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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漠歌》


第一章 他年荒坟戏中人

那个犯人自进来开始,就引起了李笔余的注意,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要知道,李笔余所处的这座监牢,在蒙古可号称“第十九层地狱”,不论你是多厉害的细作,还是多血烈的汉子,只要进来,不出三个时辰,便会让你求饶妥协,这么多年,从无例外。

李笔余有这个自信,无论是对这座监狱,还是对他自己。

当然,这也可能说明,进来的那些人,血性还是不够,真正有气骨的人,根本不会让自己活着成为俘虏,就是心中生出的一丝怕死之念,才使得他们落至此地,尊严扫地,饱受摧残。

有些事情,做着做着就习惯了,做着做着就喜欢了,这么些年,他见惯了血肉模糊,听惯了撕心裂肺,身为狱卒,他们的地位微如蝼蚁,很多时候,李笔余只有在这座阴森血腥的监牢里,才会找到那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满足。

在这里,死,是一件极其奢求的事情,看那些人,在自己的面前哀嚎连连,你根本无法想象,曾经,他们是多么的高高在上,多么的不可一世,可漂泊了半生,荣耀了半世,临终之前,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和他们这么一比,倒觉得老天有时候,也挺公平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

可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呢?一般人可没资格来这里。

上头让李笔余单独看管这个女人,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棘手的任务,毕竟以前,自己接触的都是皮糙肉厚的大汉,如今,反倒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李笔余悄悄地打量着,那个女人表现得极其平静,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是已经有了视死如归的心,他微有不屑,这副表情可见多了,但从来就没有人能硬到最后。

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下埋藏着一张瘦削的脸,与常人不同的是,进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带了好几道鞭痕,从押她来的小兵口中闲谈得知,那鞭子,是忽图剌亲自赏的。

闻言,李笔余惊得下巴差点脱了臼,忽图剌是何许人也,那可是蒙古的天,他在先汗俺巴孩被金国人钉死的情况下即了位,为给先汗报仇,这些年来忍辱负重,殚精竭虑,不近女色,任人唯贤,做出的政绩,连他这个小小的狱卒,都看在了眼里。

她究竟是谁,又做了什么事情,能让平日里亲切近人,喜怒不露于色的帝王,动了逆鳞之怒。

还没来得及细思,这个女人就被押她而来的士兵们,粗鲁地吊了起来,根本没用他插手,紧接着,碗口大的鞭子,就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李笔余疑惑不已,审讯犯人时,严刑拷打只是手段,真正使用起来时要注意方法,这一顿鞭子下来,人首先就半死不活的,再审起来可就麻烦了。

将自己的思虑说出口后,兵头却对他道,这女人,是金兀术的妹妹完颜珠兰,大汗的意思是,留口气就行,千万别手软。

金兀术,汉名完颜宗弼,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长生天原谅的名字,金国将先汗俺巴孩,钉死在木驴上的时候,正是他执的刑。

难怪大汗会如此盛怒,原来,她是仇人的妹妹。

鞭子接触肌肤的声音,回荡在幽森的狱牢里,他远远地望着那抹身影,只见她顺着鞭子的力道来回晃悠,可自身却如死物般,也不挣扎乱动,又或许,她也发出了哀嚎,只不过声音太小,被周围铺天盖地的鞭子声所淹没。

等到人都离开了以后,他才慢慢走近那个女人,应是已经疼晕了,弱小的身子,被监牢里的风吹得来回飘荡,担心若吊久了会废了胳膊,他松了绳子,于是,她摔在了地上。

真清瘦的身子啊,用摔字其实很不恰当,更像是叶子飘下来一样。

唉,连大汗都不让活的女人,又何必对她动恻隐之心。

她的脸露出了头发外,由于之前的光线暗,看得不大仔细,此刻认真端详,才发现面前的女人,简直是惊为天人,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也使得她单薄的衣服,紧紧地贴着肌肤上的伤口。

如此美人,却没人敢怜香惜玉,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

她在昏迷中发出了呓语:“鹅……鹅……”

他听得不大清楚,也不确定她说的是什么,下意识地接了句:“曲项向天歌?”

不该有非分的念头,但绝色佳人近在咫尺,心里不免起了波澜,见她没了动静,良久,李笔余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他发誓,他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脸。

但就在这时,那女人咳嗽了两声,吓得李笔余猛地将手缩回来,下一刻,她虚弱地睁开了眼。

“能给点水吗?”

虽是祈求,但语气却不容拒绝,还从来没有哪个犯人,跟他说话的语气这么硬,晓得她身份特殊,也没和她计较。

她接过水,虽是渴极,却没有失态,他暗叹,到底是当过公主的人,岂是我等末流之辈可比,只不过,这和“食不过三”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倒更像是汉家公主的规矩。

头一日便这么过去了,往后几天的情景,与第一日相比,有过而无不及,地狱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从这些年来,那些被抬出去的一袋袋碎尸就能看出,那些人在生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但这也只是小家子气,这里的刑罚,只有你想不到的。

有时她疼得昏厥,但下一刻,又会被人用冷水激醒,混合着冰碴的水,从她的头顶倾盆浇下,她咬紧牙关,浑身不住地颤抖。

真是令人心疼。

她似乎极在乎自己的模样,每次被伤痕累累地扔回来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鲜血将自己的嘴唇涂红,这的动作往往会牵扯到她的伤口,因为李笔余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掉。

“吃饭了。”

他道,将自己事先有意清洗干净的碗筷,放在了铁栏杆前。

她走上前,轻轻地俯下身,但手摸了半天,也没有拿起那只碗。

看着她茫然的眼眸,李笔余心下一惊:“你的眼睛,被他们弄瞎了?”

待到她终于拿起了碗筷,然后摇了摇头:“不是,好多年的旧疾,只是时常复发罢了。”

可能是白日里,她的喉咙喊坏了,声音非常沙哑。

“看来老天是赏了你这张脸,又收了你的这双眼睛。”李笔余道。

闻言,她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脸,对李笔余说:“这张脸,可不是老天赏的,它动过刀,老天赏的那张脸,早就被火烧毁了,唉老了,老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红颜迟暮。”

她若是老了,那我,岂不就是老不死的?

李笔余暗暗苦笑。

“你的这双手,关节分明,指如削葱,一定是双演奏乐音的手吧。”

她笑了笑:“也拿过剑,只不过,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是当年练舞的时候,顺手学的,花拳绣腿而已。”

她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在发觉竟吃到了肉后,她停止了咀嚼。

“放心吃吧,是鹅肉,没有毒。”

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她抬起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淡淡地对李笔余说:“为什么?”

“什么?”他没听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以为,常年在这里生活的人,心都已经麻木了呢。”

“人都是喜欢美的东西,哪怕身处于地狱。”

他笑道,继而说道:“这是我的权力,与你无关,在我所处这个环境里,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见你这样的美人儿。”

“遇见你,本宫也很幸运。”

“公主怎能和我这种人相比呢?”李笔余苦笑。

“为何不能,你又是哪种人?”

“我只是一个狱卒。”

“狱卒怎么了?”她反问他,“术业有专攻,我记得,岳元帅死的时候,你的同行隗顺,就冒着杀头的危险,将他的遗体带了出去,只这一点,他将来必会载于史册……有时一个人啊,一生中只需做对一件事情,你看那宦官蔡伦,六根不全之人,污蔑妃嫔,陷害太子,但就因为改造了新纸,便让他名扬于世。”

她叹了口气:“不过本宫一直觉得,这世间万事万物,或早或晚都会消失,那些东西,都是虚的。”

李笔余暗暗惊叹,没想到她身为公主,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目光所及之处,突然发现她的手臂上,有一个狼形刺青。

“你手臂上的这个,可有寓意?是你母亲纹的?”

“母亲?”她重复了一下,仿佛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

她晃了晃手臂,对李笔余道:“母亲,我哪有母亲,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把我的母亲给杀了,很惊讶吧,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于是我就去找父亲,可父亲却跟我说,我的亲生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那个女人只是我的养母,他说她与我伯父有染,对我心怀不轨,所以才杀了她。”

“这世上,还有这种事……”李笔余不敢相信。

“你以为事情到这就完了?”她笑了,本想接着说,但是突然又沉默了。

良久,她道:“他们都以为,我就是珠兰公主,但我不是,只不过,如今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了。”

李笔余有些迷惑,听得一头雾水。

“观我一生,我有很多个名字,只不过从始至终,被自己一心一意放在心上的,只有赵寒漪。”

“赵?莫非……”李笔余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女真人。”

“算是吧,也不是。你只需记住,我是大宋在绍兴十一年,和亲给金国的寒漪公主,就行了。”

“听说寒漪公主,在为大宋传递情报时,被金国人发现,已经被火烧死了,怎会……”

“一言难尽啊。”她苦笑,转了话题向他问道:“你可知靡途之役?”

“当然,那一战,我们蒙古损失惨重,听说那场战役中,金国战死的那个将领,好像叫讹、讹什么来的。”

“讹里朵。”她道,接着又说:“他叫讹里朵,汉名完颜宗尧,女真的潞王殿下——我的夫君。”

“抱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有什么好道歉的,人都已经死了,你说的这些话,他又听不见。”

她接着说道:“那可是在女真,对我最好的男人,你知道像我这种和亲来的公主,是带着联姻的政治目的,我根本没抱希望能让他喜欢,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戒备着他,觉得他对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我尽心取悦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情,等到真对他动情的时候,又患得患失,唉,真乱,我也说不清楚。”

“你有妻儿吗?”她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一下子融化了李笔余多年来石化的心,这是他的伤口,是他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见李笔余没有说话,女人意识到了什么:“无意冒犯。”

李笔余叹了口气,泪水溢满了眼眶:“有,但是在靖康那年死了,埋在了临安。”

“临安?”她惊道,“你去过临安?”

“莫不是我在蒙古,吃这碗饭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公主都已经看不出来,我本是个宋人。”

闻言,她却笑了:“是看不出来,我的眼睛已经坏掉了,不过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换上女真的服饰,你也不敢肯定,我就是个宋人,否则,忽图剌也不会被我三言两语,随便使用的小手段,耍的团团转。”

“你恨金国吗?”他终是好奇地问道,靖康之变,金国与大宋之仇不共戴天,她对金国,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

“我不会原谅他们,但也没有精力恨。”她道。

“胡地少教化,公主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叹了口气,“苦是吃了,不过他们金国的那些王爷,读的书,也并不比我们大宋的读书人少,就像我们也有目不识丁的粗鄙之辈一样,岂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冷风窜过牢房,她有些冷,蜷缩着身子。

“能给我弄一个弓弩吗,小一点的,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活到,走出这座狱牢的那天。”

李笔余不明白,她要那弓弩做什么,难不成,心中还有未报之仇,未杀之人?

“这口气可不小,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这是一个铁律,大汗把你关进这里,就是下了心要你死,你知道吗,上头说,下个月,就要把你凌迟。”

“我理解忽图剌的恨,但他恨的人不是我,金兀术一定会救我的。”

“就算如此,可我们这些人,是离不开这里的,为你大费周章地弄这个东西,于我有什么好处?”

见她没有说话,李笔余突然反应了过来:“我可没那个意思。”

“如今本宫这满是伤痕的身子,还能让人提起兴趣么。”她自嘲地说道。

“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他问。

对这样一个女人,李笔余着实深感好奇。

最好奇的,是她与女真的潞王——讹里朵,之间的故事。

“好啊。”她答应的很爽快,“不过也挺难为我的,我在金国生活了将近十年,你要我如何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将那些事情全部讲出来,哪些人物没必要说,哪些事情没必要述,还得我斟酌,细节多了,难免让你觉得啰嗦,挑自认为重要的讲,又怕你感到突兀,想想也挺神奇的,我不会把我每日的行程都记住,但有时,就连天上有几片云彩,都能一清二楚。”

“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内容都给记下来?”他笑道。

“等我死后,大抵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赵寒漪这个名字了,你就算写也是野史,没人会信的。”

她的语气很随意。

那时,距她被凌迟的日子,还有将近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她的确无法将她十来年的经历,全都和李笔余叙述一遍,但即便时间如此紧促,李笔余仍然觉得太久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早点死,早日脱离这苦海,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这个中滋味,肖与谁说?

她后来曾在某天夜里,与忽图剌单独见了一次面,如她所料,她的确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着从这个地方离开的人,就连李笔余自己,最后也只能以一卷草席,丢弃在乱葬岗的方式,举着双沾满鲜血的罪恶之手,被阎王升入到第十八层地狱。

李笔余将她说的这些话,整理下来记录纸上,也不过是他这个即将成为朽木的人,在这余下日子里,一份慰藉罢了。

李笔余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从这儿离开时的场景,那天,她穿了一身的红,就像是用鲜血染成的一样,那种举手投足间的皇家仪态,是蛮族异部的公主,永远也不会有的。

她对李笔余说,她嫁给讹里朵的时候,都没有穿过这么红的衣服,这辈子,甚至连正经的凤冠霞帔,都没穿过。

李笔余跪在地上,向她拜别,那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在她走后,他随即接到了新的任务,她所待过的那座监牢里,又陆陆续续地进去了许多人。

李笔余时常在想,若他的妻儿没有死于兵乱,那现在的自己,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下辈子,可一定要生在太平盛世,莫再孑然一身,度此孤生。

直到现在,偶尔闭上双眼,李笔余的耳边,仍然会响起她的声音,仿佛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铁栅栏,她就坐在他的对面.

她说:“你见过雪吗?我说的是临安的雪,那时是绍兴十一年的冬天……”

第二章 临安离迁忧心远

绍兴十一年的冬天,下了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在那之后的不久,我以大宋和亲公主的身份,不远万里来到了金国的地界,彼时严冬十月,朔风凛冽,草原上白雪荒凉,万物惨淡无光,纵使我事先已经知晓,这是北国所常见的景象,但心中仍不免泛着淡淡的酸楚,狂风中翻卷的雪花,穿过破锈的铁窗,跌在了我的手背上,逐渐融化成一滴滴晶莹的泪,在挣扎的烛影里,我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石壁,天骨遒美,逸趣蔼然,那曾让无数文儒雅客惊叹赞赏的瘦金体,明晃如针般刺痛着我的心。

彻夜西风憾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雁无飞。

据早年逃回来的宫人说,这首诗,乃我的祖君赵佶所作,靖康北狩,多年来的凌辱与余生的悔恨,只在此诗便已窥见,他是个文采风流、儒雅俊俏的才子,却忘记了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身为帝王的责任,我站在这座关押过我祖君的残屋里,暗叹一代帝王的罪有应得,罢,还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好。

我寒漪已至,但金国却有意冷待于我,先是截我至此,借祖君之耻羞辱大宋,再以太宗皇帝完颜晟生忌之由,取消婚娶事宜,着实是欺人太甚,但我已寄人篱下,也是无可奈何。

流云站在我的身后,耐心地打理着我的长发,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神情格外地专注,我静静地将最后一根簪子固定在发髻上,起身迎戴衣袖,待到一切就毕回过身来,却看到镜中,那座穿过屋门的高耸山峰。

很多年以后,金国以不足千人之兵,血战蒙古上万铁骑,被围困于此,水尽粮绝七日,我站在那座山峰之上,神情黯然地望着远处分不出界限的天际,我的夫君,女真主将讹里朵,披着铺满红冰,残破不堪的战甲拥我入怀,深情而惭愧地对我说,他此生最自责的一件事情,便是没有在我入金的那日,为我举办一次盛大的宴礼。其实,那时的我很想告诉他,根本不必挂怀,因为我对他,也没有尽到多大的礼数,我抛了凤冠霞帔,只行却扇之礼,又故意穿一件常服,其实是带有晏子使楚,以下对下的寓意,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到让我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自己,曾经一心沉浸在离开故土,陌路他乡,只想着如何在如履薄冰的金国中,立足的悲愁。

书上说,这个地方叫做塞漠,在女真的文字里,那座山被记载为靡途,在这片极富有争议的土地上,曾经上演过王朝更迭的生死离合,也开启了我寒漪的另一段人生。

要是认真地算起来,我真正嫁进完颜家的时间,是在一个很深夜里,守关防御的铁刃栅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我双手交握,执一把团扇遮面,小心翼翼地走着那条煎熬的路,脚下的积雪渗进了鞋里,浸湿了我的裤袜,但由于执扇的礼仪,我无法提着衣裙,不得不僵硬地挺直身子,使团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气氛安静的诡异,有个挨千刀的金国士兵,故意将手中的长枪向前斜放,于是,身后的一个侍从,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雪地里,引来一阵哄笑声。

我本欲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对这无由的挑衅不做理会,免得再生出什么有损颜面的事情,但还未走几步,便远远地传来了金属铠甲整齐移动的声音,待我反应过来时,听的愈发心惊,周围的笑声止住了,刚才还是懒散怠慢的守将们,个个神情严峻,肃然而立。

接下来的阵势,超乎了我的预想,一个个金国的士兵全副武装,将我的队伍层层包围,在我五步之外,另有两排士兵整齐地列队,月光照在他们的长戟上,泛着阵阵寒光,我知道有此仪仗,必然会出现权高位重之人,果然,在军队的尽头,迎面走来了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

他的脸上带着阴厉,让我有种想要远远避开的冲动,但身份使然,我不得不保持冷静地站在原地,我收回轻瞥的目光,让视野里只出现着扇子,但是离我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却在冲击着我的神经。他走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十分用力,我将脸深深地埋在扇子后,硬着头皮,心中那份仅存的淡定防线,在我下一刻听到他的名字时,离散崩析。

“拜见粘罕元帅!”

粘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原来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灭了辽国,生擒天祚帝耶律延禧,又于靖康那年,俘虏我祖君和皇叔的完颜宗翰。

周围的金国士兵齐齐行礼,一众随行被此景震慑,也都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见此场景,我不由在心中暗暗鄙视副使,若郑北山大人今夜在此,断不会这般失了气节,但转念一想,或许金国有意拖延正使晚些入金,其意就是如此,一时间,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我和身后的流云,与粘罕这么突兀地立着。

粘罕并没有理会我,而是一脚将一个士兵踢翻在地,嘴里骂道:“兀术一天到晚都是干什么吃的,兵没调教好也就罢了,如今连军营也守御不了,今夜执勤,就只安排了你们这些个人,他的心倒真是宽的很!”

我注意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像是刚才有意刁难取乐我们的士兵,此刻他跪在地上,哀哀求饶,全无半点气焰,粘罕想必应是明白,今晚执勤的问题,归根并不在他,也未再深究,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臂,免了士兵们的礼,然后转过身来,摆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模样。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我看公主容颜姣茂,气色正好,又不是见不得人,何须这把破扇子,这天气闷热,不如给本王拿去解解暑,也好败一败我粘罕的火。”

说罢,他轻轻地将团扇从我的手中抽离,让我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身后的随从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粘罕的这个举动,无异于是掀了我的盖头,但是与我联姻的人,却是金国的三王爷,潞王讹里朵,我对这突然的情况,一时不知所措,擎在半空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原样,迟迟没有放下。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粘罕打量着手中的团扇,不知是夜晚光线弱,还是他故意而为之,扇面上,那些于我有特殊意义的文字,被他读得停停顿顿,十分费力,读罢,还在我身旁踱步自语道:“好诗,好诗。”

我虽不知道他今夜的目的究竟为何,但也不能任他在我的面前,唱着独戏,于是我放下双手,屈身向他拜道:“小女寒漪,见过粘罕元帅。”

流云和我保持着一致的姿势,但粘罕,却迟迟没有让我们起身的意思,我自然知道他想要看到什么,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敌国的公主,跪在他的脚下,更让他感到痛快,然而,我只是微微地行了个福礼,倔强地保持着高傲的模样,但内心不可掩盖的胆怯,也使我从始至终,不敢正视他的脸。

“水光潋滟,嗯,是个好名字。”

他背对着我说话,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任何情感,但是随后,在副使喊出那句“元帅,手下留情”的前刻,一道白光已如闪电之势,冰凉地抵在了我的脖颈上。

副使吓得惊慌失色,刚刚直起的膝盖,又软陷了下去,我的心中略涌绝望,不知秦桧怎么选了这般货色,来出使金国,真是丢尽了我大宋的颜面,但埋怨转瞬即逝,粘罕手中的弯刀抵着我的脖子,在逼迫我顺着他慢慢站直了身后,继续发出向上的力道,我不得不抬起头,任他挑着我的下巴,但眼睛始终保持着垂睫的姿态,不敢动弹。

我暗暗安慰自己,毕竟此次和亲,我是光明正大地嫁进金国的,与靖康那年,被劫掳的宗族姐妹们不同,何况此次联姻,是在大宋更占优势情况下提出的,他粘罕虽然身居高位,但断不敢随意伤我性命,可我马上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冰冷的刀刃,一点一点地压着我的肌肤,丝毫没有留情,我寒漪身首异处,只是时间的问题。

“请元帅……暂息雷霆之怒。”

恐惧终使我先开口妥协,正当我思索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时,却听见粘罕问我:“你当真是那个赵构的公主?”

我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任何对我父皇不敬的言语,粘罕的话中,直言我父皇的名讳,激起了我心中的一股怒火,我缓缓抬眸,目光冷冷地直视着他:“难道需得验明正身?还是元帅认为,在大宋,除了本宫之外,还有第二个女子愿意嫁入金国?不知元帅是高估了你们大金,还是小瞧了我寒漪。”

粘罕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此话,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我这才认真地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的脸上略蓄胡须,左眉间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痕,被我这样看着,他反而不自在了,轻咳了一声,撤去了抵在我脖子上的弯刀。

我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但刚才的勇气却所剩无几,我听闻过粘罕做事的疯狂残忍,今夜,只不过是微微领教罢了,一时间,恐惧又开始涌向心头,双手也变得不受控制地发抖,我只好紧握拳头,让这一切不那么明显。

“我三弟讹里朵,几年前去宋地的时侯,看上了一位弹箜篌的汉家女子,回到金国后,终日心心念念,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说来惭愧,后来本王攻克宋城时,没能看管好部下,致使那女子尸体横陈,死状极惨,这些年,老三嘴上虽然没有多说,但其实心里,对这件事情一直没能释怀,否则也不会至今不娶,听闻公主弹得一手好箜篌,可是浪得虚名?”

他突然如此问我,让我有些始料不及,思索了片刻,我压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若是寻常时候,本宫会答‘略懂皮毛,不足挂齿’,但今日,元帅将话说到这般境地,若本宫的自谦被元帅当了真的话,只怕您会觉得寒漪无用,不能讨潞王欢心吧?”

“你要如何?”他笑道。

“回元帅,本宫箜篌,自恃天下第一。”

闻言,他愣了一下,但随即放声大笑,笑罢,戏谑地对我说:“如此甚好,那舍弟,就有劳公主多多关照了。”

“份内之事,本应如此。”

见我回答的如此一本正经,粘罕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他看的发毛,心里愈发的不安,但是下一刻,他却突然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抖起战袍,向我单膝跪地,抱拳喊道:“大金都元帅府完颜宗翰,恭迎寒漪公主入境女真。”

周围的士兵也都跟着齐拜:“恭迎寒漪公主,入境女真。”

我不知道粘罕,又在唱着哪出戏,但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紧张地颔首还礼,也顾不得讨回扇子,挺直身板僵硬地保持着仪态,转身跟着之前的引侍继续向前,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跌坐在地上,流云见状,连忙要扶我起身,但我的身体却一时间使不出力量来,我大口地喘着气,惊魂失魄地问道:“本宫可曾失态?”

流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心悸道:“他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脖子上的刀痕血迹尚存,此刻在寒风的侵袭下隐隐作痛,副使早已在我离开粘罕时,便与我两道,此刻应是在主帅的行营里,商谈合约事宜,一股冷风猝不及防地钻进了我的怀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孤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沉叹。

第三章 一曲箜篌心事乱

那时的潞王讹里朵,在金国的名声很是一般,与粘罕、金兀术等女真将领的名字,在我心里早已如雷贯耳相比,我丝毫不知道他的存在,有人说他胸无大志,此生注定过着庸庸无为的日子,也有人说他至今未娶,实有断袖龙阳之嫌。在他平庸了十几年的生活里,唯一做过一件出彩的事情,就是被粘罕的父亲,女真国相完颜撒改,派去平定周边小部落的叛乱,而他出发的日子,却刚好是我嫁入金国的前一天。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为完颜家族的宗亲,只要他争取,权利唾手可得,却甘于过得平淡无名,作为一个男人,只要他愿意,可以坐拥美女无数,却对偏偏对一个姑娘用情至深。

侍女们都在为我打理着寝帐,然而再怎样的精心布置,也掩盖不了这座帐篷的简陋粗糙,她们颇有抱怨,但毕竟行伍之地,也不会有多好的住所,更何况,我只是暂住于这里。

“想什么呢?”流云问我。

“我在想粘罕说的那个,令潞王念念不忘的女子,他以为找了个会弹箜篌的公主,就算是对潞王愧疚的弥补,但潞王,可未必会领他的情。”

如今箜篌在大宋已成绝响,他粘罕为了让我和亲,想必也费了不少的心力。

可我要如何面对潞王呢?若他真是对旧情不忘,我的存在,始终是多余。

在那之后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但却没有人再搭理我们,仿佛我们被金国,静静地遗忘在了角落,有意不被提起,两国和谈的进展与我无干,潞王何时班师,也与我无干,有时,我会无聊地站在账外透闷气,但遇见的巡罗士兵,目光都是直视着前方,谁也没有在我的身上驻留。

我渐渐有一种错觉,之前的临安种种,恍若如梦,梦醒时分,看到的是寂寥的荒原,吹得是北国的寒风。

直到一天傍晚,我远远地看见,一辆停驻在我帐门前的马车离开,平静的内心才稍起波澜,我知道,这是秦桧在履行与我的约定。

“思君不得语,相隔已三秋。”走进空无一人的账内,我轻靠着我的九转凤首竖箜篌,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挚友。

细想来,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箜篌的迷恋,达到这般如痴如狂的地步的呢?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在儿时,看到父皇被朝堂上众臣孤立,而誓要练好箜篌,讨好祖君陛下的时候;也许是因为那年冬天,我一时兴起,在祖君的御花园里起舞,被喝得酩酊大醉的祖君撞见,一怒之下抽了二十鞭子,意识模糊地躺在牢中,发现被风吹打的铁窗,像极了箜篌琴弦的时候;亦或是更早以前,早在我第一看见,母亲盛装跪坐在这座箜篌面前,眼里柔情似水,为父皇弹奏一曲名叫《长门赋》的曲子时……

母亲,这真是一个,让我好久都没有说出口的称呼了,也是我永远也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往事事事休,随风而散莫回首。

我抬起双臂轻拨琴弦,熟悉的琴音四溢,在我心里绕梁不止,竟让我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我双目微闭,眉头紧锁,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心中却是阵阵绞痛,难受不已。

记得在得知母亲去世的那天,我在父皇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精疲力竭几近窒息,而如今我虽有眼泪,却只能默默地流在心里,喜怒不能形于色,真是可悲的连我都同情自己。

“一曲箜篌心事乱,流眸黯伤有谁知?”我轻声叹道,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的苦闷之情,渐渐宣泄,便不再弹奏,双手按住琴弦绝了余音,但就在我睁开双眼的时侯,却发现地上的影子里,又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我倏地抬头侧身望去,于是,那个男人,便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我的视线里。

后来的某天夜里,讹里朵问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什么印象,我故作嫌弃地说道,没什么好印象,那时你在金国岂有地位可言,一想到要嫁给你这样的人,我便头痛不已,若非你日后相处时,待我还算不错,老娘早就不伺候你了。

他对我的回答倒不以为意,应该也知道,我在有意气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后,便继续埋头处理他的公文。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在我第一次与他双目对视时,便看得痴了,周围的光线刹那间暗淡失色,仿佛眼前只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可当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异样深情的目光时,便知道,自己并没有高估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子,他的眼神中带着恍惚,让我捉摸不透,在注视着我良久后,他轻声开口,说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宋烟。”

以前从不相信,这世间会有真正痴情的男子,就算有,也都是情深夭寿,活不长久的,断然不会被我遇上,但当我真正遇见那样的男人时,他却早已心有所属,想来,终是我没有福气。

我那时并不确认讹里朵的身份,但猜想能在这深更夜半,出现在这里的人,也只有他了,便悻悻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朝他摆正身子:“寒漪叩见潞王。”

若是按和谈的辈分算,连我父皇,都要向他的皇帝侄子称儿臣,我这一拜,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之前对待粘罕那般态度,倒还真是没有必要。

但是他却也如粘罕那般,迟迟没有出声回应,我暗想自己的礼仪周到,着实没有什么失敬之处,他不应该再有理由来刁难我。由于之前在地上跪坐的时间过长,此刻双腿阵阵发麻,行礼的双臂也不由得颤抖,我只好再一次恭敬地拜言,声音也比之前也提高了几分,言语中略有恼怒:“下邦女子赵寒漪,叩见潞王千岁。”

他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失态,干咳了两声,然后说道:“公主倒是个执着的人,不必如此多礼,在下讹里朵。”

我放下手臂,抬头看着他,尽量与他保持平视,他这回倒是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眼睛眨得也十分迅速,良久,应是为了缓解尴尬,他开口道:“公主的琴声婉转连绵,不绝如缕,不知刚才所奏的,是何曲目?”

我从来都不认为,似他这种久沐在北地胡风的武将,会对音律之事感兴趣,许是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话题罢了,但也还是顺着他的问题答道:“不过是寒漪不知何时兴起,随手记下的曲调,小家之乐,难登大雅,承蒙王爷赏识。”

“哦,这么说来,这首曲子竟是你自己创作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恢复了,迅速到让我甚至不确定,自已是否看花了眼。

“王爷好像很在意这个?”我试探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看公主弹奏箜篌,令本王想起了一位故人。”

“可是那位叫宋烟的姑娘?”

多年来,在皇宫处事的经验告诉我,我不应该对此事多加打听,但他终究是我与金国和亲的对象,我日后的夫君,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想尽办法来取得他的欢心,而那个女人,便是我必须要迈过的坎。

他点头后,却又摇了摇头,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那时自是不知,自己日后在讹里朵心目中的位置,早已远远超过了宋烟,但在那一刻,我是十分羡慕,那个已经化为黄土白骨的女人,她究竟与讹里朵之间,发生了怎样的纠葛?她又有什么过人之处,竟值得堂堂的金国王爷,挂怀多年?

气氛凝结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但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说:“公主还是坐着说话吧,这里不比江南,跪在地上这么久,膝盖会受凉的。”

我这才发觉,刚才因为弹奏箜篌的缘故,而保持着跪坐的姿态,此刻面对着讹里朵,竟真像是跪在他的面前一样,我低头笑道:“多谢王爷关心,寒漪久弹箜篌,早已经习惯这种坐姿了。”但还是起身坐在了他面前的矮几上,我注意到,他穿着一身随意的女真裘袍,头发简单地束起,完全不像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武将,见我坐下,他拿起一只碗,倒满了酒,然后放了在我的面前。

我向来不大饮酒,但碍于情面,只得拿起碗来,礼仪性地抿了一小口,对此,讹里朵倒没有强求,但却一直注视着我,这使我脸色微窘,不由得低下头,看着自己映在碗里的面容,略有难堪。

“听闻之前王爷讨伐逆旅,不知是何战情?”我试图打破窘况,抬头问道。

“说来惭愧,公主也应该有所耳闻的,本王是最不爱打打杀杀的一个人,所以,也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只算得上是交差罢了。”

讹里朵笑道,话中带着些自嘲,许是他此次出师的战况,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于金国来说,并没有得到什么战绩,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说话不合时宜。

“公主可是觉得本王无用?”他问我,但是却用了十分肯定的语气。

我摇了摇头。

“公主也给本王讲讲你自己吧,为何愿意和亲来我大金?”

他将话题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是跟他说,他的哥哥粘罕,怎样借着金国的名义遣使入宋,一步一步威胁着我的父皇,使他心力交瘁,几欲疯魔?还是告诉他,我大宋的宰相秦桧,是如何做的内应,挑拨群臣、危言耸听,煽动满朝文武在大殿上长跪不起,逼迫我父皇下和亲诏书?

若要我从头说起,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可我不想提及。

“两国和谈贵在诚意,王爷既明白,小女被父皇视若掌上明珠,那自是知晓宋对金的诚意……”

“公主好像没有在回答本王的问题。”

他听出了我的答非所问,这使本就有些心虚的我,更加没了底气,我看着讹里朵,心中略有纠结,沉默了良久,终于低头说道:“王爷既然一口一个‘公主’来称呼寒漪,自然明白,这种高于平常百姓的头衔,不应该是自己白白担揽的。”

“原来如此。”

他的回答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十分的坦然,相比之下,我的表现就拘谨了许多,不知为何,我的心始终悬着,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放不下,身旁的烛灯即将燃尽,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询问他的去留时,他却先开口说道:“本王该走了。”

他抬起右臂向我行礼,起身对我道:“公主请留步。”

于是我便定在了原地,看着讹里朵走出了帐门,在他离开后不久,身旁那抹微弱的烛光,终于淹没于融化的烛泪里,周围的光线顷刻变暗,使我的眼睛隐隐发痛,我摸黑着试探地前进,却不小心将桌上的那只碗,给打翻在地。

第四章 前期何处旧情哀

初来金国的那个月里,我其实就是被另一种方式软禁着,虽然金国没有对我明文规定,但是那些每日站岗巡逻的士兵,无形之中,阻碍了我许多的活动范围。

那段时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靡途山脚下一条没有名字的河,大雪冰封百里无暇,好似一块美玉,令人不忍践踏。

对于幅员万里的金国来说,这样的雪景,在北地随处可见,我之所以对它至今仍记忆犹存,倒并不是因为它的景色有多美,而是因为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孩子。

他那时是十一岁,与我弟弟赵昚的年纪相仿,我看见他的时候,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他坐在雪地上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包扎手法娴熟迅速,令人惊讶,但真正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在他的脸上,竟然看到了和昚儿一样忧伤的神情。

那是只有在久经政治斡旋,最后潦倒失意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模样,我曾为父皇对待昚儿的态度严厉苛刻,而抱怨不满,但那是他作为皇子应该接受的历练,没什么值得埋怨的,可面前的这个孩子又是谁,拥有什么身份,为何在这冰天雪地里,孤僻自处?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一眼,心中便无限悲凉。

“你是谁家的公子?”

我走近他,轻声地问道,竭力展现出自己的好脾气,但他的反应却很强烈,一脸戒备地看着我,眼里闪着凶狠的光,仿佛下一刻,就会与我拼命。

我试图用自己的笑容,来化解他对我的敌对情绪,但是丝毫无用,直到我讯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时,这个少年眼里的光,才变得柔软起来。

“她为什么没有在你的身边呢?”

我问道,然而,只得到了他重重摇头的回应。

“看你的装束,也是个贵族子弟,你的父亲是谁?”

我接着问道,但他还是没有回答,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

“我那里有些草药,你手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还是要仔细清洗一下的好。”

我伸手想要扶起他,但被他狠狠地挣脱了,他飞快地跑开,由于没有注意脚下,使他重重地摔在了在雪地里,然而,他却似没有感觉一般,立刻又从地上爬起,我想唤住他,但因不知道他的名字,而没有开口。

天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我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鹅毛大雪,逐渐淹没了,那朵开在他摔倒之地的血花。

那个孩子的出现,让我的心里有了一种感悟,无论自己身陷怎样的处境,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总还是有与我经历相似的人,谁都不会有纯粹的孤单。

在这件事情过去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有位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头藏进了纶巾里,拄着拐杖的手,也是布满老茧,可能因为年纪大,眼睛花的缘故,她缓缓地环视了一周,最后,朝我和身后的侍女们,颤颤巍巍地走来,问道:“你们……哪个是寒漪?”

“本宫就是,不知老人家,找本宫有何贵干?”

她缓缓摘下头巾,露出了一张蜡黄色的脸,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哽咽地对我道:“老身……姓韦……”

膝盖在她说完话的那一刻,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今立誓信,当明言归我太后,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是了,父皇的诏书里是有这句话的,粘罕也曾放言,若想韦妃归宋,唯有我寒漪入金,当该有今日的场景的,可我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老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祖母——韦太妃。

“祖母……”泪水含在眼眶里,我硬是没有让它们落下,祖母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两行泪却早已抛出:“苍天有眼,哀家有在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委屈你了……”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委屈,孙儿从来都不觉得委屈,只要祖母能回到大宋,孙儿怎样都好,祖母……父皇他,对你很是想念。”

“构儿……”她喃喃念道,叹了口气,缓缓扶起我。

“祖母可是要走?”我问道。

她点点头,苦笑道:“亡国之奴,就连离开,都这么仓促狼狈。”

“这一别,与祖母就是永别了吧。”

“可有什么东西,需要哀家捎带的?”

我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侍女:“带她们离开吧。”

“公主——”

也不知这一呼声里,是含着感激,还是质疑。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这么做?”祖母问我。

“她们留在这儿,也只会碍孙儿的手脚,她们的家离这里,只是一道防线的间隔,一生起落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趁着年华正少许个好人家,莫如本宫这般,最后蹉跎在这北地胡山。”

想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能做出别人命运的选择。

忽然想起了几年前,那场荒唐的婚事,若我今日已为人妇,也许就不会有这联姻之事了吧,到底是自己眼高于顶,总想着要嫁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将婚礼举办的风光无限、世间少有,所以最后,才许了那婚事的不了了之,只是如今看来,自己受到的这般礼遇,不仅是少有,怕是天下间,也仅此一例了,想必在大宋,又有不少文人在写诗撰词,辱骂我父皇无德,哀叹大宋无救了。

祖母离去的马车,渐行渐远,逐渐融化成了天边的一条线,唉,何以解忧,唯有箜篌,难过的时候,总该找点事情来做,于是,在残阳日暮里,一阵阵箜篌弦音,从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传出,声音断断续续,呕哑嘲哳,令闻者狂躁,怨比天高。

我之所以这样来形容我的琴音,是因为最后,流云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帐篷,差点砸碎了我摆在门口的一个花瓶,不过她并没有真正动手,因为当她即将要这么做时,却发现那个花瓶,其实是她送给我的,这使她收了手,反而爱惜地用袖子去擦花瓶上的浮灰,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你当真把她们都遣回大宋了?”

“是啊,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留在这里,你要是想走,也可以离开。”我擦拭着箜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但流云却半天不再说话,待我发觉到气氛不对时,连忙从箜篌旁起身,来到她的面前,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刚才的怒意全无,此刻泪水顺着她的脸,悄无声息地流下。

“流云……我不是……其实……”

这个情况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宫是想,她们既不是自愿来金的,与其让她们整天哀声怨气,惹本宫心烦,还不如早早清走了干净,这下好了,现在,本宫身边就你一个人了,如果哪天,那个金国的潞王嫌弃本宫,你就搬过来和本宫一起住,这样好不好?”

“哪个才伺候你。”

“好好好,本宫来伺候你行不,以前在临安的时候,有宫规束着,现在你想怎样便怎样。”

我哄道,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话说到最后,连流云自己也笑了。

可在我的心里,却暗暗涌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担忧,这惶惶不安的感觉若有若无,一直持续到我再次见到讹里朵。

这回他的手里,拿着我那把被粘罕抢去的团扇,说是要物归原主,向我道歉,相比于初次见面,我的表现明显轻松了许多,我没有问他,关于宋金之间和谈进展的相关事宜,更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那把扇子。

我一直静静地低着头,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可容寒漪,先为王爷弹唱一曲?”

那是我入金以来,鼓起的最大勇气,不是在与粘罕对峙的那个晚上,而是在我主动提出,为讹里朵演奏的那一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曲子伴着箜篌,被我浅吟低唱,讹里朵听的很认真,直到曲毕还沉浸于其中,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目光,笑着说道:“这首曲子算上王爷,寒漪只唱给两个男人听过,王爷可想知第一个人是谁?”

“愿闻其详。”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讲来竟似笑话一般,说出也好,无妨王爷见笑。”

我轻轻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把扇子,开口道:“寒漪及笄之时,父皇曾为挑选龙婿,而加试一场科举,那一年,中得状元的,是御史中丞的儿子赵鼎,寒漪在父皇的安排下见了他,说来惭愧,那时年少冲动竟芳心暗许,当父皇用言语暗示,问我的想法时,我在席间不顾公主的身份,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我笑了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他赵鼎扬名,以至于民间至今还有传闻,说我寒漪,其实是个不堪入目、奇丑无比的女人,那个赵鼎,在听说父皇要将我下嫁于他后,第二天便在家里装疯卖傻。”

“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个赵鼎,还真是令人无法理喻。”

“父皇自然知晓,他是故意抗旨而为,龙颜大怒,觉得我这个女儿受到了羞辱,非要将他满门抄斩,还是我拉着他的袖子,替赵鼎一家求饶,才使最后只将他一人下狱,直到同意迎娶公主为止。”

话说到这,我叹了口气:“父皇一心要维护我的颜面,哪里考虑到,就算赵鼎真的被逼无奈娶了我,这样的婚事,也早已变了性质,断然不会长久的,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赵鼎这个木头,竟宁愿惨死监牢,也不愿遵从圣意,着实令寒漪难过了许久。”

我看着团扇上的楷体,小声地念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那时正是中秋时节,家家都在团聚赏月,赵鼎此举,逼着他那年逾六十的父亲,老泪纵横地跪在我昭阳殿的门前,将头磕得血流满面。我心有不忍,便将这把扇子送到赵鼎的面前,想最后试探一下他的心意,不出所料地被拒绝,只是送回来的扇面上多了这首诗。”

“那他,最后是被如何处置的?”讹里朵问。

“还能如何,自然是放回了,且不说我朝有不得杀士大夫的祖训,就说那赵鼎,对于自己深陷囚牢,也只是对世事悲叹,于我却没怨言,我岂能让父皇杀他,但他最后却自己请了旨,远远地离开了帝都,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上他一面。”

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时隔多年,如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感,但讹里朵却好似知道,我讲这个故事其实另有深意一般,在我说完话之后,认真地注视着我,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本王说?但请直言。”

“既是如此,寒漪便明说了。”我道。

“寒漪入金之初,便对王爷的生平略有耳闻,也曾在心里暗做打算,要与王爷融洽相处,但晋王粘罕曾言,在娶寒漪之前,王爷将一位叫宋烟的女子,放在心中挂怀多年,用情至深乃人之常情,寒漪自有自知之明,不敢妄涉王爷心事,但今日,之所以将旧事对王爷尽言,其实是想向王爷表明,自己的坦诚之心,迎娶大宋的公主,不知王爷是否甘愿,但寒漪还是希望,王爷能够看在两国之交的份上,对寒漪多多担待,来日方长,寒漪此生,就有劳王爷关照了。”

“公主言重,本王不知,原来公主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我看着他的脸,起初还觉得他眉头微皱,一脸凝重,但是后来,他竟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妨和公主直说,在迎娶公主之前,我朝大臣曾多次召集会议,商量和亲人选,国相撒改认为皇帝年幼,不宜迎娶公主,汉臣宇文虚中却强烈反对,最后,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让迎娶公主的人,从我们宗字辈里挑选,本王其实无意凑这个热闹,但是撒改对汉人多有偏见,放言娶公主者,必须“官跌三级,丧失百地”,这反倒使之前那些嚷嚷娶你的宗室们,一个个都没了动静,只得挑本王这个软柿子捏,不过……”

他突然停住了话。

我疑惑地抬头,对他接下来的话充满了好奇。

他笑了两声,用一种略带调戏的语气对我道:“不过,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本王还觉得自己因为这件事,吃了国相撒改的亏,但见到公主的倾国之姿后,反倒认为,自己拣了个大便宜,当时看见大宋送来的公主画像上,写着‘月寒移影花弄情,涟漪静漾水柔清’,还以为是哪个溜须拍马之徒所做,现在愈发肯定,粘罕和金兀术他们,早晚会嫉妒本王,拥此佳人。”

闻言,我心乱如麻,账外传来了士兵互换岗哨的声音,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公主早点歇息,本王还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身子:“至于宋烟,你更是不必在意,本王忘不了她,但也绝对不会委屈了公主你。”

第五章 兰珠皎润亦玷浊

在绍兴十一年的史册里,能被史官们提笔加墨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我寒漪和亲金国,而另一件,是当朝的枢密副使谋反,被捕入狱。

大鹏腾岳,举翅高飞,这个枢密副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岳飞。

他的死讯,从临安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正在金国为我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被一位叫珠兰的公主为难,她是梁王金兀术的同母妹妹,备受国相撒改的宠爱。

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粘罕与金兀术的身份不同,珠兰乃太祖阿骨打的女儿,完颜撒改究竟为何,对她异常喜爱?

当臣下将奏文,禀告给坐在主位的完颜撒改时,珠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她高高地举着鞭子,指着我面前那颗盛在盘子里的心脏道:“寒漪公主,可是对我们女真有什么不满?”

那时的讹里朵,奉命迎接即将临驾的皇帝完颜亶,并不在我的身边,我和流云看着周围一副副陌生的脸孔,处境十分的孤立无援,面前血淋淋的心脏,还在冒着热气,散发的阵阵腥味,令我作呕,我看着珠兰那双带着挑衅的眼睛,心中想起了食子的文王,和挖心的比干。

“公主多虑了,这既是女真的风俗,本宫自当遵从。”

我勉强拿起了已经被自己攥出汗水的刀,切向那颗心脏,撕开的生肉里,还带着粘稠的血丝,本应热闹无比的帐内,静得鸦雀无声,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投递在我的身上,期待着我这位大宋公主的表现。

只有流云知道,那时我心中真正的情感,不是委屈和难过,而是对一段回忆的恐慌与抗拒,在我尝出自己所食的,只是从牛而不是人身上剖下的心脏时,神情变得轻松了许多,金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皆一脸的不解与惊讶。

那盘生牛心,被我慢条斯理地吃了个精光,我啧啧称赞美味,最后,用袖子擦干残存在嘴角的血迹,起身告辞,离开之前,还不忘道谢金国的盛情款待,讲自己是如何的感激涕零。

戏演得就连看客都不忍直视,更不用说我这个身在其中的人,作何感想,我硬撑着自己已经翻江倒海的胃,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终是没能忍住,在半路时跪在地上,狂吐不止。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个关切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抬起头,但那人竟好似认得我般,惊呼道:“是你?”

残留的牛血,顺着我的嘴角下涎,泪水因受刺激,没有知觉地在我脸上流淌,我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直到好久,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于是艰难地从地上起身道:“原来是梁王殿下,本宫有礼了。”

他就是金兀术,在我入金前夕,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倒还真令我有些难堪,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我的遭遇并不知情,可我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转头便和流云离开了。

但是珠兰这个女人,却不容我小觑,如果说,逼我生吃牛心,是他们女真不知哪门子的传统,我身为大宋的公主,入乡随俗也就忍忍算了,毕竟讹里朵不在军营里,多一事总比少一事要麻烦,可三日后,珠兰借着军队检阅,欲当着众军将士的面,虐杀大宋俘虏,侮辱我的叔父赵桓,才是真正地触了我的底线,虽然这些举动,都有完颜撒改在背后撑腰,但我当时的理智已经被愤怒搅乱,眼里只看到了盛气凌人的珠兰。

珠兰那日,打扮的异常光彩,当军队布阵演练完毕后,便在众人面前,展示着自已的骑术身法,但陪练的士兵,由于之前的训练,早已是精疲力竭,可她却意犹未尽,仍然兴致勃勃,完全不顾士兵们的体力。

即使是在白天,珠兰的一身装饰,也让人觉得璀璨耀眼,我看着那抹艳丽的身影,骑马从远处向我驰来时,心中便明白,这回怕是又要受些苦来。

“今日我三军阅检,故而邀请公主前来,不知公主觉得,我大金的铁骑如何?”

珠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笑道:“金国‘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入水如濑,其势如泰山’岂是浪得虚名,何须本宫多言。”

闻言,珠兰冷哼了一声:“公主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吧,不如,让宋人与金人比试一下如何?”

如我所料,她没有就此罢休,挥手招来了几辆囚车,里面关着的,都是宋国的俘虏,他们被粗暴地赶进了金国布列的兵阵里,根本就不是什么比试,只要她一声令下,那些围列的弓弩手,便会万弓齐拉,使他们惨死箭下。

有身居金国官职的汉将,向珠兰劝道:“如今宋金两国已然交好,公主此举,似有不妥。”

谁知,珠兰朝他扬手就是一鞭子,嘴里骂道:“你就是赵桓手下的一条狗,我哥哥可怜你,将你留用,你竟管起本公主的事情了。”

那个汉将向珠兰跪地行礼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希望,珠兰公主能以大局为重,不要耍孩子脾性。”

我不由得对这个汉将另眼相看,如今身在金国,却有如此魄力的宋人真是少见,他单膝跪地,虽然身上有着伤口,但背却挺得很直,然而我看着他的脸,却总觉得他的鼻子十分奇怪,至于是哪里不对,我又说不出来。

珠兰又要扬鞭,不过这一回,即将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却被我给接住了,珠兰略有惊愕,但随即笑道:“怎么,就凭寒漪公主的花拳绣腿,也想和我珠兰过招?”

“是花拳绣腿不假,不过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我的回答带着满满的蔑视,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她施力往回收鞭子,却小瞧了我攥握的力道,并没有抽动,我看着她恼怒的脸,冷冷地说道:“既然公主生性这般爱打杀,不如让本宫奉陪好了,至于那些俘虏,你放了他们。”

“那也要你赢了再说。”

我松开手,对珠兰道:“本宫今日算是看明白了,珠兰公主就是要针对我寒漪,既然如此,公主且决定比试名目,本宫愿随其便。”

珠兰没有想到,我竟真敢接受她的挑战,似听到了笑话般笑声不止,周围金国的大臣和将士们,也觉得我不可理喻,认为我一定是逞口舌之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

珠兰吹了一声口哨,便有士兵拉着几匹马,走到我的面前,她挑衅道:“本公主要和你比箭术,你敢吗?”

我轻轻地绕着那几匹马走了一圈,却被一匹单独拴着旁的白马吸引了脚步,珠兰冷笑道:“这匹马可是我哥哥梁王的,你以为,你能驯服的了它?”

我只当听不见她的话,缓缓走向那匹马,它的背上,安着一副黄金色的马鞍,周身雪白,四肢健壮有力,我觉得它分外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它。

感觉到我的靠近,它立刻变得焦躁不安,耳朵朝背部倒下,露出牙齿,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鬃毛,靠近它的耳朵,缓缓发出低鸣的声音,下一刻,便解开缰绳纵身上马,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异常顺利。

这就是所谓的烈马?我一时间,竟然想笑,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

珠兰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冷哼一声,扬鞭策马,举弓搭箭,连射三发,箭箭皆中靶心,这使得武场上,人们对我的惊叹,很快便被对珠兰的喝彩声所覆盖。

珠兰将弓扔在地上,得意地看着我,我接过士兵递过来的弓箭,也策马而奔,父皇从第一次教我射箭时便告诉我,马只有在奔跑的时候,背部才是最平稳的,但是当我觉得时机成熟,准备拉弓瞄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弓弦,韧力远远要高于一般的弓。

只怕连久经沙场的武将,都未必能轻松拉到满月,之前立着的靶子,也变得小了许多,但最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在靶心之下,竟还吊着一名金国的士兵,他全身被绳子捆绑,丝毫无法动弹,应是也不想被人当成箭靶,塞着麻布的嘴里,不断发出呜呜挣扎的声音。

远处的珠兰朝我喊道:“公主可要当心,射杀我金国士兵也不是小罪!”

我这才明白,原来珠兰给我设了两个局,先用吊起的士兵使我内心胆怯,再给我使用异于平常的弓,造成我一副手无缚鸡的柔弱形象,事已至此,我骑虎难下。

虽然心跳的速度,不受控制地加快,但我仍尽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可珠兰的那张脸,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笑声不断充斥着我的双耳,使我擎着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

鲜血顺着我拉弓的右手,向下滴落,我看着那个被吊着的士兵,那一刻,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念头——杀了珠兰。

身子在下一刻转回,搭起的箭,直直瞄准那个鲜艳的身影,谁都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做出反应,珠兰更是愣在当场,身子僵硬地保持不动的姿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可当我看到她那惊惧的双眼时,终究没能下去狠心,将弓向上移了一寸,射出的箭,穿过珠兰头上的羽翎,打落了女真的军旗,我看着因受惊吓,而从马背上跌落的珠兰,放下弓缓缓喘匀了气,因为真正的战争并没有开始,我下马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拳头,等待向我奔来的珠兰。

到底是生在北地,珠兰的身手矫健,砍向我的刀招招致命,但我虽没有武器,也没让她占到便宜,一时间,偌大的武场,成了我与珠兰两个人的决斗场。

台上的国相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连忙下令士兵将我们分开,不过士兵们只是围在我们身边,谁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珠兰越打越狠,但我无心恋战,最终,我左手接住她劈向我的刀,右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趁着这个空隙,士兵们冲上去,隔开了我们两个,珠兰白皙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印上了一个血手印,但是相比之下,最疼的,还是我流血的伤口。

“好了珠兰,别再胡闹了。”坐在台上的撒改终于开口。

“今日旨在邀请公主,来此观阅我大金军队,不曾想生出这诸多事端,老夫给公主陪个不是了。”

我也是打红了眼,扭过头,没有受撒改的礼,但撒改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慢慢坐回到原位,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缓缓环顾四周,之前由于神经紧张,我竟没有注意到,在这武场的周围,其实还坐着这么多人,其中便有金兀术和粘罕,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军队检阅,是为了迎接金国皇帝完颜亶,而进行的军事预演,非常受金国宗室们的重视,在当时,几乎能出现的有头脸的人物,都坐在了这里,撒改默许珠兰对我的举动,很大程度,也是为了迎合了那些人的心态,但是没有想到那次冲突,却彻彻底底地改变了金国上下对我的看法。

“赵寒漪,这个梁子我完颜珠兰今日便和你结下了,从今往后,女真只要有我珠兰在,便定不会有你好日子过。”

珠兰言罢,甩手恨恨离去,但我却在背后叫住了她:“慢着,你给本宫站住。”

她回头:“怎么,你还要如何?”

我一脸凝重地看着她,最后向她弯腰抱拳道:“寒漪今日得罪珠兰公主,还望公主殿下,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什么?”她原是想放句狠话,只当挽挽面子,却没想到我竟然对她赔礼道歉,举止这般没有常理。

“你我都生来都被人当公主敬着,论年纪,我还要长上你几载,之所以今日向你低头,也是按着家国的辈分,没什么不妥,你莫要因此便觉得寒漪可欺。”

我抬起头,继续说道:“金国若真将自己当做上邦,你便应该有一个上国公主的样子,自己于国未有寸尺之功,却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对为母国出生入死的战士毫不尊重,寒漪在此还是要奉劝公主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闻言,珠兰的脸上,出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我不再多言,只想飞快地逃离这个地方,但因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得不站在原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我循声而望,看到了讹里朵,和他身后的仪仗。

第六章 怆岁满尘路且难

金国皇帝完颜亶,当时的年龄是九岁,如果没有粘罕的鼎力支持,他至今也不过个贵族而已,女真奉行的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先帝完颜晟在世时,借着长兄已经病逝的缘由,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但粘罕率领朝中众臣坚决抗议,最后逼迫完颜晟,不得不将皇位的继承人,选为阿骨打的孙子完颜亶。

我正式拜见完颜亶,是在他临驾于军营的第三个晚上,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是绍兴十一年的除夕。

完颜亶到来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出于孩子的心性,想要离开上京玩乐一番,但是撒改却在此加了心思,将为完颜亶设宴的名目,变成了庆祝大败宋军的贺典。

“臣潞王讹里朵,携公主拜见皇上。”

“元正启祚,品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万春令节,谨上寿卮,伏愿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我恭言敬词,然后准备起身,向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孩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但身子还没起来,头顶便传来了他不耐烦的声音:“免了免了,不用拜了,看得朕脑袋疼,皇叔,宴会什么时候开始?”

到底是个孩子,他的声音略显稚嫩,个人喜恶完全表现在了脸上,身旁的讹里朵立刻起身扶我,然后挥手示意奏乐,于是便有成群的舞姬鱼贯而入,场景霎时热闹非凡。

宽广的雪地中间,燃烧着几堆旺盛的篝火,映得每个舞姬的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讹里朵拉着我的手,走回到他的座位上,虽然身为王爷,但他的位置,却离完颜亶的主位很远,几乎到了与金国的一般大臣,平起平坐的程度。

我记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官跌三级,丧失百地”,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在想什么呢?”

他关切的声音,将我从出神的状态中唤出,我低着头道:“没什么,只是本宫不喜欢热闹,眼下心口不适,想向王爷请辞。”

闻言,他轻轻地理了理着我鬓角处的乱发,这个举动让我有些恍惚,我缓缓抬眸,发现他丝毫没有因我想要离席,而觉得扫兴,面容温和地对我说:“你的心情本王理解,且随你去吧。”

我的心里涌现了一股暖流,正要起身离开时,宴会的热闹,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打断了.

他叫停了奏乐,然后大声地说道:“久闻江南烟柳繁华之地,歌舞盛名,不知寒漪公主今日可否一展舞姿,好让我等大饱眼福。”

那个人坐在粘罕的对面,我曾听见有人叫他尚书令,心中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就是那个曾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完颜宗磐,他这话若是从讹里朵的口中说出,我心中倒还有一点骄傲,毕竟自己的才能,可以得到夫君的认可,也算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完颜宗磐与我素不相识,听他的语气,似乎把我当成了酒肆里的舞女歌姬,我不知道他是针对讹里朵,还是我,于是冷着一双脸,半天没有出一言。

“怎么,寒漪公主莫不是空有一身好皮囊,其实只是个花架子?若真如此,那我可要敬潞王一杯。”

他的语气更加地傲慢,拿起手中的酒,慢慢地饮干。

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场面极其尴尬,那群女真的舞姬,因为音乐中断,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下场,也都静静地立着。

我暗暗用余光去打量讹里朵,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朝宗磐举起手中的酒,缓缓饮下,面不改色,就在我认为,他会因自己的地位在完颜宗磐之下,而选择忍气吞声的时候,他突然拍碎了酒碗,倏地拔出腰间的刀,飞向完颜宗磐,动作迅速令人咂舌,待我反应过来的时侯,只看到了那把立在完颜宗磐的桌前,还在晃动的刀。

“本王的夫人,何时轮到被你传唤!”

“讹里朵,你竟敢……”

“是啊,你要怎么着?”

完颜亶见状,连忙出言调解:“两位叔叔莫伤了和气,今日既是庆典,看在朕的面子上,你们且先放下平日里的恩怨吧。”

讹里朵道:“既然皇上都已开口,臣自当遵旨,今日寒漪公主身子不适,方才礼也拜了,酒也敬了,如今她要回去歇息,皇上可否应允?”

“那是自然,公主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该当好好调养。”

完颜亶的话,说得很是恭敬,这让我有些意外,大概是因为,他所面对的大臣,都是他叔叔长辈们的缘故,便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易。

“安王可听到了皇上的话?”

完颜宗磐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讹里朵也不再理会,朝我点头示意,我知晓了他的意思,于是朝他拜了一拜,便在众人的目光里离开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回想自己在金国的这些日子里,时常怀疑,他只是搭个帐篷养着我罢了,但每当想起他与我说话时,看我的眼神,我又会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想法。

记得他将我从武场上,送回到住处的那日,一路上沉默不语,终于走到帐门前,我向他告别,但转身的那一刻,却被他拉住了胳膊,我看着他,不知他举动为何,他用一种坚定又有些难过的语气对我说:“本王以前无欲无求,一向闲散惯了,是本王的错,但今日本王向你保证,从此往后,定不会再让你受此委屈。”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弱女子,但那时初来金国,对女真的事物,都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还有难以言说的酸楚,在那一刻,全都化成了泪,我飞快地进了帐,只怨自己的不争气,但内心却深深地为他的那句话,而感动不已。

远处的宴会热闹如初,我望着天上几颗惨淡的星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此时的大宋,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有谁还会想到,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将领呢?

想我寒漪,从来都是被父皇捧在手里百依百顺,却唯独在岳飞的这个案子上,不遂我的心意,父皇告诉我,这是身为帝王都会做出的举动,记得我当时,还红着眼睛对他说:“只是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你”。

我抱着箜篌,靠着帐门坐下,缓缓地拨着曲子,小声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过会有世人评说,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祭奠他罢了,但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一盏孔明灯,在我不远处的上空升起,我不敢相信,此刻,竟然还有与我拥有同样心境的人,并且更加大胆,将其付之于行动。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声音的那侧走过来一个人,借着微弱的光,我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孔,是金兀术。

“这本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却被你弹得如此悲凉,看来你在伤心?”

“曲子是欢快的,但若听者无意,又怎会听出哀伤,王爷有何尝不是心有悲情?只不过寒漪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伤心难过倒在情理之中,可王爷身份尊贵,一人呼,万人应,如今岳飞已死,大宋更是再是无敌手,这伤感之情,却又从何而来?”

“你觉得……本王会因为岳飞的死,而觉得高兴?”

他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酒,缓缓地洒在地上,然后表情凝重地看着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头胡乱地拨弄着琴弦,良久,听见他开口道:“我们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的确很讽刺,本王没有凭本事,在战场上胜他,却靠着背地里耍阴谋算计……呵,真正赢了的人,永远是他。”

他的话,使我开始重新认识,这个曾经只存留在宫廷传闻里的人,原来“搜山检海”,逼得我父皇,带着弟弟赵旉和我,在海上漂泊三月,因担心军队哗变,日日惊惧恐慌的金兀术,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不知他若是想起,当年自己射出的那箭,险些使我命丧黄泉,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公主为何不说话,倒让本王觉得,自己唐突。”

我微微笑道:“梁王言重,寒漪只是觉得,战场上的事情,自己无法干涉,说话做事向来是没有份量的,否则也不会和亲贵国,是非成败,都由胜者评定,但王爷却把自己归为战败的一方,着实让寒漪不敢接话。”

“原来如此。”他苦笑了一下,继而问我:“不知在公主的眼里,什么是胜,什么是败?”

“这……”

我本想说,仗打赢了就是胜,打输了就是败,但是心里却明白,这样浅显的话,断不会是他堂堂梁王想要听到的答案,于是犹豫了半天,也没有回答.

“当本王率着身后的铁骑,踏上被自己征服的宋土时,心中突然有一个疑问,大金与大宋打打杀杀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得到了土地,却不得不向你们学习管理的制度,我们女真,从几百年前的游牧散落,走向如今的建都立国,可是对于自己国家的过去,却不如你们宋人了解的多,究竟是谁征服了谁呢?”

这番话令我震惊不已,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的,我看着他,小声地问道:“王爷为何要与本宫说这些?”

“也许是在心里憋得时间久了,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你只听听就好,大概,也只有本王一个人有这种的想法。”

我莫名地从心里,生出了一种敬佩之情,但更多的,是对他能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讲与我这个异国公主听的感激,他看了看我,突然开口道:“公主……”

“嗯?”

“你可怨恨我们女真?”

我只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熟悉,似乎曾经也有人问过我,但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亡国之耻,丧家之痛,若连这些,本宫都没有感觉,又怎配生而为人?只不过弱肉强食,历来如此,先人失德,后辈奈何,寒漪的恨,倒是多于怨一些。”

“你倒是想得开。”他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王爷若能这样想,便什么都能看淡了,金国也好,宋国也罢,沧海桑田只是一瞬,不变的只有人心,有时本宫这样想着想着,便觉得活着,就是最好的,更何况,在本宫看来,其实王爷的心里,还有更加追求的事情,断不会宋金之间,这种征服与否的问题纠结太久。”

“哦,是吗,说来听听。”他有些不相信,我可以猜对他的心事,语气很不为意。

“王爷所求的,不过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高盖世而主不疑,不知本宫,可有说错?”

那一刻,我看到了金兀术的眼里,闪出了惊愕的目光,像似是被人发现了,隐藏很久的秘密,但是我很快便低下头,平静地说道:“本宫瞎猜的,王爷莫往心里去。”

他愣愣地注视着我,良久,竟然笑了:“本王之前还在好奇,能得到我三哥青睐的女人,究竟有何本事,今日一见不得不感叹,三哥还真是有福气。”

我闻言若惊,待到确定他的话里,并没有带着反语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他接着说道:“你不知道,三哥他很是在乎你,他回营述职的那天晚上,特意擦干脸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来见你,我还以为,他永远都走不出去,滩渠大妃这个心结呢。”

“滩渠大妃?”

“她是三哥的养母,想来你应是不知,讹里朵是我父亲阿骨打的养子,父亲将他带回来后,他便一直由滩渠大妃抚养,但是后来,滩渠大妃却因被人毒害而死,就在三哥生辰的那天晚上。”

“竟有此事,那凶手……”

他摇了摇头:“至今没有下落。”

心脏在那一刻,好似漏跳了一下,我可以想象,这样的变故,对于讹里朵来说,曾是怎样的打击,金兀术抬起头,望着夜空道:“其实……今天就是我三哥的生辰,但是你明白的,不会有人提起这件事情,也没有谁会在意。”

我忽然发觉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在心里强调过,潞王是自己的夫君,却从没有真正地关心地过他,原来讹里朵虽身为王爷,却活得并不光鲜,可即便如此,他对我还能始终都保持着温和有礼的态度,身上完全没有半点因失意而产生的颓废暴躁,当真是可贵。

我想,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第七章 潇潇火雨满江红

后来的某天夜里,讹里朵酒醉后,拉着我的袖子对我说,有的时候,他其实十分佩服我,用他的话,来形容他心目中我的样子,就是虽然嘴上经常声明自己的臣服,但是骨子里,却充满了反叛。

他说当我穿着那件华丽的舞袍,出现在宴会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艳,我用涂着赤色眼影的双眼,淡淡地扫过众人的脸庞,神情桀骜,仿如九天之上的凤凰,竟让他对我的存在,产生了不真实的错觉。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不过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为讹里朵贺辰,但说出的话,却又偏偏要和金国叫板,将《涅槃舞》的名字报成了《满江红》,我朝皇位上的完颜亶盈盈一拜:“小女寒漪,献《满江红》一舞,祝陛下千秋万代,功业永成。”

那时,岳飞的词已经名扬天下,但凡有点汉文素养的人,都会听出其中的大不敬,可也许是惊讶于我出现的缘故,当时的座中众人,竟谁都没有揪着这首曲名不放。

流云为我抚琴伴奏,我抖开衣袖做起舞之势,身上所穿的厚重绣袍,挥舞时,带动着身旁的火焰一齐跳动,记得我第一次穿起它时,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三年学此舞,十年做此服,这支舞蹈我练了很多年,却只有在那个夜晚,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表演,因为这涅槃舞若跳时千万认真不得,在我要想要将它完美地表现出来那刻,便已是赌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袖立本佳人,无忧无喜可独立,展三分,脱遗世,入祸门,无人明晓己不知。

幽咽难流,冰泉冷涩,琴音渐息若断绝,此时四下悄然无声,唯有冷风在我耳边呼啸,我轻轻瞥向讹里朵,却对上了他那炽热的眼眸,深情的目光使我的舞步为之凝滞,仿佛那一刻,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他,还有耳边的风声。

许是了解了讹里朵的经历,所导致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的目光里,隐藏了太多的情感,这大抵是我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内容,眼神会出卖一个人,想来那时的自己,太过于求全,对许多事情,都不愿刨根问底。

展七分,识无常,进地狱,血染心魂皆不惧。

“铮——”流云的琴音突然急转,变得铿锵雄壮,仿若铁骑冲锋,刀枪齐鸣,我的舞步随之加快,袖中的红菱顺势而出,随风而舞。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如果不是金兀术,席间突然吟了这首词,我也许还不会觉得《满江红》,与这支舞有多么应景,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很多年里,大金境内,都没有涅槃这个舞名的存在,人们提起我寒漪,最初的记忆,就是那场潇潇火雨满江红。

展十分,浴业火,度修罗,涅槃疾天入九重。

我跳进篝火中央,挥抖衣袖点燃了红菱,火势立刻蔓延,我腾跃而起,飞快地旋转,四溢的火星,将我的视野周围,映得十分黑暗,火开始顺着我袖袍上的纹路燃烧,双手的灼痛逐渐加剧,身体的温度也在不断上升,就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我随着流云琴弦的齐齐发声,身体向后翻越,在空中迅速转身,终于在落地的那一刻,利用风力,抖灭了身上燃烧的火焰。

七弦琴的余音里,我缓缓起身,然后将那件焦黑残破的外服,轻轻甩进篝火里,完成了凤凰涅槃。

那一刻,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使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走向讹里朵的脚步声,但那时的自己还年轻,只觉得,既是我寒漪跳出来的舞,自然就要惊叹四座的,更何况,这还是金国的宴会,我更应该拿出自己的本领来,这也是我始终提在心里的一口气,哪怕祖君早已不在人世,我还是要向他证明,当年我所挨的那顿鞭子,是他做的一个错误决定,我与皇宫里的那些舞姬们,有云泥之别。

当然,我赵寒漪是云。

只可惜,当这个场景,被我真正意识到,已经成为回忆的时侯,我却只能哀伤地注视着镜中的容颜,怀疑自己,已经到了红颜迟暮、色衰爱弛的地步。

我走到讹里朵的面前,拿起酒杯向他敬酒,他笑将我递上来的酒饮干,但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放下酒杯的那一刻,他突然起身,将我打横抱起,连转了几圈后才把我放下,他手下的士兵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惊愣了片刻,立刻在周围起哄欢呼。

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连脸红面窘,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他将我慢慢放下,然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朗声对众人喊道:“三军在上,天地为证,我完颜宗尧在此立誓,今得寒漪公主而妻之,实乃三世之幸,必对她一心一意,恩爱不疑,若违此誓,永堕阿鼻。”

他的声音雄浑铿锵,虽少了几分大宋男子的儒韵,却又不失温雅,那真是我听过的最美情话,因为貌似,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也从来没有谁,为我说过这样的语言。

“王爷……”

我想开口,但是声音,却淹没在了周围热烈的欢呼里,讹里朵转身看着我,对我温尔一笑:“在下讹里朵,汉名完颜宗尧,公主可莫要忘记。”

金国不似我们大宋那般,有名、字、号,他们的皇族宗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每个人还会有一个汉名,这是从太宗完颜晟一朝,便已开始了的,但除了少数几位,譬如粘罕、金兀术之辈,在我幼时便已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的人物外,对于其他的金国将领,我大都只是知道他们的女真名字而已,有的甚至连他们的女真名字也记不全,加之父皇又从来没有给我起字定封号的缘故,使我觉得,多少名字,都不过指代着一个人而已,便也没逼着自己强行去记。

讹里朵的本意是想告诉我,大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但我却将它理解为,因误会我并不知晓他的汉名而埋怨我,但我随即转念一想,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尊称他为“王爷”,并没有理由,使他存在我所猜测的想法,于是低头笑了笑,便没再深思。

在那之后的一天夜里,流云给我整理衣物的时候,我拄着胳膊,心不在焉地问道:“流云,你说潞王,是个怎样的人?”

她停下动作,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说不清楚,但奴婢觉得,潞王在乎你倒是真的,之前他还派人询问过奴婢,公主的喜好呢。”

“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拿起桌子上的毛笔扔向她,但被她躲过去了。

“你也没让奴婢说啊。”

“你倒有理了,本宫是不是要向你陪个不是!”

我上前就要抓流云,但因为速度相当,我们始终绕着桌子跑,最后流云气喘吁吁道:“公主别追了……我说我说”

“你是如何回答的?”

她拿起我面前的杯子,喝干了里面的水,然后道:“我说‘我家主子不爱穿金戴银,吃遍了天下奇珍,究竟喜欢什么,连我这个做奴婢的也不知道。”

流云这样的回答,倒难为讹里朵了,他怕是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讨我的欢心,不过自己又想,无论他赠我什么,我都表现得很喜欢,也就好了。

“在奴婢看来,王爷还是个心细的人呢。”流云又道。

“何出此言?”我问。

她指了指放在我桌旁的一个锦带说:“王爷与公主相处的日子虽然不长,却能够感受到你的眼睛不是很好,昨日还派人送来菊花和枸杞,叮嘱奴婢给你泡着菊杞茶喝。”

我拿起那个锦带,沉默了片刻,看着那杯子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抓着流云道:“好你个流云,给我泡的茶竟然自己给喝了,真是气死本宫了。”

“喝就喝了,还能给你吐出来吗……”

“公主,潞王来了。”门口的侍卫小声地通报,我和流云立刻收敛了动作,慌忙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可曾打扰公主歇息?”

讹里朵踏步进来,我屈身行礼道:“无妨,不知王爷驾临,所为何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本王今日前来,是想向你介绍一个人。”

说罢,他朝账外喊道:“进来吧。”

于是,一个少年便从账外低头走进,到我面前跪道:“见过公主。”

“这是……何故?”

我一脸不解,想要上前扶起他,但讹里朵却制止了我:“这个礼你受得起,他是本王的儿子乌禄,按你们汉人的叫法,你叫他雍儿也可以。”

我竟不知讹里朵还有儿子,猜想也许这是他与宋烟的孩子,似看出了我的疑惑,讹里朵笑道:“公主莫要多想,这是本王从战场上领回来的孩子,是本王的假子。”

说罢,讹里朵对他道:“你认不认她为母亲是你的事情,为父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只一点你要记住,你可以不喜欢她的身份,但你必须尊重她。”

地上的少年沉默不语,我看着他,只觉得似曾相识,待我仔细打量,才发现,他就是自己当初在靡途山下的冰河旁,见过的孩子,当下心中一阵欢喜,扶起他道:“一别数日,伤口可曾痊愈?”

闻言他抬起头,发现是我,也是一脸的惊讶,但随即又低下头去:“有劳公主记挂。”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先言告辞,讹里朵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于是,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孩子与讹里朵之间,似乎有着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但还没来得及多想,讹里朵的声音,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应是你遇见这孩子时,他又闯了什么祸罢,既然公主与他早己相识,那便更好了,雍儿他性格比较孤僻,大概是因为一个人,随本王过了这么多年的缘故,公主莫要在意。”

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计较,但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何突然黯淡了下去,犹犹豫豫地向我开口道:“对了……本王还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

我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们要回上京会宁了,可是……那里很冷,比这里还要冷……”

我点了点头,等着他接着说下去,谁知他竟焦躁地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最后,似下了决心般立住,回身上前按着我的肩膀。

“本王知道,询问你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可是本王还是希望,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跟着本王……你可否对本王不要心生怨言?”

他的语速起先很快,但是话说到最后,又变得吞吞吐吐,其实北上会宁,是我早已做好了的准备,我是大宋和亲的公主,这样理所应当的事情,他竟还要与我商量,甚至话里带着强烈的恳求,着实令我惊讶,讹里朵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我看着他,万千情绪全都噎在了喉咙里,最后变成了一个字:“好。”

第八章 寄情相纵洒千金

如果抛开后来的一切因素,给我选择的机会,让我从粘罕、金兀术、讹里朵、以及我接下来所遇见的斡离不等金国宗亲里,重新挑选我的夫君,我还是会选择讹里朵。

可能从我的口吻里,讲述出来的故事,不像桑家瓦子里流传的话本一样,让人觉得新奇,但是看客们都应明白,这话本子之外的故事,本就如水一样平淡,讹里朵给我带来的踏实感觉,是谁人也给不了的。

相比虐杀被俘公主皇妃的粘罕,屠坑契丹士兵降将的斡离不,他的言谈举止、所作所为,完全与金人的残暴凶狠占不到边,有的时侯,我竟甚至怀疑,他只是我在这异地孤境里,所幻想出来的人物,不知是否因为对宋烟内疚的缘故,讹里朵对我,有一种没缘由的情感,称不上是爱,但却十分的偏执,在旁人面前,他是堂堂的潞王,虽落魄,却不失威仪,可与我相处时,又换了另一副模样,事事都在乎我的想法,极其放低自己的姿态。

大抵因为这十一载差距的存在,讹里朵对我,如兄长一般贴心,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也使我觉得,自己除了父皇以外,还会被人视若珍宝。

我的眼睛的确不太好,幼年时,曾被人下毒至失明,但我一直认为,这件事情我隐藏的很好,就算在临安的皇宫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可讹里朵竟然能够察觉出来。

他在乎我的颜面,要远远多于他自己,在到达会宁之后的一天,雍儿打伤了粘罕的儿子,我心急如焚,蓬头露面地去找他,当时他正在营里商谈军事,我贸然闯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霎时惊呆了众人。

虽然他最后被金兀术拦截,没能前去救完颜雍,但他当时的举动,令我永生难忘,双膝着地的那一刻,他立即上前,跪着扶我起身道:“夫人何故行此大礼,折煞小王了,有事但管吩咐便是。”

他真的太爱惜我了,甚至觉得与,我行合卺之欢,都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伤害,从没有主动提出。

上京会宁是金国的都城,也是讹里朵的家,就像临安对于我一样,那时,完颜亶还没有下令,仿造汴梁对会宁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所以我到达会宁时,仍然住的是毡帐,塞北的枯枝孤零零地直入天际,阳光没有温度地照在厚厚的积雪上,一切朦胧却又真实,在那里,讹里朵为我举办了一个特殊的仪式,从马车停下起,我的周围,便拥上了一群穿着女真服饰的女子,她们唱着欢快的歌谣,排成了一个队形,簇拥着我向前走,直到讹里朵,在我的视野里出现。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使得金国一众大臣,都出现在了迎接我的队伍里,这种礼遇,与我之前的经历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但我知道,这本就是我应该得到的尊重,便坦然接受了,走上前,握住讹里朵向我伸出的手,任他温情地注视着我,良久,他开口说了一句女真语。

我不明所云,对他投向疑惑的目光,可他却笑道:“这是一句承诺,夫人听不懂没有关系,只要本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好。”

冷风穿过冰凉的身子,但不刺骨,因为我有心,是热的。

“本王已经蹉跎了这许多岁月,余生的日子,夫人可愿与本王一起走下去?”

“荣幸之至。”

可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摇了摇头,将我横抱起来,并且笑得更加开心:“本王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又怎会舍得让夫人累了双脚。”

周围站着的将领大臣们,都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不屑理会,那一刻,我躺在讹里朵的怀里,只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祥和起来,他迈着的安稳步伐,唤醒了那场,在我记忆里沉睡多年的荷花醉,那个情景里,没有战火纷飞,没有硝烟弥漫满,没有兵临城下,没有尸山血海,我躺在康王府荷花池里的一艘小船上,嘴里叼着片叶子,藏身于荷花丛里,眼睛透过倒置的花瓣,望着天空白云,享受着船身,随水波有节奏的一起一伏,熏风拂面,不知是蝴蝶入梦还是梦入蝴蝶。

典礼一直持续到天黑还没有结束,场地周围,已经升起了几堆篝火,往回走的道路被人清理的很整洁,由于讹里朵还需应酬,我便先行回账,我绕过正门,准备从里帐进入,但令我惊讶的是,帐帘掀开的那一刻,一些平整铺在地上的毡毯,映入了我的眼帘,它们的颜色深浅不一,在摇曳的烛光里,泛着温暖的光。

我疑惑地看着身旁的金国侍女,不忍落脚,但她们却笑着伸手,将我推了进去,我小心地踩着脚下的皮毛,抬起头环顾四周,属于我的物品都被有致地摆好,角落里放置的箜篌,泛着幽幽的光,使我的脑袋有些眩晕。

我百般无聊,在账内随意走动,却无意间在桌前,看到了一个简漆的盒子,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它,发现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女子的首饰,但样式十分平常,并不多么名贵值钱,在首饰的下面,还压着一条手帕,上面绣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歪歪扭扭,毫无章法。

看样子,这个手帕的主人在绣这条手帕时,才刚学刺绣不久吧,再想想自己初学女红时的绣品,还不见得比她好,便觉得好笑。

身后的帐门突然打开,窜进了一股冷风,我惶然转身,手里拿着的盒子,掉在了铺满毡毯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我尴尬地面对着讹里朵,不敢看着他的眼睛,但他却没有在意我的举动,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散落的饰品,重新装进盒子里,笑道:“这些东西,都是宋烟留下的,夫人若是喜欢就拿走吧,我一个男人,留着这些也没有什么用。”

我没有伸手去接,对他道:“既是有念想的东西,王爷自当好好地珍藏。”

“也好,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想给公主的,都是最好的。”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根精美的金簪,我怀疑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后退一步,想要向他解释,但他却在我开口之前道:“本王明白,公主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尤其是这‘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金银物什,但是这根簪子,是我父亲阿骨打,迎娶我母亲时送给她的,金,女真之国号,在我们女真人的心里,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他将金簪插进了我的发髻里,就在这时,一个侍女从门外走进,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退下。

那是一件雪白的裘袍,纯洁到令我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拥有此等皮毛的野兽,袍领之上,还盘着一条狐狸形状的装饰,它眼睛上镶嵌的红宝石,仿佛还在滴着鲜血,我惊叹地看着那双愤怒和哀怨的眸子,轻轻抚摸,手心于不知不觉中沁上了汗水。

讹里朵抖开裘袍,将它披在我身上:“有些大,不过也好,你身子冷。”

他走到我的身后,将我压在袍子里面的头发,轻轻地拿了出来,细心地整理着。

“本王看你弹奏箜篌的时候,总喜欢席地跪坐,这样可对身子不好,如今,本王将这座帐篷里铺满了毡毯,你想在哪里弹,就在哪里弹。”

“王爷如此恩情,寒漪感激不尽。”

他笑了笑:“谈什么感不感激的,都是本王应该做的。”

然后,他将脸轻轻靠在我的耳边道:“寒漪,我说过的,定会给你这世间最炽热的温暖,这北国的风雪是烈了点,但还有我在。”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他似有心事,眼里明光闪烁,犹豫了半天,才再次开口。

“寒漪……本王一直想要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姓完颜……不是女真人……你是否会接纳我?”

“王爷何出此言,臣妾已是王爷的……”

他摇了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没有让我说完:“我说的是这里,寒漪,你这里可曾有本王的位置?”

我立时噎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我不确定,他这句话,到底是对赵寒漪,还是对宋烟说的,只得低头保持紧张而又尴尬的沉默。

他看着我,继而一笑:“不该这么问的,已经得到了你的人,又怎能再奢求你的心,是本王失礼了。”

我心乱成团,看着他脸上露出的笑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良久,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他说:“讹里朵……”

“嗯?”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我叫他的名字,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这几天,我认真地思考了好多事情,想我来到女真这么久,但真正从心里对我好的人,就只有你了。”

“可是受到什么欺负了了,本王给你做主。”

他的态度立刻转变,以为我受到了什么委屈,想要向他倾诉,我摇头,将脑袋靠在了他衣领前的裘绒上。

“我寒漪生性顽劣,不可救药,处在皇室枉长至今,有时说话做事难免任性,你年长我许多,一定要多包涵,我不知道我能在金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活多久,但是讹里朵,你若对我有意的话,从今往后,我们就做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

可他却迟迟没有回应,只是任我靠着,一动不动,待我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时,才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看着我,一滴泪,竟然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他的衣领里。

“王爷,你……”

他使劲地眨了眨眼:“没什么,我开心,我只是太开心了,寒漪,你说的这些话,可是认真的?”

“可要我将它写下来,立个契约,然后盖个章?”我笑道。

他严肃而又正经地对我说:“不用了,你说的这些话,我已经一字不落地印在了心里,寒漪,你可知,此刻我就是死了,也会笑醒的。”

“谁让你死了……”我小声嘟囔道,但是他却以为我是在和他说话,便低头凑道:“你说什么?”

气氛就在那一刻凝结了,他呼出的热气,唤醒了我脸颊的绯红,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没有节奏地响着。

然后,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将嘴唇覆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胭脂,睁开眼,裘袍顺着我的身子滑落。

他惊讶于我这个举动,愣愣地看着我,待到我低头去解自己的衣结时,他才反应过来,按住了我的手。

“寒漪……能让我来吗?”他道。

于是我放下了双手,任他来解我衣前的系带,但我系的结十分复杂,一时没有解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却仍然很耐心,直到褪下我的外衣,抱着我走向床榻。

可是,当身子被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一股没由来的恐慌向我袭来,使我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连话都说不出。

讹里朵感受到了我的异样,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声音温和道:“寒漪,不必强求,本王其实不在乎这个的。”

然后,他停下了动作,将我揽在怀里,我靠着他古铜色的胸脯,直到心跳逐渐恢复平静,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往下僭越。

“我跟你说会话吧。”

他打破了寂静,紧紧地搂着我,仰头望着顶篷,便开始自顾自语,从他的父亲阿骨打,说到他的表兄粘罕,从他的母亲滩渠大妃,说到金兀术的妹妹珠兰,让我很佩服的是,他似乎对世事看得很开,对自己所遭受的悲伤经历,也能释怀,或许这是因为,他有着年长于我的成熟,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最后突然插了句:“我若早知,珠兰公主对我种种所为,只因爱慕你却被你拒绝,还不如认了这个妹妹,也少受了这许多罪。”

闻言,他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我道:“是否因为,你是大宋公主的缘故,为何本王觉得你,似乎永远也不会吃醋。”

“吃醋?跟珠兰吗?还是那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宋烟?”

我支着身子,故作妖娆之姿,手指在他胸前的刺青上挑逗:“本宫可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虽然身为和亲公主,嫁给了你潞王,可属于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好,哪个男人能没经历过几个女人,所以什么金烟宋烟的,本宫并不在乎,如今你我算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他日你若嫌寒漪年老色衰,却也无妨,你只消得与本宫说明白,我们一别两宽,也是各生欢喜。”

听我此言,他突然翻身覆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识惊笑一声,红烛帐暖度春宵,缠绵入骨,我逐渐沉醉在讹里朵的温存里,耳畔响起他的声音,字字清楚而又坚定:“本王敢跟你打赌,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要是输了,我把命交给你。”

第九章 昔时青山也留客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潞王的名号,在金国境内声名鹊起,“官昳三级,丧失百地”,也变成了求得美人归的佳话,连我在平日的行走穿梭里,都能感受到平白多了许多尊敬。

我渐渐发现,讹里朵并非传言那般庸能,他只是讨厌战争而已,金兀术和我说过,在迎娶我之前,讹里朵所平定的那个部落,其实并不小,他们联和蒙古,勾结西辽,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大金,在当时,这是一个很棘手的局面,既没有对敌的良策,也没人敢主动请缨。

撒改急得一筹莫展,太后也是忧心忡忡,但谁知,就在一天夜里,讹里朵率领八百轻骑直捣敌营,火烧敌军粮草,于半月后,提敌帅首级,踏进了金兀术的帐篷里。

当时的金兀术,正伏案而息,桌上还放着即将用来交战的地形图,睁眼那刻的惺忪,还没缓过来,便和一个头颅双目对视,饶他身经百战,也是惊吓不浅,讹里朵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丢下头颅对金兀术道:“有水吗,你三哥还有个新娘急着见,这个样子去找她,总担心会吓到她。”

他不是个邀功的人,那场叛乱,由于他的突袭而顺利平定,但是论功行赏的时侯,他却将自己的事迹,都编在了金兀术的身上,他向国相禀报,兵,乃梁王府的兵,首级,乃梁王所取,而自己得到的那些赏赐,也全部用来安抚阵亡的将士,于己分文未取。

当然,这些都是金兀术,后来悄悄告诉我的,在大金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晓,那场战役所带来的荣耀,可让他梁王风光了好久,可我总觉得,金兀术在向我讲述的这个故事里,隐藏了一部分内容,却也没有再细问。

我大概了解了金国宗亲们的关系,在完颜亶的这些个叔伯长辈里,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以粘罕为首,都是一心支持完颜亶,并为完颜亶即位,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一派以完颜宗磐为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无人知晓,毕竟离皇位失之交臂的滋味,只有剧中人才有体会。

斡离不、讹里朵,还有金兀术,算是粘罕一派里的人,但是几年前,他们却在对宋作战方面上,产生了分歧,粘罕和金兀术主站,斡离不与讹里朵主和,虽然斡离不这个人我不了解,但是在此之前,大宋就有传言,说秦桧乃他所派遣回国的细作,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说实话,在金国的这些年里,我虽与斡离不走的不是很近,但他这个人,其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日,讹里朵因抽不开身回帐,便差人将他遗落在桌案上的公文,交给斡离不,我欲借此机会拜访他,便主动拦揽下了。

他的营寨我进的很顺利,但与他的见面,却很不容易,我和流云站在他的帐门前,整整一个时辰,里面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仍没有停止,门口的守卫陪笑道:“公主再耐心等一下吧,我家夫人本就神志不清,如今有孕在身,脾气更加暴躁,今日这情景,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流云的性子却上来了;“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之前听说燕王当年屠坑契丹降将的事迹,还以为他行事有多么果断狠绝呢,没想到,连自己帐篷里的那点事,都处理不好。”

“哟,姑娘哟,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你可知我家夫人——她就是耶律延禧的女儿。”

听到这句话的那刻,我的心,突然紧绷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有些不自然地看着流云,开口道:“本宫突然想起,今天妆台上的灰还没有擦,你且先回去,帮本宫收拾一下。”

流云被我的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并没有移动脚步,于是我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话里带着哄劝道:“快去。”

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回头对那个守卫说:“你看这外边天寒地冻的,本宫身子骨不好,比不过你这常年征战的将士,这样吧,你先让本宫进去,待把东西送到,本宫自会离开,也耽误不了你家王爷夫人吵架的时间。”

见我如此,守卫只好让我进去,于是我便踏过满地的狼藉往里走,只见斡离不的夫人,耶律余里衍,挺着肚子坐在椅子上,而斡离不,就在她身后为她捶背揉肩,陪笑道:“夫人消消气,是本王的错,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可对咱儿子不好,本王将来还希望,他能和本王一样统兵领将……”

“呸——”

斡离不的话还没有说完,余里衍便一口吐沫,喷在了斡离不的脸上:“像你?老娘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像你,他要是像你,我生下来就把他掐死,然后一条白绫抹了脖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还儿子?”

但是斡离不,竟然丝毫没有愤怒,他抹了一下脸,继续笑着哄余里衍:“好好好,女儿也好,像不像本王都无所谓,只要和她母亲一样美丽就好。”

……

至始至终,我就被晾在那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到最后余里衍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歇息了,你离我远一点。”然后站起身,推开斡离不的手,走向里帐,斡离不才搭理我,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让公主见笑了,本王这个夫人脾气暴躁,并且时有神志不清,公主莫见怪。”

“一个是爱憎不得,一个是怀愧愿挨,人之常情,有何见怪?”

闻言,他用一种比较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听公主之言,似乎对此大有体会。”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从怀里拿出讹里朵所托的东西,递给他:“这是我家王爷给燕王的。”

他接过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有劳公主。”

我低头向他告辞,他也没有挽留:“也好,因夫人有孕,本王已经吃素数月,的确无法招待公主,公主请便。”

策马离开的时候,发现斡离不的营寨周围,别有一番景色,想着讹里朵此刻或许在帐篷里等我,便没作多留,直奔回营,然而,在路经粘罕的营寨时,我还是停了一次马,因为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子,只觉得她与我的姑姑锦德公主,长得相似,但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刁蛮倔强的小姑姑,却又不如她那般气若幽兰,脱俗不染。

想着日后也许还会相见,加之又不愿与粘罕打交道,便接着提鞭策马往回走,回到帐篷里时,讹里朵并没有回来,但流云还在擦拭我的物品,一丝不苟的模样,倒让我有些心疼。

“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你离开,你这么认真做什么,这些活,是你该干的吗?”

我拉着她坐下,然后将一个盒子放在她的手里:“这些都是王爷为我寻来的,你喜欢哪个,只管拿去。”

流云一脸欣喜地打开盒子,拿起那根金簪在我眼前晃了晃:“这个你也舍得?”

我捂着胸口,故作心疼的道:“是有点舍不得,但谁让流云喜欢呢。”

“你对这个丫头的好,有时都让本王嫉妒呢。”

讹里朵从账外走进,刚好看到了我刚才的那一幕。

“王爷。”流云向他行礼,我亦起身。

讹里朵看着流云笑道:“无妨,你肯随夫人来此,必是与夫人的感情至深,既是夫人在乎的人,本王自然奉为宾客,断不会怠慢。”

如果我那时心细,就会注意到,回来时,桌上所放着的那个茶杯,被流云离开的时候,顺手拿走。

直到多年以后的一天,流云与我闲谈时,才跟我说,正是因为讹里朵的这句话,才使她撤走了那杯由她亲手沏好的茶,断了对讹里朵下毒的最后念头。

翌日,完颜亶突然宣我觐见,于是,我便被人浩浩荡荡地从讹里朵的营寨接走,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禁门,直至皇宫。

当我见到完颜亶后,才明白他下此诏令的原因,左右不过因为,他这个皇帝还年轻,几乎每一道朝政决策,都需要通过大臣们表决意见,才能下达,这本就是令他窝火的事情了,但更令他不满意的是,大臣们的意见,还经常各不统一,他始终没有凭着自己的想法,决策过一件事情,今日不知什么成了他愤怒的导火索,于是便胡乱地下了这道圣旨。

“朕要开仓济民,他们告诉朕先皇有旨,财政支出上的事情,要询问国相的意见:朕要裁撤冗兵,他们告诉朕先皇有旨,军队上的事情,要听取皇叔们的意见:朕要开设科举,他们告诉朕先皇有旨,改革方面的事情,要遵循女真的传统,不得妄变……先皇先皇,朕现在真是怀念先皇,他老人家怎么仙逝的这样早,更佩服他在死之前,还能将自己身后的事情,规划的这般详细!等朕说要见公主婶婶一面时,他们才终于没了话,也只有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才轮得到朕来做主!”

之前听说讹里朵与这个皇帝侄子的关系要好时,心中还尚有怀疑,没想到,完颜亶称呼我为婶婶,言语中的确不像拿我当外人的样子,这才狐疑地信了几分。

我哭笑不得,假装一副哀伤的模样看着他:“皇上这话说得真让人难过,宋虽向金称臣,可本宫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被皇上接见,怎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呢?”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见完颜亶一脸的认真模样,我便恢复了神态,不再逗他,这使他更加无趣,他郁闷地问我:“当皇帝,都是这般不自由吗?”

“这……本宫可没当过……”

他却看出了我的担忧,一语道破:“你只管直言,这里都是朕的人,你说出的话不会传到他人的耳朵里。”

闻言,我不由在心里暗暗赞赏这个孩子,年纪虽小,但还是颇有心计,只是不知来日他亲临朝政,对大宋,是喜是忧?

“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一定是什么当皇帝不是为了自由,这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是由民心撑起来的,先皇的目的是为了朕下的每一道旨意,都能更好地造福百姓,对不对?这套说辞,朕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皇上……圣明。”

“真是无趣。”

我看着完颜亶,心里略有不忍,良久对他道:“只不过是皇上如今年纪尚幼,故朝堂众臣倾力辅佐,皇上何忧之有呢?况且……”

“况且什么?”

“只因听说你与潞王之间的叔侄情分甚好,本宫才讲这些,还请皇上能够记住,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位子,有不知多少人在觊觎,臣妾不知道当皇帝的滋味如何,但是因为有一个身为皇帝的父亲,所以这个公主,做的也算快乐,有时皇上不妨这样想,其实身居此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在乎的那些人,可以更好的活着。”

他似懂非懂,思索了一会,然后开口道:“好像……有点道理……”

我暗暗庆幸,若他要是问我,既然我如此受父皇宠爱,那为何还会和亲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嘟着嘴,模样可爱至极,再回想之前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对他的好感一下提升了许多,完颜亶看着我,突然说道:“公主婶婶,朕想听你讲讲你们汉人的文化。”

“这你倒难为本宫了,本宫的书法可谓是不堪入目,对绘画也是一窍不通,论诗词歌赋更赶不上我朝那些十年苦读,科举中第的大臣们学得扎实,所以,皇上倒不如去找在金国留职的汉臣们授教。”

“三皇叔可不是这么说的,婶婶可真是谦虚,既然如此,那否为朕弹一首曲子呢?朕只见过你跳舞,还没听过你的琴音呢。”

说罢,竟然有侍从抬着一座箜篌进来,将它摆在了我的面前。

“这座箜篌是西夏进贡上来的,在婶婶来此之前的好多年里,一直闲置,说来真是奇怪,为何在大宋好像没有这种乐器,可是婶婶身为公主,却弹得一手好箜篌?”

我笑了笑,担心他再问下去,我会暴露许多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情,立刻抬手抚琴,没做任何的解释,等他靠着椅子入梦酣睡后,我起身叮嘱宫人好生照顾,然后便顺着来时的路,轻车离开。

第十章尘结故垒空残月

记得粘罕第一次与我见面,听到我名字的时候,曾说了句“水光潋滟”,其实我名字的真正含义,远没这般有诗意。

据父皇所说,在我出生的那年,江南的天气十分糟糕,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使得大宋田园荒芜,十室九空,乞丐盈途,流民四起,我后来在七月初七,崇文院曝晒书画的那日,有幸见过一幅根据当年那个场景,所创作出来的画卷,连绵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一对燕子静立于屋脊之上,在周遭包围的寒冰里,它们紧紧拥抱着对方身体的的画面,模糊了我的双眼。

这也是为何,我从来都不讨祖君欢心的原因,祖君信道,视我为不详,连名字都懒得给我起,后来钦天监对父皇说,我这个孩子,右脚第三个脚趾上,有一块赤色的胎记,脚踏祸星,就不该出生在皇家,若想命字多转,便要起个低贱点儿的名字,这一点,粘罕倒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撒改在粘罕刚出生的时候,也曾担心自己的儿子活不长久,故而给他起了小字,叫鸟家奴。

那时节,滴水成冰,连湖面都冻成了涟漪的形状,父皇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叫寒漪吧。”

事实上,我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反倒觉得其她公主,诸如“福”啊“金”啊之类的,俗气的很,那时父皇还未君临天下,世人只知他是皇室里,最不受待见的九子康王,我的弟弟赵旉、我的嫡母和母亲皆在人世,父皇也没有如日后那般,一口一个“我儿”,来唤我的名字,虽然有时难免受人冷眼,但日子过得却很欢心。

直到五岁那年,父皇奉命接待金国来使,我随他第一次进宫,才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我局促不安地站着,对那个俯视一切的人,露出怯怯的目光,把父皇进宫前,所叮嘱我的礼仪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祖君满脸嫌弃,眉头紧锁,然后厌恶地对父皇说道:“她竟然还活着,你可真有本事。”

我还在低头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祖君已从皇位上走下,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父皇的神色,变得越来越紧张,他睁大眼睛看着祖君,双手紧握,拳头颤抖,就在祖君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那刻,我惊呼一声,闪身躲到了父皇的身后,父皇立刻紧紧地护着我,噗通一声,跪在了祖君的面前,用一种接近哀求的声音喊道:“父亲……”

“真是……和你一样的没规矩。”

祖君甩袖,愤然离开,于是我就被一道旨意,扣在了仪鸾司里学规矩,那时的胡床座椅流传于大街小巷,民间席榻之地,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在皇宫正式的庆典里,都没有行正坐之礼的要求,可教习我的嬷嬷却经常让我跪着顶碗提壶,名曰修炼心性,我后来可以正坐好几个时辰,双腿都不觉得麻痛,都是在那个时候,被调教出来的。

我开始意识到,父皇之前对我实在是太过宠爱,就连身为人子每日必做的晨昏定省,都从来没来要求过我,在我还没有成为公主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哪个公主也比不上的爱。

我那时对祖君对我的态度可以转变,还存有一丝幻想,总觉得我终究是他的孙女,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还是有的,直到他下令抽了我顿鞭子,将我下了监牢后,才绝了我这个幼稚的想法。

我后来对金兀术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一脸惊愕,不明白,我不过是跳了支舞而已,为何就惹了祖君龙颜大怒,我冷冷地对他道:“我那些被俘的姑姑姐姐们,你想必是不陌生,你让她们奏乐管弦,琵琶琴筝或许还能信手拈来,可你要是认真地欣赏她们的舞姿,她们必是跳着千篇一律的样式,你想她们平日里素来锦衣玉食,出门没到三步就要乘撵,能保持一个好的身材,便已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了,又怎能将舞跳得和我一样出彩。”

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就要有大家的风范,在祖君眼里,舞妓不分家,皇室之女便该是那种将脚裹成三寸金莲,举止言行都安稳有度的模样,若是跳舞,岂不是如卖弄风姿的青楼女子,或者街头的小丑侏儒般无异,失了皇家的尊严?

我躺在冰凉的牢地上,身上的鞭痕道道醒目,我确信祖君是想让我死的,只是我的命硬,偏就活了下来。

我睁开双眼,意识逐渐清醒,发现父皇跪在我的面前,他心疼地摸着我的脸,泪如雨下,我委屈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呢,他……不是我的祖君吗?”

“陛下自艮岳建成,子嗣繁多,为父无能,不得圣心……”

伤口的浓水,顺着我的皮肤往下淌,父皇面对着我裸露的背,拿药的手抖在半空,不知该往何处落。

我别过身子,淡淡地说道:“原来……父母的爱是会被分割的啊……那你是爱我多一点,还是爱弟弟多一点呢?”

“漪儿……”

父皇没有想到我会有此一问,愣在了当场。

良久,他才说话:“为父……绝对不会让你落得和我一样的处境,我赵构此生……只会有寒漪一个女儿。”

我没有理会这句话,接着自顾自言:“连祖君自己都流连于风月场地,与一个叫李师师妓女,扯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又凭什么约束着我呢?只因……他是皇帝吗?”

我突然转头,眼睛直直地看着父皇,言语里带着想要报复的愤怒:“父王,你去做皇帝好不好?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寒漪了。”

想来当时自己的样子,着实吓人,父皇看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其实我不过是在发泄一下情绪,心里也明白的很,这种想法断不可能实现,且不说父皇无兵无权,就连在朝堂上,都没有一席之地,所以在我离开监牢之后,这句活便被我丢在了牢里,可没有想到,它竟真真楚楚的,记在了父皇的心上。

我至今仍然认为,父皇之所以会主动请缨,作为人质前往金国,都是为了我,他的勇举得到了祖君、皇叔,还有满朝贪生怕死之徒的赞赏,然后,我的祖母韦氏,一下子提到了贤妃的位份,父皇变成了万人之上的亲王,可是这种荣誉,得到的代价太大。

跪在地上听旨的那日,宫中一如既往的鸟语花香,蜂飞蝶舞,但金军即将兵临城下的现实,却证明了这一切的安谧祥和,不过是掩盖真正恐惧的假象,就像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水一般,不知将会有多大的风,掀起怎样的巨浪。

父皇说,寒漪,为父此去若能活着回来,便可享亲王尊仪,若死了,也不过是化为异邦里的一把黄土,权当自己从来都没生在这世上罢了,只是,委屈了你。

我在城墙上向父皇离去的方向飞奔,只求他能在我的视野里,停留的时间长一些,直到自己累极,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绝望地看着父皇的背影,失声痛哭。

“你在哭什么呢?”

一个执勤的将士,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手持着长戟,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

“谁用你管,去金国当人质的,又不是你的父亲,这种感觉你怎么会懂!”

我的态度蛮横无礼,当真是因为太伤心的缘故,所以拒绝了一份热忱的关怀。

“哟,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宗姬。”

他笑道,放下长戟,将我抱了起来。

“你怎知我的父亲不在里面?你看——”他用手指着父皇身后的那堆人影。

“那个跟在康王殿下身后最近的护卫,就是我的父亲。”

“此去金国九死一生,你就不为你的父亲难过吗?”

“难过?为国效力,可是一件荣幸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死的,何况父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金国铁蹄践踏宋土,康王英义,自请入金,父亲若真因护主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被他的一席话给说愣了,觉得与他相比,自己的觉悟实在是过于浅薄,辰时的宫钟,发出了雄浑的撞击声,空旷而悠远,这是换岗的时辰,有士兵上前找他交班执勤,他应了一声,伸手抹去了我脸上残留的泪水道:“本来漂亮的一双眼睛,若是哭肿了,可就不好看了,宗姬模样生的这般貌美,将来定要嫁个如意郎君才是。”

然后,他放下了我,起身笑着离开了。

后来,当我被父皇从流落的街头找到,重新带回到宫里的时候,我疯子般地找遍了皇宫里的每个角落,都没再发现那个守卫哥哥,我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因为能逃过这靖康之劫的,永远都不是他这种,一心为大宋的忠贞之士。

父皇登基后,给了我他所能付出的一切,为了弥补我曾在祖君那里受到的委屈,他扩修仙韶院,招来了红极一时的伶人菊夫人,做我的老师,为了显示我这个公主身份的尊贵,他拒绝礼部给我起字定封号,还下令民间大街小巷.瓦子乐坊,禁止再出现箜篌之音,只为突出我的独一无二,虽然这些做法极不合规矩,引得朝野上下颇有微词,但是,他毫不在意。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我关于靖康血劫的记忆,那段我奔逃皇宫,终日过着不得不吃人肉,睡白骨的经历,成为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这也是为何,在我发现珠兰,逼迫我吃的只是牛心,而不是人心的时候,脸上出现释然表情的原因。

在那如丧家之犬般的日子里,我被一个牙婆收留,那些后来出现在我舞蹈里的,各种异于常人的难度动作,都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我永远不会忘记,双腿被撕痛的感觉,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可我必须忍着,为了自己的身体可以更加柔软,舞姿更加妙曼,在那个人人以姓赵而自危的年月里,除了死,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是父皇始终对我心怀内疚的事情,但我明白,这怨不了他,他也没有想到,金国的燕王斡离不,会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过于稳重,而怀疑他亲王的身份,从而将他遣送回国,要求大宋,换成懦弱无能的肃王赵枢,前去当质子。

更没有想到,自己回朝之后,便被祖君再一次派去前往金国议和,远远地离开了汴梁,若不是在途径磁州的时候,亲眼见到随行的刑部尚书王云,被当地的流民暴打致死,而不得不接受了磁州知府宗泽劝留的建议,当年那场变故,父皇怕是也要连着一起被金国俘虏,断没有这日后登基,天下布榜来找我的事情,只是从那以后,我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真正明白了,何谓天下疾苦。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和亲金国的举动,就像是个赌气任性的孩子,离家出走一样,但当自己真正认真思量起来,便又会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我与父皇之间,其实有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正是因此,才注定了我们之间会有此羁绊。

我出生之前,父皇其实是有五个女儿的,但她们的鬼魂,现在若出现在我的面前,怕还是要叫我一声姐姐,来的妥当,因为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岁,四岁,那是本该过着玩乐日子的年龄,却因金军的一次南下洗劫,而白白丧了命。

所以我始终认为,父皇把本应该属于那五个姐姐的爱,全部都施给了我一个人,把他对那五个姐姐的悔愧,全部都弥补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父皇在他还是康王的时候,就派人毒杀了我的母亲,所以我现在对母亲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她盛装出席,为父皇弹奏箜篌时的场景而已,但当时的我,真的是很震惊难过,我哭嚎着找父皇理论,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但父皇却很淡定地对我说,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我的生母,早在我出生那日,便已难产而死,我只是交由她来抚养而已。

“朕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她尽职尽责了吗,还妄想说服本王收养继子,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来,他是皇兄安插在本王身边的人吗,起先倒还能对本王有几分真心,没想到一涉及权利,本王对她的情意,就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细想来,我对母亲,还真没有多少情感,我的难过,只是建立在自己得知真相时的悲哀,她甚至都连抱,都没有抱过我。

我曾以为,这是由于她需要保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皇家仪态所决定的,就像父皇进宫拜见韦祖母的时候,大多数只能隔着帘子,远远地问一下安,再无其他,直到听了父皇对我说的话,我才发觉这其中的异样,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又怎能当成自己的心肝。

父皇怅然道:“寒漪,我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你啊,为父可以有很多个女人,但女儿,却只有你这么一个……”

我想,如果没有后来,金兀术的“搜山检海捉赵构”,我的弟弟赵旉,就不会在逃跑的途中,因受到炮火的惊吓,而于睡梦中死在了父皇的怀里,那样,父皇对我的爱,还不至于如日后那般日益偏着。

在海上漂泊的那三个月里,父皇无数次神志不清地抓着我的肩膀,喊着弟弟赵旉的名字,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任他拔下我的钗饰,将我的头发,绾成了男子的束发,那时的我还没有告诉他,自己刚刚听到了嫡母邢氏,惨死于金国的噩耗,那个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也已离他而去,从今往后,他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

多年以后,我在金国的某个夜里,一个人对着蜡烛,默默回忆着父皇,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场景,父皇看着那群跪在殿上,劝谏他收养继子作为太子的谏官们,冷冷呵道:“你们哪个敢说朕后继无人,我儿寒漪,可承大统。”

第十一章 少年已识愁滋味

讹里朵的儿子完颜雍,与我相差不过七岁,让这个和我弟弟一样年纪的孩子,叫我母亲,的确觉得别扭,完颜雍始终没开这个口,我也没有强求。

其实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或许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弟弟赵昚。

让我与他关系发生转折的人,是粘罕,那个夜里,我突然心血来潮,换上了一套女真服饰,突然少了宽袍垂袖的感觉,我一时很不自在,我摸着肚子上的赘肉,抱怨道:“本宫这些日子食欲不振,也没见得怎么吃东西,为何这身子却臃肿了许多。”

我这话,其实说得很认真,但流云闻言,却低头抿嘴乐,我白了她一眼,恼羞成怒道:“行了,别笑了,给本宫听着,从明天开始,本宫每天只吃一顿饭,千万不要让本宫在菜里再看见一点儿肉星儿。”

谁知流云反而笑得更欢了:“这可使不得,要是饿坏了您,奴婢可担当不起。”

“你还有这觉悟,跟了我这么多年,本宫还真没看出来。”

我换回了汉服,郁闷地倚在榻上,接着去摆弄自己的刺绣,就在这时,账外突然传来了呼喊的声音,一个士兵踉跄地扑在了我的面前,惊得我手里的绣针,刺破了手指。

流云连忙为我挤出伤口里的血,刚才的笑意霎时全无:“潞王的手下,怎么会有你这般不长眼睛的东西!”

我认出他是雍儿的守卫,让他喘匀了气,细说来由,从他的话里,我得知,雍儿打伤了粘罕的儿子——完颜斜保。

“那小公子人呢,现在何处?”

“他……都元帅手下的人给抓走了。”

“什么?”

我起初以为,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打闹罢了,再正常不过,赔礼道歉也就是了,所以粘罕的做法,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忿忿道:“好歹也是他的侄子,所作所为,竟然如此不近人情!”

“夫人——”那个守卫心虚地唤了我一声,小声道:“其实,这也怨不了都元帅,世子他……他把都元帅的儿子打成了重伤,现在仍生死未卜……”

我这才意识到,雍儿此次闯下的祸着实严重,竟然连他的守卫,说话都向着粘罕。

“夫人看,如今这情况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潞王可曾知道?”

“王爷他,还在梁王的营里商谈军事,卑职去找王爷时,因梁王下了不得靠近的命令,所以……”

“有什么好商谈的,什么事情,能比他自己儿子的死活还重要!”

我立刻冲出帐门去找讹里朵,连鞋子都忘记了穿,刺骨的雪水触碰我双脚的那刻,我全身上下如遭电击,但这种感觉随即被我给压了下去,金兀术帐门前的士兵,见到我此番模样怒气而来,一时之间不知该拦截,还是该给我放行,竟然让给我给闯了进去。

只见上一刻,还在不知为何事而激烈争吵的营帐,因我的闯入,霎时无声,讹里朵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目光顺着我的身体,最后定格在我赤裸的双脚上,我也觉得自己的举动的确失礼,冻得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夫人何故行此大礼,真是折煞小王,有事但管吩咐便是。”

讹里朵竟然跪着将我扶起,诚惶诚恐的样子,令我十分震惊,让我觉得,他是为了给足我面子而有意为之的,他慢慢扶我坐下,拿出一双不知从何处得到的崭新绣鞋,单膝跪地给我穿上,这一系列举动,被在场众人尽收眼。。

如果有人心细的话,就会发现,我从始至终都蜷缩着右脚。

“夫人此来所谓何事,莫要惊慌,慢慢说来。”

“雍儿他打伤了都元帅的儿子……已经被都元帅的人,给抓走了。”

“竟有此事,夫人稍等,小王这就去找大哥问个明白。”

讹里朵起身,拉着我就往外走,但是没有想到,金兀术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举着还未脱鞘的刀,站在讹里朵的面前,账内大臣突遭此变故,一片哗然。

“今日你找我至此,就是为了方便杀我儿吗?”

“不是,我本没有这个打算,但是现在有了。”

我被他们俩不知所云的对话,给弄得一头雾水,只见两人互相对视,谁也没有让步,最后,金兀术终于拔出了刀,放言道:“今日有我在此,三哥休想走出这里一步。”

“你觉得你可以拦得住本王?”

“三哥可以试一试。”

讹里朵的手,慢慢移向了腰间的刀,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全都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但我明白,此刻这形势,金兀术已然占了上风。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我无意知晓,只是雍儿的处境危在旦夕,一刻也不能多等,我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提刀的粘罕,一步一步逼向雍儿的画面。

于是,趁着他们俩,谁的注意都没放到我的身上,我突然跑出了帐外,飞身骑上了金兀术的那匹白马,往晋王的营寨奔去,许是觉得我掀不起什么大浪,身后竟然没人追我,这使我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顺利。

还没有到达粘罕的营地,我便远远看见了被高高吊起的雍儿,他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粘罕的账里账外,灯火通明,乱成一片,不断有人在穿梭,我下了马,立刻便有手执长戟的士兵,挡在了我的面前,但又因不敢贸然对我动手,反倒顺着我的步伐,一点一点往后退。

“又发生什么事情了,真是让老子一刻也不能静心!”粘罕愤怒而狂躁地从帐里走出。

“是你。”

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平静,对我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叫讹里朵亲自过来。

我立刻怒从心起:“你们完颜家的人,都是怎么回事,一个等着来,一个不让见,却把我家世子的命视若草芥!”

我这句话,好像连着讹里朵给一起骂了。

听我此言,粘罕的火也窜了上去,他抓住我的胳膊,就将我拉进了账内,指着床上躺着的孩子道:

“那请公主也看一看,看看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怎么,他讹里朵捡来的儿子就被当成一块宝,我粘罕儿子的命,就不值钱了吗?”

我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雍儿才不会平白无故地动手,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

“带上来!”

粘罕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的话,立刻有两名士兵,压着雍儿跪在了我的面前:“你自己去问他,他在本王这里,可是半天都没说话,像个哑巴一样。”

我看了完颜雍一眼,所幸粘罕还没有对他怎么样,身上并无受伤。

“不用问了!”我斩钉截铁道:“雍儿既然出手伤人,定是因为你儿子做的不对。”

“赵寒漪,你——”粘罕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现在不分青红皂白人,可是你。”

“我赵寒漪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粘罕,今日我来到你这儿来,是为了带我家世子回去的,既然你儿子受伤已成事实,和你纠结谁对谁错豪无意义,总之,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带走的。”

粘罕被我的话给气乐了:“你觉得,老子会答应吗?”

“那你想如何?”

“当然是一名偿一命!”

他抬起手臂,指着完颜雍对我道:“今夜,我只要听到医官对我说斜保有什么不测,我就立刻让这小子给我儿陪葬!”

“你的儿子若是死了,便更没有理由再搭上我儿的一条性命。”

“公主是在和本王比,谁更无赖吗?”

他瞪着我,被我的一番话气噎,拔出腰刀就要杀完颜雍,却没想到下一刻,我竟换了一副神情,迅速跑到他的面前,挡住了完颜雍,强势的态度立时不见,令人咋舌。

“大金的始祖完颜函普,曾定下先例……”

我开始服软,企图让他按照始祖当年定下的部落规矩,来处理这件事情。

“公主来我大金和亲,做的功课还真不少,连始祖皇帝都知道。”他冷笑。“可你觉得老三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儿斜保的性命……更不要说,让这个假子来当本王的儿子!”

他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向自己手中的匕首呵了口气,又用它蹭了一下我脖颈旁的衣物。

“公主倒是再硬气一点啊。”

“此事……就无其他解决之道了吗?”

“有啊!”他将匕首“哐当”一声,扔在了我的面前:“你想要带走完颜雍可以,把你的左手给孤王留下吧。”

“你说什么?”

“本王说,把你的手留下。”他挑衅道。

我立刻捡起地上那把匕首,生怕他反悔,下一刻,狠狠地往自己的手腕上插去——

“母亲——”

完颜雍带着哭腔,惊呼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唤我,我瞪大双眼,死死地攥着匕首

的刀身,然而,却迟迟没有感受到断掌之痛。

我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兵刃,才发现,匕首在触碰到自己手腕时,竟然会自己收缩到刀身里,显然,粘罕是知道这里面的文章,但也没有想到,我竟真会对自己下狠手:“你这个女人,还真是……”

“你敢戏弄本宫!”我道。

他脸上的怒气仍未消减,哼了一声,转身摆了摆手:“滚吧滚吧,我只当这是萨满的意思,我儿若是死了,你便告诉讹里朵,当年老子欠他宋烟的那条命,算是两清了。”

听到宋烟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原来粘罕之所以能将此事罢休,就是看在这个份上。

见我没有动静,粘罕接着道:“怎么,还要老子送你不成!”

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拉着完颜雍离开,牵马低头走在回去的路上,完颜雍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良久,他唤住了我:“母亲”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心里,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嗯了一声。

“母亲。”

于是他又唤了我一声,闻言,我摇了摇头对他说:“这个称呼我可担当不起,在这世上,只有那个怀胎十月,为生你疼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才是你的母亲,我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他的脾气却倔得很,不理会我说的话:“母亲,所有的人都希望我死,为什么你却要救我?”

“所有人?包括王爷?”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道:“我没有打斜保哥哥,是他与我玩闹的时候,自己磕在了石头上。”

“那你为何不向都元帅解释?”

“有谁会相信呢,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借此机会被粘罕杀了,也好……成全了你。”

“成全了我?”我不明所以。

“谁会同意一个捡来的孩子,来接替我父亲潞王的位置呢?”

“这是何道理,王爷不也是太祖皇帝的假子吗?”

“可我是被他们所消灭的,敌军的孩子,这不一样。”他面露忧伤,难过地对我说:“母亲,你将来是会拥有父王亲生骨肉的人,而我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一匹养不熟的狼”

我被他的一席话给惊到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沉默了半刻,突然自嘲道:“我还在和自己打赌,赌父王会来救我的……”

“王爷其实……”

我想向他解释,但是他却打断了我的话:“不要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也不会信的。”

他看着我,继而向我跪下:“母亲,我为自己之前对你无礼,向你赔罪,从今往后,只要我完颜雍活在这世上一天,便做您一天的儿子。”

“大可不必……”

我想制止他,但他仍然执意向我磕头,抬起身时,泪水已经溢出了他的眼眶,他哽咽地对我说道:“孩儿先行告退了,若父亲问起时,只当我认了这个罪名,没有颜面去见他,不需要您为我解释。”

第十二章 英雄一怒为红颜

我望着完颜雍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与讹里朵,一定会有兵戎相见的那天,我不希望看见这样的结局,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调节他们之间的关系。

粘罕是否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金兀术阻止讹里朵去救完颜雍的原因,又是什么?完颜雍口中的他们都有谁?讹里朵为何要收养这个,从敌军战场上捡回的孩子……

我开始意识到,原来金国虽属游牧民族,但皇室里的算计攻心也不少,而且没了之前在临安时,父皇对我的庇佑,接下来的路,我只能试探地自己走下去。

回到梁王的营寨时,讹里朵还没有离开,但我敢肯定,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他们俩人,都没了之前的气势,隔着桌子上的散沙堡垒,各自为营进行对战,金兀术最先注意到我,不知我是否看错,他好似笑了,并且有些无奈。

待到他将目光,重新回到战场上时,讹里朵已经截了水路,攻占了他最后一块领地,使他全军覆没。

讹里朵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老四,当年父亲,给你三哥我定封号为“潞”,其实不是说本王瘦弱疲病,而是在告诉本王,男儿打仗,便要有陆灭万马,水淹千军之能,看来当年,与韩世忠黄天荡惨败的教训,已经被你忘到脑后了。”

讹里朵的表情逐渐沉重,他看着金兀术道:“兀术,算三哥求你,别再难为乌禄了,虽然他的父亲死于你的手下,但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这一点,乌禄是明白的。”

“就算你的身份也是假子,但你的生父,乃是随太祖皇帝驰骋疆场的功臣,他怎可与你……”

“兀术——”讹里朵疲惫地打断了他的话,制止他说下去。

“好……”金兀术咬了咬牙,将话咽了下去。

“既然三哥意已决,我便断了这个念头,但愿他日,我命丧那只狼崽子的手里时,你这个做哥哥的,心中能有一丝愧疚。”

讹里朵没有理会他的话,转身向我走来,我朝他微微俯身,小声道:“雍儿,已经回军中了。”

“我见你回来,便知乌禄一定无事。”

他点了点头,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倒使我觉得,这句话更像是他随口说出敷衍我的,好似他对完颜雍的所作所为,并不关心,

他拉着我的手,语气温和又宠溺:“好了,夫人,咱回家吧。”

被握住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轻呼了一声,讹里朵连忙松开手。

他小心地挽起我的袖子,只见我左手手腕处,竟然出现了一块很重的淤青,之前由于我只顾想着完颜雍的事,所以没怎么理会,此刻一看,竟连自己也觉得瘆人。

讹里朵的表情僵住了,他敛了笑容,下一刻,转身拿起刀就冲了出去,这一系列举动变化太快,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更别提去阻止他。

那是讹里朵第一次生气,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潞王殿下一向与人为善,宽恕温和,所以,那次讹里朵愤怒起来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他们皆都远远地避开了,生怕自己靠近,就会有血光之灾。

金兀术后来对我感叹道:“英雄一怒为红颜啊,你也挺有本事的,本王长这么大,都不曾见过三哥,因为什么事情而暴跳如雷,果真是难过美人关啊!”

我不知他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贬讹里朵,但也确实道出了事实,只是雍儿的这件事情,从始至终有着太多的巧合与误会,事实上,粘罕并不知道斜保的伤,是他自己弄的;讹里朵也和我最初的想法一样,以为斜保受伤,只是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而金兀术与讹里朵商谈军事的确是真,只是突然听见完颜雍被粘罕抓走的消息,才决定利用粘罕,解开他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结。

所以,当讹里朵提刀,怒不可遏地闯进粘罕的营帐时,他们俩一个比一个有理,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连国相撒改都没有劝住,我后来从当时在场的守卫嘴里,大致了解了当时的情景,粘罕怒吼道:“我儿子的账还没找你儿子算呢,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老子叫嚣!”

讹里朵也不示弱,拿起刀指着粘罕道:“雍儿惹下的事情,你去找雍儿算,欺负公主算什么,我叫你一声大哥,是因为我讹里朵敬重你,可若在你心里,不能将寒漪公主和我放在同一个地位,我便和你划清界限,轮身份,我虽为假子不如你嫡出,但你别忘了,我的父亲,可是太祖皇帝!”

“就为了那个女人,你……”

“什么女人!”讹里朵更加愤怒:“那是我的妻子,妻子!”

“要是没有老子,她还不会出现在大金呢!”

“那我就谢谢大哥了,今日我也把话撂这儿,我若没有遇见寒漪公主,此生便就这么过去了,但粘罕你给我听着,我的母亲滩渠,死于女人们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所以对待女人,我绝不会如你这般三妻四妾,纵情声色。我若娶,便只娶一个,一心一意只对她好,宋烟之死,我算是已经放下,但你给我听清楚,听明白了!从今往后,你若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就跟你拼命!”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侯,完颜斜保从昏迷的状态中醒来,解释了事情的起末,我估计最后,连完颜亶和浦察太后都能被惊动,一来是因为,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人太多,若是因此使得撒改和阿骨打,这两个亲兄弟的孩子们反目成仇,金国的朝廷,将会掀起一道不小的波澜,二来,我到底是大宋的和亲公主,却因为女真的家事,而受到了都元帅粘罕的刁难,金国上下的汉臣,必会有诸多埋怨,其中便会以国师宇文虚中的反响最强。

完颜斜保睁开虚弱的双眼,却看见屋内狼藉满地,他愣了愣,缓过神道:“发生了什么事……三叔怎么也在这里?”

闻言,粘罕立刻抛开了眼前的人和事,激动地扑到完颜斜保的身边,说了四个字:“感谢……萨满。”

我总觉得,作为游牧民族的女真人,行事似乎比我们汉人,要感情用事的多一些,这是一种一码归一码的处事思维,所以我才会认为,即便雍儿真的动手伤了完颜斜保,还将他给打死了,讹里朵与粘罕之间,也不会因此而反目成仇。

只是这份北国情怀,我亦只是略微感受,却也说不明白。

之后的事情,便没什么可讲的了,估计那时,讹里朵和粘罕的心里,都尴尬的很,我后来反思一下自己,其实粘罕在看见我的那刻,也是明白,我与此事无关的,只是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若好言与他相谈,便也不会有后来那诸多事情,可我对他讲话的态度蛮横无比,没有道理,他到底是个一军统帅,被一个女人拂了面子,也难怪会激起他的怒火。

但还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其实在我的心里,我一直都很惧怕粘罕,所以才会用那种不讲理的态度,来伪装自己对他的恐惧。

可这种恐惧感,究竟从何而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若说因为他在攻打宋,以及对待宋朝的战俘方面上的表现,凶狠残暴,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但这却是几乎所有女真人的共性,如我的夫君讹里朵那般,言行举止,满满君子之风的女真人,在金国我没见过第二个,就连相信因果报应,素有“菩萨太子”之称的斡离不,以及与我还算谈得来金兀术,当年也做过不少令我难以原谅的事情。

但在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里,关于我来到金国之前,他们的那些事迹,以及被关在洗衣院、还有被迫嫁给了金国其他宗室大臣,为奴为妾的姑婶姐妹们,我选择忽略她们的存在,事实上,我也的确抱着这个想法,在金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得相对轻松,心中的负罪感,才会少一点,对于那些自己无法报复的人和事,除了释怀,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我迎来了另一件让我苦恼的事情,那就是我真正地意识到,自己身材有了走样的趋势,于是之前与流云说,要绝食的戏言,便被我认真地实行了起来,当然,这一切我都是背地里进行的,流云与讹里朵皆不知晓。

那段时间,我几乎对所有的荤腥食物,都产生了厌食的情绪,甚至于我一闻到肉味,就想吐,若不是私下里向医官打听,得知酸奶有消食瘦身的功效,而勉强喝一点,我当真过着饮北风,食霜露的日子。

我也因此再一次得罪了珠兰,那日,她派人给我送来她亲手做的烤肉,但我当时,由于被接近绝食的饮食,折磨得心烦意乱,劈头就让那个端肉的侍女滚开,于是这件事情,便被珠兰牢牢地记下了帐。

几天以后,她带着一坛酒亲自拜访我,但我那时仍然没有意识到,那个端肉的侍女是珠兰的人,便没将她的到来,与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之前珠兰对寒漪公主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可以不计前嫌。”

“不敢当,您这又是闹哪出啊?”

我一本正经地问道,不愿和她打哑谜。

“公主说笑了,前几日,珠兰派人给公主送去自己亲手打得的野味,却不想让公主厌恶,真是有罪。”

“我……”

我这才知道,自己所为的不妥之处,想向她解释,但她却制止了我。

“这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珠兰我自甘下贱,热心对着冷脸,亦或者是,公主觉得我仰慕王爷,碍了你的眼,所以才如此不待见珠兰。”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前半句话,但后半句却听进了心里,她将碗放到我面前,为我注满了酒,说道:“珠兰说笑的,今日珠兰拜访公主,只是来向公主赔罪,想来野味不大合公主的胃口,这酒,是国相大人赏给珠兰的,酿造此酒之人身份成谜,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此一坛,还望能对了公主的心思,也不知公主能否赏脸,饮了这碗?”

碗中的酒水里,映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一把弓,我看着珠兰,迟迟没有动静。

“公主这般,莫不是怕我下了毒?”

“你说呢?”

她尴尬地笑了笑:“看来公主也不是个爽利的人。”

我一语道破:“行了,珠兰,你也不是那种无事献殷勤的人,的确是我寒漪有错在先,本宫这几日月事紊乱,故而脾气暴躁,得罪你实属无意,本宫理应自罚三碗,只是这酒喝得,有些话,寒漪也要说得。”

“愿闻其详。”

我看着珠兰,诚恳道:“你我,共侍一夫吧。”

“你……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怎么,觉得本宫太爽利了?本宫可是认真的。”我道。

“本宫生在皇家,从小受着三从四德,朱子理学的教育,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但本宫想要告诉珠兰公主的是,若本宫没有和亲贵国,有权利选择自己夫婿的话,本宫一定会嫁给一个深爱自己,而不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寒漪可以说服王爷娶你,但却改变不了王爷的心意。”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端起酒碗对她道:“寒漪自饮三碗,三碗饮毕,希望珠兰公主可以给本宫一个答复。”

然而,就在酒即将接触我嘴唇的那刻,珠兰突然起身,打掉了我的碗,酒水泼洒在地上发出“斯斯”的声音,她呼吸急促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未料到,我竟然表现得如此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

“你果真……还是下不去手。”

“你早就知道?”

不知是否因为紧张和激动的缘故,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淡淡道:“是啊,本宫早就知道。”

“我若没有打翻这酒,你……”

“本宫还是会饮下去。”

“为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小心地抚摸着酒坛:“这坛酒,可是本宫亲手酿的,你看,这坛子底部,还印着我‘寒漪’二字呢。”

“什么?”珠兰目瞪口呆。

我抬眼对她笑道:“想来你应是不知这酒的珍贵,它是蒲中酒,本宫在酿造这一坛的那批酒里,还加了几味从东瀛进贡来的药材,当年本宫为了讨祖君欢心,整日研究,如何将那些药材磨成粉末,又不伤其药性,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只可惜,这酒酿好之后,祖君不曾喝上一口,便被你们给劫走了,国相大人赏你此酒,不知是不识货,还是当真对珠兰公主太过宠爱。”

我端起酒坛,轻轻地嗅着酒香:“你这鸩毒倒也不是俗物,还不算糟蹋了我这酒,只是这毒,你下得还是不够狠,本宫顶多会被你暂时弄瞎了双目,折腾几日,也就好了。”

我这句话里隐藏了不少信息,但我猜,珠兰她听不出来。

“想你死是我珠兰的意思,与伯伯无干,你若愤恼,只管找我报复便是!”

“你看本宫像是恼怒的样子吗,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却总惹得你这般误会。”我被饿的有些眼花,语气很是无奈。

闻言,她绝望地叹了口气,赌气似的点了点头:“好……我珠兰算是领教了公主,想来我若真和你比心计耍谋略,定然不会是你的对手,你如此包容我,也不知是真心而为,还是在故意羞辱我。”

“你还年轻,我岂忍心对你下手。”我笑道。

“呵,那就多谢公主手下留情了,从今以后,我珠兰若再看见你,一定会绕着道走。”

她甩身就要离开,我连忙抓住了她的胳膊,劝道:“何必如此,你若愿意,本宫之前所言,句句是真。”

但她却挣开了我的手,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即将踏出帐门的那刻,才侧过脸对我说:

“用不着,我是不会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误了自己,宗尧哥哥没有娶你的时候,我还会将自己的一片真心付与,如今他既然娶了你,还对你用情如此,我便要彻彻底底地绝了这个心思,我完颜珠兰,也是个骄傲的人。”

那件事情,反倒使我在心里,对珠兰产生了些许的敬佩,她也是个性情女子,只是被国相还有金兀术、粘罕这些哥哥们给宠坏了,所以性子才会这般张扬跋扈。

以至于她想让我死,便亲自抱着毒酒让我喝,什么后果都不考虑,着实地道的孩子性格,让我连反击她的狠心,都不忍下。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我,身处在一个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地方,周围烟雾弥漫,远处隐隐传来铃铛的声音,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铃铛的声音越来越大,浓雾中,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待我走近,才看清楚,那人的腰上缠着一圈铃铛,手里拿着一面铜鼓,衣服的颜色很是夸张怪异,他背对着我,幻影般地移来移去,等他转过身子时,一张带着诡异面具的脸,不断地向我靠近,最后竟然说了一句——

“回来啦……”

从床上醒来后,我透过屏风发现,外帐的烛光异常明亮,于是睡眼惺忪地披了件衣服,寻光而去。

只见讹里朵坐在案几前,不知道在研读着什么,我转身去给他熬了碗安神汤,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扶着头,闭上了双眼,不知是休息,还是真的睡着了。

我提着脚尖,轻轻地靠近他,但这细微的声音还是被他给察觉到了,他随意地睁了下眼睛,却未料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打着哈欠,强提着精神对我道:“夫人怎么醒了?”

他连忙抱起堆积在案几上的书,把它们全部放在地上,给我手里的端盘腾地方:“夫人坐。”

于是我屈下身子,将安神汤放在了讹里朵的面前,他披散的头发上,还留着辫发的编痕,看起来就像是个打蔫的狮子,这个模样,让我有几分心疼。

“前两日西夏皇帝李仁孝,派人截了我大金边境一带上缴的粮草,此事震惊朝野,女真与党项,即将会有一场战事发生,夫人看,这是本王所绘制的,对西夏进攻防御的军事图。”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接他拿给我的图纸,端起那碗安神汤对他道:“这深更夜半的,我没兴趣,赶紧把这汤趁着喝了吧,别置凉了。”

但他并没有伸手,笑着对我道:“本王的手有些酸。”

我听出了他的意思,便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喝,在这一过程中,讹里朵除了喝汤的时候,嘴能够张合一下,身子始终没有动,他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令我哭笑不得。

“寒漪。”他唤我。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叫你。”

我脸色微囧:“登徒子……”

“本王怎么觉得,你是在夸本王不弃糟糠之妻呢?”

他朗声笑道,逐渐恢复了正经的语气:“此事发生在本王的封地上,所以,如果这次要与西夏打起仗来,本王便是领兵的统帅。”

我低着头,没说话。

他揉了揉额头:“粘罕、斡离不、金兀术,还有本王,都是已经封了王的人,但却全都留在了会宁,迟迟没回封地,完颜宗磐已经利用这个乱子,开始在朝堂上向皇上施难,真是让本王头疼啊……”

“王爷先睡吧,别想这些了。”我道。

“也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活动一下筋骨,伸了个懒腰。

“夫人先进去吧,本王担心若是现在灭了烛,光线一暗下来,你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第十三章 愿比黄花瘦西风

我知道李仁孝这个人,他从十六岁即位开始,便受着西夏国相任得敬的压制,那任得敬,原是我大宋西安州的通判,当年西夏老皇帝李乾顺,趁着金国伐宋,派兵进攻西安州,这个匹夫便大开城门,降了西夏。

后来,他又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李乾顺,自此官路亨通,待到他女儿被立了皇后,他便成了国丈,渐渐地,连李乾顺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把李仁孝当回事。

如果说,之前在对西夏是否用兵这件事情上,金国还会分成两派,意见各不统一的话,那当完颜亶遭遇西夏刺客袭击,险些丧命后,金国对党项出兵的决心,便成了上下一致,坚定无比。

当时的具体状况,我并不清楚,因为那个夜晚,我去了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可能由于我当时,对自己的饮食过于节制,以至于出现了幻听,我总觉得有铃铛的声音,在我耳边一直作响,然后,自己便跟着那声音走出了帐,踏上了一条陌生的路。

我感受到了和梦中一样的感觉,但所处的场景,却又不似梦里那般诡异,我的周围没有烟雾,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在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小屋,屋内灯火通明,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进去。

但是,迈进屋子的那刻,一股冷风却突然窜进,使得原本明亮的光线,瞬时暗了下来,我举足无措,眨了眨眼睛,尽力适应周围的模糊,好长一段时间,才看清楚了屋内的布局,简陋的墙壁上,挂着神案、腰铃、铜镜、鼓鞭还有许多形式夸张,与我梦中所见风格相似的面具。

我出神地看着它们,不知那些面具上画的都是什么图案,表情是喜还是怒。

“呼——”

我惶然回头,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打开火折子,将蜡烛挨个重新点燃,待到屋内光线明亮如初,才对我道:

“我昨夜得到天神的指示,梦见一道寒光出现于此,今日,你便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昆歇,这位在女真地位最高的萨满祭司,声音沧桑沙哑,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眸,他身上的那件祭服,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你……”

“嘘……”

他制止了我开口,状似疯癫地说道:“你听……”

气氛一下子凝结了,这位老人闭上双眼,聆听的样子十分认真,可我除了风穿过门缝时,所发出的“呜呜”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可听到什么了?”他问。

“风声。”

“还有吗?”

“没了。”

他摇了摇头,朝着我来时的方向走了两步,仰起头叹道:“冷箭划破北风的声音,鲜血喷溅在旗帜上的声音,刀剑插进去肉体的声音……这些,你都没听到吗?”

我因自小便被钦天监,还有祖君身边的那群道士们,说成不详的缘故,所以对所谓的巫师神职,向来厌恶无比,始终觉得他们玩弄着戏子把戏,利用人们尊敬上苍的心理,坑蒙行骗,害人不浅。

所以,我没有细思他的话,反倒心里有些发毛,只想立刻离开。

“你为什么想走?”

突然被人说出了心思,吓得我惊呼一声,身子险些仰在了地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也罢,也罢。”

他叹道,缓缓向我走来,我紧张地往后退,但身后已经没了退路,只剩下一堵冰冷的墙。

“我这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来了,今夜你既能找到这,那便是天神的旨意。”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支朱砂笔。

“你即将有灾厄缠身,我可为你禳解一二,余下的,且看你的造化了。”

随即,一阵冰凉的感觉传入眉心,让我觉得,自己好似块石头一样,沉重地击在水面上,荡起了几圈波纹。

“夫人!夫人!”

剧烈的摇晃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讹里朵的怀里。

他身披甲胄,武装齐全,铠甲上反射的光,使我头疼欲裂,我皱着眉头,轻轻地抚摸着额头,喃喃道:“这是哪啊……什么东西,蹭了我一手。”

“你可要吓死本王了,本王还以为你……”他喜极而泣:“还好,还好。”

他将我从地上抱回到了帐篷,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倒在了自家门口,看着手心里的朱砂,我意识到,自己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当下一惊,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讹里朵小心地将我放在榻上,随即为我传了医官。

“夫人稍等片刻,本王还有几个余党需要解决,去去就回。”

说罢,他迅速离开,似乎赶着要去追谁,帐篷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医官。

我用袖子蹭掉了眉心的红印,问道:“本宫的身子,饮食方面已经尽力节制了,可身上的脂肉却迟迟不减,张大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可否容卑职为夫人把把脉?”

于是我伸出了手,但他摸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论。

“你与本宫手把手这么长时间了,却还没有诊断出结果,要是在大宋,早该把你给斩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我夫君医官的?”

闻言,他连忙跪地,惶恐不安地向我请罪,我挥了挥手让他起身:“其实也怨不得你,本宫幼年时中了一次毒,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里出来,自那以后,脉象就一直不稳。”

“夫人如今的脉象虚弱紊乱,卑职在此忠劝夫人,莫再节食了,身子要紧。”

我扶了扶头:“你只管想法子开药,让本宫的身子瘦下去即可,其它事情,不必多管。”

“恕卑职直言,夫人对自己身材的要求过于苛刻,每个人的体质皆不同,夫人又何苦为难自己,以夫人现在的体态,就算身上的脂肉再多一些,也顶多是珠圆玉润,更何况,您如今并非丰腴之姿,又何来再瘦之说。”

“那你是没见过本宫身子最轻时候的样子,可作掌上舞。”我有些不耐烦:“大人怎会懂本宫的心思,本宫是因为和亲,才来到金国嫁与王爷,若想得到王爷的心,怎可少了这幅皮囊,他日王爷另有佳人时,本宫该如何自处?色衰爱弛的道理,大人身为男子,故而才没什么体会吧!”

“可……您要是有个好歹,王爷饶不了卑职啊……”

“你的意思是,得罪了本宫,就有你好果子吃了?”

“夫人……”

“好了好了,本宫不难为你了,自己想法子便是,此事且放在一边,本宫还有其他事情想要问大人。”

“请夫人吩咐。”他如遇大赦。

“今晚发生何事,王爷为何这般武装?”

“党项人卑鄙无耻,竟然敢派人行刺皇上。”

“那皇上可受了伤?”

张医官叹道:“皇上倒是龙体无恙,只是晋王的情况不妙啊!”

“粘罕?”

我笑道:“他堂堂的都元帅,还能被一个毛贼给进了身?他人也就算了,若是粘罕,本宫还真是不信。”

“夫人莫再说笑了,此事着实严重,元帅为了保护皇上,被那淬了毒的箭,硬生生地插进了手臂里,此刻医官们都束手无策,元帅的一只手臂……怕是要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讹里朵走进了账内,张医官连忙侧身向他行礼,我也挣扎着起身,但被他制止了:“好生歇息,别乱动。”

接着,他看向张医官,问道:“夫人的身体可有大碍?”

我瞪了张医官一眼,他悻悻地低下了头,回道:“回王爷,夫人身子并无大碍。”

“大”字被他说得很重,所幸讹里朵并没有听出来。

“有劳大人了,本宫还有事情要与王爷商议,还请大人回避。”我连忙让他退下,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讹里朵,但还是离开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系列举动,都被讹里朵看在了眼里,他略有所思地问我:“夫人,为何本王觉得,你近日过于奇怪啊,可是有事情瞒着本王?”

“我……”

我愣住,试探地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夫人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莫不是心中有事,心结郁闷所致?”

“我……”

我想解释,但刚一开口便狂呕不止,几乎连胆汁都要吐了出来,这一情景吓坏了讹里朵,他连忙召回医官,我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

于是,医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讹里朵听罢,脸色铁青。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本王?”他强忍怒意地问道。

“王爷……是夫人她不让卑职……”

“夫人?”他冷冷道:“怎么,这才多长时间,你眼里便没了本王?”

医官委屈至极,百口莫辩,只得跪在地上哀哀求饶,我心虚地为他解释:“不怪大人,是……”

我伸手去拽讹里朵的衣袍,但讹里朵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甩开了我的手,无意间将我身旁的茶盏推翻在地,陶瓷碎裂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见此场景,讹里朵也是一愣,怒气一下子息了大半。

“本王真心待你,你却把本王当成了什么,眼里只有淫邪之念的好色之徒吗?”

他神情严肃,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我想向他解释,我本意远非他所认为的这样,谁知刚一开口,又是一阵呕吐,我头晕目眩,不得不按着自己的头,讹里朵下意识地去扶我,心有不忍,但见我很快便恢复了过来,于是又收了手。

“寒漪,你人是本王的,身上的血和肉也是本王的,你若是再为难你自己,便是和本王过不去,你若是和本王过不去,那便是与整个大金为敌。”

他深吸了一口气,背过手,淡淡地对跪在地上的医官道:

“以前是本王大意了,以为夫人水土不服,故任着她与本王用膳的时间两异,从明天开始,你亲自监督夫人用膳,她若是少吃了一块肉,本王新账旧账,跟你一起算!”

说罢,他愤愤而去,一只脚,踹翻了那只挡住他去路的矮凳。

我嘴里苦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讹里朵前脚刚走,金兀术便闯了进来,大抵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没有等待侍卫通报。

“三哥——”他喊道,但是没有人回应,进来便被绊了一脚。他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片,还有横倒着的椅凳,楞了一下。

“公主。”他向我微微点头,我连忙起身还了个福礼,医官也向他行礼。

“可曾看见三哥?”

“他……”

一旁的医官连忙为我解围:“回梁王,王爷刚才曾回来过一次,但是……又出去了。”

“这深更半夜的,为何不在营帐里待着,他去了哪里?”

“这……卑职也不知。”

我调整了情绪,对金兀术道:“不知梁王,找我家王爷所为何事?”

“大哥手臂上的毒,如今已暂时控制,两日之内,若再不舍臂,毒就会深入到五脏六腑,性命堪忧,本王找三哥,是想听听他的意见,如今大哥昏迷不醒,谁也不敢擅自决定。”

“舍臂?放眼大金,竟没有可以解毒之人?”

“此次行刺,西夏是有备而来的,那毒,根本无药可解。”

说话间,有侍卫慌慌张张地跑向金兀术禀报:“梁王殿下,元帅他醒了。”

“大哥醒了?”

“是,只是……”

“嗯?”

“只是元帅醒来,听闻自己的手臂保不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医官靠近,嚷嚷着谁敢对他动手,就先把谁剁成两段,如今,医官们都被晋王赶到账外候着呢,谁都不敢进去了。”

第十四章 奔彪悬剑遮青霄

如果那时的粘罕就此死去,对大宋来说,算一件喜事,至少,他们完颜家的内部权力会重新切分,免不了一阵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对其外境的控制,也会相对减弱。

我想,祖君若是在九泉之下,知晓我救了粘罕,估计他会气得从土里爬出来,拉着我一起下去,但是,我也有我的算盘。

金兀术在听到士兵的禀报后,立刻前往晋王的营寨,我觉得自己身为粘罕的弟媳,又是大宋的公主,于情于理都应该过去看看,便在金兀术走后不久,也跟着过去了。

粘罕的帐门前,嘈杂地围着一群人,有医官、将士,还有些哭哭啼啼的女人,我敢肯定,在这些人里,一定有幸灾乐祸,专门跑来看戏的,至少,我就是。

金兀术刚要进账,一只景德镇产的双龙戏珠陶瓷药碗,就从里面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怀里,好在他身手敏捷给接住了,顺手递给身旁的医官,进了账。

但是,因为之前在雍儿的事情上,我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粘罕手下的士兵,都识得了我的模样,他们担心我会与粘罕,再发生其他什么矛盾,激重他家元帅的伤情,便将我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夫人莫再为难卑职了,这其实是元帅夫人的意思。”

说话间,账内又传来了物件摔碎的声音,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断臂与失去性命无异,依粘罕的性子,他若是一门心思要寻死,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我对那个元帅夫人却产生了好奇,不知道她是何许人物,竟能做得粘罕的正室。

周围打斗的痕迹清晰醒目,一些没来得及被打扫羽箭暗器,还插立在雪里,粘罕的那些姬妾们,不知是被突遭的刺袭惊了魂,还是担心会失去粘罕这个靠山,一个个都红肿着双眼哭泣,就在我打算原路返回之时,一个女人从账内走了出来,缓缓开口,对那些姬妾道:“元帅说,他还没死呢,谁再敢哭啼,就让本宫把她的嘴堵上,省惹得元帅心烦!”

这说话的语气,与她表达出来的内容,实在是不符,我寻声而望,竟然看到了那次,途径粘罕营寨时所见的女子,由于当时距离较远,我看得不大清楚,此刻认真端详,愈加觉得她长得与我姑姑相像。

不过,我姑姑讲话,才不会这般温声细语,委婉柔和,一副十足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个女人环视了一周,眼睛在扫过我时,停留了片刻,我出神地与她对视,直到她先将目光收回。

她的话很管用,那些姬妾闻言都噤了声,只剩个别小声抽涕,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医官们的对话:

“元帅若想保留性命,只有舍弃手臂这一条出路了吗?”

“唉,办法倒是有一个,依据古书记载,在几百年前,出现过‘刮骨疗伤’之法,可是……这风险实在是太大,若有什么后果,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我也听过此法,光是那麻沸散就十分难得,现在已经失传了吧。”

“唉……”

不知何时,那个女人已经出现在了我身后,医官们齐齐俯身道:“元帅夫人。”

她示意医官们回避,于是,这些人便往后退了几步,我回头,只见面前的这个女人,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纤腰楚楚,端庄优雅,看着我,迟迟没再说话,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气氛,向她屈身道:“寒漪见过元帅夫人。”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吹得帐前的旗帜猎猎作响。

就是她下令不得让我靠近粘罕,想来应是恨极了我罢,我在心里提高了几分戒备,觉得这个女人并非善类。

那粘罕也着实混蛋,有如此倾心于她的佳人相伴,却不懂得珍惜,还坐拥这许多姬妾。

“公主多礼了。”她说道,扶起我的右手手腕处,不经意间露出了一道疤痕。

我霎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叫‘姑姑’了呢?可是我老得,已经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她眼中刚才还带着的少许凌厉,此刻全无,只剩下了哀伤。

“姑姑……你真的是姑姑?”我张大了嘴。

我一直相信父皇所说的,姑姑已经死在了北上途中的说法,也为她举办过了祭礼,真真切切地哭过一次,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竟是在这般情境下。

“姑姑不过长寒漪五岁,何来‘年老’之说,只是……”

“只是什么?”

“姑姑与侄女记忆里的形象,相差太多,你身上的棱角……磨平了不少。”

“我最后一次见你,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我才几岁啊,我自己年轻不懂事,竟带着你一起胡作非为。”她轻笑道。

“这当真是你的心里话吗?”

“不是。”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果然……姑姑的本性还是没变。”我笑道,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之前听士兵们说,元帅被一个大宋来的公主,气得头痛不已,我当时还在想,谁这么有本事,比我还会惹他心烦,果真是你。”

姑姑的话,说得一本正经,着实不像在开玩笑。

“你知道吗寒漪,我有多恨皇兄,他答应过我会救我回去的,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多年。”

“姑姑——”我急切地为父皇解释:“父皇是找过你的,可派出去寻你的士兵说,你已经死在了去往金国的途中……”

“也罢。”她叹了口气:皇兄连你都没能保护得了,我又能奢求什么呢,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难得你有心,还记得我赵福金的好。”

“姑姑何出此言,你对侄女的恩情,侄女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只是侄女没想到,姑姑竟然会嫁给了粘罕。”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我们这些被俘虏而来的女人,要么被关在洗衣院里,要么被强做他人奴妾,我有此结局,也算是得善终了。”

“姑姑……”

“这其实也没什么的,你用不着为我难过,如今元帅危在旦夕,他若是死了,我今后的处境,只怕还不如现在呢。”

就在这时,我看见讹里朵,竟然从粘罕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于是慌忙转身面对着姑姑。

他似有急事,再加上天黑,所以注意力并未放在周围,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中,顿生出一股失落之感。

“刚才那人是谁啊?”姑姑发现了我的反常。

“潞王,我此次和亲的夫君。”

“哦。”姑姑淡淡地应了一声:“是他啊,我平日里很少关心这些事情。”

但是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又突然涌出了一群士兵,他们将押着的十几个黑衣人,全都绑在了粘罕营帐旁的木桩上,看样子,这些就是此次偷袭完颜亶的刺客,只见粘罕提刀而出,咆哮道:“你们哪个敢说老子的手臂废了!”

然后,他便用他中毒的右臂,拿起刀,手起刀落,一个人头应声滚落到了我脚下,弄湿了我的鞋子。

黑色的血液,浸透了粘罕的裘袍,透过衣服的破漏处,我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浓水,粘罕的双目腥红无比,饶是我知道他为人残忍,却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当下愣在当场。

金兀术上前,要去夺粘罕的刀,但是粘罕的力气异常强大,他推开了金兀术,扬起刀,又是几个人头滚地,鲜血在雪地上蔓延,融化成一潭红水,又结成了冰。

他杀红了眼,斡离不和金兀术与他争持不下,就在粘罕的刀,砍向下一个人头时,姑姑竟然冲了上去,她挡在那囚犯的面前,怒瞪着粘罕道:“粘罕,你失心疯了吗!”

没想到,这句话,却使得粘罕的刀,停滞在了半空,鲜血顺着他的刀刃,缓缓滴在了姑姑洁白的绒领上。

他咬牙道:“滚开。”

“不过是一只手臂罢了,值得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姑姑。”我道。

“元帅既然执意如此折磨自己,你拦着作甚,我家王爷心心念念他这都元帅的位子,已经好长时间了,让他赶紧死,也好给潞王殿下腾地方。”

“赵寒漪——”

粘罕扛着刀,踉跄地走到我面前:“你知不知道,老子忍了你好久

了。”

“现在知道了。”

“本王落得如此境地,你满意了?”

“本宫惶恐,又不是本宫派出的刺客,元帅何出此言?”

“那你来这,是看本王笑话的吗?”

“之前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您要是可以把这把刀,从本宫的面前拿开,本宫或许可以试试,救元帅。”

“就凭你?”

“本宫可以为元帅刮骨疗伤,至于元帅的手臂能不能保住,就要看你们萨满的意思了。”

听我此言,他扔下了刀,眼里的血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粘罕手下有将士怀疑道:“不知公主,有几成把握?”

但粘罕,却示意他不用再问了:“事已至此,本王还有什么好怕的,本王的手臂要是保不住了,那与死了何异!”

这句话,虽然是对那个将士说的,但粘罕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我,

他用他的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对我道:“我粘罕,就信你一次,你要是把老子给弄死了——”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拉着我一起死’之类的话,但谁知,他却道:“那便是老子的命,也怨不得你。”

于是,众人便跟他回了帐,我走向姑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姑姑现在去我的帐篷里,找一个叫流云的侍女,让她将我梳妆盒第三层里的东西,拿出来。”

见她没有反应,我又小声道:“一定要快。”

望着姑姑远去的身影,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进账内,心跳便骤然加速,我看着遍地狼藉,心中暗叹粘罕,着实能折腾,就差把整个帐篷一把火给烧了,我将药瓶里的乌头水,滴了两滴在水碗里,走到粘罕的座椅前,将碗端给他。

然而,就在粘罕伸手去接的那刻,他的手下喊了句“且慢”,我明白,这是那个士兵的习惯所致,便低头要喝一口,来证明无毒,但嘴还没有碰到碗,就被粘罕给拿走了,一饮而尽。

“怎么没动静了?动手啊!”

“这里的人太多,本宫……本宫有些不适应。”

粘罕随即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他的手下还想要说什么,但被金兀术给制止了,就在此时,侍女将一本残书送到我的面前,我终于松了口气。

帐篷里,只剩下了我和粘罕两人,我打开残书,细细研读,粘罕见我如此,气得差点喷血:“你在跟老子现学现卖!”

我不耐烦道:“嚷嚷什么,本宫也是谨慎行事,这本书是《华佗残卷》,书上对刮骨疗伤有详细记载,你再打扰本宫,本宫便直接把你手臂给截了,也省的这诸多麻烦!”

粘罕因为全身被麻痹,所以动弹不得,此刻处于下势,只得任我摆布,我用手指着残卷上的文字,一字一顿道:“首,宜洗疮口。”

我撕开粘罕右臂的衣服,给他清理他的伤口,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刺激我的胃,我别过头,一阵干呕。

“你个庸医,真拿老子的命当儿戏!”

“本宫还赶不上庸医呢!”

我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本宫只是突然想起了,曾经被人逼着吃下去的生牛心,您放心,本宫这几日在辟谷,已经和潞王闹过一次矛盾了,吐不到你帐篷里。”

我感受到了报复粘罕的满满快感,但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应该言归正传了,于是合了书,将刀具放在烛火上烤了烤,对他道:“本宫不知道麻醉的剂量,所以没敢在你的水里多放,你要是疼,就自己忍着点吧!”

他哼了一声,没搭理我,于是我便开始下手,当刀刺进他伤口的那刻,我明显感受到了他全身一震,紧张地停了下手,又继续施刀。

汗水顺着他的脸向下淌,我一边小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一边还要注意他的汗水,不要流进伤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了伤口缝合的那步。

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他胸口上的一道疤,那疤痕极为奇怪,更像是谁用簪子刺进去的。

我下意识停了动作,说道:“不知是谁人有如此本领,竟能在你粘罕的心口,刺上这一下,看元帅这疤痕,应是有些年头了吧。”

“这你都能看出来?哼,老子当年,就是心头那么一软,便差点送了性命!”

粘罕的药劲已过,挣扎着要起身,我按住他道:“还没完呢,给本宫老实点。”

我站起身,锤了锤腿,索性跪在地上:“本宫真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姑姑怎就能喜欢上你?”

“你姑姑?”

我继续为他缝合伤口,接着道:“以姑姑的性格,她若是恨你,就算死,也不会留在你的身边,如此委曲求全。”

见粘罕不再说话,我以为他没了兴致,便没继续往下说,气氛沉默了良久后,粘罕开口道:“你接着讲啊,吊老子胃口。”

“有些事情倒也不妨让你知道,但你若见到姑姑时,可莫说这些是我和你讲的。”

“行了,别卖关子了。”

“姑姑还没满月,她母亲王氏就因病去世,祖君子嗣众多,也顾不得她,她就把自己当成了男孩子,本宫被祖君宣进宫那年,正好看见她正和别的皇叔打架,两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人,竟没能打过他。”

我低着头,接着说:“后来有人嘲笑姑姑脚大,姑姑便哭嚎着去拿白布,非要给自己裹脚,本宫告诉她,她已经过了缠足之龄,她拔起刀就要剁自己的脚趾头,当时本宫还笑姑姑,一个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姿的爷们样,却偏要裹出个小脚来,真是不懂得天足的快乐;还有,姑姑原来是不叫‘福金’的,可她却偏觉得这两个字好听,又富贵又有福气,逼着祖君给她改名字……”

“她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竟然从来都没提过。”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我起身收拾东西,将纱布扔在他身上,对他道:“剩下的事情,本宫就不伺候了,去找我姑姑做去。”

我拿起残卷,往门口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后,我又转过身子,对粘罕说:

“本宫真是遗憾,当年怎就没多使些力气来,给了你活命之机。”

“你说什么?”

“不过,本宫后来在逃离海上之时,您的兄弟梁王殿下,也替你报了此仇,他那一箭,不比我刺你的伤浅,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算两清了吧!”

第十五章 他乡皆是飘零客

回去的时候,天边破晓,一夜已过,原以为讹里朵会出现,谁知账内却空无一人,我打了个哈欠,略有困意,便倚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睁开双眼时,只见讹里朵身披甲胄,出现在了我面前。

“王爷?”

我面露惊喜,坐起身来,但突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于是立刻又别过脸去,冷哼一声。

“小王这厢给夫人赔罪了。”

他端起一碗栗米粥,轻轻地吹了吹,然后盛了一勺,送到我的面前。

我没理会,依旧侧着脸:“王爷这是做什么啊,昨日可不是这副模样。”

他赔笑道:“是本王冲动了,夫人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只要夫人开心就好,本王哪里该管这许多,昨日本王没走出帐门多远就后悔了,当时就想向夫人赔罪的,但途中得知军情紧急,便赶过去找粘罕,谁知大哥又……说到这,还要感谢夫人救了我大哥一命,只是……”

我微微移过头看他,他面露犹豫,眉头微锁。

“只是……本王是真的希望,夫人能够爱惜自己的身体,食以增气充虚,夫人至少也要适腹,体态腴瘦又有何妨……我讹里朵,当真不是以色取人之徒。”

“还有。”他接着道:“这两日,本王发现夫人经常咬着嘴唇,想来是因脾胃紊乱,而导致了口靡,寒凉之物千万不要再吃了,本王已经派人用蜂蜜、蜂蜡为你熬成胶液,待本王走后,你一定要每日内服外敷。”

“你要走?”

“嗯,皇上已经下旨,让本王领兵出征西夏。”

“什么?”我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

“昨天夜里,本王在粘罕营帐里领的密旨,本可以丑时出发的,可是……”

他笑道:“可是,本王还想再见夫人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但见你睡着,又不愿意叫醒你,于是便等到了现在,看在这粥被本王热了许多遍的份上,夫人可否赏个脸,就喝上一口吧,来——”

他的声音温和无比,态度柔软的出奇,我低头喝了他递上来的那勺粥,下一刻,眼睛竟觉得酸酸的。

说到底,此事也有我的错,我对自己身材的异常执着,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我拿过碗,将里面的粥喝得干干净净,讹里朵见此,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摸了摸我的脸,然后站起身,轻声对我说:“我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开,只觉得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一觉醒来,便被夫君告知,他即将赴往战场的消息,然后就匆匆地告了别。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感觉自己还在做梦,在从粘罕营帐回来的路上,我想过无数种与讹里朵见面时,会发生的情况。

或许,我会很得意地告诉他,我救了他的哥哥,然后对他表现出来的欣喜,面露不屑;或许,我会和他置好长一段时间的气,一个人乒乒哐哐地弹着箜篌,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再不济,我干脆跑去和流云住在一起算了,等着他亲自接我回来……

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绝对不会退让,却万万没想到,他连争吵的机会都不给我,对我的态度,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念头,若有一日,他当真对我怒不可遏,那犯了错的人,一定是我,并且,错的不可原谅。

我站在帐门前,远处缓缓移动的人群里,讹里朵的身影格外显眼,在他的身旁,有一位将士回头时的目光,正好与我交汇,他小声地对讹里朵说了些什么,可是讹里朵,却始终没有回头。

自那以后,我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一切在女真露面的机会,包括浦察太后亲自主持的宫宴,我亦没有出席,事实上,我的身子也的确有恙,头晕目眩的感觉愈来愈重,张医官担心自己的医术不精,又请了其他医官为我诊脉,但仍然没有个准确的结果。

“你说,会不会是谁在本宫的饭菜里下了毒,所以本宫才如此心神乏力。”

“夫人,恕卑职直言,这些日子您吃了几顿饭?”

“我……”

在张医官的悉心安排,并每日亲自来监督我服用药膳的情况下,我逐渐恢复了饮食,但因绝食的时间较久,所以吃的东西很是清淡。

十日后,流云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些临安的点心,正逢完颜雍向我问安。

“你来的正好,这可是你们女真的庖师,学不来的手艺,尝尝——”

我将那些糕点,逐个摆在雍儿的面前,他刚要拿起离他最近的一块,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唤住他。

“诶!等等。”

闻言,他停下了动作,我拿走了他面前的那盘杏仁酥:“这里面放了大量杏仁,王爷曾对本宫说过,你儿时有一次食用了杏仁,全身上下竟起了大片红疹,高烧数日不退,从此再也不敢服用,是本宫疏忽了,险些酿成祸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对自己险些陷入危境,不以为意,然后又低着头,自顾自地吃。

我打趣道:“你这孩子,就不能与本宫说说话吗。”

“母亲想要聊什么事情,就先开口吧,我跟着您说。”

“你为何没有随你父亲出征啊?。”

“此次出征,父亲必胜无疑,倒也不差我一个。”

“必胜无疑?”

“是啊,母亲不必忧心,西夏派出的兵力不足大金的一半,不仅皇叔们觉得此战必胜,金国上下都是如此认为。”

“王爷带了多少兵马?”

“两千。”

“西夏呢?”

“一千。”

我惊讶无比:“一千?就这点兵马也敢来打仗?就没有人想过,西夏会设什么埋伏吗?”

“母亲放心,四叔会密切注意西夏举动的。”

听雍儿说话的语气,很是胸有成竹,但纵使得到了关于胜仗的肯定答案,我心里仍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记得讹里朵曾经提过,完颜宗磐曾在朝堂,公然向他发难的事情,难不成他的目的,只是给讹里朵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若非如此,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想到此,我问完颜雍:“你可知,完颜宗磐这个人?”

见他愣了一下,我继续道:“就是曾当众为难本宫,让本宫献舞的那个人。”

“乌禄在金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母亲说的这个人,我只是在想,母亲是何时与他有的交集?”

我以为,完颜雍虽然称我为“母亲”,但我到底是宋人,他或多或少,都会介意我打探他们金国的事情,便道:“只是曾听你父亲随口说过这个人罢了,并非本宫有意于金国政事。”

“母亲误会我的意思了。”他连忙解释道:“乌禄是希望您能离这个人远一点。”

“这是为何?”

“父亲早年在外,曾有过遭人暗杀的经历,一路逃亡,九死一生才回到金国,而那个派人暗杀我父亲的人,就是完颜宗磐,只是因为证据不足,还有其他一些原因,父亲才没有将此事公诸于众,不过那时节,我与父亲,还没有父子情义呢。”

“若是如此……那王爷岂不是……”我小声嘀咕道。

“母亲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总之,您就放心吧,父亲一定会凯旋的。”

然而我的顾虑,终究成为了事实,几日后,我正在内帐里擦拭着箜篌,一群士兵却突然闯入,我匆忙添衣来到外账,只见流云手握长剑,对着面前一群气势汹汹的人,怒目而视。

“你们受何人指使,竟敢如此放肆!”流云朗声喝道。

我按耐着心中的怒火,平静地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抄家?”

话落,又有两人进了帐,其中一人是金兀术,而另一人,便是曾在武场上为我出言,而得罪了完颜珠兰的汉将。

我就是从金兀术,在这件事上对我态度的转变,才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非我族人,其心必异”,金国上下对我的戒备,大抵永远不会消止。

“潞王败兵了?”

我只不过是试探地问了问,然而金兀术闻言,却质问我:“敢问公主,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显然是设了个陷阱,等着我往下跳,我道:“若非潞王殿下出了事情,你们怎么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敢如此造次。”

我走到流云的面前,示意她收了剑,然后挑眉坐下,抿了口茶:“梁王殿下是贵客,本宫有失远迎,但茶水就不招待了,您有话直说。”

倒是那汉将为他回了话:“公主息怒,梁王也是公事公办,梁王心知此次西夏出兵,人数如此之少,定有埋伏,所以和潞王殿下商议,决定将计就计,来个里应外合,原以为天衣无缝,万没想到竟走漏了风声,导致潞王被敌军围困,臣等也是为了彻查内奸,并非针对公主。”

“是吗,那你倒说说,你们现在都彻查了谁?”

这一问,他倒没了话。

“呵,原来,是上来就先彻查本宫。”

金兀术走上前,一脸凝重的地问我:“如今,你既已知晓三哥的处境,为何脸上无一丝忧色,难道,你对三哥的死活毫不在意?”

“有你们这么多人关心潞王,本宫现在,还是该关心关心自己吧,你们随手一个内奸的帽子,扣在本宫的头上,只怕最后下场最惨的那个人,是本宫。”

“本王无意与你做口舌之争,你可敢让本王的手下搜查一番。”

气氛一下子凝住了,我和金兀术对视良久,最后,我摊了摊手:“请便。”

金兀术看了那汉将一眼,他低头会意,然后对那些士兵道:“梁王有令,一切物品轻拿轻放,不得有半点损伤。”

“是。”

我揉了揉被震得不适的耳朵:“多谢梁王殿下体谅。”

“公主多想了,本王是看在,这是三哥营寨的份上。”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有士兵来禀报,并没有搜查出什么结果,于是另有人建议金兀术,去搜查里帐,金兀术刚要下令,我突然站起身阻止道:“慢着。”

“莫非里面有鬼?”一个士兵道。

“嘴巴放干净点。”流云瞪着他,一字一顿。

“这里帐可铺满了王爷为本宫狩猎而得的皮毛,本宫怎能容忍你们这些人,凶巴巴地踩上去,糟蹋了王爷给本宫的心意。”

“你——”那士兵还想说什么,但被金兀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既然如此,本王一个人进去如何?”

我很是满意,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手捧着茶,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这子虚乌有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其实已经站在了危险的边缘。

“这是什么?”他向我举起了手中的玉佩。

“一块玉佩而已,值得王爷这般大惊小怪?”

“这么说来,此物是公主的?”

“当然,你费尽心思地破了本宫梳妆盒里的机关,才找出来的东西,难不成,是王爷你的?”

“这玉佩上的,可是西夏的图腾。”

手中的茶杯一不留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公主是不是觉得,本王相信你来金和亲的诚意,所以便利用这点,在本王的眼皮底下耍手段?本王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栽在了你的手上!”

“你这话是何意,本宫何时——”

“那你怎么解释这块玉佩!”

我噎在当场,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良久才道:“事已至此,本宫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吧。”

“你至少先说些什么啊,若是解释的合理,本王权当这一切从没有发生。”

“这玉佩,是本宫捡的。”

“公主此言未免太过荒谬,当我等都是傻子吗!”金兀术手下的一位将士道。

“何时捡的?”

“遇见你的前一天。”

“王爷,依属下看,宋与西夏暗中联手也未可知,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女人!”另一个士兵道。

没想到,金兀术转身,一脚踹倒刚才说话的士兵:“女人女人,这可是本王兄长的夫人,还轮不到你来无礼。”

那将士连忙跪地认错:“属下一时失言,还望梁王和……夫人恕罪。”

“这声夫人叫得,可真是心不甘,情不愿啊。”我冷嘲道。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传,回营。”金兀术下令。

“王爷,你——”手下不敢相信。

“本王说,回营!”

于是,一行人便整队撤出了营帐,金兀术握着腰间的刀柄,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你是知道……本宫是怎么来到金国的。”我一步步后退。

“所以,本王才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对我道:“我金兀术身上担负的,是整个上京会宁的防护,你若当真是内奸,不是你手段高明,而是我信任你,不过从今往后,我警告公主,一举一动都要三思,因为,本王会格外注意你。”

说罢,他又道:“三哥若是得以突破重围,安然无恙地回来,此事便就此作罢,若他有什么不测,本王绝不会罢休。”

他将玉佩扔还给了我,转过身道:“这段时间,就辛苦公主待在这里,好好地想一想,若三哥遭遇不测,你给本王,还有金国的解释吧。”

第十六章 谁道伤心唯远别

这是发生在,我离开临安前的事情。

阴晦的房间内,秦桧手持一盏烛台,弯着腰,在房间内寻找着什么东西,墙角处尽是蜘蛛网,一只老鼠撞到了我的脚,我侧过身,给它让路。

“公主莫怪,这里原来是秦府的柴房,后来皇上恩准臣扩修相府,这里过于偏僻,臣就将其废弃了。”

他背对着我说话,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他在笑。

屋子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四周堆放的,都是些破旧的箱子或柜子,这是扩修相府时,所换下的旧家具,虽然上面落了不少灰,但仍可以看出价值不菲。

如今大宋国库空虚,而他秦桧却如此奢靡,这一切父皇不会不知晓,可他,是否太过放纵秦氏了?

“呼,找到了。”

秦桧将烛台放在地上,然后,用力拽开一只生锈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巨大的地图,铺放在桌上。

地图上密密麻麻,他左手持烛台照明,右手在地图上指指划划。我不解他是何意,讥笑道:“相国带本宫来此,只为寻找一张地图?莫非是让本宫来看看,我大宋原来的疆域,有多广大吗?”

他听出了我的话里,暗藏他的讲和割地,但也只是笑了几声。

“这张地图,是当年臣在五国城时,金国二太子斡离不所赐,地图详尽,绘尽天下国邦,四年前议和后,臣就将它丢弃在了这里,不想今夜却重展此图。”

他的话语中,并不忌讳自己曾经身处金营,为金国谋事,好似在告诉我,他秦桧,会把议和这条路走下去。

四年前的议和,宋已向金妥协,可是两年前,金国四太子金兀术,却撕毁合约,再次攻宋,秦桧此言,暗意很清楚,从战争开始之时,他想的便是求和。偏安一隅,委曲求全,像极了登上皇位之后的父皇。

“公主的仪队,是从临安出发,到达金军驻扎的地方,要经过大大小小的城镇,这其中,必然会遇到反对议和的叛将刁民,这些人无不希望置公主殿下于死地,来阻止与金谈判,如此一来,公主平安到达金国的几率,不到一半。”

他虽在说话,但眼睛却看着地图。

“这么说,还有四成的把握?这倒也高出本宫的意料了。”

“回公主殿下,臣说的,是不到一成的一半。”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话给气乐了:“秦大人,你这说了半天,就给本宫得出个这么结论,纵使本宫平日里,对父皇说了不少得罪秦相的话,也不至于您如此大费周章地取本宫的性命啊!”

“臣惶恐。”他连忙跪下叩首。

“相国不必如此,七日后本宫离开临安,日后到了金国,怕是和当年被掳的皇族姐妹们的下场一样,本宫现在盼的,就是能沾一沾相国的福,与您一样在金国能有立足之地。”

秦桧道:“臣今日得到消息,公主和亲之人,并非金国的晋王粘罕,而是潞王讹里朵,听闻他乃庸能之辈,依老臣看,公主未必会受到欺负。”

“若真是粘罕也就罢了,他好歹是大金的元帅,可他讹里朵是什么东西,也配本宫给他作妾,连名号,本宫都闻所未闻!”

“这……公主,据臣所知,那潞王至今尚未娶妻。”

“那就更奇怪了,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疾?”我冷笑。

“公主殿下,您若是和亲金国,此人便是您的夫君,您如此敌对他,对您自己,也是百害而无一益啊!”

“本宫现在还在大宋呢,过过嘴瘾都不行吗!”我拍桌而道,弄了自己一手的灰。

“公主息怒,恕臣多言。”

我吸了口气道:“也罢,本宫今日不是来问罪的,是来请教相国,怎样才能活着到达金国。”

“谢公主,臣确有一法。”

他站起身,用手点了一下地图上临安的位置,然后又将手,按在了庐州的位置上,但没有抬起,而是在地图上,顺着庐州位置继续向前滑,一直到金国的地界。

“相国的意思是,在庐州组建和亲的队伍,而临安的和亲队伍离开临安时,便将他们解散,让本宫秘密的到达庐州,与和亲仪队会合?”

“公主英明。”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有谁能够想到,昔日的赵寒漪,也有这样的一面。

案上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突然发出了“噼啪”的声响,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伏案而睡,应是流云担心我会受风着凉,所以为我披了件衣裳。

我走到帐门前,掀开了帘子一角,已经三更天了,但门外监视我的士兵,人数仍未消减。

“你醒了。”

我回头,发现是流云在和我说话。

“站在门口容易得伤寒。”

“你怎么也没睡,是觉得在这住不舒服?”我放下帘子,坐回到了原处。

“奴婢睡不着。”说着,她又点燃了几支蜡烛。

“流云。”我唤她。

“何事?”

“刚才我在梦里,梦见了自己离开临安前的场景,我……还梦见你了。”

她低着头,摆弄着烛火,没有理我。

“驾——驾——吁。”

我忽然放慢了马速,令流云措手不及,她慌忙地拉住缰绳,马儿受了惊吓向后仰去,她瞬间失去平衡,打着滚跌落在雪地里,弄湿了自己一身的男装。

我慌忙下马扶起她道:“你没事吧?”

“还……死不了,公主为何突然勒马啊?”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仔细观察远处的零星红光,耳边呼啸的风里,还掺杂着从前方传来的,兵器相碰与厮杀的声音。

“公主,他们是什么人?”流云问我。

他们是什么人?欲与大宋假意和亲的金国人?一直与金不和,想要阻止宋金休战的蒙古人?又或者是表面与金交好,实则隔岸观火的西夏人?

我俯下身子,整理流云掉落的包裹,但正当我要将包袱系上结的时候,却发现身旁的雪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好奇地将雪扒开,里面竟然出现了一块雕鹰玉佩。

明月溢清寒,冷雪寂无言,棱角分明的鹰饰雕刻,经过我的指尖,使我不由得惊叹工匠者的巧夺天工,玉佩周身细纹以金装饰,鹰羽密集处竟细于针尖,在雕鹰犀利如闪电般的眼中,清楚地映着我的脸。

“这是什么?”流云问道。

“应是哪个富家子弟逃难于此时,无意遗失的。”我回道。

然后,我们便谁也没再注意这个东西。

虽说先圣讲“非己之利,纤毫勿占,非己之益,分寸不取。”但我不是圣贤,也做不到如管宁那般,对地上的金子视而不见,更何况,那时的我还在大宋的地界,身为公主,拾起出现在本国的物件,我自认为理所应当,并无不妥。

而我日后,之所以会身陷囹圄,是因为我没把这个玉佩当回事,甚至在金兀术质问我的那刻,我都没有立刻想起来,这东西,本是我捡的,现在想想,当时流云脸上的神情,明显是要提醒我,只可惜,我并没有注意。

不过,即便我当时立即否认,也消除不了他们的怀疑,他们同样会以其他理由来对付我。

面前的通路,我们不敢再向前,但离宋与金约定的日期,只剩下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于是我们便分走两道,她若先我一步,便可为我拖延些时间。

我和流云纵身上马,远处的红光与耳边的嘈杂声,被我甩在身后,逐渐消失,可我没有想到的是,走了一段路程后,我竟然又绕了回来,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我并不想来到的地方。

脚下的土地焦灼不均,红白相间的雪里,还散落着兵器和铠甲,面前的破屋,被大雪压得摇摇欲坠。

风穿山林,仿如厉鬼怒号,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浓烈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冲击着我的神经,眼前看到的景象,让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弱的夜光下,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惨列在我面前,断手,残臂,头颅,散落在尸体的四周,那些沾上血的兵刃,凌乱的置在血泊中,泛着阵阵血光。

那一刻,我的胃泛上涌,却十分庆幸,流云没有见到这个情景,如此血腥的场面,一定会勾起她七年来,一直不愿意提及的的伤痛回忆,我不希望她心上早已经冻凝结疤的伤口,再一次崩裂。

我连连后退,想立刻上马离开,可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吓得我不由跳起。

向下看时,只见一个乌发散乱、血痕深现的男人,横躺在我的眼前,他身下的白雪,被他染成了一片暗红,他的脸,也因失血过多,十分的苍白。

我将手伸到他的鼻子前,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微弱热气,便将他扶到了一边,尽自己的能力救治。

回忆拉到了现实。

“我一直没有问你,我们分开两路后,你都经历了什么事情?”流云问我。

“本宫迷了路,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遇到了一个还剩口气的人,觉得他识得路,便救了他。”

“你是谁?”那个男人挣扎了两下,无奈身上的绳索困的太紧。

“我身上可没有多余的砂带和药了,万一挣裂了伤口,你就等死吧。”我故意用很粗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道。

“你……也是李仁孝派来的?”

“李仁孝?那不是西夏的皇帝吗,你得罪的人,来头还真不小。”

他一直看着我,但见我迟迟没有反应,最终也心平气和了下来,他再一次问我,气势从容不迫:“你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目的?我就是迷路了。”

“所以呢?”

“所以才救你,指望你能带我走出去。”

“我凭什么这么做?”

“你必须这么做。”

气氛沉寂了一阵,他道:“你放了我。”

“现在不行,等你带我走出去再说。”

“你这样绑着我,我怎么走啊!”他笑道。

“抱歉,对于一个想要杀我的人,我不得不防。”

“小兄弟是否误会我了?”

他还想开口解释,我却打住了他的话,我指了指周围的断臂残尸:“不要告诉我,你和他们其实是一伙的,只不过是命大,所以没被杀死。”

我看着他,接着道:“你和西夏有什么恩怨,我管不着,你是不是无辜的,我也不想听,但你若把我当成孩子耍,这我可就要和你理论理论了,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倒在我的身后?难道不是因为你要杀我,可是已经受伤过重、体力透支的原因吗!”

“所以……你是在报复?”他承认了这个事实。

“不是,我说了,我只想离开这,但我眼睛在夜晚不大识得路,我需要在两日之内到达庐州,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处境,我可以让你活,也可以让你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可是金兵驻扎的地界,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

我反复敲着棋子,实在是心烦意乱,最后,将整个棋盒扣在了案上。

“还有这等事,从没听你提过。”流云道。

“哎呀,我自己也早忘了这码事了,更何况这坐实我‘路痴’名号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当初我就不该和你分开,就算与你一起晚到了几天又能如何,金国若能因这点小事就拒绝让我入金,也断不会在临安时,为了让我和亲,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了,他在我到达庐州之前就离开了,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要不然,你上马吧?”马背上被捆绑的男人对我道。

“用不着。”我拉着缰绳,冷冷回道。

“据说西夏派出了一大批人,要去刺杀金国的梁王,莫非,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说的是金兀术?”

“他现在人就在庐州,你若不是去杀他,我还真想不到你这一身轻装,孤身去庐州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男装道:“所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独自完成任务,就杀了与你同行的那些杀手。”

他笑而不语。

“你还真是个残忍的人,为了邀功竟不惜自己的性命,李仁孝要是知道你的行为,估计头发都会竖起来吧,也不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他的心坎,他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继而眼神黯淡无光。

“我随口说的,你用不着在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小兄弟——”

我回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挣开了绳索,迎面举刀向我劈来,我下意识闪身,躲过一劫,转身拔下簪子,插向他的伤口处。

他立刻疼得单膝跪地,再无招架之力,我用簪子顶着他的脸,放开了自己原来的声音:“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大宋此次和亲金国的寒漪公主。”

他捂着伤口,没有说话,我接着道:“本宫不管你是党项人,还是女真的叛徒,总之,你记住了,你若能砍了那金兀术的头,是你的本事,本宫不拦你,但在大宋使臣离开之前,你若敢轻举妄动一分,本宫一定会让你下地狱。”

我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强塞进他嘴里:“这簪子上的毒,不会要你的命,只是你要想解毒,需要服用两颗解药,在本宫没有到达庐州之前,你若是再有什么歪心思,这另一颗,本宫会亲手交给金兀术。”

“你……”他吐了口血。

“喂,你没事吧,你可别死啊,那簪子才刺进去一点,是你先动手的……”我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扶起他,将他靠在树下,捡了些枯枝生了火。

“你是怕老子死了,你走不到庐州吧。”

我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束起:“你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本宫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本宫不过是要去庐州,又能耽搁你多长时间,防碍到你什么事情?”

他闭上双眼,仰着头:“你一直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你知道?”

“本宫早知道了,走出荒岭的那一刻,本宫就已经知晓去庐州的方向了,之所以带着你走,不过是想让我大宋的医官为你疗伤,谁知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他支着身子,往后靠了靠:“说说,你为什么愿意和亲?”

“这事情,轮得到本宫做主吗?”

“据我所知,大宋的皇帝对寒漪公主异常宠爱,甚至有欲传位给她的传闻,你若非心甘情愿,这件事一定是行不通的,况且你为了避免不测,只身前往金国,此刻这情景,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我低着头,不再说话,他在一旁冷呵道:“说出来吧,到时候你若后悔让我知晓,也可以杀了我啊。”

“和亲金国,也没什么不好的。”

“哟,那你倒说说有什么好的,据我所知,那金兀术当年可是“搜山检海”地抓你父皇,你日后到了女真,免不了与他见面,你心里能平静得下来吗?”

“那就不见,本宫嫁的是潞王讹里朵。”

“他?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估计是有龙阳之癖。”

“你……”我无言以对,但随即笑道:

“这些都不重要,本宫离开临安,对大宋、对父皇、对金国都好,以金国现在的兵力,再与宋对峙下去也无益处,更何况还有辽、西夏、蒙古这些周边邻国,他们与宋不一样,都是以游牧狩猎发展起来的民族,这才是金国所面临的真正威胁,本宫若和亲金国,既能让金国对宋放心,也能给大宋带来安宁,最不济……”

“最不济什么?”

“最不济……若有一日,金国与大宋战事再起,至少,本宫还可以第一个为国效力。”

我站起来,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

“庐州就在不远处,本宫自己走过就行,这匹马就送给你了,还有,那簪子没毒,给你吃的只是补药而已,你与金兀术有什么恩怨,本宫不管,说实话,本宫倒还挺期待他身首异处的,但你若因此,给了金国诬陷大宋的理由,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你,相信本宫,本宫有这个本事。”

他“哼”了一声,艰难地起身,策马离去。

远处的金兵,巡逻时所拿的火把,在来回的移动,虽然觉得他们离我很近,但我仍然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到达。

一位女真的将领负手而立,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火光的照映下,让人觉得他十分的憔悴。

“我是赵寒漪。”

“我知道,大宋的公主,我等你很久了。”

“敢问阁下是……”

“金兀术。”

第十七章 塞雁高飞人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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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疏名何如一味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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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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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冷梦嗟叹闹泪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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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何事吟余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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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逐胜且忘悲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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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至亲至疏是夫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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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至亲至疏是夫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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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雕弓会挽西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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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缭乱边愁听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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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歌声共水流云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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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故人薄凉媚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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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披枷带锁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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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故国回望雁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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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隔乡结肠别旧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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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隔乡结肠别旧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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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面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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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白骨佳人本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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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愚公虽死身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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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知汝远来应有意

《塞漠歌》第三十六章 知汝远来应有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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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好收吾骨靡途边

《塞漠歌》第三十七章 好收吾骨靡途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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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山高水寒海东艰(上)

《塞漠歌》第三十八章 山高水寒海东艰(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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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山高水寒海东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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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往事何穷醒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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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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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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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明年明月今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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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二十九年堕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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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番外金兀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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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第章 番外金兀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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