不为晚咧。向例遇着寿皇诞辰及令节,光宗例应率后往朝。自光宗多病,寿皇降旨免朝,至今病已告痊,仍旧不朝重华宫,于是文武百官联络士庶人,伏阙上书泣谏。
  光宗方于四月朔日,往朝一次。等到端午节,旧病复发,调治要紧,哪里还顾得到往朝重华宫,一病又卧了五个多月,直到冬至前几天,光宗始得病愈临朝。丞相留正面奏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只因龙体,致疏定省。现在时逢令节,宜往朝重华宫,以悦亲心。”光宗不语。百官复上疏请朝,光宗竟拂袖退朝。父子间本无嫌隙,都是李后竭力离间,不许光宗过宫,遂使群臣疏请泣谏,俱属无效。那吏部尚书赵汝愚,光宗素知他是个忠臣,独有他未曾奏请过宫。秘书郎彭龟年,当面责问他道:“我公谊属宗亲,何故坐视,陷君于不孝?”汝愚答道:“谏而不从,不如不谏。现在时机已到,我将入谏咧!”说着,即入内廷向光宗规谏道:“寿皇孝事高宗,乃陛下所目睹。现在寿皇只有陛下一个,闻陛下有病,便躬亲视疾,圣心倦倦,不言可知。现陛下误听小人离间之言,定省久疏,孝道有亏,何以慰天下人民之望?”光宗点头称善,汝愚退出。光宗入宫,转告李后。李后心想:我们的家庙,已经建筑完工,我若不允光宗朝父,我要归谒家庙,群臣必持异议。还是朝重华宫,然后谒庙,廷臣自无异言。打定主意,就回光宗道:“明天和你同往重华宫便了。”次日,光宗先过宫朝谒寿皇。一刹那李后也来朝谒,对着寿皇及寿成皇后,一味谦和,自认罪过。寿皇素来长厚,只道李后果然痛改前非,特加优待,留在宫中欢燕竟日,帝后始辞谢出宫。廷臣得悉了,都额手称庆。
  不料隔了两日,传出内旨,李后要归谒家庙。礼部连忙准备凤辇。李后凤冠风服,辞过光宗,由许多内侍宫娥簇拥出宫,升坐凤辇,由卫役呵道前行,闲人让步,威仪实足。直到家庙内,李后始由宫娥搀扶下辇。四面谛视一周,只见祠宇巍峨,建筑得十分崇敞,简直和太庙差不多,快活非常。就轻移细步,走入殿中观看,瞧那供着的神主,都是金镶玉质。原来李后的三代,都已追封王位,所派的监工大臣,又是李后的心腹,所以格外建筑得华丽。李后笑逐颜开地上香瞻拜。祭奠既毕,李氏亲属都入庙请谒,一一接见,许以颁赏官职,各亲属都欢欣拜谢。李后就同几个至亲,到四面瞻仰一周,方才传谕回宫。
  亲属排班相送,李后含笑登辇而去。次日,传出内旨,李氏亲二十六人,各授官职。所有此次办差及侍从人等进秩有差,连带李氏门客及戚属,也有多人补官。此真有宋以来,未有的旷典。转眼残冬过去,又届绍熙四年元旦。光宗与李后同往重华宫朝贺。至三月上巳,光宗又随寿皇及寿成后同游玉津园,李后也随往。那李后建筑家庙,寿皇早有所闻,未曾目睹。直到游幸玉津园,归跸经过家庙,寿皇留心观看,建筑得比太庙还要华丽,心下大不以为然,回宫后就向李后训斥道:“我朝例不奉祀外戚,若以前几代皇后,人人像你建筑家庙,只怕都城中要没有隙地了。”李后答道:“此系私人家祠,并非国家公款所建,寻常百姓尚可建祠,何独不容于臣妾?”说罢就向光宗瞋目一视,悻悻然回转中宫。光宗也跟随而至。李后咕哝道:“陛下,臣妾犯了什么大罪,并家庙都不许我建筑,岂有此理!
  以后臣妾不死,不许过宫。如果必欲往朝,请先杀臣妾而后排驾。“光宗不敢不依,就此自夏及秋,绝足不到重华宫。
  直至九月重阳节,是光宗生辰,群臣连章奏请过宫,都不报。给事中谢深甫叩谏道:“父子至亲,天理昭然。太上之爱陛下,犹陛下之爱嘉王,且太上春秋已高,千秋万岁后,陛下何以见天下?”光宗闻言感悟,便传旨:“排驾过宫!”说罢退入便殿易衣,群臣排班鹄立,隔了一会,光宗走出御屏,百官上前相迎。不料李后已得陈源密报,急忙忙奔来,拖住了光宗的手,说道:“天气寒甚,官家龙体少健,冒了风寒,又要发病的,且去饮酒消寒。”光宗欲行不得,只好转身欲退。陈傅良竟抢步而前,拖住了光宗的袍角,说道:“车驾已备,陛下幸勿还宫。深秋天气,并非严寒,恳请往朝重华宫。”李后听得清切,只恐光宗向外来,就用力向后一扯,光宗几乎倒地,被李后扶住,转入屏后。陈傅良竟不顾利害,跟入御屏,再想拖住光宗。李后向他怒叱道:“可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你不怕砍头么?”傅良不得已退出御屏,出声痛哭。李后闻得哭声,即遣内侍出问道:“娘娘有旨诘问,无故在殿上恸哭,是何道理?”傅良止哭答道:“臣进忠谏,陛下不纳,哪得不哭?”内侍据言入告,益加触怒了李后,传旨:“百官退朝,皇上不过宫了。”百官只好退出,再上疏力请过宫,许多奏疏,都被李后藏过。挨过了两个多月,仍不见过宫,于是丞相以下,俱上疏自请罢黜,不报。嘉王府翊善黄裳请诛内侍杨舜卿;秘书郎彭龟年请逐内侍陈源以谢天下。有太学生汪安仁等二百十八人,上书请朝重华宫,皆不报。工部尚书赵彦逾等,上书重华宫,言将逢令节,勿再降旨免朝。寿皇批道:“朕自秋凉以来,思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已转进御前阅看咧。”一刹那会庆节已到,寿皇虽未降旨免朝,光宗依旧称疾不朝。直到五年元旦,经孙相等入内力请,光宗始往朝谒寿皇。隔了十几天,寿皇有疾,群臣又请过宫。光宗答道:“朕躬亦满身是疾,自顾不暇,况且朕不懂医道,过宫也属徒然。”就此挨过三阅月,不曾过宫视疾。时值清和天气,光宗偕李后同游玉津园,彭龟年已调任中书舍人,力请光宗先往重华宫视疾,后游玉津园,光宗不答,竟与后排驾游园,畅游终日始归。次日,光宗视朝,龟年料知力谏不纳,只好向光宗伏地叩头,额破血流,殷红满地。光宗问道:“朕素知卿忠直,有事尽管直奏。”龟年答道:“目前大事,惟有陛下过宫。寿皇渴思与陛下一见,而陛下久不过宫,因此厥疾不愈。”光宗道:“知道了。”只说了三字就退朝,仍不传旨过宫。直到五月中旬,寿皇饮食不进,病势日益增重,日思一见光宗,常顾左右太息流泪,每于梦中呼帝小名。这个消息传入都堂,百官上疏请视 疾,光宗依然置之不理。陈傅良三上疏不报,便缴还告敕,出城待罪。丞相留正等人宫极谏,光宗竟拂衣欲退。正牵住帝裾泣请道:“寿皇病已危笃,陛下再不过宫视疾,要后悔莫及了!”光宗置若不闻,只管趋入后殿,留正率辅臣紧随不舍。光宗忙令内侍合门,正等只好恸哭出宫。次日,再入宫请对。光宗即命知阁门事韩侂胃传谕道:“宰执并出,毋庸多渎。”留正等闻旨,就即日出都,至浙江亭待罪。那光宗何竟天性灭绝,视老父竟如仇敌呢?
  原来李后进谗离间,对光宗说:“陛下已蒙不孝之名,寿皇既已病在垂危,万万不可过宫视疾!”光宗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过宫呢?”李后道:“陛下过宫后,寿皇若有三长两短,一般人都要说是陛下谋死的,这个罪名哪里当得起?还是自己推说有病,不能过宫。寿皇自有御医诊治,能够告痊最好;若然死了,我俩不曾到过重华宫,说不像是我俩谋死的了。两害相形取其轻,还以不过宫为是,陛下以为对不对?”光宗唯唯称善。正是:犹是覥颜称人主,谁知天理已沦亡。
  欲知寿皇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立新君赵汝愚定策杀良相韩侂胄专权

  寿皇在病中,闻得丞相为了谏诤过宫视疾,以致出都待罪,更觉忧上加忧,即召韩侂胄人询。侂胄答道:“是留丞相等误听的,皇上也在寝宫卧病,故遣臣传谕:”宰执并出‘,意思是令他们一起出宫,并不是令他们出都,今日已有旨命臣召还了。“寿皇点头道:”快去传旨召回,朝中没有宰执,还像个国家么?“侂胄告退,径往浙江亭将留正、罗点等召还。次日,光宗视朝,留正奏道:”臣引裾冒渎天颜,陛下不加罪诛,深感鸿恩。“光宗道:”卿等何故屡次入宫呢?“留正奏道:”寿皇膝下只有陛下一人,病中渴思一见。臣等谁非人子,谁无父母,故尔不避斧钺,屡次入宫渎请。“光宗闻言,默然良久。
  彭龟年等奏请令嘉王诣重华宫问疾,“优宗允许,即令翊善黄裳侍嘉王过重华宫,向寿皇问疾,也只去了一次。延至六月中旬,寿皇竟崩逝重华宫。宫中内侍连夜至丞相私第讣报。知枢密院事赵汝愚原系宗亲,得闻寿皇宾天,即与大臣商议,且即报知光宗,恐他不出视朝,遂持札不上。等到次日,光宗视朝,汝愚方出班奏闻,并请光宗速诣重华宫成服。光宗称善,便退入宫中,百官都在殿上鹄候。不料清层守至日昃,不见光宗复出,宰相乃率百官,只好先往重华宫治丧。守了半日,仍不见帝驾到来。无人主丧,怎能成礼。汝愚与留正商议,惟有请寿圣吴太后暂主丧事,于是同诣慈宁宫奏请。吴太后答道:”有天子在,何用我主丧呢?“留正复奏道:”臣等连日诣南内请对不获,屡次上疏不报。今若率百官去恭请,皇上仍不出,百官惟有恸哭于宫门,只恐人情骚动,为社稷忧,故拟请太后降旨,称皇帝有疾,暂就宫中成服。惟临丧不可无主,况文称孝子嗣皇帝,宰臣等何敢代行?太后乃寿皇之母,皇上既有疾不出,摄行祭礼,理所当然。“吴太后许诺,即下诏发丧太极殿。
  按孝宗以外藩入继,受禅后改元三次,共历二十七年,崩于绍兴五年,享寿六十有八岁,号称南宋贤主。但也不免用舍失宜,惟与金人更定受书礼,称侄不称臣,不受册封,办得差强人意;至于奉养高宗,虽非亲生,即能全始全终,绝不少忤,不愧庙号称孝宗。
  治丧期内,光宗颁诏,尊寿圣皇太后吴氏为太皇太后,寿成皇后谢氏为皇太后,惟车驾仍称疾不出。百官都窃窃私议。
  郎官叶适,夜诣丞相私第,语留正道:“太上宾天已久,皇上只是称疾,不执亲丧,试问何辞以谢天下后世?嘉王系皇上嫡子,若亟正储位,参预丧事,庶可稍戢疑谤。”留正答道:“我也有此意,明日当上疏奏请。”当下邀请辅臣,会商良久。
  由留正草就奏疏,次日联名疏奏道:“皇子嘉王,仁孝性成,聪明天禀,宜早正储位,以安人心,而维国本。”疏入,仅批“甚好”两字。留正又据旨进呈,请加御批,册立嘉王为太子。
  当日传出御札,见批着“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八字,正瞧着弄得无可措办,即与赵汝愚密商办法。汝愚道:“索性请太皇太后令光宗内禅嘉王,皇上可以安心调养了。”留正以为不可,两下各执一词,不欢而散。不料留正胆小如鼷,不愿卷入漩涡,即诈病上辞呈,并请光宗追悟前非,渐收人心。光宗下札慰留,无如留正已潜出都门了,于是都下人心益震。左司郎中徐谊入讽汝愚,早定大计。汝愚道:“首相已去,叫我孤掌难鸣,怎能定策安邦呢?”徐谊道:“知阁门事韩侂胄,是寿圣皇后女弟的儿子,托他奏明太后,即行内禅,事必有济。”汝愚道:“就托君去转邀,事关机密,幸勿漏泄。”徐谊唯唯而去。当夜侂胄即来访谒汝愚。汝愚屏退左右,以内禅事托达吴太后,侂胄慨然允诺,便即告辞,顺道至太后近侍张宗尹处,托他代奏。哪知宗尹入奏两次,吴太后不见。侂胄得报,奈何徒唤,只好另托内侍关礼。那关礼口才捷给,并不直接奏请,见了吴太后,只是流泪。吴太后问他道:“汝因何泪痕被面?”礼答道:“都下不久要有乱事了,因是心忧堕泪。今留丞相已辞职出都,赵知院恐不久也要出都。皇上有病,两个丞相又皆出都,后患不堪设想了!”吴太后道:“赵知院谊属宗亲,未必忍心出都的。”礼复道:“赵知院因为不忍遽去,曾托知阁门事韩侂胄转遣宗尹代奏过两次,未邀太后俯准,不得不出于一走了。
  “吴太后道:”势在危急,事既顺理,就命侂胄酌量办理便了。
  “关礼连忙出报侂胄,并说:”次晨当请太皇太后,在寿皇梓宫前,垂帘引见执政,请公转告赵知院,预备一切。“侂胄马上奔告汝愚。时已黄昏,汝愚一面转告辅臣,一面命殿帅郭杲,连夜调集兵士,保护南北大内,并遣人赶制黄袍,诸事齐备。
  次日,却巧是禫祭,汝愚率百官至太极殿。嘉王扩也身穿素服,亲来主祭。汝愚率百官行至寿皇梓宫前,见吴太后坐在帘内。
  汝愚就向帘内跪奏道:“寿皇升遐,皇上抱恙,不能亲临执丧,臣等曾疏请册立嘉王为太子,以便摄行丧礼,蒙御批”甚好‘二字。臣等复拟旨进呈,又批“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八字,御札犹在,奏请太皇太后处分。”吴太后道:“既有御札,相公即可奉行,本来长此迁延,不独滋物议,还恐酿乱阶咧!”
  汝愚又奏道:“兹事体大,非请太皇太后指挥不可。臣等拟就懿旨,呈请慈鉴作主。”一壁说,一壁将草拟的懿旨进呈,由宫女接过。吴太后就阅看,见写着:“皇帝抱恙,至今未能执丧,曾有御笔欲自退闲。皇子嘉王扩可即皇帝位,尊皇帝为太上皇帝,皇后为太上皇后。”吴太后便道:“写得很好。”一面说,一面命宫女递给汝愚。汝愚道:“自今日始,臣等有事奏达,当请嗣皇处分,犹恐两宫父子间,发生责难,须经太皇太后作主排解。”吴太后道:“皇上卧病日久,且有御笔自愿退闲,不会有责难的。相公即以旨意谕皇子即位便了。”汝愚等即请嘉王升殿受贺。嘉王固辞道:“恐负不孝名,不敢遵太皇太后懿旨。”汝愚谏劝道:“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况有皇上御笔,及太皇太后指挥,遵命即位,方是孝道。现在中外人人忧疑,若再固辞,万一变生不测,将置太皇上于何地?
  “群臣即扶嘉王入素幄,披上黄袍,又复扶至御座前。嘉王还只是却立不肯坐。汝愚等已率百官再拜行礼,草草礼成。嗣皇即诣寿皇几筵前,哭奠尽哀。百官排班立殿中。嗣皇易衰服出,就东庑素幄立,内侍一再扶掖,始就坐。汝愚率百官谨问起居,然后行禅祭礼。礼毕退班,即命改光宗寝殿为泰安宫,奉养上皇。就算民心悦服,中外安宁。这都是赵汝愚的大功。次日,立崇国夫人韩氏为皇后。后系韩琦六世孙,父名同卿,韩侂胄的堂侄。后初选入宫,能曲承两宫太后意旨,遂归嘉王,即初封郡夫人,继封崇国夫人,颇得帝眷,遂立为后。那韩侂胄身兼两重后戚,且自居定策首功。汝愚虽然是丞相,没有他奏准吴太后,也就无能为力了,由此日渐专横,以为左相舍我其谁。
  偏偏吴太后召还留正,仍为左相,侁胄大为失望,因是衔恨汝愚不肯保己为相,势成冰炭。那嗣皇帝后来庙号宁宗,现在也只好称他为宁宗。当下大赦、改元,以明年元旦为庆元元年,并同群臣拜表泰安宫。
  光宗事前未曾晓得,直到宁宗即位后,方由陈源入宫奏报。
  当下特召宁宗入见。宁宗恐怕受训斥,带着侂胄入寝殿谒见。
  光宗瞠目愕视道:“你是吾儿么?”宁宗吓得什么似的,口内连称是的,目光注视侂胄,意欲叫他奏明内禅是奉太皇太后的指挥。侂胄正拟奏达,光宗先向他说道:“汝等既欲内禅,朕并未曾驻跸远方,近在咫尺,为甚不先来奏闻,偏去恳求太皇太后指挥,于法似嫌不合;现在既属吾儿受禅,也不庸说了。
  “宁宗听说,连忙拜谢。光宗又向他吩咐了几句,宁宗就同侂胄退出。那李后自尊为太上皇后,不能干预朝政,只好安分守己。偏偏韩侂胄仗着吴太后、韩皇后的两重内戚,作威作福,日益骄横。一日,往见汝愚道:”此次定策功臣,惟公与我,宜请封赏,公何迟迟不奏呢?“汝愚答道:”君系外戚,吾是宗臣,国家有疑难,理当出力维持,何可言功,以图爵赏;惟爪牙之臣,自当推赏。“侂胄不欢而别。次日,汝愚入奏,请加郭呆以节钺,迁侂胄为防御使,侂胄大为失望。宁宗固知受禅时,亏得侁胄力请吴太后,有功于己,渐加亲幸。宁宗又因汝愚定策功高,诏拜右丞相。汝愚力辞道:”臣属同姓之卿,不幸处君臣之变,安敢言功?务请收回成命。“宁宗见他功成不居,遂命为枢密使。知临安府徐谊往见汝愚道:”侂胄异时,必为国患,宜饱其欲,调居外任,庶免后患!“汝愚含笑答道:”侂胄居朝,犹如虎在柙中,奚能为人患?一经外调,好似纵虎归山,再加以节钺,授以兵权,简直是为虎添翼了。“徐谊无言而退。汝愚因叶适赞襄定策有功,拟加封赏。叶适当面辞谢道:”国老效忠,原属人臣的天职,语云:“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适虽不愚,岂敢邀功,以膺滥赏;唯侂胄心怀缺望,所冀不过节钺,宜如愿以偿,外调为节度使。”汝愚只是摇头不允。叶适又道:“若不将他外调,只恐怨恨日深,必遗后悔。”汝愚答道:“且作缓图。”叶适告退,预料祸患将作,犯不着处此漩涡中,就力求外补,隔不多时,就出领淮东兵赋。宁宗即位之初,尚能采纳忠谏。有侍御史章颖,疏论内侍陈源、杨舜卿、林亿年等离间罪恶,下诏一体贬官斥逐。宁宗欲得正士侍讲经筵。汝愚首荐朱熹,黄裳亦言熹为当世大儒,于是下诏召熹入值经筵,命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熹奉召入都,在途闻得泰安朝礼尚缺,近臣且有用事者,等到入对,就上疏直奏道:“陛下嗣位之初,方将一新庶政,自宜爱惜名器。若使幸门一开,其弊不可复塞。至于博延儒臣,专意讲学,必求所以深得亲欢的,为建极导民的根本;思所以大振朝纲的,为防微虑远的宏图。”疏上不报,力辞新命,不许,只好留侍讲筵。时值赵彦逾按视孝宗山陵,以为土肉浅薄,下有水石。宁宗又命孙逢吉按复,也说有水石发见,奏请别求吉兆。有旨命大臣集议,左相留正即与辅臣等在都堂集议。汝愚的意见竟与留正相反,辩驳多时,未曾决议。侂胄也在都堂,目睹两人争持不下,就乘间进谗,入奏宁宗,极言留正糊涂已极,难胜宰执之任。宁宗竟信其言,马上下诏罢正为观文殿大学士,判建康府,一面进汝愚为右丞相。汝愚本甚倚重 留正,及闻此次罢相,纯出侂胄的谗间,便向签书枢密院事罗点说道:“我和留正为公事争论,私交甚厚;侁胄竟敢藉此进谗,倘若事事如此,大臣还能说话么?”罗点正欲答言,忽见门吏来报韩侂胄请谒。汝愚正在愤恨的当儿,说道:“不容他进见。”门吏转身出去拒绝。罗点忙向汝愚说道:“公误了,为甚要拒绝他呢?
  “汝愚恍然省悟,再命吏役去请侂胄进见。侂胄正因门吏拒绝,含怨欲行,只见吏役走来说道:”相公有请。“侂胄勉强入见,不谈秘密话,没精打采地说了几句闲言,就作别而归,由是和汝愚结怨愈深。汝愚以为我以忠正自持,侂胄也奈何他不得,所以极力汲引正士,奏请增置讲读诸官。诏令黄裳、彭龟年、陈傅良等入值讲筵。不料天不永年,隔了几个月,罗点、黄裳相继病殁。侂胄即荐京镗代罗点后任。他本官刑部尚书,宁宗欲命他镇蜀。汝愚力阻道:”镗望轻资浅,难胜方面重任,命他镇蜀,必遗大患。“宁宗遂留诏不发。镗因是衔恨汝愚如刺骨,与侂胄密谋,引用己党刘德秀、刘三杰、李沐等为台谏,以作帮手。朱熹见小人幸进,难安缄默,面奏侂胄奸邪,右正言黄度也上疏论侂胄罪恶,皆不报。反被侂胄密奏宁宗,先除黄度知平江府,又称朱熹迂阔,不可再用,遂下诏除熹为宫观。
  虽经汝愚等上章保留,皆不报。熹即出都自去。还有陈傅良、彭龟年等,也都坐罪罢官。惟欲逐汝愚,苦无罪名,侂胄很为焦灼。京镗献计道:“他是宗亲,本系太祖嫡派,只要诬他觊觎神器,危谋社稷,足够他受用的了。”侂胄大喜,即日授意李沐,具疏入奏道:“汝愚以同姓为相,原违祖宗定制,当上皇圣体未康时,汝愚心怀叵测,倍虚声,植私党,窥窃神器;今犹定策自居,大权独揽,似此不法,亟宜罢斥,以安天位,而塞奸萌”云云。宁宗不加详察,竟将汝愚罢相,降为提举洞霄宫。侂胄尚未甘心,再令何澹、胡弦奏劾,说汝愚倡引伪徒,谋为不轨,暗与徐谊造谋,欲卫送上皇过越,以图复辟云云。
  于是下诏谪汝愚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降徐谊为惠州团练副使,安置南安军。汝愚行至衡州,竟暴病而亡,时在庆元二年正月。正是:一死只因君不悟,孤忠幸有史长存。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假虎威专权逐朝士逞狐媚设计惑君王

  汝愚既死,京镗为左相,与韩侘胄、何澹、胡弦等定出一个伪学党的名目来,欲将朝野正士,一网打尽。何澹首先上疏,有旨令辅臣复议。京镗遂编列正士名册,诬为伪学,呈请宁宗一一窜逐,幸被吴太后所闻,力劝宁宗勿兴党禁。宁宗始下诏免究,并谕台谏论奏,不得牵连往事。一班正士,方得安然无事。那京镗和韩侘胄岂肯就此罢手,唆使邵裒然奏言伪学风行,不但贻误朝廷,并且延及场屋,以后遇科举取士,及荐举改官等,必先具结申明并非伪学,庶可杜绝祸根。宁宗居然核准施行。那时朱熹奉祠家居,得闻汝愚被逐,正士被谪,一时愤不能平,手草封事数万言,历陈奸邪朋比为奸,良相被逐冤死等情,即拟缮正拜发。幸得诸弟子极力劝阻,谓此草一上,大祸即来。门人蔡元定亦言不可拜发。熹始取稿焚毁,一面上疏力辞职衔,不许。有诏命充秘阁修撰,熹称疾不就,只在家中闭户著书,且与门人讲学。不料胡弦与熹有嫌隙,恐怕他疾愈来京,授意沈继祖疏劾朱熹十大罪,结末谓熹毫无学术,簧鼓后进,褫职罢祠;门人蔡元定助熹为妖,乞送别州编管,疏入,下诏削去朱熹秘阁修撰,窜蔡元定至道州。
  元定遭谪,徒步三千里,足为流血,并无怨言,逾年病殁。光阴迅速,至庆元三年十一月,太皇太后吴氏薨,遗诏命承重皇帝服齐衰五月。宁宗仍服丧期年,尊谥为宪慈圣烈。
  侘胄见吴太后已死,就命京镗奏请按籍伪学。次日降旨,将列名五十九人,一并坐罪。第一名是已死的赵汝愚,以外朱熹、留正、徐谊等皆在其内,都是忠直无私的正士。党禁既兴,连带《六经》《语》《孟》诸书,也垂为世禁,简直和秦始皇时代焚书坑儒差不多,吓得好学之士,人人自危。朝上无一正士,自丞相以下,都是韩侘胄门下的走狗。那时侘胄封豫国公,官加少傅,好似当年的蔡京。朝臣奉承侘胄,比较奉承宁宗,格外小心。工部尚书许及之,本属韩家门下走狗,他还想得预枢要,极意献媚。适逢侘胄做生日,百官都馈送重礼,登门道贺。
  及之也耗费千金,备得厚礼,先一日恭送,次日登门,趋至寿堂前,犹如臣下见了皇帝,三跪九叩首,必恭必敬,行了个全礼,然后向侘胄屈膝拜寿。侘胄还了半礼,便与他略叙寒暄。
  及之就奴颜婢膝地恳请栽培。侘胄答道:“我也念你劳苦,正拟替你设法咧。”及之连忙屈膝道谢。果然隔了两天,就有旨令及之同知枢密院事。那宁宗好似个傀儡,一切任免官吏,唯侘胄之言是听,莫怪他要日益专横了。而且侘胄是个好色之徒,家有张、谭、王、陈四妾,俱已封为郡夫人。王氏诨号满头花,生得妖冶非常,四妾中推为翘楚,最得侘胄宠爱。以外另有十个司朝婢,都是门下走狗进献的,个个生得粉装玉琢,也都日抱衾祔,平分风月,所以很安逸的,并无醋海风潮激起。一日,有个想升官发财的走狗,不惜巨金进献四顶北珠冠。侘胄看了一过,就拿人内室,分给四位夫人,在送的人,以为有四个夫人送四顶冠,可算得公平了,殊不知十婢统抱向隅,岂肯干休。
  于是十婢结团体,互相告语道:“难道我们不算韩家门下人的,还是我们戴不得珠冠么?既然只有四妾在人眼里,以后无论大小事情,我们都不要触手,让戴珠冠的去做便了。”大家都表同情,并且见了侘胄,不是嘲笑,定是讥讽,添了侘胄无限的心事。一日,知临安府赵师择请谒,侘胄和他谈及:“前天有人送我四顶北珠冠,反累我担了一桩心事,你想还有十婢未得珠冠,常常向我冷嘲热讽,岂非累我担心事吗!”师择道:“赵某能为我公解忧,五日以内,必有以报命。”说罢别去,隔了三天,果然购得北珠冠十顶,送至韩府。侘胄即命人分给十婢,十婢快活得什么似的,都是笑容可掬地走来向侘胄道谢,并道:“我辈得受赵君厚赠,公应酬报他一官。”侘胄含笑点头。隔了两日,有旨进师择为工部侍郎。侘胄又晋授少师,封平原郡王,威权不可一世,还只是日日排击正士,将彭龟年、刘光祖俱追夺官职。亏得朱熹已在籍病故,平生著述甚富。最著者当推《周易本义启蒙》、《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孝经刊误》、《通鉴纲目》、《仪礼经传通解》,皆后学所奉为楷模的。以外书目繁多,不胜枚举。门人都是知名之士。
  当时未得封赠,直到侘胄伏诛,始追赠宝谟阁直学士,赐谥曰文,至理宗朝,晋赠太师,封徽国公,这是死后哀荣,未来先说。
  那太上皇后李氏,自宁宗即位后,还算安分,至庆元六年六月,竟一病不起,尊谥慈懿。隔了两月,太上皇也崩逝,定庙号为光宗。至十一月皇后韩氏又崩,谥为恭淑。半年间连遭三次国丧。宁宗先经父母之丧,已觉哀恸非常,不料韩后又相继崩逝,益觉伤心,国事全委诸侘胄。至次年,始改元嘉泰,加封侘胄为太傅。至暮春三月,临安大火,延烧四日乃灭,焚毁民居五万三千余家。莫说渡江以来,都城失火从未有如此浩劫,就是历古以来,也未之前闻。宁宗一面下诏罪己,一面避殿减膳,并出内府十六万钱,米六万余斛,分赐被灾百姓。宁宗虽然如儆,下罪己诏,侘胄却依旧揽权专横,将自己的童子师陈自强,荐签书枢密院事。处士吕祖泰因之击鼓上书,请诛侘胄,无如满朝都是韩党,一个处士有什么用?反责他挟私上书,语言狂妄,杖一百,发配钦州收管,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自韩皇后死后,中宫久缺。延至嘉泰二年,宁宗拟择立继后。
  侘胄劝帝立曹美人为后,并说性格柔顺,器量宽洪,足当中宫之任,宁宗未曾回答。看官你道侘胄何从得知宫嫔性情呢?原来他是韩皇后的叔祖,所以韩家四妾,时常出入宫中。妃嫔中得承宁宗宠幸的,只有杨贵妃和曹美人。杨氏早有才女之称,涉猎书史,博通今古,素性骄傲非常。韩家四妾人宫,一则仗侘胄是韩后的长辈,二则侘胄垄断朝政,宰执尽属韩家的走狗,因是四妾自大非常,遇着杨、曹二氏,并坐并行,慢不为礼。
  曹美人生性柔顺,并且想得侘胄助力,争夺中宫,故尔和颜相待,每以小辈自称。杨贵妃见四妾不分尊卑,心中颇存芥蒂,以为历朝定例,外戚入宫,当行君臣之分,就是皇后归宁省亲,父母见面时,尚且先行臣礼,后叙亲情。现在韩后已崩,她们并不是韩太傅的正室,何得如此夜郎自大,寻常官僚私第,可以由她们放肆,此间是宫闱重地,岂容她们任意出入呢?愈想愈恼,不免形诸词色。四妾何等乖觉,也都看出杨妃的神气。
  当下四妾一齐起立,王氏向曹美人说道:“你宫中的腊梅着花也未?我们想几朵去制蜜。”曹美人知她们是不愿和杨妃等在一起,要想借故走避,就含笑答道:“只怕没有开咧,同去一观如何?”王氏一壁答应,一壁向三妾丢了个眼色,就一齐起立,并不向杨妃道别。王氏握着曹美人,一窝风地走了。毕竟杨妃心机灵敏,当下就觉不妙,那时正值提议继后,皇上已经许立我为中宫,不过曹美人尚想争夺;现在韩家四妾既和我不睦,必然要替曹美人帮忙,争夺中宫。四妾虽然不便入对,不过侘胄权倾一世,辅臣尽是他的私党,与我竭力反对,在皇上前合词请立曹美人为后,叫我孤掌难鸣,哪里对付得过许多辅臣呢?兀自沉吟了一会,想就一计,准备进行。究竟是什么妙计,暂时替她保守秘密,好得看到下文,自会一目了然的。
  且说韩家四妾,到了曹美人宫中,曹美人即命宫女准备茶点,诚意招待。那四妾中尤推王氏最美丽,最得宠,兼之语言伶俐,性情也最骄傲,当下向曹美人说道:“闻得皇上将要选立继后,资格相符的,惟有姊姊与杨妃;不过姊姊素性柔顺,杨妃生性狡猾,口才捷给,且工狐媚,若和姊姊争夺中宫,只怕姊姊要失败的啊!”曹美人答道:“我也因此很担心事,全仗夫人帮忙,回府转托韩太傅在皇上面前为我力保,托赖太傅大力,果得继位中宫,自当谒诚报德。”王氏说道:“好说!
  回去必定替姊姊说项,实在杨妃太觉眼底无人了。韩皇后在日,我们进宫,也和她不分尊卑,并坐并行,韩后未尝以为无礼。
  偏偏杨妃身价自高,因我们不曾向她行礼,就悻悻然露于辞色。
  若然她继位中宫,我们只好永远不入宫门,所以我也极端反对她为继后,情愿竭力帮你的忙。“曹美人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很觉宽慰,以为有韩太傅帮忙,大有继后之望,就很诚恳地留四妾在宫中宴会,直到黄昏,方得罢宴出宫。当晚王氏就把曹美人的话,转告侘胄。侘胄一力承当,所以次日就向宁宗进谏,请立曹美人为皇后,宁宗未置可否。侘胄又道:”臣与曹美人并无戚谊,立后乃属陛下的家事,本无庸臣哓哓多渎。只因韩皇后系臣同宗,当韩后病笃时,小妾王氏人宫探病,韩后向王氏说:“病人膏肓,万无生存的希望。不过此病被贵妃杨氏激怒而成,我死之后,别人继立中宫都可,惟独不许杨氏为继后,务乞转告叔祖留意,我死之后,如果提议择立后,要叔祖在皇上前申说一言,我就死也瞑目了。‘臣之请立曹美人,并不是阿其所好,无非尊重韩后的遗志,谅陛下也不忍故违后意的!
  “宁宗沉吟了一会,心想:杨妃博通今古,颇识大体,平时对于韩后,并无嫌隙,就是韩后待她,也尚和好,在朕面前从未说过杨妃的坏话,何得有此遗言?又何故不向朕说明?想到这里,疑信参半,便向侘胄说道:”急景凋年,准备度岁,不遑顾及择立继后,且到来春,再行酌定吧!“侘胄只好退出,回转私第,四妾见面,就探问消息。侘胄便把宁宗的话详说一遍。
  王氏道:“不妥当,杨妃心思灵巧,既工狐媚,又多诡谲,若然强迫皇上传内旨立她为后,这便如何呢?”侘胄道:“册立皇后,例须将旨意发交丞相,转命礼部缮册进呈,这是一定的法度。只须吩咐宰执,内廷如有立后诏传出,先呈我阅看,如果立杨氏为后,我可拿着内旨,去和皇上力争的。”王氏说道:“事不宜迟,就去知会宰执吧!”侘胄就亲笔书写条子,纳入封简,遣人送往丞相府。曹美人有此硬靠山,中宫位置应当属她。殊不知,硬靠山毕竟敌不过巧心思。那杨贵妃生得聪明绝顶,早巳被她料到:韩家四妾既和自己作对,必定要替曹美人出力夺后,侘胄犹是专横成性,说得出做得到的;宰辅又都是他的心腹,若然要求皇上,临朝降旨,立我为后,必然要被侘胄拦阻。只有如此这般,不经宰执的手,出其不意,传内旨立我为后,侘胄虽然专横,也只好奈何徒唤。打定主意,故意来见曹美人,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俩共处,情逾同胞姊妹,此后中宫,若然属你,或是属我,总是一样的。不过我风闻自继后议起,有几个大臣希望做国丈,准备将他们的女儿,送人宫中为继后,那末我和你俱归失败。”曹美人忠厚有余,听了她的逛言,竟然信以为真,就问道:“娘娘既有所闻,胡不早为之计?”杨妃答道:“我想今朝我俩各自设席请幸,在席上询问上意,决定立谁为后。”曹美人欣然说道:“此举甚妙,不过同时两处设席是不便的。”杨妃答道:“你先我后,你就整备御筵,我当守到晚上预备。”曹美人假意推让,自愿居后。
  杨妃笑答道:“我俩有何先后之别,决意照议办理。”说罢,作别而去。曹美人就命内侍去吩咐御厨,整备盛筵,一面亲往寝殿,邀请帝驾。见了宁宗,推说今日雪后严寒,臣妾备有佳肴,请陛下临幸,共饮消寒。宁宗笑答道:“朕准领你的盛情,你先回宫。”曹美人欢然拜谢而行,回到宫中,布置得齐齐整整。守到日暮,宫人入报帝驾临幸,曹美人连忙奔至宫庭中跪接。宁宗将她扶起,移步入宫,只见盛筵列张,满室生春,和暖非常。曹美人就请帝上坐,自己侧坐相陪。宫娥斟酒,喝了几杯,曹美人轻启朱唇问道:“中宫久虚,闻得陛下拟立继后,不知意将谁属?”宁宗答道:“总不外你与杨妃两人中,不过年近岁逼,且待来春考虑周到,方可发表。”曹美人听说,正拟追问,忽有宫女走至筵前报道:“贵妃娘娘来了。”曹美人免不得离座相迎人内,邀她同席。杨妃就向宁宗说道:“臣妾宫中也备着酒肴,陛下既到此处赏光,也该临幸妾处,勿使臣妾独抱向隅。”宁宗只好离座欲行。曹美人拦阻道:“求陛下再饮几杯。”杨妃说道:“姊姊何必着急,车驾临幸妾处,停一会儿仍可回到这里的。”宁宗说道:“是啊!朕一视同仁,这边饮几杯,那边也饮几杯便了。”说着,就同杨妃登辇而去。
  正是:惯弄机谋妃子巧,枉抛心力美人愁。
  欲知杨妃如何争夺中宫,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丧师辱国诸将无能决策锄奸权臣伏法

  杨妃本是贫家女,随母张氏,入隶德寿宫乐部。杨妃年才及笄,秀外慧中,聪明绝顶,闻声即悟,按节能歌,而且好学不倦,暇则求人教授书史。后来张氏因病归籍,留女宫中,入侍吴太后,事事能先意承旨,颇得吴太后怜爱。后因宁宗无子,吴太后遂以杨氏赐给宁宗,初封婕妤,后进贵妃,与曹美人并得宁宗宠眷。今因争夺中宫起见,安排妙计,把宁宗接到宫中,放出一种柔媚手段来,亲捧玉杯殷勤劝酒。那宁宗本非洪量,先在曹美人宫中,已饮过几杯,此时又被杨妃捧杯劝饮。宁宗喝了两杯,说道:“朕已醉了,停吧!”杨妃含笑说道:“陛下方才说那边饮几杯,这边也饮几杯,现在只喝得两杯,就要罢酒,可是嫌酒菜恶劣,还是嫌臣妾伺应不周,不愿喝了?”
  一壁说,一壁捧着杯酒,送到宁宗口边。宁宗不得已又喝了几杯,便觉龙颜泛赤,玉山半颓。宁宗又道:“酒寒得很,扶我里边去睡一会吧!”说着,立起身来,一手搭着杨妃的香肩,走人寝室。杨妃乘势问道:“像臣妾的才貌,可能继位中宫么?
  “宁宗答道:”你如此多才多貌,继位中宫,可庆得人。“杨妃道:”天子无戏言,请陛下写在纸上。“一壁说,一壁回顾宫娥。宫娥早受吩咐,连忙呈上文房四宝。宁宗已喝得醉醺醺,就取过纸笔,写了”贵妃杨氏可立为皇后“九字,递给杨妃。
  杨妃又取一方预备的白纸,要求照样再书一纸,宁宗就提笔一挥而就。杨妃接来看了一看,春风满面地屈膝谢恩,然后立起身来,命宫娥替宁宗去冠脱袍,伺候安睡。杨妃走出宫室,密嘱近侍,把御笔连夜送交杨次山,叫他如是这般办理,不得有误。近侍应命而去。杨妃回宫侍寝,极意交欢,就在枕上说明,所书御笔已经发出去了。宁宗本来想立她为后,所以并不发怒,说道:“朕本届意于你,不过侘胄力保曹美人,还说是韩后的遗嘱,只怕他们谏阻,如之奈何?”杨妃答道:“立后是陛下的家事,他不是太上皇,怎能来干涉呢?只须加他爵位,管教不作一声。”宁宗心想不差,就不复言。等到次日,百官陆续入朝。那位贵戚杨次山本和杨妃是同姓不同宗的,自从册封贵妃后,两下始认为兄妹。当下次山急忙忙登殿,把隔夜接到的御笔,宣示朝堂。却巧还有一纸,由内廷照常例发出,百官都无异议。等到侘胄最后上殿,宁宗已临朝,内旨已经由辅臣接去,没法变更,只好任凭他们准备册后典礼,择吉举行。等到册后礼成,侘胄又进位太师,先已加封郡王。一班走狗,遂称他为师王。那时他们童子师陈自强已进为右丞相,与侘胄表里为奸,朝政不可闻问的了!不料那位韩师王静极思动,创议恢复中原,兴师北伐,一面令走狗陈自强、邓友龙等,奏请委任侘胄以重权,得专戎政,并请下诏改元,以振士气。宁宗一一允准,下诏命将嘉泰五年,改作开禧元年,有旨令侘胄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赴都堂议政。于是侘胄益自跋扈,升黜将帅,往往假作御笔,绝不奏白。
  且说金邦自世宗殁后,嗣主璟即位,不修朝政,沉湎酒色。
  北方鞑靼等部,屡来侵扰,因此连年用兵,国库空虚。韩侘胄闻得金势已弱,趁此机会兴师北伐,可以建立大勋以自固,于是聚财募卒,出封桩库金万两,以待赏功,一面命吴曦练兵西蜀,增置襄阳驻军,添设澉浦水军。金主得闻南朝将用兵,即召诸大臣商议,都说:“南宋屡遭败衄,自顾不暇,未必敢叛盟的。”完颜达独持异议道:“南朝取先世开宝、天禧为纪元,且又添置忠义保捷军,岂肯忘情于中原?”金主也以为然,遂命平章布萨揆会兵汴京,以备南侵。再说韩侘胄命吴曦领军六万屯河池,又命黄甫斌分兵攻取唐、邓二洲,郭倪领兵攻泗州。
  倪部先锋毕再遇率轻骑克日前进,探报金人已有整备。再遇出其不意,赶至泗州。原来泗州有东西二城,遂用短兵,列旗鼓,假作攻打西城,金兵遂至西城守御。再遇于黑夜率精兵径趋东城,恰值东方发白,首先跃入城垣,杀死金兵数百,下城斩关,放入大队,遂破东城,西城亦降。郭倪接得捷报,大喜,即以刺史牙牌授再遇。再遇辞道:“甫得二城,即授刺史,继此将何以为赏?”力辞不受。侘胄闻得泗州及新息、颍上、虹县等均已收复,以为先声夺人,乃议降诏伐金。哪知金主以泗州已失,即命布萨揆征集大兵,分九道南下。揆率兵三万出颍寿,完颜匡率兵二万出唐邓,赫舍哩子仁兵三万出涡口,赫舍哩呼沙呼兵二万出清河口。以外还有完颜充兵出陈仓,富察贞兵出成纪,完颜纲兵出临潭,舒穆噜仲温兵出盐川,完颜磷兵出来远。约共金兵十四万,分道南侵。且说布萨揆引兵至淮,遣人密测淮水,惟八叠滩最浅可涉,即命部将鄂吞襄扬兵下蔡,备竹筏作欲渡状。果然对岸宋将何汝励、姚公佐移全军屯花靥,以备袭击。揆即潜师渡过八叠滩,催军向花靥杀来。宋军不虞其至,措手不及,全军溃走,自相踏死的,不可胜计。金兵遂下安丰军,并夺得颍口及霍丘县,进围和州。江表大震。隔不多时,金兵连陷和州、成州、真州。郭倪弃扬州败走。自是淮西县镇,皆没于金。吴曦早已反叛降金,由金主封为蜀王,屯兵兴州。布萨揆志在得地,现即迭破淮西诸县镇,意欲通和罢兵,即遣使韩元静至宋营见邱崇,说明金主愿意讲和。崇一面送之归,一面据实奏闻。那时侘胄正因师出屡败,乃追悔前谋,遂命崇遣人赴金营议和,往返数次,许还金人淮北诸地,及今年岁币。金兵始允自和州退屯下蔡,惟濠州仍须留军把守。议和既成,邱崇遂上疏,请移书金师,以成前议,惟金人既指韩侘胄为首谋,移书宜加罪责。韩侘胄见了此疏勃然大怒,并不奏明宁宗,马上罢免邱崇,以张岩督视江淮军。崇既罢免,和议遂搁起。巧不过金平章政事布萨揆忽然疾殁于下蔡,金主命完颜宗浩继其任。那时叛将吴曦已被四川转运使安丙所杀,于是西和州、成州、阶州、凤州、及大散关等失地,皆被安丙遣将收复。侘胄忽尔主战,忽尔主和,遂遣国信所参议官方信孺赴金军议和。信孺奉使至濠州,金将赫舍哩子仁囚诸狱中,日夜命卫兵露刃环守,威逼他答应五事,信孺面不改色,侃侃地答道:“一二两条,反俘归币,前议已允,自可照办;三条缚送首谋,自古没有此理;四五两条称藩割地,则非臣子所敢言。
  “子仁怒目相向道:”你难道不想生还了?“信孺答道:”吾奉命出都时,已把生死置诸度外,况人生百岁终须死,何惧之有!“子仁知难威吓,即遣人送至汴,谒见完颜宗浩。宗浩坚持五事,信孺辩对不少屈。宗浩料他不能作主,即授以报书,说道:”和与战,且待再来决定。“信孺告别还临安,入朝转达宁宗。宁宗以为议和倡自金人,总可告成,遂命林拱辰为要通谢使,与信孺持国书誓章,并许通谢百万缗,一同至汴见宗浩,递过国书誓章。宗浩怒信孺南归,不曾曲折建白,五事未曾全允,遽以誓书来,岂非有心唐突,竟有诛戮禁锢等语。信孺不为动。金将说道:”此非犒军可了,当另定条目以示宋君。
  “信孺道:”岁币不可再增,故代以通谢钱。今复得此而求彼,吾惟有陨首而已。“宗浩即遣信孺南归,复书于张岩道:”宋君若能称臣,即以江、淮之间,取中为界,欲世为子国,即尽割大江为界。若能斩元谋奸臣,函首以献,及添岁币五万两,犒师银一千万两,方可议和。“信孺归国,致书于张岩,然后来见侘胄。侘胄切问金人作何语。信孺答道:”一割两淮,二增岁币,三索归附人,四要犒军银,五则不敢说。“侘胄逼问再三。信孺徐徐说道:”五欲得太师的头颅。“侘胄闻言大怒,马上夺去信孺官职,安置临江军居住。信孺三使金军,卒不辱命,反致贬官。改遣右司郎中王栅持书北行,一时未能成议,暂且搁过一边。
  且说杨皇后,因争夺继后,与侘胄结下深仇,并且知他专权植党,罪恶滔天,屡思除此巨恶,苦无机会。自侘胄倡议兴兵伐金以来,蜀口、江淮间的百姓,死于兵戈的,不可胜计,弄得国库空虚,公私交困。侘胄因闻金人要他的头颅,再欲用兵,撤还张岩,另任越淳为两淮制置使,整备再战。于是中外忧惧,激动了礼部侍郎史弥远。当创议伐金时,他曾上疏奏言,不宜轻开战衅,现又密奏,请诛侘胄以安社稷,否则祸患之来,不堪设想了。宁宗不省。却巧杨皇后也思乘时为国除奸,密嘱皇子荣王瑄弹劾侘胄。瑄是燕王德昭九世孙,原名与愿,当庆元四年间,丞相京镗见宁宗六宫无所出,请遵高宗旧例,择宗室子为养子。宁宗韪其言,即召入与愿育诸宫中,赐名为瑄,封卫国公,至开禧元年,立瑄为皇子,晋封荣王。当下荣王奉了后命,守待宁宗入宫,当面禀陈侘胄平日恣横,目无君上;今复轻启兵端,以危社稷,宜速正法,以谢天下。宁宗不语,杨后从旁说道:“侘胄专横误国,通国皆知;满朝文武,除他的私党外,也都知他奸恶,只因畏他势力,不敢弹劾,奈何陛下犹未有悟呢?”宁宗道:“他是先太皇太后面上亲,有无奸恶,还须调查明确。”杨后道:“密诏杨次山查明,若实,即与史弥远合力图之如何?”宁宗许可。杨后即召次山人宫,请帝书密诏授与次山出宫,即与弥远商议。遂有钱象祖、卫泾、王居安、张鎡、李璧等共同决策。不料事机不密,已有人潜告侘胄。侘胄疑信参半,次日入朝,向李壁问道:“听得有人欲变局面,参政知否?”李璧骤闻此语,惊慌得什么似的,几乎露出破绽来,按定心神,徐徐答道:“只怕是谣言,哪个有此胆量呢?”侘胄默然。等到退朝,李璧即以侘胄语详告弥远。
  弥远惊怖欲绝,呆着面孔答道:“他若已知秘密,必然早作整备,非但不能动手,我们反恐被他所害,如之奈何?”说着即往张鎡私宅商量。张鎡说道:“事既漏泄,速办为贵,我们与他势不两立,不如杀了他,方无后患。”弥远说道:“内旨只罢他平章军国事,并无正法明文;擅专将他杀死,只怕皇上诘责我等违背旨意,公报私仇,如何回答呢?”张鎡笑答道:“侍郎胆小如鼷,岂能为国除害?奸贼的植党专权,有目共睹,通国皆知,不仅人神共愤,连带金人都要他的头颅,实为天下的公敌,并非我们的私仇,杀之福国利民。若然留他在朝,那末打虎不死,必遭反噬,吾等将无噍类咧!两害相形取其轻,还是杀之以绝祸根为善,毕竟皇上诘责,可求杨后竭力奏保的。
  兹事体大,请诸公立决施行,免遗噬脐之悔!“李璧说道:”公言甚是,我们与他势不两立,速往了之。“弥远见众意相同,即遣殿前司公事夏震,统兵三百,预伏于朝门外,守待侘胄入朝,将他拿往。那日,适逢侘胄宠妾王氏庆生日,一班韩家的走狗,都送礼登门道贺。张鎡本与侘胄为通家,便也整备极丰盛的寿筵,送往韩王私第,假殷勤登堂祝寿,与众客人席畅饮,实则是侦察他有无动静。不料弥远往来各家商议,已经启人疑心,有侘胄私党周筠,密函告变。侘胄正和张鎡等同席,欢呼畅饮,已有七分八酒意,忽然仆役送上周筠的密函。他就当筵启视,只看得数行,就摇头冷笑道:”痴汉又来瞎三话四了。
  “一壁说,一壁把密函付诸丙丁。张鎡坐在席上,初则胆战心惊,及见他将来函烧毁,心头方才跳定,暗想:这也是他恶贯满盈,合该要受诛了,以致私党告变,都置若罔闻。等到酒阑席散,已过半夜,来宾谢酒各归。侘胄守到五鼓,驾车入朝,刚出府门,只见周筠奔得喘吁吁地攀辕谏阻道:”筠有密函告变,收到么?今朝请勿入朝,去则必有大变。筠因得闻警耗,往四处侦察动静,所以未遑登门祝贺,谨请太师回车,不可入朝。我已替太师卜易,占得大凶之卦,所以汲汲奔来谏阻的。
  “侘胄怒叱道:”都是胡言乱语,难道你疯了不成?“接着顾左右道:”把这痴仆扶过一旁。“几个豪奴就把周筠扯过一边。
  筠竟放声大哭。大家只道他果真痴了,都置之不理。侘胄只管驱车入朝,行抵太庙,看见前面有许多禁兵列队当道,不得前行,车夫高声喝道:“韩太师入朝,难道你们瞎了眼瞧不见的,为甚不让过一边?”话声未绝,夏震走至车前说道:“有旨罢太师平章军国事。”侘胄答道:“果有诏旨,我必先知,莫非你敢矫诏谋反不成?”震不与辩,即挥令部下郑发、夏挺率健卒数十人,将车夫拖下,由健卒拖着侘胄车,一起直抵玉津园内停住。郑发就把侘从车中拖出,喝令跪听诏旨。侘胄已吓得面如纸灰,懊悔不听周筠的劝阻,如今已来不及了,只好跪倒地上。夏震宣读诏旨道:“韩侘轻启兵端,擅开外衅,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罢去平章军国事。陈自强阿附充位,罢去右丞相。钦此。”侘胄听毕,还以为仅罢平章军国事,师王仍在,少不得将你们这班人依然要置之死地。思念未终,冷不防夏挺立在他背后,手执铁锤,望准侘胄的头颅上,用力一击。正是:太师威福今安在,大好头颅碎不完。
  要知侘胄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中途避雨巧遇王孙平地生波擅易帝主

  侘胄在玉津园跪听宣诏,被夏挺当头猛击一锤,头颅捣碎,脑浆进裂,倒死地上。夏震留四卒收拾尸首,他就回转都堂,向史弥远等报称已经了事咧。那右相陈自强也在都堂,夏震即出诏旨授他看,道:“丞相已经罢职了。”自强已知侘胄凶多吉少,所以吓得什么似的,不敢多言,就登车而去。弥远即以诛戮侘胄事奏闻。台谏也交章论列侘胄罪恶。宁宗始下诏暴侘胄罪于中外,流他养子巧于沙门岛,籍没家产,二妾亦坐徙,所有韩党一律罢免。窜陈自强于永州,并杀苏师旦,一面论功受赏,立荣王瑄为皇太子,更名为珣。诏钱象祖为右丞相,进史弥远为礼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夏震升任福州观察使,杨次山亦得晋封开府、仪同三司。下诏改元为嘉定,并促进和议。
  时已遣王楠至汴,向金人声请依靖康故事,世为伯侄之国,增岁币三十万,犒军钱三百万贯,所索韩璟胄、苏师旦首级,俟和议定后,当函首以献。完颜匡据实具奏金主,金主命匡移书索侘胄首,以赎淮南地,改犒军钱为银三百万两。王楠带书南归,入朝奏闻。宁宗即诏百官集议。吏部尚书楼钥谏道:“何惜奸宄已毙的首级,速与之和议可成,失地亦可收回了。”遂命临安府斫棺取侘胄及师旦首级,交王楠送交金人,以易淮、陕失地。和议告成,金主遣使归还侵地,并命完颜匡等罢兵。
  等到王楠南归,隔不多时,金主珣病死,因无子嗣,以世宗第七子卫王永济嗣位,就此国势渐衰,边境常为蒙古部长铁木真侵扰。看官们要知这位铁木真,就是将来开建元朝的太祖,自称成吉思汗的便是,后文自有交代。那铁木真是个雄峙一世的野心家,闻得卫王永济嗣位,素知他是个懦弱无能之辈,就此不愿受金册封,常常统兵侵掠金地。只因不涉本书范围,略不详论。总之金西北诸州,皆为蒙古所得,更有西夏主李安金降顺蒙古,也时常侵扰金地。那金主永济,在位只有六年,就被赫舍哩呼沙呼所弑,立升王珣为金主,也是无岁不被兵,总计在位十一年,落得跋前后,坐待衰亡。延至宁宗嘉定十六年,金主珣病殁,由太子守绪嗣位,国势日益衰弱。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宁宗本立荣王瑄为皇太子,改名为珣,不料至嘉定十三年,珣竟得病而亡,六宫仍无所出,只好另行择立。宁宗见诸宗室子弟,当推燕王德昭九世孙贵和为最优秀,遂于嘉定十四年,选立贵和为皇嗣,育诸宫中,改名为礮.只因礮已过继孝宗孙沂王柄为嗣,现既立为皇子,沂王一支,必须另择贤嗣。
  无如近支男丁欠旺,一时觅不到辈分相当之人,宁宗遂命宰执留心物色太祖十世孙,年过十五的,将他储养宫中,效法高宗选择普安王故事。丞相史弥远密奏道:“陛下可借着为沂王置后,多育一二人于宫中,窥察贤愚,以凭取舍。”宁宗答道:“朕固有此心,无如深居宫中,何从物色,惟望卿代朕留意物色。”弥远应命而退,回转私第。巧不过教授爱子的西宾余天锡,因秋试将届,告假还乡赶考。弥远素来器重他为人谨厚,当下就备酒送行,在席上密告天锡道:“皇上欲为沂王立后,苦无相当人选,我公遄返故乡,留意物色宗室中佳子弟,若为太祖十世孙更妙,务请挈他同来。”天锡唯唯应命,牢记心头。
  等到酒阑席散,辞别登程,一路望家乡前进。那日行抵越西门,忽然乌云四布,雷电交作,天降大雨,天锡急趋入全保长家暂避,保长问明来历,知为史丞相家的西宾,肃然起敬,就杀鸡具黍,殷勤招待,并命二少年一同入席相陪,执壶斟酒。天锡见二少年一表非俗,并且出言文雅,礼貌谦和。就向保长问道:“两位少年,和足下什么称呼?”保长答道:“都是敝外孙,名唤与莒、与芮,确是天潢贵胄。只因徽、钦二帝蒙尘,宗室被劫北去,他俩的父亲逃避到此,穷途落魄,我见他眉清目秀,知书识字,必不会长久落魄,就把小女招他为婿。康王即位后,依旧岁无宁日,甚至帝驾航海避难,所以小婿不愿赴都,可怜现已亡过多年了!”天锡问道:“令坦唤何名字?”保长答道:“小婿名希垆。最可怪与莒生时,室外有红光烛天,邻人只道是失火,奔来相救,红光却已不见了。生后第三天,时当拂晓,忽闻门外有许多车马声,喝道声,我即启门观看,却又声息全无。因是邻里都相诧异,代邀一著名术士来,替与莒批命,决定他将来位极人臣必定大贵;与芮也是好命,术士说他,蛟龙不是池中物,将来也要贵显的。”天锡说道:“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令外孙目前就要贵显了,因为皇上正在物色太祖十世孙,立为沂王后嗣。且等我秋试完毕,便来邀令外孙与莒同伴进京。”保长闻言,快活得不可以言语形容,连忙拱手道谢。
  话休烦絮。等到酒阑席散,早已雨过天晴,天锡就郑重约期而别。那保长天外飞来了奇遇,连忙向亲友处借贷多金,预先替与莒治衣冠,备行李,巴巴地等待。天锡果然如期而至,保长殷勤接人,连忙备盛筵,邀姻党,陪席送行。天锡因为要紧赶路,略饮几杯,就挈同与莒、与芮,别过保长,兴冲冲取道前行。在路并无耽搁,那日已抵临安。便带着两人入相府,天锡先见弥远,把避雨巧遇宗室二子一席话,详细禀明。弥远即召二子人宫,细观二子状貌魁梧,尤其是与莒生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龙行虎步,确是帝王之相,暗暗称奇。因恐事泄干禁,不敢留在府中,马上带着与莒人宫觐见,宁宗见他相貌堂堂,不类寻常百姓,知非假就托,留在宫中。次日,即立为沂王后嗣,赐名贵诚,授秉义郎。弥远回转,就遣天锡将与芮送归,并向他外祖说明,与莒已立为沂王后,与芮将来,也不患不得官职的了。保长就向天锡千恩万谢,要想备酒款待,天锡就作别而行,径归相府授读不提。
  且说贵诚年纪只有十七岁,生来凝重端庄,自从留养宫中,格外洁修自重,好学不倦,每晨到朝房中,待漏朝参。辅臣等都互相谈笑,惟有贵诚必恭必敬,不轻发言。每见弥远入朝,必整衣冠趋前施礼,自称小侄。弥远益加爱敬,在同僚前称他为大器。宁宗也很爱贵诚,时常召人便殿训话,贵诚必肃容静听。不料皇子礮愤不能平,连带和弥远亦生嫌隙。弥远秉政多年,不仅台谏藩阃,都是他荐引,并内侍中亦有他的心腹者,就把皇子的动静,报告弥远。弥远素知礮平生嗜好琴与色,特地化巨金,购得一善为鼓琴的绝色美人,秘密献诸皇子,叮嘱美人窥伺皇子动息,随时遣人报我。美人应命人宫,礮既得美人,又遇知音,虽知弥远献此美人计,不怀好意,无如日亲日近,更经美人百般献媚,血气未定少年皇子,竟被万丈情丝,束缚得无从解脱。兼之美人知书识字,秀外慧中,事事能先意承旨,几使皇子当她作贤妇,苟有心事,必与她密谈。那美人假意怨愤弥远,不该将她父亲害死。皇子信以为真,就指着宫壁地图说道:“我若得志,必窜弥远于新、恩二州之间。”美人既受弥远嘱托,就将皇子的语言,书函送达相府。弥远披阅来书,暗想:他既和我势不两立,不如我先发制人,免遗后悔。
  打定主意,就在宁宗前,力荐国子学录郑清之教授贵诚。宁宗即日下旨,派清之教授贵诚。弥远就密告清之道:“皇子好色,不堪负荷;沂王嗣贵诚,深得皇上爱重,请君善为教导,事成后,当以相位报酬。不过事关重大,倘有泄漏,我和你要蹈灭族之祸的!”清之唯唯,由是悉心教授贵诚,课余令他披阅高宗御书,涉猎古史。贵诚本来敏而好学,更得此名师循循善诱,不到一年,文艺大进。于是弥远常在宁宗前,申说皇子的短处,说他酷嗜声色,不求学问,又赞美贵诚仁厚好学。宁宗未曾觉察弥远意,隔了半月,进封礮为济国公,授贵诚为邵州防御使。
  延至十六年七月,宁宗有病,不能视朝,弥远遣清之往沂王府告贵诚以易储意,贵诚默默不语。清之又道:“丞相以清之从游久,使布腹心,而今不答一言,清之何以回报丞相?”贵诚答道:“绍兴有老母在,未敢擅专。”清之即以言直告弥远,弥远益加叹服他不凡。至闰八月,宁宗病笃,弥远竟矫诏立贵诚为皇子,改名昀,授武泰军节度使,封成国公。越五日,宁宗崩。弥远遣后戚以废立事告杨后,杨后不许废立,道:“皇子礮系先帝所立,谁敢擅废。”后兄子谷石,一夜往返七次,后终不许。谷等乃跪地泣奏道:“内外军民,皆已归心,苟不更立,祸变必生,恐杨氏无噍类了!”杨后沉吟了一会,徐徐问道:“是人何在?”谷答道:“臣侄去召来。”说着急忙忙走出中宫。弥远久候在宫门口。谷不及多言,单说:“后已允,速去召来。”弥远即遣快足宣召皇子昀,并警告道:“今所宣是沂靖惠王府的皇子?不是万岁巷的皇子,苟误召,立斫你的头颅。”内侍疾行而去。那时皇子礮得闻帝已崩逝,歧足以待宣召,候久不至,兀立门前张望,见有快足过门不入,心颇滋疑。一刹那快足护着一人从门前经过,夜深天黑,瞧不出是谁,益觉疑惑。那皇子昀应召入宫,向后拜见。杨后附着他肩夹说道:“你今为我的儿子。”弥远入宫引昀至帝柩前。举哀已毕,弥远遣心腹召礮.礮奉召率从吏偕行,每过宫门,禁卫呵止从吏。既至帝寝殿,弥远也引礮至柩前举哀毕,则复引出帐,命殿帅夏震看守。遂召百官立班,听宣遗诏,震即引礮至旧班。
  礮愕然说道:“今日不当仍在此班。”夏震假意说道:“未宣制前当在此,宣制后乃即位。”礮信以为真,已而遥见殿上烛影中,御座上已有人坐着。昀已即位,宣制毕,阁门宣赞,呼百官拜贺。礮不肯拜。被夏震强拽他下跪。殿上称奉遗诏,以礮为开府、仪同三司,封济阳郡王,判宁宗府;尊杨皇后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这位嗣皇帝,托赖弥远扶助,竟得安安稳稳身登大宝,是为理宗。次日颁行大赦,下诏改元,以明年元旦为宝庆元年;追封本生父希垆为荣王,本生母全氏为国夫人,以弟与芮承嗣。越三月葬宁宗于永茂陵。总计宁宗在位三十年,改元四次,享寿五十七岁。
  理宗恐礮居都不靖,即封礮为济王,赐第湖州。并下诏召谭州真德秀入直学士院,又召知嘉定府魏了翁入为起居郎。两位都是理学名家,一时并召。士民都称新皇帝有志求贤,颇孚众望。不料湖州人潘壬与从弟潘甫、潘丙,因知史弥远矫诏废立,颇怀不平,欲奏济王礮以讨弥远,密遣潘甫至山东与李全共扶济王。李全与之约期会兵,实则无诚意,坐观成败。潘甫归报,潘壬以为真,遂部分兵士以待。及期,李全兵不至,壬惧事泄,即以部下杂贩盐盗千余人,结束如全军状,诈称自山东来,夜入州城求见济王。王闻变,避匿水窦中,被壬寻得,拥至州治,以黄袍加王身。王哭泣不从,壬等露刃强迫。王不得已,与壬约道:“你能不伤太后官家么?”壬允诺。王即发资库金帛犒军。知州谢周卿率官属人贺。壬即伪叙李全名,悬榜于门,数史弥远废立罪,且扬言道:“今领精兵二十万,水陆并进,何愁大事不成。”人都深信。次晨谛视,只有太湖渔人,及回尉卒,统计不过千余人。济王知难成事,即命王之春潜告于朝,一面自率州兵讨贼。潘壬化装逃往楚州,甫、丙皆被杀。等到朝廷遣彭壬到来,乱事已平。潘壬逃至楚州,为淮右小校明亮所捕,解送临安正法。济王以为可告太平咧,不料弥远始终忌礮,诈言济王有疾,令余天锡带送往湖州,由天锡假传谕旨,逼礮自缢,反以疾薨上奏。隔了月余,淮东警报传来,李全已逼死制置使许国,楚州大乱。弥远尚欲含忍了事,命大理卿徐布稷为制置使,代楚州,一味媚事李全夫妇。由是李全益复狡诈,阳领宋朝军饷,阴降蒙古,且与金人通使订约,两不相犯。自是盘踞淮境,常向宋廷索饷,不满所欲,密地遣人至皇城纵火,毁去御前军器库。朝廷明知是全所使,不敢加责,反授全为彰化、保康节度使。全犹以为未足,要求增给五千人钱粮,并索誓书铁券。亏得江、淮制置使赵善湘,和节制镇江、涤州军马赵范、赵葵都嫉全如仇,力主用兵。参政郑清之等也劝理宗讨贼。于是下诏削全官爵,一面三赵会兵剿伐。
  转战了三个多月,李全才被官军杀死,全妻杨氏出城逃遁。十年强寇,始告荡平。正是:十年强寇今消灭,万户灾民不忍看。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灭世仇班师献俘朝天子论功行赏

  理宗见蒙古势盛,遂与宰臣议定,遣使通问。蒙古亦旋报聘。那时蒙古主铁木真已养病六盘山,势益沉重,自知不起,遂召大臣至榻前吩咐道:“西夏已灭,金势益孤,我本拟乘胜灭金,奈已不及了!若嗣君能继吾志以灭金,宜假道南宋。宋与金为世仇,必然允许,我兵可以从唐、邓直捣大梁,比较取道潼关,容易得多哩。”言讫遂逝,遗命立第三子窝阔台为大汗。当下即位治丧,办理完竣,就承父遗志,统兵伐金,进攻潼关,屡战不下。窝阔台忆及父言,就遣速不罕为行人,往南宋假道。不料到了沔州,被统制张宣,不问情由,竟将速不罕杀死。你想窝阔台岂肯干休,遂命弟拖雷率兵三万,攻人大散关,略地至蜀,拔取城寨四百四十座。等到宋廷遣李星为四川制置使,赵彦呐为副使,两使刚正出发,得报蒙古兵饱掠而去了。只因窝阔台念及太祖遗言,不愿遽绝宋好,所以不为已甚,将兵召还,一意会师攻金。暂且搁过一边。
  且说理宗青年嗣位,尚未成婚,直到服丧告终,下诏改元,以宝庆四年,改为绍定元年。后来就议选中宫,一班大臣贵戚,都将生有殊色的爱女送人宫中。左相谢深甫有一侄女面色黧黑,且翳一目。父名渠伯,早已去世,遗产无多,谢女只好躬亲汲饪。等到深甫入相,渠伯妻欲纳女人宫,请于深甫道:“我女面相端庄,命中且有皇后之分,请伯送入宫中侍奉杨太后,未知意下若何?”深甫心想,我有功于杨后,侄女人宫,必然保举,当下就唯唯答应。忽然乃弟榉柏搀言道:“看她面目,只可做一灶下婢,况且奉诏纳女,当厚给妆资,一时无从筹措,异日不过做一老宫女,有何益处?”事遂中止。等到理宗议选中宫,杨太后因当年争夺继后时代,内旨发出,已被韩党陈自强接去,幸得深甫设法取下,才得正位中宫,因是深感深甫。
  现在选后议起,杨太后就遣内侍至相府,请深甫送女人宫。深甫膝下无女,只有一侄女在家,就遣仆至天台故里迎接。适值谢女病诊将痊,仆役在家守候。谢女满面结痂尽脱,面色变白,肤若凝脂,可惜左目白翳仍在。她母亲即请著名眼科用手术揭去浮翳,好似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绝世美人。亲族闻而惊奇,争送重金,遂得置办妆饰,由母亲送人都,见过深甫。次日,深甫亲送入宫,朝见杨太后。太后见谢女姿首颇美丽,就向深甫问道:“相公曾说令侄女,面黑目翳,谅来另是一人?”深甫答道:“即是此女。”接着把病疹脱痂及治目事细说一遍。
  太后闻此异征,就存心要立她为后,就对深甫说道:“有此异征,戴福必厚。”深甫谢恩退出。当时被选人宫的美女共有六人。有故制使贾涉长女,出落得粉装玉琢,妩媚动人。理宗最为属意,即欲册立贾氏为后。杨太后便劝理宗道:“立后宜取德,封妃则取色。贾女姿容艳丽,体态轻盈,殊欠凝重,不若谢女,丰容盛祔,凝重端庄,宜正位中宫。”理宗不便违拗太后旨意,只好册立谢氏为皇后,别封贾女为贵妃。不过谢皇后举止端庄,只知孝奉太后,不会奉承皇上;那贾贵妃工颦妍笑,百般媚惑理宗,致帝常日眷隆。三千宠幸,只在贾妃一人身上。
  侍人内侍等尝私语道:“不立真皇后,却立个假皇后。”盖言谢后不及贾妃擅宠,故称她为假皇后。谢后素性谦和,处之泰然。遇着令节诞辰,后妃宫嫔都须往太后宫中朝贺。谢后遇见了贾妃,以礼相待,绝无妒意。太后益以为贤,常在帝前称赞谢后器量宽洪,绝无疾言遽色,而且节用爱人,确有古贤后的风度。于是理宗待后以礼,贾妃见她如此贤德,也只好以礼相敬,故得相安无事。
  一日,理宗视朝,披阅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奏疏,报称蒙古遣使王楫来前,协议合力攻金,臣不敢擅专,呈请圣断谕遵。
  理宗就当廷交臣核议。辅臣都说:“时机不可失,应从蒙古所请,出兵会合攻金,以为徽、钦二帝复仇。”群臣皆以为然。
  独有淮东安抚使赵范偏持异议。理宗不听,即命史嵩之遣使往蒙古,约期出师攻金。嵩之奉诏后,即令邹伸之往蒙古报聘,先谢前次张宣误杀来使之罪,然后请示出师。窝阔台以礼相待,并答道:“既往不追,目前贵国既肯出师攻金,俟奏捷后,当把河南地归于宋主。”伸之道谢,并问明出师日期,始行告归,把蒙古主的话转告嵩之。嵩之如约出兵,先攻唐州,金将乌古论黑罕战死,遂复唐州,乃令京西兵马钤辖孟珙与统制江海率兵二万,往会蒙古军进攻蔡州。且说金主守绪闻得蒙古将出兵攻汴,自知兵微将寡,孤城难守,决定徙都避难,以左丞相李蹊、右丞相赛不、平章白赤等,率兵扈从,留捏阿不奴申等留守汴京。太后、皇后、妃嫔、公主等都留汴。金主恸哭出城,取道蒲城,拟往河朔,遂用粮船北渡。不料船到中流,忽然大风猝起,波浪滔天,后船不敢再渡。金主还在北岸相望,忽然蒙古将回古乃领兵来追。金主狼狈而逃,径往归德暂住。那知屋漏偏遭连夜雨,探报汴京,已被西面元帅崔立作乱,杀死留守大臣,迎故主子梁王从恪监国,自称都元帅。尚书令郑玉,举城降蒙古。崔立盛服往谒蒙古将速不台,尊称为父,喝得大醉而归,推说金主要随驾官吏妻女为质,连夜征集妇女至宅,择有姿色的,牵人卧帐奸污,一面劫取金太后王氏、皇后结单氏、梁王、荆王及各妃嫔,一起送至蒙古军营。梁王、荆王即被速不台杀死,派兵押送太后、皇后及妃嫔、公主等至和林。
  一班宫眷在途艰苦备尝,有的被污,羞愤自杀,有的受不起长途跋涉的劳苦,赴水以死。总之比较金人掳徽、钦二帝北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此可见祖宗造孽,子孙受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至于这一班妇女的结果,要比徽、钦二帝的宫眷,惨过十倍。因为女真快要被蒙古灭亡,亡国奴安有好待遇呢!
  闲言休絮。
  且说金主守绪听到汴京失守,两宫被掳,顿足大哭。忽然元帅蒲察官奴举兵谋反,杀死左丞相李蹊等三百人,囚禁金主于照碧堂。金主便与内侍局令宋珪等谋讨贼,恰巧北来招讨使乌吉论镐运兵来归德,劝金主南徙蔡州。金主遂即与他定计讨贼,始将官奴杀死了事,留王璧守归德。金主与群臣径往蔡州。
  此时蒙古兵已攻陷洛阳。宋将孟洪自枣阳出兵,连破唐州、顺阳、石六等诸要隘,斩杀无算,降者七八万人。于是孟洪、江海遂与蒙古将塔察儿合围蔡州。蒙古兵攻北面,宋兵攻南面,不分昼夜攻打,外城遂破。金主守绪知斗大一座内城,已危如累卵,谕令传位于完颜承麟。承麟泣辞不受。守绪呜咽道:“朕身体肥重,不能驰马奔逃,你矫捷多智,侥幸得脱重围,保存一线宗祚,我死也瞑目了!”承麟只好含泪受玺,草草即位。
  百官朝贺甫毕,有人飞报宋兵已杀人南城了。完颜忽斜虎忙引兵出去巷战。无如宋兵、蒙古兵越战越多。忽斜虎见部下只剩十余人,便杀出重围,奔至出兰轩,方知金主守绪已经自缢,他也就赴水殉国。诸将士哭道:“相公能死国,我辈情愿跟随同死。”只听扑通扑通,五百余人都跃入水中。承麟退保子城,闻金主已缢死,率群臣入哭,不及棺殓,改用火葬。无如子城又陷,承麟死于乱军中。孟洪、江海杀入金宫,擒得金参政张天纲,向他诘问金主下落,方知已死,正在焚尸。孟洪即命军士扑灭余火,检出金主尸骨,拆作两分,一份给蒙古,一份归宋。以外宝玉法物及军器钱粮等,亦分作两份分派,并议定以陈蔡西北地为界,宋治南,蒙古治北。就此告别,奏凯而回。
  总计自金太祖阿骨打建国,传至守绪,历六世,易九主,共一百二十年而亡。
  孟洪回到襄阳,嵩之慰劳备至,马上将俘获各件,遣使赍送临安。理宗乃率百官献俘太庙,藏金主骸骨于大理寺狱库。
  孟洪、江海等论功行赏有差。那时史弥远已晋封太师,因有病乞休,此次加封会稽郡王,奉朝请越五日,弥远竟病死。他入相历二十六年,当推南宋诸相中,惟他在位最久。自弥远死后,理宗始得亲政,改元端平,逐三凶、远四木。三凶四木,都是弥远的私党,不用细表。召用洪咨夔、王遂为监察御史,朝政稍觉清明。理宗知济王礮遭冤屈死,诏复官爵,按时饬有司致祭坟墓。不料赵范、赵葵倡议守河据关,收复三京的计划,右相郑清之在旁赞和。理宗立即施行,于是南北兵衅复开。即日下令赵范、赵葵移司黄州,一面令知庐州全子才合淮西兵赴汴。
  即时由崔立居守汴京,不料都尉李伯渊、李(王旁)素与立不睦,趁此时机伯渊竟刺杀崔立,宣布罪状,暴尸市中,一听军民脔割,顷刻而尽。伯渊举城降宋。全子才整军入城。隔了几日,赵葵率兵来会,催促急攻潼关、洛阳,不等发饷到来,即命徐敏子统兵西上。既抵洛城,城中并无守兵,遂安然人城。
  那知次日粮食即尽,城中又无积储,只好采蒿和面,作饼充饥。
  蒙古主得报,即派大兵来援,进逼洛阳。徐敏子出城拒战,虽则胜负未分,无如粮食已尽,只好弃城而逃。蒙古兵怎敢干休,就一面进兵,一面遣使至临安,责问何故败盟。理宗答称非出己意,有诏将轻启兵端的赵葵、全子才各削一秩,史嵩之也已免职。蒙古使臣悻悻而去。就此河淮以南,永无宁日了。
  却巧这时又出了一位断送南宋半壁江山的贵戚。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贾似道。他是贾贵妃的介弟,素行无赖,不务正业。自从贾妃专宠,他竟得为籍田令,益复纵情声色,每日花天酒地,入夜则挟妓坐灯舫,燕游湖上,倚翠偎红,其乐无极。理宗在宫中,入夜登楼眺望,遥见西湖中灯火辉煌,就顾语贾妃道:“想必又是似道在湖中狎游呢?”贾妃答道:“妾弟不自检束,陛下宜加饬责。”理宗即遣内侍至湖边侦察,果然是似道,就回宫据实复奏。次日,理宗即令京尹史岩之戒饬似道。岩之要想阿好贾妃,便奏道:“似道落拓不羁,原有年少公子的习气,但才华出众,可寄以大任。陛下不应拘以小节,畀以下位,宜加大用,命他处理军国事,他就无暇冶游了。”
  理宗竟信以为真,就此有擢用似道意。那时宫中,有一个宫女阎氏,具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妙不过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秋瞳,简直比之玉环则嫌肥,比之飞燕则嫌瘦。宫中有了这样的绝代丽姝,别人都不注意,惟有贾贵妃颇为担忧,恐怕自己的宠眷被阎氏夺去,所以时时提防,不许她接近天颜,派她侍奉宁宗的妃嫔,自难与皇上见面了。哪知阎氏秀外慧中,颇多机智,早已窥出贾妃的心事,怎奈孤掌难呜,一个未得承幸的宫女,安能抵制宠冠六宫的贵妃?不过生此花容月貌,终老长门,心犹不甘。左思右想,见内侍董宋臣颇得皇上信用,心想只有恳托他援引,许以重报,总肯答应的。打定主意,时时到宫门口探望。有志者事竟成。一日,宋臣恰巧经过,阎氏请他走人宫门,含泪说道:“我也是故制使的孙女,论家世和贾贵妃相等,自窥面貌,也不见得丑陋。父兄送我人宫时,满指望立后封妃的,如今冷落长门,充个宫娥,真正可怜啊!素知你人极侠义,特地恳托你在皇上前为我一言,使我得承雨露,永远不忘你的大德。”宋臣凝想了一会,说道:“皇上左右,都是贾妃的心腹,未便替你先容,为防耳目众多,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耍的!只有一法,等机会,我引着皇上经过这里,你就可跪地叩见,谅你出落得这般美丽,皇上必然惬意。不过你常常要到宫门张望,莫教错过了好机会。”阎氏诚恳道谢而入。宋臣热心肠,受了嘱托,谨记心头。时逢谷雨,那阎氏等在曹太妃宫中,宫门西首,有一座牡丹台,正值魏紫姚黄,开得十分绚烂。宋臣接触眼帘,勾起了心事。那日理宗退朝,正在便殿中兀坐无聊,宋臣在旁说道:“今年牡丹多了几类,佳种开得格外美观了。”理宗素爱赏花,听得了就立起身来,只带了宋臣,径来观赏牡丹,由曹太妃宫门外经过。阎氏早已修饰得花朵儿似的,守候在那里,当下俯伏在道,口称:“臣婢阎氏接驾。”理宗望了她一眼,暗想:宫中有这样的美人儿,怎么朕从不曾见过呢?就向她说道:“你且起来,朕不是来见太妃,不必去通报。你哪里人氏?何时人宫的?”阎氏答道:“籍隶姑苏,故父鼎曾知扬州,臣婢于绍定三年入宫的。”理宗见她艳如桃李,一口吴浓软语,好似呖呖莺声花外啭,惬意非常,就含笑说道:“你且暂退,停一会儿命人来召你。”阎氏就裣衽而退。理宗就移步而前,观赏了一会儿牡丹,命宋臣摘取几朵,带回便殿供瓶。话休烦絮,当晚阎氏就得召幸,次日即封为婕妤,后来进封为婉容。等到贾贵妃得悉,已经无可挽回,于是贾妃和阎氏并宠后宫。正是:幸逢内侍机谋巧,才得长门雨露沾。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丧元良佥壬作相传捷报饰词欺君

  蒙古主见宋廷无端背盟,偷袭三京,勃然大怒,即命阔端、塔海侵蜀,忒木解、张柔侵汉,温不花、察罕侵江淮,同日出师,分三路南侵。宋廷得报,大起恐慌。左相郑清之、右相乔行简,同保文臣魏了翁出握兵符。实在因他等在朝中,敢谏直言,诸多妨碍,特地叫他去挑这副重担。了翁屡辞不许,授为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并赐便宜诏书。了翁只好陛辞出京,竟赴江州、开封视事;用赵善美、翰潜为参议官,申儆将帅,调遣援兵,派统制曹友闻驰援青野原,击败蒙古先锋汪世显;又派赵范往援唐州,也把敌兵击退。两处捷报到京,左右两相只道蒙古兵是没用的,不愿了翁得此便宜大功,便在理宗前奏请召还了翁,命专任签书枢密院事。了翁晓得不可与奸佞同朝,那时真德秀已早去世,所以固辞不受,改任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隔不多时,就一病逝世。由是朝无正士,佥壬当权。蒙古兵日益猖獗,西蜀全境,几乎尽被阔端所攻陷。文州知州刘锐全家殉难,军民同死数万人。理宗接到警报,颇悔不该轻启兵端,只好下诏罪己。郑、乔二相自觉无颜,上疏辞职。理宗时召史嵩之为淮西制置使,赴援光州。
  嵩之檄调孟洪、张顺率兵先渡,自为后应。总算侥天之幸,连破蒙古二十四寨。真州知州卸岳,也战守有方,设伏诱敌,用炮击毙蒙古守将,敌兵始退去。时为端干四年。次年元旦,改元为嘉熙。蒙古主仍遣温不花进攻黄州,又遣将撤里塔东征高鹿,连战皆捷。欧洲北部诸王合兵进击,俱遭杀败,全欧洲大震。即温不花率兵攻黄州,遇着史嵩之调度有方,孟洪、杜呆等足智多谋,勇敢善战,竟将蒙古兵杀败。嵩之以功进参政,开府鄂州督,视江西、京湖军马。得报蒙古将察罕进攻庐州,嵩之、杜杲赴援。杲星夜奔人州城守御,敌兵共约有数十万,围城攻打,并运木筑坝,架炮轰城。杲不畏怯,一面就吊楼内筑立雁翅七层,以堵敌炮,一面用油灌草,燃火下掷,烧毁敌坝,将敌兵烧得焦头烂额。杲乘势开城出战,大败敌兵,追杀三十余里,并据险设伏。敌人不能逞,始引兵退去。于是进杜杲为淮西制置使,孟洪为京湖制置使。这时的孟、杜二将,好似当年的韩、岳。蒙古兵虽然步步南侵,遇着杜、孟,总是连战皆北。那时嵩之已授为右丞相,他是史弥远的长子,所以酷肖乃父,执拗任性,恶闻真言。等到左相李宗勉病殁,嵩之独擅朝政,把异己的正士,一律罢黜,惟孟洪是他所推重,始终不变。洪有所请,必定立予施行。将相调和,故能把蒙古兵杀退。延至嘉熙五年,又改元为淳祐.是年蒙古主窝阔台病殁,由第六后乃马真氏称制,仍命汪世显将兵伐蜀,攻陷成都。制置使陈隆之全家遇害,人民尽被屠杀,蒙古兵就饱掠而去。忽又进兵攻蜀,弄得人民不能安枕。后经处士冉琏、冉璞弟兄俩,进谒四川制置使余玠,密献移徙州城于钓鱼山。余玠采纳,就命他们俩赶筑城池,因山为垒,险要非常。等到工竣,就将合州旧城,移徙钓鱼山,蜀民始得共庆安居。那时嵩之因母丧去位,改任范钟、杜范为左右丞相。范系正士,即拔徐元杰为工部侍郎。元杰知无不言,颇多裨益,吏治将有澄清之望。不料天不假杜范以年,居相位只有八十日而亡。元杰亦以暴疾而卒,相传是被嵩之所谋毙的。原来嵩之已服终,要想复仕了。时值淳祐六年九月朔,临安居民,都于黄昏时见一大星陨落,南方声响如雷,见者咸称不知哪位大将要归位了。次日,果然知江陵府孟洪已疾终江陵。讣达到都,理宗恸哭失声,震悼辍朝三日,赙银千两治丧,追赠至太师,封吉国公,谥为忠襄,并命建庙享祀,饰终典礼,不为不厚。不过孟洪是保障南宋的中流砥柱,后任却委了一个贾似道。似道的行谊,看过上文的,谅还记得,实是一个酷好声色的纨挎子弟。理宗早已看出他性好冶游,曾加训勉,何得再付以保障江山的重任呢 就因孟洪讣告入朝,理宗骤失此国家梁栋,终日忧形于色,一时想不出继任人,瞧见贾贵妃在旁,便向她问道:“尔弟是将门之后,幼年曾读过兵书战策否?”贾妃答道:“先父在任时,常教他骑马射箭,还请过名师学习过拳棒的。”理宗说道:“命他去继孟洪后任,接统京湖军马,谅能胜任吗?”贾妃答道:“与其命他做文官,还是叫他去领兵为宜。”理宗于是以似道知江陵兼督孟洪旧部军马。贾妃和他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似道的生母胡氏,原系贫家妇,他父贾涉因公渡河,见有少妇在河边洗衣,姿色很为美丽,不觉触起情欲,止步而观,胡氏也用眉目传情。涉竟色胆如天,随至她家,问道:“你夫何在?”胡氏答道:“出外未归。”于是互相问答,进以游辞。胡氏含笑不怒,当下就成其美事。春风一度,竟已受胎。涉即向她丈夫购妇,她丈夫畏涉势焰,不敢拒绝,竟以胡氏得钱让与,涉即携归任所。怀了九个多月,产生一男,就是似道。后来因胡氏色衰,被涉斥逐,再嫁为民家妇。及似道年长,始将生母迎归奉养。贾妃擅宠,胡氏时常出入宫中。与隆国夫人尝同寝处,至是受封为秦齐两国夫人,性极严毅,似道颇加畏惮。闲言剪断。
  且说似道初被任命,正值蒙古内乱未平,不遑南侵,所以暂无战事。蒙古有什么内乱呢?就是第六皇后乃马真氏,自窝阔台汗死后,她竟临朝称制,宠用侍臣奥都刺合、蛮回妇法特玛两人,斥正崇邪,胡乱了四年。激怒了太祖弟铁木格,自藩镇起兵,入清朝政。乃马真氏才着了慌,连忙立长子贵由为国主,铁木格方才收兵还镇。不料贵由嗣位后,体弱多病,就往西城养疴,朝政仍由乃马真氏掌握。亏得隔了数月,乃马真氏逝世,贵由病势日增,支持了一年,竟然长逝了,号为定宗。
  当由皇后干兀力海迷失挟侄儿失力门垂帘听政。诸王大臣泰半不服,由铁木格召集库里尔泰大会,推戴拖雷子蒙哥为大汗,拥兵入都。原来那时已建都和林,定国号为元,当下驰抵都城,官民出城相迎。蒙哥即入朝正位,杀定宗后海迷失,放失力门于没脱赤,命弟忽必烈开府金连川,总治漠南。忽必烈素怀大志,自开府后,收揽贤才,整军经武,遣将察罕俟机南侵淮蜀。
  宋廷还只道元都内乱未定,毫不为备。那时谢方叔为左相,吴潜为右相。方叔意气用事,又喜结纳外臣,以厚势力。那时四川制置使余玠镇守蜀中,川民倚作长城。不料统制姚世安与玠积有嫌隙,他素与方叔互相结纳,遂捏饰玠短,密告方叔,遂有旨召玠入都,为资政院学士,另调余晦为四川宣谕使。晦尚未到川,玠已暴卒。蒙古将闻余玠死耗,即遣将汪德臣选精骑夜进,突击晦将甘闰部卒。闰竟闻警先逃,全军大溃。所守新城,遂被汪德臣夺去。宋廷得报,便召还余晦,另命李曾伯继任。理宗还只是苟且偷安,又下诏改元宝祐.屡次改元,从古帝王,改元之多,未有像他这样的。于此可见他心志游移,不足有为了。
  那年贾贵妃病逝,以阎婉容晋封贵妃。内侍董宋臣有功于阎妃,时常乞妃赏赐优差。阎妃许可,即在理宗前称赞宋臣忠心任事,不辞劳怨,陛下宜少事体恤。理宗就命宋臣干办佑圣观。一班佞臣逢迎帝意,就假公济私,擅夺民田,辟作佑圣观余地,于是建筑楼台亭阁,大兴土木。宋臣的私囊中,遂得饱满。等到工竣,且引倡优入宫,蛊惑理宗。内侍卢允升也是夤缘阎妃,得邀主眷,遂与宋臣狼狈为奸。丁大全出身微贱,倚仗着他的妻子是贵戚家的婢女,极力趋奉董、卢两宦官,暗中以巨金运动,托他俩在阎妃前先容,并馈献金珠于妃。阎妃遂在帝前极力援引。大全竟以一县尉,累迁至殿中侍御史。那时谢、吴两相,都已去职,即进参政董槐为右丞相。槐素著政声,直言敢谏,入相后力请理宗亲贤远佞,除害兴利。理宗尚未施行,丁大全却已视槐若眼中钉,屡次上章劾槐。一个良相,怎能敌得过许多奸佞小臣,槐遂罢相出都,改任程元凤为右相。
  进大全为签书枢密院事,任贾似道知枢密院事。次年,程元风罢职,竟进丁大全为右相。一丁一贾,同握枢要重权,宋宫江山,就此要不保了!理宗在位日久,后宫仍无所出。似道屡请立储。理宗始下诏,立荣王与芮子孜为皇子,赐名为禥,初封永嘉郡王,进封忠王。那时似道威权日盛,台谏尝上疏,论他二部将纵兵殃民,似道即毅然求去,理宗忙下温谕慰留。余姚人孙子秀将授淮东总领,有人告右相道:“似公已密奏保举咧!”右相遂不敢遣子秀,即以似道所保陆壑往代。似道的恣横,于此可见一斑。
  时值蒙古兵分道南侵,诏以贾似道为京湖南北、四川宣抚大使,兼督江西、两广军马,任马先祖为沿江制置使。且说蒙古主蒙哥汗自将兵伐蜀,宋廷遣吕文德率师往援,只因势处逆流,连战不利,率众兵退。蒙古主命将汪德臣围攻合州,幸得守将王坚守御有方,反用飞石把德臣打落马下。这也是天意不欲亡蜀,德臣竟因伤重身死。蒙哥汗得悉良将丧亡,竟忧郁成疾,登钓鱼山养疴,竟尔长逝。诸王大臣载尸北归,合州解围。宋廷得报,即擢王坚为率远军节度。
  慢表王坚整军防敌,且说蒙古将忽必烈自将兵渡淮,进大胜关,命张柔趋虎头关分道并进,势如破竹。忽必烈进抵黄陂,忽宗王穆格遣人以蒙哥汗凶讣来告,且请北还,以系人望。忽必烈道:“吾奉命南来,岂可无功而还?”遂登香炉山俯瞰大江,只见宋军以大舟扼江渡,军容甚盛。董文炳自告奋勇道:“长江天险,宋所恃以为国,势必死守,不夺其气不可,臣愿去一试。”忽必烈许诺。文炳疾趋下山,命弟文用载艨艟鼓棹渡江为接应,自率敢死士数百为先驱,既近岸,即率众登岸搏战。水陆宋军不下五六万,忽见蒙古兵冲来,不知道有多少,竟不战而溃,没命奔逃,不多时江岸已无宋军。忽必烈遂帅诸军渡江,进围鄂州,中外大震。同时临江亦失陷。兵入瑞州,宋廷主将始悉。原来初时战报,被左相丁大全匿不上闻,直到都人士皆知,方才据实奏闻,并乞罢职。理宗乃下诏罢黜,一面诏诸路出师,并出内府银币犒师,进似道为右相,令进军汉阳以援鄂。等到似道行抵汉阳,鄂州副都统张胜已经自刎殉国。
  幸得各路重兵都来援鄂,城池尚未失守。不过各路统将,都轻视似道,如高达尝语众将道:“他只知选妓征歌,懂得什么军情,竟敢来督制军马呢!”由是每遇接战,必请似道亲自督战,又常使兵哗警军门。惟有吕文德独尊重似道,每见兵士在军门口谈笑喧哗,必亲自走去呵止道:“宣抚正在会议军情,你们何得在此喧扰!”兵士始稍稍敛迹。贾似道见各路重兵齐集,正拟出战,忽有诏命他移军黄州。似道晓得黄州是两湖与江西的要冲,不易驻守,但既奉朝旨,只好冒险前往,由统制孙虎臣率精骑护送。不料行抵苹草坪,忽然侦骑入报道:“前面蒙古兵杀来了。”吓得似道汗流浃背,慌忙想逃遁。虎臣道:“待末将去挡他一阵,使相且暂避一程。”虎臣本是有名勇将,所以毫不畏怯,带着七百骑兵,自去迎敌。似道却慌做一团。
  直到黄昏,侦骑来报孙统制已大获全胜,擒得敌将,先赴黄州,候使相入城。似道就连夜赶到黄州,虎臣入报北兵系是游骑,已将为首储再兴擒献使相发落。似道命将再兴牵入,叱骂一番,喝令推出斩首。不料欢喜未完愁又至,接连鄂州、潭州失守的警报传来,急得手足无措,想了一条求和的下策,即遣心腹宋京赴敌营乞和,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初尚坚决不允,部将郝经谏道:“现在国遭大丧,宗室诸王且都心怀叵测,觊觎神器,倘若僭窃主位,发兵袭来,大王势将腹背受敌;还是与宋议和,立即北归,召集诸王,议定嗣位,那末社稷有主,自无祸患了。
  “忽必烈闻言顿悟,遂与宋京议定纳江北地,并岁奉银绢各二十万,即日拔队北归,并解潭洲围。不料似道偏又命将夏贵蹑敌归路,追杀殿卒百数十人。似道遂拜表捏报诸路大捷,把称臣纳地的和议,隐匿不报。理宗阅表大喜,只道似道果有再造功,即诏令班师还朝。等到似道将至临安,百官郊劳。似道入观,理宗温语慰劳,论功进封少师,爵卫国公,战功以吕文德居首,授检校少傅,其余从征将士进秩有差。正是:不知人间羞耻事,丧师失地转邀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拘使臣擅开外衅畏权奸惨杀宫嫔

  邪正不并立,左相吴潜是正士,似道既操政柄,即拟将他排去。听得吴潜尝言皇子禥难胜嗣君之任,似道就趁贺捷的时候,密请理宗立禥为太子。理宗询问吴潜,潜答道:“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还请慎重为宜。”似道便令侍御史劾潜,谓群臣都请册立忠王,惟潜独持异议,居心不可问了。
  于是下诏罢潜相位,即日册立忠王禥为皇太子。相传禥的生母黄氏,与似道生母胡氏都是德清县人,两氏同出贫家,均生贵子,可称得无独有偶。
  话休烦絮。且说忽必烈北还,行抵开平,宗室诸王来会,推戴为大汗。忽必烈推却不过,遂登大位,建元中统。命刘秉忠等改定官制,大致和宋廷稍有异同,不遑细表。不料阿里不哥也在和林称帝。忽必烈汗就三路进兵,平定了内乱,然后遣郝经为国信使,至宋修好,通告即位,并促践鄂州所订的和约。
  那时似道正在大权独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接宿州来报,谓蒙古遣使郝经南来,请示入国日期。似道心想:若许郝经入都,以前的私订和约,捏词报捷,都要败露,这事哪里使得。马上遣使止住郝经。郝经便贻书三省及枢密院,且告淮东制置使李庭芝,请示期入都。似道接阅经书,竟想以一手掩尽天下人的耳目,密令真州忠勇军营,拘住郝经。蒙古遣官访问郝经所在,且以稽留信使诘问宋吏。宋吏惟有藉词延宕。似道仍然把和议瞒住,尚恐有人漏泄,便借着会计边费为名,构陷异己诸将。
  赵葵、史嵩之等,均算不如额,罢官索偿。似道因吕文德媚己,倍作干城,命为四川宣抚使。理宗一味宠任似道,赐第建家庙,并赐钱百万,宠眷之隆,堪推南宋一人。忽然蒙古大都督李璮举京东地来归,似道奏请理宗封璮为齐郡王兼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路军马。璮忠心事宋,潜通蒙古宰相王文统引为外援。不料被忽必烈觉察,先拿文统正法,次令哈必赤总领诸道兵击璮.璮被困济南城中,向宋乞援,久候不至,粮食早尽,遂手刃妻妾,乘舟入大明湖,卒被蒙古兵擒住,一刀杀死,把尸骸支解,号令军中。忽必烈汗因宋先败盟,决意南侵,命阿术为征南都元帅,调集大兵南下。似道尚不为意,只是作威作福,有意敛财。刘良贵、吴势卿等,希承意旨,献一条买公田计策。似道遂疏请颁行有田二百亩,出卖三分之二,每亩定官价四十缗,不分肥硗。当时浙西田亩,好的要值数百缗或千缗,如此抑价勒买,民间大哗。似道不恤人言,只管派员收买。且浙西诸路开收以外,又创行推排法,并造银关,仍然用票代银。理宗老昏颠倒,只要似道说如何,便如何施行。
  至景定五年十月,理宗驾崩。太子禥受遗诏即位,尊皇后谢氏为皇太后,改元咸淳,是为度宗皇帝。计理宗在位四十年,改元六次,享寿六十二岁。
  度宗以自己得登大宝,全赖似道请立己为太子而来,授似道为太师,晋封魏国公,称为师臣,每遇似道入朝,必离座答礼。似道得此异数的宠眷,格外恣横了。次年正月,度宗册立全氏为皇后。后籍隶会稽,是理宗生母慈宪夫人的侄孙女。
  宝祐中,后父昭孙殁于王事。理宗以后为生母面上亲,后父又死于国事,尝召后入中宫居住。一日,向后问道:“你父殁于王事,每一念及,很觉可哀!”后随口答道:“妾父可念,淮、湖间的被难百姓,更可念咧!”理宗很为惊异,心想她年纪尚轻,竟已能识大体,颇加怜爱,偶语丞相道:“全氏女出语能知大体,宜配冢嗣,以承宗祀。”遂纳为太子妃。本来理宗从右相丁大全密请,已为太子禥聘定知临安府顾岩女,因年未及笄;未曾入宫。等到大全被斥,顾岩亦连带罢职。台臣咸称宜别选名族,以配皇储。理宗采纳台臣言,拟为皇子另聘,忆及母族昭孙女,曾随父至兵州任所,秋满还朝,道出潭州,适遇蒙古将兀良合台率兵围潭,后与父都避难入城,援兵不至,焦急万分。忽然兀良合台接到蒙哥汗讣告,连夜解围而去。于是潭人咸谓全氏女有神人护卫,合城百姓赖以保全。昭孙挈女至临安,曾在理宗前提及潭人语。至是理宗忽然想及,遂召后入宫。这也是全后的福泽,现在果然册立中宫。并封杨氏为淑妃。
  册后礼毕,加封贵戚勋臣。似道已知蒙古兴师问罪,一再上疏乞归。偏偏度宗不许,遣内诗日夜交守似道赐宅外,只恐他潜逃,一面特授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又赐第西湖边的葛岭。
  似道遂鸠工庀材,建筑楼阁。宅中建一大堂,取名半闲堂,供着自己的肖像,召集锱衣在堂内做预修功德。他却征歌选舞,日访丽姝,命仆役带入赐第,供他取乐。宫中有一叶宫女,艳丽非常,也被他逼出宫去,收作小星。每到秋天,广收蟋蟀,在半闲堂斗蟋蟀赌彩,且召集博徒,作樗蒲戏。男女杂坐,无所不为。每间五日,乘湖船入朝,并不赴都堂治事,命吏抱文书至葛岭赐第呈阅。大小朝政,都决于馆客廖莹中及堂吏翁应龙之手。不过似道虽则终日嬉游,凡台谏弹劾,诸司荐辟,及京尹畿漕等一切大事,不先关白不敢行。正人端士罢斥殆尽,滑吏争献贿赂求美职,一时贪风大兴。兵败于外,匿不上闻;民怨于下,诛责无算。国事已弄得不可收拾。度宗正在壮年,何得会一无所闻呢?要知度宗为太子时,就以好色著称,所以吴潜说他不及理宗。等到即位以后,益复沉湎酒色,以军国大事尽委诸似道,他却只管纵情色欲。宋宫定例,妃嫔召幸后,次日例须诣阁门谢恩,由知阁事书明月日,将来如果产生皇子便有稽考。度宗朝每日至阁门谢恩的妃嫔,多至二三十人。你想他还有什么工夫处理朝政呢?君臣既如此荒淫,哪知蒙古的忽必烈汗,因宋廷收纳李璮,不践和约,反将郝经拘住,就命阿术为征南都元帅,带同降将刘整等南下攻襄阳。兵抵马头山,阿璮登山察看形势,就命进抵白河口,筑城断绝宋兵粮道。知襄阳府吕文焕得报,很是着慌,飞报乃兄宣抚使吕文德。偏偏文德并不着急,反责文焕妄言邀功,道:“就使白河口有了敌城,襄、樊城池坚固,储粟可支十年,有何足虑?”文焕只好缮城练兵,为固守计。那阿璮在白河口造战船五千艘,编练水军七万,然后命史天泽围攻襄阳,又分兵袭击樊城。文德命都统制张世杰往援樊城。行抵赤滩圃,被蒙古兵遮杀一阵,世杰大败而退。文德只好飞章向朝廷告急求援。那时似道忽欲顺从众望,特召素有令誉的叶梦鼎为右丞相。梦鼎初尚坚辞,经似道再三劝驾,始入都就职。不料不满一月,因梦鼎擅准转运使王玠的儿子给荫,似道怒他未曾禀白,即罢斥部吏数人,梦鼎愤而辞职。适为似道母胡氏所闻,面责似道:“叶丞相就是你强他出山的,又复牵制他;照你所为,后必得祸,我宁可马上绝食而死,免得和你一同遭害!”似道素来畏惮其母,即出留梦鼎。梦鼎适闻襄阳告急,连夜遁去。度宗至是始闻襄、樊警信,即使夏贵为沿江制置使,往援襄、樊。时值汉水涨溢,贵即率舟师,袭攻敌兵所筑的新城。阿术早作整备,分两路杀出,混杀一阵,贵军溺水而死的无算。统制范文虎率舟师援贵,也被蒙古兵杀得大败。吕文德闻援师失利,忧闷非 常,竟发生背疽而死。似道就调两淮制置使李庭芝督师援襄、樊。范文虎是文德的女婿,贻书似道,愿提兵援襄,一战可干,惟不愿受李节制,幸得成功,愿归恩相。似道允许,提出文虎一军归枢府节制。因是李庭芝约文虎进兵,文虎只是观望不前。
  似道在都,日益傲慢,往往累月不朝。只管与妓妾取乐。
  一日正与群妾斗蟋蟀,拍手欢呼的当儿,忽报有钦使到来。似道答道:“大惊小怪什么,就使御驾亲来,也要使他等一会咧。
  “说着只管斗蟋蟀,隔了良久,方才出见。钦使传度宗命,请师王入朝。似道允于次日入朝,钦使告别而去。次晨,似道入朝,度宗先加慰问,后说襄阳被围日久,危在旦夕,如之奈何?
  似道佯作惊异状说道:“北兵已退,陛下从何得此不实的消息?”度宗答道:“是女嫔告朕,特召师相商议。”似道冷笑道:“陛下岂可听妇人的说话,难道满朝大臣,都是无耳目的木偶,反使深居宫中的妇人先晓得呢?”度宗不敢多言。似道含怒而退,就命心腹内侍,入宫查明报告军情的女嫔,方知是新承幸的林氏,竟诬她与外人有暖昧事,强逼度宗将她赐死。
  度宗不敢不依,只好令林氏勒帛自缢。可怜一个好女子,为了关心国事,无端送了性命,就此吓得无人敢在度宗前说及军国事咧。似道明知襄阳危在旦夕,就促范文虎统诸军往援。文虎就带领卫卒,及两班舟师十万,进至会丹滩,与蒙古兵会战。
  蒙古兵鼓噪突阵,顺流冲击。文虎早已吓得心慌意乱,略一交战,就弃甲倒戈,向东逃去。幸得李庭芝部将张顺、张贵智勇兼全,统辖民兵,屡与敌兵交战。先则互有胜负,后来二张俱战死。庭芝收得两人尸骸,合葬于襄阳城外,立双庙以祀二忠。
  话休烦絮。那襄阳被围五年,樊城被围四年。被困城垣坚固,粮道未绝,兼之吕文焕植木江中,上造浮桥,藉通援兵,与樊城互相策应。蒙古兵虽勇,一时竟不得下。都元帅阿术遂亲出督兵,将江中植木锯断,烧毁浮桥,先绝援兵之路,然后四面进兵薄樊城,猛攻一日,城始陷落。守将范天顺自缢殉难,部将牛宫、王福也赴火尽忠。樊城既失,襄阳益觉危急。守将吕文焕日望援军不至。蒙古兵以精锐来攻,并用西域所献新式大炮,轰毁谯楼,士卒多越城出降。蒙古将阿里海涯在城下力劝文焕顾全满城百姓,早日出降,定加迁擢,这是我主的诏令,决不相欺。文焕允许出降,先纳管钥。次日,迎阿术入城,交出图籍,即同阿里海涯赴燕京。
  原来蒙古主已迁都燕京,改国号为大元,以后小子也改口称为元朝。文焕入觐元主忽必烈汗,元主即授他为襄汉大都督。
  文焕遂上呈攻郢策略,并愿前驱。元主命他暂且休息,再图大举。宋廷得报襄、樊已失,似道自请行边。度宗初尚不许,后闻鄂州已失,蒙古兵将东下赴临安,三学生及朝臣上疏,都言非师相亲出不可,度宗不许。似道乃奏设立机连房,藉革枢密院泄漏军情弊病。隔不多时,似道母胡氏死,诏命用天子卤簿送葬,并令百官襄办丧事,筑墓准仿山陵。葬事毕,似道就起复入朝。他本奏请守制百日,不料度宗忽然也患病,召御医诊察,都知他自少好色,伐性过甚,体质已亏得不可救药,犹未便直说,但称病症不轻,所以内旨立召似道入朝。隔了几天,度宗竟然崩逝。计共在位十年,寿只有三十五岁。遗诏命皇子显即位。显系全皇后所出,年仅四岁。尚有长兄名昰,年令较长,为杨淑妃所生。群臣都说:“当此外患迫于眉睫,宜立长君,方能决断朝政,立嫡不如立长为宜。臣等为宗社计安危,还望师相徇众议以作主张。”似道悻悻然答道:“有嫡不立,便是内乱的历阶,难道诸公嫌外患不足,尚思助长内乱么?”
  群臣听了,都面面相觑,谁还敢发言呢。在似道,以为幼君嗣位,他可独揽大权,立了长君,与己大为不利,故尔执意请皇子显嗣位。奉谢太后临朝称制,尊为太皇太后,尊全皇后为皇太后,封兄昰为吉王,弟昺为信王,命似道独班起居。不料帝显嗣位,尚未及改元,消息传到元朝。元主忽必烈闻得度宗去世,嗣君只有四岁,心想这是统一中国的好机会,岂容错过。
  就任命两个大元帅,一是伯颜,一是史天泽,调集诸道兵马二十万,用降将刘整、吕文焕为向导,渡河南下,随城檄示贾似道拘使败盟的罪状。檄中有云:自太祖皇帝以来,与宋使介交通。宪宗之世,朕以藩职,奉命南征,被贾似道遣宋京诣我军前,恳请罢兵息民。朕即位之后,追忆是言,命郝经奉书往聘,盖为生灵计也。而乃执之,以致师出连年,死伤枕藉,系累相属,皆彼宋自祸其民也。襄阳既降之后,冀宋悔祸,或启令图;而乃执迷,罔有悛心,所以问罪之师,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陆并进,布告遐迩,使咸知之。无辜之民,初无与焉,将士毋得妄加杀掠。有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其或固拒不从,及逆敌者,俘戮何疑。
  宋廷上面,小儿为帝,晓得什么。似道还在那里朝欢暮乐,歌舞太平湖山,哪得不要亡国呢!正是:设计有心欺幼主,背盟无术退雄兵。
  欲知似道如何拒敌,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汪立信舍身殉国陈直中上疏除奸

  却说似道虽然歌舞湖山,逍遥葛岭,究竟襄、樊失守,更兼元朝又派二十万大兵南下。他得到了警报,就将李庭芝罢职,改任汪立信为京、湖制置使,赵潜为沿江制置使。监察御史陈文龙素知赵潜少不更事,告语似道道:“潜年少,难胜此重任。
  “似道非但不听,反把他斥退。嗣后起用李庭芝为淮东制置使,夏贵为淮西制置使,陈弈为沿江制置使。这班都是贪生怕死,全无韬略之人,仗着谄事似道,得掌兵权。惟有汪立信不是贾党,并且忠勇有谋。他知元朝添派伯颜、史天泽,总制诸道兵马南侵,急得他什么似的,连夜草书,遣人送至都中。堂吏就转送贾师相赐第。似道拆阅来书,只见书中有云:今天下大势,十去八九,而君臣尚不以为忧。夫天之不易假也,从古已然。此诚宜上下交修,以迓续天命之机,重惜分阴,以趋事赴功之日也。而乃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岁惕日,缓急倒施,卿士师师非度,百姓郁郁深怨。欲以求当天心,俯遂民物,拱揖指挥,而折冲万里者,不亦难乎!为今日之计,其策有二。夫内即何事乎多兵,宜尽出之江干,以实外御。算兵帐,现兵可七十余万人,而沿江之守,不过七千里。若距百里而屯,屯有守将,十屯为府,府有总督。其尤要害处,辄三倍其兵。事则屯舟长淮,往来游徼,有事则东西齐奋,战守并用。刁斗相闻,馈饷不绝,互相应援,以为联络之固。选宗室大臣,有干用者,立为统制,分东西二府,以莅任之,成率然之势,此上策也。久拘聘使,无益于我,徒使敌得以为辞,请礼而归之,许输岁币以缓归期,不二三年,边运稍休,藩垣稍固,生兵日增,可战可守,此中策也。二策果不得行,则天败我也!衔壁舆榇之礼,请备以俟!
  平心而论,立信此书确为救时良策。似道若能采择施行,虽不见得就能战胜元兵,也不见得就会亡国。不料似道阅书,恶其语侵己,勃然大怒,掷书于地,骂道:“瞎贼竟敢如此狂言!”即于书后批道:“丧心病狂,着即罢斥。”一面另调朱絙孙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似道依旧若无其事,享他的师相幸福,还不曾晓得末日将至咧。
  且说元朝命伯颜、史天泽将兵南下,不料天泽至郢,患病甚重,知难督师,奏请元主给假就医。元主召还天泽,诸道军尽归伯颜节制,伯颜遂分大军为两道,自与阿术由襄阳入汉江,以吕文焕将舟师为前锋,令博罗干由东道取扬州,监淮东兵,以刘整将骑兵先行。伯颜一军,复分三路前进:索多将一军,由枣阳哨司空山;翟招讨将一军,由老雅山窥荆南;自与阿术率阿楼罕、张弘范诸军趋郢。旌旗延袤,前后数百里,水陆并进,直抵郢州,离城西十里安营。那时郢州守将张世杰统兵屯郢。郢在汉北,以石为城,非常坚固。新郢在汉南,由边居谊率兵驻守。世杰早知元兵早晚要来攻取,预为设备,横铁絙锁战舰,密植桩木于汉水中,夹以炮弩,要津并皆施设攻具,分军把守。防御如此周密,伯颜屡次出兵袭城,皆被世杰力战而退。元军虽勇,竟不得逞,反而伤亡无算。伯颜很为纳闷,遂召阿术问道:“你居处襄阳五六年,江汉路径,谅必熟悉,不知有无别路可以趋郢的?”阿术答道:“我也不得而知,只可询诸土人,苟有捷径,必然晓得。”伯颜遂令他往拘土人。阿术遂易服出营,沿江闲步,恰巧遇见一宋营侦卒,拘之入营,先用好言抚慰,然后问道:“你可晓得有无间道可趋郢城的?
  “侦卒答道:”沿江九郡精锐,皆取于二郢,若舟师出其间,骑兵不得护岸,这是险道。不若袭取黄家湾堡,东有河口,可入藤湖,转而下江,只有三里,最为便利。“阿术据实告转伯颜。伯颜复回吕文焕道:”侦卒话是否确实?“文焕答称:”确系实话。“伯颜遂命文焕为前驱,进至沙洋,命俘卒持榜入城招降。不料守将王虎臣、王大用斩俘焚榜,整军御敌。伯颜遂用金汁炮先焚庐舍,于烟焰中攻破其城,生擒虎臣、大用,进薄新郢。文焕列沙洋所俘于城下,缚大用等使往招降。守将边居谊不答,反用伏弩乱箭中文焕右臂并马腹,马仆,元兵挟文焕跨他马奔去。越日,宋将黄顺、任宁俱出降。文焕乃麾兵奋勇攻城。居谊见大势已去,赴火自杀,城遂陷落。伯颜入城,以居谊忠烈殉国,收尸瘗葬,遂进军至蔡店,大会诸将,克期渡江。那时宋将夏贵以汉、鄂舟师,分据要害。王达守阳逻堡,朱譔孙以游击军扼中流,元兵不得进。伯颜乃用声东击西的计策,进围汉阳,声言取汉口渡江,一面遣阿楼罕出奇兵,倍道袭沙芜口,一战而下。夏贵果然中计,率军援汉阳,伯颜却已弃汉阳,自汉口引船入沦河,转沙芜口以达江,遣人招降阳逻堡不应。伯颜仍用老法子,密语阿术道:”敌人以为我必拔此堡,方能渡江,此堡很坚,攻之不易;你于今夜引铁骑三千,泛舟直趋上流,为捣虚之计。“阿术守至黄昏,率四翼军溯流至青山矶。适值大雪,等到天明,遥见南岸多露沙洲,即登舟指示诸将渡江,载马后随。史格一军先渡,被荆鄂都统程鹏飞所阻,接战失利。幸得阿术引兵继至,大战中流,鹏飞退却。
  阿术率军登沙洲,杀败敌军,直追至鄂东门,鹏飞受重创而逃。
  伯颜得报阿术已抵鄂州,遂挥军进攻阳逻堡。夏贵闻得元兵已飞渡至沙洲,惊得目瞪口呆,即引水军三百艘先逃,沿流东下,纵火焚西南岸,纵兵大掠而还。庐州都统制王达、定海水军统制刘成俱战死。元兵遂入堡,分兵把守。伯颜遂渡江,与阿术会师趋鄂州。知汉阳军王仪以城献降。朱譔孙闻元兵趋鄂,率兵往援,行至中途,得报阳逻堡已失,吓得不敢赴援,连夜奔还江陵府。那鄂州全恃汉阳为屏蔽,现在汉阳已失,援师又皆遁去,鄂势益孤。吕文焕列兵城下招降,程鹏飞和张晏然度不能守,遂以州军降元。独有幕僚张山翁不屈,见元兵入城,破口谩骂。诸将掣刀欲将他斩首,伯颜喝阻道:“此乃义士,命部下送之出城。”伯颜入城查点仓库,即命阿尔哈率四万人守鄂,自率大军与阿术东下趋临安。
  贾似道闻得鄂州已失,不得已始开府都督于临安,以黄万石等为参赞,所辟官属,皆先命后奏;并令封桩库,拨金十万两,银五十万两,关子一千万贯,充都督府公用;勒令王侯邸第,输助钱谷,以充军饷,且收没释道租税以备用;一面下诏天下勤王。那时正值咸淳十年的残冬,天降大雪。似道绝足不至都督府,还只是等在葛岭赐第中,与妻妾等围炉赏雪。凭窗遥望,六出纷飞,万山皆白,就拍着爱妾的香肩说道:“未下雪时,满山都是枯草,一刹那变成了白银世界,好似我未开府以前,手头没有现款,一经都督府成立,黄白物已堆满库中了。
  “言下哈哈大笑。这班姬妾懂得什么,自然随声附和。殊不知末日将至,元兵将要杀来了,似道全无心肝的,还是酒绿灯红,欢天喜地地过年。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便是帝显嗣位后,改元德祐的元旦。宫廷里面,依然循例庆贺。似道免不得入朝向谢太后朝贺。霍地警报似雪片般飞来。知靳州管景模举城降元,沿江制置使陈弈同子岩也俱降元。原来陈弈驻守黄州,伯颜使降将程鹏飞至城下诏谕,弈即使人过江,向伯颜请求名爵。伯颜道:”吾主早有明谕,凡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如肯率众来归,当授以沿江大都督。“使者归报。
  陈弈大喜,即亲赍图籍出降,并迎伯颜入黄州。弈即得沿江大都督,一面以书诱子岩也以安东州降元。所有沿江诸郡,由弈致书劝降,一律望风款附。当下似道闻得元兵已抵黄州,不免有些着慌,即调吕师夔入都,参赞都督府军事。不料师夔不受命,即以江州降元。初,师夔提举江州兴福宫,疏请募兵以御元,奉诏与知州钱真孙同募。现在似道召他入都参赞都督府事,任自由调遣。师夔早知大势已去,且见吕文焕、刘整等降元后,皆得重用,所以不受似道命,即与钱真孙降元。伯颜即命师夔知江州。师夔请伯颜入城,就廋公楼设宴招待,并选宗室二美女侑酒。伯颜大怒道:“吾奉天子命,兴仁义师,问罪于宋,尔何以女色来蛊惑我?”说得师夔满面羞惭,即令二女退去。
  伯颜为收服人心计,就和颜悦色地入席喝了几杯,始离坐而去。
  师夔马上遗书范文虎,劝他举安庆降元。文虎久有此心,一面复书许可,一面遣使至江州迎迓伯颜。伯颜就率大兵入安庆,授文虎为两江大都督。那吕、范两人原是贾党,似道素视为心腹的,而今相继叛宋降元。似道得到江州、安庆叛降的消息,正地忧闷,忽尔得报元将刘整死于无为军中,又复转忧为喜。
  那刘整何故猝死呢?原来他与吕文焕同为元兵向导,既至郢,伯颜命他将兵出淮南。整意急欲渡江,请于伯颜,说道:“大军自襄樊东下,宋军必然悉力西拒,东方空虚,可以径趋临安,一鼓而捷。”伯颜不可,命他率骑兵进攻无为军,日久不能克,及闻吕文焕入鄂捷报,失声长叹道:“主帅迫我,使我成功后于人。”于是忧愤成疾,竟呕血暴卒于无为城下。似道素畏整谋勇兼全,不敢出师,今得闻整死耗,大喜道:“上天助我,岂容错过?”遂上表出师,抽诸路精兵十三万人以行。舳舰相衔,百数十里。命宰执小事专决,大事须关白督府,不得擅行。
  进次芜湖,遣人通吕师夔以议和,未曾得复。夏贵引兵来会,袖中出一书,示似道道:“宋历只有三百二十年。”似道俯首不语,贵乃退去。似道料知夏贵等都不可恃,心想还是瞎子汪立信忠勇,遂授立信为江淮招讨使,俾就建康募兵。
  立信受诏,即至芜湖会见。似道见面,就说道:“悔不曾早用公言,以至如此,现将奈何?”立信答道:“今江南已无一寸干净土,某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要死得分明!”语毕即行。哪知回至建康,守兵已大溃,四面皆是元军。立信知已无可挽回,长叹道:“吾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终于为国一死,但就死殊觉无益。”遂率所部数十人,至高邮以作后图。似道见军无斗志,将都叛降,料知战则必败,还是再如前法,仍命宋京至元军,求见伯颜,请称臣奉币,如开庆原约。伯颜不许,以复书交宋京带回。似道拆阅,上面写着:“未渡江时,议和入贡则可;今沿江州郡,皆已我属,有何和议可言。汝若必欲求和,速来面议,缓则不及了。”似道情知去则凶多吉少,只好置之不答。伯颜命军渡江,进围池州。池州王起宗弃官遁去,由通判赵卯发摄州事,缮城固守。都统张林屡讽他降元,卯发不理。林遂率兵出城,阳称巡视,阴实至元军纳降。卯发知事不济,谓夫人雍氏道:“城将破,我守臣不当去,你先出走。
  “雍夫人答道:”君为忠臣,我独不能为忠臣妇么?“次日,元兵攻城益急,卯发提笔写几上道:”国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妇同死,节义成双。“遂与夫人同缢死,城遂破。伯颜问道:”太守何在?“左右以夫妇同死对。伯颜命具棺衾合葬,祭其墓而去。似道见元兵愈逼愈近,命孙虎臣率精兵七万,军于丁家洲,遣夏贵率战舰二千五百艘,横亘江中。似道自将后军屯鲁港。伯颜令军中作大筏数十,采薪刍置其上,阳言焚毁敌舰,阴遣步骑夹岸以进。阿术与虎臣对阵,用巨炮击虎臣中坚,宋军摇动。阿术挥动船数千号,乘风直进。虎臣前锋将姜才方接战,虎臣遽过爱妾所乘舟,全军大乱。夏贵不战而走,扁船掠似道坐船,呼道:”彼众我寡,势不可支。“似道惊愕失措,鸣金收军。阿术与伯颜横击深入。宋军杀死、溺死的不计其数,江水为之变赤。似道退驻珠金沙,召诸将商议。夏贵说道:”吾军已胆落,不可复战,师相惟有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吾当以死守淮西。“议毕解舟而去,似道与虎臣进奔扬州,于是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等守臣,皆弃城遁去。太平、和州、无为军相继降元。似道上书请迁都,太皇太后不许。殿师韩震乃是似道的亲信,也以迁都为请。诏命公卿集议。王爚请坚跸,尚未决定,他已自请罢政,不待报,连夜出都而去。时值张世杰率兵入卫,迁都之议始息。江西提刑文天祥见了勤王诏,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山蛮,有众万人,遂尽散家资为军费,率之入卫。无如国势已危如累卵,虽有一二忠臣义士,奋身卫国,也无济于事。时值郝经弟郝庸,奉元主命来宋访兄。知枢密院事陈宜中奏请以礼送经归国,太皇太后下诏令总管段佑护送郝经出境。总计经留宋十六年,归至燕都,隔不多时就病殁。且说汪立信在高邮,意欲控引江汉,以挡元军,嗣闻似道师溃,建康已失,江汉守臣都望风叛降,不禁长叹道:”时势不足有为,吾可死在宋土了。“遂作遗表,报谢三宫,并与其子书,嘱以后事,从容扼吭而终。似道至此已穷迫无计,遂命翁应龙缴还都督府印。陈宜中问应龙道:”似道现在何处?“应龙随口答道:”不知。“宜中只道他已死,即上疏乞诛似道。正是:恶贯已盈终有报,救亡无术复何如。
  欲知似道被诛情形,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虏幼君宗社覆亡支残局忠臣效死

  陈宜中请诛似道,太皇太后谢氏,初尚念他勤事三朝,不忍遽置重典,仅谪为醴泉观使。一面将似道创的弊政,一律革除,公田收回原价,退还原主;放窜诸官,一起复职;在朝贾党,一律罢斥,刺配翁应龙于吉阳军。不料台谏侍臣,连章请诛似道。似道权位已失,不能再作威严,只好上章乞求保全。
  有旨命李庭芝遣送归越守制,似道还只是逗留扬州不归。王爚遂上论似道不忠不孝,宜下诏严责。谢太后遂颁下诏旨,似道不得已,遄反绍兴府,不料守臣闭城不纳。于是孙嵘叟、方应发等,连章上言罚轻罪重,必须远投四裔重惩奸党,方足以谢天下,平元人的怨气。乃下诏斩翁应龙,籍没家产,谪似道为高州团练使,安置循州,家产充公。福王与芮素恨似道,趁此募人为监押官,密令于途次除奸。会稽县尉郑虎臣应募请行。
  原来虎臣的父亲,为似道所倾陷而死,久欲为父报仇,现在巧遇这个差使,即可为国锄奸,犹可替父报仇,公私两尽,自然奉命维谨。那时似道安置建宁,尚有许多姬妾在旁侍候。虎臣到后,驱逐姬妾,令似道登程,撤轿盖,暴行秋日中,令轿夫唱杭州歌以谑之,并直呼似道名,窘辱备至。一日,行至古寺中,壁上有吴潜题字,虎臣故意向似道问道:“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此?”原来是被似道所害,似道惭不能答。行至泉州洛阳桥,虎臣令似道观水,并道:“此水甚清,可以就死,还是你的便宜。”似道以未奉朝命对。复前行,至潭州木绵庵,似道内急如厕。虎臣向轿夫说道:“我今为天下人杀此大憝。
  “语毕,就厕上用锤击似道胸,折骨而死。权奸结果如此,还嫌未足。那陈宜中是夤缘似道而得跻显职,当似道缴还都督府印位时,宜中疑似道已死,始敢请诛似道。现在宜中得闻虎臣擅杀似道,一般人都说是宜中所指使,恩将仇报,也是个没有天良的!宜中得闻此言,立捕虎臣下狱,且置诸死地,一面奏请许似道归葬,并赐还田庐。闲言剪断。
  且说元朝愈逼愈近。谢太后命王爚平章军事,以留梦炎、陈宜中为左右丞相,一面命张世杰总都督府诸军拒敌元兵。临安一夕数惊,吓得一班辅臣和台谏皆不别而遁。谢太后遂下诏戒禁,榜示朝堂,无如仍有逃逸的。最可恨的宗社已危在旦夕,那边境守将,还敢乱杀元使,至于一误再误,真所谓自取灭亡了。那时元礼部尚书廉希贤,及侍郎严忠范,赍奉国书,南下至建康见伯颜请兵自卫,伯颜乃遣兵五百送行。不料行抵独松关,宋守将张濡竟贸然遣人袭杀忠范,并执希贤解送临安请功。
  希贤至半途病死。宋廷得悉,晓得惹了大祸了,亟使人至建康投书谢罪,谓戕使实系边将误会,朝廷实不知情,当依法诛戮罪魁,还请贵国释嫌修好。伯颜总算有耐性的了,再命议事官张羽,偕宋使同赴临安。哪知竟像有郝经的冤魂跟着似的,行至平江,张羽又被守将遣人拦路刺死,惹得伯颜火上添油,誓不再与宋廷议和,马上下令四路进攻,收降常州、岳州,再进破沙市城。监镇司马梦求自缢。朱譔孙与商达闻得元兵势如破竹,不敢交战,就举江陵降元。湖北诸郡,都听譔孙劝,相继归降。伯颜已无西顾忧,统兵南下至真州。阿术遣使招降守扬州制置使李庭芝。庭芝焚书杀使,即命张俊出战,不料俊反持孟之缙书,回城劝降。庭芝斩俊首级示众,另遣统制姜才出战,身中流矢,败入城中。幸得庭芝守御有方,城未遽陷。张世杰召刘师勇等进次焦山,大集舟师,决计与元兵决一死战,结果被元兵杀得七零八落,不复成军。世杰败回圌山;表请济师。
  适值执政互生意见,平章王爚与陈宜中大闹脾气,宜中竟悻悻去都。太皇太后罢免王爚,召还宜中。
  时值文天祥提兵入卫,宜中请授天祥知平江府,李芾知潭州。天祥临行,上疏请建四镇。宜中与左相留梦炎都以为迂阔难行,不报。天祥叹息而去。元统帅伯颜分兵东下,自将中军趋常州,用吕文焕为先锋,水陆并进,将攻常州,文天祥派尹玉、麻士龙、朱华、张全等合将兵往援。至常州,士龙先战死。
  尹玉杀伤敌兵数千人,相持一日,受重创而死,麾下无一人降元。华与全收军而还。陈宜中得报元兵攻克广德军泗安镇,仓皇无措,令临安居民,年在十五岁以上的,皆籍为兵,号为武定军,一面遣使之平江,召文天祥入卫。再说伯颜围攻常州。
  姚讪、陈炤、刘师勇、王安节等力战固守。伯颜遣人招降,譬喻百端,终不听。伯颜大怒,役城外居民,运土为垒。土至连人一并筑入土中,杀民煎膏取油以作炮,焚毁牌权,日夜攻不息。訔等守志益坚。伯颜叱令帐前诸军,四面并进,奋勇环攻,城遂破。知州事姚讪、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皆战死。惟刘师勇以八骑突围而出,奔往平江。同时元将苏都尔岱、李恒等与伯颜分道进兵,长驱所至,莫当其锋,连拔江西十一城,进逼抚州。安抚使黄万石闻兵至,逃避建昌。都统密佑率众逆战于集贤坪,奋勇突进。元兵围之数重,佑身中四矢三枪,仍挥双刀,杀死元兵数十人,突围南走,渡板桥,桥断被执。苏都尔岱嘉他忠勇,劝降不屈,令他长子劝道:“父若死,儿将何以为生?”佑怒斥道:“你行乞于市,口称是密都统子,谁不怜你呢?”语毕,怡然解衣就刑,遂被杀。元兵进取建昌,黄万石降元。统制米立被执不屈死。元兵略定江西,进攻独松关,守将张濡闻风遁去,元兵遂入关。宋廷接各地警报,吓得左相留梦炎不辞而遁,由陈宜中一人当国,弄得一筹莫展,一面请谢太后遣工部侍郎柳岳如元军前,请班师修好。岳奉命至无锡,求见伯颜,涕泪交流地说道:“嗣君幼冲,况在衰絰中,自古礼不伐丧。凡前此失信背盟,皆奸臣贾似道一人欺君误国;今似道已伏诛,贵国亦可恕罪退兵了!”伯颜怫然答道:“汝国一再执戮我行人,故我兴师问罪。从前钱氏纳土,李氏出降,皆系汝国的成制,况汝国天下得于小儿,失于小儿,天道如此,尚何多言!”岳无言可辩,只好拜别还临安。伯颜遂进驻平江。
  原来是平江府通制王拒之、统制王邦杰献城迎降的。那柳岳还都复命,陈宜中复奏请太后,再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及兵部侍郎吕师孟,同柳岳再赴元军,求称侄纳币,不从则称侄孙,并令与吕文焕接洽,乞他通好罢兵。秀夫等即赴平江,求见伯颜,转达乞和意。伯颜冷笑道:“事至今日,还有什么和议可言呢!
  “说罢,拂袖退人,秀夫惭愧而退。那吕师孟是文焕的犹子,秀夫就叫他往见叔父,乞为疏通和议。文焕答道:”失之太晚了。郝经南来促和,就算为似道所误,后来元主两次遣行人南来,原为罢兵息民起见,从中是我所献议,为什么一再把行人杀死,如今叫我有何面目再向主帅去疏通呢?“师孟默然而退,就同秀夫等还都转达。宜中还不死心,再请于谢太后,愿章表求封为小国。谢太后主见全无,惟有涕泣,一任宜中取决。
  宜中即命直学士院高应松草求和表,应松不肯奉命。改令京官局刘褒然起草,仍命柳岳奉表前往。不料行至高邮稽家庄,被土民稽耸所杀死。于是元兵步步紧逼,宋廷急得寝食不安。时已德祐二年正月,忽接湖南警报,潭州已失。原来潭州为元将阿里海涯所围,已三阅月咧。由李芾竭力守御,元兵不得逞。
  阿里海涯与诸将画地分围决陧水,以炮攻城,城中大窘。诸将向李芾泣语道:“吾属为国尽忠,与城共存亡,固所当然,其如城中百姓何?”芾怒答道:“国家平时厚养你们,就为今日计,惟有死守,谁敢复言,我先戮之。”至元年除夕,元兵蚁附登城。知衡州尹谷,时寓城中,闻警即与家人自焚死。芾命酒祭毕,又闻参议杨霆也已投水自杀。芾回坐熊湘阁,召帐下沈忠入,向他说道:“吾力竭,分当死国,吾家人亦不可辱于俘,你尽杀之,然后杀我。”忠辞以不能。芾定要他奉命,忠始垂泪应诺,取酒饮芾家人尽醉,挥泪遍刃之。湖南镇抚大使知州事李芾,亦引颈受刃。忠纵火焚衙舍,还家把妻子杀却,还至火所,恸哭再拜,自刎而死。幕僚陈忆孙、颜应焱皆死。
  潭民闻芾全家自杀,多举家自尽,城内无虚井。次日便是元旦,吴继明、刘孝忠以城纳降,阿里海涯入城后,传檄诸郡一律归降。临安得此警耗,人心大震,又遁去两个辅臣,遂以吴坚为左相,常懋参知政事。谢太后见元兵将迫都城,陆秀夫已还报元人不肯从伯侄称呼,遂命用臣礼请和,宜中有难色。谢太后呜咽道:“苟存社稷,称臣非所较。”遣监察御史刘岊奉表称臣,上尊号,岁贡银两、绢匹各二十五万,乞存境土,以奉祭祀,且约伯颜会于长安镇。刘岊奉命而去。
  文天祥眼见国祚将亡,乞命吉王、信王镇闽广,以图兴复。
  宗亲亦申请谢太后下诏封吉王昰为益王,判福州,信王昺为广王,判泉州,并命驸马都尉杨镇及外戚杨亮节、俞如珪等,提举二王府事。宜中见元兵将临城下,率群臣入宫请迁都,谢太后不许,宜中恸哭复请。太后命具装以俟,及暮,不见宜中入宫,谢太后怒道:“吾初不欲迁都,大臣数以为请,此时却又不见,明明是欺我。”语毕脱簪珥投地,恸哭而入,遂闭阁。
  大臣请见,皆不纳。且说伯颜允许宋廷奉表称臣,约期会见,刘岊还都复命。不料伯颜如期至长安镇,宜中违约不往议事。
  伯颜乃率军进次皋亭山,游骑至临安府北关。文天祥、张世杰请移三宫入海,他们俩率众背城一战,宜中不许,即请谢太后遣杨应奎上传国玺乞降。伯颜受玺,遣使召宜中议降事,宜中不敢往,是夜即遁归温州。张世杰、刘师勇因见不战而降,即弃所部兵入海,世杰行次定海。卞彪奉元将命往见世杰招降,世杰误会彪来从己归南,宰牛宴会。酒半,彪从容进言劝降。
  世杰大怒,拔剑断彪舌,乱刀剁死,遂入海。师勇至海上,见时事不可为,隔不多时,就忧愤而卒。且说杨应奎归报太后,言伯颜必欲执政往议。谢太后见宜中已遁,就以天祥为右丞相,与左相吴坚偕往议和。天祥不愿为相,即与坚同至元军,见了伯颜,天祥侃侃说道:“北朝若以宋为与国,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全兵以还,乃是上策;若欲毁宋宗社,则淮、浙、闽、广,尚多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伯颜以遵奉诏命为辞,即遣吴坚还,疑天祥有异志,留住军中。天祥怒问道:“我此来为两国大事,何故留我?”伯颜答道:“勿怒,君为宋大臣,责任非轻,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遂令蒙古岱、袁多馆伴天祥。伯颜奉元主命,以临安为两浙大都督府,命蒙古岱、范文虎入城治都督府事,又令张惠、阿楼罕、董文炳、张弘范等入临安,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赦,罢官府及侍卫军,并索宫女内侍及诸乐官而去。宫女赴水以死的百数十人。次日,伯颜自湖州市入临安城,城建大将旗鼓,率左右翼巡城,观潮于浙江,又登狮子峰,观临安形势。时福王亦自绍兴至,伯颜接见,略慰数语。太皇太后及帝欲与相见,伯颜拒绝。明日伯颜自临安启行北去,乃遣安塔海入宫诏宣促帝及太后入觐元主。
  于是帝显与全太后肩舆出宫。福王与芮、溯王乃献、隆国夫人黄氏,并杨镇、谢堂、高应松、刘褒然三学生等相随帝后北去。
  太皇太后因疾留宫,后来亦至燕京,封为寿春郡夫人。帝及全太后被虏北去,行至瓜洲,李庭芝令姜才率兵截击,谋夺两宫。
  元兵拥帝避去。姜才追至浦子市与元兵接战多时,不能胜,只好退还。帝至燕京,见过元主,封为瀛国公,全太后自愿为尼,令居正智寺。南宋至此,可算灭亡了。不料文天祥被俘北去,行至镇江,深夜遁去,奔入真州,泛海至温州,访求二王。途次闻得益王昰已在福州谋兴复,天祥就星夜赶往觐见益王。适值陆秀夫、苏刘义、陈宜中、张世杰等接踵前来,议立益王昰为帝,改号景炎元年,尊杨淑妃为皇太后,同帝听政。授陈宜中为左相,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相,以外都加官职。天祥固辞不受,改授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元主命阿术督军剿抚。
  转战二年多,世杰奉帝坐舟入海。帝昰年才十一岁,竟得病而死。世杰、秀夫等立广王昺为帝,择得广州外海的厓山以为天险可恃,奉帝移驻。元主命张弘范为都元帅,率兵下闽粤。你想世杰、天祥等兵微将寡,怎能敌得住元兵。结果天祥战败,被执遇害;世杰战败,投海殉国;陆秀夫负帝昺蹈海而死,南宋遂亡。自高宗至帝昺凡九主,共一百五十二年,若与北宋合算,共得三百二十年。宋宫演义至此已终,爰赋一绝,以作收场。
  陈桥兵变正当阳,三百年来国祚长。
  一代兴亡成逝水,独留正气有天祥。
  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人,于宗社覆亡之后,犹奉千王少主以与强敌抗,明知无益,聊为最后之奋斗。此即诸葛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原非忠臣烈士所暇计及矣。全书至此,已告结束。作者叙宋室一代兴亡,凡朝廷大事,宫闱琐闻,皆与正史不甚相远,较诸涂饰附会,流于淫秽者,固稍胜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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