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尼的诱惑 - xp1024.com
《圣安东尼的诱惑》


正文 第一章

在泰巴依德境内一座大山的峰顶上,有一个巨石环绕的半月形平台。

一间泥土和芦苇搭成的平顶小屋坐落在平台后方,没有房门的屋子里放了一只瓦罐,旁边是一块黑面包。小屋中央的木几上有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地上散乱地放着编织用的席草、两三张芦席、一只篮子、一把刀。

离茅庐十步远处的地上竖了一个长长的十字架。平台的另一端,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棕榈树俯临在深渊之上;山势陡峭,尼罗河在绝壁下面宛如湖泊。

环绕左右的巨石挡住了视线,然而,靠沙漠那边,浩瀚的金色沙浪并排着往前伸展,后浪推前浪,一浪比一浪高,宛若一个紧接一个的海滩,连绵不断。越过沙漠,利比亚山脉远远形成一堵白垩色的墙壁,淡紫色的暮霭使群山微显朦胧。对面,太阳沉下去了,北方的天空呈现出珍珠般的灰白色;排列成巨大马鬃形的团团云霞抹红了湛蓝的穹隆。那一道道火焰般的红光逐渐变暗,碧蓝的部分也泛出螺钿一样闪光的微白色。这时,灌木丛、石块、整个大地都显出铜一般的坚硬。空气里飘浮着一种金色粉末,粉末如此细密,竟和光波交融在一起了。

圣安东尼

<small>他长须,长发,身穿山羊皮长袍,正盘腿席地而坐,编着席子。太阳落山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注视着天际:又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small>

从前我可没有这么苦!那时,不等夜尽我便开始祈祷,然后去河边汲水。汲完水,我肩上挎着羊皮水袋,口里唱着圣歌,又重新爬上崎岖的山路。回来以后,我着手收拾小屋,聊以自遣。之后,我取出工具,尽量把席子编得大小相同,把篮子编得又薄又轻。那时节,我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看成是一种义务,完成起来毫不吃力。

我总是按时放下活计,张开双臂进行祈祷。我感到有道慈悲的清泉仿佛白天而降,流进我的心田。可如今,泉水干涸了,这是为什么?……

我离家时谁都责备我。母亲倒在地上几乎死去,妹妹老远向我招手要我回家;另一个一直在哭泣。阿莫娜丽亚姑娘,每天黄昏牵牛来蓄水池时,我总在岸上和她相会。当时,她在后面追赶着我,她的脚镯在尘埃里闪闪发光,她身上的开衩衫迎风飘动。领我出走的老修士冲她漫骂着,我们骑着的两匹骆驼却不停地往前奔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人。

最初,我选了一处法老的陵墓栖身。然而在这些地下宫殿里,到处都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由于昔日香烟缭绕,这里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我曾听见石棺深处有一种悲悲戚戚的声音在呼唤我;有时又看见画在墙上的面目可憎的东西突然活了起来。我逃了出去,直逃到红河岸边的一处缄堡废墟里。在那里,有在石缝里爬来爬去的蝎子和我做伴,飞掠蓝天的鹰也不停地在我头顶盘旋。入夜,有爪子抓我,硬嘴喙啄我,软绵绵的翅膀擦过我。骇人的鬼怪在我耳边嗥叫,把我打翻在地。直到有一次,一支前往亚历山大城的商队救了我,才把我带走。

于是,我心甘情愿拜狄第穆老人为师。尽管他双目失明,在《圣经》方面却造诣很深,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匹敌。功课完了,他总叫我扶他散步,我便把他带上帕内姆山。从山上可以嘹望灯塔和深海。然后我们取道码头回家。一路上我们总是和各种国籍的人摩肩接踵,里面甚至有穿熊皮袄的辛梅里安人,还有浑身抹着牛粪的恒河裸体修行僧。因为犹太人拒绝纳税或暴动者企图驱逐罗马人,街上经常发生战事。而且城里到处是异教徒,有摩尼的信徒,也有瓦伦廷、巴西里得和阿里乌的信徒。他们老是缠住你,和你辩论不休,总想说服你。

我有时也回想起他们的演说,想不去理会它们也枉然,这些东西还真扰乱人心。

我后来避居在科尔岑。我苦修苦练,功德圆满,再也不怕上帝了。有些人聚在我身边,想做隐修士。因为我对诺斯替派的荒诞不经和哲学家们的立论十分反感,便给身边的人立下切实可行的戒规。我收到了各地的来信,还有人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看望我。

那时节,百姓正在折磨忏悔教士,于是,渴望殉教的激情又促使我回到了亚历山大城。不过,到那里时,迫害已经停止三天了。

折回去的路上,萨拉匹斯庙前人山人海,拦住了我的去路。据说是总督最后一次当众执行儆戒。在柱廊中央,大太阳下,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被捆在柱子上,由两个士兵用皮条抽打。每打一下,她全身抽搐一下。她转过脸来,张开嘴——越过人群,我透过她覆面的长发似乎认出了阿莫娜丽亚。

不过,这个女人个儿更高,长得更美……美得出奇!

不!不!我不愿意想那些事!

还有一次,亚大纳西要我支持他对付阿里乌派。所谓对付,无非是谩骂和讥笑。不过,自那以后,亚大纳西便遭到诽谤,免去教职,流亡在外。如今他在哪里?我不得而知。人家不会想到要给我提供消息。我的弟子都离我而去了,希拉瑞昂也不例外。

希拉瑞昂刚来时,大约只有十五岁。他当时多么聪明,多么好奇!经常向我提些问题。他在听我回答时总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我需要什么,他总是毫无怨言,立即替我取来,动作比小山羊还敏捷。他快快活活,连主教也被他逗得发笑。他真算得上是我的儿子!

天幕通红,大地一片漆黑。狂风卷起一根根沙柱,像大幅的尸布,往天空升腾,再往下沉落。混沌中露出一角青天,一群飞鸟从那里猛然掠过,它们排列的三角形队伍,像一块金属板,只有边缘在颤动。

啊!我多么想随它们而去!

有多少次我凝望着那些长长的帆船!尤其在它们扬起鸟翅般的风帆载着我的客人远去的当儿,我多么羡慕!我们共同度过了何等美好的时光!我们曾怎样畅叙过衷肠!最让我感到兴趣的莫过于阿蒙。他给我讲述旅游罗马的见闻:地下墓地、图形剧场、知名妇女对宗教的虔诚,还有数不胜数的趣事……我当时竟不愿跟他走!我为什么如此顽固地坚持过这种生活子既然尼特里的僧侣曾恳求我住下,我要是留在他们那里该多好!他们各自住在自己的静室里,又能互相往来。每逢礼拜日,一听见喇叭声他们便到教堂聚会。教堂里挂着三根鞭子,用来惩罚破戒、偷盗和擅自闯入教堂的人。僧侣的纪律是很严明的。

他们的生活也有某些乐趣。信徒们常给他们送去些鸡蛋、水果,甚至送拔脚刺的器具。在匹斯佩里周围有些葡萄园,巴拜的葡萄种植人还有一条木筏,用来运送食品。

我当一名普通的教士会更好地为我的弟兄服务。我可以救助穷人,分配圣事,在各家各户的事务中发挥自己的作用。

何况在俗的人也并非都该下地狱。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当一名……比如……语法学家、哲学家。我房间里也可以摆一个芦苇制的地球仪,我手里也拿着记事本,还有一群年轻人围绕着我。我的房门前还要挂一个桂冠作招牌。

不过,这样的排场未免太神气了,当一名士兵更为合适。我身体健壮,又有胆量,可以胜任拉缆索的活计,也敢穿越漆黑的森林,加之戴着头盔,不怕闯进硝烟弥漫的城邑!……没有什么能妨碍我用钱买一个过桥税税官的职务。旅客们会给我讲故事,还会打开行李让我瞧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节日里,亚历山大城的买卖人在卡诺普河上泛舟游乐,他们在震撼沿岸酒店的击鼓声中用圣餐杯畅饮。远处,剪成圆锥形的树木挡住了南风,护卫着静谧的田庄。高高的房舍由并在一起的细柱支撑屋顶,柱子酷似栅栏的木条。躺在长椅上的主人透过木柱的空隙可以瞥见他周围的领地:平原的麦地里有猎人出没,有人正在用榨床榨酒,公牛用蹄子踩着收割下来的麦秆打麦。主人的儿女们在地上嬉戏,他的妻子俯下身来拥抱他。

在黑里透白的朦胧夜色里,远远近近显现出一些尖削的嘴脸。它们耳朵笔直,眼睛熠熠闪光,安东尼朝它们走去。突然,沙石滚滚,野兽逃遁。原来是一群豺狼!

只有一头留了下来,它两腿直立,身子微微蜷曲,偏着头,一副疑惧的样子。

这头豺狼多漂亮!我真想用手轻轻抚摸它。

<small>安东尼吹口哨叫它过来,豺狼消失了。</small>

哦!它跑去找别的豺狼丁!多么寂寞!多么无聊!

把棕树枝烤成铲口牧棒,编筐,织席,再拿这些东西去和游牧人换回些能硌碎牙的硬面包,多美妙的生涯!我的命真苦!难道就老这样过下去么?倒不如死了好!我受不了啦!够了!够了!

<small>他跺跺脚,在岩石当中急步打转,随后气喘吁吁地收住脚步,倒卧在地,号啕痛哭起来。</small>

夜阑人静,无数的星星闪烁着,只听见蜘蛛发出嚓嚓的响声。

十字架的两臂在沙地上投下黑影,正在哭泣的安东尼瞥见了影子。

我真软弱,我的上帝!拿出勇气!站起来吧!

<small>他走进茅庐,从炉灰里捡出一块火炭,点燃火把,然后将火把插在木几上,以便照亮那本厚书。</small>

我是否应该翻开……《使徒行传》?对!哪一页都行!

“他看见天开了,有一物降下,好像一块大布,系着四角,缒在地上。里面有地上各样四足的走兽和昆虫,并天上的飞鸟。又有声音向他说:彼得,起来,宰了吃。”

那么,主愿意他的使徒什么都吃?……而我……

<small>安东尼深深垂下头去。风吹得书页簌簌直响,使他重又抬起头来。他读道:</small>

“犹太人用刀击杀一切仇敌,任意杀灭恨他们的人。”

接着是他们杀灭的人数:七万五千人。这些犹太人过去受过多大的罪呀!何况他们的仇敌乃是真上帝的仇敌。他们既屠杀了偶像崇拜者又复了仇,该多么惬意!全城一定是尸横遍地。花园门边,楼梯上,到处都有死人。屋里也堆得老高,连房门也无法转动了!……呀!我这不就钻到凶杀流血的念头里去了么!

“尼布甲尼撒王俯伏在地,向但以理下拜。”

哦!很好!上天颂扬他的先知在帝王之上。尼布甲尼撒整日花天酒地,而且不可一世。上帝为了惩罚他,将他变成了四蹄行走的牲畜。

<small>安东尼笑起来。他伸出手臂,用指头乱翻书页,最后把视线停留在这句话上:</small>

“希西家听从使者的话,就把他宝库的金子、银予、香料、贵重的膏油和他武库的一切军器并他所有的财宝都给他们看。”

我想……大家一定看见了堆到房顶的上等宝石、钻石、大流克金币……一个人竟如此富有当然是与众不同的。他抚弄这些财宝时一定会想,他掌握着无数人力创造的成果。好比掌握着人民的生命,他可以对之敲骨吸髓,也可以摒弃他们。这样的提防措施对帝王倒很适用,世上最聪明的人岂能忽略这点!他的战舰给他运来了象牙、猴子……这是在哪一章里?

哦!在这里:

“示巴女王听见所罗门因耶和华之名所得的名声,就来要用难解的话试问所罗门。”

她怎么会有考验所罗门的念头?魔鬼还想考验耶稣呢!不过,耶稣战胜了,因为他是神。所罗门或许是靠魔法般的学识克敌制胜的。他的学问很高深:宇宙——一位哲学家曾对我这样讲——是一个整体,它的各个部分,犹如人的各个器官,互相影响。这种学问在于认识事物相吸相斥的天然属性,并加以利用……这么说,人可以改变似乎是一成不变的秩序哕?

<small>这时,十字架两臂在他身后投下的影子正往前移动,有如两只巨大的动物犄角。安东尼惊叫起来:</small>

救命呀!上帝!

哦!原来是幻觉,不是别的!如此折磨自己的精神毫无裨益……我无事可做,的确无事可做!

然而,我过去曾感到他即将来临,“他”为什么来?难道我不了解“他”的诡计?我赶走了像怪物一样的隐修士,他笑容可掬地把小热面包奉献给我,也赶走了那竭力拉我上马的半人半马的家伙和出现在沙地里自称“奸淫之神”的俊美黑小子。

他们遵照我的命令建造了这些隐修圣堂,里面住满穿粗布衬衫披羊皮的僧侣,数量之多,足可编成一支军队。我到远处治愈了病人,我驱赶了妖魔,我在鳄鱼群中渡过河去。君士坦丁大帝给我写过三封信,而在我信上啐唾沫的巴拉齐却遭到众马分尸。我重返亚历山大城时,那里的百姓争先恐后地前来看我,后来亚大纳西送我上了路。而我从事的又是什么样的事业呀!三十多年来我始终在荒漠里苦熬!我像优西比乌那样在腰间挂了八十斤重的黄铜;我像马凯尔那样赤身露体让虫叮咬;我像帕科米乌那样,五十三夜不曾合眼。也许连受斩首、钳烙、火焚酷刑的志士仁人也不如我道德超群,因为我有生之年自始至终经受磨难。

的确,还有人经受过如此深重的苦难!当今,心地慈善的人越来越少,谁都不再向我施舍了。我的披风已经破旧,脚上无鞋可穿,甚至没有一个汤盘!——我把财产都分给了穷人和家属,一个奥波尔也不曾留下。即使只为买些做活的工具,我也需要些钱呀!噢!不要很多,只需小小的一笔钱……我会省着用的。

尼西亚的神甫们身穿紫袍,像祅教僧侣似的沿墙高踞在宝座之上,还受到盛宴款待,好不荣耀!尤其是帕伏努斯,因为他在戴克里先迫害教徒时期成了独眼和瘸腿残废,皇帝竟数次吻他的瞎眼,多么愚蠢!此外,主教大会有些会员又何其卑劣!如斯基泰的主教提阿斐罗,波斯主教约翰,还有那个看牲口的斯皮利狄翁,亚历山大又太老迈……亚大纳西对待阿里乌的门徒本该和缓一些,以便取得他们的让步!

难道这些人竟会如此行事!他们从来不愿听我的劝告!那个反对我的高个儿卷须青年竟不慌不忙地冲我提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不同意见。我正在斟酌句子时,他们公然恶狠狠地盯着我,露出满脸凶相,还狂犬般大吼大叫!哦!我怎么没让皇帝把他们全都流放出去!最好是揍他们,镇压他们,亲眼看他们受罪!我呢,实在是太苦了!

我断食太久,精疲力竭。倘若我能吃上……一块肉,只吃一次也好!

啊!带血的肉……可口的葡萄!……在盘里抖动的奶酪!

呀!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感到心潮澎湃,犹如风暴临近时汹涌的海浪。我浑身酥软,温煦的和风仿佛带来一种头发的芳香。然而并没有女人光临呀!

原来她们已从这边过来。瞧她们在黑皮肤太监扛抬的轿子里摇来摆去!这会儿她们下轿了。她们合上戴满戒指的双手跪到地上,向我诉说她们的忧虑:她们受着超出常人的肉欲折磨,真愿离开人世。她们在梦幻中已看见众神在召唤她们。她们长袍的裙边碰到我的双脚,我推开她们,她们却说:“噢!别这样!还不是时候!我们该怎么办?”一切惩罚她们都心悦诚服,她们还愿意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她们要求替我赎罪,还希望和我同居。

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们了,或许她们会倏忽而至?完全可能!倘若突然……我听见山间骡铃响,我似乎……

<small>安东尼爬上小径入口处的一块岩石,俯身在黑暗中瞭望。</small>

不错,在那边,尽那头,什么东西在蠕动,好像是一群寻路的游子。他们过来了!他们迷了路。

往这边走!来吧!来吧!

多不害臊!啊!可怜的安东尼!

<small>他立即听见耳语声:“可怜的安东尼!”</small>

有人吗?请回答呀!

<small>吹过石群的风在缝隙里发出抑扬顿挫的声响,安东尼从嘈杂的风声里听出了嗓音,仿佛是空气在说话。嗓音低沉、嘶哑,带着讨好的味道:</small>

第一个声音

你要女人吗?

第二个声音

还是大堆的银钱好!

第三个声音

要一把锃亮的剑?

其余的声音

百姓景仰你。

睡吧!

你去杀死他们!去!去杀死他们!

与此同时,周围的东西变了外形,绝壁边上那棵黄叶浓密的老棕榈树变成了女人;她上身俯在深渊之上,厚密的长发左右摇晃。

安东尼

<small>转身回到小屋。他感到支撑大书的木几和书上的黑字仿佛是一丛灌木,丛中栖息着燕子。</small>

一定是火把的光亮在作怪……灭了它!

突然,一洼清水在空中经过,紧接着是一个妓女,随后是古庙的一角,一个士兵的面孔,还有一辆马车,驾辕的两匹白马直立起来。

这些形象不规则地闪现在夜幕上,宛若镶在乌木上的一幅幅深红色的图画。

它们移动的速度加快,快得令人晕眩。同时,它们停下来,逐渐淡化,消失。有时又飞得无踪无影,另外的形象便接踵而至。

安东尼闭上了眼睛。

越来越多的形象将他团团围住。他被无法形容的恐怖攫住,只感到上腹一阵剧烈的痉挛。尽管他头脑里嘈杂轰鸣,他却觉察到周围一片死寂,把他和人世隔离开来。他想说话,然而不可能!仿佛他的全身正在解体。他不再硬撑了,一头倒在芦席上。

正文 第二章

于是,地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比自然阴影更加缥缈,影子边缘缀着别的影子。

原来是魔鬼凭倚在茅庐的屋顶上。像一只硕大的蝙蝠为子女哺乳,它用双翼挟着七大罪孽,可以隐约看见罪孽们的鬼脸。

安东尼手脚摊开躺在芦席上,闭目享受着悠闲懒散的乐趣。

他感到芦席似乎越变越温软,仿佛填满了软绵绵的东西,鼓了起来,变成了一张床,床又变成了划子,流水贴着划子汩汩淌过。

左右突起两座狭长的黑岬,岬上伸展着大片的耕地,其间稀疏长着无花果树。远方响起了铃铛声、皮鼓声和歌声。人们正在前往卡诺普城的萨拉匹斯庙求梦。安东尼知道这点,于是,他乘风滑行在运河两岸之间,比人还高的纸莎草叶和睡莲的红花垂身相迎。他躺在船舱里,船尾有一支桨垂在水中。阵阵温暖的微风使细长的芦苇交相触撞,细浪的汩汩声逐渐弱了下去,他不由得困倦起来。他梦见自己成了埃及的隐士。

我做梦了吗?梦境这般清晰,真难相信是梦。我口干舌燥,我渴极了!

地是湿的!………难道下过雨?呀!碎瓦片!我的钵子碎啦!……那么皮囊呢?

空的!全空了!

要下河至少得走三个钟头,夜已这么深了,我怎么也无法摸黑走到那边。我饥肠辘辘,面包在哪里?

<small>他寻了好久才捡起一块比鸡蛋还小的面包。</small>

怎么!是豺狼偷吃了么?噢!真不走运!

他刚一扔,便见面前支起一张饭桌,上面摆满了各式佳肴。

毕苏斯桌布上的条纹宛若斯芬克司前额的绦带,闪出粼粼波浪般的光华。桌布上陈放着大块红色的鲜肉、硕大的鱼、带羽的鸟、带毛的兽、几乎和人体同色的水果。雪白的冰块与淡紫色的水晶壶交相辉映。安东尼看见饭桌中央放着一头浑身毛孔冒气的野猪,猪腿蜷在肚腹下面,猪眼半闭。安东尼一想到他能品尝这头令人生畏的畜生便乐不可支。随后,他又看见了平生从未见过的东西:黑色肉糜、金色肉冻,像池塘里的睡莲一般漂浮在嫩肉里的香菇和轻似浮云的冒气泡的奶油。佳肴的浓香给他带来了海洋的咸味,清泉的凉爽,树林的芬芳。他竭力张开鼻翼,口里流出了涎水。他想,这些东西足够他一年、十年乃至终身受用。

他睁大眼睛浏览着荚肴,菜肴却越积越多,形成了金字塔,塔的诸角往下坍塌。于是,酒流动起来,鱼蹦跳了,菜盘里的血沸腾了。果肉有如情人的嘴唇伸了出来,饭桌往上升,直升到他的胸前,他的下颔。桌上只放了一个碟子,一块面包,恰好摆在他的面前。

他正要去拿这块面包,另外的面包又自动端了上来。

给我的!……全都是给我的!不过……

刚才只是一块面包,现在竟变成了这么多!……这可是奇迹,和我主创造的奇迹一模一样!

有什么目的?哄!别的就更难理解了!呀!魔鬼,滚开,滚开吧!

<small>他朝饭桌踢了一脚,桌子消失了。</small>

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

呀!诱惑是够厉害的,可我总算摆脱了!

<small>他又抬起头来,一个带响声的东西把他绊了一交。</small>

什么玩意儿?

噢!是只酒杯!可能是哪位旅客丢失的。不必大惊小怪……

酒杯发亮!是金属的!不过,我看不清……

杯子是银的,杯口饰有一些椭圆形的玩意儿,杯里还有一个奖章。

是一个钱币,值七、八个德拉克马,不会再多了!管它呢!反正我可以用来买一件羊羔皮。

不可能!是金的!是的!………是纯金的!

杯底还有一个更大的钱币,钱币下面还有好些钱币。

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买三头牛……买一小块地!

好哇!一百个奴隶,还有士兵,一大群,真能买些东西呢……

<small>杯口的小玩意儿脱开,变成一串珍珠项链。</small>

有这串珠宝,真可以得到皇上的妻子!

<small>安东尼轻轻一抖就把项链套上了手腕。他用左手握住杯子,用右臂举起火把,把杯子照得更亮。这时,大量的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带帝王肖像的大金币像喷水池涌出的泉水,一齐往外喷流,竟在沙地上形成了一座小丘。</small>

怎么!怎么!这么多斯塔特、西克勒、大流克、亚里安狄克!亚历山大、德梅特留斯、托勒密诸王、恺撒!然而这些帝王中谁也不曾拥有过如此大量的财富!真是天下无难事呀!不必再受苦受难了!这些光彩夺目的东西让我眼花缭乱。哦!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我内心的激动。这一切多么美妙!……对!再来点儿!永远不会嫌多!我即使不断往海里扔,我仍然有钱,何苦白白丢掉呢?我要留下这些钱,对谁也不讲。我要命人在岩石里凿一间屋子,屋子内壁贴上铜片。我要去那里亲自领略成堆的金子被我踩得往下沉的滋味。我要把双臂伸进金子堆里,就像伸进粮食口袋一般。我要用金币擦脸,我要睡在金子上面!

<small>他扔下火把,去抱成堆的金子,卸仆倒在地。他站起来,地上却空无一物。</small>

我怎么啦?

如果此时此刻我死了,一定会下地狱!逃脱不了下地狱!

难道有人诅咒我?哦!不对,是我自己的错!我老是让自己上当。没有人比我更愚蠢更无耻了。我真想揍自己,最好是摆脱自己的躯壳!我克制自己太久了!我需要报复,需要打人,杀人!我灵魂里似乎藏着一群猛兽,我真想到人群中去用斧头……哦!用匕首!……

<small>他瞥见自己的刀,便扑了过去。刀从他手上滑脱,于是他斜靠在茅庐的墙上,大张着嘴,一动不动,仿佛浑身麻木了。</small>

他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站在亚历山大城的帕内姆假山上,假山坐落在城市中心,一架螺旋梯环绕其间。

对面是玛瑞奥提斯湖,右面通往大海,左面是乡村。他眼皮底下是一片零乱的平屋顶,当中有东西南北两条大道穿插交错,从头到尾形成两排科林斯式柱廊,悬在柱廊之上的房屋装有五颜六色的窗玻璃,有些玻璃窗外部安装了巨大的木笼以接收外来的空气。

风格各异的宏伟建筑鳞次栉比,埃及式塔楼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座座希腊神庙。方尖碑像无数长矛竖在红砖雉堞之间。一个个广场中央立着尖耳的赫耳墨斯和狗头的安努毕斯神像。安东尼辨认出一些院子里的镶嵌画,还有支撑天花板的小柱上挂的壁毯。

他一眼尽览大港和厄诺斯特港,两个港口都像罗马竞技场一般呈圆形。一道防波堤将两港隔开,堤坝将陡峭的小岛和亚历山大城连接起来。岛上耸立着四角形灯塔,塔身高五百肘,共九层,塔顶冒出煤烟。

一些内河港汊切断了主要大港,防波堤的两端各设一桥,桥由伸进海里的花岗石柱支撑。桥下有帆船往来。有满载商品的沉重驳船,有镶嵌象牙的画舫,带帷幔的威尼斯游艇,还有三排桨或双排桨的战舰。各式各样的船只有的停靠码头,有的穿梭游弋。

大港四周耸立着连绵不断的皇家建筑,有托勒密宫、博学园、海神庙、恺撒庙<span class="" data-note="恺撒庙,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和作家。毕生征战,权力迅速扩大,于公元前四六年建立独裁统治,施行加强中央集权的改革并制定历法,后被元老派贵族阴谋刺杀。著有《高卢战记》及。"></span>、马克·安东尼的避难所提莫尼奥姆、亚历山大大帝陵墓在内的索玛。城市另一端,在厄诺斯特港后面的近郊,可以望见制造玻璃、香料和纸张的作坊。

一些商贩、挑夫、赶驴人东奔西跑,互相挤撞。这里一个肩扛豹皮的俄赛里斯庙祭司,那里一个戴铜盔的罗马士兵,还有许多黑人。店铺门口站着些妇女,工匠都忙着干活。车辆吱嘎的响声使正在啄食地面残鱼剩肉的鸟儿吓得飞走了。

房舍一式纯白色,大街小巷像黑色的网络交织其间。青草覆盖的市场宛若一丛丛绿树,染房的晒场仿佛一个个绚丽的色板,庙宇门楣上的金饰形成光彩夺目的亮点。这一切都在浅灰色椭圆形墙垣里边,临近纹丝不动的大海,伸展在蓝色的苍穹之下。

这时,人群停止走动,注视着西方,从那里卷起了滚滚尘埃。

原来是一群身披山羊皮的泰巴依德僧侣,他们手握粗短的木棍,声嘶力竭地唱着战争和宗教的圣歌,圣歌的叠句是:“他们在何处?他们在何处?”

安东尼明白他们来此是为了杀死阿里乌教派的信徒。

突然间,大街小巷空空落落,人们已纷纷拔腿逃窜。

隐士们此刻已进入市区,他们手上那令人胆寒的带钉短棍在空中旋转,仿佛一个个发出钢一般冷光的太阳。房舍里传出砸碎东西的哗啦声。间歇的安静过后,又响起震天的叫喊声。

街道上下,惊慌的人群川流不息。

不少人手握梭镖。有时,敌我短兵相接,扭成一团,随后一古脑儿滑到花砖地上,分开来,又摔到地上。不过,总是蓄长发的人活着站起来。

高大建筑物里冒出一股股浓烟,门扉炸裂了,墙垣坍塌了,柱头也倒了下来。

安东尼接连不断地找到仇人,连已经遗忘的仇敌也认了出来,在杀他们之前,他先凌辱他们,剖其腹,断其喉或击杀之。他揪住老人的胡须在地上拖着走,还用脚踩死儿童,殴打受伤的人。人们向一切奢侈进行报复,不读书的人撕碎书本,别的人打碎或摔坏雕像、绘画、家具、箱柜以及千百种他们不知用途的精致物品。正因为不知用途,他们见到这些东西便气充牛斗。有时他们停下喘喘气,随后又干起来。

在院子里避难的居民呻吟着,妇女向天公抬起泪眼,举起赤裸的双臂。为了打动隐士们,这些女人抱着他们的膝盖,却被他们打翻在地。鲜血从砍掉头颅的尸身往外喷洒,溢满沟渠,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殷红的水洼。

血水淹到安东尼的腿肚,他在血泊中走着,吮吸着唇上的血滴。他感受到鲜血沾满四肢、湿透皮袄的快乐,不由得哆嗦起来。

夜幕降临,震耳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了。

隐士们消失了。

突然,安东尼瞥见灯塔的九层外廊上都贴着粗大的黑线,仿佛是停在那里的一排排乌鸦。他往那边跑过去,到了灯塔顶上。

一台巨大的铜镜面朝外海,照出了泊在洋面上的船只。

安东尼看着这些船只消遣,他越看,船只越多,船舶挤靠在一个半月形的海湾里,海湾后方的岬角显出一座罗马建筑式样的崭新都市。有石头圆屋顶,锥形房顶,还有粉红和湛蓝的花岗石。柱头、屋脊和檐角的螺旋形装饰上贴着大量的青铜。一大片柏树林俯瞰着这座新城。这里的海水更绿,气候更冷。伸展在天际的山峦覆盖着皑皑白雪。

安东尼正在寻路时,只见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来吧!正等着您呢!”

他穿过广场,走进一个院子,进门时弯了弯腰,然后来到一座宫殿前面。殿前摆着一组蜡塑,蜡塑再现了君士坦丁大帝降龙的故事。云斑石喷泉的承水盘中央放着一个金海螺,海螺里装满松子仁。向导告诉他可以拿松子仁,他便拿了些。

一堵堵墙壁都镶嵌着瓷画,画面表现了众将军用手掌向皇帝奉献征服了的城池。这里到处都是玄武岩石的雕梁画栋、银丝编织的栅栏、象牙椅、镶有珍珠的壁毯。光,是由房屋拱顶射下来的。安东尼继续往前走着,周围散发出温热的气息。他不时听见便鞋走路的轻微脚步声。守护前厅的木头人似的卫士们肩上扛着镀金的短棍。

他最后来到一个大厅的阶下,大厅尽里悬挂着青紫色的帷幔,帷幔启开,皇帝出观在他眼前。他高踞宝座,身穿紫袍,脚登红皮黑带的半统靴。他戴一顶珍珠皇冠,头发梳成对称的发卷。他眼睑下垂,鼻子端正,面貌阴沉而狡黠。他头顶上方的华盖四角立着四只金鸽,御座下面蹲着两头珐琅狮子。鸽子叫了起来,狮子也开始咆哮。皇帝转动眼珠,安东尼便走上前去。他们省去寒暄,立即谈起事变来。在安提阿、以弗所和亚历山大各城,庙宇被洗劫一空,神像做了锅钵。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安东尼指责他过分宽纵诺瓦替安派信徒,皇帝却生气了,不管是诺瓦替安派信徒、阿里乌派信徒还是梅勒斯派信徒,全都让他感到厌倦。不过,他很欣赏主教团,既然基督教徒属主教管理,而主教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仅有五、六位,那么,只要收买了这五、六位,就能争取其余的人,所以他免不了向他们提供大笔的款项。然而,他最恨尼西亚主教会议的教士们。“我们去看看他们!”安东尼便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一座平台,在上面并肩而立。

平台下面是一个竞技场,场内挤满了人,赛场上还有柱廊,有些人在那里散步。跑马场中央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平台上有墨丘利小庙、君士坦丁大帝的塑像、三条相互缠绕的青铜蛇。平台一端是几个巨大的木质蛋,另一端竖着七头尾巴朝天的海豚。

皇帝的看台后方依次坐着议会军政长官、内廷大臣和御前顾问。一排一排的坐位一直摆到一座教堂的二楼,教堂的窗口挤满了妇女。右边是蓝队的站台,左边是绿队的,下面是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和赛场平行,有一排科林斯式拱门,构成包厢的入口。

竞赛即将开始,赛马已经站齐。马匹双耳间插着高高的羽翎,羽翎像树枝一般迎风摇曳。赛马跳跃时震动了蚌壳一般的战车,车上的驭手身穿色彩缤纷的铠甲,铠甲袖子宽大,袖口狭窄。他们裸露着双腿,蓄着大胡须,前额的头发像匈奴人一般剃得精光。

安东尼起初被喧哗的人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他居高临下,只看到一些浓妆艳抹的面孔,花花绿绿的衣服,耀眼的金银首饰。竞赛场地的白色细沙像镜子一般闪闪发光。

皇帝和他交谈,对他讲了许多重大的机密。他承认谋杀了自己的儿子克利斯普,甚至就健康问题征求了他的意见。

安东尼这时却注意到,所有包厢尽里都有一些奴隶。原来是参加尼西亚会议的主教们!他们衣衫褴褛,面目猥琐。殉教者帕伏努斯正在给马匹刷鬃毛,提阿斐罗给一匹马洗腿,约翰给另一匹马的马蹄着色,亚历山大提着筐子拾粪。

安东尼从他们当中走过,他们连忙夹道恭迎,央他代为求情,并吻他的手。全体在场的人都嘲骂他们。安东尼眼见这些人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格外高兴。如今,他竟成了宫廷的要人,皇上的亲信,首相!君士坦丁把自己的皇冠戴到他的头上,他竟把这种荣誉视为当然,按受了这顶皇冠。

不久,一间华灯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厅透过黑暗显现出来。

高耸入云、半明半暗的圆柱在餐桌之外依次排列开来,餐桌一直排列到遥远的天边,那里,在闪光的云烟氤氲中显现出重叠的楼梯,绵延不断的拱廊,高大的塑像和亭阁,后面是柏树掩映下的一溜宫殿,形成黑压压一片。

宾客都戴着紫冠,他们双肘靠在低矮的榻上,两排宾客之间,觥筹交错;而尽里却坐着头戴圆锥形王冠、身缀红宝石的尼布甲尼撒王,他正独自享用着佳肴美酒。

两列头戴尖顶帽的教士在他左右摇着香炉。在他脚下,被俘的国王们俯伏在地,无脚无手,嚼着他扔下的骨头。再下面便是他的弟兄们,因为都是盲人,双眼蒙着布条。

从关押奴隶的地牢里不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一架水力风琴柔和悠扬的乐音和合唱队的歌声此起彼伏。大厅的四周仿佛有一座巨大的城池,人海的波涛拍打着墙垣。

奴隶们端着盘子奔忙着,妇女们往来穿梭,为宾客斟酒;面包把篮子压得咔咔响,一只单峰骆驼驮着穿孔的皮囊踱来踱去,囊里流出的马鞭草水使地上的石板得以清凉。

斗兽奴隶牵来了雄狮,头发拢在发网里的舞女们两手着地不停地旋转,鼻孔喷出火焰。卖艺的黑人变着戏法,赤身的儿童互相抛掷雪球,雪球掉在亮光光的银器上立即溶化了。喧哗声仿佛狂风暴雨,震耳欲聋。肉莱和人呼出的气息如此浓厚,竟在宴席上空形成了一片浮动的云。有时,风吹过其大无比的蜡烛,火星便像天上的流星划过夜空。

尼布甲尼撒王用手臂擦试自己脸上的香水。他用祭神的圣钵吃喝,随即摔碎这些器皿;与此同时,他在心里默数着他的战舰、军队和臣民。他心血来潮,过一会儿将和宾客们一起烧毁他的宫殿。他还准备重建巴别塔,废黜上帝。

安东尼远远地从他的额头看出他的心思,这些心思又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变成了尼布甲尼撒。

他很快便酒醉饭饱而且尽情破坏了,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在卑贱里打滚。再说,贬低使人畏惧的东西,就是对人们精神的凌辱,也是使人惊慌失措的一种手段。普天下最卑贱的莫过于野兽,于是安东尼学野兽爬上餐桌,像公牛一般鸣叫起来。

他感到手上疼痛,原来是一个石子凑巧伤了他的手——他依旧站在自己的茅庐门前。

巨石环绕的平台空无一物,繁星光芒四射;万籁俱寂。

我又上了一次当!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肉欲作祟!哦!无赖!

<small>他冲进茅庐,取出一捆带铁钩的绳索。他脱光衣服,直到腰部,然后仰天叹道:</small>

请接受我的忏悔,哦!我的上帝!请别嫌弃这种忏悔软弱无力!让它深切些、持久些吧!过分也在所不惜!是时候了,行动吧!

哎呀!不!不!别怜惜自己!

噢!啊!啊!鞭鞭都撕扯我的皮肉,割裂我的手脚,疼得我火烧火燎!

喂!这不算厉害,我会习惯的。我甚至觉得……

抽呀!懦夫!打吧!好!好!抽胳膊,抽背,抽胸脯,抽肚腹,抽全身!皮鞭呀,呼啸吧!咬我,撕我吧!我愿自己的鲜血喷涌到星空,折断我的骨头,暴露我的神经!拿钳子来!拿拷问架来!来点铅水!殉教者受过的罪比这更多呢!不是吗,阿莫娜丽亚?

我本该缚在靠近你的那根柱子上,和你面对面。你眼见我用叹息和你的号啕相呼应,我们的痛苦便会相互交融,我们的心灵也将相濡以沫。

瞧!瞧!为了你,再抽一下!……可我全身怎么发起痒来了!哦!多么难受!多么快活!简直和接吻一样。我从骨子里酥软了!我活不下去了!

<small>他迎面看见三个骑野驴的骑士,他们身穿绿袍,手执百合花,三人的面貌十分相似。</small>

他转过身来,又看见另外三个相貌相同的骑士,骑在同样的野驴上,姿势也完全一样。

他往后退,三头野驴便同时向前一迈,伸头往他身上乱蹭,想咬他的衣服。这时,传来了人的喊声:“往这边走!往这边走!就在这里!”于是,山口出现了旗帜,随后是套红绸笼头的骆驼,载行李的骡子和戴黄面纱、骑黑白花马的女人。

牲口喘着粗气卧到地上,奴隶们连忙往行李奔去,取出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地毯,有人在地上摆出许多金碧辉煌的东西。

一只套金络头的白象、摆动着插在头上的一撮鸵鸟羽毛,疾驰而来。

白象背上,一个女人盘腿坐在蓝色绒垫当中,她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华丽的衣着光彩照人。人群立即俯伏跪拜,白象也跪了下来,于是,示巴女王

<small>沿着白象的肩部滑到地毯上,随即向圣安东尼走过去。</small>

她身着金线织锦袍,裙边整齐地缀着珍珠、黑玉和蓝宝石穗子,袍上罩了一件紧身上衣,衣上的颜色再现了黄道十二宫图案。她脚上的厚底鞋一只是黑色的,上面撒着银星和一牙新月;另一只是白色的,上面布满金点,中央有一轮红日。

她宽大的衣袖缀着碧玉和鸟翎,袖口露出她圆圆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乌木手镯,手上戴着戒指,十指尖尖,宛若银针。

一条扁平的金链绕过她的下颔,顺着面颊直盘上她扑着蓝粉的头发,再顺势垂下,擦过双肩,由一枚钻石蝎子结在她的胸前,蝎子在她的乳房之间伸出舌头。她耳上戴着两颗硕大的金黄色珍珠。她还画了黑眼圈,左颧骨上长了一块棕色的斑点。她的上衣似乎太紧,因此她呼吸时张开了嘴。

她一边走一边摇动象牙柄的绿阳伞,阳伞上坠着镀金的铃铛。十二个头发拳曲的小黑人捧着她长长的衣裙后摆,后摆末端由一只猴子牵着,还不时往上举一举。

噢!英俊的隐士!英俊的隐士!我的心支持不住了!

我心急如焚,跋涉过度,脚跟长出了茧子,趾甲也断了一根!我委派牧羊人在高山嘹望寻觅,我打发狩猎人去森林呼唤你的名字。我让探子走遍天涯,询问路人:“您见过他吗?”

漫漫长夜,我面对宫墙哭泣,流不尽的泪水在瓷画上滴出两个小孔,宛如岩石里的两片海水,因为我爱你,啊!是的,爱得很深。

笑呀!英俊的隐士!笑呀!我多么高兴,你瞧!我会弹竖琴,我像蜜蜂一样舞蹈,我会讲许多故事,一个比一个有趣。

你想象不出我们跋涉了多么漫长的路,浑身披绿的驿夫的那几头野驴都疲劳致死了!

足足三个月它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口里含一块石子挡风。它们直起尾巴弯着膝头,奔呀奔,的确无与伦比!这些牲口是我外祖父的礼物,我的外祖父撒哈瑞是雅克察布的儿子,雅拉布的孙子,卡斯坦的曾孙。哦!如果这些牲口还活着,我们一定给它们套上驮轿,好尽快回家!不过……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哦!等你做了我的丈夫,我会给你穿衣服,给你抹香水,为你剃胡须。

<small>安东尼纹丝不动,身子挺得比木桩还直,脸色像死人一般惨白。</small>

你神情忧郁,难道是离不开你的茅庐?而我却为你舍弃了一切——乃至所罗门王。他聪明过人,拥有两万辆战车,还长着漂亮的胡须。我已给你带来了结婚礼物,请选择吧!

<small>她在一排排奴隶和货物当中走来走去。</small>

这里有太巴列湖一带的香脂、加达菲尼角的乳香,有劳丹脂、肉桂、调味的西菲奥姆。那里面有亚述的刺绣、恒河的象牙、迦太基的大红颜料。这雪白的盒子里有一皮囊亚述诸王饮用的伽利奔酒,这种纯酒用麒麟的独角饮用。那里是些项链、别针、发网、阳伞、巴萨的金粉、达尔特苏斯的锡、潘狄奥的蓝色木头、伊斯多尼亚的白色毛皮、帕莱西孟德岛的红宝石、塔沙思——地下发现的已绝种的兽类——的毛做成的牙签。这些垫子是艾玛斯的产品,这些大氅的流苏出自巴尔米拉。在这张巴比伦地毯上,有……你过来呀!过来!

<small>她扯圣安东尼的衣袖,安东尼抗拒,她继续说道:</small>

这薄薄的衣料经手指一摸便像火星一般咔咔作响,这是巴克特里亚纳的买卖人带来的著名黄布。这些买卖人在旅途中需要用四十三个翻译。我要用这种布给你做袍子,到家时再穿。请把无花果木箱的钩推开,把象脖上的象牙盒给我!

<small>有人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个盖着纱的圆东西,又拿来一个雕花的小匣。</small>

你要不要建造了金字塔的蒋邦将的盾牌?喏,在这里!盾牌由七张龙皮做成,重叠的龙皮用钻石螺钉连结,全部在弑君者的胆汁里鞣过。盾牌的一面画着发明武器以来的历次战争,另一面画着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可能发生的战事。雷打在盾上会像软木塞一般被弹回去。我要把盾牌挂上你的手臂,你将来狩猎时可以使用。

不过,你一定想不出我的小匣装着什么!把匣翻过来!设法打开它!谁也打不开。亲亲我,我教给你。

<small>她捧起圣安东尼的面颊,他伸出手臂推开她。</small>

所罗门王是在一天夜里失去理智的。最后,我们商定了一桩交易。他便站起身来悄悄走了出去……

哦!哦!英俊的隐士!你不懂得这种事,你不懂!

<small>她摇阳伞,伞上所有的铃铛都响了起来。</small>

我还有别的东西呢,真的!我有些宝贝藏在画廊里,人走进去会像走进树林一般迷失方向。我拥有苇墙的夏宫,黑色花岗石的冬宫。在大如海洋的湖群中有我一个个圆如银钱的岛屿,上面覆盖着珠贝。温热的浪涛涌上沙滩时,岸边仿佛奏起了乐曲。司厨的奴隶在我的鸟笼里取鸟,在我的鱼塘里捞鱼。雕刻家日复一日坐着刻我的石像,冶炼工匠喘着气铸我的塑像,香料匠人用花草汁搀和香醋为我制作香膏。我的女裁缝为我剪裁,金银匠为我做首饰,理发女人替我琢磨发型。细心的画师往我房屋的镶板上泼树脂,然后扇风使之冷却。我的女婢足够组成三宫六院,我的太监足够组成一支军队。我有军队,有臣民!我宫殿的前厅由侏儒守卫,他们背上背着象牙号。

我有套羚羊的轻车,套大象的战车,还有几百对骆驼。我的良种马鬃毛长到足以缠住它们奔驰的马蹄。我的牛羊犄角宽大到放牧时只有砍去前面的树木才能通过。我的长颈鹿在我的花园里走来走去,每当我晚餐后外出散步时,它们便把头伸到我殿前的屋檐上。

我坐在贝壳里,海豚拉我在岩洞里漫游,谛听钟乳石间流水的滴答声。我去到钻石之国,那里的魔术师朋友们让我挑选最漂亮的钻石,然后我再走上来,回到家里。

<small>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到她的头顶上,使她发上的蓝色粉末散落下来。</small>

大鸟的橙色羽毛仿佛由金属的鳞片做成,它那戴银冠的小头酷似人脸;它长着四个翅膀,秃鹫爪子,一条长大的孔雀开屏式的尾巴。

它用喙叼住女王的阳伞,站稳之前摇晃了一下,然后竖起全部羽毛,一动不动。

谢谢,美丽的西莫革安卡!是你向我通报了我爱的人藏在哪里!谢谢!谢谢!我心灵的使者!

它像愿望一样插翅高飞,白日里周游世界,夜晚飞回来栖息在我床前,给我讲述它看见的东西:载着游鱼和船只在它身下流过的大海、它从天空鸟瞰的广袤沙漠、田野里倒伏的庄稼、荒城废邑的墙头乱草。

啊!倘若你愿意,倘若你愿意!……我有一间亭阁,坐落在两大洋之间一道地峡中央的岬角上,四面受风的亭阁配有玻璃护壁,地板由龟甲铺成。居高临下,我可以看见我那些返航的战舰和肩负重担往山岗攀登的黎民百姓。我俩将睡在柔软胜过云彩的羽绒上,用果子的外壳饮用清凉饮料。我们将透过万顷碧波观看太阳!来吧!……”

<small>安东尼往后退,她往前靠。她用激怒的语调继续道:</small>

怎么?不要富贵、娇媚而多情的?你需要的不是这些?哎?你要的是淫荡的、嗓子嘶哑、火红头发、一身肥肉的!你宁愿要一个与蛇皮一样冷的身子,或者比神秘的洞穴更加阴暗的大黑眼睛?你瞧瞧我的眼睛吧!

<small>安东尼情不自禁地看她的眼睛。</small>

所有你邂逅的女人,从打着灯笼唱歌的街头妓女,到在驮轿里摘玫瑰花瓣的贵夫人,所有你隐约见过的形体,你欲念中想象的女人,你都去追求吧!我不是女人,我是一个世界。只要我脱下衣服,你便会在我身上发现一个接一个的秘密。

倘若你把手指放到我的肩上,你血脉里便仿佛燃起了一股烈火。你占有我身体最小的部分都会比征服一个帝国更加快活。把你的嘴唇伸过来吧!我的亲吻有如香甜的水果,会在你的心田融化!啁!你会怎样在我的云鬓里忘情,怎样吮吸我的酥胸,怎样为我的四肢惊喜得发呆,为我的眸子激动,在我的怀里感到天旋地转呀!……

你鄙弃我!永别了!

<small>她哭着走开,然后又转身回来:</small>

你拿定主意啦?这样一个美人儿!

<small>她笑了。为她牵裙的猴子把裙高高扯起。</small>

你会后悔,英俊的隐士,你会唉声叹气的!你会感到无聊,可我毫不在乎!啦!啦!啦!噢!噢!噢!

<small>她用双手蒙住脸,一只脚跳着走了。</small>

奴隶们在圣安东尼面前列队走过,随后是马匹、单峰驼、大象、侍婢、重又驮上东西的骡子、小黑人、猴子、手持碎百合花的绿衣驿夫。示巴女王走远了,她抽抽噎噎,像呜咽,也像冷笑。

正文 第三章

示巴女王一消失,安东尼便看见茅庐门口有一个小孩。

“是服侍示巴女王的什么人。”他想。

小孩矮小似侏儒,却像卡比里一般粗壮。他畸形,外貌卑微,那大得出奇的头上长满白发,披着破长衫的身子哆哆嗦嗦,手上还握着一卷纸。

月亮的清辉穿过浮云照到他身上。

安东尼

你是谁?

小孩

你过去的门徒希拉瑞昂。

安东尼

你撒谎!希拉瑞昂多年以前就住在巴勒斯坦了。

希拉瑞昂

我从那里回来了!的确是我!

安东尼

可希拉瑞昂坦率、愉快、容光焕发,有如朝阳。你这张脸却如此阴沉,衰老。

希拉瑞昂

长期的劳役使我疲惫不堪。

安东尼

嗓音也不一样,你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希拉瑞昂

因为我吃的尽是苦东西!

安东尼

那么,白头发是怎么回事?

希拉瑞昂

我饱尝了痛苦!

安东尼

难道可能是他?……

希拉瑞昂

我住得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远。今年舍巴特月时保罗隐士拜访过你。土人正好在二十天前给你送过面包。你前天曾叫一个水手给你弄来三个锥子。

安东尼

他竟什么都知道!

希拉瑞昂

告诉你,我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只是你多年来一直没有看见我而已。

安东尼

怎么会这样?可也是,我头脑如此不清醒,尤其是今夜。

希拉瑞昂

所有的罪孽都降临过了,不过,它们无聊的诡计遇到你这样的圣人全都粉碎了。

安东尼

噢!不对……不对!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软弱!我怎么就不像伟人亚大纳西那样,成为思想坚定、果敢无畏之士呢。

希拉瑞昂

他是由七位主教非法授予圣职的。

安东尼

那又何妨?只要他道德超……

希拉瑞昂

得啦!一个傲慢而心狠的人!总是搞阴谋,到头来还是被当作囤积居奇的人流放了。

安东尼

这是恶意中伤!

希拉瑞昂

你总否认不了他曾企图贿赂厄斯塔特司库吧?

安东尼

有人证实这点,我承认。

希拉瑞昂

他为了报仇,焚烧了阿尔赛纳的房屋!

安东尼

唉!

希拉瑞昂

他在尼西亚大会上把耶稣说成“主的仆人”。

安东尼

噢!这是亵渎神明的话!

希拉瑞昂

再说,他知识如此贫乏,自己也承认不懂得三位一体的第二位“圣子”的性质。

安东尼

的确,他天资不很……高。

希拉瑞昂

如果把你放到他的岗位上,这倒是你和你的教友们的福分。你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糟透了。

安东尼

恰恰相反!人既有灵魂,理当回避尘世,一切作为都让人堕落,我真愿意连脚底也别沾地!

希拉瑞昂

伪君子!沉溺于孤独是为了更痛快地纵欲!你戒肉,戒酒,你不去浴室,不用奴仆,谢绝荣誉;然而你纵情想象的筵宴、香料、裸体女人和喝彩的群众。你的节操只是更巧妙的腐化,你蔑视尘世只说明你憎恨它而又无力反对它。正因为这样。或许还因为缺乏信仰,你这类人处境才如此凄凉。掌握真理能使人愉快。耶稣可曾悲伤过?他总是和朋友结伴而行;他在橄榄树荫下休息,他走进税吏家,喝酒时一盏接一盏。他宽恕有罪的女人,消除各种各样的痛苦;而你却一味地怜惜自己的困苦,似乎某种悔恨和疯狂的愤世心理使你惴惴不安,以致你连狗的亲呢和孩子的微笑也加以拒绝。

安东尼

够了!够了!你太触动我的心了!

希拉瑞昂

抖掉你破衫上的虱子吧!从垃圾堆里站起来!你的上帝并不是要求人肉祭献的摩洛!

安东尼

不过,苦难受到上天的祝福,天使俯身接受忏悔者的血。

希拉瑞昂

那你就去赞美盂他努派的信徒好了,他们比谁吃的苦头都多。

安东尼

促使人们殉教的却是教义的真理!

希拉瑞昂

既然殉教也同时说明教义的谬误,这种行动又如何能证实它的卓越之处呢?

安东尼

你还不闭嘴,恶毒的家伙!

希拉瑞昂

殉教这事实行起来也许并不那么困难,朋友们的鼓励,凌辱百姓的快感,自己立下的誓言,某种让人晕眩的激动……有千百种机遇促使他们这么干。

<small>安东尼离开希拉瑞昂,希拉瑞昂跟随着他。</small>

再说,这种死法会造成极大的混乱。丹尼斯、奚普里安和格列高利躲过去了,亚历山大城的彼得谴责这种死法,而埃尔维尔大会……

安东尼

我不愿再听下去了!

希拉瑞昂

瞧你又犯了懒惰的老毛病。愚昧是傲慢掀起的浪花。人说:“我的信仰已确定,为什么还要讨论?”于是便藐视学者、哲人、传统,直至他并不明了的法规。你认为自己掌握了智慧吗?

安东尼

我竟一味地听他讲下去!他吵吵嚷嚷,话音让我头脑发涨。

希拉瑞昂

努力了解上帝比你用苦修感动他更为高明,我们只有渴求真理才能功德圆满。宗教本身并不能解释一切,只有解决你并不重视的问题才能使宗教无懈可击,更为完美。因此,要想拯救自己的灵魂,必须和教友交往;否则,教堂、教友大会就成了空话。还应该听取一切有道理的意见,不蔑视任何事、任何人。巫师巴兰、诗人埃斯库罗斯、库姆的女巫宣告了救世主的降临;亚历山大城的丹尼斯受命于上天阅读全部书籍。圣克雷芒要我们进修希腊文学,海尔玛斯因他爱过的女人产生幻觉而皈依了别的宗教。

安东尼

瞧你那专横的神气!你似乎正在往高里长……

<small>果然,希拉瑞昂的身子逐渐长高了。安东尼闭上眼以免再看见他。</small>

希拉瑞昂

放心吧,好心的隐士!

让我们坐在这块石头上……像昔日一样,天刚拂晓,我给你请安时称呼你“明亮的晨星”,你便立即对我进行训示。训示至今还没有结束呢,此刻月光还很明亮,我听你讲。

<small>他从腰里抽出一支芦苇笔,双腿盘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一卷纸,抬头望着圣安东尼。隐士坐在他旁边,微微垂下头。</small>

沉默片刻,希拉瑞昂继续说道:

奇迹为我们证实了上帝的话,对吗?可是法老的术士们也制造这类奇迹,一些招摇撞骗的人也能这么干,因此,人们就无法辨其真伪。究竟什么是奇迹?——我们认为超乎自然的事。然而我们是否了解这种事的威力?而一件通常并不使我们吃惊的事是否会促使我们去了解它?

安东尼

这都无关紧要,最必要的是相信《圣经》!

希拉瑞昂

圣保罗、奥利金和其他许多人并不是逐字逐句地理解《圣经》,然而,如果用一些譬喻加以解释,它又只能被很小一部分人理解,这一来,它一目了然的真理也就消失了,怎么办?

安东尼

那就信赖教会吧!

希拉瑞昂

那么《圣经》就毫无用处了?

安东尼

不对!尽管……我得承认……《旧约》有些晦涩难懂,但《新约》却十分清晰明快。

希拉瑞昂

然而在《马太福音》里,天使出现在约瑟面前,而《路加福音》却说天使出现在马利亚面前。一个妇女为耶稣敷圣油的事,第一福音书认为发生在他进入公众生活的时候,而其余三部福音书却认为此事发生在他遇难前几天。《马太福音》认为人们给十字架上的耶稣奉献的饮料是醋和胆汁,而《马可福音》里却说是酒和没药。根据《路加福音》和《马太福音》,使徒不能带钱和口袋,也不能穿鞋,拿棍子,而《马可福音》却相反,说耶稣禁止他们带一切,只有鞋和棍子例外。我给弄糊涂了。

安东尼

果真是的……果真……

希拉瑞昂

一接触患血漏病的女人,耶稣便转身问:“谁摸我的衣裳?”那么他并不知道谁碰他喽?这和耶稣的“无所不知”正相矛盾。如果坟墓有人看守,妇女们就不必着急去找人帮忙掀开坟上的石头了,由此可见并没有看守,或者这些神圣的妇女并没有去过那里。耶稣在以马忤斯和他的弟子一道用膳,他还让弟子们摸他的伤口。这的确是人的身子,是有分量的物体,而它竟能穿透墙壁,这可能吗?

安东尼

需要很多时间才能答复你。

希拉瑞昂

既然是圣子,为什么他要接待圣灵?如果他是第二位的圣子,为什么他还需要受洗?魔鬼怎能引诱他这位上帝?

难道你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安东尼

是的,经常考虑!这些想法不管是压抑的还是激烈的,总是停留在我的意识里。我把它们克制下去,又产生出来,使我窒息;我有时相信有谁在诅咒我。

希拉瑞昂

就这样,你还只知道一味服侍上帝?

安东尼

我始终需要膜拜他!

希拉瑞昂

然而,除了教条,还允许我们自由探讨。你想了解天使的品级、《民数记》的效能、萌芽和变形的根由吗?

安东尼

对!对!为了挣脱教条的桎梏,我的思想正在进行搏斗。我想,我竭尽全力总可以达到目的。有时在一刹那间,我好像挂在空中,旋即掉了下来。

希拉瑞昂

你想掌握的机密正由圣贤保藏,他们居住在遥远的国度里。他们身穿洁白的衣衫,在参天的大树下打坐,像神灵一般恬静。温暖的空气养育着他们,周围有豹子在芳草如茵的地上走动。泉水的汩汩声,麒麟的嘶鸣和他们的话音交织在一起,你会听见他们说的话,那时,未知的一切便将揭示出来。

安东尼

那是一条漫长的路,而我已经老了!

希拉瑞昂

噢!噢!圣贤并不罕见!甚至在你身边就能找到。就在这里!我们进去吧!

正文 第四章

于是,安东尼看见面前出现一座雄伟的教堂。

教堂深处射出奇妙的光,宛若色彩斑斓的太阳,照亮了无数人头;人们挤满殿堂,又经过柱廊,涌进侧道,那里的木头单间小房里设祭坛、床,连蓝色小石头串成的小链条和画在墙上的群星图也看得很清楚。

人群当中有的聚成小组,东一处西一处站立着。有的人站在木凳上指手画脚地演讲,另一些人交叉着双臂祈祷或躺在地上,还有人高唱圣歌,也有人喝酒。一些信徒围着桌子举行友爱餐,有的殉道者解开内衣让人看他们身上的伤痕,有些老人倚着捞杖讲述他们旅途的所见所闻。

有的是日耳曼人、色雷斯人,还有高卢人、斯基泰人、印度人。有的胡须上沾着白雪,头发上插着羽翎,衣服的流苏上插着荆棘,云鞋上沾满灰尘,皮肤晒得黝黑。大红披风、麻布袍、绣花祭披、毛皮宽袖外套、水手帽、主教冠以及各式衣服混成了一片。他们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神态像刽子手也像阉臣。

希拉瑞昂在他们当中行进,受到众人的恭迎。

安东尼紧贴他的肩膀观察着这些人。他发觉其中有不少女人,有些还是男装打扮,剃了光头。他害怕了。

希拉瑞昂

这是些基督教女信徒,她们劝丈夫改变了信仰。其实女人总是相信耶稣的,连偶像崇拜者也不例外。彼拉多的妻子浦罗库拉和尼禄的妾波佩就是明证。别怕了,往前走吧!

他们时而增多,时而分散,轻得像影子。只听见一片喧哗,有怒吼声,有性爱的狂叫,有圣歌声也有谩骂声。

安东尼

他们想干什么?

希拉瑞昂

主说:“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们。”他们便懂得了这些事。

<small>于是他推着安东尼朝一个金宝座走去,座下有五个台阶。宝座上坐着预言家摩尼,周围有九十五位弟子簇拥着他。这些弟子都敷过圣油,他们消瘦,苍白。摩尼像天使一般英俊,像塑像一般纹丝不动。他身穿印度式长袍,发辫里别着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左手握一本彩色画书,右手拿一个圆球。书中的绘画再现了在混沌中沉睡的人。安东尼俯身观看图画,接着</small>

摩尼

<small>转动他的回球,同时和着竖琴清脆的乐音说道:</small>

天界在球的上端,尘寰在下端,支撑它的是两位天使,斯普朗底特能斯和六个脸面的奥冒佛尔。

天界的顶端住着铁面无私的上帝,下端是对面而立的上帝之子和黑暗之王。

黑暗深入到上帝的王国,上帝便用自己基本的美德之一创造了世上第一个人,并赋予他五种要素,然而,黑暗魔鬼却盗走了其中的一部分,这被盗的要素便是灵魂。

只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有如一条河流分成无数的支流。这灵魂在风里叹息,在锯花岗石时吱嘎作响;它在海中咆哮,在摘无花果叶时流出奶样的眼泪。

这些灵魂飞出尘世,迁往群星——那些活的生命。

安东尼

哈哈!多么荒诞的想象!

一个男人

哪里荒诞?

<small>安东尼正欲回答,希拉瑞昂低声对他说,这是伟大的奥利金,于是</small>

摩尼

这些灵魂首先停在月球,在那里涤除罪恶,然后再升上太阳。

安东尼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妨碍我们相信他。

摩尼

一切造物的目的在于释放禁锢于物质的天光,天光更容易从芳香物、香料、热酒的醇香和轻飘如思想的事物中逸出。然而,一切生灵的行动却只能使天光滞留在物质中。杀人凶手在色莱夫体内重生,杀兽者会变成被杀的兽。倘若你种一株葡萄,你会被缚在它的枝桠之上,食物会把这种天光吞食掉,因此请节衣缩食!请严守斋戒!

希拉瑞昂

你瞧见了,他们都节制饮食。

摩尼

肉里有许多天光,草里却少些。虔诚的信徒劳苦功高,得以释放植物身上的天光,于是这部分天光便回升到它的家园。动物则因其繁殖后代而把天光禁锢在肉体里,因此,还是躲开女人吧!

希拉瑞昂

对他们的禁欲表示赞赏吧!

摩尼

或者不如设法使她们不生育。灵魂宁可落地也不愿受肉体的羁绊而萎靡不振。

安东尼

哦!可恶!

希拉瑞昂

丑恶的程度有何相干?教堂还把婚姻当作圣事呢!

萨图南

他在宣扬一种不祥的东西!为了惩罚反叛的天使,天父命令他们去创造世界。基督降临了,目的在于使反叛天使之一的犹太人的上帝……

安东尼

天使?他!造物主!

塞尔多

他不是企图杀死摩西、欺骗他那些先知、引诱各族臣民,而且散布谎言和偶像崇拜吗?

马西昂

当然,造物主并不是真正的上帝!

亚历山大城的圣克雷芒

物质是永恒的!

巴尔德萨纳

物质由七星神造成。

海尔米亚斯派信徒

天使造就了灵魂!

普里西利安派信徒

是魔鬼创造了世界!

安东尼

多么可怕!

希拉瑞昂

你绝望得太快了!你没有很好地理解他们的教义!这一位接受过圣保罗之友提奥达斯的教义,请听他说!

瓦伦廷

<small>身穿银色长袍,尖头,尖嗓音。</small>

世界由癫狂的上帝创造。

安东尼

由癫狂的上帝创造!……

怎么会这样?

瓦伦廷

最完美的本质,最完美的“移涌”——无限的境界,连同思想,存在于极点中。它们结合后产生智慧,与智慧相伴的是真理。

智慧和真理产生圣子和生命,而圣子与生命又造出人和教会,总共有八个“移涌”!

圣子和真理产生另外十个“移涌”,即五对。人和教会产生另外十二个,其中有圣灵和信仰,希望和慈悲,完美和智慧——索菲亚。

这三十“移涌”的总体构成“普累若麻”,或叫至高神的“充满”。因此,好比正在远去的回声,正在散发的芳香,正在西沉的晚霞,从本原溢出的潜能总是越来越弱。

然而“索菲亚”渴求了解天父,遂从“普累若麻”中溢出;于是,第二位的圣子便创造了另一对,即基督和圣灵;二者又连结所有的“移涌”,全体“移涌”便共同创造了“普累若麻”之花耶稣。

然而“索菲亚”竭力逃遁时在空中留下了自己的形迹,恶的物质,“阿沙拉莫特”。救主怜悯她,使她从情欲中解脱出来。于是,光,从解放了的“阿沙拉莫特”的微笑中诞生,她的眼泪变成江河,她的悲伤造成丑恶的物质。

从“阿沙拉莫特”逸出巨匠造物主,他创造了尘世、天界和魔鬼。他住得比“普累若麻”低,甚至没有瞥见过“普累若麻”,因此,这位巨匠还以为自己是真正的至高神呢。他借自己先知的嘴一再说:“除了我,没有别的至高神!”然后他创造了人,并在人的灵魂里撒下了非物质的种子,那便是教会——“普累若麻”内部另一教会的体现。

—天,“阿沙拉莫特”来到至高境界,和救世主结合。深藏尘世的火将毁灭一切物质,也会将自己吞噬,于是,变为纯粹精神的人将与天使结为一体。

奥利金

那时,魔鬼将被降服,至高之神的统治时期即将来临!

巴西里得

至高的存在和它无尽无休的流溢叫阿布拉克萨斯。

救世主和他的德操叫考拉考,换句话说,就是线上加线,直线加直线。

只有借助一些铭刻在这块宝石上的字加强记忆才能得到考拉考的力量。

<small>他亮出脖子上一块小石头,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线条。</small>

这样你就会被带进肉眼无法看见的境界,你不受律法制约,便会藐视一切,乃至藐视美德!

我们这些虔诚的人,应当像考拉考那样回避痛苦。

安东尼

怎么!那么十字架呢?

厄勒克塞派信徒

多亏布道团莅临,我父辈的愁苦、卑下、他们所受的刑罚和压迫才得以取消。

可以不承认下界的基督,人的耶稣,但必须膜拜另一个基督,在圣鸽卵翼下诞生的基督。

尊重婚姻吧!圣灵就是女性!

<small>希拉瑞昂消失了,安东尼被众人推近,</small>

加波克拉派信徒

<small>他们和女人一起躺在大红软垫上:</small>

在回到独一无二的境界之前,你得历尽沧桑。要想摆脱黑暗,必须立即去做有益的事。丈夫去对妻子说:“请对你的兄弟行善!”妻子便会吻你。

尼古拉派信徒

这是奉献给偶像的肉,吃吧!只要心灵虔诚,叛教是允许的。尽情满足你肉体的需要吧!请放肆行乐以便毁掉你的肉体!普罗尼科,天之母,便曾沉溺于无耻的勾当。

马可派信徒

来我们这里和神灵结合吧!请来这里畅饮永生的芳醇!

。那人往魔鬼身上啐唾沫表示仇恨。</small>

另一人揭开一张很低的床,床上撒满鲜花,他说:

神灵的婚礼行将结束。

<small>第三个人手握酒杯,口中念念有词,杯里出现鲜血:</small>

噢!出来了!出来了!基督的血!

<small>安东尼闪开,然而一只桶溢出的水溅了他一身。</small>

赫尔威狄派信徒

接受洗礼的人是完美无缺的!

信徒在此取暖,他们一丝不挂,以此摹仿天堂的纯净。安东尼撞上了</small>

麦萨勒派信徒

<small>躺卧在地板上,痴呆地处于半睡眠状态:</small>

哦!你随便踩死我们好了,我们再也不愿动弹!工作是犯罪,所有的活计都糟透了!

帕特尔纳派信徒

<small>男人、女人、小孩横七竖八躺在一堆垃圾上,他们抬起溅满酒浆的丑胎:</small>

魔鬼造就的身体下部属于魔鬼。大吃大喝吧!淫乱无罪!

埃提乌

罪恶是上帝无法明察的需要!

一个男人

式大氅,跳到他们中间,手上拿着一捆皮鞭,左右开弓,猛抽猛打:</small>

噢!骗子,强盗,买卖圣物的家伙,异教徒,魔鬼!教派的害人虫,地狱的败类!那边,那个家伙,马西昂,他是锡诺普的水手,犯了乱伦罪被开除了教籍。加波克拉被当成巫师给流放了。埃提乌的妾是拐骗来的,尼古拉让他的妻子卖淫;而那个让人称菩萨又自称柯布里柯的摩尼,也让人用芦苇尖活剥了皮,他那制过的皮还挂在忒息丰城门上呢!

安东尼

师父!快来救我呀!快来呀!

德尔图良

砸碎圣像!遮住贞女!祈祷吧!守斋,哭泣,禁欲苦修吧!不要哲学!不要书!耶稣之外,一切学问都毫无用处。

<small>所有的人都躲开了,安东尼看见一个女人替代德尔图良坐在一条石凳上。</small>

她身穿一件棕色长袍,浑身瘫软,长发下垂,头靠在一根柱上嘤嘤啜泣。

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远离人群。万籁俱寂,周围出奇地静谧,安宁,好像树林的风突然停息下来,树叶也不再摆动了。

这女人容貌秀丽但形容憔悴,面色惨白,他们互相凝视,眼波传送着澎湃的思潮和千百件模糊而深沉的往事。最后:

柏利西拉

我躺在最后那间浴室,市街的嗡嗡声催我入睡。

猛然间,我听到一片喧哗,有人在吼:“是个巫师!是魔鬼!”于是人群停在我家门前,对面是埃斯科拉庇俄斯庙。我用双臂把身子撑到天窗的高度。

对面庙宇的柱廊上站着一个男人,脖子上戴着铁枷。他从炉里取出些火炭,在胸上烧出宽大的血痕,口里喊着:“耶稣,耶稣!”百姓说:“不许这样干!揍死他!”而他却继续烧下去。真是闻所未闻,激动人心!像太阳一般硕大的花朵在我眼前旋转,我听见空中响起了金竖琴的乐音。天黑下来,我双臂一松,放开了窗棂的铁条,我晕过去了。当他把我带到他的住宅……

安东尼

你究竟说的谁呢?

柏利西拉

说的是盂他努呀!

安东尼

孟他努死啦!

柏利西拉

那不是真的!

一个声音

不,孟他努没有死!

<small>安东尼转过身来。在他另外一边的身旁,第二个女人坐在凳上。是个金发女人,脸色更加惨白,眼皮下面有些浮肿,仿佛哭了很久。他并没有询问她,她却说:</small>

马西弥拉

我们翻山越岭从塔尔苏斯城回来时,走到一条路的转弯处,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株无花果树下。

他老远就冲我们喊:“你们停一下!”而且骂骂咧咧朝我们跑过来,奴隶们也奔来了。他大声笑了,吓得马直立起来,猎狗也都汪汪直叫。

他站在那里,满脸大汗,风刮着他的大氅呼呼作响。

他直呼我们的姓名,并且责备我们干事只图虚名,说我们的肉体很不洁净。他见单峰驼都挂着银铃,竟对它们抡起了拳头。

他的狂怒吓得我胆战心惊,然而我却感到心醉神迷,浑身畅快。

奴隶们先来到跟前,他们说:“主人,牲口累了。”女人们接着发话:“我们害怕。”奴隶们走了,小孩们却哭起来:“我们饿!”女人们因为没有得到答复,溜走了。

他,还在说话。我感到有什么人紧挨着我,原来是我的丈夫。我却在听另一位讲话。丈夫在石头当中艰难地走着,一边冲我大声说:“你要抛弃我?”我便回答他:“不错,你走吧!”——我这是为了陪伴孟他努。

安东尼

一个阉臣!

柏利西拉

噢!这也让你奇怪!粗俗的人!可是抹大拉的马利亚、约亚拿、马大和苏撒拿也没有和救世主同过床。比之肉体,灵魂更能狂热地结合。为了不受惩罚地保住优斯托里,雷昂斯主教阉了自己——他珍视自己的爱甚于自己男性的特征。再说,这不是我的过错,有魔鬼在驱使我,连索塔也没能治愈我的病。不过,他的确残酷!那又何妨!反正我是最后一个女先知了。我死后,世界末日就会到来。

马西弥拉

他赠予我的礼物实在太多了。再说没有哪个女人这样爱他,同时被他这样热爱。

柏利西拉

你撒谎!是我!

马西弥拉

不对!是我!

<small>一个黑人的头出现在她俩中间。</small>

孟他努

<small>穿一件由两个死人骨头扣紧的大氅。</small>

别激动,我的鸽子!既然享不了尘世的幸福,我们这样的结合也能得到精神的满足。天父的时期过后便是圣子时期,我要开辟第三时期——圣灵时期。正当天上的耶路撒冷在苍穹光芒四射的那四十个夜晚里,圣灵之光已在佩普查我家上空降灵了。

啊!皮鞭抽在你们身上时,你们叫得多么痛苦!你们痛彻骨髓的四肢是怎样激起了我的热情呀!情欲无法满足时你们扑在我怀里多么焦急!你们的情欲如此旺盛,竟使你们发现了别的天地,现在你们可以用肉眼看见灵魂了。

德尔图良

毫无疑问,因为灵魂是附在形体上的,没有形体的东西并不存在。

孟他努

为了使灵魂更为敏锐,我建立了许多清规戒律。一年三次四旬斋,每夜必须闭口祈祷,才不至使气息玷污思想。不结第二次婚,最好不结婚!天使接触了女人也犯罪。

阿尔颂特派信徒

救世主曾说:“我来此的目的是摧毁妇女的创造。”

塔提安派信徒

恶之树,便是她!皮衣是我们的肉身。

<small>安东尼一直往同一方向走去,他遇到了</small>

瓦雷斯派信徒

<small>席地而卧,穿了内衣的下身有红色斑块。</small>

他们给安东尼一把刀:

照奥利金和我们的样子行事!难道你怕痛,胆小鬼?是不是怜惜你的皮肉而不敢干,伪君子?

<small>正当安东尼看着他们仰卧在血泊里作垂死挣扎时,</small>

该隐派信徒

<small>毒蛇作绳结扎头发,经过安东尼身旁时,在他耳边大叫大嚷:</small>

光荣属于该隐!光荣属于所多玛!光荣属于犹大!

该隐造就强者。所多玛的惩罚使人间胆寒,上帝拯救世界靠的是犹大!——是的,是犹大!没有他便没有死亡,没有赎罪。

希尔孔塞利派信徒

<small>身披狼皮,头戴荆棘冠,手持大铁棒:</small>

正文 第五章

<small>顿足,手指喀嗒作响,摇头,随着锣声和尖利的笛声狂热地急诵着:</small>

啊!我应该像奚普利安一样行事,我会回来的;到第二次,我当然更有力量。

哦!我这么大年纪受这份罪是太苦了!我病残的身体多么虚弱!不过,我本来也许可以活到明年冬天的!

与此同时,在一片喧哗声中响起了歌声和笑声。

安东尼

俄得派信徒朝魔鬼射箭,柯利瑞德派信徒把蓝色面纱扔向楼板,阿希得派信徒对着一只羊皮袋匍匐跪拜,马西昂派信徒用油给死人行洗礼。在阿佩尔派信徒旁边,一个女人为了说明她的想法,给他们看一只瓶里的圆面包;另一个女人在桑卜色派信徒间像分发圣餐面饼似的撒着鞋上的尘土。在撒满玫瑰花的马可派信徒的床上,一对恋人紧紧抱在一起。希尔孔塞利派信徒互相掐着脖子,瓦雷斯派信徒嘶哑着嗓子喘粗气。巴尔德萨纳引吭高歌,加波克拉翩翩起舞,马西弥拉和柏利西拉大声呻吟,而那位加巴道西的假女先知却光着身子双臂靠在一头雄狮身上。她挥舞着三个火炬,尖叫着宣告那可怕的祷词

灵魂不期而至论!

受神灵启示的教友

耶稣的名字重又震响其间。

是索菲亚又一次援救了他!她打发蛇转弯抹角地引他抗拒了仇恨的律法。

阿里乌

全体教友

绝不是如此!圣子并不与圣父共同永生,也不和圣父同体,否则,他不会说:“圣父,请把圣餐杯拿开!你为何说我好?惟有上帝好!我去见我的上帝,去见你们的上帝!”还有一些话证明圣子是造物。此外,他所有的名字都证明了他造物的身分:羔羊、牧羊人、泉水、智慧、人之子、先知、光明大道、基石!

撒伯里乌

阿里乌

安提阿主教大会的结论恰恰相反。

第二位的圣子究竟是什么?……耶稣又是怎么回事?

瓦伦廷派信徒

塞特派信徒

是挪亚之子闪

<small>一个教友说:“士兵会抓住你,”</small>

是麦基洗德!

塞林图派信徒

提阿多图派信徒

他将复活!

然而并没有神的启示!没有证据!

美多迪乌

海尔摩然纳

<small>打开一卷文书,文书上横七竖八地盖了些圆筒形状的东西。他开口说道:</small>

男青年

<small>安东尼挣扎着逃出他们包围,于是他瞥见在布满阴影的角落里</small>

像前,他不愿捐款。这时他注视着教友们,眼神仿佛在说:</small>

塞林图

最初由摩西把你举起,后来被希西家砸碎,最后由弥赛亚修复。他在洗礼水波里把你吸进去,你却在橄榄园里离开了他,于是他感到衰弱万分。

瓦伦廷

不可能——他不是肉身!

撒摩沙塔的保罗

他是从受洗那天才成上帝的!

奇利-埃勒依松!

禁戒派

<small>于是全体异教徒把捧头哭泣的安东尼围起来。</small>

一个犹太人

往不往山里逃可取决于我!

安东尼

安东尼

<small>猛然一抬头,默默盯住他们,然后径直朝他们走去:</small>

他的灵魂是以扫的灵魂!他患了柏勒洛丰症。他的母亲,那个化妆品贩子,在收割小麦的一天夜里,在玉米垛上与罗马士兵庞特努斯野合。

异教徒们

我们的殉道者比你那些殉道者受的折磨更多。我们的祈祷更加艰难,我们爱的冲动更为高尚。我们也和你们一样长久地神往。

我们这些圣人,为了加速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们下毒,我们烧,杀!

无非是一个人而已!

来!来!来!从你的洞穴里出来!

捣碎果实!搅浑泉水!淹死儿童!抢劫饱食终日享尽荣华富贵的人!揍那些对驴衣、狗食、鸟巢眼红的穷鬼!这些家伙看见别人不像他那样受罪便气忿难平!

这不是希伯来人的福音书吗!

在帕尼雅得,的确有他一座石头雕像,立在朝向一间小破房的乱草堆里,据说是害血漏病的女人树立的。不过年深日久,面部已经损蚀,雨水也毁坏了铭文。

<small>一个女人从加波克拉派信徒群中走出来。</small>

马可派信徒

夏娃的福音!

震动使他微微睁开双眼,他瞥见月亮的清辉映照出波光粼粼的尼罗河,宛若一条巨蛇躺在沙漠里,这一切又使他进入了幻觉。他似乎并没有离开奥菲派信徒,他们围着他,呼唤他,他们搬运行李往港口方向走下去。安东尼和他们一起上了船。

我赞成圣父圣子完全相同。

余下的人也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定,排列成平行的三行。

马西昂派信徒

巴西里得

<small>安东尼吓得晕了过去,他跌在茅庐门前的碎木片上,从他手上滑下的火炬徐徐燃烧着。</small>

摩尼

短暂的一瞬逝去了。

塞林图派信徒

老伊便尼派信徒

无足快步如飞的,无手而攫取自如的!

奇利-埃勒依松!

我们当时和他同岁,我们住同一条街。他用黏土捏小鸟,不怕刀口锋利。他帮父亲干活,帮母亲绕毛线并染色。后来他去埃及旅行,从那里带回重要的秘方。他来找寻吃蝗虫的人时,我们正在耶利哥,他俩低声交谈,谁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自那以后,他在加利利有了名气,有关他的奇闻比比皆是。

圣父和圣子乃是一个上帝的两种形式。

廊柱像树干一样左右摇晃,挂在那群异教徒脖子上的护身符画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火光四射的线条。庙堂里的群星闪闪烁烁,人群来来往往,人头像一个个翻滚咆哮的浪涛,连四周的墙壁也似乎往外移动了。

安东尼

犹大的福音!

卡里克斯特教皇

全体

安东尼

我们认识他,我们这些人全认识他!

该撒利亚的优西比乌

该隐派信徒

是上帝的延伸!

<small>红须,皮肤上布满麻风斑点。他走近安东尼,恶狠狠地嘲笑他:</small>

信徒

我只保存了耶稣基督的像。

他们低声谈着各自的家庭,或互相介绍治病的良方。迫害太严重了,不少人准备黎明时分乘船远去。欺骗不信教的人可真不难。“这些蠢人竟相信我们对‘克努菲斯’五体投地!”

你想看吗?

一个声音

我们一叫他,他自己就会显现!是时候了!来吧!

他首先体现在亚当体内,然后在人体内。

他顺着漆黑的楼梯往上攀登,走了许多级以后才来到一扇门前。

于是,给他带路的人(是希拉瑞昂吗?他不知道)和另一个人耳语:“我主即将来临。”他们被引进一间天花板很低也无家具的房屋,

这些图像下面都挂着泥制的灯,射出闪闪烁烁的光。安东尼从墙孔望出去,看见远处月色溶溶,波光粼粼,他还听见波浪轻微而有规律的拍击声和船身与码头石块之间的低沉撞击声。

一些男人蹲在地上,用大氅遮住面孔,不时像狗一样闷声闷气地叫几声。女人们正在打瞌睡,她们把托住头的手臂放在膝上,面纱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活像顺墙根摆放的一堆堆旧衣裳。她们身边是一群半裸的小孩,满身虱子,呆呆地看着点燃的灯。大家都无所事事地等待着什么。

从前,我在罗马一个小教堂里担任助祭,我给信徒们看圣保罗、荷马、毕达哥拉斯和耶稣基督的银像。

那是悔过的阿沙拉莫特的丈夫。

他表面像人,佯装受难!

圣师,巫师,主教,执事们,人和幽灵们,你们往后退,都往后退!你们全是些骗子!

噢!还有呢?往下说吧!说吧!他长相如何?

全体教友

只有殉道能拯救灵魂,我们自愿殉道。我们用钳子揭去头皮,我们把四肢摆在犁头下,我们跳进火炉!

受神灵启示的教友

后来,可耻的以色列的上帝便借助那些玩意儿创造了人。

阿斯托法约斯、阿拉约斯、撒巴俄特、阿特乃、埃洛伊、伊阿奥!

于是“人”便躺到污泥上,丑恶,虚弱,畸形,毫无思想。

天主的福音!

是你!就是你!

<small>安东尼感到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带走。</small>

受神灵启示的教友

索菲亚怜惜他,用自己一部分灵魂助他获得了生气。

上帝见“人”变得如此英俊,盛怒之下,将他监禁在自己的王国里,禁止他接近智慧之树。

这时,一个骤然受神灵启示的教友在圆柱前站定。那里放着一个装满茴香和马兜铃的篮子,篮上放了一块面包。

于是,“人”品尝了智慧之果,领悟了天道。

马色林娜

奇利-埃勒依松!

德尔图良

巴尔古夫预言!

全体教友

曲折如江河,滚圆如太阳。漆黑里闪着金点,宛如繁星装点的苍穹!像葡萄藤盘根错节,像脏腑盘旋缠绕。

那些慷慨激昂攻击我的疯子白以为阐明了荒诞不经的原因。为了彻底击败他们,我编写了一些小诗,小诗如此妙趣横生,磨房、酒肆、港口里人人都能倒背如流。

受神灵启示的教友

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他对面那只长长的血红色蛹壳,上面还有个光芒四射的人头,周围写着希腊字“克努菲斯”。蛹壳下面是带底座的圆柱。房屋其余的内壁挂着光滑的铁盾圆形浮雕像,上面刻着兽头,有牛头、狮头、鹰头、狗头、驴头等。

<small>于是大家挥动纸卷、小木片、小块的皮革、一条条的布,争先恐后地往前挤:</small>

<small>嘴唇贴着蟒皮,把面包从它嘴里拉出来。</small>

阿波利拿里主义者

全体教友

<small>像木乃伊一般干瘪,两眼无神,白眉毛。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说道:</small>

他瞧见对面那个小间的铁栏后面有一头雄狮走来走去,随后是一排便鞋、赤腿和大红的流苏。更远些的地方,匀称地围坐着一圈圈的人。从环绕竞技场的低处,越往上圈子越大,直到最高处。那里竖着一个个桅杆,撑着用绳扯在空中的青紫色布篷。由中心往四周辐射的阶梯等距离地隔开了这些石头砌的圆圈。圆圈上已座无虚席,观众有骑士、议员、士兵、平民;有供奉女火神的贞女,也有娼妓。他们或穿毛呢斗篷,戴丝绸手带或穿浅褐色长袍,或戴珠宝枝状饰品,或插羽翎,有的还握着高级执法宫的束棒。人群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一片纷乱、狂热,像气泡翻腾的酒桶,使安东尼晕头转向。竞技场中央的祭坛上摆了一个香炉。原来他周围的人都是些判给牲畜吞食的基督教徒。男人穿着萨图恩大祭司长的红袍,女人戴着刻瑞斯的头带。他们的朋友正在瓜分他们的衣服残片和戒指。这些人说,探监也得花大量的银钱。那又何妨!他们决心待到最后一刻。

来!来!来!从你的洞穴里出来!

来!来!来!从洞穴里出来!

为什么?他怎么啦?

你们真该救援我才是!有些宗教团体就曾设法逃脱惩罚。你们当中不少人就搞到过这类文书,文书谎称你们已祭过偶像了。

一位老者献出一块草皮,篮子随即翻腾起来,绿波起伏,鲜花坠落——露出一个巨蟒的头。

它沿着面包边缘缓缓蠕动。犹如一个圆圈围住一动不动的圆盘旋转,随后便展开,伸长了。它巨大,沉重。为了不让它触地,男人们把它捧在胸前,女人把它顶在头上,小孩把它抱在手臂里。它的尾巴从墙洞里伸出,没完没了地直伸到海底。它的环节全部散开,充塞大厅,把安东尼堵在厅里。

安西耳城的马尔塞鲁

海港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里和灯烟融合,灯芯劈劈啪啪即将熄灭。长串的蚊子在空中打转。安东尼焦虑已极,直喘粗气,仿佛他被包围在极其恐怖的气氛里。某种罪恶引起的惊慌似乎接近尾声了。

受神灵启示的教友

圣子之光在茫茫黑夜中降临,那里响起一声猛烈的呐喊,仿佛是光明在召唤。

你缠住十字架,而且高过他的头,你的口涎流在他的荆棘冠上,眼看他死去。因为你不是耶稣,你,你是第二位的圣子!你是基督!

多马的福音!

非生殖产生的!食土者!你永葆青春!你明察秋毫!你在埃比多尔受崇奉,为人类行善!你治愈了托勒密王、摩西的士兵和米诺斯之子格劳科斯!

然而

接着,他身边出现了一座监狱的拱门。他面前的铁栏在蓝色背景上画出一条条黑线。阴影里,他左右都有人在哭着祈祷,旁边的人正在鼓励、安慰他们。

外面似乎有人群的嘈杂声,那里的景色也像夏日一般明丽。

有人尖声叫卖西瓜、水、冰冻饮料以及草编的坐垫。还不时传来鼓掌声。他听见有人在他头顶上走动。

突然响起一阵有力而深沉的长啸,好像渡槽的水声。

然而雅布达劳特为了复仇,把“人”连同蛇推进了物质!

安东尼在安慰难友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秃顶的男人,此人身穿黑色长衫,相貌似曾相识。他正在和受难者议论人世的空虚和天堂的幸福。安东尼不觉为爱的激情而心荡神驰了。他祈望有机会为救世主献出生命,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这些殉教者的行列。

然而,除了一个长发的弗里吉亚教徒高举双臂外,其余的受难者都显得神态悲戚,一个老人在长凳上啜泣,一个站着的青年正在低头冥想。

唱歌的是些平民百姓,他们用手打着拍子,他们当中有

面貌凶狠,惹人嫌恶;因为他背负着天下所有的罪孽、痛苦和丑恶。

亚历山大城的彼得主教不是规定了屈服于肉刑的人该做些什么吗?

老人

<small>一想起自己的小花园他就动情,于是他往祭坛望去。</small>

<small>他随后又想到自己本应活着的数不清的日子,想到他再也领略不到的欢乐,便往祭坛那边望过去。</small>

啊!不!不!我想象的恰恰相反,他一定具有超人的美。

奇利-埃勒依松!

我们认识他,我们这些人全认识他,认识这个木匠的儿子!

废除洗礼!废除圣体圣事!废除婚姻!全部进地狱!

他住在太阳里!

正文 第六章

然而

穿黑长衫的人

多么丢脸!怎么,你,精选出来的牺牲品?这些女人全都在看你,想想吧!再说,有时上帝也会创造奇迹。彼奥纽斯使杀他的刽子手双手麻木;波利卡普的鲜血扑灭了烧他的柴火。

老头!老头!你应该用死来感化我们,如你迟迟不死,你无疑会犯下恶行,结果会抵消你善行的成果。再说,上帝的威力无边无际,也许你的榜样可以促使全民皈依呢。

<small>对面小间里,雄狮走来走去,从不停息,动作敏捷而快速。最大的一头突然盯着安东尼吼起来,嘴里吐出水气。女人们紧挨着男人,挤做一团。</small>

安慰的人

如果有人用烧红的铁片烙你,如果你被四马分身,如果你全身涂上蜜糖让苍蝇叮咬,你们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你也只能像森林里被突然袭击的猎人那样送命而已。

<small>安东尼宁受这一切折磨而不愿遇上那令人胆寒的猛兽。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它们的牙齿和爪子,听到自己的骨头被猛兽咬得喀嚓作响。</small>

一个驯兽人走进了黑牢,殉道者都发起抖来。

只有一个人镇定自若,就是那个在一旁独自祈祷的弗里吉亚教徒。他曾焚毁三座庙宇,现在他双臂高举,昂首,张口,视而不见,梦游人似的往前走去。

安慰的人

闪开!闪开!孟他努的鬼魂会抓走你们!

全体

孟他努分子下地狱!

勃然狂怒的雄狮互相咬着鬃毛,百姓尖叫着:“扔给畜生!扔给畜生!”

殉道者号啕大哭起来,他们互相紧抱着。这时,送上来一杯麻醉酒,他们迅速传递着。

单问兽栏门前还有一个驯兽人等着信号。门开了,雄狮走了出来。

它大步斜着穿过竞技场,其余的雄狮一只只跟在它后面,随后是一头熊、三头雌豹、几头雄豹,他们像在牧场上一样分散开来。

响起了鞭声,基督教徒摇摇晃晃,为了早结果他们的性命,他们的教友推搡他们。安东尼闭上了眼。

待他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不久天变亮了,于是他看见一片丘陵起伏的干旱原野,类似荒废的采石场周围的情景。

一丛丛小灌木东一处西一处长在地上的石板之间。灌木上浮着白色的形体,比云还显得缥缈。

接着又轻盈地降下更多的形体。一双双眼睛透过长长的面纱闪闪发光。从她们徐缓的脚步和散发的香味,安东尼认出她们是些贵妇人,也有些男人,不过地位低些,因为他们的面孔显得天真而粗俗。

她们当中的一位

哦!在圣墓间呼吸这深夜的冷空气多么舒服!我多么厌倦那温软的床,白日的喧嚣,那让人窒息的阳光!

<small>她的侍婢从布袋里抽出一个火把点燃,信徒们又点上一些火把,然后将火把插到一个个坟茔上。</small>

一个女人

噢!总算到了这里!嫁给一个偶像崇拜者该多么无聊!

另一个女人

探监也好,和教友叙谈也好,什么都惹丈夫怀疑!甚至画十字也得躲躲闪闪,他们把这也当成念魔咒。

另一个女人

我们那位每天和我争吵不休,他对我的肉体要求太过分,我不愿逆来顺受。于是他为了报复,竟让人像追捕基督徒似的跟踪我。

另一个女人

你们还记得那个漂亮的路西犹斯吗?他像赫克托耳,脚后跟拖在战车后面,从埃斯齐林门直拖到梯布尔山。路两旁的灌木丛都染上了他的鲜血!我还拾了他的血呢。喏,在这儿!

<small>她从怀里抽出一块黑色的海绵,不断地吻它,然后扑到石板上哭喊着:</small>

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一个男人

今天正是多米提拉死难三周年,她是在普洛塞耳皮那森林被乱石砸死的。我收捡了她的尸骨,尸骨在草里像萤火虫一般闪闪发光,现在已被泥土覆盖了。

啊!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

其余的人

啊!我的姐姐!啊!我的兄弟!啊!我的女儿!啊!我的母亲!

<small>他们跪在地上,手捧着胜,或倒在地上,两臂摊开。他们强抑住痛哭,鼓起的胸脯仿佛要炸裂。他们仰天祈告道:</small>

上帝啊!请怜惜她的灵魂!她在阴间受着痛苦的熬煎,请你容她复活,使她享受你的光辉!

<small>有的用眼盯住石板,喃喃说道:</small>

请平静下来,不必再悲伤!我给你带来了酒肉!

一个寡妇

这是我按他的口味亲自做的菜粥,放了好些鸡蛋和双倍的面粉。我们要像过去一样一起吃粥,对吧!

<small>她放一点在嘴里。突然间,她狂笑起来。</small>

其余的人也像她一样啃一小块,再喝一口。

他们互相讲述着一些殉难者的故事,悲痛欲绝。

酒祭更频繁了。他们用满眶热泪的眼睛相互凝视,含糊地说着醉话,倾吐各自的伤感。他们的手渐渐握在一起,他们的嘴也贴在一起了。长面纱微微扯开,他们在坟上那一片酒杯和火把当中结合了。

天空渐呈鱼肚白色,晨雾濡湿了他们的衣衫。于是,他们像陌生人一般沿着不同的乡间道路各奔东西。

阳光灿烂,百草成长,原野变了样。

安东尼透过竹丛清楚看见一丛蓝色的柱林,原来是从一株大树干生长出来的树丛,每根枝桠都长出另外的枝桠,这些枝桠又都直插进土地。如果没有疏疏落落的小无花果和像埃及无花果叶一般的微黑树叶,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真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屋架。

他看见树权间长着一串串黄花和紫花,还有状若鸟翎的凤尾草。

在最低的枝桠下面东一处西一处露出非洲巨羚的犄角或羚羊明亮的眼睛。鹦鹉栖息在树上,蝴蝶飞来飞去,蜥蜴在地上爬行,苍蝇不停地嗡嗡,静穆中仿佛有强大的生命脉搏在跳动。

在树林入口处,一堆焚尸柴火上有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个满身涂着牛粪的男人。他全身一丝不挂,比木乃伊还干瘪。他那木棍样的骨头之间的关节仿佛一个个鼓出的疙瘩。他双耳挂着许多贝壳,脸很长,鹰钩鼻。他左臂直直地举起,僵硬得像根木桩。他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鸟雀竟在他的头发里筑了巢。

他身下的柴火四角点燃了四把火。他睁大眼睛凝视着正对面的太阳。他不看安东尼,却说:

尼罗河畔的僧人,你以为如何?

<small>火焰穿过木柴的空隙,从四面八方直冒出来。</small>

印度裸僧

我像犀牛一样坠入孤寂的深渊,我居住在我身后的树干里。

<small>那棵其大无比的无花果树裂缝处果然有一个像人身一般大小的洞穴。</small>

我的饮食是花和果,我遵守教规一丝不苟,连狗也不曾见我用过膳。

有腐化才有生活,腐化的根源是肉欲,肉欲来自于感觉,感觉又由接触产生,因此我逃避一切行动,一切接触。我像墓碑一样纹丝不动,我靠鼻孔出气,我的视线固定在我的鼻尖。我在自己的头脑里观察太空,在我的体内观察世界,在我的心里观察月亮。与此同时,我思考着伟大灵魂的实质,正是从伟大的灵魂里像火星一样源源不断地闪出生活的准则。

我终于在所有的生命里找出了崇高的灵魂,又在崇高的灵魂里找出了所有的生命。于是,我得以让我的灵魂进入这崇高的灵魂,因为我早就使我的感官回归我的灵魂了。

正如查达卡鸟只饮雨丝止渴,我的学识直接受之于天。

我依此认识万物,因此万物也就不复存在了。

而今我已没有希望,没有忧伤;没有幸福,没有情操。五日无夜,无你无我,空无一物。

我令人不寒而栗的苦行使我强于大能天神,我一动念就会结果一百个王子的性命;就会废黜众神,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周围的树叶皱缩起来,地上的老鼠逃遁了。

他慢慢垂下眼帘,看着升腾的火焰继续说道:

我对形体,对感觉,对认识本身已深恶痛绝。因为引起思维的短暂现象消失以后,思维也不复存在。精神和其他事物一样纯属幻象。

万物有生皆有灭,有灭皆有生。一切声销迹灭的生物都会在尚未成形的模子里暂存,并回返大地艰难地为别的造物服务。

然而我已无数次为投生而奔波,当过神,当过人,也当过畜生。我拒绝这种长途跋涉,我再也不愿为此而劳累了!我要弃绝我污秽的形体,这形体由肉做成。因血液而发红,上面还裹了一层丑恶的粘满脏物的皮。作为对我的报偿,我总算可以睡觉了。我要绝对地沉睡过去,一直睡到灭亡。

<small>火焰升到他的胸脯,然后把他全部包围起来。他的头像从墙洞里钻出来似的伸出火海,他始终睁大双眼看着什么。</small>

安东尼

地上的火炬已燃着了碎木片,火苗烧焦了他的胡须。

安东尼喊叫着踩灭地上的火,待只剩下一堆灰烬时,他说:

希拉瑞昂究竟去哪儿啦?他刚才还在这里呢。

我看见他了!

嗨!不是,不可能!我弄错了!

为什么?……我的茅庐,这些石头,沙子,也许全不是实在的。我发疯了。冷静点!我刚才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噢!印度裸僧!……印度的圣贤都是这种死法。迦兰努在亚历山大面前自焚而死,奥古斯特时代也有人这样做。他们对生活该有多大的仇恨呀!也许是傲慢促使他们这么干的?……无论如何,这总算是殉道的勇气!至于那些人,我现在才相信人家对他们花天酒地行为的议论。

而这之前呢?对,我想起来了!那群异教徒……他们怎样地叫呀!什么样的眼神!可为什么肉体如此放荡,思想如此迷茫?

他们还自以为通过这些途径可以走向上帝呢!像我这样老失足的人有什么权利诅咒他们?他们消失之后,我也许会更了解他们。当时乱纷纷地转得太快,我真来不及回答。到此刻,我的头脑好像才开阔、清醒了些。我不着急,我觉得有能力……这是什么?我还以为适才踩灭了火呢!

<small>一缕火苗在岩石间飞来飞去,远处的山间立即响起断断续续的叫声。</small>

是狼狗在叫还是某个迷途的游子在哭泣?

他看见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靠在一个白胡子男人肩头上往这里走来。

她身上披了件破烂不堪的红袍。男人和女人都没戴帽,男人穿一件颜色相同的长衫,手上捧一只青铜罐,罐里冒着蓝色火苗。

安东尼害怕了,他想弄清楚这女人是谁。

陌生人(西门)

这是个年轻姑娘,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带上她走遍天涯。

安东尼就着火苗摇摇晃晃的微光端详那个女子。

她脸上有咬伤的痕迹,手臂上也有抽打的伤痕。

散乱的长发钩在衣服的破缝里。她的眼睛似乎对光线毫无感觉。

西门

有时,她久久这样待着不说话,不吃东西。过后她醒了,便说出许多妙不可言的话来。

安东尼

真的吗?

西门

埃诺娅!埃诺娅!埃诺娅!说说你想说的!

<small>她如梦初醒,转动眼珠,用手指慢慢抚摸双眉,然后忧伤地说:</small>

海伦(埃诺娅)

我记忆里有个遥远的地方,碧绿碧绿的,那里只长了一棵树。

树的每一级宽大的枝桠上都悬空挂着一对精灵。他们周围的树枝纵横交错,宛若身体的脉络。他们注视着那永恒的生命从阴暗的树根一直流到高出太阳的树梢。我处在第二级树桠间,我用自己的容颜照亮夏天的夜晚。

安东尼

噢!噢我明白了!是头脑!

西门

嘘!

海伦

风鼓船帆,破浪前进。他对我说:“我即使扰乱了国家,甚至失去我的王国也在所不惜!你总会属于我,去我家里!”

他宫殿里华贵的卧房多么舒适!他躺在象牙榻上,抚摸着我的头发,情意绵绵地唱着歌。

入夜,我看见双方的军营和点燃的烽火,尤利西斯在他的营帐外,阿喀琉斯<span class="" data-note="阿喀琉斯,荷马史诗中的主要人物,特洛亚大战中的希腊英雄,曾杀死赫克托耳,但脚上中了赫克托耳之弟帕里斯一支毒箭。海伦说的“他”,即指诱她私奔的帕里斯。"></span>全副武装驾车沿海岸行进。

安东尼

她完全疯了!为什么?……

西门

嘘!……嘘!

海伦

他们把我全身涂上香脂,然后把我卖给百姓供他们玩乐。

一天晚上,我捧着曼陀铃站在那里,我让希腊水手跳舞。瓢泼大雨往酒馆倾泻而下,盛满热酒的杯子正冒着气。有一个人并未开门便飘然而至。

西门

那就是我!我找到了你!

安东尼,她就是人们称作西格、埃诺娅、巴贝罗和普罗尼科的女人!统治世界的精灵嫉妒她,便把她附在一个女人的体内。

她就是特洛亚人的海伦。诗人斯特西科尔忆起她时曾诅咒过她。她又是被诸王奸污过的罗马贵妇吕克莱斯也是曾剃过参孙头发的那个大利拉也是曾委身于公山羊的以色列姑娘。她喜欢通奸,崇拜偶像;喜欢撒谎,干蠢事。她是全体百姓的妓女,在所有的街头卖唱,和所有的人亲嘴。

在推罗,这叙利亚女人曾当过窃贼的情妇,整夜陪他们喝酒。她曾在满是虱子的暖床上窝藏过杀人犯。

安东尼

嗨!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西门

告诉你,我把她赎回来了,而且使她恢复了昔日的丰姿,以至卡尤斯·恺撒·卡利古拉爱上了她,因为他想和月亮睡觉!

安东尼

怎么?……

西门

她就是月亮呀!克雷芒教皇不是写过她曾被关在一座炮楼里吗?三百个人来包围这座炮楼。每一个枪眼都同时出现了月亮,尽管世界上没有几个月亮,也没有几个埃诺娅!

安东尼

对……我想起来了……

西门

她和基督一样清白无辜,基督为男人而死,她为女人而献身。亚当的违禁显示了耶和华的无能为力,因此必须摆脱那些与万物顺序不相容的老规矩。

我曾在以法莲和以萨迦部落宣讲变革,我沿着彼佐尔江,经过胡拉赫湖后面,到达玛基大谷,再翻山越岭去波斯拉,甚至去大马士革宣扬变革!满身是酒、满身是污泥、满身是血的人来找我。我和希腊人称作密涅瓦的圣灵一起擦去了他们身上的污迹。她就是密涅瓦!她就是圣灵!我是朱庇特、阿波罗、基督、帕拉克莱上帝的强大威力化成了西门的肉身!

安东尼

哦!是你!……真是你吗?可我很清楚你的罪行!

你出生在靠近撒马利亚的吉托依。你的第一个师父朵西特乌斯把你打发回去了!你憎恨圣保罗,因为他使你一个妻子改信了别的宗教。你被圣彼得制伏后,你又气又怕,把你一口袋戏法扔进了波涛!

西门

你想变这些戏法吗?

<small>安东尼注视着他,内心里却有个声音喃喃说:“怎么不想?”</small>

西门接着说:

认识自然威力和精灵实质的人都应该创造奇迹,这是所有圣贤梦寐以求的事。而你也心急如焚。渴求这么做,承认吧!

我从罗马人中间飞上竞技场,高到谁也看不见我。尼禄命人砍我的头,但落地的不是我的头,而是一只母羊的头。后来,有人活埋了我,不过,第三天我又复活了。我不是在这里吗,这就是证明!

<small>他把手伸给安东尼闻,双手都有死尸味,安东尼往后退缩。</small>

我能让青铜蛇爬行,让花岗石雕像发笑,让狗说话。我要给你看巨量的黄金,我要立国王,你会看见对我五体投地的平民百姓!我会踏云、踩涛、穿山;我会变作青年、老人、老虎和蚂蚁;我会换上你的面孔,而把我的面孔给你;我也会驾驭雷电。听见了吗?

这是至高无上者的声音!“因为‘永恒’——你的上帝,乃是烈火”,而世间一切创造都是靠他喷射的火进行的。

你即将接受火的洗礼。耶稣宣告的这第二次洗礼是在风雨交加的一天,由开着的窗户落到使徒们身上的。

<small>于是他用手慢慢搅动火焰,仿佛想让火苗舔到安东尼:</small>

慈悲之母,是你发现秘密,使我们能在第八住宅里安息……

安东尼

哦!我如果拥有圣水该多好!

埃诺娅和西门消失了。

大气里充满臭不可闻的、不透明的冰凉浓雾。

安东尼

我在哪里?……我怕掉进深渊。十字架一定离我太远……哦!什么样的夜晚!什么样的夜晚!

<small>一股风把雾吹开了,于是,他瞥见两个穿白长衫的男人。</small>

其中一位个子很高,面容温和,举止庄重。他像耶稣一样,金发从中分开,整齐地垂到他的双肩。他把手上的小棍扔出去,他的同伴连忙像东方人一样曲膝接了过来。

接棍的人矮、胖、塌鼻梁,脖子粗短、头发短而拳曲、表情天真。

他二人光头,赤脚,风尘仆仆,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而来到这里。

安东尼

你们想干什么?说呀!走开!

达弥斯

得啦!…—好隐士!我想于什么吗?我—无所知!我师父在这里。

<small>他坐下来,高个子仍旧站着。沉默。</small>

安东尼

这么说,你们来自……?

达弥斯

噢!来自远方,远极了!

安东尼

你们去……?

达弥斯

去他愿去的地方!

安东尼

他究竟是谁?

达弥斯

你看看他吧!

安东尼

他看上去像圣人!如果我斗胆……

<small>浓烟消散,天气晴朗,月光似水。</small>

达弥斯

你在想什么呀?为什么不说话啦?

安东尼

我想……噢!什么也没想。

达弥斯

走去,在他身边躬身转了几圈,头也不抬。</small>

师父,这是加利利地方的隐士,他想知道智慧的来源。

阿波罗纽斯

让他过来!

达弥斯

过来吧!

阿波罗纽斯

过来!你希望知道我是谁,我做了些什么,我在想些什么?是这样吗,孩子?

安东尼

……不过,这些事得有助于我的灵魂得救。

阿波罗纽斯

快活起来,我这就对你说!

达弥斯

这可能吗!除非他一眼就看出你对哲学非凡的兴趣!我呢,我也得乘机听听!

阿波罗纽斯

我首先给你讲述我为了获得教义而走过的漫长历程。如果你发现我一生中有什么不轨行径,你尽管打断我的话,因为做坏事的人说话也会使人反感。

达弥斯

多公正的人!嗯?

安东尼

的确,我相信他是诚挚的。

阿波罗纽斯

在我降生的夜晚,我母亲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湖边采摘鲜花。忽然一道闪电,她梦见自己在天鹅的歌声中生下了我。

十五岁前,我一天三次被放进阿斯巴得泉里,这里的泉水能让背信弃义的人浑身水肿。还有人用克努扎叶搓擦我的全身,使我纯正。

一天晚上,一位巴尔米拉的公主前来找我,把她知道藏在陵墓中的财宝献给我。狄安娜庙的一个女奴因为绝望用宰杀祭品的刀自刎;西利西亚的总督在他许愿的末尾,竟当着我家的人大声说他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可是三天以后,死的却是他自己,他是被罗马人谋杀的。

达弥斯

嗯?我对您怎么说的?多了不起的人!

阿波罗纽斯

我连续四年绝对保守毕达哥拉斯派的秘密,最难逆料的痛苦也未能使我哼一声,而且在戏院里,人们一见我进去,就像躲鬼魂一样避开我。

达弥斯

您会这么行事吗,您?

阿波罗纽斯

我那些受苦受难的岁月一结束,我便着手教育一些丢掉传统的神职人员。

安东尼

什么传统?

达弥斯

让他说下去!住嘴!

阿波罗纽斯

我和恒河的隐修哲人谈过天,也和迦勒底的星相家、巴比伦的祆教僧侣、高卢的德落伊教祭司以及黑人的司铎交谈过。我登过奥林匹斯山的十四峰,我探测过斯基泰的湖泊,我还丈量过大沙漠的面积。

达弥斯

这一切可都是真的!我也在场,我!

阿波罗纽斯

我首先到希尔卡尼海,在那里转了一圈,然后经过埋葬布色法尔的巴罗马特人之乡,我朝尼尼微的方向走去。在这个城市的城门口,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

正文 第七章

<small>安东尼在十字架下喃喃念着祷词,达弥斯围着他转,做着曲意奉承的动作。</small>

是我,是我!我的好师父!我立即爱上了您!您比姑娘还温柔,比神还美!

达弥斯

你会认出穴居岩洞的妖魔,林中说话的妖魔,翻江倒海的妖魔,吹动云彩的妖魔。

就像“他”!

达弥斯

可是到了早晨上课时,麦尼朴脸色惨白。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总督看见脸色那么苍白的人便大叫一声。

在塔克西拉这个拥有五千要塞的都城,恒河王弗拉奥尔特斯请我们看他的黑人卫队,这些人长得都有五肘高。他还领我们到他的御花园里看那头待在绿锦缎营帐下的大象,王后们为了寻开心给它洒了香水。是鲍吕斯的象。它在亚历山大大帝驾崩后逃走了。

阿波罗纽斯

难道人间有这样的东西?

在一间屋顶镶嵌着繁星的圆形大厅里,国王起身在银质御座旁接见了我,圆形穹顶上,由四根看不见的线吊着四只展翅的硕大金鸟。

不!我,我留下!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你会懂得所有生物的叫声,虎啸,鸽叫!

哈!哈!哈!知道了善良女神的秘密!

阿波罗纽斯

北边的城墙上建造了一座塔,塔上还有塔,三层,四层,五层……上面还有三层呢!那第八层塔是一个小教堂,里面放了一张床。除了神甫为巴力王挑选的女人,谁也进不去。巴比伦王便让我住在那里。

安东尼

你有什么欲望?你的梦想呢?你只要一想……

达弥斯

安东尼

过了忒息丰,我们便进入巴比伦的领土。

这位图密善曾想处死我!我吩咐达弥斯逃走了,我一个人留在监狱里。

达弥斯

达弥斯

达弥斯

当时瘟疫在以弗所蔓延,我命人用石块打死了一个老乞丐。

达弥斯

而且全亚洲都可以对您说……

我什么也不想掌握!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达弥斯

就像这样,看见了吗?此外,到处都是寺庙、广场、浴池、水渠!宫殿都镀了一层红铜。那里面呀,您要知道就好了!

我们到达罗马城门口的那个晚上……

一天,一个黑孩子手握一根金质神杖把我们引到圣贤学校,校长伊阿尔加斯对我谈起我的祖先,我全部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活方式。他前生是印度河,他还提起在色素斯特利斯时代我在尼罗河上撑船的事。

现在,我们又该朝圣去了!

阿波罗纽斯

我们途经香草之乡、恒河人之乡、科玛利亚岬角、萨卡利亚人地区、阿德拉姆人地区和荷梅利人地区,随后经过卡萨尼亚山脉、红海和托帕佐岛,从俾格米王国进入埃塞俄比亚。

麦尼朴便到她家去,他们相爱了。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达弥斯

多奇特的国家!贵族老爷喝酒时往一个跳舞的娃娃脚下射箭消遣,可我并不赞成……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安东尼

我准备启程时,国王递给我一把阳伞说:“我在印度河边有一群白骆驼,你不需要它们时,往它们耳里吹口气,以后它们自己会回来。”

那才称得上一座城池呢,这巴比伦!那里的人都很富有!漆成蓝色的房屋都装了青铜门,楼梯直通江边!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对!启程吧!

安东尼

他的故乡提亚那城还为他建立了一座有神职人员的庙宇呢!

一定是他!不是别人!他会扔掉荆冠,我们便面对面聊天!

安东尼

不如问他是否想知道哪里有吸银吸铁吸铜的安德罗达玛!

对,是个疯子。他甚至答应了娶维纳斯。爱一个女人还说得过去,可他爱的是雕像,多愚蠢!我师父把手放到他心上,爱情之火立即熄灭了。

耶稣,耶稣,帮助我!

怎么!他会驱魔?

进来一只狗,嘴里啕着一只断手。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师父摸摸她的嘴唇,她便坐起来直叫她母亲。

安东尼抱着十字架,注视他们升腾。

安东尼

达弥斯

他俩肩并肩徐徐升到空中。

在一切形体之上,远离大地,高过天界,存在一个思维的世界。那里到处是圣子!我们只须一跳便会越过空间,你便能在它的无限里找到“永恒”、“绝对”和“本质”!好!把手给我!上路!

安东尼

有人想赶走它。

如果你想掌握法术……

我呢,谁也没告诉我什么,所以我对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

哦!对了!给我讲讲教皇们的城市!

阿波罗纽斯

您没听见我的话吗?您们走吧!

不!不!走开吧!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安东尼

狗用尾巴敲着瓷砖,把断手放到弗拉维膝上。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达弥斯

怎么!他能预测未来?

达弥斯

于是,人们开始谈论我。

一模一样!

安东尼

束紧你的腰带!系上你的鞋扣!

达弥斯

达弥斯

安东尼

阿波罗纽斯

我听这些话显然是错了。

<small>他退着走近峭壁,走出去,悬在空中。</small>

什么?怎么显形?

我要让你骑麒麟,骑龙,骑马头人身的怪兽,骑海豚。

达弥斯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雄鸡并没有啼明,我听见沙地里蟋蟀叫,我看见明月当空照。

师父对他说:“哦!漂亮的年轻人,你抚爱一条蛇,一条蛇抚爱你。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们都去参加了婚礼。

安东尼

一天晚上,他在近郊遇见一个女人。

他像未开化的人,竟相信事物的实在性。他对诸神的恐惧妨碍他理解诸神。而他又把自己的上帝贬低到一个好忌妒的国王的水平!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在塔兰托,有人把一个死去的姑娘放在柴堆上。

安东尼

有个名叫麦尼朴的青年。

怎么!他会祛病?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弗拉奥尔特斯让我们和他同桌吃饭。

达弥斯

阿波罗纽斯

这可能吗!

后来我们出了巴比伦。我们在月光下突然看见一只昂彼斯。

安东尼

达弥斯

我曾预言韦斯巴芗掌握政权。

这只狗围着几张床乱窜。

说不清是什么东西让我害怕。

他们的神态模糊不清,有如影子。

让他们走开!让他们走开!

阿波罗纽斯

当时我们这些人都在普佐尔河岸上!我们都以为您死了,我们正哭着。快六点时,您突然出现了,您对我们说:“是我!”

安东尼

达弥斯

在克尼德,我治愈了迷恋维纳斯的人。

安东尼

瘟疫便绝迹了。

没有魔鬼的救助……当然……

请原谅,陌生人,天已晚了!

啊!不!您撒谎,对吗?您撒谎!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他俩像醉汉一样说个没完!

安东尼

够了!

安东尼

他希望陪伴我,为我当译员。

我们沿河而下,夜里借竹林间萤火虫的闪光行走。奴隶一路上吹着口哨赶蛇。我们的骆驼在树下走过时得弯下身子,就像经过太低的门一样。

他们无影无踪了。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一走进前厅,只见仆人们忙来忙去,门也开了,却听不见脚步声和门的响动。师父待在麦尼朴身边,新娘马上生了哲人们的气。可这时,金杯盘碗盏、酒僮、厨师、侍从突然无影无踪了。房顶飞了,墙壁塌了,只有阿波罗纽斯一个人站在那里,还有新娘泪人儿似的在他脚边。她原来是一个吸血鬼,她为了吃青年们的肉便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这类鬼怪认为什么东西也比不上恋人的血好吃。

阿波罗纽斯

来吧!曙光已经升起,雄鸡已经啼晓,马也已嘶鸣,帆船已准备就绪。

应该承认,这种勇气实在可怕!

达弥斯

什么!他会让死者复活?

我们去南方,爬过深山,涉过汹涌的波涛,到芳香里去寻觅爱情的来源。你会闻到没药的香味,这种香味会置弱者于死地。你把身体放进茹诺尼亚岛的玫瑰油湖里,你会看见,每逢一百年,睡在报春花上的蜥蜴头上的红宝石熟透落地,蜥蜴便苏醒过来。繁星像眼睛一般闪烁,瀑布像竖琴一样弹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醉人的芳香。你的思想会在太空里开阔起来,你的容颜和心田也得以舒展。

我要告诉你神祇外形的来由:为什么阿波罗站着,朱庇特坐着?维纳斯为什么在科林斯是黑色的,在雅典是方的,而在帕福斯却是圆锥形的

我们回家时发现所有过去的熟人都死了。

达弥斯

快五点钟时,士兵们把我带到法庭。我的讲稿早就准备好了,我把它放在大氅口袋里。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你愿意我告诉你哪里长着起死回生的巴厘草吗?

阿波罗纽斯

阿波罗纽斯

安东尼

我们在海边遇到西诺色法尔它们喝足了奶从塔普罗巴尼岛远征归来。金色的珍珠随着温热的海浪朝我们涌来。琥珀在我们脚下咔咔作响,巨鲸骨头在峭壁缝隙间露出白色。后来,

我不舒服!别管我!

地球该有多大!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安东尼

达弥斯

我要当你面扯下诸神的甲胄,我们要强占神殿,我还要让你奸污神殿女祭司

阿波罗纽斯

哦!善良的隐士,亲爱的圣安东尼!圣洁的人,名声卓著的人!被人赞不绝口的人!您别害怕,这是沿用东方人的夸张说法。这一点不妨碍……

达弥斯

安东尼

他自天而降。而我,我升天——我的情操助我上升,直到本原。

可是您回答我说,您通晓所有的语言,而且您能猜出所有的人想些什么。我便吻了您大氅的下摆,然后跟随您走。

因为我熟悉所有的神和礼仪,所有的经文和神谕!我曾钻进阿波罗之子特罗佛纽斯的洞穴!我还为叙拉古妇女制作糕点,让她们带到山里去。我经受了密特拉教的八十种考验!我将萨巴支阿的蛇贴在我心上,我接受了卡比里众冥神的披巾!我在坎帕尼亚湾用波涛洗净赛比利,我还在萨莫色雷斯的岩洞里度过了三个月。

阿波罗纽斯

又来了!嗨!让他们讲吧,既然没有……

安东尼

你且听着!他在以弗所看见图密善在罗马遇刺。

一个醉汉前来和我们攀谈,他还用柔和的声音哼着歌子,原来哼的是尼禄的祝婚歌。谁不认真听他唱,他便有权处死谁。这个醉汉背上背了一个盒子,盒里装着尼禄皇帝齐特拉琴上的弦。我耸了耸肩,他便往我们脸上扔污泥,于是我解开自己的腰带,放到他手上。

达弥斯

没错。罗马历十月十四日这天,大白天在戏院里,他突然大声说道:“有人杀害恺撒!”过一会儿又补充说:“他滚到地上了。哦!他在怎样挣扎呀!他又立起来了,他想逃走,门全关着。哦!完了,他死了!”而提图斯·弗拉维·图密善的确是在这天被

救救我,主呀!

和他同桌吃饭时,在巴亚泉边……

夜里,皇帝命人把我叫到宫里,他正在和斯波鲁斯玩骨牌,左臂靠在一张玛瑙桌边。他转过身,皱皱金黄色的眉毛问我:“你为什么不怕我?”我回答说:“因为上帝让您吓人,让我胆大。”

这意味着什……

啊!我多难受!我多难受!

你愿意我让他,让耶稣显形吗?

安东尼

后来在森林里找到了它。

达弥斯

对了!它跳到师父的铁靴上,像驴似的叫起来。它还在岩石中间猛跑,师父大声骂它,它这才跑得没影了。

安东尼

师父,到时候了!快起风了,燕子都已醒来,爱神树叶已被风吹走!

说你愿意!说你很愿意!

他们几乎没有看我一眼,哼!我只得自个儿在大街上瞎逛。我了解当地的习俗,参观作坊,我仔细观察给花园灌水的机器。不过,同我的师父分开,我感到恼火。

啊!啊!啊!

阿波罗纽斯

别管他了,达弥斯!

从前在科林斯,有……

你,我的儿子,别离开我!

安东尼

我们去北方,往天鹅和雪的方向走。在白皑皑的原野上,瞎眼的希波波德用蹄子踩坏海外的草木。

噢!您这事可做错了!

阿波罗纽斯

正文 第八章

安东尼

这家伙比得上整个地狱!

尼布甲尼撒也没有让我这样眼花缭乱,示巴女王也没有让我如此心醉神迷。

听他如此这般谈论诸神,真想去认识这些神祗。

记得在戴克里先时期,我曾在埃列芳提那岛上同时见到过几百位神灵。皇帝给游牧人让出一大片土地,条件是他们必须守住疆界。协定是以“隐蔽大能天神”的名义签定的,因为每个民族的神都不为其他民族所熟悉。

蛮人引来了他们的神祗,他们占据着沿河的沙丘。有人看见他们像抱着瘫痪的大娃娃似的抱着他们的偶像,或者驾上棕榈树干在瀑布间穿行。他们远远地亮出脖子上的护身符和胸脯上刺的鲸纹,——而这也并不比希腊人、亚洲人、罗马人的宗教更罪过!

我住在赫利奥波里斯的庙里时,经常仔细观察墙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持权杖的秃鹫、弹竖琴的鳄鱼、蛇身的男人面孔、匍伏在生殖神前的牛头女人,它们的神怪形体把我引到另外的天地。我真想知道这些安详的眼睛在看些什么。

物质只有内涵精神才得以如此无所不能。神祗的灵魂和他们的形象紧密联系……

外貌美丽的可以引诱人。然而那些……卑微的或可怕的,又怎能信得过……

<small>他看见一些树叶、石头、贝壳、树枝、隐约显现的走兽、还有患水肿病的矮家伙都贴着地面过去了。而这些都是神!</small>

他背后也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希拉瑞昂。他身穿隐士服,比方才高大得多,像个巨人。

安东尼

只有笨蛋才崇拜这些!

希拉瑞昂

噢!对!笨极了!

<small>于是,不同民族、不同年龄的偶像都在他们面前络绎走过,有木质、铁质的,还有花岗石、羽毛或兽皮缝合的。</small>

比掷亚的洪水之年更为古老的偶像头上吊着海藻,海藻像马鬃一般遮住了他们全身。有的偶像身子太长,下部太短,走路时关节格格作响,连腰也折断了。还有的偶像让沙子从肚腹的窟窿里流出去。

安东尼和希拉瑞昂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又走过一些外形像羊的偶像,它们的罗圈腿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它们微微睁开眼睛,像哑巴一样结结巴巴:“叭!叭!叭!”

它们越接近人形,安东尼越恼怒,他对它们拳打脚踢,还扑了上去。

它们变得令人丧胆了:头上长出高高的羽翎,眼睛圆得像球,手臂末端长出爪子,还长出鲨鱼下巴。

于是当着这些神祗的面,有人在石头祭坛上杀起人来。还有些人在酿酒桶里被捣碎,有的被大车压死,有的钉死在树上。还有一个神祗满身是烧红的铁,长着牛角,正在生吞小孩。

安东尼

太可怕了!

希拉瑞昂

可是神祗始终要求酷刑,你的上帝甚至希望……

安东尼

啊!别讲了!住嘴!

<small>岩石周围变成了山谷,一群水牛在一片浅草地里吃草。牧牛人仔细观察着一片云,急切地向空中尖声喊话。</small>

希拉瑞昂

他急需甘霖,因此他唱歌,想迫使天王打开那一片祥云。

安东尼

愚狂之至!

希拉瑞昂

那你为什么念咒驱魔呢?

<small>这时,山谷变成一片乳海,纹丝不动,无边无际。</small>

乳海中央漂浮着一只长长的摇篮,摇篮由一条蛇蜷曲而成,许多蛇头同时垂下,荫蔽着一位在它身上熟睡的神祗。

他年轻,无须,美过少女,身上罩着半透明的帷幔。他那三重冠上的珍珠像无数月亮,闪出柔和的光。一串星星在他胸前绕了又绕。他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臂伸出去。他正在休息,看上去像陶醉在沉思里。

一个女人蹲在他脚边,等他苏醒。

希拉瑞昂

这就是婆罗门最初的二重性,因为“绝对”性不可能由任何形式表达出来。

<small>神的肚脐上长出一枝莲花,花萼里又出现一位三面神。</small>

安东尼

瞧!了不起的创造!

希拉瑞昂

圣父,圣子,圣灵同样是一个人!

<small>三个头分开了,出现了三尊大神。</small>

第一尊呈粉红色,正啃着自己的大脚趾尖。

第二尊呈蓝色,摇晃着四只手臂。

第三尊呈绿色,戴一根人颅骨做成的项链。

在他们对面立即出现了三位女神;一位裹在一张网里,另一位正在奉献一只酒杯,最后那位挥舞着一张弓。

男女众神不断增多,他们的肩上长出臂膀,臂梢又长出手,手上握着旌旗、大斧、盾牌、剑、阳伞和鼓。他们头上冒出清泉,鼻孔长出青草。

他们有的骑鸟,有的在轿里摇来晃去,有的端坐在金椅上,有的站在象牙壁龛里。他们或沉思,或遨游,或发号施令,或饮酒,或闻花香。女的翩翩起舞,巨人追逐妖魔,隐士在岩洞门前冥想。分不清眼珠和星星、云彩和彩旗。孔雀在金粉溪边畅饮,旗帜的彩绣和豹子的花点混成一片。箭在飞舞,香炉在晃动,它们与色彩斑斓的光在蓝色的大气里交相辉映。

这一切宛如一道高高的檐壁,从岩石上的底座升高,扩展,直达苍穹。

安东尼

这么多呀!他们想要什么?

希拉瑞昂

用象鼻搔肚腹的那一位是太阳神,他启迪智慧。

用六个头举塔,用十四只手握投枪的那位是军中之王,是毁灭者火神。

骑鳄鱼的老者要去岸边洗涤死人的灵魂,这些灵魂即将受到那主宰地狱的烂牙黑女人折磨。

无腿车夫驾驶的红马大车拉着太阳之主在蔚蓝的太空遨游,月神乘坐三匹羚羊拉的驮轿陪伴着他。

跪在一只鹦鹉背上的美之神把圆圆的乳房献给儿子爱之神。她走远了,正快活地跳到草地上。瞧!瞧!她戴着耀眼的头巾正在小麦上、波涛上迅跑。她升到空中,散到各处去了。

诸神之间是风的精灵,星宿的精灵,月、日的精灵,还有十万个精灵!它们的面貌多种多样,瞬息万变。这里有个精灵由鱼变成龟,长着野猪头,矮人身。

安东尼

为什么这样?

希拉瑞昂

为了恢复平衡,为了战胜邪恶。然而生命正在衰竭,形体正在毁损,他们只有在变化中才得以前进。

一个裸体男人

他身后悬着一轮颤动的光晕,他那带蓝色反光的黑色小发卷对称地环绕着他隆起的头顶。他的长手臂直垂到双胁;他双手张开,平放在大腿上,他的双脚脚底形状像两个太阳。他一动不动,面对安东尼和希拉瑞昂,他周围的众神祗像在竞技场的阶梯坐位上似的,坐在一级一级的岩石上。

他微启双唇,用深沉的声音说:

我主持重大布施,普渡众生,我向众僧俗阐述戒律。

我愿投生人间,以拯救尘世。在与我依依借别之际,众神哭泣。

我首先寻觅合适的女人:武人后裔,国王之妻,品行端正,美貌绝伦,肚脐深邃,身体强健,有如钻石。趁满月之际,无须借助男人,我投入她腹中。

我从她右胁出世,当即有星辰停止运行。

希拉瑞昂

“他们看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

菩萨

一位百岁僧侣从喜马拉雅山深处赶来看望我。

希拉瑞昂

“有一个人名叫西面,他知道自己未死以前必看到主所立的基督。”

菩萨

有人引我入学,比之众位教师,我知识尤为渊博。

希拉瑞昂

“……坐在教师中间……凡听见他的,都稀奇他的聪明。”

菩萨

我在园中沉思,日以继夜。树影婆娑,荫蔽我的树影却静止不动。

不论文字知识、列举原子、驾象、蜡工、天文、诗词、拳击、抑或全面训练、手工技艺,无人能与我匹敌!

入境随俗,我娶了妻。从此,我深居王宫,消磨时日。衣珍珠衫,沐芳香浴,三万三千佳丽为我挥扇驱蝇。我从饰铃齐鸣的楼台俯瞰我的臣民。

然而,目睹世间疾苦,促我放弃逸乐,逃避远处。

我身披拾于墓地之破衣烂衫沿路乞讨。见一隐士十分博学,我心甘情愿充当其奴隶,为他守门,为他洗脚。

于是,一切欢乐,一切忧郁,七情六欲,全部化为乌有。

尔后,我聚精会神思考更为广博深奥的问题,我理解了万物之实质,形式之虚幻。

我旋即全部掌握婆罗门学。婆罗门僧侣表面刻苦,抹大粪,睡荆棘,实则贪得无厌,以为借死亡可到达极乐世界!

希拉瑞昂

“法利赛人,伪君子,粉饰的坟墓,毒蛇!”

菩萨

我本人亦曾做令人吃惊之事:我一天食一粒米,当时米粒并不比如今大。我毛发脱光,浑身发黑,眼睛深陷,酷似自井底观看的星辰。

整整六年我一动不动,听任蝇、狮、蛇骚扰。骄阳、暴雨、风雪雷雹,我一一承受,并不以手遮拦。

来往游子认为我已亡故,远远向我抛掷泥块!

我企望魔鬼前来引诱我。

我呼唤魔鬼。

来者却是魔鬼之子。状貌丑恶,遍体鳞甲,臭不可闻,有如死尸。他们狼一般嗥,蛇一般咝咝作响,牛一般嘶鸣,并碰撞甲胄及死人骨。他们或鼻孔喷火,或以翅膀散布黑暗。有的戴断手指串就的念珠,有的用手心喝毒蛇汁液。他们长猪头、犀牛头或蛤蟆头,奇形怪状,引人厌恶,使人恐惧。

安东尼

想当年我也经受过这些!

菩萨

之后,魔鬼又遣来他的众位千金,个个如花似玉,涂脂抹粉。她们腰束金带,牙齿茉莉花一般白,大腿像鼻一般圆。她们或伸臂呵欠,显示肘上小窝,或挤眉弄眼,或开怀大笑,或微解衣衫。有赧颜童贞女,有倨傲贵妇人,亦有众多奴隶、行李随身的皇后。

安东尼

噢!他也这样?

菩萨

战胜魔鬼之后整整十二年,我专食香料,终获五德、五根、十力、十八物,且深入隐蔽天地之四界。智慧归我,我乃成佛。

<small>众神鞠躬,多头神祗同时低下了头。</small>

菩萨抬起上边那只手继续说:

为拯救生灵,我作出几十万次牺牲!我向穷苦人施舍绸衫、床、车、房屋、大量金子钻石。我向独臂人奉献手臂,向瘸腿人奉献大腿,向盲人奉献眼珠,还为被斩首之人砍下自己的头。任国王期间,我分封州邑;任婆罗门僧时,从不藐视人。成隐士后,我好言相待前来杀我的贼人。变成老虎时,我宁愿自己饿死。

最后一次转生时,我布讲戒律,之后遂无事可做,实乃大功告成!人、兽、神、竹、海洋、山、恒河沙粒、无数星辰都必将消亡。仅存之火焰将跳动于世界毁灭的废墟之上,以等待全新生命。

<small>这时,众神感到一阵晕眩,他们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抽搐,吐出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冠冕爆裂,旌旗飞遁。他们扯掉自己的标志、性器官,把啜饮长生不老酒的杯子抛过肩头,用蛇互相勒死,最后,烟一般飘得无影无踪。——当一切逝去时……</small>

希拉瑞昂

你适才看见了几亿人的信仰!

<small>安东尼坐在地上,双手捧脸。希拉瑞昂站在他身旁,背朝十字架注视着他。</small>

相当长的时间过去了。

随即出现一个奇特的活物:人头鱼身。他在空中直往前走,尾巴拍打着沙子。他那张老者的脸和短胳膊逗得安东尼笑起来。

俄安内

尊敬我吧!我和世界的起源同龄。

我当时居住在不成形的世界,雌雄同体的动物还在那里沉沉酣睡,不透明的沉重空气笼罩大地,周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波涛。那时手指、鳍、翅还混同一起;无头的眼睛像软体动物一般漂浮不定,到处是人脸牛、狗爪蛇。

蜷曲成环的奥莫罗卡在这一切生物之上伸开她女人的身体,而巴力王却把她劈成两段,一段做天,一段做地。从此这两个相同的世界便遥相凝望。

作为“混沌”世界第一个有知觉者,我从深渊里突起,我使物质坚硬,成形;我教会人类捕鱼,撒种,写字,了解诸神的历史。

从此以后,我便生活在“洪水”遗留的池塘里。然而池塘周围的沙漠不断扩大,风往池里刮进沙子,太阳也吸干了池水,我便躺在稀泥上逐渐死去,两眼不透过河水凝望着繁星。我这就回到那里去。

希拉瑞昂

这是迦勒底人远古的神!

安东尼

那巴比伦的神又是谁呢?

希拉瑞昂

你可以见到他们!

<small>他们站在一座方塔的平台上,塔下还有六座塔,从下到上,塔身越高越窄,形成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塔下呈现出黑黢黢的一大片——显然是伸展在平原上的城市。空气寒冷,繁星在深蓝的苍穹闪烁。</small>

平台中央竖起一根白石柱,一些穿麻布衫的教士围着石柱走来走去,他们不断转动,形成一个运动着的圆圈。他们抬头观看星辰。

希拉瑞昂

<small>指给圣安东尼看其中的几颗星。</small>

有三十颗主要的星,十五颗面向地球的上界,十五颗面向地球的下界。每隔一定的时间,一颗星从上界飞往下界,另一颗同时离开下界升到上界。

七颗行星中有两颗主善,有两颗主恶,其余三颗主善也主恶。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于这几点永恒的火星。可以根据它们的位置和运行预测未来。而你正行走在地球上最尊贵的地方。毕达哥拉斯和琐罗亚斯德在此相遇。一万二千年前这些人就已开始观测天象以便彻底认识众神。

安东尼

星辰并不是神。

希拉瑞昂

他们说:是的!因为万物在我们周围行进,而天,永恒的天,却一成不变。

安东尼

然而,天有个主宰。

希拉瑞昂

就是他,巴力,最初的光,太阳,雄性!另一个由他产生,在他下面!

<small>安东尼看见一座灯火辉煌的花园。</small>

在一条种满柏树的大道上,他站在人群当中,左右有小径通向石榴林里的一间间茅屋,茅屋四周有芦苇栅栏。

大多数男人都头戴尖帽,身穿孔雀羽毛一般的花衣衫。北方人穿着熊皮,游牧人披着褐色毛大氅;脸色苍白的恒河人戴着长耳环。人们的地位和民族似乎都混淆不清了,因为水手、石匠与头戴圆锥形红宝石冠、手握雕镂圆柄手杖的王子摩肩而过。人人走路时都张大鼻孔,思想都集中于同一个欲望。

他们不时张罗着给一辆有篷的牛车,或者给一头毛驴让路,毛驴背上驮着一位裹在层层薄纱里的摇摇晃晃的女人,她也在茅屋那边消失了。

安东尼害怕了,他想转身回去,然而一种难以言传的好奇心促使他继续往前走。

柏树下,一些女人成排蹲在鹿皮上,头上都戴着绳结的发冠。其中几个着装雍容华贵的女人高声招呼着行人。羞怯些的把脸孔藏在手臂里,后面一个贵妇人大概是她们的母亲,正在鼓励她们。还有些女人头上裹着黑披纱,全身赤裸,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座肉雕像。只要有男人扔些钱在她们膝上,她们便站立起来。

树丛下传来接吻声,有时是一声尖叫。

希拉瑞昂

那是些为女神卖淫的巴比伦姑娘。

安东尼

什么女神?

希拉瑞昂

她在那里!

<small>他让安东尼往大路尽头看:在明亮的岩洞门边,一块大石头再现了女人的性器官。</small>

安东尼

可耻!给神安上性器官真是十恶不赦!

希拉瑞昂

你真以为她是活人呀!

他瞥见空中有一个放在好些平面翅膀上的光环。

这个光环有如一条松松的腰带,围绕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他头戴法帽,手捧花冠,身体的下部被一些摆成裙裾式样的大羽毛遮住了。

他是

奥尔穆兹德

他喊叫着飞来飞去:

我害怕!我隐约看见了他的嘴脸。

我早把你制伏了,阿里曼!可你又干起来了!

最初你起来反对我,造成人类始祖牛人凯约莫尔的死亡,后来你又引诱了人类第一对夫妻梅西亚和梅西娅娜。你还往人心里散布黑暗,而且把你的队伍驱向天界。

我昔日也拥有自己的队伍——众星辰的居民。我放眼观看我宝座下面的层层天体。

我的儿子密特拉住在无法通行的地方,他在那里接受灵魂,又使灵魂从那里出去,他每天清晨起床散发他的财富。

苍穹的光辉反映在大地之上。火,在山上闪闪发光,象征着我用以创造众生的火。为使火清白无瑕,大家都不焚烧死者,鸟儿便用嘴喙把死者带到天上。

我曾处理放牧、耕作、献祭木材、酒杯形状、失眠之夜当说之话等等事宜。我的教士祈祷不息,企望永远向上帝致敬。人们用水净化自己,向祭坛奉献面包,高声忏悔自己的罪孽。

为了向人们传送自己的力量,郝玛自愿让他们吞饮。

天上的精灵大战魔鬼时,伊朗子孙正跟踪追击蛇类。无数朝臣跪侍的国王冠我之冠,乃是我本人的化身。他的花园像天堂一般万紫千红,他陵寝的壁画画的是他杀妖的场面,象征“善”消灭“恶”。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总有一天会彻底战胜阿里曼。

然而我俩之间的距离正在消失,黑夜来临了!阿姆查斯潘德,伊赛德,费努尔,你们快来呀!密特拉!救救我!拿起你的剑!考西亚克,你本来就该回来解救人类,快来保护我呀!怎么?……谁也不来!

哦!我要死了!阿里曼,该你主宰世界了!

<small>在安东尼背后的希拉瑞昂强忍住欢呼;奥尔穆兹德沉入黑暗中。于是出现了</small>

以弗希雅大女神

<small>浑身黧黑,两眼五光十色,上臂贴着身子,下臂分开并摊开双手。</small>

几头雄狮在她双肩爬行;花果、星辰交织在她胸前,她胸间长了三排乳房;她从腹部到双脚都套在上大下小的罩里。公牛、鹿、蟋蟀和蜜蜂从罩里伸出半截身子。她的头后挂了一个像满月一样滚圆的银盘,银盘的白光映照出她的容颜。

我的寺庙在哪里?

我的女战士在哪里?

我怎么啦?……我本是不衰不败的,如今竟感到四肢无力!

<small>她的花凋谢了,一个个熟透的果实也掉了下来。雄狮和公牛垂下脖颈,鹿累得筋疲力尽,直流口涎,蜜蜂嗡嗡坠地而死。</small>

她一个接一个地挤自己的奶:全都枯竭了。她拼命使劲,下身的套子裂开。她伸臂像抓衣襟一般抓住套子下端,把动物和花卉扔进套里,然后回到黑暗中去。

远处传来喃喃的细语、低声的埋怨、狮吼、鹿鸣、牛叫。一片喘息声使夜显得更加深沉。一阵热雨滴落下来。

安东尼

多么美好呀!这芳香的棕榈,这簌簌颤动的绿叶,这晶莹透明的泉水!我真想扑在地上,用我的心去感觉它和我有多么贴近,我的生命将在它永恒的青春里得到锤炼!

<small>他听见一阵响板和铙钹声,于是在一群乡下佬当中,几个身穿白长袍红飘带的男人牵来一头套了华丽鞍辔的驴。驴尾扎着饰带,驴蹄上了彩。</small>

驴背上,一只盖着黄布的盒子在两只篮子中间摇来晃去。一只篮子接受人们送上的祭品,有鸡蛋、葡萄、梨、干酪、家禽和零钱;另一只篮子装满了玫瑰。牵驴的人们一边走一边摘下花瓣往驴前面撒。

他们都戴着耳坠,披着大氅,扎了头发,施了脂粉。他们头上的橄榄枝冠用一个圆形像章束在额头,他们的腰带上插着匕首。他们挥舞着乌木柄鞭杆,每个鞭杆都挂了三条饰以碎骨的皮鞭。

走在行列最后的人们把一根大烛台一般笔直的大松树放在地上。松树上端正在燃烧,下面的枝桠荫蔽着一头绵羊。

驴停下来,布套揭开,下面还罩了一方黑毡。于是,其中一个穿白袍的男人一边敲响板一边跳起舞来。还有个男人跪在盒子前面敲铃鼓,这时

队伍中的长者

这便是善良女神、伊大山神、叙利亚大母神!过来吧,诚实的人们!

她奉献欢乐,治愈病人,发放遗产,满足恋人。

无论天阴天晴,都由我们抬她到四野散步。

我们时常睡在露天,并不是每天都能享受佳肴盛馔。树林里有贼出没,野兽也常跑出洞穴;而且悬崖绝壁边上路滑难行。她在这里!她在这里!

<small>他们启开布罩,现出一个嵌有碎石的盒子。</small>

比雪松还高大的她翱翔在蓝色的太空;比风还宽广无垠的她环绕世界。她用虎鼻呼吸,她在火山下轰隆作响,她的愤怒化作暴风骤雨,她苍白的脸庞使月亮泛出白光。她使庄稼成熟,使树皮丰满,使胡须得以长出。给她点什么吧!她最讨厌吝啬鬼!

<small>盒子微微启开,露出蓝色绸罩下的赛比利小像。</small>

她全身的光片光芒四射,她头戴圆形冠饰,坐在两头雄狮举爪拉着的红石车上。

人群拥挤着前来观看。

总盖拉

她喜爱扬琴的乐音、顿脚声和狼嚎,她喜欢声如洪钟的山峦、幽深的峡谷,她喜爱扁桃花、石榴和翠绿的无花果,她喜欢回旋的舞蹈、浑厚的笛声,她喜爱甜的汁、咸的泪和——血!都属于你!属于你,群山的母亲!

<small>他们用鞭子抽打自己,鞭子在他们胸前呼呼震响,铃鼓的羊皮都快震裂了。他们拿起自己的刀,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口子。</small>

她很悲伤,我们也应该悲伤!为了取悦于她,你们也应该痛苦。只有这样,你们的罪孽才能得到宽恕。血,能洗刷一切,请把血滴像散花一样洒出去吧!大母神需要别的血——纯洁的血!

安东尼

别杀羊羔!

祭司往人群里洒血。所有的人——包括安东尼和希拉瑞昂——在燃烧的松树周围排成行,默默地注视着牺牲品脉搏最后的跳动。

一个女人从祭司群中走出来,她的面貌和小盒里的小像一模一样。

她看见一个戴弗里吉亚便帽的男青年便停了下来。

他穿一条紧身裤,裤上东一处西一处开着整齐的菱形口子,上面扎着彩色的结。他用肘靠着树枝,手上拿着一支笛子,姿势显得无精打采。

赛比利

为了和你相会,我跑遍了所有地区——当时乡村正在遭受饥饿的折磨。你骗了我!那倒无关紧要,反正我爱你。暖暖我的身子!让我们结合吧!

阿提斯

春天一去不复返了,啊!永恒的母亲!尽管我热爱你,我已不可能再渗进你的精华。我愿穿上一件你那样的彩衣。我羡慕你充满乳汁的饱满乳房,你长长的头发,你生儿育女的宽大肚腹。我要是你该多好!我怎么不是女人呀!不!永远不!走开!我多么讨厌自己是男人!

<small>他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割下自己的生殖器,随后举着他割下的阳具狂奔起来。</small>

祭司们学阿提斯的样干起来,信徒们又学着祭司的样。于是男男女女交换着衣裳,互相拥抱亲吻。随着这一阵血肉旋风渐渐远去,始终未曾停歇的人声变得越发尖利刺耳,有如举行葬礼时听到的声音。

一座挂着大红帷幔的灵柩台,顶上放着一张乌木床,床的四周围着蜡烛和金银丝编的篮子,篮里的生菜、锦葵、茴香十分青翠。级级阶梯从上到下坐着一些女人,她们全身黑色装束,腰带松开,赤脚。她们神情忧郁地捧着大束的鲜花。

地上,台子四角都放着白玉钵,钵里的没药冒着袅袅轻烟。

床上摆了一具男尸,血从他的大腿间流出来。他垂下一只手臂。一条狗汪汪叫着舔他的手指。

蜡烛太密,看不清他的面容。安东尼忧心忡忡,生怕认出了什么人。

女人们的啜泣停止了,一阵静默后

全体女人

英俊,英俊,他多英俊!睡够了,抬起头来吧!站起来!

闻闻我们的花!为了让你高兴,我们从你的花园里摘来了这些水仙和银莲。活过来吧,你让我们害怕!

说话呀!你需要什么?你想喝酒吗?想去我们床上睡觉吗?你想吃小鸟形状的蜜糖面包吗?

咱们搂紧他的腰,吻他的胸脯!瞧!喂!你感觉到了我们戴戒指的手指抚摸你的身子吗?你感觉到我们的嘴唇正在寻找你的嘴,我们的头发正拂过你的大腿吗?昏厥的神啊!你对我们的请求置若罔闻!

<small>她们大喊大叫,用指甲抓破自己的面孔,过一阵便默不作声了。狗吠声却连绵不断。</small>

唉!唉!他雪白的肌肤已有黑血流淌!他的膝盖已开始蜷曲,他的双肋正在下陷。他脸上的花已濡湿了大红的帷幔。他死了!哭吧!该我们伤心了!

<small>她们依次走过来把长发放在蜡烛中间,远远看去,宛若一条条黑色或金色的蛇。灵枢台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岩洞那么低;这岩洞原来是一个黑暗的坟墓,坟墓的后部半开着。</small>

于是

一个女人

她那没有剪去的头发从头到脚遮住了她。她流了这许多眼泪,说明她的痛苦一定与众不同,这种痛苦超乎人类的痛苦,无边无际。

安东尼想到了耶稣的母亲。

她说:

那时你从东方冉冉升起,你把我浑身露水微微颤抖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太阳!鸽子在你周围蔚蓝的天空中翱翔,我们的吻激起微风,吹过叶丛。我在你的热爱里沉醉了,我尽情享受着失身的乐趣。

唉!唉!你当时为什么去群山上奔跑?

在秋分时节,一头野猪伤害了你。

你死了,山泉悲泣,树木俯首。刺骨的寒风在无叶的荆棘丛中呼啸。

既然黑暗已包围了你,我的眼也该闭上了。如今,你居住在世界的另一端,靠近比我更有力量的情敌。

啊!珀耳塞福涅,天下之美都下降于你,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small>在她说话时,她的同伴们抬起死者放进坟墓,可是他仍然留在她们手里:原来是一具蜡尸。</small>

安东尼似乎感到一阵欣慰。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又出现了茅庐、岩石和十字架。

此刻,他看见尼罗河对岸的沙漠中站着一个女子。

她一只手握住遮脸的黑色长面纱的下端,同时用左臂抱着一个她正在喂奶的婴儿。她旁边有一只高大的猴子蹲在沙地里。

她把头抬向天空,距离虽远,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伊希斯

啊!乃特,万物的始祖!阿慕恩,永恒的主;卜塔,创世神;透特,他的智慧;阿门推特之神;各郡的地方三联神;蓝天的鹰、庙宇旁的狮身人面兽、站在牛角中间的白鹮、行星、众星座、河岸、萧萧的风声、闪烁的光,告诉我,俄赛里斯在哪里?

我找遍江河湖泊,比这更远,直到腓尼基的比布鲁。安努毕斯竖起耳朵在我周围蹦跳,它尖叫着,用嘴搜索柽柳树丛。谢谢,好西诺色法尔,谢谢!

<small>她友好地在猴子头上轻轻弹两三下。</small>

丑恶的红胡子泰风杀害了他,把他碎尸万段!我们已找到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让我怀孕的那个东西!

安东尼

<small>气愤填膺,向她扔石头,辱骂她。</small>

寡廉鲜耻!滚吧!滚吧!

希拉瑞昂

你应该尊敬她!那是你祖先的宗教!你在摇篮里还戴过她的护身符呢。

伊希斯

从前,夏季来临时,洪水把不洁的牲畜赶往沙漠。堤岸决口了,小船相互碰撞,喘息的土地如醉如痴地喝着河里的水。牛角神,你当时躺在我胸脯上,那头永恒的母牛却在哞哞叫着!

播种、收割、打场和摘葡萄都随季节变化正常交替进行。在永远清澈的夜空里,巨大的星星光芒四射。白昼沐浴在不变的光辉里。当时,太阳和月亮像一对王室配偶高挂在天际的两端。

我们是双生的帝王,千古的夫妻。我俩高踞在格外壮观之处的宝座上。他手持豺狼顶权杖,我的权杖顶上是莲花,我们合掌而立,帝国的覆灭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姿势。

埃及,宏伟而庄严,伸展在我们下面。它修长如庙宇的长廊,右边是方尖碑,左边是金字塔,中央是迷宫。到处是巨兽的通道和柱林。沉重的方柱从两侧掩护着一道道大门,门顶上是双翅地球。

埃及黄道十二宫中的动物又散到各个牧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充实了它神秘的文字。埃及划分为十二个地区,有如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而每月每天都有自己的神祗,它复制了上天不变的秩序。人在咽气时面孔不会变形,他浸透香料汁,变得不可毁损,于是,到一个沉寂的埃及去长眠三千年。

那沉寂的埃及比埃及本身广阔,它伸展在地下。

人们借助梯子去到那里,走进一个个大厅,厅里再现了好人的欢乐,恶人的痛苦,还有看不见的第三星体里发生的一切。彩画棺椁沿墙排列成行,里面的死者等待着轮到自己。免除了跋涉的灵魂继续长眠,直到另一个生命苏醒。

不过,俄赛里斯有时也回来看望我,他的影子使我做了何露斯的母亲。

和他一模一样!他的眼睛,他扎成公羊角的头发!你一定要重振他的事业。我们会像莲花一样重新怒放。我始终是伟大的伊希斯!还没有谁撩开过我的面纱!我的果实就是太阳!

春天的太阳,乌云笼罩了你的面庞!泰风呼出的气息摧毁了金字塔。我适才看见狮身人面兽逃走了,它像豺狼一般迅跑。

我在寻找我的祭司,他们身披亚麻大氅,抱着高大的竖琴,还提了一只神秘的气球吊篮,上面系着祭酒的银杯。湖边再也没有庆典!我的三角洲也不再灯火辉煌!在菲勒岛也见不到一杯杯牛奶!阿匹斯神牛早就销声匿迹了。

埃及!埃及!你伟大的神灵一动不动,他们的肩膀已被鸟粪弄得发白,吹过沙漠的风也刮走了你子孙的骨灰!阴间的守护神阿努毕斯,别离开我!

她摇晃自己的孩子。

可你怎么啦?……你的手冰凉,头也垂了下来!

她向天空惨叫一声,声音如此尖利,如此令人心碎,安东尼竟也应和着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臂想扶她。

她不见了。他低下头,满面羞惭。

他适才所见的一切在他脑子里乱做一团,仿佛在旅行中晕头转向,在酒醉后身体不适。他很想怨恨谁,然而一种模糊的怜悯之情使他心软了,于是他痛哭起来。

希拉瑞昂

究竟谁让你伤心啦?

安东尼

我在想所有被这些伪神弄得迷失了方向的人!

希拉瑞昂

你不觉得他们……有时……像真的神祗?

安东尼

那是妖魔施的诡计,其目的是更便于引诱信徒。妖魔从精神上打击强者,从肉体上打击其余的人。

希拉瑞昂

淫荡到疯狂时,还可以用赎罪的苦行加以补偿,热烈的肉体之爱却会加速毁灭这种爱,而且以它的脆弱显示这种爱竟如此不能持久。

安东尼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见到这些畜生神祗就感到恶心,他们只知道杀戮和乱伦!

希拉瑞昂

你想想《圣经》里那些让你气愤填膺的事。你气愤,是因为你不理解它们。这些神祗也一样,他们罪恶的外形也许包含着真理呢。

现在还能看见一些,你转过身去!

安东尼

不!不!这太危险!

希拉瑞昂

你刚才还想了解他们呢。难道你的信仰会因谎言而动摇?你怕什么?

<small>安东尼对面的岩石变成一座山。</small>

一抹云彩拦腰隔断了山脉,上面显现出另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条条山谷错落其间。山顶的月桂林掩映出一座金瓦象牙柱的青铜宫殿。

在宽敞的正殿中央,朱庇特高踞在宝座之上。他魁梧,赤身,一手握胜利,一手捧霹雳。他腿间的鹰昂首挺立。

他身边的朱诺转动着大眼睛。她头戴王冠,王冠下露出像轻烟一样迎风飘动的面纱。

他身后的密涅瓦站立在台座上,身体靠着她的长矛。蛇发女魔的皮盖住她的胸脯,褶皱匀称的亚麻无袖长衣一直拖到她的脚趾。她那双在遮阳帽檐下闪闪发光的海蓝色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宫殿右面,老尼普顿骑着一头海豚,海豚用鳍拍打着一片辽阔的蔚蓝——天或是海,因为大洋远远流去,同蓝色的太空相连,水天融成了一片。

宫殿的另一边,凶恶的普路同身披黑夜一般颜色的大氅,头戴钻石三重冠,手握乌木权杖,站在斯提克斯河环绕的岛上,这条阴暗的河流入漆黑之中,在峭壁下形成巨大的黑洞,一个无形的深渊。

玛斯身着青铜铠甲,狂怒地挥舞着宽大的盾牌和剑。

赫拉克勒斯在稍下面的地方靠着狼牙棒,出神地看着玛斯。

正文 第九章

她摇晃自己的孩子。

可你怎么啦?……你的手冰凉,头也垂了下来!

她向天空惨叫一声,声音如此尖利,如此令人心碎,安东尼竟也应和着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臂想扶她。

她不见了。他低下头,满面羞惭。

他适才所见的一切在他脑子里乱做一团,仿佛在旅行中晕头转向,在酒醉后身体不适。他很想怨恨谁,然而一种模糊的怜悯之情使他心软了,于是他痛哭起来。

希拉瑞昂

究竟谁让你伤心啦?

安东尼

我在想所有被这些伪神弄得迷失了方向的人!

希拉瑞昂

你不觉得他们……有时……像真的神祗?

安东尼

那是妖魔施的诡计,其目的是更便于引诱信徒。妖魔从精神上打击强者,从肉体上打击其余的人。

希拉瑞昂

淫荡到疯狂时,还可以用赎罪的苦行加以补偿,热烈的肉体之爱却会加速毁灭这种爱,而且以它的脆弱显示这种爱竟如此不能持久。

安东尼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见到这些畜生神祗就感到恶心,他们只知道杀戮和乱伦!

希拉瑞昂

你想想《圣经》里那些让你气愤填膺的事。你气愤,是因为你不理解它们。这些神祗也一样,他们罪恶的外形也许包含着真理呢。

现在还能看见一些,你转过身去!

安东尼

不!不!这太危险!

希拉瑞昂

你刚才还想了解他们呢。难道你的信仰会因谎言而动摇?你怕什么?

<small>安东尼对面的岩石变成一座山。</small>

一抹云彩拦腰隔断了山脉,上面显现出另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条条山谷错落其间。山顶的月桂林掩映出一座金瓦象牙柱的青铜宫殿。

在宽敞的正殿中央,朱庇特高踞在宝座之上。他魁梧,赤身,一手握胜利,一手捧霹雳。他腿间的鹰昂首挺立。

他身边的朱诺转动着大眼睛。她头戴王冠,王冠下露出像轻烟一样迎风飘动的面纱。

他身后的密涅瓦站立在台座上,身体靠着她的长矛。蛇发女魔的皮盖住她的胸脯,褶皱匀称的亚麻无袖长衣一直拖到她的脚趾。她那双在遮阳帽檐下闪闪发光的海蓝色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宫殿右面,老尼普顿骑着一头海豚,海豚用鳍拍打着一片辽阔的蔚蓝——天或是海,因为大洋远远流去,同蓝色的太空相连,水天融成了一片。

宫殿的另一边,凶恶的普路同身披黑夜一般颜色的大氅,头戴钻石三重冠,手握乌木权杖,站在斯提克斯河环绕的岛上,这条阴暗的河流入漆黑之中,在峭壁下形成巨大的黑洞,一个无形的深渊。

玛斯身着青铜铠甲,狂怒地挥舞着宽大的盾牌和剑。

赫拉克勒斯在稍下面的地方靠着狼牙棒,出神地看着玛斯。

阿波罗神采奕奕,伸出右臂驾驶着四匹奔驰的白马;坐在牛车里的刻瑞斯手持镰刀,正驶往他那里。

她后面的巴克科斯乘坐一辆矮车,几头猞猁无精打采地拉着这辆车,他肥胖,无须,额上挂了些葡萄蔓,手握双耳爵,酒从爵里溢了出来。他旁边的塞壬摇摇晃晃地骑在一头毛驴上。尖耳朵的潘正吹着排箫。几个弥玛罗南伊德敲着鼓;迈那得斯们扔着鲜花;一些巴克坎忒斯头发披散,头向后旋来转去。

狄安娜撩起衣裙,和她的水仙女们从树林里走出来。

洞穴深处,伏尔甘在卡比里众神当中打铁。到处可见年迈的河神们凭倚绿色的石头倾倒他们的罐子。众缪斯在山谷里唱歌。

掌管时刻的众神祗一样高矮,手拉着手。墨丘利斜倚长虹,手握赫耳墨斯的神杖,脚带双翼,头戴阔边圆帽。

众神的涡形楼梯转动时散落着玫瑰,楼梯顶端,维纳斯——阿佛洛狄忒在轻柔如羽毛的云中照镜子。她眼皮略有些沉重,眼珠无精打采地溜来溜去。

她浓密的金发披散在双肩,乳房小,身材苗条,臀部肥大,状如竖琴;她大腿滚圆,膝盖周围肉窝点点,双脚十分纤细。离她嘴唇不远处,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她全身的光彩在她周围形成一圈灿烂夺目的珠色光晕。奥林匹斯山的其余部分沐浴在朱红色的曙光里,曙光渐渐染红了蓝色的穹顶。

安东尼

啊!我心花怒放,灵魂深处充溢着从未领略过的欢乐!多么美!多么美!

希拉瑞昂

他们从云端挥剑指挥作战。可以在道旁遇见他们,可以在家里占有他们,这样的亲密神化了人生。

人生惟一的目的是自由和美。宽大的服装容易使人显得雍容华贵。演说家的嗓子经过大海磨练,声如洪钟,响彻石廊。男青年浑身涂油便可在骄阳下赤身格斗。最神圣的行动乃是展现完美的形体。

这些人尊重妻子、老人和求告的人。赫丘利庙后设有一座尊奉“慈悲”的祭坛。

人们宰杀祭品时手指绕着鲜花,记忆里也就抹去了死人的腐臭,只剩下少量的骨灰。而灵魂和广阔无垠的太空融合,早已投奔神灵去了。

而且他们永远活着!君士坦丁大帝崇拜阿波罗。你会从萨莫色雷斯地方的秘传教义里发现天主三位一体的本义,也会在伊希斯那里看到洗礼的仪式,在密特拉那里发现赎罪之事,还能在巴克科斯的节日里看见神的殉难。普洛塞耳皮那就是圣母!……阿里斯塔俄斯就是耶稣!

安东尼

——因为他想起来了——,而且每念一句便长叹一声:</small>

我只信奉一位上帝:天父;一位天主:耶稣基督——上帝的长子;他化为肉身,降世为人。他被钉上十字架,后被埋葬,升了天。他要回来裁判活人与死人,而活人和死人的王国都没有尽头。我只相信一位圣灵、一种悔罪的洗礼、一座天主教圣堂。我相信肉身可以复活,也相信永生!

<small>十字架立即变高了,它直插云霄,在众神的天顶上投下暗影。 众神吓得脸色发白。奥林匹斯山动摇起来。</small>

安东尼看出山脚下一些锁在一起的巨大身躯,有的在洞穴里半隐半现,有的用肩膀撑着石头。原来是提坦诸神、巨人、赫卡通赛尔、库克罗普斯这时响起

一个声音

<small>模糊不清而又令人生畏,像浪涛的轰鸣,像暴风雨中树林的喧哗,也像悬崖峭壁间狂风的咆哮。</small>

我们,我们早就知道这些!诸神该完了。天神乌拉诺斯被萨图恩毁伤了肢体,朱庇特又对萨图恩如法炮制,朱庇特自己也会被消灭。谁都会轮到自己,这是命里注定的!

<small>于是他们逐渐陷进山里,消失了。</small>

与此同时,金殿的瓦也乱飞起来。

朱庇特

<small>从宝座走下来,霹雳在他脚下冒烟,有如即将熄灭的木炭。山鹰伸长脖子用嘴喙捡拾它脱落的羽毛。</small>

那么我不再是万物之主、至善至伟的胞族之神了。我也不再是希腊人民的神灵、众王的祖先、天上的阿伽门农了!

神鹰,是哪一阵厄内卜斯之风把你吹到了我的身边?你或许从战场飞来,给我带来了最后一位皇帝的灵魂?

我再也不需要人的灵魂了!让尘世留着它们吧!让他们和尘世的卑劣同流合污吧!他们现在已养成奴隶的习惯,忘记了别人的辱骂,忘记了祖先和誓言。大众的愚蠢,个人的平庸,各个种族的丑恶到处占了上风。

给他端上一杯酒。他抓住杯子。</small>

不!不!不管在哪里,只要还剩一个人有头脑,痛恨混乱,只要他在构想法律,朱庇特精神便将永存!

他把杯子徐徐倒向手指甲。

一滴酒也没有了!奥林匹斯山上缺少食物时,众神便离去了!

<small>酒杯从他手上滑落,他往一根圆柱靠过去,感觉自己快死了。</small>

朱诺

本不应该如此多情!鹰、牛、天鹅、金雨、云彩、火焰,你什么形状都变过,你在什么场合都胡乱消耗你的光,你让你的头发失落在所有的床上!这次,离婚已不可挽回,而我们的统治,我们的存在也正在解体!

密涅瓦

<small>已没有长矛。原来栖息在檐壁雕花里的乌鸦这时围着她旋转,咬着她的甲胄。</small>

让我看看我那些在闪光的大海里破浪前进的战舰是否回到了我的三个港口,看看为什么乡村如此荒芜,雅典女儿目前在做些什么?

在百牛大祭月,我的百姓由官员和祭司率领,全体出动向我拥来。随后走来的是一长列一长列穿白袍套金色无袖衫的童贞女,她们捧着高脚酒杯,挎着篮子,撑着阳伞。再后便是三百头祭神的牛,摇动绿色树枝的老人,互碰甲胄的士兵,唱圣歌的男青年、长笛手、竖琴手、行吟诗人、舞女,最后是我那张挂在带轮三层桨战舰桅杆上的巨帆,这张风帆由吃了一年特别饮食的童贞女绣制而成。它在始终唱着圣诗的队伍簇拥下,经过所有的街道、广场,在一座座寺庙门前走过,然后一步步往卫城的山岗上移动。它擦过卫城的山门,进入帕台农神殿。

我这心灵手巧的神祗竟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怎么,怎么,全然没了主意!我颤抖得比女人还要厉害!

<small>她转身瞥见一片废墟,大叫一声,前额猛遭一击,翻身倒在地上。</small>

赫拉克勒斯

<small>他扔掉狮皮,两脚用力站定,弓起背,咬住嘴唇,竭尽全力支撑着正在坍塌的奥林匹斯山。</small>

我战胜了赛尔科勃、亚马孙人和肯陶洛斯们。我杀死了众多的国王,砸断了河神阿刻罗俄斯的角。我劈开了群山,汇拢了各大洋。我解放了奴隶之国,我使无人之国有了人民,我走遍高卢之乡,我穿越渴死人的沙漠,我保护了众神,我摆脱了翁法勒。可是奥林匹斯山太重了,我的手臂已软弱无力,我要死了!

普路同

是你的错,安菲特律翁之子!你为什么下到我的帝国?吃提提俄斯内脏的秃鹫抬起了头,坦塔罗斯嘴唇湿了,伊克西翁的火轮停止了转动。

凯瑞斯却伸出她们的指甲想抓住灵魂;绝望的复仇女神绞着她们头发里的蛇。被你用链子缚住的舍惹狈如斯喘着粗气,三张嘴全都流着口涎。

你让门半开着,别的人便进来了,人间的阳光透进了塌塌如斯!

尼普顿

我的三叉戟再也掀不起暴风雨,可怕的妖魔全在水底腐烂了。

雪白的脚在波涛上迅跑的安菲特利特,海天连接处的绿色涅瑞伊得斯,留住船只听她们讲故事的鳞光闪闪的塞壬以及在贝壳里喘气的老特里同们全都死去了!大海的欢乐一去不复返了!

我也不能幸存!愿辽阔的海洋将我埋葬!

狄安娜

<small>身穿黑衣站在她那些变成狼的狗群当中:</small>

无拘无束的大森林,森林里沼泽和野兽的气味都使我沉醉。我保护的孕妇都生下些死婴,月亮在妖婆的诅咒声中颤抖。我的欲念强烈且无边无际,我想喝毒药,在晕眩和幻景中死去!……

玛斯

起初,我孤身作战,辱骂全军,进行挑衅。国家与我无关,只图杀个痛快。

后来,我有了伙伴,他们在笛声中秩序井然,步伐整齐,阔步前进。他们头上插满高高的羽翎,长枪斜挂腰间,胸前有盾牌护卫。他们鹰一般呼喊着投入战斗。战争像盛筵一样轻松愉快,三百将士对抗整个亚洲。

然而野人又回来了!成千上万,不可胜数。他们既然以人数、武器和计谋取胜,倒不如英勇就义,了结此生!

伏耳甘

世界冷却了,必须灼热水泉、火山和金属滚滚而流的地下江河!打重些!放开手臂打!使劲打!

<small>卡比里众冥神被斧头砍伤,被火星刺瞎了眼,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small>

刻瑞斯

停下!停下!

清除陌生人、无神论者、伊壁鸠鲁派信徒和基督教徒,做得对!篮之秘密已暴露无遗,圣殿已被亵渎,全完了!

<small>她跑下陡坡,绝望地叫着,扯着自己的头发。</small>

哦!撒谎!并没把达伊拉还给我!钟声召唤我去死人那里。又一个塌塌如斯!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多么可怕!

巴克科斯

那又何妨!执政官的妻乃是我的配偶!戒律本身也会发狂的。新的歌曲,各式各样的形体都属于我!

吞掉我母亲的火在我脉搏里流动,哪怕我会丧命,我也愿意它烧得更旺!

不管雄的雌的,对谁都有用,我属于你们了,巴克科斯的女祭司!我属于你们了,巴克科斯的男祭司!葡萄藤会缠绕树干,嚎叫吧!跳舞吧!狂笑吧!放掉老虎和奴隶!用利齿狠狠咬肉吧!

、巴克科斯的祭司们、弥玛罗南伊德和迈那得斯举着蛇、火炬、戴着黑假面,互相扔着花。她们发现一个男性生殖器偶像便吻起来。她们摇着扬琴,敲着酒神杖,用贝壳互相击打。她们嚼着葡萄,掐死一只公羊,而且撕碎了巴克科斯。</small>

阿波罗

我把多石的提洛岛抛在后面,此刻它看起来如此洁白无瑕,那里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我尽量在得尔福的灵气尚未消散之前赶到那里。驴子啃着城里的月桂树,失踪的庇蒂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要更加聚精会神,我便可得到优美绝伦的诗篇,不朽的文艺珍品。我的齐特拉琴声会响彻整个物质世界。

<small>他拨着琴弦,琴弦断了,打了他的脸。他把琴扔下,忿怒地抽着拉车的四匹马。</small>

不!形式足够了!再高点!最高处!到纯粹的观念里去!

<small>然而四匹马往后退,直立起来,砸碎了战车。他被车辕的碎木片和乱七八糟的鞍辔缠住,往深渊里一头栽下去。</small>

天黑了下来。

维纳斯

我的腰带构成赫勒尼亚的地平线。

正文 第十章

那里的田野闪耀着我面颊的红光,那里的河岸形状像我嘴唇的轮廓。比我的鸽子更为洁白的山峦在雕塑家的摆弄下颤动不已。节日的安排,头饰的规格,哲人的对话,各共和国的组成都体现了我的灵魂。然而我过分宠爱男人!是爱情使我蒙受了耻辱!

人间太可憎!我感到胸闷!

啊!墨丘利,竖琴的发明者,心灵的向导,带我走吧!

<small>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再画一条巨大的抛物线,跌进深渊。</small>

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

<small>可是,黑暗里露出希拉瑞昂红箭般的一对眼珠。</small>

安东尼

已经不止一次,你在说话时,我觉得你长高了——这并不是幻觉。怎么回事?对我说说……你的个头让我害怕!

什么响声?

希拉瑞昂

在一片田野的边坎上,泰尔穆神被连根拔起,斜着的身子溅满了泥污。

瞧!

<small>于是,在淡淡的月光下,安东尼看见一队络绎不绝的客商在岩石顶上走过。这些旅行的人一个接一个从悬崖掉进深渊。</small>

首先是萨莫色雷斯的三大冥神:阿克谢罗斯、阿克肖克罗斯、阿克肖克尔萨。他们聚成一簇,蒙上大红面具,举起了手。

埃斯科拉庇俄斯神情忧郁地往前走着,没有看见萨莫斯和特莱斯佛尔正焦急地向他提问。厄立德城的索西波里斯状若蟒蛇,蜷着全身的环节滚向深渊。多斯潘尼也晕头晕脑地直往里跳。布里托玛提斯吓得乱叫,紧紧攀住她织的网眼。肯陶洛斯们飞奔而来,乱糟糟地滚进黑洞里。

他们是掌管婚姻的神祗,他们正在等待新嫁娘!

盖鲁德、斯特利吉、昂彼斯这些阴曹地府的冥神把她们的铁钩、火把、毒蛇交错成一座金宇塔,塔顶铺了一张鹫皮,绿豆苍蝇一般发青的欧律诺墨在皮上啃着自己的手臂。

随后,一阵旋风卷走了嗜血成性的奥尔提亚奥尔考迈纳城的希姆妮、帕特雷的拉芙丽雅、埃伊纳的阿菲亚、色雷斯的本狄斯、长着鸟腿的斯坦伐丽娅、只有三只眼眶却没有瞳孔的特利奥帕斯、双腿无力而用手腕像残腿人一样爬行的厄里克托尼俄斯。

希拉瑞昂

眼看他们如此卑贱痛苦该多痛快!不是吗?随我爬上这块石头,你这就像检阅军队的薛西斯一世

那边,很远的地方,你有没有看见雾中那个金黄胡须的巨灵正让手中一把血染的剑落下去!那便是斯基泰人查勒摩克西。他处于阿尔坦巴萨——金星,和奥尔希罗彻——月亮,这两个行星之间。

更远些,众神从淡淡的云层浮现出来,希麦人崇拜这些神祗。甚至过了图勒,这些神也受到顶礼膜拜。

他们的大殿十分温暖,他们借着洒满拱顶的剑光用象牙角状杯饮用蜂蜜酒。他们用魔鬼铸的铜菜盘吃鲸肝,或倾听被俘巫师弹奏石质竖琴。

他们感到厌倦!他们冷!雪使他们身上的熊皮变得沉重,他们的脚从破了的便鞋里露了出来。

他们为草原哭泣,因为过去每逢打仗,他们都要去那里绿草如茵的山岗上喘喘气。他们为巨舰哭泣,因为舰头曾为他们破除冰山。他们也为冰鞋哭泣,因为他们曾穿上这些冰鞋用手臂托着与他们同时旋转的苍穹,沿着两极的轨迹前进。

<small>一阵狂风夹着冰霜铺天盖地朝他们压过来。</small>

安东尼垂下眼睛朝另一边看过去。

他瞥见殷红的背景衬托出黑魆魆的一堆:原来是一群稀奇古怪的人物。他们戴着护颏和护手甲,互相抛着球,你跳过我的头,我跳过你的头,一边做鬼脸,一边疯狂地跳舞。

希拉瑞昂

他们是伊特鲁立亚地方的众神,数不尽的伊萨尔

这是占卜的发明者塔该斯,他试图一只手把天划分得更小,另一只手依靠大地。让他回到地里去吧!

诺尔希娅注视着庙墙,她曾往墙上钉了些钉子记年。墙面已盖满钉子,最后时期完结了。

有如遭暴风雨袭击的游子,喀斯土尔和普鲁土克哆哆嗦嗦躲在同一件大氅下面。

安东尼

够了!够了!

的全体维多利亚在空中经过。她们用手掩面,挂在手臂上的战利品纷纷落地。</small>

雅努斯——黄昏的主宰,骑黑公羊逃走了。他一张脸已经腐烂,另一张脸因困倦睡着了。

苏玛努斯,黑暗天空的无头神祗,将一块轮形陈点心贴在心上。

维斯太在坍塌的圆屋顶下设法重新点燃她那熄灭了的灯。

柏洛娜割破自己的双颊,却没有血涌出来涤除信徒的罪恶。

安东尼

饶了我吧!他们让我厌烦!

希拉瑞昂

他们从前却让人开心!

<small>于是他让安东尼看花楸树丛下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small>

她像畜生一样手脚朝下,一个黑男人爬在她身上和她交配,一只手握一个火把。

在他们后面,一队可怜巴巴的林泽仙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草地仙女浑身粘满尘土,森林仙女被樵夫砍伤,呻吟着,浑身出血。

马克·安东尼时期的贵妇更喜欢利比提娜。

像骷髅一般在树枝间露出他们的骨头。幽魂勒穆尔

躺在犁沟中间的威尔土姆纳,其大无比的尸体正遭几只红毛狗啃噬。

是阿里奇亚的女神和魔鬼威庇尤斯在一起。她的司铎,那位树林之王,可能是个凶手。逃亡的奴隶、盗墓的贼、萨拉利亚大道上的拦路盗匪、苏布利修斯桥桥头的瘸子、苏布尔区棚户里所有的歹徒崇拜她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田神们哭哭啼啼地走了,他们是萨尔托尔、萨拉托尔、威尔瓦克托尔、考林娜、瓦隆娜、郝斯蒂里纽斯他们都披着带风帽的短大衣,手上拿着锹、叉、柳条筐或长矛。

希拉瑞昂

这些神祗的灵魂使别墅欣欣向荣,有鸽笼,有睡鼠蜗牛园,有加网的家禽饲养场,还有雪松木熏香的温暖马厩。

他们保护所有的穷苦人:有的拖着脚镣走在萨宾的碎石路上,有的吹起喇叭唤猪,有的爬上榆树摘榆钱,还有的在羊肠小道上赶运粪的驴。农人喘吁吁倚着犁把,祈祷神灵们保佑他手臂强壮有力;菩提树下的放牛娃靠近奶葫芦,轮番吹起芦笛颂扬神灵。

在一间房屋中央,一座高台上放了一张象牙床,四周围了一圈手拿松枝火炬的人。

多米都卡会把她领来,由维尔果解开她的腰带、苏毕果把她扶上床,普瑞玛便摊开她的双臂,在她耳边说些动听的话。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过她不会来了!于是他们辞谢了别的神祗:看护诺娜和德西玛,三个接生的尼克西,两个乳母:艾都卡和波蒂娜、还有保姆卡尔娜,她那束山楂花可以驱除小孩的噩梦。

以后,由奥西帕果促他膝盖筋骨强健,巴尔巴图斯助他长胡须,斯提穆拉刺激他最初的性欲,沃吕庇亚促他第一次享乐,法布利纽斯教他善谈吐,努梅拉教他计算,卡梅拉教他唱歌,康苏斯教他思考。

<small>房屋空了,床边只剩下了百岁老妪赖妮亚,她为自己哼着她昔日为去世的老人喊着唱的挽歌。</small>

不过,她的声音旋即被尖叫声压下去了,原来是些:

拉尔户神

<small>蹲在中庭深处,穿狗皮衣,身上围一圈花,握紧双拳捂住面颊尽情痛哭。</small>

每餐供奉我们的盛馔,女仆的殷勤照料,主妇的微笑,孩子们在院里瓷砖上扔小骨玩时的欢乐,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孩子们后来长大了,便把金诏书皮诏书挂到我们胸前。

主人在凯旋之夜转过湿润的眼睛望望我们,那时有多幸福!他讲述战斗故事,济济一堂的家比宫殿更为荣耀,和庙堂同样神圣。

家人的聚餐,尤其是费拉利亚节第二天的聚餐何等愉快!对死者的深情使一切嫌隙得到缓和,大家互相拥抱,为昔日的光荣,为未来的希望而畅饮。

然而我们身后的彩色祖宗蜡像渐渐发了霉。新的家族失望之余竟惩罚起我们来。他们敲碎了我们的牙床,我们的木头身子也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

<small>大批门神、灶神、窖神、浴神纷纷四散。他们或化作大蚂蚁一溜小跑,或变作大蝴蝶模样飞走了。</small>

克勒庇杜斯

我也如此,从前很受尊崇,都给我祭酒,我是神嘛!

雅典人把我当作发财的征兆崇奉备至,而虔诚的罗马人却抡起拳头诅咒我。戒了蚕豆的埃及大祭司听见我的声音就浑身发抖,闻见我的气味就脸色发白。

浓醋流过没有刮过的胡须,大家痛痛快快嚼着橡实、豌豆、生葱头,还用牧童带哈喇味的黄油炖羊肉。这时,谁也顾不得旁边的人,个个变得无拘无束。吃了硬的食品不消化,肚子咕咕叫,人们便去野外太阳地里慢慢方便。

因此我和人的其他生理需要一模一样。正如梅娜使童贞女痛苦不堪,正如温柔的鲁米娜保护乳母青筋胀起的乳房,我并不丢脸。我快快活活,我引人发笑!因为有我,同桌进餐的人才浑身舒坦,每个毛孔都透出欢乐。

我也有过值得骄傲的日子。善良的阿里斯托芬带我去舞台上漫步。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皇帝请我和他同桌用膳。我在罗马贵族的官服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金便盆像扬琴一样在我下面鸣响。于是塞满海鳝、块??和馅饼的皇帝的肠子劈劈啪啪一畅通,关心他的整个宇宙都知道恺撒用过晚饭了!

可如今我被禁闭在百姓当中,一听见我的名字,人家就大惊小怪叫起来。

接着是一声响雷。

一个声音

我曾是众军之神,是天主,天主上帝!

我在山岗上打开雅各的帐幕,在沙砾里喂养我逃亡的臣民。

是我焚毁了所多玛!是我让洪水淹没了大地!是我溺死了法老和他的王子们,连同他的战车和车夫。

我是嫉妒之神,我嫌恶别的神祗,我把邪恶者捣成齑粉,又把优秀之士打翻在地。于是我仿佛一头糟践玉米地的脱缰单峰驼,左右开弓,四处破坏。

我挑选头脑简单的人解救以色列,一些带火焰翅膀的天使在荆棘丛中同他们谈话。

一些用甘松、肉桂和没药熏香的大胆妇女穿上透明的长袍,登上高跟鞋,就要去杀灭那些王室的总管。过往的风把先知们带走了。

我把我的法律铭刻在石板上,法律像城堡一般控制着我的臣民。他们是我的臣民,我是他们的上帝!土地属于我,人属于我,他们的思想、工作、农具和后代都属于我。

我的方舟放在三重圣殿里,前面挂着大红的帏幔,放着点亮的烛台。一大群人摇着香炉服侍我,大祭司身穿青紫色长袍,胸前戴着排列匀称的宝石。

真不幸!大祸临头了!最神圣的地方被打开,帏幔撕破了,燔祭的香味随风飘散。豺狼在墓地嗥叫,我的庙堂倾圮了,我的臣民四散了!

有人用祭司衣上的束腰带勒死了祭司,妇女也成了俘虏,香钵都熔掉了。

我曾是众军之神,是天主,天主上帝!

<small>于是,万籁俱寂。夜,深沉了。</small>

安东尼

都走了。

一个人

还有我呢!

<small>于是,希拉瑞昂来到他面前,可是已经改头换面。他像大天使一般英俊,大阳一般光彩照人。他个子那么高,为了看他,安东尼仰起头来。</small>

安东尼

你究竟是谁?

希拉瑞昂

我的王国幅员广大如宇宙,我的欲望无边无涯。我永远解放思想,衡量世界,没有恨,没有恐惧,没有怜悯,没有爱,没有上帝。我名叫科学。

安东尼

你最好叫做……魔鬼!

希拉瑞昂

你想见魔鬼吗?

安东尼

<small>不再躲开希拉瑞昂的视线,对魔鬼的好奇心攫住了他,他越来越恐惧,而想看的欲望却又大得出奇。</small>

倘若我看见魔鬼……倘若我看见他?……

我一厌恶他,就会永远摆脱他。对!

安东尼懊悔了。

然而魔鬼已把他扔到自己的犄角上而且带走了他。

正文 第十二章

<small>魔鬼飞翔着,扑在他身上的安东尼样子仿佛在游泳。魔鬼张开翅膀,把他全部遮住,看上去像一团云。</small>

安东尼

我去什么地方?

我适才隐约看见了那鬼东西的形体。不!是一团云托着我。也许我已经死了,正在投奔上帝?……

哦!我呼吸多么舒畅!清新的空气充溢着我的灵魂。不再感到沉闷,再也没有痛苦了!

我身下正电闪雷鸣。我的视野扩展了,我看见江河纵横。那金色的一点正是沙漠,这片水是海洋。

又出现了另外的海洋,还有大片大片不认识的地域。现在是炭一样冒烟的黑色土地,这一片雪地被雾遮得发暗了。我想瞧瞧每个黄昏太阳往那里沉落的山峦。

魔鬼

太阳永远不沉落!

<small>这声音并不让安东尼感到吃惊。这正像他思想的回声,他记忆的回响。</small>

此刻,大地变成了球状,他见地球在碧空里以两极为轴心自转着,同时又围绕太阳旋转。

大地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喽?骄傲的人类,你还是谦逊点吧!

安东尼

我此刻几乎辨不出地球了,它已同别的火团混在一起。

苍穹不过是一大片星辰而已。

没有一点声音!甚至听不见鹰的聒噪!什么也没有!……我俯身倾听众行星和谐的乐音。

魔鬼

你听不见!你也看不见柏拉图的安提克通、菲洛拉乌斯的中心火团、亚里士多德的众星球,犹太人的七重天和水晶苍穹上的江河湖海。

安东尼

从下边看,苍穹似乎像墙壁一般坚固,其实恰恰相反,我穿过它,深入进去了!

<small>于是他来到月亮面前,月亮像一块滚圆纳冰球,上面覆盖着一层纹丝不动的光。</small>

魔鬼

这里过去是灵魂逗留的地方。好心的毕达哥拉斯还用美丽的花鸟装点过它呢。

安东尼

我只看见漆黑的天幕下荒凉的平原,熄灭的火山口。

让我们去光线柔和些的天体,去观看天使伸出手臂像举火把一般托起它们的情景。

魔鬼

众星辰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星辰的活动都受别的星辰影响,同时又影响别的星辰。无须辅助,只凭惟一有效的秩序——规律的力量。

安东尼

对……对!我理解其中的意思!是一种超乎爱情之乐的喜悦!上帝的博大使我目瞪口呆,气喘吁吁!

魔鬼

正如苍穹随你升高而升高,它也随你思想升华而变大。你会感觉到,发现世界和扩大无限都能增加你的喜悦。

安东尼

哦!再高些!再高些!一直往上升!

<small>星辰越来越多,闪闪烁烁。天顶上,银河像一条巨大的腰带伸展开去,上面等距离分布着洞孔。在光的缝隙处,黑暗的空间延伸着。繁星点点,穿插着一道道金色的尘埃。发光的雾气飘浮着,消散着。</small>

有时突然掠过一颗彗星,随后,那无数的星星重又静谧地放射着光芒。

安东尼张开手臂靠在魔鬼的两只犄角上,因此,他占了魔鬼双翅的全部地盘。

他忆起昔日的无知和平庸的梦想,不由得鄙弃自己。过去在下界遥望的明亮星球竟离他这么近!他看得出星辰交错的线条,复杂的方向。他看见众星自远而来,它们像投石器的石子悬在空中,描画着自己的轨道和抛物线。

他一眼瞥见了南方的十字星座和大熊星座,天猫星座和半人半马星座、剑鱼星座的星云,猎户星座的六个太阳,木星和它的四颗卫星,以及其大无比的土星的三环!还有后人即将发现的所有行星和恒星!安东尼双眼充溢着这些星辰的光;他努力思索如何计算它们的距离,随后,他垂下头。

这一切都有什么目的?

魔鬼

没有目的!

上帝怎么会有目的?他有什么经验可循?什么样的考虑能使他确定目的?

开始之前他没确定目的,到如今有目的也无用了。

安东尼

然而上帝用言语一下子就创造了世界。

魔鬼

可是布满地球的生物是陆续产生的,天上的新星也是陆续出现的。不同的原因产生不同的结果。

安东尼

原因的多种多样,出于上帝的意志!

魔鬼

承认上帝有多种体现意志的行动,就是承认有多种原因,也就破坏了他的统一性。

不能分割他的意志和他的本质,他不能有别的意志,也就不能有别的本质。既然他的存在是永恒的,他的行动也是永恒的。

你观察太阳!它的边缘射出火星四溅的高高火苗,火星分散,从而变成一个个世界。比最末一个远些,在你只见到黑夜的那一片深渊之外,别的太阳正在旋转,这些太阳之外还有别的太阳,还有别的太阳,无穷无尽……

安东尼

够了!够了!我怕!我要跌进深渊了!

魔鬼

没有虚!没有空!到处都有实体在恒定的空间运动。空间如果有垠就不再是空间,而是一个实体,因此空间是无垠的。

安东尼

无垠的!

魔鬼

你升上天空,一直升上去,你永远达不到天顶!你往地里走,走亿万亿万个世纪也达不到底;因为没有底,没有顶,没有高,没有低,什么界限也没有。空间包含在上帝之内,上帝不是宇宙或大或小的一部分,而是广阔无垠!

安东尼

那么物质……是……上帝的一部分喽?

魔鬼

怎么不是?你能知道它的终点吗?

安东尼

正相反,我对他的威力五体投地,我只能匍匐跪拜!

魔鬼

可你还妄想打动他!你同他说话,甚至用道德、善良、公正、仁慈的字眼美化他,却不承认他本具有全部的美德。

设想这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就是设想上帝以外还有上帝,存在之外还有存在。因此,上帝是惟一的存在,惟一的实体。

如果实体能够分裂,它就失去了自己的性质,就不是实体了,上帝也就不复存在。因此他像无限一样不可分。而且,如果他拥有一个身体,他就必然由各部分构成,就不再是一个整体,就不再是无垠的了。因此,他不是一个人。

安东尼

怎么?我的祈祷,我的呜咽,我肌肤的痛苦,我激越的热情,这一切难道都奉献给了谎言……去到空间……毫无用处……像一声鸟鸣,像一团旋转的枯叶!

啊!不!在一切之上有一个人,一个伟大的灵魂,一位天主,一位天父。我衷心崇拜他,他也当爱我!

魔鬼

你希望上帝不是上帝,因为倘若他能感到爱,感到愤怒或怜悯,他的完美就会变得更大或更小。他不可能堕入某种感情,也不能囿于某种形体。

安东尼

我总有一天会看见他!

魔鬼

同一些有福之人一道,对吗?——那准是有限享有无限的当儿!而且是在一个包含“绝对”的小范围里!

安东尼

那无关紧要,必须让善进入天堂,恶下到地狱!

魔鬼

你合理的要求能支配万物吗?毫无疑问,上帝对恶并不介意,因为人间充满了恶!

上帝是因为无能而容忍恶,抑或出于残忍而保存恶?

你是否认为他像修正一件不完美的作品一样在不停地纠正世界,他监督着生物的运动,从蝴蝶的飞翔到人的思想?

如果说他创造了世界,他的神佑就成了多余;如果说神佑确实存在,他的创造就不够完善。

不过,善恶仅仅和你相关,正如日与夜,欢乐与痛苦,死与生仅和空间的一角,和特定的环境,和特殊的利害相关一样。既然只有无限是持久的,就说明存在着“无限”,仅此而已!

<small>魔鬼逐渐展开他长长的翅膀。这时翅膀覆盖了空间。</small>

安东尼

<small>什么也看不见,他支持不住了。</small>

可怕的寒冷使我灵魂深处冰凉冰凉。这已超出了痛苦的极限,像是比死亡更加深沉的死亡。我在无边的黑暗中辗转反侧,黑暗已进入我全身,“虚无”的蔓延使我的良知粉碎了。

魔鬼

事物只有通过你思想的媒介才被你认识,你的思想像一面凹镜歪曲了事物,而且你没有任何方法足以验证你认识的准确性。

你永远不会全面认识宇宙,因此你不可能思考出它的起因,也得不到有关上帝的正确概念。你甚至说不出宇宙是无垠的,因为要说就得先认识这种无垠!

“形式”也许是你的错觉,“实体”也许是你的想象。

世界既是万物永不停息的消长过程,如果表象反倒不是最真实的东西,那么幻象就该是惟一真实的了。

可是你肯定能看见吗?你甚至相信自己能活下去?也许什么也不存在!

<small>魔鬼抓住安东尼,然后用手臂托住他。他望着安东尼,张大嘴巴想把他吞下去。</small>

崇拜我吧!诅咒你叫做上帝的那个幽灵!

<small>安东尼抬起眼睛,表示最后一线希望。魔鬼弃他而去。</small>

正文 第十三三章

死神

可怕的斯芬克司,你捉不住我!

斯芬克司

到城郊拉戈提斯去,推开一扇蓝漆的门,当你走进喷泉叮咚的庭院时,一个女人会翩然来到你的面前。她身穿镶金边的无袖白色长袍,云鬓披散。她清脆的笑声有如伴舞的响板乐音。她聪明伶俐,在她的抚爱里,你会尝到接受宗教奥义启蒙时的自豪和欲望缓和时的慰藉。

我们少不了咬下母牛的乳头,挖掉猞猁的眼珠。我们从树上往下大便,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卑鄙的勾当。

某些线条,犹如一张模糊的面孔,印在我们的胸前,再没有别的!我们只考虑消化,如何能吸收排泄得更好。我们的上帝在我们的营养液里平平静静地浮游。

哦!我想起来了,是魔鬼作祟!它甚至复述了我向老狄第穆学来的色诺芬、赫拉克利特、梅里斯和阿那克萨戈拉诸哲人有关“无垠”、“创造”、“不可知论”的学说!

我从前还自以为能皈依上帝呢!

“请增强我的力量!”

麻布片打开了,露出了死神的骷髅。

那时,每天清晨,天际的流沙袅袅升腾,仿佛香烟缭绕。太阳落山时,晚霞映照在十字架上,宛如朵朵争妍斗艳的火红:的花。午夜,我时常感到,万籁俱寂中,天地万物、芸芸众生都与我共同默祷为人敬慕的天主。啊!那动人心弦的祷词!那神往时无边的乐趣!那上天的馈赠!可如今竟到了这步田地!

回想当年我和阿蒙的那次结伴旅行,为的是寻觅寂静而偏远的处所去建立寺院。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加快步伐,并肩前行,口中默念经文,却一言不发。太阳渐渐西沉,我俩的影子有如两个越拉越长的方尖碑,始终在我们面前移动。我们折断手杖,到处插上些小十字架,作为修建诵经间的标志。黑夜姗姗来迟,地面黑影起伏,天上还残留着大片的红霞。

小时候,我喜欢用石子堆砌隐修堂玩耍。母亲总是在我旁边观看。后来她诅咒我弃她而去,伤心得大把扯下自己的白发。如今,她的尸体安放在茅屋中央,四围的墙壁已经坍塌。狼狗闻到气味,竟从墙洞伸进它的嘴来!真可怕!真可怕!

我怂恿人们作危险的旅行,从事伟大的事业。我用脚爪雕镂建筑的奇迹。是我在波赛纳陵墓的金字塔上悬挂了铃铛;是我在大西洋岛屿的码头上建造了青铜墙。

我对那一切嗤之以鼻!帝王的葬礼、种族的灭绝都能引起疯狂的欢愉。战争中的音乐、羽翎、旌旗、金鞍以及隆重的仪式,都为了向我致以更大的敬意。

萨杜扎格

别吹得太厉害!雨点会淋坏我们,虚假的声音会伤害我们,黑暗也会刺瞎我们的眼睛。微风与芳香造就了我们,我们滚着,漂着,比梦幻稍重,却并不完全有生命……

人摔下去必死。只须往左边一滚,再容易不过了。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

你一定对你俩月下漫步于林间的情景记忆犹新。你们紧握双手,激动得浑身发抖;你俩的眸子相互吸引,眼波传情。你们心花怒放,仿佛卷入了柔情的漩涡,如醉如痴……

它们因拥挤而窒息,因接触而繁殖,一个压着一个地往身上爬;全都围绕着安东尼有规律地左右摇晃,地面仿佛变成了船的甲板。安东尼感到蛞蝓粘满了腿肚,毒蛇使双手冰凉,正在结网的蜘蛛将他关进它们的网里。

<small>安东尼又惊又怕,连忙站起身来——他以为看见自己的母亲复活了。</small>

<small>他设法站立起来,随后又倒了下去,牙齿格格作响。</small>

一块麻布片从她的白发直裹到她的脚踝,她的双腿细如拐杖。象牙一般白亮的牙齿使她土灰色的皮肤显得更加黝黑。她的眼眶发青,眼里闪烁着墓灯样的光。

走过来呀!谁拦住你啦?

我精疲力竭,仿佛浑身的骨头散了架!

斯芬克斯

我把所有苦苦思慕上帝的人吞到肚里。

安东尼吸着绿叶的清香。

安东尼

淫欲之神

扫罗王自刎而死,拉齐亚斯为正义献出生命,安提阿的圣女贝拉吉也以身殉道,阿勒颇的多米宁和她的两位千金,还有三位圣女都不惜一死。你再想想那些急于牺牲的教士如何英勇就义。为了更快地殉难,米勒地方的贞女们用带子欣然自尽;哲学家赫热西亚在叙拉古宣扬死亡,他讲得如此娓娓动听,致使人们纷纷离开妓院去田野上吊。罗马贵族还把死亡当作享乐呢。

做一件能和上帝匹敌的事吧!你想想,上帝创造了你,你却以你的勇气任意毁灭他的作品!连艾罗斯特拉特也没有领略过比这更大的乐趣呀!而且,你的肉体把你的灵魂大大嘲弄了一番,你总算可以报仇了。你不会痛苦的,很快就会结束,你怕什么?无非是一个大黑窟窿!也许是空的?

<small>安东尼听着,但不回答;这时,从另一端出现</small>

另一个女人

<small>她年轻,美丽绝伦,起初他把她当成阿莫娜丽亚了。</small>

<small>狮身人面兽逐渐下陷,最后消失在沙砾中。与此同时,狮首羊身兽伸长舌头匍匐前行,它绕着图渐渐远去了。</small>

绿叶簌簌摇曳着,树枝相互碰撞着。突然出现一只长着公牛头的高大黑鹿,两耳中央长着一丛白色的鹿角。

长袍撕开,露出淫欲之神的全身。她身材修长,臀部肥满,披着波浪一般的浓密长发,发梢随风飘动。

安东尼

斯芬克司

斯芬克司

安东尼一动不动地停在两者之间,端详着她们。

斯芬克司

你对奸淫、偷盗、抢劫一无所知,也从未领略过见到穿衣服时受尊敬的女人裸体时的欢愉。

安东尼

各种植物都长出了枝桠;它们弯曲如拳须,长如尖钉,圆如扇面。葫芦如同一个个乳房,树藤像蛇一般互相缠绕。

何必乐极生悲!只要远远望见此类欢乐,您就不由得憎恶万分。那千篇一律的动作,漫长的岁月,世间的丑恶,甚至太阳的蠢行都会使你感到厌倦!

斯芬克司

<small>它把角权斜下来,里面传出刺耳的呼喊声。安东尼仿佛被撕裂那样难受。</small>

不过,这个女人更为老迈,而且瘦得出奇。

你每晚枕着大地入睡时,你恨不能让它埋葬了你!

隐士,隐士!你定能在石群里寻出钻石,在沙砾里找到清泉,在你忽视的偶然机会里感到兴趣盎然。有些处所风光如此旖旎,使人恨不能扑进大地的怀里。

它伸出脚爪,摇着前额的绦带,然后俯卧在地上。

第二个女人

它们从天而降,从地里冒出,从石缝里淌出。到处是发光的眼睛、咆哮的嘴唇、鼓起的胸脯、伸长的爪子、格格响的牙齿、劈啪响的肉体。有的分娩,有的交媾,有的一口吞下对方。

这是为什么?

“你摧毁,促成我新生!”

不!不成!

萨杜扎格

但她更为高大,丰腴,披着像蜜一样金黄的头发;她两颊施了脂粉,头上插着玫瑰花。缀在她长袍上的金属片五光十色。她有两片富于肉感的红唇,她情思昏昏,睡眼惺忪,看上去仿佛一个盲人。

<small>安东尼转身便逃,两个女人各放一只手到他肩上。</small>

这时,地上的草燃烧起来,在袅袅升腾的火焰里竖起:

加油干呀,伙计们!施展出你们嚼东西的本领吧!

安东尼

也许此刻她正在浴室里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裳。她首先脱下外衣,松解腰带,然后脱下紧身长衫和内衣,摘下项链。她裸露的身体随即被肉桂香味的水气包围,最后,她躺到温热的花瓷砖上。她那黑色羊毛一般的美发披散到她的臀部。过分湿热的空气使她感到窒闷,她喘着气挺起胸脯,乳房高高隆起。呀!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肉欲!悲伤之余,还受到情欲的折磨,真是双重的苦楚,这太过分了!我再也不能容忍我自己了!

<small>纹丝不动,定睛瞧着狮首羊身兽说:</small>

即刻,或者稍等片刻,都无关紧要!你属于我,有如属于我的太阳、人民、城市、国王、山上的积雪、田野的青草。我飞得比鹰高,跑得比羚羊快。我甚至能使希望破灭,我已战胜了上帝之子!

淫欲之神

碎石犹如脑子,钟乳石有如乳头,铁花好似绣像的壁毯。

我怕犯罪!

别跑这么快,别飞这么高,别叫这么响!

我让人安睡,我是欢乐,生命,我是永无止境的幸福!

我的诱惑力更是深不见底!花岗石也能引起淫乱的性爱。人们急不可耐地奔赴令人恐惧的幽会,自愿带上他们所诅咒的镣铐。娼妓为什么使人神魂颠倒?梦景为什么荒诞无稽?我的悲哀为什么无边无际?

死神

麒麟

淫欲之神

卡脱布勒巴斯

活下去吧!享乐吧!所罗门劝人快活,你应当随心所欲,随眼所欲!

我云游四方,从迦勒底到鞑靼大沙漠,从恒河两岸到美索不达米亚。我飞奔时速度超过鸵鸟,赛过狂风。我穿过棕林,驰过竹丛,跃过江河。鸽子在我头顶盘旋,只有处女能把我驾驭。



你昔日希望凭借烛光从死人脸上发现的东西,或者你在金字塔那边流浪时想从人类残骸形成的大沙漠里找到的东西,我都能揭示于你。那会儿,不时有死人头盖骨滚到你的脚下。你抓起一把尘土,让它从指间落下,你的思想便化人尘土,变得虚无缥缈。

<small>死神讪笑,淫欲之神咆哮,他们彼此搂腰齐唱道:</small>

然而你相信肉体能够复活,复活会使生命永存。

“请让我的腐烂繁衍增长!”

海洋之国居住着不同的民族。有的在暴风雨中栖身,有的在晶莹寒冷的万顷波涛里游弋,像牛一般啃食大片的珊瑚虫,用吸管吸取大海的落潮,用双肩负担沉重的大海之源。

安东尼

藤一般的长发把我们系在大地上。我们的脚大如阳伞,我们便在脚荫下过着单调的生活。阳光只能从厚实的脚跟间照到我们。没有干扰,也不工作!尽可能低下头,这便是幸福的秘诀。

原来是一个死人的头,头上戴着玫瑰花环,头部下面是珠光般雪白的女人上身,下身裹了一块星星点点的布条,酷似一条尾巴。它全身上下不断蠕动,仿佛一条直立的巨虫。

幻影逐渐淡化,最后消失了。

安东尼

又是魔鬼作祟!这次是双重面目:一个是奸淫邪魔,一个是毁灭凶神。

两者都无法使我胆战心惊,我拒绝幸福,我感到自己定将永生。

然而,既然实质是统一的,为什么形式却变化无常?

一定在某处存在着最原始的形态,其躯体乃是一些影象。如果能弄清这些形态,就能对物质和思想的联系了如指掌,正是这种联系决定了生命的存在!

巴比伦巴力庙的壁画正好再现了这些原始的形态;迦太基港一幅镶嵌画也画的是它们。有时我自己也仿佛看见天上出现类似的形态。穿过沙漠的人也遇到过一些难以描绘的走兽。

<small>在他对面,尼罗河对岸出现了狮身人面的怪兽。</small>

斯芬克司

一头绿眼狮首羊身的怪兽腾空而起,鼻孔喷火,用龙尾拍打自己的双翼。它旋转着,狂吠着。

它的卷毛甩向两边,一边和腰身的毛搅在一起,一边直拖到沙地上,同它的身子一起上下左右摇个不停。

斯芬克司

快跑!快!

你一动弹,我就滑下来了!

喀迈拉

不!绝不!

斯芬克司

噢!不错,太阳照亮的一切都使我烦恼!

格里丰

你既然老是沉默不语,就别再叫我了,别叫我了!

斯芬克司

于是,各种各样的猛兽倏忽出现:有半鹿半牛的特拉日拉菲斯,有狮身蚂蚁尾、生殖器逆向的米尔梅科莱奥,有让摩西胆寒的六十肘长的巨蟒阿克萨尔,有用臭气熏死树木的大黄鼠狼帕斯提那卡,有用接触让人变蠢的普勒斯特罗,有居住海岛的带角野兔米拉格。豹子法尔芒大吼震破自己的肚腹,三头熊色纳用舌头舔死自己的子女,公狗塞普将它的蓝色乳汁洒到岩石上。蚊子嗡嗡作响,蛤蟆乱蹦乱跳,蛇也打起唿哨来。闪电雪亮,冰雹大作。

“你孕育,加速我死亡!”

能找什么快乐?我的心感到厌倦,我已经老眼昏花!

我的趾甲弯曲如螺旋钻,我的牙齿尖利如锯齿,我转折自如的尾巴插满标枪。我往左投,往右投,往前投,往后投。瞧!瞧!

<small>它们抬起的大腿活像一个个树桩,越聚越多。</small>

喀迈拉

你追不上我,你太笨重!

你跑这么快,究竟想去哪里?

喀迈拉

啊!幸运呀,真幸运!我亲眼见到了生命的萌发,运动的产生。我的脉搏跳得如此剧烈,快把血管胀破了。我想飞,想游泳,想像狗一般叫,牛一般鸣,狼一般嚎。我多么想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硬皮,长出长鼻!我多么想喷云吐雾,扭曲身子,让它开裂,散到各处,渗进万物,同气味一起发散,像草木一般生长,像水一般流淌,像声音一般震响,像光一般发亮。我多么想躲进所有的形体,钻进每一个原子,直到物质的深部——成为物质!

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

大海涨潮后便退潮,风吹过时麦田起伏波动,商队穿过沙漠,尘土飞扬,城邑倾圮;我的视线却从不受干扰,始终透过现象达到难于知晓的境界。

它吐出的气息形成浓雾。

我却十分轻松愉快!我向人们昭示光辉的前景、云端的天堂、遥远的乐土。我向他们的心灵灌输永恒的狂想、幸福的设计、未来的蓝图、荣华的美梦、爱情的山盟海誓、贞节的坚定决心。

某种震动使他不时微微睁开双眼,他在黑暗中瞥见面前出现一个妖怪模样的东西。

我寻觅新的芳香,更硕大的花朵,追求从未领略过的欢乐。我一旦在什么地方见到头脑清醒的人,我便扑上去把他掐死。

<small>长着秃鹫嘴喙的狮子,白翅,红爪,蓝脖。</small>

难道是我的过错?怎么!快离开我!

为了爬到我高贵的额头,最强壮的人顺着我的头带像登梯一般攀缘而上。疲惫不堪时他们便自动从上面倒栽下来。

阿莫娜丽亚如今究竟在何方?

他已经不在自己的茅庐,而在大沙漠里,身旁是这两头怪兽,兽嘴触到了他的肩头。

阵阵狂风卷来各种奇妙的形体:狍脚、鳄头、蛇尾的鸱枭、虎面的猪、驴臀的山羊、熊一般毛茸茸的青蛙、大如河马的变色龙、一头哭一头叫的双头牛犊、像陀螺一般旋转的联脐四胞胎、像幼蝇一般飞翔的双翅肚腹。

啊!幻想的精灵,为了解除我的烦恼,张开你的翅膀把我带走吧!

张开你的嘴,抬起你的脚,爬上我的背吧!

啊!不相识的,我多么迷恋你的双眼!我像一只狂热的鬣狗围着你转,祈求你让我受孕。这欲念把我折磨得多苦!

噢!荒唐!荒唐!这能怪我么?我对祈祷已感到厌倦,我的心已变得铁石一般无情!而昔日的我却满心洋溢着爱!……

我的脚自从平放在地上就再也抬不起来。青苔像皮疹一般长在我的嘴上,过分的冥思苦想已使我无话可说。

南风向我迎面刮来时,鹿角发出声音,引来一些欣喜若狂的飞禽走兽。蛇将我的腿缠住,黄蜂紧贴我的鼻孔,鹦鹉、鸽子和白鹮栖息在我的角杈之间。听!

安东尼

它的叫声得到如此众多的呼应,连森林也震颤了。

我们在自己的半间房子里,同自己的半身妻子、半身儿女生活得自由自在。

我们是侏儒,像寄生虫爬满驼峰,我们麇集在人间。人们烧死我们,淹死我们,踩死我们,而我们却不停地再生,生命力更强,数量也更多,多得吓人!

“我协助播种发芽!”

没有胃的昆虫依旧吃着东西,干枯的凤尾草仍鲜花盛开,残缺的四肢又重新长出。

因此,死亡不过是幻景,是掩盖永恒生命某些历程的面纱。

再试试!你把我压坏了!

斯芬克司

我不跟你在一起,你太轻狂!

别抵抗了,我是万能之神!我叹息,森林便呼啸轰鸣;我激动,江河便澎湃汹涌。一切贞操、勇气、虔诚都在我呼出的芳香气息里化为乌有。男人每走一步都和我形影相随,他,临近坟墓也会回身向我走来!

走在前头的是:

在弥漫的雾气里,安东尼看见团团云彩和乾廓不清的弧线。后来他看清了,好像是人体的外形。

“我加快物质解体!”

是曙光,还是月光?

听!

老妇人

是我使你变得严肃,让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喀迈拉

喀迈拉

布莱米

我的七十四根空心鹿角有如笛子。

我们的肩更宽;没有一头牛、一头犀牛或一头象能比我们驮更多的东西。

斯芬克司

我们总是直来直往,遇淤泥便踩过去,有深沟便越过去——我们是最勤劳、最幸福、最有道德的人。

俾格米人

年轻女子

喀迈拉

他支起双肘伏在地上,屏住气息注视着。

我,地下瑰宝的主宰,我对昔日帝王陵寝的秘密了如指掌。墙里伸出的链支撑他们的头颅,他们心爱的女人漂浮在附近斑岩池的黑水里。他们的财宝在一个个大厅里摆成菱形、山丘形、金字塔形。在陵寝下窒闷的黑暗中长途跋涉以后,可以见到金河、钻石林、红宝石牧场、水银湖泊。

顷刻间出现一片森林。一些大猴四脚着地跑来跑去:原来是些长着狗头的人。

西诺色法尔

我们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觅食鸟蛋;我们拔去小鸟的羽毛,把鸟窝顶在头上当便帽。

你撒谎,虚伪的斯芬克司!为什么你老呼唤我,却又不信任我?

死神

<small>血和乳从它们嘴里流出来,雨水洒在它们毛茸茸的脊背上。</small>

他最后看见的是细小的圆粒。针头大小的圆粒周围长了些颤动的纤毛。

尼斯那斯

老妇人

就在此地,喀迈拉,停下来吧!

我在迷宫的廊下奔跑,我在群山之巅盘旋,我掠过波涛汹涌的水面,我在悬崖绝壁下任意叫喊。我用嘴攀附流云,我用长长的尾巴在海滩上画线,连山岗也按照我双肩的轮廓造型。而你却永远纹丝不动,或者只用爪尖在沙砾里描画字母!

<small>它把鹿角倒转,从里面传出妙不可言的轻柔音乐。</small>

安东尼用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窝,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被音乐的旋律摄走了。

这时,鸟兽草木已混杂难辨。珊瑚树貌似无花果树,枝桠间竟长出了手臂。安东尼以为在两片树叶间看见了一只蛹,却原来是只翩跹起舞的蝴蝶。他正要踩上一块卵石,一只灰色蝗虫忽然一跃而起。昆虫有如玫瑰花瓣装点着一颗小树;蜉蝣的残骸使大地变成白茫茫一片。

然而当我转向北风时,我那些密如排排长矛的鹿角便开始嚎叫。于是,森林颤栗,河水倒流;果实的荚壳爆裂,青草像胆小鬼的头发那样竖立起来。

安东尼

喀迈拉

他的厌恶之情有增无已,因为他看见了:

玛尔提朔拉斯

<small>有三排牙齿的庞然大物——人面巨型红狮。</small>

喀迈拉

我朱红毛皮的波纹与沙砾的闪光交相辉映。我用鼻孔传播寂寞的恐怖,我用嘴巴散布瘟疫。如有军队来沙漠冒险,我必定吃掉它们。

我们撕碎花瓣,敲碎果实,搅浑清泉,强奸妇女。凭借我们双臂的力气,本性的残暴,我们成了这里的主宰。

<small>长着垂地猪头的黑水牛,脖颈细长,软似肠衣。它俯卧在地,浓密坚硬的鬃毛覆盖了它的脸和四蹄。</small>

我肥胖,忧郁,胆怯,时刻感到肚子下面泥泞的温暖。我的脑袋如此沉重,全然无法把它托起,只能拖着它慢慢滚来滚去。我半张着嘴,用舌头啃掉我用气息浇灌的毒草。有一次,我竟不知不觉吞下了我的蹄子。

安东尼,没有人看见过我的眼睛,或者说,看见过的都已死亡。只要我抬起眼皮——我红肿的眼皮,你就会立即死去。



不!阿莫娜丽亚后来并没有离开她。

因为我要保守秘密!我在思考,我在计算。

是的,死亡是种强烈的爱,许多隐修士都屈服于它的力量。

巴西利克

<small>一条长着三叶形肉冠的紫色巨蛇,嘴里两颗牙,一上一下。</small>

当心,你快跌进我嘴里了!我饮火,火就是我;我到处饮火:从云端,从石缝,从枯树里,从走兽的皮毛里,从沼泽的泥水面上饮水。我用自己的体温维持火山,我构成宝石的光芒,金属的色泽。

她喃喃说道:

然而,鬼怪的包围圈松开了,顷刻之间,天空变得湛蓝,于是出现了:

是你,倔强任性,来回旋转!

来吧!我是安慰,休憩,遗忘,永恒的安详!

<small>它用爪子刨土,像公鸡打鸣一般叫起来。</small>

哦!这家伙……有……有……倘若我愿意呢?……它的憨劲迷住了我。噢!不!不!我不愿意!

喀迈拉

年轻女人

远处,巨鲸掀起了水柱。从海天深处游来了

<small>她们的声音在天际回荡,越变越强,直把安东尼震翻在地上。</small>

快跑!快!

死神

<small>玛尔提朔拉斯扔出它尾上的尖刺,尖刺箭一般射向四方,顿时血滴像雨点似的敲打着树叶。</small>

我和你一样气愤难平,我叫,我咬,我像垂死的人那样满身虚汗,看起来和死尸也无区别。

天色逐渐发白。

他举目远眺,瞥见饮风生存的全部飞鸟:谷依特、阿雨提、阿尔法里姆、高加索山脉的犹克乃特,还有被谋杀的阿拉伯人显灵的荷玛伊。安东尼听见鹦鹉说人话,硕大的海鸟像婴儿一般啼哭,像老妪一般冷笑。

一股咸味扑进他的鼻孔,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片海滩。

你可曾把爱慕你的女子紧抱在怀里?你能否忆起她不顾羞怯委身于你,用甜蜜的眼泪洗去自己悔恨的情景?

海兽

<small>它们,圆的像羊皮袋,扁的像刀刃,凹凸不平的像锯齿,都在沙滩上缓缓前行。</small>

你来吧!到我们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来吧,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呢!

我有象牙蹄子钢牙齿、朱红的头、雪白的身,我额上的独角有彩虹的花纹。

<small>鱼鳞和海豹须磷光闪闪,海胆像车轮一般旋转,石菊伸出的螺旋角有如绳缆,牡蛎抖响硬壳的铰链,珊瑚虫伸出触须,水母像水晶球一般战栗,海绵漂来漂去,海葵喷水,苔藓、海藻显示了盎然的生机。</small>

第一个女人

年轻女人变得越加肥胖丰润,她身上的长袍闪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她鼻翼颤动,柔美地转动着眸子。

<small>只有一只眼,一个面颊,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身子,半个心脏。它们高声说着话:</small>

接着,草木乱石融为一体。

别在我脸上喷火,也别在我耳边嚎叫!你熔化不了我的花岗石!

安东尼在碎冰块中辨出了盐霜、贝壳和荆棘丛的痕迹——不知是痕迹还是这些东西本身。钻石像眼睛一般熠熠发光,矿石闪闪烁烁。

他竟什么也不害怕了!

喀迈拉

<small>老妇人说话时越变越瘦,一只蝙蝠在她的秃顶上盘旋。</small>

一群阿斯托米人

我背靠地道门舞动利爪,用我的火眼金睛监视不速之客。寸草不生的广袤原野伸向天际,遍布着游子的累累白骨。为迎接你,双扇铜门会自动开启,你会闻到一股矿藏的气息,这时,你立即往下走进洞穴……快!莫迟疑!

巴比伦的德达伊姆树长出了人头,曼德拉草引吭高歌,巴拉斯根奔驰在草原。

夏波德人

<small>白昼终于来临,金色的云霞盘旋升腾,像撩开圣龛的帐幔,露出天空。</small>

就在红日的正中,耶稣基督的面容是多么灿烂辉煌。

安东尼画着十字,开始祈祷。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