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书 - xp1024.com
《失物之书》


第一部分 所有找到的和所有失去的

从前--故事都这么开头--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妈妈。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失去她了。夺去她生命的疾病,那个偷偷摸摸的坏东西,在身体里面逐渐侵蚀她,慢慢耗掉她体内的光,所以在弥留的每一天里,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皮肤越来越苍白了。

当她这么一丁点一丁点被偷走的时候,男孩渐渐害怕了,怕最终失去整个的她。他想要她留下。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他爱爸爸,但说实在的,他更爱妈妈。一想到生活里没有妈妈,他就觉得难受极了。

这个叫戴维的男孩,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好让他的妈妈活下来。他祈祷。他尽量表现好一点,那样她就不用为他犯的错而受到惩罚。他在家里走动的时候,尽量静悄悄的,跟玩具兵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把嗓门压到最低。他发明了一套程序,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起床的时候,他总会让左脚先落地,然后才是右脚。刷牙的时候,他总是数到二十,数完马上停止。浴室里的龙头和门上的把手,他都是接触一定的次数:单数糟,双数好,二,四,八特别棒,不过他对六不感兴趣,因为六是三的两倍,三是十三的个位数,而十三实在很差劲。

要是他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他就再撞一下好保持双数,有时他的脑袋瓜儿像是在墙上弹了几下,闹得他数不清了,有时因为头发违背他的意愿,掠了下儿墙,他就不得不撞了一下又一下,撞到脑壳发疼、头晕恶心为止。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妈妈病情最严重的日子里,从早上在卧室或厨房的第一件事,到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他都遵守着不变的程序:一小本格林童话选,一本折了角的漫画杂志《磁铁》(t),书漂漂亮亮放在杂志正中间,晚上就一块儿整齐放在他卧室地毯的一角,早上就放在他最喜欢的厨房板凳上。就这样,戴维为使妈妈活下来贡献着他的力量。

每天放学回家,他就站在她身旁,如果她感觉有劲儿,就跟她说说话,其余时候,只是看着她睡,数着她每一次吃力的、艰难的呼吸,希望她活下来,和他在一起。他常常会带一本书来,如果妈妈醒着,头还不算很难受,她会叫他大声念给她听。她有自己的书--浪漫传奇,神秘故事,还有那种厚厚的黑皮的里面全是小字的小说--但她喜欢听他念些更加古老的故事:神话,传说,童话,里面有城堡、寻宝和危险而会说话的动物。戴维不反对。虽然他已经十二岁,不算是小孩子了,但他仍喜爱这些故事,而妈妈听他讲这些故事会很高兴,这又让他更加喜爱它们。

妈妈生病以前常常告诉他,故事是活的。它们和人,和猫、狗活着的方式不一样。人活着,不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而狗会使劲儿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没有对它十分注意的话。猫呢,如果跟人在一起习惯了,它们会很善于假装人根本不存在。不过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可故事就不同:它们活在讲述中。假如没有被人类的声音大声朗读过,没有被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面随着手电筒的光追寻过,它们在我们这个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过。它们像鸟嘴里的种子,只等掉落土中,或是写在纸上的歌谱,渴望乐器将它们变为音乐。它们静悄悄的,希望有机会露面。一旦有人开始读它们,它们就能带来变化。它们能在想像中生根,能改变读它们的人。故事想要被阅读,戴维的妈妈轻轻地说。它们需要被阅读,这就是它们拼命从它们的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的原因。它们希望我们赋予它们生命。

这就是戴维的妈妈被疾病带走以前告诉他的事情。她说话的时候手里常常拿着一本书,手指在封面上深情地划过,就像有的时候戴维和爸爸说了什么话或做了什么事,让她想到自己多么在意他们时,她用手指抚摸他们的脸颊那样。妈妈的声音对戴维来说像是一首歌,一首不断展现出即兴的灵感和闻所未闻的精妙技巧的歌。当他渐渐长大,音乐对他来说越来越重要(尽管从来没有书那么重要),他觉得妈妈的声音不只是一首歌,更像是一种交响乐,能够在那些熟悉的主题和旋律中,随着她心情的不同或忽起的念头而产生无穷的变化。

年复一年,对戴维来说,读一本书越发成了一种单独的体验,直到妈妈的病将读书和体验二者都带回到他的幼年时期--只是角色发生了转变。尽管如此,在妈妈生病以前,他会常常轻轻走进妈妈读书的房间,微笑着跟她打个招呼(妈妈总是微笑回应),然后在旁边坐下,沉浸在他自己的书中,如此,尽管他们各自沉溺于单独的世界里,却分享着同样的时间和空间。看着妈妈阅读时的表情,戴维能够分辨出这本书里的故事是不是在她的心里,而她是不是走进了故事之中,而且他能再次记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切:故事,童话,以及它们支配我们、我们同样控制它们的那种力量。

戴维永远记得妈妈死的那一天。当时他在上学,正在学习--其实也没好好学--怎样细读一首诗,他脑子里尽是长短格、五步格,这些名词跟生活在早已消失的史前时代的怪异恐龙的名字没什么两样。校长推开教室的门,走到英语老师本雅明(学生们也叫他"大笨钟",因为他总是习惯从马甲衣兜里拿出怀表,用深沉的语调,向不守规矩的学生宣布那慢悠悠过去的时间)身边。校长跟本雅明老师悄声说了些什么,本雅明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回过头面对全班,目光搜寻到戴维的眼睛,同时声音也变得比平常说话温和。他点了戴维的名字,告诉他可以准假,并让他收拾书包跟校长走。这时戴维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在校长将他带到校医室以前,在校医给他端茶来以前,在校长矗立在他面前,看起来仍很严厉,可显然是想对他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温柔一点,在他一边把茶送到唇边一边想要说话,结果烫了嘴唇,使他顿时想起自己仍活着,可是没有妈妈了……在此以前,他已经明白了。

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复着的程序,也不能够使她活下来。他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哪个程序出错了,或者那天早上他数错了什么,或者他应该加上一个什么动作,兴许能够使状况有所改变。现在都没用了。她走了。他应该呆在家里的。上学去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因为如果他离开妈妈,就无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着。那些程序在学校不管用,因为很难执行,学校有学校的纪律和程序。戴维尝试过用学校的程序来代替,可是它们究竟不同。现在,妈妈为此付出了代价。

直到这会儿,戴维才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

后来的那些天里,都是些模糊的记忆:邻居,亲戚,摸摸他的头发给他一先令的高大奇怪的男人们,哭泣的时候将戴维搂在胸前,弄得他一鼻子香水和樟脑丸味儿的穿黑衣的胖女人们。他一直待到深夜,然后挤进客厅里的一个角落,那里,大人们正在轮流讲他妈妈的故事,可这个妈妈他不认识,他们讲的是个奇怪的人,她的过去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个小孩,在姐姐死的时候不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对她如此重要的人会永远消失不再回来;一位少女,曾离家出走一天,因为父亲对她犯的一个小小的错很不耐心,对她说要把她送给吉普赛人;一位美丽的红衣女子,被戴维的爸爸从另一个男人的鼻子底下偷了去;一位白衣仙子,在自己的婚礼上,众目睽睽之下,用玫瑰的刺戳破拇指,将血滴在婚纱上。

当戴维终于睡着的时候,他梦见自己成为那些故事的一部分,参与了妈妈每个阶段的生活。听着那些属于另一时代的故事,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这些故事的见证人。

棺材合上之前,在丧事承办人的屋子里,戴维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她看起来既有点不同,又跟以前一样。她更像是成年的那个她,疾病到来之前的那个妈妈。她盛装打扮,像她以前礼拜天去教堂的时候,还有她和戴维的爸爸一同外出晚餐或看电影的时候那样。她躺在那里,身上是她最喜爱的蓝色长裙,两手交叉握在胸前,指间缠绕着玫瑰花环,而戒指已经被取掉。嘴唇红红的。戴维站在她身旁,用手指触摸妈妈的手,感觉凉凉的,湿湿的。

爸爸站在他的旁边。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其他人都已经退到外面。一辆车正等着送他们父子去教堂,那车很大,黑色的,开车的人戴着一定尖顶帽,不苟言笑。

"可以跟妈妈吻别了,儿子。"爸爸说。戴维抬头看看他。爸爸的眼睛潮湿,眼眶红红的。第一天的时候爸爸哭过,当时戴维从学校回到家里,爸爸拥住他,答应他一切都会没事,然后就再没哭过,直到现在。看着看着,一滴大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慢慢滑落在脸颊上,他别过头去面朝妈妈,倚着棺材,俯下身,吻了妈妈的脸。她闻起来有股药味或别的什么气味,戴维不愿去想,他能在她的嘴唇上尝到那味儿。

"再见,妈妈。"他低声说。他眼睛刺痛。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爸爸将一只手搭在戴维肩上,然后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妈妈的唇,将脸颊跟妈妈的贴在一起,低声说了些什么,戴维听不到。他们离开了她。等到棺材被丧事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们抬着再次出现的时候,它紧紧地关闭着,惟一表示那里面是戴维妈妈的,是盖子上的一块小金属牌,上面标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天夜里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教堂。如果可以,戴维会呆在那儿陪她。他想知道妈妈有没有感到孤单,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是已经去了天堂,还是要等牧师念完最后的那些话、棺材被置入地下以后她才会去。他不喜欢去想她一个人呆在那里面,被木头、黄铜和钉子封起来的事,可这些又不能跟爸爸说。爸爸不会理解,而且这想法说出来总会影响到什么。他无法一个人呆在教堂,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去想像妈妈此刻的情形。他将窗帘放下,关上房门,这样屋子够黑,他就可以在里面尽情想像了。然后他爬到床下边。

床很低,下面的空间很窄。床在屋子的一角,于是戴维挤一挤,直到感到左手摸到墙,才轻轻闭上眼,静静地趴下。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抬头,结果重重地撞在托着床垫的板子上。他用手去推,可是床板钉得很牢。他抬手向上,想把床举起来,可是它太重了。灰味儿和尿壶的气味使他开始咳嗽,咳得两眼流泪。他决定从床底下爬出去,可是要把自己弄出去比刚才挤进来要难得多。他打个喷嚏,头"梆"地撞在床底,撞疼了,顿时一阵慌乱,光脚在木地板上乱扑腾,想要找个抓手。终于抓到了,他利用床板将自己往外拽,直到够到床边,这才又挤了出来。他爬起来,身体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死亡就是这样的:你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永远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压迫。

妈妈在一月的某个早晨下葬。地面冷硬,悼丧的人们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时候显得那么短小。他的妈妈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高挑,是死亡将她变小了。

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戴维尽量使自己沉浸在书里,因为他对妈妈的记忆和书、和读书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她的书,一些被视为"合适"的,都留给了戴维,他发现自己正尝试读一些读不懂的小说和不押韵的诗。有时他会向爸爸讨教,可是爸爸似乎对书没什么兴趣。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埋头于报纸,烟斗里细细的烟缕从报纸上冒出来,像印第安人发出的信号。他着迷于当下世界发生的变化,尤其是最近,因为希特勒的军队正横跨欧洲,他们国家受到的战争威胁越来越切近了。戴维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以前读过很多书,可是渐渐丢掉了让自己进入故事的习惯。现在他爱读报纸上印刷的长长的专栏,每个字母都用手精心写出,创造一些东西--几乎是一出现在报亭就失去意义的东西,而上面的新闻在被阅读之前就已经旧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件所湮没。

书里的故事憎恶报纸里的故事,戴维的妈妈会说。报纸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鱼,只要注意保持新鲜就行,这根本不是长久之事。它们像沿街叫卖晚报的报童,大声吆喝不罢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规创作的故事--则像装备完全的图书馆里古板却对你有帮助的图书管理员。报纸上的故事虚幻如烟,其生命短暂如蜉蝣过隙。它们从不生根,却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从真正该得到注目的故事那里偷走阳光。戴维爸爸的心里装满了尖厉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仔细倾听哪一个声音,它就会听不到,是被另一种喧闹代替了。这就是妈妈笑着跟他低声耳语的内容,而爸爸,咬着烟斗皱眉头,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却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他们惹生气了。

于是,剩下戴维来保护妈妈的书了,他还把当初打算买给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关骑士、战士、龙、海兽的,有民间故事,有神话传说,因为这些都是戴维妈妈当姑娘时喜欢的故事,而他后来也读给她听过--那时疾病正渐渐掠走她,使她的声音变成低语,呼吸变得如砂纸在枯木上打磨般粗砺,直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多余,她停止了呼吸。妈妈死后,戴维试着避开那些老故事,因为它们和妈妈以前的兴趣联系太紧,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摆脱,它们总是呼唤戴维。他们好像在他身上认出了什么东西,连他也开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丰富的东西。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先是轻声,后来大声,越来越引人注意。

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类一样古老,而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真的非常有力量。这是一些被束之高阁很久之后仍会在你脑中回响的书,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现实。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们得到一种独立于由它们占据的书页之外的存在。古老的传说与我们平行并存,妈妈曾经这样告诉戴维,可是有时候,隔绝两个世界的那堵墙变得薄而脆,于是两个世界开始相互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麻烦开始了。

就在这时,坏事来了。

就在这时,"扭曲人"出现在戴维面前。

第二部分 罗斯,莫伯雷医生,细节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戴维记得,妈妈死后不久,他竟有一种近乎放松的感觉。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感觉,这让戴维觉得自己很差劲。妈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牧师的训诫不管用,说什么妈妈现在生活在一个更好、更快乐的地方,她的痛苦从此结束了。牧师还告诉戴维,尽管他看不见妈妈,可妈妈将永远与他相伴。这么说也没有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妈妈,不可能在夏天的傍晚陪你散步,从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自然知识里掏出各种树和花的名字;不可能辅导你做作业,当她倾着身体纠正一个错字或者揣摩一首没读过的诗的时候,她熟悉的气味钻进你的鼻孔;也不可能在寒冷的周日下午和你一起读书,炉火闪亮,雨水敲打着窗和屋顶,屋子里充满木炭和小圆饼的味道。

然而此刻,戴维又想起,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妈妈并没有做这些事情。医生给她服的药使她软弱无力,病殃殃,不能集中精力做哪怕最简单的事情,别提出门散步了。最后那段时间里,有时候连她还认不认识他,戴维都没有把握。她开始有种古怪的味道,不是难闻,而是奇怪,像很久没有穿过的衣服。半夜里她会痛得哭喊起来,爸爸就抱着她,尽量安抚她。如果她很不舒服,就会打电话请医生来。到后来她病情严重到不能再呆在家里,一辆救护车来把她带到了医院,那其实算不上是个医院,因为从来没有谁在那里病愈,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再回到自己的家,相反,他们只是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完全的寂静和空空的病床--他们曾经躺过的。

那家不算医院的医院离戴维家很远,但每隔一天的傍晚,爸爸都要在下班回家陪戴维吃过晚饭之后去那儿。戴维每周至少两次,坐着他们那辆老"福特8"同去,尽管往返的路程占去他不少的时间,因为他得先做完作业,吃过晚餐。爸爸也很累,戴维不懂爸爸哪来的那么多能量,每天早晨早起,为他做早餐,目送他上学然后自己上班,回家,泡茶,辅导戴维解决所有难题,看望妈妈,再回到家,和他吻安,最后在上床之前还要看一个小时报纸。

有一次戴维半夜醒来,他喉咙很干,下楼来拿一杯水上去喝。他听见客厅里有打鼾声,一看是爸爸,在躺椅上睡着了,报纸散落一地,脑袋耷在椅子边上。当时凌晨三点,戴维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但最后他还是叫醒了爸爸,因为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在长途火车上睡得稀里糊涂,结果后来好长时间都脖子疼。爸爸看起来有点吃惊,还有一点烦,因为被吵醒了,不过他还是从躺椅上起来,上楼去睡了。戴维还确信,爸爸不是第一次这么和衣不上床地睡着。

所以,戴维妈妈的死,意味着不再痛苦了,同时也意味着不再有那长长的旅程了--往来那幢大大的黄色建筑,人们从那里消失无踪,不再在椅子里睡着,不再争抢饭食。剩下的只有一种死寂,就像有人把闹钟拿走去修,过一段时间,因为它轻轻的、不断重复的"滴答"声消失了,你想念那声响,这才开始意识到缺少了它。

而放松的感觉过了几天便不在了,接下来的感觉是愧疚,因为他为不用再做妈妈的病要求他们做的所有事情而感到高兴。这愧疚感持续了好几个月也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戴维开始希望妈妈仍在医院。假如她还在那儿的话,他就每天去看望她,即使每天早起赶作业也不怕,因为现在他根本不忍去想像没有妈妈的生活。

上学对他成了件难事。他跟朋友们疏离了,在夏天到来之前,暖暖的微风就把他们吹得如蒲公英的种子般四散了。有传言说,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所有的男孩子都将从伦敦疏散到乡下,不过戴维爸爸答应过他,不会把他和别人一样送走。爸爸说,别忘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俩得在一起不分离。

爸爸雇了一位霍华德太太,负责打扫房屋、做做饭、烫烫衣服。戴维每天回家,霍华德太太都在,可她太忙,不跟他讲话。她要和空袭预防队一同训练,还要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所以没空和戴维聊聊、问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霍华德太太四点以后就离开,而戴维爸爸在大学工作,起初是不到六点不回家,有些时候还会更晚。就是说,戴维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家里,做伴的只有电线和他的书。有时他坐在爸妈以前的卧室,妈妈的衣服仍旧放在其中一个衣厨里,衣裤和裙子优雅地排成一排,如果你眯缝着眼睛看去,它们就跟人的样子似的。戴维用手指拨动它们,弄出嗖嗖摆动的声音,这么做的时候他发现衣服摆动的样子跟妈妈穿着它们走路的姿态一样。然后他往后一躺,枕在左边的枕头上,那是妈妈常睡的一边,他尽量枕在妈妈曾经枕过的位置上,那一块的枕套上有点胀,颜色稍暗,很容易分辨。

要驾驭这个新的世界实在太痛苦了。他是那么努力。他保留了那些程序。他数得那样仔细。他忍受着各种规矩,可生活欺骗了他。这个世界不像他读的故事中的那样,在那个世界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你沿着路途坚持走出森林,你就会获救。假如有人生病,就像某个故事里那个老国王,那么他的儿子们就会被派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救命药,生命之水,只要其中一个儿子够勇敢、够忠诚,国王的性命就有救了。戴维一直很勇敢,妈妈更勇敢,可到底,还是不够。这是一个没有善恶报应的世界。戴维越想到这些,就越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仍坚持执行他那些程序,尽管不像以前那般严格。他只愿意接触门把手和水龙头两下,先左手,再右手,只为保持双数。早起下床或上楼梯时,还是尽量先落左脚,不过这个不难。他不确定加入现在不再遵守一定的程序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他想可能会对爸爸产生影响。或许,坚持执行这些程序可以保全爸爸的性命,尽管他并没有能够保住妈妈。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重要的是不要错过机会。

就在这时,罗斯进入了他的生活。突发性晕厥也开始发作了。

第一次是在鸽子广场。那是星期天的中午,他和爸爸在皮卡地里的大众餐厅吃完中饭之后,走进广场喂鸽子。爸爸告诉他,"大众"很快就要关门了,这令戴维很难过,因为他觉得那是家非常豪华的餐厅。

戴维妈妈过世已经五个月过三周零四天了。那天一起在"大众"吃午饭的还有一位女士。爸爸介绍说她叫罗斯。罗斯很瘦,有着黑色的长发和红艳的嘴唇。她穿的衣服看起来价值不菲,金钻首饰在她的耳朵和颈上闪闪发光。她点的很少,不过还是把她那盘鸡肉吃掉了大半,还为之后的布丁留了肚子。戴维看她觉得眼熟,后来知道她就是妈妈过世的那家算不上医院的医院的负责人。爸爸跟戴维说,罗斯把妈妈看护得非常非常好,只是没有,戴维心想,没有好到把妈妈救活。

罗斯想着法儿地跟戴维讲话,问他的学校和朋友,问他一般放学后傍晚喜欢做什么,可戴维很少搭腔。他不喜欢罗斯看爸爸的样子,不喜欢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自己说了什么聪明有趣的话的时候被她摸手,甚至不喜欢爸爸在她面前努力表现出聪明有趣的样子。总之不对劲儿。

从餐厅溜达出来的时候,罗斯挽着爸爸的手臂,戴维走在他们前边一点儿,而他们看起来很乐意他一个人走。他不知道这怎么一回事,也可以说是他告诉自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到了鸽子广场,他一声不吭地从爸爸那儿接过一袋鸽食,把鸽子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鸽子们顺从地奔着新的食物发放者而来,它们的羽毛被这个城市的垃圾和煤烟染得乌黑,眼神空洞而愚蠢。爸爸跟罗斯站在旁边安静地聊天,戴维看见他们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吻了对方。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突然间戴维两臂展开,鸽食随之成一线抛向空中,两只颇沉的鸽子跑来他袖子上啄食,接下来他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的外套在他脑袋下面,而好奇的旁观者--还有受惊的鸽子们--盯着他看,厚厚的云的剪影映在他们脑后,像浅薄的气球。爸爸说他晕过去了,如果不是他脑袋里有以前未曾听过的声响和耳语,还隐约记得一片森林和狼嚎,戴维会觉得爸爸说得没错。他听见罗斯问需不需要她帮忙,爸爸回答不用,他会带戴维回家让他睡下。爸爸叫了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自己的车那里。开车前他告诉罗斯,稍后他会打电话给她。

那天夜里,戴维躺在房里的时候,脑袋里的低声细语里加入了书的声音。他不得不用枕头蒙住耳朵,赶走那些不停不休的谈话声--最古老的故事从沉睡中醒来了,他们要寻找一个生长的地方。

莫伯雷医生的办公室在一幢有着大露台的房子里,位于伦敦市中心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非常安静。办公室地板上铺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大海航船的画。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年秘书坐在候诊室里一张桌子后面翻整文件,打字以及接电话。戴维坐在旁边的一张大沙发上,爸爸在他身旁。一座祖父钟在角落里"滴答"走着。戴维和爸爸都不说话,大半原因是因为屋里太安静,他们说点什么都会被桌子后面那位女士旁听,可是戴维却还感到,爸爸在生他的气。

鸽子广场那次之后,戴维又有两次突发性晕厥,一次比一次昏迷的时间长,一次比一次在他脑子里留下更多奇怪的印象:一座城堡,城墙上旗帜飘扬;一座森林,长满了树皮会流血的树;还有一个没看清楚的身影,弯腰驼背,肮脏可怜,在那个怪异世界的阴影里四处游荡,等待着什么。戴维爸爸带他去看过家庭医生本森先生,可本森先生没发现戴维有什么毛病,他把戴维送到一家大医院看专家门诊。专家用光照他的眼睛,做了脑部检查,问了他一些问题,又问了爸爸更多的问题,有些是关于戴维妈妈和她的死。医生跟爸爸谈话时让戴维等在外面,爸爸出来的时候一脸怒容。这就是他们最终来到莫伯雷医生办公室的原因。

莫伯雷先生是位精神病医生。

秘书办公桌里一声传呼器,她朝爸爸和戴维点了点头。

"他可以进去了。"她说。

"去吧。"爸爸说。

"你不跟我一块儿吗?"戴维问。

爸爸摇了摇头,戴维明白他已经跟莫伯雷医生谈过了,大概是电话里说的。

"他想单独见你。别担心,我会等你结束。"

戴维跟随秘书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间比候诊室还要大,还要豪华,有着柔软的靠椅和坐凳。墙上排列着书,但和戴维读的那些不一样。戴维觉得他一来就能听见书跟书之间在说话。它们说的大部分他听不懂,可是它们说得很--慢--很--慢,好像它们要说的话非常重要,或者听它们说话的人是笨蛋。有些书听起来是在争论什么,用那种乌拉--乌拉--乌拉的腔调,就是无线电里专家人士讲话的样子:他们一个轮一个地致词,周围聆听的是其他专家人士,演讲者就拼命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

戴维被书搅得心神不宁。

一个灰头发灰胡子的矮个男人坐在一张古董桌子后面,那桌子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点。他戴着一副矩形眼镜,有根金色的挂链防止它滑掉。颈上松松地打着个红黑相间的蝴蝶结领结,一身深色衣服松垮跨的。

"欢迎你,"他说,"我是莫伯雷医生,你是戴维吧。"

戴维点点头。莫伯雷医生请戴维坐下,然后开始翻阅桌上的一个笔记本,不管他看到哪儿,都用手在胡须上拽啊拽。看完,他抬起头,问戴维怎么样。戴维说他还好。莫伯雷医生问他肯定很好吗?戴维说他肯定。莫伯雷医生告诉戴维,爸爸很担心他,又问他想不想妈妈。戴维没有回答。莫伯雷医生说他很担心戴维的突发性晕厥,他们得一起试试找出其中的原因。

莫伯雷医生拿给戴维一盒铅笔,请他画一幢房子。戴维拿着笔,先认真地画上墙和烟囱,接着添上窗户和一扇门,然后,他开始聚精会神地为房顶添加一片一片小小的波浪形的石板瓦。这时莫伯雷医生对他说可以停下的时候,他还一心投入于添加瓦片的动作中。莫伯雷医生看看戴维,又看看画,他问戴维,有没有想过用彩色铅笔作画?戴维说,还没画完,等到把瓦都加到屋顶上以后,他打算把它们涂成红色。莫伯雷医生问戴维--很慢很慢地,就像他那些书说话时一样--为什么石板瓦那么重要。

戴维纳闷,莫伯雷先生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医生?医生应该很聪明啊,可莫伯雷先生看起来不是太聪明。很--慢--很慢地,戴维解释道,如果没有屋顶上的瓦片,雨会进来的,所以,它们跟墙同样重要。莫伯雷医生问他是不是害怕雨打进屋子。戴维回答说,他不喜欢被淋湿,如果外面下雨就没关系,特别是如果你穿好防雨的衣服的话,但大多数人不会在家里穿雨衣。

莫伯雷医生有点糊涂了。

接着他请戴维画一棵树。戴维又拿起笔,卖力地画起树枝,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每根树枝添加树叶。刚画到第三根树枝,莫伯雷医生又叫他停下来。这时莫伯雷医生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就是戴维的爸爸有时绞尽脑汁想完成周日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那样子:突然站起身,大叫"啊哈",手指朝空中一指,看起来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就像动画片里疯狂的科学家。

然后,莫伯雷医生问了戴维很多问题,他们家,他妈妈,他爸爸。他又问起戴维晕倒的事。能不能记得一点什么?晕倒之前是什么感觉?失去知觉之前闻到什么味儿没有?之后脑袋受伤了吗?以前头受过伤没有?现在头疼不疼?

然而在戴维看来,莫伯雷医生没有问到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太相信,晕厥使戴维完全失去了知觉,恢复意识之前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可那不对。戴维想告诉莫伯雷医生每次晕过去时他看见的奇怪场景,可医生已经又开始问关于妈妈的问题了,戴维不想再谈起妈妈,更别提是跟一个陌生人了。莫伯雷先生也问起过罗斯,问戴维对她什么感觉,戴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喜欢罗斯,不喜欢爸爸跟她在一起,但是不能告诉莫伯雷先生,万一他去告诉爸爸呢。

会见结束之前,戴维哭了起来,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是他哭得很厉害以至于鼻子开始流血,而他一看见血就被吓住了。他尖叫哭喊起来。他倒在地上,开始发抖,脑袋里有一盏白灯在发光。他用拳头砸地毯,听见书们啧啧着表示不赞成,这时莫伯雷医生打电话呼救,戴维的爸爸冲进来,然后一切变成了黑暗,看起来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戴维听到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想,这听起来好像妈妈。一个影子近了,但不是个女人。那是个男人,一个长脸扭曲人,终于从他那个世界的阴影里现身了。

他微笑着。

第三部分 新房子,新生儿,新国王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罗斯怀孕了。戴维和爸爸在泰晤士河边吃薯片船只匆忙来往,空气中弥漫着油和海草得混合气味,爸爸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戴维。当时是1939年的11月,街上比往常多了一些警察,到处都是穿制服的人。沙袋抵窗堆起,长长的带刺铁丝四处盘绕,仿佛有毒的泉水四处流淌。安德森防空洞分布于各家花园,公园里修满了战壕。似乎每个空着的地方都贴上了白色海报:关于照明管制的提醒,英王发布的命令,还有这个国家所有的战时指令。

戴维认识的小孩大多数在此之前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他们群集在车站,外套上别着小小的棕色的行李标签,去往农场或是陌生的城镇。他们的离去使这个城市显得更加空虚,也增加了紧张期待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操纵着所有留下的人的性命。很快,轰炸机即将到来,城市将隐蔽在夜色之中,使他们的任务更加艰巨。暂时的停电令城市更加黑暗,你甚至可能找出月亮上的凹坑。天堂里挤满了星星。

去河边的路上,他们看见更多的拦河坝气球在海德公园里充气,一旦充足了气,它们就被高高放起,下面用绳索固定。那些绳索能够阻止德国人的轰炸机飞得过低,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比较高的高空投掷炸弹,这样一来,轰炸机就不一定能击中目标了。

气球的形状像巨大的炸弹。爸爸说这真是讽刺,戴维问他什么意思。爸爸说,就是很好笑,用来保护城市免受炸弹轰炸之灾的东西却做得跟炸弹一样。戴维点点头,他觉得很奇怪。他想到德国轰炸机里的人们,飞行员使劲儿躲避来自地面的防空扫射,一个男人蹲伏在投弹窗边,城市从他下面掠过,戴维想知道,他在投掷炸弹以前有没有想到过房屋和工厂里的人。从高空看,伦敦只是一个模型,里面有玩具似的房屋,细窄的街上有微型树木。也许只有这样你才能投下炸弹:假装城市不是真的,它在下面爆炸的时候,没有人会被炸到,没人会死。

戴维使劲儿想像自己在轰炸机里--一架英国轰炸机,也许是"威灵顿"中型或"惠特利"重型--飞过一个德国城市,炸弹准备就绪。他会把弹药投掷下来吗?毕竟是战争啊。德国人真坏,人人都知道,他们发动了战争。这跟操场上的"战争"一样:一旦你挑起,你就要受到责备,你就不要抱怨之后发生的事情。戴维想,他会把弹药投下来的,但他不会去考虑下面有人的可能。只有一些工厂和造船厂在黑夜里的身影,而在里面上班的人们远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当炸弹落下并爆炸的时候,他们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的床上。

一个念头一闪。

"爸爸,假如气球让德国人瞄不准目标的话,那他们的炸弹就会乱丢,是这样吗?我是说,他们是想击中工厂,对不对,但是他们瞄不准,所以他们会把炸弹扔下来,希望能击中。他们不会就因为气球而先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来的。"

爸爸好一会儿没回答。

"我想他们并不在乎,"爸爸还是说话了,"他们要摧毁人们的精神和希望。假如他们能沿途炸毁飞机厂和造船厂,那最好不过。欺凌弱小的人就是这么干的,他在开始地面杀戮之前,先使你软下来。"

他叹一口气。"我们得谈点事情,戴维,一些重要的事。"

他们刚和莫伯雷医生会见回来。这次会见,医生又问戴维想不想妈妈。当然想。真是个愚蠢的问题。他想念妈妈,并因此而难过,这不用哪个医生来告诉他。不过很多时候,莫伯雷医生说的话他很难理解,一部分原因是他用的词戴维不懂,但主要原因是,他的声音现在几乎全被他书架上那些书发出的嗡嗡声给淹没了。

书们弄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他明白,莫伯雷医生无法听到他听到的,否则他在办公室里工作一定会发疯的。有时候,当莫伯雷医生问了一个书们赞同的问题,它们就异口同声地"嗯嗯嗯……",像是男声合唱团在练习一个单音。如果他说了什么他们不同意的话,它们就会嘀嘀咕咕地骂他。

"牛屁!"

"废话!"

"这人是个白痴。"

一本封面烫金印着书名"让"的书简直是怒了,竟让自己倒下书架,掉在地毯上,气得直冒烟。莫伯雷医生见书掉下来,惊讶极了。戴维曾想告诉医生书们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让医生知道他听见书说话不是个好主意。听说有人因为"脑子有问题"而被送进精神病院去,戴维可不想被"送进去"。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并不是总听见书们说话了,只是难过和生气的时候听得到。戴维尽量保持镇静,尽可能地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不过有时很难,尤其是和莫伯雷医生或罗斯在一起的时候。

此刻坐在河边,他的整个世界将要发生改变。

"你快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爸爸说,"罗斯快要生宝宝了。"

戴维停止吃薯片。全不是味儿了。他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发紧,一瞬间觉得自己会从凳子上滚下去再次晕厥,但他还是让自己坐得笔直。

"你要跟罗斯结婚吗?"他问。

"我希望是那样。"爸爸说。戴维已经听见罗斯和爸爸商量这事了,就是上星期罗斯来家里的时候,他们以为戴维睡了,其实他站在楼梯上,听了他们的谈话。他有时会那样,可是谈话一结束,听见接吻的声响或者罗斯低低的压着嗓子的笑声,他就上床睡觉。最近的一次他偷听的时候,罗斯说到"人们"以及这些"人们"说了些什么,还说她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话。就是那一次,他们说了结婚的事,但戴维没听到更多,因为爸爸正好离开房间去把壶放在炉子上,戴维只顾躲着,怕被看见他在楼梯上。他想爸爸已经有点怀疑了,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就上楼检查戴维是不是睡了。戴维闭着眼睛装睡,看来让爸爸很满意,不过他很紧张,不敢再去楼梯了。

"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戴维,"爸爸正跟他说着,"我爱你,而且永远不会变,无论是跟谁一起共同生活。我也爱妈妈,永远爱她,但最近几个月来,跟罗斯在一起,对我帮助很大。她人很好,戴维。她喜欢你。给她一个机会,好吗?

戴维没有应声。他艰难地吞下薯片。他一直想有个弟弟或妹妹,但不是现在这样子。他想跟爸爸妈妈一起有个弟弟或妹妹。这不对劲。这不是真正的弟弟妹妹,是罗斯生的,没法一样。

爸爸将胳膊搭在戴维肩膀上。"好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

"我这会儿想回家。"戴维说。

爸爸又用胳膊搂了戴维一两下,然后放下来,很轻的样子,好像是放走了一团空气。

"好,"他很难过,"那我们回家。"

半年之后,罗斯生了一个小男孩,戴维跟爸爸离开他在这儿长大的房子,去和罗斯还有他新出生的弟弟乔治同住。罗斯住在伦敦西北边一幢大豪宅里,有三层搂高,房前屋后都有花园,四周树林环绕。据戴维爸爸说,这房子是他们家几代传下来的,至少有戴维家房子的三倍大。戴维一开始不想搬过去,可是爸爸慢慢跟他解释了原因:这儿离他新的工作地点近一些,因为战争的缘故,他在那儿的时间会越来越多。如果他们家离上班的地方近一点,他就有更多时间见到戴维,兴许有时候还能够回来吃午饭。爸爸还告诉戴维,伦敦城越来越危险了,这儿远离市区,比较安全一点。德国人的飞机就要来了,虽然爸爸相信希特勒最终将被打败,但在战事有所转机以前,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戴维不完全确定爸爸现在做什么养家,他知道爸爸数学很棒的,直到前一阵子,他都一直在一所很大的大学做老师。最近他离开了大学,开始去为政府工作,就在城外一座农舍里。那里有临时军营驻扎附近,有士兵看守大门、巡逻地面。通常当戴维问起爸爸的工作,爸爸只说是为政府作些数据核对工作。但是到他们终于搬去罗斯家的那天,爸爸似乎觉得还应该跟戴维多讲些事情。

"我知道你喜欢故事,喜欢书,"跟着搬家的货车出城的时候,爸爸说,"我想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像你那样喜欢它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我喜欢故事,而且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故事看起来是跟一件事有关的,可实际上它完全是有关另一件事情的。故事里隐藏着意义,它需要被梳理出来。"

"就像圣经故事一样。"戴维说。每逢礼拜天,牧师都会解说大家之前大声朗读过的故事。戴维常常不听,因为那牧师实在太无趣,可让人惊讶的是牧师从他觉得非常简单的故事中看出的那些东西。实际上,牧师似乎喜欢把故事弄得比它们本身复杂得多,大概因为那样显得他讲得时间长吧。戴维对教堂不怎么在乎,为了妈妈的事,为了罗斯和乔治进入他的生活,他还恼着上帝呢。

"但有些故事的意义并不能被所有人理解,"爸爸继续说道,"它们的意义只为某一类人而存在。因此,那个意义是精心隐藏起来的,可以用词语来隐藏,也可以用数字,有时候两者都用,但目的是一样的:为了阻止其他的人解释它,找出它。除非你知道密码,否则它没有意义。

"瞧,德国人运用密码传递消息,我们也是。有些密码非常复杂,而有些看起来非常简单,尽管它们通常才是最难解的。得有人设法解开密码,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努力去了解人们所写的故事中不想让我了解的意义。"

他转身面对戴维,把手放在他肩上。"我相信你,"他说,"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做的工作。"

他将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

"最高机密,小子。"

戴维模仿爸爸的动作。

"最高机密。"他重复一遍。

他们继续向前。

戴维的卧室在房子的顶层,一个矮小的房间,是罗斯替他选的,因为屋里满是书和书架。戴维自己的书和其他更古老更古怪的书共享书架。他尽可能地为自己的书安排最好的位置,最后决定按照书的尺寸和颜色摆放,那样显得好看很多。不过也意味着,他的书得跟老早就呆在那儿的书混在一起,于是一本童话书最后被一本讲共产主义历史的书和一本一站末次战役调查的书挤在了中间。戴维曾经想读一点共产主义方面的书,主要因为他完全不明白共产主义是什么(只知道一点,爸爸好像认为那是种极坏的东西)。他读进去三页,然后就没了兴趣,里面那些"生产方式归工人所有"、"资本主义剥削"都快让他睡着了。那本一战历史倒是好一点,至少有很多从图片杂志上挪用的坦克图,分布在不同的书页上。还有一本法语词汇课本,一本关于罗马帝国的书,罗马帝国这本有很多有很多有趣的图画,而且好像很乐于描述罗马人对其他民族的暴行以及其他民族对罗马帝国的报复。

在这些书里面,戴维的希腊神话跟邻近的一本诗集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颜色,有时候他想拿希腊神话,却抽出了诗集。只要他给它一个机会,他会发现有些诗不赖。其中有一首诗写骑士--在诗里,他被称为"少爷"--和他寻找一座黑暗的城堡并发现其中的秘密的故事。不过那首诗看起来结尾不怎么对劲,那骑士到达城堡,完了,就这些。戴维想知道城堡里有什么,既然他到了城堡,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可那首诗显然认为这不重要。这让戴维纳闷,写诗的是怎样一种人呢?随便谁都明白,只有当骑士到达城堡的时候,这诗才开始有趣起来,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诗人却一甩手,转而写别的去了。也许他原本是想再回来继续写的,只是后来忘记了,或者大概他根本写不出那样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城堡怪物吧。戴维对诗人有了一种看法,他四周都是小块的纸,上面写着许多关于人和动物的想法,都被划掉或者潦草带过了。

狼人



巨龙

巫婆

大巫婆

小巫婆

戴维想在诗集当中为野兽画一幅像,可是发现画不出来,看似容易做来难,因为怎么画都看着不合适。于是他改成用魔法把蜷伏在他想像的陈旧角落里的半成形动物给召了出来,在那个想像的角落,他所恐惧的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卷曲着,一个在另一个上面滑动。

戴维一开始将书放入书架空处时,就知道了房间里的一点变化:新来的书在以往那些旧书中间,看起来、听起来都极不舒服。他们露出吓人的样子,用含糊低沉的语调跟戴维讲话。那些老书用牛皮或革包装,其中一些书里的知识早就被遗忘了,或者因为科学和探索的进步发现了新的真理而使它们变成了错误的知识。装着这些旧知识的书从来也不认为它们已经贬值。它们现在不如故事书,因为一定程度上,故事是有意编造的、不真实的,而其他这些书生来就是为了更伟大的事的,是男人和女人们努力创造,用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和他们对世界所有的认识来填满这些书。他们被误导了,他们曾作过的假想现在一文不值,这几乎是那些老书无法承受的事实。

有一本宣称--在仔细研究了圣经的基础上--世界将于1783年走向末日的伟大的书,早就开始装疯卖傻了,它拒绝相信今天的时代是1782年以后的时代,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承认,它的内容是错的,它的存在仅仅是出于纯粹的好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本写当前火星社会的薄薄的小书--作者用一架特大望远镜,以及肉眼,在压根没有运河的地方看出了运河的河道--常常喋喋不休,说什么火星人已经撤到星球表面以下,现在正秘密修建巨大的发动机。它目前呆在一排盲文书中间,幸好它们听不见那家伙在说什么。

但是戴维还发现,有些书跟他的相似,是些厚厚的配有插图的大本头,童话故事和民间故事,里面的色彩也很丰富。刚搬过来的那段日子里,戴维把注意力转移到它们身上,他躺在床边的箱凳上,眼睛朝下--偶尔也朝上--盯着外面的森林,仿佛在等待故事里的狼、巫婆和怪物从下面突然现身,因为书里描述的森林和这房子周围的树林实在太像了,几乎不可能认为它们不是同一个,而书里遣词造句的特点又加强了它们给人的印象。有的故事是用笔添写上去的,里面的图画不知是那个毫无艺术天赋的人小心翼翼画出来的。戴维在书上找不到那位作者的名字,有些故事也很陌生,但能够和那些他几乎用心去懂的故事相互呼应。

在一则故事里,一位公主在巫士的诅咒之下,被迫夜晚跳舞白天沉睡,可是她没有得到王子或聪明的仆人的帮助而死去了,结果她的幽灵回来折磨那巫士,折磨得他自己跳进一个深渊,被里面的火烧死。一个小女孩,穿过森林的时候受到狼的威胁,当她逃离的时候,她遇到一个手持斧头的林中人。但在这个故事里,林中人不只是杀死了狼,也没有把女孩送回家,没有。他割下狼头,然后把女孩带回他的屋子--在树林最茂密、最阴暗的地方,他把女孩留在那儿,直到她长大嫁给他。尽管在被囚禁的这些年里,她从未停止过为父母而哭泣,但还是成了他的新娘,婚礼是由猫头鹰操办的。她还生了他的孩子,林中人把他们养大,教他们猎狼,和找寻在森林中迷路的人。他让他们杀掉男人,拿走他们口袋里值钱的东西,只留下女人交给他。

戴维不分昼夜地读这些故事书,身上裹着毯子以免着凉,罗斯的房子从来就不暖和。风从窗框上的裂缝,从合不上的门缝钻进来,弄得书页沙沙作响,仿佛是在书中翻找它自己急于知晓的知识。房前屋后大片覆盖着的常青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早就破墙而入,所以藤枝从戴维房间的天顶角上蔓延下来,或者跳上窗台。一开始,戴维试过用剪子剪断藤蔓,丢掉残枝,可过不了几天,常青藤又卷土重来,似乎比以前更密更长,更加顽强地攀附在木头和石灰上。虫子也开掘了洞穴。于是,自然世界与屋内世界之间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戴维发现,甲克虫在他的壁橱里聚集,蜈蚣在他的袜子抽屉里探险。夜里,他听见老鼠在木板后面轻快跑动。仿佛自然世界把戴维的房间当成它自己的了。

更糟的是,当他睡着的时候,那个他称之为"扭曲人"的怪物经常来到他的梦中,从一座和他窗外的林子酷似的森林走过。那扭曲人会向前走到树林的边缘,凝视着远处一片宽阔的草坪,那儿矗立着一幢房子,跟罗斯家的一样。他会在梦中跟戴维说话。他的笑容带着嘲弄,他说的话戴维弄不懂。

"我们在等。"他说,"欢迎您,殿下。新王万福!"

第四部分 住在铁轨边的人

戴维的房间结构很奇怪。屋顶很低,而且错落杂乱,在不该倾斜的地方倾斜,为蜘蛛们提供了充分的织网空间。不止一次,戴维急着去翻书架上比较暗的角落的时候,发现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蜘蛛网,这也惹得织网的小家伙急忙撤退到角落里,恶意潜伏下来,只顾想着为蛛网复仇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一只玩具箱,另一个角落是个大衣厨,在它们之间立着的是个屉柜,顶上有一面镜子。房间里刷成了明亮的蓝色,所以天色好的时候,这房间看起来就像外面世界的一部分,尤其还有常青藤穿墙进来闲逛,偶尔有虫子成为蜘蛛的食物。

那扇单独的小窗俯瞰着草坪和树林。如果站在箱凳上,戴维能看见教堂的尖顶和附近村庄的房顶。伦敦城静卧在南方,不过也可以说它在南极洲,因为树和林将这房子完全掩映在世界之外了。窗边箱凳是戴维最喜爱的读书地儿。书们还是互相轻言细语,但现在,戴维如果心情好的话,会叫它们安静。不过,他读书的时候,它们还是愿意保持安静的,好像只要他在"消费"故事,它们就高兴。

又是夏天了,因此戴维有的是时间读书。爸爸曾想鼓励他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交朋友,它们中有些是从城里疏散到这儿的,可戴维不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而他们也一样,他们从戴维身上看见了忧伤和拒绝他们靠近的冷漠。于是,书代替了其他孩子的位置。特别是老的童话书,因为手写添加的故事和新画的插图而显得怪异、邪恶,这使戴维对那些故事更加着迷。它们也让他想起妈妈--因为书而想起妈妈,这很好--而不论使他想起妈妈的是什么,也会同样使罗斯和她的儿子乔治无法与他靠近。当他不读书的时候,这个位置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个园子里另一处希罕物:树林边缘附近的草地中间嵌着的一方沉园。

这沉园看起来像是一个空着的游泳池,由四块石头阶梯引入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边上是一条石板路。草地由园丁布里格斯先生定期清理,他每周四来为树木作一次护理,必要的时候会向大自然伸出他的援助之手。但是花园的石头部分已经年久失修,墙上都是裂缝,有个墙角的石雕已经全部碎掉,露出一个大大的洞,要是戴维想从那儿钻过去都没问题,不过他每次都是仅仅把头伸进去而已,从不多钻进去一点儿。花园上方又暗又霉,满是各种各样看不见的虫物跑来跑去。戴维的爸爸曾经提出,必要的话,这沉园倒很适合做成一个防空棚。不过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想办法在花园小屋里堆了一些沙袋和一些皱铁皮,这让布里格斯先生很恼火,现在他每次拿工具时都不得不绕过那些沙袋和铁皮。沉园成了戴维的私人户外空间,特别是他不想听书说话和避免罗斯善意却不受欢迎地干预他的生活时。

戴维跟罗斯的关系不好。虽然他总是尽量按爸爸交代的那样,表现得有礼貌,可他就是不喜欢她,对她现在成了他的世界的一部分充满怨恨。她已经取代,或者正试图取代妈妈的位置,这已经够烦人了,可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她在当时定量配给的窘迫情况下还尽量每餐做他爱吃的菜,这让戴维很生气。她想让戴维喜欢她,却弄得戴维更加讨厌她了。

戴维还认为,罗斯的存在,转移了爸爸的注意力,他不再记得妈妈了。他已经忘了她,已经跟罗斯以及他们刚出生的孩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小乔治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太爱哭,总好像是不舒服,所以当地的医生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爸爸和罗斯太宠他,甚至被他闹得几乎每夜都睡不得觉,两个人都脾气暴躁、疲惫不堪。结果就是,戴维越来越多时候自己待着,他既感激乔治为他提供了充分的自由,又为没人理会他的需要而烦闷。不过无论如何,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这倒不是坏事。

随着戴维读旧书的热情提高,他想了解它们之前的主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要知道它们以前一定属于一个像他这样的什么人。终于,一个名字让他给找到了,乔纳森·塔尔维,写在两本书的封面里面,他很好奇,想知道点儿关于他的事情。

于是有一天,戴维忍着对罗斯的厌烦,来到厨房。罗斯正在那儿干活,那天布里格斯先生的妻子,管家布里格斯太太去伊斯特本看女儿了,所以她得自己做家务。从外面就能听到鸡场里的母鸡在咯咯叫,早些时候戴维已经帮布里格斯先生喂过它们了。他还帮忙检查了被兔子破坏的菜园,和所有可能放狐狸进来的洞。上个星期,布里格斯先生还用陷阱在房子捕杀了一只狐狸。那狐狸几乎被陷阱弄掉了脑袋,戴维觉得难过,但什么也没说。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责备过他,说要是狐狸进了养鸡场里,肯定会把所有的母鸡都咬死,可是戴维还是难受,他看见了那死掉的动物,舌头从小而尖锐的牙齿中间伸出来,一处毛皮撕裂,它本想咬断那里逃出陷阱的。

在桌子一头坐下并问候罗斯之前,戴维为自己架上一副博里克柠檬眼镜。罗斯放下正在洗刷的盘子,回过头来跟戴维讲话,因为高兴和惊讶而脸上放光。戴维原计划尽量表现好一点,希望能从她那儿多打听一点儿,可是罗斯,大概是对不习惯这种无关吃什么、什么时候上床睡觉而且不是板着面孔只说单音节词的谈话不习惯,立刻抓住机会建立他俩之间沟通的桥梁,于是乎,戴维的表现能力并没有施展开。她在抹布上把手擦干,在他身旁坐下。

"我很好,谢谢。"她说,"就是有点累,乔治,还有所有的事情,不过都会过去。拖了这么久是有点奇怪。我敢说你也有同感,我们四个突然间就一起被扔到一块儿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在这儿。这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点儿,可我的父母希望把它留下。它……对他们很重要。"

"为什么?"戴维问。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感兴趣。他不想让罗斯发现他来找她说话的惟一原因是了解这房子,尤其是他那个房间以及里面的书。

"嗯,"她说,"这房子很长时间以来都归我们家所有。我的爷爷奶奶盖了这房子,然后和孩子们住在这里。他们希望它留在这个家里,而且一直都有孩子们住在这儿。"

"我房里的那些书是他们的吗?"戴维问。

"有些是,"罗斯说,"另一些属于他们的孩子:我爸爸,爸爸的妹妹,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

"乔纳森?"戴维提醒道。罗斯点了点头,她看起来很伤心。

"是的,乔纳森。你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

"有些书上写着呢。我正想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的伯父,我爸爸的哥哥,可是我没见过他。你的房间以前是他的卧室,很多书都是他的。如果你不喜欢那些书,我很抱歉,我以为那房间对你来说很不错。我知道那儿有些暗,可里面有那么多书架,当然,还有书。我应该考虑得更周到些。"

戴维有些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我很喜欢那房间,也喜欢那些书。"

罗斯转过身。"哦,没什么,"她说,"没关系。"

"不,"戴维说,"请你告诉我。"

罗斯变得温和起来。

"乔纳森消失了。他才十四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爷爷奶奶仍然把他的房间布置得跟原来一摸一样,因为他们希望他能回到他们身边。可他从没回来过。还有个孩子跟他一起消失了,一个小女孩。她得名字叫安娜,是我爷爷一位朋友的女儿。那位朋友和妻子一同丧生于火灾,于是我爷爷把安娜带回来跟他们住在一起。安娜七岁。我爷爷觉得让乔纳森有个小妹妹,而安娜有个大哥哥照顾她是件好事。他们一定是迷路了,我不清楚,总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从此消失不见了。这事非常非常让人难过。他们找了很久,搜寻了树林和河,沿着可能的足迹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城镇,甚至去伦敦张贴他们的画像,可是没有一个人说曾经见过他们。

"那时,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孩子,我爸爸和一个妹妹,凯瑟琳,可是爷爷奶奶忘不了乔纳森,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乔纳森和安娜回家的期待。特别是我爷爷,再也没有从他们失踪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似乎对发生的事情非常自责。我想他壮年早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到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交代我爸爸不要动那个房间,将那些书留在原处,说,万一乔纳森会回来呢。她从没放弃希望。她也关心着安娜,可是乔纳森是她的长子,我想,在她度过的每一天里,她都站在卧室的窗前往外看,希望看见他从花园的小路上走来--他长大了,可仍然是她的儿子--给她讲述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好玩的故事。

"我爸爸照她说的做了,将那些书保持原样。后来,我父母去世,就由我来做这事。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我想我是觉得,乔纳森那么爱他的书,他一定愿意有一天另一个男孩或女孩住在他房里,欣赏那些书,而不是让它们烂掉,没有人读。现在,那是你的房间,但如果你想搬到其他房间的话,可以。还有很多地方。"

"乔纳森长什么样?你的爷爷奶奶给你讲过他的事吗?"

罗斯想了想。"哦,我曾经像你一样好奇,而且问过爷爷奶奶关于他的事。我想,我对他作过不少研究。我爷爷奶奶说,他很安静,喜欢看书,你能猜到的,就跟你一样。有一件事很有趣:他最爱童话故事,可是也被它们吓着,而且让他最害怕的恰恰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他怕狼,我记得爷爷有一次是这么跟我说的。乔纳森会做噩梦,梦见狼追赶他,而且不是普通的狼--因为它们来自他那些故事,所以它们会说话。它们很聪明--他梦里的狼,也很危险。我爷爷试着把他那些书拿走,因为他的噩梦那么可怕,可是乔纳森不愿意离开他的书,于是爷爷最后总是会让步,把书还给他。有的书很旧,它们归乔纳森所有的时候就很旧了。我猜有一些还很值钱,如果不是很久以前有人在上面写了字的话--有些字和画并不是书里本来有的。我爷爷以为,那肯定是把书卖给他的那个人的杰作,他是伦敦的一个书商,一个古怪的人。他卖了很多童书,但我觉得他不是很喜欢孩子。我想他只是喜欢吓唬他们。"

此刻罗斯正盯着窗外,沉溺于对她爷爷和失踪的伯伯的回忆之中。

"我爷爷在乔纳森和安娜失踪之后回到那家书店。我猜他是觉得有孩子的人会去那儿买书,兴许他们或他们的孩子可能知道点关于两个失踪孩子的事。但是当他带着问题走到那条街上时,他发现那书店不见了。被裹得严严实实,没人住在里面,也没人在那儿工作,甚至没人能告诉他书店老板,那个小个儿男人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他是死了。我爷爷说,他非常老,非常、非常老。"

门铃响起,打断了戴维和罗斯之间这段融洽的时光。是邮差,罗斯去招呼他。再回来的时候,她问戴维想不想吃点什么,戴维说不。他已经在生自己的气了,就算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可怎么能减少对罗斯的反感呢?他不想让罗斯觉得他们之间一切豪壮了,因为根本没有。于是他把罗斯一个人丢在厨房,自己回到房间。

回房的途中,他顺道去看看了看乔治。那孩子在小床上很快地睡着了,大大的充气帽和充气用的泵歪在一边。他在这儿,这并不是他的错,戴维试着对自己说,他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上。戴维仍然不能让自己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而每一次看见爸爸抱着这个新来的家伙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他就像是一个符号,象征一切错误、一切改变的符号。妈妈死后,只剩下戴维和爸爸,于是他们更加亲近,因为他们俩只有对方可以依靠。而现在,爸爸还有罗斯,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而戴维,好啦,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只剩他自己了。

戴维离开乔治,回到他的顶楼,把下午的时间都用来翻阅乔纳森·塔尔维的书。他坐在窗边,想着很久以前乔纳森就坐在这个位置。他曾走过相同的走廊,在同一个厨房里吃饭,在同一个客厅里玩耍,甚至在戴维现在的床上睡觉。也许,在同一时间的某个地方,乔纳森正在做着所有的事情,戴维和乔纳森此刻正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占据着相同的空间位置,因此乔纳森像个无影的幽灵走过戴维的世界,却不知自己每夜在跟一个陌生人分享同一张床。这念头让戴维打颤,然而一想到两个如此相像的男孩可以这样分享和接触,他又觉得很开心。

他想知道,乔纳森和小女孩安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他们是逃跑了--尽管戴维这个年龄已经明白,故事里的潜逃和现实中一个十四岁男孩拖着个七岁的女孩逃跑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他们出于什么原因逃跑了,那么用不了很长时间,他们就会又累又饿,后悔出逃。爸爸跟戴维说过的,假如他迷路了,就找警察,或者请哪个大人帮他找警察。但他不会找单独呆着的男人,一般求助于一位女士,或者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还可能找带孩子的男人和女人。爸爸会说,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难道乔纳森和安娜遭遇了那种事吗?他们是不是跟不该搭腔的人说了话?是不是有人不想帮助他们,反而拐走了他们,然后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个人为什么要那样做?

躺在床上,戴维觉得这些问题一定有答案。在妈妈最后一次离开家住进那家不算医院的医院之前,他听见她跟爸爸说起过一个叫比利·戈尔丁的当地男孩的死,那孩子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不见了。比利·戈尔丁跟戴维不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也不是戴维的朋友,但戴维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比利是个很棒的足球运动员,礼拜天的上午总在公园踢球。人们说,有个阿森纳的人来找戈尔丁先生谈过,希望比利长大后加入他们俱乐部,但也有人说那是比利编出来的,根本没有那回事。之后比利就失踪了,警察连续两次在礼拜天上午来到公园,找任何可能知道比利情况的人谈话。他们也找戴维和爸爸谈过,可戴维帮不上忙,第二次之后,警察就再也没来给公园了。

然后,过了几天,戴维在学校听说比利·戈尔丁的尸体在铁路边被人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准备上床睡觉时,又听到爸爸妈妈在他们卧室里说话,他这才知道,原来比利被发现时全身赤裸,警察逮捕了一个男人,他和母亲一同住在离发现尸体处不远的一间干净的小屋里。戴维从爸爸妈妈说话的样子可以知道,比利死前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跟那间干净的小屋里的男人有关。

那天晚上,戴维的妈妈格外费力地从她的房间走过来,为了亲亲戴维。她轻轻抱着他,再次提醒他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她对戴维说,放学必须直接回家,如果有陌生人接近他,给他糖果,或者答应会给他一只鸽子当宠物,只要他跟他走,那么戴维就要尽量快步往前走;如果那个人还想跟着他,戴维就立即走到能看见的第一家人家去,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绝不能跟陌生人走,无论陌生人说些什么。戴维告诉妈妈,他不会的。他答应妈妈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不过他没问。她看起来够担心的了,戴维不想叫她过于担心,以至于都不让他出去参加聚会了。可一直到妈妈关了灯,留他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房间,那个问题还一直留在心里:

可是,如果他叫我跟他走怎么办呢?

现在,在另一个房间,他想起了乔纳森和安娜,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住在干净小屋里的人,一个跟母亲住在一起、口袋里总有糖果的人,叫他们跟他一块儿去了铁轨边?

在那儿,在黑暗里,他以自己的方式,跟他们玩耍。

那天傍晚吃饭的时候,爸爸又谈起战争。戴维好像还是没觉得这战争跟他有什么关系,所有的战事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尽管他们去电影院时从新闻片中看到过一些。战争听起来那么令人兴奋,可现实中却很不一样,比戴维原先预想得无趣多了。没错,倒是有一队一队的喷火式战斗机和飓风式战斗机从房顶上飞过,海峡上空也总有飞机混战。德国轰炸机已经对南区的飞机场进行了反复的袭击,甚至在伦敦东区的克里波门圣吉尔斯教区丢了炸弹(用布里格斯先生的话说,就是"典型的纳粹行为",但按照爸爸比较理智的解释,这是一项弥补性举动,是为了破坏泰晤士港炼油厂)。尽管如此,戴维觉得自己从所有这些事上走神了。这些跟他的后花园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不一样。在伦敦,虽然谁也不会靠近飞机残骸,但人们纷纷捡了炸毁的德国飞机碎片作为纪念品,而跳伞的纳粹飞行员则经常为市民提供刺激。而在这里,尽管离伦敦只有五十英里,却非常安静。

爸爸放把盘子旁的《每日快报》的折起来。报纸比以前薄了许多,只剩下六个版面了。爸爸说,因为他们已经实行纸张配给了。《磁铁》七月已经停刊,这使戴维失去了比利·邦特,不过每个月还有报纸《男孩天地》(BoysOwn),他总是把它们按期整理好,跟《战斗机》的书靠在一起。

"你要去打仗吗?"晚餐一结束,戴维就问爸爸。

"不,我不该那么想。"爸爸说,"我更习惯在现在的岗位上为战争做点事。"

"一级机密。"戴维说。

爸爸冲他笑了。

"对,一级机密。"他说。

不过戴维想想还是发抖:爸爸有可能是间谍,或者至少对间谍很了解。如果这样,也算是战争中惟一有趣的事了。

那天晚上,戴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漫进来的月光。天空净朗,月亮明亮。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他梦见狼和小女孩,还有一座破旧城堡的国王,在他的宝座上很快入睡了。铁道顺着城堡延伸,所有的影子在旁边高高的草丛中移动。那里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有那个扭曲人。他们从地球表面消失。戴维闻到了橡皮糖和薄荷糖球的味道,还听见了小女孩的哭声,接着那哭声被奔驰而来的火车的长鸣湮没了。

第五部分 入侵者,一些变化

终于,进入九月的时候,扭曲人从梦中森林进入了戴维的世界。

这个夏天漫长而紧张。爸爸待在上班的地方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有时候连续两三个晚上都不能上床睡觉。天黑就回家,对他来说哪怕一次都很难。所有的路标都已经挪了位置,那样可以在德军入侵的时候起到阻碍作用,戴维爸爸白天开车回家时迷路的情况倒是没有,可如果他夜里开车不开车灯的话,谁知道他会开到哪儿去?

罗斯正在体会做母亲的难处。戴维想知道,如果当初他也像乔治这样任性,妈妈是不是也觉得不容易。形势的重迫使得罗斯对戴维非常容忍,这让他的情绪一低再低。他们现在跟对方说话了。戴维看得出,爸爸对他和罗斯的耐心几乎是压抑着的。前一天晚饭时候,当罗斯把戴维无伤大雅的评论当成冒犯于是两人开始斗嘴时,爸爸终于爆发了。

"你们两个就不能想个办法和平相处吗,就知道大吵大闹!"爸爸大声说。"我回家不是为了看到这些,我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在上班的时候享受压力和吵架比赛!"

坐在高高的童椅上的乔治哭了起来。

"好啊,看看你干的好事。"罗斯说着,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往乔治那边走去。

爸爸双手掩面。

"好,都是我的错。"他说。

"反正不是我的错。"罗斯回应。

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朝戴维看过去。

"什么?"戴维说,"你们都怪我?好!"

他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餐桌,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菜。他还饿着呢,不过那炖菜全是素菜,只在上面铺了一层恶心的廉价香肠片作为点缀,他知道剩下的明天还归他吃,可他才不在乎,反正热过一遍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吃。往房间走的时候,他希望能到爸爸的声音,勒令他必须回去把饭吃完,可是没人叫他回去。他艰难地在床上坐下。实在等不了了,暑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在房子附近的学校发现了一个地方,呆在那儿总比每天和罗斯、乔治呆在一起要好。

戴维不经常去莫伯雷医生那儿了,主要是没人有空送他去伦敦。总之他的突发性晕厥没有再发作,大概那病已经去无踪了。他没再摔倒在地,也没再突然地失去知觉,可是,更奇怪,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出现了,简直比书能说话还要奇怪,戴维对书几乎已经习惯了。

醒着做梦--戴维只会这样描述那怪事儿。感觉像是傍晚某些时候,你在看书、听收音机,有那么一会儿开始犯困,于是睡着了,开始做梦;有些时候很明显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于是世界突然间变得非常奇怪。戴维正在房间里玩着,正在读书,或者正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一切都会发出微弱的光。墙会消失,书会从手上掉落,花园会变换成山和高大灰色的属,他会发现自己在一片没来过的陆地上,一个阴影和冷风的昏暗模糊的所在,有的时候,还能闻到浓重的野兽气味。有时,他甚至能听到声音,它们呼唤他的时候,觉得有点熟悉,不过只要他想集中精力,那幻觉就立即结束,然后他会回到自己的世界。

最奇怪的一件事是,有个声音听起来像妈妈,是其中说话声音最响亮最清晰的那一个。她从黑暗之外呼唤他。她呼唤他,对他说她还活着。

醒着做梦的怪事总是在沉园附近发生得最强烈,戴维觉得很烦,就尽可能离那个稀罕物远一点儿。实际上,戴维被折腾得都想去找莫伯雷医生了,假如爸爸有空帮他约时间的话。戴维想,兴许,还是得把听见书说话的事告诉他,这两件事可能是有联系的。不过接着戴维又想起了莫伯雷医生关于妈妈的那些问题,有一次还记起了要把他"送进去"的威胁。每次戴维对他说想念妈妈的时候,莫伯雷医生就会接着说,失去和悲痛都是自然的事情,你得尽力去克服。可是,为妈妈的死感到难过是一回事,听到她的声音从沉园的阴影之外传来、在倾颓的砖墙后面说自己还没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戴维拿不准莫伯雷医生会怎样反应。他可不想遭到"处理",可那些梦实在可怕。他想阻止它们。

到了开学前最后一段日子。厌烦了这房子,戴维去房子后面的树林散步。他拾起一根长棍挥斩高高的草丛,发现灌木中有张蜘蛛网,就拿了小木棍去引蜘蛛出来。他把一根碎枝扔到靠蛛网中央的地方,可是没有动静,戴维想起,是因为木棍不能移动。惊动蜘蛛的是昆虫在网上的挣扎呀,这让戴维觉得,大概蜘蛛比其他这么小的东西要聪明得多吧。

他往回看看房子,看见了他卧室的窗户。墙上蔓延的常青藤几乎包围了窗框,使他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外面自然世界的一部分。现在他从远处看,发现只有他的窗外常青藤最厚,而且它几乎不怎么接近这面墙上其他的窗户。它也不像惯常的那样从墙面下边往上蔓延,而是直接而准确地沿着一条细细的路径到达戴维的窗口。跟童话故事里面那根指引杰克找到巨人的豆茎一样,这常青藤似乎很明确要往哪里去。

接着,一个身影开始在戴维房间里晃动。他看见一个身影从玻璃窗边走过,身上穿着和森林一样绿色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信是罗斯,或者也许是布里格斯先生,然后他想起,布里格斯先生已经去了乡下,而罗斯很少进他的房间,如果要去也会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也不是爸爸,房间里那人的身形跟爸爸的不同。其实,戴维想,那个身形谁的也不是,就这样,句号。那个身影有点驼背,仿佛是因为习惯了鬼鬼祟祟,所以变得身体扭曲,脊背隆起,胳膊像长拧了的树枝,手指保持抓取的姿势,时刻准备把看到的东西抓过去。它鼻子窄而卷曲,头上戴着一顶变形的帽子。它从戴维的视线中消失了片刻,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戴维的书。它翻着书,接着发现了它感兴趣的,于是停下来,似乎要开始看书了。

突然,戴维听见婴儿房里传来乔治的哭声。那身影扔下书,侧耳去听。戴维看见它的手指向空中张开,仿佛乔治像待摘的苹果一样挂在它面前似的。看起来它在同自己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戴维看见它左手放在尖尖的下巴上轻轻划着。它一边考虑,一边扫视自己的双肩,然后下来到了下面的树林。它看见了戴维,僵了那么一下,接着落在地上。但只那么一瞬,戴维看见了它黑得像煤似的眼珠,嵌在灰白的脸上,那脸又长又瘦,像是在岩石上撑展过似的。它的嘴很豁,嘴唇的颜色非常非常暗,像发酸的陈年葡萄酒。

戴维奔向房子。他冲进厨房,爸爸正在那儿看报纸。

"爸爸,有人在我房里!"他说。

爸爸抬起头,惊奇地望着他。

"什么意思?"

"有个人在上面。"戴维坚持说道,"我在树林里散步,我往上看我的窗口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他戴顶帽子,他的脸真的很长。然后他听见宝宝哭他就停下来正在做的事情,也不听了。他看见我看着他,就想躲起来。拜托,爸爸,请你相信我!"

爸爸皱起眉头,放下报纸。

"戴维,如果你开玩笑……"

"没有,是真的!"

他跟着爸爸上楼,手里还攥着根木棍。房间的门关着,爸爸开门之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走近跟前,转动门把。门开了。

"看,"爸爸说,"什么也没--"

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他大叫一声。一阵恐慌的悸动,一声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巨响。最先的响动刚过去,戴维瞥一眼爸爸那边,看见入侵者是一只鹊,羽毛是黑白杂点的,正试图逃离房间。

"出去,把门关上,"爸爸说,"这是害鸟。"

戴维一听,立即出门,不过他还是很害怕。他听到爸爸打开窗子,呵斥那只鹊,逼它往窗口飞,一直到后来听不到鹊的声音了。爸爸打开门,身上有些汗。

"嗯,把我们俩都吓着了。"他说。

戴维往房间里看去。地板上还留着几根羽毛,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鸟的痕迹,也没有他看到过的小个儿陌生人。他走向窗口。那只鹊停栖在沉园里破碎的石料上,瞪着眼睛似乎在回应戴维的凝视。

"只是一只鹊儿,"爸爸说,"你看到的就是这个。"

戴维想争辩,但他知道,如果他坚持说有其他东西来过这儿,比一只鹊要大得多、凶得多,爸爸肯定会说他在犯傻。鹊儿没有戴歪帽儿,更没有因为婴儿的哭声而逃开。戴维见过它的眼睛,它的驼背的身体,还有它长长的、抓取姿势的手指。

他又回望沉园,鹊儿不见了。

爸爸戏剧性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相信只是一只鹊儿,是吗?"他说。

他两腿跪在地上检查床底,打开衣橱,走进隔壁的浴室查看,甚至瞄了瞄书架后面,那儿有个大大的缺口,足够放进戴维的手。

"看见没有?"爸爸说,"就是一只鸟而已。"

但他发现,戴维还是不信,于是,他俩一起检查了顶楼所有的房间,又去了楼下的房间,直到确定呆在这房子里的人只有戴维、爸爸、罗斯和宝宝。然后爸爸离开戴维,回去看报纸。回到卧室后,戴维在窗边的地板上捡到一本书。是乔纳森·塔尔维那些故事书中的一本,翻开的地方正是《小红帽》。书里的插图是一头狼矗立在小红帽面前,爪子上粘着外婆的血,狼牙毕露,正要吃这个小外孙女。有人,应该是乔纳森,用黑色蜡笔在狼的图像上乱画了几笔,好像是被它的威吓给吓着了。戴维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注意到屋里的寂静。没有低语,所有的书都很安静。

假设一只鹊能把书从书架上弄下来,戴维想,可是它不能从锁着的窗户进入房间。有别的人来过这儿,他肯定。在古老的故事里,人们总是自己变形,或是被变形成动物和鸟。会不会是扭曲人把自己变成了鹊儿好逃过检查?

不过他没有走远,没有。他先只飞到沉园那么远的地方,然后才消失。

那晚戴维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妈妈的声音从夜色中的沉园传来,呼唤着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忘了她。

于是戴维明白,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那时他会进入那个地方,最终面对里面的一切。

第六部分 战争,两个世界之间的路

第二天,戴维和罗斯爆发了一场最激烈的争吵。

这场争吵酝酿已久,早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罗斯还在给乔治喂奶,就是说她不得不夜里起床照顾他。可即使是吃饱之后,乔治还是会辗转翻身哭闹,这时爸爸就算在身边,也也实在帮不上忙,有时会因此跟罗斯吵几句。他们往往因很小的事情开始--爸爸忘了把菜放好,或者他鞋底的灰带到厨房来了--很快发展为咆哮比赛,最后以罗斯掉泪、乔治大哭着和他妈妈一唱一和收场。

戴维觉得爸爸看起来老多了,也比以前显得疲惫,他为爸爸担心,很想爸爸在身边。那天早上,就是吵得最凶的那个早上,戴维站在浴室门口,看着爸爸刮胡子。

"你工作真的很卖力。"他说。

"我想是的。"

"你总是很累。"

"我因为你跟罗斯不合才累。"

"对不起。"戴维说。

"唔……"爸爸说。

他刮完胡子,用池子里的水洗掉肥皂泡,然后拿一块粉色的毛巾把自己擦干。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老见到你了,"戴维说,"就这样。我想念你在身边的时候。"

爸爸对他微笑,轻轻揪了下他的耳朵。"我知道,"他说,"但我们都得作出牺牲,外面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作着更大的牺牲。他们每天拿生命去冒险,而我有责任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我们要查出德国人有什么计划,以及他们是怎样怀疑我们的人的,这很重要。这时我的工作。别忘了,我们在这儿,很幸运,而伦敦那边就艰难得多了。"

之前的一天,德军猛烈攻击了伦敦市区。听爸爸说,同一时刻,谢佩岛上空有上千架飞机在混战。戴维想知道现在的伦敦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满街都是烧毁的房屋和碎石?鸽子还在特拉法加广场上吗?他猜它们还在那儿,鸽子还没有聪明到转移到别的地方。也许爸爸说得对,他们幸运地远离了那里,但戴维还是有点儿觉得,要是现在住在伦敦会非常刺激--有时恐怖,不过很刺激。

"到时候,战争会结束,然后我们都可以回去过正常的生活。"爸爸说。

"什么时候?"戴维问。

爸爸显得有些为难。"不知道。不会太久。"

"几个月?"

"不止,我想。"

"我们会赢吗,爸爸?"

"我们在坚持,戴维。此时此刻,我们只有这样做最好。"

戴维离开爸爸去穿衣服。爸爸出门之前,他们一起吃了早餐,但罗斯和爸爸相互说了对方几句。戴维知道他们又开始吵架了,于是等爸爸上班走了以后,他决定比平常更加不按罗斯的规矩办事。他去了一会儿自己的房间,和玩具士兵玩了一会儿,之后躺在房子后面的阴凉地儿看书。

罗斯在那儿找到了他。虽然书打开放在胸前,可戴维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别的地方了。他盯着草坪的那一边,沉园所在的位置,目光定格在砖墙的洞上,似乎要看出那里边的动静。

"你在这儿啊。"罗斯说。

戴维抬眼看着她。太阳照着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乜斜着眼。"你要干吗?"他问。

他本来不是要这样说的。听起来好像粗鲁无礼,但他不是那样的,或者并没有比以前的态度差到哪儿去。他想他应该问"有什么要我帮忙?"或者甚至要先说一句,"好的"或"当然",或者就说"哈罗",而不是他刚才说的,但是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罗斯眼睛下面开始泛红。她的皮肤原是苍白的,这样一来显得额头和脸上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皱纹。而且她长胖了许多,戴维觉得这跟生孩子有关。他问过爸爸这事,爸爸告诉他,千万,永远不要对罗斯提这茬,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行。他很严肃的样子,实际上,他用了"比我们的生命更值得"这个说法,来强调戴维把他的看法装在肚子里的重要性。

此刻,罗斯显得更胖、更苍白也更疲惫,她站在戴维身旁,就算眼睛对着太阳,他也能看到她升腾的怒气。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说,"你成天闲坐,埋头看书,对这个家里的生活没有任何贡献。脑袋里还尽装着无礼的字眼。你以为你是谁!"

戴维想要道歉,但是他没有。她说得不公平。他曾经主动帮忙做事,可罗斯几乎总是拒绝,主要原因是,好像他找罗斯的时候不是乔治正在闹腾,就是她手里正在忙别的事。布里格斯先生负责照看花园,戴维一直帮他扫地、耙草,但那些都在户外,罗斯没法看见他做的事情。家里的清洁和一部分厨房的事由布里格斯太太包了,可是只要戴维想帮一把手,布里格斯太太就把他轰开,还说,有他在,就又多了一样绊手绊脚的东西。很简单,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地离所有人远一点。况且,这也是他暑期的最后几天了。村里的小学因为缺乏师资已经将开学时间推迟了好几天,可爸爸似乎肯定,最迟下个星期,戴维就能坐在新课桌后面了。到那时候,一直到学期结束,他都得白天呆在学校,晚上回家做作业。他的学习时间将和爸爸的上班时间一样长了。他怎么就不能在可以放松的时候放松一下呢?现在他的怒气一点不比罗斯的少。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跟罗斯一样高。一些话冲口而出--夹杂着半真半假的抱怨、辱骂和自打乔治出生以来他心里憋着的所有怒火。

"不,你以为你是谁?"他说,"你不是我妈妈,你不能那样对我说话。我本来不想来这儿住,我想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们自己待得好好的,可是你来了,现在又有了乔治,你觉得我碍了你的事!哼,是你碍了我的事,碍了爸爸的事。他还爱着我妈妈,就像我一样。他还想着她,他根本就不会像爱我妈妈那样爱你,永远别想。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没关系。他还爱她。他,还,爱,她!"

罗斯打了他。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不重,而且,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立即收了手,可是那一巴掌足够让戴维站立不稳。他脸颊刺痛,眼里涨满泪水。他站在那儿,惊愕地张着嘴巴,拂袖而去,跑向他的房间。他没有回头,即使她在身后叫他、说"对不起",他也没回头。他锁上背后的门,她来敲门的时候也不开。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戴维呆在房间里,直到爸爸回来。他听见罗斯在大厅对爸爸说话,爸爸的声音逐渐高起来,罗斯想让他冷静一点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戴维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戴维,把这门打开。现在,打开!"

戴维一听就照做了,他转开刚才紧上的锁,然后在爸爸进门的时候迅速闪到一边。爸爸的脸气得发紫,他手一抬,像是要打戴维,接着似乎又想清楚了点儿。他喉咙咽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接着摇摇头。再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这比刚才显而易见的发怒更让戴维担心。

"你没有权力那样对罗斯讲话。"爸爸说,"你要尊重她,就像你尊重我一样。我们所有人的境况都很艰难,但那不能成为你今天行为的借口。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你,或者该怎么惩罚你。如果不是太迟,我会把你扔到寄宿学校去,那时你就明白在这儿有多么幸运了。"

戴维想说话:"可是罗斯打--"

爸爸抬起手。"我不想听。要是再开口,你会遭殃的。现在你就呆在房里。明天也不许出去。不许看书,不许玩玩具。门必须开着,如果让我逮着你看书或者在玩的话,我发誓,我会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坐到床上去,想想你说的话,想想当你可以恢复一个文明人身份的时候,打算怎么向罗斯表示歉意。我对你失望了,戴维。我把你养大,是盼着你表现得更好一点。我和你妈妈,我们都一样。"

说完,他离开了。戴维后退到床边,沉沉地坐下。他不想哭,可是没忍住。他那样对罗斯说话是不对,可是她打他也有错。泪水流淌的时候,他又开始感觉到书架上有书低沉的声音。他早已习惯了,所以几乎可以做到不再注意它们,就像不去注意树林里的风声和鸟叫一样,可是现在,那声音越来越大。一股焦糊味飘来,就像火柴擦着或电车的电线冒火花的时候气味一样。他要紧牙关,第一阵痉挛发作了,可是没有人看见。一道大裂缝出现在房间里,从眼前的世界分裂开来,戴维看到世界之外一个不同的空间。是一座城堡,城墙上飘着旗帜,士兵列队前进,穿过城门。接着那座城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它被倒下的树木包围着,比第一座城堡更暗,形状更模糊。俯视全城的是一座孤单的高塔,像根手指般指向天空。顶楼的窗口亮着灯,戴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念之间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它用妈妈的声音呼唤他。它说:

戴维,我没有死。来啊,来救我。

戴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者是不是从什么时候接着睡着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经黑了。嘴里一股金属的味道,他意识到是咬过舌头。他想去找爸爸,告诉他晕厥发作的事,可又觉得肯定从他那儿得不到多少同情。况且,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猜大家都已经睡觉了。月亮仍在那里,将月光洒在一排一排的书上,可是它们不再安静,除了从比较沉闷的书那边偶尔传来的鼾声以外,还有更多乏味的声响。有一本讲煤车历史的书,无人青睐,总被束之高阁,它尤其地没意思,还有个臭习惯,爱大声打呼噜,然后拼命咳嗽,声音跟打雷似的,同时还会腾云般从书页里冒出一阵黑灰。戴维这儿听到它咳嗽了,但他察觉到某种失眠漫延在一些老书中间,是那些有着古怪、隐秘的童话故事的、他极喜爱的书。他感觉它们正等待某件事发生,尽管他说不清将要发生的是什么。

戴维确信他又做梦了,不过他记不太清梦见了些什么。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梦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只留下恍惚不安的感觉和右手手掌的麻痛,就像被有毒的常青藤剌了似的,脸颊上也有相同的感觉。他无法摆脱一个念头: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接触过他。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于是他爬下床,摸黑脱下衣服,换上睡衣裤。回到床上,他抱着枕头,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快点睡着,可是没有睡意。躺在那儿闭着眼,他注意到窗子还开着。他不喜欢开着窗,即使窗关着都很难把虫子挡在外面,他惟一希望的事情就是,他睡着的时候,那鹊儿飞回来。

戴维从床上起来,小心翼翼靠近窗口。有东西缠在他光着的脚上,他一惊,抬起脚来。是一根常青藤的蔓,根在屋里的墙上,绿色的指抓爬上衣橱,爬过地毯,攀上屉柜。他跟布里格斯先生说过,那园丁答应要搬个梯子,从墙外把常青藤清除出去,可到现在也没弄。戴维不喜欢接触常青藤。那侵占房间的架势,使它看起来像个活物。

戴维找到拖鞋,穿在脚上,然后跨过常青藤,到玻璃窗边。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戴维。"

"妈妈?"他半信半疑。

"是的,戴维,是我。听我说,别害怕。"

但是戴维很怕。

"求求你,"那个声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被困在这儿了。我被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办。请过来,戴维,如果你爱我,就过来。"

"妈妈,"他说,"我害怕。"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但这次微弱了一些。

"戴维,"它说,"它们要把我带走。别让它们把我从你身边带走。求求你!跟着我,带我回家。跟我穿过花园。"

听完这些,戴维不再害怕了。他抓起睡袍就跑,尽量快,尽量不弄出动静。下了楼,到了外面草地上。在黑暗中他停住了脚步。夜空中有些骚动,一阵低沉的、不规则的响动从高空中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有什么在闪烁,像坠落的流星。是一架飞机。他一直盯着那光,直到来到通往沉园的台阶旁,尽快地走过阶梯。他不想有片刻的停顿,因为一旦停顿下来,他就会考虑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如果他考虑,就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向墙洞跑去的时候,尽管空中那光越来越亮,他还是感觉到脚下的草被踩倒了。这会儿飞机开始发出红色的光,喷气引擎的噪声划过夜空,戴维停下来,看着它下坠。它迅速地往下坠,燃烧着的碎片随之散落。它那么大,不应该是战斗机,而是一架轰炸机。戴维想,它坠落到地面时,他能认出机翼的形状,还能听到剩余的引擎发出的绝望的残响。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仿佛塞满了整个天空,使它们的房子显得矮小无比。橘红色的火焰点亮了夜晚的天空。它直直冲向沉园,火光舔舐着机身上的纳粹标志,仿佛是天堂上的什么东西在坚决阻止戴维在两个域界之间游移。

已经有人为他作了选择。他不能再犹豫了。他逼着自己穿过墙缝,进入黑暗之中,仿佛身后的世界已成地狱。

第七部分 守林人,斧头的作用

砖头和灰泥不见了,现在戴维手指摸到的是粗糙的树皮。他在一棵树的树干里面,前面是一个拱形的洞,洞外铺满了影影绰绰的树木。树叶落下,打着旋儿慢慢落到林地上。多刺的灌木和有棘的荨麻覆盖着地面,可是戴维没有看见花。那是一幅绿色和褐色构成的风景,看起来一切都被一种奇怪的半亮不亮的光照着,就好像黎明即将破晓,或者暮色正要降临。

戴维呆在黑乎乎的树干里边,一动不动。妈妈的声音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树叶之间摩娑的沙沙响和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没有德国飞机的影子,甚至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它曾经存在过。他想往回走,跑回房子里叫醒爸爸,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发生了白天那事之后,他还能说什么,爸爸怎么还会相信他呢?他需要找点证据,能够代表这个陌生世界的记号。

于是戴维从树干上的一个洞口走了出去。天上没有星光,星群被厚厚的云遮挡了。空气开始闻起来新鲜而干净,但当他深深吸气的时候,他捕捉到一点别的什么感觉,是某种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戴维几乎能在舌头上咂摸到它:感觉像金属,有铜味和腐蚀的味道。他想起那天和爸爸一起在路边发现的那只死猫,它皮开肉绽,闻起来很像这个陌生世界里夜晚空气的味道。戴维开始打颤,并不全因为冷。

突然,他察觉身后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股热气随之袭来。他扑倒在地,滚到一边,这时树干开始膨胀变粗,树干上的洞越来越阔大,直到变得像一个入口,通向一个宽阔的、由树皮连接而成的洞穴。火舌深入洞中,接着,像一张嘴巴吐出一块无味的食物似的,那洞穴喷出了德国轰炸机还在燃烧着的部分机身,一名飞行员的身体还困在下面的吊舱残骸中,机枪正对着戴维。飞机残骸在树丛中冲出一条烧得发黑的路,然后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继续喷出浓烟,火还烧得正旺。

戴维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尽可能地接近正在燃烧的飞机。是一架德国Ju88多用途飞机,他能根据吊舱识别。能看见炮手的尸体,此刻在火焰中几乎拧成了一团。戴维想知道有没有哪个飞行员还活着。那个被困住的尸体卡在吊舱内破损的玻璃上,烧焦的头颅上,惨白的牙齿从嘴巴龇出来。戴维以前从未目睹过死亡,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暴力刺激、散发出气味而且尸体发黑了。他不禁想到那个德国人的最后瞬间--困在火烧火燎的热焰中,皮肤在灼烧。他感到一阵同情,为那个死去的人,他的名字他无从知道。

什么东西飕飕作响经过他的耳朵,仿佛一只夜虫兴奋地爬过。紧接着是破碎的声响。又一只夜虫嗡嗡而过,不过戴维早已平趴在地上,匍匐着,准备躲避303步枪弹的扫射。他发现地面上有个坑,立即一跃而入,用手盖住头,尽量把自己放平,直到下雹般的枪弹扫射停止。一直到他确定枪弹全部射光之后,才敢把头又抬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审视着周围。火焰和火花朝天空迸射。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座森林里的树有多大,比他家房后的林子里最老的橡树还要高,还要粗。这些树的树干是灰色的,完全没有枝丫,除非它们迅速膨胀成巨大的、几乎赤裸的冠状物,那也至少比他人头高出一百多英尺呢。

从变成碎片的飞机主体上掉下一个盒子样的黑色物体,此刻正像烟尘一样轻轻躺在离戴维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一架老式相机,但一边装着轮子。他能认出一只轮子上印着的德文"瞄准点",盒子下方有个标签,写着"上附有色镜片"。

这是一架轰炸瞄准器,戴维曾经看过图片,德国飞机就是用它来选中地面目标的。也许那就是现在躺在残骸里燃烧着的那个人曾经的任务:当他俯卧再吊舱里的时候,城市就在他的身下。戴维对他的一点怜悯之心渐渐消退。这轰炸瞄准器使他们干过的那些事更真实,也更可恶了。他想起挤在安德森防空洞里的那些家庭,孩子哭喊,大人则希望空中射下的东西最好离他们远远的;还有躲在地下车站里的人群,听着爆炸声,当炸弹震得地面摇晃的时候,他们的头上落满灰尘。

而他们还算幸运的。

他使劲一脚踢在轰炸瞄准器上,右脚踢射,又准又狠。听见盒子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知道是里面装置精密的透镜碎了,感到一阵满足。

现在兴奋劲儿过去了,戴维把手插在睡袍衣兜里,打算把四周的环境看得清楚点儿。离他所站的地方大概四五步远的距离,有四朵绚丽的紫花峭立在草丛中。到现在为止,这是戴维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颜色,它们的叶子是黄色和橙色的,花心朝向戴维,酷似睡梦中的婴儿脸庞。尽管是在森林的昏暗之中,戴维却能分辨出它们阖起的眼睑、微张的嘴唇和一模一样的一对小洞--鼻孔。它们跟他以前见过的花都不一样。要是能够带一朵回去给爸爸看,就一定能说服他,这个地方的确存在。

戴维向那些花靠近,枯死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嘎扎嘎扎的碎裂声。他正要弯下腰去,这时,一朵花的眼睑打开,露出了小小的黄色眼睛。接着它的嘴唇张开,发出尖锐的声音。立刻,其他几多花都醒了,然后,整齐得像同一个人似的,它们合上周身的叶子,露出坚硬、长了倒刺的花托,上面还有某种黏黏的残留物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有什么在提醒戴维,碰到那些倒刺可不是件好事。他想起荨麻和有毒的常青藤,它们已经够毒的了,那谁知道这里的植物会用什么样的毒来保护自己?

戴维皱起鼻子。风正把燃烧的飞机的气味从他身边吹走,现在让人恶心的是另外一种味儿。先前就闻到的那股金属的味道到这儿更明显了。他往森林深处走几步,只见落叶底下有个凸起的不规则形状,上面蓝色和红色的点说明有东西勉强遮盖在下面。粗略看去,是个人形。戴维凑近一点,能看见衣服,还有下面的毛皮。他皱皱眉。是个动物,一个穿衣服的动物。还长了爪子,还有像狗那样的腿。动物想瞧一眼它的脸,但它没有脸。它的脑袋被整整齐齐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应该是不久以前的事,因为从动脉喷出的一条长长的血线还在林地上。

戴维捂起嘴巴,免得吐出来。几分钟之内两次看到尸体,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几步离开尸体,回到他来时的那棵树旁。正在此时,树干上的那个大洞在他眼前消失了,那树缩回到之前的大小,树皮在他的注视下长起来,盖过树缝,彻底盖住了返回他原来世界的路。它成了这森林大树中的一棵--这里满是大树,每棵树只见几乎没有差别。戴维用手指摸,按,敲,希望找到一个办法,让通向他以前生活的大门再次打开,可是一切没有改变。他快要哭了,可他知道,只要一哭,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他将变成一个出走离家、充满恐惧却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于是他没哭,朝周围看看,发现一个大而平的岩石,石尖正从土里迸出。他把它挖出来,用最尖利的一边去凿那棵树的树干--一下,两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树皮断开,掉到地上。戴维想他是感觉到树在战栗了,就像一个人突然受到强烈震撼时那样。树皮里边白色的树浆变成红色,那看起来像极了血的东西开始从伤口渗出,顺着树皮上的纹路和裂缝往下淌,流到地面上。

一个声音在说:"别那样。树不喜欢。"

戴维转过身。一个人站在离他很近的树影下。他高大魁梧,肩膀宽宽的,头发又短又黑,脚上的皮靴几乎长及膝盖,身穿一件鸟皮和兽皮做的外套。他的眼睛是绿色的,这使他看起来简直就是这森林的一部分变成了人形。一把斧头架在他右边肩上。

戴维丢掉石头。"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

那人沉默地向他致意。"是的,"他终于开口了,"我想你是不知道。"

他朝戴维走过来,男孩本能地往后退几步,直到他发现手蹭到树上。在他的碰触之下,它再一次表现出些微的战栗,不过不像之前那么明显,似乎它已经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了,而且现在确信,由于这个正在走近的陌生人的出现,它不会再受那样的伤害了。戴维却对那人的靠近满怀疑虑--他带着斧头,是那种看起来好像能把头颅从身体上割下来的斧头。

这会儿那人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戴维能更清楚地观察他的脸。他想,这人看似冷酷无情,但也有些宽厚的样子。男孩觉得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开始放松了一点,不过眼睛还盯着大斧头,留了几分小心。

"你是谁?"戴维说。

"我应该问你同样的问题。"那人说,"这片森林是我照看的,我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你。另外,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守林人。我没有其他的名字,或者说,没有值得你知道的名字。"

守林人走近燃烧的飞机。火快要熄了,只剩飞机的框架暴露在林地上,看起来像是某种大火之后被遗弃的巨兽骨架,烤熟的肉从骨头上剥得精光。那炮手的尸体已经看不太清了,已经成了纠成一团的金属和机器零件中间黑漆漆的一块。守林人纳闷地摇摇头,然后从残骸那边走开,回到戴维身旁。他越过戴维,把手放在受伤的树的树干上。他仔细地看了看刚才戴维制造的伤口,然后轻轻抚拍它,仿佛是轻拍着一匹马或一只狗。他跪下来,拾起就近的石块,擦掉苔藓,把它们塞进树洞里压紧。

"还行,老伙计。"他对着树说,"伤口会很快复原的。"

戴维头顶上高高的树枝摇动了一阵,而其他的树都静静的。守林人将注意力转回到戴维身上来。

"现在,"他说,"该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不是小男孩单独闲逛的地方。你是坐这个……东西……来的吗?"

他用手指指飞机。

"不,它跟着我来的。我叫戴维。我是穿过那棵树的树干来的。那儿有一个洞,可它不见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凿树皮的道理。我想割开一条路进去好回家,或者至少做个记号,那样我也好能再找到它。"

"你穿过这树来的?"他问。"从哪儿来?"

"一座花园,"戴维说,"角落里有一道小裂缝,我就在那儿找了一条路,从那儿来到这儿。我以为听到了我妈妈的声音,于是就跟着来了。现在那条路消失了。"

守林人又指着飞机残骸问:"那你怎么带着那个来的?"

"当时那儿在打仗。它从空中掉下来的。"

守林人兴许被这消息惊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

"里面有一具尸体,"守林人说,"你认识他吗?"

"他是炮手,飞行员之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个德国人。"

"他现在死了。"

守林人又用手指去触摸那棵树,轻轻摸索着它的表面,似乎想从手指皮肤下面找到那道真能变成入口的树缝。"照你说的,这儿再也没有门了。不过你想在树上做记号是对的,虽然办法有些笨拙。"

他伸手从外套夹缝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粗线团,解开,直到线的长度满意为止,然后缠在树干上,又从一只小皮袋里倒出一种灰色的黏东西,涂抹在刚才缠的线上。那东西闻起来一点也不好受。

"这玩意儿能防止鸟兽咬线绳。"守林人解释道。他拾起斧头,"你最好是跟我走。"他说,"明天我们再决定拿你怎么办,不过现在我们得保证你的安全。"

戴维没挪步。他还能闻到空气中的铜味和腐蚀的味道,而现在他看见斧头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觉得他能认出上面的红色痕迹。那人的衣服上也有红色的印记。

"我想问一下,"他尽量表现出无知的样子,"如果你就管理这森林,那你干吗要一把斧头?"

守林人看着戴维,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有趣,仿佛他看透了男孩想要掩藏却偏因为狡猾而表现出来的疑虑。

"斧头不是用来照管树林的,"守林人说,"是用来对付住在森林里的物事儿的。"

他抬起头,用力吸一口气。他用斧头指着无头尸体的方向。

"你闻到了。"他说。

戴维点点头。

"我还看到了。是你干的吗?"

"是我。"

"它看起来像是人,但它不是。"

"不,"守林人说,"不是人。我们可以稍后再谈这事。对我,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这里有些其他的东西是我们都有理由害怕的。现在走吧。它们的时间快到了,燃烧的热气和气味会引它们来这儿。"

意识到别无选择,戴维跟着守林人离开了。他很冷,而且拖鞋不跟脚,于是守林人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然后把他扛到自己肩上。戴维很久没有体会被人扛在肩膀上的滋味儿了。他现在太重了,爸爸扛不动了,可那守林人丝毫不觉得负担。他们穿过森林,树木在他们前面似乎无限地伸展。戴维想注意路上的新景观,可守林人跑得飞快,戴维只有抓牢的份了。在他们头顶上空,云朵暂时分开,月亮露出来,那么红,像极了夜的皮肤上一个大大的窟窿。守林人加快脚步,大步大步地越过林地。

"我们必须赶快,"他说,"它们就要来了。"

正说着,一声嗥叫从北方传来,守林人开始奔跑。

第八部分 狼,以及比狼更糟的

森林在朦胧的灰色、褐色和冬季残存的残色中一晃而过。多刺的树木划过守林人的外套和戴维的睡衣裤,戴维不止一次地弯腰低头,以免脸被高丛灌木扫到。嗥叫声已经停止,但守林人一刻也没有放慢脚步。他不说话,于是戴维也保持沉默。不过戴维吓坏了,他试了一下扭头往后看,结果差一点失去摔下来,他再也不试了。

当守林人停下来,像是在聆听的时候,他们还在森林的深处。戴维差一点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想觉得最好还是别吭声吧,听听看是什么让守林人停下了脚步。脖子上传来一种刺痛的感觉,是头发耸立了起来,于是他确信他们是被监视了。接着,模模糊糊地,他听见左边有树叶掠过,右边有细枝折断。他们身后有动静,仿佛是地下的对手正在轻手轻脚接近并包围他们。

"抓紧,"守林人说,"就在那儿。"

他朝右边疾跑,离开宽敞的林地,奔进一丛蕨类灌木中,顿时,戴维听到树木在身后爆发一阵喧嚷,激烈的追击再度开始。他的手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出来滴到地上,睡裤也从膝盖到脚踝破了一个大洞。一只拖鞋丢了,夜晚的凉气袭着他的光脚;又冷,还要抓紧守林人,他的手指发疼,可是他并没有把手松开。他们跑过另一片灌木丛地,现在正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小路沿坡蜿蜒而下,通向一处看似花园的地方。戴维向后瞟了一眼,感觉像有两个灰色的圆球在月光中隐约发光,还有一块厚厚的毛皮。

他朝右边疾跑,离开宽敞的林地,奔进一丛蕨类灌木中,顿时,戴维听到树木在身后爆发一阵喧嚷,激烈的追击再度开始。他的手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出来滴到地上,睡裤也从膝盖到脚踝破了一个大洞。一只拖鞋丢了,夜晚的凉气袭着他的光脚;又冷,还要抓紧守林人,他的手指发疼,可是他并没有把手松开。他们跑过另一片灌木丛地,现在正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小路沿坡蜿蜒而下,通向一处看似花园的地方。戴维向后瞟了一眼,感觉像有两个灰色的圆球在月光中隐约发光,还有一块厚厚的毛皮。

"别回头看,"守林人说,"怎么都行,就是别回头。"

戴维又掉头朝前。他害怕了,而且现在觉得非常抱歉,不该追着妈妈的声音来到这个地方。他只是一个小男孩,身上只有睡衣裤和一只拖鞋,蓝色旧睡袍外面套的还是陌生人的外套,他那儿也不该去,他就该呆在自己的卧室里。

树渐渐变细,戴维和守林人现在来到一片精心照看下的林地,这里种植着高高低低、一排一排的蔬菜。蔬菜前面立着一幢村舍,四周围着低木栅栏,是戴维见过的最奇怪的村舍了。房子是用森林里砍来的木头建造的,中间一扇门,一边一扇窗,屋顶斜下去的一端是一柱石头烟囱,不过像这样的普通村舍都有这么一柱烟囱立在房顶倾斜的一端。夜晚的天空下,它的剪影像只刺猬,因为房子周身嵌着木头和金属的长钉,削尖的铁棒和铁杆钉在木头之间,或者穿透木头。他们走近一点,戴维又看见墙上、屋顶上的玻璃片和尖石头,所以这房子在月光中闪着亮光,仿佛镶嵌了钻石。窗户紧紧闩住,大铁钉穿门而出,这样的话,如果谁重重地撞在门上,就意味着眨眼被刺穿的危险。这不是村舍--这是一座堡垒。

他们穿过栅栏,眼看靠近房子就安全了,这时,一个身影从房子的墙后面出现,向他们走来。它的形状很像一头高大的狼,只是,它上半身穿着花哨的白色和金色相间的衬衣,下半身是一条鲜红色的马裤。接着,就在戴维盯着它的当儿,它直起后腿,像人那样站立起来。显然,它不只是个动物,它的耳朵虽然被几簇毛发分别遮挡着,但形状基本上跟人的一样,而且口鼻也比狼的要短。它缩起嘴唇,露出尖牙,冲他们发出威胁的嗥叫,不过,还是从它的目光里,最能感受到狼与人之间的争斗。那双眼睛不是属于动物的,它们狡黠,却有自我意识,且充满着饥饿和欲望。

这时,另一群跟它类似的东西从森林里出现了。有的穿着衣服,大半都是烂外套、破裤子,它们直起身来用后腿站立;而更多的那群还是普通的狼的样子,它们身形稍小一点,四腿着地,在动物看来,它们既野蛮,又没有思考能力。最让戴维感到害怕的,是那群模仿人的作派的东西。

守林人将戴维放下。

"呆在我身边。"他说,"只要有事情发生,就跑到那房子里去。"

他轻轻拍了下戴维的后腰,戴维感觉到有个东西落在外套口袋里。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外套,假装手冷,伸到衣兜里取暖。手伸进兜里,摸到一个大大的铁钥匙的形状。戴维攥紧拳头握住钥匙,仿佛他的性命全在这钥匙上--实际上他也已经认识到,情况的确如此。

站在房子边的那个狼人很留意戴维,它盯着他的样子很吓人,戴维被迫只能看着地面,看守林人的后颈,或者看其他任何地方,就是不敢和那双既熟悉又生疏的眼睛对视。狼人一只长爪摸着房子墙外的长钉上,像是在检验那钉有多厉害,然后,它说话了。它的声音低沉,混杂着唾沫和怒吼,但是戴维能清清楚楚地理解它说的每一个字。

"我知道你很忙,守林人,"它说,"你在加固你的地盘。"

"这森林在发生变化,"守林人回答道,"有了些外来的东西。"

他换只手握斧子,那样握得更紧。如果说狼人注意到这个动作暗含的威胁,那么他也并没表现出来。相反,它紧紧咆啸着表示同意守林人的说法,就好像它跟守林人是傍晚散步时意外相遇的两个邻居。

"整个的土地都在变化,"狼人说,"老国王无法控制他的王国了。"

"我没那么聪明,无法判断这种事情。"守林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国王,他也没有跟我商量过管理国土的事情。"

"也许他应该这样做。"狼人说。他看起来几乎是在微笑,只是那笑容里丝毫没有友善。"毕竟,你照看这些树木,仿佛这里就是你自己的王国。你不该忘记,还有其他的人想要争得统治它们的权力。"

"我照看这个地方所有的活物,并给予它们应有的尊重。不过,人统治它们,是物界的规则。"

"那么,也许到建立新规则的时候了。"狼人说。

"那是什么样的规则?"守林人问。戴维能够听出他嘲讽的语气。"狼的规则,食肉动物的规则?你直立行走的事实并不能让你成为一个人,你耳朵上戴金,也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国王。"

"还有很多王国存在着,还有国王。"狼人说。

"你不会统治这里的,"守林人说,"如果你要尝试,我会杀了你,还有你所有的兄弟姐妹。"

狼人张开下巴,开始咆啸。戴维吓得发抖,可守林人丝毫不为所动。

"好像你已经开始了。林子里那个,是你的劳动成果吧?"狼人满不在乎地问道。

"这些树木是我的。我的劳动成果遍布树林。"

"我说的是那具尸体,可怜的费迪南德,我的侦察兵。他看起来是丢了脑袋。"

"那是他的名字?我还没有机会问他呢。他太急于撕开我的喉咙,所以我们没能聊一会儿。"

狼人舔舔它的嘴唇。

"他饿了。"他说。"我们都饿了。"

他的目光从守林人身上挪到戴维身上。他和守林人说话的当儿就不停地看着这男孩,不过这次目光停留的时间更长。

"食欲不会再困扰他了,"守林人说,"我已经帮他解除了负担。"

然而费迪南德早已被丢在一边,狼人的注意力现在全部集中在戴维的身上。

"你来的路上有什么发现?"狼人说,"看来你已经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同类,森林里一块新鲜的肉。"

一线细长的口水在它说话的时候从它的嘴角垂下来。守林人一只手放在戴维肩上护着他,把他揽得更近一点儿,同时右手紧紧握住斧头。

"他是我弟弟的儿子,来这儿我和同住的。"

狼人前爪落地,后颈上的毛高高竖起。它用力吸一口气。

"你瞎说!"它怒吼着,"你没有兄弟,没有家人。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一直都是!这个孩子不是我们这块地方的。他带来了新的气味。他是……不一样的。"

"他是我的,我是他的保护人。"守林人说。

"森林里起火了。有个奇怪的东西在那儿燃烧。那东西是跟他一起来的吗?"

"这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话,兴许这小子知道,他能跟我们解释这东西打那儿来。"

狼人冲一个手下点点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飞来,落在戴维脚边。

是那个德国枪手的头,整个变成了灰黑和焦红。他的飞行员头盔和头皮熔在了一起,戴维又一次瞥见他的牙齿--仍然锁在它们死去的歪曲的面孔里。

"我们稍稍尝了尝,"狼人说,"味道像灰,还像发酵的东西。"

"人不吃人,"守林人觉得恶心,"你们的行为已经显示了你们的本性。"

狼人并不理睬。

"你没法保证这孩子的安全。别人会知道他。把他交给我们吧,我们会把他藏得严严实实。"

然而狼人的眼睛揭露了它的谎言,这野兽身上的一切都在表示着饥饿和需要。它的肋骨从灰色的毛皮下面凸出来,白色衬衣之下清晰可见,它的四肢也很瘦。它的同党们也快饿死了,此刻,它们无法抵抗食物的诱惑,正慢慢靠近戴维和守林人。

猛地,右边一阵响动,低等狼群中的一只,耐不住吃的欲望,一跃而起。守林人一转身,斧头扬起,一声尖利的吠叫,之后那狼的尸体应声落地,脑袋几乎与身子割开。狼群中发出一阵嗥叫,它们扭动着,转着身,激动而又沮丧。狼人盯着掉落在地的尸体,然后转身冲着守林人,它嘴里的每一颗利齿都历历可见,背上颈毛根根竖起。戴维以为它会扑向他们俩,然后其他的狼会跟上来,把他们撕成一块一块,然而这东西模仿人类的一面征服了动物性的一面,它控制住了怒气,再次直立起来,摇了摇头。

"我警告它们保持距离,可是它们太饿了。"它说,"有新的敌人了,还有新的食肉动物来跟我们抢吃的。而且,它们跟咱们可不一样,守林人。我们不是动物。而那些东西不会控制它们的强烈欲望。"

守林人和戴维朝着房子后退,尽量想接近一点,房子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

"不要欺骗你自己了,畜生。"守林人说,"没有咱们这一说。我宁愿跟树上的叶子、地下的尘土同道,也不跟你和你的同类有任何瓜葛。"

一些狼已经上前,开始分食它们同伴的尸体,但穿衣服的那一群没有加入。它们饥渴地看着尸首,可是,跟它们的头领一样,它们尽量保持着虚假的自我控制。不过,它们的自我控制管不了多久,戴维能看见它们的鼻孔在血的气味里不停地翕动,他敢肯定,假如没有守林人在这儿保护他,狼人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低等狼群是食肉动物,愿意以自己的同胞为食,而模样像人的那一群,它们的食欲比其他的狼要糟得多。

狼人考虑着守林人的回答。在守林人身体的掩护下,戴维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了钥匙,正静悄悄地准备把它插进锁眼。

"假如我们之间没有合约,"它仔细考虑着说,"我的是非判断会非常清楚。"

它转头看着它那群群集之众,开始嗥叫。

它咆啸道:"是进食的时候了。"

正当狼人前爪落地,弓腰蜷身,准备跃起的时候,戴维将钥匙插进了锁眼,开始转动。

一声报警的吠叫从森林边缘的一头狼那里传来。那畜生掉头朝向那还未露面的威胁,它引起了其他同伙的注意,连它们的头领也在这关键的几秒钟里分散了注意力。戴维冒险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在朝树干移动,像蛇一样盘绕着那棵树。那狼后退着离开,轻声哀嚎着。它转移的这当儿,一根长长的常青藤从下面的树枝上伸展开,一下子绕在狼的脖子上。它紧紧抓住狼皮,猛地把它拉到高高的空中,那畜生徒然地蹬着腿,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在一阵绿色扭绳行动中,整个森林都像是活了起来,藤蔓缠绕着狼和狼人的腿脚、口鼻和喉咙,把它们抛向空中或掷向地面,将它们越缠越紧,直到一切挣扎停止。狼群立即开始应战,它们猛咬猛嗥,可是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它们毫无抵抗力,而那些能够反抗的已经开始撤退。戴维感觉到钥匙的转动,这时狼群的首领正把头摇来摆去,在吃肉的饥渴和逃生的欲望之间饱受折磨。常青藤正按自己的方向伸展长度,蹑手蹑脚地穿过菜园的湿地。它必须快速作出抉择,是吃还是死。只见那狼人朝着戴维和守林人作最后狂暴的一吼,转身向南奔去。而此时守林人已经从门缝把戴维推到里安全的屋子里去,门在他们身后牢牢关闭,把森林边缘的嗥叫和死亡的声音锁在了外面。

第九章路普以及它们的来历

当一柱橘红的光悄悄爬过小小村舍的时候,戴维移到一扇闩上的窗前。守林人已经把门闩好了,很安全。在木头扔进壁炉准备生火以前,狼群已经逃走。如果说他在为外面发生的事情而心烦,那么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显得格外平静,那平静传递了一点给戴维。他应该感到害怕,甚至可以说是精神上受了伤,毕竟他受到了会说话的狼的威胁,目睹了常青藤的进攻,还有德国飞行员烧焦的脑壳落在他脚边,被尖利的狼牙啃掉了一半。然而,他现在仅仅是糊涂了,另加一点点好奇。

戴维感到手指和脚趾刺痛。屋里越来越暖和,鼻子开始流鼻涕,他丢开守林人的外套,在睡袍袖子上擦鼻子,之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睡袍绝对的一副可怜相,可现在是他惟一的外衣了,在它目前破烂的状况下再添污秽,实在不怎么明智。除去睡袍,他还剩一只拖鞋,一条撕破了、粘了泥的睡衣短裤,还有一件睡衣衬衫,跟那几样相比,简直还跟新的一样。

他身边的窗户由窗闩后面的一层内窗隔着,留一横条窄窄的缝,能从里面往外看。透过窗缝,他看见狼的尸体正被拖进森林,有的后面还拖着血迹。

"它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狡猾了,要杀死它们越来越难。"守林人说。他来到窗边跟戴维站在一块儿。"一年前它们还不敢跟我冲突,也不敢惹我所保护的人,但现在它们比原来多了很多,并且每过一天,它们的数量都有所增加。很快它们就会照它们许诺的那样,占领这个王国。"

"常青藤袭击了它们。"戴维说。他还是不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森林,或者说这座森林,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守林人说,"那些畜生本是非自然的,威胁到了物界的秩序。森林不希望它们存在。我想这跟国王有关,还有他日渐衰弱的权力。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奇怪。路普就是目前出现的最危险的事物,因为它们有着人类和兽类最恶的本性,它们争夺霸权。"

"路普?"戴维问,"你这样称呼那些像狼的东西吗?"

"它们不是狼,尽管狼跟随它们。它们也不是人,尽管它们需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会直立行走,它们的头领用珠宝和漂亮衣服来打扮自己。他称自己为勒洛伊,他聪明而又野心勃勃,狡猾而又粗野残忍。现在他要跟国王作战。我从途经森林的路人那儿听来一些故事。他们说有浩大的狼群队伍穿过这片土地,白色的狼来自北方,黑色的来自南方,都听从它们的兄弟的召唤,就是灰色的狼,它们的领导者,路普。"

戴维坐在火炉边,听守林人讲了一个故事。

守林人的第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森林的边上住着一个女孩。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篷,这样,如果她迷了路,就很容易被找到,因为一顶红色的斗篷在树和灌木丛中间总是很显眼的。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小女孩出落成一个女人,越来越长得漂亮。许多男人都想娶她做自己的新娘,可是她统统拒绝了。对她来说,没有谁足够好,她比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更聪明,他们根本没法跟她比。

女孩的外婆住在森林里的一幢村舍里,她经常去看望她,给她带去一篮子面包和肉,还要配她待上一会儿。当外婆睡着以后,戴红帽的女孩就去树林里漫步,品尝林子里的野生浆果和各种奇怪的水果。有一天,当她走近一片阴暗的小树林时,一只狼来了。它提防着她,想悄悄经过,不让她看见。可女孩的感觉太敏锐了,她看见了狼,当她注视他的眼睛时,爱上了他奇特的眼神。他转身离开,她紧随其后,走近森林深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走得远。那狼想走到无踪可循、无路可走的把她甩掉,可是女孩走得太快了,跟了一里又一里,追踪还在继续。最后,狼被追得烦了,转身面对着她。它露出尖牙,发出警告的咆啸,但是她不害怕。

"可爱的狼,"她低声地说,"你不必怕我。"

她伸出手放在狼的脑袋上,手指在它的皮毛上滑动,让它平静。狼也看见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它的时候更加美丽),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它的时候更加温柔),还有两片柔软、鲜艳的唇(接触它的时候更加柔软鲜艳)。女孩身体前倾,她吻了狼。她扔掉红斗篷,丢开花篮,和那动物睡了。他们的结合造出了一个比较像人而不像狼的东西。他就是第一个路普,名叫勒洛伊的那个。之后,更多的接踵而来。其他的女人也被戴红斗篷的女孩骗来了。她漫步在森林路上,碰见从那里经过的女人,就用成熟而多汁的浆果和能使皮肤焕发青春的纯净泉水诱惑她们。有时候她走到小镇或村庄的边上,等待某个女孩经过,然后假装呼救,把她骗进林子里去。

后来,有些人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因为世上就有一些梦想着跟狼睡觉的女人。

没有人再看见她们。过一段时间,路普会攻击这些创造了它们的女人,在月光下吃掉她们。

这就是路普的来历。

故事说完,守林人到墙角床边一只橡木箱子里找了一件戴维能穿的衬衫,一条只稍微长一点点的裤子,还有一双鞋,只是有一点儿松,多套一双粗棉线袜就能穿了。鞋是皮的,一看就知道很多年都没人穿过,戴维想知道它打哪儿来,因为显然这曾经是一个孩子的鞋。但当他想问守林人的时候,守林人转过身,忙着在面包上涂奶酪,为他们准备吃的。

吃饭的时候,守林人更加详细地问了戴维一些问题,关于他怎么进入森林,关于他抛在身后的原来那个世界。戴维要说的有很多,但守林人看来不怎么爱谈战争和飞机,他感兴趣的是戴维和他的家,还有他妈妈的事情。

"你说你听到她的声音。"他说,"但她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戴维说,"可那就是她。我知道是她。"

守林人看来不相信。"我很久没见过有女人从森林经过了。假如她在这儿,那么她是走别的路来到这个世界的。"

作为回报,守林人跟戴维说了很多目前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事儿。他说起国王,那国王曾经统治这个地方很长时间,但他现在老了,累了,不再能够控制他的王国,现在实质上已经成了一个隐士,独居在东边他的城堡里。守林人还谈到路普,他们指望像人类那样统治别的种群;还有新的城堡,出现在这个王国里不远的地方,是黑暗之地,属于那些隐藏起来的恶魔。

然后他说起一个骗术精灵,他没有名字,跟王国里其他生物都不一样,连国王都怕他几分。

"是个扭曲人吗?"戴维突然问道。"是不是戴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

正嚼着面包的守林人停下来。"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见过他,"戴维说,"他在我的卧室里。"

"那就是他。"守林人说,"他偷小孩儿。那些小孩儿会从此消失不见。"

守林人说起扭曲人的时候那样子让戴维觉得难过,甚至有些生气,他开始想,勒洛伊,那个路普的首领,他做错了吗?也许守林人有过自己的家,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使他现在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第九部分 骗术精灵与 骗术

那一晚,戴维睡在守林人的床上。床上有干浆果和松球的气味,还有守林人身上皮毛的气味。守林人在火炉边的椅子上打盹儿,斧头放在手边,炉火将熄,火光投射在他的脸上。

戴维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尽管守林人向他保证这房子是安全的。窗户上的缝给遮上了,还有一个铁盘,上面扎了小洞,放在烟囱管道往上一半的位置,防止森林里的人或动物什么的从这儿进来。外面的森林好安静,然而并不是安宁或睡眠时的静。守林人告诉过戴维,森林在夜间发生变化:一旦昏暗的光线最终消失,那些半成形的创造物和来自地下深处的生命就把森林变成它们的殖民地,大多夜间活动的动物要么会死,要么学会比以前更加留心别被捕食。

男孩感觉到交织在一起的几种情绪。恐惧,那是当然的,还有锥心的后悔,不该愚蠢到离开自己安全的家,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想回到他所熟知的生活中去,不管有多么困难,但他也想再了解这里多一点,况且还没有找到可以解释听到妈妈声音的原因呢。这事会发生在死者身上吗?要么他们途经这个地方,现在正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路上?妈妈是不是被困在这里?可能是弄错了吗?也许是她不愿意死去,所以现在她守候在这儿,希望有人找到她,带她回到所爱的人身边。不,戴维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树上做了记号,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他查出关于妈妈以及这个世界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就好。

他想知道爸爸是不是还想念他,这个念头让他泪湿双眼。那架德国飞机的撞击声会把大家都吵醒,花园可能已经被军队或空袭预防队封锁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戴维不见了。这会儿他们有可能正在寻找他。他不在,会使他在爸爸的生活中变得更重要,一想到这儿,他有一种满足感。也许现在爸爸更多操心的是他,而不是工作、密码和罗斯、乔治了吧。

可是,假如他们不想他呢?假如因为他的消失,生活变得更容易了呢?爸爸和罗斯可能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不再为逝者的遗物而忧心,只是每年一次,比如,每年到他消失的日子的前后,睹物思人而已。而到后来,连这点念想也不再存在的时候,他就会被忘记得差不多了,他只会被偶然顺便想起,就像罗斯的大伯乔纳森·塔尔维,只有当戴维问起的时候,有关他的记忆才偶尔复活。

戴维努力推开这些念头,闭上眼睛。后来终于睡着了,他梦见了爸爸,罗斯,还有他刚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一些从地底下钻洞上来的东西,等待着由别人的恐惧赋予它们形状。

而在梦乡的黑暗角落,一个影子跳动着,把它歪歪扭扭的帽子抛向空中,很快乐。

戴维在守林人做早餐的声音中醒来。他们在另面墙边的小桌旁吃了硬硬的白面包,喝了粗糙的茶杯里盛着的浓浓的红茶。戴维想,这会儿其实还是大清早呢,太早了,连太阳都没出来,可是守林人说,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见到太阳了,这个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个亮度。这让戴维纳闷,是不是莫明其妙地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一个在冬季连续数月都是黑夜的地方,不过,就算是在北极,漫长而黑暗的冬季之外,还有夏天无休无止的白昼为之平衡呢。不,这儿可不是北地,这儿是别处。

吃完,戴维在一只碗里洗手洗脸,用手指使劲儿把牙齿弄干净。洗完之后,他开始执行他的小惯例--触摸和计数。直到觉察屋里的安静,他才意识到守林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瞧着他。

"你在做什么?"守林人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戴维一时语塞,努力想为他的行为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打算实话实说。

"这是一些规则,"他简单说道,"是我的例行常规。一开始做这些,是为了保护妈妈不受伤害。我以为有用。"

"那么,有用吗?"

戴维摇摇头。

"不,我想没用。或者也许是有一点用的,只是还不够。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吧,我猜你是觉得,这么做,我很奇怪。"

他不敢正视守林人,害怕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于是他盯着碗,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变得扭曲。

终于,守林人开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例行常规,"他温柔地说,"但那些常规必须有个目的,能够产生我们看得见的、并从中获得安慰的成效,否则它们一无用处。没有这些作用,这些程序就变成了笼中困兽无休止的踱步,即使这些程序本身不是疯狂的表现,至少也是失常的开始。"

守林人站起来,给戴维看他的斧子。

"看这儿,"他用手指指着斧韧说,"每天早晨,我都要确保我的斧子干净锐利。我会看看房子,检查门窗是否安全牢固。我照看我的土地,处理杂草,确保土壤湿润。我步行走过森林,清理那些应该敞开的路。哪儿有树被弄伤了,我尽力修补受伤的地方。这些是我的例行常规,把这些做好,我觉得很享受。"

他轻轻将一只手搭在戴维的肩膀上,戴维在他脸上看到了理解。"规则和惯例是好的,可是得让你满足。你真的能说你通过触摸和计数获得了满足感吗?"

戴维摇头。"不。"他说,"可要是不做,我会觉得害怕。我怕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那就找一些做起来能让你感到安全的惯例吧。你跟我说过你有个刚出生的弟弟,那就每天早上去看看他。看看你的爸爸,你的继母。照料花园里的花,还有窗台上花盆里的。看看有没有人比你更脆弱,尽你所能地给予他们安慰。让这些成为你的例行惯例,以及影响你生活的规则吧。"

戴维点点头,随即转头避开守林人,不让他看出他的想法。也许守林人是对的,可戴维无法让自己为罗斯和乔治做那些事。他会尝试接受其他一些相对简单的职责,可要保证他生活中的入侵者的安全,对他来说有点过分。

守林人拿起戴维的旧衣服--挂破了的睡袍,弄脏了的睡衣裤,沾满泥巴的一只拖鞋--放进一只粗布口袋,然后吧口袋往肩上一扛,打开房门。

"我们要去哪儿?"戴维问。

"我们要把你送回你自己的地方。"守林人说。

"可树上的洞消失了。"

"那我们就试着让它再出现。"

"可我还没找到我妈妈呢。"戴维说。

守林人悲伤地望着他。"你妈妈已经死了。你自己告诉我的。"

"可我听见她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也许是吧,或者是什么比较像她的声音而已。"守林人说,"我不是假装了解这片土地的一切秘密,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一天一天越来越危险。你必须回去。那路普勒洛伊有一件事是对的:我无法保护你。我只能保护我自己。来吧,现在是行走的好机会,因为夜兽睡得正沉,而白天活动的坏家伙们还没醒来。"

戴维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别无选择了,于是跟着守林人从房子里出来,走进森林。守林人一次一次停顿下来聆听,并且抬手示意戴维保持安静。

"路普和狼在哪儿呢?"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后,戴维终于发问了。他所看到的活物只有鸟和昆虫。

"怕是不远了。"守林人答道,"森林中有其他地方危险较少,它们会去那里觅食,迟早它们会再来,把你偷走。所以你必须在它们回来之前离开这儿。"

一想到勒洛伊和他的狼群会突袭他,用嘴和爪撕扯他的肉,戴维就浑身发抖。他开始明白来这个地方找妈妈可能会付出的代价了,可是,送他回家看来是已经决定了,至少现在是定了。他总能再来这里的,只要他想。别忘了,沉园还在,如果德国飞机坠毁的时候没有将它彻底毁坏的话。

他们来到周围是高大树木的那块空地,当初戴维就是通过这些树进入守林人的世界的。刚走到跟前,守林人猛地停下,戴维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谨慎地从守林人背后张望,想看看是什么让他停了下来。

"哦,不。"戴维大口喘气。

每一棵树,凡是眼睛所能看到的,都用线绳做了记号,而每根绳子上面,戴维能闻到,都涂上了一模一样的难闻的东西,就是守林人用来防止动物咬绳子的那玩意儿。根本无法分辨哪棵树是戴维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连通之门了。他走近一点儿,试图找到当初从那儿走出来的那个树洞,可每一棵树都差不多,所以的树皮都是光滑的。似乎连能够用来区分它们的树洞和树瘤都被添上了,或被改动了。那条曾经蜿蜒穿过森林的小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守林人也没有方向可循了。甚至,德国人的飞机残骸也无处可见,它坠落之时在地上铲出的印痕也早已填平。戴维想,无论如何也得很多很多人,花上几百个钟头,才能完成这个任务吧,怎么仅仅一个晚上,就收拾得这样了无痕迹?

"谁会这么干呢?"他问。

"骗术精灵,"守林人说,"一个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的扭曲人。"

"可是为什么,"戴维问,"他不会只拿走你系在树上的线绳?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守林人想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是,不过那样他就会觉得不好玩,而且也无法制造一个好故事了。"

"故事?"戴维说,"你在说些什么?"

"你是故事的一部分。"守林人说,"他喜欢创造故事,喜欢把故事储存起来去讲。这能成为一个好故事。"

"可我怎么回家呢?"戴维问。现在他返回自己世界的路已经不在了,他突然很想回到那里,尽管当守林人不顾他的意愿要撵他回去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留在这个新世界里找妈妈。这事儿太特别了。

"他不想让你回家。"守林人说。

"我没对他做过什么,"戴维说,"他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儿?为什么他这么卑鄙?"

守林人摇着他的脑袋。"我不知道。"他说。

"那谁知道?"戴维问。他沮丧得几乎想大声喊叫。他开始期盼身边有个人能够比守林人知道得多一点儿。虽然守林人擅长砍狼头,也很会给一些人家并不想要的建议,可他看来是跟不上这个王国的变化啦。

"国王,"守林人终于说出来了,"国王应该知道。"

"可是,我想你对我说过,他已经不再管事,很久都没人见过他了。"

"那也不是说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守林人说,"他们说国王有一本书,。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一直把它藏在王宫的大殿里。我听说那本书里有国王的所知道的一切知识,每当遇到麻烦或者疑惑的时候,国王就会向它求助。说不定,该怎么送你回家这个问题,答案就在书里面呢。"

戴维努力想看懂守林人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强烈的感觉:守林人将向他透露关于国王的全部真相。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守林人把装满戴维旧衣服的麻袋扔进一丛矮灌木中,开始沿着他们来的方向往回走。

"它会成为路上的累赘,"他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着渴望的心情,最后看一眼这长着无数无名树木的森林,戴维转过身,跟着守林人回到他的屋子。

待他们离开,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一棵古老的大树蜿蜒纵横的根下钻出来。它驼着背,手指弯曲,头上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它飞快穿过老树身下的矮树,一直来到一丛灌木中,灌木丛中点缀着饱满的、打霜之后更加甜润的浆果,可是它对果实视而不见,倒是看上了躺在树叶里的一个粗糙、肮脏的麻布袋。它钻进去,拿起戴维睡衣,脸伏在上面,深深吸一口气。

"迷失的男孩,"它小声地自言自语,"迷途而来的孩子。"

说完,它抓起麻袋,消失在森林的阴暗处。

第十一章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们和他们的遭遇

戴维和守林人回到房子,一路平安无事。他们在家把食物装进两个皮袋子,又从流经屋后的河里打了两罐水。戴维看见守林人跪在河边,查看湿地上的一些痕迹,可他什么也没对戴维说。戴维顺便瞟了两眼,觉得很像是一只大狗或一头狼留下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还有些水,所以戴维知道,这是不久前刚留下的。

守林人带了他的斧子,另外还有一张弓、一袋箭和一把长刀,全副武装。最后他从储藏柜里取出一把短刃剑,稍顿片刻,把上面的灰尘吹掉,随即将它交给戴维,并给他一条佩剑的皮带。戴维之前从未握过一把真正的剑,他对于剑客的知识最多就是用木棍扮演海盗,不过一剑在手,还是令他感觉格外强壮,而且勇敢了那么一丁点儿。

守林人锁上房门,然后把手平放在门上,低下头,像是在祷告。他看起来那么忧伤,戴维想,是不是出于什么原因,守林人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房子了。随后,他们进入森林,朝着东北方向,以平稳的步伐前行,被称为"白天"的那微弱的光为他们照亮前路。几个钟头过去,戴维累极了。守林人允许他歇歇,不过只能一小会儿。

"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远离森林。"他对戴维说。男孩用不着问为什么。他已经被打破森林寂静的狼和路普的嗥叫声吓着了。

戴维边走边趁机观察了周围的环境。看到的那些树,虽然有一些样子有点熟悉,可他叫不上名字。有一棵长得像橡树,常青的树叶下有松果摆来摆去。另外一种,大小和样子都像大的圣诞树,银色树叶的根部缀着串串红色的浆果,不过大多数这种树都是光光的没结果。偶尔,戴维也能见到那种"孩儿面"花,它们睁大眼睛,很是好奇,尽管一旦察觉守林人和戴维的到来,它们就立即缩起叶子保护自己,还轻轻震颤,直到危险解除。

"那些花叫什么名字?"他问。

"它们没有名字。"守林人说,"有时会有孩子离开大路,迷失在森林里,人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死在那儿,被野兽吃掉或者被坏人杀死,他们的血浸入地面。到后来,就有这种花长出来,常常是离某个孩子最后咽气的地方很远。它们聚集成群,就像孩子们受到惊吓时那样。我想,它们是森林纪念失踪的孩子们的方式吧。这森林对孩子的失踪有感觉。"

戴维早就摸清了守林人的脾气,若你不先跟他说话,他一般都不开口,于是就变成了由戴维来提问,守林人尽他所能给予最好的回答。他尽量让戴维对这个地方的地理有一点概念:国王的城堡在东边几英里远的地方,从这儿到城堡之间的地段人烟稀少,偶尔有人住下,也是扰乱了此地的风景。一道深沟横亘于守林人的森林与东方更远的地域之间,他们只能跨过它,才能继续去往国王的城堡。南边是一片宽阔的黑色的海,不过极少有人敢下海远航。这里是海兽和龙的地盘,而且经常受到风暴巨浪的袭击。北边和西边是群山,可是多年无人攀越了,山顶都是积雪。

途中,守林人又给戴维讲了很多关于路普的事情。

"从前,就是路普还没到来的时候,狼还是一种能摸得清的动物。"他解说道,"每个狼群,数量很少超过十五头或二十头,都有自己的领地,狼群在那里生活、捕食、繁衍。后来路普出现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狼群开始壮大,形成效忠机制;领土扩大,或者说领土根本不再有意义;残忍开始抬头。过去,大概有一半的狼崽会死,它们很小,所以比它们的父母需要更多食物,如果食物缺乏,它们就会饿死。有时它们被自己的父母杀死,不过只是在它们表现出生病或发疯的症状的时候才如此。总得来说,作为父母的狼还算是不错的,与幼崽分食捕来的猎物,保护它们,给予它们呵护和关心。

"但路普给它们带来了新的对待幼崽的方式:只有最强壮的幼崽得到喂养,一窝所生之中只有两三只,有时还没有这么多。弱小的被吃掉。那样,狼群自身保持了其强大,然而它们的本性改变了。现在,它们互相攻击,它们之间不再有忠诚可言。惟有路普的规则能够控制它们。我想,假如没有路普,它们会像以前那样。"

守林人教戴维如何分辨母狼和公狼。母狼的口鼻、额头稍窄一点,脖子和肩膀比较瘦,腿较短,但是年轻的时候,它们比同龄的公狼动作更快,因此,它们也是更好的猎手、更致命的敌人。在一般的狼群中,通常是母狼为首领,可是同样地,路普又改写了这一自然规律。狼群中还有母狼,但是要由勒洛伊和他的副手来作重要决定。也许这是它们的弱点之一吧,守林人暗示道。傲慢自大使它们无视几千年来的母性直觉,现在的它们只受权力欲望的驱使。

"狼不会停止掠夺捕杀,"守林人说,"除非它们累了。和人行走的速度相比,它们能多跑十到十五英里,将要停下休息之前,它们还会再快跑五英里。路普让它们稍微慢了一点,因为它们选择用两腿行走,速度不再像以前那么快了,不过我们的脚力还是没法跟它们相比的。我们必须寄望于,今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能找到一群马。有人在那里放牧,我有足够的钱为咱们买一匹马。"

前方无路可循,他们只能仰赖守林人的森林知识了,尽管离开家越来越远之后,守林人停下来辨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他得观察树上苔藓的长势和风留下的印记,以确保它们没有偏离方向。整个途中,他们只经过了一幢房子,而且是位于一片褐色的废墟之中。戴维看上去,倒觉得它是融化了而不是年久失修而倒塌,只剩石烟囱立在那儿,黑是黑了,但还完好无损。能看见它融化后的滴液在墙上冷却变硬的地方,还能看见窗户原地坍塌造成的弯曲变形。他顺着来的路线,走到足够摸到房子构架的地方。现在看得很清楚,有一种较轻的褐色物质,很多,嵌在墙里。拿手在门框上蹭了蹭,然后用钉子凿几下,戴维认出那东西的质地和散发出的淡淡味道。

"是巧克力,"他惊呼道,"还有姜饼。"

他掰开一块大的,刚想尝尝,守林人一下子从他手上打掉了它。

"别,"他说,"看着闻着是甜,可是里边有毒。"

他又给戴维讲了一个故事。

守林人的第二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的爸爸死了,妈妈又嫁了人,可是继父是个坏人。他恨两个孩子,讨厌他们住在他的家里。后来粮食欠收闹饥荒的时候他就更痛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吃了珍贵的食物,那些食物本来他可以留给自己的。哪怕不得不给他们一点素食,他都舍不得,当他自己感到饿的时候,他开始向妻子提出,要吃了两个孩子,免得他们自己饿死,反正等生活条件好点的时候,她还能生孩子。他的妻子吓坏了,她怕这个新丈夫会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对孩子们做出什么事来。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抚养他们了,于是她将他们带到很深很深的森林里面,把他们丢在那儿,自己照顾自己。

孩子们非常害怕,第一个晚上,他们一直哭到睡着,但很快他们慢慢摸清了这片森林。小女孩比弟弟聪明、勇敢一些,是她学会了设陷阱捕捉动物和鸟,从鸟巢里偷蛋。而男孩喜欢四处游荡,做白日梦,等着姐姐带回捕猎的东西来吃。他想念妈妈,想回到妈妈身边。他希望回到旧时生活中去,从来不努力适应新的生活。

有一天,当姐姐叫他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她出门去找他,并在经过的路上留下一路的花儿,以便能原路返回存放食物的地方,直到来到一片空地边缘,看见一幢奇怪的房子。房子全是巧克力和姜饼造的,屋顶上铺的是一块块厚厚的乳脂糖,窗户里的玻璃都是透明的糖,嵌在墙里的是杏仁糖、牛奶软糖和水果蜜饯。所有的一切都代表着甜蜜和享受。她发现弟弟的时候,他正在从墙上挖坚果吃,嘴巴都被巧克力染黑了。

"别担心,没人在家。"他说,"尝尝,太美味啦。"

他拿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可一开始她不接。弟弟的眼睛半开半阖,完全已经陶醉在这房子的美味之中了。姐姐想把房门打开,可门锁着。她从玻璃窗往里探,但窗帘垂着,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想吃,因为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但,巧克力的味道太吸引人了,她允许自己吃了一小口。味道比她想像得还要美,她的胃叫得更响了,于是她和弟弟一起大吃起来。他们吃啊吃,直到后来,他们吃得太多,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不是躺在森林树下的草地上,而是在房子里面,囚禁在一个从房顶吊下的笼子里。一个女人正用木头点燃烤箱,她很老,浑身散发一股恶臭味。一堆骨头摞在她脚边的地上,那是被她捕食的其他小孩的遗骸。

"鲜肉!"她在自言自语,"为老太婆的烤箱准备的鲜肉!"

小男孩开始哭起来,但姐姐叫他别出声。那女人走向他们,从笼子的栅栏中间瞧他们。她满脸都被黑疣遮盖,牙齿朽了,歪歪扭扭,像老化的墓碑。

"现在,你们谁先来啊?"她问。

男孩使劲儿把脸埋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老太婆的注意似的。可是姐姐很勇敢。

"我来。"她说,"我比弟弟胖,烤起来更好吃。你可以一边吃我,一边把他养胖,那样等你烤了他来吃的时候,可以吃得更久一点儿。"

老太婆高兴地嘎嘎笑。

"聪明的姑娘,"她叫道,"不过还没有聪明到能躲得了我老太婆的盘子。"

她打开笼子,进去,抓住小女孩的脖子把她拎出来,然后又锁住笼子,把女孩带到烤箱旁。烤箱还没热,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我不可能进得去,"女孩说,"它太小了。"

"胡说,"老太婆说,"比你个头大的都放进去过,他们都烤得好好的。"

女孩看起来不相信。

"可是我长手长脚的,上面还很多肉。不行,我怎么也不会进这个烤箱的。而且,要是你硬把我塞进去的话,就再也没法把我弄出来了。"

老太婆抓住女孩的肩膀,摇晃她。

"我看错你了,"她说,"你是个无知、愚蠢的女孩。好吧,我让你看看这烤箱到底有多大。"

她爬上烤箱,将脑袋和肩膀探进烤箱口里。

"看见了?"她说。她的声音在烤箱里回响。"我在里面都绰绰有余呢,别说你个小姑娘了。"

老太婆正要转身,小女孩冲向她,猛地一推,把她推进烤箱,砰地把门关上。老太婆想把门踢开,可小女孩动作太快了,一下子把炉子闩上(安这个闩,是因为老太婆不希望烧烤开始之后里面的孩子还能逃出来),把她困在里面。接着,女孩往火炉里添柴,慢慢地,老太婆开始被烤起来,她痛苦到了极点,不停地尖叫、哀号、威胁女孩。烤箱很热,她身上的油开始熔化,发出的恶臭难闻至极,小姑娘觉得恶心。皮烤得离了肉,肉烤得离了骨,老太婆还在挣扎,直到最后死去。小姑娘从火炉里掏出燃烧的木头,散放到房子四周。房子融化了,只剩下烟囱高高耸立,她拉着弟弟离开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女孩在森林里越来越快活。她搭了一个棚子,过一阵子,棚子变成小屋。她学着自己照料自己,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对旧日生活的怀念越来越少。可她的弟弟从来没有开心过,总是渴望回到妈妈身边。一年零一天之后,他离开姐姐,回到过去的家里,可是,妈妈跟继父早就离开了,没人说得出他们在哪儿。他回到森林中,但没有回到姐姐那儿,因为他嫉妒她,怨恨她。他在树林里发现了一条路,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树根和刺丛,路边的灌木上长了厚厚的浆果。他沿着路走,边走吃果子,没有注意,脚下的路随他的脚步消失在他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一片空地,那儿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墙上攀着常青藤,门外种满花儿,一缕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他闻到烤面包的味道,窗台上还晾着一块蛋糕。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伶俐而快活的样子,很像妈妈曾经的样子。她冲他挥挥手,请他过去。他过去了。

"进来,进来。"她说,"你好像很累啊,浆果可不够填饱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我的炉子上正烤吃的呢,还有个软和的地方给你休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没有小孩,还总想有个自己的儿子呢。"

男孩扔掉手里的浆果。身后的路彻底消失了。他跟着女人走进房子,里面一口大锅在炉上沸腾,一把锋利的刀正等在砧板上。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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