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与佛 - xp1024.com
《商与佛》


第七十五章 兵戈之险(一)

琴操课后,长安三弟带着几位同窗好友,下山来到我们商队扎营的地方。

听说书院先生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咱家的这位小书生最初还不相信。

经过苏叔的证实之后才欣喜若狂,当即就领着同窗们返回书院收拾准备去了,先前带我畅游洛城的承诺也就此作废。

等长安再次下山来时,已是身背长剑、束发黑衣的剑客打扮。

“三弟啊!你一弱不禁风的士子书童,难道想要扮猪吃虎,做一会大秦的剑士?哈哈!”

长安全副戎装遮不住他骨子里的书卷之气,我接过他手中装满经史子集的包裹,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爷爷他们看到小孙儿的如此模样,也倍感欣慰的开怀欢笑。

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长安三弟没有变成只会之乎者也的一介腐儒,真乃天大的幸事。

“大哥!你说对了!剑术是我们书院每日的必修课程,呵呵!要不咱兄弟就在这儿比划比划?让你也见识一下我们伊阙春秋剑法的厉害!”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竟敢向他手刃苍狼的兄长挑战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好啊!咱家商队又多了位少年英雄!大伙都让开!今日我们就让我们见识见识长安少主的春秋剑法!”

苏叔深谙少年人好胜张扬的心理,赶紧招呼着大伙在伊水岸边让出了一块场地,好让长安三弟尽情的戏耍卖弄。

爷爷和外公也以少有的好心情,站在一边给他们的小孙儿加油助威。

长安也不谦让,随手从背后拔出的三尺玄剑,做了个起势之后就有模有样的挥舞了起来。

刺、击、削、劈,剑走龙蛇。身法所到之处,但见剑花四溢,寒气逼人。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观者,都是血雨腥风之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了,

一眼可以看出长安三弟的剑法娴熟有余,力道不足,实战中还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但对于只有十三岁的学童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我原来以为长安三弟他们就如原来在自家的清风泽书院那样,只读圣贤之书。

没想到这些学童不但熟读经书,尽然还能精通剑术、琴操,真是不简单啊!

看来洛邑书院天下闻名自有它的道理,这里培养出来的可都是上马能征战、下马能安邦的全才。

商队东来洛阳的主要目的就是和长安三弟会合,所以在伊水之畔的龙门山下驻扎两天之后,我们就拔营出发了。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三个死党,知道我长安兄弟情深,好不容易相聚会有很多话要说。

所以三个家伙这几日都很知趣的刻意回避我,去和其他的伙计们厮混去了,让我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出发前,苏叔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先从洛阳沿着当年秦王苻坚攻打东晋的车马大道,南下渡淮水至淮南郡的寿春。

再从那儿沿陆路向东南至江水的牛渚矶,渡河之后不日即可抵达此趟行程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

此段路程沿途多为水草丰茂、人烟稠密之地,中间如无差池,信马由缰的行走,20日即可抵达。

当年因为淝水一战的惨败,前秦的国运也就此衰微,但这条用来运送百万雄狮粮草军士的南北驰道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最初几日北方的冰雪初融,道上泥泞不堪根本没法行走,商队只能沿着驰道两旁阡陌小径逶迤而行。

几日之后驰道的路面渐渐泛白,马队行走上面已经无忧,我们才又转了回来纵马驰骋,一日之内就抵达了淮水的北岸。

但见由西部桐柏山脉奔腾而来的淮水大河浩浩汤汤一路东去,两岸平坦如锦的阡陌沃野看上去已经荒芜多年,茅蒿遍地乔灌丛生。

目力所及之处一些零星散布于原野之上的荒村土城,看不到半点鸡犬之声相闻的人间烟火。

听秦冲讲三年前的这个季节,河面上已经行船如织了。

可如今站在岸边半天也见不着一只摆渡行船的身影,这可把爷爷他们急坏了。

淮水不比北地河套一带的黄水大河,春季又正值丰水期,河深丈许,水流湍急,骑马泅渡过河没有任何的可能。

商队只好就地扎营,外公和苏叔各带了几个伙计沿岸分头寻找能够摆渡我们过河的渡口船家。

晚饭时分,外公空手而归,苏叔则只领回了一位古稀的淮水渔夫。

听过渔家老丈的介绍之后,我大体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两年前,对岸的淮山之上来了一支两千多人马的悍匪,听说他们原来是前秦朝廷在武胜关的驻军,首领名号符乾。

后来氐秦国破、秦王苻坚被俘身死之后,这支驻军就在守将符乾的带领东出武胜关,来到这块东晋与羌秦犬牙交错的南北要冲之地占山为王。

淮水两岸几十里地都是这股悍匪的势力范围,以勒索来往客商的钱财和打家劫舍为生,

周围的船家渔人、猎户农夫不胜此扰,纷纷迁往外乡谋生去了。

所以摆渡过河也就成了这些山大王的独家生意,渡口只有一处,离这儿有十里之遥,名曰碧云渡。

风高浪急山贼掌舵,闻之都令人胆寒,不知道有多少过往的商贾行者,在此被害了身家性命。

商队一下子步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向西由汉水南下要走数百里地。

沿淮水北岸往东另寻合适的渡口,费时费力不说,而且路途生疏,其中暗藏另外的灾祸也不一定。

“算了,就从碧云渡过河!老尉你今晚派些人手去会会那个叫符乾的山大王,看他要些啥样的条件。”

听罢众人介绍后,爷爷沉思片刻神色冷峻的拍板道,大有为民除害的架势。

“还谈个了!半夜老夫渡河上山,一刀结果了这个毛贼,带他的人头回来见你!”外公怒目圆睁,须发倒竖道。

苏叔曾形容爷爷和外公,都是山崩于前而不摧的英雄好汉。

而爷爷是深藏不露、腹藏环宇的刘备,外公则像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张飞。

至此乱世二人不去纵横于天下,成就王霸之业,却行走于这商途苦旅之中,真是可惜了。

“老尉啊!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行商之人万事以和为贵!有银钱开路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山关大河!记住了,就是找他谈谈让他开个价码!”

爷爷不耐烦的叱道,一路走来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红脸。

“谈谈谈!这大王要是让我们留下所有的银钱滚回北方去,你说咋办!”外公也毫不示弱的据理力争。

“让你去办这事还要老夫教你不成?就是先兵后礼把他给绑了!等我们的马队平安渡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后,我们再坐下来和他慢慢谈!”

爷爷冷冷拔出了佩剑对着夕阳的光影淡淡审视了片刻,又重新插回了剑鞘。

这老哥俩途中每遇重大事项争论不休的时候,连苏叔也不敢贸然吵嘴。

“鸟大的事!哈哈!今夜我就带人渡河!取这等毛贼,那还不是探囊取物!哈哈!”

听到爷爷让他前去生擒匪首,外公这才转怒为喜开怀大笑了起来。

夜色慢慢降临,外公精选了他的两位徒弟还有我和秦冲一行五人,乘着老渔夫的一叶扁舟,分两趟在距离碧云渡5里之外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渡过了淮水。

爷爷准我随行,是因为所有擅长搏杀的伙计中间,只有我会泳术。

过河后遇到危急险境,这淮水的河面,我凫水打个来回完全不在话下。

而秦冲历来是我的死忠,我去那儿他去那儿。

加上他身手不凡,遇事冷静机警,是个不错的剑士。

所以在秦冲的再三请求之下,外公终于答应调换下一位师兄,让他加入到我们的行列。

渔夫的扁舟太小,每次只能摆渡两人过河,所以直到夜半时分我们一行五人才全部渡过宽阔的淮水。

夜色之中疾行了尽一个时辰,漆黑的苍穹之下出现点点若隐若现的灯火,淮山到了。

外公他们这些年每次南下渡过淮水之后,都会在淮山的脚下驻扎一两日,因此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地貌甚是熟悉。

由于此地处于东晋和羌秦国界的交错地带,其实也是个三不管的无主之地。

因此这支由氐秦守关之师演变而来的山贼草寇,在此地过活的甚是逍遥,夜间偌大的山寨连个巡夜的哨兵都没有见着。

我们越过辕门的壕沟,很快就沿着密林之中的蜿蜒山道,悄无声息的来到山顶。

外公知道老君殿旁有一棵山松古树,其背后是一片陡峭的山崖。

大伙先前约好,行动过程如果惊动了山贼,就顺着事先拴好的绳索从这里下山。

这个位置关系五人的身家性命,外公特地把待在此处负责把风和接应的任务交给了我。

安排妥当后,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那就是生擒賊首符乾带过河去。

没有为民除害的初衷,也不想和这帮贼寇结仇结怨,只求符乾能命令他的手下摆渡我家商队平安渡河通过淮山。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而要想收到此种功效,与这些人货通吃的山贼没有道理可讲,只能走一招险棋,擒贼先擒王。

第七十六章 兵戈之险(二)

山顶有百十多间房舍,那位叫做符乾的賊首住在哪间窝呢?

一旦找错了房间,不但打草惊蛇,也会把我们自己置于险地。

正在大伙踌躇不前左右为难之际,一位夜间出恭的家伙吹着口哨迷迷瞪瞪向我们这边走来。

然后在前方蹬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恶臭之味,这个山贼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我们身后这片断壁陡崖,早已成了这些山大王和他的眷属们天然的茅厕了。

外公黑暗轻轻挥手,我身边的两位师兄立马会意,悄悄摸上前去瞬间把此人拿下,拖进了旁边的山林之中。

“你们的符乾大王住在哪个房间?如实招来!不然要了你的狗命!”

外公用尖刀顶着被擒之人的咽喉,低声的喝道。

看来他当年在于阗王城做禁军教头之时,奉命捕拿审讯犯人之事肯定没有少干。

“官家饶命!官家饶命!符乾将军和他的众位夫人就住在居中的那座老君殿里!”

这个舌头捣蒜般的磕头道,看来他把我们当成是前来剿匪的官军了。

“山中目前还有多少人马?”外公接着审问道。

“回禀官爷,不足千人!”

“不足千人,哈哈!老夫还以为有千军万马呢!早知如此老夫带上五十精兵,就可剿杀了你们这般乌合之众!”

外公话毕,一刀背拍下,这个背运的舌头瞬间昏死了过去。

老君殿外公甚是熟悉,前些年商队每次经过此山,他都会和爷爷、苏叔上山来登高远眺,对弈饮酒。

当符乾大王睡梦之中赤身裸体的被我们从美人的热被窝中拖出来时,这个家伙正准备抵抗,我和秦冲的两把弯刀已牢牢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符乾将军,深夜叨扰多有唐突!我等是西域过来的客商,只想平安经过此山别无他意!请将军把掌控的渡船借我们一用,另外陪我们走一趟!完事之后必有百金相送!”黑暗之中外公对着符乾微微拱手道。

这时山顶的驻军已经听到了动静,瞬间喧闹了起来,无数只火把把周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这些山贼看见大王危难,都如同发疯的猛兽魔鬼一般向我等扑来,瞬间即可把我们五人碎尸万段。

我感到两股颤颤了起来,手中的弯刀似乎也在跟着发抖,有点不听使唤了。

“快告诉你手下我们的来意!否则你将看不到明天的日头!”危难之际,外公稳如泰山般喝道。

“兄弟们莫要惊慌!我正在和来客谈一桩大买卖!都给我快快退下!”

符乾大王早已清醒了过来,不愧是百战的军士出身,刀架脖子上也是面不改色。

他泰然自若的穿好衣衫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听老前辈的口音确是北地西域人士,呵呵!既然有百金相赠何必要费如此周折,我符乾以氐秦王族的人格担保,保证你们可以平安过河经过此山!”

“你们几位听好了!胆敢动我们大王一根毫毛,今天就别想活着下山!”

一位副统领模样的贼人对着我们大声的喝道,一边指挥着众喽啰退出了老君殿,在外边把此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突然间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万一这位副统想自立为王、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干掉他们的老大,那今日在这里可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啦!

“乱世之中,没有信义可言!老夫多有得罪,还请将军跟我们走一趟!”外公虎目圆睁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符乾就随老叔走上一回!呵呵!”

灯火下细看这个大王,身高八尺气宇轩昂,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嗜血贼人真是不太一样。

符乾、苻坚!这不是刚刚被羌秦姚苌所灭的氐秦王姓吗?十年之前这个姓氏可还是长安城的主人啊!

真是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啊!昨日还是王侯将相,而今却成了落草的山贼,造化弄人也!

于是外公横刀前边开路,我们四人前后夹持着符乾跨出了老君殿的巨石大门。

“兄弟们莫要惊慌!这位老叔是来自西域的客商,担心路过淮山被我们的人马劫持故出此下策!今日我就陪他们走一趟!哈哈!王义!”

站在石台之上,面对如林的刀枪剑戈,鬼影一般狰狞的山贼喽啰,我的冷汗哗哗而下。

听到符乾的这一番言论之后,我惊恐的内心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刚才那位副统跨前一步,鞠躬答道。

也许是刚刚由王师变为山贼之故,他们上下级之间还保留了原有的称呼。

“快去安排几只大船,摆渡老叔的商队过河!”

“下官明白!”领命之后,这位副统就带领十几位船工喽啰提前下山去了。

此刻天已微明,从山顶望去,淮水对岸的沃野山川正沐浴于雾霭朦胧的朝霞之中。

众山贼让出了通向寨门石阶的阔道,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押着符乾下山而去。

碧云渡上几条木质大船已经起锚,缓缓的顺流向淮水对岸行驶而去。

站在甲板之上,看着流淌的河水,我明白刚刚从阎罗殿那儿走了一遭。

河面的晨风袭来,彻骨的寒意让我不禁打了好几个哆嗦,贴身的内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秦冲取下背后的长弓,向河对岸射出了一支尖啸了的响箭,这是向对岸爷爷、苏叔他们报平安的信号。

我相信,这一夜对于爷爷他们来说,肯定也是彻夜难眠的煎熬。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看到正在渡河的船只了。

果不其然,当我们的大船刚刚落锚靠岸时,远远就可以望见咱家的马队早已在岸边正装待发。

上船的踏板刚刚摆好,全副武装的伙计们就在爷爷和苏叔的指挥之下,鱼贯有序的蹬上了甲板,为了节约船上的空间,大家都骑在了马背之上,场面威严而肃穆。

“尉爷!你们这哪是商队啊!分明就是北朝派出直插南朝心脏的尖兵!”符乾望着眼前景象不禁感慨道。

上船之后没有了四周兵戈的威胁,这位符乾大王也看出我们没有敌意,于是双方的戒备之心都松懈了下来。。

一番寒暄之后,他与同为武将出身的外公尽然有点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

“哈哈!贤弟褒奖!行走江湖如履薄冰啊!我们商家如没有一些护身的本事,早为汝等鱼肉也!”外公毫不遮掩的大笑道。

“那倒也是,呵呵,那倒也是!兄弟落草为寇实属无奈啊!”

这位符乾大王的语气之中,有了几分悔过之心。

说话间功夫,五条大船已摆渡过了淮水,稳稳的停在了碧云渡的滩头岸边。

淮山上的众匪早已在他们的副统王义的带领之下,把整个渡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符乾老弟!看来还得委屈将军送我等一程了!”

远观岸上的此番情景,外公一边吩咐船上的伙计们上岸的时候定要高度戒备,以防对方的围而攻之。

一边向符乾大王拱手道,不由分说的把他扶上了马背。

下船之后,由外公亲自领队,加派了十来位精悍的伙计,把这位大王的坐骑里外三层的围在了中间。

手无寸铁的符乾此时若能从这铁桶般的马阵中逃脱,那他家氐秦王朝也不会沦落到如此的田地。

“尉爷!我就信你这一会啦!”

符乾长身端坐于马上昂然道,颇有几分不惧生死的英雄之气。

“符将军放心!我们商者行走江湖,历来讲得都是信义二字!”

但见外公桑弓箭壶悬于鞍前,手握长刀,目如流星一般的四处巡视着,大有关云长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架势。

“符将军!以后每年老夫都会从你的碧云渡经过,今日只想和大王交个朋友!呵呵,我们买路的银钱都备好了,百金之资不成敬意,请将军着人收下!”

坐其他船只过河的爷爷、苏叔他们也已上岸,在三弟长安、刘真儿、沙米汉等人坐骑的簇拥下来到了我们的跟前。

苏叔双手捧着装满银锭的托盘,在太阳下面发出了璀璨的蓝光。

而所有下船的伙计都在滩头边上立马提刀,摆出了昔日大秦骑士冲锋陷阵的五五阵法,只待爷爷的一声口令。

如此的示弱和立威并用之策很快见效,这位符乾大王脸上的肃杀之气也缓和了下来,向着自家的人群大声的喊道。

前方淮山的坡林之中,似有隐隐绰绰的伏兵,弓弩手们染有剧毒的羽箭也许早已对准了我们商队的每一位骑士。

“王义出列!”

“下官在!将军有何吩咐!”

一位身披盔甲,手执铁枪的悍将打马冲出了队列,对着符乾拱手长揖道。

我还能认出,来者就是淮山寨的副统。

现在看来,此人和他的符乾大王兄弟情深,昨夜关于他借我们之手干掉老大的担忧,完全是一种杞人忧天。

“易老东家的买路钱,收下吧!”符乾道。

“是!”王义翻身下马,来到苏叔跟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托盘。

“我要送送易老东家、尉爷他们,最迟明日回还,带领兄弟们回寨吧!一定要注意北方的动静!”符乾对他忠诚的手下平静命令道。

“将军万万不可!防止其中有诈!”王义拱手涕泪相劝道。

“他们商者只为求财,能有何诈!呵呵,都回去吧!”

符乾轻松的笑道,手中缰绳一抖,跨下的坐骑并哒哒哒的向前小跑而去。

有了大王的指令,他手下的这班喽啰不敢忤逆,只能乖乖的让出一条道来,眼看着我们的马队夹持着他们的大王扬长而去。

是非之地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我们保持着备战的队形一口气在平坦的淮水平原上奔驰了尽两个时辰,确定后无追兵之后才慢慢松弛了下来。

前方的山峦渐起,淝水和淠水宛如两条银链一般从东南而来,流入了淮水大河的怀抱。

第七十七章 放下屠刀

在进入东晋国界后的第一处驻军关卡处,爷爷递上了大晋国丝商特许经营的牌照和通关文牒,签章留据之后,我们顺利的通关。

前方淠水之滨、八公山麓,寿春古城巍峨而雄浑。

对于这座建于春秋时期的淮水故城,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来源于当初辛老夫子所述。

老先生一次重阳酒后登高怀乡,说起过他在长安修学之时的一位要好的同窗,就是寿春人士。

可惜生于乱世,亲朋故人的身世沉浮如同无根的青萍一般,四散零落不知所踪。

当时年幼,没有过多的询问先生他的这位同窗是何姓名、居所何处。

否则今日路过这座晚楚郢都,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昔日同窗。

还有那位封地于寿春、得道升天的大汉宗亲淮南王刘安。

有一年爷爷路过淮水时从当地的名士手中,重金买下了《淮南王赋》82篇的手抄帛书带回了清风泽书院。

辛老夫子如获珍宝,亲手用莎草纸誊抄了十来卷,发给书院的每位学童晨读吟诵。

客观上讲这卷汉代王赋继承了屈原离骚体的文风,读来深奥晦涩,没有《诗经》、乐府诗词那样的朗朗上口。

让我们这些混沌懵懂的总角小童每日背诵这样的黄老玄学,这是要人命也!

我几乎没有完整的背完过一篇,为此还挨过先生不少的责罚!

如今身在淮南王的故地,追思这位古人先贤,尽然还能想起其中的一些名篇佳句来。

诸如: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等等。

细细品味诗中的人生道理,不免对这位沉迷于金石玄学的昔日王侯,有了几分高山仰止一般的崇敬之心。

八公山西临淠水的山涧之处有一酒家,名曰寿阳风。

青砖碧瓦依山而建,正对着淠水有一处很大的马圈棚厂,几十口青石长槽整齐划一的排列其中。

与我家的清风泽客栈有着几分的相像,一看便知是为我家这般有百十匹驼马的商贾和过路的驻军而备。

众人翻身下马,纷纷卸下马背上的玉材商货。

几位操着淮上土语的酒家伙计热情的迎上前来,协助我们把所有的坐骑都牵进了马圈。

进入淮水这几日的兵戈之险,让每个人都有点精疲力竭。

当苏叔宣布要在此店盘亘两日再行上路时,大伙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现在这位符乾大王已经成了我家商队的贵客,爷爷和外公正礼遇有加的把他引入店内,置酒与他相别。

长安三弟看来也是一宿未睡,眼圈发黑但精神尚好。

直到在客栈下马之后,我们俩兄弟才有稍许寒暄的机会。

“大哥!昨夜你们涉河之后,愁煞我也!”

长安笑道,一边协助我把马背上的行囊抬入到店内。

“还是读书好啊!行商途中烈日黄沙、苍狼贼盗、官家如虎,每一步都是险途啊!”我如长者一般的教诲道。

“我怎么听刘真儿他们说还有美酒红颜,逍遥快活!”长安顽劣的坏笑道。

锅盔刘、沙米汉这两个管不住嘴的家伙!看来长安已略知我们途中犯下的重重“坏事”。

“别听人家胡说,就像昨夜,稍不留神就会丢掉身家性命!行走江湖可不是儿戏!”

我们兄弟正聊着,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人已说笑着来到了我们跟前。

“长安还是一心为学的士子,你俩怎能在他面前乱说一气!”我有点不快的笑道。

“少主我们没有说啥啊!你在途中结交了两位佳人女子,如今正在为此事而烦恼,都是真事啊!哈哈!”沙米汉振振有词道。

“看来大哥正在面临着鱼和熊掌的千年之困啊!小弟虽未亲见,但心向往之!呵呵!”

长安小弟在外多年,这帮书院的小娃们一起无聊之时,肯定也会经常探讨这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事。

“少主,这有啥好烦恼的!将来长安城的上官小姐为正妻,楼兰的库大姐做偏房!全部收了!”

秦冲向来会把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股脑的抛出来,如此随从真知己也。

“那我的亚米卡姐姐该如何处置?”长安故作愁态的询问道。

“还有亚米卡!”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满眼的嫉羡之色。

正在这时,苏叔派人来告诉我酒菜已经上桌,让我过去和这位混世的大王喝上几杯,日后也好相见。

我赶紧摆脱了这几位无聊的家伙,随着店家伙计来到了爷爷他们所在这间名为“望河楼”的包间。

爷爷和符乾分案宾主相向而坐,外公、苏叔和我同案席地作陪。

“寿春八公山地乃我前秦的伤心之地,如果没有当年的淝水战败,族叔苻坚天王一统天下的抱负也可能早已实现,我们符氏一门今日仍会是天下第一豪族!”

符乾大王把盏相谢道,禁不住悲从中来黯然垂泪道。

“所谓时也势也!过往之事符将军也不要太过挂怀了!来!老叟敬大王一杯!”爷爷双手举起酒樽,和符乾大王一饮而尽。

“今日有酒今朝醉也!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徒增烦恼!”

伤心过后,符乾卸下斯文的伪装,山大王的本性毕露,提起案旁的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半坛。

这种饮酒的风格到是很对外公的路子,他欣赏的看着面前的符大王,让店家伙计撤下酒樽换上酒碗,也一碗一碗的豪饮了起来。

“将军,老夫有一疑问!”外公抹了一把嘴上残留的酒水哈哈笑道。

“尉爷但问无妨!败军之将知无不言!”符乾端起酒碗和外公一饮而尽。

“七年前你们前秦朝和东晋淝水之战,苻坚天王八十万雄狮对阵南朝谢安、谢玄八万幕府兵,为啥结果会败的如此狼狈?据我所知,你家这位苻坚王叔也是一位文韬武略的帅才,当年横扫北地如入无人之境!老夫也是军旅出身,对于这桩争霸天下的悬案,怎么也想不明白!”

“哎!王叔苻坚一代雄主,却万中漏一选用了阳平公符融这个迂腐草包作为前锋,大战之前听信敌方的诡计,在淝水岸边后撤五里让东晋军马过河以求速战速决。结果自乱阵脚,一发而不可收拾。”

听了外公的询问,符乾大王懊丧的叹息道。

“呵呵,阳平公宋襄公之仁也!”爷爷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呵呵慨叹道。

宋襄公之仁我知道,春秋五强争霸天下的泓水之战中,宋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却因宋襄公这位仁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枙”的圣王之风,没有在楚军渡河过半时乘虚攻击。等楚军全部人马平安渡过泓水摆开阵势,再鼓而击之。

结果宋军大败,宋国从此退出了王霸之列。

如若符乾所言,这位阳平公符融和那位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爷爷一语中的也。

二者的区别之处是宋襄公败于仁慈,而阳平公败于轻敌。

“就算是你们前秦军马后撤了五里,让幕府兵上岸再包饺子,这个想法也没有啥毛病啊?”

外公还是想不明白前秦的十个兵士为啥打不过东晋南朝的一个兵士,我也有同样的困惑。

“怎奈军中的前朝叛将朱序,不念吾主隆恩,临阵倒戈,挥旗大呼秦军败也!秦军败也!结果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了!呵呵,一切都是天意!”

说到家国往事,符乾几次不能自己慨然而泣下,完全没有嗜血山贼草寇的半点做派。

“佛家有云:善恶终有报,天道自轮回!当年五胡乱华,你们氐族胡人又杀了多少无辜的汉家黎民,虽万死不足惜也!”爷爷拂须愤然道。

“是啊!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为天意!”符乾没有正面回答。

他的话里明眼人能听出两层意思,其一,他们符氐秦朝的败亡是天意、是报应。

其二,当年西晋的灭亡也是报应,如果不是那场民不聊生的“八王之乱”,也就不会有后来“五胡乱华”的生灵涂炭。

爷爷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接过符乾大王的话茬。

“将军,老夫听说现在这个万年秦王姚苌,当年只是苻坚天王帐下的一羌人部将,他怎么就能做到一呼百应,取你们氐秦而代之?此人不简单啊!”

外公叹道,他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了。

我赶紧起身,给几位前辈的碗中斟满了清酒。

不管是为商、为官、为道,他们的人生已经足够的精彩,令我们这些晚生后背充满了敬仰之心。

而长安则是瞪大了眼睛,倾听着每一位长者的发言,这些前朝野事,在圣贤之书中是学不到的。

“君弱而臣强,桓公小白、齐人田常、魏公曹操莫不如此。无所谓美恶,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是也。”

爷爷拂须笑道,举酒敬符乾大王。

符乾苦笑着举碗一饮而尽,爷爷的一番说教正好刺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年不可一世、尽揽天下英才的北地符氏一族,如今已经沦落为贱民贼盗,悲哀啊!

“往事休提!来!喝酒!喝酒!”外公看出了场面的尴尬,马上举酒相邀道。

往事已经随风而去,唯有美酒可解千愁!

第七十八章 立地成佛

“将军将来有何打算?”

等符乾大王的心绪稍稍平复之后,爷爷把酒问道。

“能有何打算!今朝羌人姚氏与我血海深仇,东晋南朝与我符氏又有灭国之恨,定不能容我!老子只能在这淮山之上快活一天是一天啦!哪还有啥子打算,哈哈哈!”

符乾哈哈笑道,这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切。

一代北地豪门之后沦落到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地步,确实生不如死啊!

“将军此言差矣,如遇明主雄朝天下太平,你等前朝余孽、今日山中草寇断无生路!老夫之言绝无亵渎之意!”爷爷举酒笑道。

“但当今天下未定,群雄纷争、诸王割据,哪家朝廷也无心管你这前朝旧事。而将军拥军一方,却自甘沉沦为寇,以老夫看来着实可惜!”

“符乾乃王族后裔,自甘沉沦实属无奈!如何能够建功保身,还请老叔教我!”

听罢爷爷之言,这个已经醉意阑珊的符乾大王尽然摇摇晃晃的走下案来,双膝下跪于爷爷的面前。

“将军请起!快快请起,折杀老叟也!”

爷爷起身长躬叫道,我和苏叔也赶紧离席,把符乾搀起送回了案榻。

“符将军,老夫只是一介商贾,没有王霸之策,只能在商言商。呵呵,所说建议将军觉得在理则听,如有不当之处就权当戏言也!”

“老叔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符乾于蒲团之上拱手答道,看来他早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心了,一直苦于没有出路。

今日遇见爷爷指点迷津,故言行之中甚是谦恭。

“将军所在的淮山周边,沃野千里,平坦丰茂、旱涝无忧。但汉末一百多年来的战乱纷争,这里的土著野民今日已经十室九空,昔日的米桑之乡变成了荒芜之地!老夫每次随商队从此路过,无不扼腕叹息!将军何不率领所部军士下山屯田,招募四方流民躬身于陇亩之间?若能如此,不出十载,将军定能成为这淮水之滨良田万顷、田庄遍野、门客如云的士族豪强!士族乃当今大晋的国政之基,待到那时,将军还何愁没有重振家声,位列朝堂的机会!呵呵!”

言罢,爷爷深深的干了一樽这寿春的楚酒。

“老叔所言甚是,但晚辈手下的那些军士占山为王久也,人心早已狂野!现在让他们放下屠刀,改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恐难如愿!”符乾叹道。

“将军此言差矣,但凡有一丝善念,都会有立地成佛之心!但凡有一线希望,谁不愿安居乐业?而甘愿做一辈子为人不齿的草寇!只要将军以身作则,如往年军中那般奖罚分明、令行禁止,手下军士何足道哉!”

“符将军,我家伙计中间就有我们老爷当年在路中收留的大盗,如今做人做事比谁都要勤恳,将军如有兴趣,我可叫他过来和将军见上一面!”

一旁的苏叔附和道,他所说的这位伙计我也知道,就是队中的伙夫门巴特门叔,据说当年在河西一带他可是独来独往、让过往商者胆寒的飞贼。

在一次夜中行窃我家商队的财货时,被爷爷他们当场擒获。

后来这个飞贼尽然被爷爷的诚心所感化,心甘情愿做我家商队的一名伙计,几十年来从无二心。

由此可见,世间善恶于一人而言,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也即佛语所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也!

“将军的心意老夫明白,你们落草为寇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还在等着氐秦旧部收复长安、一雪前耻的那一天!呵呵!我们今年就是从西域的阳关而来,你们符氏氐秦的最后一片疆土已入羌秦的囊中,符氏族人的头颅垂悬于河西关中一带每一座郡置的城门之上。恕老夫直言,将军如不趁早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漠北符氏氐人的灭门之祸已经为时不远了!”

外公铿锵有力的笑道,句句话直击符乾将军的心窝窝,这个山大王尽然趴于案前呜呜的嚎哭了起来。

世间哀莫大于心死,氐秦无力回天的现实,打碎了这位前秦将军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将军莫要伤悲,当年你们前秦军马攻破长安之时,我们汉人也是这般的切肤之痛,这么多年过去不也活得好好的?呵呵!”

爷爷呵呵安慰道,既有幸灾乐祸,又有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意。

四十年前金城郡破城前夕,易氏一族四散逃亡之时,爷爷的心情肯定也如符乾将军这般。

国破家亡骨肉分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护家自保,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此等末世的凄惨景象,爷爷虽然从来都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更是连金城郡故土旧园也路过而不入,其中的心境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清楚了。

应该是一种锥心之痛,是一份繁华落幕的无尽悲哀。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也!哈哈哈!符乾如何隐姓埋名才能避此大难!请诸位前辈教我!”

符乾大王擦干泪水强作笑容,于席上长躬作揖道。

“孟子告子下有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古代圣贤皆出于市井,何况将军王族之身,将军切莫妄自菲薄!呵呵。这寿春便是付说的故土之地,此付与你们氐秦符姓,仅多一草字头,真乃天意也!将军何不改为付氏汉姓,在我汉地建功立业!哈哈哈!”

电光雷电之间的突发奇想,合乎情理、遵从王道,说不定真能拯救一个王族于大难之中,爷爷不禁拂须大笑了起来。

“此计甚妙,甚妙!哈哈哈!老叔的再造之功,在下铭记于心!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无汉中郡王符乾,只有汉家小民付乾是也!”

这位付乾大王似乎一扫心中阴霾,站起身来向爷爷长躬致谢。

“将军如愿改恶从善,老夫愿以千金相赠,扶助将军玉成此事!”爷爷也站起躬身还礼道。

千金相赠!是我们此趟行商一半的利润啊!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头看见苏叔和外公面面相觑的诧异之态,才明白这确是为爷爷所言。

而爷爷做事向来一言九鼎,一旦他承诺此事,就必会兑现。

“老苏快去把银两取来,我要亲手赠予将军!”

苏叔也不言语,起身出门直奔库房而去,一盏茶工夫,几个伙计抬来了两大皮囊的银锭。

“老叔!你是付乾的再生父母,大恩不言谢!我如辜负了老叔的苦心将来必遭天谴,老叔有何要求,付乾愿效犬马之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大王,尽然给我爷爷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快快起身,老夫却有难言之言要求教于将军!”爷爷赶紧扶起付乾道。

“将来我家商队的子子孙孙从将军的碧云渡经过,望将军能念今日的缘分不要为难我们!”

“那是自然!只要付乾还在淮山,定当涌泉相报!老叔还有啥样的要求尽管提来,付乾莫不遵从!”

这个山大王没想到爷爷会提出这般不是要求的要求,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与私与公,老夫的心愿已了,对将军再无所求也!只希望今生再次路过淮山时,能够听到当地百姓口耳相传将军的美誉,哈哈!待到那时,老夫一定带上商队的所有人马,去将军的庄上讨一杯水酒以慰风尘!哈哈哈!”爷爷举酒自饮道。

想象一下自己这桩善举将来可能结下的善缘善果,他老人家不禁开怀大笑了起来。

付乾在寿阳风客栈住了一夜,第二日就和我们依依惜别,带着爷爷相赠的千金返回淮山去了。

“爷爷,前秦氐人与汉家有着血海深仇,我们不杀这个付乾大王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赠送千金!孙儿想不明白是为何故?”

清晨早餐之后,伙计们忙着启程前的最后准备,我和苏叔则陪着爷爷走在淠水的岸边,欣赏这寿春楚都晨雾蒙蒙中的河光山色。

“金城,你要记住,我们商者取天下之财,也要用之有道。与私,可以换取我家商队南涉淮水几十年的平安,与公,这千金之财若能使那位符乾大王和淮山上的众匪改恶从善造福一方,善莫大焉!如此度己度人的天大好事,老夫今生有缘遇上,又岂可因惜财而白白错过!”

爷爷站在岸堤之上,沐浴着万道霞光,拂须而笑道。

“少主,老爷做得对啊!这符乾是前朝的王族将军,还有向善之心,是可以救赎之人。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你爷爷所为事关淮山众匪和万千黎民的身家性命,如此善缘有能力为之而不为,就算给你们后辈留下百万家资又有何用!”

苏叔崇拜的看着爷爷的身影,拍拍我的肩膀敦敦教诲道。

“圣人有云:为富而不仁者,耻也!孙儿今日终于明白!”

我赶紧立于道旁,向爷爷和苏叔长躬作揖以示敬意。

第七十九章 门阀士族(一)

淮南之地阡陌纵横,多河网丘山,不利于骑马行走。

离开寿春之后,我家商队穿山涉河走走停停了五日之久,才来到了涂水之畔的顿丘。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望着路边顿丘县界的碑石,我家的长安士子不禁诗兴大发的高声吟诵起来。

这几日可能是不适应商队风餐露宿的缘故,再加上初春时节的忽冷忽热,三弟感染风寒后一直没有痊愈。

但这丝毫不影响长安弟的好心情,就如我年初刚进商队时那样,对于沿途所有的山川风物都感到新奇不已。

“爷爷,顿丘不是在卫地吗,怎么跑到楚国来啦?”

长安这一问,我也觉得新奇了起来。

“长安啊,此顿丘非彼顿丘也!呵呵!”爷爷听到长安的疑问之后,拂须而笑道。

“是为何故?请爷爷解惑!”长安于马上向爷爷拱手致礼,穷追不舍的问道。

“当年大晋皇族南逃,北方诸郡的士族豪门、汉人百姓也纷纷追随蜂拥南下。当时来自卫地顿丘的流民多汇聚于这涂水两岸,后来大晋在建康复国之后,就在这里重设顿丘郡,是为侨置县置,你可明白?”

爷爷看着长安,慈祥的笑问道,我也一下子茅塞顿开。

自从过淮水以来,沿途遇到了很多的村落、土城,都是北方常见的命名,所住居民也多为北地口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儿明白!”长安拱手答道。

可能在洛邑书院呆的太久之故,与师长先生对话鞠躬致礼已成习惯。

所以长安三弟这几日不管是和爷爷、外公这些长辈们对话必鞠躬行礼。

连与我们同辈的兄长伙计们言语交流也必是谦谦君子之风,看得我甚是着急。

“长安少主!解释一下你刚才所诵的古歌是何意思!让大伙也乐呵乐呵!”

这几日长安已经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成了一片,满腹诗书的士子与胸无点墨的江湖剑客之间无所顾忌的交流碰撞,有时也能溅射出别样的火花来。

为无聊的路途之中,带来了一点点消遣的乐趣。

长兄为父,长安生病后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做一位忠实的听众,怂恿秦冲他们想出各种法子来逗三弟开心。

锅盔刘真儿也许是听到了这首《卫风南歌》之中的“良媒”二字,一下子来了兴致。

“哎,不说也罢!当年儿女情长,怎敌红颜易老!昨日山盟海誓,今朝已成冤家!罢了!罢了!呵呵!”

长安三弟短短几句,就概括了这首卫风古歌的全部内容。

尽管秦冲他们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但对于熟读《诗经卫风》我而言,确实倍感诧异。

小小年纪,尽能看透世间沧桑,如此下去怎么了得!这个小娃看来老庄的出世之学读得多了。

我暗自决定,到达建康之后一定要找几位豆蔻年华的“窈窕淑女”,来陪陪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弟,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红尘中的快乐。

涉过涂水之后,前方并是浩浩汤汤的大江了,也是我们此次东来的最后一道天堑屏障。

渡江之前爷爷说要去拜访一位刘姓故人,据说当年由陇西金城郡南迁来此。

如今和爷爷一样,在这里繁衍生息已有三代了,是江北涂中一带屈指可数的侨姓士族豪强。

爷爷告诉我,当今这东晋朝,皇族羸弱,士族豪强为国政之基。

不管是北地而来的侨姓士族,还是南方本地的土著士族,都是拥有良田万顷、占山封水的巨富豪门。

而且还世居高位,门生、故吏便于天下。

要想在这东晋朝中出仕为官,没有这些阀门士族的资助扶持,会比登天还难。

那些出生于庶族人家的子弟,就算是才高八斗,在朝堂选拔中脱颖而出,,要想为官一任中有所作为,也必须依附于这些地方的豪强。

否则就会如同傀儡一般,啥事也干不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危。

爷爷当初利用了大晋长安朝时,朝廷颁发给金城易氏丝商世袭专营的牌照,外加如今万贯的家资,才使二弟武威勉强跻身于这南朝的士族之列。

也正是这位刘姓乡党的举荐,武威才以孝廉之身入学建康的国子监。

今年二弟的太学已经修满,就要出仕为官了,朝廷会给予何样的任职,据说也和这位乡党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以说,这位名讳刘轩字文风、与爷爷同年的乡党,是二弟易武威在这东晋南朝的第一大贵人。

远远望去,山丘之下沃野千里,江边林木葱茏之中的刘氏庄园,简直就是一处人烟兴旺、百工齐全的偌大城池。

刘府的庄丁已经和我家的商队很是相熟,无需禀报就恭敬有加的把我们迎进的庄内。

得知消息的刘轩老爷,在一班家人侍女的簇拥之下忙不迭的从皇宫一般的院落中奔了出来。

“易兄台!易兄啊!想死我也!欢迎欢迎啊!”

刘老爷见到爷爷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幼年时代黄水大河岸边的故友,如今都已过了耳顺之年。

“文风贤弟别来无恙啊!哈哈!皇帝老儿一般的神仙日子!贤弟比别两年前更加神气咯!”

爷爷拉着故人的双手仔细打量一番后,开怀的笑道。

我在一边旁观这位刘爷爷时,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见这个老头身着五彩的绫罗暖衣,高冠博带,肥胖浑圆的国字脸上尽然擦满了奶红色的胭脂水粉。

看上去如同身着男装的老妪一般,让人忍俊不禁。

“让老哥见笑啦!哈哈!如今我们南朝士族豪门家的男人们,都擦这种闺房使用的玩意,红光满面才能五福临门啊!”

也许已经看出了爷爷的惊诧之情,刘老爷拍拍自己僵硬如铁的红脸哈哈笑道。

“那里那里!呵呵,金城!快过来见过你刘爷!”爷爷赶紧岔开话题,向我挥手笑道。

“晚辈见过刘爷!”

我赶紧上前去,给刘老爷长躬行礼。

“老二、老三老夫都已见过!你金城孙儿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哈哈!玉树临风,英雄之气扑面而来,我金城老族后继有人也!”

刘老爷扶着我的双臂开心的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满脸的脂粉作祟,还算是一位慈祥而又看中乡情的长者。

彼此寒暄之后,外公、苏叔、还有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在庄丁的引领下去田庄的迎宾馆下榻休息去了。

而我和长安三弟,爷爷三人则作为刘老爷的贵客,跟随在主人的身后来到了田庄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

“易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哈哈!”

刘老爷虽久居南朝,仍没改北地侨民豪爽豁达的天性,动辄哈哈大笑,满脸的脂粉也随之刷刷而下,令人观之作呕。

“老叟刚到你们南朝,能有啥好事?呵呵,还请贤弟明示!”爷爷作揖道,品了一口碗中的青茶。

自从淮水以来,青茶再也不是稀罕之物,不论官家野老,皆以此解渴提神。

山野之上,竹林之中遍地都是,与一般的灌木无异。

想起在楼兰孔雀河客栈第一次畅饮此物时,那种如饮琼浆的快感,我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将来我若带队行商,一定要把这种谓之青茶的饼状之物贩回西域去。

可以确信,此物将来在西域诸国的行市,绝对不会比如今的丝绸绫罗差上多少。

“吏部传来消息,你家老二易武威的官职委派下来啦!”刘老爷拍案开怀道。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贤弟快说是何任免!”

听闻武威在太学院修学期满,就要出仕为官的消息,爷爷高兴的从榻上起身,对着刘老爷长躬作揖,以示谢意。

我们知道,没有刘老爷这位乡党的从中斡旋,武威即便是有委任,也只能是个芝麻大的小吏。

“江北下邳县丞,金秋就能上任!兄台,你不会嫌弃县丞的职位太低了吧!”

刘老爷也赶紧起身还礼,一边示意榻畔的侍女给爷爷续茶。

“我家武威还没到弱冠之年,县丞一职足矣!将来还要多多的历练才能成就大事!呵呵!下邳乃顿丘属县,以后武威这娃就仰仗你刘老太爷的栽培啦!”

爷爷开心的抚掌叹道。

齐地东海郡的下邳如今尽然成了顿丘郡的属县,肯定也是侨置县治的缘故。

武威二弟小小年纪就要成为一县的父母官,所辖人口差不多一个西域于阗国的规模。

家母如是得知此事该有多高兴啊!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之苦总算没有白费。

回想起二弟武威在清风泽时,每日束发长衣、摇头晃脑诵读经书的士子模样,我不禁感慨万千。

当年西域家园一别,我们兄弟已有七载没有见面,也不知咱家的这位太学生今日变成了何种模样。

“兄台见外啦!你我俩家都是陇西老族,在这南朝异乡就应该相互照应!哈哈!武威和小女也老大不小啦,兄台若无异议,就趁你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让他们完婚吧!”刘老爷以茶代酒敬爷爷道。

武威和这位刘老太公的小女有婚约?这件事怎么从未听爷爷说起过!

果真如此美丽贤淑的兰果尔怎么办啊?她还在遥远的清风泽畔等着武威二弟的归去呢!

第八十章 门阀士族(二)

“好啊,能高攀上你们刘府,我家武威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呵呵!此次去江南办好商事后,老夫定会三媒六聘,来贵府提亲,玉成我那孙儿和令千金的婚事!”

爷爷满心欣慰的拱手笑道,似乎早已忘了家母让武威二弟告假回西域,与兰果尔表姐完婚的托付。

“武威这娃满腹诗书、龙凤之姿,只要稍加扶持日后定会青云之上!要说高攀也是我家小女高攀了老哥的贤孙!哈哈!”

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紧接着一片红粉哗哗落下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为武威二弟担心了,摊上了这样一位泰山大人。

刘老太公的小女如果也如她老爹,满脸涂抹的女妖一般,岂不吓死人也,何来举案齐眉的天伦之乐!

后来我才知道,自曹魏以来中土汉地就盛行起以貌取士之风。

升官进爵的途径除了出身门第、自身才学之外,就是看你有没有翩若惊鸿的龙凤之姿,秋兴赋的潘越之貌。

据说三国曹子建就素喜涂粉,每出门见客必要梳洗装扮一番,以风姿华容识人。

难怪同为建安学派的代表人物,子建的诗赋飘逸阴柔如洛神,而其父魏公曹操的华章却是雄浑厚重,自带王霸之气。

国士之魂魄骨气尽如怀春的淑女,又怎敌北地羯氐胡族的虎狼之师?

如此看来,魏晋的覆亡绝非偶然,世风所致也!

到了东晋南朝之后,这种世风日盛,男子以阴柔为美、涂脂抹粉尽成潮流。

年幼至黄口小儿,老迈如刘老太公,只要身在士族之列,如果不注重容颜、出门不施粉黛,无异于自绝天下。

定会被世人耻笑,亲朋故人、朝中同僚也会不屑与之来往,自家的财货升迁之路从此也就断了。

浓妆艳抹是为求五福临门,原来刘老太公所言自有他的道理。

门阀士族乃东晋朝国之根基,世风之表率,刘老太公自然应该率先垂范,不惜将一张老脸涂抹的鬼魅一般。

“如此一来可就乱了辈分,贤弟不会怪罪与我吧!”爷爷品了口青茶,喧笑着调侃道。

“你我乡党故友这辈子都是兄弟相称,至于他们这些晚辈,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如此小事不足道哉!”刘老太公指着爷爷和他自身郑重道。

看来二弟武威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甚得这刘老爷子的欣赏。

所以刘老太公不但放下了阀门士族的门第之见,连长幼有序的辈分也可以视为小节。

“哎!我武威孙儿长期孤身一人寄居于这离家万里的南朝,每每想起寝食难安啊!如今可以依上你们刘府这棵参天大树,老夫终于无忧矣!来,青茶代酒敬我贤弟!”

爷爷甚是动情的举起茶盅,向刘老太公致谢。

“后厨的酒菜已经备好,一会我们老哥俩把酒言欢一醉方休!哈哈!兄台尽管放心,不管是武威还是长安娃,只要有我刘府在,他们在这南朝之地就不会受半点委屈!”

刘老太公接受了爷爷的谢意,干尽了杯中的茶水。

“长安娃,今春的孝廉举荐,你的名帖我已呈报上去啦!等你二哥完婚后,就来建康的国子监报道吧!几年后再和武威娃一样,让你们吏部供职的世叔给你补个实缺的官职!你们俩兄弟在这南朝就可以互为犄角,一展宏图抱负啦!等到那时候,你们在陇西的列祖列宗就可以含笑与九泉也!”

刘老太公看着下首案榻作陪的我和长安弟,拂须若有所思道。

“多谢太公举荐,长安先行谢过!”

三弟长安懂事的站起身来,长躬作揖道,未敢直言他的平生宏愿志在修学,无心于仕途。

刘老太公的这番安排,明眼人自能看出其中的深意。

既是为长安弟的未来仕途谋划,以尽乡党亲家之情,也是为自家未来势力的一种铺排。

长安、武威二弟,只是刘老太公家族在这南朝势力网中的两颗棋子而已。

而这位老丈的另一层想法,是不是也如武威那样,想收下长安弟做自己的快婿?我不敢深思下去。

“知书达理,又是一位可造之材!兄台,我刘轩羡慕你啊!有如此三位人中翘楚的孙儿,何愁将来不能光宗耀祖!想我刘轩,先后娶了十房夫人,诞下的全是女子,尽没有一个小儿!半生艰辛赚下这偌大的家业又有何用!”

这位老丈真是性情中人,说到伤心之处尽怅然泣下。

老泪浸湿了脸上的红粉,留下了两道黑色的灰痕,望去简直无法直视。

出于对于长者故人的礼貌,我和长安才生生的把笑意吞进了肚子里。

突然之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来,这老丈十多位待嫁的千金尚在闺中。

如果一时兴起,又看中了我和长安,而爷爷又抹不开故人的情面应允了下来,那可就乐极生悲啦!

如此是非之地,绝对不可久留。

我暗暗筹划待会家宴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借口带着长安三弟从刘老太公和他众夫人的眼前消失,以此断了人家的念想。

后来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

刘老太公的几位长女早已嫁与江南的豪门,外甥外甥女都和我们同龄了。

目前待字闺中的四位千金个个美若天仙,当地士族权贵人家的子弟无不趋之若鹜。

武威二弟能够赢得其中一位佳人的芳心,抱得美人归,已是天大的幸事。

“贤弟莫要难过,如今这大江两岸的侨民士族,哪一家能比得过你们刘府!千金美眷羡煞旁人,门生故吏便于天下,财货之丰足以敌国!人生如此有何憾哉!”爷爷劝慰道。

“话虽如此,但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哎,不说也罢!”刘老太公喘了口粗气,端起青茶一饮而尽。

“金城娃,听你爷说你也未曾婚娶,有没有在这江东成家立业之打算?”

“回禀太公,晚辈没有此等打算。家母还在西域于阗,身为长子今生应该侍奉于其左右,以敬孝悌!”

听了刘老爷的问询,我赶紧以尽孝之词搪塞了过去。

“百善孝为先也!甚好甚好!哈哈!我们汉人历来讲究长幼有序,如今兄长尚未成亲,家中老二却先行一步,于礼不符啊!金城娃你不会责怪我吧!”

刘老太公看着我,涂满脂粉的僵硬笑脸令人恐怖。

“二弟武威孤身一人离家万里久居江南,如今终有依靠!太公之恩重如泰山,金城唯有感激岂敢责怪!”

言罢,我从踏上站起,给刘老太公深深的长躬作揖。

尽管表姐兰果尔之事目前还不知怎么处理,但以上之言也绝对出自真心。

武威如真是留在这东晋发展,有刘老太公这个靠山百利而无一害。

国子监太学刚刚修满,下邳县丞的实缺委任就已搞定,如无刘府这样阀门士族的鼎力扶持,是根本不可能的。

“金城娃之言,甚合老夫心意!呵呵!初次见面,这金珠手串乃当年占城国客商所赠,送给侄儿权当见面之礼!”

刘老太公豪气的褪下手腕上的珠串,交于由一旁的侍女送到我的案前。

“太公的心爱之物,侄儿怎能收受!”我赶紧站起推托道。

刘老太公与爷爷兄弟相称,却呼我为侄儿,感觉很是别扭。

但想到二弟武威就要成为人家的女婿了,这样的称呼倒也没有不妥之处。

“金城,太公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一旁的爷爷拂须笑而解围道。

“那就谢过太公了!”我又是深深施礼后,才坐回自己的蒲团上。

我在于阗国清风泽客栈时,经常见到那些贵霜、迦南商者身上佩戴的珍珠挂饰,但全都是银白色的海珠。

这金色璀璨、大如鸟卵的海珠,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感觉很是新奇。

至于这占城,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南海之中的一处蛮夷岛国,和东晋南朝素有商贸上的来往。

“老爷,夫人传话客堂那边的酒菜都已备好。”

相谈甚欢的时候,一个年少的女佣前来招呼众人前去就餐。

“好!兄台,我们过去边喝边聊!”

刘老太公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领着我们祖孙三人走出了会客的茶厅。

“贤弟啊,我给你带来了几坛西域的葡萄美酒,回头让老苏他们送过来!醇厚甘甜,与中土南国的清酒大有不同!”

“兄台就知道愚弟爱这一口!哈哈,你上年带来的秦风老酒我还没有喝完呢!”

“哎,这南国什么都好,就是这吴越楚酒的味道太过清淡,没有北地的浓烈畅快!哈哈!”

“兄台所言极是!我这儿酒坊的师傅都来自于北地诸郡的酿酒世家,同样的手艺,同样的五谷,可就是造不出北方清酒的那种醇厚劲儿!你说怪不怪!”

“水土之故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们久居西域如今已是半个胡人啦!”

两位老伙计走在路上连南北清酒的味道差别,也能畅谈个不休,就如当年在陇西金城郡老家的秦王川中架鹰跃马时一般。

当年还是如我和长安这样的青葱少年,转眼之间已是古稀老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呼!

第八十一章 门阀士族(三)

午饭之后,爷爷和刘老太公这俩老头又把聊天之地移到了刘府的棋社。

故人重逢,两个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棋社的楼台建于大江边上,青砖古瓦雕梁画栋。

若是春夏时节,推开轩窗面对着滔滔江水,把酒临风畅谈古今,将是何等的快事。

阳春三月,北地的冰雪还在消融,这南国之地已是莺歌燕舞,百花盛开了。

长安三弟随爷爷来过几趟,所以对这座庄园的格局甚是了解,也就做了我的临时向导。

向爷爷和刘老太公鞠躬辞行后,我们兄弟就溜了出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来到了庄后的丘山之上。

这座号称“江北第一田庄”的的全部景致,顿时尽收眼底。

整座庄园的占地面积,远胜于于北地河西一带的豪门土城,更是十倍于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整体规模。

南面的大江为整个庄园的天然屏障,北面是一条百工汇聚的茅屋长街,

西边有一处烟波浩渺的塘堰,由大江之水溢出汇聚而成。

丘山四周的高坡地带,刘府的家宅、粮仓、书院、迎宾馆所、私家兵营依山而建。

东面我们来的地方,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有高大围墙与外面的世界相隔。

再往北去,一望无际的阡陌田野,零星分布的村舍,都应该是这个刘府的产业和庄客了吧!

这哪里是私人的田庄啊!分明就是一处诸侯的领地!

一股从未有过的嫉恨之情油然而生,这个涂脂抹粉的刘老太公,侨居他乡的前朝遗民,如此偌大的家业是怎么得来的?

听爷爷讲刘老太公一共五兄弟,30年前东晋兴宁元年从陇西金城郡乔迁而来,其中的三个弟弟由于征战有功,如今都是建康朝中的一品高官。

刘老太公和他的长兄虽然混得差点但也鸡犬升天,成了如今这江东一带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

下山路上,长安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这家陇西老族在东晋朝的发家史,简单和我叙述了一遍。

“这个刘家厉害啊!武威将来做了人家女婿会不会受刘姓族人的欺负?”我不快的嘟噜道。

“只要刘老太公在世,肯定不会!但这个老头去世之后就不一定了!这么大的家业,刘氏家族怎会容得下一个外姓人掌管!”

听长安弟的口气,这刘老太公是要收武威做他的上门女婿了。

“武威留在南朝只为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他岂会去窥伺刘老太公的这点家产!”我表示不屑道。

“二哥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未来的二嫂是这刘家七妹,我见过,毛嫱丽姬之容!二哥之所以答应这门姻亲,肯定是为佳人的容颜所动!呵呵!”

长安顽皮的笑道。

“何为毛嫱、丽姬?”我有点不解。

“大哥,你有多久没读圣贤之书啦!毛嫱丽姬乃古越之地的绝色丽人,庄子描写二女的美貌曰: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长安白袍束发神采飞扬,满脸天真之态的美少年也。

如今尽然也会用极尽华丽之词来夸赞女子的的容颜,让我很是刮目相看。

“三弟啊,听说刘老太公膝下还有九妹十妹和你同年,应该也是沉鱼落雁之容,要不让爷爷一起下聘得了,怎么样三弟?要不要大哥帮你撮合撮合?”

我亲昵的拍着三弟肩膀哈哈笑道,原先还以为这小娃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之心呢!现在可以安心矣!

“大哥休要笑我,长安与二哥心志不同,此生只愿做一闲云野鹤。刘府千金虽为窈窕淑女,但此家风奢靡拜金。将来若娶此等女子为妻,长安实难驾驭,小命岂不葬送与佳人之手!”

听到我的建议,长安弟吓得拱手求饶。

“三弟,你多虑啦!谁说富贵人家就养不出贤良的女子!我们金城易氏也不比他刘府差多少!”

“大哥,最关键之处是我不想做官,而将来成为这刘府的女婿,立身处世的第一要务就是躬身于仕途,如此一来,此生有何乐趣!大哥莫要害我!”

长安不满的叫道,独自朝山下庄园的市井处大步走去,把我丢在了后面。

看来世代商者之家不受束缚的自由天性早已融入了我们易姓子弟的血液之中,高官厚禄、豪门佳人尽然打动不了长安这一介士子小娃。

而武威二弟我们这兄弟中的一个异类,也可能是为情所迫。

“三弟!刘老太公的长相如此的腌臜埋汰,怎么会养出这么多如花似女的闺女”

我不再拿提亲之事调侃长安了,快步上前好奇的问道。

“世人羡慕门阀士族,皆因有此权势即可为所欲为!大哥,如此浅薄的道理你会不懂?刘老太公妻妾成群,都是大户人家的绝色美女。母亲仪态万方,女儿当然不会差到哪去!哈哈!”

长安三弟怎么说也是走过万里路、破万卷书的有为少年,又有我们易氏的多情因子,如今此多情不羁的真性情终于露出来了。

正所谓佳人吾所爱也,自由也吾所爱,二者不可兼得,舍佳人而取自由也!

“如此说来,在这南朝做门阀士族岂不是天大的美事!大哥我想好了,等我将来行商赚到足够的银钱,也像这刘老太公一样,在江南买上一大片山林田地,盖上一座豪宅,把世间我所喜欢的所有佳人都娶上回来!如此神仙生活,哈哈,快哉快哉!”

听三弟之言,我不禁畅想了起来。

将来何不建一处庄园,把心爱的亚米卡、库日娜、上官燕喜小姐全部娶回家来,每日鼓瑟笙歌、佳人环伺,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此。

“大哥,良田美宅不算什么,咱家现在的财力就可以做到!爷爷在江南钟山山麓给二哥置下的那座田庄除了门客少点,其他的不比这刘府差!但就算这样,二哥现在还只是个有钱的庶族。直到他和刘府七妹完婚,就任下邳县丞之后,才能勉强进入这大晋南朝下层士族的行列。”

“是为何故?”

东晋朝野的等级秩序、士庶之分,完全把我弄糊涂了。

“我家在朝中没有高官、没有门生故吏,就算是家中黄金珍宝堆积如山,也只是个庶族,无缘于这个王朝的上流社会。”

在洛邑书院的五年修学时光,同窗多是南朝士族人家的子弟,长安弟对于这里国情世风的了解也是如数家珍一般。

“还有如此说法,同为汉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如此作为与当年北地胡族视我大汉臣民为草芥鱼肉有何不同!”

我愤愤的叫道,原以为这东晋南朝就是我们汉民人间的极乐世界,如今听长安介绍不免大失所望。

“世风如此,无法逆转!哎!据说还有商者不得衣丝,士庶不得同列的法令,违者会被发配充军。大哥,你这身装扮以前要是在建康城的大街上行走,一非士子,二非官绅,一旦被衙役捕获,就会有牢狱之灾!”

长安长叹一声,善意的警告道。

“我是游侠!外邦的商者总该行了吧!”

虽然早就听闻中土汉地商者的地位不高,甚至低于农人,但连穿丝织物的衣衫也得治罪,真是闻所未闻也!

“大哥,你现在还劝我在这边娶亲成家吗?”长安笑问。

“非也,除非你和武威一样,做了刘老太公的乘龙快婿成为阀门士族,哈哈!若是心无大志只求云淡风轻、诗意江湖,那还是跟我回西域吧!”

我拍了拍三弟瘦弱的臂膀,有点心酸的笑道。

“阀门士族我也不屑为之!如刘老太公这般涂脂抹粉以示豪富,出门社交动辄追溯三代之上,太累人了!哪有你们行商走天涯来的快活!”长安羡慕道。

不屑于豪富,也许只有我们这般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才有这般的底气。

而对于那些出生寒门的读书士子而言,对于富贵和功业的追求,则是他们能够在贫贱中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没有对错之分,只是年龄财货不同而有区别也。

“行商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将来如果走过了就会明白!”

长安和我就这般边走边聊,士族与庶族、江湖与朝堂、中土与西域、故国与家园。

其实后来的人生长河中才慢慢明白,我们世人只是这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现世中的一切都是无从选择的。

愿或不愿,为或不为,居家、处世、贫富、姻缘莫不如此,皆有上天冥冥中注定。

山下小街上的百工匠人都是刘府庄园的门客,大多是来自于北地诸郡汉家流民的后裔。

当年逃难来此为了生计,不得不寄身于刘府的门下,以求豪强的庇护。

经过几十年的繁衍生息,这些北地而来的工匠早已在此娶妻生子,把他乡当故土了。

祖传的手艺也传到了现在的子孙辈,只能从各家临街草寮瓦舍门楣上的风旗标牌,看出每一户人家的籍贯、工种。

我们两兄弟走在孩童嬉戏、黄犬偶吠的青石板小街上,好奇的打量着每一家工坊的物产和来处。

安邑的酒坊、凉州的马掌铁工、临淄的织户、陇西的弓弩等等。

第八十二章 南国佳人

一条士族田庄中的土街,尽然汇聚了北方所有州郡名城的流民后裔。

由此可见,当年汉晋末年五胡祸乱之时,摄于匈奴氐羯人嗜杀淫威的汉家百姓,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举家出逃南迁的。

或越秦岭抵达蜀地,或沿着汉水而下过大江入云梦泽,再沿潇湘之水南下抵达潭州、百越诸郡。

而更多的北人则随着大晋皇族的逃亡之路涉大河、渡淮水、沿江南下或东去,来到了这肥沃荒芜的吴越东夷之地。

就如我们偌大的金城郡易氏家族一样,经过大浪淘沙之后能够苟活下来的,都会重操祖业,在异地他乡辛苦经营,结婚生子开枝散叶。

运气好者如刘老太公、爷爷他们这般,跻身于门阀士族、巨商大贾之列,恢复了家族当年的繁华盛景。

运气平平者就如这条土街上的工坊匠人,虽然寄人篱下,但祖传技艺仍被传承了下来。

安贫乐道衣食无忧,倒也其乐融融。

整条土街走下来。我发现所有的工坊门客中,来自鲁地下邳的流民后裔占了一半以上。

“长安你看到没有,刘老太公怎么招募了这么多下邳人?他就不怕这些人将来尾大不掉?”

看着眼前这些高大威猛、豪放乐天的下邳后裔,颇有当年刘邦、项羽的彪悍之风,不禁为涂脂抹粉的乡党刘老太公担忧了起来。

“大哥你忘了,此地也是侨置县郡名为下邳,当然是因为北地下邳流民在此居多的缘故!二哥金秋就要来这里做县丞啦!”

长安似乎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蓝天里摇曳的几只纸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江畔的树林边上传来了一阵阵年轻女子欢快的嘻笑声。

“大哥,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二哥的县丞夫人是何模样?带你过去见识见识!”

“武威的婆姨!哈哈!我这个大伯去见未来的弟媳妇肯怕不太好吧!”

听说这刘家的八妹就在前面,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但又觉得有所不妥。

“一家人早晚都要见面的,再说刘府待字闺中的几个女儿肯定都在那儿!春花烂漫佳人如梦,大哥千万不可错过!”

长安一副猴急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士子之风。

“三弟虚伪也,刚才还说不愿做刘府娇婿,只想为一江湖逍遥人!为何还对人家的闺女有这般的兴趣!”我挽着长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几年前在这刘府待过数月,刘家姐妹视我如手足兄弟,一别数年甚是想念,大哥不可妄加猜测!”

听我之言,长安弟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之间,我们来到了江畔的一片桃树林中。

正值江南的阳春三月,姹紫嫣红的桃花把这刘府的后花园装扮的锦画一般。

有十来个身穿彩衣的小童正在花丛中追逐着采蜜的蜂蝶,靠近江边的一片空地上,有几棵合抱粗的古柳。

古柳之间有绢绳结成的秋千,几位正值豆蔻之年的姑娘正在那儿开心的玩耍着这种山戎之戏。

刚才我们听到的欢笑声,正是从她们那儿传出来的。

还有两位女子迎着江风静静的操控着手上的丝线,空中红黄相间的纸鸢就如同两只比翼双飞的彩蝶一样。

或相互追逐、或上下翻飞、或扶摇直上、或悬浮流连。

这些女子身着婀娜多姿的五彩裙装,云鬓如黛、笑靥如花,吴越软语如同山溪叮咚一般的动听。

长安说的没错,佳人如织春光如画也!

“长安!易长安!是你吗?”

两位正在荡着秋千的少女远远看到了我们,赶紧停下了游戏,欢笑着穿过了桃林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

“九妹!十妹!”长安弟忘情的向这两位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挥着手,完全忘了旁边我这位兄长。

“长安哥哥,几年未见你长这么高啦!玉树临风了也!”

“上午听家母讲你家的商队今日路过,没想到你也来啦,怎么不到后院看我们啊!”

两位小姐妹和长安一般大小,还未到及笄之年,天真烂漫而又顾盼多情,十足的美人胎子。

“大哥,这是刘家九妹刘采儿、十妹刘莲儿!”

“我大哥易金城!”

长安弟难以招架两位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热情,赶紧回身向我求助般的介绍道。

“见过九妹十妹,采儿、莲儿,好文雅的芳名!”我对着两位刘家妹妹微微的拱手笑道。

刘家姐妹这才停下了和长安弟的寒暄,好奇的还礼打量起我来。

她们应该从长辈那儿听说过我这位易门的长兄,所以上上下下的把我和长安弟比较了一番后,都捂嘴偷笑了起来。

一年的行商苦旅,或许已完全改变了我往日引以为傲的容颜。

和风姿俊朗的长安公子比起来,我如今可能已经是身形彪悍、满目凶光的草莽之人。

“北方金银玉,江南可采莲。金城哥哥,我家十姐妹的乳名各取了其中一字,从大姐北儿到十妹莲儿,官名就是在乳名前冠上我们的姓氏!”

九妹采儿是个有点腼腆害羞的姑娘,满面羞红的介绍了她家十姐妹芳名的来由。

我和长安弟随着刘家九妹十妹穿过桃林,来到了垂柳依依的大江岸边。

原先放纸鸢的那两位佳人是刘府的七姐和八妹,如果没有猜错,身着粉红长裙形如仙鹤般的那位美女,应该就是要与武威二弟结为连理的八妹刘可儿了!

刘南儿、刘可儿两位姑娘已过及笄之年,待人接物也比刚才的九妹十妹稳重了许多。

尤其是这刘可儿,对我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可儿拜见易家兄长!”

我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大礼很是手足无措,差点把怀中兰果尔表姐托我带给武威的玉坠香囊,作为见面礼赠给了这位未来的弟媳。

刘南儿一身靛紫锦缎的春衫,肌肤光泽如玉,和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很有几分的相像。

只是这位佳人目如秋水,满含着淡淡的哀愁,没有燕喜小姐那般的开朗明媚,让人观之马上产生了怜爱之心。

后来才知道,这位刘家七姐新嫁江南长沙郡一户门阀士族家的公子未满两月,她的丈夫就暴病而亡。

婆家人视此女为不祥之物,又忌惮于刘家的权势不能使用家法,就出了一纸休书把刘南儿送回了刘府。

我和她在江畔的桃林第一次相遇时,她在娘家守寡已有两年

正值青春芳菲的年华,眼看就要在无尽的空守中虚度。

就如满园的桃花,刚刚绽放,一场隔夜的春雨就会零落成泥,令人唏嘘不已。

江畔无尽的春色和如画中走来的美女佳人,让我有点心猿意马,赶紧拉着长安弟离开了桃林,来到了商队下榻的迎宾馆里。

沐浴更衣之后,也不理会秦冲、锅盔刘、沙米汉等人的轮番骚扰,带着对那位哀伤佳人的淡淡牵挂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床后,我翻出了包裹里出自长安名家裁工之手的白袍锦衣,对着铜镜束发倒腾了半天,才找回了原有的自信。

身长八尺、力拔山兮,有吕奉先之雄,赵子龙之貌,世间何样的女子本少主不能追求。

真是佛祖佑护,在我家商队从刘府庄园出发这天,刘南儿尽然和我们同行。

原来清明将至,刘南儿要去江南祭拜她的亡夫,顺便去刘家在建康城中的别院稍住,繁华市井之处也好排遣心中的寂寞。

刘老太公拜托爷爷沿途代为照看,等今夏武威弟和刘可儿完婚后,这位刘家七姐再和我们一道渡江北归。

刘南儿和她的随身丫鬟坐的是马车,当我的坐骑从她的车畔路过时,这位哀怨的佳人尽然隔着窗纱向我嫣然一笑。

这种只有怀春淑女才有的那种暧昧的风情,让我如饮甘醇一般的醉了。

怎奈百十人的马队左右相随,爷爷又担负着照看之责,我根本就没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敢有半点的不轨之举。

三日之后,我们在牛渚矶的古渡分三匹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

又经过一日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来到了钟山东麓的陇西庄园。

这趟行商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上年四月从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启程,到今天整整过去了一年的时光。

人生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陇西庄园是二弟武威入建康太学后,爷爷在这江南置下的第一处产业。

这东南晋朝当初因门阀士族的拥戴而立,如今选官任事也是非士族子弟莫取,而拥有私人田庄则是进入士族之列的必备条件。

因此,为武威弟将来的仕途考虑,爷爷不惜重金从一家已经落魄的吴越士族的后人手中,买下了这处庄园及其周边的良田丘山。

并留下了几位忠诚精干的伙计作为家老,代为打理田庄中的一切事务。

几年功夫下来,这座陇西庄园如今已是鸡鸭满院,牛羊满山、五谷桑麻年年丰收的繁盛景象。

除了没有北地匠人聚集的工坊土街外,整个庄园的人气和规模与江北下邳的刘家庄园已经不相上下。

第八十三章 太学生(一)

“苏叔,咱家武威二弟有福啊!这太学还未修满,就已是豪强士族之身啦!”

商队来到庄园安置妥当后,我满心欢喜的跟在苏叔和家老的身后参观这座陇西庄园的全貌。

而长安、秦冲他们这时已经在庄园伙计的指挥下,漫山遍野的捉鸡逮鸭、杀猪宰羊,为商队所有人马准备南下江东以来最丰盛的晚餐了。

一时之间,整个庄园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一派欢声笑语的田园气息。

“是啊,比清风泽客栈大多了!将来老爷如果愿意,你们于阗国易氏一门的所有家眷可以全部搬到这江东来。良田美宅山清水秀,岂不快哉!”

苏叔慈祥的笑道,相比西域北地的漫漫黄沙、遍地荒芜,这江南如诗如画,简直就是人间的仙境了。

“家母肯定不愿意过来!还有奶奶,她也禁不起如此长途的折腾!还有于阗王城里的那些亲戚,哎!我也舍不下他们!”

举家东迁,亏苏叔能想得出来!我担心将来爷爷心头一热,真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少主好心肠,果若如此,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今生可就断啦!呵呵,队中伙计十有八九,父母家小都在西域北地!”

苏叔拂须感叹道,说话之间我们三人已经走出了庄园,来到钟山山麓的一处小山之上。

东南如银带般浩荡东去大江,还有建康国都巍峨高耸的青灰色城墙尽收眼底。

“苏叔,我真没觉得这南方有啥好处,远没有我们西域北地天高地阔来的畅快!当然,这江东的美女佳人,天下无出其右也!”

想起了下邳刘府七妹刘南儿,我不禁怦然心动了起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当日,爷爷、外公二人就领着几位师兄,亲自护送这位刘家七妹去潭州九江府为其亡夫祭拜扫墓去了。

长安、武威二弟这几年不论在洛阳还是建康,都没少受刘老太公的提携照应。

作为长辈,爷爷外公他们也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吧。

“少主,这片山下的千亩桑陇水田都是我们陇西庄园的产业!”家老指着山下平坦的沃野向我自豪的介绍道。

还没到插禾的节气,一望无涯的水田阡陌波光粼粼,陇畔的桑林绿绿葱葱,如一条条青色的巨蟒,匍匐于水乡田垄之间。

“阿叔!我家有这么多的田产啊!”

“嘿嘿,少主啊!不瞒你说,在这钟山周边的士族豪门中,我们陇西庄园还只是小门小户!目前各地乔迁来此依附咱家的农人,只有两百来户,不足千人,就住在山下的那些村落里!”

顺着家老大叔的指向朝山下望去,但见水田阡陌的高坡地带,分布着十几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应该就是那些庄客们生活起居之所了。

“我家这样的还算小户?那大户的门阀士族该有多大啊!”我惊叹不已。

“财货势力足可敌国,就是一方诸侯!像下邳刘老太公家那样!”苏叔言简意赅道。

“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都是这样的世家,司马氏皇帝的位子肯定也不好坐吧?”

“少主说的没错,臣强而君弱,如今这建康朝廷就是如此,朝中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掌握在王、谢这两大门阀士族的手中,皇帝就是个摆设!”

家老已在建康皇城下生活多年,对于这边的国情世风也多有了解。

“想学曹操魏公当年下天子以令诸侯?北方胡族虎视眈眈,我们这汉家朝廷还如此折腾,就不怕有再次亡国之危!”我愤慨道。

“少主,朝堂之事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不要操心啦!你看那边!”家老邀请我道。

山下有一条通往建康东城的官道,官道边上与陇西庄园相连的地带有几处青砖灰瓦颇具规模的作坊。

还有一些手工匠人、小户商贾的草寮夹杂其中,已经有了庄园土街的雏形。

“最大的那一处草堂是咱家的酿酒槽坊,我们的师傅来自河西九原郡。他们用北地奶酒的酿造工艺生产出来的杂粮清酒醇厚浓烈,在建康城的销路供不应求!呵呵,我想再增加几处酒窖,这件事还要等老爷回来后再做决定。”

家老一看便知是位忠诚可靠的长者,爷爷能把如此大的家业交给这位家老代为打理,自然有他的道理。

“还有油坊、车坊、缫丝织布工坊,盐铁商社,如今在咱们这个庄园,衣食住行之物早已无需向外采购!”

“车爷过得如此逍遥,兄弟羡慕不已啊!我要向老爷提个建议,咱俩调换一下!你负责商途事宜,我来这边过几年轻松快乐的舒坦日子。哈哈哈!”

苏叔听罢家老车叔的诉说之后,满脸的醋意道。他们老哥俩追随爷爷多年,堪称左膀右臂。

“苏爷这是要抢兄弟的饭碗啊!呵呵!你明知我不善于行商还来挤兑于我!也罢,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正好乘此机会回酒泉告老还乡咯!”

家老车叔如释重负般的长吁一声,面露不满之色。

如此一个五年前谁也不愿接手的烂摊子,他不辱使命辛苦经营才有今日的气象,没想到苏叔这个老伙计尽然有点眼红了,真是人心不可量也。

“哈哈哈!车爷,刚才戏言,都是戏言!让我成日待在这巴掌大的田庄里管理吃喝拉撒,还不如要了我的老命!兄弟莫要生气!”

看到自己的戏言惹老伙计生气,苏叔赶紧上前抱歉道。

“既然是戏言,我们兄弟今晚就把酒言欢不醉无归!哈哈!”车叔也是豪迈大气之人,见苏叔悔过立马下坡不再追究。

“自家的酒酿,那还不敞开了喝,你老车到时可不许吝啬!”

“要多少有多少,老爷少主家的酒酿,只要主人家不见外,与我这管事的家老有个毛关系!”

两位老伙计一笑泯恩仇,顺带把皮球踢到了我这个少主人脚下。

在我们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第二天,咱家的太学生武威二弟从建康城里的太学院匆匆赶了回来。

身着白色宽衣博带,头裹黑锦纶巾,身长八尺,玉树临风。

继承奶奶吐火罗族血统的缘故,武威尽然有一双天蓝色、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真乃才貌双全的士子美男也。

当年离开清风泽家园时还是总角的童子,如今七年过去,已经长成英姿勃发的有为青年了!家母如能亲见,该有多高兴啊!

兄弟相见已不相识,一声大哥、武威之后,我们俩兄弟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唯有抱头痛哭流涕,以解千愁。

家母托我带来的家乡特产食物早已在路中腐烂丢弃,手中只剩兰果尔表姐送给长安、武威二人的玉坠香囊。

“兰果尔,呵呵,表姐还是那么胖吧?她的胃口太好了!我在老家时经常半夜里陪她去后厨偷肉饼吃!”

武威珍惜的把香囊系在了腰间,想起往事不禁哑然失笑道。

“武威,有两件大事要告诉你,事关你的身家幸福。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听那件?”

看着春风得意的二弟武威,我突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准备把兰果尔已经凤凰涅槃、变身绝色丽人的事实对武威隐瞒下去,让他痛苦一段日子。

这小子的人生太顺了,需要杀杀他的锐气。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哥无论好坏但说无妨!”

长安、武威和我牵手漫步在田庄外边的阡陌之中,不时有路过的门客农人向我们鞠躬致敬。

“二哥,你和下邳刘老太公八女刘可儿的亲事订下来啦!不日你们就要下聘完婚!另外今秋你就会官拜下邳县丞之职!二哥双喜临门啊!恭喜恭喜!”

长安弟抢在前头,一口气把所有的好事都说了出来。

“这些我知道啊!刘家五姐的夫君与我同窗,他都告诉我啦!不过还是要多谢三弟的喜讯!今后有什么要二哥出头,二哥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呵呵!比如刘家九妹十妹,嘿嘿!”

武威搂着长安三弟的肩膀嘿嘿笑道,看着两位小弟亲密无间的模样,我的心中无比的欣慰。

“二哥,这么着吧!你这两位姨妹,小弟都想拿下!一妻一妾,兄长以为如何?”

长安弟表面不食人间烟火,暗地里尽有如此真实的想法。

听罢此言,我爆笑的连腰都站不直了,唯有以剑杵地。

“这个这个!呵呵,似有不妥,其实二哥我也有这般心愿!只是刘府非寻常人家,还需从长计议,哈哈!容我再仔细的思量思量!”

武威也终于剥下了他那士子之风的伪装,我们三兄弟完全敞开了心扉,就如童年在清风泽书院后面的练功场上那般,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了起来。

“武威,家母让你今夏跟我们回去一趟。”我故作忧虑道。

“大哥,武威少小离家七载寒窗,今日终有所成!平时最大愿望就是能与家母团聚,以敬人子之孝!怎奈这建康与西域于阗相隔万水千山,每每思念难寐之夜,只能遥望北斗以托哀伤!大哥常伴家母身边,兄弟这般心情长兄是无法体会的!哎!在这南边的日子算是过够了!回想我们兄弟当年在清风泽家园时,那是何等的快乐!”

武威愤愤道,似乎今日的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来,也抵偿不了他的思乡之苦。

“二哥,功成不回乡犹如锦衣夜行,让家母见到你今日之气象,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长安安慰道,其实他私下告诉我,这东晋的太学他也不想修了,只想回老家清风泽去,让我在爷爷那儿给他说说情。

“我是受够了!这次回去母亲如不跟我同来中土,这南朝的县官不做也罢!”武威孩子气的叫道。

“武威,你不想知道家母为啥让你回去?”我不怀好意的问道。

第八十四章 太学生(二)

“家母思念孩儿,难道还有它意?”武威停下了脚步,惊诧的望着我。

“与你们的前程相比,思念何足道哉!家母对你们两位小儿的思念之心一点也不比你俩少!可谓一夜白头啊!不过这次让你回西域的首要原因,是让你和兰果尔完婚。”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笑意,低沉道。

“家母让我和兰果尔表姐完婚,我没听错吧大哥!”武威弟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二哥要娶表姐为妻,不会吧?”长安也狂叫着质疑道。

“确实如此,兰果尔一直住在清风泽,与家母情同母女。我和家母都不知道你在这边和刘府的千金已有婚约,爷爷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也没告诉我们这件事,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另外家母六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女娃,我们的妹妹名叫古兰朵,与长安弟同年!”

看着二弟武威痛苦的表情,我有点后悔了。

现在再跟他说兰果尔已不复小时候那般又黑又胖的模样,早已出落成貌美如花的绝色佳人,武威肯定也不会相信,因此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阿妈!你为何这般待我!十岁未到的小童,你就狠心让我远走他乡孤苦求学。如今又让我娶长我三岁的丑女为妻!阿妈!你何其不公也!”

武威再也不顾主人风度,尽然坐在田畔对着满目的春水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哥喜事连连,为何还要伤悲?呵呵,兰果尔表姐有何不好!如果年长几岁,我都愿意娶她!”长安弟少根筋的老毛病又犯了。

“是啊武威,你这边娶了刘府的千金为妻,西域家母那边万事好商量!就算你愿意纳兰果尔为妾,卢丹姨妈家也不会答应的,放心吧!”

看着武威弟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疼道。

“没事没事,呵呵。家母之命怎敢不从!我跟你们回西域娶兰果尔就是!”

武威站起身来淡淡笑道,经过刚才的一番恸哭,他的心情好过多了。

“那刘府八妹怎么办?她很快就是你的新嫁娘啦!”长安不安的问。

“这江东士族,谁家没有三妻四妾!兰果尔愿意跟我回中土,则只能为妾,如果留在清风泽陪伴家母,并是我在于阗国的正妻!我可以三年两载回去一趟,以尽夫妻情分!如此安排岂不是两全其美!哈哈哈!”

武威言罢哈哈大笑了起来,东晋士林清谈狂放之风日盛,他多少已经沾染了一些。

兰果尔如果知道易武威如此的怠慢自己,把她当作其向家母尽孝的牺牲品,打死她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但有一点我可以判定,今冬等武威弟回到清风泽亲眼见到兰果尔时,他定会推翻原先所有的决定,甚至愿意舍弃在东晋国的万贯家业,大好仕途。

五日之后,爷爷他们陪伴刘南儿扫墓归来,顺路把她送回了建康王城的刘府别院。

原本想着能再次一睹刘南儿的芳容,如此一来美好的打算彻底落空,让我不禁大失所望。

面对武威娶妻和丝绸采办这两件迫在眉睫的大事,爷爷、外公还有苏叔、家老车叔等人一番商议之后,做了如下铺排:

外公、苏叔带领一班伙计全权负责北上丝绸的采办事宜。

我们带来的玉石已经运抵“长安坊”在建康城的分号,采办丝绸的所有银钱完全备足。

但像我们这样的大商家,每次起运的布匹都是万件之多。

不但需要从朝廷那儿申领货品通关的文牒,还需远赴吴越诸地组织货源,非一班熟悉行市的精兵强将不可为之。

陇西庄园的家老车叔则协同爷爷,操办武威与刘府八妹刘可儿的求媒、下聘、订亲、迎娶等诸项事宜。

而庄园内的大小事务,爷爷尽然放手让我和长安二人临时照看,包括结婚正期那几日的宾客食宿、迎来送往的所有准备。

这下可是把我难倒了,管理客栈我在行。而管理偌大的田庄我真是无从着手,而长安还是一介小娃更是指望不上。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冲锋陷阵还行,田庄事务和我一样都是一窍不通的外行。

幸亏车叔临走之前给我安排了三位经验丰富的下手,我才没有乱了阵脚。

庄园的家丁、伙计、女佣、厨工,还是按照原有的节奏打理着所有事务。

该扫地时扫地、该浇花时浇花、该喂猪时喂猪、该放羊时放羊,基本上无需我操啥心思。

现在唯一让我头疼的事情就是武威的婚事,爷爷说结婚的正期初定在谷雨前后,如此算来只有二十来日。

这东晋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有何讲究,需要采办哪些物品,我和长安,还有武威都是一头雾水。

几位下手也都是北地而来的老伙计,也从未见过这般的大场面,这该如何是好?我一时之间脑袋都大了。

这是爷爷第一次让我独立操办的事务,也是自我记事以来家里第一件真正的大喜事,万万不可搞砸。

“我们何不向刘南儿姐姐请教,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时候,长安弟的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对啊!有现成的先生在这儿,干嘛不去请教她呢!

出身门阀士族,上面有过六位姐姐出嫁,她自己也曾婚嫁过,婆家也是世家豪门,对于士族人家的嫁娶之事,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园中正好有一位田姓伙计去过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让我欣喜若狂。

赶紧回屋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购的东晋朝宽衣广袖的白绸春衫,在田姓伙计的引领下,打马朝建康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建康城的繁华无需赘言,诸葛孔明当年初来建康与孙权结盟时曾经叹道:“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也!”

因为有事在身,也就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们从北篱门入城后,沿着青溪河畔的碎石马道一路南行约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古木葱茏、迎河而居、青墙黛瓦府邸前面停了下来。

条石垒砌的台阶一直从门前的马道延伸到青溪水边。

但见一条乌篷小船正停在溪畔,台阶上站着三位身着彩衣的妙龄女子,正在不停的向溪中的小舟挥手道别。

小舟的船头站立着一位侍女模样的女娃,手中拿着一杆长篙往水中轻轻一点,船儿并离开了河岸,顺着溪水向城南秦淮河的方向轻盈而去。

“刘南儿!”

心里猜测送行的女子中间必有一人是刘南儿,于是我就在马上大喊了一声。

台阶下的三位佳人都惊讶转过头来,果然是刘南儿,另外两个女娃则是她的随身丫头。

“易家兄长,原来是你啊!”稍稍惊慌之后,刘南儿终于认出我来,笑靥如花般的迎上前来。

朱红色的裙衣,青丝如云眉目含春,略施粉黛的脸上飘浮着朵朵红晕,。

刘南儿之美,真如当年宋玉所言: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天下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也。

如此美人只有水软风轻的江南之地才能生出,我坐在马上简直看的的呆住了。

“易家兄长!易家兄长!”

刘南儿见我直勾勾的盯着她也不言语,不禁满脸的羞红,嗔怪的连声呼道。

一旁的那两个丫头看着我的傻样,都以画扇捂嘴偷偷的嬉笑了起来。

我这才如醉酒般的醒悟了过来,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懊丧,赶紧翻身下马作揖长躬道:“易金城见过亲家姐姐!”

“嘿嘿,易家兄长免礼啦!我俩谁年长还不一定呢!你一口一声姐姐的叫着,奴家真是担待不起啊!”

刘南儿如家姐见到久违的兄弟一般亲昵道,让我顿时如沐春风,刚才初次相遇的局促之感也烟消云散。

“呵呵,你这是在送客人?”我把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伙计,开心的笑问道。

“哦,那是我五姐,婆家是前面乌衣巷的王府,听说我来城里了就临时过来看看。他们王府的规矩多,留她在这边吃过午饭再走都不行!”

刘南儿扭头望了眼河面上小船远去的背影,眉宇的笑靥间爬上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金城冒昧前来有事相求,还望七妹能够帮我!”

“刚刚还姐姐,转眼就成妹妹了,哈哈!好吧,兄长有何吩咐,七妹愿效犬马之力!”

刘南儿继承了刘老太公脾性,看似弱柳扶风多愁善感,但言语起来却满是豪爽乐天之气。

“你家八妹和我二弟的婚事,爷爷、外公他们有要事在身,故交我来筹办!呵呵,可我从未见识过你们南方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是何模样,这边又没有熟识的亲友乡邻可以咨询,所以就想到了你,恳请七妹帮我!”

言罢,又是深深的作揖长躬。

“看来真是把易兄难倒了,才会屈尊于奴家!刘可儿妹妹好福气,能嫁如意郎君,又有如此青春倜傥的长兄操持婚事!”刘南儿长叹道。

“不知七妹能否帮我?”

我现在是火烧眉毛,已顾不得和如此佳人顾盼留情了。

“亲家哥啊!这件事你算是问对人啦!请进屋稍候,容我把府里的事务安顿一下,就随你去陇西庄园!”

刘南儿这才想起在门外站了半天了,也没请客人进屋,于是不由分说的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入了府内的客厅。

丫鬟已经沏好了茶水,夜光杯中的绿茶如舒展的舞姬一般在清水中悦动。

看来中土的江南,这荼树之叶烤制而成的饮用之物,已经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第八十五章 刘南儿

刘南儿的到来,让庄园中混乱如麻的筹备事务一下子顺畅了起来。

她把留在田庄中的所有人员分成了三组,一组负责庄园的原有事项,诸如放牧、浇园、清扫、后厨之类的活计。

第二组人员由一卫姓的管家领队,每日按照刘南儿列出的清单去建康城中采购大婚之日所需的各种用品。

第三组主要由留在庄园里的商队伙计组成约二十多人,由秦冲为总召集人,沙米汉和锅盔刘从旁协助。

时间紧迫,明日开始从建康城中请来的木工、漆工、裁衣工等百工匠人就会来庄上施工,布置洞房和迎宾馆所。

秦冲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这些匠人,干些临时采办、递物、跑腿的闲差。

而我和长安弟只要每天对照着刘南儿列出的清单,检查进城采购的物品有没入库、件数是否相合即可。

刘南儿总管全局,检查验收每一项施工的最后结果和采办物品的成色。

不愧是门阀士族人家的小姐出生,又做过几天官宦豪门家的少奶奶,刘南儿管家理事确实很有一套。

经她这么一罗列分工,原本我三头六臂也理不顺的事务,一下子泾渭分明了起来。

等十日之后爷爷他们从江北归来,陇西庄园的所有门窗案牍都已修葺一新,一派生机勃勃的喜庆之气。

由库房临时改成的迎宾别院,流水宴席的所用桌椅也全部就位。

我们易氏在这江南除了一些生意上伙伴,基本上没有故友亲戚。

但考虑到刘府宗亲和新娘六个姐姐的婆家都在建康城里居住,这些人家可能会看在刘老太公的面子上来陇西庄园随礼庆贺。

这也是把易氏一门和新郎倌武威二弟引入建康士族上流社会的大好时机,所以要预先筹划,免得到时安排不周让世人笑话。

因此,刘南儿还自作主张的在田庄大门的外边,新开了一块可供百十辆马车入港的停车场地。

新婚佳人的洞房更是在这位新娘家姐的亲自筹划下,布置的富丽堂皇、红红火火!

如此管家安排事务的本领,就算是清风泽客栈的家母于阗夫人亲在现场,也不过如此。

真希望二弟媳刘可儿也有她姐姐刘南儿这样的持家之道,那样的话,武威二弟可就有福气啦,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幸事。

刘南儿是一位特别会心疼男人的女子,那种体贴和亲昵的伺候,能让人舒服到骨子里。

每次看到我汗流浃背的忙活之时,她总会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条香帕,满脸柔情的看着我擦完之后,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

或者是我正站在场院里和秦冲他们、其他的匠人们忙里偷闲的散扯聊天之时,她又会为我送来一碗清茶。

殷勤亲热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也!

家丁伙计们都知道这个女子是我请来帮忙的亲家姐姐,不知情的外人工匠们还以为我们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夫妻呢。

不过如果真能有刘南儿这样的佳人为妻,此生也算没有枉活,她早逝的夫君真是个无福之人啊!

“少主,你完啦!这位亲家姐姐看上你了!”

一次在驱马去城中采购桐油朱漆的途中,秦冲神神秘秘的笑道。

“少主,听说她的丈夫才死去没多久,是真的吗?”沙米汉痴痴的问。

“哎,红颜薄命啊!这么好的女子,听武威讲她回娘家守寡已经两年多了,上天不公也!”

想起强作欢颜的刘南儿,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少主,老辈人讲这世间有两种女人不能惹,一种是良家女子,一种并是守寡的妇人!”

锅盔刘真儿不知从啥时起,也变得文绉绉了起来。可能是受长安城中那位兰姑娘的熏陶之故吧。

“良家女子我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要走正道,不能图一时之快,否则必遭天谴。可守寡的妇人不能惹是为何故?”我好奇的扭头问道。

“守寡的妇人最为可怜!像刘家姐姐这般没有子熙、娘家财大势大的还好点。如果既有子女需要养育,又有公婆需要孝敬,还要看世人的脸色苟活,真是生不如死啊!这样的女子你一旦相中要么就当行善积福娶下人家,做妻做妾都成!要么就离人家远点!”

“锅盔啊!这是迄今为止你唯一一次说人话,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刘真儿老哥!”

我用手中的剑鞘使劲拍了两下锅盔刘的后背,以示鼓励。

“要我说啊少主,你也不要跟我们行商了,就留在这江南吧!娶下刘南儿为妻,你和武威少主俩兄弟,一人在朝为官,一人打理陇西庄园!如此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不比苦哈哈的商者好上千倍万倍!”

秦冲万分羡慕道,恨没有生在如我这般的富贵人家。

“少主,求你一件事!这个刘家姐姐你如果对人家没有意思,帮我引见引见如何!我老汉不嫌弃她是寡妇!嘿嘿!”

沙米汉色眯眯的傻笑道,这个柔然国的莽汉自从离开长安后,一路见到任何女子都如犯了花痴一般。

今秋回于阗国如果走北路经过他的家乡,一定要让爷爷在当地给他物色一房媳妇。

“可人家嫌弃你啊!沙米汉!”

这家伙竟敢窥伺我所钟情的女子,让本少主很是恼火。

于是不再和这三位无聊的家伙纠缠下去,打马向前方奔驰而去,把赶着马车的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平心而论,这三位老伙计说的都不无道理。

从在下邳刘府庄园第一眼看到刘南儿,我就被她绝世容颜下的哀怨之情深深的迷住了。

这次请她来陇西庄园,一方面是请她过来帮忙,更主要的私心是想创造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的这点小心思,正值芳年思春日久的刘南儿岂会不知!

所以只要在我跟前,这个女子总是笑靥如花,尽展江南女子的娇柔之美,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的讨好与我。

此所谓投之以桃木,报之以琼瑶。

可我如今真和刘南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了太多的忌讳,远不如和楼兰姑娘库日娜和上官燕喜小姐那样的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表白真情。

有很多次因为受不了她那暧昧多情的眼神而逃之夭夭,尽管心里爱的要命,但理性告诉我不能逾矩。

刘南儿是武威弟未来夫人的七姐,我们易氏的亲家姐姐,如果图一时之快和她做鱼水之欢,我可以一走了之。

但万一事情传扬出去,武威二弟在这江南的建康就没法做人了。

刘府及其宗亲这些门阀士族,也会由现在的靠山变成将来的仇家。

爷爷几十年来在这江南建康一片苦心为武威、长安二弟打造的升迁之路,也就会付诸东流。

因此秦冲、锅盔刘这两小子说得对,要么留在陇西庄园过神仙日子,娶守寡的刘南儿无论为妻还是为妾。

要么就离这个女子远点,就当成是一门亲戚,多年未曾谋面的家姐。

就在这样摇摆不定的思虑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南儿看我的眼神也一天天的哀怨了起来。

爷爷对于刘南儿这些天的辛苦铺排甚为满意,一下子给这位亲家姐姐包了五十金的零花钱。

“亲家哥哥,送送我吧,我在前面官道的路口处等你。”

刘南儿离开陇西庄园的那个早晨,隔着马车的窗牍,对我轻轻的低语道。

刹那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起来,整个人飘飘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

刘南儿的马车离开半个时辰后,我借口去建康城的太学院找武威弟商量事情,和爷爷告假。

然后牵马躲过了秦冲他们,一个人悄悄的溜出了庄园,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刘南儿所说的那个官道路口狂奔而去。

刘府马车静静的停在路畔,随行的丫鬟正站在路中间焦急的来回踱步。

“公子,你总算来了!我家小姐都快急死啦!”

机灵的小丫头看到我匆匆而来,开心的招呼道,然后就转身钻进了一旁的车厢。

“阿叔!我们走吧!”是刘南儿侬软的吴音。

“好嘞,小姐!”赶车的家老朝我友善的笑了笑,轻摇长鞭,拉车的马儿就迈开了四蹄碎步小跑着上路了。

车窗的帘布已然拉开,刘南儿泪光涟涟看了我一眼,笑靥中带着苦涩。

“亲家哥哥没有话跟奴家说?”我们就这样并排行走了许久,刘南儿才打破了沉寂。

“小姐如此年轻,今后的日子作何打算?”

我闷声问道,有深深的负罪感,感觉自己招惹了一个只可远观的女子。

“寄身于娘家,如无根之青萍。本愿遁入空门,怎奈春心犹在,尚恋红尘,苦啊!祈求公子救我!”

刘南儿的一声泣中带血的苦啼,叫的我心都碎了。

“南儿小姐,金城乃一好色之徒,贪恋小姐的美貌多看了几眼,别无他意,亲家姐姐千万不要误会。”

我言不由衷的笑道,也算是实话实说。

“天下的女子那么多,公子为何非要招惹可怜的奴家!”刘南儿又隔着车窗呜呜的哭了起来。

“金城年少无知,一路沾花惹草,欠下了诸多情债,如今已是自顾不暇。都是金城的罪过,辜负了小姐的错爱!”

生来怜香惜玉最怕女子的哭泣,看着刘南儿梨花带雨的悲泣之态,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十六章 士族婚礼

“公子青春倜傥,正值多情韶华之年,爱慕心仪的女子有何罪过!只是奴家没有这个福分,公子明明垂怜与我,却故作没事一般!”

刘南儿用香帕拂去脸上的泪水,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

“不怕南儿小姐笑话,在西域于阗国已有一位女子和我有过婚约!楼兰国有一位姑娘正在望穿秋水,等待我的归去!西都长安还有位佳人与我私定终身,相约永不相负!南儿小姐花容月貌,金城就算有百般的不舍,也只能远观啦!你们江东刘氏非寻常人家,如今令妹与我二弟又将结为秦晋之好!如此故交加上姻亲的关系,事关家族荣辱,金城就算再多情,也不敢招惹小姐!”

为了让这位可怜可爱的亲家姐姐对我死心,我把一路东来惹下的所有风流韵事对她和盘托出。

“果然一风流冤家也!公子真性情,笑死奴家了!”

我傻乎乎的真诚,终于换来了佳人的破涕为笑。

“公子北上之时如能带上奴家,这几位红颜佳人姐姐全部帮你收了!”

“收了?南儿小姐如何个收法?”我不禁好奇的问道。

这个一直困扰于心的难题,能有人替我解惑,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为妻、为妾、为婢,呵呵,奴家不要任何名分,能常伴公子身边为公子排忧解难,就已足矣!”

刘南儿呵呵笑道,甜蜜如水的吴侬软语让人心醉,而我却被她如此虚妄的安排吓得跳下马来。

“南儿小姐,这江南之地士子云集、英雄辈出,只要小姐愿意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为何非要托身与我!”

“公子错了,士族之女不嫁庶民乃江南世风,事关宗族荣辱。士族子弟又有谁敢娶我这般不祥的寡妇!娘家的父母终将老去,每每想起青灯苦影、漫漫长夜,生不如死的苦熬,奴家就生无可恋也,直到遇见了公子!”

说道伤心之处,刘南儿又呜呜的悲啼起来。

我的人生在二十岁之前,都是充满了亲情和快乐的,还无法想象表面上锦衣玉食的刘南儿过的究竟是啥样的日子,但偏偏又有一颗英雄救美之心。

“南儿小姐,说吧!除了娶你为妻外怎样才能帮你!”

看着如此娇媚动人的刘南儿如此孤苦无依的样子,帮她脱离苦海的豪情油然而生。

“带我去北地,带我去西域,哪怕是途中把我卖给牧羊的胡人,奴家也别无怨言!”

刘南儿去意已决道,如果还不答应帮她一把,万一将来出啥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

“带你去西域我没问题,家母于阗夫人就喜欢你这样美貌机敏的女娃!可商途有商途的规矩,不准带女眷上路是爷爷几十年前就定下的铁律,我又岂敢逾矩!”

想起队中的这条行规,我不禁犯难了起来。

“亲家哥哥!兄长!公子啊!你答应帮奴家啦!”听我之言后,刘南儿忘情的跳下了马车语无伦次的拥着我道。

“南儿小姐相求,金城岂敢再作旁观!呵呵。可怎么带你上路呢?与我家商队同行爷爷肯定不准!”

“这个公子就不要操心了,奴家早已想好!等八妹大婚后,我就回江北央求爹爹,让他给我派上几位家丁,三两个随行的丫头,再备好几辆马车盘缠先行上路!我们可约好在河西的某家客栈等你,那时候已经远离江南,你爷爷、外公就算再讨厌奴家,也不好意思赶我回来了!”

刘南儿嘻嘻笑道,又露出了她刘府千金小姐的做派。

“不是偷偷离家还要告诉刘老太公?你爹爹能答应你这么做?”我诧异道。

“我爹爹向来心疼南儿,如果知道奴家所托是你这个易门长公子,他定会尽其所能的成全我们!”刘南儿痴情的望着我道。

“亲家姐姐,我只是答应帮你,可没有向你承诺些什么!将来到了西域让我阿妈给你再寻一位夫婿,反正西域胡人也不会在意你有没出嫁过!等到那时,你可不能怨我!”

我吓唬她道,脑中不由想起了沙米汉来,将来如果把这位刘南儿许配给他,这个傻大个非乐疯了不可。

“公子会舍得奴家?”刘南儿勾魂的浅笑道,款款回到了车里。

“今日我俩相约之事万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这段日子奴家就不再和公子相见了,免得中途生变!公子指定一处地方吧,奴家到时候先行一步,在那儿等候公子!”

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项没有说清楚,刘南儿掀开车帘软语叮咛道。

“河西敦煌郡鸣沙山的千佛洞找一位叫白轩的画工,就说你们是易临风老爷的家眷,他自会给你安排住宿的地方!”

我翻身上马,大声的回复道。

原本考虑到河西的马贼横行、千里荒芜,想安排在长安会合,路中也好有个照应。

但考虑到上官燕喜小姐可能还在长安城中等我,到时大家碰面时不免难堪,因此作罢。

刘老太公本身就是陇西故人,对于河西一带的世风地貌应该不会陌生。

心爱的七女远走他乡,这位老财东定会做好周密安排的,不需要我有过多的担心。

“南儿记下啦!公子回程路上一定要记住去接奴家!”

刘府的马车又缓缓奔跑了起来,刘南儿朝我挥着手中的香帕,泪眼婆娑的喊道。

“放心吧南儿小姐!北地不比江南,途中小姐要多多保重啊!”

立马于路中目送着南儿小姐的马车渐渐远去,我的内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软软的感觉。

这位寡居娘家的亲家姐姐尽然把往后的人生,托付于我这个浮浪之徒,何其轻率也!

然而君子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渡她脱离苦海,那就从此把这个可怜的美妇人当成是自家的姐妹吧。

闷闷不乐的回到陇西庄园后,秦冲、沙米汉他们正在帮着后厨的师傅漫山遍野的追逐着放牧的牛羊。

武威大婚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整个庄园笼罩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之中。

那些依附于我家庄园的农户们,陆陆续续送来了各种时新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蛋,庆贺少主人的新婚大喜。

爷爷和家老车叔都换上了朱红色的缎面宽衣,正摇着羽扇在检查庄园里每个环节的准备情况。

他们也如本地门阀士族家的老爷们那般满脸的胭脂香粉,红彤彤香喷喷,让人看上去觉得荒诞不经。

“爷爷,你怎么也涂上脂粉啦!”

看到爷爷的如此模样,我赶紧把坐骑交给了一旁扫地的伙计,喧笑着迎上前去。

“哎!金城啊!这就叫入乡随俗!正期那天不但我要涂抹这些玩意,你外公、苏叔,你和长安、武威,还有我们整个庄园所有的婢女伙计都要涂抹,不为别的,就是图个喜庆!哈哈!”

爷爷这一笑不要紧,刚刚擦到脸上的胭脂大块大块的落到地上,原本道骨仙风般的沧桑面容,糟蹋的令人不忍直视。

“你不是说去太学院接武威了吗?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啦?”

爷爷想起了刚才我向他告假的事情,好奇的问道。

“哦!临出门忘了随身带点银两,特回头来取!”我随口编了句谎言。

现在这个当口,半句也不能向爷爷提起刘南儿北上之事。

老头虽然豁达,但如让他知道自己的长孙要带着刘老太公守寡的闺女北上私奔,爷爷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向爷爷提起这件事情。

不如等到今秋刘南儿和我们在沙洲相会时,由这个伶俐的女子亲口告诉他吧。

以爷爷的悲悯之心,他定不会为难故人亲家的苦命女儿,至多是我挨上一顿皮肉之罚。

在武威大婚的前一天,远赴吴越、潭州诸地采办丝绸缎匹的外公、苏叔他们终于归来了。

加上建康本地商家为我们收购留存的货物,总计有万匹绫罗,为十年来的西运之最。

丝绸布匹全已汇集,现存于江北下邳县治的一家客栈中。

北行的车马也已安排妥当,还留下了十来位伙计在那边保管打理。

只待武威的大婚结束,商队就会拔营渡江启程,乘着江淮的盛夏还没有到来之际加速北上,以免承受这东南夏季的湿热蚊蝇之苦。

而江北的刘府为了八女刘可儿的送亲迎亲方便,提前几日就临时住进了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

婚嫁之事向来以男方为主,所以大婚这一天刘老太公的所有宗亲故旧、门生同僚,还有那些同为侨人士族的乡党世家,全都彩车驷马的奔陇西庄园而来。

幸亏刘南儿的预先安排,我们这一新晋士族才能在这些贵宾临门之时,才没有明显的失礼和寒酸。

江南晋朝如今的攀比奢靡之风日盛,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刘氏故交亲友名为道贺而来,其实有很多是来看我家出丑的。

特别是弟媳刘可儿前面六位姐姐的婆家,更是趾高气扬的炫富而来。

驷马高车、金砖为下马的脚踏、五彩罗衣、脸上的红粉抹得足有半尺来厚。

看来爷爷不惜放下身段,要求所有家人全部涂脂抹粉,涂得越红越好、越厚越佳,真是未雨绸缪啊!

否则,我们陇西庄园就会成为整个建康国都上流社会的茶资笑柄。

第八十七章 踏上归途

对着铜镜看自己那一张红彤彤的怪脸,我简直想撞墙而死。

如此怪诞的风俗,这南朝的士族豪门却能趋之若鹜。

长期以往世风阴柔女化,如何能够抵御北方羌氐胡族的虎狼之师!

长安和武威体型单薄,面白如玉,略施粉黛之后还别有一番妖娆天真之美。

而如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般肌肤早已晒成麦色,体型壮硕之人涂抹脂粉之后,尽成为魔鬼也!

“喜庆!彩!大彩!哈哈!”

对着铜镜捉弄自己一番后,我总算忍住没有洗去脸上的彩妆。

“大哥!快点!迎亲啦!”这时长安弟在不远处快活的朝我喊道。

为二哥新婚大喜而开心,我却觉得长安三弟现在之所以比新郎官武威还要猴急,主要还是因为在刘府送亲的女眷中,他又可以见到心仪的九妹采儿、十妹莲儿了。

我和长安、秦冲等人作为男方的傧相,由家老车叔领队,簇拥在武威的马后,在钟山下官道边的长亭上焚香置酒,迎接刘府送亲的队伍。

抬着嫁妆的刘府家丁在官道上前后相接足足有半里多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乡党路人无不夸赞刘府院外的慷慨富足。

我们这些西域而来的北方佬更是看的目瞪口呆,这哪是嫁闺女,分明行商搬家啊!

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新娘乘坐的八人花轿从我们身边缓缓而过。

在媒婆侍女的帮助下,一条红绸从轿中牵出,交到了新郎官武威的手中,此为喜结连理之意。

武威骑着披红挂绿的大宛乌青,神采奕奕的伴走与花轿侧畔。

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清风泽家园中那个紫衣总角的小儿已经长大了,母亲如果能在这边亲见爱子的大婚,该有多高兴啊!

可惜天涯相隔,连武威弟结婚的消息母亲都还不知。

还有那位痴情守候的兰果尔表姐,真是天意弄人也!

花轿的后面,是刘府送嫁的马车,刘家六位出嫁的姐姐和最小的两位妹妹全部随行。

个个果然都是国色天香之资、闭月羞花之貌,江北刘府十千金旷世佳人的美誉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九妹十妹看到迎亲队伍中的长安弟,都画扇遮面的嬉笑了起来。

而我则在急切的寻找七姐刘南儿的身影,可惜怎么数也不在其列。

寡居的姐姐怕给新婚的妹妹带来厄运而没有同来?或者她已经说服了刘老太公,如今已在北去河西的途中了。

武威大婚之后的第三天,我们就收拾起行装、套好马鞍缰辔,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

武威太学已经修满,也与户部主事打过了招呼回乡省亲,半年之后再去下邳赴任。

这东晋南朝还在延续着汉晋前朝举官任事孝廉为先的传统,下邳县丞易武威不辞万里远赴西域于阗国省亲伺母的消息,一时之间也成为朝野上下的美谈。

而最难过的肯定要数弟媳刘可儿了,刚刚新婚燕尔,夫婿就要远赴他乡半年之后才能归来。

当武威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这个新人儿抱着她的丈夫崩溃一般的嚎啕大哭,决议要和我们一起西行。

但刘可儿也是个明理的女子,夫君武威自从十岁离开于阗国来中土求学,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有回家。

这次大婚之后如果还不回去在日思夜想的家母身边尽几天孝心,将来上任为官之后可能就再无万里归家的机会了。

而她还不知道,家母这次让武威归乡,是为了他和兰果尔表姐的婚事。

爷爷向刘可儿保证,他会派人八百里快马加鞭把武威弟送回西域,不出三个月就可把她的丈夫平安送回来。

这段日子刘可儿弟媳可随商队渡江,回她在江北的娘家住上一段时间。

爷爷的话一言九鼎,断无更改的可能。

刘可儿纵使有万般的不舍,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其实如果路途近的话,刚过门的新媳妇回乡拜见公婆族人,是我们汉家古往今来的老规矩。

怎奈乡关太过遥远,为了婆媳俩见个面,让一个弱女子半年之内两次穿越那魔鬼肆虐的黄龙沙海、千里戈壁,其中的风险不必言说。

由此可见,刘老太公并没有把七姐刘南儿北上的消息告诉刘可儿。

否则这姐妹俩结伴同行前往西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刘老太公族人的关照之下,三弟长安顶替了武威在太学院留下的空缺,从此也成了这东晋士子里万中无一的太学生。

不知三年之后,这个小娃是否还能坚守他今日学成归乡,开馆授学的出世之心。

或许待到那时,这草长莺飞的侬软江南,还有刘府倩丽可人的采、莲二女,早已乱了他当初的心志。

如此一来,西域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就只有我这长子一人坚守了,何其孤单也!

商队当日就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来到了下邳县治我们存货的那家客栈。

能够遮阳避水的羊皮货袋,整整装满了十架马车。

留守的伙计们这几天吃睡都在马车上,枕戈待旦小心守候,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全队伙计未来两年养家糊口的全部本钱,都在这些布匹上了。

一年来的时间,我对爷爷、外公带领下这支商队的行事作风,已有了十分的了解。

爷爷从来不亏待任何一个伙计,途中没有货物在身边的时候,整个商队就如从西域东来的外邦使团一般。

一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优哉游哉。

但像现在这般丝绸货品已经装车、车辕已经套上了马背,所有的伙计又如随时出鞘的利刃,肃穆干练、有条不紊。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有人在货在的剑士之风。

如此张弛有度的管理,除了恩威并用外,据苏叔所说,就是诱之以利。

此番归去,爷爷准许每位伙计以全年的工钱为本金,携带十匹丝绸布料的私货。

而这十匹丝绸一旦平安运到了西域,不管是在楼兰或者龟兹、安息国的布市,足可换取三十头千斤的奶牛,相当于他们几年的收入。

因此,这商队的生意不仅是我们清风泽易氏的生意,也是每位伙计自家的买卖。

如此的利益捆绑,整个归途之中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指派,每位伙计都会尽心竭力的守护好马车上的每一条货袋。

行商之道千变万化,好像尽在苏叔的掌控之中,难怪爷爷如此的器重他。

在下邳客栈住了一宿之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江北刘府的亲家刘老太公已经从先行归家的武威媳妇那儿,得到了我家商队渡江西归的消息。

早早带领十几位家丁,在下邳和顿丘相交的官道凉亭边上,备好了肥羊清酒给我家的商队践行。

看着武威弟和新婚妻子刘可儿依依惜别的酸楚模样,我恨不能把天上的彩虹拉下来。

让天堑变成通途,让江南至西域的路途朝发夕至,世人也就不要承受这样的离别之苦了。

“临风兄!没想到你我今生还能成为亲家!哈哈!,你尽然还长我一辈!”

刘老太公今日没有使用脂粉,虽然须发具白,终于露出了满脸的沧桑豁达之气,不似初见之时的那般荒诞。

“呵呵!谁说不是啊!造化弄人也!”

爷爷端起酒碗,和他的这位陇西故人感慨万千的一饮而尽。

“亲家外公,武威一路上就依靠你的照应啦!辛苦辛苦!”刘老太公又同样敬外公道。

“哈哈!刘员外客气!武威我自家外甥,路途之中自会倾力呵护!”

外公豪迈的笑道,嫌一碗清酒太少,自己抱起酒坛又倒了两碗咕咚咕咚下肚才算尽兴。

商队的马车行走太慢,经爷爷、外公、苏叔等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外公和一位师哥护卫陪伴武威骑快马自行北上。

这样没有任何羁绊的快马兼程,一个月之久即可抵达西域的于阗。

“哎呀!要是再年轻几岁,老夫真想放下眼前的一切跟你们纵横天下,快意人生!可惜老矣,哈哈!”

刘老太公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然后放下酒碗,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金城娃!今年青春几何?”

“启禀太公,虚年十八!”我有点心虚的鞠躬施礼道。

“哦!我那南儿小女也是虚岁十八,你俩同年啊!这女娃,哎!金城娃啊,好好待她!”

老太公先是雷霆之音,最后两句却是在我耳边说的。

我瞬间明白了刘老太公的意思,他是在向我“托孤”啊!

“谨遵太公教诲!”生怕爷爷他们见到起了疑心,赶紧拱手称谢。

“哈哈!金城娃机敏!易兄!尉爷、苏爷!恕不远送!一路顺风!”刘老太公哈哈笑道,拱手和爷爷他们拱手道别。

“后会有期!”“刘员外请留步!”

在刘可儿弟媳呜呜咽咽的哀啼声中,我们就此挥手道别。

十辆马车一字排开,吱吱呀呀的转入了前往淮南国寿春方向的官道。

“武威,你等一下!”

在武威、外公三人正要离队之时,我赶紧拍马赶上前去大声的喊道。

“大哥还有啥吩咐!”武威勒住了马头转身问道。

“武威,你七姨姐刘南儿正在西行的路上,现在可能已到洛阳了。你们途中如能遇到,最好同行走玉门关北路。如果不妥的话就在敦煌沙洲我家的石窟那儿帮忙安置一下!”

在和武威并马的时候,我低声把刘南儿的事情告诉了他。

“啥!”武威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但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兄长高明!哈哈!武威定当竭尽所能成全大哥!”,他哈哈大笑道。

这小子以为我是在用金蝉脱壳、暗度陈仓之计,带着她的七姨姐刘南儿北上私奔呢!

第八十八章 西去如风(一)

西行的归途,旧风景、旧世事,闲话少叙。

商队朝行夜宿,马不停蹄的向西过淝水,经寿春,然后北上直奔淮水而去。

在距离淮水碧云渡约有五十多里地一处土城客栈,日暮天黑,商队就此住宿了下来。

“主人家,老叟向你打听个事情!”

店中没有几个留宿客人,有点冷清。

在店内粗糙的橡木案几边盘腿坐定之后,爷爷招手叫来了客栈店主。

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店家伙计虽然一时之间手忙脚乱,但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

听到爷爷的招呼之后,中年矮小的店主忙不迭的跑上前来,一边用衣袖擦着满手的油腻。

“客官老爷有啥吩咐?任凭差遣!”

“我们初春过来时,淮山碧云渡那一带匪患猖獗,不知如今可有缓解店主小哥可否告知一二,老叟好预作准备往西另寻其他的渡口!”

爷爷向店家拱手笑问道。

“老爷要问这事说来可就话长啦!”店主听完爷爷的问询尽然在对面坐了下来,神秘的低声。

“有何变故,老叟洗耳恭听!”爷爷呵呵笑道,挥手让我给店家斟酒。

这建康带来的清酒是我们陇西庄园的自家酿造,商队临行前家老车叔特地为爷爷准备了十几坛以备途中饮用。

“好酒啊!呵呵,客官老爷爽气!”店家品了一口清酒后接着道。

“听南下住店的客官们讲,两个月前盘踞淮山上的那股悍匪一夜之间尽然凭空消失了!客官你说奇不奇怪!”

店家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看来我们带来的清酒比他家的浊酒要爽口很多。

“确实奇怪!难道被官府剿灭了?或者是迁往他处?那么多人马,总不会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吧!”爷爷故作不解道。

“没有任何踪迹,就这么凭空没了!碧云渡口的那十几只渡船全都还在,淮山顶上的老君殿、山腰上这伙盗贼的营房,也全部完好无损,可就是人全没了!”店家道。

“后来呢?那一带从此就安稳下来了?”旁边的苏叔追问道,我则抱起酒坛把店家的酒碗续满清酒。

“客官听我慢慢叙说,呵呵!更古怪事情还在后面。一个月前从北方来了一批逃荒的汉家流民,足足有两千多人!为首的是位付姓的员外,所有流民都是他的族人!这要搁以前也并不是啥大事,我们这一带居民三辈朝上的先祖都是来自北地!可如此举族南下的景象已有些年份没看到了。”说到这里店家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怕人听到一般。

“听说北方的后秦与拓跋鲜卑的魏国如今在边界地带剑拔弩张,大战眼看在所难免,这些难民或许是从那些地方逃过来的。”爷爷举酒敬店家道。

“客官老爷说的在理,可世人都说这些流民就是原来淮山上的那伙贼人!”店家伸长脖子在爷爷耳边低语道。

“那伙贼人如此乔装变换又是何苦!呵呵!”苏叔不以为然。

“如此猜测有何凭据?”

“听见过的客官讲,这伙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的饥馑之态,从碧云渡渡河之后就直接奔了淮山!”店家唏嘘道。

“后来如何?是否还如以前的匪盗一样占山为王,危害四方?”

爷爷笑问道,我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心中暗笑这个符乾王爷真是头脑简单之人,就算冒充流民至少也要装扮的像一点啊!

“那倒不是,这些流民自称来自北地安邑,如今已在那位付员外的带领下归附了本地南梁郡,低价从官府那儿收购了淮水两岸数以万顷的无主之地,招募四方流民前来依附!淮山上的贼窝如今变成了安邑付寨。听说朝廷已下文书,要以安邑付寨为依托,在碧云渡一带侨置安邑县治!哎!不出数年,那个付员外定能成为淮水一带数一数二的门阀士族!客官你说这世事有多稀奇,呵呵!”

店家终于讲完了近三个月来淮山碧云渡世事变迁的怪事,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我们这些外邦客官,却是这场巨变的始作俑者。

“哎!天下纷争,身世如浮萍也!为贼为民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管他原来是贼寇还是流民,只要能够改恶从良,就是善莫大焉!”爷爷叹道。

这时,店家伙计已经端来了粟米烂肉,店主赶忙起身。

“饭菜已备好,各位客官老爷慢用!呵呵!慢用!”店主与爷爷拱手想让,忙活自家的事情去了。

第二日下午,我们的商队终于来到了淮水岸边。

两岸原本荒芜的阡陌原野上,无数个农人正在辛勤的耕耘着。

清明前后种下的黍稷豆麻之类的作物已经有一指来长,整个田野绿油油的一片。

“没想到千金的馈赠能够渡千人向善,救万家于水火,善哉!善哉!老苏啊,这一单买卖我们做得好啊!”

爷爷骑在马上双手合十对着大河虔诚的膜拜道。

“老爷商者仁心,渡人渡己,必将福源流长,泽被后世!”一旁的苏叔由衷的夸赞道。

“不走碧云渡了,东南二十里有一野渡,我们从那过河!”爷爷调转马头拂须笑道,一边打马去前方带路去了。

“爷爷,碧云渡近在眼前,我们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我快马追上不解的问道。

刚刚一气奔驰了五十多里,人马都已疲乏,爷爷的决定让我很是不解。

“改过自新之士,最怕遇见故人,我们就好事做到底不要再去叨扰人家啦!”爷爷哈哈笑道。

“尉爷和武威少主肯定是从这儿过河的!”一旁的刘真儿插嘴道。

“如此一来,我们就更不能从此渡过河了!”

爷爷扬鞭答道,头也不回的领着商队重新转回官道,朝东南方向的阡陌深处奔驰而去。

其实爷爷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君子处世之道也。

过淮水之后,商队沿着来时道路马不停蹄,人不落枕、昼夜兼程。

终于在中原雨季到来的前半个月,顺利抵达了洛阳,转向了西去长安的砖石驰道。

秦冲告诉我,有一年因为不知道这淮水之地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还有个梅雨季。

所以商队过了淮水之后,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走走歇歇,丝毫不知危险正在慢慢的逼近。

结果连续几天几夜的扯连大雨下来,淮水暴涨,奔腾的河水漫过了河堤,北岸的千里沃野尽成泽国。

原来的黄泥马道污水横流、软如丝绵,河水漫过车辕,整个商队的车马全部陷在了路中进退无门。

爷爷不得不忍痛舍弃了车上的货物,带领众人牵扯着马匹转移到附近的松山上。

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停滞苦熬了约半个月之久,河水才慢慢退去,几天的暴日炙烤之后,商队才勉强从黄泥苦海之中磕磕绊绊的走了出来。

到了洛阳清点货物才发现,羊皮口袋在水中浸泡久了,遇到突然暴热的天气迅速的霉变腐烂。

而袋中所装的丝绸布匹更是损失惨重,几乎十不存二。

爷爷的商队来往西域、中土这么多趟,那年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巨亏。

幸亏人和马匹没有损失,归途的盘缠也没被大水冲走,整个商队才能安然的回到西域。

关于那一次惨败的经历,爷爷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家人提起过,也许他老人家也有点难以启齿吧。

面对的敌人不是官家匪盗,尽然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连绵阴雨。

如此看来为商之道,除了地利、人和之外,天时也是太重要了。

西域大漠的春冬二季不走黄龙沙海,我已经见识过黄龙发怒大石飞天的威力。

而秦冲所描绘的这夏日淮水两岸的泥汤地、黄梅天,淫雨霏霏、湿热难耐、进退不得的难堪情景,我虽然没有亲历。

但这样的鬼天气带给行商之人的苦楚,我还是能感同身受。

来到洛阳之后,我和爷爷、苏叔三人特地备上了厚礼前去洛邑书院拜访书院督学邹老夫子,感谢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家武威、长安二弟的悉心栽培。

七载师生之谊,往事历历在目。

邹夫子列举了几桩这俩小儿初到书院时种种的顽劣和不适,欢笑之余不禁唏嘘而泣,岁月不可追兮!

圣人有言,良师胜于父母。

武威、长安二弟能有今日之修养学识,和洛邑书院诸位先生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大学之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虽然两次来到洛邑书院都是匆匆而过,走马观花。

但以我观之,这家书院教授弟子的为学做人之道,似乎处处贯穿了这样的儒家精髓。

书院授学诵读、博弈、雄辩、琴操、农事、剑术兼容并包,又有墨家兼爱非攻的处世之道。

如此传道授业,才能培育出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而非只会死读圣贤经典的酸儒士子。

武威、长安二弟能在如此的氛围中潜心攻读,真是幸甚至哉!

“夫子留步,呵呵!他日夫子如想云游天下,老叟定助绵薄之力!”

叙旧了半日依依惜别,邹夫子和几位书院先生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山门。

“邹某老矣!如此雄心只能寄予长安、武威他们这些门生后人啦!呵呵!天涯一别,后会有期!”

邹夫子等人站在下山的道口与我们挥手道别,白衣飘飘、道骨仙风的圣贤模样,让人久久难以忘却。

在龙门山下的伊阙客栈休整了两日,商队再次启程,向西都长安的方向逶迤前行而去。

第八十九章 西行如风(二)

到达长安时已是农历的五月,今春上元节后离开西都时,渭水两岸还是银装素裹,今日归来已是满城的葱茏。

物已非,人还在否?

乘着商队在城外的客栈短暂驻扎前去易寨更换马匹的间隙,我和秦冲、锅盔刘、沙米汉四人打马去了一趟西市的洛城邮驿。

上官老夫人盛情接待了我们,遗憾的是燕喜小姐已经离开了长安。

听老夫人讲西域楼兰今春干旱肆虐,黄沙埋城,燕喜小姐临时被派去西域,处理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

是搬至鄯善国都扜泥城,还是往西前往龟兹、乌孙诸国,暂时还未定论,等到达西域后再作决定。

满心失落的离开洛城邮驿时,上官老夫人才忽然想起她女儿上官燕喜临行前还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笺,内容如下:

“金城易兄,上元一别有时日也。燕喜日夜难寐,盼君归来,共赴山盟。怎奈家事维艰楼兰日危,燕喜挥泪前往,有负当日之约,吾兄勿怪!

金秋北雁南归之时,玉门关外,燕喜翘首恭候。山长水阔,锦书难托,寥寥数语,难诉衷情!”

白绢为纸的信笺还留有暗暗的幽香,细细读了两遍之后,我不禁思念成灾,泪如雨下。

燕喜小姐,我辜负了你的衷情,玉门关东去的敦煌沙洲,已有一位刘南儿的女子在那儿等着我了,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少主!你怎么哭啦!哈哈!想上官姑娘了吧!”看见我在马上默默的垂泪,沙米汉惊诧的笑道。

“少主想得姑娘何止一个上官小姐!肯定还有那个刘南儿,哈哈!那才真真的绝色佳人!”

在陇西庄园时,秦冲这小子应该早就瞅见了我和刘南儿之间的那种不可言传的暧昧。

这个时候尽然提起刘南儿,正好踢到了我的痛处,真是多情空余恨也!

前方的大街上有一队官家的车马正奔驰而来,我们赶紧打马躲到了街边,给这些不可一世的羌秦禁军腾挪地方。

“还是少主好啊!每到一处都会有佳人相约美人相伴,下辈子我一定也要投胎到富豪人家,做个人见人爱的少主人!”

沙米汉羡慕的叹道,拍着自己肥硕的肚皮,埋怨着苍天的不公。

“老汉,不要酸我啦!你不是想让我做媒吗?好啊!如果那个刘南儿能够看上你,我就做一回月下老儿怎么样?”

我正愁着怎么解决刘南儿这件事呢,沙米汉的叹息正中我的下怀。

这个家伙也算是西域柔然国的世家子弟,因为先祖经商失败家道中落才卖身于我家。

高大威猛、力拔千钧,一位很不错的少年郎。

可刘南儿不辞万里原是一心奔我而来,将来我却让她下嫁一位伙计,真是乱点鸳鸯谱啊!

“少主此话当真?”

听罢我言,沙米汉翻身下马,喜出望外的跪于我的脚下。

“这个这个,缘分天注定!老汉,你就等着吧!”我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做媒一说。

“少主,你就不要框我们老汉啦!刘南儿远在江南国色天香,你以为老汉是匈奴国的王子啊!再来一次昭君出塞?”

秦冲打马上前,递上剑鞘把沙米汉拉了起来。

“少主,桂之坊的兰姑娘托我从江南买了一块做夏衫的绢布,呵呵,我想现在顺路送过去!”一直没有搭话的刘真儿突然讪讪的笑道。

“走!我们陪你一道过去!喝酒寻欢的花销,本少主全包啦!”

少年人的情愁爱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刚才还在撕心裂肺的想念上官燕喜姑娘,为刘南儿的事情愁肠百节。

如今一听到刘真儿去桂之坊的提议,所有的思念和哀愁一扫而光,满脑子全是那些胡姬姐姐们柔弱如酥的香体、喘息呢喃的莺音。

我们四人再无任何的分歧和杂念,紧紧跟在刘真儿的马后,向桂之坊的方向狂奔而去。

长安之后渡过黄水大河,再过姑臧城、狼女神山,来到天之山下的祁山马场,已是这一年的夏历六月了。

再往西去就是千里荒凉的戈壁大漠,马车已不适合行走。

因此,在此地换装以骆驼替换马车西行,是我家商队每次回途经过天之山时的必做之事。

宽大的马车无法穿过山间的栈道抵达祁山马场,因此只能由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他们把我们来时留在马场休养的两百来头骆驼、马匹赶下山来,在这河西的官道边上就地替换。

一时之间,沉寂的河西商道上人马喧嚣,驼峰成林。

伙计们忙碌着把马车上的皮囊一袋袋的搬到驼背之上,用结实的皮绳绑紧套好。

一马车的绸货刚好够十五匹骆驼装运,所以等所有骆驼的驼背都堆积如山的时候,马车上装货的皮囊也全部搬完了。

正如爷爷他们当初猜测的那样,木塔尼尔、芒东拉他们三位老伙计虽然一心想回归商队,但真正等到苏爷询问他们作何安排时,三位老伙计都含泪选择继续留在祁山马场。

妻子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他们则虚惊了一场,从建康出发的时候,秦冲还在怂恿我向爷爷请求走海路回于阗。

三人最怕被苏爷选中,让他们替换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做祁山马场的主事。

因为他们最年轻,有没有家小的拖累,如果真要替换的话,他们三人却是最佳人选。

不过于我而言,这三个家伙一路走来已经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友情,离开了他们我还真是舍不得。

离开岐山马场后,我们又在荒原上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虽然还是来时的老路,但沿途的景致似乎已与来时有很大的不同。

只有一些爷爷反复介绍的路标,如一个荒芜的村落、长堑的烽燧、独特的山峰、南北走向的小溪等等,还有依稀的印象。

在天之山向西的余脉地带,向北穿越一处平坦荒凉的土塬,远处开始出现黄沙漫漫的大漠景象。

仲夏中午的骄阳似火,大漠深处隐隐可见一处金光灿烂的崖谷,终于又回到沙洲的莫高窟了。

刘南儿一行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到达了沙洲。

与她随行的除了我在陇西庄园见过的那位丫鬟和车夫家老外,还有五位沿途护送的刘府家将。

白轩画工告诉我们,半月之前外公和武威二人刚刚经过莫高窟,现在应该已到玉门关外的龟兹境内了。

望着远远向我们奔跑而来、彩衣飘摇的刘南儿和仙风神怡的白轩画工,我恍惚之中感到他俩分明就是石窟壁画之中遁出凡间的飞天仙女、青莲王子。

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伴侣也!

“公子!亲家爷爷!”一声吴侬软语的欢呼,刘南儿已是泪如飞花一般的沾湿了衣襟。

“七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没有见过爷爷如此的惊讶。

“爷爷,说来话长啊!南儿能有今日,全都仰仗公子的慈悲。”刘南儿向我款款的深施一礼。

看着刘南儿脉脉含情的眼神,爷爷似乎明白了其中的一切,他回过头来,手中赶马的皮鞭已经重重落到了我的身上。

“孽子!气死我也!”爷爷须发倒竖,双目喷火的怒骂道。

如果不是苏叔、秦冲他们在场的及时阻拦,他老人家非宰了我不可。

爷爷可能以为我是贪恋刘南儿的美色,瞒着刘老太公擅自做主把这个苦命的守寡女子骗到了这苦寒的北地。

原来陇西故人如今的儿女亲家,我若真是做了如此叛经背道之事,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爷爷向来宠爱我这个长孙,一路走来我和秦冲他们做下的那些荒唐之事,他应该都了如指掌,但从未横加干涉,还有纵容之嫌。

也许在爷爷看来,青春少年沾花惹草不是罪过,这本来就是弱冠之年的娃娃们应该干的事情。

但唯独这一件,似乎关系重大,爷爷又急又气,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一时尽说不出话来,唯有皮鞭指我,似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吓得扑腾一声跪在他的脚下,有口难辩只能但凭爷爷的发落。

“亲家爷爷!公子无辜!一切都是奴家的过错,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刘南儿见爷爷如此气愤,吓得赶紧在我身边跪下,苦苦哀求道。

“七姑娘啊,你也是长在豪门士族,又出嫁过一回,我家金城不懂世事你难道也不懂?我和你爹爹少年故友,如今又是儿女亲家!你俩不经过两家父母族人的同意,没有媒妁之言,就私自离家出走!如让世人知道,你爹爹的颜面何存?你们江南刘府门阀士族的颜面何存?我们易氏一门在江南建康的家风声誉何存?你又如何让我武威、长安位孙儿在这江南立足下去!”

爷爷扼腕叹息道,让我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江南门阀士族把颜面看的比性命还要金贵,刘南儿的此趟北行如果未获刘老太公的许可,我就成了整个刘氏家族十恶不赦的罪人。

第九十章 西行如风(三)

美貌冠于江南的刘南儿之所以愿意来这荒凉的北地,是因为在东晋建康,一个士族人家的新寡妇人此生再难出嫁。

豪门士族的子弟不会娶她,做妾也不行。

下嫁与一般的庶族人家,身为门阀士族的刘氏宗亲也不会同意。

如果真如爷爷所说,江南朝野要是知道刘老太公新寡的七女,被新晋士族陇西庄园的易氏长公子拐带到西域去了。

必然会引起公愤,因为事关整个上流社会的颜面。

那些士族贵胄如果再以此向武威、长安二弟寻仇,他们不要说在江南立足,性命也会不保。

“老苏,商队交给你了!老夫要亲自送七姑娘回江南,向刘老太公当面谢罪!”爷爷站起身来,简短的命令道。

“亲家爷爷,奴家和公子兄妹情深,何来私奔之说?此番北上西域,投奔亲家爷爷,也是家父同意过的。临走前家父给小女一封书信,要我转交给亲家爷爷。”

刘南儿泪眼婆娑的争辩道,让身后的家老取出信笺交给了爷爷。

后来因为好奇,我从爷爷那儿要来了刘老太公转给爷爷的信笺,才知道其中的内容,大体如下:

临风吾兄:七女南儿新寡家中,为南朝世风所不容。青春年少、蹉跎岁月,愚弟心不忍也!贵门长孙金城世侄心怀慈悲,愿携女北上,弟感激不禁,吾兄万勿怪罪。西域之地举目无亲,家女万事仰仗吾兄做主。

看完书信后,爷爷的脸色才慢慢好转了起来。

“都起来吧!我的娃儿们!”爷爷长叹了一声,慈祥的扶起刘南儿。

秦冲、苏叔他们也赶紧把我扶了起来,拂去了我满身的沙尘。

胳膊、额头皮鞭扫过留下的血痕,如刀刺一般的疼痛。

更让人难过的是长这么大,爷爷第一次如此残忍的对我,众目睽睽之下让我的颜面何存也!

“七姑娘,既然你爹爹把你托付给老夫,从此你并是老夫的亲孙女!回到西域于阗国后,你就和我家金城择日成亲,做我易门的长孙媳妇!哈哈哈!”

言罢爷爷拂须大笑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是一头雾水,我更是搞不清爷爷的态度转瞬间为啥会有如此的变化。

但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刘老太公的书信起了作用。

“奴家新寡之妇、不祥之人,如何能配得公子的千金之躯!纵使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存此奢望!”

刘南儿心疼的取出香帕,给我轻轻的包扎好臂膀上的鞭伤。

“不愿做我易门的媳妇,那你追随金城来到西域是为何故?”

爷爷不解的问道,西域之地黄沙漫漫,哪里比得了江南之地的燕语莺歌。

我看着刘南儿身后满脸愧疚之色的白轩画工,心里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了几分的解脱,但更多的是不舍和浓浓的醋意。

倾城倾国之貌、千娇百媚之声的南国佳人刘南儿小姐,我至今连她的玉手都没触碰过,就如此落魄的被白轩画工横刀夺爱了。

“爷爷,金城哥哥,南儿已有可托付终身的人了!”

刘南儿怜爱的拉了拉一旁的白轩画工,害羞的介绍道。

“易老爷、易公子,白轩三年前娇妻仙逝、万念俱灰,才来此沙洲作画为生。一个月前南儿小姐来到沙洲,初次见面发现她太像我死去的亡妻。

交谈之后才知南儿小姐竟也守寡三载,我们同病相连!”

白轩画工向爷爷长躬致礼后,娓娓诉说起他和南儿小姐相识的经过,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绢画,摊在了沙地之上。

“世间还有如此奇巧的事情?老爷,快来看啊!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啊!”

苏叔上前低头仔细的浏览了一番,不禁高声叫道。

虽然羞愤难平不便发作,我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随秦冲他们来到了画前,对照着刘南儿容颜观摩了起来。

绢画的地点应该是长安厨门外的渭水长桥,画中的侍女身着彩裙凭栏远眺满目含春,似乎在等待远游的画工归来。

真是太像了,连南儿小姐唇边的那颗美人痣和画中人都长在同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秦冲他们现场作证,在白轩画工的窑洞居所里见过这幅绢画,我真认为这是白轩为博取南儿美人的芳心而临时临摹的画像。

“天意也!天意也!”爷爷看着画像也不禁拂须连连感叹道。

“也许是白轩在此侍奉佛祖三载,感动了诸佛,天见可怜,才给白轩送来了如此美眷,还望老爷和少主的成全!”

白轩画工又谦卑的向我和爷爷鞠躬行礼道,而刘南儿则在众人的啧啧称奇声中偎依在他身边,郎情妾意羡煞旁人也。

“呵呵,既然是天意,老夫爷孙俩又岂敢违背,只能成人之美啦!”

爷爷开怀大笑之后,扶起白轩,拉着刘南儿关切道:“白轩啊,你为人纯善,我这世家孙女托付与你老夫也很放心,今后生活如有难处,尽管告诉老夫,爷爷给你们做主!”

“启禀爷爷,白轩在长安城中有一处祖屋,城外塬上还有百亩薄田,平日作画也有点银钱积蓄,回到长安后,可保我和南儿的衣食无忧!”白轩如实答道。

“老夫在上林苑西南的沣水河岸,有一处别院,名曰易寨,有家老伙计常年在那儿打理。你们俩娃在长安城中有任何难处,尽管可以过去寻求帮忙。回头让苏叔给你们修封书信,呵呵。”

爷爷看来已经把刘南儿当作亲孙女了,陇西老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剑士风骨,又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

“你们何日动身?”我再也无法忍受刘南儿小姐间或向我投来的怜悯、哀怨的眼神,冷冷的问了一句。

“今日并准备动身!”白轩搂着南儿的臂膀憨憨笑道。

“南儿小姐,多多保重!白轩兄,后会有期!”

我微微抱拳后,不顾南儿小姐的苦苦挽留拂袖而去,翻身上马,把爷爷无端抽我的那一皮鞭狠狠报复在坐骑的背上。

跨下的坐骑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向西边玉门关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才快马追上了我,人和坐骑都累得完全的趴下了。

“少主,你生哪门子气啊!应该是老汉我不痛快才对!你答应把那个刘南儿许配给我,如今反倒让那个迂腐的画工先下手啦!憋屈啊!”沙米汉懊丧的劝慰我道。

“如果不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十个白轩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从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刘南儿这三个字!”

我狠狠的甩鞭道,也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刘南儿小姐借来利用的跳板而已。

已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刘南儿可能早已不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青春风流的浮浪公子。

在这一点上,白轩画工比我更合适。

我们四人很晚才回到沙洲的营地,爷爷在苏叔的陪伴下还没有休息,正杵着剑鞘站在夜风中等着我们的归来。

“爷爷,我们回来啦!”看着爷爷苍老的身影,我的心头一热,赶紧下马上前搀扶道。

“金城,南儿、白轩画工他们回长安啦!呵呵!”爷爷没有向我道歉,但言语中分明带有无限的歉意。

“哦。”我微微哼了一声。

“哎!缘分天注定!你也不要太介怀啦!不是还有上官燕喜吗?还有库日娜女娃!我的孙儿哎,你可不能挑花了眼噢!呵呵!”

爷爷对自己长孙的一句戏言,引来了身边所有人开怀的笑声。

我也终于释怀,无意中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就当是行善积德啦!

我们离开沙洲的时候已近夏历六月,是北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所以商队选择早晚赶路,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寻途中有水井、胡杨、荒村古柳的地方避暑休息。

跟在骆驼的后面摇摇晃晃的逶迤前行,白天夜晚无处不在的蚊蝇叮咬、酷热黄沙,折磨的人们精疲力竭。

好不容易在江南恢复过来的满身膘肉,十几天的戈壁荒原走下来,已经所剩无几。

一天上午,当驼队终于沿着汉家的长堑穿越了地狱般的黑龙沙海。

在距离玉门关约五十里地的一处土城驿站边上扎营休息时,我们遇到了一支从柔然国东来的外邦商队。

商队的头人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蒲昌海今春干了,海边残留的故城已经被漫漫的黄沙吞噬,世间从此再无楼兰。

原来从去年夏季开始至今,鄯善国周边的千里之地赤龙吐火滴雨未降,原先流入蒲昌海的几条大河先后干涸断流。

尤其是昆仑大山冰雪融水汇聚而成的孔雀河,更是不知何种原因无故改道,使得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蒲昌海彻底没有了活路。

半年的时间由原来烟波浩渺的楼兰福泽,变成了一处了无生机的无边盐池。

楼兰没了,那洛城邮驿楼兰分号搬去了何处?上官燕喜小姐今日又在何方?

第九十一章 再无楼兰

孔雀河改道,河边的孔雀河客栈也肯定灰飞烟灭,成了黄龙沙海之中的断壁残垣。

库日娜、库利亚姐妹又会逃往何处?

短短一年的时间,没想到让世人魂牵梦绕的楼兰会发生如此沧海桑田般的变故,莫非遭受了恶魔的毒咒!

家国人事在上天的无常面前真是太脆弱了,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之感。

或者是为了刘南儿的离去,或者是对于今生再难见到上官燕喜、库日娜姐姐的恐惧。

在征得了爷爷的同意之后,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离开步履缓慢的驼队先行一步,骑快马出玉门关去打听燕喜小姐她们的下落。

原先的绿洲已经消失,我们沿着蒲昌海依稀的长堤,以残存苟活的胡杨枯柳为地标,向西北方向艰难行走了五十多里地,楼兰故城依稀可见的轮廓展现于我们的眼前。

早已人去楼空,黄沙的丘壑填满了故城的每一个角落,只留下一片片斑驳零落的屋顶,如水上的浮萍一般,漂浮于沙海的表面。

往昔官署富裕人家的楼阁则是浮在沙海之上的小舟,屋顶上停满了世代巢居蒲昌海岸不忍离去的欧雀,在叽叽喳喳的悲鸣着。

什么都没有了,去年来时库日娜姐妹和我们结伴而行的那条长街,洛城邮驿堂前那位雅言纯正的汉家女子上官姑娘,与楼兰相伴而生的那些繁华旧梦,统统被埋在了无情冰冷的黄沙之下。

“上官燕喜!你在哪儿?

我对着死寂的长街废墟,如孩童一般的恸哭呼嚎了起来。

笑语盈盈、彩裙飘飘的燕喜小姐!顾盼多情、明眸生辉、才思群涌的“上官小哥”!

冰雪之戏的舞者、终南山颠的痴女、上元夜色中的佳人,你在哪儿?

“少主不要难过,洛城邮驿应该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扜泥城、龟兹的延城、乌孙的赤谷城都有可能!上官小姐肯定不会有事的!”

刘真儿安慰道,在长安时燕喜小姐留给我的书信中,也都提到过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可她究竟搬到何处了呢?

商队的回程正好过玉门关走北路,到时候只能沿途打听了。

燕喜小姐信中与我相约今秋玉门关相见,可现在才刚过六月。

商队货物在身不可能在玉门停留那么长的时间,而我一人留下来爷爷也肯定不会答应的。

我们在河西的路上,没有碰到洛城邮驿东去的邮差,就说明燕喜小姐的人肯定还在西域,我一定要找到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好过多了,事不宜迟,赶紧去孔雀河看看库日娜和她家的客栈怎么样了。

对于库日娜我并不太担心,她家世居此地,如何战风斗沙比燕喜小姐有经验。

另外她家还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就是距离楼兰两百里地昆仑山麓她姨妈家的五色海葡萄酒庄。

孔雀河客栈一旦有难,她们举家肯定会搬到她的姨妈那儿去。

我翻身上马,而秦冲早就等不及了,库家小妹可能还在孔雀河畔等着他呢!

我们四人又在大漠中沿着蒲昌海的左岸奔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孔雀河客栈。

这一片地区我们去年来的时候,还是收尾相连、看不到边际的绿洲,如今居然没有了一点生机。

孔雀河原来的河道已被黄沙掩埋不见了踪影,客栈屋后的那片胡杨林还在,但半截树干都埋在了黄沙里。

客栈的屋顶已经被大漠的飓风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原木墙体也已全部埋在了沙堆之中。

和楼兰故城一样,原本富足祥和的家园现在已如孤坟一般的死寂。

没了人烟,没了佳人的嬉笑之声,没了来往于其中的商队的驼马,没有了肥羊炖、烤馕饼。

宛如世人的足迹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去年在孔雀河中与库日娜相拥戏水的画面,只是一幕从没发生过的幻影。

这一会轮到秦冲嗷嗷嚎哭了,他的库利亚小妹不见了踪迹,而他今生最大的梦想却是娶库利亚为妻。

原先前往五色海的马道没有了一丝的踪迹,只有波光粼粼般鱼鳞状的无边的沙海。

另外我们的饮水给养已消耗殆尽,离队也有十日,又没有向导带路,五色海断无前去的可能。

为库日娜在建康城采买的薄羽蝉丝的锦衣,还在我身后的包裹里,看来这一趟已经没有机会交给她了。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面,我的内心充满了疲惫和惆怅。

子曰: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今生难以再见的恐惧和忧伤向我袭来,燕喜小姐、库日娜姐姐,这两位向我付出一片真情的女子,先前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如今真正求之而不得见的时候,却是一种无法遣怀的凄凉。

秦冲呆呆坐在沙堆上欲哭无泪的望着远方,刘真儿和沙米汉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扶上马。

我答应过秦冲,一定要帮他娶回库家小妹,看来这个承诺要过上几年才能实现了。

等回到玉门关外的北部商道时,爷爷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我们将近两天时间。

北部商道沿线的王国都城,有很多世代传承的本土大商与我们金城易氏已经做了几百年的生意。

四十年前爷爷重组商队,开始在这西域南北商道上行走的时候,才把这些一度因战乱而中断的世家情缘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家商队路过任何一座王城,都有代理销售我家丝绸的本地商家。

因此沿着北部的商道一路走下来,我们从中土带回的丝绸已经卖出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则会全部运回于阗国的清风泽客栈。

等第二年葱岭山上冰雪融化的时候,爷爷、外公、苏叔他们又会南下贵霜、萨珊、身毒、安息诸国。

把这些丝绸卖给那里的波斯、罗马商队和本地的商家,这其中的赚头又是葱岭以北西域诸国的两倍以上。

然后又采购当地的珍珠、珊瑚、象牙、水晶等当地物产运回于阗,连同长安坊的昆仑美玉,一起运往遥远的中土。

如此一来,我家商队就完成了行商途中的一次轮回,而时间一般都在三载以上。

正是在这样一趟趟的商道轮回之中,爷爷已由一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青年,变成了今日须发俱白、满脸沧桑的江湖老者。

在回于阗的路上,我带领秦冲他们发了疯般的打听上官燕喜洛城邮驿的下落。

每一处土城、每一座国都,挖地三尺般的搜寻,但都没有上官燕喜的任何信息。

这个名满西域的汉家邮驿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所遇商家对于它的去向莫衷一是。

有人说搬回长安了,但我们回来路上却没有遇到。

还有的商家告诉我在柔然汗国的国都,好像见过这个汉家的商社,但商社主人是一位须眉男儿。

一直到夏历十一月,我家商队沿着乌孙古道穿越南天山,经疏勒、莎车、山皮诸国,风尘仆仆的返回了于阗国的清风泽家园。

而让我魂牵梦绕的燕喜小姐,再次见到她时已经过去了十载春秋,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第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一)

二弟武威和外公先于我们三个月回到于阗。

等我们的商队穿越了大半个北方西域诸国回到清风泽客栈时,他已经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之下,跟随身毒国的商队南下从海路回东晋赴任去了。

家母于阗夫人是个开明之人,凡事以儿子们的前途为重。

武威弟新官上任,又和刘可儿刚刚新婚燕尔,怎能因为回西域省亲探母而耽搁太长的时间。

为了回程的安全,还是由外公全程护送。

而且家母还交给了外公一个任务,他老人家从此以后就在东晋南朝养老不要回西域了。

武威、长安俩弟在东晋入仕安家,也需要一位长辈陪在他们的身边,同时偌大的陇西庄园也需要自家人来精心打理。

家母自己管理清风泽无法分身,奶奶的身子骨已不适合长途奔波,爷爷也就不可能撇下老妻去照顾孙儿们。

所以作为家主前往南朝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了孑然一身的外公。

外公和爷爷都已年近古稀,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江湖苦旅四海行商的日子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万一途中有何闪失老死与他乡,我们这些晚辈将会后悔莫及。

因此家母决定等这趟行商结束之后,爷爷和外公全部解甲归田,由我这个长子接过家族商队的大旗。

如果我没有这个魄力,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解散商队便是。

几十年行商和清风泽客栈经营,已经攒下了我们于阗易氏一门几代人也用不完的财货。

当我家的驼队经过边界的驿站关卡,进入于阗国境内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前方的古道边上有一身着彩裙的少女,坐在一个沙丘的顶端朝北方焦急的张望着什么。

她的坐骑正在一边悠闲的啃食沙坡上的马兰花、骆驼草,神似当年亚米卡等待她父亲亚历山大从中土归来的模样。

“古兰朵!古兰朵!”

我策马冲出了驼队,朝着沙坡的方向高声的喊叫道。

这个小妹,在清风泽时最忠实的小跟班,一年未见想煞我也!

虽然有半里之遥的距离,我可以断定那个女子肯定就是古兰朵。

只有她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节归来,而且以她的脾性,肯定会每天跑出老远来迎接我们。

但见沙丘顶上的那个女子旋风般的奔跑下坡,坐骑也不要了,迎着我们的商队拼命的跑上前来。

“大哥!爷爷!”

久违的吐火罗语官话,熟悉的乡音,我的眼睛一下了模糊了,翻身下马摊开双臂迎接小妹古兰朵的亲情拥抱。

一年未见,这个女子又长高了很多,天蓝色的双眸清澈而灵动,无数个细小的发辫在秋风中飞舞。

“大哥!你下次行商带上我吧!没有你在清风泽的日子无聊死了!”

和爷爷、苏叔他们欢呼亲热之后,古兰朵跨上坐骑与我并肩而行道,她那鬼灵精怪的真性情又显露了出来。

看着这个小丫头,我想起了楼兰姑娘库日娜,她也有满头黑色的发辫;与云海西国的亚米卡也有几分相像,同样蔚蓝色的双眸。

“都走了留下阿妈一个人打理清风泽,你安心啊!”

看着古兰朵蝴蝶般飞舞的发辫,我有伸出手去把它们捆扎起来的冲动。

“所以大哥你赶紧结婚啊!二哥都结婚了,还一下娶了两房嫂夫人!”古兰朵嘻嘻笑道。

“两房夫人!怎么回事?”我故作不知的问道。

“二哥回来没多久,阿妈就让他和兰果尔表姐圆房啦!还把城里所有的亲戚都请了过来,你们也不在家,那几天我这个小姑子都累死了!”

古兰朵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露出了一丝埋怨苦恼的表情,让人见了忍不住发笑。

“兰果尔现在在哪,还在清风泽吗?”

武威二弟尽管满腹委屈的归来,但我可以肯定他第一眼见到如今的兰果尔表姐,定会感叹不枉此行。

而母亲这么快就让他们圆房,还是令我很感意外。

武威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江东美女刘可儿、西域佳人兰果尔,左拥右抱快意人生,不亦乐乎!

“已经跟外公、二哥他们去中土了。临行那天哭得泪人似得,哎!我也很难过,从此往后没人陪我玩了!大哥也赶紧娶个大嫂回来吧,给我和阿妈作个伴!”

古兰朵可怜的叹了口气,她和兰果尔情同姐妹,兰果尔此次远走他乡,对于古兰朵来讲是个短期内难以接受的事实。

“哎!你大哥我也想结婚啊!可这世间的女子又不像市井中待售的牲口,想怎么挑就怎么挑!难啊!”

我叹息道,上官燕喜的了无踪迹让我万分苦恼而又无法排遣。

这时,秦冲他们打马从我们的跟前经过,亲热的向兰果尔躬身问候,少主的妹妹在旁边他们可不敢造次。

“装啥糊涂啊易金城!你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外公全部都跟阿妈说了!库日娜、上官小姐、还有刘南儿姑娘!快快从实招来!”

古兰朵坏笑的叫道!这个小女子真是被阿妈宠坏了,尽然敢直呼兄长的官名。

“好吧!将来我要把这些姑娘全部娶进家来,看你这个小姑子如何招架!哈哈!”

我不想和亲爱的小妹纠缠下去,吓唬她道,一边拍马朝前方赶去。

正巧这时爷爷和苏叔他们喊住了古兰朵,询问家中、王城的情况,也算是给我解了围。

落日之前,清风泽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入了我的眼帘,客栈熟悉的炊烟在夕阳里缓缓舒展开来,消散于穹庐之下。

角楼清脆的风铃声远远传来,内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代替了先前思念成灾的忧愁。

还是家园好啊,你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啦!

阿妈、奶奶、客栈中所有的伙计、歌舞姬姐姐们、还有住店的客商全部迎了出来。

亲人重聚又免不了喜极而泣了一番,我翻身下马抱住了日思夜想的阿妈,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阿妈苍老了很多,头上已经有了一丝丝的白发,肯定是担忧思念我们这些远行孩儿们的缘故吧。

奶奶和母亲对待孙儿与儿子的看法往往是不一样的。

奶奶慕容琼琳夸我成熟长大了,身长八尺虎虎生威,颇具爷爷年轻时候的神韵,将来可以继承爷爷的行商事业。

而母亲于阗夫人则嗔怪的埋怨我不听她的劝告,不愿接掌客栈生意,非要出门行商自找罪受,如今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足足长大了十岁。

所以对于爷爷奶奶来说,他们祖父辈需要的是能够成为家族栋梁、顶天立地的后辈,这样他们将来就可安心的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而母亲则希望我们是在她的羽翼下生长、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娃。

这是一年中喜庆收获的时候,大多数伙计的家眷都在于阗国的王城乡下。

归心似箭的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驼背上的丝绸皮袋搬入了客栈的库房,昆仑山马场的伙计也早几天前就已在客栈守候,他们的任务是将两百头骆驼赶回马场休养生息。

母亲、古兰朵以及整个客栈的伙计、女佣全员上阵,为我们这些归来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酥香的馕饼、肥美的羊炖、烤全驼、马奶酒,全是我最最熟悉的味道。

正式开席之前,苏叔已经领着秦冲他们这几位无家可归留守清风泽客栈的伙计,把商队所有人员一年多来的工钱结算完毕。

每人十匹丝绸的私货也分配清楚,然后就是挂账、饮酒狂欢,锦衣而归!

歌舞姬姐姐们载歌载舞于人群中间,对于上官燕喜无法遏制的思念让我如痴如狂,也摇着手鼓,加入到这些姐姐们歌舞之中。

临行还是少年,归来已是阅遍人间风情春色的江湖浪子。

姐姐们明显觉察到我的这种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和我毫无顾忌的戏耍了,让我很是失落。

人长大后许多儿时的乐趣也就没有了,悲乎!

“老汉!我的这些姐姐你有没相中的,知会一声!”

端着一碗马奶酒,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我挽住沙米汉的肩膀大声的喊道。

唯有这般借酒消愁的痴狂,才能解除我心中的郁闷。

途中如能遇见上官燕喜,把她带回清风泽来该有多好啊!那我现在就是这个人间最幸福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也!

“少主当真?中间穿白裙弹着琵琶的那位姑娘在下喜欢,望少主成全!”沙米汉嘻嘻笑道,举酒敬我。

这家伙眼真毒啊!白衣女乐士乃是我家歌舞姬中的花魁乌丽曼姐姐,莎车国家道中落的大商之女。

“我先帮你问问,明日给你回话!”

怎奈途中曾答应过沙米汉,回于阗国后给他讨一房媳妇,故只能敷衍他道。

没想到第二天我向乌丽曼委婉的诉说此事时,这位美貌的姐姐尽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几天后他们二人就用各自的积蓄,再加上我家的赞助,在于阗王城里买下了一处小小的宅院,结为了一世的夫妻,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大喜日子这一天,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去沙米汉的新家贺喜。

这两个家伙尽然埋怨我一碗水没有端平,为啥没有把这么美丽贤淑的姑娘介绍给他们。

可秦冲在孔雀河的库家小妹怎么办?锅盔刘真儿不是一直迷恋着长安桂之坊的那位兰姑娘吗?

真是好人难做啊!

第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二)

爷爷给了商队伙计们一个月的假期,夏历新年后再从于阗国启程前往葱岭以南的贵霜。

整个行程是这样的,沿着葱岭一路西行,穿越人迹罕至、终年积雪的瓦罕山地到达贵霜国的旧都高附城。

然后再从喀布尔河的河谷地带顺流而下向东南行走,在明年佛诞节前夕到达此趟商途的终点、贵霜国的新都富楼沙。

其实大月氏人当初建立的贵霜王朝早已四分五裂很多年了,正如我们的大汉朝已成百年往事一样。

但爷爷仍然沿用了前代先祖们对于葱岭以南诸国的一贯叫法,称之为贵霜。

而不是如今的竭叉国、犍陀罗、摩羯陀等等。

正如秦冲和我说过的那样,我家商队在西去贵霜、萨珊波斯诸国的行商途中,当地商贾官家都称我们为来自东方大汉国的汉人,而不是秦人亦或晋人。

如此叫法,和爷爷称当今的摩羯陀佛国为贵霜,是一样的道理。

伙计们兴高采烈的四散回乡去了,苏叔住在王城,怕爷爷在清风泽家中孤单,每日都会邀上卢羽爷爷等三五个老友来客栈做客,戏酒对弈、大摆龙门,共度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自从我这个长子归来之后,母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又恢复了往昔于阗夫人那种精力充沛、游刃有余的气场。

每日从早到晚,不厌其烦的迎来送往着南下北上的各国商旅。

小妹古兰朵已经代替了我在清风泽时的职责,替阿妈记账收银,招呼着伙计们领住店的客商去他们的客房。

或者临时充当一下送酒递菜的侍女,穿梭于厅堂就餐的客人中间,不时可以听到她与客商们寒暄逗乐的欢笑之声。

而我,从大千世界中走了一遭之后,已经习惯了让店家伙计伺候的生活。

现在让我这个七尺男儿再像以前那样,去取悦招待自家客栈中的住店客商,我真是放不下身段了。

阿妈也看出了这一点,没有拿任何店中的琐事为难我,任由我如懒猪一般的睡了吃、吃了睡。

如此迷迷糊糊了十多日,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如同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

穿衣洗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伙计的房舍看望我那两位可怜的兄弟,秦冲和刘真儿。

整个商队除了十来位有家难回的老伙计留在客栈外,就剩他们俩无家可归的汉家孤儿了。

房舍里只有门巴特门叔一个人在那儿鼾声连天,其余的人都不知所踪。

我有点纳闷的来到了场院上,才发现这些老伙计们正坐在青石台阶上,和来自他们故乡方向的住店客商开心的拉着家常,交流着途中的见闻。

“少主!你在找秦冲他们吧?他俩一早就出门打猎去了!”

来自萨珊波斯的艾福伦大哥看到我在院中东张西望,赶紧起身向我快活的招手道。

“哦,没事没事!老艾!晚上我们喝酒啊!”

我赶紧拱手笑道,万里商途走过,一年多来的甘苦与共,我和队中的老少伙计都已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

“哈哈!我们都喝过好几回啦!等锅盔他们的猎物回来,露天的烤全羊管够,马奶酒轮流做东!哈哈!那个畅快!”

“少主,今晚怎么样?和兄弟们一块热闹热闹!”

四周的老伙计们都围了上来,半个月的休息洗浴、毫无压力的舒心日子,每个人脸上的风尘都已褪去,再也不是商途之中粗犷腌臜的流民模样。

“好呐!马奶酒、驼奶酒、葡萄酒、中土清酒!今晚老兄弟们管够了造!”

我慷慨道,商途之中除了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厮混,还真是没有正经的请这些前辈们喝过一次酒,今晚正好是个机会。

“少主啊!把店中那些歌舞姬的妹妹们也请过来!让我们这些老汉也开心开心!哈哈!”

“少主放心!花酒的银钱我们自掏腰包,无需少主破费!”

几句正经话没聊上,这些老江湖就狂放无羁的嬉闹了起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赶紧挥手讪笑着溜之大吉。

如果是外乡途中的客栈,招来歌舞姬饮酒耍乐本无可厚非,但清风泽是我自家的客栈。

万一这些常年不近女色的老兄弟们酒后乱性,我将没有办法收场,也会让家母蒙羞,此事决不可为之。

这时门外的商道上传来了清脆的马蹄之声,不用说是秦冲他们打猎归来了。

两人两骑,短打黑衣,桑弓箭壶挂于鞍前,战利品黄羊猎物置于鞍后,中箭的伤口处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血沫,完全一副大秦剑士凯旋而归的架势。

“你俩个家伙忘恩负义也!出门玩耍狩猎也不叫我!”场院门口我抬手接过秦冲卸下的黄羊不满的笑道。

“少主你要这么想可就冤死我们了,是于阗夫人心疼你一年多来的辛苦,不让我和秦冲去打扰你!”刘真儿赶紧叫屈道。

我也早就料到是这个原因,否则依这俩人的习性,早就把我从炕上抬起来了。

如此狩猎喝酒耍乐之事,向来都是我领着他们的。

“沙米汉呢?有了新婚佳人难不成把我们这些兄弟给忘了?”

沙米汉没有在场,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这三人结党之事向来少不了他。

“回他妻子的老家省亲去啦!在莎车国!我们从北路回来的时候经过那儿!”秦冲一边答道,一边翻身下马。

我真是佩服他那无穷的精力,无论如何劳累熬夜,只要洗个澡睡上一觉,这家伙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

“老汉终于有妻了,羡煞旁人也!二位兄弟要不要本少主再做一回月老?呵呵!”

我居高临下的搭着秦冲、刘真儿的肩膀,半开玩笑的问道。

门巴特门叔已经起床,带着三五个伙计抬起两只黄羊乐呵呵的去清风泽大湖的码头边上剥皮收拾去了。

其他的老伙计们赶紧在场院外边的沙坡下支起了柴堆,搭起了帐篷,如商途之中野外露营时那般的高效而有序。

而我却触景生情,不由想起了当年来自君士坦丁堡的查理商队,还有罗马国的女子亚米卡来。

“少主不要戏言,秦冲禁不住诱惑!”

“少主哪位姑娘,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

秦冲还半推半就,没有忘却他的库家小妹。而刘真儿则把长安城桂之坊中的那个兰姑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我还真不是在考验这两位少年的定力,自从乌丽曼姐姐与沙米汉新婚之后,几位没有婚嫁的歌舞姬姐姐都拜托我牵线搭桥,为她们觅得如意郎君。

很明显,这些姐姐看中了我身边的这两位兄弟,西域之地不讲究父母之命,但媒妁之言还是要的。

据说在我们这于阗国,成就了一桩婚事,还会有一头骆驼的谢仪。

我当然不会要兄弟们这样的跑路钱,完全是想成人之美,了却他俩的相思之苦。

“莎车女子乐师樱兰里尔,大夏歌女英兰扎布。我只负责捎话,其余的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我在他俩耳边悄悄说出歌舞姬的姓名之后,就赶紧转身去了河边的书院,把没有回过神来的秦冲、刘真儿晾在了那儿。

回来这么多天,虽然礼物早就送到,但本人还没有去拜见长孙元一先生,真是失礼了。

而因为为弟兄们牵线说媒之事,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自家小妹古兰朵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大哥,你要是真没事可干就来前厅帮帮我和阿妈!自家还没有着落,乱点啥鸳鸯谱啊!”

我还没有起床,古兰朵就气鼓鼓的推门进屋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古兰朵?”我赶紧翻身坐起,披上枕边的睡袍关切的问道。

“你那两个好兄弟!秦冲!刘真儿!昨晚一直在大厅那儿和樱兰里尔她们眉来眼去,恶心死人了!他们当我家客栈是什么地方啊!竟敢如此放肆!”

古兰朵站起身来,冲着我怒目圆睁的叫道。

这个小女子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乐呵呵的模样,没想到发起火来尽有如此的杀气,和母亲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

“哦,小妹不要生气,都是大哥的错!交给我吧,我来收拾他们!”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昨晚的沙丘烧烤吃喝到一半,这两个家伙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私会佳人去了。

商途之中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女人面前尽然没有一点点骨气,真是气煞人也!

我三两下套上紫袍,穿上长靴,束好发髻,对着古兰朵发狠道。

“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吧!大哥,我最担心的是你啊!你知道在我们于阗国专事媒妁的都是些啥样人?”

看到我怒发冲冠的样子,古兰朵反而笑了起来,如母亲那般为我束好腰带,挂上护身的玉坠。

“都是些啥样人?”我不解的问道。

“多半都是鳏夫和寡妇,你一个少年男儿,小妹担心你作此媒妁之事会影响我们自家的姻缘运道!”

没想到古兰朵小小年纪,尽然懂得这么多事情,真是个贴心的小人精也!

不过这一次非但没有影响姻缘,反而使我的的婚娶之事提前到来。

古兰朵梦寐以求的大嫂就快上门来了,却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上官燕喜小姐,真是造化弄人也!

第九十四章 归去来兮(三)

十二月的一天,几阵北风吹过,浅灰色的空中尽然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般的白雪来。

去年在长安的这个季节,也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和上官燕喜、秦冲他们躲在厨门大街的客栈中,围着红炉品酒畅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想到在这常年温热少雨的于阗国还能见到下雪的日子,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

而且今早起床站在楼顶的露台眺望清风泽岸边光秃的胡杨林,喜鹊、鸥鹭的啼鸣之声也比往常多出了许多。

叽叽喳喳、咕咕噜噜,就如在迎接这场百年一遇的瑞雪一般。

这些在清风泽大湖中栖息过冬的候鸟,很多都是从严寒的北地迁徙而来,而这北国才有的朔风白雪也算是它们故乡而来的客人了。

午间客栈开饭的时间,我和刘真儿、秦冲他们正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打发一个多月的无聊时光时,门外由西而来的商道上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清脆的驼铃之声。

“易老爷!苏管家!请问这是清风泽易老爷的府上吗?”

大堂的门外,驼铃声停了下来,一位鄯善国口音的老者在门外高声的喊道。

古兰朵反应快早已迎出门去,我和秦冲相互瞅了一眼,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放下碗箸飞一般的冲出了大堂。

爷爷、阿妈他们听到呼声也跟了出来。

“清风泽客栈欢迎客官!请问老丈要住店吗?”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场院上停了十几匹骆驼,一看并知是长途跋涉而来,原本高大的龟兹国双峰驼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驼背上端坐着两位身穿红袍、披着面纱的女子,还有三、五位随行的伙计。

“库老东家!你怎么来啦!”

刚才喊话的那位老者正是孔雀河客栈的主人库木齐老爷,满面的风尘、雪白凌乱的须发,看上去衰弱而又疲惫。

与去年初见他时相比,差不多老去了半个甲子。

我的心里一热,赶紧迎上前去惊喜的喊道。

库老东家没有理我,踉踉跄跄的向爷爷奔去。

“易老哥啊!楼兰没啦!蒲昌海没啦!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没了呀!”

库老东家可能压抑了太久,抓住爷爷的双手尽然放声恸哭了起来,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悲怆。

“老兄弟莫要难过!我都知道,都知道!哎!天地上苍的无常,我们世间的凡人又岂能左右!”爷爷难过的拍着库老东家的臂膀,默默的垂泪道。

这时我听到驼背上女子的抽泣之声,热泪也瞬间奔涌而出。

“库日娜!对不起啊库日娜!我们去找过你,可孔雀河客栈全部埋在黄沙里了!通往五色海的绿洲也全变成了沙漠!”

驼背上的两女子由刚才的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与她们随行的那几位孔雀河客栈的老伙计也陪着呜咽的流泪。

其中一位向我张开了双臂的面纱女子,肯定是库日娜库大姐,而另一位则是秦冲日思夜想的库家小妹库利亚了。

我忘情的把库日娜从驼背上抱了下来,感觉她的躯体如同枯叶一般的轻盈。

不管是从北路还是南路来于阗,都要穿越“死亡之海”的大漠,我们身强力壮的少年男儿都要脱掉几层皮,更何况她们弱不禁风的女子。

秦冲和库利亚早已抱头哭在了一起,周围住店的客商们也陪着心酸落泪。

祖祖辈辈都在这条商道上行走,楼兰、楼兰姑娘、烟波浩渺的蒲昌海是他们关于繁华的旧梦。

如今梦醒时分,却只剩满目的凄凉,悲哉!痛哉!

“古兰朵!快带你两位姐姐去后院洗浴休息!库老东家,还有这几位兄弟!到清风泽你们就算是到家啦!快快请进!快快请进!金城!你赶紧安排后厨准备肥羊美酒,我要给这些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呵呵!”

家母于阗夫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看着我们悲悲戚戚的样子,赶紧热情的招呼安排道。

劫后余生的重逢,应该是开心高兴才对。

作为过来人,我和秦冲从始至终都没敢揭开库家姐妹的面纱,怕破坏了这两位楼兰佳人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印象。

穿越过黄龙沙海的人们,就算从前倾城倾国,如今也是面如僵尸,发如乱麻。

两位女子披着面纱不愿让众人目睹她们的真容,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哭泣悲怆是一种宣泄,宣泄完了人的精气神也就恢复了过来。

听了母亲的安排之后,库家姐妹赶紧停止了悲泣,干练的从驼背上取下各自的行礼,跟着古兰朵去了后院。

库木齐老东家和随行的伙计也如所有涉过沙海来到客栈的商者们那样,满脸苦尽甘来的笑意,在爷爷、苏叔等人的引领下,走进了我家的门厅。

接下来的几天,库日娜姐妹一直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没有露面。

我知道初次远途跋涉的人,这段时间最需要的就是补觉。

所以特地嘱咐母亲和古兰朵不要去打扰她们,还安排店中女佣把每日三餐全部送进她们的房间去。

“大哥,库日娜姐姐怎么回事?如实招来!嘿嘿!”

古兰朵每天都会跟在我身边,纠缠不清的要我交待和库日娜的关系。

而家母明知我对库日娜的过度殷勤,却出奇的冷静不置可否,没有看到这对库家姐妹的真容之前她不会做任何的决定。

这几天最难受的可能就数秦冲了,这小子刚刚和女乐樱兰里尔有了一点点的进展,库家小妹尽然来到了清风泽,一下子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之境。

“少主,你去樱兰里尔那儿帮我说说情吧,就说库利亚是我的未婚妻,让她放我一马!”

“你勾引人家在先,现在却要我去说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哈哈!你就自求多福吧!最好把这两位姑娘都给收了!”

秦冲这两天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每日都会到我这边来磨蹭半天,求我帮他一把。

可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了啊!

从库木齐老东家那儿得知,自从去年秋天孔雀河改道之后,他们全家都搬到乌日娜的姨妈五色海夫人的酒庄中去了。

到了今夏我家商队西归的那段日子,库日娜姐妹会隔三差五的来到阳关、玉门关所在的那条商道上等候我们的归来。

可惜阴差阳错,我们尽然错过了在玉门关北道上的美丽邂逅。

后来从前来五色海酒庄买酒的龟兹客商那儿得知,我家商队已经过了延城,往乌孙国的方向去了。

乌日娜回到五色海后,着了魔一般非要南下于阗国和我相见,否则就要寻死觅活。

最后库木齐老东家没有办法,只好临时组织驼队千里迢迢的送她们姐妹来到清风泽,以了却女儿的心愿。

“少主啊!去年老叟在孔雀河客栈与你爷爷结为亲家的戏言,我那傻女子尽然当真了!哎!当时老叟说这话还有些底气,我那孔雀河客栈还在。呵呵,如今家园沦丧寄人篱下,已经不敢有其奢望,此次南来只想了却小女的心愿,还望少主能够见谅啊!”

一日午后,爷爷、苏叔等人陪着库老东家在店中把酒畅谈楼兰国的前世今生,我作为晚辈在一旁伺酒,老丈向我浅浅诉说了此行的目的。

“老兄弟此话太见外啦!长千金容颜冠于西域,经营客栈更是里里外外的好手,又难得对我家长孙这般痴情,呵呵。金城啊,世间这般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也!你可要知道珍惜!”爷爷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

他的意思我明白,库日娜这般的好女子,送上门来的大好姻缘,我可不能辜负了。

“孙儿明白,婚姻大事但凭爷爷做主!”

苦苦追寻的燕喜小姐不见了踪迹,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今这跨越万水千山前来投奔于我的库日娜库大姐,我又怎能忍心弃之而不顾。

“少主好心肠啊!老叟多谢啦!佛祖菩萨保佑!我那可怜的女子总算有救啦!”

听了我的允诺之后,库老东家激动的双手合十,虔诚的对天祈祷道。

几天之后,库日娜姐妹走出了房间,如我去年初见时那般惊为天人。

紫红色锦袍,黑缎般的发辫,天蓝色多情的明眸能把人的心儿融化,因长途跋涉而消瘦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少主,久违啦!”

当乌日娜在午后的暖阳中向我笑语盈盈的迎面走来时,我已经忘却了人间的一切。

难怪秦冲他们有了新欢后就忘了旧情,我也是一样。

刚刚还在对上官燕喜还满怀着思念和内疚,而当真实的库日娜站在了我的面前,对于燕喜小姐所有的爱恋都瞬间变成了空中的浮云随风而去。

“你就是库老东家的长千金库日娜?”

就在我看着库日娜发呆出神的时候,阿妈拉着古兰朵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慈祥的笑道。

“正是小女,小女见过夫人!这几天多谢夫人和小妹的照看!”

乌日娜赶紧长躬道,第一次和我母亲正式相见,她吓得有点花容失色。

“世人都夸楼兰女子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啊,呵呵!孩子,一路上辛苦啦!听说你家也经营客栈?”

母亲上前亲热的挽住库日娜的胳膊嘘寒问暖道。

“回禀夫人,我家原来的小店孔雀河客栈,金城公子去年住过,由我们姐妹和我阿爸三人打理。”

“如此甚好!以后我这清风泽客栈就要辛苦姑娘咯!”

母亲如释重负道,聪慧美貌又会经营客栈,正是她理想中长媳的不二人选。

一向话痨的古兰朵这回尽然一言不语的站在母亲身边,两只眼睛在我和库日娜的身上不停的转来转去。

自古以来姑嫂向来势成水火,古兰朵这个强势的小丫头日后不会欺负她的大嫂吧?

第九十五章 归去来兮(四)

我和库日娜的婚礼,成了夏历年末于阗国的一场盛事,连国王殿下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库日娜身着五彩锦绣的汉服,头披玉石、珍珠镶嵌的火红色的霞帔,在古兰朵和库利亚的左右搀扶下,向我款款走来时,我有点恍惚了。

仿佛霞帔下面那位美丽的姑娘不是库日娜,而是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罗马国的亚历山大亚米卡。

“少主入洞房啦!”

秦冲和刘真儿他们大声的喧哗,以及身边亲友宾客们的祝福之声才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是啊,今天是我新婚大喜的日子。

从此以后,楼兰姑娘库日娜就成了我的妻子,我家清风泽客栈的少夫人,一切都如在梦中。

库日娜不愧是客栈人家的长女,我们新婚后才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完全接掌了我家客栈的所有事务,里里外外的安排有条不紊。

这让母亲大喜过望,在易门当牛做马的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的歇歇了。

而小妹古兰朵虽然聪慧能干,可她老想着跟随商队闯荡江湖,心思完全不在客栈的生意上。

这两年耐着性子呆在店中,完全是不忍心看着母亲太过操劳的缘故。

现在有了大嫂和她娘家的妹妹库利亚在店里顶起了大梁,古兰朵开心的如同逃出鸟笼的银雀一般。

每天跟着我们去昆仑山麓策马狩猎,其马上功夫一点也不比我和秦冲他们逊色多少,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的模样。

“大哥,明年去贵霜我要跟你们一道!”

一次狩猎归来,古兰朵骑着大宛乌青,身背长弓短剑,飒爽英姿不让须眉。

“别闹了,你走了阿妈怎么办啊!老老实实在清风泽呆着!”

这几天我都烦透这个讨厌的丫头,去哪儿都少不了她,害得我和秦冲、刘真儿在一起散扯、做点出格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是有大嫂、库利亚姐姐她们了嘛?”古兰朵仰头反诘道,一脸受屈无辜的模样。

“我家商队途中不带女眷,是从大汉朝以来就有的家规!不信你问问秦冲他们,有没有这条规定。”

我如再直接拒绝了她,古兰朵肯定会说我有了媳妇不关心自家的小妹了,只能拿出老祖宗的规矩来吓唬她。

“小姐,少主说的没错,队中是有这么一条规定!”秦冲、刘真儿二人赶紧附和道。

他俩也知道,真要带着这位缠人的易府千金一道上路,路途之中所有的乐趣就都没了。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们一道!你别想扔下我!”古兰朵耍起了小孩脾气。

“行商途中的第一要务是能够自保,苍狼猛兽、山贼大盗,防不胜防!古兰朵,你以为爷爷他们常年行商在外是吃喝享福啊!”

“大哥,你是说我不能自保?那咱兄妹俩今日就在这儿比划比划?”古兰朵尽然勒转了马头向我冷笑着示威道。

“秦冲!上!今日你如果能把秦冲给打败了,从今往后大哥就带你走遍天下

这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给她点厉害看看,她还真以为我们历经艰难的商途就是游山玩水。

“少主遵命!”秦冲卸下马背上的猎物,硬着头皮在一旁的沙丘边上勒马摆下了阵势。

古兰朵也不言语,拔出短剑拍马上前,就要和秦冲决一雌雄。

“点到为止!古兰朵!你们不要伤了对方!”

我有点慌了,没想到一向惟我马首是瞻的小妹,倔起来真是十头马也拉不回了。

“少主放心吧,秦冲老江湖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一旁的刘真儿乐呵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见两马交错的瞬间,只听尖锐的断裂声,秦冲抬手迎敌的长弓已被古兰朵锋利的剑刃斩断。

秦冲恼羞成怒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正要迎敌,又觉不妥,赶紧打马后撤了老远。

然后他扔下弯刀跳下马来,做出要和古兰朵徒手搏斗的架势。

古兰朵哪里错过这样的机会,打马上前来到秦冲身边,又是“呲啦”一声,秦冲短袍的衣领已被古兰朵割去了大半。

“秦兄!你的脑袋已在我的手中!你败啦!”狡猾的古兰朵高扬着手中的衣领哈哈的嬉笑道。

“少主!朵儿小姐使诈!”秦冲满腹委屈看着我叫道。

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堂堂八尺男儿败在十三岁的小丫头手中,他以后的江湖就没法混了。

“古兰朵,这个回合不算!秦冲明明谦让怕伤着你,你还使诈!不算不算,再来一局!”

瞬间的风云变幻弄得我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

“不管是诈取还是强攻,反正我赢了!哈哈!大哥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古兰朵给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着拍马扬长而去。

“少主,朵儿小姐欺负在下!”秦冲懊丧的收起弯刀翻身上马,大有铁拳打到水面上的憋屈。

“没事没事!晚上回去陪你多喝几杯!放心吧,古兰朵过不了爷爷这一关!”我赶紧好心的安慰道。

“老早就听说过古兰朵小姐绝顶聪慧,呵呵!秦冲你就认栽吧!”刘真儿幸灾乐祸的笑道。

说话间我们已经快马转过了土城驿站,而古兰朵的坐骑早已成了前方荒漠之中一个移动的黑点。

晚间和秦冲他们喝酒耍乐完,又和母亲请安回到房间的时候,库日娜已经结束了店中的操持忙碌,洗漱完毕在床边等着我了。

“夫人我回来啦!”看着灯光下的妻子,我有点内疚的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

“夫君你还没洗脚吧?奴家去取水来!”

还在新婚燕尔期间,库日娜柔情似水的问道,暧昧的眼神让我欲罢不能。

“在浴室洗过了,娘子,我们上床吧!”

我抬手把佳人抱起,粗暴的扔在了被褥上,片刻功夫剥去了她全部的衣衫。

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如丝缎般光滑的酮体让我如醉如痴。

“夫君,奴家冷。”库日娜可怜兮兮的媚眼哀求道。

“来了!”我赤裸的身躯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天翻地覆的搏杀之后,在库日娜娇汗淋漓的呻吟声中,我们一起达到了那神仙般的极乐境界。

“库日娜,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片刻休息之后,我摩挲着娇妻的秀发若有所思道。

“夫君说吧,任何事情奴家都答应你。”

库日娜亲昵的在我的胸口上咬了一口,穿上睡袍下床给我取来了青茶。

“明春我想去一趟罗马国和巴比伦。”我静静的答道。

“罗马国?我听爷爷讲你们下一趟行程是摩羯陀国的富楼沙啊,夫君去罗马国有何打算?”

听说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库日娜伺候我喝完青茶后,郑重的裹衣坐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看着我。

“幼年时候有一位故友,她的家乡就在罗马。这些年来再没见过,心中甚是挂念。明年想乘这个机会过去看看她,呵呵,也顺带考察一下这段商路。”

“夫君如实回答,你的那位故友是位罗马国的女子?”库日娜坏坏的看着我笑问道。

“是啊,她的名字叫亚米卡,我十二那年,她因途中生病在我家客栈待过几个月。你也不要想多了,也不是我一人去,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他们陪我一道!还有古兰朵,她也要去,我可以带上她!”

看到娇妻的诘问,我赶紧解释道,还拉来了古兰朵作为垫背。

“哎,奴家想不想多又有何用!罗马国距离于阗山高路远,听说中间还要越过大海,夫君你又何必要以身涉险!”库日娜轻声埋怨道。

“罗马人、迦南人每年有那么多的商队过来都没啥事,我们过去也可无忧,放心吧!”我在她的秀发中间深深的亲了一口。

“巴比伦呢?夫君为啥要去那儿?”库日娜偎依在我的怀中,崇拜的看着我问道。

“我们从罗马国归来的时候要经过巴比伦,不是专程去那儿。库日娜你不知道吧,家父在我们兄弟四五岁的时候,就跟一位萨珊国的女子跑了,一次也没回来过,听说他如今就在巴比伦。身为家中长子,我应该亲自去一趟,看看这位荒唐的父亲如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在人世。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谈起了父亲,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悲伤。

当年迷住家父的那位萨珊女子,究竟有何魔力能让父亲放弃身边的一切随她而去!

娇妻、幼子、老迈的父母、巨富的身家,统统抵不住那位魔女的诱惑。

“夫君,我正奇怪婆婆这么美貌能干,怎么老是见不着公公呢!又不好意思相问,原来还有这么悲伤的往事啊!夫君你去吧,就算你把那位罗马国的亚米卡带回清风泽来,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可不能学公公那样,为了一个女子呆在罗马国不回来啦!”

库日娜惊恐的看着我哀怨的叫道。

俗语云: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的血脉运道往往都是相通的。

“放心吧!亚米卡可能早就嫁人了!”

我拍拍娇妻的秀发,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罗马国的城堡、骑士、大海和帆船,还有那个魂牵梦绕的亚米卡。

可惜梦中之人,早已忘记了我。

第九十六章 归去来兮(五)

早间全家人一起就餐时,我把准备远赴罗马城和巴比伦的想法小心翼翼的告诉了母亲。

“金城!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怎能如此随心所欲!亚米卡和她那亚历山大老爹都是忘恩负义之人!离开清风泽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来过,人家是在躲着我们你可明白!不行!我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么做!”

母亲听完我的请求后,痛心的斥责道。

亚米卡这个当年她视为亲闺女的罗马小丫头,这么多年没回清风泽,看来已经伤母亲的心了。

“我们当初有过约定,长大后去罗马看她!君子处世要言而有信啊阿妈!况且亚米卡不来清风泽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老亚历山大可能早就不做行商了!”

当年亚历山大回罗马的途中有何变故也不一定,可这种猜测我没敢说出口。

行商江湖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美丽的亚米卡该有多可怜啊!我不敢细想下去。

“我已经因为外邦的女妖失去了丈夫,不能再把你这个长子也赔进去!富楼沙你也不要去了,清风泽客栈不能总靠我们婆媳这些女人们撑着!金城,为母辛苦把你们兄弟抚养成人,如今翅膀都硬了都要飞了是吧!”

家母的话语坚决,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说到伤心处,老人家尽然难过的抽泣了起来。

古兰朵赶紧起身安慰母亲,愤怒的瞪着我大声斥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和阿妈说话!你作死啊!”

“婆婆,就让金城去吧!不让他去见见那个亚米卡小姐,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库日娜亲热的为婆婆端来了热茶,给我和母亲打圆场。

“媳妇啊,我不让金城去罗马多半是为了你!你就不怕他也从此一去不回?”

母亲惊讶的看着库日娜,她们婆媳在这件事上应该是同一立场的,没想到库日娜尽然为我说话。

“金城君不是这样的无情之人,况且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若真想离家出走我们娘俩又岂能拦住!”

库日娜一边帮母亲捶背顺气,一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阿妈你放心,这回我跟大哥他们一道过去,我帮你盯着他!他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古兰朵不识趣的劝慰道。

“你们兄妹怎么一个也不让为娘省心啊!气煞我也!”

古兰朵这时候提出离家随商队西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母亲愤愤的站起身直奔大厅而去,不再听我们的这番啰嗦了。

奶奶慕容琼琳对于我前去萨珊国巴比伦寻找父亲易丰年的想法,一百个赞成。

“孙儿啊!如能在巴比伦见到你父亲,就劝他回家来,那边的妻儿老小都带回来。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吧!你阿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肯定也不会怪罪他。哎!丰年我儿自小多情体弱,如今可能已不在这个人世!否则他不会如此绝情,一趟也不回来!”

父亲这唯一爱子的当年离家,对于奶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让她一夜白头,昔日慕容琼琳公主的美丽和自信也早已随风散去。

从我记事时开始,奶奶已经是不问世事、虔诚侍佛的白发老妪了,连我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孙儿们,也提不起她老人家半点的精神。

爷爷每每提起奶奶,总是满心的愧疚。

“长安坊”长千金、绝色冠于王城的慕容琼琳公主当年下嫁给他,爷爷该是何等的幸运。

“奶奶放心!孙儿记下了!”我对奶奶长躬道。

“行商一生,罗马和于阗之间的这条商道未曾走过实为憾事,金城你走一趟也好,也帮爷爷我了却了一段心愿。呵呵,商队十日之后启程,到了高附城后,一路西去直到大海就都是坦途啦!我们商队一分为二,一半去富楼沙,一半随你去罗马城。”

刚才我与母亲她们因为去与不去争吵之时,爷爷一直在旁边若无旁人的喝着清酒不做可否。

在清风泽家中,客栈之事全由阿妈担当,而家族内的大小事务,只要奶奶开金口做了决定,爷爷全部都是双手赞成。

所以听到奶奶答应我去巴比伦后,本来不同意我去罗马的爷爷也临时改变了主意,并快速做出了安排。

母亲向来是视野开阔的大气之人,所以她才能忍受常年思念的煎熬,送爱子长安、武威远赴万里之外的中土洛阳求学。

如今看到我去意已决,母亲只得放下原来的坚持,开始和库日娜一道为我准备起西行的行装来。

所有的装备中,一块绣在白锦之上路线图尤为珍贵。

这条西行路线图的终点正是迦南海岸对面的罗马城,途中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山地、城池、驿站、国名、物产、民风等等,都在锦面上标注的清清楚楚。

甚至在每个地方如果遇到不可预知的险境找何人帮忙,商家的姓氏居所,在图中也有详细的说明。

母亲告诉我,这张图她已准备了七年多的时间,每年从西方前来东土的商队也为母亲带来了她所需要的各种信息。

如此说来自从当年亚米卡离开清风泽,母亲就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也就开始为我的罗马之行做默默的铺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

而且家母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答应小妹古兰朵与我同行。

“阿妈,我家商队出行从来不准带女眷上路!古兰朵女娃家怎么能行啊!请母亲大人收回成命!”

在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时,吓得我赶紧磕头请求母亲改变主意。

“金城,你小看你妹妹啦!此番西去路途遥远,语言不通不要说到达罗马,在萨珊波斯的那片大漠之中你们连东南西北都会分不清!古兰朵波斯语、亚述语、希伯来语、罗马语无所不精,途中她会是你的耳朵、眼睛,没有她陪你前去,你将会寸步难行!”

母亲云雾缭绕的吞吐着水烟,这已是她多少来的老习惯了。

“古兰朵真有如此厉害?我家商队的赫斯鲁尔老家就在迦南国,到时可以让他和我们一道!”

看着一旁古兰朵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很是恼火。

江湖行商怎比在家,带一个女子上路真是太不方便了,更何况这个女子又是自家的小妹。

这个小丫怎么就不理解她兄长的心情呢!明天就要上路了,她还在这儿瞎掺和。

不过古兰朵语言上的天赋我是知道的,从她四五岁开始说话的时候算起,任何一个邦国过来的商队只要在清风泽住上十来天,她就可学会这些商队日常交流中一些土语。

如此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来,天资绝顶聪慧的古兰朵在语言上的功力,整个于阗国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赫斯鲁尔,呵呵,他来我家十年,现在估计连自己的母语都忘记了,你还能指望他!”

母亲吐了一口烟气,才心满意足的让古兰朵收起了水烟壶。

“大哥,放心吧!我有手有脚不会麻烦你的,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吧大哥!”

有了母亲同意后,古兰朵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如今她又拿出女儿家最所向无敌的绝活,挽住我的胳膊撒娇了起来。

只有这么一位顽劣的小妹,拿她有什么法子哦!做兄长的只能缴械投降。

沙米汉十日前已和她的新娘从莎车国归来,加上秦冲、刘真儿、古兰朵,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波斯人兰顿,前去罗马国的精悍商队组建完成。

本次前去罗马国一为探路,二为寻人,只求速去速回,赶着驼队上路多有不便。

跟爷爷、苏叔他们商议之后,斟酌再三,爷爷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

一共七人,配备十四匹快马,七骑载人七骑驮货,就如我们去年从祁山马场出发前去长安时那样。

听迦南国过来的希伯来人商队介绍,这条西去的商道最危险的地段就是葱岭以西瓦罕山地那一带,我家的商队已经来回走过很多趟了。

过了高附城后途中虽然全是干旱少雨的高山荒漠之地,但沿途有连片的绿洲分布,人畜饮水食物的补给没有太多的问题。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到了离别的时刻,新婚的娇妻库日娜几乎痛哭了一夜,不忍我的离去。

清晨太阳刚刚冲破薄薄的雾霭,挂上胡杨林的枝头,场院里出发集结的铜铃声就急促的响了起来。

“夫君,路上多保重啊!”

库日娜拿出了我当初在孔雀河畔赠送给她长命佛珠,深情的挂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留在清风泽,和亲爱的妻儿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冲动,远没有第一次离家之时的那种激情了。

“我走啦!”

抱着库日娜深深的亲了一口,不忍再去看新妻那酸楚不舍的双眸,我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梯。

“少主!出发啦!”

“大哥!快点啊!”

这时已经等在场院里的秦冲、古兰朵他们开始焦急的大声呼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伙计们一阵哄笑之声。

沙米汉的娇妻英兰里尔两只眼睛也红肿的杏儿一般,一直拉着老汉窃窃私语,似有诉不完的衷肠。

新婚燕尔难舍难分,人之常情也!

爷爷和苏叔对着供佛的神龛虔诚膜拜之后,翻身上马领着长长的驼队开始了西去的征途。

第九十七章 西行葱岭

离开于阗国后,我们沿着黄龙沙海南部边缘的连片绿洲一路西去,经过皮山、夜西诸国,来到了莎车国境内。

这段路途我们年前从中土归来的时候已经走过,沿途的人情风物和于阗大同小异。

夏历的新春刚过,西域之地还是隆冬的季节,虽然没有北地冬天的那般寒冷彻骨,但目力所及之处仍然是一片凋敝荒凉的景象,看不到半点绿意。

和所有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一样,古兰朵对于途中所遇的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哪怕是一只正在沙丘的枯草从中埋头觅食的灰兔,她也会纵马前去追逐一番。

尽管启程前我对于古兰朵随队同行百般的反感,但如今小妹真和我们一起上路了,我这做兄长的对她也是百般的呵护。

临行前,家母和妻子库日娜的嘱咐还在耳畔回想。

“古兰朵!途中不得顽劣!看好你大哥!”

“金城君!路上一定要照看好小妹!”

其实她们的顾虑完全都是多余的,古兰朵绝非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手脚麻利,又有与生俱来的那种用不完的精气神。

商队每到一处宿营埋锅造饭的时候,不管当值的伙计是谁,古兰朵都会乐呵呵的前去打下手,给大伙分配咸肉、馕饼、热水、果脯,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

每日早起收拾行李,这个小女子三两下就把自己的帐篷、被褥收拾捆绑好,然后还会过来协助我打理好所有的行装。

如此一来,再没有人觉得古兰朵是我们此趟行程的累赘了,反而是一位可以给大伙带来欢乐的天使。

莎车国之后,商队离开了平坦开阔的沙海河谷,下一段的行程就是往来客商谈之色变的葱岭山地了。

对于我和古兰朵来说,也从此进入了一条未曾走过的陌生旅程。

向西南的葱岭高原地带进发之前,我们在莎车国国都采购了足够的给养。

从母亲给我的路线图上看,下一站应该是蒲犁国的置地蒲犁谷,然后沿着一条狭长的冰原山谷向西南行走五百余里,即可到达高附国的置地高附城。

沿途的景致慢慢发生了变化,沙海没有了,全是连绵不绝的的戈壁石山,没有人烟、没有生机。

四野光秃秃的一片,只有数只巨大的鹰隼在浅灰色的空中盘旋,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黑色的岩羊在远处的山崖上觅食。

冰川之上耸立的一座座雪山神峰或隐或现,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却怎么也走不到它们的脚下。

自从进入葱岭山地以来,我发现那些盘旋的鹰隼始终在跟着我们。

商队露营,它们会聚在远处的石堆上歇息,我们出发,它们也会如影随形一般的在低空中徘徊,发出了瘆人的呲啾之音。

“秦冲,这些山鹰怎么老跟着我们?它们是不是饿了啊?”

古兰朵也很是好奇,抬头看着这些硕大的怪物,恨不能弯弓射下几只来。

“小姐!这些鹰隼比昆仑山的雪豹还要厉害!像你这样娇小的身段,如果在这乱石山上落单了,它们能把你叼起来带到天上去!”

秦冲喘息着笑道。

这几天我明显感觉到气有点喘不过来,越往前走情况越严重,甚至连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身边人的言语声,也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苏叔告诉我这是中土人士进入葱岭高原的常见症状,过些日子就能慢慢适应下来。

不过这段时间最忌风寒,一旦染病就有浮肿窒息的性命之忧。

所以上了葱岭之后,商队中所有伙计都把随身的冬衣全部套在了身上。母亲为我和古兰朵准备的羊毛裘皮长袄终于派上了用途。

“三年前在公主堡那儿,我们亲眼见到一只硕大的岩羊被它们叼到半空中摔死了!老汉、秦冲,你们都还记得吧!”

刘真儿病歪歪的道,这高山反应他似乎比别人来的严重,不但气喘而且头疼。

“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就想把这些大鸟射杀下来,同行的摩羯陀国比丘阻止了我们!据说它们都是佛国派来的神鹰,专事清除世间的毒龙!不会攻击心存善念的世人!”

沙米汉应道,这段日子老汉一直心不在焉,肯定还在想念他新婚的夫人英兰里尔。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女慈悲为怀,刚才心存妄念,神鹰千万勿要怪罪!阿弥陀佛!”

听罢秦冲他们的介绍,长期与奶奶、母亲她们一起虔诚供佛的古兰朵,赶紧双手合十的向空中的大鸟们忏悔道。

“放心吧古兰朵,别听他们瞎扯!朅盘陀国的神鹰袭击山羊走兔还行,从未听说过它能攻击世人!有大哥在不要害怕!”

看着小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赶紧拍马上前安慰道。

“小姐,到时候直接拿下它,让神鹰当你的坐骑!哈哈!天地间任你纵横岂不快哉!”秦冲玩笑道。

“如此神山圣地,不可妄语!罪过罪过!”

古兰朵表情严肃的阻止我们再胡说下去,念着阿弥陀佛的诵颂,真是可爱至极。

高原行走最忌心浮气躁、滔滔不绝,一番闲聊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了起来。

这时,西方的天际间一片黑云压来,远处的雪峰全部隐身于朦胧的雾霭之中不见了踪影。

“快搭帐篷!冰雹来啦!”

随着苏叔的一声高喊,原本在山间戈壁上呈扇形四散行走的驼队,很快聚集了起来。

用粗麻和牛羊毛皮缝制而成的一块块灰黑色帐幕,很快支撑了起来,驼马全被驱逐进帐篷,而我们这些随行人员为节约空间,全都躲缩在坐骑的腹下。

刚刚准备妥当,帐幕的顶部就响起了乒乒乓乓急促的撞击之声,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

葱岭山上的气候真是瞬息万变,冰子过后乌云散去,难得一见的太阳普照着山川旷野,带来一丝丝暖意。

从帐篷中出来,多次行走这条道上的老伙计们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之色。

但见遍地冰雹冰子,一个个足有鸡蛋般大小,在这毫无遮挡的山原之中任何一颗砸中人畜的脑袋都足以致命,真是侥幸也!

我和古兰朵每人手中拿着几颗冰子面面相觑,天上还能下冰球,记事以来我是第一次见识过,商途之险真是无处不在啊!

“古兰朵,想不想尝尝这冰子砸头上是什么滋味!”我故意以冰雹向小妹的头上比划了一下。

“太神了!苏叔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敬天之怒,不敢戏豫!大哥,我们现在已进入佛的国界,今后让秦冲他们言语注意点,不可乱言,否则灾祸随时会来!比如今日。”

古兰朵惊吓的吐了吐舌头,她把这忽然而至的冰雨,看成是佛祖对于我们刚才诳语的惩罚。

“少主,小姐,冰雹乃葱岭山地一带最平常的一种气象,四季都有。有经验的土著和行者单凭云层的变化就可以判断出十之八九来!苏叔和老爷他们都会观这样的天象!”

一旁正在收拾帐篷的伙计见我们兄妹把冰雹看成是佛祖的启示,赶紧热心的解释道。

商道之中的学问真是无穷也,黄沙大漠、大河丰枯、江东雨季的天象还没有悟透,这雪域冰川地带的风云变化又随之而来。

收拾好帐篷,商队继续上路,这样的遭遇对于我家的商队来说,早已成了见怪不怪的事情。

就这样在如天梯一般的石山戈壁之中,向西南高原地带晓行夜宿了三五日的时间,商队终于来到了第一座神山冰峰的脚下。

与我们当前所站的位置,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白雪皑皑的冰谷,让人望而生畏。

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峰如同是从蛮荒世代走出来的顶天神兽,为凡尘托住了头上那一块青蓝色的穹庐。

“孙女!行商不好玩啊!在清风泽家中呆着多好,一个女儿家非要来凑这样的热闹!”

前方山地上的积雪多了起来,沿着山坡而上的古道狭窄而又湿滑。

爷爷站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指挥着商队的驼马缓缓而行。

看到我们兄妹牵马经过,爷爷身手为古兰朵扎好头巾慈祥的嗔怪道。

“不出来一趟怎知道爷爷的挣钱不易,脚下路滑,你也要小心点!”古兰朵懂事的答道。

“爷爷有三条腿,莫要担心!呵呵!”

爷爷杵着长剑的剑鞘,哈哈笑了起来,一边挥手示意我们赶紧前行,身后的骆驼已经跟上来了。

翻过这道了无生机的山梁之后,前方的雪峰之间流淌出一条宽阔的河流。

河流两岸散布着大片大片的草场、树林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子,沿着山地狭窄的平滩谷地向两端无限的延伸开去。

有牧归的土著野民正赶着一大群的山羊牦牛从商队的旁边经过,用完全听不懂的野语和我们热情的打着招呼。

着装容貌和莎车国山地一带的居民很是相似,古兰朵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一种吐火罗语和古波斯语相混杂的一种语言,她还能大体听明白野民的意思。

原来蒲犁国到了,《汉书西域传》有云:蒲犁国,王治蒲犁谷,去长安九千五百五十里。

书中所说就是这个王国,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王城置地闻名天下的石头城堡,就在河流左岸十里之外的地方。

第九十八章 蒲犁故人

蒲犁名为王国,其实户不过千,民不过万,境内只有甲兵千人。

整个王城依山而建,街道、屋顶全部由石条、石块、片石垒砌而成,石头城名副其实。

城中最大的一座古堡就是蒲犁宫了,据说是该国的先民初到此地时举族居住的地方。

后来开枝散叶,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王国,才有了今日的这番景象。

该国四面雪山环绕,离最近的平坦之地莎车国也有五百多里的距离,远离人世间的战乱纷扰,真是一处神仙居住的地方。

和途中遇到的其他土城一样,整个蒲犁国只有两家客栈,一家是王城的迎宾馆,接待路过的各国使节,不对商贾开放。

另一家酒肆的主家名叫戎戈,年龄与爷爷相仿。

如此偏僻之地,年中只会偶尔有过往的商贾和僧侣住宿。

所以戎戈老丈的酒肆名为客栈,其实也就是比其他的民舍多了一大间可供十几个行者夜宿的通铺而已。

爷爷三十年前第一次前去高附城路过蒲犁国就住在这里,以后每三年一次再没间断过,和戎戈老丈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当我们一百多匹驼马的商队浩浩荡荡的开进戎戈客栈前面的草场上时,戎戈老丈已经率领全家老幼几十口人,欢天喜地的前来迎接了。

热腾腾的羊奶酒,敬天敬地敬山神之后,然后才是敬尊贵的客人。

作为回赠,我和古兰朵每人捧上了五匹丝绸作为见面礼。

虽然早已是熟客故人,见面礼还如此的繁杂客套,让我有点迷惑。

这不是西域诸国的待客之道,比素来讲究礼仪的中土汉地还要隆重规矩。

而且我还发现,戎戈老丈全家的容颜很似中土北方诸郡的羌氐胡人,也与古兰朵这般蓝眼金发的西域原住民有很大的不同。

爷爷先用土语把我和古兰朵介绍给了戎戈老丈,然后郑重的对我们兄妹道:“金城,孙女!你俩快快给太公磕头!”

虽然不知爷爷何意,我们依然给戎戈老丈行跪地磕头的大礼,而非一般的鞠躬礼。

“三十年前,我和你们卢羽爷爷带商队第一次进这葱岭山地,因为高山反应加之路途陌生、水土不服,差点死在了这蒲犁国。是戎戈老丈用当地的草药救活了老夫,呵呵。如果不是遇上了这位贵人,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小辈的今日啦!”

爷爷拂须感慨的笑道,青年时代初生牛犊勇闯葱岭冰原的往事,宛如就发生在昨日一样。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听罢爷爷的介绍,我又砰砰砰的给戎戈老丈磕了几个响头。

萍水相逢之人的如此大恩,虽万死不能报答也!老恩公受得起我们这些晚辈的如此大礼。

戎戈老丈和他的两个儿子赶紧上前把我们兄妹搀扶了起来,嘟嘟喏喏说了一大堆的土语,我还是一句也听不懂。

大概的意思是夸赞恭维之意,古兰朵不停的用莎车国官话答谢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客人与主家相见的古风之礼行完之后,戎戈老丈领着爷爷苏叔等人去了他的客栈。

商队在草滩上就地扎营,秦冲、刘真儿他们与往常一样,带领十几个伙计,赶着卸下货物皮囊的骆驼马匹去河边的草场放牧去了。

也许是群山环绕的缘故,这蒲犁国的地温比外面的疏勒、莎车诸国又高出了许多。

虽是隆冬季节,但牧场上的酥油草尽还微微泛着绿意,正好可以牧马之用。

从于阗国出发已近一月,骆驼和马匹长途跋涉又没青料给养,身上的膘肉都已消耗殆尽了。

就如去年东去途中,每次穿越沙海后那般。

现在遇到这等天赐的冬季牧场,这些牲畜根本无需众人的驱使看管,没走几步就四散开去,埋头啃食了起来。

当日晚间,爷爷、苏叔、我和古兰朵、还有队中几位年长的伙计,就住进了戎戈老丈的客栈。

苏叔告诉我,商队要在这儿休整十来日。

通往高附城的那条冰原山谷大约有半个月的行程,四季苦寒,没有一家人烟,荒凉险途比我们东去时经过的黄龙、黑龙沙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不论人畜,如不在这儿休整充沛贸然上路,那段山谷就是前去西天的黄泉大道。

平心而论,我宁愿住在野外的帐篷里,也不愿在这充满腥膻之味的野店中过夜。

但恩公戎戈老丈盛情难却,也算是照顾他家的生意,我和古兰朵才硬着头皮住了进来。

戎戈老丈好意安排古兰朵和他的孙女同宿,她硬是借口不习惯推托了店家的安排,挤进了我们男人的通铺之中。

在我的身边的石炕上,放下了带来的被褥。

我只能叫来秦冲等人,用三匹绸布为她做了一个临时挂帘。

通铺的石屋也就一分为二,一边是我们安歇,另一边则成了古兰朵的闺房。

随着人气的弥散,石屋内原来难闻的气息也慢慢消失。

古兰朵更是取来马鬃做成的扫帚,把石屋的里里外外统统打扫了一遍。

再内外比较一下,隆冬野外的帐篷和干净舒适的屋内相比,天上人间也!

如此这般的折腾一番,才算彻底安顿了下来。

屋外的兄弟们,对不起啦!

晚宴很丰盛,戎戈老丈杀羊宰牛款待我们。

没有五谷杂粮的主食,没有瓜果菜蔬的作料,只有大肉和浓烈的奶酒。

这种饮食虽然不太习惯,但为了不辜负主人的盛情,我们每个人都自备刀叉,大快朵颐了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戎戈老丈特意把我叫道了他的身边,向我滔滔不绝的讲起了他们家族部落的往事来。

该国没有文字,前朝旧事都是靠这样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一直传到了今天。

这段往事,爷爷、苏叔他们已经听过几十遍了,如今我和古兰朵是新客,戎戈老丈又不厌其烦的重新叙述了一遍。

在爷爷、苏叔断断续续的翻译之下,我大体知道了这蒲犁国的来历。

原来该国的先民尽然来自于中土的晋地,是戎族之后。

当年周王分封诸侯,他们的祖先受封于晋之蒲地,所以又被称之为蒲人,以蒲为族号。

后来战国诸雄纷争之时,蒲人的先祖举族西迁来到了西域,再后来其中的一支一路西行南下、逐水而居,来到如今生活的这块葱岭山地。

三百年前,西域诸国兴起,先祖不甘寂寞也画地为国,以族号命名,是为蒲犁国。

如此说来戎戈老丈的祖乡之地与我们易氏的金城郡老家只是一河之隔,也算是半个乡党了。

这世间之事真是神奇,一点也经不得推敲。

再这么追溯下去,同为炎黄后裔,列祖列宗们在同一口锅中吃饭也不一定。

酒食结束已是夜半,推门出恭,前方的营地那儿已经传来了山崩海啸般的鼾音,引得王城周边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这时一颗流星划破了天际,那么的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

如果不是气喘的厉害,我真是把这葱岭山地的他乡当作清风泽的故乡了。

“哥,我们回屋吧,我害怕!”

不知啥时,古兰朵也出门来了,没想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昔日戎卢国公主、于阗王城里任人贩卖的女奴,再到我们清风泽易氏一门的小女千金。

如此身份的转变,如今观之,在小妹古兰朵心中留下的唯一的阴影,就是对于黑暗的恐怖。

在清风泽时,古兰朵有很多年都是和母亲同睡一屋,还来慢慢长大虽然有了自己的闺房,但每晚要有女佣陪伴才能安睡。

试想一下,孤苦无依的幼儿,被关在漆黑的人圈之中,四周全是早已麻木畜化、待等出售的奴人,该是何等的凄惨恐惧。

古兰朵可以把所有的过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唯独这黑夜,成了她永远无法挥去的梦魇。

蒲犁国的国君称之为“侯”,掌管兵马的将军称之为“尉”。

明显带有汉地先秦爵制的遗风,《孟子万章下》中记载,周王为天子,其下的皇亲、功臣贵胄可世袭“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西周春秋时代,周王大封同姓诸侯,燕侯、康侯、邢侯等等不一而足。

那时候有没有北地的戎狄部落归附周朝而被册封为异性诸侯的,史书中还没见过这样的记载。

而蒲犁国先人来自于中土蒲地,其国君又历代以“侯”自居,让人不由产生了联想。

当年周王分封天下的时候,说不定真有那么几支北地的山戎、犬戎部落获得了这样的册封。

后来虽然辗转迁徙,由中土的北国来到了这万里之外的西域葱岭,但这份诸侯的荣誉还是世代传承了下来。

至于“尉”为武官,与如今的中土仍然相像。

江南东晋的各地县治,除了县令主官外,一般还分设两名副官,主管文事的谓之“县丞”,治安武事者则为“县尉”。

先前还对这蒲犁国的先民来自中土之说有所怀疑,如今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

第九十九章 蒲侯有道

在我家商队来到戎戈客栈的第三天上午,国君蒲侯十世亲率百官卫队,乘坐两匹牦牛拉着的青铜轺车,前来召见爷爷和苏叔。

“少主,国王和王侯们又没衣裳穿了,哈哈!来老爷这儿打点秋风!”

远看王城的车队,秦冲在我耳边嘻嘻的嘀咕道。

等近观这些百官卫士的衣饰穿着,秦冲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和戎戈老丈家的男女一样,全是牛羊的毛皮染色之后,用皮绳简单穿凑而成的裘袍。

保暖御寒还行,但其色泽、舒适和外观,远不如汉地野民填充柳絮、草料过冬的麻衣。

初次见之,就如一群茹毛饮血,还未被教化、不知人伦的野民。

车队在草滩上停了下来,百官卫队分左右排开,礼官们吹起的宣召的长号。

戎戈老丈慌忙率领全家跪拜于蒲侯的车前,献上了香热的奶茶。

爷爷和苏叔也作为商队的代表,上前俯首叩见。

王城的内官们已在草地上铺好了地毯,摆好了王座,两位宫女吃力的把肥胖的蒲侯搀下了轺车。

“易子,苏子!别来无恙!哈哈!赐座!”

蒲侯看来和爷爷他们已是老相识了,落座之后,就挥手让内官在自己的身旁给爷爷他们备下了两个蒲团。

爷爷和苏叔又一次躬身拜谢之后,就在蒲侯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而古兰朵第一次派上了用途,全程给我做翻译,国王的蒲犁官话我还是一句都听不懂。

“寡人乃华夏族番禺部族第十代传人,祖先帝舜!哈哈!二位先生来自寡人的祖乡,他乡遇故人,不亦乐乎!今夕是何年月?”

后来听秦冲他们讲,蒲犁国没有历法,不知四季寒暑,每次和爷爷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中土的年号。

“回禀蒲侯,大晋太元二十一年,后秦皇初三年!”爷爷拱手答道。

“后秦?寡人的氐秦同宗呢?”蒲侯长期居住高原之故,肌肤紫褐目如铜铃,很有威仪。

“大王有所不知,氐秦数年前已被羌人姚苌所灭,如今大王的祖乡有两大侯国,是姚氏的羌秦和鲜卑拓跋氏的北魏!”苏叔道。

“哎!羌戎、氐戎,和我蒲戎都是同宗的兄弟,也罢!两位先生从西土归来时,本王将排遣使者随同前往长安,纳贡称臣结为邦交!”

蒲侯接过内官送上的代表王权的铜杖,这是要上车回宫的信号。

刚才的那俩位宫女,和几位侍卫赶紧上前把蒲侯扶上了轺车。

“大王!小民略备了薄礼,还请蒲侯笑纳!”

爷爷挥了挥手,但见秦冲、沙米汉等人抬出了一大摞的五彩绸布,放在了轺车的前边,足足有百十来匹。

这些中土建康的丝绸绫罗已经随我们走过千山万水,每次爷爷出手送人时,我的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

“哈哈!易子苏子客气啦!呼伦葛!替我收了!”

看到了丝绸,这个蒲侯两眼放光的大笑道,挥手让一旁的尉官派了四五个侍卫收下了我们的贡物。

他之所以能够亲自出宫,对爷爷他们礼遇有加,可能就是为了这些丝绸的缘故。

“两位还有啥要求但提无妨!我蒲犁小国寡民,无特色物产招待贵客,望两位故友勿要见怪!”

蒲侯还算是一位有自知之明的国君,他在轺车上对着爷爷他们拱手笑问。

“回禀蒲侯,我家商队在途中行走已近千里,如今人困马乏,需要在贵国多盘亘休息几日再行上路,期间多有叨扰,还请蒲侯见谅!”

蒲犁以行牧立国,葱岭山中的冬季牧场就那么几处。

如今我家商队两百匹驼马过来短暂的停留,如无蒲侯的恩准随意放牧,很可能会和当地的草场主人产生纠葛。

“易子过虑啦!我蒲犁国山高地阔,任凭易子的驼马纵横驰骋!哈哈!回宫!”

蒲侯没想到爷爷会提出如此小气的请求,也没有给予正式回答,就仰天大笑着率领他的禁军卫队回宫去了。

他的尉官呼伦葛则留了下来,把一尊掌心般大小的铜钮交给了苏叔。

“这是我们蒲侯的私人符章,见之如见大王,蒲侯让我转交给二位!”

这位尉官交付完毕,也不理会爷爷他们的致谢,翻身上马追赶蒲侯的马队去了。

蒲侯真是一位仁义的国君,有了他的这方符章,我们在蒲犁国呆上多久都可无忧矣!

气短胸闷的毛病还没有恢复,而且全队的伙计基本都有这样的症状。

因此在戎戈客栈这几日,所有人说话转身的动作都比以前慢上了两拍。

生怕稍不留神的剧烈动作,狂跳的心肝就会从胸口处跳将出来。

那样的话,就算是华佗神医在世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苏叔和爷爷这几天不是躺在炕上静心的休息,就是在石头房子的外边和戎戈老丈慢悠悠的拉着家常。

白天一日三餐的饭食全部由客栈戎戈老丈的儿媳、女儿们代为准备,也省却了伙计们埋锅造饭的麻烦。

当然,伙食也是千篇一律的奶茶、牛羊肉外加酸奶酪,唯一的调味品只有岩盐。

这样的饭食几天吃下来,每个人的嘴里都长满了水泡,恨不能如啃食青草的驼马那般,抓一把满地的草料放到嘴里。

机敏的古兰朵在河边稀疏的林中尽然找到了几棵粗大的杏树,由于当地人没有采食蔬果的习惯,再加之气候干旱无雨。

去年夏季结下的杏儿,早已变成了满树橙黄酸甜的果脯,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之上。

这个意外的发现把大伙都高兴坏了,除了放牧的伙计之外全体出动,半天下来采摘了几大皮囊的果脯,足足有几百斤之多。

十几个果脯下肚,当天晚间嘴里胀痛欲裂的疱疹自然消失,让人倍感惊喜。

今日轮到我和古兰朵、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几人放牧,另外还有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叔

高附城之后,我们七人人将要结伴前去罗马,所以这些天里大伙有事没事总会聚集在一块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两位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任劳任怨,不愿和我们这几位少年有太多的交流。

结果又是我们这几个死党玩在了一块,外加一个假小子古兰朵。

自从新婚之后,沙米汉“花痴”之症自然痊愈。

我的身边一直就没断过女人,就剩秦冲和刘真儿这两位少年还在为情而狂了。

可就算如此,在这高原侯国,不论男女都暴晒的如同昆仑奴一般,激不起任何的兴致。

这几日大伙宁愿没事睡觉,也没人提起前去王城中喝酒耍乐,我也乐得清闲。

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四周难得一见的冰峰在艳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神秘而孤绝幻美。

也许是这南方的春天已经到来的缘故,放眼望去原本灰黄色的山野高地,也露出了一片片的青绿之色。

这个原本单调无趣的西域小国,在众人的眼中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

“少主,你猜猜这个蒲侯会派使臣带啥样的贡品去长安?”

一日在河边洗漱时,秦冲尽然笑眯眯的问了一个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贡物?不会是牦牛山羊吧?此地盛产青铜,或者是啥别样的铜器?”我连蒙带猜道。

“少主,你一样也没猜着!哈哈!”刘真儿嘿嘿哈哈笑了起来。

“少主,给你个提醒,五年前蒲侯把他的妹妹送到了长安,后来据说成了苻坚天王长子的宠妃!”沙米汉向我透露了一点情报。

“蒲侯的妹妹!哈哈哈!难道比我们古兰朵公主还要美貌?”

想起了蒲侯的模样,我惊讶的狂笑了起来。

“哥!我有那么丑吗?”

正在我身边梳洗秀发的小妹气愤的直起身来,冲我大声的吼道,露出了少有的娇羞之态,转头去了赫斯鲁尔他们那儿。

古兰朵知道,我们这几个家伙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少主你还别说,自从下了葱岭,这位蒲犁公主一天比一天美貌,等我们的商队到了长安,她已经变成世间绝色的佳人了!”秦冲神秘道。

“还有这样的怪事?”我将信将疑道。

“秦冲说的句句属实,当年我们都亲眼见过。蒲犁国使节随我们经疏勒、乌孙、龟兹、玉门、河西,直到长安的厨门,我们全在一块!”沙米汉和刘真儿从旁证实道。

如此说来真是一件奇事,难道该国女子也如眼前的冰山神峰一样,有着万般的变化?

蒲侯回到王城的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了十头牦牛、千斤干肉、一石池盐作为回礼,另外还给我们指派了一位山地向导。

这位名叫戎木的中年大哥,常年行走于蒲犁国和高附国、摩羯陀国之间,以帮往来商贾、僧侣驮货引路为业,对于这一段世间的险途了如指掌。

家母送给的锦图上显示,蒲犁国之后的这段行程,我们还要经过云端之上的朅盘陀佛国和长达五百余里瓦罕山地,才能到达温热、富足的高附城。

图中还特地标注,途中要注意雪崩、匪患、瘴气之险,瓦罕山谷更是终年高寒荒芜、千里了无人烟的死亡之地。

整个行程不出意外的话大约需要二十余日,人畜的给养定要备足,否则到时进退无门,断无生路可寻。

尤其可见,这位蒲侯真是个慷慨睿智的长者。

商队翻越西南方向雪原地带的所需之物,他已尽数想到,并为我们预先作了筹备。

第一百章 朅盘陀国

接下来的几日,古兰朵领着我们在草场周边疏林之中,采摘十几皮囊的枣杏干果,以备途中使用。

苏叔告诉我,朅盘陀国境内有农业种植,驼马牦牛的草料、胡麦,馕饼干粮,可以在那儿筹备一些。

另外,目前已是早春二月,如果不是地处高寒冰原,早已是万物复苏、鸟语花香的季节了。

所以沿途的一些避风低洼、冰雪融水可以抵达的所在,还会有一些可供牲畜啃食的青草乔木。

如此一来,下一段行程的所有给养就都有了着落。

蒲犁国这高原冰山之间的冬季草场似乎吸日月之精华,饮水草木都富含天地间的灵气。

几天放牧下来,尽管没有任何的精料补充,也全是一些枯黄衰败的牧草,所有的驼马尽然都恢复了从于阗国出发时的体力和膘肉。

从蒲犁国至朅盘陀国的这段行程,全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强烈的高原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放眼望去全是乱石遍地的戈壁山峦,苏叔所说的那个云端中的佛国,就在前方那座直冲九霄的万年冰峰的背后。

而我们的商队,似乎正在沿着一片没有尽头的天梯往上行走,呼吸越来越困难,双腿如同绑上了两块大石一般,每迈出一步心脏似乎都会崩裂而出。

一路走来欢声笑语的古兰朵小妹也彻底没有了声息,原本白皙清丽的容颜经过这么多天的暴晒,也变成了紫酱颜色。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原本满脸赤红、毫无姿色的蒲犁公主,为啥进入中土之后都会变成绝世佳人,其中的根源就在于这葱岭高原之上的乌赤。

太阳的光线真是太毒了,原本柔和如丝绵般的初春暖阳,在这里却变成瘆人的剑气,稍微仰视观之就觉双目剧痛,四顾茫茫如同瞎子。

外露的肌肤一天暴晒下来,更是犹如煮熟的牛皮一般红中泛紫,和在炽热的大漠中行走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妹,怎么样?要不要歇会?”

虽然自顾不暇头痛欲裂,我还是来到古兰朵的身边关切的问道。

“戎戈老丈的儿媳给我的,据说能治疗这冰原上的头痛,哥你也试试。”

古兰朵声音嘶哑,有气无力道,搀着我的胳膊把一块红色的根状物塞进了我的嘴里。

按照古兰朵所说的法子使劲咀嚼了几口,如同牛筋一般,苦涩中略带一丝的甜味。

半个时辰后,药性发作,原本疼痛欲裂的脑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真乃神药也!

秦冲他们多年行走于这条商道上,尽管一个个气喘如牛,但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环境,没有我们兄妹这般的头痛症状。

而爷爷、苏叔他们则更是如履平川一般跟在戎木向导的身后,尾随前行的驼马商队和运载给养的牛群,成了这千年死寂一般的冰原上仅存的生机。

年迈古稀的爷爷尚能如此,正值青壮的孙辈又岂能萎靡颓废!

我解下腰间的锦带缠在了头上,以剑为杵,和秦冲、沙米汉他们一起,驱赶着身边走散的骆驼。

这些“沙漠之舟”不善于在高寒地带行走,所以它们身上原有的负重如今都已分摊到每一匹马背上。

包括我和古兰朵在内的所有随行人员,如今都只能牵着各自的坐骑,跟在驼队的四周,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脊地带攀爬而去。

这几天我最怕晚间宿营,生怕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就交给了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一个任务,就是每到夜半的时候过来喊醒我。

可这几个家伙也是劳累了一天,钻进帐篷就会呼呼大睡的直到天明,半点也指望不上。

负责守夜值班的伙计已经够辛苦了,岂敢因为这般杞人忧天的小事去麻烦人家。

还是小妹古兰朵管用,离开蒲犁国以来的每个晚间,她都和衣睡在我的身边,每每听不见我的鼾声时,就会“哥、哥”的叫醒我,真是个贴心的好妹子。

如此登天般的在乱石冰原上行走了三日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朅盘陀国的境内。

名为佛国,其实就是一个臣民不足千人的部落。

一座石山的坡面和峰顶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土石结构的古堡,很似汉地长堑周边的关卡烽燧,应该就是这个小国的王城了。

石山的山麓地带,一条大河奔流而过,河水黑如浓墨。

河畔的山地上尽然是一些阡陌纵横的田地,春日渐暖,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如今已经有了点点的绿意。

更让人惊奇的是,此地居民一点也不像金发碧眼的吐火罗人、也不似鼻如鹰椽的月氏胡人,分明就是失散多年的关中汉民的模样。

连当地土著的言语腔调,也明显带有几分中土雅言的味道。

“爷爷,这些都是汉民的后裔吧?像你和卢羽爷爷当年那样,从中土逃难来到葱岭的?”

翻越冰原山脊之后,我和古兰朵终于克服了高原呼吸的不适,整个人又完全的活了过来。

商队在古堡山下的河滩上支起了一座座帐篷,看来要在此地休整几日了。

当值的伙计忙着埋锅造饭,用丝绸布匹从土著那儿换来了麦面鲜肉,给我们准备离开蒲犁国以来的第一顿热食。

爷爷、苏叔和向导戎木坐在山边的大石上,开心的拉着家常。

望着前来看热闹的那些土人,一个个亲善熟悉的面孔,我好奇的问爷爷。

“是啊,都是我们汉家的后裔。呵呵,这里还有一段久远的往事!”爷爷拂须笑道。

“啥样的往事,爷爷,快说来听听!”

古兰朵亲昵的央求道,她正拿了一把木梳,站在爷爷的身后,给他梳理着满头凌乱的白发。

“少主,小姐!这段往事还要从大汉初年说起。”

苏叔担心爷爷过于劳累,于是接过了话茬。

这时,当值伙计的奶茶已经煮好,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碗,奶香扑鼻而来,让人倦意全无。

“当时有一位汉家的公主远嫁波斯国的王子,当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地时,遇到了一伙悍匪。送亲使者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就把她临时安置在这石山的顶上,并派卫队严密把守,以防意外发生。”

苏叔喝了口奶茶,指着前方的石山古堡继续道。

“不久之后匪祸平息,使者再去山顶恭迎公主下山时,发现她尽然已怀有了身孕!”

“那这腹中小娃的父亲是谁?不会是这位送亲使者吧?”

古兰朵听的入迷,尽然忘却了给爷爷梳头之事等爷爷呵呵拉了她一把后,这女娃才回过神来。

“不是!后来公主身边的侍女说,公主困在山顶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一位骑着金马的太阳之子前来和她幽会,公主肚中的孩子是个汉日天种!”

“那后来呢,这位汉家公主总不能挺着大肚子去和波斯王子成婚吧?”

我急不可耐的想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咕咚咕咚喝光碗中的奶茶。

“那是自然!”苏叔呵呵笑道。

“波斯国自然是去不成了,返回长安又会让娘家蒙羞。进退两难之际,忠心的使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地安营扎寨、筑宫起馆,拥戴公主为女王。

随行的卫队也在山下的墨河两岸屯垦开荒,安顿了下来。第二年公主诞下了一个相貌伟岸的男娃,他就是这朅盘陀国的第一代国王。使者和卫队的军士们也相继和当地的土民野女结婚,从此开枝散叶,这些土著就是当年军士们的后人。哎,人生苦短啊!弹指间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五百多年啦!”

苏叔指着那些正在和我家商队伙计们说笑的朅盘陀人,长长叹了口气。

“有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农桑之事!整个葱岭山地,就这一块种植五谷桑麻,全是拜这些汉家的遗民所赐。天佑汉家啊!呵呵!”

苏叔的故事讲完,古兰朵也终于梳好了爷爷的发髻,老人家满意的裹好头巾站起身来。

这时,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他们已经放牧归来了,正“少主少主”的吆喝个不停。

莫不是这几位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又有啥新的发现?

我和古兰朵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秦冲的马背上有一只羽翼还未长齐的雏鹰,可怜兮兮的立在那儿,懊丧无奈的拍打着翅膀。

“少主,下面河谷山崖上有很多鹰巢,我们把其中的一窝给端了,这是战利品!哈哈!”秦冲双手掐腰的向我们炫耀道。

“小姐,这只小鹰送给你啦!路上养着玩,也好做个伴!”

古兰朵躲在我身后,有点怕这个全身光秃秃的小家伙,沙米汉见状有意逗她。

“能养得活吗?你们这些人真是作孽,怎么能随便掏鹰窝啊!你看它现在多可怜!”

古兰朵这才走上前来,女娃家的心肠就是柔软,她有点不忍心看到雏鹰和它的父母分离,把沙米汉等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然后赶紧跑到了当值的伙计那儿,要来了一些鲜肉胡麦,给雏鹰喂食吃。

第一零一章 雏鹰“青鸾”

这只小鹰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补食了,瞬间功夫就把古兰朵手心上的鲜肉啄食的一干二净,而胡麦却是一颗也没有动。

“老鹰好饲养,和戎木大哥他们一样只吃肉食,不管是兔肉、羊肉还是鼠肉,有肉就成!不要半年的功夫,这家伙就能长大,能把一只成年的公羊叼到天上去!”

刘真儿有点厌恶的瞪着雏鹰道,他和秦冲、沙米汉一起扫荡鹰巢纯碎是觉得好玩,或者是想把这母鸡般大小的鹰仔用火炖了,打打牙祭。

这时正好有几只苍鹰在我们营地前方的天际间盘旋,也许就是这只雏鹰的爹娘吧!

可恶的入侵者虏去了它们小儿,这些嗜血的猛禽正在伺机报复呢!

“秦冲、老汉!天上鹰爸鹰妈找你等算账来啦!小心在你们的脑袋上啄出两个大窟窿!”

我指着天顶鸣叫盘旋的秃鹫,半真半假的提醒道,心里也是直打鼓。

“哎呀妈呀!不会吧!”沙米汉下意识的摸了下脑袋。

而秦冲、刘真儿更是本能的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做出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幸运的是,这些秃鹫来回盘旋了一番后,没有找到可以下手的猎物,就结伴向前面冰峰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坏事莫做恶行莫为!老天的报复丝毫不爽啊!秦冲看看你们头上有没有留下窟窿,哈哈哈!”

看着三位老伙计惊恐万状的模样,我不禁捧腹大笑了起来。

如今在这佛的国度里,飞禽走兽的身上似乎都有了神的烙印,我们这些山崩于前而不摧的商者,尽然都信起了因果报应。

“阿弥陀佛,先养着再说吧!老汉老刘秦冲,赶紧想办法为我弄个鸟笼!本小姐给你们赎罪!”

一个来月途中相伴,古兰朵和秦冲他们早已混熟,无需再有任何的客套。

“傻女子,饲养雏鹰哪要啥子鸟笼啊,一根木架即可!快去把我那木杖拿来!”

爷爷、苏叔他们也凑热闹赶了过来,笑呵呵的把雏鹰托在掌中。

“爷爷,把你这位玩鹰的高手给忘记啦!快教教孙女怎么做才好!”古兰朵崇拜的拉着爷爷求教道。

“是啊!老爷当年如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和刘老太公他们在陇西金城郡的秦王川中架鹰策马,纵横驰骋,那叫一个快活!”苏叔也呵呵的恭维起来。

“哎!半生为行商所累,这些快意人生的往事都忘得差不多啦!”

爷爷瞬间恢复了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模样,开心的把雏鹰举到了嘴边,做了一个鹰妈喂食的架势。

雏鹰尽然真得把细长弯曲的鹰椽凑了上去,没有啄到食物才在爷爷的胳膊上退了几步。

简单的几个动作,爷爷已经把与雏鹰交流亲近的范式展现的淋漓至尽。

如此看来,爷爷少年那会真是一个逍遥人也,“冠军侯”的美誉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说话间功夫,秦冲已把爷爷的胡杨木杖取了过来。

“朵儿,你的坐骑呢?金城,你再去取一段皮绳!”

爷爷在古兰朵的牵引下,来到了一匹大宛乌青跟前,把木杖横插在马鞍前方两处对称的缝隙中。

然后又回头接过我送上的皮绳,一边绑在木杖之上,一头连着雏鹰的爪儿。

最后用余下的皮绳把一块废弃的羊皮和木杖牢牢的缠在了一起,雏鹰平时停歇的支架,就大功告成了。

“朵儿,等到雏鹰能飞了就把这皮绳松开。到时这飞禽是走是留,就看你们的缘分啦!”

爷爷摩挲着双手,欣慰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开心的笑道。

“爷爷,给它起个名字吧!”

古兰朵有手指扒拉着雏鹰,试图把它从支架上赶下去。

可这小鹰两只还未长成的利爪,如同钉在了木杖上一般纹丝不动,精明的小丫头这才相信雏鹰不要鸟笼的说法。

“山海经有云:三危之山,青鸟居之。就叫它青鸾吧!”

爷爷拂须笑道,和苏叔一起去帐篷中享用晚餐去了。

围观的众人也四散开去,只剩古兰朵一人和那只雏鸟唠叨了半天。

从此这只名为“青鸾”的佛国苍鹰一直伴在小妹古兰朵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

朅盘陀国王城旁的石山上,有一座白石堆砌而成的佛塔。

听当地人讲,几十年前有位身毒国前往中土宣扬佛法的僧人路过此地。

见当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就在墨河边的石山上住了下来。

广收弟子,向世人传授自我修行、自我超脱的小乘佛法,深受朅盘陀国臣民的爱戴,尊奉他为国师。

难怪这些土著虽然世居如此冰封环绕的闭塞之地,却个个和善聪慧,目光如水般的纯净。

完全不像途中所遇荒村野民那般的蒙昧混沌,原来都是受到了这位身毒僧者佛光普照的缘故。

十年前大师圆寂,他的灵骨舍利就供奉在这座佛塔之下,以供世人瞻仰。

在露宿王城古堡的第二天,爷爷就带领我和苏叔等人备上贡品上山朝拜。

佛家弟子传扬济世救人的大法,能够抛家舍业云游天下超度众生,以求来世的福泽。

我们商者货通万里,使百业兴旺,万民获利,自家也可获取今生的富贵。

二者渊源有别,佛为出世,商为入世,却又似乎殊途同归。

所以对于那些衣衫褴褛、一无所求,却能走遍天下以弘扬佛法为终身己任的僧侣比丘,爷爷向来都甚为敬仰。

这其中也有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面。

在朅盘陀国盘桓了五日之后、途中所需的胡麦馕饼采购备足,人和牲口的元气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商队于是拔营起寨,离开了这个汉日之子的佛国。

前方从九霄冰峰连绵而下的千年雪山,将是我们西行以来的最大一道障碍。

向导戎木大哥介绍,目前是翻越这座雪山的最佳季节。

隆冬时节太冷,空气稀薄再加滴水成冰,稍有不慎就会冻死在山上。

夏季地温上升,山上冰雪松动,雪崩、山石塌方随处可见。

戎木大哥说他亲眼见过一个二十来人的萨珊国马队,转眼之间被呼啸的雪崩吞没,埋没在这万丈冰崖直下。

那些一心向佛、不避水火、不问前路吉凶的僧侣,古往今来更是不知有多少在这座冰山上丢掉了性命。

商队是在早晨登山的,爷爷给出的命令是当日翻过雪山,不能有半点耽搁。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在如此的雪巅之上过夜,顺畅的气息都吸不上一口,漫漫寒夜谁能受得!

是谓: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上也!

驮着全队给养的雪山牦牛先行上路,给我们后续的驼队和马队在雪线上踏出一条道来。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向上一直延伸到与蔚蓝色的穹庐相连的地方。

好像翻过这段雪山,我们即可抵达天堂了。

在这雪原上行走对于我来说已不陌生,去年新春在西都长安和终南山上,与上官燕喜小姐雪中嬉戏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每每想来心如刀绞,不知道如今这位佳人怎么样了。

我辜负了她的玉门之约,燕喜小姐肯定恨死我这个负心人。

不过这葱岭雪山和关中雪原相比,其中的区别之处就是越往上去越没法呼吸。

行走在上面如同梦魇一般,无论你如何使劲,双腿都似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弱而无力。

“哥,我出不了气了!”

快到峰顶的时候,已是下午了。

身边的古兰朵忽然拉着我的手无力的叫道,回头看时,她的满脸已经憋的铁青。

“小姐,再忍一会!就快下山了!我来背你!”

听到古兰朵的哀叫,沙米汉把马匹的缰绳交给了刘真儿,不由分说的把古兰朵背在了背上。

上山之前,我和古兰朵这两个新兵被特意嘱咐过,上山途中无论如何劳累,也不能蹲坐下来。

一旦蹲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是葱岭雪原上千百年来令人闻之生畏的魔咒。

一路走来,雪坡上还可隐隐看到一些或坐或躺的躯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留。

很可能都是百般疲惫的行者,想停下稍息片刻,结果永远留在了雪峰之上。

这条商途沙米汉、秦冲他们已经来回行走了多躺,都深知其中的险恶。

所以人高马大,力拔千钧的沙米汉见古兰朵已经坚持不下去,就赶紧出手护主,真是患难见真情也!

秦冲和刘真儿都出生于汉地,至今还不适应在这高寒的雪原上行走,又要驱赶驼马,早已是自顾不暇了。

而我更是满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也是我如今还能硬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一零二章 冰原之险

也许是我们这两百多人马的队伍打扰了雪山之神的清静,就在我们快要登顶的时候,左前方冰峰上千年积雪突然有了松动。

紧接着山崩海破一般的啸音划破了天际,半个峰面的冰雪以雷霆之势奔向了峰下的万丈雪谷。

经验丰富的戎木大哥没有带我们抄近路走冰峰下避风的雪谷是对的,否则如今我们已经长眠于这暗无天日的冰雪之下了。

虽然已是强弩之末,我还是对着冰峰神山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的宣颂“阿弥陀佛!”

商道之险,世间危途也!

在雪峰上短暂停留,人畜补充了一点给养,就匆匆下山去了。

下山时雪峰的背阳面,积雪更厚,但比上山已经轻松了百倍。

我很是后悔没有把上官燕喜小姐送给的滑板带过来,否则在雪巅之上做冰雪之戏该是何等的省力和快哉!

燕喜小姐从终南山颠滑翔而下的夙愿,我们就可以在这葱岭雪原上帮她实现了。

从山顶到山下的峡谷,放眼望去足足有二十多里的距离。

如此的落差,也造就了奇特的景致。

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是一片葱茏。

“少主,山下五里外有一处大泽,老爷称之为仙女湖,周围的滩地叫做菩提滩!四面群峰环绕,周年云雾缭绕,是个隔世修行的好去处!”

秦冲指着远处起伏翠绿的草滩之中一个如穹庐一般蔚蓝的大湖,开心的叫道。

在这不是遍地砾石就是白雪皑皑的冰原之中,尽然还能看到如此满眼生机勃勃的景致,让人不由的精神大振。

恨不能长上双翅瞬间飞下山去,和这神仙府邸般的所在融为一体。

无奈身边全是驮着货物皮囊缓缓而过的马匹、骆驼还有牦牛,这下山的路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刘真儿告诉我,至少要到明日午后,大队人马才能到达那儿,今夜还要在这山上过一夜。

等驼队下到冰峰雪线以下的时候,古兰朵在山顶那会头痛欲裂、无法呼吸的症状也自然消失了。

可爱的沙米汉负重行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已累得大汗淋漓。

幸亏有这样一位在柔然国高山牧场上长大的伙伴,否则我的古兰朵小妹要受更多的罪。

“哇!太美啦!我这辈子还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地方!”

看着山下满眼的绿意,自小在清风泽长大,只见过春天的芦苇荡、胡杨林和昆仑大山的古兰朵,偎依着我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上,有气无力的叹道。

“小姐,这景致没得说,可惜年中一多半的时间人畜不能靠近!我们下山后只能在菩提滩外围的山坡上露营!”沙米汉指着宛如仙境的仙女湖遗憾的笑道。

“这又是为啥?如此美景只可远观岂不可惜!”

我很是不解,刚从死神的黄泉道上溜一圈下来,如今精力充沛正想着和三位兄弟一起畅游这蓬莱仙境呢!

“少主这你就不懂了!呵呵!仙女湖和那草甸密林四周群峰环伺,外边的风吹不进去,终年气息不畅最易滋生瘴气!有多少西去的商贾僧侣好不容易爬过这冰原雪山,却在那天堂一般的地方无端送了性命!”

沙米汉拽下头巾,擦拭着满脸的油汗,嘘嘘的介绍道。

“沙米汉说的没错,如今已是三月,谷底天气日暖,正是瘴气淤积的时候。你们几个小娃切不可玩心太重靠近那个大泽!”

说话间功夫,在身后压阵的爷爷、苏叔、向导戎木大哥他们也踢踏着冰雪赶着驼队走下坡来。

清点之后整个商队人畜俱在,皮囊一袋未少,爷爷才完全的放松了下来。

“爷爷,孙儿明白!”我站立鞠躬道。

“爷爷歇歇再走吧!”古兰朵也站起身来,从苏叔手中接过了酒囊,把爷爷扶到大石上坐下。

“哎!爷爷老啦!这条道来往三十余载,第一次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呵呵!这趟行商之后,我就收山咯,回清风泽家园或者去中土的陇西庄园,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呵呵!金城啊,你要准备把咱这清风泽商社的大旗接过来啦!”

爷爷灰白色的须发在山风中飘拂,一边说一边对着酒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老爷老当益壮,我们这些伙计还想跟你再走二十年呢!”苏叔拍打着裘袍上的积雪,也是须发灰白满脸沧桑的模样。

“老咯!这条商道只能靠他们后辈们继续走啦!老苏,你来咱家商队也快三十年了吧?”

爷爷欣慰的把手上的酒囊递给了苏叔,他们主仆当年在慕容秋曾祖的慕容山庄采玉的时候就在一起共事了,如此算来二人携手走江湖已近半个甲子。

“是啊!家中犬子也时常劝我不要再干了在家享几天清福,我跟他说老爷你还在路上,我又岂能言退!等老爷哪天收山了,苏某也就收拾包袱从此住进清风泽来,陪老爷博弈打猎,品茶戏酒!或者邀上一帮老伙计杀到江南的陇西庄园去,和尉爷、老车他们会合,终日畅饮咱自家的清酒,哈哈哈!老爷啊!这如锦的天下苏某还没走够呢!”

言罢,两位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看遍世间风物之后发自心底的畅快。

“苏爷,金城将来还等着您老的提携呢!你可不能收山啊!”我向着苏叔拱手笑道。

“少主!天下的商道只有你自己亲自如履薄冰的走过一趟,才能悟出其中的门道来!呵呵,跟在我们这些老人的后面是不会有多少长进的。当年你爷爷带领我们在商道上行走的时候和你今日一样,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这贯通中土丝路的南道、中道、北道也没有谁走过,不都是咬牙走过来了?如今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些伙计和少主你年龄相仿,都已有十多年的途中经历,将来可以帮你。少主你本人又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不惧万苦,天生就是一块行商的好材料。哈哈,行商何足惧哉,大胆接过老爷的大旗就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叔气喘的老毛病又上来了,狂烈的咳嗽了一通之后才缓过了气来。

“苏叔一番褒奖,晚辈诚惶诚恐啊!”我向着苏叔深深的鞠了一躬。

“老苏,我们下去吧!也不知道三年前的营地还在不在!”

爷爷站起身来拢了陇御寒的头巾,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二人杵着剑鞘向山下走去。

先行到达的伙计已经找来了枯柴,点起了几堆篝火,冉冉升起的炊烟和夕阳中的光影遥相呼应,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搀着古兰朵,秦冲、刘真儿、沙米汉等人牵着我们的坐骑跟在了身后。

上山前临时用锦布包裹的雏鹰青鸾,正立在古兰朵的马鞍架上晕晕乎乎的打着瞌睡。

这个小家伙自从被古兰朵领养之后,又恢复往日鹰巢之中吃食睡觉的作息规律,心安理得的吃了睡睡了吃,丝毫不管主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辛苦。

营地在一块光秃秃的山包之上,离谷底的草甸、茂林还有十多里的距离,与上方的冰山雪线之间是一道乱石遍地的峡涧。

爷爷跟我讲过,行商途中野外山地过夜,切不可贪图近路取水取柴方便在沟堑地带扎营,以防止洪水、泥流、雪崩之灾。

山顶附近我已经见识过冰山雪崩的威力了,站在山包上抬头遥望上方摇摇欲坠般的千年冰山尤觉胆寒。

这些积雪要是坍塌下来,山包下的这道峡涧还不够塞牙缝,我们仍有覆灭的危险。

晚餐除了烤热的馕饼和咸肉外,还有冰雪、奶酪、酥油、胡麦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浓香扑鼻的奶茶。

头痛、呼吸不畅的高山反应已经褪去,热食就着奶茶下肚之后,古兰朵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

一边给身边的雏鹰喂食,一边饶有兴趣的打听着商途的往事。

“爷爷,苏叔!你们第一次去从这条道上富楼沙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啦!我和你们奶奶新婚没多久,从中土采办了一批绸货。那时候富楼沙还是贵霜国的王城,波斯、身毒、迦南诸国的商贾云集之地。金城易氏的祖上和贵霜国的渊源很深,我们身上可能还有该国豪族撒马尔罕家族的血统,当然这都是好多代以前的事情了!”爷爷和苏叔以茶代酒碰了一下。

“老爷,我记得当时我们是从乌孙国的大夏古道过去的!找的向导是个新手,差点把我们带到了阴沟里!”

“是啊!老夫如今终于相信了一个道理,人的寿命多少都是天定的,要说生死我这辈子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爷爷拂须而笑道。

“苏叔,快说说看,大夏古道那次是怎么回事?”古兰朵起身给两位老者续满碗中的热茶。

“那一次险啊!我们这些人差点都去见了阎王!老爷还记得吧?”苏叔回头问爷爷。

“当然记得!我们还失去了三位兄弟!”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朵儿小姐,少主,当时我们一共三十多个伙计,押运五十驼的绸布已经快到高附城了,在一个叫做撒浪山口的地方遇到了一股劫匪。和河西你所见的那些山匪还不一样,人家直接蜂拥而来、杀人越货不跟你谈任何条件!”

苏叔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

他所说的河西山匪我们去年去长安的途中遇见过两次,人家盗也有道,还会和你谈价钱。

估计苏叔所讲的这撒浪山贼就是黑压压的蜂拥而来,见人杀人见财取财的那种。

“我们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帮山贼已经策马闯入了队中,砍倒了我们五匹骆驼和三位伙计!”

第一零三章 身毒比丘

古兰朵双手托着下巴,惊恐的圆睁着双眼听苏叔讲述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

于我而言,对战厮杀的场景已经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了。

“那时候你们爷爷,还有卢羽卢爷正是血气方刚武功盖世的时候,呵呵!卢爷弯弓搭箭转瞬间就把对方的几位賊首射杀于马上,老爷手执弯刀领着我们这般年轻的伙计一通厮杀,硬是把对方过来的百十个人马干掉了一半,我们却是毫发未伤!哈哈!”

讲起年轻时候的这次经历,苏叔两眼放光的看着爷爷,仿佛又回到了虎狼不惧、神鬼无畏的青壮年代。

“金城你记住了,江湖上行走大多数的时候,都可以用钱财摆平,破财消灾商途常事,切莫因惜财而误伤了伙计们的性命!但也有撒浪山贼这般油盐不进、要财又取命的魔障!既然遇上了也不要惧怕,奋力一搏就是,或可置于死地而后生!要有你在阳关之外手刃苍狼的那股狠劲!呵呵!”

爷爷就如闲谈家常一样,看着我慈祥的笑道。

“孙儿明白,谨记爷爷教诲!”我站起身来,向爷爷鞠躬行礼道。

“哥,你啥时候手刃过苍狼啊!”古兰朵惊讶的看着我叫道,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相信?你哥我不但手刃过苍狼,还曾和外公他们一起深入贼窝生擒匪首!江湖险恶啊古兰朵,你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女子,怎么在路上混啊!回去吧!和爷爷他们一起去富楼沙,或者留在高附城,我们从罗马归来后再来接你!”

我乘机吓唬小妹道,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不再跟着我们去罗马国了。

“我才不信呢!你有那么大本事?”古兰朵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对于我所说的一切表示质疑。

“朵儿,你哥说的都是实情。他和秦冲二人联手,干掉了十来头北地饿狼,和你外公他们夜涉淮水,生擒淮山寨中的匪首符乾,就在去年东去长安、建康的路上!呵呵,自从那一次之后,你大哥就算正式入行啦!”

爷爷欣慰的笑道,如果没有那次经历,他如今还真下不了让我执掌清风泽商队的决心。

“大哥英雄,小妹佩服!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那太好了!有如此英雄盖世的兄长在身边我还怕个啥呀?爷爷你说是吧!”

这个精灵般的小女子嬉笑着向我拱手致敬道,更是找到了和我们一起前行的十足靠山。

而这个靠山尽然是我,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啊!

对于这个小妹,我真是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朵儿小姐,人要有慈悲之心,但遇见十恶不赦之徒,你的慈悲只会助长坏人的恶行,使自己徒遭厄运!该出手时就要果断出手,决不可有妇人之仁,这也是我们商者的生存之道!”苏叔敦敦教诲道。

“朵儿明白!”古兰朵拱手答道。

夜色已深,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野之中,隐隐传来了几声无名兽类的啸叫之声。

除了几位执勤守夜的伙计还围在篝火周围窃窃私语,其他所有人都紧紧裹着各自的睡袋,在这寒夜中酣睡了过去。

月色如水,穹庐如黛,天与地完全合为一体,我们这世间的生灵仿佛从来就没有到来过,一切皆为空无。

第二日在菩提滩外围的山麓地带休整一日后,商队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山梁之后,就来到了瓦罕山地。

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戈壁石滩,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看不到半点的生机。

或为无数年冰山雪崩裹挟而下生成,或为经年累月的山体风化所致,和前往长安途中穿越黄龙沙海之后所见的那片戈壁一般无二。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这瓦罕山地身处高寒风口地带,终年朔风肆虐、寒气逼人、呼吸不顺。

阳关之外的戈壁是脱离苦海之后的希望,而这片山地却是苦难行军的开始。

刚刚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我就看到了几具驼马和世人白森森的枯骨随意散布于一片片乱世从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枯骨可能都是来自东西方的商贾和僧侣留下的,走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坐而等死,何其悲哉!

阳春三月的天气,这边连荒漠地带最易存活的骆驼草都看不到一棵,除了石头之外还是石头。

路面高地不平,我们在菩提滩出发前每人都特意备下了一根木棍,此时终于摊上了用途。

“苏叔,这边怎么寸草不生啊!要是在我们于阗国,每年三月胡杨林的新叶都泛绿了!”

我跌跌撞撞的和苏叔并肩而行,驼队、牦牛群和我们的坐骑马队在山间见缝插针的分散开来,两旁连绵起伏的山峰成了天然的屏障。

“少主啊!此处地温常年如冬,三伏天的季节从这儿行走都要穿裘毛外套,草木夏花岂可存活!”

苏叔身披老羊皮裘袄,裹着厚厚的头巾,一条狐皮围领把整个脸全部遮上了,只有一对眼睛露在了外边。

我们正迎着凛冽的西风而行,彻骨的寒冷与冰峰上相比有过之而不及,所有过冬的衣物全部套在身上,都还觉得全身没有半点的热乎气。

“如此恶劣的行程,为何不另寻他路?”我感到疑惑不解。

“从我们西域前去高附城,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乌孙柔然的大夏古道,另一条就是这瓦罕山地!其他的地方要么是一座接一座的雪山,要么就是我们长上翅膀也飞不过去的千年冰峰,其中的凶险远甚于此处!”

呼啸的西风带着尖啸的哨音,我把耳朵凑在苏叔的嘴边才能听清他的说话。

“少主,忍忍吧!七八天的时间就能穿越这里!与黄龙沙海的酷热相比,我更喜欢这儿!”秦冲牵着马匹跟了上来,大声的嚷嚷道。

他讲得有几分道理,我们这样的商队给养充足,十天八天可以衣食无忧。

冷不可怕,实在熬不过从皮囊中取几块布料裹在身上便是。

烤箱一般的酷热才是最难忍受的,因为你无处可逃。

古兰朵刚进瓦罕山地时,不小心踩入石头缝中伤了脚踝,因此也有了全队唯一的特权,骑在马上上路。

她的坐骑由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轮流牵着,小女子坐在马上像个开心的公主一样。

她的雏鹰青鸾可能肉食充足的缘故,见风了长。

几天没注意,满身乌黑硬刺般的羽翅全都长出来了,正在和古兰朵用只有她俩才能明白的方式进行着交流,成了我们单调的行走途中唯一的风景。

在我们进入瓦罕山地的第四日,遇到一位身毒国过来的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

这也是自朅盘陀以来,我们途中遇到的第一位行者。

两匹瘦弱的老马,驮着装有佛学经书的木箱,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备用的给养。

真不知道高附之后的这段行程,这位外邦的僧者是如何走过来的。

“阿弥陀佛!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是一个人过来的啊?”

全队伙计只有古兰朵一人会身毒国语言,她下马后双手合十膜拜道。

爷爷赶紧招呼全队人马全部暂停下来,虔诚的向僧者行礼。

接过爷爷布施的馕饼、裘袄诸物之后,身毒国僧者诵着佛号还礼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慈悲。我们原来是师徒二人,前去龟兹国的昭怙厘佛寺。师傅刚刚圆寂回归极乐世界,如今我只能一人前往了。”

这位比丘僧人谈及他已经圆寂的师傅,脸上并无悲哀之色,他们出家人早已看淡了现世的生死。

我这才发现,路旁有一处刚刚垒砌的石堆,这位身毒比丘的师傅就静静安息在那儿。

我们来的时候,这位僧人正在念诵超度亡者的经文,如此打扰实为不敬。

爷爷制止了古兰朵的继续提问,让人取出檀香火烛,率所有伙计在高僧的坟前叩拜祭奠,直到年轻比丘的祷告结束。

“法师,从此路赴龟兹国山高路险、了无人烟,途中持钵乞食几无可能。法师不如随我转回高附,从那经大夏古道前去龟兹更为便捷,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爷爷示意古兰朵翻译道。

“阿弥陀佛,世间的坦途险途皆是冥冥中注定,也是佛祖的旨意。我和师傅自然选择这条前去龟兹弘扬佛法的正途,就断无回头之理!施主的慈悲之心定会结下善缘,阿弥陀佛!”比丘僧人唱着佛号对爷爷深深致谢道。

“老苏,把我们的馕饼、马料多取点过来,这位僧者太固执,他一人一马如何能够穿过这葱岭上的戈壁冰山!”

爷爷回头吩咐苏叔,很是不解的摇头叹道。

佛家的修为讲究度己度人,如眼前的身毒比丘这般,自身的安危尚且难保,又如何去普度教化众生?

但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这位虔诚的传道弟子,让他能平安抵达西域。

和身毒国的苦行僧者分别之后,整个商队都处于一种惋惜、悲伤的氛围之中。

以我们这些凡人的眼光看来,身毒僧者此番前去凶多吉少。

很难想象一个孤单瘦弱的僧侣,孤身一人在我们经过的那片雪山上过夜是何情景。

以身殉佛,也许就是他们这些苦行僧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我们红尘之中的凡人所无法想象的荣光。

《杂阿含经》卷四有云︰所谓比丘者,非但以乞食,受持在家法,功德过恶俱离,修正行,其心无所畏,是则名比丘。

身毒国僧者正在亲身躬行这样的戒律,令人顿生无限的敬仰。

我暗下决心将来路过龟兹国,一定要去昭怙厘佛寺接受这位法师的教诲,向他布施,皈依他所宣扬的大法。

第一零四章 山口

我们的商队在瓦罕山地迎着朔风行走了将近10日之久,除了天上盘旋的秃鹫,途中再没遇见任何的活物。

这个季节前去东土的商队,都走大夏、乌孙、龟兹、玉门关的北道了。

千篇一律的荒芜,过了一道石山又是一道石山,不是平坦的戈壁就是寸草不生的峡谷。

有时好不容易遇到一条从南北山口地带流入涧溪,都会让我们欣喜若狂。

潺潺流水的声音,简直比呼呼的西北朔风好听上千倍万倍。

全队又恢复了在黄龙沙海中艰难跋涉的那种肃穆,连一路欢声笑语的古兰朵也没有了先前的兴致。

爬坡、过河、穿越山谷,一只骆驼的蹄子踩进石缝里了、那匹性情急躁的老马在光秃秃的石坡上摔了个四蹄朝天,背上的货物撒了一地,如此等等。

也无需任何人的指挥,附近的伙计都会无声的聚拢过来,把骆驼抬出石缝,帮失蹄的马匹扶上坡顶,散落的货物重新归位。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苦行僧清教徒的神圣感,大伙现在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赶路,不分朝夕的向西、向西。

直到有一天,晴朗的天际间出现了一座直插云霄的千年冰峰时,商队所有的老伙计都扯去了头巾欢天喜地的高呼了起来。

我们终于走出了神鬼难行的瓦罕山地,秦冲告诉我前方是葱岭高原西端的最后一座冰峰。

从那儿的山口往西南行走,就进入高附国的境内,地势变缓,气候温热,多草甸林木,人畜的补给也就有了保证,再也不用受这高寒之苦了。

沙米汉的解释很是到位,中土河西夏历六月天之山下的风景就是这般模样。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循着冰峰由东北向西南转山行走,商队又用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沿途的地温慢慢暖热了起来,放眼望去山道的两旁已经可以遇见零星散布的青草和灌木了。

许久未见绿意的驼马、牦牛们会迫不及待的奔上前去乱啃一气,以解长途跋涉的辛苦。

古兰朵脱下羊皮外袍绑在了腰间,如春蚕抽丝一般扯去了缠在头上避风取暖之用的绸带,露出她原有的少女面目。

春天,春天啊!离开清风泽已近三月,第一次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爷爷宣布就地宿营,等人畜休整好后再行上路。

“少主,朵儿小姐,途中受累啦!呵呵。你们要记住,行商途中每个山口地带都是最危险的地方!那些山匪流寇最喜打劫我们这些刚刚走出葱岭的商队,人疲马乏没有招架之力。所以在到达山口之前一定多加防范,最好休整一两日再走。这样人和牲口的体力都恢复了,再加上我们这般百十来人的大商,一般的毛贼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叔检查扎营卸货的情况,在我和古兰朵的身边停了下来语重心长的教导道。

“苏叔辛苦,朵儿明白!我爷爷呢?”

古兰朵亲昵的笑道,一边给她的青鸾添加了干肉。

“老爷带人去高处查勘敌情去了!凡事都要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哈哈!”

顺着苏叔所指的方向,只见营地旁的小山顶上,爷爷、戎木向导还有几位伙计正在那儿手搭凉棚四处眺望。

“苏叔,这一带的山匪看来为数不少啊!”

我好奇的问苏叔,一边把马背上的最后一个皮囊搬进了帐篷里。

“南山、北山和河谷地带过来的,一共有三支人马,总计五百来人。我们不怕他明抢,就怕对方偷袭,哈哈!少主,朵儿!你们放牧的时候机灵点,要刀不离手,箭不离弓!”

苏叔晃了晃手中的弯刀,笑呵呵的挨个检查去了。

往常商队宿营时都是十几位伙计轮流值班放牧,今日不同往昔。

除了留守的伙计,其他人全体出动,各人管理各人的驼马、牦牛!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们伙计干脆全部上马、或者骑在双峰骆驼的背上,个个手执弯刀,把余下的牲畜赶到了北山脚下的一块草甸上。

如此阵势那些小股的流寇,定然不敢来犯。

新生的牧草还未被放牧过,绿绿葱葱如同染上了酥油一般,牲口坐骑们风卷残云般的大块朵颐了起来。

“哥,这绿草太好吃啦!我都想吃上一口!哈哈哈!”

太久未见新鲜果蔬的缘故,小妹古兰朵的嘴唇上起了一圈的血泡,让人看着都心疼。

“小姐,山下的桃李快要熟了,到时我给你摘上一筐带路途中慢慢吃!”

一旁的沙米汉怜爱的笑道,自从葱岭冰峰上身手相助古兰朵后,他已经把这个小女子当成自己的小妹看待了,有已一种别样的亲情,而不是主仆关系。

“老汉哥,谢谢啦!就你那身段,那些桃树李树你能爬上去吗?哈哈哈!”

说到这里,淘气的古兰朵自己先爆笑了起来。

“哎!少主你评评理!我老汉满心的殷勤,却被朵儿小姐如此的糟践,没有天理啊!”

沙米汉满脸憨憨的笑道,自从新婚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汉,我要说句公道话,我们朵儿小姐真是没糟践你!高附国漫山遍野的桃树,你看看哪一棵能够禁得住你这样的身板!锅盔,咱俩打个赌怎么样!我五个金赌老汉爬不上果树,你赌啥?”

马上的秦冲耍棍一般的玩弄着长弓,向坐在双峰驼上看着远山发呆的刘真儿挑战道。

“你都押中还拉我做冤家啊!呵呵,我赌老汉兄弟肯定能弄下果子来!怎么样?”

刘真儿头脑转得快,耍了个滑头。

以老汉那身板,往任何一棵果树上一靠,那还不哗啦啦的落果子啊!

看着他们几位在一块耍嘴皮,真是一件快事也。

“秦冲!锅盔!小妹我坐庄了!秦冲你赌老汉哥弄不下果子!锅盔你赌老汉爬得上果树!二位,赌资快快拿来!大哥你从旁做公证,到时带你分红!”

古兰朵哈哈大笑着伸出双手,把秦冲和刘真儿吓得啥话也不言语,打马去了别处的草地。

把我们这些一旁的看客们笑得肚子都收不住了,满嘴的溃疡创口就此裂开,针扎一般的疼痛。

“少主,朵儿小姐的建议有啥不对吗?”

只有沙米汉这个傻大个还没掰扯过来,满脸茫然的问道。

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狂笑,拔马去了前方,不再和他讨论这样低智的孩童之戏。

能和如此有趣的一群少年共赴罗马,人生的快事也!

这时,远处山峦地带出现了三匹快马,马上的骑士在那儿朝我们驻足观望了许久,然后如鬼魅一般瞬间打马消失于山峦背后的地平线里。

负责警戒的伙计吹响警示的牛角短号,所有伙计全部停下了刚才三五成群的扎堆叙话,挺刀取箭蓄势待发。

预料之中对方的大队人马并没有出现,所用伎俩和前年秋天我们在河西草原上遇到的那股漠南劫匪如出一辙。

先是跟踪窥探,最后寻机结队攻伐。

或许刚才那几位仅仅是当地的牧民,或者是高附国边关哨卡的骑士,对方把我们误认为犯境的流寇也不一定。

如此忐忑不安的直到放牧归去,晚饭时间依然如故。

但为了防止万一的变故,全体人员还是一分为二,轮流就餐就寝、警戒巡视。

第一次遇到如此阵势的古兰朵,和我初入商队时那般,没有硬性任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但这个女子比我当初要更加自律,连年迈的爷爷都躬身夜巡,她有岂可安然入睡。

帮忙准备晚间的宵夜和清晨的饭食,也是跟着熬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清晨,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谷,周围如同暗藏了无数个伏兵,危机重重让人胆寒。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而出击是爷爷的一贯风格,等所有货物、行装收拾完毕,随着爷爷一声“出发”的指令。

整个商队五人一列的攻击阵型,穿过厚厚的浓雾,向山口的方向疾行而去。

叮叮当当的驼铃之声,是我们前后辨识方向的唯一信源。

慢慢的太阳升起于云端之上,山间的浓雾渐渐散去,一切如常,所有的疑兵都是“风声鹤唳”。

确认山地周边没有埋伏的匪盗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刀剑入鞘,桑弓收回,原有的攻击性队形也变得零乱随意了起来。

不再如先前那样催着驼队、牛群赶路,任由它们一边啃食两边的青草,一边随着商队的前方人马慢悠悠的向前挪动。

驼背上的刘真儿、古兰朵等人在暖阳的沐浴下,加上骆驼摇篮般的一步一摇、昨晚一夜的折腾,都已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我们这些骑在马上负责护卫的伙计不得不强忍着瞌睡的折磨,穿梭于驼群、牦牛群中间,驱赶一些离群的牲口归队,警戒着周边草甸、山口周围的动态。

也许是受西天菩萨佛法世代陶冶之故,途中间或遇到的一些土著,不管是赶路的山民、架鹰狩猎的猎户,还是在山边牧羊的荒村野老,对我们这些外邦过来的商贾,都是双手合十甚为和善。

民风淳朴和我们于阗国甚是相似,服饰语言从柔然、大夏、乌孙诸国的习俗。

第一零五章 大月氏人

听爷爷讲,此地居民都是大月氏人的后裔。

当年大月氏人从中土西迁之时,先在天山以西夺土著塞人之地逐水而居,牧猎为生。

后来臣服于匈奴的乌孙国先民,在此王坤莫的统领下西破大月氏,迫使大月氏和他们当年的手下败将塞人一样,不得不举族南迁越过兴都库什山山地,来到了如今这高附国的境内,顺道还收拾了世居此地的大夏国。

我家客栈的歌女樱兰扎布的先祖就是当年大夏国都的富商,国破家亡之后不得不四散漂泊,成为南北商道上无家可归的流民,以卖唱为生,到樱兰扎布这一辈已是五代人了。

真希望刘真儿这小子能忘掉长安城中的兰姑娘,和樱兰扎布这个可怜的女子长相厮守下去。

后来大月氏的贵霜部落日渐强大,统一了其余各部,建立了贵霜帝国,定都高附城。

这已是大汉武帝期间的往事了,再后来张骞将军奉命出使西域,来到过高附,这连接东西的商道也就此贯通。

我们陇西金城郡易氏和贵霜国撒马尔罕家族的世代缘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如此算来,自蒲犁国之后,我们如今前往的,又是一处陇地乡党故人的国度,真是造化弄人也!

午时在一处高山草甸的河滩边上,商队扎营停歇埋锅造饭。

我匆匆喝了一碗奶茶,半块咸肉两块馕饼下肚之后,不再和任何人啰嗦,钻进帐篷蒙头就睡。

等大汗淋漓之中一觉醒来时,发现夕阳正在西垂,秦冲、沙米汉他们已经放牧归来了。

古兰朵小妹正牵着她的青鸾在河边漫步,这只雏鹰无意间已然长大,羽翅丰密,不停拍打着翅膀准备展翅而高飞。

可在没有任何落差的河滩上,任它如何的使力也无法离开地面的牵引。

无奈之下,这只大鸟只得迈开方步如黄犬一般跟在了古兰朵的身后。

“孙女,又遛鹰啦!呵呵!”

这是爷爷的笑声,他在苏叔的陪伴下舒心的欣赏着冰峰下面的落日风景,遇到了古兰朵就故意逗她道。

我赶紧用干布拭去身上的汗珠,套上了锦袍裘袄来到帐篷的外边,感到了无比的畅快,连听力也似乎比瓦罕山地那儿会好上了数倍。

“爷爷,苏叔,这青鸾马上都快被我养成家鸡啦!这么大了还不会飞,留着有啥用啊?等到了高附城把它送人得了!”

古兰朵拉着皮绳哈哈笑道,这小女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小妹原来也是位美貌的姑娘。

青鸾似乎听懂了古兰朵要把它送人的戏言,尽然扬起它那弯刀一般的鹰椽,向古兰朵“咕咕”示威了起来。

“小姐,你可知道葱岭冰原上那些苍鹰是如何训练它们的子女?”

苏叔笑问道,当初古兰朵随队西行他作为商队总管是有意见的,因为这确实有违一直以来的规矩。

但既然爷爷放行了,他也只好作罢。

一路走来,古兰朵的聪慧、热心、手勤嘴甜不辞辛苦,已让苏叔对这个小丫刮目相看。

原来队中有这样一个开心果,倒也不是啥坏事,再说到了高附城后大伙就要分开走了。

所以这段日子苏叔一改最初对于古兰朵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相处的情同父女一般。

“叔,如何个训练法?该不会把这样的雏鹰叼到半空中放下来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古兰朵笑问道,满头的金发在夕阳下跳动闪烁,黑白相间的绸锦裁成的春衫出自家母之手,宽松而又飘逸。

春衫的外边是御寒的灰色羊绒皮无袖短袄,如此搭配不伦不类。

但在满是精灵之气的古兰朵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老爷,朵儿小姐的想象何其大胆也!哈哈!”苏叔听罢哈哈大笑道。

“鬼女子,总能想常人所不敢想!”爷爷拂须而笑,嘉许之情溢于言表。

“你说中了一半,小姐,呵呵。高原上的鹰巢一般都筑在远离地面的崖畔之上,一为安全二为雏鹰训飞之用。雏鹰的羽翼初成之后,鹰父鹰母就会狠心的把它们的子女推下悬崖,这些雏鹰在下坠的途中会奋力振翅而飞以图自救,翱翔九天之技也就从此练成了!”苏叔继续道。

“若非如此磨砺,雏鹰永无高飞之日,此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朵儿,你这青鸾也该历练历练啦!”

爷爷以剑鞘点了点青鸾,尽然引来了这只大鸟的决斗之势,让人观之不免开怀大笑。

“前方山口之后有一百丈悬崖,小姐可在那儿让青鸾试飞!”苏叔建议道。

“青鸾这么小,万一它飞不起来摔伤了如何是好?”

古兰朵蹲下身来,爱抚的摩挲着青鸾硬邦邦的羽翅担心道。

“不会的,苍鹰的天性就是如此!江湖险恶,小姐总不能带着一只笨鸟上路!呵呵!”

“它万一会飞之后不回来了,我辛辛苦苦养了它这么长日子岂不可惜!”

古兰朵心地纯善,从朅盘陀国一路走来,她对雏鹰青鸾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世间万物惟人心最恶,苍鹰刍狗皆知养育之恩,放心吧孙女!西行途中很多人力不及之事,都可交青鸾为之,这个生灵对你们大有用途!”爷爷也如顽童般的用肩膀架起了青鸾道。

这时夕阳中几只盘旋晚归的山鹰引起了青鸾的注意,它又振翅飞了起来,欲追随它的同类而去。

可惜只有树头的高度就力不从心,滑翔着回到了古兰朵的脚下。

在无名的山原河畔宿营休整了一日之后,商队继续赶路。

秦冲告诉我离前方的山口只有几个时辰的路途了,过了山口之后,我们就走完了整个葱岭。

这时,远处的山道上一支二十来匹驼马的商队迎面而来,老远就能听到对面传来的驼铃之声。

已是夏历三月中旬,葱岭高原上的春天已经来临,在高附城盘亘一冬的东去商队也该上路了。

他们翻越葱岭如果走南路到达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时间,正好是五月中旬的夏初,也是一年中穿越黄龙沙海北上的最好季节。

等商队走近,我和古兰朵正估摸着是萨珊还是罗马国的商者之时,爷爷、苏叔他们已经热情的迎上前去。

“琅东!你怎么上来啦!”爷爷、苏叔张开双臂和那个叫做琅东的中年商者开心的拥抱在一起。

“少主,此人是你家的故旧,全名撒马尔罕琅东,原贵霜国撒马尔罕家族的第十代传人,我们这批绸货有一半是送到他家的货栈!”

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一旁的秦冲给我们低声介绍道。

“难怪!这个月氏人我在清风泽从来没有见到过,原来是在高附城中等我们送货上门啊!”

古兰朵听说我家商队千辛万苦从中土运回的这些货源有一半供给他家,有点不快的嘀咕道。

“哎,我家的绸货都断了快一年啦!原来估摸着你们全年秋天就应该到达高附,可左等右等也不见老叔的身影!所以就决定亲自跑一趟于阗国,看看有啥变故!哈哈哈!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老叔你们!”

琅东喜出望外的笑道,他说的尽然也是吐火罗山地语。

“琅东少主,你就不怕我们走北道过来啊!”苏叔笑道。

“老叔向来信守承诺,去年未来高附肯定有不得已苦衷!今春你们从于阗国出发绕北路太远,肯定会选择葱岭山原的这条南道!果不其然!哈哈哈!”又是一阵开怀的笑声。

“去冬确实抱歉,家中两个孙儿大婚,老夫又岂能缺席!呵呵,金城,朵儿你们过来!”爷爷向我们招手笑道。

我和古兰朵赶紧上前给琅东商者鞠躬施礼,按照家族的辈分排列,他尽然还是我们十代以内的世家表叔。

爷爷一直说我们的身体中传承有撒马尔罕家族的血液,近观这位琅东表叔的外貌,已完全找不到我们之间的这种亲戚关联。

而心细如发的苏叔事后却告诉我,爷爷、家父和我们三兄弟的眼眶都有一点凹陷,而二弟武威更是有一对蓝瞳。

这些都是贵霜老民的体貌特征,如此说来从老祖宗那儿继承过来的血统两百多年过去了,尽然还没有中断过,真是神奇也!

“世侄仪表堂堂,不减老叔当年的风骨!哈哈!世侄女,呵呵,难道我的丰年兄与塞人有过姻亲?”

看着金发碧眼的“戎卢公主”古兰朵,不知内里的琅东表叔毫无戒心的问道。

“琅东少主,你们也回头吧!这途中山风萧瑟,说话多有不便!呵呵!”

苏叔见状赶紧打断了琅东表叔的问询,招手示意停下歇息的商队继续赶路。

两个商队就此合二为一,向前方的山口逶迤而去,欢声笑语之声不绝于耳。

古兰朵自从琅东表叔那无心一问之后,笑意全无,满脸要找仇家拼命的肃杀之气。

任凭我们绞尽脑汁的逗她开心,也不起半点作用。

一直到第二天出了葱岭山口来到高附故国的地界,这丫头才恢复了往常乐天的性情,让我虚惊了一场。

第一零六章 高附故城

山口之后,地势下行的异常突兀,如同从葱岭高原的冰峰突然塌下一般,形成千沟万壑、绿绿葱葱的低山和丘陵。

苏叔说的没错,山道一边就是万丈悬崖,正好是放鹰的绝佳位置。

古兰朵解去绑在青鸾利爪上的皮绳,双手高捧着举过头顶,虔诚的念叨道。

“万能的佛祖保佑!青鸾,小心点!只能靠你自己啦!一定要回来啊!”

在放飞青鸾的那一刻,善良的小妹尽然泪流满面。

我只能搂着古兰朵那还很单薄的肩膀以示安慰,生怕青鸾万一不再归来,我这天真的小妹也会想不开尾随着翱翔而去。

向悬崖下放眼望去,但见那雏鹰青鸾在下坠的瞬间展开了双翅,顺势滑翔了起来。

在快到崖下丘山的顶部之时才开始缓慢的拉升,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小姐快看!青鸾飞起来啦!”

秦冲指着山下绿林上空那个越来越远的黑点开心的大叫道,站在路畔围观的伙计们也发出了一片欢呼之声。

古兰朵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低声祈祷了起来。

这回她所担心的是那已能展翅高飞的青鸾,就此远去不再回来了。

青鸾越飞越高,越飞越近,最后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盘旋了几圈之后,缓缓收起羽翅俯冲而下,稳稳站在了古兰朵的肩膀之上。

就如同凯旋归来的勇士一般,高昂着鹰椽,挑战似的看着我们,发出了几声快乐的“啾啾”之音。

青鸾试飞成功,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古兰朵给了它一个开怀的拥抱以示鼓励。

琅东表叔借机送来了鲜肉犒劳青鸾,因无心之问造成俩人之间的尴尬也就此消解。

“朵儿小姐,我家货栈中有个叫卡扎姆的伙计,从游方的摩羯陀国比丘那儿学会一门训鹰的神技。回到高附城后,我让他把所有的技艺全部传授与你!哈哈!”

琅东表叔爽朗的笑道。

“训鹰还有神技!呵呵!表叔,你说的太玄乎了吧!”

古兰朵把青鸾放回鞍前的鹰架上,不太相信这位前辈的所言。

商队重新上路,银质、铜质的驼铃之声响成了一片。

两家的伙计们一起有说有笑,撒马尔罕家的伙计因为不必穿越葱岭冰原而开心,我们则是为即将到达高附城而由衷的喜悦。

“孙女,这训鹰的学问可是大得很那!呵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帮你叼回射中的猎物、追逐草地上奔跑的狡兔那般简单。一只有灵性的苍鹰,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

爷爷和琅东表叔、古兰朵前后并马而行,听了古兰朵的疑问后呵呵释疑道。

“我家卡扎姆的这门神技更是了得,经他驯化的苍鹰仅凭气息,就可在方圆百里之内找到任何它说要找的活物!”琅东表叔夸张的笑道。

“真有如此神奇?那太有用啦!我正担心接下来我们几个万一要在路途中迷路了该怎么办呢!”古兰朵惊奇的瞪大了双眸。

“那还有假!明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哈哈!”琅东表叔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

“表叔,那位摩羯陀国比丘不会是位下凡的神仙吧?如此通灵神术,平常僧侣怎会知道!”

听了琅东表叔的介绍之后,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拍马上前加入他们的畅谈之列。

“这个我还真是不太清楚,从此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位比丘。不过听人说他出家为僧之前是葱岭山原上的牧羊人,长年累月与天上的山鹰、秃鹫打交道,练就这样的本事也不一定!呵呵!”

琅东表叔摸着光光的脑袋,对于我的猜测表示了一半的赞同。

“金城,朵儿!自高附向西你们就进入了化外之地,沿途土著野民谋生之术也不尽相同。在你们看来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玄幻之术,与他们而言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技艺!就如他们看我们中土的养蚕术、造纸术、炼丹术一样,呵呵。不可过度的神话,也不要妄加贬斥!”

爷爷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对我把葱岭山地的训鹰术视为神术不以为然。

“是啊少主!像通灵术、占星术、魔幻术、水晶占卜术、整蛊术、移魂术,哈哈!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我们在中土西域一带都是闻所未闻。对于这些异邦的玄术,你们途中一定要敬而远之,不可中了人家圈套。”

苏叔接过爷爷的话茬提醒道,看来两位老人对于我们这几位涉世不深的少年人远走他乡,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苏爷言重啦!西土野民蒙昧混沌者居多,他们那些雕虫小技怎能难倒你们这些东土大汉国过去的文明使者!”

琅东表叔素来敬仰东土的礼仪和繁华,言辞之中不乏贬西褒汉之意。

“据我这么多年在清风泽客栈对于来往客商的观察,西方那些波斯、罗马、安息人既不像爷爷、苏叔你们所说的那般高深,也不似表叔你所言的如此不堪!七情六欲、丑美善恶之好和我们西域、中土的民风差不多啊!哎呀!不跟你们聊了,我追青鸾去!”

说话之间,已经初识翱翔之乐的青鸾又离开了鹰架,振翅高飞了起来,古兰朵赶紧打马向雏鹰飞翔的方向追逐而去。

“老叔好福气啊!朵儿侄女聪慧绝伦非常人所及,将来必成你易府的佳话!”

看着古兰朵远去的身影,琅东表叔由衷的赞叹道。

向来最喜他人恭维自己孙儿、孙女的爷爷,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和苏叔、琅东表叔一道开怀大笑了起来。

“少主你看!喀布尔河!高附城到啦!”

夕阳快要偏西的时候,马背上的沙米汉忽然开心的大喊道。

西北方向的山口地带有一条大河奔涌而出,从山下的高附故都穿城而过,向东南连绵群山的深处逶迤而去。

两岸危崖耸立,河面波光粼粼,一派高峡平河的旖旎风光。

古城阳坡的一座古寺佛塔林立,晚诵的钟声远远传来,让我有一种回到清风泽家园的恍惚之感。

仿佛看到新婚的娇妻库日娜,正站在角楼的风铃边上向西北哀怨的眺望。

刹那间心如刀绞,思念如潮涌一般涌了上来。

这座大月氏人的故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宏伟,其规模甚至不敌中土凉州的姑臧城。

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已经见识过长安、洛阳、建康这些汉晋国都的东土人士来讲,高附城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东晋朝州郡置地的规模。

整个城池依山而建,一座石木结构的长桥把喀布尔河两岸的官署、民居、商区连为一体。

两条东南、西北方向的马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远方的山口延伸而去。

秦冲告诉我,这东南马道的终点是贵霜王国的新都富楼沙,也是我家商队此趟行程的目的地。

西北的马道则通往赫拉特城,我们接下来的西去就经过那儿。

撒马尔罕琅东表叔家的商栈,是东岸百十家客栈当中最好的一座。

迎街是一溜排售货的商铺,商铺后面两栋石木结构的平屋有二十多间客房。

在客房旁边面向马道的山坡下,是一个很大的牲口棚厂,来往客商的骆驼马匹都在那边补料饲食。

主人起居的院落则建在后山的山坡上,有一条石质的台阶与下面的客栈相连,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王城的全貌。

商栈的建筑已经年代久远,很有几分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格局和神韵。

我怀疑这是撒马尔罕家族的先祖参照了我们陇西金城郡易氏客栈的建造风格,在一两百年前建造而成。

毕竟当年贵霜王国在这儿定都了两百多年,一直以来基本没有大的兵灾人祸,这样的老宅才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当日晚间,琅东表叔在家中盛宴款待了我们,三位夫人、十来位子女也一一介绍与我和古兰朵认识。

席间谈起家族间世代交往的前朝旧事,爷爷不免嘘唏泣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当年爷爷历经劫波来到高附城与撒马尔罕家族重续前代旧谊时,还是青丝少年,转眼之间已然老去。

人生而苦也!意义何在?

琅东表叔没有食言,第二天上午他就叫来了卡扎姆,一位毫不起眼、略微腼腆的中年大哥。

卡扎姆大哥也不言语,抱起青鸾就去了后山一处无人打扰的石台上,僧侣念经一般和青鸾面对面的交流了起来。

而我们半句也听不懂他絮叨的究竟是啥意思。

“朵儿!这卡扎姆说的是一种山鹰禽语,当年的摩羯陀比丘所授,所有的奥秘都在这儿!卡扎姆会把这种禽语教授给你,能不能学会就看你的悟性啦!”

琅东表叔指着卡扎姆神秘的笑道,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人学会。

如非有通灵悟性的有缘人,学言如此鸟语,难于上青天也!

第一零七章 通灵神术

卡扎姆和青鸾的交流,其实就是在用摩羯陀比丘所授的通灵神术,获取青鸾的山鹰语系。

再结合一张画在羊皮上的古老图谱,就把青鸾的每一声啼鸣、每一个动作、每一眼神所要表达的意思都搞清楚了。

然后再把这种重新构建的特殊禽语,一句一句的交给了古兰朵。

绝顶的聪慧加上她与青鸾之间上天赐予的这种缘分,这个小丫仅用了两日的时间,就把所有的要诀全部学了下来。

特别是那谁也听不懂的梵文天语,能够和飞禽心意相通的绝妙所在,古兰朵更是一点就透。

这也要得益于她的语言天赋,身毒国的古梵语,世间没有几人会说会用,古兰朵不知是从哪位过路的客商那儿学会了这样的本事。

难怪家母一再重申这个小妹会是我们在西行罗马途中,不可或缺的耳朵和舌头,看来真是如此。

“哥,我们来做个实验吧,看看青鸾能不能找到你!”

在离开高附城的前一天下午,古兰朵拉上我们西行的所有成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还有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哥,要在城外的荒漠山峦之中做一个神雕寻人的游戏。

这丫头看似在无聊玩耍,其实在为我们的这趟行程做着精心的准备。

在陌生的他乡行走,最怕失散迷路。

青鸾如果真是学会了这样的神技,途中给我们寻找水源、草场、客栈、人家,那一路就可以无忧矣!

“好啊!我该怎么做?”我好奇的问道。

“我们前去五十里外的撒浪山口,你做一位迷路的商者,看看我的青鸾能不能找着你!哥,你的脑海中始终要有青鸾前来救你的画面,这样我们的脑袋就会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光波,青鸾能循着光波找到你所在的地方!这就是身毒高僧所说的通灵术,你一定要记住啦!青鸾找到你之后,让它把这个丝帕带回去,我们就知道你还活着,并会过来与你会合!”

吩咐完毕,古兰朵他们并在琅东表叔长子的带领下,架着青鸾翻身上马,沿着河边的官道向西北方向的撒浪山口狂奔而去。

那种兴奋好奇的架势,小时候我带着一班小娃们在清风泽湖畔的胡杨林、芦苇荡中捉迷藏,就是此等模样。

而琅东表叔领着爷爷、苏叔和我则在城南二十里外的一处河口草滩边上停了下来。

他们几位老丈去了岸边的酒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盘腿坐在大石上,百里之内青鸾的寻踪实验正式开始。

对于冥想术已达入定境界的我而言,想象青鸾向我飞来的画境没有任何的困难。

很快青鸾大鸟在云海中振翅翱翔的画面向我扑面而来,山风飒飒、白云飘飘。

我甚至能听到它的呼吸之声,每一片展开的羽翅也如同就在我的眼前一样,闪烁着黑亮的冷光。

青鸾越来越近,顺着喀布尔河一路南下,马上就到高附城的上空啦!

如此冥想之中,我慢慢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头顶神鹰青鸾振翅盘旋、呲啾鸣叫的声音把我从幻境中惊醒。

但见这只大鸟正站在我身边的草地上,两只如电一般的锐瞳正死死的盯着我,不耐烦的用鹰椽啄食着两旁的青草。

成功啦!我喜出望外的掏出丝帕拴在了青鸾的鹰爪上。

这时,爷爷他们也赶了过来,赏给这只神雕一大块的熟牛肉。

青鸾也不客气,三两口吞吃完毕就振翅飞向了蓝天,沿着来路很快消失于前方的山峦背后。

晚间回到琅东表叔家的商栈,古兰朵他们也从撒浪山口快马赶了了回来,我们都被青鸾百里之外定点寻人的神技折服了。

“卡扎姆,老夫从前对于身毒国的一些玄术还半信半疑,今日得以亲见,不由我不信啊!哈哈!要是早些年月,我们这些商者如能学得此等技艺,路途之中也会少很多的辛苦!老夫在这谢过啦!”

爷爷对带古兰朵通灵入门的先生卡扎姆双手合十,由衷的致谢道,一边让苏叔捧上百金作为酬劳。

“易老爷莫要客气,当年法师授我通灵技法再三叮嘱,此法只能授予有缘之人,决不能以此谋取金珠之利,只能用于自救或者救赎他人,否则就亵渎了佛祖的教化,必遭天谴!”

卡扎姆赶紧摆手推托道。

“雏鹰青鸾有此神技后,危难时刻可以救人于水火之中,对我们这些常年浪迹天涯的商者来说万金难买啊!先生就收下吧!”苏叔手捧金盘躬身相劝。

“小人出师以来,教授不下百人,这山鹰禽语和身毒通灵咒语无一人学会。古兰朵小姐福源深厚一点就通,助我提升今世的修为,要说感谢应该是我向她致谢才对!老爷,小人告辞了!”

言罢,卡扎姆向他的主人琅东表叔深施一礼,和我们告辞后就离开场院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居功而不自傲,身怀绝技却甘为下人。

笃信小乘佛法,乐于苦修、慈悲为怀的贵霜老民,相信今生的一切都是佛的旨意,把节欲修行看成是天大的事情。

所以在卡扎姆他们这样的修行者看来,收受别人的金钱是对自身信仰的一种亵渎。

就如途中所见的那些衣衫褴褛、托钵乞食的比丘僧者,你可以施舍他们一粥一饭、御寒的旧布丝麻,但不要施与银钱。

出世修行的僧侣和卡扎姆这样的居家修为者,在这一点上都是相通的。

“琅东,卡扎姆既然有如此神技,你为何不让他多训练一些这样的鹰鹫,也好造福于天下苍生!我们这样的商者,因为迷路、缺水而倒毙沙海冰原之上的又何至于万千,一路走来到处都是他们的枯骨啊!”

送走卡扎姆后,爷爷有点遗憾的拂须笑道。

“老叔难啊!做成如此美事首先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要有青鸾这般极具天赋的大鸟,其二要有朵儿侄女这般通晓身毒梵语又有语言天赋的主人。而且只有他们如此巧合的碰到一起时,才能驯化出视同千里、耳听万方的神鹰来,呵呵!”

琅东表叔慨叹道,言下之意此等驯化之事如果那么容易做成,他早就不做世间的其他买卖了,专此一项就可让他自广结善缘,又可富甲于天下。

“如此说来,还真是一件难事啊!”

爷爷略感欣慰,不再为没有早点发现这般的神技而懊丧。

这些年来这葱岭冰川,万里大漠已经让他和他的商队吃尽了苦头。

“是啊!哎!这个卡扎姆虽是身毒通灵术的一代宗师,可到今天为止,尽然也没有遇到一只如青鸾这样忠心不二的神鹰,他驯化的山鹰全都飞走啦!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哈哈哈!”

说到自家这位怀才不遇的伙计,琅东大叔有点幸灾乐祸般的大笑了起来。

明天商队就要开拔了,伙计都在场院里忙着整理货物,检查驼马的辔头铁掌,与撒马尔罕琅东货栈的伙计们做最后的交接。

刚刚归来的秦冲、刘真儿他们,因为马上就要与这些十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兄弟们长相分离,都很是不舍。

所以也不顾途中的劳累,穿插于人群中间,帮这位拉紧皮绳,帮那位提袋装货,忙活的不亦乐乎。

从此一别江湖路远,唯有呼道珍重。

琅东表叔家的两位小女这几天也和古兰朵混熟了,刚从撒浪山口回来,她们就把古兰朵约到前山上看落日去了。

“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对于属下而言,忠诚比才学更为重要?琅东表叔!”我跟在三位长辈的身后,好奇的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上至国王、三军统帅,下至我们这些商贾作坊,用人之道无不以忠孝为先!否则就如那喂不熟的苍鹰,翅膀稍硬并会飞走,全不顾主人的养育之情!”

爷爷抢先回答了我的提问,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的用人之道。

所以我家商队的所有领队、伙计,个个都是忠义之士。

不论是秦冲、刘真儿他们这些当年路边的乞儿,还是赫斯鲁尔、苏叔这些当年落魄的商者,甚或门巴特门叔这样昔日的大盗,爷爷向来不问来路,皆以忠、信取人。

经过几十年、十多年的江湖历练,这些人如今已是我家商队的骨干和支柱。

“呵呵,有苏爷这般忠义担当的大才常伴左右,老叔好福气!”琅东表叔担心爷爷之言伤害了一旁的苏叔,赶紧转换了话题。

“哈哈哈!老苏啊!老夫的张良、韩信也!”

爷爷拍拍苏叔的肩膀,这俩老伙计都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少主真是有福之人啊!第一次带队远征就招来了古兰朵这位忠贞不二的战将,还有神鸟青鸾相助,更有羽翼初成的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些虎将,呵呵!老爷,金城定能担当商队大任,我们清风泽易氏商队终于后继有人也!”

苏叔感慨道,为商队服务已有三十多载,早已以队为家了。

随着爷爷、外公和他自身的日渐老迈,也曾担心过我家商队的传承问题。

通过去年东土建康途中的一路观察,他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堪当商队大任,因此也是倍感欣慰。

“现在还言之过早,等他们从罗马归来后再说吧!”

爷爷慈祥的看了我一眼,言语中虽是质疑又明明充满了鞭策和信任。

第一零八章 梵衍那国(一)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先前无数次梦想着独自高飞纵横天下。

但当看着驼队前面为我们送行的爷爷、苏叔、还有那些一年多来同生共死的伙计们,我突然之间有了万般的不舍。

“爷爷,苏叔!我们走了!你们二老路途中要多多保重!”我拉着古兰朵,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孙儿,孙女!商途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啊!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啦!”

爷爷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把我这个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孙和最疼爱的孙女揽在怀中,不舍的拍着我们的肩膀道。

“爷爷放心吧!有我跟着大哥一道肯定不会有事的!”古兰朵帮爷爷的腰带整了整,一边开心的宽慰老人家。

“哈哈!我的孙女长大了!好吧!爷爷相信你们!早去早回!”

毕竟是老江湖了,爷爷当然知道只有完全的放飞我们,才能让他的子孙们将来能够长成为造福于家国的参天大树。

所以他很快调整了自己不舍的情绪,哈哈大笑着和苏叔一道,与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赫斯鲁尔、兰顿每人来了个开怀的拥抱。

“少主,朵儿小姐,你们这趟一定要把前去罗马国的陆路海路全都摸清咯!呵呵,苏叔我还想在有生之年与你们这些少年走一趟云海国呢!孩儿们!千万不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啊!”

苏叔豪情万丈道,一旁的伙计们也都跟着群情激奋了起来,道别珍重的问候声接连不断。

我们西去的七人跨上大宛神驹,在高附城外喀布尔河的岸边与我家商队就此别过,踏上了漫漫的西征之路。

通晓人性的青鸾还特意飞了起来,在爷爷他们的头顶上方盘旋了一圈之后,才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在了古兰朵马鞍侧畔的鹰架上。

天涯一别不知何日再能重聚,连这只大鸟也有了惜别的眷恋。

我们此趟西行大致路径是从高附城出发向西北经梵衍那国前往赫拉特城,然后再往西沿着大漠之中的波斯古道穿越巴比伦城、大马士革,一直到达地中海东岸的迦南古城贝鲁特。

那儿有个巨大的海港,我们可以从那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找查理叔叔,寻求他的帮助。

尽管已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我这位东方而来的忘年故友,在他那儿肯定能够受到热情的接待,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也可以直接抵达大海对岸传说中的罗马国,亚米卡如今已是芳年19,可能早就结婚了吧。

已有家室的我,如今对于那段发生在纯真年代里的感情已然看淡,不再有当年的那种刻骨铭心和无法相见的痛不欲生。

这次过去就是拜访一下这位红颜,了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

另外一个任务当然就是探路了,做全天下的生意,将来为我家的商队进驻罗马城做好前期的准备和堪舆。

当年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和蓝氏城的兰顿大哥,曾经跟着商队到达过中土的长安和洛阳。

也正是途中的变故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财富,成了有家难归的流民。

因此这趟西行两位大哥完全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少主的情面,才硬着头皮前往的,他们原本想着今生再也不会踏上故乡的土地。

而对于秦冲、古兰朵我们五人来说,接下来的行程就是我们从未走过的未知之地了。

据说整个行程,与我家清风泽客栈至中土东晋国的建康城相当。

而且途中全是人烟稀少的荒漠、山地、还有少量的绿洲,沿途野民全都以胡麦、放牧为生。

少年人都热爱远方,对于无法预支的新世界有很强的好奇心。

所以在和商队分离的短暂忧伤之后,我们七人十四骑就信心满怀的上路了。

沿着兴都库什山脉中间的河谷和山麓地带纵马行驶近三日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梵衍那国的领地。

和高附一样,此国臣民百姓都是虔诚的佛徒,见到我们这些陌生的东土来客,除了满心的好奇之外,都会双手合十的含笑礼让,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很难相信,如此纯善之地还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山贼,真是人心难测也!

在大山的峡谷中行走了一段时间,沿途的土著和工匠开始多了起来,两边的褐色石崖上有随处可见的石窟,就如敦煌莫高窟的千佛洞那般。

或者是当地居民的住家,或者供奉着西天佛祖菩萨的神像。

我掏出了母亲的锦图,上面简单描述了梵衍那国的民风物产。

居民以胡麦为主食,不论贫富贵贱皆能安心自修,倾心向佛,是一块世间少有的善缘之地。

锦图还另外标注,山口石岗之上有身长千尺的大佛石雕,是当年从身毒国来此传扬佛法的高僧的卧像。

石窟旁边有一禅寺,寺中主持慈悲为怀,途中可在那儿住宿过夜。

这里土著的口音,和我家大夏歌女樱兰扎布很是相似。

古兰朵上前询问,这些人果然都是大夏古国的遗民,而大佛石雕的位置就在十里之外一处叫做巴米扬的山谷之中。

土著告诉我们那儿如今已是一处佛国的的胜地,有数百个过往商贾和当地豪门捐助布施的石窟正在同时开工,常驻该地的石匠画工有几百人之多。

告别土著之后,我们重新上路。

虽然已是仲春,兴都库什大山之中仍然冰峰林立,春寒料峭,而且层峦叠嶂,山间河谷众多。

如果不是青鸾在空中引路,把我们带出一个又一个山口,我们这个没有向导的马队可能早已在这山中迷路了。

还有半日的时间才到日落,我们前去巴米扬山谷的时间充足,所以马队放慢了行速。

遇到山中风景绝胜的所在,或者一些途中标志性的寺庙、野店、桥梁、谷地、山口之类的地方,我们都会停下来欣赏一番。

或者由古兰朵执笔,把所有地标在一张新的锦图上全部标注了下来。

爷爷给我们此次西行罗马的唯一任务就是探路,所带丝绸全做探路的经费。

因此作为这个马队的首领,我丝毫也不敢大意。

也发现做首领远没有做随员的伙计来的痛快,什么事都需要预先谋划安排,对于途中可能遇到的一些变故,也要事先想出一些万全之策,这些事搞得我一时有点头大。

好在我们就七个人,凡事基本都是统一行动,又都是愿意抢着干活的好兄弟,再加上古兰朵这个能干的小妹从旁协助。

两天下来我终于学会了怎么做个首领头人,这也是我将来能够领着有一百多位伙计的大商队行走江湖的必需条件。

“老汉,你泰山大人的老家到啦!要不要前去拜访拜访?”

我和沙米汉并马走在了前面,看着山麓和河谷地带那零零星星的石屋、草寮、毡包,和他开玩笑道。

“英兰里尔的老家早就没有人了!她父亲有两个弟弟,如今都在西域的龟兹国定居,也好多年都没来往了!”

沙米汉快乐的答道,自从有了娇妻相伴之后,他比刘真儿和秦冲柔和了很多。

“哦,原来是这样!我记得英兰姐刚到我家客栈时只有十一二岁,是她父亲那个西域乐队的台柱子。家母看着喜欢,就把她留了下来,没想到是为老汉你留着做媳妇的!哈哈!”我开心的晃悠着马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于阗夫人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是难以报答了,只要少主你不嫌弃,老汉愿意终身的追随侍奉少主!”沙米汉于马上对我拱手笑道。

“老汉,不要再把恩德挂嘴边了,我们是兄弟!”看着沙米汉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我有点受不了,赶紧打马去了前边。

马队来到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平滩地带,差不多一个高附王城的大小,五六个山口散布于平滩的四周,巴米扬山谷是哪一个呢?

没有可以打听的土著和路人,只能还是由青鸾去打前哨。

马匹在流淌的溪流边补充完饮水,悠闲的啃食着河滩上没过马蹄的青草,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不远处阡陌纵横的田地里,胡麦的长势正旺,有的已经抽出了青青的麦穗。

半个时辰后,青鸾归来,把我们领入了东西走向的一处山口。

从路上的车辙和来往牛马的粪便看,前方就算不是巴米扬大佛,也是一处人烟密集的所在,晚间的住宿可以无忧了。

当我们的马队来到这处佛国圣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万道霞光把天地间染的红彤彤一片。

开凿石窟的匠人们已经收工,正成群结队的去河边洗漱,我们的突然到来让他们惊讶万分。

也许是从未见过我们这样鲜衣怒马的中土少年,夕阳的余晖犹如佛光普照,更增加了神幻的色彩。

这些大夏土民呼啦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在一位僧侣的引领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诵颂了起来,优美悦耳的梵音让人完全忘记了途中了劳累。

“古兰朵,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工匠对我们如此的膜拜,让我既惊恐又有点疑惑不解。

“哥,估计这些土民把我们当成是西天下凡的佛祖菩萨了!呵呵!”古兰朵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快快!都下马!赶紧还礼!”

我慌忙跳下马来对于其他六人大声的喊道,一边双膝跪下双手合十的虔诚还礼。

让这些侍佛供佛的修者给我们行如此大礼,亵渎了神灵菩萨,岂敢收受。

看到我们也如此的恭敬还礼,这些把我们当作神佛下凡的土民工匠都面面相觑的疑惑不解。

其中那位领颂的大夏国僧侣站起身来,手提赤炎色的袈裟袍边,宣诵着佛号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诸位不是西天下凡的神灵佛祖?”

“回禀大师,我们是东土汉国途中路过的商者。”古兰朵站起鞠躬作揖道。

“阿弥陀佛!这几天大佛灵光回旋,还以为你们是菩萨派来人间的使者,罪过罪过!呵呵!”

僧侣恍然大悟的笑道,随即转身朝前方的人群挥了挥手,人们这才纷纷起身朝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第一零九章 梵衍那国(二)

这些工匠多是当地的大夏老民,也有来自高附、身毒国的塞人和大月氏人。

尽管那位僧侣反复宣讲我们是来自东土汉国的过路商队,是尘世中的凡人,但围观的人们似乎并不相信。

如此华丽的衣袍、如此俊美的少年男女,不是来自西天极乐世界的菩萨,又是何方的神圣?

如此看来,这些土著肯定从未见过中土的来客,更甭说去过繁华如梦的长安和洛阳了。

夕阳缓缓落山,山前大佛旁边的古刹里传来了清脆悠扬的晚钟声。

余音缭绕于山谷之中,让人浮躁的内心瞬间安静了下来,如同进入了一个无比美好的神境。

这也让我想起了于阗河畔的赞摩佛寺,和那盛大庄严的礼佛法会,还有清风泽的家园和我的亲人们。

远在天涯,去国怀乡的悲悯之情也油然而生,不由得静立于路畔,朝着古刹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向佛祖谢恩。

散布于河边、山谷、陇上、林间的僧人们,踏着落日的余晖,或提篮,或汲水、或身背枯柴、或手捧食钵,在晚钟的召唤声中,三三两两的向古刹归去。

原本围观的土民工匠,也似乎如收到了佛祖的召唤一般,不再围观,而是口念偈语四散而去。

山谷中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远去的众生似乎都是空无,从来都不曾来过。

“哥,我们找个店家住下吧!”

古兰朵打破眼前神秘莫测般的平静,小心翼翼的问道。

青鸾不知啥时已经飞了出去,正在红黛色的低空里孤独的徘徊回旋。

而秦冲、刘真儿他们都静静的坐立于马背上,如同入定了一般,正对着前方石窟发呆,连所有的马匹也停止了踢踏和喷鼻,场面甚是怪诞。

都说在佛国净地,白天是众生劳作,晚间则是神佛的聚会。

现在这山中的八方神仙可能正在前往古刹的途中,我们这些凡人的视界还无从观之,但体内的魂魄却似乎已感知到这样的存在。

家母的锦图中标有这间古刹,如今的主持法号弥陀罗慈悲为怀,善待任何外方的商贾行者。

我们原本可以去弥陀罗法师那儿暂住一晚,可一来晚钟已响,其后寺院一般都不会再接待尘世中奔波的俗客

另外古兰朵是个女子,如此晚间夜宿古刹也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所以大家商量之后决定不去古刹,另行寻找下榻的野店。

要么就如先前那般,在荒地里搭起帐篷埋锅造饭,露宿一晚。

这巴米扬山谷之所以有如此众多的石窟和石雕佛像,也如我们中土的敦煌沙洲石窟那般,为世间的来往商贾捐资赞助所建。

也就是说,这片山谷古往今来就是连接东西、过往商旅云集的交通要冲。

如此地方,怎会没有酒家!

果不其然,绕过这片山谷之后,前方并是人声鼎沸的城堡,也是这个佛国的王治所在。

我们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石街上找到了一处院落宽敞的客栈。

店家也是头一回见到我们这些大汉客商,双手合十满脸的惊喜之色,盛情把我们迎进了客栈的大堂。

就在我们一行落座品饮着店家送上的无花果茶时,一位身穿黑袍,须发金黄的萨珊人走上前来。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二位是于阗国清风泽客栈于阗夫人的公子千金吧?呵呵,这不可能,世间哪有如此的巧事!”

萨珊人微微鞠躬问道,随即就摇头微笑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我和古兰朵都站起身来,已经可以断定这位萨珊商人去过中土汉地,而且在我家客栈住宿过。

但每年东西方的往来客商众多,对于眼前这个没有特别之处的萨珊人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巴比伦的希伯来人商队!你是摩西大叔!”

古兰朵忽然喜出望外的大喊了起来,紧紧抓住来者的双手,想遇见了久违的亲人一般。

“果然是古兰朵小姐!哈哈!你好啊金城少爷!十年前第一次路过清风泽时你还是个小娃呢!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们!”

这个叫摩西的希伯来人开怀大笑了起来,过来给了我一个忘情的拥抱。

“哥,秦冲,摩西大叔他们前年在我家客栈住过十多天,所以我还有点印象!”古兰朵喜笑颜开的把摩西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兰顿大哥,你也是迦南人,你和摩西还是同乡呢!”

“我的老家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下,兄弟是那儿人?”听说是自己乡党,兰顿起身鞠躬急切的问道。

“哦!我们家族很久就来到了巴比伦城,老家早已不知何处!”

这两位迦南人全程用希伯来语在交流,如果不是古兰朵的翻译,我们真是成了一句也听不懂的聋子。

“那太遗憾了,我还想从你那儿打听一下老家的情况呢!”兰顿哀伤的叹道。

“我们的土地还在,但早已不是故乡!耶路撒冷啊!亚述人走了来了巴比伦人、波斯人和如今的罗马人!我们希伯来人是上帝的孤儿啊!”

摩西展开双臂激情的咏叹道,很有中土传经授道的法家风范。

“店家!拿酒来!我要敬我们最尊敬的客人!”

我这才注意道,不远的木桌边上与摩西同行的几位商者也围了过来,高声叫喊着店家送来酒水,古兰朵全都认识他们。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没有边界。但又是如此的巧合,我们这些大海两端的浪花,尽然都能够碰到了一起。

葡萄美酒和夜光杯在这儿已经不再稀奇,我们两个商队的所有商者们举起斟满美酒的夜光杯,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为对方送去了最衷心的祝福。

我很是欣赏这些西方同行们干脆利落的待客之道,一杯酒喝过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各自吃喝去了,不似中土那般有繁多的礼仪和说不完的废话。

“古兰朵小姐,你们兄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摩西和古兰朵最是相熟,所以没有离开继续和我们闲谈。

“我们要去罗马。摩西大哥你去过罗马城吧?这一路上好不好走?”古兰朵问。

“不好走啊!干旱瘟疫还在蔓延,每一块绿洲都有萨珊波斯和罗马人的战争!还有东西罗马内部的争斗!如今有合约在身,否则我可以带你们前去罗马,这样会少走很多的弯路!”

摩西一边用弯刀切着牛排,一边歉意的笑道。

“那真是太不巧了!哎!大哥你们这次是否还会经过清风泽客栈?”

古兰朵忙着与摩西交流,已经来不及给我做现场的翻译了,兰顿大哥只能临时代劳,有一句每一句转述两人交流的内容。

“当然经过!我们还要住在你家,还要买一批你家长安坊的玉器带回巴比伦!”摩西和我们又挨个碰了一杯道。

“那太好了,我写一封家书,麻烦大哥带给我母亲!”古兰朵喜出望外道。

“没问题!我们商队明早就动身前去高附了,小姐今晚务必要把家书交给我!”摩西慷慨的答道。

听了摩西的承诺后,我也兴奋的起身给他斟酒。

“摩西先生,也给我带一封吧,给我新婚的妻子报个平安!”沙米汉听说能往家中捎带书信,开心的满脸涨红。

“多少封家书都没问题,呵呵,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一封书信一个金,你们可以在家书中标明,信到付款!”

没想到摩西大哥这么现实,希伯来人生意上的精明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其真容。

如同品食美味佳肴时突然之间吞下了一只苍蝇,顿觉无趣了起来,但还是强装着笑脸和摩西干尽杯中酒。

“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吧,亲爱的朋友们!”

摩西笑吟吟的站起身来,没有觉得任何的不适。

也许在他们希伯来人的经商哲学中,本来就该如此,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时摩西才注意到古兰朵身边的大鸟青鸾,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一时玩性兴起,尽然伸出手去抚摸青鸾的脑袋。

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摩西大哥的手心已被青鸾的鹰椽重重的啄了一口。

幸亏古兰朵的及时制止,才没有让这个希伯来商者的手掌穿孔。

大家也赶紧回屋,从店家那儿借来鹅羽削尖的硬笔,在随身携带的莎草纸上写下了一封封报平安的家书。

其中古兰朵写给母亲,我向夫人库日娜倾诉了思念之情,沙米汉写给他的新婚妻子英兰里尔。

秦冲、刘真儿没有亲人可寄,而赫斯鲁尔和兰顿二人的老家都在我们这趟行程的途中。

他们四人也因此省下了四个金邮驿费用,我也由此联想到上官燕喜家的洛城邮驿来。

她家邮驿的收费如果也是每封家书一个金,那么这邮驿的生意也就成了全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了。

离家万里,家书也抵万金。

摩西大哥的要价还算公道,就算他坐地起价,一封家书五个金,我们也会照寄不误。

连夜写好书信千叮咛万嘱咐的交给摩西后,夜已经很深。

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店家告诉我们一个时辰前希伯来人商队就已上路,现在估计已经走出巴米扬山谷了。

这时有两位前方古刹的小沙弥来到了店中,说是奉主持的托付,邀请我们前去和那位弥陀罗法师共进早间的斋饭。

这位梵衍那国高僧的邀请,让我们很感意外。

第一一零章 梵衍那国(三)

古刹前石板铺就的广场上,几株无花果树冠盖如云。

当年释迦摩尼佛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明心见性,这生长与身毒国的热带长青植物也就成了佛家寺庙的必备树种。

佛成道之所,佛家道场也就由此而生。

北地常年温凉,菩提佛树无法生长,只能取其他树种而代之。

所以中土北方诸郡的禅寺古刹皆栽种白果树,我们于阗国赞摩寺前则是无花果树。

没想到在这化外之地的古寺门前,也是以这种无花而生果的北国乔木作为自家的道场之地。

是否也可理解为西域的佛家和这梵衍那国的古刹本是同宗?不得而知。

我们一行随着小沙弥来到寺院时,几十位比丘、沙弥正盘腿端坐于古树下面,在一位老年法师的带领下做着当日的早课。

木鱼声声,佛音缭绕,让人顿觉满目的空明。

弥陀罗法师身披灰色的袈裟,灰白色的长髯卷曲如虬一般的飘拂于胸前,鹰椽鼻、目光深邃而柔和。

与我们见面时,法师宣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就在小沙弥的搀扶下端坐于一处向阳的蒲团上。

他平时为香客摸顶祈福,接受信徒的膜拜和布施,可能也是在这个地方。

身后峡谷中雾霭朦胧成了绝好的背景,霞光照耀于大师的身上,使他整个人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之气。

古兰朵和我们同行,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让她换了一身黑色的男装,满头的秀发也用一方纶巾包裹了起来。

加之一路走来已被晒的黑炭一般,初次相见之人已经很难辨别出他的女儿身来。

“阿弥陀佛,近日大佛上端佛光普照,似有祥瑞降临,原来是几位施主,善哉善哉!”

身边的沙弥接过我们布施的丝绸布匹与十个金的银锭之后,弥陀罗法师微睁慧眼,单手行礼道。

“几位小施主来自何方?准备去往何处?”法师接着问道,尽然是吐火罗语系的北地语,不用古兰朵的翻译我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

“启禀法师,我们是来自东土汉国的商人,前去罗马城。”

我双手合十恭敬的答道,原本想说来自西域的于阗国又怕法师没听说过这样的弹丸小国,故报出了自己的祖乡之地。

“东土汉国,阿弥陀佛,神仙的国度啊!难怪几位施主锦衣华服,貌如仙人!”

法师微微笑道,一边默数着手边的菩提佛珠。

细观法师虽然容颜威仪,但身上的袈裟确实不敢恭维。

粗麻和蒲草编制而成的织物,裁剪手法也甚是简单,就是一匹整布裹在了身上,半个臂膀完全露在了外面。

放眼望去,包括主持在内的所有僧者全部都是赤足,似乎这个佛国上至国王下至臣民,压根就没有穿鞋的习俗。

或者是以小乘佛法立国,强调现世的苦修也不一定,只追求精神上满足,视吃穿享乐的物欲为罪恶。

“大师去过东土汉国?”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阿弥陀佛,老衲的师傅曾去过东土的长安,归来之后慨叹佛国的莲花世界应在东方,足见汉国的繁华。老衲也一直想去中土传道,怎奈机缘未到不得成行。阿弥陀佛!”

弥陀罗法师双手合十,微微叹道。

“大师如果真有此愿,等我们从罗马国归来后,一定帮助大师玉成此事,布施途中的所有费用。”我真诚的邀请道。

虔诚信佛的奶奶、家母,还有爷爷在供佛布施上的一掷千金,已经无形中使我有了这样的信仰。

佛即是慈悲,佛需要竭尽全力的去供奉。

“阿弥陀佛!施主的善意老衲心领了,怎奈阳寿将近,此生再无这样的福果。只是看到各位施主让老衲想起了一段久远的往事,阿弥陀佛!”

弥陀罗法师宣唱着佛号,原本心静如水的淡定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这段往事和中土汉国有关吗法师?”古兰朵的好奇心真是太大了,什么都想问个究竟。

“小姐不要再东问西问了,啥时候吃早饭啊?”秦冲用陇地雅语小声的叫道。

幸亏这位法师听不懂中土汉语,否则肯定视此言是对佛祖的不敬。

“阿弥陀佛!七十年前老衲刚刚出家侍佛来到这间古刹。有一天,也是一位汉国的少年,带着百十人的马队从这巴米扬的山谷中经过。阿弥陀佛,恰似佛祖面前的十八罗汉,天兵天将来到了凡间。七十年后的今天,又遇到了你们几位东土汉国过来的商者,一切皆是天意也!阿弥陀佛!”

法师睁开眼睛看来我们几位一眼,拂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大师,那位领队的汉家少年是啥姓名?”我惊喜的问道。

在清风泽书院时,辛老夫子曾经说过,魏公曹操荡平西凉后,五虎将军马超退守汉中,他的孙子马抗率领宗族百十人一路向西而去,从此再无音讯。

这弥陀罗法师所说的那位汉家少年难道就是当年伏波将军的后人?

“阿弥陀佛!那位小施主自称马抗,随行的部将全部叫他少主人。”

往事如此久远,法师尽然能够记忆的丝毫不爽,令我由衷的敬佩,也为我的猜测成真而感到无比的惊喜。

“后来呢?”我已经不顾身后刘真儿他们的低声催促,继续追问道。

“后来他们在我这寺院休整的十来日,就又一路西去了。阿弥陀佛!”弥陀罗法师闭目养神了片刻接着道。

“二十年前有一支亚美尼亚公国马米科尼杨家族的商队来到了我们梵衍那国,自称是当年马抗施主的后人,特来报答我家寺院的收留之恩。阿弥陀佛,如今我这寺中所有菩萨、罗汉的金身,全是这位施主的布施所成。”

这时白果树下菩提道场的早课已经结束,火头僧为弥陀罗法师和我们五人端来了石碗盛装的早间斋饭。

没有碾磨成粉的胡麦粥,上面放了几颗煮熟的无花果脯作为配料。

如此简单的早餐料理,这梵衍那国僧人的日常餐饮也太过清淡无味了。

服饰如此,饮食如此,世间最简的生活,却能在摩崖之上雕琢出如此顶天立地、庄严慈悲的巴米扬大佛。

“赫斯鲁尔、兰顿算是刁钻了一回,这怎么吃得下去啊!”秦冲端着石碗无奈的笑道。

“必须全部吃下去,一颗麦粒都不许剩下!”我无可争辩的低声命令道。

能和高僧弥陀罗法师共进斋饭,在梵衍那国国人看来可是无上的荣光。

因为在这些虔诚的佛教徒眼中,弥陀罗法师就是这个红尘世界中的佛,而巴米扬大佛正是他早已圆寂去世的师傅,则是往世中的佛陀。

秦冲这小子不知惜福,尽然抱怨斋饭的难吃,何其愚蠢也!我恨不能起身踹他两脚。

作为示范,我端着石碗如法师那般细细咀嚼,吃光了这梵衍那国最高级的“国宴”。

古兰朵、沙米汉、刘真儿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埋头专心的品食。

而我在呵斥秦冲的同时,却也反了佛家的“食不语”戒律,愿佛祖能宽恕我的罪过。

“阿弥陀佛!小施主们请回去沐浴更衣,晚间老衲来为你们做一场消灾祈福的法事。此番西去过我梵衍那国后,就是佛祖的慈悲还未抵达的无常之地,魔障如林、罪孽丛生。今日我们能够相遇也是前世的因缘所致,愿佛祖能够保佑你们!阿弥陀佛!”

早间斋饭过后,弥陀罗法师在小沙弥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的嘱咐道,一点也看不出是位已经年过百岁的老者。

“多谢大师的慈悲!我们告退了!”

我带领古兰朵、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四人,深深叩拜法师之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古刹。

“马米科尼杨,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三国西凉王五虎将军马超之后,希望能够在罗马城能遇到我们汉家的这位英雄!”

回客栈的路上,我开心的叫道,完全没有了领队的威严。

“罗马城肯定碰不到,要去就去亚美尼亚公国!”古兰朵辩解道,她也被这个久远的汉家轶事所吸引。

“一南一北相距遥远,少主,算了吧!我们还是去罗马国办正事要紧!”

沙米汉不想在途中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尤其是为了和他一点关系的马米科尼杨家族。

“少主,我们还是赶路吧,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

“除了比丘和尚就是比丘尼,一个异族的佳人都没有碰到!”

刘真儿和秦冲嘟嘟噜噜的叫道,这两位光棍汉,欣赏流连美女佳人是他们行商途中的最大乐趣。

晚间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一行七人已经按照弥陀罗法师的要求,早早沐浴更衣、置办好香火油烛,来到了古刹的院内。

法会的道场已经备好,弥陀罗法师端坐于道场之上,为我们拂顶降福后,祈福法会从《地藏经》开经偈开始: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第一一一章 无主之地(一)

从梵衍那国出发,经昂不拉山口到达赫拉特城的这段行程,在家母锦图中的标注是:无主之地。

民风彪蛮地旷人稀,未获中土教化不知礼义廉耻,无人皈依佛门无畏因果报应,世间之危途。

短短一行细小的释义,让人看后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原来贵霜帝国四分五裂后,已无心管辖此地。萨珊波斯的刀锋未至,刚刚分国而立的东罗马还无暇东顾。

再加上连接东西方的丝路商道贯通之后,从中土西域而来的南北商路在此合二为一,携金带银的来往客商众多,这里从此也就成了山匪贼寇的天堂。

店家告诉我们,那些杀人越货的匪盗中间,来自东罗马的退役兵士和失意的摩尼教徒居多,善投标枪惯于偷袭。

所以凡是从巴米扬前往昂不拉山口的过路客商,他都建议为人和牲口驼马置办一些防身的铠甲,以防途中的意外。

店家的建议很是中肯,我决定为随行的每人每骑各置办一套软甲。

我们这趟罗马之行不为赚钱,但作为领队我要确保每一位伙计和古兰朵小妹的人身安全,将来把他们平安的带回清风泽。

因此有备则无患,店家一席话彻底使我开悟。

铠甲店就在客栈的对面,是一家波斯人所开的铁匠铺。

这梵衍那国臣民虽然衣不遮体、食物粗糙,但冶金锻铁的工艺却甚是精湛。

铁匠铺中有十来位匠人正在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乒乒乓乓的打铁锻造之声不绝于耳。

头盔、护颈、护胸、护肘、护腿的精铁细甲应有尽有,马匹的护身更是无数个细小铁链连接而成的“铁网”。

铁网一张,坐骑的颈脖、腹背、腿部全能护住,精巧绝伦让人叹为观止。

如此铁衣都能做得精细而又得体,为啥遮羞取暖之用的人衣却做得那么粗糙随意,令人难以理解。

也许是材物多寡的缘故吧,此地盛产铁矿而没有养蚕制丝的民风,所以百姓善制铁衣铠甲而不会裁缝锦绣帛衣。

挑选的细甲穿到身上后,在外罩宽体的长衣,尽然看不出丝毫的臃肿,也没有太多的负重之感。

“店家!我们没带多少本地的通货,想用中土的绸布换你这些细甲,不知大哥愿不愿意?”

交易完毕,古兰朵捧上两匹绸布,想以此作为我们所购盔甲的资费。

“愿意!当然愿意!多谢姑娘!”铁铺老板两眼放光的惊喜若狂道。

大汉国的丝绸,在这些外邦的乡野土民眼中,也许是只有国王和神佛才配穿戴的霓裳。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这位波斯匠人还特地送了我们人手一把精铁锻造的长刀。

其实我知道,这一单买卖我们赚的太多了!

在中土的长安或是建康、洛阳,如此精巧、刀枪不入的护身细甲,价值至少百金,军中都尉以上的战将,都不一定有如此的装备。

而一匹丝绸的市价不足一金,如此交易百倍的利水啊!

我突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将来从罗马回来后,何不在中土和这梵衍那国之间,单做丝绸兑换精铁细甲的买卖?这也是天大的生意啊!

不过真若是如此,这小小的波斯铁铺肯定无法组织起我所需要的货源。

物以稀有而贵重,到那时细甲百倍于丝绸的价钱也不一定。

“兄弟们!无主之地就是无法无天!哈哈,那我们从今日开始就做一把肆意妄为的逍遥游侠!”

看着身边这几位长刀横马,整装待发的兄弟和小妹,我不禁豪情满怀的大笑道。

青鸾仍如每次出发前那样,在马队前方的低空中盘旋探路。

临行前接受了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哥的建议,我们所有人都换上了波斯人的黑袍,头裹黑色包巾,完全一副萨珊波斯国商队的模样。

因为在那些波斯、罗马、贵霜山贼的眼中,我们东土汉国就是一个满是金山银山的神仙国度,打劫从此国而来的客商,一次成功即可享有累世的富贵。

所以以东方的面孔示人,有太多的风险。

历代西方商贾朝圣般的翻越天山、葱岭东赴长安,而少有东方的客商西去行商,这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好啊!魔挡屠魔,贼挡杀贼!但凭少主吩咐!”秦冲快活的来了个立马长啸!

大宛乌青双蹄腾空的那一刻,一手挽缰一手长刀的秦冲,大有当年冠军侯横刀立马直取匈奴的架势。

一路不见美女佳人、少有惊险刺激的佛国之行,让这个老伙计日渐萎靡,提不起半点精神。

如今听说我们将要进入一片无法无天的国度,秦冲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全身上下无不透满了杀气。

“大哥,你这是要去征伐列国啊!爷爷再三叮嘱,我们商者凡事要内敛持重,不可骄纵狂放!你倒好!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

古兰朵的一通训斥,惹来刘真儿、沙米汉等人的一阵爆笑,秦冲也懊丧的把喷薄而出的杀气收了回去。

“小妹啊!我要是有原来商队那百十号人马,又有外公、门巴特他们那样绝顶高手的伙计同行,我也可以内敛低调!可我们总计不过七人,如不以强势示人,在那片无主之地只会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弱而示之以强,就是这个道理!”

临行之前打击军心士气,这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让我有点头痛。

“小姐,少主说的没错,那些贼寇都是草原上的豺狼,没有人性可言,你越弱它会越欺凌你!但我们如果表现强悍,那些贼人反而会有所忌惮敬而远之!”

兰顿看我们兄妹争执,赶紧缓和气氛道。

队中数他的年龄最长又是波斯人,十五年前随巴比伦的商队北上走过这段险途,因此比任何人更熟悉这段商途。

“既然兰顿大哥都这么说了,哥你就好自为之吧!”

古兰朵也觉得我和兰顿说的都有道理,但又不愿认错,自顾自的打马向前方追赶她的青鸾去了。

“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大路朝天各走各道!出发!”

担心小妹受到委屈,认为我和兰顿大哥合伙欺负她,赶紧把波斯长刀的刀鞘挂于马鞍之上,发出了出征的指令。

我们马队穿过兴都库什山脉最后一个向西的山口,就完全走出了梵衍那佛国的地界。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丘山原野之上,尽是苍茫葱绿的草原牧场。

一条从东方柔然国华氏城方向延伸过来的古道和我们走过的这条商道合二为一,向西延伸而去一直消失于茫茫草海的深处。

而它尽头,就应该是下一个目的地赫拉特城了。

虽然已是午后,丘山草场上的雾霭还没有散去,在阳光的照射显得飘逸而又宁静。

如此和平的所在,让人无法想象这蓝天碧草、五彩流云的背后,尽然还暗藏着那么多的杀戮和罪恶。

我们出发前达成的统一意见是,途中不在野店过夜,所需给养除我们自带的馕饼干肉之外,可以就地向土著牧民们购买或者狩猎获取。

所以当经过第一处由几座毡包组成的车马野店的时候,我们毫不犹豫的飞驰而过。

在涉过一道向北流淌的沙河之后,我被远处草场上一堆拥挤啄食的秃鹫所吸引。

“少主,有落单的商贾被劫杀啦!”赫斯鲁尔指着鹫群悲哀的叹道。

“走,看看去!”

我把驮货的马匹交给古兰朵,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马离开了正道,向事发地点奔了过去。

一半是好奇心作祟,另一半则是看看需不需要自己做点什么。

秃鹫群看见有活物到来,纷纷飞到了不远的山丘上直勾勾的盯着我们。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杀戮显然没有多久,一具躯体的创口处还在咕咕的对外冒着血沫。

一共三位逝者,已被抢劫了一空,什么都没留下,连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被剥了个精光。

“阿弥陀佛!”我强忍着作呕之感双手合十,对着苍天祈祷道。

难怪爷爷曾说过,在江湖上行走,那些执行天葬的秃鹫才是唯一的仁者,我现在信了。

沙米汉他们更是打马退出了一箭之外,刘真儿已经跳下马背,杵着刀鞘恶心的狂殴了起来。

等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伙心情沉重的半天都每人吱声。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路过了一处土著牧人的部落,百十个毡包散布于一处流淌的河边。

男女老幼一共五百多人,一起放牧一起食宿,在部落酋长的有序安排下,过着与世无争、不知邦国的日子。

也许正是依靠这种部落氏族的集体力量,加之他们除了牛羊之外也没有啥值钱的物品,这些土著才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生存了下来。

古兰朵拿出了两块石盐,从土著牧人那儿换来了一只肥羊。

在一处没有人烟、四周开阔、远离商道的丘山后面,我们支起了帐篷,卸下马背上的皮囊,任由这些大宛马在绿草如酥的山坡上自由的啃食。

兰顿大哥开始宰羊,我们四下里找来一些灌木的枯枝,用火种点起了一堆篝火。

等架在篝火上的肥羊发出了诱人的浓香,天上已经是繁星点点了。

无主之地人人自危,对于第一次领队的我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一一二章 无主之地(二)

一夜平安无事,清晨从帐篷中爬起,古兰朵已经为我们在篝火上备好了热腾腾的奶茶和馕饼。

这也是带着女子上路的好处,她总会想尽办法让我们途中的饮食变得精细一些。

中土建康之行,要想在早上吃到热腾腾的食物,除非是夜宿客栈,或者是途中的休整期间。

否则,全是自备的干粮。

干肉、凉饼再加半皮囊冷水的途中早餐,每每想起都是浑身的鸡皮疙瘩,也是我行商途中最难以适应的地方。

早饭之后收拾起帐篷行囊,继续赶路。

在古道上策马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遇到了第一支东去的拜占庭商队。

四五位短袖粗衣的壮汉,腰挎罗马长剑,马鞍旁侧的箭囊之中插着几只锋利的标枪。

其中两人如我们一样,各牵着一匹驮着皮囊的波斯高马。

罗马国前往东方商队的装束历来如此,我印象中查理的商队、亚米卡父亲老亚历山大的商队都是这样。

不出意外的话,商队头人的腰间会系有一个装满金币的小袋,马背的皮囊中,除了行囊之外,可能都是夜光杯、玻璃球之类的小玩意。

简短的交流之后,这伙东罗马人此趟东去的终点是龟兹国的国都延城,无一例外的是为了丝绸而去。

延城好多家布商卖的都是我家商队从建康带回的绸货,而从罗马、萨珊诸国东去的客商,很多走到西域的龟兹、鄯善已是强弩之末。

只要看到丝绸闭着眼买下就是,尽管其价钱至少是我家商队卖价的三倍以上。

这就是生意,一个金的货物经过无数次相隔万里的物流周转之后,可以卖到百金之巨,而世人还趋之若鹜。

询问他们来路的情况,为首的罗马人没有言语,只是拍拍手中的长剑摇了摇头,此意也是再明显不过。

接下来的行程,需要用刀剑开路了。

越过一道山岗之后已是午时,放眼朝山下望去但见前方草场边上有一处灰褐色的城堡,城堡的上方有一硕大的“十”字标识。

铅铁打造而成,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铮黑色的冷光。

城堡的对面是一家客栈,客栈后面的围场上有很多的马匹,前方的厅堂和住宿区里也是人头攒动。

“少主,这家客栈的人气不错啊!应该不会是个黑店!”秦冲开心的大叫道。

“管他黑店白店,先下去看看再说!中午请兄弟们喝酒吃肉!”

有几日没遇见这样的店家了,我打马率先奔下了山梁,而比我最先到达的却是古兰朵的青鸾。

我们来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它已经稳稳站在对面的“十”字架上了。

如此从天而降的大鸟,着实让场地上的人们吃了一惊,已经有位罗马人举起了标枪,准备给予致命的一击。

古兰朵赶紧打了个唿哨,把青鸾召回到自己的身边。

现场的人们这才注意到我们这群风格迥异的波斯来客,波斯人的装束,掩藏不住东方人的面孔。

幸亏有赫斯鲁尔、兰顿、古兰朵这几位迦南、吐火罗、波斯人同行,我们才没有招来太多的围观。

长期客栈人家练就的一双火眼,向场院里扫视了一圈,我对该店的住客已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一共应该有两家商队,一家是来自巴比伦的波斯人,他们的马匹比高卢马强悍高大。

另一方面,巴比伦商人前来东方,十之八九所带的物品都是珍珠、珊瑚之类的海产。

途中不怕雨淋、但怕摔打,所以装有货物的皮囊多粗糙而又厚实。

而罗马商者似乎更热衷于用金银币支付货款,途中除了必须的行囊之外,很少带有本国的特产。

所以这纵贯东西各国的商路上,唯有我们东土的客商途中所带的货物最多,波斯、西域人次之,最少者即为罗马的商队。

除了两家商队的几十位伙计外,店家护院、招呼客商的伙计也在十多人左右。

不像东土西域一带的客栈,还有伙计上前招呼客人、饲喂驼马,所有的一切全部自家打理。

我们一行在场院的拴马桩上拴好马匹之后,兰顿大哥自愿留下来照看马匹货物,等我们吃喝完毕再来换他。

“少主,要小心这些罗马人。”兰顿在我耳边低语道。

这时有两位棕发浓须手握长剑的家伙,看似无意的从我们的货堆边走过,伸手摸了摸地上的皮囊。

如果是这条道上的江湖老手,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这二十多条皮囊里面,装的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东方丝绸了。

“兄弟们!这里有贼人!秦冲咱俩去店中看看情况!沙米汉、古兰朵、鲁尔大哥,你们赶快喂好马匹!此地不可久留,大伙刀剑不要离手!千万不可走散了!”

我故作若无其事的大声的喊道,这些罗马、波斯人中间应该不会有人明白我在说什么。

简单的吩咐之后,我和秦冲就手提波斯长刀走入了店内。

一大块刚刚烤好的牛肉吊在旁边的木架上,柜台的木板上胡乱的放了些黑硬的长条面包。

屠夫一般的伙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俩,如同见到了迷途中的羔羊一样。

黑店,我的脑海中蹦出了两个字来,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黑店。

我指着烤肉示意伙计割下一半,台上的黑面包也全部给我包扎起来。

伙计看出了我比划的意思,把我所要的牛肉、黑面包全部放入我随身带来的皮囊中,还拿起了台上的钥匙露出瘆人的笑意,用我们听不懂的波斯语大声的叫道。

很明显,他是在询问我们住不住店,客栈中还有空置的房间。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金币付账之后,发现院外沙米汉已经与一个罗马人打斗在了一起,周围围观的人们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呐喊声。

“怎么回事?”我急切的问古兰朵,秦冲、刘真儿他们正在用最快的速度把皮囊重新捆上了马背。

店家伙计、过往客商可能早已见惯了这样杀人打斗的场面,没有任何人上前劝架促和。

“哥,这个罗马佬想要调戏我!”

古兰朵狠狠的吼道,手握弯刀怒视着旁边向我们狞笑的罗马人。

场院的出口已经被堵死,在这些野蛮人看来,我们这些东方的商者已经是他们碗中的鱼肉了。

如今他们正在观赏一场角斗士和猛兽搏杀的游戏,我曾听亚米卡说过,罗马城到处都是这样的角斗场。

“秦冲,你负责保护古兰朵!刘真儿、赫斯鲁尔,一会突围的时候,你俩想办法把大门打开!兰顿,问问你的波斯老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兰朵可能已经被这些人看出是女儿身了,“调戏”二字如同两把利刃插在我的胸口。

如果外公他们在此,哪还轮到这些贼人如此的猖狂!

“老汉退下!让我来!”

眼看着沙米汉被罗马人的长剑逼得没有了退路,我大吼一声跳入了圈内。

外公独创的尉氏刀法,如今终于派上的用途。

那个罗马佬见我这个比他矮出一个头的小人,胆敢前来挑战,就放下了沙米汉,挺剑向我攻来,恨不能一个回合就把我刺死在他的脚下。

我也早已怒火攻心,哪里还给这个猪猡半点机会,在刀剑相碰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对方的身边。

刀身一挺,横冲而来罗马人的腹部,已经被穿出了一个窟窿。

伴随着一声嚎叫,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有人死于刀下,看热闹的人群轰然散去,我也搞不明白这个罗马人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十几个罗马人看到自己血流如柱的同伴,不是想着救助,而是纷纷拔出长剑向我围攻了过来。

店家怕事情闹得太大今后没法做道上的生意,于是主动打开了院门。

“少主快上马!”

刘真儿、沙米汉左右掩护、秦冲策马来到身边大声的喊道,而古兰朵、赫斯鲁尔、兰顿三人已经赶着余下的马群来到了院外的草场上。

罗马人岂肯罢休,早已手握盾牌长标,在商道上摆开了一字长龙的马队,人数比院内的又多出了一倍,足足有三十来人。

看来做这种内外夹击的生意,他们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院内搞不定,就在这无边的草场上肆意的截杀。

原先因为误杀的愧疚已被愤怒和胆寒所取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无可选择的绝境。

不击败这伙贼寇,我们七人断无生还的可能,而且会死的很惨。

“少主,快点分散后退!这些罗马人投标很厉害,我们窝在一块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啦!”

与罗马军队打过交道的赫斯鲁尔大声的喊道,声音里满是对于投标的恐惧。

“现在一退我们就完了!都把眼睛瞪大一点,啥都不要顾!只要人不死怎么都行!”

我已经做出了牺牲所有坐骑的准备,以坐骑的躯体和货物皮囊做掩护,以求近战的机会。

只要靠近以刀剑格斗,我们还有三分获胜的机会。

说话间功夫,罗马人的战队已经咆哮而来,紧接着并是如蝗虫一般飞来的投标。

第一一三章 无主之地(三)

幸亏事先有所防范,从梵衍那国的波斯人那儿为人和马匹购置了护身的铁甲。

但手忙脚乱的左推右挡之际,已经有三匹快马被击中了要害倒在了草地上。

我的右腿也挨了重重一击,一支长标突破我的防护,穿过护腿的铁甲,直接刺入到坐骑的马背上。

但听一声凄凉的长啸,跨下的坐骑轰然倒地,差点把我压在了下面。

“大哥小心!”是小妹古兰朵的声音,她随手把我马背上的箭囊提了下来扔在我的身边,就策马奔袭去了。

都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人了,危机时刻没有听我死板的指挥,各自为战在草场上狂奔了起来,一边开始以弓箭进行了还击。

我们的大鸟青鸾更是飞到了那些罗马人的头顶上,一通凶狠的抓啄,完全搅乱了他们坚不可摧的盾牌马阵。

我也彻底镇定了下来,拉起长弓射出了一支支复仇的羽箭。

毕竟有过十多年刀马骑射的历练,再加上秦冲、古兰朵他们各自为战的还击已有效果。

在罗马人第二轮攻击还没开始之前,仅我一人就射下了对方四五个骑士,把敌人的马队阻挡在距离我十步之外的地方。

正好有一匹失去主人驾驭的高卢战马冲到了我的跟前,我顺势抓住了缰绳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挥刀向敌阵冲杀了过去,不再给对方投标的机会。

原本还在外围游击骑射的其他伙计,看到我已杀入了敌阵,也都一通喊杀的冲了过来。

而古兰朵这个机灵的丫头不知啥时爬到了客栈的屋顶之上,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点射。

罗马人重甲盾牌的长标适合于远战,一旦近身肉搏则显得笨重无比。

所以我冲入他们的马阵一通砍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沙米汉等援军的加入更是使态势发生了颠覆性的逆转。

由原来的被剿杀,变成了现在的杀戮者。

罗马人和我们这群东方人的争战,总共也就半个多时辰就停歇了下来。

原本三十多人的马队,只有三四位生还者落荒而逃,而我方尽然是零伤亡。

这真是一个奇迹,我把它归功于佛祖的保佑。

我的瞎指挥、原地不动等着对方靠近肉搏的战法,差点置我们七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罗马人长标的穿透力,岂是薄薄的网状铁甲所能阻挡。

秦冲、沙米汉、还有赫斯鲁尔他们这帮老江湖,在爷爷商队中这样的路中搏杀,至少也经历了百十余次。

任何险境都可足以自保,而后再寻机还击,这才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当然若论首功,大鸟青鸾当仁不让,没有它扰乱敌阵,我们如今可能已经死在对手的长标之下了。

古兰朵和兰顿大哥取巧登高点射,也帮了我们大忙。

这些罗马骑士绝非无能之辈,但挡不住头顶和暗箭的偷袭。

原本一刀就可以让我等致命,但在举刀的瞬间却不明不白的栽下马来。

由此看来,我们这场搏杀的完胜,有点胜之不武,非君子之道。

远处的剑伤和近距离的刀伤,并没有给这帮身披铠甲的罗马人带来致命的伤害,真正完全毙命的也就两三人。

所以搏杀结束之后,草地上这些受伤的罗马人哀嚎哭叫之声不绝于耳。

缺胳膊断腿、面部中箭、腹部流血的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我们这些商者行走于途中,从来未想过要害人性命,今日一战确属无奈。

如果我等不奋力还击,肯定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看热闹的店家伙计和住店的波斯商人们都奔了出来,尽管很多也绝非善类,但平时也受尽了这帮匪徒的祸害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见之被完全的剿灭,无不拍手称快。

更有几人拔出刀剑想取这些伤者的性命,我赶紧策马上前加以制止。

早就听说波斯人和罗马人是宿敌,由此观之果然传言非虚,对于毫无还手之力的伤俘没有半点怜悯之心,非世敌而不为也。

罗马人之所以挑我们这些东方人下手,并非对我们有更多恶意。

而是我们所带的财货之丰,而又看似势单力薄。

因此,财货丰而无力自保者,财货即为灾祸也!

必会遭到世间所有贪财无义者的嫉恨和暗算,远不如衣食无忧、稍有薄财的小康之家来的快活。

我很是为眼前这些刚才还是仇敌的伤者揪心,如果我们商队就此撒手而去,眼前的这些波斯人是不会让他们活过明天的。

如果留下来看管照顾,不免有点假仁假义的嫌疑,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个人手。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前方古堡中走出了十来位身穿黑袍,胸挂“十”字胸章的修士。

为首的一位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哥!他们都是摩尼教徒,愿意收留这些伤者,为死去的的罗马人安葬祷告,请求我们宽恕这些人的罪恶,上帝愿意拯救他们的灵魂!”

古兰朵拍马来到我的身边大声的翻译道。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赫斯鲁尔、兰顿五人都受了一些皮肉轻伤,他们已经收回了所有的羽箭、装有物品的皮囊、还有马匹坐骑。

随我们商队西来的大宛马损失了五匹,只能用这些罗马人的高卢马作为补充了。

“那太好啦!告诉这些菩萨,只要对方愿意收留这些罗马伤员,我愿意出百金作为酬谢!”

听了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开心道,良心上有了一点点的安慰。

“百金?少主!我们全部的盘缠就这么多了,你都给了这些贼人?”

听了我的馈赠之数,秦冲不满的大叫道。

“我们还有这么多的丝绸怕个啥!我发现西行路上这丝绸比黄金贵重多了!放心吧!”

我安慰道,心里明白如果爷爷、苏叔、外公他们在现场,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古兰朵把我的原话翻译给这些摩尼教徒时,但见他们在胸前划着十字“阿门、阿门”的祈祷个不停,似乎是在向我表达谢意。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万一逃跑的罗马人再招援手回来,或者这些波斯人对我们心生歹念,以我们目前的疲惫之身已是无力招架了。

所以将布施的钱物交给摩尼教徒后,我们就匆匆离开了这家波斯人客栈,避开主路,向野花遍野、彩蝶纷飞的草场深处奔驰而去。

远方有一处连绵的山峦,我准备把那儿作为今夜的宿营地。

“少主你刚才做得很对,听客栈的波斯店家讲这些罗马人其实也是可怜之人!”

兰顿拍马上前与我并行道,把他刚才从波斯老乡那儿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全都告诉了我们。

“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会是可怜人!那这全天下就都是可怜人了!”古兰朵仍然对于这些仗势作恶的罗马贼人,有着满腔的愤恨。

“小姐!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国。这帮当年戍守边疆的罗马人,老家都在西罗马的高卢,不愿意效忠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堡朝廷,从此就在这块无主之地上做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策马前行耳边的风声飒飒,兰顿大声喊叫道,好让我们能听见他的声音。

“国破就非得为贼吗?做农人、做商者岂不更好?以他们的势力,完全可以组织一支商队去纵横天下!去我们东土的建康、长安采办丝绸,去身毒国采办香料,任何一桩买卖做成了,他们每个人都能成为巨富豪族!”

秦冲对于这帮罗马剑士的做法深表不解。

“说的轻松!如果不是老爷提携你秦冲在商道上走了这么些年,让你一介莽夫带着一帮人前去罗马,你也没有这样的胆气!”

对于秦冲的质疑,刘真儿讥笑道。

“其实每个人在这世间陷入危难之际,都会有很多选择!选做好人或者恶人,但往往又都身不由己!当年我们波斯商队在阳关外蒙难覆灭的时候,如果不是遇到了老爷,我很可能从此就成了那阳关道上的一介恶人!”

兰顿大哥想起了自家的往事,也不禁慨叹道。

“哎,又是一个符乾,可惜我的道行太浅啦!没有本事像爷爷那般度恶人向善,造福于乡土世人,还伤害了这么多条人命!罪过罪过!”

看着自己满袍满手的血迹,我深深的忏悔道,如同这些血液不是恶人之血,而是我所枉害的生灵。

“哥,不要难过啦!四十多条壮汉欺负我们七人,他们死有余辜!我们这是在为天行道!”

看着我忏悔懊丧的样子,古兰朵大声的安慰道。

《道德经》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我们商者行走天涯,利己利天下,也算是一种替天行道。

今有恶人以众欺寡欲害我性命夺我钱物,奋起而杀之有何悔哉?

古兰朵的安慰之词让我醍醐灌顶,顿觉轻松酣畅了起来,所有的后悔之情也一扫而光。

这时,在我们前方盘旋的青鸾忽然向草地上俯冲了下去,一个猎物已收入了囊中。

为我们接下来的露天晚宴,增加了一道新鲜的肉食。

我们赶紧跟着古兰朵,拍马冲向前方的高坡,向青鸾落下的地方狂奔而去。

来到高坡上遥看远方的山峦,但见一条长河绕山而过,在太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向远方的草海深处延伸而去。

长河的尽头,有一座朦朦胧胧的灰色城池,应该就是传说中赫拉特城了吧。

第一一四章 火祆教徒(一)

跨过这条向东南流淌的无名大河之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叫做萨珊波斯的国度。

而赫拉特城,则是我们在该国经过的第一座城池。

该城是安息、波斯、罗马诸国的客商前往东方的必经之地,所以古往今来这里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百业兴盛,为兵家必争之地。

在清风泽家中,所有来到我家客栈的西方商队,言谈最多的一个地名,就是这座赫拉特城。

安息贵族经营的昆仑奴人市,来自西南诸国的美貌佳人,共同住宿过的波斯人客栈,当然还少不了那些宣扬灵肉分离、倡导厚生济世的火祆教徒。

据说最早在赫拉特城传道的是来自耶路撒冷的摩尼教徒,宣扬禁欲和素食的苦修。

后来萨珊波斯取代了安息古国,把火祆教定为国教,摩尼教在赫拉特城的美好时光也就此结束。

摩尼教堂、教产被没收,教徒被杀戮驱逐,兴盛一时的教派也从此衰微。

虔诚的教士和信徒们从此四散漂流而去,一部分去了云海西国的罗马,一部分向东向北进入了亚美尼亚公国和贵霜国的境内。

我们在“无主之地”那片草原上见到的那座石头古堡,并是摩尼教堂,而那些接受我布施的并是摩尼教徒。

火祆教徒这些年我也遇见过不少,个个肥头大耳荤腥不忌,与那些神情肃穆、衣衫褴褛、节欲抑食的摩尼教清教徒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的信仰似乎糅合了百家之长,创世说同于耶稣基督教义,厚生说又有点类似于我们东土的儒教,灵魂论从与佛家,光与暗、善与恶之二元论更是与被它所驱离的摩尼教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路走来我发现这西土各国的城郭乡野但有人处,不修百工、农地荒芜。

国民衣食至俭,士大夫的生活远不及我中土各地的野民。

但个个却能安贫乐道,热衷于信仰之事,以追求往生的福祉,这与宗教的流传功不可没。

犹太教、耶稣教、火祆教、摩尼教、佛教等等,来自各方的教派学说你方唱罢我登场,颇有东土春秋战国世代诸子百家坐而论道、百家争鸣的架势。

如此东西文明的差异,细细比较揣摩,却是十分的有趣。

“哥,娑罗亚神父就住在赫拉特城,母亲说他在当地的拜火教派中很有势力,我们在这边遇到任何难事都可去他那儿寻求帮助!”

望着城外四通八达的马道,熙来攘往的商队人流,和各种肤色的男女,古兰朵一边绘图一边开心的笑道。

长这么大了,赫拉特城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城池。

婆罗亚神父我也知道,当年随波斯人商队在我家客栈住过一段日子。

我们于阗国的国教是大乘佛法,因此他所宣扬的火祆教义为世人说不容,最后这个婆罗亚神父也被于阗王礼送出境。

没想到如今尽然来到了他的领地,但愿这位神父不要把我们看成是异教徒,用对待摩尼教徒的那套手法来处置我们这些东方路过的使者。

“算了吧小妹!据说火祆教视火为神灵,最神圣的仪式并是拜火!而且每次拜火时都会把他们视为异类的摩尼教士,作为供品架在火堆上烧烤!这位婆罗亚神父如果是位小气之人,还记恨当年驱逐之耻,用对付摩尼教的手法对付我等,那我们可就完啦!”

马队正在城外的商道边上作短暂的休整,旁边有一家馕饼店,刚出炉的胡麦馕饼浓香四溢。

我赶紧打发秦冲过去,给我们每人买来了一块暂时果腹。

“阿妈啥时看错人啊!她让我们找婆罗亚神父肯定有她的道理!至少这位神父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

古兰朵见我质疑母亲的判人眼光,马上不满的辩解道。

“古兰朵,我不是质疑家母的判断力,但人心难测啊!身在他乡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耐心的答道,无主之地的遭遇让我现在每到一地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少主你多虑啦,呵呵!赫拉特城据我所知对于过往的客商没有门户之见,不管是我们这些佛教徒还是耶稣教徒、犹太教徒,都可以在城内自由的经商交易,饮酒取乐!城中官家和普通百姓,都是靠过往的商贾发财持家,我们是人家的衣食父母,是赫拉特城最尊贵的客人!”

赫斯鲁尔见我变得小心甚微,赶紧向我介绍了赫拉特城的世道民风以宽我心。

“鲁尔说的没错,如今火祆教派之所以把摩尼教视为异类,是因为这个教区原来是摩尼教派的地盘。如今换了新主人,当然会视原先的主家为最大的敌人!”

波斯人兰顿大哥过去曾多次经过赫拉特城,所以他的观点也最有说服力。

“你们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这就叫做鸠占鹊巢,又怕喜鹊卷土重来所以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哈哈,是这个道理吧鲁尔大哥,兰顿兄!”

我哈哈大笑道,心中的疑虑也消除了大半。

“少主言之有理!”“少主所言甚是!”

两位大哥一边啃着大饼,一边齐声的附和道。

“少主,进城之后所有酒家客栈售卖的烤肉,我是不会再吃了!秦冲,锅盔!你俩一句不吭瞅着啥呢?”

坐在高处的沙米汉朝这两小子的背上各踹了一脚,大声的嬉笑道。

我这才发现路上来往的波斯女子,个个仪态万方、顾盼留情、丰胰绝美,早把这两位的魂魄给勾走了。

我们东方人的面孔也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好奇,路过土著或者商贾全都停了下来驻足观望。

就像围观吉普赛人、犹太人的马戏、魔法一般,很快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我们围了起来。

尽管没有任何的恶意,但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我站起身来,把没有吃完的半块馕饼塞入了怀中,然后翻身上马,带着我们的商队向赫拉特的内城奔跑而去。

围观的人群却不愿就此离开,而是紧紧跟着我们的身后。

尾随的人流越来越多,就如迎接波斯苏丹入城式那般的隆重。

古兰朵和兰顿不得不嘶声竭力向身边的看客们解释我们是东土汉国过来的商队,不是天上的仙人,不是耶稣或马兹达神。

如此一番解释却带来了更多的不便,等我们的马队在城中一家客栈里住下,全城的官家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有一支大汉国的商队来到了赫拉特。

很快该城的最高主官、火祆教的主教、各家大商、各路豪门纷纷派人过来,邀请我们前去做客,或者商谈交易事项。

赫拉特城因处在东西商路的要冲而兴盛,城中居民也多是西南各国过来的商贾及其后裔,所以对于外来的商队和异邦人士向来都是宠辱不惊和见惯不怪。

但唯独这一次,我们中土的商队却引起如此大的骚动。

其中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从该城开埠以来,我们汉家的商队第一次光临此地,而我们又是赫拉特城的市民们今生第一次所见的东方汉人。

原本想进城观摩一番这座波斯古城的繁华气象,却没想到招惹来了如此多的麻烦。

面对连绵而来的热情访客,我不得不向店主请求,从今日开始辟谷斋戒,不再接受任何的拜访和邀请。

在这赫拉特城,有太多因为去了一趟东土汉国而从此大富大贵的传说。

所以在那些土著商人或者卑微的失意者眼中,我们这些大汉国过来的商者,是来自天堂般的国度。

火祆教的核心图腾并是燃烧不息的圣火,对于皈依该教众信徒的承诺是,现世可以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富足,死后可以让他们的魂魄回归天堂。

而如今遥远的大汉国在这些火祆教徒眼中就是人间的天堂,让卑微者变身富贵,教主大人没有做到,但某个破落的贫民随路过的商队去一趟东方之后,回来却做到了。

如此的示范,已经赋予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汉家子弟神圣的光环,变成了火祆教教义中“光明使者”的化身。

毫无疑问,现在我如果登高一呼,肯定会响应者云集,但也肯定会给我们这个商队带来无妄之灾。

秦冲和刘真儿这两天已经快活成神仙了,只要一出门,身后并是一大批倾国倾城的波斯美女如影随形,对他俩顶礼膜拜。

如此待遇在这俩家伙二十年的人生中,肯定从来没有发生过。

“少主,我要皈依火祆教,做这些波斯人的光明使者!”

一次出门归来后,秦冲两眼放光的提出了这样一个怪异的要求,尽然得到了刘真儿的附和。

“二位不准备和我去罗马国了?那好吧!就此别过,从此你俩就和我家商队再无任何瓜葛!”

对于二人的提议,我满脸的不屑道。

“少主,玩笑话!玩笑话!呵呵!光明使者只有少主你有资格担当,我们只想做你圣坛下面的八德弟子!”

见我生气了,刘真儿赶紧满脸谄笑的恭维我道。

“秦冲,光明使者可是有使命的!小心你去了之后那些火祆教徒把你当成黑暗使者,然后再让你变成一堆烤肉!哈哈哈!”

古兰朵肆无忌惮的奚落秦冲道,惹得我们大伙都爆笑了起来。

“其实我只对那些波斯女子有点兴致,哈哈!少主晚间带我们出去会会那些外邦的美女,一杯浊酒一曲欢歌,兄弟们就心满意足啦!”

秦冲挠了下发髻憨憨的笑道,终于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行走江湖已很久没有美酒佳人的陪伴了,秦冲之言甚合我心。

第一一五章 火祆教徒(二)

虽然闭门谢客,但有两个邀请是必须要去赴约的。

一位是萨珊波斯驻守赫拉特城的总督大人,另一位则是火祆教的大祭司欧马尔亚姆。

在向西横贯波斯帝国的行程中,这两位都是我们不可得罪的大人物。

赫拉特城的四月已是初夏,为了满足总督大人对于东方汉国的好奇心,临行前我特地改穿了宽衣广袖的汉服。

由家母亲手缝制,白绢面料、美玉佩饰,再配之以锦带束发,手中黑色护鞘的波斯长刀,我又恢复了在清风泽时翩翩美公子的模样。

而且与当年相比,更显得庄重而有威仪。

“哥!我那貌如潘安的大哥又回来啦!”

看着我的这身行装,小妹古兰朵惊讶的睁大了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夸张的笑道。

“既然人家把我们当成东方过来的使者,那你大哥我现在就是堂堂大汉国的颜面,怎么样?还行吧!哈哈哈!”

我满意的大笑道,行商途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盛装打扮了。

“富贵!威严!气派!少主啊,你就算自称是来自大汉国的王子,也绝不会有半点的破绽!”赫斯鲁尔由衷的恭维道。

“少主,我担心你这样的装扮出门之后还能不能回来!呵呵,波斯女子如狼似虎啊!要不要我和锅盔、老汉随身护驾?”

秦冲手提铁杵斜靠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看着我满脸羡慕的坏笑道。

“放心吧,我如今有了库大姐,任何外邦的女子都已入不了我的法眼!哈哈!不过今日少主我高兴,拜访如果顺利的话晚间就带诸位弟兄出去乐呵乐呵!”

说话间,我已接过古兰朵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太好啦少主,兄弟们就等着你这句话啦!”得到我的承诺后,刘真儿,秦冲这几个家伙开心的娃娃一样。

“好吧,从现在开始干正事了!秦冲、刘真儿,你俩留守客栈看好货物!古兰朵,你和沙米汉、鲁尔大哥在总督府外做外围接应!兰顿大哥,你和我去拜见那位总督大人!出发!”

身在异国他乡,凡事都要有备无患,我把事先大伙商量好的安排又重新下达了一遍。

然后,我们一行五人打马出了客栈的场院,沿着一条方砖铺就的马道,向赫城中心一处灰砖圆顶的古堡奔驰而去。

这个古堡并是总督官邸所在,也是萨珊王朝北部边疆区域最大的一处行政中心,类似于东土汉国的郡置。

分头行动之前,古兰朵放飞了青鸾,这只大鸟转瞬间就飞入了官邸后院的密林之中。

万一我和兰顿在总督府中遇到啥突发的变故,只需一声口哨,青鸾就会飞过来把里面的情况传递给外边的古兰朵他们。

接下来的拜会,让我们先前所有的防范安排变得可笑而多余。

总督大人是一位非常慈善的波斯老者,我们到达赫拉特城时他也刚刚就任不足一月。

当我和兰顿大哥骑马来到总督官邸,献上五匹丝绸的见面礼后,总督大人在他的内府以最隆重的礼仪接见了我这位来自东方汉国的贵客。

她的三位夫人,十几个儿女排成了长长的一列,从府邸游廊一直排到了大厅内拜火祭祀的圣坛前面。

身着灰色、白色的亚麻布盛装,满怀虔诚的接受着我的祝福问候,我的拜会已成为他们家族莫大的荣幸。

特别是总督大人的几位公主,年龄与我相仿,个个风姿卓越、顾盼多情。

波斯丽人的千娇百媚、热情如火虽然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天下之大,世间女子的仪态万方。

当总督大人介绍他的次女黛米尔给我认识时,这位佳人尽然给了我一个大方热烈的拥抱,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了几句。

可惜不懂波斯语,当时不知这位美女所言的意思。

虽然有点难以自持,但我知道此时的身份,故未敢有半点的不轨之心。

而是以汉家的君子之风后退了一步,向黛米尔小姐行鞠躬礼,引来了几位异国佳人莺歌燕语般的嬉笑之声。

事后我把黛米尔所言,照葫芦画瓢的学给古兰朵听,让她给我做翻译。

这个小妹尽然满脸羞红的嗤笑道:“万分崇敬的光明使者,请接受我的献身吧!哥啊,你把这位黛米尔小姐的春心给勾走啦!回到清风泽我就告诉大嫂,让她来收拾你!”

“小妹高抬贵手!你哥我啥也没做啊,人家姑娘喜欢我有啥办法!”

听了古兰朵的翻译后,我有点心猿意马的辩解道。

“公子多情空留余恨,哥,看来你已经忘了上官燕喜,还有那个罗马国的亚米卡!”

刁钻的小妹知道我心中的伤疤在哪儿,一句话就击中了我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宾主双方叙礼完毕,总督大人轻车熟路的让仆人取出自己的火油印泥,在我们带来的通关文牒上留下了赫拉特总督的朱红印戳。

有了这个印戳之后,我们接下来的萨珊王国之旅将会是一路畅通,再无来自官家的阻碍。

大事完成后,我和兰顿大哥委婉谢绝了总督大人的家宴邀请,匆匆离开了古堡。

火祆教教坛总部在城外一处广袤的山林之中,依山势而建,只有一条崎岖的盘山马道和外界相连。

据说此地原来是摩尼教神学院的校址,后来摩尼教退出赫拉特城后,这里并成了火祆教的北方总部。

这处阔大的城堡除了有和摩尼教、基督教相同的十字标志外,最显眼的就是位于城堡中央白银铸造的拜火圣坛。

说明来意后,一位修士把我和兰顿领进了大祭司欧马尔亚姆静思祷告的暗室。

室内没有灯火,从微小的木格窗外射入的一丝丝阳光,才使我有了朦朦胧胧的视觉,并且看到了阴暗的角落里一个鬼魅般的黑衣身影。

火祆教大祭司不是光明神的代言人吗?为啥不在敞亮的大屋中接见我们,却躲在了如此阴暗的黑屋里,像个闭关修行的佛家?

“易金城先生,兰顿先生,欢迎来到光明神的国度,愿天主保佑你们!”

我正和兰顿大哥惶恐之时,一个很和蔼可亲的声音从角落中忽然响起。

紧接着一个手拿圣火权杖的黑衣男子站起身来,用权杖在我和兰顿大哥的头上各轻轻拍了一下,以示赐福与我们。

“请问易先生的商队何时离开赫拉特城?”大祭司又坐了下来,依旧和蔼的问。

“回禀祭司大人,我们准备在贵城休整几日之后并会继续西去!”

我如实报告道,不知对方所说的“先生”是何意思,也许是兰顿大哥的翻译失误,相当于我们中土西域一带的公子或者是老爷。

“哦,不知两位先生是否愿意皈依我教,和我们结为兄弟姐妹,把光明神的恩泽传到东土去,造福于那里的黎民。”

亚姆祭司平静的问道,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

在他看来所有的信徒都是主动自愿加入火祆教的,以求现世的富足和获取灵魂的救赎。

如今他身为教主祭司,对于我们这些东方人现身说法,救助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我和兰顿肯定会受宠若惊、断无拒绝的道理。

“多谢祭司大人的厚爱,我等东方商者都是佛门的信徒,理应守一而终,还望大人能够体谅!”

言罢我对着黑暗中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

“好吧!世道混乱罪恶横行,唯有天主可以给众生以光明,愿慈悲的主能保佑你们!”

听完兰顿的翻译之后,亚姆祭司也不再强求,在胸前划着十字虔诚的祷告道。

“途径贵地,特献上五匹东方汉国的丝绸敬奉天主,略表虔诚之心,还望祭司大人能够收下!”

兰顿大哥捧上丝绸,跪拜与亚姆祭司的脚下。

他没来东方之前在老家兰氏城,就已经是一位火祆教徒,如今得见素来敬仰的祭司大人,忐忑激动的心情也是溢于言表。

“天下万物皆归于我主!”

一个神级较低的仆役从祭司的身后走出,接过了兰顿手上的丝绸。

“赫拉特城的信徒如今已把先生当成光明使者了!我本人也真心希望两位先生能够皈依本教,和我们共创大业!可惜令人崇敬的释迦摩尼佛在你们东方捷足先登啦!”

接受了我的布施之后,亚姆祭司的态度愈发的亲切了起来。

“既然如此,先生请听本教一句劝告,如果没有事务要处理,请诸位速速离开本城吧!这样既不影响诸位的前程,也可让本教门下的信众消除虚妄罪恶之念,专心于农工商事。”

在本次会面的最后,亚姆祭司终于说出了招我前来的真正目的。

他担心我会以火祆教光明使者的名义登高一呼,号召他的信徒前去光明富足的东方汉国。

就如当年《希伯来圣经》中的先知摩西那样,率领受苦受难的希伯来人走出埃及,来到了迦南。

来到了他们祖先世代生活的那片土地,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下。

第一一六章 火祆教徒(三)

“祭司大人放心,三日之内我们肯定离开赫拉特城!这几天给贵教带来的纷扰,还望大人见谅!”

我躬身答道,一直悬着的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原来一直担心欧马尔亚姆祭司把我们当作异教徒,向对待摩尼教那样,用刀与火招待我们。

“施主请回吧,愿天主保佑你们!”

黑暗之中,带我们前来的那位修士向祭司大人行礼之后,就领着我和兰顿大哥从原路走出了古堡。

“两位施主,这是祭司主教大人的亲笔手谕,在我们帝国境内,施主途中遇到任何难处,都可以去当地的祆教分舵寻求帮助!”

修士把一张加盖朱红火漆印戳的羊皮纸递给我后,就转身回了古堡。

羊皮纸上面还有几段密密麻麻的波斯文字,应该就是亚姆祭司的手谕了。

如此一来代表凡间权威的总督文牒和代表神界的教主手谕都已到手,我们的波斯之行接下来定会是一路坦途。

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和兰顿打马下山,在相约的地点和古兰朵她们会合。

而青鸾大鸟又是先我们一步从古堡的圆顶上俯冲了下来,在我们头顶炫耀似得盘旋一番后,徐徐降落于小妹、沙米汉、赫斯鲁尔三人牧马等候的草滩上。

“哥,这位欧马尔亚姆大祭司会不会就是当年的婆罗亚神父?”

下山途中,古兰朵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婆罗亚神父当年来我们清风泽客栈时已年近半百,如能活到今日应该是个古稀老人了。这位亚姆祭司也是个老头,但自始至终我和兰顿都没见到他的真面目。”

说到婆罗亚神父,我和古兰朵也有相同的感觉,不知这位祭司大人神神秘秘卖的是什么药。

“少主,只有自律、苦修的摩尼教主才喜欢在暗室中会见他的门徒和施主。我们拜火教向来宽容开放、厚生慈悲,今天这位祭司大人的所为确实让人捉摸不透!”

身后的兰顿大哥在波斯国长大,对于火祆教和摩尼教派的区别很是熟悉。

“如此说来这个祭司大人十有八九是婆罗亚神父了,他还记得我们这些东方的故人,但又怕我们把他当年被于阗国王驱逐出境的丑事,传扬给他的门徒们,所以才在暗室里召见你们,肯定是这样。”

古兰朵大胆的猜测道,扯去了头上包裹的麻布头巾,任由满头的金发在阳光下飞舞。

赫拉特城地处干旱少雨的荒漠,初夏午后的地温异常炎热,我们这些从梵衍那国集市购买的波斯黑袍如今已经穿不住了。

“言之有理,大祭司、主教之类的人物在一个教派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王者,无所不能呼风唤雨,信徒把他们像天神一样的供奉膜拜,哪能有如此不堪的过去!哈哈!”

我开怀的笑道,谜底若果真如此,肯定暗藏着无形的危机。

幸亏没有看到祭司大人的真面目,否则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无妄之灾也不一定。

“古兰朵!回去后让秦冲他们到集市里买些当地的亚麻布回来,你给我们每人做两套宽松的长袍!过了赫拉特之后一路往西多半都是大漠,天气也会越来越热!”

我擦拭着满脸的汗水,揭开腰间捆绑的锦带,一边大声吩咐古兰朵道。

“这么短时间我怎能做出来啊!买成衣吧!从总督府出来的那条大街上我就看见有一家成衣店,亚麻布的长袍短袍都有!”

听说在两日之内要为我们六个男子赶制出十几套夏衣,吓得古兰朵连连摆手。

“那好吧!买成衣!回到客栈我们就结伴过去!”

我慷慨道,没有了安全方面的后顾之忧后,赫拉特城在我的眼里已成为苦旅途中的天堂。

“少主,你说过完事之后带兄弟们出去耍耍,还算数吧?”

一直没有出声的沙米汉嬉笑着问道,这家伙已剥去了全部的外袍,只穿了一件短袖戎衣和宽大的束腰胡裤,横刀坐在马上,显得伟岸而又精悍。

“当然算数!先去买衣,再去罗马人浴场泡泡澡!晚间找一间有波斯舞姬的酒家,让弟兄们好好的开心开心!”

“哥,那我怎么办啊?”古兰朵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满脸的期盼之色。

“你啊!澡堂、酒家都是男人们去的地方,你能去吗?老老实实的客栈里呆着!”我命令般的挥挥手。

“不行!凭什么啊!我就是要和你们一起去!”

正是青春洋溢的爱玩年纪,听说我让她一人守店,古兰朵愤然向空中挥了一鞭。

把青鸾吓得展翅逃跑而去,在低空中盘旋了好半天,才又回到了自己的鹰架上。

“少主,你带老汉他们几个年轻人出去戏耍吧。我和鲁尔留在客栈,陪小姐去附近的夜市里逛逛,呵呵。”

兰顿大哥很有长者之风,见我们兄妹又打起了嘴仗,赶紧从中调和道。

“你们几个途中的风流帐我都一笔一笔的记下,回到清风泽就告诉大嫂和英兰姐姐她们!哼!”

古兰朵也自知没法和我们一道去那些地方,于是耍小孩脾气警告了我们一番,就打马狂奔而去。

当年罗马亚历山大大帝率军东征,也把浴场文化带进了这座波斯古城。

在赫拉特城中有一座完全用藏青玄石垒砌的巨大浴场,据说当年由一位罗马将军征发数千奴隶,花费半年的时间才修建完成。

仅仅是为了在波斯人的土地上,重现罗马城中的奢华生活。

尽管这里没有火山、没有热泉,所需的用水也为山上的泉水汇聚而成,再用石槽输送到这儿。

冬季里无法使用,但在炎热的夏天,这里却是赫拉特人避暑消遣的好去处。

我第一眼看到浴场的全貌时,就被它的盛大奢华所折服。

这才想起亚米卡当年所述罗马城台伯河边帝国浴场的繁华气象,如今看来确实真有其事。

从浴场出来后,穿着短袖宽体的波斯麻布夏袍,迎着来自东北兴都库什山地吹来的徐徐晚风,在赫尔特城的大街上打马慢跑,别提有多惬意了。

虽然所到之处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人们已经不再围观我们,而是远远的驻足观望,虔诚的鞠躬行礼。

经过古兰朵的死缠烂打之后,我终于答应带她一起去城中的酒肆,条件是她不要干涉我们的饮酒作乐。

另外由于兰顿和赫斯鲁尔不愿出来,我们也需要古兰朵这个丫头作为我们随行的翻译。

而古兰朵本身金发碧眼,亚麻布夏季女袍穿在身上,已经和路过本城的罗马国女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自从宽容的火祆教入主本城之后,原来摩尼教统治下的那些清规戒律被纷纷摒弃。

再加上东来西去的各国商贾云集,使得该城曾一度凋谢没落的歌舞酒肆文化又重新繁盛了起来。

夜晚来临时,每条街巷都飘荡着葡萄酒、黑麦啤酒的浓香,和各种风格迥异的歌舞节拍之声。

客栈的店主告诉我们,总督府的南街上有一处迦南商人新开的酒肆。

那里所有歌舞姬都来自于地中海岸的亚历山大,表演的是一种古法老世代的宫廷祭司舞蹈,据说热烈奔放、香艳无比。

按照店主的介绍,我们一行五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家酒肆。

每年夏初都是赫拉特城住店客商最少的时候,这些客商都赴东方淘金发财去了,年底前才能归来。

所以此时酒肆中的异邦商者稀少,多是本地教堂、官宦人家的老客。

当我们这几位东方人来到了店内时,所有的火祆教徒都站起欢呼了起来,迎接他们的“光明使者”。

从未见过东土汉商的埃及歌舞姬们,更是以最热情的群舞来欢迎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

舞女们头戴金冠,肩披珍珠宝石镶嵌的流苏,亚麻布束胸,腰间系着铜铃、珍珠、彩贝串连而成的裙铃,下穿五彩的麻布裙衣。

但腰部以上和胸部以下的这段肚皮全部露在了外面,比长安城中胡姬园的那些歌舞姬更加的暴露和美艳。

“哥,我们回去吧,这些姑娘穿得都是啥衣衫啊。”

刚刚落座后,古兰朵看到此等情景也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

“再看一会吧,反正都是女子,店中的女客也不止你一个,不要怕!”我拍着小妹的肩膀安慰道。

放眼望去,火油灯光的下面确实有不少波斯女子,和家人们一起在低声的说笑着,等待着热舞的开场。

酒肆伙计给我们端来了阔口夜光杯盛装的大麦美酒,上面是一层白白的泡沫。

听一旁的波斯人介绍,这种饮品叫做啤酒,从古法老世代一直传到了今天,在迦南国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我很后悔没有把赫斯鲁尔带来,这些来自他故乡的美酒、美女和艳舞,他多少应该了解一些。

但也不一定,他一个牧民人家的放羊娃肯定没有接触过这些奢华的东西。

等后来稍稍长大后,又跟着部落的商队来到了东方,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第一一七章 火祆教徒(四)

这时演出的鼓点声咚咚响起,所有的男客们都激动的站起身来,端着啤酒挤到了舞台的边上。

几位肌肤赤黑的昆仑奴,手舞足蹈的敲着几尊类似与中土战鼓的打击乐器。

密集的鼓点声犹如万马狂飙,又如澎湃的巨浪,让听者平静的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

迦南舞姬们出场了,肚皮、腰肢、臀部的抖动,宛如大漠中流动的浮沙,还能摆出长蛇舒展一般的造型来。

真是风情万种,无与伦比的妖娆之美。

有几位舞姬看到我们这些站在台边的东方人,尽然迈着柔曼的舞步来到了我们的眼前。

丰胰飘拂的美腹一览无余,悦耳的腰铃声,淡淡的香草味,让人如醉如痴。

我由此可以判定,敦煌沙洲莫高窟中,那些手弹琵琶飞天仙女的原型,很可能就是这些来自法老故乡的舞者。

秦冲已经按捺不出,身手就想去抚摸人家姑娘的美腹,台上的舞姬尽然咯咯嬉笑着躲开了。

而此时台下的看客们各种暧昧癫狂的笑声,调情、碰杯的声音早已响成了一片。

看来罗马人当年留给这座城市的除了玄石浴场外,还有这种奢靡的娱乐之风。

而火祆教的教义当中,虽然主张信徒节欲,但又容许信徒们拥有情人、酣歌醉舞,既享乐于现世,有寄福于往生。

如此修行之法,很是符合红尘之中芸芸众生的口味

难怪能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把在此扎根了数百年、主张苦修的摩尼教彻底挤出了赫拉特城。

狂歌曼舞之后,酒肆的主人开始领着每一位舞姬走到了台前,喊价一般的大声比划着什么,台下喝酒的客人们也跟着举手呼应。

最后总有一位赢着,欢天喜地的奔上前去,把美貌的舞姬抱下台来,其中不乏须发俱白的垂垂老者。

“朵儿,他们这是在干嘛?”

我们几个家伙都是半句波斯语也听不懂的“哑巴”,只能腆着脸向古兰朵请教。

“哥我们走吧,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古兰朵不由分说的喝干杯中啤酒,拿起亚麻头巾就奔出了酒肆的前厅。

我赶紧把已经沉醉其中的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从春梦中拉了出来,不顾迎宾美姬的缠绵挽留匆匆来到了大街上。

这趟西行,古兰朵是我的第一保护对象,要是把这个小妹弄丢,清风泽的老家此生可就没脸回去了。

“古兰朵,玩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耍小娃脾气!叫你不要来你还非要跟着!”

正喝酒戏耍在兴头上,一下全被古兰朵搅黄了,我满肚的懊恼简直无法发泄。

“不跟着一道我还真不知道你们男人进酒肆是为了啥,哈哈!以为全天下的酒家都和我们清风泽一样呢!几位哥哥,这家酒肆正在做的交易,你们应该能猜出是什么了吧?”

古兰朵一点也不生气,尽然哈哈的疯笑了起来。

“啥样的买卖?难道是买媳妇?”秦冲大嘴巴,我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他却不假思索的崩了出来。

“正在拍卖每位舞姬今晚的过夜权,出高价者得之!再不出来的话,我真担心店家把我也拉上台去拍卖了!”

古兰朵的话才说完,刚刚还开心嬉笑的沙米汉忽然脸色一沉,自顾自从拴马桩上解下自己的坐骑,然后独自狂奔而去。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古兰朵忘了老汉的夫人英兰里尔姐姐也是我家客栈的舞姬。

等老汉走后大伙才反应了过来,古兰朵自知理亏的做了个鬼脸,接过我递上的缰绳就翻身上马追沙米汉去了。

夜晚的赫拉特城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城外绿洲上传来的各种花香、还有青草味道让人陶醉。

我忽然想起了远在清风泽家园的妻子库日娜,如此夏夜她肯定也在思念着我吧!

此地不能久留,不然我们全会堕落,慈悲的佛祖也救不了我们。

第二日,我们并开始做再度启程的准备工作,去波斯集市里买了许多可以长期存放的馕饼和干果,还有蓄水的皮囊。

按照我们穿越黄龙沙海前往东土的经验,大漠之行人畜饮水、干粮、饲料的准备至少要够十日只需。

另外我还准备聘一位经验丰富的波斯向导与我们同行。

尽管已经有了青鸾这个“顺风耳”和“千里眼”,波斯国的大漠也不像西域黄龙沙海那般的浩瀚和荒芜、全途都有断断续续的绿洲。

但毕竟是一条我们谁也没有走过的险途,容不得半点的疏忽。

午后归来,我们正在客栈的院中忙碌着,把所买的物品分门别类的装入皮囊和透气的亚麻袋中。

刘真儿和沙米汉扯着一块已经硝化的牛皮,割成一段段长条,再裹夹几缕亚麻,搓成结实耐用的皮绳,以备途中使用。

古兰朵把我们积攒下来的脏衣又全部清洗了一遍,晾晒的满院落都是。

兰顿和赫斯鲁尔大哥检查完所有马匹的铁掌之后,忙着和秦冲一起整理加固每一支羽箭。

波斯不比东土和西域,售卖羽箭弓弩的店家到处都是。

我们带来的几百只羽箭一旦用完就没有补给了,所以每一支羽箭都要加倍的珍惜。

而我则代替了古兰朵,在锦图卷帙上把整个赫拉特城内外的全貌、店家、城门、隘口位置等等全部勾画标注了下来。

这样的卷帙目前已经用完了一匹白绢,我真担心整个罗马之行走下来,所带的绢布都不够我们的画图之用。

这时店家慌张的跑来,说有几位城外的火祆教神父非要见我,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正说之间,但见几位胸挂圣火佩饰,麻布粗衣、须发茂密的波斯男子大步走了进来,见我之后倒头就拜,还叽里咕噜如吟诵般说了一大通。

“古兰朵,他们这是干嘛?”我一声没回过神来,赶紧喊古兰朵道。

“他们认你为马兹达太阳神派来的光明使者,请求能获得你的救赎!”

古兰朵见这几位波斯大汉直奔我而来,也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喊停其他人,小跑着来到我的身边充当临时翻译。

“快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啥使者神仙,就是来自东方前往罗马国的过路商贾!”

听完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连忙起身想扶起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头人,可这位波斯大哥却满眼虔诚的望着我,语调急促,怎么也不愿起来。

“这个波斯人名叫利安达尔,他们几位都是赫拉特城外几个部落的火祆教神父。他说马兹达神的光明使者从来都不是教主的指派,而是天神的旨意!我们来自富足公平的东方,那就是光明使者!他请求你带他们去东方汉国,去布道,去寻找光明的火种!”

翻译转述到这儿,古兰朵看着我不禁莞尔一笑。

“哥你麻烦啦!这帮波斯信徒可都是直脑筋!”

她幸灾乐祸的补充了一句,秦冲、沙米汉他们完全是迫于礼貌才忍住了满肚子的笑意。

“请不要嘲弄我的同胞,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才会这样!”

身为波斯人的兰顿大哥对于我们的怠慢很是不快,一边苦苦相劝才把几位神父拉了起来。

“我真不是什么使者,问问他们为啥愿意抛家舍业前去东土,告诉他们在东土汉国也有饥荒、战乱、瘟疫,也有不公和欺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

我真是有点为难了,怎么才能向这些火祆教徒解释清楚呢?

听完古兰朵的波斯语翻译后,利安达尔又是看着我慷慨陈词。

“哥,他说如今赫拉特城的主教祭司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接受他们底层教徒的布施,还向他们这些农人教徒征收重税!和一班上层牧师在城中过着富庶奢华的日子却不顾他们这些信众的死活,不配做马兹达神的使者,他们要去寻找真神!而所有农人们都相信,真神就在东方,因为前去东方后的归来者都获得了幸福和富足,就像马兹达神许诺的那样!”

古兰朵的翻译让我想起了东晋江南的那些门阀士族和依附于他们的庄客,和眼前这波斯国的火祆教主与下层信众之间的关系十分的相像。

我也知道,他们这样的教派信徒,一旦下定决心并是铁石心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如我们在瓦罕雪原上遇到的那位身毒国比丘。

“你这样跟他说,他们如果愿意去东方布道,我可以为他们布施百金的路费,等我从罗马国归来后,再去东土与他们会合,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听了我的这番话,古兰朵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还是一字不落的翻译了过去。

利安达尔等人听完古兰朵的转述,个个表情庄严、整理好粗衣须发后向我虔诚行礼,正式把我当成他们的帮主大哥了。

“少主,你再这么施舍下去,将来我们就要讨饭回于阗国啦!”

秦冲最烦我途中的布施,上午在集市刚刚卖丝绸所得两百个波斯金币,一下子又被我布施了一半。

“你说我用啥法子才能让他们离开?渡人渡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我摊开手无奈的笑道。

这回兰顿大哥倒是很积极,听了我的承诺后起身就去了屋内,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个装满金币的小袋。

“哥,利安达尔问你将来在何处和你会合,另外你还有啥吩咐?”古兰朵转头问道。

“在龟兹国的延城吧,那边的臣民百姓对于各样的教派都很包容,他们能够获得生活所需的布施。另外今日的布施之事绝对不能告诉其他的火祆教徒,否则我就完了,要他们以马兹达真神的名义发誓!”我思考片刻后答道。

利安达尔听罢,果然带领同来的五人对着太阳的方向,举手对天立下了生死承诺。

然后我如兄弟般的与他们每人来了个热情的拥抱,把这几位穷人的神父送出了客栈。

“少主,有了这些金子后你真以为他们会去龟兹国啊!”

利安达尔一行走后,刘真儿表示质疑。

“真心布施,不问他过!他们能去东土传教,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将来一定会去找他们。如果见钱眼开,违背自己的誓言,那也是他们的罪过,从此与我无关!”

我很是释然道,金钱与我如浮云也,这一点上我很像爷爷。

“少主放心吧!利安达尔他们只要有一人活着,就肯定会在龟兹的延城!”

兰顿对于他的波斯同胞,倒是充满了信任。

第一一八章 黛米尔

在离开赫拉特城的前一晚,禁不住秦冲他们的软磨硬蹭,我和刘真儿、沙米汉还有秦冲偷偷的瞒着古兰朵,来到了前晚去过的那个迦南人酒肆。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满怀的激情无法发泄的时候,对于异邦美女佳人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

秦冲、刘真儿他们死心塌地的陪我走江湖,为的就是这样的自由。

如果不能投其所好,这几个家伙真有可能会造反,骂我这个少主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们再次光临让酒家大喜过望,招待的也倍加殷勤。

宫廷艳舞之后,就是迦南风尘美女过夜权的拍卖了。

虽然一句埃及、波斯语都听不懂,但只要我们举手,其他的来宾尽如礼让一般,再无一人参与争抢。

当我上台抱起今宵的尤物,丰腰美艳、风情万种,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愿佛祖能宽恕我的罪孽,远在清风泽家园的妻子库日娜能饶恕我的不忠。

商道之上,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其实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条向西流淌的大河当地人称之为赫里河,两岸全是连绵不绝的绿洲,也是萨珊波斯东北边界最为富庶的区域。

当年罗马国亚历山大大帝正是绕过西部山地,顺着赫里河逆流而上来到赫拉特城的。

而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和这位罗马大帝的行程正好相反,沿着绿洲顺流而下。

在卡恩山地的河谷地带,母亲的锦图中标注有一处叫做西岚山口的地方。

从那儿翻越卡恩山地比沿着赫里大河北上绕山而行,大约要省去一个月的脚力。

然后再沿着高原荒漠中的波斯古道,到达我们在萨珊王国境内将要经过的第二座古城斯帕罕。

这几天带路向导的事情一直没有落实下来,好不容易遇到一支从身毒国采办香料归来的拜占庭商队,但人家全是骆驼行走,与我们日行百里的马队无法搭伴而行。

左右为难之际,我决定先上路再说,在绿洲中沿河西去人畜既不会挨饿,也不会迷路。

到达卡恩山地后,再找当地的土人带我们翻越大山。

自从有了认路的青鸾之后,向导的需求其实已经不再那么迫切了。

在我们准备启程的那个早晨,客栈中来了一位尊贵的访客,赫拉特城总督的仲千金黛米尔。

就是那位把我当作祆教的“光明使者”,愿意献身与我的那位波斯女子。

与首次见面时短袖短袍的妩媚装扮已经完全的不同,白色宽大的长袍,头裹浅色丝绸的包巾,整个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她的身后是一位身披轻甲的波斯骑士和一架两马牵引的轻质马车,上面装满了路途之中的所用之物。

不知这位总督千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让古兰朵把她引入了客栈的前院。

在那儿我们所有的行装已经就位,店家住宿的费用也已结清。

秦冲、沙米汉他们一个个挺身坐与马上,鞍前横着波斯长刀、侧畔悬挂着弯弓箭壶,威严洒脱之势引来了黛米尔小姐连连的惊呼。

“总督小姐,我们就要上路了,不知小姐有何贵干?”我躬身施礼故作平静的问候道。

早知这位美丽的总督小姐上门,我就推迟一日再启程了。

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听说光明使者先生一直在找向导?”这波斯女子明媚的笑问道,古兰朵从中翻译。

“是啊,可惜没碰到合适的!呵呵,我们准备向西翻过卡恩山地后再从当地的土著中寻找!另外我不是什么光明使者,大名易金城!”

再看黛米尔小姐,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位总督千金不会是来给我们做向导吧?

“好的,金城先生。我也正好要回一趟巴比伦的老家,我们不如结伴而行途中也好有个照应!从赫拉特至巴比伦这条官道,我也随家父的卫队走过多次,可以做你们的向导!”

果不其然,当翻译黛米尔小姐的这段原话时,古兰朵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马背上的秦冲他们更是紧张的给我使着眼色。

我们七人自家人马路途之中纵横驰骋何等的快活,要是与这位不知路途之苦的总督千金同行,处处需要小心伺候,就等于背上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裹,何日才能到达罗马!

“万万使不得总督小姐!我只是一介过路的商贾,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驱使总督千金!请黛米尔小姐收回成命!”

我赶紧作揖长躬道,恨不能赶紧上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哈哈哈!看来金城先生还是不相信我啊!罗马人和东方人就是不一样,那些罗马商者愿意献出千金邀我同行,可先生明明喜欢我却又避而远之!真是好玩!好吧,大道通天各走各路!既然先生是尊敬的马兹达天神派来的光明使者,身为祆教护法,黛米尔随时听候使者先生的差遣!告辞了!”

看到我如此为难,黛米尔小姐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更是抛出了祆教护法的神秘身份,让我不禁愕然。

“黛米尔小姐!再说一遍,我不是贵教的光明使者!”

“是不是光明使者不是先生和我能够说了算的,是天意!是民心!”

黛米尔朝我魅惑的一笑,给了古兰朵一个热情的拥抱后,就提着软鞭上马扬长而去。

“哥,我们怎么办?”翻译完黛米尔的最后一句话,古兰朵懊丧的坐在台阶上。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出发!”

关键时刻从爷爷、外公身上继承过来的彪劲就上来了,我跨上大宛乌青发出了启程的指令。

带着商队沿着通往赫拉特城西门的砖石马道,七人十四骑排成了一行,从大街上缓缓而过。

没有人尾随,也没人送行欢呼,街道两旁的行人,不管是商贩、乞丐,还是修士、农夫,或者男女,竟如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静静站在原地给我们行注目礼。

人们默默的做着祈祷,时光在这一刻宛如停了下来,只能听见马蹄踏过砖地的声音和我们的心跳喘息之声。

离开了赫拉特城,有一条与赫里河平行、向西延伸的马道,两边是绿绿葱葱的原野和点缀其中的一座座褐红色、光秃的丘山。

放目远望天地相连的地方,全是连绵不绝的高峰和山峦,还有在原野上忙碌的农人和牧民。

如此景致,很像中土河西的凉州,和我的陇西祖乡。

“少主,看来波斯国民真是把你当成我们马兹达天神的使者了!”

伴随着滚滚西去的赫里河,我们在高低起伏的石子古道上纵马疾行了近两个多时辰。

赫拉特城已在百里之外了,人烟也渐渐稀少了起来,临近中午路边连个打尖的酒家野店都看不到。

前方是一低洼的平滩地带,河水漫过了长堤向右岸的草场浅浅的流淌开去。

我们的马队踏过激起了薄薄的水雾,也打破了这块荒原上的千年死寂。

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兰顿大哥策马上前和我并行,也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何以见得?”我明知故问道,一边四处寻视着可供露营的高地。

“今早我们出发时赫拉特城的气氛不同于往常,少主你也知道,这座城邦的男女老幼都是火祆教徒!”兰顿道。

“我也觉得街面的气氛怪诞,可既然认定我是光明使,那他们本该如我们初到赫拉特城那样,结伴欢送我们才对啊!”

“应该是受了主教祭司大人的神谕所致,不容许这些底层信徒和我们有过多的亲近。但这些教徒已经认定了少主就是能带他们脱离苦海的光明使,所以才会出现今早的那种场景!”兰顿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看来那个亚姆祭司还是不信任我啊!呵呵!”我拍马笑道。

“利安达尔他们七部落神父集体出走的事件,看来赫拉特教廷已经知道了!不出意外的话,波斯国内的祆教圣火令应该已经发往各地!而那个自称祆教护法的黛米尔小姐也肯定是为此事而来!”兰顿忧心忡忡道。

“利安达尔他们出走事件赫拉特教廷不会算在我的头上吧?”

听了兰顿的分析之后,我的心也一下沉了下来。

“利安达尔神父他们来找少主你的时候肯定有人看见,紧接着第二天这些神父就凭空消失了,再傻的人也能猜出这事是哥你指示的!”

一直在后面旁听的古兰朵插嘴道。

“小姐说的有道理!我们火祆教义有规定,蛊惑信众叛教或者叛乱是要受火刑的重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应该走不出赫拉特城。利安达尔去东方前肯定留下了什么,证明他们不是判教,而是受光明使者的点化去东方传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便是火祆教的贵人,尽管可能会引起祭司大人的不快,认为少主不受抬举、不守信用!但我们一路基本可以无忧!”

如此一番拆解之后,谙熟火祆教内幕的兰顿大哥的眉头才舒展了开来。

“那圣火令又是怎么回事?兰顿大哥?”古兰朵追问道。

“圣火令是在我们火祆教教区范围内由主教或大祭司签发,在所有的道场、分舵快速传递的手谕!只有当教内发生危急情况时,主教大人才会签发此令,由护法负责组织传送和执行家法。不过这次的内容应该是要求各地的教坛注意我们的行踪,防止神父集体出走事件再次发生!而且黛米尔护法肯定也是接受了教廷的指派,随行监督我们!”兰顿长长吁了口气。

“少主,你在客栈时应该答应黛米尔和我们同行!有她一道就等于有了一个护法的卫队,波斯官府和祆教教堂都不能奈何我们!”兰顿惋惜的笑道。

“天涯有缘自会相聚!她们不是来了嘛!”

我指着前方的山梁开心的大笑道,黛米尔和她的马车正站在一棵参天的古松下,朝山下的我们挥手眺望。

第一一九章 女护法

总督千金、祆教女护法,迷人的黛米尔小姐就如同她这些令人心生敬畏的头衔一样,突然之间变得飘忽不定了起来。

刚才还明明在山梁之上,等我们的马队兴冲冲跨过流水冲刷的浅滩,顺着微微泛白的马道来到山梁上时,她和她的马车却完全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条古道,蜿蜒曲折于丘山、绿洲、疏落的丛林与赤土之间一路西去。

午后的骄阳似火,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鸣蝉的恬噪声如影随形般的陪伴着我们,仿佛是来自故乡的声音。

可每当我们心灰意冷不再追赶的的时候,这位护法鬼魅一般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前方的草场或商道上。

若即若离、若远若近,如同在和我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

“少主,这位女巫在搞什么鬼啊!”沙米汉火爆脾气,禁不住几次挑逗就爆发了起来。

“哥,要不要我让青鸾飞过去打探一番?如此欲擒故纵的游戏真是急死人了!”小妹古兰朵对于黛米尔的如此作为,也是十分的反感。

“青鸾是我们的杀手锏,现在我们是敌是友还搞不清,如此利器怎能示人?算了,就地扎营!秦冲、沙米汉我们去打点野物回来!锅盔,你和鲁尔、兰顿三人扎好帐篷,朵儿,你埋锅烧点开水,今晚我们就在这边过夜了!”

“少主,据说当年罗马国的一位将军率军攻打北地的条顿堡,从被俘的条顿军士那儿了学会了一种能够日行千里的飞马神术!后来这位将军在随亚历山大大帝攻伐东方的时候,把这种飞行术带到了波斯。再后来这位将军战死疆场,飞马神术也从此散失于民间。这位总督千金难道得到了这种飞行术的真传?”

马队原地停歇,赫斯鲁尔大哥忙着卸下马匹身上的货物,一边给我们聊起了这个流传于迦南一带的久远传说。

“肯定是这样,少主!不然的话她的四轮马车怎能跑得过我们这日行八百里的大宛良驹!”

刘真儿脱下了外袍,从马背上取下帐篷的龙骨大汗淋漓道。

“要是果真如此,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总督千金了!学会如此神术,一个夜晚就可在于阗国和这萨珊波斯之间打个来回,岂不美哉!哈哈!老汉!想你的英兰娇妻了吧!和我联手把这位女护法拿下了!以后每晚本少主许你回家就寝!哈哈!”

我手握桑弓对着远方来了一个空射,和众兄弟开起了玩笑。

“少主啊,天下岂会有这般的美事!哈哈!好!少主说说,怎么才能拿下这位波斯妖姬!”

沙米汉豪情万丈的大笑道,他和秦冲已经立于马背之上。

“少主!赶快啊!再不走野物就归巢啦!”秦冲迫不及待的喊道,行商途中这小子最喜狩猎。

而早已和我们打成一片的青鸾大鸟,更是抢先一步直冲云霄,然后又向山下的绿野上俯冲而去。

我们也跟着青鸾打马奔下了山坡,但凡这只大鸟俯冲的方向,都会有或大或小的猎物,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围猎了。

时间不长,并猎取了一只肥兔和五只雉鸡,我们七人晚间烧烤所需的活物就已备足。

夏日的商途之中,狩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仅取当日所需。

所以一个时辰后,我们三人都不太尽兴的打马而归,并约好下次狩猎不能再带青鸾一道了。

这只大鸟让我们的狩猎变成了围捕院中的家禽,毫无难度和趣味可言。

而且它所盯着的都是狡兔、野鸡之类的小物,对于肥美多肉的野猪、麋鹿之类的走兽却视而不见。

因此每次回到营地都会遭到主厨古兰朵的埋怨:“哥,你们能不能换点花样啊!老是满身土味的兔肉鸡肉、鸡肉兔肉!”

“小姐,这怨不得我们!你的青鸾指哪我们打哪,结果就是这些猎物!哈哈!”

沙米汉满心欢喜的叫屈道,他的人生理想就是顿顿能有鲜肉馕饼,至于是鹿肉还是兔肉,他从来都不会在意。

而对于在清风泽客栈的家中,吃遍山珍野物、十天半月没有重样的我和古兰朵来说,老是同样的馕饼加肉食,却是途中难以忍受的苦恼之事。

“朵儿,下次打猎的时候,你把青鸾拴起来,不要让它再和我们一道了!”

我翻身下马把猎物扔给了沙米汉,一边和小妹笑道。

老汉牧民人家长大,对于给猎物剖腹剥皮之类的活计,他向来做的干净利落。

帐篷已经搭好,兰顿和鲁尔两位大哥已经赶着剩余马匹去丘山下的河边放牧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缓缓西去的赫里河波光粼粼,大河两边的绿洲山峦雾霭蒙蒙,在夕阳的余晖里形成了一幅长河落日的绝美风景。

“太美啦!朵儿过来,你看像不像咱家的清风泽大湖!”

面对如此壮美的晚景,我赶忙叫住正在忙碌着腌肉架柴的古兰朵。

“哎!想家了,想咱阿妈了!”

古兰朵擦拭一把双手快活的跑了过来,看了一眼后尽然怀乡之情油然而生,一下子泪雨滂沱了起来。

如今已是离家万里,乡关只能在梦里了。

我赶紧揽住小妹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以示鼓励,一股从未有过的浓浓亲情涌上了我的心头。

“哥,别看啦!快过来帮我把这些腌肉挂到烤架上!我还要赶制馕饼骨汤呢!”

朵儿稍稍悲怆了片刻就缓过劲来,朝我灿烂的笑道,转身就忙活晚餐去了。

而我的内心此刻却五味翻滚了起来,有点后悔当初西行的决定,让亲爱的小妹也一起和我承受这途中之苦

“好啊!朵儿小姐的鸡骨高汤可是得到家母的真传啊!今晚有口福咯!哈哈哈!”

我哈哈笑道,行走江湖,最忌作无用的悲泣。

一边按照朵儿的指点,把用香料和石盐混合腌制的兔肉、鸡肉挂在了熊熊燃烧的烤架上。

“少主!下河洗澡去!这河水太凉啦!”

太阳落山了,刘真儿、鲁尔、兰顿大哥他们赶着吃饱喝足的马匹回到了营地,一边大声的吆喝道。

他们三人已在河边清洗干净,秦冲和沙米汉也先行下山去了河边。

有古兰朵这个女娃随行,我们这些兄长大哥平时的洗浴言行都有了诸多的忌讳。

沙米汉主动替下了古兰朵烤饼、翻肉的活计,催促我们兄妹赶紧乘着落日的余光去河边洗漱一番。

回来后好尽情享受这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还有这波斯高原上清凉宁静的夏夜。

远处的河堤边上,古兰朵褪去衣衫的处子之身,就如晚霞中的天使,而我这个兄长则是她的守护神。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山下四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山间凉风飒飒把白天烈日炙烤留下的地温,扫荡的一干二净。

如此气象和我们老家于阗国倒是十分的相似,早穿裘袄午披纱,围着炉火吃甜瓜。

可惜身在异国他乡的旷野之中,没有甜瓜可啃,只能裹着睡袋围坐在篝火四周,用漫无目的的笑语之声遣怀各自内心的思乡之情。

“少主!山下有个火影在移动!它朝山上来啦!”

这时,去远处出恭的刘真儿忽然大声的叫喊道。

他的喊声让我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抓起枕边的长刀就朝山梁的道口狂奔而去。

其他人也手持家伙,紧随我的身后。

“哥,不会是火祆教的那帮家伙弄得啥玄术妖术吧?”素来恐惧黑暗的古兰朵,挽着我的胳膊战战兢兢的问道。

这萨珊波斯的国度,三教九流者太多,各种玄术也是五花八门。

我素来不怕真刀真枪的厮杀,就怕这些摸不着边际的玄幻之术。

“不要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兄弟们快快上马!万一走散了,五日后赫拉特城西门会合!”

说话间功夫,我们七人已经人手一支燃烧的火把,横刀坐立于各自的战马之上。

所有这些夜宿野外的应急预案,包括火把、失散后的盘缠、将来会合的地点,都会在露营之前事先定好。

这也是我家商队行走江湖几十年来的老规矩,秦冲、兰顿他们五人早已轻车熟路,而我和古兰朵却是明显的匆忙。

那个移动的火影越来越近,最后在我们的篝火边上停了下来。

来者尽然是可怜兮兮的总督千金黛米尔,和她的随行护卫,还有那架轻便马车。

我们原本剑拔弩张,准备奋起一击的备战架势瞬间松弛了下来。

“尊敬的光明使者!易先生!我能在你们这儿暂住一宿可以吗?长这么大从未在野外过过夜,我快被吓死了!”

听完黛米尔护法的哭诉和古兰朵的翻译之后,我们几位简直乐呵的前仰后合。

站在一旁的那位波斯护卫也只能尴尬的赔笑,他把这一切归为自己的失职。

“只要黛米尔小姐不嫌帐篷简陋,我们拱手欢迎!哈哈哈!今日一天护法小姐让我们追的好苦啊!”

我后退一步向黛米尔小姐长躬礼让道。

“光明使先生不是有言在先,不愿与我结伴同行吗?所以我才敬而远之,生怕冒犯了先生!”

黛米尔把手中的软鞭交给他的护卫,和我并行来到了篝火边上,兰顿大哥和古兰朵已在为两位来客准备晚间的食物了。

“护法小姐怕冒犯了我才故意躲着我们?呵呵,真是误会了!”

我恍然大悟的笑道,所有与这位黛米尔小姐有关的心结也全部打开。

第一二零章 女护法(二)

“其实,我今日追随先生的主要原因,还是受了赫拉特教廷主教大人的指派,护送先生的商队尽快离开我们萨珊王国的教区。”

黛米尔结下了头巾,稍微犹豫了一下并如实向我说明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语调快速热烈,长长的睫毛,如蓝宝石一样的双瞳在篝火的微光里闪烁。

“哈哈哈,主教大人何苦如此,我们只不过是路过贵国前往罗马的东方商贾,定会遵从贵国的律法教规,不敢有半点的逾越!”

黛米尔的坦白让我由衷的高兴,亲自为她端上了刚刚炖好的肉汤。

“先生可不是普通的商贾,教廷方面传来消息,从东方运抵我们波斯和罗马诸国一半以上的丝绸,都来自于先生的家族。万一先生在我萨珊境内有啥闪失,你家主人因此而中断与我们西方的丝绸贸易,赫拉特城将会因此蒙受无可估量的损失。”

黛米尔莞尔的笑道,不经意间又向我们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赫拉特火祆教廷尽然有人知道我们的全部底细。

这也进一步坐实了我们了猜测,如今的这位赫拉特城中的欧马尔亚姆祭司大人,和当年住过我家客栈的婆罗亚神父是同一个人已经确定无疑了。

既然对方不愿让我们知道他的真面目,我们如今最安全的选择就是一直装下去。

“贵教太抬举小人了,呵呵。每年往来于西土和东方从事丝绸交易的商队何止百家,我家的商队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而已!”我故作惊讶的哈哈笑道。

“先生就不要过谦啦!我的消息来源千真万确!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们赫拉特教区前日刚刚出了一件大事,先生可能有所耳闻!”

古兰朵坐在旁边做着翻译,一边贼溜溜的来回盯着我和黛米尔。

她很是惊奇自己的大哥尽然如此会装,而这位黛米尔法师又是如此的口无遮拦。

而作为下属的秦冲他们和黛米尔小姐的随身护卫,都安静的坐在四周,听着我们这两个主人大摆龙门。

“这在下真是一无所知,还请小姐告知一二!”我拱手道。

“郊外的几个部落传来消息,有七位我们的当地神父昨天不辞而别,结伴去了东方,据说是要把火祆神教的福音传到东土去,教廷猜测,这件事肯定与近来人尽皆知的光明使者有关,受了他的点化!请问先生,有没有这件事?”

黛米尔那双妩媚的大眼睛,静静的盯着我,看的我有点心猿意马。

“绝对没有的事情!除了你黛米尔小姐,整个赫拉特城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光明使者之事纯属你们教徒的以讹传讹,我们也是受害者,害得我们在该城的生意都没法做了,只能落荒而逃!”

我慷慨陈词道,古兰朵在翻译的时候都有点绷不住了。

“那利安达尔神父一行来客栈找你是怎么回事?”

黛米尔作为火祆教护法,可能亲手处理过不少教廷内的大案,审讯起来也是滴水不漏。

“这个这个,那个农夫只是过来向我打探去东方的路线,我以为他想去东方经商,就给他画了一张大概的路线图。呵呵,在你们赫拉特城,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摊开双手,故作无辜的询问道。

“先生你搞错了,那帮人不是商者,全是我们火祆教的乡村神父。他们如今已在去东方的路上,还冒用天主马兹达神的旨意!”

黛米尔叹了口气,对我的问询也告一段落。

由此可以看出,这位美丽的波斯姑娘也是一位极其虔诚的火祆教徒。

据说波斯国政教合一,城邦总督兼任主教大人的不在少数,那么黛米尔的父亲赫拉特城总督身兼赫城火祆教主也不一定。

黛米尔的虔诚,正是受到了她父亲的影响,而她现在也正在执行她的父亲、总督大人的命令。

“姐姐,你的马车跑的太快啦!我们大宛乌青是天下少有的飞骑,怎么追都赶不上你们!姐姐是不是用了传说中的飞马神术?”

短暂的交流,我的傻小妹已经对这位总督千金出生的护法姐姐崇拜的五体投地。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卫士格兰德是我们波斯国一流的驯马师,让他告诉你吧!”

黛米尔终于显出了她原本烂漫如花的少女模样,放下馕饼对着古兰朵哈哈笑道,一边褪下了腕上刻有马兹达天神雕像的银质手环。

“多谢妹妹的款待,妹妹波斯人吧?萨珊官话说的如此流利!我的护身手环送给妹妹略表心意!”

“我家还做客栈酒肆的生意,这些波斯语都是从住店的客商那儿学来的,在姐姐面前献丑了!多谢姐姐的礼物!”

古兰朵欢天喜地的收下了黛米尔的银环,转身想拿取我们带来的一些“长安坊”明玉作为回礼。

怎奈地上的篝火慢慢暗了下来,只好暂且作罢,欠下了黛米尔的这个人情。

坐在一旁的波斯武士格兰德则遵照主人的吩咐,和我们分享起他的马经来。

原来波斯高马天下闻名,假以时日悉心调教做到人马合一,并可胜过世间任何的良驹。

当年波斯人纵横天下,除了坚甲长刀之外,便是这健跑如飞的波斯高马了。

古兰朵正忙于和黛米尔的姐妹情深,以上所有的翻译只能靠同为波斯人的兰顿大哥代劳了。

“我不相信波斯神驹能胜过我们西域的汗血宝马!明日愿和格兰德军头一决高低!”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秦冲忍不住了,这位马痴直接向格兰德驯马师发起了挑战。

兰顿大哥据实翻译,只不过把其中的“军头”换成了波斯语中的“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沙米汉和刘真儿、鲁尔大哥他们已经鼾声大作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天上已升起了一弯新月,月光如水一般,已经是午夜了!

赶紧让古兰朵安置黛米尔小姐去帐篷休息,我们这些男儿们则围着篝火钻进各自的睡袋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格兰德军头的就寝之物是一张网床,挂在旁边的两棵树干上,如北地胡人的秋千一般。

波斯高原的夏夜异常的清凉,格兰德身裹一件裘皮便抬腿躺进了他的网床中,这网状的秋千也就变成了中土汉地小娃的摇篮。

有时凭直觉对于一个人的判断也是对的,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黛米尔是个好人,绝不会陷害我们。

所以整个晚间,我们对于这两位不速之客尽然没做任何的防范,就如自家商队的伙计一般,一夜无梦的直到天明。

第二天启程下山,秦冲还没有忘记昨晚的挑战之事,我们也不相信两轮的马车如何能胜过我们的轻骑,都想亲眼目睹一把这种传说里的飞马神术。

“光明使先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飞行神术!格兰德是世间少有的驯马师,你的人肯定赢不了他!”

经过昨夜的促膝长谈之后,黛米尔对我又亲近了几分。

见我们对格兰德的御马术如此好奇,就回头对身边的卫士低语了几句,接受了秦冲的挑战。

当年群雄争霸的年代,来自西秦的飞鹰铁骑痛击楚军的春秋战车,使中土列国以兵车多少论强弱的历史一去不复返。

从此也给了世人一个普遍的观念,以速度而论,轻骑的速度远胜于马车,更何况是大宛乌孙国的汗血宝马。

因此,波斯人格兰德的马车尽然一次次把我们的轻骑甩在了后面,仅仅以御马技艺的高低来作解是难以服人的,我们把它归因与条顿国的飞马神术。

在西去的古道上,格兰德的马车和秦冲的战马并肩而立,随着裁判人黛米尔的一声鞭响,二人同时驱马风驰电掣般的飞奔而去。

目的地是五里之外赫里河岸边的一棵无花古树,先到者即为赢家。

但见格兰德的马车改道冲向没有碎石颠簸的路畔草场,秦冲则继续沿着没有花草羁绊的马道一路狂飙,其胯下大宛乌青的马尾几乎都直了起来。

而格兰德的马车则更像坐上了一块会飞的波斯魔毯,很快就把秦冲的轻骑甩在了后面。

任凭我们如何的嘶声呐喊也无济于事,格兰德驾驭的两匹波斯高马同样也是马鬃飘飘、马尾如鞭一般的竭力飞奔。

它们身后的马车轮轴已经不是在转动,而是如同浮起的扁舟一般,飘拂与草海之上。

格兰德本人舒舒服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马鞭和缰绳控制着马车的速度和方向,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胜负高下已然判定,最后秦冲的轻骑以一里之遥的差距惜败于格兰德的马车,输的心服口服。

一向以骑术之精傲于天下的秦冲受了不小的打击,也把这股怨气发泄在他跨下坐骑的身上,狠命抽打着这匹陪伴我们从故乡一路走来的大宛乌青。

这匹灵性的神驹好像明白主人的怒气从何而来,尽然流着眼泪甘愿受罚。

任凭秦冲如何抽打,它除了轻踏几下铁蹄尽然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儿。

简直就是一位虽败尤勇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

谦逊的格兰德赶紧跑了过来,给了秦冲一个热情的拥抱,更是答应途中把自己平生所学的御马神技统统传授给他,我们的秦冲将军才慢慢的缓过了劲来。

在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中,古兰朵与黛米尔法师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她俩在马队前面用波斯古语叽叽喳喳的一路闲聊个不停,除了兰顿外谁也不知道她们交流的是啥样的话题。

而秦冲则和格兰德混在了一起,向他虚心求教驯马的技艺,如何做到人马合一、让神驹的内在潜能完全的迸发。

但是事与愿违,无论格兰德如何的倾囊相授,秦冲也只能学到点毛皮。

最后格兰德没有办法,只能用假输一次的方式,帮助秦冲跨下的神驹恢复往日的自信,算是了却了他与秦冲之间的恩怨。

看来驯马之术也是一种道,只可悟而不可学也。

第一二一章 西岚山口

几日之后,我们一行沿着赫里大河的左岸来到了连绵起伏的卡恩山地。

绿洲在慢慢的褪去,前方的景致变得雄浑而又荒凉了起来。

因山体的阻挡,大河在这里折了一个大弯向北方流去。

黛米尔告诉我们,赫里河的终点处是如今萨珊王国东北边疆区域中最富庶的一块土地,它的名字叫做呼罗珊,波斯语即为“太阳升起的地方”。

几条发源于周边大山地带的河流在那里相聚,从而形成了一块硕大的绿洲,整个波斯一半以上的的胡麦粮食都产于那儿。

所以黛米尔建议我们走这条路,沿途的人畜的补给都不会有问题。

翻越卡恩山前往西部的斯伯罕,路途虽然近了一半,但全是人烟稀少的荒芜牧区。

连萨沙王国的皇帝殿下都懒得管辖,不设官府、不造户籍民册、没有驻军不收赋税、任由当地的野民自生自灭。

从这一点上看,很像我们从梵衍那国过来后的那片无主之地。

如此王道之术真是闻所未闻,《诗经小雅》有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国境内的所有土地臣民理当一视同仁,可这萨珊皇帝倒好,只管富庶的绿洲和城邦,视不毛之地的众生百姓为草芥。

如此治国之法要是放在我们东土,早就引起天下群雄的纷争了。

黛米尔解释这样的邦国治理之道,是从当年罗马国的亚历山大皇帝那儿学来的。

而我倒觉得这种民治的思想,分明就是中土老庄经学中的无为而治。

在物产贫瘠、地阔人稀的地方,任由芸芸众生自生自灭,也不失为一种休养生息的好办法。

“少主先生,你为啥不走呼罗珊、赛姆南至斯伯罕的这条商道呢?途中全是绿洲,又在帝国的管辖之下,沿路都有我们火祆教的分舵分堂!我可保你们一路平安!而且来往东西方的商队历来走的都是这条商路。”

翻过河湾处的丘山之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两条泾渭分明的马道。

一条往西通往卡恩山脉的腹地,路面狭窄高低不平,另一条则是向北通往呼罗珊的平坦答道。

一路走来黛米尔一直在劝说我走北上的大道,眼看就要做最后的抉择了,她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

同吃同路的这段日子,我和美丽的黛米尔小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也学着秦冲他们的叫法喊我少主,不过后面多了“先生”二字的敬称。

“黛米尔!我就再问你一句,从这西岚山口穿越卡恩山地后多少天可以到达斯伯罕,途中有没有猎物,有没有饲草饮水!”

眼见着争执不下,又怕辜负了黛米尔的一片好心,我于是跨下马来取出母亲了的锦图,一边问黛米尔道。

古兰朵已经拿出了白绢卷轴,坐在河畔的一块大石上勾画这河湾地带的路线地貌了。

青鸾大鸟也飞了起来,很快消失与卡恩山地上空的蓝天里。

而黛米尔的车夫兼卫士格兰德,更是把他们的车马转向了北去马道的路畔。

“骑马行走十五日即可到达,路上的遍地都是蒿草灌木,山谷中也有泉水可以饮用,只是千里没有人烟,猛兽盗匪横行!我们波斯国人都很少走这条路前往东方!少主先生,我担心你们到不了斯伯罕!”

随波斯军马走过这片腹地的格兰德替黛米尔答道,在他看来我弃正道而选危途,有点令人不可思议。

家母的锦图中对于那片未知地域的描述是:物产地气类与昆仑牧场,途中山匪零星作恶不足为惧,防虎豺之患多于人祸,宜夜宿高处篝火不息。

与格兰德的描述,几乎分毫不差,也更坚定了我走西岚山口这条荒途的决心。

“不瞒小姐,当初西来时,我和家中的老母妻子有过约定,务必年内返家!如今已是年中,我们的行程还没有过半,着急啊!我们这趟行程是探路为主,没有物品需要交易,所以一切以尽快赶路为上!黛米尔小姐,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我翻身上马,对黛米尔小姐作揖笑道。

古兰朵在翻译我这段原话时,眼圈一下子红了,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哎吧!既然这样,我们也走这条路了!呵呵!格兰德!把马车卸了,随行的物品放马背上!能带多少是多少!”

见我决意抄近路,黛米尔明媚的笑道,转头对格兰德吩咐弃去马车,骑马与我们同行。

“小姐!我们的职责是在教区内护送光明使一行!中部荒漠不在大主教的管辖之内!我们还是走北路吧,在斯伯罕那儿等候易先生他们!”

格兰德大声的喊道,他的意思是黛米尔护法的主要任务是监视我们一路与火祆教信众的过多接触,。

中部既然一间教堂都没有,也没有信徒,我们已无威胁,也就没有共同涉险的必要了。

“格兰德,就按我说的做吧!这条路我也没走过,正好沿途游览一番!”

黛米尔似乎忘记了自己女护法的身份,观光猎奇的心理占了上风。

“属下遵命!”格兰德见女主执意追随我们,也就不再勉强,鞠了一躬后就开始动手拆解马背上的车辕了。

秦冲、刘真儿他们见状,赶紧下马奔了过去。

帮着他把马车车厢里所有的被褥衣物、水囊干果之类的东西分袋装好,捆绑在原来拉车的那两匹波斯神驹的马背上。

“黛米尔小姐,如此不妥啊!万一你途中有啥闪失,我们将是最大的罪人,教主大人肯定会怪罪与我!”

见黛米尔愿意跟我们同行,虽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无担心的劝诫道。

最初的时候她说护卫我们,我和秦冲他们都感到很是好笑。

她一柔弱女子外加一介武士,又如何能够保护我等的安全。

几天来沿途波斯关卡和教廷裁判所的差役和官家,曾三番五次的盘查我们。

但只要一见到黛米尔手中的关防信笺和随身权杖,都会恭敬有加的放我们通行。

有其也可以想见,如果没有黛米尔的陪伴,这些家伙肯定会蓄意枉法的栽赃陷害我们,以敲诈钱财。

这样的情况,我们商途之中早已见怪不怪了。

雁过拔毛后再和你谈国法教谕,东土和这波斯的底层官差,皆是如此。

有通关文牒和教主大人的手谕,意味着你可以通过但要被敲诈。

没有这些文牒和手谕,你不但被敲诈,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危,毕竟是走在人家的地盘上。

因此,黛米尔当初所说的护送我们是事实,监督我们不再蛊惑人心维护教廷权威也是事实。

“放心吧!少主先生!你是光明使也是总督大人的贵客,我所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夏日的午后,天气愈加炎热,黛米尔已经褪去了头巾面纱,宛如惊鸿一般的绝美容颜暴露无遗。

陆机有华章言: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形容女子之美堪称绝句。

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一睹黛米尔的真容之后,我顿觉又饥渴了几分,于是想上前去调笑她一番。

我拍马追上了黛米尔,举起手中波斯长刀的刀鞘,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少主先生,你这是何意?”这个女子尽然抬头朝我满脸妩媚的笑问。

仔细观之我也终于发现波斯佳人之美,在于其长而光滑的脖颈,如塬上的仙鹤。

还有深邃多情的蓝瞳,如埃及舞姬一般丰胰突兀的腰身,没受礼仪教化的那种主动热烈的激情,令人情不自禁欲罢而不能。

“黛米尔,我这要是真正的偷袭,你已经没命啦!如此身手路途之中自保都难,又如何保护我们!哈哈!”

得手之后我甚是开心的大笑道,也借机欣赏这位波斯美女迷人的笑脸。

“先生如有需要,我现在就可让格兰德去附近的波斯兵站调来两百甲士全程护送先生!”

黛米尔没有在意我的色胆包天,依旧嘻嘻笑道。

“不敢不敢,怎能如此劳师动众!”

黛米尔没有虚言,离此地二十里外有一土城,城中居民尽是火祆教徒,不要说两百,就是两千人马对于她这位女护法、总督女儿来说,也不在话下。

“既然少主先生不需要,我途中的身家安危可就交于先生啦!我只善于调兵,不擅长格斗!呵呵,对付毛贼野兽不是我的强项!”

“途中但凭护法大人的差遣!”我于马上拱手笑道。

古兰朵先前在绘图完成后,还乐颠颠的加入我和黛米尔的对话,为我俩做翻译。

她见我和黛米尔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而这位波斯姐姐似乎还很是乐在其中,并气鼓鼓的打马去了前面。

西岚山口名曰山口,其实为本地的土著千百年来狩猎放牧在连绵起伏的山坡、山梁上留下的一条狭窄的栈道,仅够一人牵着马匹在上面行走。

我和黛米尔于是停止了言语上的交流,我们一行九人在山道上首尾相连,牵着各自的坐骑,驱赶着驮货的马匹,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中留下了长长的身影。

青鸾已经飞回来了,嘴里还衔了一颗刚刚泛青的无花果。

说明在卡恩山地东边的荒漠之中,还有无花果树,并不是了无生机的戈壁沙海。

第一二二章 赤地千里

我们总共花了四五日的时间才走出了卡恩山地,与东边的河套绿洲相比,也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炽热的气浪迎面而来,放眼望去树木疏落、蒿草枯黄,原本赤色裸露的山体似乎在冒着淡淡的紫烟。

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耽误时间不说还会惹来黛米尔和格兰德骑士的笑话。

好在我们每人都大体准备了十天左右的给养,草木虽然枯黄,但马匹已然可以在蒿草从中寻找到一些可以果腹的草根和青叶。

另外此处距离多条河流汇聚的斯伯罕绿洲也就十多日的马程,更何况我们曾穿越过世间最干旱酷热的黄龙沙海,如此有草地、有树木的高原戈壁荒漠根本就难不倒我们。

而目前受到考验的应该是黛米尔主仆二人,他俩似乎也没有想到这里如此的地气和荒凉。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本地的向导,在西岚山口的几天里除了遇到了十几个视我们为恶魔避而远之的土著野人,一个能够和我们正常交流的猎户都没有遇到,这让我很是纳闷。

在中土要寻找真正的智者高人需到深山中踏寻,是谓隐士。

而这波斯国的山野,也许自古以来就是地广人稀的缘故,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部落久居此地不与外界接触,似乎也已经失去与山外世界所有联系。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不知寒暑四季、不懂家国伦理、自成一体的山地野民。

“黛米尔,你们火祆教不是以传播智慧和富贵的福音为己任吗?那你们的主教、护法、神父们应该到这样的蛮荒之地来,让这些混沌的土民得以开化,也能够享受到光明之火的照耀!”

看着这些被尘世遗忘的土民,君王不理睬他们,宗教启智、厚生、慈悲的福音又不能眷顾他们,任由他们如草芥一般的生长和死亡,何其可悲也!而这些土著离喧哗的现世也就不过十来天的脚力。

“少主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世间还有如此过活的族群,所见过的最悲惨的苍生是在巴比伦和赫拉特城的人市中那些待售的奴隶!阿门,愿马兹达天神能够赐福于他们。”

善良的黛米尔法师看着这些形同兽类一样、不分男女老幼族群生活在这山间的石洞里以采集和打猎为生的同类,含泪祈祷道。

“既然遇到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比如让格兰德把他们带到山外去,就算是卖给别人为奴为仆,也比在这山间好上百倍!”

古兰朵也是同样见不得可怜之人,在给我们做翻译时已是泪流满面,我真担心这样会再次让她回想起童年时候的悲惨往事。

尽管我们抱着热忱之心,这些山地人似乎对我们的到来很是戒备。

秦冲、沙米汉他们一袋装有布匹、肉干、胡麦的皮囊,放到他们跟前时,这伙山地人尽然在几位手执梭镖的壮年裸身男子的警戒之下扶老携幼落荒而逃。

“护法,少主先生,你们不要费心了!他们不会领情的!这西岚山地一年当中没有几个人从此经过,就算有路过的估计也会把这些土人当作走兽一样的猎杀!所以山地人对于我们这些穿着衣衫的外来人已经有了刻骨的仇恨,我们现在最大的慈悲之举就是尽快离开此地,不再去打扰他们!”

格兰德经常在这一带行走,对于山地人族的生活脾性有一些了解。

古往今来他们这些从巴比伦、波斯格里斯、罗马国过来的都是征服者,占据了沿途最富庶的土地。

而当地的土著却被放逐于山野,才变成了我们所见到的这些土人。

如此恩仇在五胡祸乱汉地的那些年代,我们的汉家先祖们都曾经历过,记忆的深处似乎都还留有这样的印记。

所以在见到这些山民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也就有了让格兰德带领他们走出山地的想法。

但这些土人不领我的好意,我又要忙着赶路,只能就此作罢。

如今在这赤地千里的荒原之上,连个土著的人影都见不着,更不要说这个可以领路的向导了。

好在一直往西延伸,不知何年从此路过马队的车辙还能够依稀的看见,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撒开马蹄向西纵横奔驰便是。

大概在这荒原上奔驰了百十里路,马队遇到了一处刚刚干涸没有多久的河床,上面密密麻麻的嫩绿的青草真是太难得了。

我于是决定就地露营,先在这儿让我们的马匹填饱肚皮再说。

尽管途中裹了一块遮阳的纱巾,几日的行程下来黛米尔这位波斯丽人妩媚的脸蛋,也变成了赤红的颜色,不再对我有太多的诱惑。

可能长期在巴比伦通往赫拉特城这条沙海连绵的官道上行走的缘故,这个女子尽然对于马背上的长途奔驰没有太多的不适应。

商途之中每到这个时候,比的就是意志、信念和斗志了,也是马队最清静的时候,不再有了启程几天的欢声笑语。

大伙都憋了一口气,一门心思的赶路,也就没有了多少的闲扯和啰嗦。

今天是秦冲、沙米汉两人搭帐篷,赫斯鲁尔、刘真儿、格兰德三人前去牧马,晚炊之前古兰朵的任务是把全程的路标在锦图中补上。

而我则陪着黛米尔小姐在营地的周边转转,看看能不能找着水源地和当地的土著,兰顿大哥随行充当我们的临时翻译。

说真的,羊皮水囊盛装过的饮水如果不是渴极了是没法下咽的,一股浓浓的羊油膻味让人闻之作呕。

路途之中尽管所有的皮囊都会装满水以作储备之用,但每天的宿营地附近如能找到新鲜的活水,我们是万万不会用皮囊中的盛水煮茶做饭的。

临离开之前,还会把所有的备水全部置换一遍。

周边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尽然看不到一个村落、甚至是一座毡包,更是找不着半滴的清水。

但幸运的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尽然碰到了一家从高原北方转场过来的土著牧民。

这户牧民人家有六口人,赶着一群瘦弱不堪的波斯奶牛、山羊,三四头双峰驼的背上驮着他们所有的家当。

还有几匹充当脚力的老马,如朝圣一般的本着河床中的青青草滩而来。

幸运的是这户牧民的长子尽然会波斯国官话,他向我们介绍如今是高原上的旱季。

可去冬的雨雪似乎特别的稀少,今春以来周围高山冰峰上的积雪融水与往年同期相比差不多减去了一半,使得诸多以融水为水源的内陆河流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出现了一大批的断流。

原本就少的土著牧民们也因此没有了活路,开始向四方流散逃亡而去。

而他们一家则带上了所有的财产,横跨两百多里的路程来到了这片他们曾经在旱季放牧过的大河边上。

没想到原来如此滂沱的大河尽然也因干旱而断流了,谈起后面的生活,这个年轻牧人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兄弟,沿着这条河床一直往东走,在卡恩山的那一边就全是绿洲了!天主会保佑你们!”

看着这位以土色的牛皮革裹身遮羞的土著少年,黛米尔满心同情的指点迷津道。

“山外都是官家教会的土地,我们山地人是不能涉足的!一个月前我们的一个族人刚去山外谋生就被当作异教徒,让绿洲上的官家给活活烧死了!”

说到这里,少年的眼里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黛米尔护法,你们火祆教鼓吹光明天神的福音,却如此不顾这些黎民的死活,何来的慈悲厚生!”

听了兰顿大哥翻译之后,我也禁不住质问黛米尔道。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终于明白那些乡下的神父为什么要结伴出走东方去寻找真神了!我有罪!阿门!”

黛米尔在胸前划着十字,痛心的忏悔道。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马兹达天神的旨意。既然你遇到了这些苦难,身为护法今后就想办法去改变这一切吧!回去后可以说服赫拉特总督大人,把这片荒原纳入他的管辖之下,你们火祆教也可在这儿建立一个基地,动员各方的力量来救济一下这里的土著难民,这才是真正的王治和圣教之道。”

见黛米尔如此的忏悔,对于这些天来见到的山地土人们的麻木与苦难也深表同情,我乘机鼓动道。

她在今日的萨珊王国有这样的资源和权力,来拯救一下这些土人贫贱的凡躯和没有开化的灵魂。

“少主先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回到赫拉特后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说服父亲在这片山地开设一个置所,从东北运送粮食过来,给予这些土民国人的身份!另外,不久的将来,我将会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任教主!相对于身体的苦楚,没有开化的麻木的灵魂才是最可悲的!”

黛米尔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慷慨激昂道。

“那我就代这些山地土民们谢谢你啦!尊敬的黛米尔教主大人!”

我肃然起敬的对着黛米尔深鞠一躬,而那位土著少年已经虔诚的跪在了她的脚下。

第一二三章 赤地千里(二)

这条从东部卡恩山地流过来的大河显然没有断流多久,河床还很潮湿,上面长满了青草。

在这一片枯黄、红褐色的荒原上,如同一道墨绿色的长廊一般,从东方一直向西边延伸开去。

没有找到水源,我们三人并和土著牧民一家来到了放牧的河床上,今晚的宿营地就在半里开外的一处宽大光滑的山石上。

远远望去那边的炊烟已经升起,秦冲他们见我们和这些土著们在一起,也好奇的打马向我们这边奔跑了过来。

更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见几十头羚羊、野鹿正从西北方干涸的荒漠中长途跋涉,来到了这片还有生机的地方,它们的生命也就此得以延续。

等这条河滩彻底干涸后,这些生灵和土著牧民们一样还会继续迁徙。

或者等到那时候,波斯高原上短暂的雨季终于回来了,一场透心的暴雨就可让整个大地重新恢复以往的生机。

瘦弱不堪的牛群羊群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如此鲜嫩的牧草了,因此刚到满是岩体的岸边,一个个如狼扑食一般的跳进了河床之中。

由于过分的拥挤,一时间牛倒羊翻了一大片。

牧民一家卸下可怜破烂的行李之后,就每人一把石铲,在河床上全力的挖掘了起来,不久便挖出了一个长宽约五步见方的土坑。

“兄弟,你们这是在做啥?是做捕捉野兽的陷阱吗?”黛米尔见状好奇的问道。

“挖水坑!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喝道清澈的甜水啦!”土著少年放下石铲开心的笑道。

他那龟裂的嘴唇告诉我们,这家土著已经有段日子没水喝了。

“水坑?一滴水也没有啊!”我下马伸头查勘了一下这口土坑,真是半滴水也没有见到。

“明早就有了!一个水池的蓄水可以供我家所有的人畜一天饮用!”少年自信的答道,又开始和他的家人在另外一处地方又重新挖掘了起来。

看来这户牧民是准备在此常驻了,两个水坑一口当日使用,一口留作备用。

“好吧,我们也不要看了,赶紧回去照葫芦画瓢,也在河床里挖上一个大坑,明早把途中的饮水全部换一遭!”

我已经有点看出了门道,赶紧招呼大伙打马赶回了我们的营地。

没有石铲,就用波斯长刀替代,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在古兰朵喊我们回营地吃晚饭的时候,把一个规整的土坑挖了出来。

为了保证河床渗水的口感,我和秦冲等人还特地从河岸上捧了一些卵石和细沙,垫在了土坑的底部以作水源的过滤之用。

如果这个法子管用的话,接下来沿着这条河床向西行走,途中的饮水问题就有了着落,我们也可以少受很多的辛苦。

晚间的地温已经降了下来,晚饭是每人一块馕饼,半块咸肉,喝上一碗胡麦、干果和着膻味的饮水一起煮熟的热粥。

大伙奔波劳累一天,早已被白天的酷热干涸折腾的精疲力竭,匆匆吃完晚餐后就围着还未熄灭的篝火匆匆睡去了。

青鸾大鸟在古兰朵的调教下,如今已经可以代替我们人力在夜间值班,巡视黑暗中突发的风险,比如猛兽或山匪的骚扰。

一有风吹草动,这位尽责的老伙计就会使劲的狂叫起来,拍打着翅膀,用尖锐的利爪撕抓着我们的睡袋。

尽管很多次都是虚惊一场,但这只大鸟的忠诚,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安心的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河床中的那个土坑已经神奇的蓄满了半池的清水。

存了几日的饮水全部喂了马匹,我们每个人先畅饮一番后,再把空出来的水囊逐个装满。

剩下的甜水,古兰朵和鲁尔大哥小心翼翼的盛入铜釜之中,为我们煮了一大锅的胡麦汤。

赤地荒漠之中的这个发现,让我们兴奋不已,就如刚刚穿越茫茫沙海见到了久违的绿洲一样。

“黛米尔,这个土著少年是块好材料,你何不把他收了留作后用!将来你们火祆教如果真想把福音传到这片荒原上,他将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早餐的间隙,我端着陶碗来到黛米尔身边向她建议道。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黛米尔已经吃过早餐了,正在用一把海贝磨成的梳子梳理着头上凌乱的秀发。

这位女护法听了我的建议之后,沉思片刻静静的答道。

“这户土著依我看来和那些没有开化的山地人不一样,他们有想法,懂得如何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放心吧,只要你愿意带着人家,这个土著肯定会一辈子都追随你!”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黛米尔。

“好吧,格兰德!”黛米尔答应道,回头喊来的他的卫士格兰德军头。

“护法小姐,有何吩咐!”格兰德跑步过来拱手施礼道。

闲暇时间这位军士全部和他们的四匹波斯高马待在了一起,像密友一样和这些马儿长相厮守,了解它们的习性。

这也是格兰德作为一流的驯马师,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养成的一种习惯。

“去一趟牧民那儿,问问那个懂波斯语的土著少年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我家赫拉特城总督府的仆役中间还差一位山地人!”黛米尔淡淡的命令道。

格兰德对女主深鞠一躬,然后跨鞍上马向河床前方土著人的牧群奔跑而去。

不久以后,这个家伙并转了回来,身后多了一位昨晚我们见到的那位土著少年。

“小姐,土人来了!”格兰德把土人少年拉到了黛米尔的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黛米尔问。

“启禀主人,我没有正名,在赛姆南的时候人家叫我穆尼!我们所在的那个部落波斯官府的人称之为摩尼部落。”

这位叫摩尼的土著小伙真诚的叩谢道,他知道如果能追随这位小姐,他自己甚至所有的族人今生改变命运的机会已经来了。

“好吧,从今往后我就叫你摩尼,你的教名为马兹达摩尼,愿你能得到马兹达天神的佑护!阿门!”

黛米尔用手抚摸了一下摩尼的前额,完成了这火祆教简单的入门流程。

古兰朵已经从皮囊中取出了半块麻布,以最快最简的速度为马兹达摩尼做了一件套头敞口的夏袍。

秦冲和沙米汉领着这个家伙,用他家在河床中那个备用水坑中的清水,上上下下的彻底清洗了一遍。

这个少年的人形终于显露了出来,异常的清瘦精干,像换了个人一般。

摩尼用他们自己的土著语言和家人道别,又跪了下来向他的父母深深叩拜了几下后,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他的亲人们,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若干年后,在黛米尔护法的全力扶持下,马兹达摩尼成了火祆教西岚山地教堂的第一任牧师,这是后话。

黛米尔小姐的贴身护卫格兰德,似乎对马兹达摩尼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很不满意,生怕他分享了黛米尔小姐的宠幸一般。

所以这位驯马大师,时不时会刁难一下这个归他统领的小弟。

原来洗马、放牧,为黛米尔小姐收拾途中装备的杂活,他一股脑的全扔给了这位刚入门的小家伙。

他自己每到一处,网床一支并抬腿鼾声连天的大睡了起来,似乎谁的帐都不买,包括他的女主黛米尔。

“格兰德大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摩尼是黛米尔姐姐收下的,不是你的私家佣人!”

眼见格兰德一天天的如此放肆,黛米尔小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加干涉,小妹古兰朵实在忍不住了。

如此的歧视这位山地少年,那还带他出来干什么?

还不如让他留在原来的那个游牧的族群中,无忧无虑的放羊为生。

“古兰朵小姐,我是在历练摩尼!这也是小姐的意思!路上不把这个小家伙历练好,将来回到总督府有他的罪受!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这些东方的客人就继续做旁观者吧!呵呵!”

格兰德也觉得装不下去了,就把其中的缘由透露给了古兰朵。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种手法和爷爷当年招收新伙计时手法如出一辙,秦冲、刘真儿他们都是十多岁就进入我家商队了。

学徒期间的辛苦,至今提起秦冲都要挠头皮,埋怨当年苏叔、爷爷他们磨练伙计的铁石心肠。

那真是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般的操练,也把他们这几位路边的乞儿塑造成了今日八面玲珑、堪当大任的栋梁之才。

马兹达摩尼真是个好小伙,对于格兰德压给的所有活计来者不拒,都乐呵呵的干得井井有条。

好像在他看来做这些琐事也是一种快乐,他恨不能把整个马队途中的大小事务全部包了下来。

这样一位谦卑勤快,心眼灵活的小伙计很快就博得了全队人的好感。

等我们一行到达中部的伯斯罕,要和亲爱的黛米尔小姐挥手道别时,我感到已经快离不开这位山地土著出生的波斯少年了。

第一二四章 赤地千里(三)

今天是我们沿着河床向西行走的第三日,地面的青草也由密变稀、由青葱变为枯黄,直到最后完全的消失。

砾石、河沙、兽类的枯骨、干涸缺水而死的游鱼到处都是,与两岸赤焦灰色的景致已经无二。

盛夏时节的酷热和干旱对于靠天吃饭的天下苍生来讲是致命的,去年阳关外的楼兰故城、曾经烟波浩渺的蒲昌海也因此而消失于沙海之中。

我的妻子库日娜全家才因此来到于阗国,和我结为终身的伴侣。

如深渊一般的大河河床在一座光秃的丘山前改道,向南方延伸而去。

我们只得上岸,在了无生机的荒原上踏着遍地的枯草继续打马前行。

跨下的坐骑似乎也被眼前景象所惊吓,无需驱赶就纵蹄飞奔了起来,似乎想尽快逃离这块火热的炼狱。

青鸾大鸟不停起飞去前方探路,但每次衔回来的不是枯枝便是败叶,说明前方的路途中干旱还在延续。

荒原上一户人家也看不见,连传说中的猛兽和贼寇也不见了踪影。

山贼趋财而活,这片如今一滴水都榨不出来的、被旱魔诅咒的赤地当然不会再引起他们的兴致。

而那些荒野走兽可能早已随着绿带的退却向东方、北方迁徙去了。

牧民从来都是逐水而居,居无定所,就像马兹达摩尼一家。

如此说来,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如今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从东方过来的活物了。

还有密不透风的苍蝇、牛蝇、大如蝴蝶的飞蚊,一路追随而来,让所有的人员和马匹都苦不堪言。

大伙不再有任何的交流,浑身上下用麻布、绸布裹得密不透风,外加一块黛米尔小姐那般的面纱,以逃脱蚊蝇的叮咬。

前方是一片从高原上凸起的石山,同样光秃秃的看不到一颗绿树。

格兰德告诉我们翻过这片山地就是中部斯伯罕省的地界了,离那座波斯国大军营所在的重镇只剩下五天的路程。

“斯伯罕”在波斯语中,就是军营的意思。

另外这片区域以前还有生机的时候,是个山狮横行的地方。

形如家猫、速如闪电,嗜血如豺,在这片山原、草场上所向披靡,过往的商队军士和当地的牧民都深受其害。

如今这一场大旱,那些猎杀者可能已经前往南方或北地草木葱茏的山区了。

听爷爷说过,在遥远的中土每次大旱之后必有瘟疫,而瘟疫过后就是天下大乱的人祸,王朝的更迭也由其而产生。

如今我们正在行走的这片波斯高原,不会也发生瘟疫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的一阵胆寒。

天灾可避,因为我们只是过客。而瘟疫则是无处可藏,被这些蚊蝇咬上一口可能就会落下致命的病根。

想到这里,我临时终止原本午休的计划,安排给所有马匹补充一点饮水和胡麦饲料就匆匆上路了。

中餐在马背上自行解决,一口胡麦炒粉,半块咸干肉,一陶碗的皮囊存水,高效而又便捷。

秦冲、沙米汉、兰顿他们这帮商队老人当然明白我匆匆赶路的意思,如此毫无趣味、鸟不生蛋的地方,稍作停顿都是一种折磨,更不要说在此扎营住宿了。

高原上虽然荒芜,但地貌平坦,如果不是考虑到坐骑的过多劳累难以承受,就算我决定日夜不停的赶路,我手下的这几位也不会有啥怨言。

但没有吃过行商之苦的黛米尔小姐已经有点受不了了,尽管她途中啥也不用做,全由马兹达摩尼和格兰德军头代劳。

“少主先生,我们歇歇吧!明日翻过前方的山口就到斯伯罕了,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黛米尔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山间找一处有荫凉的地方扎营歇息,然后日落黄昏的时候再去登高望远一番,欣赏一遍萨珊帝国的大好山河。

“黛米尔,你听说过瘟疫吗?”我和黛米尔并马同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

“瘟疫”一词把翻译古兰朵难住了,还是拍马前来的兰顿大哥解决了这个难题。

“瘟疫,我知道啊!去年冬天在呼罗珊教区我们还处理过一起罗里流民的鼠疫事件!”黛米尔淡然的答道。

“怎么回事?说来我们听听!”听说波斯人有能力处置瘟疫,我一下来了兴致。

瘟疫无论在中土还是西域,官府民间向来都是束手无策。

据说汉地的州郡近年来对付瘟疫除了族群的隔离之外,开始鼓动国人土民喝煮沸的熟水。

这也是那些炼丹求仙的道家想出来的点子,据说对于相互传染的瘟疫很有奇效。

如果黛米尔能把波斯国对付瘟疫的高招教授于我,将来再把它传到东方去,岂不是一剂造福天下苍生的济世良方!

“听那边回赫拉特教廷复命的牧师讲,有几位罗里人高烧不退,当地人猜测这些肮脏的流民可能从罗马国把鼠疫带过来了!于是就由我们火祆教呼罗珊教堂出面,把这些罗里人圈在一间房子里,一把火全部烧死了!”

黛米尔给出的这副良药,让我们所有的听众目瞪口呆,没想到对于那些可怜麻木的山地土著如此慈悲的黛米尔天使,尽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把那些无家可归的罗里流民,不分青红皂白一把火全部烧死了这是多大的恶啊!

“不管基督圣经还是我们火祆教义,都把罗里人视为往世的罪人,被马兹达天神罚为流民在现世赎罪。所以罗里人从来不务农商,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并和整个族群四处流浪,与世间的恶魔为伴。对于罗里族群,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但如果他们不自重把恶魔释放出来祸害世人,那我们就要借助天神之手将其清除!少主先生,我还忘了告诉你,在我们火祆教议中,身手火刑是对于作恶之人的最大慈悲,浴火重生之后,下一辈子就可以享受富贵光明了!呵呵!”

黛米尔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尽然轻松的呵呵笑道。

“黛米尔小姐,我们这些东方人在你们火祆教议中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开始承认,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了解这位神秘美丽的波斯佳人,火祆教廷位高权重的女护法。

“光明使者!光明神啊!几十年前有圣教高师临终前预测我们火祆教在波斯国境内终将衰微,而一千年后却会在遥远的东土汉国再次崛起,不过那时的称谓不再是火祆,而是明教!”

黛米尔小姐的一番言语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现世的高人能预测千年后的事情,除非是神仙,非凡人所能及也。

也终于明白赫拉特火祆教廷对于我们这几位东土客人礼遇有加、对于本教神父前去东方传道如此忌惮的真正原因。

“多谢黛米尔小姐手下留情,没有把我等当作恶魔!”我立于马上对着黛米尔小姐拱手长揖道。

“金城兄言重啦!先生如果有意,黛米尔愿意终身追随先生、侍奉先生!”

黛米尔甜甜的笑道,隔着面纱我都可以感知她满脸的春色。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这片山地中行走,翻越一道道光秃的山梁,穿过一条条没有生机的沟堑。

一直到落日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道山梁没有跨越了。

或者想给大伙和自己一点念想,希望能够在明早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能够在丘山上看到一个满目葱茏、生机勃勃的世界。

另外人和马匹都已经累得不行了,尤其是黛米尔更是叫苦连天,如此爬山过壑的连续行走她平生还是第一次。

丘山虽说不高却甚是陡峭,骑马上山是不可能的,只能牵着马匹沿着长期风化形成的波纹状的坡面奋力的攀爬而行。

因此根据大伙的一直要求,就地露营。

没有野物可以猎取,没有果蔬可以采集,也没有山泉可以汲取。

所有人只能以胡麦炒粉就着腥膻发臭的存水勉强充饥,然后并借着晚来清凉的山风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当所有人抱着满腔激情和憧憬爬过最后一道丘山眺望广袤无垠的斯伯罕荒原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末日般的景象。

几百个近乎赤裸的饥民从枯黄的原野上缓缓走来,简直就是一队没有灵魂的骷髅。

他们的四周有十几头大猫一样的野兽,也就是格兰德所说的波斯山狮,正在对这些濒死之人虎视眈眈。

毫不戒备的从人群中间抓取它们相中的猎物,然后拖到一旁的荒草丛中随意的杀戮啮噬。

而这些早已麻木的饥民似乎见怪不怪,更没有任何的防护和反抗。

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

“万能的天主啊!求你救救他们!”

见此情景,黛米尔小姐悲哀的跪在了地上,对着太阳的方向泪流满面的祈祷道。

“伙计们快准备弓箭,干掉那些畜生!”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救人,赶走那群山狮。

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之后,就取下鞍套上的长弓,打马向山下狂奔而去。

我的身后,秦冲、刘真儿他们射出的羽箭已经从我的耳畔啸啸而过。

这群可恶的畜生看来把活人当作美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见到我这个油水丰厚的人马奔跑而来,尽然不知死活的张开了血盆大口迎面向我发起了挑战。

正如格兰德所言,波斯山狮的速度极快,转瞬之间一只大猫已经进入我的十丈之内,我跨下的坐骑也吓得频频后退直打哆嗦。

生死存亡的瞬间我的箭已离弦,直接从波斯大猫的嘴中穿过,那头山狮一个趔趄的同时,尽然用尽最后的气力向我猛扑了过来,重重的摔在了我的马下。

兽血四溢而出,我似乎闻到了一股人肉的腥味。

第一二五章 救苦救难(四)

所有下山的骑士都已有了斩获,尤其是我们的秦冲大侠更是一人射翻了三只山狮,刚才尾随扑食难民的那个狮群差不多被一网打尽。

就在大伙拍手庆贺之时,发现马兹达摩尼的坐骑却越跑越远。

待放眼细观时,都不禁吓出了一声冷汗,一只彪悍的波斯大猫正紧紧尾随于他的马側。

摩尼没有羽箭,随身只带了一把屠宰扯皮使用的波斯短刀,没想到他也跟着跑下山了。

“马兹达!摩尼!小心啊!”站在山梁上观战的黛米尔嘶声力竭的大声呼喊道。

原本留在黛米尔身边负责保护她的格兰德军头已经打马冲下山来,和我们一起前去拯救摩尼。

可惜马兹达摩尼和那只追逐他的山狮已经远在我们羽箭的射程之外,就算是够得着射杀也无法开弓了。

人马和山狮已经完全搅合在一起,羽箭没长眼睛,稍有不慎射伤摩尼也不一定。

如此情境中,这个波斯少年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们七人无奈的立于马上,看着前方的人兽大战心惊胆寒而又无能为力,只能为可怜的马兹达摩尼默默祈祷了。

希望万能的天主能出手相助,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沐浴到神的光辉。

格兰德在马背上急的只拍刀背,他告诉我们波斯山狮在捕杀猎物时只会紧紧盯着一个目标穷追不舍,奋起反抗还有一线生机。

如摩尼这般打马奔逃的结果只会是死路一条,波斯高马虽然健跑但远不是这些山狮的对手。

远远望去那头山狮已经奔至摩尼的马下,一次次想把摩尼从马上拖下来,但一次次又被对方的猛踹给反击了回去。

如此看来同样的猎物,人与马匹相比,这些嗜血的山狮似乎更倾向与食人。

“摩尼!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来!快啊!”兰顿大哥大声的喊道。

“用前方的那棵大树避开那个畜生,然后快速转头往回跑!”

我也顾不得摩尼听不懂我们语言,跟着呼嚎了起来,兰顿紧接着就把我的这个建议用波斯语传了出去。

善射的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打马向旁边的高地穿插了过去。

只要摩尼的坐骑与那头山狮能够稍稍分开一点,以这三人百步穿杨的技艺,射杀那头可恶的应该不在话下。

古兰朵的青鸾又一次派上了用途,这只大鸟已经从山梁上俯冲了下来,盘旋于摩尼和那头山狮的顶上,寻找攻击的机会。

就在那只大猫奋力一跃跨上了马兹达摩尼的马背、波斯少年的命悬一线之时,这个畜生的头上挨了青鸾利爪的重击,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乘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摩尼掉转了马头绕过老树向我们这边飞奔而来。

等大猫稍稍镇定准备再行追赶时,秦冲三人已经不再给它这个机会。

三只羽箭带着啸音从不同方位射向了山狮,中箭后的那只大猫忍痛向东方的丘山奔逃而去,但不到百步并重重摔在了枯草从中再也起不来了。

山狮围剿战就此结束,捡回一条性命的马兹达摩尼惊魂未定的跳下马来在坐骑的前面给我们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那些饥渴濒死的波斯流民已经视我们为马兹达天神派下的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们不再前行,全部无力的坐在荒原之中看着我们与山狮之间的搏杀,等待我们的施舍。

不时有妇幼微弱的哭啼声传来,才让人明白他们不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死神,而是一群还有生命和气息的活人。

黛米尔和古兰朵来到了山下,刚才这一场大战让她对于我们这些东方的商者有了更多的敬仰之心。

看着身边这些饥渴交加没有人形的波斯同袍,黛米尔义无反顾的指使格兰德和摩尼二人,把他们马背上所有干粮和饮水全部取下来,用以救急。

虽然她也希望我们也这么做,但似乎张不开嘴。

我们只是过路的商者,不是波斯人,没有这样的义务。

况且前方还有三四日行程,途中能不能补充给养还不一定。

“哥,我们怎么办?怎不能见死不救吧!”看不得可怜人的古兰朵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大伙过来,这事我不能一人做主!”

我拍手喊道,把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兰顿、赫斯鲁尔大哥全部聚集道一起。

“这些波斯人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再得不到饮水食物我估计很多人活不过今夜!爷爷苏叔他们一直跟我讲,商者要有慈悲之心,兄弟们看我们该怎么办?”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分一些我们的给养给他们!”

“就我们这点饮水食物,也度不了这些人的命啊!还得想其他的法子才行!”

“实在不行的话带领这帮人一起西行吧,把他们带到斯伯罕交给他们的官府处置!”

大伙七嘴八舌道,但看法都一样,先救人度命要紧。

“那好吧!我们只留下一日的饮水和马料,余下的全部给他们分了!”

我最后拍板道,带领诸位兄弟和古兰朵取出几乎所有的给养来到了难民们中间,分水分食物。

有些难民虚弱的水都喝不下了,我们还要忍受着死亡腐烂的味道,帮着这些可怜人喝下陶碗中的饮水炒粉混合而成的面糊。

“沙米汉!你带领摩尼、兰顿大哥他们去把刚才猎杀的那些狮子全部拉回来!中午让这些流民们开开荤!山狮烤肉!”

食物和饮水分发完毕,我对沙米汉吩咐道。

“少主!这狮子肉我可不吃啊!”沙米汉从皮囊中取出套绳哈哈苦笑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群大猫食人肉喝人血长大,吃了这样的烤肉会做噩梦。

不但他不吃,我们全队七人,包括黛米尔小姐他们我都建议不要去沾这样的荤腥。

但对于眼前的这些波斯难民而言,应该不会有如此的忌讳,吃饱肚皮保命要紧。

不多大的功夫,沙米汉他们并骑在马上用套绳把散布于四周十五头山狮的尸体拖了回来。

难民人群中几位已经恢复点力气的青年也走了出来,帮着拾柴搭架,围了四五堆的篝火。

然后把这些剖腹清肠的山狮,如平日烧烤牛羊一样挂在架子上,一阵毛发燃烧的焦香之后,并是油脂在烈火中燃烧发出的奇特的腥味。

毛皮也不扒了,一块烤焦的山狮皮囊可以度几条人命。

时间不长,烤肉的大餐就开始了。

几位年长的难民还特地割去烤肉中最精华的部分,托过来献给我们,吓得我双手合十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金城少主,慈悲的光明使者!愿马兹达天神赐福于你!阿门!”

忙活完毕后,黛米尔来到我的身边深深鞠躬致谢道。

刚才手忙脚乱的一通忙活,我们美丽的黛米尔法师已是满脸的灰痕。

“商者仁心救人救己,这是我家商队的祖训!呵呵,小姐的慈悲与善良今日也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和黛米尔交流正欢,却发现古兰朵和兰顿大哥不在身边。

没了翻译,虽然明白黛米尔小姐在致谢我在谦让,但谁也不明白对方真正的意思,聊天也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可爱的黛米尔尽然哈哈嬉笑着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让我一时受宠若惊。

“哥!快过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远方的草地上,古兰朵和秦冲、赫斯鲁尔、兰顿大哥他们正在寻找着什么。

小妹的手里拿着一个树根桩的东西,正欢天喜地的向我们这边大声喊叫着,不停的招着手示意我们过去看看。

“哥,快尝尝!什么味道!”

走近之后,古兰朵快活的把手中那个萝卜状的东西塞到我的嘴中。

“肉苁蓉!我们清风泽客栈周围的沙地里长的到处都是,阿妈说这是大补之药!可以食用!还有这根,是不是有点像沙地木薯?”

肉苁蓉我也认识,而这木薯状的根茎物味道涩甜水分很多,有点萝卜的味道。

旁边的沙地上,兰顿、摩尼、秦冲他们已经在挥汗如雨般的甩开膀子,以长刀为铲掘地三尺的挖掘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明明滋补水润的美食就在我们脚下的沙地里,还要忍受这饥渴之苦。

看来马兹达天神,大慈大悲西天佛祖们真是显灵啦!

黛米尔品食过肉苁蓉和茎块之后,不禁划着十字对着太阳用最虔诚的颂词祷告着,赞美天主马兹达的恩德,降甘霖与这片赤土。

使眼前的的这些难民从此有了活路。

“光明使者,给这种作物起个名字吧!我好告诉这些苦难的兄弟姐妹们,以天主的名义!”

黛米尔接过秦冲刚刚挖出来的一大串根茎,高高举了起头顶,如同在向她所信仰的马兹达天主供奉圣物一般。

“赤地千里、连绵酷暑,此物又同于我们东土汉国的薯类农物,就干脆称它为赤薯吧!”

我哈哈大笑道,有点不好意思。

为天下万物命名本是古圣先贤的职责所在,我又有何德何能在此私造物籍,忤逆于诸神。

赤薯与红薯同意也,既同于当前此地之天时,又不违背物种本意,最为关键的还可在黛米尔小姐面前嘚瑟一把,何乐而不为也!

第一二六章 斯伯罕

几日之后,我们一行终于来到了斯伯罕,萨珊国中部最大的一座城池。

来自北部和西南山地的多条大河在此汇聚,所以尽管周边的国境已是赤地千里的人间炼狱,这里的丘山田野依然是郁郁葱葱满目的生机,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黛米尔告诉我们,在千年之前波斯人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斯伯罕城就已存在。

如此算来,这座城池和我们大汉的东都洛邑一样的古老。

但从我们所在的丘山上望去,其规模和洛阳城相比可是相差太远,充其量也就是如长沙、襄阳、金城这般大小的郡置。

几座玄石垒砌的古堡应该是辖区主官的衙门了,沿着古堡向四面延伸的广场街区全是百工的作坊和货品交易的市场,市场民区的外围则是一圈高大的褐石墙体。

城墙的上方是两排黑洞洞的垛口,有身披重甲的哨兵正依着墙垛朝我们这边警惕的张望着。

所以整个斯伯罕城于此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功能齐全的防御堡垒,一个门阀士族的私家庄园。

建于丘山之上,依山面水,易守难攻。

如此筑城的范式也许与波斯人的习性有关,类似于东土北地的胡戎诸族,向来游牧为生,天为穹庐地为卧榻,不喜建城逐群而居。

赫拉特城如此,眼前的斯伯罕城也是如此。

而黛米尔却说这主要受到了罗马人的影响,大海西岸的罗马城池都是这样。

不过他们不叫城池或城郭,而是称之为堡,条顿堡、台伯堡等等,一个大臣、诸侯、将军、总督的驻地并是一座城堡。

作为萨珊境内最大的军事重镇,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色灰色的军营大帐。

无数匹军马如流动的云霞一般,散布于河畔、大小丘山的草场上。

从灰色的古城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而出的马道,不时有波斯人的马队从上面奔腾而过。

或者是从外地运送军马粮草归来的辎重大军,或者是外派的轻重骑师。

饿殍遍野的外边世界可能已经有灾民揭竿而起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大营军士已经拔营起寨,列队出发了!

轻骑兵在前面开路,重甲方阵紧随其后,黑色追风旗密集的所在应该就是中军主帅的位置了,紧随其后的是几百匹驼马的辎重队伍。

整个战队足足有几千人马,大队两边的草场上还有很多负责两翼警戒任务的巡逻哨兵。

正在我们看的入神之时,已经有十几骑军士杀气腾腾的拍马前来,检查了黛米尔的关防印鉴后,才客气的挥手让我们抓紧通过。

“黛米尔,贵国境内有战事了?”

下山的路上,看着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骑士马队,我好奇的问道。

这些波斯军士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东方的面孔,都会扭头友好的给我们行注目礼。

但没有一人停下马来,大战在即容不得军士半点的懈怠。

“这我也不太清楚!兄弟,你们这是往何处开拔?”黛米尔摇摇头道,又用波斯语问正在路过的一位轻骑兵。

“探马回报说北边有流民作乱,蛊惑教民投奔东罗马,将军派我们前去平叛!”兵士匆匆答道,转眼就消失于潮水般滚滚向前的人流之中。

斯伯罕只有东西两个狭窄的城门与外界吊桥相连,我们跟着黛米尔一路畅通的进入了城内。

火祆教堂位于城堡的西南角,我们这些异域的过客打马走过大街上时,同样又引来了不小的骚动。

细观两旁的街铺,所售物品全部与驻军的军需品有关,马鞍铁掌、粮食草料、军刀盔甲、标枪弓箭无所不有。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做军士生意的烟花柳巷,这些肤色各异、风情万种的营姬操着从未听过的各种言语,向我们招揽着生意。

兵家重地不可久留,原本在城外就准备和黛米尔分手的,耐不住这位佳人的深情挽留,我们才随她进了城堡。

准备在当地的教堂中休息一晚后,明天再行赶路。

令人惊讶的是,在离中土如此遥远的城堡之中,尽然有一家专售东土丝绸、竹器、漆器的店家。

店主是一位须发俱白的波斯老者,见到我们这些东方人后如同遇见了天外来客一般,真诚的邀请我们去他的店中做客。

老者告诉我们他是波斯波利斯人,老家住在大海边上,世代以航海为业。

如今他已老迈无法再去出海,于是就来到了中部的斯伯罕,开设了这家商栈,原来的航海生意也交给了他的儿子们。

“年轻人,你们东方的海船气派啊!比这城堡的墙堑还高!呵呵!在距离我们波斯海不远的东方,有个叫做僧伽罗的岛国,每年你们大汉国的海船都会在那儿靠岸!我家的生意就是从僧伽罗把东方的丝绸运回我们波斯国,整个斯伯罕就我普拉里尔家族和你们东方人打过交道!哈哈!孩子,带领你的人来店里歇歇吧!”

这位叫普拉里尔的波斯老丈就如同遇见了久违的故人一般拉着我的手,开怀的笑道。

“多谢老丈!等我们去前边的教堂安置好后一定过来拜见前辈!我还想和前辈做一笔生意,筹集点途中的盘缠!”

我拱手长揖道,刚刚长途奔波而来人马疲惫不堪,大伙都想尽快赶到落脚的地方。

“好吧,我这店中的丝绸货品正断货呢!年轻人带来多少货源都可在老夫这儿脱手,一匹锦缎一百个萨珊银币!呵呵!”

普拉里尔老丈拍拍我们马背上的皮囊,开心的笑道。

一百萨珊银币并是十个罗马金币,价格还算公道。

我们带来的丝绸如果在这儿销售,已经是十倍以上的毛利。

去年在东晋建康布市,一个金并可买到两匹上好的粗绸。

如此算来,我们只要出手三匹绸布,在整个萨珊波斯国境内所有的路中盘缠就已足够了。

离开波斯老者的店铺,在一处依山而建的古堡前面我们停了下来,火祆教斯伯罕分教堂到了。

一位看门的神职人员接过黛米尔的护法印信后,划着十字虔诚的对着我们深鞠一躬,并转身回去禀告主教大人。

半杯茶的功夫,身穿黑色教服的斯伯罕主教和他的一般手下神父,并倾巢而出来到了教堂门前的小广场上,盛情迎接黛米尔护法大人的到来。

能让重镇的教主对其俯首帖耳,黛米尔小姐在这萨珊国火祆教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如果按照我们东土汉国的世俗爵位来看,黛米尔至少位列三公,神教的教阶可能仅次于教主和祭司大人。

“黛米尔,和主教大人说一声,给我们安排住宿的地方、准备一些马匹的饲料就行了,今日白天和明早的饭食我们自己解决!”

听了我的建议之后,充当翻译的古兰朵差点笑出了声来,她知道我是嫌弃教堂中的清汤寡水难以下咽。

“好吧!既然这样就主随客便了!我也正想着去街面上转转,少主先生是个大财主,可否愿意带我一道?”

也不知古兰朵这个鬼女子怎么翻译的,黛米尔看着我坏坏的笑道。

“求之不得!哈哈!还有摩尼、格兰德!这几天一路走路辛苦各位了,我要在城中找一处上好的酒家好好的犒劳大家!”

我开心的大笑道,在东来的那片赤地荒原上,我们一行与黛米尔主仆三人甘苦与共,已经结下了兄弟姐妹般的情谊。

“那就谢过金城少主了!”

黛米尔对我款款笑道,然后由斯伯罕主教大人亲自引路,拉着古兰朵并去了教堂中为贵宾准备的上等客房。

“兄弟们!赶紧喂马,好好睡上一觉!下午我们出门去吃!喝!玩!乐!”

“少主,这城堡一路走过来,也没见到有啥像样的酒肆啊!”刘真儿扛着一大皮囊的绸布,一边嚷嚷道。

干肉和胡麦炒粉全部救济了那帮波斯流民了,这几日一直以赤薯和肉苁蓉为主食,不见半点荤腥,吃得个个腿脚发软。

加之干旱暴热,饮水不足,我们每个人瘦去了一大圈,都盼望着进城之后能够大吃大喝一顿,补补膘肉,恢复点元气。

“没有酒肆我们就自己买上几头肥羊,在城外的草场上做烧烤!再买上几坛老酒!带上几位波斯的姑娘!哈哈哈!”

秦冲依旧是使不完的精力,想起刚才街面上那些卖春的异国酒女,不禁心花怒放了起来。

“秦冲!我看这斯伯罕可不比赫拉特城,城内城外足足有几万驻军!街头每位姑娘的常客不是将军并是都统,我们惹不起啊!”

沙米汉自从有了媳妇之后,对于这等花酒之事再也不如以前那般的积极热情了。

“管他娘的!只要人家姑娘愿意!”秦冲对于沙米汉的拍冷水很是不快。

“我倒是听说如今这罗马国流行着一种疾病,因男女之事而发!一旦染上终身难以根治,还会让人断子绝孙!现在我们离罗马国越来越近了了,这城郭乡村的烟花女子,你们几位小兄弟还是少碰为妙!”

赫斯鲁尔大哥一边把胡麦倒入马槽,一边语重心长的劝诫道。

途中遇到的任何一家酒肆客栈,他与兰顿大哥从来都不会和我们这几个少年人一起出去胡闹。

“老爷向来最讨厌伙计在商途之中沾花惹草!其中的风险莫测,祸福难料!秦冲、锅盔啊!忍忍吧,真要是想女人了,这趟罗马之行结束后就让少主出资给你俩成个家!娶一房夫人,一房不行就娶两房,一正妻一侧室!怎么样?”

兰顿大哥也凑热闹打趣,想到其中的妙处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两位大哥都有过家事,向来都是本分之人。

他们又岂知无聊商途之中干柴烈火、露水夫妻的无尽妙处。

我们这些少年行商走江湖十之八九,一为忠义、二为钱财、三位美色,概莫能外。

不过忠言逆耳,身为少主人,这个西行马队的头领,也确实该修正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风了。

第一二七章 扎格罗斯

在斯伯罕的火祆教堂住宿了一夜之后,我们就上路了。

身在军事重镇,为防止异邦密探奸细的渗入,对于外来人员的盘查异常的严密。

前天下午我们一行在城堡的广场街市上交易游览之时,已经被城内巡视的军士拦住了三四回。

幸亏有黛米尔的赫拉特省的总督手谕和护法印鉴作为护身符,我们才没有被太多的纠缠。

但也表明目前非常时期,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所以当晚的娱乐活动全部取消,为所有的马匹更换了铁掌、与普拉里尔老丈做完交易,购买了一些途中给养之后,我们并和黛米尔回教堂去了。

晚饭之后,大伙正在小广场上整理行装筹划下一阶段的行程安排时,斯伯罕主教大人给黛米尔送来一张快马加急传来的羊皮文书。

赫拉特教廷要求她火速在斯伯罕组织一批神职人员随军北上,安抚那些因参与骚乱而被帝国军队俘获的火祆教徒。

事关千万教民的身家性命,黛米尔小姐原本打算陪我们远赴巴比伦的计划也就此落空。

第二日离开斯伯罕城堡,我们和黛米尔、马兹达摩尼、格兰德三人依依惜别。

我们面前的大河岸边,是两条伸向远方的波斯古道,一条通往北方的呼罗珊大区,另一条向西通往扎格罗斯山地。

“光明使先生,从罗马城归来一定要去赫拉特城看我!”

黛米尔泪眼婆娑的看着我笑道,一边把刚刚申领了斯伯罕将军手谕和七块祆教佩饰交给了我。

有了这些东西,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为我们带来很多的方便。

在半个月的时光里,刚刚与这位美丽的波斯姑娘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却又到了天涯离别的时刻,这让我情何以堪矣!

真想大声对她说:“心爱的黛米尔!不要再去做什么护法了,我们一起去走遍天涯吧!”

如果我有如此的勇气去挽留她,向她大声的表白,我相信这位波斯佳人会义无反顾随我而去的。

离别时黛米尔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告诉我,让我留下她。

可惜如今家中已有苦苦盼我归去的娇妻,再也没有了一年前那种为情随心所欲的底气。

况且黛米尔身为祆教护法关系到万家波斯教众的安慰,还有中部来时路上赤地苦海中的那些等待她去救赎的苍生。

爷爷一直教导我们商者要行大道,我决不可因一己之私念而坏了我们易氏家族一直以来传承下来的家风,此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也!

“放心吧黛米尔!年底我们就会回来,到时候小姐如有兴致,可随我们去东方游历!利安达尔神父他们如今可能已在东方扎下根,你正好可以乘这个机会把贵教的圣火令传到我们的大汉国去!”

我接过古兰朵递上的一块薄羽蝉丝的锦帛,亲手给黛米尔披在了头上,又送给了马兹达摩尼和格兰德这两位波斯兄弟每人十块萨珊银币,以表我们的谢意。

“金城兄,此话当真?我可把先生的许诺当作马兹达天神的旨意啦!”

黛米尔两眼放光道,五彩的薄金在艳阳下随风飞舞,映衬的这位丽人宛如天使一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黛米尔小姐,我们就此别过!”

不远的前方,斯伯罕教堂临时组织的一百多人马的队伍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我哈哈大笑着给了黛米尔小姐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把她扶上了坐骑。

摩尼和格兰德也上前与我们每人亲密拥抱了一下,然后大伙纷纷上马挥手惜别,踏上了各自征途。

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没有去东土之前,一直随商队在地中海沿岸、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伯斯罕、拜占庭这些区域常年的奔走。

所以对于伯斯罕以西的这些区域传统的商道,他十分熟悉,我们也就不需要再去另寻向导了。

他给我规划的最优行程是沿着从西边扎格罗斯山地而来的大河逆流而上,向西北行走。然后在一处叫做冈比西山口的地方向西穿越整个扎格罗斯山地,到达萨珊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界河底格里斯河的上游,从那儿越过大河进入东罗马境内。再一路西行直到地中海岸,从那儿可以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找查理大哥寻求他的帮助,或者可以直接去罗马城。

“鲁尔大哥,这回我们走到你家乡来了,不想回老家看一看?”

西行的路上,我和赫斯鲁尔并马而行,看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地好奇的问道。

“怎么不想啊少主!呵呵,你们中土不是有一句俗话嘛叫做近乡情怯!我当年随迦南商队离开圣殿山去东方时刚刚新婚没多久,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我跟罗马商人借了二十个金币作为股份!谁承想从长安归来的路上,我们的商队在玉门关外碰到了匈奴人的马队,结果所有的驼马财货全部被劫,我们这些人都是把所有的家当和妻儿老小的性命都压这批丝绸里了,又岂甘束手就擒只能以死相拼!结局你也知道,我们总计不过二十来人,又怎是这群虎狼之师的对手,除我之外所有人最后全部死于匈奴人的弯刀之下!哎!后来生无可恋的我遇到了你爷爷的商队,老爷好心收留了我直到今天。”

虽然已过去了二十多年,鲁尔大哥在说起这段往事时仍然悲伤不已老泪纵横。

“现在好了!你也算是锦衣归来,正好可以全家团圆,当年欠下的所有债务我来给你还!”

看着鲁尔大哥难过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好言劝慰道。

“多谢少主的好意!哎,家早就没了!按当年罗马国的律法,我们迦南土著人欠债不还,妻儿就会变成债主四人财产,如今都不知道卖到何方去了,哎!不说了!”

无意间揭起的这段往事,引来了鲁尔大哥的无尽悲伤,这个老伙计不再理会我埋头打马去了前方,半天都没有回过劲来。

我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爷爷曾一再嘱咐过我,商队中的所有老伙计都有难言的往事,如果他们自己不说,我千万不能有那么多无聊的好奇心,去揭人家的伤疤。

今日赫斯鲁尔大哥这件事,算是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教训。

“少主,赫老头怎么了?”

少年人的好奇心就是足,看鲁尔大哥一副生气的模样,刘真儿、秦冲他们赶上来低声问道。

“少主肯定提他老家的伤心事了,鲁尔的心里苦啊!”

通病相连的兰顿最了解鲁尔的心事,挥鞭追这个老伙计缓和气氛去了。

“哥,你们看!这塬上的景致太美啦!”

青鸾大鸟不知啥事已翱翔于蓝天之中,古兰朵看着两旁的风景大声的欢呼道。

我们正身处在扎格罗斯山地东麓的这片丘山原野之中,虽然同样的炎热干旱,但受周边大河滋润的缘故,完全不同于中部那种赤地千里的地狱景象。

却是人烟稠密,满目生机的人间乐土。

时值夏历七月,正是波斯高原上胡麦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全是一片金黄丰收的颜色。

与不时从河畔马道旁边冒出的一座座光秃的灰褐色丘山、银带一般的长河流水融为一体,很有我们于阗国老家夏季的味道。

如此良辰美景、一路麦香的大好时光,不快点赶路更待何时?

于是我不再和古兰朵、秦冲他们闲聊,在这往西北无限延伸的波斯古道上纵马奔驰了起来。

如此的畅途,距离冈比西山口全程五百多里的路程,我们的马队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

前方往西往北全都是高耸入云的千年冰峰和一望无际的群山了,有点神似我们初春走过的葱岭雪原。

“少主,当年波斯第一帝国的冈比西斯大帝就是从这儿率兵南下占领了巴比伦国,一直把波斯帝国的兵锋推到了我们迦南和法老置下的埃及!那是这个波斯国最兵强马壮、疆域辽阔的时候!如今这个山口是萨珊国和西方的东罗马帝国、西北的亚美尼亚公国三国交接的地方!因此当年此地鱼龙混杂、山匪众多,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用马鞭指着这条二十年前走过的故道,赫斯鲁尔感慨的介绍道。

“亚美尼亚公国?不知道马米科里扬家族住在什么地方?我真想去拜访一下这些蜀汉威侯的后人!”

自从在梵衍那国听高僧说有三国马超将军之后,早年来到这神秘的西土小国定居繁衍并成为该国第一豪门,我一直对于这个陇地乡党的家族恋恋不忘,大有英雄相惜的味道。

第一二八章 波罗之战

“哥,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阿妈、大嫂和我们约定的是一年的期限,如今都过去大半年了罗马城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再这么磨蹭三年五载我们也回不了家!”

古兰朵端着白绢画轴坐在山口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反诘道,一边仔细描摹着冈比西山口附近的每一个地标,山峰或者河流。

“是啊少主,赶路要紧!就按照我们现在的行程至少没有两年时间也别想回到于阗国!稍一耽搁就是三五载的光阴,人一辈子有几个三五年啊!”

沙米汉一边绑紧马背上的皮绳一边附和道。

“看来行走江湖还是不能结婚啊!老汉,我真是为你担心啊!三年后我们的英兰姐姐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跟人家跑了,你该怎么办!”

赤条条来去一人的秦冲无所挂念,肆意的开着沙米汉的玩笑。

“谁敢搞我的婆姨,老子将来回去灭了他全家!”

一向憨厚大气的沙米汉被秦冲撩的怒发冲冠,美丽的英兰里尔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和牵挂。

如果真有哪位登徒子但敢窥视他的夫人,老汉手中的三尺长刀可不是吃素的。

看到力拔山兮的老汉真的被激怒了,秦冲吓得不再言语,埋头打自己的绑腿去了。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三位兄弟,论单兵搏杀的能力,无人能是沙米汉的对手。

“老汉息怒,秦冲这小子就是欠揍!放心吧!英兰里尔在我家清风泽,有我阿妈和库日娜在绝对不会有事的!哈哈哈!”

手下人翻脸,只能我这个少主出面调和了。

“小人刚才口出诳语!还请少主见谅!”沙米汉恭敬的对我鞠躬自责道。

“多大点事啊!呵呵,我听大伙的!出发!”

说话间功夫,大伙都已换上了紧身厚实的山地秋衣,在赫斯鲁尔的引领下向西边连绵起伏的大山深处进发了。

也许当年的冈比西斯大帝和我们东土汉国的秦始皇帝一样,好大喜功乐于征发。

脚下这条穿群山而过的古道尽然甚为宽敞,运送辎重的车马可以在上面安然而。

所以我们两匹马并驾齐驱通过这里,更是如履平川一般。

这样连接波斯帝国东西方的马道,当年修建之时肯定征用了百万人力费时经年修建而成。

很像河西东土由长安通往各郡的秦汉驰道,又如天之山中那些连接陇地、西川的山中栈道。

战时运送军马粮草,太平的年代则是货通天下、连接国中士农工商的血脉枢纽。

举一朝之力以利千载,功过留于后人评说。

扎格罗斯山地由西北向东南延伸,有很多条褶皱般的山体和数不清的峡谷沟壑共同组成。

褶皱凸起的地方或为褐色光秃、如赤龙一般的山峦,或为千年冰雪堆积的云峰。

凹下的部分为山中人烟密集的绿洲,或者是不知何年何月在此繁衍生长的橡木古林。

高耸入云、无边无际,东土关中高塬上的橡林坡与此处相比那简直就是泰山至于鸿毛了。

驰道穿行与其中,就如同进入了盘古开天辟地世代那种蛮荒鸿蒙的幻境。

一路上除了间或从远方而来与我们擦身而过波斯驿马,有时全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遇到穿过驰道向另一边密林山谷迁徙的鹿群、野羊,我们并会猎下几只来补充当日的给养。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这片山地最早属于两河流域的米底人所有,后来波斯帝国崛起占领了整个扎格罗斯高原。

再后来罗马帝国东出与波斯争霸天下,英雄盖世的亚历山大大帝率领十万罗马铁骑从这里东征,占领了整个波斯帝国的北部。

又从呼罗珊大区绕过卡恩山地占领了大夏帝国的西方重镇赫拉特,最后沿着葱岭冰原的各个山口一路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今天贵霜国新都富楼沙东南的身毒国境内才停下了征发的脚步。

一百年前波斯帝国的余脉萨珊国崛起,逐步收复失地,把罗马人又赶出了扎格罗斯山地。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冈比西山口古往今来并是波斯和罗马这两大劲敌东征西伐、逐鹿天下的必经之地。

而细细研究我们东土汉国的那段历史,也正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秦铁骑一统天下、楚汉相争、三国鼎立的纷争年代。

如此说来不论东西,那时候的天下都是乱成了一锅粥。

所以从这条古道一路走来,各个帝国王朝留下的印记也是随处可见。

米底人神庙、罗马人的要塞古堡、波斯人在褐色裸露的山崖上留下的摩崖石刻、诸多玄石垒砌的高大陵墓。

里面埋葬的也许是一些治国的能臣、乱世的枭雄。

由于经年累月的动荡纷争,也造就了此地彪悍的民风。

即使是路边偶遇的牧羊土民,他们的眼里似乎迸发这瘆人的杀气,让途中的过客不寒而栗。

因此,即使在山间一些平坦谷地,有土著居民的村落或土城,我们的马队也不会做片刻的停留。

除非需要采购给养,穿行于扎格罗斯山地的十来天里,我们的马队宁愿在野外过夜,也不愿驻扎在有人烟的地方。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古道之上,除了我们这些商者之外,还有那些虔诚传道的僧人和圣徒。

葱岭冰原上我们遇到的是去东方传教的身毒比丘,而昨天在一处叫做蓝谷的山原上,我们碰见了十来位从君士坦丁堡徒步而来,赴东方传道的基督教神甫。

黑色的衣袍,胸前挂着铅色的十字架佩饰,手中杵着十字星的木杖。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憔,唯有眼里闪烁着神圣庄严的光华,虔诚而又执着,虽千难万苦而不回头。

从神甫那儿我们得知如今的罗马国以基督教为国教,视天下所有的信徒为兄弟姐妹,没有贵贱、种族的区分,都是上帝的子民。

如想在罗马国境内顺利通行,必须得到耶稣基督的呵护才行,需要向它布施,最好是皈依此教。

信仰需要始终如一,不能以功利之心待之。

我们原来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能火祆教对我们有利就临时皈依火祆教,更不能因为基督教徒在罗马国境内受上帝和国王的呵护又去改信基督。

所以我就选择布施二十个萨珊银币,从领队的神甫那里领了十块玄铁铸造的黑十字佩饰,作为我们在穿越罗马国途中的护身符。

前方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孤峰,绕过这座孤峰之后,我们就暂时进入了罗马国的境内。

“尊贵的东方使者,山外波斯和罗马的军队正在交战!各位如不急着赶路可以沿着这条山谷往南行走,在东南五十里外的地方另寻出山的通道!愿我主耶稣能够赐福于诸位!阿门!”

浓须鹰鼻的神甫领队手划十字,向我们介绍前方的路况道。

如此密不透风的古橡茂林,驮着皮囊的马匹根本无法从中间穿过。

除非舍弃所有的货物行囊,还有我们的坐骑徒步行走,才有可能从如此的山谷纵穿过去。

舍弃这些丝绸财货就意味着今后我们只能靠乞讨或打家劫舍过活了,这样的话也就再无前去罗马的必要。

和拜占庭神甫们告别之后,马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还是沿着当前古道西去的主张站了上风,我们就此安营扎寨在山下住了下来,准备在此过夜,等第二天人马精力旺盛的时候再去翻山。

整个深夜山谷中静寂的如同古墓一般,飒飒的山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应该是那些搏杀疆场双方将士的鲜血吧!

第二日中午我们来到了对面的山梁处朝山下眺望,一座古堡前面的旷野上已经尸横遍野,没有死去的伤兵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

横七竖八的军旗、折断的梭镖、血迹斑斑的波斯长刀立于山石之中、撕裂的战车、脱缰呜咽的战马。

双方仅存的几百名重甲军士还在奋力的厮杀,不时有投标划过长空的尖啸之声在山谷中回响,他们的目标是夺取这座要塞古堡的控制权。

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古兰朵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躲藏在我的身后。

我们跨下的马匹却都有了莫名的冲动,仰天嘶鸣,不安焦躁的踢踏着铁蹄。

下山坡道的出口并是古堡的大门,如此看来正如神甫所说,从这里出山已经没有希望了。

“沙米汉、秦冲前面开路!沿着山脊向南方行走!刘真儿我俩断后!古兰朵、鲁尔,兰顿大哥你们三人居中!快!”

如此险地不可久留,我下达简短的命令后,整个队伍并调转了马头,沿着光秃陡峭的山脊排成一条长龙向南边的主峰方向疾行而去。

山顶最窄处只有两三尺见方,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稍不留神摔下山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这一段总长不到一里的山脊,可能是我的一生中所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险途,整个走下来全身早已被冷汗淋得透湿。

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又怕小妹有啥闪失,更怕山下双方就此休战把我们当成了共同的敌人。

如若如此,我等今日在这山巅危崖之上就断无生还的可能了。

幸亏波斯、罗马双方的军士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无暇顾忌我们这般过路的商者。

终于遇到了一处没有多少树木的缓坡,一直延伸到山下的草场上。

我们所有人小心翼翼的牵着马匹,横着身子连滚带爬的走下山来。

不顾刚才的劳累纷纷跨鞍上马,一口气向西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才在一条向南流淌的大河边上停了下来。

前方有一座玄石垒砌的尖顶教堂,尖顶的上方耸立着一个硕大的“十”字,东罗马到了。

第一二九章 两河之源(一)

前方的大战正酣,这座罗马人的教堂也就成了临时的救护所。

从高处望去,不时有满载伤兵的马车从东北冈比西山口的方向飞奔而来,跨过河面上原木捆绑的浮桥,在教堂外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浮桥是渡过这条长河的唯一通道,远观桥的对岸有一处大石垒砌的哨卡,四五名轻甲护卫正站在上面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河面。

“少主,这条河叫做底格里斯河,是罗马国和萨珊波斯的界河!20年前我来过这儿!河对岸卫兵把守的地方是税卡,罗马国的税制按人头纳税!凡是有渡口、山口、桥头的地方就有税卡!呵呵,我们也过去吧!”

赫斯鲁尔指着河面向我们介绍道,而青鸾已经飞过了大河,立在教堂的尖顶上等着我们了。

“走吧!大伙把火祆教的佩饰都摘下来,挂上十字架!罗马!我们来啦!哈哈哈!”

我摘下黛米尔送给的火祆教鹰形胸徽,把拜占庭神甫送给的的十字佩饰挂在了脖子上。

终于进入了罗马国的境内,我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动,八年前和亚米卡相处、分别的场景如潮水一般涌上了我的眼前。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此次西行除了拜访亚米卡这位故友,还有寻父和探路的重任。

但打开我情窦之门的罗马女子亚米卡,却是我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深深的牵挂。

当年在于阗王城外的古道边上,我们挥手分别时,她也就是十二三岁的芳华之年,如我身边的小妹古兰朵一样。

金色卷曲的秀发,蓝色灵动的双眸,还有婀娜的身姿,给我带来无尽快乐、两小无猜的那个夏秋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儿,我禁不住看了眼马背上的古兰朵。

波斯高原上火辣的太阳,已经把这个美丽的假小子晒成了胡麦的颜色。

“哥,你怎么这么看我!”古兰朵惊讶的笑道,脸上尽然泛起了一层害羞的红晕。

“大哥瞅你怎么啦?你这个丫头!别啰嗦了,快点跟上!”我故作威严的催促搪塞道。

鲁尔大哥已经牵着马匹在前面引路,来到了渡口边上。

我们也纷纷下马,一手牵着坐骑一手牵着驮货的大宛乌青,紧紧跟在了他的后面。

“不对,哥肯定是想大嫂了,或者是思念那位罗马国的姑娘亚米卡小姐!”古兰朵回头嘿嘿笑道,淘气而又烂漫。

半年的时间,这位可爱的小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个头尽然达到我的肩膀,亚麻粗布的外袍也掩盖不住她完美的身材。

腰间的短柄匈奴弯刀,是爷爷前年从东土归来时带给她的礼物,使她妩媚中透露着英气。

这位昔日戎卢国落难的小公主,来到了我们清风泽的易府,转眼之间十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如今又陪我走在这西行的路上,天意也!

能有这样忠诚能干的小妹陪伴左右,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事。

浮桥用原木和无数条皮绳、藤蔓捆绑而成,走在上面除了略微摇晃之外,与平地一般无二。

如今这底格里斯大河正是一年中水量最丰沛的季节,水流澎湃湍急,我真担心浮桥固定不牢会忽然之间随着大河奔流而去。

于是赶紧催促前方的鲁尔大哥、秦冲他们加快速度,招呼后面的刘真儿、沙米汉、兰顿三人快点跟上。

河口的哨卡似乎对于浮桥的坚固结实很有信心,一根原木栅栏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裸露着半个臂膀、腰间围着牛皮轻甲、手持盾牌长戈的罗马守卫,似乎对于我们来自何方、是不是波斯国的奸细并不感兴趣。

他们只管收税,按人头收税!

赫斯鲁尔和守卫的军士简短交流之后,回头对我笑道:“少主,十四个银币的赋税!这个家伙论马匹收买路钱了!”

“告诉他们,我出二十个银币!余下的六个给这些军头买酒喝,问问他们在罗马境内行走要不要通关文牒!”

赫斯鲁尔把我的回复用罗马语转述给他们后,这几位军士立马脸色大变,喜笑颜开的给我们抬开了路障,放我们通行。

“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罗马军士把我们当成埃及人了!”

古兰朵回头对我们嘻嘻笑道,虽然是口音很重的罗马语,她还是能听出其中的意思来。

“少主,军头说埃及人同是罗马帝国的子民,不需要路条,只要沿途纳税就行!”赫斯鲁尔回头答道。

“好吧,先过去再说!”

感觉脚下咆哮的河水随时都有可能把浮桥冲走,我用手中的刀鞘拍着前方的马背焦急的催促道。

罗马军士毕恭毕敬的立于路过,给我们垂手致礼。

“鲁尔!我们是于阗国人大汉后裔,这些罗马佬怎么把我们当作啥埃及人啦?”

过河之后大家重新上马,秦冲追上了赫斯鲁尔好奇的问道。

“是啊!以前我没有在意过,如今细观你和少主、刘真儿三人的五官模样,与我老家迦南平原上的埃及土民还真是相像!哈哈!不过他们没有发髻,所穿的衣饰也比你们汉人简单!”

赫斯鲁尔如发现天大的机密一般,惊讶的叫道。

“长的像埃及人?呵呵,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过。难道汉家的炎黄后裔几千年前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去了埃及,在那里建立了比我们三皇五帝还要古老的帝国?连埃及法老也与我们汉人同宗?呵呵,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除非我们汉民真是天神的后裔!”

听了赫斯鲁尔的介绍之后,我也觉得甚是怪诞。

葱岭先民、大夏先民有我们汉家的血脉还能说得过去,毕竟史书上有记载。

但如今说万里之外的埃及还有与汉人同宗的族群,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我们的先民似乎在千年之前还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埃及人如今也是罗马国的子民吧?我们何不就此冒充下去,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也可省去很多的麻烦!”古兰朵心眼活泛,在一旁提醒道。

“是的,当年埃及人、腓尼基人、我们迦南人同属波斯帝国的第六总督区!六百年前波斯衰落,把我们的土地拱手送给了罗马人直到今天!”

赫斯鲁尔感叹道。

我对这片土地的王朝更迭不感兴趣,但真如古兰朵所言我们冒充埃及人在罗马国境内可以免去很多的麻烦,这倒是我愿意接受的。

“秦冲!锅盔!接下来的行程,遇到关卡土城我们三人并把头巾包起来,少说话!由懂罗马语的鲁尔、古兰朵他俩在前面开路!”

刘真儿途中除了酒肆美女、盔饼大肉能引起他的兴致之外,基本变成了闷葫芦。

埋头做自个的事情,远没了前去东土建康路上的那种活泛劲儿。

以前我们就四人结党,每时每刻都混在一起。

可如今变成了七人,我又成了事事都要操心的领队。

和这位老伙计的交流再也没有以前那般的频繁,有时几天都可能说不到一句话。

好在大伙都是过命的兄弟,人在那儿就行了。

“少主!这天热得火炉一般,再裹个头巾还不成蒸笼啦!鲁尔,埃及人啥发式?”刘真儿问道。

“埃及男子据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光头,如同佛家的比丘!也有人像祁山马场的老伙计木塔尼尔他们那样长发齐肩!如今埃及民间的发式又多从与罗马人的短发!”

赫斯鲁尔介绍道,他自己虽然在西域汉地呆了了这么多年,生活习性和衣饰须发,与一般的罗马男子已无二样。

“光头肯定不行,短发也怪里怪气!少主!真要是装扮成埃及人,我们也就无须裹头巾啦!干脆把束发放下来,按照埃及人的发式稍微休整一下!”

秦冲接茬道。

“这个主意甚好,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如此一来,滋补亵渎祖宗又可乔装自保,就这么定了!古兰朵你来操刀!”

说话间我并跨鞍下马,在马道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满头的长发瞬间如流水一般的倾泻而下。

古兰朵也不客气,拔出锋利无比的腰间弯刀,给我的头发来了个一刀两断,颈脖以下的部分被生生割了去,头顶顿觉轻松了许多。

少主带头,秦冲和刘真儿想退缩也已来不及,只能乖乖的伸着脖子,等候古兰朵干脆利落的一刀。

虽然看不见自己如今是啥模样,但细观秦冲、刘真儿二人,如今短发浓须、目光如电,身披波斯麻衣、脚蹬夹趾夏鞋、手握波斯长刀,一副虎虎生威的架势,再也找不着两年前玉树临风汉家郎的半点风韵了。

“鲁尔大哥,我哥他们像不像埃及人了?”

古兰朵双手拍着弯刀的刀柄,兴致盎然的瞅着我们三人嬉笑着问道。

“前方遇到土城,少主你们每人置办两套我们迦南人的夏季棉袍,就如假包换啦!”赫斯鲁尔拂须而笑道。

兰顿大哥和沙米汉幸灾乐祸的瞅着我们,为我们这三个汉人与他们这些胡人后裔完全的融为一体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棉为何物?”我惊讶的问道。

“棉就如你们东土的蚕茧,在这两河流域和尼罗河的两岸广泛种植,用来纺纱织布!我们迦南人、巴比伦人还有埃及人盛夏时节都是一块棉布简单裁缝后套在身上!通风吸汗,比你们东土的薄羽蝉丝便宜百倍,比波斯的麻衣舒适,罗马人的毛毡布衣饰和棉衣相比简直就如东土的葛衣之于绫罗了,天上人间之别!”赫斯鲁尔取出皮囊喝了几口清水道。

“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作物,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听说这世上还有与中土的丝绸相媲美的布匹,裁衣高手的古兰朵甚为惊奇。

“是啊!当年罗马帝国累次东征,就是为了东方的丝绸香料、巴比伦的棉布、波斯国的铁器,还有埃及人的莎草纸和黄金!”

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说起这片土地上古往今来的家国轶事,如数家珍一般。

但对于我们这些东方商者而言,却是云里雾里。

第一三零章 两河之源(二)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当前马队所在的这个位置是古苏美尔王国和巴比伦王国的发祥地。

来自扎格罗斯山地的底格里斯河和内托罗斯山脉的幼发拉底河在这里并肩而行,一直流向东南的大海。

两条大河的沿岸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盛产胡麦、棉花、椰枣、火油,是世间少有的丰饶之所。

家父易丰年如今生活的巴比伦城邦,距此地只有五百多里的路程。

“哥,先去巴比伦吧!找到我们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如今过的怎么样?”古兰朵央求道,眼里尽然闪烁着泪花。

可怜的女子,和我们兄弟一样,父亲的影子在我们的脑海中早已模糊。

前去探访这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家父,我的内心一下子忐忑了起来。

幼年时候的往事还隐隐约约的记得,家父容颜很像长大后的二弟易武威,如今中土东晋国的下邳县丞。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在巴比伦城邦的街头,我们父子擦肩而过或许都相互认不出了。

“少主不要担心,我和鲁尔追随丰年兄走南闯北有两三年的时间!当年富楼沙你家父的那次出走我们也在现场!”

兰顿大哥看出了我的疑虑,赶紧宽慰道。

“那好吧!先去巴比伦!我倒想看看我们的父亲是在那边尽享荣华富贵乐不思蜀了,还是因为贫困潦倒街头乞食无脸再见家人!”

说到这儿,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愤之情涌上心头。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家父置双亲、爱子与不顾,这么多年有家不归。

仅仅因为和家母夫妻不睦用情于初恋的外邦女子,这样的理由说不过去。

“少主,以前的恩怨都放下吧。你们父子此番见面后也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就跟他说清风泽老家的大门永远对他和这边的夫人子嗣敞开着!老爷老夫人只想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独子!”

想起前事,鲁尔大哥也不禁黯然伤神了起来,他知道十五年前家父出走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整个家族的打击有多大。

“哥,阿妈都不怪罪父亲了,你也原谅他吧!”古兰朵安慰道。

“是啊少主,这次去巴比伦见到丰年老爷我们好话说尽,只有一个目的,让他跟我们回一趟于阗国!”

沙米汉的马匹行礼已经绑好,翻身上马道。

“丰年老爷在这边过得舒坦并罢,如果妻子儿女都如路边的土民这般,那就啥也别说了,全家老幼跟我们一起回于阗!”

“如果这样的话,罗马我们也就不要去了,从大河的入海口直接乘船去僧伽罗,再转乘前去中土建康的海船!”

南去巴比伦城邦的路上,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对于接下来的行程交流着自己的看法。

碧空如洗一般的蔚蓝,古道两旁金黄色的田野上农人们正在收割着成熟的胡麦,一座破败的苏美尔人神庙耸立在路边的椰枣林中。

路人只能凭借其长条玄石垒砌的墙体,来想象其千年之前的辉煌。

“刘真儿,去建康干甚?要回也是回于阗国的清风泽啊!”

听锅盔刘嚷嚷着走海路前去东晋汉国的建康,沙米汉不耐烦的质疑道。

“武威、长安少主不都在那儿嘛!陇西庄园那么大,丰年老爷全家正好可以去那儿安置!”

刘真儿笑道,悠哉悠哉的甩着软鞭,绝口不提自己想早日重回长安与兰姑娘相约之事。

“这样吧!我原路返回于阗国给老爷老夫人和于阗夫人他们报信,你们走海路!”

说到回家,沙米汉已经有点归心似箭了。

而同样的新婚燕尔就远离家园,我却没有老汉那般的急迫之心。

对于新婚妻子库日娜的眷恋淡的如水一般,只有在口渴难耐的时候才能想到。

也许没有楼兰国的灭顶天灾,在她和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罗马城姑娘亚米卡三者之间,我更愿意娶燕喜小姐为妻。

可惜天不遂人愿也,姻缘之事往往皆是天意。

“已经到东罗马了,罗马城我们肯定是要去的!顺道看看途中的物产,将来我们再来这边也好做交易!”

见沙米汉他们在就怎么回去争论不休,我一锤定音道,打消了他们半途而回的念想。

“少主,这两河流域的胡麦天下闻名,产量是你们东土关中一带粟米高粱的几倍!我们回头时少主可买点胡麦的种子带回去,将来在东土推广种植!”

赫斯鲁尔翻身下马,从路边的胡麦田中拔了几棵沉甸甸的麦穗递给了我。

闻着麦香似乎闻到了馕饼的味道,但西域于阗国及其周边的绿洲上胡麦的亩产与这边相比,仅从麦穗的大小即可辨别出高下来。

民以食为天,若果此地的麦种能被成功的引进到东土汉国去,岂不是泽被万家黎民的天大善事!

“朵儿记住,将来我们从罗马城回头,一定要多买点胡麦的种子带回去!”我叮嘱小妹道。

“何止是麦种,棉花的种子也要带一些!这种作物对于那些买不起丝绸的穷苦人家太有用啦!”

古兰朵瞅着原野上胡麦田畔一块块青翠的绿色作物感叹道。

鲁尔大哥告诉我们那些都是棉田,每年秋冬季节就可以长出雪白的棉花来。

不过我担心,这些波斯、罗马国的作物带到东方之后能否生长繁殖。

《晏子使楚》中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但无论如何,这些上天赐予的衣食神物,我既然见着了无论如何也要带点回去。

万一在东土汉国也可以栽种呢!就如当初西域的葡萄、萝卜、蚕豆传至汉地一样,那将会使万家黎民从此摆脱饥寒之苦。

商者行事利人利己才能立于天下,这巴比伦胡麦和棉花种子是我此趟西行以来所遇到的第二单天大的生意,第一单是梵衍那国的波斯精铁细甲与中土的丝绸交易。

这两单生意在我的有生之年如能做成,富甲天下指日可待也!

不过棉布的品质到底如何,怎么纺出纱线织成布匹,目前还只是听了赫斯鲁尔的一面之词。

究竟如何还需等我们到达巴比伦城后眼见为实,才能做最后的定论。

我们沿着底格里斯河岸宽敞平坦的古道一路向西南纵马而下,沿途的村落人烟逐渐多了起来。

古道上不时有北上的车马从我们的身边匆匆而过,或为商贾、或为官家,各色人种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天边地平线之外赤黄色的沙海丘陵,还有随处可见明显具有异域风格的王朝遗迹,我真有点行走在中土黄土塬上的恍惚之感。

也许是我们的发型服饰已经趋于埃及人和本地苏美尔人原住民,或者这里本来就是一处八方汇集之所。

过去千年以来,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亚述人、波斯人、罗马人轮番做这块土地上的王者。

如今的居民可能连祖先来自何处,自己是何民族都搞不清了。

如此多种族的长期融合,不同文明的彼此渗透,使这里与别处相比对于外来人种早已见怪不怪。

所以一路走来,我们就是普通的过客,不管是在路边的客栈中吃饭或者住宿,所受的关注度远不及途中经过的赫拉特城和斯伯罕城。

如此甚好,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土著如观赏杂耍艺人一般的围观我们,也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盛夏的午后似火一般的炎热,我们会在大河岸边古村落的椰枣林中做短暂的歇息,去河中清洗沐浴一番。

也会偶遇一些在河边洗衣、戏水的本地女子。

身处富庶之乡、面临大河之水、居百族杂居之所,所以这些巴比伦故国的女子在我们东方人眼中,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姑都是倾国倾城之美。

丰胰婀娜、激情洋溢,又传承如今罗马国的遗风衣饰暴露而魅惑。

难怪当年家父会为一巴比伦佳人,不惜抛却世间的一切而远走他乡,今日观之确有他的道理。

秦冲和刘真儿这些天又重新活跃了起来,有事没事就喜欢打马对河边跑,希望能够一睹谁家女子的芳容,了却一下心中的多情之苦。

午时避暑,必定要选河畔野村的椰枣林中。

如此一来就有了和那些偶遇的心仪女子调情偷欢的机会,少不风流枉少年也!

我和沙米汉如今已身为人夫,又有小妹古兰朵在一旁监督,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和秦冲他们一起肆意妄为的胡闹了。

所以每每这时,我们就会学着鲁尔和兰顿大哥他们那样,把波斯格兰德军头赠予的网床往树上一系,并抬腿躺到上面呼呼大睡了起来。

古兰朵这段日子除了绘制路线图外,又有了新的喜好,就是和每个野村的一些村妇们学习抽纺棉纱的技艺。

学了几日之后,古兰朵就不再做弟子了,而是成了教授这些土著妇人纺纱织布的先生。

东土汉国养蚕缫丝织布的工艺与这棉花纺纱织布的技巧异曲同工,但效率和速度却是天地之别。

第一三一章 巴比伦

《耶利米书》:我们想医治巴比伦,她却没有治好。离开她吧!我们各人归回本国,因为她受的审判通于上天,达到穹苍。你们要磨尖了箭头,抓住盾牌。耶和华定意攻击巴比伦,将她毁灭,所以激动了玛代君王的心,因这是耶和华报仇,就是为自己的殿报仇。

在去巴比伦的路上,赫斯鲁尔给我们讲述了这座城邦的许多古老往事。

包括巴比伦人和上帝的子民希伯来人之间的恩怨,还有神如何借助玛代波斯的一代圣君居鲁士大帝之手,彻底摧毁了这座曾经富庶无比的城邦。

当然还有那神秘的通天塔,在清风泽时,我曾经无数次从西来的客商那儿听说过关于它的种种传说。

在走出了冈比西山口十日之后,在两条大河中间的绿野上,一座灰黄色的城堡展现于我们的眼前,还有那座高耸入云、已经歪斜的青褐色通天古塔,巴比伦到了。

入城十里之外一圈圈无数次被摧毁又无数次被重建的城墙的废墟,向世人诉说着它昔日的繁华。

我登临过东土长安城建章宫的遗址,也曾在洛阳城外的龙门山上眺望伊水、洛水两岸的井田阡陌而追思怀古。

但巴比伦城外的这些遗物残墟在我们这些异域商者的眼中,这座可以追溯千年、万年的城池应该不是世间的凡人所造,而是天上的诸神所建。

可惜无数代前朝的故都,如今只是东罗马帝国美索不达米亚行省的置地。

入城找了间客栈住下之后,我们一行并迫不及待来到了大街之上打听家父易丰年和他的随从白芒叔叔的下落。

离家之前奶奶和爷爷他们给我的所有信息,就是这位名叫丹妮的希伯来女子住在通天塔附近的河岸边上。

因为丹妮曾经对奶奶说起过,她家的商队还有两艘远洋航行的海船,可以直接从巴比伦城出发驶向东方的大海。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的线索。

如此资财雄厚的商家,在整个巴比伦王城应该妇孺皆知了。

可我们在大街上向本地的土著居民打听这个商家和丹妮本人时,尽然无一人知晓。

失望之余,我已无心欣赏大街两旁的世风人情、异域景致,带着所有人直奔通天塔。

通天塔所在的那片街区,我们更是来来回回转了四五圈,也没有找到丹妮当年所说那条可以停靠海船的那条大河。

难道丹妮对于奶奶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在编故事?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如果真如此我们的家父易丰年可能早就没了。

幸运的是,在通天塔山门入口的地方,我们终于遇见了一位世居此地的希伯来老丈。

与赫斯鲁尔大哥一番交流后,他们尽然还是迦南老乡,彼此的祖居之地相距不过百里。

希伯来老丈告诉我们,原来这里是有一条河流,是当年居鲁士大帝引底格里斯河水淹城挖掘的运河。

十年前天下大旱,大河之水出现了罕见的断流,这条运河也就失去了补水成为一条干涸的沟堑。

时任东罗马巴比伦总督命人率千名奴工,耗时三月才把这蚊蝇遍地的运河填平,也就此埋葬了巴比伦古城那段不堪的往事。

至于丹妮家族和我父亲、白芒主仆二人老人尽然也有印象。

旁边的椰枣林中就有一处露天经营的酒家,我赶紧让古兰朵前去置办一桌酒席,请希伯来老丈过去一起饮酒叙谈前事。

“丹妮的家族和我家是世交,我们信奉相同的上帝,在一座教堂中做礼拜,我看着这位莫拉家族的小姐从受洗一直到长大结婚生子!她的丈夫摩拉德易并是你们所说的那位东方人,他随身带来的仆人我们叫他白王,这个人有千斤之力,十个波斯武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位希伯来老丈举杯向我们致敬,他说起家父时轻描淡写,但聊起白芒叔叔钦佩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有如此顶天立地的壮士陪伴家父左右,我们稍微心安了一些。

“老先生,莫拉德易在丹妮小姐家过的怎么样?”负责筛酒的小妹古兰朵热切的问道。

“莫拉家族的人都很尊重易先生,并把唯一的女儿丹妮小姐嫁给了这位绅士,家族通往东方的所有生意也有这个人来统管。”

希伯来老丈须发俱白,戴了顶黑色小帽,身披灰白色棉布夏袍,显得历经沧桑而又学识渊博。

“后来呢?莫拉家族如今还在巴比伦吧?”我急于想知道家父的下落,举杯敬酒道。

“哎!五年前迦南地区希伯来人起义反抗当地罗马总督的压榨,有人在总督那儿造谣宣称巴比伦城内的所有希伯来商家都是这次起义的捐助人!结果那个愚蠢的总督尽然听信了这些谗言,没收了城中希伯来商人的所有财产,并把他们驱逐出境!从那以后,莫拉家族就从我们的巴比伦城消失了,包括那两个东方人。”

希伯来老丈伤感的叙述道,似乎在埋怨上帝的不公,他们举族膜拜的天神弥赛亚为什么不能早点来到人间。

听说家父和白芒叔叔如今已不在巴比伦城,我们白跑了一趟,古兰朵不禁掩面恸哭了起来。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坏到了极点,虽然从来没有感受过家父的关爱,但他在我的心里依然是一座高山,是我一直供奉的神。

圣贤皋鱼有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如今我不远万里来到巴比伦寻找家父以尽人子之孝,却连父亲的面都不能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向我袭来,这也许就是父子血脉相通的缘故吧。

天,你何其弄人也!让我们空手而归!

父,你何其无情也!落叶归根倦鸟归巢,而你蒙受大难宁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归故里!

如此作为,非我等常人所能理解。

“莫拉家族的产业遍布天下,巴比伦城中的物业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他们家族不会有事的!呵呵,那俩个东方人目前活得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滋润!”

看见我们兄妹的悲戚之态,希伯来老丈也猜出了其中的缘故,赶紧好言安慰道。

“老先生!据你猜测,莫拉德易和白王二人如今会在什么地方?莫拉德易是我的家父,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

我站起身来,在郑重的给老丈磕头施礼道。

“这个恕我难以相告,天下之大我也不知道莫拉家族如今去往何方,所在何处!富楼沙?僧伽罗?拜占庭?条顿堡?或者你们东方的国度,都有可能。”

听了赫斯鲁尔的翻译之后,老丈赶紧起身,把我扶了起来。

听说是故人的儿子,这位希伯来老人对于我们的态度愈加的亲热友好了起来。

“不过孩子,你父亲肯定没事的,万能的主可以作证!”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老先生,城中的希伯来人都被驱逐了,你为啥还在这儿?”古兰朵停止了悲伤,不解的问。

“被驱逐的都是莫拉家族这样的希伯来大商家,我是一般的匠人,所以还能在这座城里苟活下去!”

老丈心酸的微笑道,满脸显现着人生的无奈和世道的艰辛。

临别之前,我特地给他留下了十来个罗马金币以表达由衷的谢意。

没有见到家父是西行以来最大的憾事,听说他所在的是一个非常有势力希伯来家族,如今已是儿女满堂,正和他的丹妮夫人躲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享受齐人之福,我和朵儿才有了些许的安慰。

世间的一切结为缘分,君臣、夫妻、父子莫不如此。

或许我们兄弟与家父易丰年的缘分,从十年前他离开清风泽家园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断了。

回到客栈后,大伙都已提不起戏耍的半点精神。

第二日在巴比伦城的布市为我们每人裁剪了两套罗马人的棉布夏袍之后,我们并匆匆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

第一三二章 贝诺埃亚(一)

巴比伦古国所在的这片区域,终年赤旱,雨水极为稀少。

如果不是来自东北或西北山地大河之水的滋润,这里应是如西域黄龙沙海那般的不毛之地。

因此所有的绿洲和人烟都是沿着大河两岸而生,绿洲之外并是黄沙漫漫的蛮荒所在。

不管是最早的苏美尔人,还是后来的入侵者波斯人、罗马人,东征西进挥师南下,所看重的也就是绿洲上的沃土和物产。

除此之外的沙漠、戈壁及其腹地中小块孤立的绿洲,基本还入不了这些征服者的法眼。

至今还是游牧部落的无为而治,正如我们东土商周春秋时期的“国人”与“野民”之分,所谓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也。

绿洲境内置所完备,彼此以驰道相连,十里一驿百里一堡,苛捐杂税无以复加。

所以途中过往的商贾,要想节省税费之资,就会聘请当地的土著向导不辞辛苦穿越大漠,前去某一处城邦或是海港。

我们此行的经费充足,加之原计划回归的时间已经不多,因此选择沿着东罗马的驰道一路西去。

赫斯鲁尔大哥对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做了如下安排:沿着幼发拉底河岸边的驰道逆流而上,到达西北方向的贝诺埃亚城。然后一路西去,前往地中海岸边的安条克城邦。

整个行程大约千里之遥,途中没有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并可抵达。

“少主,朵儿小姐!贝诺埃亚城繁华啊!呵呵,如今这东罗马帝国境内,除了君士坦丁堡的国都外,万家汇聚、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就数这贝诺埃亚了!”

盛夏时节的幼发拉底河波光粼粼,灰白色的驰道蜿蜒于岸边的绿野之间向远方的山地延伸而去。

赫斯鲁尔与我并马而行,呵呵的笑道。

“鲁尔大哥,快说给大伙听听!”离开巴比伦已有一日,原本因没有寻着家父而郁闷的心情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马队驰骋之时,古兰朵会和盘旋于云端的青鸾竞技。

接下来是一条路到底的行程,不似前面山地荒漠之中的那般复杂,她绘制锦图的差事也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现在古兰朵有事没事都会跟在鲁尔大哥的身后,没完没了的问个不停。

这遥远的西方国度,对于我们这些东方人来说,确实一草一木都透着稀奇。

秦冲、刘真儿还是一路寻芳为乐,百无聊赖的沙米汉也加入了进去。

兰顿大哥还是如以前那样,打马走在了最前面或是最后面,很少参与我们途中的散扯,沉默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么说吧!巴比伦就好比东土今日的洛阳城,而贝诺埃亚并是如今的长安和建康!”

赫斯鲁尔打了个形象的比方,我们听者也是恍然大悟。

洛阳故都已然衰微,而建康和长安却是百业兴旺、百万人家的锦绣之都。

“如此说来,这贝诺埃亚确是个有趣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在那儿多玩上几日!哈哈!”

我开心的大笑道,前年冬日西都长安那段美好的时光如在眼前。

“不过这西方诸国毕竟还是物力贫瘠百工不兴的蛮荒之地,城邦的规模财力,不可与你们大汉国相提并论!”

觉得自己把这座东罗马的置地夸得太过,鲁尔大哥赶紧改口道。

“老兄过谦啦,呵呵!一路走来以我观之,东西方的民风国风各有所长!我们东方人攻于巧计因此百工兴盛,遇到贤君明主则天下太平、财货富足通于四海!这西土诸国过于敬畏天神,动辄举百万之力建造神殿神庙,全民供养佛祖、马兹达天神、基督上帝,而不去兴农桑之事!东土先贤曰!过犹不及、物极必反!呵呵,你们看看这废弃的神庙,当初建造它时,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

我指着大河岸边一座坍塌荒废的亚述人神庙感叹道。

四周没有山峦,如此长条玄石都是从遥远的山地开凿后水路运来,耗费的人工财货自不必说。

而同时期我们东土的先民们,却是分封建制、开拓八荒、造田治水、驯化六畜,荒郊野民皆知农桑之事。

如此经年累月,东西方财货之丰寡,也就天壤之别了。

“少主所言甚是!不过我们这西土还有一个好处少主可能不知!”鲁尔大哥卖了个关子。

“我愿洗耳恭听!”

“在贝诺埃亚,将军、总督大人可以和我们这些平民商者在一个大池中沐浴洗澡,不算是僭越!但凡相中的女子,你可以与国王的皇子公平格斗以决归属!没有你们东土那么多的门户之见等级秩序!”

鲁尔大哥骄傲的笑道,这也是对于自己的故国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

“老鲁尔,你不是在瞎说吧!真是啥样的女子只要喜欢都可以抢过来?”

刚才对于我和鲁尔大哥的交流毫无兴趣的秦冲、刘真儿他们,听说在这罗马的土地上可以凭实力抢夺心仪的女子,而不在意家族背景财力大小,都如好斗的雄鸡一般打马冲上前,兴冲冲的问道。

“是这么回事!但前提你必须是罗马国的自由民,你们这些东方人肯定不行!另外,人家女子还要钟情与你,否则就是强抢民女,罗马人的长剑可不是吃素的!两位小兄弟,你们可得当心啦!”

赫斯鲁尔说完,并嘿嘿嘿的打马追兰顿去了。

“这个老家伙,不是等于没说嘛!”刘真儿泄气的愤慨道。

“锅盔!你还真指望抢一个罗马国的媳妇带回东方去啊!你养得起人家吗?”

看着秦冲和刘真儿二人大失所望的样子,古兰朵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

“我今日在这里保证,诸位兄弟谁能从贝诺埃亚城邦带一位正宗的罗马姑娘回于阗,本少主出资给他在王城里置办一套宅院,决不食言!”

为了振奋军心,我给几位兄弟画了一块天大的“炊饼”。

“少主,我老汉也有分吧?”沙米汉也来凑这个热闹。

“有!全都有!鲁尔、兰顿全都有份!就看你们的本事啦!”

两位大哥不理睬我们几个后生瞎胡闹,在前面纵马狂奔了起来。

“我哥的话你们也能信啊!在于阗国清风泽家园每支出一个铜子,都是我阿妈说了算的!都别做黄粱美梦啦,赶紧赶路吧!”

古兰朵向来以拆我的台为乐,伴随着青鸾大鸟一声直上云霄的尖啸,她也打马把我们远远的扔在了后面。

“少主,当初为啥要带朵儿小姐同行啊!途中少了多少乐子!”刘真儿委屈的埋怨道。

“我什么时候要带她西行啦!这丫头硬跟着我有啥办法!”我争辩道。

“都怪秦冲,菜鸟一只!单兵搏杀尽然能败给一个小丫头!”

刘真儿是一个在女子面前不怎么放得开的家伙,古兰朵这次同行让他在途中受尽了憋屈,所以他又把怨气撒到了秦冲头上。

“我无话可说!呵呵!”秦冲自知理亏的干笑道。

“我说句公道话,兄弟们真认为朵儿小姐和我们一路走来是个累赘?少主,没有朵儿小姐,仅仅这路线锦图一项就够你受的!我们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没人能帮得了你!还有这青鸾神鸟,没有朵儿小姐,青鸾就不会和我们有这样的缘分!路中哪一次露营埋锅造饭,朵儿小姐不是抢着干活?兄弟们都知足吧!”

沙米汉比我这个亲兄长还要心疼古兰朵,见我们几位还在后悔带小妹同行,很是不快的理论道。

为了途中不顾礼义廉耻的肆意妄为,尽然埋怨自家的小妹,老汉的一席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有钱能使鬼推磨,逢关过卡缴纳足够的税金之后,贝诺埃亚之行如流水一般的顺畅。

十日之后,我们并跨过了幼发拉底河源头所在的内托罗斯山地。

再经过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大湖之后,前方广阔大漠的边缘,从北方山地延伸而出的绿洲上,传说中的贝诺埃亚城邦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尽管看惯了东土长安、洛阳、建康等地巍峨的城墙,贝诺埃亚城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高大古老的亚述神殿、万头攒动的露天市场、依山而建的椭圆形剧场、引雪山之水进入城内的人造石渠。

还有尖顶的教堂、官宦贵胄人家的城堡、城堡四周的街市民居。

全部都是罗马风格的玄石建筑,苍黄雄浑如万神的宫殿一般。

站在山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从露天市场,向东南西北分别延伸出了一条条宽阔的马道。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这些马道分别通往东方的波斯、南方的巴比伦行省、西北的国都和西方海滨的安条克城邦。

如此看来,鲁尔大哥此前的所言非虚。

以商者的眼光观之,这贝诺埃亚城确实处于罗马国交通枢纽的位置,天下商贾货源云集于此,再从这儿流通分散至周边的列国。

清风泽客栈地处东西商路的要冲,来自东方汉国的货源四中有一都要从我家的门前经过。

不出意外的话,在这偌大市场之中,肯定能够碰到往昔在我家客栈住宿过的西方商贾。

行商途中皆为兄弟,如能有幸在这异乡遇见以前的房客,定能获得他们的鼎力相助,我们的罗马城之行也会顺畅许多。

还没有入城,古兰朵已经如数家珍一般报出了一大堆她所知道的波斯、罗马商贾的名号。

做珍珠珊瑚交易的迦南商者亚伯拉罕大卫、夜光杯商者拜占庭城邦的米尼波尔、波斯国地毯商人拉巴德兰等等。

这些从事东西方贸易的列国商贾,从我们东方运回的丝绸、香料肯定要运抵这儿进行销售。

运往汉地、身毒诸国的货品,也需在这儿采购。

而我最希望的,是能够有幸遇见亚米卡的父亲老亚历山大的商队。

那样的话,我们也就无需再穿洋过海千里迢迢的前去罗马城了。

第一三三章 贝罗埃亚(二)

我们到达贝诺罗亚城的时候刚过午时,匆匆找了家客栈住下存放好货物,便结伴来到了这座东罗马帝国最大的集市上。

有赶着驼队、马队前来的长途行商,也有搭建宽大的帐篷常年在此倒买倒卖的做市商。

支付手段五花八门,可以以货换货,也可用列国的金币银币进行支付。

市场里还有专门从事货币兑换的商家,域外商者可以用自身携带的金锭银锭,从他们那儿按一定的比价兑换成印有东罗马皇帝头像的金币。

世间还有这样的生意,我平生第一次遇见甚觉惊奇,而且这种货币买卖却是出奇的兴旺。

赫斯鲁尔告诉我们,不管是在贝诺埃亚、安条克、拜占庭、还是罗马城,做这种买卖的十有八九都是希伯来人。

这个族群另外一个天大的生意,并是高利贷业务,其中的利水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所以在整个罗马帝国的境内,各个行省城邦的土著居民都对这个流浪的民族格外的排斥。

因为任何一个希伯来人家族只要在一座城邦居住十年以上,这个城市最好的产业,一半以上的金币都会流入该家族之手。

世人也弄不清其中的缘故,尽管每个希伯来人从来都不偷不抢、是一等一的守法良民。

但事实就是这么神奇,就如罗尼人的魔法一般。

这让我想起了在楼兰故城第一次遇到上官燕喜小姐的情景,还有她所经营的洛城邮驿。

当时我的感觉也是一样的,世间还有如此奇怪的买卖。

看来经商之道法无定式,凡有需者皆是生意,凡有供者皆可交易。

我们这些长途的商者,所做的生意并是把全天下的需者和供者串连起来,做天下百工的衣食父母,同时也为自家牟利。

利己利人,双赢或多赢,与佛家度己度人的慈悲之心是一样的道理。

市场上交易的货品也是让人眼花缭乱,海珠珊瑚、象牙水晶、棉麻织物、兵甲铁器无所不有。

如此浩繁的市场,足以和我们西都长安的东市与西市相媲美。

行走于市场中间的也不是一般市民小户,全是来自天下列国的商家大贾。

我们一行在市场中转悠了半天,来自东土的竹器、漆器见了不少,唯独不见我家商队的主业丝绸交易,这让我很是纳闷。

“请问店家,这整个市场怎么没有丝绸的交易啊?”在一个棉布摊位跟前,古兰朵向其主人打听道。

“小姐在说笑话吧!哈哈哈!东方的丝绸?”

这位身着棉布白袍、须发金黄的中年迦南人站起身来,好奇的打量着我们,不屑的大笑道。

“诸位先生小姐,你们是埃及人?还是东方人?”

“我们是东方人,第一次来到贝罗埃亚,想了解一下这个市场的行市!”

古兰朵用半生不熟的罗马语微笑着应答道,赫斯鲁尔做了临时的翻译。

“不像!呵呵,这位先生分明就是我的迦南同乡!”

尽管半信半疑,这位布商还是热情的拉来了一块布毡,席地摊在了铺位前的沙地上,准备邀我们坐下相谈了。

“尊贵的先生从东方来,有没有带来丝绸?有多少货?全部交给我吧!包先生满意!十五金一匹!”

布商已看出我是这群人的领头,殷勤的给我递上一杯葡萄美酒,生怕别人听见一般,压低声音神秘的笑道。

“我们本次所带的绸货不多,只能让十匹布料给先生,不能再多了,回头我让送过来,还望先生见谅!”

这个罗马佬看来把我们当成商道的嫩瓜了,想乘机宰我们一刀。

但就算如此,他的报价比在波斯国的斯伯罕时,还是高出了五个金币。

如此说来,我们东土汉国的丝绸在这西方的罗马,真是寸布寸金啦,这让我很是欣喜,此趟西行总算有所斩获。

于是我学着布商的样子,右手按住左胸,故意摆出了为难的架势。

“十匹东方的丝绸!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哈哈!除了刚才所说的价钱外,我还愿意赠送先生十匹罗马棉布,以表达我的谢意!”

罗马布商喜出望外的跳了起来,满面红光的向我鞠躬致谢道。

看来这笔买卖他赚大了,难道在大海那边的罗马城,丝绸卖到了每匹五十金、一百金不成?

“还请先生告诉我们,这么大的市场为啥一块东方的丝绸都看不见?”古兰朵依旧不解的问道。

“各位有所不知,每年从你们东方过来的丝绸货量太少啦!国王陛下、各地的总督、将军、领主大人们一般都是自己组织商队前去东方采购,这些货源到不了我们贝罗埃亚的市场,间或有东方的商者带来的丝绸,还没到市场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

罗马布商又给我们的夜光杯中斟满葡萄美酒,看来今日我是他最大的金主了。

“尊贵的先生,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告诉你,你所带绸货千万不要在这个市场出现,一匹布一块罗马金币的税金!全都交给我吧,我们场外交易,价格好商量!”

一块金币的税费!在东晋的江南够买两块上等的丝绸啦!

布商老兄的这个信息对我来说确是莫大的收获,我们站起身来,古兰朵把我们下榻客栈的名号告诉了他,大家就此别过。

市场上除了见不到绸货,连古兰朵先前所说的那些在我家客栈住宿的罗马、波斯客商,一个也没有见着,更不要说老亚历山大的商队了。

此时正值夏历八月中旬,这些商家可能正在前去东土的路上。

如果去年启程的话,如今他们应该西行到了玉门关外龟兹国的境内,途中没有任何的耽搁至少也得明年的仲春才能抵达这贝罗埃亚。

看来我们到的不是时候,与这些西方诸国的故友商家们南辕北辙。

市场里驼马众多,牛蝇胡乱的飞舞,下午干热的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忍受的腥膻之味。

就在大伙准备撤离市场返回客栈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群汉人模样的商者。

为首的大哥身材健硕、宽衣博带、头裹纶巾,手摇团扇神采奕奕,不时和两旁熟悉的商家打着招呼,一望便知是中土东晋江南的大商豪客,

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位短衣打扮,身背长剑的护身伙计。

没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罗马城邦,还能遇见我们汉家的商者,我欣喜若狂的招呼大伙迎上前去。

“请问兄台何方人士?”

我们一行鲁尔、兰顿大哥、小妹古兰朵和沙米汉这四位金发碧眼,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如今已是埃及人的装扮。

因此即便是相向而行,这位汉家兄台也没有意识到我们这几位乡友的存在。

我立于一旁冷不丁和他打招呼时,吓得这位老兄一个哆嗦。

“小兄弟你们是汉人?”对方瞬间反应了过来,惊喜的抱住我的双臂大声叫道。

“陇西金城郡人士,小弟易金城拜见大哥!”

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了这位汉家兄台,就如见到了爷爷、外公,二弟三弟武威、长安他们那般的亲切。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赶紧领着众人给这位萍水相逢的老兄鞠躬行礼。

“中土闽地南安郡林晋乡!好兄弟,哈哈哈!此地不宜久待,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林兄台哈哈大笑领着众手下还礼道,不由分说的挽着我的胳膊走出了露天市场。

“好多年啦!你是我在这贝罗埃亚遇见的第一位大汉商贾,小兄弟胆魄过人,愚兄佩服!”

露天集市的背后是一条酒肆客栈的长街,我们进入了一家穹顶开阔、玄石台阶的拜占庭酒家。

林兄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美艳的罗马侍女微笑着把我们领入了二楼的平台。

一张宽大的波斯地毯,我和林兄席地迎面而坐,其他人都列坐与我们的身后。

太阳快要落山,夕阳下的贝罗埃尔集市尽收眼底,蔚为壮观而又恍如隔世。

“兄台过誉了!兄台比我们走得更远,当属我们中土汉商的楷模!”

罗马没有青茶,我们只能以酒代水。

“都不容易啊,呵呵!这条海路我随家父已经走了二十余载!兄弟是第一次来这东罗马?”林兄慨叹着问道。

“是啊,我们走的是陆路,年初出发,如今才到这儿!兄台做的是何生意?”

刚刚还是血脉兄弟一般的亲热,等现在面对面坐下来时,才稍微有了一点生分之感。

“当然是丝绸的买卖,五十倍的鸿利!哈哈!贤弟难道还有更赚钱的生意?你的货出了吧?要不要愚兄帮你引见引见?”

这位林兄的江湖阅历远胜于我,和他交流如沐春风一般。

“我们这趟带的绸货不多,准备带到罗马城去再出手!”

“兄弟,听愚兄一句劝,都在出了吧!我们中土行商之人有句俗话叫做能赚十分只取七分,留下三成的薄利给这些本地的商者,也不失为君子之道!”林兄给我的夜光杯中斟满美酒,一边以长者的姿态劝告道。

同为商者,我瞬间明白林兄的这席话意思,对他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好吧!听兄台的!剩下那五百匹绸缎全部在这出手!哈哈!还请兄台给我联系个下家!”

“贤弟放心!每匹丝绸二十个罗马金币,明日就可交货!易老弟,你这一单可是买卖赚足了身价!一万个罗马金币就是三百两黄金,有了如此财势给个郡守也不换啊!”林兄举杯庆贺道。

二十个金币,又比刚才集市中的那位罗马布商多出了五个金币,看来林兄没有坑我这个故国的乡党。

“如此说来,这贝罗埃亚并是我们东方丝路的尽头也!兄台何日归去?”

“九月之后波斯海上的西信风到来,为兄就要踏上归途啦!”

林兄感慨举杯,我们萍水相逢却像久未见面的知己一般。

第一三四章 贝罗埃亚(三)

“林兄台,何谓西信风?”

生于西域腹地之国从未见过浩淼汪洋,对于这位林兄的信风之说也是甚为好奇。

“贤弟有所不知啊!我们远洋航海经商之人向来以海风为信,啥时启程啥时归去都是有讲究的,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那!”林兄打着哈哈道。

“小弟愿闻其详!”我拱手相问道,并给林兄斟满杯中的美酒。

“这大海之上,不同的季节风向与海流也各不相同。我们中土每年的盛夏时节,这波斯海上的洋流都是随着西信风沿着海岸由西向东流淌,遇到前方的海岸阻挡之后再转为东南。如今我们从波斯海岸乘船东去一路顺风顺水直达僧伽罗,再从那儿顺流南下至柔佛国的蒲罗中诸岛。等到来年春天西南信风刮起再扬帆北上。途中如无飓风、海盗之类的变故,在明年的端午之前,为兄便可以到达我的南安郡老家啦!”

如此算来林兄走海路一个来回也是两三载春秋,飓风、暗礁、海盗之类林兄虽然轻描淡写,但在四面汪洋无处逃生的大海之上,其中的凶险丝毫不亚于陆路上的山贼巨盗、冰山戈壁。

这世间的商道不管陆路海路,都是世间的危途啊!

世人只知我们豪门巨贾的千金美眷,但福祸甘苦只有我们走过来的商者心中自知也!

“林兄的意思是,汪洋中航行如果错过了时节便如在大河之中的逆水行舟寸步难行!”

“贤弟聪慧过人一点就透!呵呵!”林兄挥手让罗马侍女给我们斟酒,一边举杯邀我。

“不过大河上逆水而行尚且可以借助人力,汪洋之中如不幸遇到惊涛骇浪的逆风之日,我们就只能听天由命啦!呵呵,十年前在蒲罗中以北的南海上,为兄的商船在一次风暴之后偏离了原有的航线,我们在大海上正正漂流了三个多月,才在一处从未到过的大陆靠岸。”

“林大哥,这个大陆上有人烟吧?是个啥样的国度?”古兰朵被这位林兄如此惊悚的经历深深吸引,不禁好奇道。

“野人国也!男女老幼肌肤棕赤、不着衣衫、刀耕火种、围猎为生,我们平常人等在那边一天也呆不下去!那个大陆上有一种诸位从未见过的生物,似鼠却比鼠大上百倍,如驴却又是两蹄直立跳跃如飞,速度之快虽你们西域汗血宝马也不能及也!腹部有一天生的皮囊,新生幼崽无需哺乳直接呆在里面!呵呵!贤弟,朵儿小姐!为兄我也算见多识广,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国度,如今想想都是后怕啊!”

林兄拂须笑道,品了一口水酒。

“那后来你们怎么出来的?找到回家的海路?”古兰朵初涉江湖,对什么都好奇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全船连同伙计二十多人,在那个大陆的海岸边待了小半年的时间,修好受损的海船,终于在第二年遇到了一股东南至西北方向的海流,把我们送回了东土。”

林兄说起这段往事捋须而笑风轻云淡,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们听者却是惊心动魄。

“兄台真是福大命大之人啊!小弟佩服!”我拱手向这位中土商道的前辈表示由衷的敬意。

“是啊!我们的商船在东土的吴兴郡靠岸,再从那儿南下回到晋江边上的故土家园,距离我们离家远航已经过去了五年!哎!家中的父母妻儿以为我们早已死在了外乡,连衣冠冢、祭奠的牌位都有啦!”

说到这里,这位林兄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丝的酸楚。

同样远在异国,我们也是同病相怜。

途中任何的困苦险境都无所谓,就怕故土亲人们的惦念。

说话之间夕阳已经落山,林兄在客栈外场院上让酒家备上了三头肥羊的烧烤盛情款待了我们。

“这罗马诸国的餐饮料理不堪入肚,唯有这烤肉美酒还算凑合!诸位汉家兄弟、江湖同道!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今夜不醉不归!”

几碗酒水下肚,林晋乡兄台东土侠士之风毕现,举碗相邀道。

更是挥手招来罗马侍女,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长功夫,侍女并带回了十来位丰胰婀娜、身披布袍的陪酒佳人。

云海西国女子美艳热辣,每位佳人身上弥散着迦南薰衣草的香味,还有这良宵美酒,让人意乱情迷乐而忘归。

“朵儿小妹,我们商道中人今夕不知明日祸福,给本家兄弟们找点乐子。万望小姐见谅,不要笑为兄粗薄!”

有点微醺的林兄台生怕怠慢了古兰朵,端着酒碗来到我们的身边哈哈笑道,言语中充满了抱歉之意。

“林大哥过虑了,你们尽情的戏耍吧,不要管我。呵呵,有我哥陪着就行了。”

烤架旁边的石台上,古兰朵亲密的偎坐在我的身边嘻嘻笑道。

我对着林兄台无奈的苦笑着摊了摊手,自从有了这个跟班,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的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了。

“那好吧!你们兄妹自便,酒食浆果尽管让侍女送来!”

林兄会意,招手让罗马侍女过来给我筛酒。

倒酒的瞬间佳人热辣的秋波差点没把我淹死,这个地方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林兄!偌大的贝罗埃亚有没有适合女眷消遣的地方?”

“当然有啊!半山剧场近来每晚都有雅典卫城过来的剧团在那儿演出,今晚的剧目听说是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不过这罗马国的戏剧与我们东土的歌舞不太一样,没啥子看头!”

林兄指着半山处巨石垒砌的圆形剧场摇头笑道。

“戏剧!好久没看樱兰姐姐她们的演出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吧!”听说此地还有罗马人的歌舞伎表演,古兰朵喜出望外的央求道。

生长于客栈之家,西域歌舞早已融入到我们骨头里,我们兄妹在这方面的喜好是相通的。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他们与林兄手下的几位伙计早就称兄道弟的打成一片了,又有美艳佳人在侧,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

鲁尔、兰顿大哥也许是我和古兰朵在场的缘故,不好意思放下脸面像年轻人一样的嬉戏玩乐,很庄重的坐在一边喝着闷酒。

也许我们离开之后,这老哥俩才能无所顾忌的放松一把。

和林兄台临时告辞后,我们兄妹并兴冲冲的直奔半山剧场而去。

夏夜的山间凉风习习,半圆的月儿如水一般的沐浴着整个古城。

白日喧嚣之声早已消散,四周只有夏虫的鸣叫,还有从剧场方向传出的隐隐约约的人声。

待客周到的林晋乡林兄自己虽然没有过来作陪,却派了两名罗马侍女与我们同行。

一人提着装满葡萄酒浆的橡木小桶,另一位女子提着装满食材浆果的藤篮。

看着两位异国佳人上山吃力的样子,我干脆把她俩手上的东西全部接了下来,任由这三个丫头欢声笑语的走在了前面。

圆形剧场由一个玄石铺就的中央舞台及其四周拾级而上的一圈圈半圆形玄石台阶构造而成。

舞台的四角,燃烧的火油铜灯把整个剧场照耀的白昼一般,连银色的月光都被淹没了。

台阶上疏疏落落的坐着百十位看客,舞台中间的石堆上立着一根铜柱,那个称作“普罗米修斯”的演者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铜柱上。

下面十几位载歌载舞、叽叽喳喳,一律灰白色布袍的歌舞姬们,古兰朵称之为河神的女儿们。

她们正在想办法拯救这位盗取天火拯救人类的侠者,这位西方上古时代的天神,还真有点像我们东土古圣中射日的后羿。

但如此的表演,确实与西域、东土长安的歌舞演出不太一样。

一段段没完没了的台词简直就是在演说,就如我们春秋战国时期周游列国坐而论道的诸子百家一般。

古兰朵完全沉入到剧情之中,不再做我的翻译。

我很是无聊的坐在石台之上,抬头仰望穹庐之中的疏星朗月,不禁想起前年冬日长安桂之坊酒肆中的《江有汜》和《凤求凰》来。

还有痴迷“周礼之乐、南国之风”的燕喜小姐,佳人如斯兮!不可求也!

第二日,受林晋乡兄台的垂爱,我们以青天为证,对着东土故国的方向焚香叩拜,结为金兰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相约他年东土再见。

贝罗埃亚城外的古道路畔,我们两支汉家的商队洒泪惜别。

林兄台沿着我们的来路前去巴比伦,再往东到达波斯海岸的港口,从那儿踏上归途。

而我们的下个目的地,则是距此地五百里、地中海岸边的安条克城邦。

第一三五章 安条克

安条克,如今东罗马帝国叙利亚行省的置地所在。

离开贝罗埃亚城邦五日之后,一片广袤的平原沃野展现于我们的眼前。

如果不是驰道上川流不息的驼群马队,金发碧眼、圆领罩袍的异邦行人,我真有点来到了中土江南的错觉感。

沿着阿西河继续西进,站在高处并可看到浩淼如烟、蔚蓝色的地中大海,与河口、汪洋相交地带的这座灰黄色的古城。

城墙要塞、官邸商街、教堂民居、入城的马道,全由周围山地开采下来的长条玄石堆砌而成,辉煌而又大气。

在那个被称作塞琉西海湾的港口一带,几百条海船停在岸边,白帆迎风、浪卷金沙、椰林如墨。

搬运货物的杂工如同移动蚁群一般,在岸上的货仓与海船之间来回不停的穿梭着。

远处山林、原野之上的古堡鳞次栉比,其规模和气派丝毫不亚于东晋江南的士族庄园。

难怪在贝罗埃亚城时,客栈的店主告诉我们,到达安条克后就无需再去罗马城了。

今日罗马东西帝国境内的四座繁华富足之地,便是罗马城、埃及亚历山大、安条克和新都君士坦丁堡。

基督教派在东罗马境内的四大教场,这安条克尽然以首席居之,类似于波斯国境内火祆教派的圣地赫拉特城。

关于这安条克城邦的来历,店主作为一个地道的罗马人也如数家珍般的向我们娓娓道来。

500年前罗马帝国的一代雄主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之后,随他征服东方波斯、埃及诸国的将军们,也先后在各自掌控的行省中自立为王。

其中一位叫做塞琉西的将军就在自己管控叙利亚行省建立了的塞琉西帝国,并以其父之名命名自家的都城为安条克。

500年前的东方中土,正是秦王东出函谷与六国逐鹿天下、一统六合的开局年代。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同一时代,这罗马帝国由合而分,而我东土汉国却是由分而合。

天地之道一阴一阳,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谓太极。

如今东土汉国南北分裂、诸国林立,这西方之地却是相对平稳安宁的时候,没有改变天下的大变局。

由此观之,这东西之地即为太极之阴阳。

他日我东土汉国天下一统、国泰民安之日,也许即是这波斯、罗马诸国的混乱之始。

此或为天道也,不敢妄加揣测。

我们的马队正随着列国的商贾驼队进入该城最宽阔平坦的广场大道之时,百十位身披铠甲的罗马军士,策马一路狂奔而来。

“统统让路!将军大人凯旋归来!班师回城啦!”

伴随着军士们的一路高喊,城中的男女老幼半盏茶的功夫,就从城区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盛大节日一般的簇拥于马道的两侧,欢迎他们子弟兵马从外邦抢掠归来。

照例是将军的亲兵马队居首、中军随后,走在最后的辎重马队满载着这次出征的战利品。

几十辆马车的黄金珠宝、珍禽异兽、干肉、粮草,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两列衣衫褴褛的战俘,全是年轻力壮的异族男子和姿色尚佳的妙年少女,两三百人之多。

从这些俘虏的肤色看来,和本地人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这样的征伐其实与占山为王的山贼巨盗没有太大的区别,帝国境内不同城邦之间的你争我抢而已。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如当年我们于阗国国王对于周边小国的攻伐一样。

把戎卢国收入囊中之后,原戎卢国中王亲贵胄的人身家财都会成为这些异军将士的战利品。

连年幼的戎卢小公主古兰朵也被作为奴隶,在于阗王城的人市中估价而售。

直到家母于阗夫人看中,出百金巨资将其买下收为义女,我们易氏三兄弟才有了现在这位名叫“古兰朵”的自家小妹。

由此观之,这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新意也!

看着这些战俘,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东方汉人禁不住有些胆寒,赶紧打马离开了围观的人流。

这些出征归来野性犹在的罗马军士如果瞅见了我们几位东方的面孔,一时兴起把我等也捕了去充作人市中代售的奴隶,那就完了。

一行七人在大街的偏僻之处,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少主,今晚作何安排?要不要找家酒肆兄弟们好好的乐上一乐!”

在贝罗埃亚与罗马佳人们戏耍还未过瘾的秦冲、刘真儿二人,马匹行礼刚刚安置妥当,就来我这儿提出了他们的非分之想。

如今我也算是大财主了,一万多罗马金币带在身边,整整一大皮囊的分量,无形中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同时只要我愿意,可以带领他们几位前去城中任何一处娱乐之所。

而且在一年之前的长安或者建康城,我如果能有今日的这般阔绰,也真会这么做的。

“秦冲,锅盔!你俩知道如今这安条克城邦那两个地方最需要人手?”

不等我应答,古兰朵并接茬坏笑道。

“小姐啥意思啊?初来乍到我们怎会知晓?再说需不需要人手与我等何干?”刘真儿不解的挠头问道。

“据我所知,最缺人手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安条克神学院,基督教派将来要在我们东方发扬广大,最缺你们这样的神甫牧师!如能把你们两位东方少年抓了去,关在神学院的地堡之下潜心修习十年八年的《旧约》、《新约》全书!将来外放你们前去东方,做传播基督福音的使者,岂不是美事一桩?”

说到这儿,顽劣的古兰朵先自哈哈大笑了起来。

“谁敢缚我,得先问问我手中的三尺长刀答不答应!”秦冲耍了耍手中的波斯长刀,冷冷的笑道。

我手下这几位兄弟伙计,也算是一身功夫的老江湖了。

虽没有万夫莫当之勇,但徒手对付三五个毛贼官差,真是不在他们的话下。

“秦冲,大话别说得太过!就刚才大街上的那些罗马军士,黑压压一大群压过来,你能敌得过人家?”

古兰朵被阿妈骄纵惯了,有时会得理不饶人。

而秦冲这位虎狼不畏的真英雄,尽然被古兰朵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朵儿,还有一处是啥地方?”沙米汉打破冷场,讪笑着问道。

“还有一处啊,并是奴隶市场!安条克城邦将军、领主大人云集,城邦内外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奴工短缺,才会外出攻伐捕获一些廉价的人货回来!秦冲,锅盔!你俩想不想前去试试?”

古兰朵发起狠来也是真够凶悍,也许一路走来她对两位兄弟动辄寻芳的做派早已看不顺眼,今日只是一个爆发口而已。

如此看来,漫漫商途还真是不能带自家的女子一同上路啊!

“小姐所言有些过了!这安条克城邦共有两家神学院,确是用来培养神父、教士的所在,为归属罗马教廷统管。其中学员大多皆为自愿,将来也主要前往帝国的各地传道。有没有小姐所说被胁迫的外邦学员,这我还真不太清楚,不知小姐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另外,罗马诸国历来重商,也因商而兴!该国商者的地位要比东土汉国高很多,可以与将军、领主大人平起平坐,我们行商而来只要按章纳税,自己不寻事端,绝无无故被捉再卖身为奴之说!呵呵!”

赫斯鲁尔大哥年轻时经常随迦南商队出入安条克,对于这边的行市政情也十分的熟悉,所以他的一席话令人信服。

“今夜就算了,大伙人困马乏,都早点歇息吧!明早前去港口预订前往罗马城的航船后,我们再去好好的放松放松,听说这边的海水浴场不错!”

眼见小妹和秦冲他们剑拔弩张的争吵不休,我赶紧上前挽着秦冲的肩膀,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再和古兰朵纠缠下去。

“是啊!在这异国他乡凡事小心为好,今后去任何地方我们都要一起行走,遇到危难之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沙米汉也好言相劝道。

其实秦冲、刘真儿二人也是一直视古兰朵为自家的亲妹子,如今我和沙米汉出面圆场,二人也就借坡下驴,不再和她计较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每次我们几位少年人争吵之时,兰顿大哥总是乐呵呵的一旁观战,不置可否。

立于鹰架之上的大鸟青鸾却最烦我们与它的主人古兰朵之间的争执,每每都有奋而出击的护主之势。

唯独这一次,大鸟却似乎乐在其中的看热闹,还不时发出人语般的“咯咯”之音。

第三五六章 “犹大”赫斯鲁尔

第二日在客栈吃完羊奶馕饼的早餐之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留守店内看管钱袋马匹。

我们其余五人沿着塞琉西海湾的金色沙滩,一路寻找近期前去罗马城的出海商船。

这些海船来自于地中海沿岸的各个城邦,亚历山大、罗马城、迦太基、君士坦丁堡等等,其中最远的一艘来自地中海西岸加泰罗尼亚行省的马赛利亚。当年亚米卡在清风泽时告诉过我,她的母亲在其父老亚历山大去东方行商期间,就是跟一位高卢国商人私奔的,去了遥远的普罗旺斯。

因此我很是怀疑这位身形彪悍、赤裸上身、腰系亚麻布条纹长巾的中年船主,可能就是古兰朵所说的那位高卢商者。

但理智告诉我不要向素不相识的异国人去打听这样的陈年旧事,不会有任何答案,只会是自讨没趣。

我们整整在海湾里转悠了一个上午,得到的答复几乎都是近期没有返航的可能。

因为他们的仓位早已被列国的商贾预订一空,来自东方的货物还没有运抵安条克。

最后在一处岸边的渔村那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愿意出海的本地船家,来回的资费是三百个罗马金币。

而且商船正在大修,二十天后才能出航。

这个价钱在城外的船厂,已经可以定制一艘上好的三桅海船了。

可惜半年后才能才能完工,而且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能够驾驭海船的熟练船工,更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因此我毫不犹豫的预付了三十个金币的定金,相约二十天后在塞琉西海湾扬帆启程。

如此一来,我们就要在这安条克城邦闲呆上一段日子了。

赫斯鲁尔大哥的迦南老家距此地不过一千多里的行程,沿着安条克至耶路撒冷圣城的海边驰道快马加鞭,二十天的时间足以打个来回。

所以他向我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想乘这个机会回乡省亲,看看是否还有亲人住在老家。

有古兰朵这个半吊子罗马语翻译在身边,鲁尔大哥暂时的离去对于我们没有太大影响。

况且当初西行之初就有约定,将来从罗马城归途时我们一定要陪他回到耶路撒冷圣殿山下的故乡,帮他了却过去二十多年的思乡之苦。

于是我爽快的答应了鲁尔大哥的归乡请求,特为他准备了五百个金币的归乡盘缠,唯一的遗憾是路途遥远我们不能一起同行了。

“少主,五百金太多啦!我在老爷商队的年俸只有十金,这么多的资费我鲁尔授受不起啊!”

看见我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多的资费,赫斯鲁尔感激涕零的鞠躬道。

“老兄啊,你就放心的收下吧!十个金在东土建康城便是20匹锦缎,这些绸货运抵安条克城邦就是这个价钱!呵呵,我没有多给,这都是你老应得的!呵呵,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么也得阔气一下!”

我慷慨的笑道,扶起鲁尔老哥。

“你们几位也不要眼红,这趟罗马之行的年俸统统五百金!等平安回到于阗国后,我一个铜子也不会少给哥几个的!”

看着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兰顿四人满脸的羡慕之色,我举着鲁尔的钱袋哈哈打气道。

随我出生入死,在这异国他乡开辟未知的商道,我岂能亏待了几位兄弟。

“谢谢少主!少主的大恩大德小人感激不尽!”

听罢我的这番言语之后,几位老伙计齐刷刷的给我跪地磕头,我赶紧把几位一一扶起,应该感激的是他们的忠诚和担当才对。

“秦冲、刘真儿!你们二人蛊惑我哥途中酒肆寻欢的各项开支我都记下了,这些支出将来肯定要从你们的薪俸中扣除!”

古兰朵又和秦冲、锅盔二人半真半假的较起劲来。

“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凡事以小姐马首是瞻!”秦冲赶紧向古兰朵拱手求饶道。

五百金啊!于阗王城小富人家一辈子的家当也不过如此!

东晋朝今有不为五斗米折腰、寄情山野的五柳居士,如果是五百金,任他高洁如陶公者,也会为之倾倒也。

所以秦冲、刘真儿向古兰朵示弱,也是情有可原。

送走赫斯鲁尔之后,我们六人在这安条克城中过起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每日清晨,基督教堂、神学院早间祷告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会和数以万计的修士们一样,抱着撰写在羊皮纸上的《新约全书》,从城中各处赶往神学院宽大的广场之上盘腿而坐,聆听从罗马教廷过来的红衣主教大人的教诲,关于耶稣基督的受难记、神的启示、上帝的福音。

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纯粹是参与一下罗马人这种神圣的仪式,聊以修身而已。

但大体的教义与我们东方正在流行的佛教、波斯国的火祆教大同小异。

中午饭后午休两个时辰后,古兰朵在金沙浴场边的烧烤大餐已经备好。

先去海中沐浴一番,再上岸来豪饮一番干爽清凉的葡萄美酒,啃食几块古兰朵亲手烤制的羊排,自家的风味扑面而来,简直有点乐不思蜀了。

叮当作响的罗马金币就是好啊!它可以买到这个世间你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

难怪虔诚的基督徒把其成为撒旦的眼泪,它能让人的灵魂堕落,欲望的沟壑永远难平。

晚间安稳好古兰朵后,我和秦冲、锅盔、沙米汉四人并揣着满袋的金币,穿梭于这安条克大街小巷的所有青楼酒肆之中。

也许正是这样的放纵,加深了我们的罪孽。

接下来的两年里,万能的基督上帝、西天佛陀、马兹达天神借助赫斯鲁尔这个“犹大”之手,给了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地狱般的惩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这西土古圣希罗多德说过: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东土孟圣也有言: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其所谓大丈夫。

我等手中稍有钱财并张扬跋扈、为所欲为,实乃惹祸上身之根源也。

十日之后,赫斯鲁尔大哥突然从迦南风尘仆仆的打马归来。

他原来没有回到迦南的故乡,而是给我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要前去寻找的亚历山大亚米卡这位故友佳人,如今就在安条克城邦以南五百里外的骑士堡,罗马城我们已经无需再去了。

坏消息是这位亚米卡三年前已经成婚,她如今的夫君并是骑士堡的罗马将军安东尼奥大人,育有两子,居家幸福。

听到信息对于我来说是个噩耗,过去这些年对于亚米卡这位罗马丽人,和与她之间关于未来的种种畅想转瞬间化为乌有。

这些美好回忆也是我一路西行的最大动力,可惜如今佳人已为她人妇!

如东土河西敦煌郡江南丽人刘南儿与白轩画工结为连理那般,让我满怀的衷情似水东流。

还有上官燕喜小姐,唯有一声叹息了!

本少主上辈子肯定得罪了天上的月老,才会如此的戏弄与我。

“哥,那位亚米卡小姐如今既然已是将军夫人,你也有了库日娜大嫂,你们的姻缘已断,还是不见面为好,免得到时自寻烦恼!”

看着我坐在那儿愁苦不堪的模样,朵儿赶紧过来安慰我道。

“朵儿小姐说得对!东土至罗马的商道路线图已经绘好,所带绸货也已出手,我们这趟西行的所有目的都已达到!少主,不能再犹豫了,择日东归吧!”

兰顿大哥作为队中的长者,语重心长的附和道。

秦冲、刘真儿两位对于罗马佳人还有点余犹未尽,靠在马槽的侧畔看着我不置可否,继续前行还是归去但凭我的定夺。

家有娇妻的沙米汉啥也未说,干脆回屋打点起自己的行装来。

“少主啊,这位安东尼奥夫人特地让我带话,她非常想念你这位故友,盛情邀请我们商队前去骑士堡做客,让她也敬一下地主之宜!”

鲁尔大哥或许匆匆归来的缘故,言语之间已是大汗淋漓。

“你见到亚米卡了?”我惊喜的抬头问道。

“是啊,那一日我刚好路过骑士堡,刚巧碰到安东尼奥夫妇的马队从城堡中出来,将军大人老态龙钟,夫人却是正值妙年!便好奇的询问一旁的看客,他们告诉我们这位将军的娇妻名叫亚历山大亚米卡,是罗马城的富商之女,与将军结婚已有三年了。”

鲁尔接过古兰朵递上的麻巾,拭去头上的汗珠继续道。

“这位夫人与少主你要找得那位亚米卡正好同名,又都是来自罗马城的行商之家。于是我就多了个心眼,贿赂了将军府的官家,让他帮问问这位夫人年少时有没有去过东方,有没有一位名叫易金城的东方故人。当天安东尼奥夫人就召见了我,呵呵!特让我赶紧回来请你们前去骑士堡与她见面。”

赫斯鲁尔好不容易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坐在那儿气喘吁吁了老半天

第一三七章 陷阱

“好吧!自然来了就见上一面,从此以后也再无牵挂!你们几位谁愿意与我同行?”

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从案榻上平静的站了起来。

亚米卡已婚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我们东方,家中女子年过十五如还未出嫁,就会被视为父母的包袱。

这位罗马佳人与我同年,掐指算来已经年过二十,三年前嫁作他人妇并不为过。

“少主,安东尼奥夫人的意思是我们全商队的人都过去,在骑士堡玩上一段日子,她连我们下榻起居之所都安顿好啦!”

赫斯鲁尔一旁建议道,看不出是将军夫人的建议还是他自己的主张。

“不必了,我们速去速回!秦冲,刘真儿,你俩随我同行!兰顿,老汉,古兰朵!你们三人留在店中做些采购,五日后我们归来就马上启程!我也想家啦!哈哈!不如归去!”

见大伙都不太积极,我只能亲自点兵了,心情也比刚开始好了很多。

鲁尔大哥见我如此安排,也就不再坚持。

没有人察觉到他当时的情绪变化,后来我回想当时的场景时可以感到,赫斯鲁尔明显焦躁了起来。

谁也不会想到在我家清风泽商队尽忠职守几十年的老赫斯鲁尔,尽然能干出卖主求荣的勾当,况且我爷爷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真是人心似海,难以揣度啊!

古兰朵把我送给亚米卡的五匹吴地薄羽蝉丝用棉布包好,放在了我随身携带的锦囊之中。

然后又与兰顿、沙米汉一起,把我们送出了安条克城邦的南门,大伙才挥手依依惜别。

我们四人一路无语,沿着罗马国南下的驰道向耶路撒冷圣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五十里外的一条长桥边上,照例是通关纳税的哨卡。

长桥的对岸,赫斯鲁尔所言骑士堡的管家大人与十来位亲兵早已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不过没有多少客套和欢迎之礼,隐隐中还带有丝丝的杀气,因为这些人全是身披轻甲、腰挎短剑、手指盾牌长戈的罗马剑士模样。

但一直到这时候,我对赫斯鲁尔大哥还没有丝毫的戒备,认为这只是安东尼奥将军大人为我们所准备的特殊礼仪。

越往南去沿途的景致也愈加的荒芜苍凉了起来,下午在一处石山古堡简单用餐之后,我们换乘了驿站提供的快马,自家的坐骑临时寄养于驿站之中,等返程时再来这边领取。

石山古堡之后,放眼所及之处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海,与我们的西域大漠很是相像,连一旁的大海也变成了乌墨一般的颜色,不再如塞琉西海湾的那般蔚蓝。

如此马不停蹄,五百多里的路途我们短短一日便跑了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惊涛拍打着海岸发出了瘆人的咆哮之声。

前方出现了一片灯火,和几幢鬼影一般的城堡,赫斯鲁尔告诉我骑士堡到了。

“鲁尔大哥,安东尼奥夫人怎么住在如此闭塞的地方?”

在古堡前面的广场上蹬鞍下马,有军士前来接走了我们的马匹。

“骑士堡是一处关卡要塞,与你们东土的玉门关、阳关差不多,只有驻军没有人家!不过这边白天的景致还不错!少主,你们请随我来!”

赫斯鲁尔热情的解释道,黑暗中秦冲谨慎的拉了拉我的胳膊,我浑身的寒毛几乎都立了起来。

这个老鲁尔不会把我们带到鬼门关里来了吧!与他的家乡人一起给我们下了个天大的套子!

周围隐隐绰绰都是罗马军士的身影,如今再想后退已经不可能,只能待机而动了。

或许是我太过敏感,任何地方的黑夜都是这样的。

“少主我们快到了,将军府就在前面!”赫斯鲁尔依旧走在前面带路,很热心的为我做着介绍。

就在这时,一张铁网忽然从天而降,把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牢牢套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鲁尔!老鲁尔!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曾亏待与你,为啥要如此待我们!”

被欺骗的屈辱感瞬间令我喘不过气来,所有的咒骂和挣扎都为时已晚,赫斯鲁尔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们三人被十几位蜂拥而上的罗马军士瞬间困了个结结实实,身在网中没有了任何招架之力。

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刘真儿尽然吓得“呜呜”大哭了起来。

“少主,这是怎么回事啊?少主!我不想死啊!”

“少主!这个老鲁尔编故事骗了你,我们上当了!”秦冲倒时十分的冷静,贼溜溜的环视着四周希望能够想出逃生之策。

我瘫坐在冰冷的石条上,反绑的双手钻心一般的疼痛,眼前的一切让我如坠入了万丈冰窟一般,每个毛孔都透着冷气。

不长时间,几个罗马军士连抬带拉的把我们牵入了一个有灯火的房间。

赫斯鲁尔已经换了副面孔站在了那儿,坐在他一边的罗马将军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安东尼奥大人了。

“鲁尔!你为啥样这样待我们!我哪点亏待了你!为什么!”我怒不可遏的咆哮道。

恨不能冲向前去,把这个恶魔一刀劈为两段,怎奈手脚已被铁链困死,一点也动弹不得。

“金城少主,我鲁尔得罪啦!呵呵!说实话,你与老爷都不曾亏待与我!但身为罗马国的自由民,眼见外邦人士在帝国境内盗画密图,就不能不如实向将军大人回报此事!”

赫斯鲁尔光明堂皇道,让人望之作呕,这还是我几个月来尊敬有加的鲁尔大哥吗?

“老鲁尔,你为啥在贝罗埃亚城、安条克城不去告密,非要把我们骗到这个地方来!看在多年一起同生共死老伙计的份上,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鲁尔!”

秦冲满脸的不解之色,他也自思与鲁尔这个老伙计在江湖路上从来都没啥恩怨。

因此相比较我与刘真儿,秦冲要镇定许多。

“我也不想这么做啊!可你们中土有句古话说得好,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东尼奥大人答应我事成之后,分我三千金币并委任我做迦南行省柴克山地的领主!而在安条克或贝罗埃亚,我一个铜子也不得到!”

赫斯鲁尔哈哈笑道,如实说出了他设下此套陷害我们的主要原因。

看来自从进入罗马国的境内,这个老鲁尔把我当作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鲁尔,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少主能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你的这位安东尼奥大人就会放了我们,是这个意思吧?”

刘真儿从赫斯鲁尔的言语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赶紧讨好的问道。

“我以耶稣之名起誓,只要明日安东尼奥大人拿到了那袋金币,我不但会请求他放了你们,还会赠送足够的盘缠给诸位!”

赫斯鲁尔庄重的指天发誓道,这一点点的真诚我倒是不太怀疑。

毕竟我们与他之间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他没有必要斩尽杀绝,自毁阴德。

“少主,钱都给他吧!你家也不缺这几个钱财,我们大伙保命要紧!”听说还有生的希望,刘真儿赶紧向我哀求道。

对方如果只是求财那就好办了,我一直绝望的内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钱袋在古兰朵那儿,这你也知道!”

赫斯鲁尔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现在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一点我们将军大人都已安排好啦!明日上午古兰朵小姐她们三人便会到达骑士堡与你们会合,交完赎金后立马放人,从此我们分道扬镳,各不相欠!”

赫斯鲁尔狰狞的笑道,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鲁尔,你就不怕这位安东尼奥将军把你也一块干掉,独吞了那袋金币?毕竟在这迦南行省的户籍名册上,你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安东尼奥将军大人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一直手按长剑站在一边看着我们的交流,大有随时准备拔剑而出,把我们这些猎物斩杀于脚下的架势。

“易少主还是自求多福吧!祈求你们的佛祖保佑古兰朵她们明日能够按时到达这儿,呵呵!今晚就委屈三位啦!”

言罢,赫斯鲁尔向他的新主人深鞠一躬,说了些我们听不懂的罗马官话。

但见那位将军向四下的军士挥了下手,马上有士兵上前打开了我们手上的枷锁。

少顷,赫斯鲁尔陪着他的罗马将军走出了房间,士兵们也撤走了灯火。

但听啪嗒一声巨响,牢房的大门从外面锁死,只留下我们三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饥肠辘辘而又诚惶诚恐。

我隐隐中感觉招古兰朵、沙米汉、兰顿他们三人前来送钱赎人,又是这位安东尼奥大人与赫斯鲁尔联合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也!

本想用冥想术招来朵儿的青鸾大鸟,把目前的险境告诉他们。

怎奈四壁铁盒一般没有半点亮光,如此作为只能招致更大的风险。

接下来该怎么做,只能静观其变了。

我和秦冲、刘真儿在这黑屋中一夜未眠,讨论了古兰朵他们明天到来后可能出现的所有变故及其应对之策。

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人尽然安条克城凭空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往了何处。

第一三八章 魔堡十日

第二日中午时分,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响,黑屋的房门被打开了,外面的阳光瞬间泄入了屋里,刺激的人睁不开眼睛。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都逃出生天般的从石板上爬了起来,古兰朵他们带赎金来啦!我们自由啦!

那一刻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有自由!像天空中海鸟那样的自由!如我们在漫漫商道上纵马驰骋的那样自由!

从来没有经历过被囚之苦的我们,愿意用世间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回原来的自由之身。

情况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一群罗马兵士冲入屋内不由分说的把我们拖出了黑屋。

靠近海滩的广场上有一溜排竖起的“十字形”行刑架,我们被五马分尸一般捆在了上面。

伴随着一阵噬魂削骨一般的剧痛,两根粗大的长钉已经穿过了我的手掌,与行刑架的木板连为一体。

自小以来锦衣玉食的我,何时经受过这样的苦楚,我鬼哭狼嚎一般的嚎叫了起来。

可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

秦冲与刘真儿二人凄惨的叫声足以使日月无光、江湖变色。

没想到一日之间,我们尽然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纵使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也只有摇尾乞怜的份了。

当年淮阴侯韩信被吕氏同党骗入长乐宫斩杀做为肉糜之时,估计也是这样的惨状。

不世的英雄如此落魄的死于竖子之手,可悲也!

“救命啊!”,“大人饶命啊!”

求生的本能,诸如此类的求饶之声也从我们三人的口中喷薄而出。

四周的负责行刑的罗马军士,一个个面无表情,嗜血的恶魔一般对我们的哀求无动于衷。

长戈在烈日下闪烁着寒光,海鸟在头上的苍穹中无奈的悲鸣。

如果能有选择,我宁愿此生全部呆在遥远的清风泽畔那个温情祥和的家园之中,再也不踏进江湖半步。

两手的剧痛已经过去,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双臂已经没有了任何直觉。

这时,赫斯鲁尔与那位安东尼奥将军大人一前一后从前方的石堡中走了过来。

将军健步如飞,老鲁尔跌跌撞撞的跟在了后面,两旁各有几位铁甲长戈的亲兵紧随其后。

老鲁尔两眼赤红,已经没有了昨日那种春风得意的气场,看到我们三人此等惨状之后,这个恶人尽然露出了深深的忏悔之意。

罗马将军在我们面前气急败坏的长篇大论了老半天,再由老鲁尔上前翻译。

“将军大人说了,对于外邦的奸细历来是杀无赦!上帝慈悲,再给你们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赎金如果还没送到,你们三人就会被卖身为奴,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之上做一辈子苦役来弥补你们的罪过!”

老鲁尔不敢直视我,翻译时始终看着秦冲和刘真儿二人。

“鲁尔你是知道的,少主我们就是东方过来的商人,不是什么外邦的奸细!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们在这位将军大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了鲁尔大哥!”

秦冲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挤出点卑微的苦笑向老鲁尔告饶道。

“鲁尔大哥,饶命啊!少主已经答应交出所有的钱财了!”内在修为不足的刘真儿兄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有点气若游丝的架势。

“鲁尔,朵儿他们呢?还有沙米汉!兰顿!你把他们怎么了老鲁尔!”

原本说好的古兰朵他们一个人也没有露面,一股不祥的冷气从足底直冲天灵,我发狂般的呐喊道。

有罗马军士上前,用坚甲的铁边扼住了我的喉咙一顿狂揍,伴随着软骨的断裂之声,我进入了游走于地狱边缘的幻境之中。

“少主,小姐他们不见了,赎金也不见了,否则你们也不会受此等皮肉之苦!”

老鲁尔的声音如同前来招魂的牛头马面一般,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们三人就如同受难的基督耶稣一般,在行刑柱整整悬挂了三日之久。

白天承受烈日炙烤之苦,夜间任凭蚊蝇的啄食,人间常说的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境界。

我和秦冲还可以用冥想之术摆脱现世回归极乐,以虚无的幻境来抵消苦难。

可怜的刘真儿兄弟就惨了,无法忍受的苦楚令他昼夜不停的嚎叫。

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先是求饶慢慢的变成了求死。

“杀了我吧!老鲁尔,求求你了,跟大人说一声,杀了我吧!”

每日早晚,会有兵士上前把一碗糜烂的麦糊汤倒入我们的嘴中,以此来延续我等的性命。

每日上午安东尼奥大人都会上来审讯一次,照例是一顿无以复加的皮肉之苦,夹肉、烙刑、群殴。

所问之事也是我们的金币藏到了何处,古兰朵他们去了哪里。

可以对佛祖起誓,那时候我们如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定会毫无保留的全盘交代。

大难临头,真正能够做到威武而不屈者,世间能有几人也!

三日的约定之期已过,我和秦冲、刘真儿兄弟三人被从十字架上卸了下来。

好在手掌的创伤没有伤及筋骨,我和秦冲又以冥想意念术护身,所以我们二人除了虚弱之外大体无恙。

可是苦了锅盔兄弟,三日三夜的煎熬,已经变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我和秦冲不顾全身的创伤苦楚,给刘真儿做周身的按摩,让他体内的骨血早点顺畅起来。

罗马军士送来胡麦汤粥时,我一口也没有享用,全部让给了刘真儿。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让几位兄弟陪我一起来到了这个人间的魔堡,承受如此大的磨难。

更令人解恨的是,第三日下午,卖主求荣、出卖我们的赫斯鲁尔被几位罗马军士押了过来。

就在我刚刚下来的那个行刑架上,老鲁尔干瘪的双掌被长钉戳穿,鲜血喷薄而出。

没有找到古兰朵他们,没有得到那个装有一万个罗马金币的皮囊,没有兑现他当初对于安东尼奥将军大人的承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真是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也!

老鲁尔那凄惨绝望的呼嚎,在我看来成了这世间最为动听的乐音。

在东土汉地,卖主求荣之徒,最为世人说不齿。

如今这罗马之地,上至将军领主,下到一般野民士卒皆为基督教徒。

在安条克时,在神学院的道场上听过红衣主教关于基督耶稣受难记的宣讲。

从古兰朵零星的翻译中,我知道了圣者耶稣有一位叫做“犹大”的门徒,贪财而又无义,最后使他的恩师蒙难。

而同样卖师求荣的“犹大”,则是所有罗马基督徒们共同的敌人。

所以在这些罗马人眼中,赫斯鲁尔就是那位贪财的“犹大”,他们只是在利用他。

如果能如约获取我们的金币,这位绝非善类的安东尼奥将军或许还可放过老鲁尔一马。

结果古兰朵他们不知所踪,将军大人半个铜子都没有捞到,自然会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了老鲁尔身上。

对于我们三人,反而宽容了许多。

从第四日开始,除了还带着脚镣,没有呆在小黑屋中不能随便出入之外,我们没有再受到其他的体罚,三餐饮食也比先前好了很多。

每餐除了一盆胡麦粥之外,还会外加一块咸腥的鱼块。

正值阳气旺盛的年纪,饮食给养稍稍跟上,我们三人的身体就恢复了过来。

每日在黑屋之中不是酣睡蓄养精神,便是交流操练腿脚功夫。

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罗马海岸,指望古兰朵他们搬来救兵已不可能,只能设法自保,寻机越狱逃出这个魔堡。

五日之后一个灰蒙蒙的黎明,我们被罗马兵士从黑屋中拉了出来,押到了一艘停靠在古堡岸边的海船之上。

船舱里还有一百多位各种肤色的囚奴,与我们一样被全身剥了个精光,戴着手锁脚镣。

看来先前那位罗马将军的所言属实,我们被卖为奴隶了。

这趟海船所要前去的肯定是这罗马帝国的某个城邦,而我们,将会是这个城邦人市中待价而沽的人畜。

“少主,老鲁尔死啦!”

秦冲好像不太在意当前如此悲惨的现状,大海上新鲜的气流也让人心力大振。

我和刘真儿回头向岸上望去,但见挂在行刑架上的赫斯鲁尔歪斜着苍白的头颅,被风干了一般没有了半点人气。

一阵痛彻心扉的悲哀向我袭来,我们七人从遥远的东方跋山涉水一路走来,甘苦与共、亲密无间。

十日之前还逍遥于江湖之上,风流快活堪比王侯,财货之丰甚于大贾。

如今却是四散飘零、身无片纱、为鬼为奴,悲哉!

这一定是中了撒旦的魔咒!

而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可怜的老赫斯鲁尔。

他本可以在我家的商队中颐养天年,却因一丝贪念而落得如此下场,更陷我等于万劫不复。

真乃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也!

装满奴隶的三桅海船慢慢驶离青黑色的港湾,向雾霭朦胧的大海深处缓缓而去,不知去往何处。

我向着红日升起的海岸垂泪而拜,那是东方,是我们故土家园的方向。

第一三九章 苦海行舟

整个海船上,连同船工、伙夫、监管我们的打手在内,也就二十来人。

要是放在平日,我与秦冲、刘真儿三人赤手空拳干掉这般莽汉也是不在话下。

可惜如今手脚被缚,十人一组被牢牢捆在两根固定在舱底的原木上,半点动弹不得。

稍有不满之举,并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那帮恶魔投胎的打手,毫无顾忌的用卑劣的手段折磨那些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犯人。

秦冲原本想讨好一位走上前来的罗马恶棍,和他聊上两句。

结果这位名叫艾德的魔头,挥手招来了两名同党,三条蘸上海水的软鞭,轮番狠命的抽打秦冲。

最后这帮小人还把所有的小便都撒在了秦冲裸露的躯体上,才洋洋得意的狞笑而去。

在这些阎罗的眼里,我们就是猪狗不如的奴隶,哪里还有和他们对等谈话的资格,尽管他们也只是市场上一个金并可以买到的最卑贱的无赖。

秦冲,我的兄弟,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整个行刑的过程他一声不吭。

这帮恶人离开之后,我扭过头去才发现秦冲已经被皮鞭抽打的面目全非了,染着血色的泪水从他的耳边缓缓滚下。

士可杀不可辱!真是欺人太甚也!

可这帮恶魔暂时还不能对我们痛下杀手,因为在这罗马国,奴隶是总督、将军、领主大人的私人财产。

在国王下诏颁布的律法中,私家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杀死我们就等于毁坏了主人的家财,按律要加倍的赔偿。

因此这些恶奴把对于主人、对于人世间所有的不满,都统统发泄到我们的身上。

一路上变着法子侮辱、欺凌我们,以满足他们被撒旦附身的灵魂。

“兄弟们!韩信尚能忍受胯下之辱!万事蛰伏,保命为上!”

看着兄弟受辱而不能相助,我的心刀剜一般的疼痛。

恨不能扯断身上的锁链冲上前去,与这帮恶魔拼命。

可惜少时练功修为不足,没有练就千钧之力,无法扯破这缚身的罗网。

“少主挺住!”

隔着精铁的手铐,我们主仆三人轻声的彼此鼓劲。

不管前方的汪洋之中是豺狼虎穴,还是万丈绝壁,只要人活着,总会有生机,会有报仇雪耻的那一天。

我的心慢慢的坚韧了起来,不再有无用的悲泣,只有仇恨,还有活下去的无穷欲望。

还是盛夏时节,午后的大海之中,橡木甲板被晒得滚烫,船舱里的恶臭之味足以把人熏死。

一些伤者无力的哀哭之声,像从阴曹地府中传出来一般。

整个身子已经麻木,只有眼珠与脖子可以微微转动,头顶上方的烈日无处可躲,躯体内仅存的水分都快被榨干了。

艾德领着几个手下,用木桶从大海中提上苦涩的海水,没头没脸在所有囚奴的头上浇了一边,就算是给我们补充水液了。

海水不能饮用,如此的补水之法简直是在加速我们的死亡。

有两名不堪长途折磨饥渴之苦的囚奴一命呜呼,进入了极乐世界,他们的尸体也被毫不怜悯的扔入到浩淼的汪洋之中。

这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了,魂魄得以自由,可以随着海风回归远方的故土了。

可能是担心这样的伤亡如果继续下去,等海船到达目的地后不好向主人交差。

所以傍晚的时候,船上的监工们临时解开我们的手锁,还每人分给了一勺胡麦。

当我们相互搀扶着从满是屎尿的船舱中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时候,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充塞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能够自由的站着如今也成了一种奢望,对于我们这些纵横天涯的商者来说,其中的悲哀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

掌管我们生死大权的艾德,手持长鞭高傲的在我们头顶的甲板上来回踱步,高声的训诫着什么。

估计是命令我们要守规矩、要驯服于他,放风时间有限,让我们快快就餐。

关于尊严、亲情、思念、悲悯等所有人伦的思维都没有了,心智已经麻木,只剩下生存下去的欲望。

恶人艾德如今是我们顶礼膜拜的天神,对于他的服从也成了我们的自觉意识。

由此可见完全摧垮一个人,从躯体到精神,只需一日的时间。

而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彻底剥夺他的自由,连一个小指头的微微颤动都会受到致命惩罚,艾德就是这么干的。

训诫结束后,艾德还学着基督教牧师的样子,在胸前虔诚的画了个“十”字,我能够听出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阿门”。

原来这家伙是在带领我们做晚餐前的祈祷,上帝在天庭如果有知也会发笑,他已经让撒旦皈依了。

幸亏刚才我们三人还算懂规矩,在他祷告期间没有急着吃食。

否则,接下来将会受到终身难忘的惩戒。

一位波斯奴隶也许是太过饥饿的缘故,在艾德祷告期间吃光了手中的胡麦。

艾德恶魔面带瘆人的微笑来到他的身边,他的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把这位可怜人架了起来。

艾德狞笑着抽出腰间的短剑,硬生生的把这位波斯人的舌头割去了一半,又把他高高的吊挂在桅杆之上以示惩戒。

然后还义正言辞的用罗马语对我们训示了半天。

大体的意思可能就是胆敢亵渎上帝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在这艘海船之中,他就是“上帝”。

阳关外的大漠之中,面对几十头苍狼而面不改色的秦冲,如今只要艾德的脚步声在头顶的甲板响起,就会不自觉的瑟瑟发抖了起来。

而我和刘真儿更是如筛糠一般的魂不守舍,生怕又被这个恶魔逮住了啥样的把柄。

太史公在《项羽本纪》中借舞阳侯樊哙之口所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者。

幼年时在清风泽书院中,因辛夫子的戒尺所迫,曾经大略读过,甚觉其中的妙趣。

还每每戏言,辛夫子为刀俎,我等小儿皆为鱼肉也!

如今在这苍茫大海之上,被捆绑的竹筒一般,置身于如此的腌臜之所,面对艾德这样一位人间厉鬼,才深悟其中的真意。

手中的麦粒还没有吃完,催命鬼们就过来了,重新把我们的双手紧锁在长杆之上。

夕阳已经落到了大海的西边,漫天的红霞飞舞,那是鲜血的颜色。

我们几十个奴隶为一组,云梯一般躺在了船舱的底部,无助的望着穹庐中飘荡的白云,盘旋飞舞的海鸟。

满腹的悲哀却不敢哭泣,满身的苦楚却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翻身、不能身手、不能大声的呼吸。

我们每个人都成了“云梯”上一段僵硬的踏木,现世中最卑微的草芥之徒都能在我们的胸口处踩上一脚。

因为我们如今是在列国的人市中论斤而卖的奴隶,市值不抵一匹驽马的价钱。

在骑士堡的最后几日,我把冥想术的要诀教给了刘真儿。

这个老伙计已经被现世折磨的快要疯癫了,以冥想短暂脱离身边的苦海,进入物我两忘的幻化之境,是他如今能够自我救赎的唯一法宝。

所以白天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默默专研其中的要义,屏声静气、一动不动。

怎奈身体太过虚弱,元神无法汇聚,刘真儿的冥想修为也是事倍功半,无法达到我和秦冲那种瞬间入定的境界。

夜幕已经降临,在船上作恶一天的那些罗马“厉鬼”都回船舱中休息去了,任由我们在这黑暗中自生自灭。

这个时候我们入定潜修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躯体无法动弹,但我们的魂魄却可以获得大自由。

于是三人不再言语,以冥想来解千愁。

恍惚之中,我感觉被捆绑的身躯慢慢飘拂了起来,越过茫茫大海、金黄色的大漠、白雪皑皑的冰峰,向东土故乡的方向自由的飞去。

我看到了爷爷、苏叔的商队已经从南方的富楼沙满载而归,正走在于阗王城南门外的商道之上。

心爱的妻子库日娜,还有小妹古兰朵正骑着乌孙青马,在客栈外的荒野之中尽情的追逐嬉戏。

清风泽大湖波光粼粼,书院小儿们的诵读之声清脆而又悠远。

还有家母于阗夫人,正慈爱的摩挲着我身上的棉布粗衣。

“金城我儿,你们终于回家来啦!”家母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下半夜的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巨浪击打着船身发出了万马奔腾的轰鸣之声。

我从遥远的幻境中回归现实,才发现这只是一场今生或许再也无法触及的梦境。

满腔的热泪澎湃而出,故土的亲人们啊!

“少主!锅盔!你们醒了吧!”

一道闪电划破了暗无天日的夜空,秦冲的叫声把我从无尽的悲哀中拉了出来。

“醒啦!”

“哈哈!舒服啊!兄弟们!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自从进入骑士堡以来干渴就一直伴随着我们,比躯体上的创伤要苦楚千倍万倍。

也许天见可怜,不想让我们做渴死鬼,才降下了这漫天的甘露。

第一四零章 流放孤岛

运奴的海船在大海中随风漂流了整整三天,才来到了此番航程的目的地,一座孤悬于浩淼汪洋中的荒芜小岛。

三日的非人之旅,我们如同在十八层地狱中走了一遭。

艾德领着一帮监工恶棍,用刀鞘疯狂的敲击着船舷,有人走下船舱挨个打开了我们固定在原木上的脚镣手锁,同时又用一根长链把所有的奴隶串联了起来。

终于又可以站直身子啦!其中的幸福感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

没有经历过此等苦难的世人,无法体会这种劫后余生的妙境。

海船正行驶于孤岛的背面,黑褐色的高崖壁立千仞,崖下的海面上是一圈圈或隐或现的浅礁。

将来上岛之后如果想从这里跳海逃生,无异于自寻死路。

转过高崖海湾之后,一个半弧形的潟湖展现在我们面前,岛上的林木长于石缝之间,疏落而苍翠。

一艘先于我们到达此岛的白帆海船,正静静停靠在潟湖码头的岸边。

如此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谁能想到其中的罪恶与欺凌,远胜于西天佛法中所描述的阿鼻地狱。

半年之后稍稍懂得了一些罗马语后,我才从其他的奴隶那儿得知,这座海岛名为“飞鱼礁”,是骑士堡安东尼奥将军的领地之一。

也是埃及亚历山大城、迦南耶路撒冷等地的商船前往罗马与君士坦丁堡的必经之地。

该岛有天然的潟湖良港,稍稍加以扩充改造之后,并可以为将军大人带来滚滚的财源。

所以我们这些奴隶上岛的目的就是做苦役,开山凿石、修建码头台阶、海船泊位、淡水蓄池、岛上仓库与将军大人外海度假的城堡。

海船上包括艾德在内所有的监工打手,都是安东尼奥大人手下的军士。

海船靠岸后,所有的监工先行上岸,手持长剑盾牌立于栈道的两侧,防止我们这些奄奄一息的囚奴们绝地反抗。

出仓处紧邻海船的货仓,艾德天神一般手持长鞭立于岸边,稍有看不顺眼者,一鞭子下去,能把我们揍得七窍生烟,满地找牙。

所有以铁链相联的奴工们鱼贯而出,在舱口处领取一袋胡麦,一把木柄长凿,和一根丈许的粗绳。

虽然言语不通,我还是能猜测出,这些东西的用途了。

这不足一石的胡麦是我们每人接下来不知多长时间的给养,而长凿与粗绳则是我们开山运石的工具了。

岛上有一座以吊桥与山下相连的石木长屋,是艾德与他那十几位爪牙居住淫乐的地方。

长屋下面一片已经除去草木的礁石平台上,我们这一百多位可怜的奴隶,赤身裸体的站在那儿等待着艾德大人的训示。

长屋一旁的晒台上,五六位身裹白色布袍的年轻女眷,金发飘飘莺歌燕语,欢迎艾德他们这伙恶棍的归来。

我们这些列国的奴隶在她们眼里,就是一群会说话的牛马。

据说在这罗马国有一种嗜血的游戏,让奴隶与猛兽相搏,或者奴隶之间的自相残杀,以博佳人一笑。

我真是担心这群罗马婆娘,也会想出这样的歪招来。

后来我才明白,如我们这般不费一分钱得来的奴隶,在没有榨干我们最后一滴血液之前,主人是不会那么轻易的让我们去死的。

有时候死亡很容易,而怀揣梦想的活着却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情。

在东土汉国,对于重罪的犯人有一种仅次于死刑的处罚,便是流放。

把受刑之人押至烟瘴绝域、苦寒未开的边远之地,任其自生自灭终身不得回乡。

楚国大夫、《离骚》之歌者屈子被流放于沅水汨罗江畔,秦王献公、惠公早年间更是被放逐山野,与虎狼为伴。

对于安土重迁的东方士子大夫们来说,孤老终身、客死异乡是一种比死亡还要深重的悲哀,从此以后就是苟活于人世的活死人也!

但就算如此,这些犯人在流放之地尚有人身自由,可以刀耕火种、渔猎为生。

如果遇到相宜的荒郊野女,还可以娶妻生子,在人迹罕至的异地他乡隐姓埋名的繁衍下去,做一江湖逍遥人。

如今我们的处境近于流放之刑,但其中的苦楚比流放可是高出了千倍万倍。

艾德魔王站在晒台之上,怀中拥着罗马丽人,对我们宣讲了老半天,可我和秦冲、刘真儿一句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后来才知道,他所讲述的都是我们在这个孤岛上赖以生存的规矩。

比如每人每月一石胡麦,每人每天开采的条石不得少于五块等等。

运送我们的海船与原先停在码头上的那艘白帆船已经结伴离开了海岸,这座“飞鱼礁”成了完完全全的孤岛。

监工打开了我们手上的锁链,在整个海岛的范围内我们终于有了自由散步的权力。

当满目狰狞的监工向我们示意可以在这个区域内自由活动的时候,人世间最虔诚的颂扬之语都不足于表达我此时的谢意。

其实在这样的孤岛之上,根本就无需这些恶奴的监管,我们已经插翅难飞。

没有床铺、没有起居室、没有锅灶,什么都没有。

艾德的训诫结束之后,我们这些奴隶按照各自的来处,自动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五组。

其中人数最多的是波斯人,可以隐约猜出他们是战俘,来自同一个波斯战队。

另外还有十来个希伯来人,一二十位来自大漠深处的闪米特人,还有四五个肌肤赤黑的南方昆仑奴。

东方人只有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或许在这些罗马人眼里我们便是地地道道的埃及人,都是开山凿石的好工匠。

“少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就老死在这座岛上吧?”

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刘真儿低声问道,几天来这家伙已被折磨的没了人形,双眼红肿,头发焦赤,遍体鳞伤,两只手掌肿胀的如刚烤熟的馕饼一般。

不用说,我和秦冲二人也好不到那里去。

“先填饱肚皮再说!”我已没有了其他意识,唯一的念头就是先做个饱死鬼,手中的这点口粮到了明天还是不是自己的都不一定。

所以当务之急是吃饱喝足,等元气恢复后再谋求其他的出路。

“对!边吃边走,先要找到有泉水的地方!不然在这座岛上我们早晚都得渴死!”秦冲已经迫不及待的把大捧的麦粒塞进嘴里,咕咋咕咋的咀嚼了起来。

他说得没错,整个小岛方圆不足两里,尽是些光秃的礁石丘山。

没有山泉,没有内湖,真不知道从哪儿能找到饮水的地方。

艾德也根本不需要派出监工、暗哨了,站在他们的晒台上,整个小岛的一草一木都尽收眼底,奴隶们任何举动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好不容易在潟湖岸边浅滩的一处溶洞里,找到了一处滴水的裂缝,凑嘴上前品尝,是甘甜的淡水。

我们三人欣喜若狂的坐在那儿,大把的吃着麦粒,大口的喝着泉水,感觉胜过了人间任何的玉露琼浆。

可惜好景不长,波斯奴隶们也很快找到了这儿,二话不说并霸占了我们的这眼泉水,把我们三人推出了洞口。

其中有几位干瘪的家伙贼溜溜的盯着我们的麦袋,开始打我们这点口粮的注意了。

同为奴隶,对于同样可怜的本类已经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人性之恶、弱肉强食在我们这些处境相同的卑微者身上,显现的尤为明显。

艾德他们这群罗马监工全盘通吃,而波斯奴隶又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从进入这座海岛第一晚开始,就把我们这些势单力薄的同类当作了他们欺凌的对象。

现在毫无缘由的抢占我们三人事先发现的泉眼,只是今后无数次欺凌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次。

“少主,我们该想想法子了!养好身子拼他个鱼死网破如何?”

夜晚的海岛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藏好了麦袋之后,躺在微微发热的岩石上闭目养神,秦冲小声的低估道。

“对!先找机会把那个艾德拿下!再鼓动其他的奴隶与我们一道,用岛上的原木造一艘海船!呆在这个地狱里,不出一月我们都会完蛋!”刘真儿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整个海岛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东方语言,所以这些造反的话题我们私下交流也不会有啥风险。

“你们可要想好了!其举一旦失手,我们三人就会万劫不复,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很是赞同两位兄弟的主意,但也不无忧虑道。

“怕个鸟,这样的苟活还不如死了完事!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秦冲心意已决道。

“我同意!明日早间就动手!我们擒贼先擒王!”刘真儿附和道。

“干!”黑暗中,我们三兄弟的手紧紧拉在了一起。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没等我们动手杀贼,更大的灾难已落到我们三人身上。

更要命的是,我们仅有的口粮尽然也被那帮可恶的波斯人偷走了。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也许从我决定带领商队西行前往罗马城那一天开始,掌管吉凶祸福的年中天子就已把太岁灾星垂悬于我的头顶。

家有娇妻美眷还要不远万里前来寻访旧友佳人,此乃不知惜福也!凶祸之灾自然也就不期而至。

第一四一章 为奴的日子(一)

第二日拂晓,尖锐的螺号声把我们从沉沉的睡梦中拉回了现实。

紧接着是分别用罗马语、波斯语和闪米特语发出的号令之声,通过黄铜喇叭的扩张,传递至小岛的每一个角落。

分散歇息于海边沙滩上的奴隶们,三三两两的向长屋下的礁石平台飞奔而去。

由此可见,螺号与喇叭声都是早间集合的指令。

按照艾德这几日来的一向作风,迟到者将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来不及取回藏在石崖下的粮袋,就跟着人流慌慌张张跑到了集合的地点,昨夜我们一时头脑发热拟定的逃跑计划也全部作废。

为了防止奴隶们的反叛,艾德他们所住的原木长屋位于一座礁石丘山的顶端,只有一条吊桥与外部相连。

仅凭我们三人之力赤手空拳攀爬上去,面对二十多坚甲长刀的罗马监工,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的可能。

就算奋力一搏把这些人全部干掉,孤岛之上又能逃往何处?

离最近的海岸顺风顺水也要三天三夜的行程,可能我们连木排都还没做好,就会被外地赶来的罗马援军剁为肉泥了。

要想活命目前只能忍辱负重,谋求最佳的时机。

艾德一夜“洞房”的缘故,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双手扶着晒台的栏杆,嘶声竭力的向我们训示了一盏茶的功夫。

然后吊桥放下,十几位手执软鞭长戈、腰挂弯刀短剑的现场监工,凶神恶煞般的来到我们跟前。

如牧羊人清点羊羔一般,把所有的奴隶分为五列,带到了一座背靠潟湖、灰白色的丘山边上。

崖壁上刚刚开采没多久的石槽清晰可见,前一批采石工匠留下的几百把石锤,凌乱的丢弃在丘山四周的礁石从中。

到达现场后,除负责指导的技工外,其他的监工兼打手们已经无声的分散开来,占据了采石场周边所有易守难攻的最佳位置。

场中任何一个奴隶犯上作乱、不听调遣,他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围而攻之。

所有这一切轻车熟路,如此看来,这样役使奴隶开山凿石、修城建堡的买卖,对于这些骑士堡的军士们来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场中两位名叫保罗、浩克的技工比那些打手们要和蔼很多,他们命人把一块切好的条石放在了高台之上,拿着一根木棍向我们详细介绍采石的每一个流程。

可惜我们听不懂罗马语,否则接下来也会少吃很多苦头。

整个采石的流程,也就是采点、切线、下凿、用锤、取石五个部分,但要掌握每一节点的诀窍可不是一日一时之功。

对于一位熟练的石工来说,一天三块石条的工量不算太重。

但对于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从未摸过长凿、石锤的商者来说,难于赚取万金。

这罗马、波斯诸国,素有修筑玄石城堡、神殿、陵墓、剧场、水渠的传统。

因此每一位该国的成年男子,都是一位技艺娴熟的石工。

任务下达完毕,现场很快就响起了乒乒乓乓凿石落锤的声音,一时之间灰尘弥漫,落锤的号子声四下响起。

采石是一项技术活,不掌握其中的窍门,纵有千钧之力也只会适得其反。

朝阳从大海的东边缓缓升起,小岛上的雾气也慢慢的散去。

波斯人、闪米特人那边,第一块条石已经进入到最后出槽的阶段。

而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除了把原有的槽口砸了个稀巴烂,几乎一无所获。

一旁的保罗监工看到我们如此进展,气急败坏的一通狂吼,手中的牛皮软鞭如雨点一般落在了我们身上。

秦冲与刘真儿的眼神已经明白无误的告诉我,是下手的时候了。

但扫视四周之后理智又提醒我,尽管可以借机劫持保罗,但也断无逃生的机会。

罗马人都是投标的高手,周遭十几位罗马监工手中的长标同时飞来,能把我们三人扎成刺猬。

我不得不以手势与保罗监工据理力争,告诉他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没有做过石工的活计。

如此费劲的比划了老半天,保罗才大体明白我的意思。

他挥手招来了两位监工,把我们兄弟三人的采石组合完全的拆开,我和刘真儿被编入到波斯人的小组当中,秦冲也有了两位完全陌生的搭档。

这世间的幸福往往不是因为你拥有什么、所获多少,而是在于身边有多少同类比自己混得更差,其为人性之大恶也。

孔圣有言,治国之道不患贫而患不均。

其中的意思为,治理天下不害怕众生皆贫,最忌贫富不均与赏罚的不公,也是对于此种人性的大彻大悟。

我那两位波斯同伴干瘪猥琐、即使不为奴隶在现世之中也是命如草芥。

但自从我加入他俩的采石组合之后,这俩家伙无时无刻不对我喋喋不休,满面的光彩如吃了春药一般。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用最恶毒、腌臜的语言讥笑咒骂我这只采石的“笨鸟”,听不懂波斯语的“哑巴”,以此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

他俩还有意让我做扶凿的差事,由于不懂其中的技巧,抡锤那个家伙一石锤下来,把我振的五脏俱裂。

很多次如果不是反应灵敏,我的双手早已沦为他们大锤下的肉饼了。

没有丝毫的忏悔之意,他俩还能得意的狂笑。

同为毫无尊严自由的奴隶,尽然如此待我,不是恶人也是小人也!

我简直怒不可遏,他俩这般的蠢汉要是放在昔日,十个二十个也入不了我的法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受不了欺辱之耻的秦冲瞬间爆发了,三拳两脚把他那两位波斯伙伴揍得入地升天。

如果不是那些罗马监工们及时赶到,用尖锐的长戈挡住了秦冲的双臂,这两个波斯人的脑袋早已搬家。

结果可想而知,五个凶神般的监工把秦冲围在中间轮番狂殴。

刀架于脖子上,好汉被恶犬欺负,哀莫大也!

作为惩戒,罗马监工最后把秦冲吊在了山前的棕树上,任凭烈日的炙烤。

晚间我和刘真儿把他放下来的时候,这位好兄弟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除了体罚之苦的缘故外,更多是因为满腔的怨气无法发泄,充塞于胸口而积郁成伤。

受罗马佬欺负也并罢了,连同样卑微的波斯奴隶也敢随意的践踏我等。

天哪!我们诸位兄弟在江湖之上已有经年,怎么混到了如今这般的田地!

与秦冲同组的那两个波斯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本三个人、九块石条的任务,他俩就算片刻无休落日之前也才完成了七块。

完不成当天的定量也要受罚,但这种处罚的方式有点别出心裁。

这两个可怜的家伙,被罗马佬们鹰捉鸡仔一样拎进了两个长长的藤筐之中,颈脖以铁锁固定在筐口。

然后浸猪笼一般把他们二人放入到海岸潟湖的深水之中,整整浸了一夜。

幸亏还是八月末的孟夏,否则这俩家伙非被冻死不可。

但如此直挺挺的立于海水之中不让休息也是一种非人的折磨,第二天早间波斯同伴把他俩抬上来的时候,这俩家伙已经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

几口淡水、几把胡麦下肚,再在太阳下面晒上半天才缓过了神来。

罗马监工的这两起处罚,给予了我们所有上岛奴隶两个最直接的警示。

其一是老老实实的采石、运石,擅自惹事者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条便是要有团队的合作精神,每组三人分工协作,九块条石的每日工量,完不成任务者,不问勤懒生熟三人同时受罚。

这一条对于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同组的那些波斯石工们再也不敢随意刁难我们,否则我等磨洋工他们也会跟着完蛋。

而且我们长期习武修身之人要比这些寻常的奴工更为扛揍,罗马监工们软鞭、拳脚留下的肌肤之伤,只需休息一夜并会恢复如初。

被吊了一个白天的秦冲事后尽然向我和刘真儿戏言,他在上面睡了一日的美觉。

地中海上的烈日与西域黄龙沙海中的那种酷暑地狱相比,简直就是烟花三月的艳阳天了。

能把气若游丝说成一日酣睡,秦冲这小子苦中作乐的心劲让我由衷的佩服。

而我们三位东方奴隶与那些波斯佬、闪米特人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每天采石过程,同组的两位按照他们熟练石工的节奏开、采、凿、锤,搞得我等新手疲于奔命,不得有片刻的闲暇。

防不胜防的阴招伤害更是接踵而至,这些内部的纷争罗马监工们是不屑管理的,向他们汇报只会自掏苦吃。

长约丈许、宽厚各一尺见方、重达千斤的长条玄石开采下来、拖出槽口、再抬到指定的位置,其中的凶险无处不在。

或者途中假摔,把所有重量全压到我的背上。

或者明明暗藏凶险,却不加以提醒让我前去触碰。

幸亏我有千钧之力、八面玲珑之身,否则小命早就栽在这俩波斯佬的手里了。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让我们三东方人死于非命,或者弄残我们。

在这个恶魔岛上一旦成了断手断脚的废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一四二章 为奴的日子(二)

波斯人的采石技艺无可挑剔。

自从被编入他们的小组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因为完不成当日的工量而受到罗马监工的处罚。

如此似牲口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岛上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们一百多个奴隶开采出来的一万多块长条玄石,把长屋前面的礁石平台堆砌的丘山一般。

每日清晨开工前的列队训示,也因此变成了艾德大王的召见。

三五成群或蹲或坐在条石之上,场面滑稽而又悲催,

我等赤身裸体、肌肤焦赤,乱如蒿草的须发齐胸,目光痴呆而又混沌,如同山野之中还未开化的一群猿人。

如果这些信仰基督上帝的罗马人稍微还有一点慈悲之心,让已被驯服的我们可以温饱度命,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些事情。

干着骡马一般的苦力,每天不足一斤的麦粒口粮,没有肉脂,没有果蔬。

连常人续命所必需的池盐,也是让我们如草原上的牛羊那般舔舐海滩边的礁石来自行解决。

加之地中海的冬季已经来临,我们身上没有一寸御寒的衣物,体内能量的消耗完全掏空了每一位奴隶的躯体,饥饿如瘟疫一般在整个小岛蔓延开来。

初上岛时还铁板一块的波斯人、闪米特人、希伯来人族群自行解体,口粮偷盗与抢劫事件时有发生。

每个人都形同骷髅一般,人人为食物而战。

对于我们这些行首走肉般的饿殍,罗马监工们已经懒得管理了,出工收工自便,他们每隔三五日的时间会走下长屋来核对一下每一组完工的数目。

所采条石的数量如果不达要求,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围殴。

奴隶们的体质已经经不起这样的体罚了,致死人命的事情时有发生。

也许这些恶魔般的监工当初得到的命令就是在岛上的工程完工之时,要把所有奴隶废物一般的处理掉。

如今条石的开采作业已近尾声,整个工程也算进行了大半,不再需要太多的奴隶也可按期完工了

所以艾德再也不像开始时那样,对于违规忤逆的奴工,只是让我们吃点皮肉之苦。

如今他对手下的打手们发出的指令,便是往死里揍。

死去奴隶的尸体,直接从左岸的高崖之上扔入茫茫的大海之中。

望着瘦骨嶙峋的秦冲、刘真儿两位兄弟,我的心里升起了无限的悲哀。

刚上岛时如果奋力一搏还有一线生机,如今我们虚弱的一阵风便可吹倒,哪还有半点逃出生天的资本,只能在这里等待死亡之神的召唤了。

破屋偏遇连阴雨,就在这样的当口,一日夜间我们三人的仅存的口粮同时不翼而飞。

圣人有言,衣食足,而知礼仪。仓廪实,而知廉耻。

自然上天剥夺了我们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那我们也就啥也顾不上了,抢吧!

从此我们兄弟三人成为小岛上的“悍匪”,见粮食就抢,欺凌比我们更弱小的奴隶成了每天的家常便饭。

然后又带领这帮弱小之众去冒犯那些还在抱团的强者,从“虎口”中抢到几颗聊以度命的麦粒。

直到所有奴隶的口粮全部被瓜分完毕,这样的抢掠事件才算结束。

大伙不管是剥树皮、吃海草,还是去海边铤而走险捕捉浅滩的海鱼,所有的生存之法无不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饥荒一直要延续到运送粮食的海船,再次在潟湖边的码头靠岸时才会告一段落。

艾德与他的手下肯定贪污了我们奴隶们的这点口粮,因为每次分到我们手中的麦粒越来越少。

从最初勉强可供一月食用,到后来的二十余日,再到如今的十日之需,一次比一次减少。

看来骑士堡的安东尼奥大人对于这“飞鱼礁”的口粮,不是按照我们奴隶的多少,而是根据工程所需的人力来供应的。

开山采石阶段,所需的人力最多,因此口粮的供应也最为充足。

如今已进入条石的垒砌施工阶段,包括码头上的台阶、船坞,礁石平台上的仓库、蓄水池,以及原木长屋旁边的城堡,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奴工了,口粮也就相应的减少。

粮食不够怎么办?那就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吧,任由我们奴工们自行解决。

老弱病残者自行淘汰,成为葬身海底的枯骨。

暂且偷生的强壮者,可以继续苦熬下去,直至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液。

因此,这些罗马监工对于我们奴隶之间因为食物、饮水所发生的各种群殴或单打独斗的事件,已经不再做任何的干预。

白天的时候,他们会搂着那些罗马姑娘坐在晒台之上,兴高采烈的欣赏着我们奴隶之间的自相残杀,如同观看竞技场中的角斗一般。

没有了罗马人的干预,若论格斗搏杀,整个场中的所有奴隶没人是我们的对手。

但怎奈口粮太少,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抢来的麦粒,还不能抵消我们因此所消耗的体力。

慢慢的,小岛上因为粮食所产生的争斗也平息了下来。

除了每个白天在监工皮鞭的威逼之下勉强出工外,每个人都处于濒死之前的绝望和麻木之中。

不再有抗争,都在等待着死亡之神的早点到来,好结束这种炼狱般的苦难。

一日晚间,我和刘真儿在林间的草地上苦苦挣扎难以入眠。

面对无处躲藏的寒冷和饥饿,我恨不能寻一根草绳在一旁的棕榈树上来个自我了断。

这时秦冲从海边兴冲冲的跑了回来,一边开心的叫道:“少主!锅盔!快起来!有鱼吃啦!”

听说有吃的东西,我和刘真儿忙不迭的爬了起来。

但见秦冲手中提了两条肥硕的飞鱼,足足有四五斤的重量,足够我们饱饱的吃上一顿了。

我们兄弟三人也不言语,围坐在草地上生吞活剥了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除了有毒的苦胆之外,包括鱼鳞、鱼鳃、鱼骨在内所以可以果腹的东西,全被我们一扫而光。

几个月前,我们还在安条克城邦的海滩上享受着烤羊、美酒,怀揣着满兜的金币,日夜有佳人与美食相伴。

而如今的我等,早已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

“冲儿,这鱼你怎么搞上来的?”

一斤多生鱼肉下肚之后,我们又活了过来,对于这飞鱼的来路很是好奇。

没有渔网和吊钩,尽管小岛周边海域每个黄昏的时候,海鱼如波浪一般贴着海面漫天飞舞,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一条也捕不到。

“呵呵,希伯来人教的法子!海鱼喜欢有血腥味的诱饵,我就在自个的身上开了几道血口,在海湾里泡了好半天,总算有所斩获!”

秦冲的发髻和胡须自从上岛以来就没有梳理过,如乱麻一般的缠在了一起。

先前风姿俊朗的大侠做派早已不见了踪影,赤裸的躯体只剩骨头架子,刚刚用碎石划开的创口已流不出半滴血来。

“兄弟!我对不起你们啊!”满腔的悲哀无处化解,唯有抱着秦冲、刘真儿两位兄弟放声恸哭了起来。

“少主,振作起来!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就要想办法逃离这个魔窟!”

秦冲拍着我的肩膀低声的安慰道,真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啊!

都是我的一己之私念,才陷两位兄弟于如此的惨境。

但直到今天,他和刘真儿二人对我这位不称职的少主一句怨言都没有,还想方设法让我在这岛上少受一点苦楚。

我可以辜负世间的一切,哪怕是佛祖、上帝,也不能辜负两位兄弟对我的忠诚。

该做决断了,带着两位好兄弟活着离开这个孤岛。

哪怕是食人肉、喝人血,背负万世的恶名,死后下地狱,也不能让我们的今生就此毁灭在这撒旦无常的手中。

“少主,也不知道朵儿小姐、老汉、兰顿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恸哭之后刘真儿轻声的嘀咕道,这是先前在我面前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

我无法想象小妹古兰朵他们如果落入了安东尼奥、艾德这样的恶人之手,会是一种怎样的惨状。

不过依我们离岛之前的情况看,包括老鲁尔之死,都说明骑士堡的这帮罗马人没有找到小妹他们。

而且这罗马也是个有法度的帝国,安东尼奥大人这种杀人越货的买卖也是见不得光的,他肯定不敢动用朝廷的力量来帮他抓人。

如此算来,古兰朵他们目前只有两种可能。

或许已经平安返回东方了,如今刚刚翻越了葱岭冰原,于阗国清风泽家园近在咫尺。

第二种可能是他们没有离开这东罗马,为了营救我们而就地蛰伏了下来。

他们三人都是金发碧眼的波斯人模样,这叙利亚行省原本就是波斯国的土地,古兰朵又精通罗马语,老鲁尔已经死去。

所以这三伙计只要在安条克城邦外找一个偏僻之地居住下来,断不会引起罗马官府的怀疑,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来路。

加之一万多金币的巨资还在他们身边,还有通灵的神鹰青鸾从旁相助,何愁打听不到囚禁我们的这座孤岛!

想到这儿,我早已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了起来。

第一四三章 无处可逃

年初在高附城的那次试验中,青鸾大鸟以它通神一般的嗅觉和视觉,能在相隔百里之外的深山之中精确锁定我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它能否凭借微乎其微的气息,找到与大陆海岸相隔五百多里的这座孤岛。

如果古兰朵他们还在东罗马,过去半年来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打听着我们的下落。

至今还没找到这座孤岛的原因,可能是我一直没有把求救的信号传递出去的缘故。

高附国的通灵法师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之气,游离于躯体内外。

只有冥想术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才能在冥想的幻境之中自由驾驭这股细弱游丝的精气,让它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此所谓视通万里,魂飞九天是也!

青鸾大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识别这样的气息,并据此找到搜寻目标所在的位置。

事不宜迟,趁着饱腹之后刚刚聚集起来的元气,我奔出了椰林来到了海湾边上,寻一块礁石面朝大海盘腿坐定。

口念黄罡师傅当年交给的十六字要诀,似睡非睡、飘飘欲仙,很快就进入到灵肉分离的入定境界。

我能感知到自家的躯体悬浮于穹庐之下,无边无际的海洋黑涛翻滚,看不到任何的海船和生灵。

我又飞过了大海,越过海岸边的驰道,来到了闪米特人世代居住的那片瀚海荒漠之中,再沿着海岸飞抵了安条克城的上空。

漫无目的的飞啊飞啊!我的魂视之中始终见不到青鸾大鸟和古兰朵他们的半点踪影。

黎明退潮的浪涛之声把我惊醒,发现秦冲与刘真儿一左一右,靠着我打坐的那块礁石,还在酣睡之中。

每天这个时候是捡拾海草、螺贝补充给养的最佳时间,波斯、希伯来、闪米特人那边已经迫不及待的追着退去的海浪,冲入岸滩之中。

可惜“飞鱼礁”太小,没有安条克海滨的那种长滩,褐色的礁石一直延伸到周围的深海之中。

所以退潮的时候,原本还附着在礁石上的海螺、海贝反而被海浪带回了大海。

每日的赶海若能找到一两块海草或是海螺之类,也纯属侥幸,真是天灭我等也!

我没有叫醒两位兄弟,独个在四周的礁石丛中找寻了半天,连一丝海草的收获都没有。

这时长屋那边催命的螺号之声又“呜呜呜”的响了起来,上工的时间到了。

地中海上的冬天干冷而又漫长,淡水的匮乏成为仅次于食物的第二件致命的利器。

岛上仅有的几处淡水泉眼如今被那帮人多势众的波斯人所把控,如我们这般只有三五人的东方族群、希伯来族群要想饮水,还需拿出宝贵的口粮与他们交换。

长屋那边的蓄水池为罗马监工们专用,我们这帮濒死的奴工胆敢迈入半步,就会被那帮丧心病狂的恶魔扔入一旁高崖下的海湾之中,变成深海中的一具游魂枯骨。

因此为饮水而发生的恶斗每日都在发生,死人在这个岛上已变成极其寻常的事情。

那些势单力薄的迦南闪米特人、希伯来人看到我们三兄弟的强悍与拼命,就自动依附于我的门下,来寻求我们的庇护。

所以如今我已经有了二十多位听命与我的各路奴工,秦冲与刘真儿获封为左右将军。

这样我就有了与波斯人抗衡的资本,在一次玩命的群殴之后,以死亡两位兄弟的代价,从波斯奴工那儿抢到了一眼山泉,我们冬季的饮水危机才稍稍得以缓解。

岛上的工程还在继续,潟湖岸边的码头台阶已经完工,长屋旁边的两层石堡也施工过半,礁石平台上的仓库与蓄水池的大致框架已经出来。

等到第二年春天西信风刮起、雨季来临的时候,整个岛上的工程也接近了尾声。

而我们去年九月上岛的一百五十多位奴工,如今幸存于世的只剩下了六十多人。

或被罗马监工虐杀而死、或是饿死、渴死、病死,或为我们奴工之间的内部倾轧而死。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还能侥幸活到今天,除了我们一身的功夫之外,便是我们兄弟之间的团结一心、同仇敌忾。

为了活命,死在我们手中的奴工兄弟不在少数,愿万能的佛祖能够饶恕我的罪恶。

弱肉强食的丛林荒岛,不是你死便是你亡,当时的我们别无选择。

整个冬季的每天夜晚,我都会坐在大海边上用冥想术向海天之外的地方发射求救的信号,但全以失败告终。

青鸾大鸟和古兰朵他们一次也没有在我的幻境中出现过,我已经有点绝望了。

一个月后,应该是中土夏历的五月,岛上的石堡、码头终于完工。

当我和秦冲把最后一块玄石切成的薄瓦盖在堡顶之上的时候,有一种涅槃升天的感觉。

上岛为奴已近一载,荒芜的礁岛如今已被我们改造成另一座巍峨坚固的骑士城堡,接驳八方商贾的海上驿站。

不念功劳念苦劳,高高在上的安东尼奥大人也该发发慈悲,释放我们了吧!

运送粮食的白帆海船如期而至,而且还破天荒的一起过来了两艘。

不过没有带来一粒胡麦,而是上岛了一百多位坚甲长戈的罗马军士,当然还有那位威风八面的安东尼奥将军。

平时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的艾德监工在他主人面前,如同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般,领着将军大人巡视了整个岛礁。

艾德满面红光的做着介绍,可以看出将军大人对于整个工程甚为满意,不停的夸赞着艾德的功劳。

把这个嗜血的恶魔开心的,不停的在胸前划着十字,盛赞将军大人与上帝的美德。

最后,艾德陪同安东尼奥将军来到了石堡新落成的观礼台上。

我们残存的奴隶们也被召集到仓房前的广场上,等候着这位“飞鱼礁”主人的训示。

安东尼奥大人正准备开口说话,无意中发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便微微楞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琢磨的微笑。

他可能也没有想到我们三个东方人会如此命硬,尽然能够活到今日。

接下来他便声情并茂的演说了起来,勾画了“飞鱼礁”的美好情景,对于我们这些建设者表达了由衷的感谢。

旁边的闪米特人萨兰德老弟一边用心的聆听,一边给我们作了简单的翻译。

当翻译到安东尼奥大人要恢复我们自由民的身份,即刻就送我们离开“飞鱼礁”的时候,现场五十多个奴隶几乎同时双手举天,高声的欢呼起来,用最虔诚的赞美词颂扬着大人的仁慈。

我们也双膝跪下,以最庄重的东方仪式给这个恶魔磕了三个响头。

尽管我们三人如今所有的悲剧,都是拜他所赐。

宣讲完毕,在一群军士的押送下,我们鱼贯登上了一艘海船。

与去年来时一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不过去年来时我们虽然伤痕累累,但还都是生机勃勃的少年,今日归去已成一群尚能移动的骷髅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岛上奴隶十不存三,“飞鱼礁”真是一处人间地狱也!

直到帆船离开码头来到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时,大伙才发现安东尼奥这个恶魔又一次欺骗了我们。

海船正向着夕阳落山的方向扬帆疾行,离东方的海岸越来越远。

二十多位身强体壮的罗马军士正在甲板上虎视眈眈的监视着我们,这个时候稍有反抗便会身首异处。

最后一丝生存下去的欲望被残酷的现实敲的粉碎,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叹息,所有的血泪早已流干了。

海上一夜的风雨,到第二日清晨还没有停息。

海船在一座比飞鱼礁还要渺小的荒岛边靠岸,押送我们的军士放下踏板命令我们马上下船。

“少主,安东尼奥这个王八蛋不会让我们再去造一座城堡吧!”

离开海船的时候,秦冲、刘真儿两股战战的跟在我的身后,小心的问道。

往事不堪回首,一想起在飞鱼礁上采石、运石的惨状,我们整个人都完全的沉陷了下了去,一点儿心劲都没有了。

等所有的奴隶上岸之后,一个军士站在甲板上宣布我们从此自由,与安东尼奥大人、与骑士堡没有任何瓜葛。

这座荒岛就是我们的领地,将来在这儿为民为盗也任由我们自己选择。

小岛上乱石嶙峋,连棕树、蒿草都不见一棵。

这哪是让我们自由啊!分明是要饿死困死我们,让我等在这远离大陆的荒岛之上自生自灭!

第一四四章 荒岛求生

安东尼奥大人总算还有一点点的仁慈之心,运送我们的海船离开孤岛之前,把我们在“飞鱼礁”采石用过的工具都留了下来。

包括铁刃长凿,开山的石锤、抬石头用过的麻绳撬杠等等。

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工具做成捕鱼的铁叉、梭镖,也可以继续采石修建我们的安身之所。

当然这个恶魔的真实想法可能是让我们以此为武器,在这座小岛上继续自相残杀,直至全部的毁灭。

名为小岛,其实就是两块突出海面的巨大礁石,中间被一条南北相通的小溪隔开。

落潮的时候,这条河沟会裸露出水面,涨潮时又成了东西礁石之间天然的分界线。

罗马人的海船刚刚离开后,我们所有人就自动分为两派,以中间的小溪为界,各占据了一块礁石。

整个小岛青黑铮亮,几乎找不到半块土壤,所以也就看不到一棵绿树、一片草地。

就在所有上岛奴隶全部六神无主的时候,秦冲看到远处的礁台之上有一只硕大的海龟正在那儿悠闲的晒着太阳。

他赶紧招手叫上刘真儿、萨兰德,在波斯人动手之前奔到了海龟那儿。

也许从来就没有人类登临过这个海岛,那只千年海龟对于秦冲他们的到来毫不在意,不费吹灰之力成了我们囊中之物。

这只足足有三百多斤的硕大海货,可以够我们这边二十多人吃上好几天了。

在飞鱼礁时,因为饮水、食物的缘故,那帮波斯奴隶成了我们的死敌。

如此势不两立的格局如果还在这座荒岛上延续下去的话,最后我们这些人谁也活不了。

所以我与秦冲、萨兰德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向波斯人求和,大家共同想办法早日脱离这片苦海。

于是大伙以长凿为刀,把海龟肉分为两半,其中的一半送到了波斯人所在的那片礁石上,以此来表达我们的善意。

其实大家过去没有任何的冤仇,都是受到了罗马人的祸害。

我们的善举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相应,波斯人推举他们的头人罗尼尔为代表,跨过小溪来与我“共商大计”。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罗尼尔是萨珊波斯的一位边关都尉,原来“飞鱼礁”上的所有波斯奴隶都是他的手下军士。

在一次与东罗马军队的冲突中,被对方包了饺子全部当了俘虏,才有了这上岛为奴的苦难经历。

我们的交谈很成功,便是既往不咎、同舟共济,在这孤岛之上共谋生路。

雨季过后便是地中海上最温暖怡人的夏秋时节,所以解决五十多人的饮水与食物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

大伙以前都是见过世面的军士、商贾出生,如何求生也是各有各的主意。

目前正是雨季,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已是熟练的石工,所以饮水的问题比较容易解决,选一高台处凿出一个蓄水池便可。

而食物的来源,除了下海捕鱼,基本没有其他的好办法。

没有渔船、渔网,就只能靠我们长凿做成的梭镖来猎杀礁石周边的游鱼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个晴天的下午或是退潮的黄昏,都可看到我们这群须发齐胸、全身赤裸的“野人”们,手举梭镖在海滩逐浪奔跑的画面。

这里应是地中大海的中心地带,海深而浪急,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又都是不会戏水的旱鸭子。

所以就算是倾巢出动同时出海,一天下来也收获无几,宝贵的精铁长凿反而被海鱼带走了不少。

如此下去不要十天,罗马人给我们留下的这些谋生工具就会丢失殆尽。

作为大家共同推举的头领,我与罗尼尔也跑遍了礁石海岛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终于把眼光落在了那条随大海的潮汐而涨落的溪流身上。

还记得在清风泽家园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吐火罗渔夫摇着扁舟在清风大湖中下网捕鱼,或者用岸边的芦苇在湖心扎下一条迷魂长阵,专等那些肥鱼们自投罗网。

这条小溪如果把两端的出口一堵,不就是个天然的网箱了嘛!

想到这里,我开心的对着东方仰天大叫了起来。

阿弥陀佛!感谢冥冥中佛祖的点化!

说干就干,奴隶中间正好有会编制渔网的希伯来人,而抬石头的麻绳散开之后便可作为织网的材料。

这位名叫西蒙的希伯来大哥昼夜不停的编织,我们所有其他人把散出的麻丝搓成了一根根细线。

两天之后,长宽各两丈见方的粗麻大网便宣告完成。

大网的两端绑上粗长的橡木撬杠,分别架在了小溪南北的出口处,一个天然的巨型网箱便大功告成了。

小岛上风高浪急,为防止麻网被流水撕裂或卷走,我们又临时开采了几十块条石。

把地势较矮一端的溪口完全用条石堵死,只留下一些可供流水出入的细孔,然后把麻网平铺在石坝上,两端再以条石压紧。

这样每日退潮的时候,半斤以上的海鱼就再也不能随着潮水重归大海了。

溪口的另一端是可以开合的活动挡网,每天涨潮的时候打开、退潮的时候关上,有几位兄弟在那边轮流看守。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这五十多位饥民的生死也就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奔腾的潮水如期而至,半盏茶的功夫便把这条干涸的溪流完全填满。

大伙合力挡网收起,再以条石加固,流入小溪的海鱼如今已是插翅难逃。

这一天分外的漫长,我们所有人啥事也没做,专等退潮时刻的来临。

每个人都在默默的祷告着,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东方人祈求祖先佛祖的保佑,波斯人祈求火祆教的马兹达天神,希伯来人和闪米特人祈求他们的先知上帝。

在“飞鱼礁”的时候,未来已没有任何的希望,所以人们也就不再做任何的祷告。

如今在这荒岛上,我们这些将死之人终于拥有了自由之身,对于生得渴望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慈悲的天神上苍赐予了我们第二次生命,那就恳请再赐给我们续命的食物吧!

夕阳西下,新月如弯钩一般挂于穹庐之中,万马奔腾的退潮声终于响起。

我们站在溪流的两岸,如同从盘古开天辟地的混沌天地中走出的人偶一般,静静等待着造物主最后的宣判,生或者死。

天道酬勤,或者慈悲万能的佛祖、天神、上帝已经听到了我们哀求之声,宽恕了我们的罪孽,给我们送来了保命的甘霖。

“少主快看!鱼,好多鱼啊!”

伴随着刘真儿的欢呼之声,大伙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呐喊祈祷着冲入到河床中。

鱼虾蟹贝无所不有,所有的战果统统堆在了海岛的高台之上,几百斤之多。

一次围网就斩获了所有人十日的口粮,对于自从去年登临“飞鱼礁”魔岛以来一直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如此收获的喜悦甚于百万金币。

它意味着即使无法离开这座荒岛,从此生存饱腹也可以无忧矣!

一条两百来斤的无须鳕鱼成了我们今夜的晚餐,它满身的油脂正好可以滋润我们干瘪的皮囊。

对于一个饿殍来讲,这个世间没有再比填饱肚皮更快乐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完全沉陷于这生腥的鱼肉大餐之中。

白天吃、夜里吃,就如商王纣的“酒池肉林”一般。

直到有一天,大伙都开始闻到了鱼虾的腥味、生鱼生虾已难以下咽的时候,我才发现周围的奴工都已完全活了过来。

秦冲、刘真儿尽管还是长发野人的模样,但原来的瘦骨嶙峋已经不见了踪影,满身的肌肉又恢复如初,历经沧桑之后的满目精气似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

而我自己也是身轻如燕,第一次发现艳阳下的这座海岛、还有旁边蔚蓝色的大海是如此美丽,甚至还可以看到海天相连的地方那些隐隐绰绰的群山。

“领主大人!这活鱼实在是吃腻歪啦!兄弟们都想换个吃法!哈哈!”罗尼尔提着一只啃去半个的对虾大笑着向我走了过来。

自从我的围网大法解决了所有岛民的果腹之忧后,这些波斯人、希伯来、闪米特人都奉我为此岛的领主。

特把这座荒岛命名为东方岛,赐予我们食物之源的这条岛中小溪为圣母河。

罗尼尔为将军,秦冲、刘真儿、希伯来人保罗、迦南人萨兰德分别代表各自族群作为岛中的四大统领。

其实这般的安排并无它意,都是些领头干活的差事。

“好啊!旱季快要到了,我们可多晒点鱼干以备将来食用!另外我们也要给自己安个像样的窝了,严冬和雨季的时候也可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

包括罗尼尔在内的所有异族岛民其实也都是二十多岁、生龙活虎般的年纪,在这罗马国,年老体弱的战俘是做不了奴隶的。

“领主所言极是,从明日开始我们就暴晒鱼干虾干、采石筑堡,将来我们这个弹丸岛国就啥都不缺啦!”

罗尼尔手执梭镖,腰间围着一圈海草、鱼骨、长螺结成的短裙,就如一位上古的武士一般威风凛凛。

东方圣人有言,温饱后而知耻。

这几天来,我们都像罗尼尔这般,用麻绳串联起晒干的海草,为自己做了一条可以遮羞的草裙。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如以前为奴时那样的赤身裸体,实在是不堪入目了。

第一四五章 青鸾传书

吃饱喝足也就有了力气,雨季结束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在蓄水池旁边的崖壁上,硬是掏出了一处阔大的石屋,可容百十人在里面居住。

开采出来的石条,又在礁台上建起了一座三丈多高的瞭望塔,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海面上经过的商船。

每天收获的海产也晒满了小岛的每一块礁石,如今我们已经可以躺在柔软的海草铺塌上啃着鱼干逍遥度日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找不到半片木材,否则起一堆篝火,把肥美的鱼虾放到上面烧烤一番岂不美哉!

这个问题也很快得到了解决,随着积蓄的干货越来越多,已远远超出了我们每天的消耗。

这些满身油脂的鱼干可是一等一引火的燃料,而晒得爆干的海草与一般的蒿草已没有二样,剩下的就差火引了。

这也难不倒我们,钻木取火、燧石取火便是,截取一段麻绳使劲的搓揉之后就成了引火的火绒。

然后又找来橡木撬棍挖取一个小洞,取长凿的木柄做一小杆,选取几位力大如牛的兄弟轮番上阵,把木杆搓得青烟直冒。

不长功夫,小洞的周边开始微微碳化,进而有火星闪烁。

此刻正是一年中午后最热的日子,我们五十多位兄弟都挥汗如雨的站在四周的礁石上,见证这一奇迹时刻的到来。

火绒对着火星稍加吹拂并熊熊燃烧了起来,来之不易的火种啊!

萨兰德他们赶紧把晒得赤黄的鱼油递了过来,再抱来了晒干的海草鱼干,架在了火种的四周。

烤鱼、烤虾的浓香很快四散飘来,像是从天堂里传出的味道。

自从去年九月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从繁华的安条克城邦南下前去骑士堡,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的光阴,没有闻到过人间的烟火味了。

如今看着这焦香的烤鱼、熊熊的篝火,恍如隔世一般。

从地狱里走了一遭,终于又回到了人间。

每日在冥想的幻境中寻找归家之路还在继续,不过时间已由飞鱼礁时的每天深夜,变成了如今的每日下午。

身边全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再也无需任何的戒备。

同时元神已经恢复如常,精气更容易汇聚。

坐在瞭望塔的顶端面朝东方大海的方向,微闭双目听徐徐的海风从耳边拂过,瞬间就可达到入定的境界,任由魂魄之气在九天中翱翔。

我看到了久违的清风泽家园,家母于阗夫人已经白发苍苍,妻子库日娜怀抱着婴儿,正站在客栈的角楼上默默眺望着西去的商道。

我做父亲啦!欣喜之情充满于心,真想从云端落下与我的亲人们相拥而泣。

怎奈冥想之力如风儿一样,魂魄之气又是轻如游丝,只能飘拂而无法落地。

任我使出全部的心力也无法驾驭,直到我大汗淋漓的从幻境中醒来。

我还见过在渭水岸边男耕女织的刘南儿、白轩画工夫妇,洛邑书院中传道授业的年轻先生三弟长安,在下邳县治的衙门中断案的二弟武威。

还有陇西庄园的外公、乌孙草原上买马归来、纵横驰骋的爷爷、苏叔他们。

但在所有的幻境中,我最希望见到的小妹古兰朵、沙米汉、兰顿大哥,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此说来冥想中的幻境与睡梦还真是不一样。

直到九月末的一个午后,海上的秋风乍起,带来了一丝丝的寒意。

我盘腿坐在瞭望塔上,刚刚入定之后,耳边就传来了青鸾大鸟那熟悉的嘶鸣声。

一艘白帆海船进入我的幻境,还有船头罗马人打扮的古兰朵和沙米汉。

青鸾正在白帆外的天际间盘旋,进而如望见我一般一下子俯冲了过来。

展开的双翅如擎天的巨伞,把我的幻境完全遮蔽,匈奴弯刀一般的鹰椽、海船铁锚一般的利爪。

仅仅一年的光阴,我们的青鸾已经变了,变成了葱岭冰原上那种能把百十斤的岩羊叼到空中的硕大神鹰。

“秦冲!刘真儿!我看到朵儿他们啦!还有青鸾!”

刚刚从幻境中惊醒,我就欣喜万分的向塔下了秦冲他们高声喊道。

为防止意外,我每次登台冥想时,两位兄弟都会守候在下面。

冥想术是我们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任凭罗尼尔、萨兰德他们如何询问,也没有把其中的实情告诉他们,只说我在修炼一种东方的养生之术。

一来是怕这些波斯、希伯来兄弟笑我故弄玄虚,影响我在岛上的权威。

另外,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会越大,朵儿他们能否找到我们本来就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

如今在岛上的日子刚刚有所好转,大伙已经有点安于现状了,对于能否活着走出这座小岛不再抱多少希望。

现在冒不通告诉他们,有一支东方的海船正在到处寻找我们,将来万一兑不了现,只会徒增烦恼。

“少主!这是真的吗?”秦冲和刘真儿咚咚咚的奔了上来,惊喜的问道。

“千真万确!沙米汉一头罗马人的短发!朵儿完全变成了罗马姑娘,头戴花环、麦色的棉布秋裙!青鸾比先前长大了一倍!”

我兴奋的给两位兄弟比划着幻境中所见的一切,好像这些都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幻境。

“太好了少主!我要回东方!我要娶老婆!”

压抑已久的锅盔刘真儿尽然激动的嚎啕大哭了起来,对着故土的方向俯首叩拜,长跪不起。

“两位兄弟不可高兴的太早,一切还都是我的幻境!”

我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的笑道。

人在绝境之中不可有一丝的梦想,如果无法实现会令自己痛不欲生。

就如盛夏时节随着驼队走在黄龙沙海中那般,老是去想着清凉的树荫、甘甜的泉水,便会一步也走不下去了。

罗尼尔他们不知我们三位东方兄弟发生了何事,都呼啦啦围了上来,把整个瞭望塔的顶端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真是担心这座石塔突然坍塌把我们都埋在了里面,那可就乐极生悲了。

“没事没事!都下去吧,今日兄弟们或许可以见证一件千古的奇观!”

一年来的交往,加上早期在客栈里迎来送往各国商贾打下的功底,如今罗马语、迦南语、波斯官话我基本都能听懂,还能说上几句。

“领主大人!茫茫大海,孤岛之上能出啥奇观?”

萨兰德他们摇头表示不解,但都听从我的要求到石塔下面静坐等候去了。

我知道,青鸾大鸟如真能找到我等,主要的原因在于它可以辨别出百里之外极其微弱的气味,通灵之说或许只是玄谈。

而陌生人在周边就会冲淡我们身上的这种气息,增加青鸾辨别的难度。

至于冥想召唤术,如果没有去年初在高附城那次实验的经历,我也不会相信。

在通灵的古兰朵调教下,从萨浪山口到喀布尔河的东南河谷,一百多里的距离,大海捞针一般,青鸾尽然做到了。

因而由不得我不信,这也是眼下的希望所在。

刚才喧嚣过后,本想重新汇集精气进入幻境,可砰砰乱跳的内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我和秦冲、刘真儿只能静静的面朝东方坐在那儿,焦急的盯着海天相连的远方,希望能见到青鸾大鸟那熟悉的身影如漫天飞舞的海鸟那般,从白云漂浮的蓝天里飞过。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一盏茶的功夫、一顿饭的功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奇迹依旧没有发生。

我已经没有了耐心,很是怀疑自己得了妄想之症。

就在我完全失去了希望准备起身走下瞭望塔时,秦冲突然指着前方的云端癫狂般的喊道,连嗓音都变了。

“少主快看!青鸾!我们的青鸾!”

这世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比见到青鸾更让人心动的事情了,这只大鸟如天外来客一般从云中而下,在天际间画下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迎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向瞭望塔的方向俯冲而来。

一切如在梦中,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如梦如痴,刘真儿和秦冲尽然在条石上咣咣咣的磕了几个响头,叩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保佑。

直到青鸾大如蒲扇的利爪重重的落在了我的肩上,亲昵的啄着我的胳膊,还有塔下众人的欢呼声,才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不是在做梦,青鸾真的来了!小妹古兰朵、沙米汉、兰顿大哥他们前来救我们脱离苦海啦!

罗尼尔、萨兰德他们这些波斯、迦南人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如同见到了天神一般,齐刷刷跪在塔下的海滩上感谢上帝的慈悲,马兹达天神的隆恩。

青鸾不停拍打着铅银色的巨翅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才发现它的翅羽中系着一条白绢。

我赶忙把绢布解了下来,展开观之小妹古兰朵熟悉的字体如春水一般涌入我们的眼帘。

“哥,你们在哪里啊?”

短短一句话让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顿时泪如倾盆一般。

事不宜迟,我咬破食指在绢布的空白处留下了求救的信息:小妹,琐事面叙。速备六十套衣衫软甲、六十把波斯长刀过来救助为兄,馕饼烤肉多多益善!十万火急!

写好之后,我没等字迹晾干就迫不及待的把白绢手书重新系回了青鸾的羽翅之中。

秦冲他们早已从塔下的库房取来了鲜虾鱼翅,海草淡水,款待我们的救命神鹰。

青鸾看来已在海上飞翔了不少时辰,三两下就把一小堆的海货收入腹中,饱饮了池中的清水。

然后带着我们全部的希望振翅重回长空,很快就消失在前方的云端里。

自由的新生来的太过突然,青鸾飞走后老半天我们都没有回过神来。

既然佛祖上天给了我们这样重生的机会,我等凡人又岂能辜负!留言让古兰朵备办软甲长刀正是此意。

将来回归路上定当奋力自保,再不为人鱼肉!

神阻杀神!魔挡屠魔!

第一四六章 以牙还牙

对于世间恩怨情仇的态度,我们东方人与罗尼尔、萨兰德这些波斯、迦南人有很大的不同。

东方礼教受到儒佛道诸学的影响,除非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素来喜欢以德报怨。

或者笃信“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的中庸之道。

佛学东传以来,世人又开始以因果报应论之,认为眼前的灾祸皆由前世或过往的罪孽而起。

这西方波斯、罗马诸国的臣民百姓,都信仰基督教、火祆教的上帝天神之说。

而且自从古巴比伦王国的汉莫拉比法典开始,一直到如今的《新约圣经》或《旧约圣经》,还有各国的律法修订,有一个君王百姓莫不遵从的治国处世之道。

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所以青鸾传书与古兰朵他们取得联系、重获自由指日可待的时候,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一心期盼的是早日回到陆地,踏上东归的路途。

压根就没有想过复仇这件事,让飞鱼礁的艾德监工、骑士堡的安东尼奥这些恶人们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而岛上的那些波斯、希伯来兄弟已经在商讨如何复仇的大计了,他们共同的决定是先干掉“飞鱼礁”,再打回骑士堡。

当我把不打算复仇、只想早日靠岸返回东方老家的心愿告诉他们时,这帮视我为首领的兄弟如同见到了“异端”一般。

“领主!兄弟们已经决定举你为王,带领我等干一番大事!恳请领主收回刚才的成命,不要忤逆天神的旨意!”

我的罗尼尔将军尽然在我的面前长跪不起,痛心疾首的劝诫道。

自从青鸾神鹰来访之后,这些西方人已把我视为天神上帝的使者,而对我顶礼膜拜。

“尼尔,你们不要这样!呵呵,恶人自有恶报,随他去吧!此番我们如能得救平安归去,便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此刻我的心里除了感恩再无其他,连视我等为刍狗的艾德之流的大恶之人都恨不起来了。

“东方领主!罗马人安东尼奥巧取豪夺我等财货,监禁我等为奴,亵渎先知摩西十诫,罪该万死!将来如获拯救,复仇是上帝的旨意!宽恕恶魔撒旦便是对于神的亵渎!还请领主三思!”

迦南人萨兰德、保罗等人也大声的疾呼道。

对于他们来说,好像获得拯救不是为了与亲人团聚,而是为了复仇,并且还是神的旨意。

用我们东方圣贤的话来说,就是替天行道。

在赫拉特城时,我曾被火祆教徒们尊为光明使者。

如今在这孤岛之上,我又被这些信仰基督的兄弟看作是上帝的使者。

身为上帝使者却自己违背神的旨意,在我们东方的礼教中便是背祖逆宗的不肖子孙,论罪当诛。

我瞬间吓出了一声冷汗,没想到不计前嫌在这些西方国人的眼中尽然成了天大的罪过。

看着跟随萨兰德、罗尼尔、保罗三人跪在我面前的这五十多位难兄难弟,他们的眼神似乎告诉我,如果带领他们走上复仇之路,我就还是他们的王和东方领主。

如果自求安乐,弃他们而去就是叛徒“犹大”,人人得而诛之。

“少主,就成全他们吧!艾德、安东尼奥这样的恶棍不除,天理难容!就当是为民除害!”

“是啊少主,骑士堡就是当年淮水岸边的淮山寨,就算是老爷在此,也不会袖手旁观的!”秦冲与刘真儿也在一旁相劝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江湖商道中人的分内之事,我怎么把爷爷、外公他们这些老辈商者身上的侠义之风给忘了。

东方圣贤之言中,除了“以德报怨”外,还有“助纣为虐”。

安东尼奥之徒的罪恶罄竹难书,去年我们登上“飞鱼礁”时还是两百青壮,如今只剩五十来人。

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好吧!大伙都起来!兄弟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兄弟们仇便是我的仇!我们过去同舟共济,将来也会有难同当!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好不容易有了逃生的机会,我们不能再白白丢了自家的性命!”

我用不太顺畅的波斯官话、迦南语哈哈笑道,扶起罗尼尔、萨兰德等所有异族的兄弟。

三国吕蒙有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与此苟且偷生,不如奋而出击,还自己一个公道,还这些异族兄弟们一个公道。

“不过我是一位商者,不懂兵家之事。如何拿下飞鱼礁、骑士堡,还需要请我们的罗尼尔将军出来主持大局!”

我继续笑道,拱手把罗尼尔请到了高台上。

这并非我的谦逊之词,罗尼尔本是波斯国的边关都尉,用兵布阵他肯定比我在行。

“多谢东方领主的抬爱,那我就受之不恭啦!呵呵!”

罗尼尔终于恢复了他的兵家本色,掷地有声道。

“飞鱼礁艾德那二十来个监工恶奴不足为虑,别看他们在我们奴工面前飞扬跋扈,其实不堪一击!兄弟在这里夸下海口,到时只需带三俩弟兄上岛,就可将他们全部拿下!骑士堡有两百多罗马军士驻守,仅靠我们这五十来人肯定不行!不过在它周边百里之内,有十几座罗马领主的庄园,蓄养监禁了大批的奴工、农人!我们可以先从这些庄园着手,只要拿下其中的四五座,就可聚集千人之众,足可踏平骑士堡!”

看来这位萨珊波斯都尉对于东罗马迦南行省的民风地貌,早就了然于胸了,当年只等波斯王的一声命下就可挥师西进收回旧土。

未曾想还未出征便落入了东罗马强敌之手,进而再被转卖给了骑士堡的安东尼奥大人。

当年志大才疏害了自己和手下的兄弟,过去一年多来,这位老哥肯定无时不在为此事而揪心忏悔吧!

所以稍有生机他就想着一雪前耻,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打回波斯国去。

按照罗尼尔的这个计划已经不是复仇这么简单了,而是揭竿而起的聚众起义,他想做这东罗马置下的陈涉吴广。

但凡青壮之辈,皆有功业之心。

罗尼尔的一番豪言壮语,如惊涛拍岸一般。

他以前的手下,仅存的三十来位波斯兄弟被振奋的嗷嗷乱叫,其余十几位世居迦南山野的希伯来与闪米特兄弟更是满眼放光。

而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东方人也感到热血澎湃,就差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如能在这罗马国翻江倒海、建功立业,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了一遭。

“尼尔!我有一疑问,那些领主庄园的实力如何?另外那些田庄的奴工们愿不愿意听我们的指挥?”

我疑虑道,按照我对东晋国门阀士族庄园的理解,庄户们安居乐业,护院的家丁也是动辄百余之众。

而且还和其他田庄、州县衙门互为犄角,仅靠我们五十多人难成大事。

“东方领主有所不知,迦南地广人稀,方圆几百里地只有骑士堡这一处兵站,所以那个安东尼奥大人才敢为所欲为!一般领主的庄园,监工管家的人数也不过百人,只要有人领个头,根本就无需我们动手,那些受其欺压的农奴就可把他们统统干掉!”迦南本地人萨兰德插入介绍道。

在巴比伦时就听说过迦南人起义反抗罗马朝廷之事,家父也因此随着丹妮阿妈所在的莫尔家族不知所踪。

看来这迦南行省的诸族土民对于东罗马帝国的仇恨早已有之,就差一位揭竿而起的先驱了。

直到第三日午时,一艘两帆海船才在我们这座礁岛的浅湾处缓缓靠岸。

“大哥!”“少主!秦冲!锅盔!”

上岸的踏板刚刚放下,小妹古兰朵与沙米汉就奔下船来和我们忘情的相拥在一起。

过去一年三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化为了无尽的泪水。

没想到亲人们今生还能相聚,叩谢大慈大悲的西天诸佛,阿弥陀佛!

朵儿已完全长成大姑娘了,一年来的奔波操劳使她满脸的童真完全褪去,变成了一种染满沧桑的冷艳之美。

如果在异地的大街上行走,我几乎都不会认出她来。

沙米汉苍老了许多,身形也不似以前的那般臃肿,弓弩长刀软甲披身全副武装,如战神一般守护在朵儿的身边。

因为我的过失,真是让小妹和几位兄弟受苦啦!

岛上兄弟们迫不及待的就地换装,同船前来的闪米特族伙计也把大批的馕饼烤肉搬到了岸上。

“哥!秦冲!锅盔!你们怎么邋遢的这般模样?须发都长的可以做衣衫啦!”朵儿终于又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她平时最见不得邋遢之人,马上取来刀剪,挨个给每一位“岛民”快刀斩乱麻般的修剪了一番。

穿上舒适的棉布夏袍,啃食着焦香的馕饼驼肉,听着身边古兰朵亲昵的呼唤,我有一种涅槃重生的感觉。

在鬼门关、奈何桥边走了一遭,终于又回到人间!

第一四七章 劫后重逢

除了我所要的软甲长刀之外,古兰朵还把我们三人的桑弓箭壶带了过来,还另外准备了两百多支罗马梭镖。

有了这些装备,罗尼尔率众干掉飞鱼礁就有了十分的胜算。

所以饱餐之后,他就带领大伙按照波斯国的军制有板有眼的操练了起来。

攻防搏杀、旗语暗号、攀援野战,单兵对练、绝路求生等等,尽显罗尼尔边关都尉的兵家本色,与一般的山野贼寇有着明显的区别。

我们东方商队的五位成员劫后重逢,有说不尽的话语需要倾诉。

于是便向罗尼尔告假,领着朵儿和沙米汉畅游了我们半年多来赖以求生的这座礁石荒岛。

“朵儿,老汉,这座小岛我们如今称之为东方岛,你哥我被大伙推举为东方领主。呵呵!没想到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大海之中也有我们易氏的领地啦!”

为了不让大伙过于沉重,我以刀鞘环指海岛四周开怀大笑道。

初秋的午后,海阔天高蔚蓝如碧,无数只海鸟在漫天的飞舞,初次观之却是人间难得的胜境。

“哥啊!早知你们三人在这里如此的逍遥自在,我和沙米汉、兰顿大哥也就不要费尽心血前来找寻你们了。”

古兰朵叹息着浅笑道,这座小岛如同汪洋之中的一粒粟米,小妹他们置办海船,四海搜寻直至我们今日的相聚,其中的千辛万苦自不必说。

“少主,朵儿小姐为了寻找你们,眼泪都快流干啦!我和兰顿不通罗马官话,啥事都要依靠小姐出面铺排!天见可怜,还能遇到少主你们,所有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哈哈!”

沙米汉习惯性的拍着他那已经瘪下去的肚皮,感慨万千道。

“老汉,我家小妹过去一年来多亏你和兰顿大哥的悉心照顾!请受兄弟一拜!”

我真诚的鞠躬长揖道,患难见真情,没有他和兰顿的忠诚追随,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出头之日,小妹朵儿也会生死难料。

“少主切莫如此!你折杀小人了!都是小人的分内之事,小姐如有啥不测,我又有何脸回东方面见于阗夫人!”沙米汉慌忙将我扶起,叩拜还礼道。

“秦冲,刘真儿,你们受苦啦!”

看着我们三人胳膊、腿上的累累伤痕,古兰朵又一次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经过这次劫难,先前乐天开朗的小妹也变得忧虑脆弱了起来。

“小姐,老汉,你们都无法想象这段时间少主我们过的是啥样的日子!猪狗不如,任人欺凌、饥寒交迫!飞鱼礁的那些王八蛋,真是欺人太甚!少主!这次我们打回飞鱼礁,艾德、考尔这些小人要是落到老子手里,就把他们的手脚都剁了,扔进大海里做人肉飞鱼!”

刘真儿想起在飞鱼礁为奴的前事,浑身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咬牙切齿的发狠道。

“刘真儿!你敢吗?”看着刘真儿因为忿恨而扭曲的面孔,朵儿吓得吐了吐舌头,顽皮劲儿也跟着上了来。

“天地为证!血债血偿!”刘真儿指天为誓,大有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架势。

“老汉,过去这一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怎么会想到来这大海汪洋之中寻找我们?”

秦冲比刘真儿更为变通和强悍,在飞鱼礁上所受的苦楚也比刘真儿少了很多,更多时候只有他欺凌别人的份儿,所以也就没有刘真儿那般满腹的仇怨。

这时,在海面上与众海鸟戏耍够了,青鸾轻盈的从半空中俯冲而下,落在了我们身边的礁台上。

“这事说来就话长啦!”沙米汉亲昵的搭着秦冲和刘真儿两位老伙计的肩膀,长长叹了口气。

可以想见,没有我们在身边的这段日子,老汉兄弟该有如何的孤单寂寞,而又孤独无助。

原来,在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跟着老赫斯鲁尔离开安条克城、前去骑士堡的那天晚间,古兰朵无意间从店主那里得知,这个骑士堡其实就是一座黑白通吃的黑店。

在安条克至埃及行省亚历山大城的这条罗马商道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宁踏万重山,不走骑士堡。

安东尼奥将军在东罗马帝国的官商两界更是臭名远扬,有个“迦南撒旦”的恶名。

如此恶棍却一直未受朝廷查处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迦南行省历来民风彪悍不服罗马朝廷的管束。

同时,那里又是一块千里荒漠的贫瘠之地,除了打家劫舍,为官一任基本没啥油水可捞。

寻常罗马人都不屑去此处做官,海盗出身的安东尼奥大人才会被委以重任,享受那一方野民商贾的生杀大权。

另一方面,自从安东尼奥上任之后,每年向朝廷上缴的赋税与其他的富庶之地一般无二。

这样一来,安东尼奥就成了迦南地方的一个土皇帝,他的置地骑士堡也就成了雁过拔毛、人货通吃的魔窟。

很明显,迦南人赫斯鲁尔出卖了我们,而其中的目标就是我们手中的几百两黄金。

惊慌失措之际,为了安全起见,朵儿、沙米汉、兰顿三人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安条克城。

等他们几经辗转来到骑士堡,打算用手中的黄金为我们赎身时,才从当地人那儿打听到,我们已经被押上运奴船出海去了。

老赫斯鲁尔被吊死的惨状,他们也是亲眼目睹。

如此算来,我们这批奴隶离开骑士堡前往飞鱼礁的当日,朵儿他们已经到达骑士堡了。

真是苍天有眼,三人没有傻乎乎的带着黄金前来赎人。

否则,依照安东尼奥言而无信的禀性,我们六人会全部落入无边的苦海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了。

在这罗马国,赫斯鲁尔一死,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朵儿他们。

再加上古兰朵与沙米汉金发碧眼,兰顿大哥黑发鹰鼻,稍加装扮后与一般的罗马迦南人没有二样。

所以三人决定在骑士堡周边常住下来,等待拯救我们的最佳时机。

一个月后,在距离骑士堡三百余里的戈兰山地,朵儿以三百个罗马金币的代价,从一位闪米特族长老那儿买到了一块庄园牧场和百十来头马匹骆驼。

后来,朵儿又雇佣了十几位闪米特族土著野民,把牧场交给兰顿大哥全权管理。

有了稳定的后方和罗马人的身份之后,古兰朵与沙米汉携青鸾神鹰重回安条克,花巨资购置了一条海船,重金聘请了一位希伯来人船长和若干船工伙计,开始了漫漫寻踪之旅。

朵儿始终坚信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肯定在这地中海的每一座小岛上。

所以在船长的建议下,海船直奔大海的西岸,然后再向东行驶,对于所有的岛礁进行了拉网式的排查。

过去的十个月来,他们先后登临了地中海上五百多座大小岛屿,包括我们如今所在的这座“东方岛”。

那时还没有任何的人烟,是个鸟都不愿下蛋的地方。

冥冥中上天注定一般,就在海船距离奴役我们的飞鱼礁不足百里之时,因为长期的海上颠簸加上急火攻心,朵儿小妹生了一场重病。

在沙米汉的坚持下,海船临时返回了安条克,古兰朵在那儿静养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等今年一月重新出海,返回飞鱼礁所在的那片海域时,这座恶魔岛已被开辟为一处海上驿站,过往商船可以在此停靠,补充淡水给养,躲避海上风暴。

而我们这些岛上奴工,已经被转移流放至现在的这座岛礁上。

阴差阳错之际,整整一年的探寻无功而返。

朵儿和沙米汉、兰顿大哥三人商议后,决定走一着险棋,委托一位本地的闪米特族酋长前去面见安东尼奥这个恶魔,商谈赎人的条件,只有他知道我等的下落。

这样一来,他们在戈兰山地的这个容身牧场就会暴露,三人随时会有落入魔爪的危险

沙米汉主张把朵儿和兰顿大哥送入波斯国境内,再由他一人留在迦南处理此事,不成功则成仁。

而古兰朵却坚持三人同进退,甚至决定以赞助人的身份加入一支闪米特人的起事队伍,攻伐骑士堡活捉安东尼奥。

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身在何处,小妹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惜以任何手段。

争执不下之时,青鸾神鹰凭借微弱的气息在浩淼汪洋中找到了我们,并带回了我求救的血书。

听完沙米汉的介绍,夕阳已然西下,余晖映红了整个海面。

西信风正紧,我们该归去了!

第一四八章 大开杀戒

经过一夜的航行,我们的海船于第二日的上午抵达了飞鱼礁所在的海域。

岛上熟悉的景物尽收眼底,石堡顶部一杆浅红色的酒旗在海风中飒飒飘扬,海岛的最高处还立起了一座长明的灯塔。

潟湖码头的港湾里,停泊着两三艘在此中转的白帆商船。

或者是从南方的亚历山大港北上路过,或者来自北部的罗马城和君士坦丁堡,一派平静祥和的气氛。

殊不知半年以前,这座孤岛还是一处人间地狱,岛中每一块玄石之上都沾满了我们这些奴工的鲜血。

海船在一片肃杀之气中缓缓靠岸,复仇之神荷鲁斯的利剑已经高高悬起。

“大哥!记住阿妈的话!众善奉行!诸恶莫为!”

看着软甲长刀、一身杀气的我们鱼贯奔出船舱,小妹古兰朵有些慌了手脚,站在甲板上大声的喊道。

我举了举手中的梭镖以示应答,嘴里尽然不由自主的蹦出了一个“杀”字。

就在这时,岛上警戒的螺号之声“呜呜”的响了起来。

按照事先规划,我们所有上岛人员分成了五组,以最快的速度占据了岛上每一处可以逃生的出口。

佛祖保佑,那位不可一世的安东尼奥大人并没有在岛上增加额外的军士。

包括艾德在内的二十多个监工和他们的家眷全部还在岛上,身份也由原来的打手变成了如今的管家、厨师、伙计兼职岛上的守卫。

撒旦开店还会有什么好的善缘,不用猜也知道这座海上驿站定是一处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的魔窟。

不知道又有多少良善的商贾落入了他们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防止这伙恶徒挟持上岛的商贾负隅顽抗,罗尼尔下达了血腥的命令,杀无赦。

这些昔日的监工打手烧成灰我们也能分辩出来,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些家伙也终于认出了我们,知道今天就是他们的末日,断无生还的可能,所以个个都拼下了老命,以求杀出一条生路。

占尽优势的我等也不跟这些恶奴们纠缠,各个突破,梭镖齐出。

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四人更是站在高处,以弓箭点射。

鬼哭狼嚎之声蔓延至海礁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留岛的妇孺们更是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整个剿杀战半个时辰即告结束,萨兰德按照我的命令站在石堡的晒台上扯开喉咙的吼道:“路过的商贾、妇女小儿速速离岛!我们东方领主、罗尼尔将军要清理战场!路过的商贾、妇女小儿速速离岛!我们东方领主、罗尼尔将军要清理战场!”

潟湖码头的方向空出了一条通道,惊魂未定的罗马商贾与这些恶魔监工的家眷们抖抖索索的登上了海船,逃离了这块被撒旦诅咒的血腥之地。

当年是我们奴工之血,如今是这些恶魔之血。

我和罗尼尔心满意足的坐在石堡的晒台上,今年年初也是在这个地方,所有工程竣工前夕,可恶的安东尼奥发布了让我们自由、实则流放我等去东方岛的最后命令。

除去被当场杀死的监工,还有十来位受伤的家伙被我们的人如同牲畜一般拖到了货仓前的广场上,包括他们的头人艾德大王。

“尼尔,怎么处置这些家伙?”我恶意的对着罗尼尔笑道。

“不伤妇孺我听领主的,怎么惩罚这些恶人还请东方领主不要插手!”罗尼尔向我拱手哈哈笑道,满脸的狰狞之态。

“好吧!我就做一个看客!”我随手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刘真儿!艾德魔头就在那了!你是让他做王八还是做没手没脚的飞鱼?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放手去干吧!”

我嫌还不解气,怂恿一旁的刘真儿道。

秦冲听后哈哈狂笑了起来,而沙米汉则显示出满脸的厌恶之态。

如果他经历了我们那种地狱般的苦难,见过这些恶奴去年是如何压榨欺凌我们,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态度了。

“不不不!少主饶命!对面搏杀可以,让我去欺负这些没有还手之力的俘虏,我真是干不出来!”

刘真儿连连摆手后退道,在东方岛时这些可都是他的原话,如今真让他实施时,这家伙反而认怂了。

罗尼尔和他的那些手下不愧是波斯国的军士出生,心狠手辣、干脆利落。

割鼻子剜眼、砍手断脚,转瞬之间下面的码头广场就成了阿鼻地狱。

有两个家伙,尽然用尖刀把艾德的头皮整个割了下来。

这位昔日的阎罗如厉鬼一般,绕着礁台转了好多圈后才自己撞石而死。

那种凄惨的叫声,已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少主!快让这些人停下来!”沙米汉再也无法忍受了,大声的吼叫道。

“尼尔!行了!清理战场!”

我忍住满腹的恶心,杵着刀鞘站起身来。

罗尼尔他们这才不太情愿的停下了虐俘的游戏,三两下就结果了余下监工的性命。

这就是所谓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过太残忍了一点。

建造这座海上驿站,我们两百来位奴隶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付出了一百五十多条性命的代价。

而把这座魔堡完全的摧毁,我们五十来人只用了不足三个时辰。

所有的条石全被掀起,长屋、石堡、库房、灯塔一件不留。

所有库存的美酒、麦粉、麻布、鲜肉全被聚集到广场上,和着这些监工的尸体,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另外我们还收获了两千多个罗马、埃及诸国的金币和银币,作为战利品就地分赃。

我和罗尼尔各分了一百枚金币,其余兄弟每人五十金币、五十银币,见者有份,老少无欺。

如此快意恩仇、大块分金银的江湖勾当,干过一次后就会上瘾,就如当年秦岭之巅服食五石散后的青乔山人那般。

其实我们每一个凡人的心中都呆着一个魔鬼,一旦被释放出来,人就会变成兽类。

欺凌、杀戮、毁灭、弱肉强食而不知耻,更无半点怜悯之心,祈求佛祖饶恕我吧!

天道自有轮回,“替天行道”或许只是世人满足自家私欲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哥,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连个将死之人也不放过!”

看来刚才艾德临死前的惨状把朵儿吓着了,我们上船时,她瑟瑟发抖的坐在船舷上无声的哭泣着。

包括希伯来船长在内的那些船工,起初还能和我们说说笑笑,目睹岛上的杀戮之后,如今再见到我等时,个个已如惊弓之鸟一般。

在他们眼里,我们已经成了十足的恶人。

“沙米汉!上岸之后我们就回东方,他们三人的死活我们从此不再过问!”

古兰朵站起身来,吩咐船长起航,一边对着沙米汉大声的吼道。

“骑士堡必须要拿下!否则我们走不出罗马国!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我冷血的答道,满心的酸楚却又无法解释。

我们如今都是“巴比伦之囚”,但没有英雄盖世的波斯大帝来拯救我等。

飞鱼礁这一票干完,回归东方家园就只能靠我们手中的利箭和长刀来开路了。

第一四九章 揭竿而起

三日之后,我们的帆船在迦南海边一处无名的港湾里悄悄靠岸。

看来飞鱼礁沦陷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骑士堡,周围的海面与岸边的驰道一片静寂,见不到半个人影。

我们匆匆下船越过驰道,向东方的荒漠深处逶迤而去。

午后的大漠金光闪烁,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时值中秋,已经没有了盛夏的那般酷热。

大伙都在匆忙赶路,没有任何的交流,只能听到刀枪剑戈与软甲相碰发出的铿锵之声。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要在骑士堡方面得到消息之前解决掉对手。

一旦对方有所防范、招兵买马,再把“匪情”传往周边的各个城堡庄园,我们再想成事可就万难了。

回望这些全副武装的兄弟,一股英雄之气油然而生。

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孤军深入匈奴腹地,直取姑臧城、焉支山,也是这般模样吧!

在戈壁、荒漠、石山交织的迦南腹地疾行了三个多时辰,前方的一片山地绿洲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但见四五匹飞骑从前方的山坡上飞驰而来,靠近看时,才发现是我们的兰顿大哥和几位戈兰牧场的闪米特族伙计。

青鸾已经提前把我们归来的消息传回了牧场,特地让兰顿准备了六十匹飞骑和给养来这片草场与我们会合。

“少主!秦冲!刘真儿!”

一年未见,兰顿大哥苍老了不少,翻身下马与我们拥抱在一起,还未言语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从于阗国骑过来的大宛乌青还记得我们这些旧主人,奋蹄长啸着跑到了我们身边,鬃发如云般的飘逸、磨蹭着我的肩膀打着欢快的响鼻声。

那种亲热劲儿,丝毫不亚于久别重逢的亲人们。

“兰顿大哥,你和朵儿回牧场打点行装!骑士堡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马上启程返回东方!”

我翻身跨上坐骑,一边对兰顿和朵儿大声的吩咐道。

骑士堡如果在明天落日前还不能解决,我们的麻烦事可就大了!

“哥,你这次说话可要算数!”一路上没有理我的古兰朵回头诘问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丫头!你哥我如今恨不能长上一双翅膀,早点飞回我们清风泽的老家去!”

我把长弓箭壶挂在马鞍上,一边指挥着罗尼尔他们快快上马。

“兰顿大哥!你一人回去吧,我途中绘制的那些白绢画轴你可要收好了!”

我们兄妹好不容易重新相聚,古兰朵虽然对我们的杀戮之举忿恨不满,但一刻也不愿与我再分开了。

“放心吧小姐!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你们一路上要保护好小姐!”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兰顿大哥与老汉、朵儿如今已是情同手足了。

“放心吧老哥!”

“回去吧兰顿,给我们多准备一些烤肉美酒!”

罗尼尔、萨兰德他们都已上马,大伙依依惜别。

在沙米汉的带领下,我们所要攻伐的第一座庄园就在五十里外的撒尼河谷。

庄园主来自君士坦丁堡,人称亚尼尔侯爵,有整个戈兰山地一带最大的棉花种植园和棉布工坊。

贪财吝啬、薄仁寡义,常年为他劳作的奴工足足有五百多人。

尤其可见在这东罗马帝国,领主庄园使用奴工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

帝国军队四处征发攻城略地,俘虏也是极其重要的战利品,可以为国内各地的庄园主们提供廉价的奴隶。

中秋时节正是迦南山地的绿洲上棉花采摘的季节,我们到达撒尼河谷时,但见长河两岸的阡陌原野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几十个庄园监工慵懒的散布在棉田四周,督促着奴工们抓紧采摘白云一般的棉絮。

“尼尔,怎么才能把这些奴工召集起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积蓄力量前去对抗骑士堡,原来的计划中我并不想伤害这些领主们的财货和性命。

因为不论是在西域于阗国的清风泽,还是在东土建康城外的陇西庄园,我们易氏一门都是数一数二的豪强富户,与这罗马国的领主庄园差不多。

区别之处在于我家的产业和买卖秉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是我家历代以来的经世之本。

而这罗马国的领主们动辄使用成百上千的奴隶为他们劳作,把人当作牲口一样的使唤还不给工钱。

如此不义之财赚多了,他们也不怕报应。

“东方领主,小事一桩!哈哈!我们只需一个火把,便可激起滔天的火海!”

飞鱼礁之后,罗尼尔完全恢复了波斯国边关都尉的本色,手拖长刀端坐于马背上,一副威风八面大将军的冲天气概。

“准备火把!给我烧!”

他举手一挥,几个波斯兄弟就点燃了早已备好的黑油火把,扔进了一旁干枯白色的棉田之中。

我们这个来路不明的马队刚到河谷,就已引起了监工们的注意,不知道我们是何方来路。

现在见我等公然放火烧田,都大惊失色的手执刀剑向这边狂奔而来。

这些家伙岂是我们的对手,还没等他们走近,梭镖和羽箭的尖啸之声就划破了天际,跑在最前面的几个监工瞬间扑地而亡。

其余的懦夫们见其情景顿作鸟兽散,四下逃命去了。

罗尼尔说的没错,伴随着火势的蔓延,那些正在采棉劳作的奴工们由最初的迟疑,很快就变成了响彻山野的欢呼。

他们知道,仁慈的上帝天神终于听见了苦难的祈祷与悲鸣,如今派我们这些凡间的使者来拯救他们了。

为了防止奴工们逃跑,每一个奴隶的脚上都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即使是从事如此繁重的劳作,也不给他们片刻的自由。

所以几百个奴工手挽着手穿过宽阔的棉田向我们走来时,我感到甚是奇怪。

眼看大火就要烧到跟前,他们依然那么慢慢悠悠的走着,如同云中漫步一般。

待到跟前时,才看见他们脚下的枷锁,以及监工主人们长期欺凌所留下的累累伤痕。

“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要不要自由!”罗尼尔是个天生干大事的主,看着这些被奴役的人们,他用迦南官话振肩高呼道。

“自由!自由!”

这些虚弱不堪、早已麻木的奴工齐声的欢呼道。

暗无天日的活着,自由对于他们来说,曾经仅是来自天堂中的一丝丝亮光,可望而不可及。

如今突然之间就要变成了现实,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尽管早已染满了血迹。

我们纷纷下马,刀砍石砸打开了奴工们脚上的锁链。

“哥,这些庄园主的心怎么如此狠毒啊!就算是头牲口也不能这般对他们啊!”

看着可怜的奴工,有些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娃娃,古兰朵难过的抹着眼泪道。

“小妹,我们在飞鱼礁时所受的欺凌是他们的百倍!”我幽幽道。

朵儿愣了一下,挽住了我的胳膊没有说话,她似乎明白了我们这些人心中为啥会有如此大的仇恨。

“走啊兄弟们!到亚尼尔侯爵的庄园去!打开他的粮仓!砸碎他的钱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迦南语、波斯语、希伯来语、腓尼基语,来自不同族群的奴工们呼声振天,跟在我们马队的后面,如潮水一般向远处山下的石堡庄园奔腾而去。

亚尼尔侯爵的全家都去君士坦丁堡的国都度假去了,留守的几位管家和监工们早已逃的不见了踪影。

所以整个庄园已是一座空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园中。

打开胡麦谷仓,端出窖藏的美酒,在场院中间点起熊熊的篝火,杀牛宰羊犒劳芸芸众生。

奴工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口饱饭了,万枚金币也比不上一块焦香的烤饼、滴着红油的烤肉。

这是一个自由之夜,狂欢之夜。

远在君士坦丁堡的那位亚尼尔侯爵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家在这迦南之地的百年基业竟会毁于一旦,重金豢养的那些家丁监工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吃饱喝足之后又是一夜的酣睡,这些年轻的奴工们完全活了过来,可以一战了。

按照波斯国军制,罗尼尔自封为将军,所有前来的六十位兄弟全为都尉,亚尼尔庄园的四百个奴工分为六十个小队。

大伙都要举我为统帅,我极力推托,只愿做罗尼尔帐下的一位谋士。

罗尼尔知道,我们这几位东方商贾终将归去,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就不再勉强。

第一五零章 翻江倒海(一)

从撒尼河谷到迦南海岸的骑士堡,两百多里的路程我们尽然走了十日的时间。

尽管是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亚尼尔庄园的陷落之事却如长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这片山地的每一个部落和领主的置地。

久受罗马贵族欺凌的土著闪米特人,还有那些田庄的农奴们纷纷前来引路。

祈求我们前去干掉他们的领主,夺回自己的土地,解救那里被奴役的人们。

把我等当作救世军,前来拯救他们的上帝使者。

如此一来,我们也由原来为了个人恩怨揭竿而起的复仇之旅,变成了如今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沿途顺手打下了三四座种植亚麻、胡麦、薰衣草染料的豪强田庄,起事的队伍也由最初的六十壮士发展到七天之后的三千之众。

其中包括迦南行省东南地区起义失败的两支部落武装,也主动加入了我们。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原来最多只指挥过百余军士的波斯国都尉罗尼尔,如今也成了真正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人多了事情也就多了,吃喝拉撒、军马粮草都是很头疼的事情。

打下几座庄园搜刮出来的粮草只够全部人马三日之用,虽然也筹集了数万枚金币的军费,但离最近的粮食主产地也有五百里之遥。

况且我们的起义之事,应该已经传到了骑士堡及其周边罗马人城邦、置地和领主庄园那儿。

各路的平叛大军随时都可能到来,我们原本快意恩仇的起事如今已到了覆水难收的存亡危急时刻,再想好聚好散已经不可能了。

下一步该怎么走,需要重新的规划和人事上的铺排。

为此,我与罗尼尔、萨兰德等人碰头商议后,决定就地扎营,召开起事以来的第一次的大会,共商大计寻找出路。

与会者除了我们原来东方岛上的六十壮士外,还包括迦南义军的两位首领哈米和伯恩。

“各位兄弟,今日召集大伙前来只为两件事,一为人事二为后路!哈哈!人事的安排就本将做主啦!我和东方领主共为统帅,我管行军打仗,东方领主掌管全军的粮草衣食、内务谋划、招兵买马!哈米、伯恩为副将!其余诸位兄弟分为各路都尉!大伙以为如何!”

会场在一处平坦的草滩上进行,与会人员席地而坐。

其实起义之初,大伙都是没有啥规划和意见的,将来的身世沉浮全交给了上帝,凡事都由主事人罗尼尔与我定夺。

所以罗尼尔自己做主三言两语把全部的人事铺排安排妥当,大伙齐声叫好。

只有我颇感意外,罗尼尔事先没有与我商量,没想到这家伙把几千人马的所有杂事交给我来处置,他自己却做个甩手的将军。

不过木已成舟,既然大伙都没意见,我也就不好推托了,以免动摇军心。

“第二件事关重大我一人不能做主,还要听听东方领主和大伙的意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我们总不能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漠里转圈子!是北上还是南下,是小打小闹还是翻江倒海,大伙可以畅所欲言!哈哈!但有条规矩我要说在前面,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时候再想各奔东西只有死路一条,罗马人饶不了我们!所以今后但言离队者,杀无赦!”

罗尼尔身披铠甲,手握波斯长刀立在众人的前面慷慨陈词道。

说到杀时,这家伙尽然手挥刀鞘,在空中做出了一个砍杀的姿势。

我觉得他这条指令是专门说给我们这几位东方人听的,因为所有起事人员没有谁能比我们更归心似箭了。

坐在我身边的小妹古兰朵和沙米汉等人都不安的看着我,大家都有一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感觉。

“东方领主!你有啥需要补充的,跟大伙说说!”

罗尼尔也感到了自己的所言有些不妥,大笑着向我拱手道。

他其实也没有外心,只是希望我们能留下来与他共成大业。

“刚才将军所言极是!我们现在举事替天行道,就不能做一群乌合之众!凡事都要有规矩、要做到令行禁止!关于下一步怎么走在下有两点主张,其一是立即攻克骑士堡!安东尼奥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财货钱粮的积累必定丰硕,也是罗马国在这迦南行省中西部一带的唯一驻军,是各处城邦领主的支柱所在!拿下他既可以解我们粮草方面的燃眉之急,又能瓦解敌方的军心,使对方短期内不能联手对抗我们,给我军以喘息之机!其二!”

从未做过如此的长篇大论,乘朵儿翻译的间隙,我赶紧捋了捋略微混乱的思绪。

幸亏当年在辛夫子戒尺的胁迫下熟读过太史公的《高祖本纪》,懂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道理。

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也!

“来这罗马国已有两年,对于当地的物产民风也略知一二!接下来的去处在下觉得有两个地方,可供大家参考!一处是西南埃及行省的尼罗河三角洲一带,土地肥沃物产丰茂!但缺点是我们孤军深入,埃及人痛恨罗马人,但又不一定会接纳我等,缺乏民众的根基!另一处便是东北叙利亚行省的安条克与贝罗埃亚城邦这一带的河套山地!这个地方的优点在于地处两河沃土的源头地带,粮草富足无忧!另外即使我等将来起事失败也有退路,向东三百里就是罗尼尔将军的故国萨珊波斯!同时那里山高林密,随便一个峡谷都能藏得下十万军马!缺点在于北方地区士农工商安居乐业,城邦驻军众多,我等叛军孤师,在那里恐难立足!呵呵,我们东方有句古谚,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不可一日无粮!按照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我们这支队伍突破万人之众指日可待!到时候粮草当是头等的大事,所以接下来将往何处去,在下主张一定要去盛产粮食、水源充足的地方!迦南这样的大漠戈壁不是我等的久居之所!”

既然让我掌管军中粮草,那队伍就必须要开拔到盛产粮食的农区。

脚下这块数十里找不到一户人家的贫瘠之地,给我万金也不会买到一粒粮食。

但我的私心是希望大军能向东北进发,到达贝罗埃亚,或者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东北沃土一带。

那儿离冈比西山口很近,有驰道直接相连,我们将来东归也会方便了很多。

我的这个提议很获大伙的赞同,大家都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西去埃及,北上安条克、东去巴比伦,啥样的主张都有。

最后罗尼尔将军一锤定音,先取骑士堡,再挥师北上攻占贝罗埃亚城邦。

与萨珊波斯的边关驻军取得联系,内外呼应一举夺回波斯国的西方故土。

此举一旦成功,罗尼尔将会成为萨珊波斯王国不世的英雄。

就如我们东土汉国昔日的大将军、从匈奴人手中夺回河西之地的“冠军侯”霍去病那般。

第一五一章 翻江倒海(二)

我们迦南起事的队伍还没到达骑士堡,就与安东尼奥的军马在一处土城郊外的荒原之中短兵相接了。

周边各地领主庄园的亲兵家将如今都已汇聚至这位罗马将军的麾下,再加上骑士堡本身的三百多驻军,总计有四五千兵马,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一千多军马的骑师部队,坐骑身披细甲,马背上的军士重甲长刀,如同虎贲之师。

步兵方队长盾如墙,标枪如林,让人望之胆寒。

反观我方虽然全是骑兵,但所用军马全是从各家庄园缴获而来,与骑手仓促磨合,还无法做到驾驭自如。

更要命的是我方战士都是刚刚解放的奴隶,体力与实战经验从场面上观之远远不敌对方的气势。

“兄弟们!强敌当前我们唯有奋力一搏方有生路!杀啊!”

关键时刻作为全军主将的罗尼尔,拿出了他那冲天的气概,干脆扯去身上的护甲,手挥长刀赤膊上阵。

双方第一轮标枪羽箭的远距离投射之后,罗尼尔在阵前振肩高呼,率领我们三千之众分为十路,向安东尼奥的罗马军阵冲杀了过去。

对方骑师自恃实力的强悍,也放马迎面驰骋而来,如同滚动的铁流一般。

从未有过阵前攻伐、两军对垒的我等,刚开始还有点两股战战的惊悚之感。

但真正纵马飞驰起来,也就把所有的生死都放下了。

耳边的杀声震天,长标的尖啸之声漫山遍野,身边不时有兄弟中标落下了马背。

我一手以长弓拨打着迎面飞来的投标,一边弯弓搭箭射向了敌阵。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各自带了一队骑士,如今已经顾不得我了。

平时精于骑射之术的小妹古兰朵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不时提醒我注意前方的险情。

两军对垒便如电光雷鸣一般,转瞬之间两支相互攻伐的骑师就冲到了一起,以罗马长剑对阵波斯长刀,狭路相逢勇者胜也!

真是感谢当年在清风泽家园时,有外公尉迟彪这位于阗国禁军教头的悉心指导,我练就了一身的功夫。

如今与敌迎面搏杀之时,才能势如破竹一般。

与我交锋的第一位罗马军士,不到两个会合就被我砍下马来。

而中土飞镖的功法用在罗马国的标枪上,更是出神入化。

前方骑士掷来的梭标顺势接住再回敬过去,对手应声落地。

锋利的尖刃尽然穿破了敌方军士的护胸坚甲,给他来了个贯通,热血如喷泉一般汹涌而出。

战场之上双方都杀红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快意杀戮便是。

我们练家子的优势就在于眼疾手快,借力打力、化千钧于无形。

遇到这群只会蛮力的罗马武夫,其杀伤力足以以一当百。

很快我便杀出了一条血路,跨下的大宛乌青也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或停或奔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

等我回过神来,已杀入了敌阵的深处,这才发现身后古兰朵的坐骑不见了踪影。

抬头仰望天空,但见我们的青鸾大鸟正在不远处或高或低的奋力搏杀救主呢!

小妹身手灵敏、功夫精熟,不足之处在于力量不够,难以招架对手两三位罗马骑士的围堵阻杀,正陷于危机之中。

扔了已经卷刃的波斯长刀,我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了一杆梭镖当作枪棒使唤,甚是顺手。

左劈右戳的来到了小妹身边,三两下就解除了她身边的强敌。

这时敌我双方的步兵、骑师已完全搅合在一起,但见血气弥漫、尸横遍野、杀声震天,不到最后一刻究竟鹿死谁手已经很难预料了。

对方的步兵很坏,专砍我部骑师的马腿,我身边已有很多军士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样的厮杀大约经历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身边的敌手越来越少,人已死的差不多了。

不知道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现在状况如何,他们如遇不测,全是我的罪过也!

“哥你看!他们都还活着!”

朵儿的眼力比我好,专寻战阵中奔跑的大宛乌青,很快就找到了这三个老伙计。

我们的主将罗尼尔的坐骑已被杀死,正赤膊挥刀在死尸堆中奔跑,杀得酣畅淋漓。

还有萨兰德他们,已在集中围杀一些落单的残敌了。

如此情景可以判断,这次实力悬殊的遭遇战,我部军马已经惨胜。

前方有十几位罗马骑士正贴身守护着一位将军模样的家伙,向大漠深处飞速奔逃而去。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中间的主将就是骑士堡的安东尼奥大人。

这个恶人,整个迦南半数以上的奴隶都是经他之手转卖给各个领地庄园的,岂能让他逃之夭夭!

“尼尔!安东尼奥要逃跑!前面那个马队!”

我大声的吼道,赶紧率领身边的几十位军士纵马追逐而去,秦冲、沙米汉他们也兵分多路,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把这群骑士堡的恶魔包抄在一座石山的脚下。

自知插翅难飞的安东尼奥一行放弃了逃路,掉转马头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少主!让我来!”

善射的秦冲打马来到我们跟前,从箭壶之中抽出了最后几支羽箭弯弓射出。

但见为首那位身披重甲的安东尼奥大人在第三支羽箭飞啸之后,缓缓从他那头高大雄峻的罗马神驹上摔了下来。

其他随从顿如惊雀一般四散奔逃而去,怎奈我方的骑师已经聚集,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这些罗马军士就如东土秋田围猎中的困兽一般,左冲右突找不着半点出路,全部死在了我们的刀下,场面残酷而壮烈。

这场厮杀我部原来三千军马只剩一千来人,而对方的罗马军团差不多全军覆没,连个活口都没剩下。

打扫战场缴获的马匹、盔甲、军械、钱粮,足可装备一个五千人马的劲旅。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战前所没有想到的。

我部的全部军士都是从周边领主庄园中刚刚解救出来的奴隶,身体普遍羸弱又没有作战经验。

安东尼奥的罗马军团兵力多于我们,又都是强壮威猛之徒。

所以当第一眼见到对手征伐我们的重甲骑士与盾牌如林的步兵战阵时,我的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

刚才策马冲杀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能活着突出重围,而不再有其他的奢望。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难道是上帝的慈悲、佛祖显灵了?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之人渡过了这次劫难?

或者对方领主们手下的这些护院家丁,都是一群恃强凌弱的老爷兵。

别看他们表面上英姿雄武,实则贪生怕死不堪一击。

安东尼奥大人手中唯一有战斗力的,可能就是骑士堡带过来的那三百罗马军士,结果却碰上了我们这般的“亡命之徒”。

圣者老子有言: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我们这些各家奴隶临时拼凑的队伍,在安东尼奥大人和他那帮军士的眼中,都是毫无战力的乌合之众,大战未开对手已经轻敌。

谁承想这些奴隶全是为了自由敢于以死相拼的壮士,明知强敌如山,却能慨然赴死。

此所谓,哀兵必胜是也!

第一五二章 招兵买马

经过土城之役后,骑士堡的兵力已经消耗殆尽。

我部挟胜利的余威一路西进所向披靡,沿途又摧毁了几处领主庄园和东罗马地方官署的置地,得到了大批的粮草和兵员补给。

等起义的大军抵达骑士堡时,这座依地中海岸而建的玄石堡垒早已空无一人。

堡中的官兵家眷得到安东尼奥大人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纷纷携带细软仓皇从海上逃回了各自的故土,躲过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空置的城堡正好成了我们义军的总部和钱粮仓库,半个多月来连续作战奔波的起义将士也都已人困马乏。

乘着叙利亚行省与南方埃及行省的罗马各路援军端起还鞭长莫及、无法赶到迦南的这段间隙,大军正好可以在此休整一段时间,以图后事。

大军于是就地扎营,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派出了飞马前哨。

罗尼尔与我,以及哈米、伯恩两位副将商议之后,连夜召集各路都尉,在安东尼奥大人留下的奢华气派的将军府中,召开了起事以来的第二次集会。

从大局考虑,随着军中女奴出生的娘子军越来越多,小妹古兰朵已不能做我一人的跟班了,被大伙推举为女兵都尉,成了原来六十壮士中的一方诸侯。

兰顿大哥也离开了戈兰山地的牧场,带领十几位闪米特伙计和我们西行以来的所有收获,包括万余金币和古兰朵所有的绢图画轴,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我们这个东方商队的原班人马,除了惨死的“犹大”赫斯鲁尔外,如今总算团圆了。

手握生杀大权就是好啊!我们的六十都尉,也就是起事前疲于奔命的六十位苦奴,如今个个精明强悍、杀气腾腾,如换了副皮囊一般。

各位都尉报上所带兵马的人数让大伙倍感振奋,足足有六千多人。

按照罗马国的兵家建制,我们如今手中的人马便是一个完整的联合军团。

据俘虏交代,东罗马帝国在整个迦南行省的全部驻军尚不足两个军团。

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是方圆五百里之内最大的武装力量了,而且各地起事的奴隶之师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

半月前揭竿而起时,谁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真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

如此劲旅调配得当,可以是争夺天下的王霸之师。

但若只顾眼前、没有长远之策、调度指挥无方,也会沦落为生灵涂炭、祸害万民的虎狼之旅、世间的撒旦。

没有规矩就没有方圆,到了该建章创制的时候了。

“各位将军!如今我们也算是兵强马壮啦!哈哈!想当年波斯王西出两河流域攻陷巴比伦时,统帅的大军不过区区两万人马!如今不到半月,我部的人马就过五千,可喜可贺啊!”

罗尼尔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罗马军团首席执行官的权杖,踌躇满志的杵着这杆镶嵌着银质十字星的橡木长棍,在人群中间来回踱着方步。

“本帅有个设想,一年之内我们要达到六十个军团的兵力建制!在座的每位兄弟都会是统兵一方的诸侯!这东罗马帝国的叙利亚行省、巴比伦行省、迦南行省将会是我们纵马驰骋的领地!帝国的名称我都想好啦!兄弟来自波斯国的塞尚部落,将来我们的国度就叫塞尚波斯吧!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说到这里,罗尼尔停下了脚步期待的环视四周。

他的老部下,三十多位波斯人都尉齐刷刷的站了起来,大声的高呼道:“塞尚王万岁!塞尚王万岁!”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志大才疏的罗尼尔,从他的身上我似乎看到西楚霸王项羽的影子。

其他非波斯人都尉都面面相觑了起来,而迦南副将哈米和伯恩则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屑。

“为时尚早!为时尚早!兄弟只是在这里畅想一下我们的远景目标!哈哈!”

罗尼尔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高举双手压下了那帮波斯都尉的瞎起哄。

“下面我把整个军团的架构人事重新铺排一下,我们整个联合军团由轻甲骑师军团和重甲步兵军团两部分组成!分为六十个百人队!根据这段时间的战场表现和统兵能力,我们东方领主兼任骑师军团的首席执行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都尉为其副将!重甲步兵军团的执行官由迦南将军伯恩担任!哈米和萨兰德为步兵副将!其他的各位兄弟分别为百人队队长!古兰朵继续担任女兵都尉,负责后勤辎重!”

罗尼尔在认识安排上还算有将帅之风,完全做到了任人唯贤,没有偏向他那帮波斯兄弟。

“大体的框架就是这样啦!呵呵,下面由东方领主训话!”

罗尼尔铺排完毕,大笑着回到了自己的作为,把最繁杂的事务交给了我这个兼职的谋士。

“呵呵!各位将军应该听明白了!我们如今的这场起事不是小打小闹,是要成就王霸大业,各位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按照你们西方诸国的官制,如果将来诸位大难不死,至少也会是塞尚波斯帝国某个行省的省长或者总督大人!诸位以为如何?”

要说这鼓舞士气,我并不逊于罗尼尔。

之所以没有功业之心,甘愿屈居罗尼尔之后,是因为我们没有根基。

在这西方之地,我们几位东方人是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只可用之却无法驾驭世人。

大伙尊重我,但绝对不会真心的拥戴我。

“好!好!东方领主英明!”我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人群中一片沸腾叫好之声。

“各位兄弟既然都有功业之心,那我可就要给大伙立些规矩啦!”

“第一条从今往后滥杀无辜者,斩!第二条所到之处要秋毫不犯,抢民钱财者,斩!”

我一口气立下了二十多条军规,现场一时静如寒蝉一般。

彼此相处的时间已有一年之久,大伙都知道我这个人能耐和脾性,是个一言九鼎之人。

规矩既然订下了,今后如有犯者,定然会吃不了兜着走。

起事之初,这帮昔日的卑贱之人都已变成了混世阎罗,正杀得兴起、抢得带劲,现在突然来了个勒马停车,大伙都有点缓不过劲来。

“大家不要有啥怨言,东方领主也是为了我等着想!呵呵!想成大事没有规矩怎么能行!你们迦南人有摩西十诫,我们波斯人有汉莫拉比法典!所有的这些军规大家其实都不陌生!”

见场面有些尴尬,部分将领还露出了不满的情绪,罗尼尔赶紧起身圆场道。

“我们东方有圣人之言,谓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心向背是成就大业的关键所在!”

我继续补充道,也确实为在座每一位的前途大计着想。

如果这帮军头不愿接受约束,继续山贼强盗的作风,明日一早我就撂挑子带领自家商队走人,省得管这一摊子费力不讨好的破事。

“我等谨记东方领主的教诲!愿受东方领主的约束!”

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满,在座所有的异族将领向我鞠躬致歉道,二十条军规获得一致通过。

“当然了!你们圣经中有句教言,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们的军规不是让大伙从此以后吃斋念佛不犯杀戒了!杀该杀之人!抢该抢的财货!只是让大伙约束手下军士,不扰民、不妨碍各地市场的商贾交易!呵呵!各位兄弟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说吧,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进驻骑士堡的第二天开始,罗尼尔就严格按照波斯国军制,每日把大部人马拉到野外的荒野之中,进行实战化的操练。

标枪骑射、重甲对抗、越野拉练、单兵格杀等一个个操练的项目令人耳目一新。

有点像我们习武之人每日练习的基本功,但还是有很多的不同。

包括步兵骑兵之间的配合,两军对垒之时整个军团的协同配合等诸多的科目。

如非罗尼尔这位昔日波斯国边关都尉的亲自示范,局外人很难明白其中意思。

另外,每天还会轮流派出少量的骑师,由秦冲或沙米汉率领,萨兰德他们这样的迦南本地军士作为向导,出击周边各地的领主庄园。

每次归来都会带回一大批被解救的农奴,以及大量的钱粮财货、牛马牲畜、亚麻布匹。

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在大军在骑士堡驻扎了半个多月,士气和战力都有了大大的提升。

另外还组建了一个五千人马的附属军团,全部军士首次突破了万人之众。

就在招兵买马正酣之时,南边的快马前哨传回消息,埃及行省亚历山大城邦的三个罗马平叛军团已经越过了西奈半岛,挥师北进不日即可到达耶路撒冷。

另外北路的密探回来报告,君士坦丁堡的朝廷震怒,从海路派来了数万军马。

如今安条克城邦外的塞琉西海湾里,罗马战船的白帆如林。

如此南北夹击之势让我们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如果探报属实,我部危也!

目前还没有与东罗马朝廷决战的实力,只能彼此锋芒、另觅栖身之地了。

军中主将经过一昼夜的讨论,在原来计划的基础上做出了北上佯攻安条克,奇袭贝罗埃亚城邦的战略部署。

然后向西拓展,背靠波斯母国这棵大树,再图谋大业。

第一五三章 挥师北上

有迦南本地军士在一张羊皮纸上,画出了这片地区的大体路线图。

重甲步兵军团从骑士堡出发,向东穿越整个戈兰山地,就到达了幼发拉底河的河套一带。

再沿着大河两岸的山地密林悄悄行军,十日左右便可抵达北部的贝罗埃亚城邦。

而且沿途人烟稀少,几乎没有东罗马的驻军。

这个消息对于我们来说如获至宝,步兵军团每人准备十日的干粮,当夜就拔营起寨,在迦南将军伯恩的率领下向着连绵山峦戈壁的东方匆匆而去。

首席执行官罗尼尔及其亲兵卫队一起同行,我们骑兵军团的刘真儿、沙米汉两位副将率领一千骑士作为后卫,掩护主力步兵的北上。

余下的三千骑师和辎重大队由我和秦冲、古兰朵三人统领,作为这次行动的佯攻主力,原地驻守骑士堡。

等步兵军团出走五日之后,再倾巢而出直扑安条克,摆出与东罗马讨伐部队决一死战的架势。

出征之前我们商队的全体成员立于马上依依惜别,夜色沉沉、月朗星稀,地中大海上的惊涛拍岸。

“少主,你不会真想在这罗马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吧?”沙米汉拱手问道。

“放心吧,我恨不能即日便可还乡!拉下贝罗埃亚后,对于东方岛上的六十兄弟也就仁至义尽,他们的王霸大业我们也就不再掺和了!从那儿直奔冈比西山口,也就三五日的行程。到时候就算这位塞尚王赐我万户侯、百万金,也挡不住我们的东归之路!”

这段时间经常在梦中回到了清风泽家园,妻子库日娜已为我诞下了一个可爱的宝贝。

家中似乎出现了大的变故,爷爷招手呼唤着我,可他那慈祥的身影却越飘越远。

家母于阗夫人视我为陌生的路人,从来没和我在梦中说过一句话。

每次从梦魇中醒来时,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会升起些许的不祥之感。

“少主,大战在即你要多多保重!小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两军阵前切勿逞强!秦冲,你一定要保护好少主和小姐!”

刚刚团聚转瞬就要分离,兰顿大哥老泪纵横的嘱咐道。

“多多保重!兰顿、老汉、锅盔!我们少主、小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秦冲英姿勃发的笑道,跨下的大宛乌青也如主人一般,兴奋而又不安,不时与兰顿大哥的坐骑相互喷着响鼻。

既表示亲热,又似乎在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少主!要不你和罗尼尔商量一下,把我们六人编在一块!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刘真儿三年来时刻追随我的左右,这次和沙米汉一起单独行动,心中有万分的不舍。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锅盔,你和老汉如今可是铁血的将军!切不可唧唧喔喔!作为后卫你们的担子很重,途中不可大意,要防止地方驻军的偷袭!兄弟们!就此别过!”

“少主!秦冲!一路保重!朵儿小姐就交给你俩啦!”

古兰朵此时正在忙着率领她的辎重大队那帮娘子军们,把骑士堡库房中存留的钱粮给养搬运至广场上密林一般的马车上,没有来得及与沙米汉、兰顿他们告别。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里,我们三千骑师会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征迎击来犯之敌。

因此临行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到前头。

危急时刻一声号令,运送辎重的战车套上驼马就可以出发。闪舞小说网

等古兰朵忙完所有的事情打马前来与沙米汉他们挥手告别时,我们的步兵军团已经离开多时了。

“哥,兰顿他们走啦?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古兰朵见到我和秦冲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哽咽了起来。

“小姐不要难过,十日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秦冲赶紧在马上好言安慰道。

“打马回营!古兰都尉!你的辎重大队这几日不得有半点差错!整个大军的钱粮就都在你们手里啦!”

我严厉的挥鞭斥责她的擅离职守,如今作为整个留守骑师的统帅,必须要做到令行禁止。

“将军大人放心!辎重大队万事俱备,只等将军出发的号令了!一粒胡麦也不会留下!”

见我如此六亲不认,古兰朵马上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其他军士的眼睛可都在盯着我们呢?如此脆弱柔情,容易动摇军心。

所以我狠心的丢下了小妹,带领三十位百人马队的队长,一路狂飙着奔回了骑士堡。

南边的探马报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迫,埃及军团与我部的最近距离也有最初的四百里变成了三天后的一百多里。

到了第四日,站在骑士堡旁边的丘山之上,已经能够清晰看到敌方前锋部队迎风招展的旌旗了。

骑士堡不能再驻扎下去,面向大海没有退路,容易让罗马人给一锅端了。

于是我和秦冲把所有的三千骑师全部拉到驰道东边的旷野之中,辎重大队的运货马车一字长龙在驰道上铺排开来。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为了实现步骑两大军团同时抵达贝罗埃亚的战略目标,这几天我在骑士堡度日如年一般。

离事先约定的时间只剩最后一晚了,南边却传来了好消息,埃及军团在圣殿山以北的耶路撒冷河边安营扎寨了!

可能我这种倾巢出动的阳谋,在东罗马埃及军团的将军们看来是一个危机重重的陷阱。

或者对方的暗探至今还没有收到我方步兵军团的相关信息,搞不清楚我们这支劲旅的动向,而不敢再贸然向前前进一步。

“每个百人队今晚派出一个流动哨,所有将士好好睡上一觉,明早挥师北上!”

在骑士堡的最后一次碰头会结束之后,我大胆的下达上面的指令。

接下来北上佯攻安条克,快马加鞭也就是一日的行程。

若果不让所有军士吃饱喝足、酣睡一场,立即劳师远行,其中的风险很难预料。

万一途中遇到强敌的攻伐,可能会一触即溃。

从对方明明占尽优势却不敢加速北进的情况看,有两种可能的原因。

其一,对方还没有搞清楚我部的虚实,明明是万人以上的“叛军”,敌方的密探只看到了我们这三千骑兵。

其二,东罗马埃及军团的首席执行官,很可能是位与魏公曹操禀性相似的将帅,多疑而少决断,错过了很多天大的良机。

那我何不学蜀汉的军师孔明,在这迦南的荒原之中也唱一出空城计。

不知道夜半时分,敌方的密探听到我们漫山遍野的鼾声四起,会是一种怎样的感想。

一夜平安无事,天明时分,我和秦冲站在马队的前面,用旗语向三千骑师发出了策马北上的最后命令。

一时之间,马蹄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滚滚向前,勒马的尖啸之声响彻四野。

包括两个辎重在内三十二个百人马队,造出的声势足足就是十个完整建制的罗马军团。

但见所过之处烟尘遮天,杀声响彻云霄。

途中的庄园领主、关卡税官、土城官吏纷纷扶老携幼、落荒而逃。

我们的目标是能成功抵达安条克城邦,把东罗马南北两路的平叛军团统统吸引过去,减少北上步兵军团的途中压力,使其能够顺利抵达贝罗埃亚。

所以我们一路佯而不攻,连战利品也不再打扫了,更不再接收新来的兵士。

唯有上前!上前!上前!

当日太阳落山之时,秦冲所率一千骑师的先头部队已经打到了安条克城邦的东门,并一举拿下了扼守东西驰道的关隘石堡。

听说我们这支“乱军”已经兵临城下,一时之间城内人心惶惶,不顾黑夜降至,纷纷扶老携幼逃出了围城。

塞琉西海湾里三个罗马军团的援军已经上岸,正在城中休整。

罗马首席将军本想率军出城与秦冲一战,怎奈受十万逃亡市民的裹挟,身披重甲、手握长盾的大队军士一时进退无门。

他只好收回成命,连夜调兵遣将,准备来日一举将我部拿下。

这是在这等夜色的掩护之下,古兰朵所率的两百架辎重马车于当日午夜时分顺利通过了秦冲把守的关隘,向贝罗埃亚的方向狂奔而去。

下半夜,我率领两千骑负责断后的马队与秦冲会师。

然后兵合一处,悄然逃离了安条克城邦这处危险之地。

第二日上午等罗马军团冲出塞琉西海湾,四面出击找我部决一死战时,我们这支负责佯攻的留守人马已经来到贝罗埃亚城邦的辖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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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霸业初成(一)

贝罗埃亚是一座因商而兴的自由民城邦。

前年西行在这里暂住的几日里,城邦的景致民风都给我们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

不仅出手了从东方带来的所有丝绸,还结识了东晋朝南安郡的林晋乡义兄。

所以想到我和塞尚王罗尼尔统帅的起事军团将会给这个城邦带来灭顶之灾时,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在大军集结将要攻城的前夕,与罗尼尔等诸位将军商议之后,我们派出了多路密探装扮成商贾潜入城内,四处张贴义军的安民告示,以稳定人心。

大体内容是此番起事只为反抗罗马贵族的恶政,将来接收城邦之后不管市民商贾、种族来路,都会秋毫不犯,而且还会免去一半的税赋。

另外我们还向萨珊波斯、亚美尼亚公国等周边诸国派出了各路求和求援的信使。

这些王国世受罗马帝国的欺压,如今有人起来帮助他们收拾这个死敌,当然都愿意助我军一臂之力。

我们要在云集安条克城邦的东罗马各路军团得到消息之前,以迅雷之势拿下贝罗埃亚,时间万分紧迫。

因此在步骑两路军团会师的第二日,罗尼尔就发出了总攻贝罗埃亚的命令。

轻甲骑师和重甲步兵协同作战,拿下城邦周边的十一处要塞,以一天的时间把这个东罗马帝国叙利亚行省最大的钱袋子收入囊中。

我们目前的总兵力已近两万人马,整整三个罗马军团的兵力规模。

其中包括萨兰德都尉的父亲,老萨兰德酋长所率的闪米特族五千部落武装,还有步兵军团北上途中接收的一些流民。

罗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个由奴隶、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会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够挥戈北上、兵临贝罗埃亚城下。

当然也不会想到起事的队伍中,尽然还有我们这几位从遥远东方而来的商贾。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围魏救赵、空城计等等。

都是东方汉国的兵家们当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经典战例,我只是顺手拈来、活学活用了一下。闪舞小说网

所以但凡我们前锋骑师的刀锋所向,贝罗埃亚城邦关墙要塞的各地守军不堪一击。

紧随其后的重甲步兵军团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阻碍,打扫战利品、接收城防、更换旗帜,有条不紊。

作为骑师军团的主帅,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副将所率的各路马队很快就兵合一处,对阵贝罗埃亚总督和守城罗马将军临时组织的守备军团,在城外的荒漠上展开了天昏地暗的厮杀。

尽管是临时军团,但其军士都是忠于东罗马帝国的自由民和骑士、教徒组成,因此单兵的搏杀能力异常强悍。

骑兵军团的优势在于长途的奔袭,骑师对骑师的马上博弈。

面对敌方步兵长盾枪林围城的防御阵势,我先后派出了好几支百人马队前去迎面冲杀都败下了阵来,而且伤亡惨重。

悍将秦冲虽然冲出了一道口子,带领十几位骑士杀了进去,但差点被对手关门打狗,闷杀在阵中。

“少主,我们骑兵是杀不进去了!干脆全部下马!卑职能够以一当十,杀他个片甲不留!”

被刘真儿和沙米汉率队冒死接应才杀出重围的秦冲,气急败坏的大声吼道。

“伯恩、萨兰德的重甲步兵就快上来啦!让他们打头阵!等敌人的阵脚乱了我等再冲杀上去!”

远观罗马人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的圆弧形长盾阵法,我们的轻甲骑师在没有步兵的配合下贸然冲杀,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所以我命令秦冲立即上马归队,整个骑师军团也由原先的冲杀队形改为防御的阵势。

说话间功夫,敌阵那边的标枪羽箭如漫天的蝗虫一般,带着尖锐的啸声飞了过来。

箭雨过后,原本处于守势的罗马步兵军团开始如大网一般分散开来,不知道是诱敌深入还是冲锋的前奏。

但对于原本狗咬刺猬无处下牙的我部来说,却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后方伯恩、哈米、萨兰德三位将军统帅的步兵军团,也已经抵达了阵前,决战的时刻到了!

信号兵发出了全力出击的旗语,我高举波斯长刀,率领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副将和五百骑前锋战队,如铁流一般冲入了敌阵。

其余二十多个百人马队在各自都尉的率领下,纵马冲入了不同的缺口。

还没等敌方阵前的缺口重新封闭,已经与我们的步兵军团短兵相接,原本固若金汤的罗马战阵土崩瓦解,双方军士的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这个贝罗埃亚城邦临时组建的守备军团,虽然兵力总数不及万人,但单兵格杀的能力却远胜于我师。

眼见两三位我方步兵军士合围对方一人,最后却被全部砍倒,我一下子急红了眼。

原本仗着三比一的优势兵力,我们认为这场军团大战我部获胜不会有任何的悬念。

但以如今的场景观之,最后的胜负如何还真是难料了。

对手不但步兵强悍,其轻甲骑兵也全是不畏生死的亡命之徒。

我在纵马砍杀的过程中,所遇的每一位敌方骑士,无不是奋力搏杀而死。

就算被我砍下了一个臂膀,也会顽强的用余下的血肉之躯与我抗争到最后一息,牺牲之壮烈,令人不忍直视。

砍杀下敌人四五骑士之后,我已经杀不下去了,内心充满了深深的负罪感。

也许在这些罗马军士的眼中,我们是野蛮的入侵者,而他们正在舍命相拼捍卫自己的家园。

但两军阵前来不得半点仁慈,胆怯者是没有活路的。

就在我稍稍怯懦犹豫的瞬间,对面罗马骑士的长剑已刺穿了我的左臂,鲜血喷涌而出,钻心的疼痛让我差点跌下了战马。

敌方将士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瞬间聚集了几百名步骑军士把我包围了起来。

擒贼先擒王,已处于劣势的罗马军团妄图活捉我这位敌方主将来改变战场的态势。

而我的身边仅有十几位重甲步兵,幸好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还在我的左右。

秦冲匆匆帮我包扎好伤口,敌方的罗马将士已经如同困兽一般杀到了我们跟前,步兵军士们纷纷被砍杀倒地而亡。

“杀!兄弟们杀啊!”

心中仅有的怜悯之意被愤怒的杀气所取代,我拨转马头挥刀向敌阵冲杀而去,两位挺剑迎击的罗马骑士被我瞬间击杀于马下。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刚才包抄我们的罗马军士已被我军的数百骑师反包围。

一通内外冲杀之后,罗马军团最后一次组织起来的有效进攻被化为无形,圈内只剩下两位骑士在做垂死的挣扎。

但见这两位罗马战士提剑仰首立于马上,毫无畏惧之色,身上的软甲早已血迹斑斑,大有昔日中土燕地剑士荆轲之风骨。

“少主!怎么办?这两位!”

也许被罗马骑士舍生忘死的气概所折服,秦冲拍马来到我的跟前。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为他们求情,很有英雄相惜的味道,求我放过他们一马。

“杀!”

还未等我发话,身边的伯恩将军已经发出了格杀勿论的号令。

步兵战阵的长标和箭矢齐飞,两位罗马骑士尽然拍马迎着蝗虫般的箭雨向我们飞奔而来,很快人和马匹的身上就被穿刺的如同刺猬一般。

战士先从马背上坠落而亡,而战马则在轻轻闻嗅了主人的气息之后才重重倒在了殷虹的血地上。

如果真得有上帝、有罗马人基督教义中所描述的天堂,这些舍身取义的壮士应该已在前往天堂的路上了。

两军的厮杀此时已到了尾声,一些零星的残敌还在负隅顽抗,被我部的军士逐个包围剿杀。

战后清理现场,我们发现七千余人的贝罗埃亚罗马守备军团,尽然没有一人投降、一人潜逃,全部迎着刀剑壮烈而死。

我部虽然获胜,但也是惨胜,付出了一万多人的代价。

如果双方势均力敌的话,我等如今可能已经抛尸荒野了。

血流成河、战马悲嘶、愁云惨淡、还有伤兵们无助的哀嚎之声。

策马登上高处环视整个战场,就是一个受苦受难的阿鼻地狱,而始作俑者却是我等!

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向我无情的袭来,以前每次犯下了过错,还可以祷告几句“阿弥陀佛”,祈求佛祖的宽恕。

如今面对这数万战死的亡灵,我连这样的祈祷也不敢做了,怕亵渎了神佛的慈悲。

脑海中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向我发难,“易金城!你下地狱去吧!”“易金城!你下地狱去吧!”。

余音袅袅而不绝,似从地底传来,又如同来自于天外,或远或近、或高或低,令我头痛欲裂。

战场清理完毕,所有遇难者的尸体就地掩埋。

来自贝罗埃亚城邦基督教堂的神甫、牧师们愿意收留救治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者,才让我稍微心安了一些。

否则,按照罗尼尔的军令,所有受伤被俘的罗马军士不论轻重全部活埋,为我部一万多战死的将士报仇雪恨。

大军重新集结,缴获的战利品装满了几百辆马车。

贝罗埃亚城邦市民议会和商人公会的头面人物纷纷出城,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一般战战兢兢的来到了我军阵前。

向我们的塞尚王罗尼尔献上了城邦总督的印章和权杖,另加百十位绝色的罗马美女、黄金万两、胡麦千担。

牛羊布匹、葡萄美酒,多到难以计数,可以说是举全城之力犒劳我师。

这些市民代表们的唯一的愿望,就是恳求我们不要屠城,给城中十多万黎民百姓一条生路。

所有的贡品,罗尼尔照单全收。

特别是那些国色天香的罗马丽人,罗尼尔慷慨的任我从中挑选二十位陪侍,余者全部分配给了六位副将和各路都尉。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如此举杯欢庆的胜利时刻,连秦冲和刘真儿都被美女和权势冲昏了脑袋,仅仅我与沙米汉微弱的抗议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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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霸业初成(二)

有了足够的军械、战马与粮草,兵员的补给完全不是问题。

贝罗埃亚城邦地处两河沃土的源头地带,罗马领主的庄园星罗棋布。

周边的山地盛产玄石,有整个叙利亚行省最大的采石场区。

东罗马帝国北方区域的将军、总督、领主官邸,还有数不清的神庙、剧场、城堡,所需的条石十有八九都是产自这片区域。

因此该区的罗马贵族们使用奴隶苦工的数量,也是居于东方所有行省之冠。

迦南奴隶起义的大军占领贝罗埃亚城邦的消息,如今早已像风一样传遍了叙利亚行省的每一个角落。

各地奴隶纷纷扯起造反的大旗,向贝罗埃亚蜂拥而来。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军的麾下就重新聚集了十万之众。

也由原先一个轻甲骑师军团、一个重甲步兵军团、一个后备军团,扩充至如今的五个骑师军团,十个步兵军团和六个后备军团。

经过血战洗礼幸存下来的七千将士,也全部官升一级。

普通军士成为十人长或百人长,百人队队长升级为都尉。

原来从东方岛过来的六十壮士如今只剩下五十余人,全部晋升为各个军团的正副执行官。

罗尼尔正式加冕为塞尚王,册封我和步兵主将伯恩为东方王与迦南王。

秦冲、哈米、萨兰德等多位骑师、步兵副将,全部升任为各路将军。

按照东土汉国的官制,我如今已入未来塞尚波斯王国的三公之列。

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权倾朝野。

从这点上看,我有点像当年由魏国入秦,辅佐秦孝公开创一代伟业的商君卫鞅。

可惜为秦人鞠躬尽瘁的商君最后却不得善终,落了个五马分尸的凄惨下场。

我若继续留在罗马国辅佐罗尼尔成就霸业,将来功成名就之后这位塞尚王会如何待我,现在尚不得而知。

伯恩、哈米二将有迦南人作为靠山,萨兰德将军有闪米特族群部落作为根基。

而我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却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孤家寡人,又有功高震主之嫌,将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也,应该归去了!

古兰朵和兰顿大哥已经辞去了军中的所有职位,回到了我的身边,作为我的家老和翻译女官。

他们原来在骑士堡时所负责辎重、后勤、女兵等方面的事务,全部归于哈米任主将的后备军团统一管理。

秦冲他们三人如今都是指挥上万军马的大将军了,每日除了新兵操练的事务之外,还负责贝罗埃亚城邦西线一带的防务。

东罗马帝国在安条克城邦一带汇集了几路剿匪平叛的重兵,随时可能挥师东进。

我一直感到疑惑不解,这些罗马军团为什么不在贝罗埃亚战事结束之初前来剿杀我军。

那时我们只剩下七千之众,而且人困马乏、没有根基后援,粮草补给也即将耗尽,应该是集中优势兵力彻底消灭我部的最佳时机。

可能贝罗埃亚守备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彻底震慑了那些罗马主将,原本射出的兵锋又收了回去。

结果一个多月的按兵不动,给了我部喘息之机,在两河沃土上站稳了脚跟。

也由数千之众的草寇变成了拥有十万精兵强将的劲旅,也成了东罗马帝国尾大不掉的祸患。

没有远见、优柔寡断的草包将军,真是误国误民啊!

将来我们的塞尚波斯王国如果真能夺得东罗马帝国的天下,这些罗马国的剿匪将军们当立首功。

派往周边各国的信使,也带回了一个个天大的好消息。

亚美尼亚公国的国王承诺,如果我军他日挥师西进,在安条克与东罗马的讨伐军团进行决战,他愿意排遣一支远征军长途奔袭君士坦丁堡作为策应。

而萨珊波斯王国的皇帝给出的条件则更为诱人,其一,将来的塞尚波斯王朝要承认萨珊波斯宗主国的地位。

其二,两国仍然以底格里斯大河为界,尼尼微、贝罗埃亚、安条克城邦以南原来东罗马帝国的所有疆土,尽归塞尚波斯所有。

第三个条件与亚美尼亚公国一样,我军要与罗马帝国决一死战。

我们的塞尚王罗尼尔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全盘接受了两国提出的所有条件,充当起它们对付东罗马帝国的马前卒。

而我却从中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因为在我们东土汉国的兵家韬略中,有一经典战例叫做“借刀杀人”。

在贝罗埃亚城邦外围的荒漠中练兵了两个多月,各地征发的粮草正在源源不断运抵前方大营。

我军征战安条克,与东罗马皇帝分庭抗礼、逐鹿天下的时机似乎成熟了。

罗尼尔亲自手谕,召集各路将军火速回城邦共商大计。

我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分别两月之后,终于又聚到了一起。

而聚会的地点则在我的私家府邸中、是贝罗埃亚城中一座仅次于总督府的奢华城堡,据说是一位罗马公爵的产业。

“少主!我们回来啦!”

“少主!你的官邸比老家清风泽客栈可是气派多啦!”

“少主!罗尼尔这么急匆匆的招我们回城,有什么大事需要商量?难道他要昭告天下择日登基了?”

三位老伙计、如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跟我这个少主人毫不见外,一进城堡的门厅就乐呵呵的嚷嚷了起来。

兰顿大哥依照我的吩咐,给了城堡中所有的女佣、卫兵半日的假期,偌大的宅院现在只有我们东方商队中的原班人马。

小妹古兰朵正在一堆燃烧的橡木炭火上,为我们准备着浓香的馕饼和烤肉。

装满葡萄美酒的橡木圆桶已经打开,家园一般的温馨气息飘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从古兰朵救我们逃离东方岛,就一直在复仇、征战的途中,我们六人一次也没有单独聚过。

而距离上一次在安条克城邦塞琉西海滩上烤肉美酒的聚会,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的时光。

那时我们的钱袋里装满了罗马金币,美酒佳人落日良宵,是何等的快活!何等的逍遥自在。

可惜幸福是一种心境,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啦!

“秦冲、锅盔、老汉!三位将军大哥的官威好大啊!还不过来帮忙!难道要本小姐伺候你们不成?”

看见秦冲他们一个个腰佩长剑、身披重甲派头十足的模样,正在上下忙活的古兰朵忍不住发脾气道。

“见过小姐!”

“小姐辛苦!”

“朵儿小姐!两月不见想煞老哥啦!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三位老伙计这才注意到一身侍女装扮的古兰朵,都忙不迭的施礼问候道。

一边哗啦啦的解下剑鞘、脱去盔甲,哈哈大笑着放下身段,端盘斟酒、递送刀叉、分饼切肉。

“小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就不要难为他们三位啦!哈哈!”

兄弟们再次重逢,厚道的兰顿大哥满面红光的开心道,一边把秦冲他们请进了一旁的议事厅陪我叙话。

他知道我们兄弟的这次私会绝非寻常,我肯定有重大的决定要告诉大家。

“兰顿大哥!我就是要告诉他们三位,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他们的主业是我家商队的伙计,其他的都是副业!秦冲!你们过去三年的工钱可都在本小姐这儿啦!做事悠着点儿!”

顽皮的古兰朵还嫌没和兄长们闹够,扬着烤叉对着秦冲他们的背影高声的笑道。

“小姐救命之恩,我等今生做牛做马也难报答!怎敢在小姐面前放肆!”

秦冲以为古兰朵对他有意见,赶忙回身长躬道歉道。

不过他的这句话倒是没错,如果没有古兰朵的青鸾大鸟和那条救命海船,我们至今还在东方岛上过着茹毛饮血、苟且偷生呢,哪会有今日的这番伟业!

“秦冲!朵儿和你闹着玩呢!都进屋说话!哈哈!”

看着这几位随我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我也是由衷的高兴,赶紧请三位落座。

“我知道!呵呵!少主,这回罗尼尔把我们所有的外派将军全部召回了城邦是何用意?”

秦冲是个急性子,刚刚坐定就急不可耐的问道。

“塞尚王的用意如此明显,你这位大将军会看不出来?”

我接过刘真儿递上的酒碗,反问了一句。

“西征安条克,与东罗马的王师进行决战!”刘真儿一语点破了全部的玄机。

“刘大将军高明!哈哈!我们塞尚王希望早点登上皇帝的宝座,已经急不可耐啦!”

我品了一口美酒呵呵笑道,西征的方案我和罗尼尔、伯恩三人已经斟酌了多日,并由罗尼尔最后拍板。

这次秦冲他们回城参加的其实就是战前布置动员会议,分派各个军团、每位将军的具体任务。

“打就打它个天翻地覆!哈哈!少主,在下有件事一直窝在心里不吐不快!”秦冲起身一饮而尽杯中酒水,喘着粗气道。

“但说无妨!”这个老伙计的想法我已经能猜出个大概来。

“论军功、论韬略、论人心所向,少主全在那个塞尚王之上!连他们那帮波斯人的性命也都是朵儿小姐救下的!少主你就甘心把这大好的天下拱手让人?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们这几位兄弟考虑考虑!在少主手下做牛做马小人心甘情愿,但任凭那个罗尼尔的差遣,在下不服!”

秦冲向我深鞠一躬,闷头坐下。

“今日招几位兄弟前来,就是要告诉各位,我准备东归了。明日的会议上,我将辞去所有的职位择日启程!不知几位兄弟意下如何?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尽管在北上之前,我已经把远征贝罗埃亚的意图告诉了他们,但目前我军正是兵强马壮、前景一片大好之时。

我选在这个时候辞职东归,还是让三位兄弟大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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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

第一五六章 霸业初成(三)

“少主,眼看我等就要在这塞尚波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了。却要放弃一切随你回到东土继续做苦哈哈的穷伙计,恕在下之言,刘真儿难以从命!”

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尽然是锅盔刘,他起身给我鞠躬,一边慷慨陈词道。

秦冲见状,狠狠的踹了他一脚,把他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也难怪,沙米汉有新婚妻子英兰里尔还在于阗王城的街坊里苦苦等待他的归去。

秦冲与库家小妹、我的小姨妹已有婚约,此番归去即可成婚。

只有刘真儿无牵无挂,在西域和东土汉国都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等他归去的美眷。

如今已是拥军一方的大将军,身边美女如云,当然不思归去。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我们兄弟之间啥事都可以开诚布公!呵呵!”

所有的馕饼、烤肉、时令果蔬全部上桌之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也在我的左右盘腿坐了下来。

我起身端起酒坛,亲自给所有兄弟和古兰朵斟酒,一边呵呵笑道。

“少主,不但我们不回去,你也不要回东方了,领着兄弟们继续在这边打天下!东土西域那边的亲人家眷,可以派人把他们接过来,和我等共享荣华富贵!”

刘真儿自罚一碗美酒,也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他的想法我完全理解,人往上走鸟往高飞嘛!

这番话原本是秦冲最想说的,因为三人之中目前他的权位最高,我军的骑师主将兼任第一骑师军团的首席执行官。

古兰朵见场面的气氛不对,也不敢再打诨插科了,瞪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在我们几人身上不停的扫来扫去。

秦冲确是个滑头,这个时候尽然一句话都没有,埋头在那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秦大将军!你有啥想法?但说无妨!”我转了一圈回到坐踏,端起灰色的酒碗敬他道。

“但凭少主定夺!哈哈!不过锅盔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子忙不迭的干尽碗中酒水,起身给大伙斟酒。

“老汉呢?你怎么看?”我又回头问沙米汉。

“不回去思乡心切!放弃所有的功名返回东方又感到可惜!呵呵,但凭少主定夺!”

沙米汉憨厚的笑道,但这三个人的心思我已全明白了。

与返回东方家园相比,他们更愿意在这里建功立业。

“少主,三位兄弟,这烤肉要趁热吃才香!一家人没有谈不到一块的大事!呵呵!来来来!喝酒吃肉!”

野心最小的兰顿大哥赶紧出来圆场道,一边把滚热的烤鹿肉分切到我们每人的食盘之中。

“三位将军,以你们所见,罗马军团的战力如何?”

不拿出真凭实据已经说服不了这三位权迷心窍的家伙了,我于是冷冷的问道。

“罗马战阵威震天下!单兵素质强于我师!”

见我转换了话题,秦冲、刘真儿、沙米汉立马挺直了身板,秦冲更是一语中的道。

“两个月前的那场厮杀,罗马人一个军团五千军士尽然干掉我方一万三千与众,如今想来都令人后怕啊!”刘真儿认真的附和。

“而且这还是人家临时组建的守备军团,专业野战军团的厮杀能力可能要更为强悍!”沙米汉也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请三位估算一下,假如我军明日就挥师西征安条克,敌我双方多大的兵力配比,我方军马才有胜算的可能?”

我冷冷的问道,几个月的南北征发,我们每个人都成真正的兵家了。

“至少二比一,我师还只有八分的胜算!”贝罗埃亚城外的那场搏杀,秦冲至今心有余悸。

“那三位可知如今安条克城邦的周边,有多少东罗马帝国的屯兵?”

我放下刀叉,起身把事先备好的安条克周边敌我战势绢图挂在了迎面的墙上。

“这个在下真是不太清楚!这段时间你们三位主帅交给我等的任务就是操练好本部军马!”

刘真儿嘘嘘的嘟噜道,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根据这段时间各路探马发回的消息,安条克周边罗马军团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六万多人、十一个军团!其中包括从埃及行省北上的五个骑师远征军团、从君士坦丁堡海路过来的两个步兵禁卫军团、安条克本身的两个城防军团、还有其他三个北方行省前来支援的混合军团!三位将军,这仗我们该怎么打?”

我冷笑着问三位兄弟,他们还不清楚整个的大局。

但我身在高处,自从塞尚王罗尼尔铁了心要征伐安条克后,我已经有了一种如临深渊之感。

听了我的分析之后,秦冲他们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慷慨激扬了,铁青着脸面面相觑。

“秦大将军!明日朝会我就向罗尼尔举荐你为西征主帅!一月之内拿不下安条克提头来见!”

我故意将了秦冲一军,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至于刘真儿,刚才那番泣血陈诉十有**是秦冲鼓动他这么干的。

“谢过东方王!在下领旨了!胜算没有十成把握,成仁却有十分的决心!”

秦冲尽然假戏真唱,向我长躬称谢道。

“哈哈哈!”

我自我解脱的哈哈大笑着拍拍秦冲和刘真儿的肩膀,把众人又领回了食案周围。

“哥,自然敌我态势如此清晰,罗尼尔和伯恩他们为何还要执意西征?”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罗尼尔现在一心想着早日立国登基啦!他们岂会在意数万军士的身家性命!另外又仗着有萨珊波斯和亚美尼亚公国的两位皇帝给他撑腰!”

我愤愤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

“既然目前西征安条克的时机还不成熟,你为啥不反对呢?你的建议罗尼尔肯定会听!”沙米汉似乎明白了我执意辞职的真正原因。

“呵呵,那个塞尚王已经不是以前的罗尼尔啦!所有的将军都和你们三位一样立功心切,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浇灭了你等的春秋大梦!”

我切下一块鹿肉放进嘴里,摇头叹息道,大有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无奈之意。

“少主,难道你就忍心眼看着我们的数万军士白白送入了虎口?”

刘真儿不解的问道,他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慈悲为怀,不会只顾自家的安危一走了事。

“我准备明日给罗尼尔献上三条锦囊妙计,他们听不听就不是本少主所能左右啦!听天由命吧!第一条,速速召集十万之众、组建后备军团;第二条,此番征伐安条克只能是佯攻威慑,尽量避免与敌方军团面对面的厮杀。大战一起敌我双方的虚实也就一目了然,待到那时我师所向披靡的神话就会被打破;第三条派出多路奇兵,切断或骚扰罗马各路军团辎重粮草的补给线路,让其疲于应付,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目的。”

都是自家兄弟也没啥可隐瞒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抖索了出来。

“少主你可能忘了,我们还有两路援军,萨珊波斯和亚美尼亚公国!到时候我们三方联手对付东罗马的区区六万军马,又岂在话下!”

秦冲起身给众人斟酒,一边打着哈哈道。

“秦冲,你还是太天真啦!这两国与罗马帝国是死敌不假,但我部军马在人家的眼里又何尝不是祸水乱党!他们就是坐山观虎斗,希望我军和东罗马两败俱伤!将来我师获胜便罢,如果惨败指望这两家过来出手相助,别做梦了!我等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贱民贼寇,这个天下再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我邀诸位兄弟举杯共饮道。

“我说呢!萨珊波斯的皇帝老儿怎么会如此慷慨,罗马帝国东方诸省如此富饶的锦绣江山,他自己不取却愿意拱手让给我们的塞尚王!哈哈!他是吃定了我师必败啊!”沙米汉恍然大悟的哈哈笑道。

“是啊!各位兄弟!罗马帝国的大军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波斯母国的王师早就打到地中海岸啦!那还会轮到那个罗尼尔!呵呵,喝酒喝酒!”

兰顿大哥适时插入道,见解却是极其中肯。

“古往今来所有的王霸大业向来七分天意三分人事,刚才之言全属我个人的揣度!呵呵!我和诸位主仆一场,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各位愿留则留,愿归则归,任何时候我等都是生死兄弟!将来万一上天保佑,我塞尚波斯能顺利立国,各位都入王侯之列,本少主那时候再来到这云海诸国,还可以到你们的王府去讨杯水酒喝喝!哈哈哈!”

我的这一番戏谑之言,顿时化解了刚才紧张压抑的气氛,大伙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不过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不是肩负家族使命,家有娇妻老母,其实我也愿意在这罗马国扯开膀子大干一场。

管他将来是成王还是败寇,快意人生即可。

第一五七章 壮士东归(一)

非常时期,东方王府的这次私会尽然成了各路人马关注的焦点。

秦冲、刘真儿他们的前脚刚走,迦南王伯恩、步兵主将萨兰德和后备军团主帅哈米等人就跟了进来。

这几位将军素来不服塞尚王罗尼尔,因为有我这个没有山头、一心为公的东方王从中斡旋,整个义军的领导中枢到目前为止才能团结一致,政令畅通。

我真是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将帅不和会演变为波斯人、迦南人、闪米特人三派之间相互倾轧夺权的内讧,那可就悲剧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我让兰顿大哥闭门谢客,所有话题等明日到了朝会上再开诚布公的交流。

眼看大战在即,前方后方已忙成了一片。

为了不扰乱军心,给兄弟们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我决定选择悄悄离城,除了塞尚王和迦南王,不让任何的局外人知道。

商队的六位成员,我和沙米汉、古兰朵、兰顿大哥选择东归,秦冲和刘真儿则愿意留在罗马,大伙就此别过。

第二日塞尚王的战前朝会如期举行,在前去总督城堡之前,我特地嘱咐朵儿和兰顿备好行李鞍马出城等候。

朝会结束后,我与沙米汉就直接前去与他俩会合,踏上东归的路途。

罗尼尔今日异常的兴奋,特意穿上了波斯王金冠裘袍的华服。

早在两个月前正式掌控贝罗埃亚城邦的时候,这位塞尚王就授意我派人前去萨珊波斯的国都菲鲁扎巴德。

按照波斯皇帝的朝服样式,定制了几十套春夏秋冬四季衣袍,并由长途快马在十日前送到了塞尚王的寝宫。

在我们这些看惯金帛绫罗的东方人眼里,波斯国的贵族服饰奢华粗俗、笨重繁琐。

但却是权势和地位的象征,代表了王族的礼仪、一国的风尚,不可偏废。

整个朝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攻打安条克,以及各个军团的具体任务、各路人马之间的协调配合。

秦冲和刘真儿二人的第一骑师军团,由原来的的三个轻甲骑师军团整合而成,总计万人。

作为左路先锋,负责迎战从埃及北上的罗马远征军团,切断其与安条克城邦的陆路联系,为伯恩和萨兰德所率的步兵主力强攻安条克城创造条件。

两位将军躬身从塞尚王手中接过兵符,不忍和我直视,就昂首走出了城堡。

一场事关全局的恶战正在等着这两个老伙计,而我却选择在这个时候东归,肯定会令二人伤怀。

怎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法割舍也要割舍,只能在心底里默默的祝福他们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罗尼尔作为三军主帅亲自出征,而我则是坐镇贝罗埃亚,统筹前方的钱粮辎重、伤员救护,主持操练后备兵员。

这样万一将来西征失败,我师还有一个可以缓冲的大后方。

如今我东归心切,但也要善始善终,在人事铺排上做个稳妥的交接,也算是给这些当年飞鱼礁、东方岛上的难兄难弟们最后一个交代。

因此,在各路军马的兵符令箭派发完成后,我特意留下了守备军团主将哈米和塞尚王罗尼尔,称有要事相商。

“东方领主,大战在即,难道你要临阵脱逃不成?哈哈!”

看着我呈上的东方王玉印和发号施令的狮符铜章,罗尼尔颇感意外的哈哈笑道。

“塞尚王莫要见笑在下,呵呵。离家已近四载,东方家园恐有变故,近来每夜噩梦思乡心切,还望大王成全!”我拱手苦笑道。

“兄弟!你早不东归晚不东归,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令我很为难啊!临阵脱逃者斩这条军规可是你东方王订下的!”罗尼尔有点懊恼的坐在了高大的王座上,杵着波斯权杖冷冷的看着我道。

自从迦南起事以来,我一直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也是我第一个站起来拥戴他为塞尚王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我却要辞职东归,在他看来很有居功要挟的意味。

“王兄可能忘了,从迦南北上之前我就曾与你说过,我参与起事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兄弟义气,等我部站稳脚跟之后就会择日东归!如今王兄问鼎天下已是万事俱备,只差眼前一战,我在不在贝罗埃亚已经不重要了!秦冲、刘真儿两位将军愿意继续留在军中效忠大王,还望王兄能够善待他们二人!兄弟今生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商者,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我归去吧!”

我对着高高在上的塞尚王长躬稽首道,言语恳切,只求东归毫无争功之意。

“这个这个!东方领主,你真是令本王为难啊!”

罗尼尔干笑了两声,又从王座上走了下来。

他原来以为不但我要东归,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位军中悍将也会随我一同归去,如此一来可就真是釜底抽薪了。

听说秦冲、刘真儿自愿留下后,罗尼尔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左路骑师先锋军团的主将,秦冲是不二人选,有他在整个大局就平定了一半,原有的西征方案也无需丝毫的更改。

至于贝罗埃亚城邦的防务以及后勤、练兵方面的事务,我把守备军团的主将哈米留下来,罗尼尔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所有这些军务,哈米完全可以胜任。

如此说来,我愿不愿意留下如今真是没有多大的厉害关系了。

“好吧!你们东方有句谚语叫做君子不强人所难,东方领主执意归去,尼尔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来人啊!”

罗尼尔惋惜的笑道,向门外的内务官大声的喊道。

“速去府库拨出十万金币,我有另用!”

内务官领命而去,罗尼尔的意思我已明白,他要犒赏我这个功臣。

“王兄万万不可!呵呵!我军大战在即,军需钱粮耗费巨大,一块金币就是一个军士的性命!我此番东去手中还有万金,途中旅费充足,王兄无需挂念!”

我拱手谢道,罗尼尔的这个举措令我很是感动。

“大王如果真要谢我,等将来塞尚波斯立国之后我家商队再来到贵国,可免除我若干年的关卡赋税,小民会感激不尽!”

“东方领主此话见外啦!哈哈哈!我现在就给你修一封国书,封你为我塞尚波斯一等公爵!后世子孙永享爵位和帝国年金!垄断帝国与东方汉国的丝绸交易,永不赋税!”

我的一番言语让塞尚王罗尼尔很是受用,这位老兄大笔一挥,在羊皮纸上为我留下了一张“丹书铁劵”。

他日塞尚波斯若真能成就霸业,我们西域于阗国易氏一门仅凭这张先王遗诏,就可在这个波斯王国获得累世富贵。

罗尼尔有如此心意,也不枉我辅佐了他这么长的时间。

一直立于没有插话的哈米将军,和我在罗尼尔面前完成了贝罗埃亚城防、后勤等事务的交接手续。

“兄弟,你走了之后我塞尚波斯失去了一根擎天巨柱啊!还请兄弟教我,国务浩繁,我该如何处置?”

塞尚王罗尼尔与哈米将军以及一大群内官侍卫,恋恋不舍的把我送出了总督城堡的玄石大门。

大伙都知道,恶战在即,为了不扰乱军心,不会再有为我送行的鲜花和美酒。

罗尼尔拉着我的手,想起过去两年我们一起相处的日日夜夜,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的问道。

“大王他日若能对内举贤任能、奖罚分明、心怀慈悲、爱惜民力,对外规避豪强、伺机而动、巧于周旋,又有秦冲、伯恩、萨兰德、哈米这些正值当年的文臣武将从旁辅佐,定能在这两河沃土上左右逢源,何愁霸业不成!安条克能够攻下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久攻不下,还请大王及时抽身保存实力为上!周边列国没有亲疏,只有利益,而大王手中的十万军马则是我们与这些列强对话的本钱,还请王兄切记!”

我这一番披肝沥胆的铮铮忠言,但愿踌躇满志的塞尚王兄能够记下只言片语。

挥手与众人告别之后,我和在外等候多时的沙米汉翻身上马,沿着玄石铺就的长街,向贝罗埃亚城邦的东门飞奔而去。

我们在通向内格罗斯山地的官道上,与古兰朵和兰顿大哥顺利会合。

神鸟青鸾在我们头顶的蓝天里快乐的盘旋着,好像在欢庆这个久违的好日子。

五匹满载行李、钱物给养的波斯高马和两匹我们从东方带来的大宛乌青,正在悠闲的啃食着路畔微微泛黄的蒿草。

秋天到啦!北雁南归而我们东去,都是向着家园的方向。

“哥!老汉!我们回家咯!”

朵儿打马向我们迎面奔来,灿烂的笑脸如同清风泽家园旁的那一湖春水。

小妹身着刚刚从贝罗埃亚集市中买来的棉布秋袍,宽松质朴而又温润如玉。

如邻家街坊的罗马大妞,又如昆仑牧场上悦动的精灵,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感到心底的坚冰在慢慢融化,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走!回家!”

我的鼻子一算,热泪夺眶而出。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赶紧打马向前方的长河渡口飞奔而去。

就在摆渡我们四人八骏的木舟到达河心的时候,远方与大漠相连的丘山上有两位骑士正在向我们这边驻足眺望。

“少主!是秦冲和刘真儿!”沙米汉狂喜的喊道。

这两个家伙肯定从哈米那儿得到我们已经东归的消息,临时离队给我等送行来了!

因为不忍见面后挥泪而别,才远远的站在山岗上目送我们。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你俩乘船去远方,顺水漂流影茫茫。

每当想起你们俩,心中忧伤如断肠。

你俩乘船去远方,顺水漂流难返乡。

再见啦!我亲爱的兄弟!

第一五八章 壮士东归(二)

东晋隆安二年的仲夏,我们终于回到了西域于阗国大湖之滨的清风泽家园。

整个行程历时五个多月,沿着当年西行的旧路风雨无阻、昼夜兼程。

连途中几位交好的故人,也没有再去拜访,以免耽搁时日。

包括赫拉特城的火祆教女护法、我的波斯国红颜黛米尔,梵衍那国的弥陀罗法师和高附城的撒马尔罕琅东表叔。

再次遇见他们时,琅东表叔的全家已迁到了贵霜国的新都富楼沙,法师已然圆寂,倾城倾国的黛米尔公主也早已嫁作他人妇。

岁月不老,人生苦短啊!

从相识到相逢,尽然从青丝走到了白发,世间的万般情愁,到头来皆是空无。

客栈角楼上我当年亲手挂上去的青铜风铃还在叮咚作响,清风泽岸边的水磨风车依然咕咚咕咚的转悠个不停。

但门前的胡杨林里,往日过路客商熙来攘往驼马已经不见了踪影,书院里也没有了学童的诵读之声。

五年前那个充满喜庆生机的家园,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是这几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所有的旧景物在我的眼里都平添了一层沧桑的颜色。

此所谓境由情生是也!

外在的一切还是旧模样,但归来之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青葱少年郎。

“哥!咱家怎这么冷清啊?阿妈她们不会出啥事了吧?”

古兰朵有点恐惧的问道,为了今日的“衣锦还乡”,她特地换上了当年离家时阿妈亲手为她缝制的越锦夏裙。

“小姐,这就叫近乡情怯!我们每次随老爷行商归来时的性情都是这样的!哈哈!”兰顿大哥开心的笑道。

而沙米汉则是满脸的肃穆愁容,他如今最担心自己的夫人英兰里尔是否还在清风泽。

这么多年没归家,于阗王城中那个温馨的院落也许已经人去楼空了吧。

我们一行急促的马蹄声早已传进了客栈,几位出来迎客的伙计看到是少主人和小姐归来,都忙不迭的跑进后院报喜去了。

顷刻间,几十位家人伙计簇拥着一位白发老妪迎出了门来。

“我的朵儿!金城啊!苍天有眼啊!你们可算回来啦!”

老夫人高举着双臂,嚎啕大哭着颤巍巍的向我们迎了过来。

我这才认出,来者尽是我的娘亲,三年多的光阴她尽然老成了这般模样,身为人子,真是不孝啊!

我和朵儿赶紧下马,俯首跪倒在老母的跟前,一声从心底喊出的“阿妈”赛过了千言万语。

“素儿,快喊阿大!”

我的夫人库日娜比往昔清瘦了很多,满脸苦尽甘来的欣喜之色,怀中抱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娃正在冲着我直乐呵。

“素儿!我有儿子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家三载我的小儿已经来到了人间。

俗话说父子连心,这个小娃尽然对我一点也不认生,好像很早就认识我一般。

“是啊,你的儿子!你们走后的那个冬天出生的,呵呵!曾祖给他起了一个女娃家的官名,封素!易封素!”

家母于阗夫人爽朗的笑道,一扫心中阴霾,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大度自信的神采,让我们这些归来人倍感温暖。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封素之家,乐同王侯!咱家的商者衣钵有传人啦!哈哈!爷爷他们几时归来?”

我开心的抖着怀中小儿,放眼环视周边的家人伙计,所有的老人差不多都在,只少了爷爷和商队中的那般老少兄弟。

在太史公的《货殖列传》中,封素同于商贾。

给自己的曾孙起了这样一个官名,可见爷爷的一片苦心,他希望我们易氏家族的行商生意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夫君,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阿妈都糊涂一年多了,谁都不认得。没想到你和朵儿一回来,就把咱妈的心病全部治好了!阿弥陀佛,感谢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咱家的厄运总算结束啦!”

库日娜接过素儿欣慰的感叹道,似乎有意把爷爷和商队的话题暂时撇开。

母亲此时正紧紧握着兰顿大哥的手不停的嘘寒问暖,而沙米汉已经与他的娇妻英兰里尔和幼女难舍难分的拥在了一起。

“姐夫,怎么没见秦冲啊?”

“还有刘真儿!那个锅盔刘怎么也没有回来?”

一旁的小姨妹库利亚和樱兰姐姐有点遗憾的笑问道,她俩在归来的马队中没有看到自己的意中人,肯定很失落吧。

“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将来再慢慢告诉你们!”

所有的伙计和歌舞姬姐姐都如迎接远行的亲人一般争相招呼我们,确实没有时间向俩位佳人解释迦南起义的来龙去脉了。

“朵儿!快把我们的钱袋子取来!”我对正在与众人欢声笑语的古兰朵大声的喊道

已有伙计卸下了马背上的所有行李,朵儿在一大堆皮囊中找出了装有一万枚罗马金币的那个钱袋,哼哧哼哧的拖到了我的跟前。

“各位兄弟姐妹!感谢大伙这些年来对我们清风泽客栈不离不弃,代我照应家中的妻儿老母!金城这边有礼啦!”

我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向这些陪伴我们兄弟和古兰朵一起长大的亲人们深深鞠了一躬。

“如今金城在西方发了点小财!呵呵!我来给家人们分点红利!每人十金,见者有份!”

十个金币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伙计在我家五年的工钱,听罢我的招呼,所有人都忘情的欢呼了起来,给我鞠躬磕头致谢。

“孩儿们都起来吧,我们清风泽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喜庆啦!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家母对于我的散财之举倍加赞许,就算是散尽万金也比不过她的一双儿女平安归来。

“朵儿快快分钱!哥哥姐姐们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杀牛宰羊,张灯结彩!把王城的亲戚们都请过来好好的庆贺庆贺!”

人们欢天喜地的接过还沾有马背余温的罗马金币,千恩万谢的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前来恭贺的各路亲戚和商家伙伴络绎不绝,送走了一波又是一波。

我也从妻子库日娜和众人的口中,慢慢弄清了西行几年来清风泽家园的种种变故。

东晋隆安元年,也就是去年,爷爷易临风在从建康归来的途中无疾而终,奶奶慕容琼琳也在几个月后驾鹤西去。

我易门商队就此解散,苏德尔苏叔在爷爷的坟前搭了间草庐,为其守墓,替我等儿孙尽人子之孝。

其他的商队老人已经四散开去,回到了各自的家乡不知所终。

与爷爷相伴一生亲如兄弟的卢羽老丈,也在去年冬季因为忧伤过度老病复发而撒手人寰。

他们这代汉人在西域于阗国的奋斗史,也因为二人的离去而走到了尽头。

按照商道惯例,三年在外未归音信全无的商者就视同丧命天涯。

所以今年清明期间,库日娜忍痛自作主张,在爷爷的坟茔旁边,给我们全体西行人员立下了七座衣冠冢。

并从赞摩寺请来高僧,为我们做了一七的招魂法事。

爷爷去世商队解散后,与远在东晋朝的二弟、三弟、外公他们也就彻底断了联系。

加之我和古兰朵的生死未卜,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一向坚如磐石的家母于阗夫人一夜白头彻底乱了心智,变成了一位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整个家园靠着我妻库日娜的苦苦支撑才熬到了今日,真是难为她了!

三日之后我谢绝所有访客,替代苏德尔苏叔,住进了爷爷坟前的草庐。

东土汉国有为离世的父母大人“丁忧”守墓的乡俗,苏叔一个与我家只有主仆情谊的柔然人尚能如此。

身为易门的长孙,汉家的人伦之礼我又岂可偏废。

第一五九章 “丁忧”守墓

我们易、卢两姓的家族坟茔,坐落在慕容山庄旁边的格伦山上。

背靠广袤空阔的昆仑牧场,面对浩浩汤汤的于阗大河,按照东方道家的堪舆之说,是处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

五十年前,易临风和卢羽两位爷爷历经艰辛来到这西域腹地的于阗国,谋得的第一份差事并是在慕容秋曾祖的山庄里做采玉的苦工。

后来受这位陇地乡党的赏识,两人又分别迎娶了“长安坊”玉石世家的两位千金,也就是我们的慕容琼琳和慕容瑶碧奶奶。

半个甲子的时光,爷爷他们的人生从这里重新起步,百年之后又长眠于此,也算是一种圆满的轮回吧。

“丁忧”的这段日子,家母每日都会在朵儿小妹和我妻库日娜的陪伴下,驾车前来看我,给我带来美味的热食。

每个夜晚,沙米汉、兰顿大哥和苏叔他们这班商队老人,也会轮流过来给我做伴。

一堆篝火、两盏清酒,对着清风皓月,追忆往昔畅谈古今,可解千愁。

今日闲来无事,苏叔早早的策马从王城来到了草庐,陪我前去慕容山庄的卢丹姨妈家做客。

东方汉国的天下稍定、狼烟暂息,对于昆仑美玉的需求与日俱增。

所以慕容山庄里招募的采玉工人,也比平常年景增加了数倍之多。

“少主,我和老爷当年就在这于阗河上认识的。呵呵,那时候他和卢羽老爷还都是十**岁年轻后生。你爷爷玉树临风却有惊天神力,一块两三百斤的玉石毛料,他能轻轻松松的从河心搬到岸边的马车上,卢羽老爷更是有百步穿杨的神技!刚开始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西域伙计还看不起他们,处处刁难二位。结果两位老爷一露身手,就把我们所有人都震住啦!”

看着长河两岸那些**身膀、挥汗如雨的采玉苦工,苏叔也想起了往昔的岁月感慨万千道。

“哎!爷爷他们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啊!”

爷爷的音容笑貌、敦敦教诲如在耳畔眼前,临终时却没能守护在他的身边以尽孝道,不禁悲从中来、黯然泣下。

“我苏德尔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碰到了老爷,追随他四海行商、纵横江湖!那是何等的快哉!呵呵!少主,老爷生前多次提到,要让你这个长孙接过易氏商队的大旗继续传承下去。苏叔虽然老迈,但还能再辅佐少主几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少主你切不可因为这等家门的变故乱了心劲,快点振作起来!我们叔侄二人还要结伴走遍天下唻!”

苏叔见我悲伤落泪,赶紧从旁安慰道。

一副阅尽千帆、看淡生死的达观之态,颇有长者之风,令我倍感振奋。

“苏叔,我家客栈的生意比往年冷清多啦!回来这么长时间,一个住店的商队都没碰着!我记得平常年景这个季节越大漠北上阳关的商队,把我们清风泽客栈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呵呵!外邦过路商贾的驼铃声昼夜不息,大湖四周的胡杨林里也全是露宿的驼队和马队!如今这样的盛况全没了,令人心生凄凉啊!”

谈到商队的话题,我向苏叔提出了心中的疑虑。

自从回到清风泽家园以来,这个疑问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阴影,不吐不快。

苏叔是西域商队的老人,他应该清楚其中变故的原因。

“少主,不是今年才这样,三年前就是如此啦!陪老爷最后一次去建康,我们自家商队走的便是莎车、疏勒、乌孙、龟兹诸国至玉门关的北道,更何况那些外邦的商贾。”

听完我的询问后,苏叔忧虑的叹道。

“如此一来,我们就在西域诸国整整兜了一个大圈,行程也多出一倍的路途,为何要这样做呢?”

于阗国自古因商而兴,这样的东西商道一旦废弃,影响的不仅是我一家的生意,整个邦国也会因此而衰败下去。

身为于阗国人,我不禁忧心忡忡道。

“自从三年前孔雀河改道、蒲昌海干涸之后,原来的的楼兰绿洲也不复存在,变成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大漠,和南边的黄龙沙海连为一体,一直延续到阳关之外。飞鸟都难以逾越,更何况商队的人畜!所以我们就只能舍近求远啦!”

苏叔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苦笑道。

“我们以前走的是从于阗国往东北上经精绝、鄯善国至阳关的这条商道。虽然直线的路途较近,但途中绿洲都孤悬于大漠的腹地,雪山融水鞭长莫及。一旦中间的一个绿洲消失,整个商道就会完全中断。我们何不选择一条靠近昆仑大山的北上路线呢?比如经渠勒、戎卢、小宛、且末、若羌诸国到达阳关。如果每年夏季走这条路,途中人畜的饮水食物可以无忧,整个行程也比走北道近了很多。”

也许是这趟罗马之行一路勘察商道、绘制绢图之故,我无形之中对商路的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也经常会产生这样的困惑,每年夏天爷爷他们的商队为啥偏要穿越热海地狱一般的黄龙沙海前去东方?沿着昆仑大山水草丰茂的山麓地带一路北上岂不更好?

如今原来的商道已被大漠断开,这个想法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你说的这条道年轻那会我们曾经陪同老爷沿途勘察过!可惜要经过多条雪山大河的上游,河宽浪急没有渡口,很难逾越。另外水草丰茂也会引来诸多的猛兽盗寇,造成途中难以预料的凶险。遇到昆仑支脉的高山密林,就会瘴气横生转山而行,反而没有在毫无牵挂的大漠中行走来的痛快!黄龙沙海少主你也走过,最艰难的行程也就十日左右的路途。对于我们这样补给充足、路途谙熟的大商,根本不再话下!”

苏叔答道,弯腰捡起岸边一块玉石的毛料认真的甄别了起来。

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候几年的采玉生涯留下的职业习惯吧,遇到好的石头就爱把玩一番。

“苏叔!等丁忧期满,我就带上几个人再去勘察勘察!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过往的商队多了,自会带来诸多赚钱的营生,车马野店、荒郊渡口根本就无需我等操心。至于路上的几伙毛贼、几只虎狼猛兽,何足道哉!苏叔您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我豪气冲天的笑道,无意之间,把原来那种纵横捭阖的东方王气概又显现了出来。

“少主啊!有你这句话我们老爷如果天上有知,也该含笑九泉啦!”

苏叔抚掌慨叹道,转身抱着我的双臂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晚辈狂妄疏理,还请苏叔训诫!”

担心刚才的这番言词,得罪了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我赶紧立于道旁向苏叔鞠躬致歉道。

“呵呵!担当大事的年轻人,没有一点王者气概怎么能行?少主啊,你说的这条捷径我还有一点印象。到时候老叔随你等同行,给你领路!哈哈哈!”

我们叔侄二人相视而笑,从苏叔的眼里我又看到了爷爷当年影子,原本已感颓废的内心一下子振作了起来。

“听沙米汉说秦冲、刘真儿这俩小娃,如今已在罗马国做了大将军,你也曾统帅过千军万马,此事当真?”

苏叔忽然话题一转,询问起我们在罗马国的这段经历来。

血雨腥风、杀人如麻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仍觉胆寒。

这个老汉尽然当作英雄壮举,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的世人。

“往事不堪回首!呵呵,苏叔啊,恕侄儿难以禀报!”

担心苏叔继续追问下去,我赶紧快走几步不再于他并肩而行。

“我们金城少主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啦!居功不傲看淡风云,胸怀天下侠骨丹心!颇具老爷当年之风骨!哈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苏叔满心欣慰的朗朗大笑道,对我的一番赞美之词令我心旷神怡,却有无从招架。

说话间功夫,我们叔侄已经来到了慕容山庄的大门外面,卢丹姨妈夫妇和几位表兄弟早已在门前迎候多时了。

卢丹姨妈是卢羽爷爷和慕容瑶碧奶奶的长女,与我家父是姨表姐弟的关系,也是弟妹兰果尔的娘亲。

我们俩家在于阗王城都没有其他的汉人亲戚,所以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卢、易两族并是亲如一家的关系。

兰果尔和几位表兄弟自小就常年住在清风泽客栈,和我们三兄弟一起接受书院先生的教诲,一起长大成人。

转眼之间二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而我却感觉如同过去了半个甲子。

第一六零章 朵儿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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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爷爷奶奶坟前的草庐中行孝六个月后,这年夏历春节到来之前,母亲就把我接回了清风泽家园。

我和苏叔守墓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年,与汉地“丁忧”的三年之期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

但家母坚持说西域不比汉地,本来就没有守墓的习俗,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

就算是爷爷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他的长孙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等祭奠先祖的俗礼上。

而家母真正的用意,可能是心疼我这个儿子和含辛茹苦的长媳库日娜。

自从从罗马国归来,我还没在家中好好的待过一天。

我妻库日娜正值桃李年华,却已独守了三年空房。

好不容易盼回我这个夫君,依然只能相望而不能相拥。

此等煎熬快要耗干了这位女子身上的所有深情,整个人如同秋日的胡杨一般一天天的枯萎了下去。

每次抱着素儿与家母、朵儿一道来草庐看我时,库日娜都是可怜兮兮的躲在母亲的身后,满眼的哀怨和无奈。

与昔日那位顾盼留情、风姿卓越的楼兰姑娘相比,简直判如两人。

“夫人,你不是生病了吧?”

一次,我拉着库日娜冰冷的双手嘘寒问暖的关切道。

“可能感染了风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我妻粲然一笑道。

“以后不要每天都过来了,我在这边啥也不缺,呵呵。一日三餐有卢丹姨妈派人送来,夜晚也有沙米汉他们前来陪伴!”

我取出夜晚御寒的裘袍给库日娜披在了身上,一边轻松的笑道。

直到那时候,粗心的我还不明白多情的婆姨最需要的是我雄武有力的拥抱和几句温存私密的软语。

可惜先祖坟前又有姑婆在侧,我们夫妻不可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奴家才不想过来呢!一路都颠簸死了!是婆婆生怕你这个宝贝儿子被夜间的恶狼叼走了,非要过来看你!”

库日娜终于笑靥如花一般的埋怨道,从我怀里接过了素儿。

“大嫂!讲话可要有良心啊!是我和阿妈每日不辞辛苦的陪你过来让你们夫妻相聚好吧!”

古兰朵笑呵呵的反唇相讥道,把库日娜抵得满面羞红、一脸难堪。

库日娜从踏进清风泽客栈的大门这一天开始,最是惧怕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姑子。

如今古兰朵一趟江湖归来,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

“你们姑嫂还让不让我这个老婆子多活几天啦!碰到一块就掐!真是一对隔世的冤家!”

母亲挥着手中的楠木拐杖笑骂道,耳聪目明、心智如前,丝毫不见库日娜所说的疯癫模样。

“金城,明日想吃些什么?我让后厨来做!”

把母亲扶上了马车的坐踏,她慈爱的回头问我道。

“明天你们就不要过来啦!我和沙米汉、兰顿大哥他们去昆仑牧场上狩猎!朵儿!在家不许再欺负你大嫂!小心我揍你!”

我仰头答道,向着古兰朵示威般的举了举拳头。

“素儿!为娘再也不用怕你姑姑啦!阿妈如今有救兵啦!”库日娜幸灾乐祸的逗着素儿玩道。

“阿妈!哥和大嫂合伙欺负我!”古兰朵气得在马车上乱蹦,恨不能跳下车来与我拼命。

“活该!要想不受欺负就赶紧找一户人家把自个嫁了!”家母第一次没有为自己的宝贝女子出头说话。

随着赶车伙计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奔上了山边的坡道,很快消失在前方暮霭沉沉的荒野深处。

近来,小妹古兰朵的婚事成了家母的一块心病。

因为罗马之行的几年耽搁,朵儿如今已经芳年十八,过了谈婚论嫁的及笄之年。

更要命的是,连个婚嫁的对象都还没有。

在这西域之地,女子十三四岁就会嫁作他人妇,十八岁的时候已是儿女绕膝了。

家母因此发下狠心,年内一定把这位大龄的小女嫁出去。

可惜一圈江湖走下来,古兰朵小妹的眼界早已非比当年,寻常人家的青葱少年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

所以家母让我草草结束“丁忧”之礼返回清风泽家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朵儿的婚事。

先考不在,长兄为父。

而且一直以来朵儿最信赖,关系最亲密的就是我这个大哥,我的话她也许能听得进去。

客栈的生意依旧门可罗雀,没有几个南下北上的住店客商。

幸亏家业丰厚,养活上下几十位家人伙计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否则客栈早就关门大吉了。

孤独元一先生还在书院,尽管各路商贾修习汉文雅言的盛况已经不复当年,几个家族接受启蒙的小童都还处于青黄不接之际。

但这位中年的夫子却不忍离去,另择良木而栖。

当我把二十个金币的束脩送给夫子时,孤独先生婉谢道:“元一长居贵府不言归去,非慕钱财,实不忍丢下这万册经书古册!今日少主归来,元一也就可以安心东去了!”

言罢,元一夫子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袍行囊,准备辞教返乡了。

他可能把我送上的金币看成是一种嗟来之食,是一种善意的驱客之举。

“先生请留步,这几年是我家怠慢了先生,让先生的满腹经纶未得施展,都是金城的罪过!”

我恭敬的对着孤独元一夫子长躬作揖道,恳切之情溢于言表。

“恳请先生再给金城两年时间,家中小儿还需先生的教诲,门前商道也定会恢复当年的气象!汉文雅语,东土古圣先贤的治国修身之道定会在这西域蛮荒之地开花结果!金城离不开先生!夫子在书院一日,我清风泽还是奉行君子之道的书香门第,夫子一旦归去这里便是只有金钱铜臭之味的蛮荒之所了!平时琐事缠身侍奉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我们易氏一门历来尊师重道、奉行汉学、以汉民自居。

如果到了我这一辈,让孤独先生辞教还乡,落下吝惜薄财有辱斯文的恶名,我将是整个家族的千古罪人也,爷爷天上有知也不会饶恕与我。

“多谢少主的一片赤诚,元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实话,真要是离开清风泽,路在何处家在何方犹未可知也!”

孤独先生感慨的苦笑道,一边拱手还礼。

“金城谢过先生!”我如释重负般的与孤独先生相视而笑道。

总算把先生留下来了,我为爷爷“丁忧”之前,特地给客栈上下的所有伙计、侍女们订下了一条家规。

从今往后,凡在院中遇见先生都要鞠躬行礼。

闲暇时日,可到书院中跟随先生学习汉书雅言,为夫子排遣寂寞。

因此,今日回到家中沐浴更衣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邀上沙米汉、兰顿大哥等人,带上两罐清酒,十来斤黄羊烤肉去了孤独先生那儿。

陪他把酒言欢、吟诗作赋,以解先生年末的思乡之愁。

等我醉意微醺的回到大厅时,母亲、朵儿和我妻库日娜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金城,你身为兄长,看看朵儿这婚事该怎么办吧!王亲国戚、巨商大贾、亲朋故旧家的未婚少年,她一个也看不上!”

母亲似睡非睡般的抽着那杆迦南水烟,把这道难题扔给了我。

库日娜也把所有备选的世家子弟,向我逐一介绍了一遍。

古兰朵却满不在乎的在一块从贝罗埃亚带回的棉布上,手绣着一株曼陀罗的花蕊。

东土江南吴绣的技法,罗马国的布匹,身毒佛国的植物,尽能在朵儿手中完美的融合为一体,让我甚感惊讶。

说实话,把如此聪慧的小妹嫁与他人,对于我来说定是一件痛彻心扉的悲哀之事。

“尉迟亲王家的长公子不错,我的少年故友,为人宽厚大气,又是王族世家,配我们朵儿绰绰有余!”

我按照自己的标准,为小妹挑选了这位少年作为她的如意郎君。

“要嫁你去嫁,我才不干呢!”古兰朵依旧慢悠悠的答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难道还想在娘家待一辈子啊!”我被小妹的不屑激怒了,大声的吼道。

“易金城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本小姐谁也不依靠!明日就回罗马!戈兰山下正好还有我的牧场!”

朵儿毫不示弱,也对我拍案而起,吓得母亲和库日娜都站了起来。

“阿妈!朵儿疯了!今晚就把她关起来,年内就和尉迟公子成婚!”

我素来喜欢以暴制暴,朵儿离家出走的要挟让我怒发冲冠。

“你敢!易金城你要是敢关我,本小姐就死给你看!”朵儿一脸杀气的冷笑道。

这个刚烈的女子,她说得到也真能做得到。

“朵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至于一辈子不嫁人吧?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被小妹死亡威胁吓到了,只得服软好言相劝道。

“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离开这个家!除非哥你愿意娶我!呵呵,大嫂你不会怪我吧?”

古兰朵说到这里,泪雨滂沱的看着库日娜凄楚的苦笑道。

“混账!哪有自家嫁自家的道理!不知羞耻!”

我狠狠的摔碎了桌边的茶碗,古兰朵离经叛道的想法令我发狂,或者触发了我内心深处原本就存在的罪恶意识。

“于阗国人都知道我是阿妈从王城人市上买回的戎卢公主,哥是祖籍陇地的东方汉人,我们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古兰朵开始撕心裂肺的哭泣道,我们兄妹之间从未有过的争吵可能让她想到了过去,那段她一直在设法遗忘的为奴的日子。

库日娜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和朵儿小妹,不知如何是好,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说古兰朵不是我的亲妹妹。

“你们兄妹俩都不要吵了!金城,新年之后你就去趟东土的建康,把你长安三弟接回来,让他和古兰朵成婚!”

我们的争吵给了家母莫大的启发,她转头给我下达了这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朵儿,真要把你嫁出去也是在剜为娘的心头肉啊!这样吧,我们母女各让一步,你三位兄长如今只有长安还没有完婚,你就选他吧。长安我儿自小宽厚善良、菩萨心肠,会是一位好夫君,你也能得偿所愿,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看着朵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家母心如刀绞一般抱着小女苦苦哀求道。

古兰朵不再哭闹,也紧紧的抱着家母,下颌靠着母亲的肩膀对着我哈哈的傻笑了起来,没完没了的傻笑。

笑得我心里只发毛,赶紧拉上库日娜向家母问安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素儿早已在他小姨那边睡着了,把整个夜晚都留给了我和身边的爱妻。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一般的流进了屋里。

“夫君,怎么啦?”

偎依在我身畔的娇妻从睡梦中醒来,见我还圆睁着双眼在黑暗中深深叹息,不禁好奇的问道。

“没啥,就是睡不着!”我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搪塞的笑道。

“呵呵,舍不得了吧”

库日娜善解人意的笑道,一边又紧紧勾住我的脖子怕我飞走了一般。

“你就是胡乱揣测!睡觉!”

我狠狠的在爱妻的胸前亲了一口,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其实库日娜猜对了一半,古兰朵嫁给任何人我都是舍不得。

如今的商道上,她和她的神鸟青鸟已成了我无可替代的得力助手,最可信赖的心腹之人。

将来朵儿如真和长安三弟结为连理,做了我的弟媳,那我们携手走遍江湖的缘分也就从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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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一章 鸠摩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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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儿的婚嫁之事暂时告一段落,母亲又恢复了每日礼佛的习惯。

于阗国每年夏历春节至本地礼佛节这段时间,也是整个王国的臣民百姓一年中最快乐放松的日子。

不管是城外赞摩寺的法坛,还是王城广场上的佛家道场,会有各国的云游高僧来到这里说经讲法、教化众生。

今年也是如此,而且整个王城的信众都在翘首企盼着一位龟兹国三藏法师的莅临,他就是名满西域的高僧鸠摩罗什。

据说这位佛陀出生于豪门,其父为身毒望族,母为龟兹王妹。

鸠摩高僧自小就与母亲一起出家,周游身毒列国,博读大小乘诸经。

从身毒归来回到龟兹后,他开始传经说法,一时名扬整个西域。

东晋太元六年,前秦大将吕光灭龟兹,将鸠摩三藏带到了凉州,并建鸠摩罗什寺供其译经传道直至今日。

爷爷在世的时候,每次东行路过凉州,都会去这家寺院布施,以求途中的平安。

鸠摩高僧为何会从汉地不远千里的前来于阗国,听赞摩寺的主持介绍,他是为了一本身毒国的梵文经书而来。

我至今还记得鸠摩罗什和他的随从马队初入王城时的盛况,真可谓万人空巷,国王陛下亲自在道场的山门前恭候高僧的到来。

我家在王城里的别院,正对着于阗国这条最繁华的大街。

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可以清楚看见大街上走过的每一辆车马,每一位行人。

当鸠摩三藏的马队从我家楼下经过时,家母、古兰朵和我妻库日娜这些虔诚的佛徒们都激动的语无伦次。

跪拜于地上,唱着“阿弥陀佛”的佛号,目送着高僧的远去。

这位鸠摩罗什果然非同凡人,天庭饱满、双耳垂肩、目光深邃而清澈,身披一件褐红色的东土袈裟,骑坐在一匹双峰驼上,双手合十默念着经文。

对于马道两旁无数信男信女的膜拜,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身后是百十位便装的随从,从卫士到厨师无所不包,比一大国的使团还要隆重排场。

据说当年的前秦苻坚为得到这位高僧,不惜发动了对龟兹的灭国大战,如今的姚秦更是至国师之位,以待他的归顺。

如此得道的僧者,能够参与他的法会,聆听高僧的黄钟大吕之音,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报也。

于是我动用了王城里的所有关系,才搞到了两个靠前的信众席位。

国王陛下主持,鸠摩高僧主讲,应该是西域于阗自新君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礼佛法会了。

这两天鸠摩罗什会在王城的迎宾馆里,潜心攻读这本来自身毒国的佛经抄本。

三日之后他传道说法的内容,也来自于这部传奇的经书。

能够让佛陀一般的高僧,亲自前来于阗国迎取的经书,定是一部旷世的神作,我对此也充满了好奇。

可惜只有两个席位,母亲于阗夫人一席,另外一席就在我和朵儿、我妻库日娜三人之间分配了。

“哥!让我陪阿妈去吧!你平时也不怎么信奉佛祖,别糟践了这个席位!”

古兰朵先下手为强,对我和母亲软磨硬蹭道。

“夫君,我也想去高僧面前为我们素儿祈福!听赞摩寺的师傅们讲,现场聆听佛陀的教诲胜造七级浮屠!”

一向对我没啥要求的库日娜也语气坚决的央求道。

我们西去罗马这几年,她每天早晚都会随着奶奶在家中的佛堂前焚香膜拜,祈求佛祖的保佑。

因此她也把我等的平安归来,归功于佛祖的慈悲。

我妻的央求令我不忍拒绝,但又不忍得罪了朵儿小妹。

自从上次的争吵、撕开了朵儿非母亲亲生女儿之后,如今家中老少啥事都会让着这个丫头,生怕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还是金城陪我去吧,你们兄长、夫君听说在那罗马国多有杀戮、罪孽深重,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让鸠摩佛陀超度一下!”

母亲一言九鼎道,也省去了我亲自与她们姑嫂之间的纠缠。

三天后的道场法会如期举行,美玉为踏、黄绸铺就的的圣坛上面紫烟缭绕。

国王陛下致辞,本地法师祷告之后,鸠摩高僧淡然出场。

一身宽松俭朴的袈裟,手持紫檀佛珠,面对着所有信徒盘腿坐与高大的蒲团之上,唱了个“阿弥陀佛”的佛号,便一路读经释义的娓娓道来。

声音柔而又悠长,似乎能穿破前方的城墙和天上的穹庐。

即使坐在道场的最后一位,也能够清晰听到高僧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真乃神人也!

由于整个说法的时间只有一个上午,所以高僧宣讲的也仅是佛经中的某一段内容。

总括起来,即是“相与非相之说”: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萨。

包括我家母在内的所有信众都听的如醉如痴,似乎完全能够领会其中的奥妙。

我也许身有罪孽、道行修为尚浅的缘故,听的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法会之后是高僧摸顶的仪式,现场的听众不管有无布施,均可获得鸠摩法师慈悲的加持和祝福。

“大师,何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弟子愚钝,还请大师开悟!”

当轮到我走过法师的圣坛时,我突然心血来潮,朝着鸠摩法师鞠躬施礼道。

其实并不是为了问道,只是想乘这个机会和这位神秘的高僧聊上两句。

“阿弥陀佛!施主读过《孟子尽心上》吧?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等泰山而小天下。”

也许我是道场上唯一一位说汉地雅言的汉人,引起了这位高僧的兴致,他尽然对我温煦的微笑道。

“弟子读过,大意是说登高才能望远,唯有超然于物外,才能看清世间的纷争。”我谦卑的鞠躬答道。

“阿弥陀佛,相与非相也是这个道理,身在相中六根迷失,唯有非相无我,才可抵达彼岸!”

鸠摩法师单手致佛礼,唱着佛号道。

“请问大师,弟子身为商者犯下诸多罪孽,如何才能得到佛祖的宽恕?”

见鸠摩高僧愿意与我交流下去,我不顾身后信众的催促继续虔诚的问道。

“阿弥陀佛!我观施主慧根深厚,不似作恶之人。参佛无二法,诸善奉行诸恶莫为,福报自来!”

“请问大师,佛为何物?”

我连续向鸠摩法师问了这么多问题,连身边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怕冒犯了佛陀,忙拉我离开。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鸠摩罗什法师似乎对我这位年轻的施主很有好感,有问必答。

但我已经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否则定会引来国王的卫队,以亵渎佛陀之罪把我轰出这个庄严的道场。

我和鸠摩法师就此别过,十五年后我带领商队再次路过长安,入大师译经传道的逍遥园草堂古刹,这位佛陀已然功德圆满、驾鹤西去了。

他的弟子们告诉我,鸠摩高僧当年从于阗、莎车诸国带回了一百多卷身毒佛经的梵文抄本。

后秦弘始三年,秦王姚兴攻破凉州,迎鸠摩三藏入长安,以国师礼待之。

大师带领一般弟子,耗时十年之久,才把这批身毒佛经翻译成汉地雅言。

其中鸠摩佛陀亲自来于阗国迎取,并为我们现身说法的那本大乘佛经,翻译后的汉地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后世简称为:《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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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汉家商队

对于那些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商队老人们来说,四海行商、走遍天下已经是一种今世的修行,是他们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夏历的春节刚过,苏叔、门巴特门叔这些留在于阗王城的老伙计就会隔三差五的结伴来到清风泽,催促我重振旗鼓早点上路了。

“少主,身毒国的珊瑚海珠近年来在长安、洛阳诸地很是紧俏,有十倍的利水。我们何不动身前去富楼沙采办一些回来,年底前正好可以赶到长安!老爷在世的时候,这一路买卖我们已经做了几十年啦!呵呵。”

一日我正与孤独先生在大湖岸边的石台上把酒对弈,苏叔和沙米汉二人前来与我商量行商之事。

见我如此的悠闲自在,苏叔也在旁边围坐了下来乐呵呵的建议道。

“苏叔,我又何尝不想逍遥江湖,呵呵。每日看到天上南归的鸥雁,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的难受!可阿妈日渐老迈,素儿又还小,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忍心抛下她们啊!”

我轻敲着棋子,回头向苏叔无奈的笑道。

与先生的棋局正处于僵持状态,沙米汉也伸长了脖子似懂非懂的观览着双方的战况。

在罗马国几个月的统兵搏杀,老汉如今已是真正的兵家,于阗王城的都尉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

“话虽如此,可少主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总不能今生就厮守这一方家园了吧!”

苏叔长叹了一声,他又何尝不知我家目前的状况。

“孔圣有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少主啊,行商乃正道,理当一以贯之!以老夫看来,少夫人持家有方、聪慧贤孝,家中伙计侍女又都忠诚无二,少主在与不在,无二样也!呵呵!”

孤独先生赢下一局,开心的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道。

“夫子所言甚是,富楼沙不比罗马国,来回也就几个月的行程。我家商队已走了不下百余趟,途中熟门熟路,老夫人尽可放心。少主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帮你去老夫人那儿说道说道!”

苏叔和商队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两年赋闲在家早就憋屈坏了,所以极力的怂恿我。

“好吧,兰顿大哥也在这几天回来,容我再考虑考虑!”

年前分红,我给兰顿大哥和沙米汉各分了一千枚罗马金币,以答谢两位兄弟这几年来的劳苦功高。

老兰顿终于有了衣锦还乡的本钱,年前就携带着他在我家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细软,回归他的故乡蓝氏城去了。

临走前我们约好的归期,也就在这几日。

“少主,听路过莎车国的波斯客商讲,我们的塞尚国完啦!安条克之战我军全军覆没!”

沙米汉与他的夫人也刚刚从英兰里尔的老家莎车归来,一局残棋结束,他才坐下来脸色凝重的向我报上了这一惊天的噩耗。

“啥?全军覆没?怎么会这样?快说来听听!”

我如同挨了一记闷雷瘫坐在石台上,将信将疑的问道。

尽管已经离开了东罗马,但那支我们亲手缔造的迦南义军,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异国兄弟,已是我毕生的牵挂。

“是的,那位波斯客商刚刚从贝罗埃亚城邦归来,听他讲如今从贝罗埃亚到安条克的驰道两边,竖立了几千个行刑架。迦南义军百人队队长以上的战俘,全被活活钉死在这些架子上!去年夏季整个叙利亚行省就是一个阿鼻地狱,腐尸的恶臭之气传遍千里!受刑囚犯的哀嚎之声刺破苍穹!少主,秦冲、刘真儿他俩可能都不在啦!罗尼尔、萨兰德这些老伙计都完蛋了!”

说到这里,沙米汉自己粗声的抽泣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苍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呆呆的站起身来,嚎叫着向院外走去,眼前尽是秦冲、刘真儿这两位兄弟纵马驰骋、挥戈沙场的影子。

是我害了他们,当初就应该坚持把他俩带回东方。

苏叔和孤独先生茫然的看着我和沙米汉,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我们。

他们只是从沙米汉那儿听说过我们在罗马国揭竿而起的传说,又岂会明白我俩此刻的心情。

客栈外的沙丘边上,有两块刚刚开出的旱地,陇亩平整,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古兰朵正领着几个店中伙计,在那儿忙活着呢!

去年从贝罗埃亚匆匆东归的途中,古兰朵百忙之中还带回了几袋波斯国的棉花种子。

如今,她正在于阗国的荒土上试种这些神奇的棉籽。

此举一旦成功,再假以时日进行推广,定会福泽万家黎民。

粗葛麻衣冬不御寒、夏如蒸笼,裹在身上如同荆棘在侧,毫无舒适可言。

而巴比伦的棉布衣衫我们已经穿过,比丝绸柔软轻盈,价钱却便宜百倍,分明就是慈悲的上苍赐予最珍贵的圣果。

今后我家商队前去东土汉国,也多了一项生意,棉布、棉种的交易。

利人利己,善莫大焉!

“哥,你怎么了?”

古兰朵见我表情悲戚的向前方的丘山疾走而去,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追上前来,关切的问道。

“朵儿,你秦冲、锅盔兄长他们没了,不会再回来了。”

丘山顶上,我眺望遥远的西天,万分沉痛的低吟道。

古兰朵没有言语,颜面而泣,泪雨滂沱。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灵,有时哪怕万箭穿心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而有时一句言语,就能触动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所在不能自己,这也许就是情之所至的缘故吧。

我们兄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丘山上,回想着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如在梦中一般。

几年的行商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但凡有生意可做的地方,自会引来八方的商客。

此所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们于阗国的昆仑美玉天下闻名,世人无不趋之若鹜,岂会因为途中几块绿洲的消失而断了这天大的买卖。

就在我和苏叔他们为北上东去长安还是西去富楼沙而举棋不定的时候,一直来自长安的汉家商队已经不远千里而来,住进的我家的客栈。

而且还是我们“长安坊”玉石在长安城中的老主顾,领队的头人白发苍苍年逾古稀,复姓司空单名“寿”字。

而他们所走的商道,尽然是年前我与苏叔说过准备前去勘察的那条路线。

“苏爷!总算找到你们啦!哈哈!易老东家呢?你家商队有三年未去长安,我家的玉石早已售尽,望眼欲穿不见你们东来,老夫只能自己涉险前来啦!呵呵,总算天见可怜,没有让我们白走一趟!”

司空寿老人在其长子司空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拉着苏叔感慨万千道,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

“司空老爷!贵客贵客啊!我来介绍一下,我家少主人,老爷长孙,呵呵!”苏叔喜出望外的扶着司空老东家给我介绍道。

“晚辈金城见过前辈、见过兄长!前辈商者风范,林我们这些后辈汗颜啊!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我赶紧在一旁鞠躬致敬道,把司空父子迎进了客栈的大堂。

司空老人耄耋之年尚且不畏商途艰险,不远万里来到西域,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激励。

我妻库日娜赶紧让伙计们把商队的所有车马都迎入了后院,杀牛宰羊置办美酒招待这些远来的贵客。

厅堂里宾主寒暄完毕,分案坐下。

司空老爷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之后,黯然神伤的许久才缓过劲来,也明白了我家商队三年未走长安的真正原因。

为了这趟西行,司空父子算是下足了功夫。

整个商队五十多人,连船工、木匠都带来了,还聘请了两位鄯善国的野民向导。

在长安时,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楼兰孔雀河绿洲的这条商道不能行走的消息,自然也就有了沿着昆仑大山的余脉一路南下的计划。

“司空长兄,你们这次南下走的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商道,途中的路况如何?还请兄长指教。”

伙计端上酒菜,三巡之后,我举盏敬司空烈道。

“呵呵,要说途中的凶险,莫过于河西的天之山下,还有阳关之后的这段千里大漠!小宛国过来之后,就是一路坦途啦!”

司空烈颇具侠士之风,举盏向我哈哈笑道。

第一六三章 汉家商队(二)

“商道重开,将是于阗国之幸,我家客栈之幸!天下商贾之幸!司空前辈、烈兄!二位的不世之功,金城先行谢过!”

我双手举盏,与司空烈共同干尽了杯中的清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愚兄随家父前来西域没有啥造福苍生的心志,只为一个利字!哈哈!走别人不敢走的商路,才会有更大的赚头!”

司空烈老兄一看便知是个从不做作的豪爽之士,与他相比我前面的一番言词反而有些虚伪了。

“易家长孙,我与你爷爷是一世的兄弟!你尊我烈儿为兄长虽有不妥,但在江湖商海可以不循常法,呵呵!你们二人何不借贵府的一盏清酒结为异性兄弟,今后在商路上也可相互的帮衬!”

司空寿老丈轻捋着银须呵呵笑道,深谙江湖之道又不落于世故,令我如沐春风。

“前辈的美意金城感激不尽,大哥!小弟有礼啦!”

我又举起酒盏,向司空烈鞠躬敬道。

“哈哈哈!好兄弟!将来贤弟走到长安有用得着大哥之处,我司空烈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司空烈老兄开心的大笑道,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我丝毫不怀疑烈兄的真诚,东土汉地自古以来“多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之士,虽然萍水相逢,也可为刎颈之交。

如此一来,我在祖乡已经从此就有了两位义兄。

另一位便是东晋朝南安郡的林晋乡,不知道这位兄长是否早已回到了故土。

这样一联想,我又想起了秦冲和刘真儿两位兄弟,内心不由的隐隐作痛了起来。

“苏爷,易兄和尉迟兄不在,金城少主年纪尚轻历练不足,还需要你们这般老人们的多多提携啊!”

我们宾主相聊甚欢,为视敬重,苏叔一直在旁边筛酒。

司空老丈怕冷落了苏叔,与他把盏对饮了一杯。

“呵呵,兄台有所不知啊!我家少主刚刚从罗马国归来,他走过的商道早已超过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千倍万倍!”

苏叔一句话把我抬到了天上,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此事当真?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啊!青出于蓝也!甚好甚好!呵呵!”

司空老丈欣慰的笑道,又把话锋指向了司空烈老兄。

“烈儿,为父常言大丈夫立于世上,当破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平日里只知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空谈阔论打打杀杀,以后应该多学学金城少主!”

据说世间的父亲,没有几位满意自己子孙的作为,哪怕是司空烈这般伟岸的豪杰也不例外。

“爹爹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

但见司空烈站起身来,向其父亲深鞠了一躬,又回头向我道。

“贤弟!愚兄因你而受家父的责罚,理当罚酒三杯!哈哈哈!”

一副大哥的姿态,大有喧宾夺主的架势。

“金城羞愧难当!理当受罚!苏叔,筛酒!”

苏叔笑呵呵的在一旁给我斟酒,我对着司空烈老兄一连干下了三盏。

“哈哈哈!痛快!好兄弟!”

司空烈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食案前的蒲团上,这位豪客在长安城中定是一位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

“司空前辈、烈兄,你们这次过来准备采办多少玉石?给我个大概的数目,我好让长安坊组织货源。”

一番热闹的寒暄之后,我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路上。

“当然是越多越好!我们带来的驼马如果不够,还要请贤弟在于阗国中给我物色几家专事货运的商队,价钱好说!货源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就自己前去采探!为兄我连玉石堪舆的师傅都带来啦!”

“按理说这于阗国的玉石买卖向来都是你家清风泽商队的专营,我们外邦的商家不能插足,更不便请贵府帮忙。怎奈这两年你家商队一直没有前去长安,老夫才自己组织商队前来采办,还望金城少主多多海涵啊!这样吧,老夫只做你们长安坊的生意,我们带来了一千匹绸货,置换成等值的上等玉材带回去。他年等你家的商队再去长安,这条商道上的玉石行商,老夫就不再插足啦!呵呵。”

司空父子的一番言论,目标相同但高下立见。

烈兄可以做扬刀立马的大将军,行商的买卖他确是不在行。

侵入了别人的领地犹不自知,如此作为长期以往,没有商家会愿意和他共处一事。

而司空老丈则既精于行规又深谙人情世故,很有大商风范。

“少主,我家商队在长安与司空商社很多时候的交易,都是遵循市价的易货买卖!司空老爷帮我们收购丝绸,置换我家商队的玉石和海珠!”

苏叔怕我拒绝了司空老丈的易货建议,赶紧在一旁解释道。

“司空少主可能不知,在于阗国从事采玉的行当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才行,于阗河两岸的采玉商栈到目前为止总计还没超过五家。另外行商不比做市商,阳关西边的千里大漠,一皮囊的饮水有时比万两黄金还要珍贵,呵呵。”

苏叔不愧是我家商队几十年的总管,说话间在商言商的本色就露了出来。

“苏叔言重啦!都是自家兄弟哪有那么多的规矩!烈兄只要愿意,尽可自家前去挖采,就用我们长安坊的牌照,食宿兄弟全包!王城玉市上无论谁家的玉材,司空前辈只要相中尽管买来!所带的资费不够晚辈可以先帮着垫付!”

我年少轻狂义气为先,觉得苏叔的这番言语伤害了兄弟间的情分,就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全抛了出来。

“少主错会我意也,呵呵。我家商队每次过黄龙沙海,每匹驼马所驮的玉材不超过五件,饮水、食物、饲料占了其中的大头。司空少主没有远途行商的经历,我才善意的提醒他!”

苏叔慈爱的对我笑道,没有因为我的顶撞而生气。

“苏爷所言甚是,烈儿的采玉之说戏言也!商队年内定要回归长安,否则家中妇孺以为我等死在外面,可就悲也!呵呵!”

司空老丈与苏叔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了,抚掌而笑化解了席间的尴尬之气。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和苏叔、沙米汉三人陪同司空父子走遍了王城玉市的每一间作坊。

于阗至长安相隔万里,况且河西走廊一带的蓝田玉、祁山玉也是天下闻名。

如此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前来西域于阗,如果只是收购寻常的玉材回去,不甚合算。

因此在苏叔的建议下,司空老丈决定只采办一些能够雕琢出稀世奇珍的昆仑美玉。

当年“长安坊”主人慕容秋曾祖的鉴玉技法已经传到了我们这一辈,但我只懂其中的毛皮。

如今真正得到曾祖真传的应该是慕容山庄主人卢丹姨妈的长子,我的表哥慕容璋。

所以我把他也请了过来,连同司空老丈自家的堪舆师,为司空商队总计挑选了两百多块顶级的玉石。

接下来这些玉材能给司空家带来多大的财货,就要看司空父子的造化了。

一块美玉能否倾国倾城,除了要有识玉的伯乐,还需有琢玉的奇才。

可惜世间的璞玉常有,多因琢玉工匠的技法平庸而流于无形,不能如随侯之珠、和氏之壁那般千古流芳。

听爷爷讲,慕容秋曾祖去世之前最大的遗憾是经手的昆仑奇玉何止万千,却没有留下一两件足以传世列国的佳品。

不是因为他的雕工不够精湛,所欠缺的可能只是天时和缘分。

为了满足司空烈老兄的好奇心,我还把这支汉家商队的所有成员带到了慕容山庄,让他们也体验一把在于阗河上采玉的日常生活。

无数块从昆仑大山上顺流而下的卵石毛石,铺满了大河两岸的所有浅滩。

似玉非玉,似石非石。

当烈兄得知那些采玉人千辛万苦打捞挖掘出来的玉石毛料,最终可以使用的百中无一时,才彻底终止了自家采玉的念头。

十日之后,司空父子的商队满载而归。

于阗国与渠勒国边界税卡土堡旁的古道上,我携苏叔、沙米汉、门叔等人与司空父子依依惜别。

“这些天来承蒙少主的关照,老夫感激不尽啊!昨夜老夫连夜让人描摹了一卷从阳关出发,经若羌、且末、渠勒诸国到达你们于阗国的路线绢图,少主他日前去东土或许能够用上,呵呵。”

言罢,司空老丈让堪舆师向我献上白绢卷帙,还散发着松墨的清香。

“谢过司空前辈,有此图卷前去东土汉国从此可以无忧矣!”

我大喜过望的收下了这卷珍贵的礼物,向司空老丈深鞠一躬。

“商道艰辛,但总得有人来走啊!今后就指望你们这些后辈们啦!”

司空老丈捋着长须,看着我和烈兄长叹笑道,充满殷殷之情。

“金城记下了,定不负前辈的期望!前辈,烈兄,一路顺风!他日长安再见!”

我又深鞠一躬,把司空老丈扶上了马背。

“贤弟!苏爷!各位老少兄弟!后会有期!今秋长安城的渭水西桥,司空烈会在那儿日夜恭候各位!”

司空烈老兄身背长刀鞍悬箭壶翻身上马,抱拳向我们高声笑道,万夫不当的英雄之气直冲云霄。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我们返回的路上正好有一列飞雁从头顶的蓝天里飞过。

“苏叔!您老猜猜这些鸥雁将要飞往何方!”

我手搭凉棚眺望长空,感叹的笑问道。

“富楼沙!僧伽罗!身毒佛国!少主啊!我们何日启程?”

苏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故意朗声列出了一大串西南邦国的名录。

而我身还未动,心已远矣!

第一六十四章 重启征途

司空父子的商队离开不久,从东土长安西归的各国客商就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的住进了我家的客栈。n菠Ψ萝Ψ小n说

原来烈兄他们在途中每遇商队,都会告诉人家如何绕过楼兰沙海,沿着昆仑山麓的连片绿洲到达于阗国。

而且还会特意嘱咐这些客商,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有一家客栈,店主古道热肠,是商队下榻休整的首选之地。

这条南下的商道由他们父子所开拓,如今不吝拿出与商路的同人们分享。

烈兄的初衷或许是为了给我家客栈招揽生意,以此来报答在于阗国期间我们易府上下对他们父子的一片盛情。

殊不知这些西方商贾十有**都是我家客栈的老客,只要路过于阗王城,清风泽客栈向来都是这些商队的不二选择。

《卫风》有云:投我以桃木,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烈兄的赤诚之心可照日月,这位汉家兄长我今生算是交定了。

冷清许久的清风泽客栈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气象,白日里波斯、贵霜、罗马、身毒诸国的客商们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着在东土汉国的各种见闻。

晚间,英兰里尔和樱兰格布两位姐姐会领着一班舞姬乐师,为这些异国的商者歌舞助兴以解乡愁。

小妹古兰朵更是重操侍女的旧业,端着酒盏、食盘在大厅的每个案榻前来回穿梭,用纯熟地道的波斯、贵霜官话、迦南土语与这些客商们打诨插科,不时引来了满堂的欢笑之声。

站在二楼的旋梯口处俯览大厅里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我仿佛又看到了正在玩弄圆珠戏法的拜占庭商人查理叔叔,跟在老亚历山大的背后在台前结账的罗马女子、美丽的亚米卡。

还有那位站在家母于阗夫人的身边,紫袍锦衣、玉树临风的易家长男、少年时代的本尊。

前事如烟不可追也,回想起来徒增伤感。

“哥!你怎么在那看热闹啊?还不下来帮我一把!”

古兰朵此时正一手端着食盘,另一只手提着几尊酒盏,腋下还夹了一个橡木酒桶,从楼下匆匆而过。

见我在楼上发呆,就冲我焦急的吼道。

马上就到礼佛节了,加之客栈生意冷清,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我妻库日娜就给店中的本地伙计、侍女们放了半个月的年假,让他们回乡过节去了。

没想到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过路客商,人手用不过来,我们家中老小只能一人做几个人使唤,也才有了古兰朵这般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的应急**。

“好叻!来啦!”

我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哈哈大笑着奔下了楼梯,接过小妹腋下的橡木小桶。

“哥,你刚才傻乎乎的在那看啥?看我大嫂?”

小妹坏笑着用下颌指了指库日娜所在的位置,我妻正提着一大串客房的钥匙,准备领客商们去后院住宿呢!

“还是在欣赏本姑娘的美貌?”

古兰朵对我妩媚的嬉笑道,这个调皮的丫头,如此忙碌的时刻也不忘开她兄长的玩笑。

“我在看你夹着的酒桶啥时候滚下来!还不嫌忙活是吧!要不要把这个酒桶也顶头上?”

我家的“戎卢公主”终于长成大人啦!碧眼金发、倾国倾城,却又是农夫、绣女、书画、剑术、通灵**、诸国雅语无所不精的奇女子。

家母当年的一念慈悲,给我们带来了这位万金不换的小妹,真是我们易府一门天大的造化啊!

“哥,一趟罗马之行你怎么变成榆木疙瘩啦!以前那个风情万种的易金城君再也回不来咯!悲哉!悲哉!”

小妹巧妙躲过了我“泰山压顶”的酒桶,故作悲悯的长叹两声,就给附近几个食案的客人递送食盘去了。

我们兄妹忙里偷闲的嘻嘻耍乐,也就到此结束。

经过近年来的几番劫波,家母于阗夫人终于学会了放下。

她把客栈的大小事务,全数传至长媳、我妻库日娜的手中,就如当初从我祖母慕容琼琳的手中接过家事那般。

祖母去世前常年供佛的家庙还在,如今母亲她老人家每日除了早晚雷打不动的在神龛前焚香念经、供奉佛祖外,就是含饴弄孙了。

领着长孙、我的素儿周游于王城、城郊所有亲戚故友的家中,无不待之为上宾。

家母还会隔三差五在客栈的后院大摆宴席,款待于阗国慕容、尉迟、卢氏三族的老少宗亲。

颐养天年、自得其乐,不为别的,就是图个热闹,家母一生喜欢热闹。

不管是经营客栈,还是供养先生私设书院,都是为了人气和热闹。

家母这种性情老来依然没有改变,也让我倍感欣慰。

一日晚间我去母亲的房中请安时,特地向她提起了重组商队之事,我母显得格外的坦然。

“金城啊!今后家中所有的行商经营之事,你都不要再来征求我的意见了,只要你夫人同意,我绝不干涉!为娘如今最大的喜好是带我这个长孙,你的心思却是行走天涯,咱娘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呵呵。”

家母一边悠闲的抽着水烟,一边慈祥的看着在我怀中戏耍的素儿道。

“素儿这发髻谁弄得?怎么这个造型啊?哈哈!是你姑母还是姨娘?”

母亲的态度不似年前我们刚回来时那般坚决了,令我安心了不少,便举起素儿看着他的发型不由的笑道。

本是不满两岁的垂髫小儿,头上却多出了四五条麻花小辫。

“除了朵儿这个傻女子还能有谁啊!呵呵,我这女娃就是个做丫鬟替人梳头的命,自个一头的发辫还不嫌费事,还要折腾她的侄儿!昨日刚给素儿总了两个羊角,挺好看!今日又换花样了!呵呵,她还跟我说罗马、波斯国的小童们都是短发,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把我孙儿这一头的胎发给剪了!哎!这个女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母亲慈爱的从我的怀中接过素儿,一边絮叨着她的小女。

就如我们三兄弟幼年时那样,家母无论多忙每晚也会把我们带在身边。

如今成天含饴弄孙,客栈也恢复了当年的人气,家母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如此甚好,再次行商上路原先最担心的就是家母的不舍,现在她老人家有此乐天的心态,我也就安心了。

我妻库日娜很晚才从楼下的厅堂里回来,这位清风泽客栈的第三代女主已经完全继承了她婆婆往日管家的作风。

每晚打烊,夫人要把整个家园的前厅后院全部提灯检查一遍之后,才会回屋歇息。

“夫君,阿妈那边对重组商队是怎样的态度?”

库日娜换上薄羽般的云裳,朝着我妩媚的笑问。

美貌的贤妻正值桃李之年,芬芳四溢风情依旧,令我心醉而神迷。

“母亲大人如今的眼中只有素儿啦,呵呵,关键要看夫人你的意见。”

库日娜正对着铜镜梳理着刚刚洗过的鬓发,我走上前去,捧起她那卷曲柔软如丝缎一般的秀发深深吸了一口。

“算了!奴家只盼着夫君出门在外能平平安安,念着我们母子,早去早归!孤独先生曾笑我都快变成涂山氏啦!”

我妻轻叹了一声,偎依在我的怀中苦笑道,而我的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昔时圣君大禹治水,其妻涂山氏日夜登高远眺盼夫归来,最终精诚所至化为一尊玄石立于涂山的东麓,世人尊其为“望夫石”或“启母石”。

元一夫子如此调笑我妻,定是这痴情的楼兰女子也如涂山氏那般,时常登临高处向西眺望,希望能看到我们东归的马队。

“让夫人如此挂念,金城情何以堪!漫漫商道万水千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为夫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人在心在,永不相负!呵呵!”

我突然想起古兰朵对素儿的恶作剧来,把我妻原本盘好的发髻全部散开,编成了一根罗马国女子那般的马尾辫。

“夫君顶天立地怎能有如此作为?难道欲学张敞?”

看着铜镜里从未见过的发式,库日娜嗔怪的埋怨道。

没想到汉时张敞画眉的野史尽然传到了西域之地,要不我妻就是从孤独先生那儿听来的。

“啥也不学!和夫人睡觉咯!”

夫人无心之言令我羞愧难当,便抬手抱起娇妻,把她扔到了睡塌上。

三月的暖风初起,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岂可辜负了这般**美景。

“库利亚近来老是没完没了的忙活,她还好吧?自家的小妹你做姐姐的也要多关心点!秦冲肯定回不来了,要不再给她找户人家?孤独先生的人不错,要不要我来帮他俩撮合撮合?”

鱼水之欢后睡意全无,便与身旁的娇妻唠起了家常。

“夫君瞎说啥啊!夫子已近不惑,我妹妹还是碧玉年华,他俩怎么能相配啊!况且夫子在中土早就有家小了,每次我家商队前去长安、建康,他都会委托爷爷他们捎带家书和钱物回去。”

库日娜轻声叹了口气,睡意朦胧道。

“我还以为孤独先生是一位鳏夫呢,呵呵,那我就在王城的世家子弟里再帮小妹物色物色。”

“这事我也和库利亚说过,可这丫头对秦冲一片痴情,非要再等他一年。”我妻幽幽道。

“英兰格布呢?有没有相好?”我接着问道,这位歌舞姬姐姐原本是要许配给锅盔刘真儿的。

“我家小厮中间倒还没有听说过她有新的意中人,不过这位姐姐整日里鼓乐笙歌,与客人们眉目传情的,活得倒也不寂寞。”

库日娜呵呵坏笑了两声,转过身来看着我道。

“夫君,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女人家的事情来了,难道有啥想法?”

“笑话!我能有啥想法!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家中的琐事就不该关心关心?”

我被库日娜逗乐了,她该不会以为我想纳她小妹和樱兰姐姐为妾吧!

“哎!夫君,秦冲和刘真儿也算是厉害的人物,难道就如此轻易的死去了?奴家总觉得他俩还在人世,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我的预感向来很准,你和朵儿在罗马国这几年,其他人都认为你们早死去了,可奴家坚信夫君定会平安归来。结果怎么样,你们不是回来了!”

我妻欣慰的笑道。

“夫人,你没见过两军阵前的搏杀。一旦落败陷入敌军的包围,就如春郊狩猎的困兽们那般。纵使秦冲他们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最终难逃一死。”

说话之间,当年围剿罗马残兵的画面又一幅幅的展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他们,哎。夫君,礼佛节马上就要到了,过完节再走吧。我们全家好不容易团圆了一次,为妻舍不得你。”库日娜勾着我的脖子哀求道。

“好吧!就听夫人一回,在家过节,好好的庆祝一番!”

再看夫人时,劳累一天的我妻已经静静的睡去了。

有了家母和库日娜的默许后,重组商队前去富楼沙的计划正式启动。

我和苏叔、沙米汉、门叔等人分头通知家住于阗国周边的商队成员,两日之内就有五十多位老伙计前来归队。

采办玉石、准备驼马、整顿行装诸项事宜,在苏叔和沙米汉二人的安排下,进行的有条不紊。

大伙只等着礼佛节后的一声春雷,就要随我西去,重新踏上漫漫的商途。

第一六五章 秦冲归来

夏历三月的中下旬,于阗国的大漠绿洲、荒野古道上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

这些天来我们从各地收回的玉石毛料,已经陆陆续续的送抵了于阗王城的商街。

如今“长安坊”的主人是慕容璋表哥,他带领几十个伙计日夜赶工,终于在礼佛节来临之前,把这些毛料打磨雕琢成了玉件的成品。

佛珠、净**、手环、玉佩无所不有,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件件都堪称举世无双的绝品

我们此趟南下身毒佛国所做的交易,便是用这些玉器换取西南诸国的珊瑚、象牙、海珠等物。

今秋商队会前去东土的长安、洛阳和东晋朝的建康,出手这些山海奇珍,再购进汉地的丝绸绫罗运回西域。

这些生意做成后的利水,据苏叔所言至少有二十倍之多,足以使千户人家在未来的两三年里衣食无忧。

唯一让人惋惜之处,是我已经继承家族行商的事业,成了一位真正的商者。

行商之人当然要以利为先,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纵横天下、挥金如土、逍遥快活了。

这段日子家中的上下老少,都在谈论商队出行的事情。

清风泽商队不仅仅是我一家的生意,也关系到这些人家的福祉。

队中伙计的家眷大多都在我家客栈中做兼职女佣,停止行商两年来,每年少了十个金的薪俸,又加上客栈生意的不景气,很多伙计的自家生活日渐窘迫。

先后已有几十位子嗣众多的队中老人,拖家带口的离开了清风泽客栈,前往他乡谋生去了。

因此当我重振商队准备再度远行之时,最开心的就数这帮老伙计们。

曾经追随爷爷走遍天涯,如苏叔、门叔那般。

为了生计,也为了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江湖情结。

个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在我面前丝毫不提行商之事,此人便是小妹古兰朵。

这几日忙完店中的活计,古兰朵便领着三五伙计,前去拾掇她那几亩棉田了,晚间再去家母那边和素儿戏耍一番。

好像对于我们这次行商毫不在意,也不会如罗马之行那般吵嚷着要与我们一起前行了。

但我知道,这女子素有鸿鹄之志最喜展翅高飞,困在清风泽这一方世外桃源之中,不是她的本意。

我也对朵儿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行商途中如果没有她和青鸾大鸟同行,似乎会少了很多的乐趣。

所以古兰朵不提随队行商,既让我感到好奇又很是令我不安。

今日“长安坊”的慕容璋表哥在王城的酒肆中摆下宴席,宴请了我家商队的全体成员,预祝身毒之行一路平安,生意如前财源广进。

酒宴从午时一直喝到了黄昏,所有人才尽兴而归。

苏叔领着其他伙计去了昆仑马场,为商队挑选远行的马匹和骆驼。

而我和沙米汉则骑马出了王城,踏着金色的余晖向清风泽家园的方向奔驰而来。

快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朵儿小妹和几个伙计正牵着马拉水车,穿过胡杨林旁的砂石小道,迎着我们逶迤而来。

一直在半空里无聊盘旋的青鸾大鸟,一个俯冲便来到了我们的马前,稳稳停在了沙米汉的肩膀上。

“朵儿!”我心头一热拍马迎上前去,亲热的喊道。

“哥!沙米汉!你们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古兰朵一身棉布短衣,手持瓜蒌水瓢,扶着水车笑嘻嘻的问道。

就如一位可人的邻家姑娘,不知底细之人很难想象她曾经尽然是一位在遥远的罗马国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的奇女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哈哈!朵儿,你也早点准备准备吧!”

虽然不怎么直白,但我分明已是在邀请小妹了。

“哥,这次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去了?”古兰朵无奈的叹道。

“为啥?阿妈不同意?我去和她说说!”我轻轻扬鞭道。

“不是!阿妈日尽老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大嫂客栈就够她忙活了,还有素儿需要照看。我俩都走了家中万一有个变故,岂不是我们终身的遗憾!所以我决定守在阿妈身边,帮助大嫂守住这个家园!哪儿也不去!”

古兰朵手搭凉棚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的笑道。

“哎,忠孝不能两全!朵儿辛苦你了,大哥谢过!”

我在马上作揖苦笑道,内心掀起了数不清的波澜,似有万般的不舍而又无从倾诉。

“小姐,你这水太勤了吧?记得我们在戈兰山地那会,当地几个月不见一滴雨,各家庄园的棉田也不怎么浇灌,秋天自会长出白花花的棉絮来!”

沙米汉说话间已经跳下马背,牵着马匹来到了一旁的棉田边上。

棉苗长势喜人,每株已有一尺多高,墨绿色的陇亩从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沙海边缘。

“老汉兄,你以为这迦南的雪棉是你们柔然山上的绵羊啊!只要有草吃每年夏天就能剪出一大堆的羊毛来!哈哈哈!我早就问过当地的酋长了,棉田每半月左右就要引河水漫灌一次,一直到采棉季前一个月才会结束,迦南山地的所有棉花庄园都在河谷地带就是这个缘故!另外每半个月要为棉花松一次土,棉田收获过一次后,至少要抛荒两年才能续耕!土地的肥力不济,也会有花而无果!”

刚才我向朵儿作揖时,她的脸上飘过了一片红云,见沙米汉在观赏她的试验田,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棉花的种植上。

“呵呵,看来是我记错了!小姐冰雪聪明治国安邦之才,可惜是位女子啊!”

沙米汉摸着刚刚蓄长的棕发憨憨的笑道,家有娇妻幼女,这位柔然国的壮士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我们罗马之行成果有三,黄金千两、绢图百尺,还有这几陇棉花的火种!呵呵,朵儿你居功至伟啊!”我站在棉田边上由衷的赞叹道。

“少主,最要紧的一条你还没有讲到!朵儿小姐是我等的贵人,有她在我们的商队才能一路逢凶化吉,少主你们才能安然逃离东方岛,也才能创下迦南起义的这份伟业!”

沙米汉不吝最华美的言词赞美古兰朵道。

“哥快扶我!”朵儿朝我嘻嘻的喊道。

“怎么了?”我有点惊愕,不知这古怪精灵的女子又要玩啥花样。

“两位兄长的一番褒扬,小女子快要站不住啦!哈哈哈!”朵儿扶着我掩面嬉笑,把一旁的几位伙计也逗得乐了起来。

这时沙坡的胡杨树上闭目歇息的青鸾忽然振翅高飞了起来,向远方的古道俯冲而去,一边发出尖锐的欢叫声。

“青鸾这么高兴肯定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回来了!我们快去迎接他!”

在戈兰山地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古兰朵与兰顿大哥已是情同父女。

自从去年年底老兰顿归乡省亲,朵儿一直甚为挂怀,期盼着他的早日归来。

如今能让青鸾大鸟前去迎接的贵客,自然是兰顿大哥莫属了。

所以朵儿喜出望外的把手中的水瓢交给其他伙计,牵出拉车的青马,向我和沙米汉开心的叫道。

我们也赶紧翻身上马紧跟在朵儿的身后,追随着青鸾的踪迹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的古道从莎车、山皮诸国延伸而来,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归来的必经之地,也是我们前去贵霜、波斯、身毒佛国唯一通道。

这几天正在为兰顿啥时归来而烦心呢,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此君还是音信全无。

如果真是兰顿,也可谓快事一桩啊!

远方的沙海深处,五匹波斯高马正越过一座丘山向这边疾驰而来,我的心脏急速的跳动了起来。

“哥!兰顿大哥把他的家小都带过来了,你可要让大嫂好好安置他们!”古兰朵欢快的立马笑道。

“那是老兰顿吗?不像啊!”沙米汉的脸都涨红了,小声的嘀咕道。

“是秦冲!刘真儿!他们还活着!”我脱口而出的大叫道,与沙米汉策马迎上前去。

“秦冲!锅盔!是你们吗?”沙米汉的大嗓门能把天给震下来。

“少主!沙米汉!小姐!”

这群灰衣骑士的回应证实了我们的判断,是秦冲他们回来了。

“老汉!锅盔刘总算回来啦!”下马之后,刘真儿抱着沙米汉嚎啕大哭道。

“少主!没想到还能活着回到于阗国!天不灭我秦冲啊!哈哈哈!”秦冲仍是豪情不改,与我执手大笑道。

“好兄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和沙米汉与这几位“塞尚波斯”的好汉一一拥抱道贺,劫后余生的喜悦挂满每个人的笑脸。

须发齐胸、身披肮脏褴褛的波斯布袍,每位壮士的马鞍上都悬挂几口波斯长刀。

长期征战杀戮的缘故,即便是开心喜庆时刻这几个家伙的眼里仍然透射着瘆人的冷光。

“少主、老汉!我来介绍一下,闪米特兄弟萨冰、赫尔、尼米,没有他们三人的鼎力相助,我和刘真儿不可能活着越过底格里斯大河,呵呵!”

寒暄拥抱之后,秦冲把同行的三位军士介绍给我们。

“见过东方统帅!见过沙将军!”

三位军士兄弟用标准的罗马军礼向我和沙米汉鞠躬致敬道。

去年的千军万马之中,这些军士还记得我这个“东方领主”和重甲骑士军团的副将沙米汉将军。

“三位兄弟,到我于阗国你们就算到家啦!呵呵!从此不再有啥东方领主和将军大人,我们都是普通的商者!哈哈哈!兄弟们快快上马!今夜我要杀牛宰羊,为各位接风洗尘!”

我哈哈大笑着把三位远来的贵客让上了马背,他们在马上给闻名遐迩的古兰朵女师都尉拱手致敬。

而朵儿小妹早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了。

第一六六章 海国云天

“秦冲,我们的塞尚波斯就这么完了?”

尽管年初已从沙米汉那儿得到了迦南义军西征安条克失败的消息,与秦冲并马前行时我仍心有不甘的问道。$菠卐萝卐小$说

“全都完蛋了!少主你们离开贝罗埃亚的第三天,我们就按照原有的计划向安条克城邦发起了总攻。我和刘真儿、哈米率三万骑师在左路拦截北上增援的罗马国埃及军团,伯恩和塞尚王罗尼尔的七万步兵全力攻城。原本计划一日并可拿下这座城池,结果一连恶战了三天损兵过半也没有进入安条克半步,却传来了贝罗埃亚被罗马北路军团攻陷的噩耗!哎,我军腹背受敌全线溃败!我和刘真儿、萨冰、尼尔他们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入了叙利亚行省的那片大漠之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今年年初从巴比伦的方向,越过了底格里斯大河进入萨珊波斯的境内。然后沿着人烟稀少的山地一路往东行走,碰巧遇到了一支前往东方汉国的波斯商队,才侥幸活了下来。”

秦冲娓娓道来,他在夕阳下的侧影像极了罗马教堂中耶稣基督的塑像。

我仿佛看到了一队败军的将士在漫漫黄沙的大漠之中亡命天涯的画面,不断有受伤饥渴的军士从马上倒了下来,还有战马临死之前最后的嘶鸣之声。

秦冲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塞尚王罗尼尔、步兵主帅伯恩、萨兰德等人全部被俘的消息。

贝罗埃亚至安条克城邦驰道两旁的数万株十字架上,至今仍然飘荡着这些迦南起义者不散的冤魂。

还有亚美尼亚公国远征君士坦丁堡的失败,萨珊波斯的临阵背叛。

与逝者相比,这几位活着的兄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也!

“秦冲、锅盔!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告诉二位一个好消息,库利亚、樱兰格布至今尚未婚嫁!哈哈哈!今晚兄弟们好好歇息,明日我为各位摆酒接风!”

我转身和初到东方的萨冰、尼米他们哈哈笑道,朵儿赶紧用迦南闪米特土语做了翻译。

“樱兰小姐不知还记不记得在下?呵呵。”

刘真儿呵呵的苦笑道,在贝罗埃亚做骑师军团副将的那段日子,他堪称色中饿鬼,身边尽是绝色的罗马女子。

如果不是安条克的溃败,如今在贝罗埃亚的将军府中,这家伙早已是妻妾成群了,哪还能记起可怜的西域歌姬樱兰格布。

如今落魄如斯,才又想起了这位昔日仰慕的佳人。

“锅盔,你如果对樱兰姐姐还有心意,这件美事就包在本小姐的身上,怎么样?”

听了刘真儿之言,古兰朵嬉笑道。

“那就有劳小姐了,刘真儿先行谢过!”锅盔刘于马上拱手相谢道。

说话之间落日已然西沉,雾霭朦胧之中的清风泽客栈近在眼前,角楼上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风铃声。

秦冲和刘真儿都停下了言语,粗重的抽泣之声从马上传来,令我也有了一种揪心的酸楚之感。

第二天中午,我妻库日娜特地让后厨准备了四头烤全驼,店中库存的鄯善美酒和东土清酒更是倾囊而出。

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以盛大的露天午宴来庆贺秦冲、刘真儿两位兄弟的死而复生平安返乡,欢迎萨冰、赫尔、尼米三位闪米特兄弟的真情加盟。

商队的所有伙计全数到场,苏叔他们也提前从昆仑马场赶了回来。

孤独元一先生真乃高人,特地拿出当年从长安带来的古琴,盘腿坐在高大的石盘上,为我们拔琴助兴。

艳阳高照湖风轻抚,元一夫子鹤发宽衣、微闭双目,一曲《高山流水》如从九天外流淌而来,令我不禁想起了终南山颠的青乔山人。

秦冲他们五人蒿草般的须发已然剪去,换上了灰色的夏季短衣,一夜的酣睡也养足了精神,此时正抱着酒坛挨个和其他伙计们把酒言欢呢!

虽然少年不再满脸的沧桑,但神勇更比当年。

如今商队启程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能在这时候归来真是天助我也!

昨晚听说秦冲他们平安归来后家母大喜,在佛祖的神龛前许诺,将去赞摩寺布施五百金,为庙中供奉的诸佛重塑金身。

另外她还临时决定,让古兰朵随队跟我们前去身毒佛国。

如今客栈生意恢复如前,几年来飘在我们易氏一门头上的阴霾已全部散去。

这一切都是佛祖的慈悲所致,所以古兰朵这趟随行的最主要任务,就是要前往佛祖的故乡,代母亲前去朝圣布施,了却家母作为一名佛徒长久以来的心愿。

“阿妈,你可要想好啦!女儿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留在你身边的!”

今日上午我怀抱素儿和古兰朵陪着家母在湖边的胡杨林中散步,听了母亲的应允后,朵儿喜形于色的提醒道。

“哎!想好啦!为娘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青鸾大鸟在南方佛国的神殿前盘旋。这肯定是佛祖的点化,呵呵。自然是慈悲佛祖的旨意,为娘又岂能忤逆!听沙米汉他们说过,正是有你和青鸾随行金城他们才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为娘的心意已定,你也早做准备吧!”

母亲心意已决道,接过我怀中的素儿,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了前面。

这祖孙俩在林间的碎石小道上,形成了一副温煦的家园画面。

“阿妈,这客栈里里外外的事情太多,库日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朵儿留在家中也好。有她们姑嫂二人相互帮衬,我们出门在外也少了些挂念。”

我不合时宜的一番建议,得罪了古兰朵,她的眼神似乎能杀了我。

“家中琐事你们尽可放心,为娘还未老迈,拖带我这孙儿不在话下。客栈事务有库利亚、英兰里尔她们从旁协助,还有这么多的伙计、侍女可以差遣,素儿他娘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倒是你俩不让人省心啊,此番前去身毒佛国务必早去早回,不要让家中老小操心挂念!”

家母语重心长道,既要成全我们走遍天涯的行商之梦,又有浓浓的不舍之心。

“哥就是偏心,生怕阿妈虐待大嫂!你就不怕我留在家中与阿妈合伙欺负她?”

朵儿酸酸的挖苦道,见我向着自己的夫人说话,心中老大的不痛快。

“我家朵儿菩萨心肠,又怎会欺负自家的嫂嫂!呵呵!”我满不在乎的打着哈哈道。

“那可不见得!这世上最难处的人事便是姑嫂关系,哥你又偏想在中间插上一竿子,可就别怪本小姐不客气啦!”

朵儿得理不饶人道,没有原谅我的意思。

“你们兄妹俩都别再闹啦!哎!这几年你们在外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能把人给愁死,又要支撑这偌大的客栈、照顾我们这对老小,真是难为我那儿媳了!朵儿呀,如果不是佛祖的启示,为娘真是不想让你再出去了!”

家母和素儿同时回过身来,祖母满脸的庄重,稚童素儿却是满脸的欢喜之气,以为我们大人们在做啥样的游戏呢!

“阿妈我错了!朵儿和大嫂的关系好着呢!我就是看不惯哥偏向自己的夫人!”

生怕家母收回了刚才的成命,朵儿赶紧上前挎着阿妈的胳膊撒娇道,一边向我做着鬼脸。

这时有伙计前来告诉我,苏叔他们从昆仑马场回来了,让我前去商谈启程的事项。

我赶紧向家母请辞,溜出了胡杨林,也记下了这个教训。

今后但凡是小妹朵儿和夫人库日娜之间的事情,由着她俩自己去解决自会天下太平。

我如果在中间多言几句,定会左右落不着好

难怪孔圣有言,这世间唯有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午时湖边的酒宴正酣,古兰朵也前来凑热闹,身后还跟了两位抬着白绢画轴的伙计。

回到清风泽这些天来,朵儿私下里把途中所作的几十卷绢画全部连为一体,做成了一幅长约百尺的巨幅锦图。

画轴徐徐展开,两端固定于书院前面的栏杆上,在午后艳阳的直射下绚烂而又悦动。

如同东土九曲回环的黄水大河一般,又似翱翔于青天之下的万里神龙。

所有人都围上前去,被这部旷世的行商路线图所震惊。

高附城、斯伯罕、安条克城邦!梵衍那国高僧、赫拉特城美丽的黛米尔、贝罗埃亚集市的林晋乡世兄!

望着画中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座丘山、每一条长河,西行路上的故人和故事如同天上的浮云一般在眼前流过。

我感到心头发紧、百味缠绵,真想长歌当哭一番。

“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老叟汗颜啊!呵呵,如此商道长图足以名垂青史,小姐请受老叟一拜!代表全天下的商者谢过小姐!”

苏叔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遍,感慨万千的向朵儿鞠躬行礼道。

“苏叔,您老这是在折杀朵儿!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朵儿慌忙还礼道,如此褒奖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理当受拜!理当受拜!呵呵,东西漫漫商途从此可以按图索骥,如此不世之功,足可泽被千秋!小姐再受老叟一拜!”

苏叔再想行礼,已被朵儿嘻嘻哈哈的拦了下来。

“孤独先生,这幅画作的美中不足之处是还差一个名号!先生学富五车,弟子们想借先生的墨宝一用!”

孤独元一先生端着酒盏立于人群之中,已经有些微醺,我赶紧上前相邀道。

“葱岭西去兮山千重,海国云天兮路万里!伟哉!壮哉!哈哈哈!就叫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图,少主、小姐以为如何?”

先生轻抚着灰白色的长须细观长卷,昂然大笑了起来!

“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写意雄浑大气磅礴!朵儿!快快让人笔墨伺候!”

朵儿前来晒图的目的就是要求取孤独先生的墨宝,所以笔墨玉砚早已在旁边备好。

孤独元一先生也不推托,挽起衣袖从案几上提起狼毫微微沾墨,在画卷页眉的正中位置一气呵成,“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八字隶书跃然于纸上。

然后先生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椭圆形的私印,在“天”字的右端留下了一方“孤独长安”朱红色的印戳。

孤独为先生的姓氏,“长安”则是他的故土之地。

第一六七章 兰顿归去

屈子在九歌中唱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跟随爷爷初涉商途东出阳关至今,已近七载,虽然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做成过一桩生意。

但这人世间所有的离愁别恨、悲欢离合,差不多经历个通透。

往昔比千金还重的人事,不论血脉至亲、红粉佳丽、亦或江湖故人,如天上的流云一般随风散去,确是人生中最大的苦楚。

正如佛法所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无他,宿命也

与兰顿大哥约定的归期已过去了多日,仍然没有看到这位老兄策马南下的身影。

难道前去蓝氏城的途中遇到了什么纰漏

当年我们西去罗马国,不管是瓦罕山地,还是大夏古道、萨浪山口,都是世间少有的险途啊

兰顿大哥归去的日子,正值葱岭冰原上飞雪连天的季节。

山高路险不说,单人独马又随身携带了那么多的金币,道上要是碰见打家劫舍的山贼草寇,那可就完蛋了。

怎么也该派上几位兄弟护送他回乡才对我为一时的疏忽悔恨难当。

兰顿兄在我家忠心耿耿服务了这么多年,西行路上、迦南起义的刀枪血雨之中如慈祥的父兄一般呵护着我们兄妹。

这样的老伙计要是走丢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坐立难安,每日领着古兰朵、秦冲、沙米汉等人,沿着于阗国至莎车国的古道策马西行,以期能迎到归来的兰顿大哥。

但每次都会扫兴而归,兰顿兄和他的那匹大宛神驹再也没有回归到众人的视线里。

我已经绝望了,与苏叔商量途径高附城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头行事。

苏叔带队按原有计划前去富楼沙,我领几个人去蓝氏城找回兰顿大哥。

这老伙计走高附城经葱岭山地、蒲犁、莎车诸国至于阗的南道,我们路上正好可以相遇。

我担心他走了经大夏古道、疏勒、龟兹至玉门关的北道,再南下回于阗国。

这条东西古道途中绿洲连绵,过往的商队众多,远没有葱岭冰原那般的凶险。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就南辕北辙了。

不过兰顿大哥向来都是守信之人,这次没有按期归来,很可能是在途中凶多吉少的缘故。

就在商队的所有成员为兰顿兄的未归揪心之时,一支东来的萨珊波斯商队住进了我家客栈,而且还带来了老兰顿的一封书信。

信中的大体意思是,他在妫水沿岸的绿洲上,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眷和兄弟。

好不容易亲人团聚,加之自己日渐老迈,继续追随我行走江湖已经力不从心,恳请我原谅他的失约与不忠。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能在垂暮之年找着自家的亲人,我真是替兰顿兄高兴啊怎会责怪与他。

这老伙计可能怕我去寻访他,耐不住寂寞又重新出山,莎草纸书柬中连如今居家的住处都没有注明。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们主仆之间今生的缘分只能到这了。

古兰朵在东罗马的戈兰牧场滞留期间,已与老兰顿结下了父女般的情分。

她看到书信之后泪如雨下,发疯般的要即刻动身前去蓝氏城找回这个老伙计。

她认为这封书柬是假的,老兰顿不通文墨,写不了这样的家书,肯定是受人所迫才不能归来。

波斯商队的头领格伦先生以全部身家和信仰担保,他在蓝氏城的客栈中亲眼见过兰顿大哥

这封书信是老兰顿口述,由他亲自执笔代为写下的。

这位波斯壮士面对古兰朵的质疑怒目圆睁声如虎哮,就差拔出波斯长刀与我们决一高下了。

波斯商者历来把荣誉和信用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大有汉地“士可杀不可辱”的彪悍之风。

他更是扯下披风的一角,命同行的伙计取来羽笔,在这块麻布碎片上把老兰顿的书信照抄了一遍。

同样的粟特蝌蚪文,一般无二的笔迹,所有的误会才得以完全解除。

库日娜用十坛驼奶酒、两只烤全羊,向格伦先生表达了我们的歉意和真诚的感谢。

商道中人都知道江湖的凶险难测,这位萨珊波斯的君子也表示了理解,大家就此言和,从此结为挚友。

我和沙米汉、秦冲等人也对古兰朵承诺,将来就算踏遍整个妫水绿洲、整个呼罗珊大区,也要找到老兰顿一家。

这个老伙计抛弃了我等,我们今生却不能弃他而去。

朵儿才慢慢的消停了下来,兰顿离队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佛诞节期间,在我妻库日娜的一手操持下,秦冲与他衷情的库利亚小妹、刘真儿与我家客栈的大夏孤女樱兰格布终于喜结连理。

大婚这一天,整个清风泽客栈张灯结彩,比我大婚的时候还要热闹

四个新人都是沦落天涯的孤儿出生,便由苏叔出面充作女方族长,独孤夫子自荐为男方长老。

库日娜作为娘家长姐,按照西域吐火罗诸族的民风,亲自手牵骆驼,把两位小妹送进了秦冲和刘真儿临时搭建的木屋。

这两昔日的汉地孤儿、我的好兄弟,在两军阵前气吞山河的英雄好汉,尽然感激涕零,对着东土汉国的方向长跪不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尽管血雨腥风的江湖让他们的内心早已坚如磐石,从不知道家为何物。

但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始终是这两位老伙计今生最大的愿望。

如今得偿所愿,才重新记起了天国里的父母亲情、远在东土湮没于黄土衰草之中的故土家园来。

不禁悲从中来,怅然而泣下。

看着二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有一种想要狂笑的抑郁之感。

这两老伙计已经不是当年的瓜娃,早已阅尽了人间春色,今日却似纯情的赤子一般。

“两位兄弟新婚大喜的日子不要再哭哭啼啼啦都笑起来仰天大笑哈哈哈”

我扶着秦冲、

刘真儿的肩膀舒心的笑道,随我西行这几年历经劫波,在鬼门关里折腾了千百个来回。

他们能有今日的圆满,身为少主和汉家兄长,我也是倍感欣慰。

“库利亚、樱兰格布这等小家碧玉,早已瓜熟蒂落,今日不摘更待何时”我不合时宜的在两位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

本想用“粉黛驰落,发乱钗脱”、“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之内的奢华艳丽之词,与沙米汉、萨冰、尼米这般生死兄弟,好好捉弄一下这两个混世魔王。

怎奈有独孤夫子在场,才未敢造次,把刚刚出窍的张狂之态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这位东土儒学的大师,向来憎恶汉末魏晋以来的那些玄言歌者。

而秦冲和刘真儿听我之言后,嘴脸变得比天上的流云还快。

立马转悲为喜,起身整好衣衫。

领着我们这一班老少傧相,加上我家客栈中所有的歌姬乐师,在古道旁边的胡杨林畔,载歌载舞的迎接他们的新婚佳人。

库利亚和樱兰格布两位新人则在众位女伴的搀扶下,款款走到了她们如意郎君的身边。

夏历四月正是我们西域南国风和日暖、百花盛开的时节。

艳阳高照,路畔金色的沙丘成了绝佳的婚礼现场。

代表西域风女方族长的苏德尔苏叔,笑呵呵的把婚礼下半场交到了独孤夫子的手里。

“婚者,乾坤之道,人伦之始也”

独孤夫子今日身着古兰朵亲手为他缝制的紫锦春袍,显得喜庆而有神采。

他一边点燃祭天檀香,一边朗声诵道。

我们清风泽家园所有老少如今已视先生为半个圣人,此君一出声原本欢闹鼎沸的人群马上肃静了下来。

“我等汉家子民虽然身处西域异邦,但祖宗礼法不可偏废婚礼者,圣人之教,礼之本也两对新婚少年,请随老叟指引行礼吧”

独孤夫子言毕,慈祥对着秦冲他们拂手相邀道。

“敬天地”

“敬圣人”

“敬先祖”

“敬双亲”

尽管事先已从独孤夫子那里请教了汉地婚礼的流程和规矩,也经过了多次排练。

但随着先生的庄严宣唱,四个新人还是叩拜的手忙脚乱,引来了观礼人群的一片嬉笑之声。

“两对新人,今日牵手,天地为证白头偕老,永不相负你们可要记下啦”

先生终于以汉家长者之姿,庄重的坐回交椅之上,接受新人们的叩拜,一边殷殷告诫道。

“晚辈铭记先生教诲”四人用不同口音的汉地雅语同声答道。

“礼毕奏乐执手入洞房”

独孤夫子可能惦记着客栈场院上已经摆好的烤肉和美酒,或者是看客们的噪杂嬉戏让他无心再主持下去。

汉地婚制余下的几个流程一股脑草草收场,家礼、结发、讼诗之类的汉风古俗更是提都没提了。

第一六八章 循香问佛

第一次遇见法显师傅和他的六位随行弟子,是在去年仲夏于阗王城的大街上。

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地比丘形如枯乔,正在沿街托钵行乞,一看并知是从北地穿越黄龙沙海而来。

为首的长老杵着一根木杖、银须如雪,看上去虚弱的一阵微风并可吹倒。

那时我们刚从罗马国归来不久,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恩和悲悯。

眼前这些僧者又是从汉地故土而来,我哪能见得了如此场景,和沙米汉等人赶紧翻身下马,热切的迎上前去。

甚为恭敬的把囊中所有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放入行僧的陶钵之中。

身在这于阗佛国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布施即是受恩的道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也明白行乞化斋是这些苦行僧们一世的修行,有意无意的惊扰都是一种罪过。

所以尽管有一肚子的好奇之心,想问这些僧者同胞来自哪里去往何方,需要何种帮助,但还是忍了下来。

垂首躬立于路畔,准备恭送他们远去。

“阿弥陀佛,我们僧者募化不收受金银俗物,还请施主见谅。”

为首的僧者双手合十道,声如徐风般清澈,目光慈祥而又坚韧。

一边如久未谋面的尊长一般轻拉我手,把所有金币都如数倒入了我的掌中。

“老衲面观施主是我佛陀殿前的有缘之人,不忍就此离去。还请施主施与我们师徒一些薄粥粟饭,漫漫沙海苦海无边啊,阿弥陀佛”

长老轻声的唱着佛号,对我微微施礼道。

我们信佛之人都知道,布施而僧者不受,视为与佛主无缘之人,是不祥之兆。

师傅这是在拯救与我,慈悲之心以一粟而见沧海。

“谢过大师的慈悲弟子易金城也是东土汉家的子民,祖籍陇西金城郡,今日遇见师傅三生有幸我家门前现有几间僧房寮屋暂时空置,众位师傅如不嫌简陋,可在那儿休整一段时日再行上路。”

我赶紧恭敬的相邀道。

两次出入黄龙沙海的经历告诉我,这群僧者如今已处崩溃边缘,不及时的休养生息、补充体液恢复元神,恐有性命之忧。

“阿弥陀佛,易施主有心啦老衲在长安就听说西域于阗佛国民风淳朴、慈悲为怀,果然名不虚传,阿弥陀佛”白须长老轻唱佛号以示谢意。

见长老答应,我连忙让沙米汉从附近雇来了一架车马。

然后亲自驾车,把这群汉地远来的僧者送进了我家在清风泽岸边的僧侣禅堂。

和常年西来东去所有苦行的比丘一样,除了每日布施素茶斋饭之外,笃信佛法的家母和我妻库日娜、古兰朵小妹,从来都不会随便过去打扰打扰这些游方僧人的清修。

愿留则留,愿往则往,几十年来莫不如此。

我也只是从其他僧者的口中得知,他们的师傅释名法显,来自东土长安。

他们准备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诸经。

法显师傅一行在我家僧房修养了十来天左右,就动身前去赞摩寺夏坐安居、译读

梵文经书去了。

我那段日子忙着给爷爷丁忧守墓,与这群僧者也就暂时失去了联系。

佛诞节之后,西域南道上的地温渐热,我家商队也正式踏上了前往北天竺富楼沙佛国的行程。

回想起四年前的商途光景,我与苏叔在马上感慨万千。

那时爷爷尚是全队的主心骨,兰顿、赫斯鲁尔等一般老人还在队中,一百多头驼马背上运载的全是从东土建康运回的丝绸。

如今商队老伙计们十不存二,却增加了萨冰、赫尔、尼米这些新面孔。

古兰朵、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与我也已不复当年,沿途的风物依旧,但心绪似乎换了个人间。

只有朵儿的神鹰“青鸾”,就如知道商队要前去它的故土一般。

一路欢天喜地,在前方的云端里高低盘旋,不时发出愉快的啾啾之音。

由于无需运载丝绸,只备了几百尊“长安坊”昆仑玉佛的货源和少量的金银钱币。

所以我们此趟西行没有准备运货的骆驼,全部策马前行,仅仅一日的时间就来到了皮山国的境内。

秦冲他们如今已是商队的老人,这些年又经历了那么多的江湖险恶,越发沉默整肃了起来。

无需我的任何吩咐,他与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并把全队日常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再也不似当年前去罗马国途中那般的荒诞不经,整日围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

只有古兰朵还和以前一样,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题。

似乎和队中的每一位伙计都能说到一块去,包括新入队的萨冰、尼米他们。

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存在,使得整个商队的场面柔和了许多。

如今我正式成为清风泽商队的掌门,从今往后行商赚钱将会成为我半辈子的使命。

队中所有伙计都希望我能早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商者,如在天国里的爷爷那般。

因为商队不仅仅是我们易府一门的生意,也关系到他们及其家眷的生计福祉。

如今是第一次带队行商,大伙都希望我能从苏叔那儿多学到一些道上的经验和生存之道。

途中没有需要决断的重大事项,基本没有人会在我的跟前多嗦一句。

因此我只能与苏叔并马前行,和他老人家天南海北、道上风云的乱聊一气,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皮山国之后,就慢慢进入扶摇云天、横亘千里的葱岭山地了。

马队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有些地段需要下马步行才能通过。

“少主,如今这东西商道上又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呵呵,少主可能猜出是啥样的生意”

苏叔的须发已然全白,背也微驼,只是精气神还不减当年。

说话间有几位身背藤篓、肌肤酱赤的北天竺山地野民,正从西南雪线的上方匆匆而来。

双手合十互致问候之后,他们并沿着我们的来路向皮山国王城的方向逶迤而去。

苏叔立于路畔,以木杖遥指去者的身影向我呵呵笑问道。

“苏叔见笑啦在云海西国虚度了这么些年,这道上的生意早已忘的干净这世间还有比我们大汉丝绸更赚钱的买卖”

我将信将疑,取下悬在马鞍上的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丝绸的交易,但其中的利水却是我们丝绸生意的十倍之多,呵呵。”

苏叔还在卖着关子,不肯明说是啥样的买卖。

“难道是何种奇花异草或者山海奇珍”

我突然想起刚才路过的那些天竺土民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异香。

“少主果然聪慧,一点就破,呵呵正是这香料交易”

苏叔捋了捋花白的银须,宽慰的笑道。

“刚才这几位天竺商者身背的香料,名为拙贝罗香。因产于安息国,世人又称之为安息香,据说有辟邪还魂的功效。他们这一小篓的原香如能顺利送抵东土的长安、洛阳诸地,可获千金之利。”

后面秦冲、沙米汉他们的马匹都跟了上来,山坡处很快拥挤了起来。

我赶紧搀着苏叔,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听他讲述这世间最赚钱的买卖。

“如此高的利水,为啥从未听爷爷和你说过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我很是疑惑的问道,天竺野民徒手肩背都可经营,我们堂堂的百人商队却视而不见,此非商者之道也。

“少主,香料最早是佛祖坛前的供品。天竺佛国但凡有庙宇神龛的所在,都是香火鼎盛之地,而制香的原料并是这些产于西南诸国的树脂沉香。老爷当年说过不与佛祖争利,不做香料交易,也就从此断了我家商队从事香料生意的念头。”

说到这儿,苏叔面露惋惜之色。

面对一本万利的买卖,能为之而不为,对于苏叔这般在商道上行走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来说,着实有点可惜。

既然有爷爷的遗训在前,关于这香料交易之事我也就不敢再和苏叔深聊下去了。

“少主,我们前去的富楼沙如今已是北天竺陀历佛国的王城。从那再往南去便是键陀罗了,天下佛法大多出于此地,堪称佛国的圣域,也是列国香料的交易集散之所。”

苏叔娓娓向我诉说着他在天竺诸国的见闻,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奇香异木。

龙涎、肉桂、苏合、沉香,豆蔻、旃檀、合欢、胡椒。

每一种香料的产地、功用、天竺卖家的名号、市价、运抵东土汉地的利水、途中的损耗,苏叔全都如数家珍一般。

“少主,在天竺佛国,天下奇香历来都是佛家的专用。朵儿小姐此番前去问佛,无需向导指引,循着龙涎、苏合的异香,便可循着佛陀的归处,呵呵。而在东土长安,这些天竺奇香却有祛邪消灾、延年益寿的助性之功。”

苏叔早就钟情与香料交易,多年揣度查勘、走访钻研,如今已成行家。

如果我愿意涉足这一领域,可谓是水到渠成,他老人家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更感兴趣的,却是苏叔的“循香问佛”之说。

第一六九章 法显师傅

出了前方碎石遍野的山口,商队人马就进入了子合国的境内。

从那向西北有通往蒲犁国的山中古道,比经夜西、莎车诸国再到蒲犁王城,要近便了许多。

也不知道戎戈老丈还在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怅然了起来。

“少主蒲犁国快要到啦那位蒲侯真是有趣哈哈”

“竭叉国的墨水河谷可是我们青鸾的娘家这世上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缘分,真是很难说啊”

秦冲、沙米汉这些老伙计打马经过我的身边,想起几年前路过蒲犁王城的旧事,都是满脸的感怀之色。

“是啊三年前我等还是地中大海飞鱼礁上的奴隶,谁会想到今生能活着逃出来两年前我们横扫东罗马一呼百应,杀人如麻谁曾想到头来又做回了这行商的老行当”

锅盔刘苦笑着打着哈哈,东罗马那段暗无天日、无法无天的时光至今还令人怀想,刘真儿尤甚。

他这辈子最牛逼、最豪气的人生,全部留在那儿了。

“几位哥哥不要感叹啦前方还要翻越几道山梁,都省点力气吧”

朵儿从后面赶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身旁的大宛乌青烦躁的踢踏着脚下的碎石。

初上高原,胸闷短气、听力不畅的毛病,人和牲畜皆是如此。

非得经过蒲犁国之后,才会慢慢适应下来。

大伙就此不再言语,赶着各自的坐骑与驮货的马群,向着前方的雪线处攀爬而去。

出了山口后,前方的地势平坦了许多。

沿着一条从南方冰原地带流淌而来的小河逆流而上,再走出百十余里,便到子合国的王城呼犍谷了。

子合国如今已是莎车国的属地,与蒲犁、皮山诸国的民风迥异。

民居官署皆为山石垒砌而成,以婆罗门梵语为官话。

所以佛教在西域、东土盛行流传的的数百年来,子合国出了许多译经的高僧大家。

来自天竺佛国的大小乘经书,全部用梵文以铁笔刻在贝叶之上,世人称之为贝叶经。

形同天书,非通梵语者不可读也。

一来二去,小小的呼犍谷王城成了列国比丘僧者的聚散之地。

小河高山融水汇聚而成,清澈见底冰凉彻骨。

沿河两岸可以看到成片的草场,野民人烟也慢慢多了起来。

按照行程规划,商队晚间在呼犍谷扎营露宿,目前午时刚过,时间还很充裕。

所以大伙都松弛了下来,信马由缰任凭跨下的坐骑啃食着滩上的绿草。

“大哥快看法显师傅”

我正坐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着盹,身边朵儿欢快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前方一群东土行装的僧者,正在匆匆赶路。

为首那位手杵木杖、银须飘飘的的老者,正是法显师傅。

“法显师傅别来无恙啊你们师徒如此行色匆忙,准备前往何处”

没想到荒山野岭之地还能遇见这位令我敬仰的东土高僧,我和朵儿、苏叔等人赶紧追上前去下马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易施主,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等前去天竺佛国迎取律藏真经,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声如清风一般的悦耳柔和,也露出了少有的喜悦之态。

“我家商队如今也是前去天竺的富楼沙、键陀罗诸国,我们正好结伴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朵儿听说法显师傅一行与我们同路,赶紧热情相邀道。

漫商道之上,自古以来都有僧贾同行的传统。

为苦行的比丘布施和途中呵护,对于我们这些商者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的好意。东土的夏至已过,我等准备在这子合国夏坐安居、静心读经。等今秋天凉之后再越葱岭南下,前去天竺佛国。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单手唱着佛号,向朵儿行礼致谢道。

信佛之人都知道,与高僧比丘同道只能随缘而为,不可强求。

既然师傅已经言明在呼键谷王城夏坐,我们也就没有一起同赴天竺的缘分了。

因为我家商队在子合国只是路过,待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师傅,我们于阗国赞摩寺,还有这莎车、子合诸国的大小寺院不下百座,所藏的大小乘佛经典籍何止万千,师傅何必要舍近求远,跋山涉水前去天竺佛国师傅如有需要,小女愿助一臂之力”

朵儿和家母一样,向来热心于佛事。

西域列国有点名望的佛家寺庙,我们于阗易氏每年都有重金布施。

只要法显师傅他们愿意,朵儿可以施主之名介绍他们前去其中的任何一家长期居住、研读经书佛法。

因为在我们这些俗家弟子眼里,天竺佛国的经书几百年来差不多已全部传至西域。

于阗国民最早信奉小乘佛法,如今改信大乘佛教也已过去了半个甲子,这世上还有在赞摩寺的藏经楼里找不到的佛学经典

“阿弥陀佛,自从三百年前天竺高僧迦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来到洛阳,佛陀的慈悲和恩泽便开始感化我们东土汉国的芸芸众生。老衲一路西来求经若渴,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传世的大多佛法经书都可以寻得,唯独不见佛陀的律藏真经,故而只能去佛祖的故乡寻取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从弟子手中接过水囊,轻抿了一口。

大师眼见已是过稀之年还能志在千里壮心不已,令我甚是钦佩。

苏叔见我与法显师傅相谈正欢,也就不再打扰,独自离去指挥我们的马队向前方赶路去了。

“师傅,何为律藏”

朵儿此次随商队出行的主要使命,是代家母前去佛祖的故乡礼佛布施、了却愿心,所以对于佛家之事甚感兴趣。

“阿弥陀佛相传释迦牟尼佛在天竺舍卫国弘扬佛法时,给我等比丘出家之人和俗家弟子们立下了五百戒律。后世天竺僧者以此为核、解读立制,自成佛法经典,是为律藏。”

法显师傅耐心的答道,颇有东土儒家传道授业、诲人不倦之风范。

“师傅,这律藏有何用途”朵儿如初入书院的学童一般,问道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阿弥陀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律藏即是我们出家信佛之人的规矩,不可有半点偏废”

法显师傅正色道,能够看出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掀起了一丝丝的波澜。

他身后的几位弟子个个葛麻僧衣、黝黑消瘦,一边默默行走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丝毫不为身外的景致和人事所累。

也让我觉得,再和法显师傅攀谈下去已是一种罪过,打扰了他们的清修。

苏叔他们的马队在前方若远若近,似乎在等着我和朵儿。

青鸾在山前的低空里盘旋一番后,俯冲下来稳稳站在了朵儿的马背上,无声的盯着法显师傅,好像是在等候大师的开悟一般。

周边峰峦叠嶂冰雪皑皑,直冲云霄。

近处除了小河流水和呼啸的山风,全是没有多少生机的草场和石滩。

我实在不

忍心撇下这几位苦行的汉家尊长,同时也有问道之心,遂决定步行陪同法显师傅前去呼键谷。

“师傅,年初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曾来于阗国弘法,佛陀对弟子们说万法皆为空无,不知作何解释。”

“阿弥陀佛佛为慈悲佛为因果佛即是空也”

听完我的疑惑之后,法显师傅悠长的唱着佛号道。

“请问师傅,何为空”

自从接受鸠摩高僧赐福点化之后,这个疑问始终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因而转身向法显师傅追根求源道。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世事无常,终究归于尘埃,此所谓空无是也”

法显师傅轻捋银须,微微叹道。

“依师傅所言,我们商者逐利,你们僧者苦修又有何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为众生解惑是僧者的己任,所以我和朵儿喋喋不休的询问并没有引起法显师傅丝毫的反感。

“阿弥陀佛为因果,为往生,度人度己。二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他与我们兄妹并肩而行,认真听取我们的每一个困惑,然后悠悠作答,颇有高僧风范。

“既然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又何来因果和往生啊还请师傅解惑。”

一旁的朵儿躬身问道,言语甚是恭敬。

“阿弥陀佛老衲三岁寄身佛门,至今已有六十余载,还未参透佛法的真谛,修为不足,实乃惭愧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双手合十唱着佛号,我和朵儿也赶紧向大师拱手致歉。

“然而以老衲观之,全天下所有的罪恶,皆因世人无畏因果所致世人供佛信佛独不信因果,认为有了佛祖的保佑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此大谬也阿弥陀佛”

大师言语不急不缓徐徐而谈,却令我醍醐灌顶、惭愧之极。

从我踏进商途那一天开始,所有的因果报应在我的身上都得到了显现,真是丝毫不爽啊。

尽管我也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布施侍佛之事向来不吝金钱。

“师傅,有何破解之法吗”朵儿小心的问道。

“阿弥陀佛佛祖创法的初衷是以律藏规范众生言行,以慈悲化解因果无常,使天下万物回归本真,此即所谓空也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言到此时停下了脚步,对着西天的方向接连唱了几个佛号。

高僧为众生解惑的过程其实也是自身悟道的过程,师傅似乎已经悟出了因果和空无的关系。

而作为听者,我和朵儿还是处于懵懂之中。

但也大体明白了法显师傅不惜拖着老迈之躯、不远万里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真经的初衷。

东土汉国百十年来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人心不古,无畏因果所致。

从他佛家的立场来看在于律藏真经的缺失,天下众生人人信佛,却不知道这太阳底下那些事是可以做的,那些事是不可为的。

因为有因果报应,有今世往生。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与法显师傅在这子合国的无名河畔已经行走了三个多时辰。

夕阳快要落山,今日已经无法赶到呼键谷王城了。

苏叔和秦冲他们已经在前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扎下了营帐,伙计们正在四面的山坡上放牧着马匹。

法显师傅和他的弟子们坚守着佛家午后不食的戒律。

尽管行走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他们一行七人只补充了一点河中的清水,并迎着夕阳盘腿坐下,开始一天中的佛法晚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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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子合夏坐

第二日中午时分,我家商队和法显师傅师徒七人,终于徒步抵达了子合国的王城呼键谷。

没想到冰峰环绕的高原山谷,还有这样一片神仙般的处所。

我们逆流而来的这条高山冰河,当地土民称之为般若河。

山石垒砌的官署民居,散布于冰河两岸。

整个王城内外的山坡和石滩上,疏疏落落的生长着无数棵千年古杏。

正值夏历五月,也是葱岭一带的高原山地杏花、梨花盛开的季节。

但见粉红色的杏花漫天飞舞,在碧蓝的青天下与长河、牧场、冰峰融为一起,形成了一个没有被尘世污染的世外净土。

我们来到子合国的这一年,正是这个弹丸小国佛法最兴盛的时期。

参天古树下佛家寺庙星罗棋布,隔着一座冰原都能闻见从这里四散飘出的焚香的味道。

在此修行的僧者比丘们或独处静思、或三三两两的盘腿卧坐于杏林深处、般若河边,享受着这宁静祥和的午后时光。

如此修行之地,佛法中的极乐世界和火祆教徒们眼里的天堂圣域,也不过如此。

站在一座石山的高坡上向下眺望时,眼前这般的佛国胜境令我等痴迷。

所有的物欲竞争之心,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空无,心胸像被圣水洗涤了一般。

“阿弥陀佛繁花落空境,自在净水流。易施主,我们就此别过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和他的诸位弟子向我们单手唱着佛号,躬身行礼后,就匆匆下山了。

一路吟唱着颂扬佛祖的梵语经文,在般若河边一块无人的沙地上分两排盘膝而坐,开始了他们在子合佛国的第一天夏坐。

繁华落向空处,人生的大自在就像般若河中的冰山净水那样无牵无挂,流向低处。

佛门高僧眼里的景致,与我们这些终日忙于生计的凡人们果真是不一样。

他们看到的是空与谦卑,我等看到的却是小桥流水、繁花似锦,休养生息的人间乐土。

佛家境由心生,我等凡人却是心由境生,这可能就是佛经中相与非相之说的奥秘吧

“朵儿,何为夏坐安居”

看着法显师傅一行远去的背影,我回头询问身边的古兰朵道。

早就知道佛门有夏坐的传统,但其中的用意却不曾深究。

如今看到山下这么多僧侣坐在古树的浓荫下夏坐,我也很想前去体验一把。

“少主,夏坐不就是在大树下纳凉嘛如果能再来一壶东土汉国的青茶,一头烤熟的肥羊,那可是我们商途之中一等一的美事哈哈这些出家人可真是会享受啊”

秦冲开怀大笑道,这位老伙计自从和库利亚新婚之后性情上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如今只提青茶、肥羊,不似以前那般的美酒佳人了。

“那还不容易山脚的草场上都是放牧的羊群,我与萨冰这就前去买上几头老汉,你负责带人剥皮收拾”

刘真儿也喜笑颜开的接茬道。

进入葱岭以来,全是石头山地,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这般痛快的打打牙祭了。

即使途中也能猎到很多鲜活的野物,但放眼望去全是光秃荒芜的石滩雪坡,也就没有了开怀畅饮、大快朵颐的食欲。

眼前这片河谷绿草繁花、蓝天碧水,令人身心愉悦,秦冲、刘真儿的说辞正合我意。

沙米汉却端坐在马上,笑呵呵的抱着双肩不置可否。

“两位不可造次,少主,我们绕道而行吧,莫要去打扰这些佛门弟子的清修王城西北有一处空阔的草场,今晚我们就在那儿扎营。肥羊奶酒,那边的牧民人家应有尽有到时候大伙尽可敞开了吃喝”

苏叔赶上前来,指着北地雾霭朦胧的群山拂须笑道。

如今商队中没有了爷爷、外公、兰顿这般老前辈在场,苏叔愈加忙活了起来。

行走途中,也少了与我交流唠嗑的时间。

每日只有在晚间露营的时候,我们叔侄才能在一起喝杯热酒、聊上几句。

眼见

我们这些俗人要在这子合佛国的清修之地吃喝撒野,苏叔才赶紧前来劝说阻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显师傅诸位僧友我们后会有期啦”

苏叔的一席话让我幡然醒悟,赶紧向着法显师傅他们夏坐的河边拱手告罪道。

然后亲自扶苏叔上马,领着马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片人间乐土,向着前方另一个陌生的山谷逶迤而去。

“大哥,还想听什么叫夏坐安居吗”

朵儿与我并马而行嘻嘻笑道,这个丫头一路走来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天真任性了。

几年来的辛苦经历让朵儿成熟了许多,也开始理解我这位兄长的难处和压力。

此番天竺之行她和苏叔一样,时时处处为我分忧,从未做过令我难堪的事情。

也令我衷心的感动,咱家小妹终于长大成人啦

“愿听其详”

我看了眼朵儿道,这丫头的表情很是顽皮古怪。

“好吧陪阿妈去赞摩寺时听那里的主持说起过,夏坐之礼最早来自于天竺佛国。天竺僧者每年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外出,静坐修禅,佛经称之为夏坐安居。”

朵儿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的庄重虔诚之态。

“为啥非得选择夏日秋冬季节冰雪连天不宜外出不正是禅坐的好时光嘛夏坐安居之礼以我等俗人看来有避暑偷安之嫌,与佛家倡导的苦修相去甚远”

我遥看着前方繁花深处青黛色的寺院草寮幽幽道,似乎有点嫉妒这些出家人神仙般的日子。

“大哥佛法圣地不可妄语阿弥陀佛”

朵儿严肃的打断了我的无端猜测,对着西天方向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初夏时节万物复苏、虫蚁遍地,一脚下去就会伤害无数个生灵。佛家夏坐安居少有走动,是在守不杀生戒”

朵儿的一席解说令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一番道理。

“三个月不出门化缘,这些僧人们平时吃啥”身后的秦冲不解的问道。

“夏坐期间,这些比丘僧人每日只食一餐,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禅坐冥想,自然也就耗费不了多少谷物”朵儿开心的为秦冲拆解其中的奥秘。

“这些出家人平时的饭量就少,如此一来还真要不了多少粮食小姐,你如今前去天竺国布施寻佛,何不也给山下的这些比丘们布施一些钱粮以我的肉眼凡胎观之,那位法显师傅将来必能修成正果小姐布施的时候也算我秦冲一份当年在罗马国时多有杀戮,祈求佛祖能够宽恕我的罪孽,老家的库利亚能为我们凉州秦氏诞下个一男半女,阿弥陀佛”

言毕,秦冲尽然对着西天的方向虔诚的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朵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这番话是从秦冲嘴里说出来的。

塞尚波斯的骑师主帅、那位性烈如火、气吞八荒的秦大将军,何时变成如此厚重的慈悲之人了。

眼见这家伙一副庄严之态,不是在戏耍玩笑。

朵儿也就不再挪揄于他,忍着满腹的爆笑打马去了前面。

“秦冲,你这个办法不错商队在此暂住几日,我们可派些人手前去周边的王城集市收购些胡麦干果,布施给这边的寺庙。也可保法显师傅他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饮食无忧,安心夏坐”

正想着为法显师傅做些什么,布施一些粮食蔬果给这些夏坐的僧者,此时正合适宜。

“少主有所不知,这子合国位于葱岭腹地,本土野民世代以牧业为生,不知农桑之事,与蒲犁国甚是相似,离此处最近的胡麦产区只有我们于阗国。商队启程已有半月,现在派人下山采购,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听说我要派人下山采购,对该国民情物产略有了解的沙米汉赶紧阻止道。

“这些列国比丘僧侣平时的饮食之事如何解决”我很是忧心的问道,沙米汉之言令我很感意外。

“外邦行僧来此夏坐,一般都会自备干粮,本地寺庙住宿的地方。我看法显师傅一行囊中空空,什么

都没准备,真是为他们担心啊”

沙米汉从坐骑上跨了下来,整了整箭囊气喘吁吁道。

这位老伙计回到清风泽半年多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体重也如发酵的馕饼一般愈加膨胀了起来,一般的马匹已经无法承受此君的负荷了。

“这该如何是好自然有缘遇见法显师傅,我们岂能够坐视不管几位都动动脑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我用手上的刀鞘重重敲了敲马鞍,提醒他们拿出应对之策。

“子合国本地僧多粥少,粮食产区又相距遥远,少主,在下没有可解之法除非我们这几个人中有一位愿意留下来,专门做这件采办的差事”

秦冲挠了挠头上的发髻,无奈的摊手道。

“老汉你留下来吧前面的千年冰峰你这体型上去恐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兄弟们就算愿意抬你下山,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哈哈哈”

后面的锅盔刘开着沙米汉的玩笑,也引来了周边伙计的一片欢笑之声。

“锅盔兄弟过虑啦老汉我追随老爷、少主早已踏破世间的万水千山,这区区葱岭何足道哉你别忘了当年第一次越葱岭,是谁背你小子下山的”

在队中沙米汉早已以大汉国舞阳侯樊哙自居,对于兄弟们的嘲笑从来毫不为意。

我只记得四年前翻越瓦罕山地的那座冰峰时,沙米汉曾经背过朵儿下山。

啥时还扛过锅盔刘,真是没有印象了,那时我肯定还是清风泽书院中的一介书童呢

“要不锅盔,你留下来萨冰、尼米二人和你一道采办粮食之事事关重大,我宁愿这趟行商颗粒无收,也不愿看到法显师傅他们在这儿忍饥挨饿”

我开始点将了,让秦冲留下我舍不得,沙米汉在漫漫冰原之上还有重用,队中唯一可有可无的伙计就剩刘真儿了。

“少主开恩,锅盔还想在少主跟前再立新功呢呵呵。要不让队中的几个老头留下吧,老门头他们”

锅盔刘听我说要把他留下来,立马拱手告饶道。

一边指着前方正在埋头赶马的门巴特门叔等人,向我推荐道。

“几位哥哥,亏你们几位都统帅过千军万马,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朵儿见我们争论不休,不屑的回头撇嘴道

“都检查一下各自的食袋,看看每个人还剩多少馕饼”

朵儿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们旅途中的商者都会随身携带很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离开于阗国之前,我妻库日娜为商队的每一个成员各准备了二十块馕饼和十斤干肉。

一路走来都是断断续续的绿洲部落,每日新鲜的补给从未间断。

直到进入葱岭大山之后,所带的干粮才稍稍消耗了一些。

我们每人只需施舍五块馕饼,法显师傅师徒七人在这子合国三月之期的夏坐安居,食粮方面的补给则可以无忧矣。

世人每遇困境,向来习惯于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

而很多时候,答案就在我们身边。

由此我突然想起昨日途中朵儿向法显师傅问道时,有这样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师傅,人生在世不论贫富贵贱,都会有百般的不如意,得之也忧失之也忧。哎除了皈依佛门之外,如何才能获得佛祖所说的大自在”

朵儿双手合十,请求法显师傅的开悟。

“阿弥陀佛女施主,佛曰,如意者,内求也放下执着杂念,回归自我本真,所有的心结与困惑自会打开。”

法显师傅杵着木杖向前赶路,一边侧头答道,像极了尘世中那些阅遍世间百态的慈祥老者对于晚辈的叮咛。

“弟子记下了。”朵儿拱手答道,好像真是悟出了法显师傅话中的意思。

作为旁听者,我却是一知半解。

今日朵儿的无意之言,却令我茅塞顿开。

商队明明携带了大量的素食馕饼,却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返回五百里外的于阗国收购胡麦,向法显师徒布施。

真是舍近求远、谬以千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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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大秦路

正如我等先前所料,这子合佛国没有余粮供给这些前来夏坐安居的列国僧者。

仅仅一日,法显师傅一行就准备四处托钵化缘,自行筹集他们在此处禅修期间的口粮了。

因此我家商队布施的馕饼,可谓雪中送碳,解了师傅们的燃眉之急。

馕饼是我们商者外出期间的常备干粮,用胡麦粉压制烧烤而成,能够储存数月而不会变质。

此法与胡麦一样,最早也是由波斯、安息诸国流传而来,在我们西域落地生根已近百年了。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每次爷爷的商队启程外出之前,都是我家清风泽客栈最忙碌的时候。

店中的老少伙计,不论男女一齐上阵。

石磨碾粉、大锅炒作、压制成型,地锅焙烤。

那时候,从清风泽客栈的庄院里飘出的麦香会随着一阵阵夏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整个于阗王城官家百姓们都会笑谈,长安坊易老爷家的商队又要开拔啦

“阿弥陀佛易施主的慷慨盛情,老衲感激不尽。出家人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多为施主祈福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作为苦行的高僧,早已超然于物外。

但临别之际,还是如祖辈尊长一般拉着我的手连声道谢。

“师傅,弟子前去天竺是为家母在佛前焚香布施、了却愿心。听说那里到处都是寺院,人人皆为佛徒,去往何处才能离佛陀的莲台最近也最能显现我们东方弟子的虔诚还望师傅指点一二”

朵儿向法显师傅躬身行礼诚心求教道。

“阿弥陀佛,小施主快快请起与我等僧者而言,前去天竺寻佛问道,有两处必去的圣域净土。一为释迦牟尼佛的诞生之地迦维罗卫国,二为萨罗国的舍卫王城,当年佛祖在城中的祗洹精舍居住二十余载,每日开悟众生弘扬佛法而终成正果。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扶起小妹,单手唱了个佛号道。

“谢过师傅,弟子明白啦”

朵儿又深深的向法显师傅鞠了一躬,大师的寥寥数语化解了她一路而来的困惑。

“师傅慈悲,能否帮弟子测算一下前路的祸福吉凶阿弥陀佛”

世人都说得道的僧者能够看清前路与今生,才会了无牵挂不问红尘。

或许是一时兴起,我尽然如此向法显师傅寻求解惑之道,而且是在刚刚布施之后,此乃大忌也

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能向法显师傅鞠躬致歉。

“阿弥陀佛施主大富大贵之身,却是多灾多难的命道前路漫漫,彼岸花开,施主多加珍重阿弥陀佛”法显师傅略微颤抖的鞠躬还礼。

就在这杏花漫天飞舞的南国四月天里,我家商队与法显师徒在子合佛国的古道路畔就此别过,奔着各自的修行去了。

但师傅这一番没有言明的开悟之词,却令我感到一阵阵的后背发凉。

过去五年多来的人生境遇,与师傅所言如出一辙。

“大哥不要担心法显师傅不也说了嘛,虽然历经劫波,终会逢凶化吉没事的,小妹我愿意把今生的福报分一半给你嘿嘿嘿”

朵儿见我在子合国之后一路愁眉不展,并嬉笑着替我解忧。

“少主,老爷在世的时候说过

,但行正道,莫问前程我们商者行走江湖,每一步都是危途。法显师傅所言不是你一个人命道,所有商者的命运皆是如此。呵呵,少主,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苏叔也在旁边慈祥的开导道,在他看来,大富大贵、多灾多难说的就是全天下的商者,而非我一人之命,令我豁然开朗。

前方雾霭朦胧的群峰深处,久违的蒲犁王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上次我们是由莎车国入蒲犁,今日我们则是沿着子合国般若河的河谷逆流而上来到了蒲犁国的境内,沿途见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

戎戈老丈依然健在,谈起我爷爷的离世,不免嘘唏一番。

身处这边陲小国,一辈子也难见着几个异乡的客人。

因此一次结缘并是一世的交情,况且戎氏先人与我们易姓祖辈一百年前都是陇西老民,彼此的祖乡只隔了一道黄水大河。

“易家长孙,苏先生,前去富楼沙的商道其实有两条”

三碗辛辣浓烈的羊奶酒下肚之后,戎戈老丈用嘶哑的吐火罗山地语对我们言道。

“老丈,快快说来听听,另一条商道通往何方,途中的路况如何”

我举碗与老丈共饮了一碗奶酒,急切的问道。

我家商队几十年来一直行走的都是经瓦罕山地至高附城,再沿着喀布尔河向东南出山口抵达富楼沙王城的传统商道。

三年前我们去罗马国走的也是这条路,往事历历在目,心中不觉酸楚了起来。

“少主,老丈所言的商路我也知晓。越过前方的冰峰,沿着一条世人称之为陀历古道的山间河谷一路南下,到达北天竺的陀历佛国。然后从那越过天竺长河的一处古渡,并进入到键陀罗佛国的境内,该国有香国的美誉,也是天下各色奇香的集散之所。少主,到了键陀罗后我可带你过去见识一番。世间万般生意,唯有这香料的交易最是美妙,呵呵”

苏叔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百里之外一座高耸云天的千年冰峰淡淡的笑道。

“虽然较经高附城绕山而行省去了一半的路途,但山高路陡常年冰雪连绵,我们这些负重的驼马根本无法逾越。所以老爷、尉爷在队上的那些年,我们每次都是行走瓦罕山地这条世人皆知的古道。少主你也曾走过,呵呵。”

“苏先生所言甚是,相传几百年前有一支上万人的马队从那边的冰峰处如天兵天将一般奔腾而下。他们自称大秦国人,要去盛产丝绸的东方汉国。这支军马一去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来往的僧贾,也把这条连接天竺佛国与我们西域诸国的商道称为大秦路。”

戎戈老丈的吐火罗山地语中,间或还会蹦出一两句东土河套一带的古老雅言来。

在旁边担任我等翻译的朵儿,会和老丈单独交流几次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这一次朵儿却惊讶的瞪大双眸道“啥老丈大秦战队”

罗马人的轻甲骑师战队我等太熟悉啦其战力之彪悍至今想来犹觉胆寒,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罗马人蝗虫般的投标划过天际的刺耳之音。

听说罗马骑师战队,坐在不远处的秦冲、刘真儿、萨冰等人纷纷围上前来。

“小姐,老叟所言非虚。从蒲犁国南去到北天竺这一段的葱岭山地,一直到今日仍叫大秦路。但老叟不知

这大秦是我们蒲犁国人祖乡之地的大秦,还是其他的何方神圣。呵呵,苏先生,易家长孙,喝酒吃肉”

戎戈老丈生性乐天豪放,其子戎木大哥给我们筛酒完毕,老人家举起酒碗爽朗相邀道。

天色渐晚、寒意上升,沙米汉领着几位伙计协助戎家大嫂在场地上支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

而我们的肥羊烈酒,也喝到了酣处。

“一万骑师两个罗马军团的建制就这么没有啦试问阳关以南的西域诸国,谁人能是他们的对手”

秦冲双目如电,血性上涌道,仿佛有回到了塞尚波斯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有过路的商者口耳相传,这些罗马人后来投奔了匈奴,参与了对大汉的战争,他们的后人如今就在你们东方汉国嗨几百年的往事了,操那闲心干甚喝酒喝酒”

戎木大哥见我们如此好奇,连忙筛酒劝阻道。

“想起来啦我家书院有一本名叫河西经略的藏书,我好像见过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哥,你也读过吧”

朵儿回望我道,明眸生辉,如春风一般的温暖。

“有点印象在书院那会我就喜诵读这般的闲书。”

我点头答道,这桩蒲犁国人世代流传的悬案似乎有了答案。

“少主,在东土河西天之山以南的湟水一代,如今有一个邦国名叫吐谷浑。该国有一部落的野民棕发碧眼异于当地的土著,与我们西域诸国的民风衣饰、体貌面相也不甚相同,无从知晓这些人的祖先来自那里。有人猜测他们是波斯、安息、或是粟特人的后裔,但唯独没人猜到他们尽然是罗马遗民,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苏叔抿了一口奶酒淡淡笑道,有恍然大悟之感。

我已有些微醺,心中暗想他日路过天之山下,一定要前去会会这些罗马国的后人,为他们带去故乡今日的消息。

然而几百年的光阴转瞬而逝,祖乡之地早已成为异乡了。

“少主,大秦路看来也不是啥龙潭虎穴罗马人、天竺僧人都能翻越的冰峰,我们怕它作甚就走这条路了秦冲愿为先锋”

听完戎戈老丈父子的介绍,秦冲如当年在迦南义军中那般,向我拱手请战。

众人一时诧然,紧跟着就是一片哄笑之声。

秦冲也自觉唐突,哈哈大笑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才把眼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从大秦路入天竺,快的话两个月就可打个来回。少主,要不我们就试上一回”

沙米汉是个顾家之人,早去早回最合他的心意,因此也完全赞同秦冲抄近路的主张。

“呵呵,老夫知道你等都是少年英雄虎狼不畏怎奈横贯葱岭冰峰的大秦路是条天路啊冰峰之上积雪没膝,遇到毒龙雪崩来袭,只能坐以待毙。上面紫气稀薄人畜不能呼吸,半根香的功夫就会毙命纵使你等有万夫不挡之勇,在天地的无常跟前也是全无招架之力走不走陀历道,少主还需三思啊”

见我被秦冲、沙米汉二人蛊惑的蠢蠢欲动,苏叔赶紧出面制止道。

在他老人家看来,商途之中保证人畜的性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是耗费千金,多走千里的冤枉路也是在所不辞,颇有爷爷当年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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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二章 不周山(一)

“苏爷,易少主,大秦路老叟几十年前曾走过一回,最难走的路段在不周山。天竺国的高僧说过,此山万神汇聚只度有缘之人。从一旁的冰原上经过,若能一睹不周山的真容,那是佛祖宽恕了我等在尘世间犯下的所有罪孽,一路上也就有了万佛的佑护逢凶化吉,大秦路从此于你而言并成坦途。如果走在山下却无缘目睹不周神峰,那还是赶紧回头吧。连无量慈悲的神佛菩萨都不愿接纳,定是个无福之人,此生只能走坦途,不能涉险境。”

戎戈老丈品了口奶酒,手搭凉棚看着群峰林立的南方葱岭虔诚的看了几眼幽幽道。

他的意思是大秦路之难不在毒龙瘴气、冰川险隘,主要看自身的修为。

“以老丈之言,我家商队行走大秦路乃是正途啦”

苏叔呵呵笑道,举起酒碗敬戎戈老人。

“放心大胆的走吧,佛祖会保佑你们。慈悲万能的菩萨从来都不会看错世人,呵呵。”

迎着群山背后送来的最后一丝霞光,苏叔和戎戈老丈喝干了碗中的浊酒。

“少主,借老丈的吉言,我们就走一会大秦路”

苏叔表情古怪的看着我笑道,好像是在考验我一般。

“好吧,万事由苏叔定夺就走大秦路”我对着苏叔拱手答道。

他的决定甚合我意,如果苏叔决意要走瓦罕山地的老路,我是不能违忤的。

“不过你们这些少年可要想好啦罪孽深重之人不可行走不周山到时候山上的神仙把你等收了去,可不要怪我老苏”

苏叔站起身来,表情肃穆的看着大伙道,却忍不住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一条难走的商道,苏叔思虑的唯一原因在于一个“险”字。

真如戎戈老丈所言,这个世间也就没有作恶之人了,全给慈悲的佛祖菩萨收了去。

“走大秦路”

“去拜拜那座神山呵呵”

“那么多人都曾走过,我等有何惧怕”

众伙计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凶险报应、佛祖惩戒之词在这些老江湖眼里根本就不是啥事。

罗马军团的往事、不周山神秘莫测的身影,更激发了大伙前去探险拜山的兴致。

我这个头领都答应了,他们当然没有退缩之理。

在戎戈老丈家的客栈休整了两三日,采办完我们几十人半月所需的干果、熏肉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这次穿越大秦路的天竺之行,队中老人谁也没有走过。

所以熟悉途中路况民风的向导,就显得尤为重要。

否则陷入冰雪皑皑的万山从中进退无门,其中的凶险甚于在黄龙沙海中迷失了方向。

戎木大哥古道热肠,自愿给商队带路,把我们送过不周山。

不周山之后的每一道河谷山地,都有世居此地的土著野民,重金聘请南下的向导,应该就不是难事了。

而关于这条南北纵贯葱岭的大秦路,我的手里也有现成的路线绢图。

当年天竺国的客商下榻我家清风泽客栈,向家母提起过这条神秘莫测的天路。

朵儿在整理海国云天商道长

图的时候,把这条世人很少走动的古道也加了进去。

没有关隘、驻军、城堡、村落,只有几个大略的地标。

其中最大的地标当然就是不周山了,前半段向山而行即可,不会迷失方向。

当然前提是始终要能见得着这座直冲云霄的神山,这就要靠与佛祖的缘分了。

与佛无缘之人走不得大秦路,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看不见这座神佛汇聚的万山之母,没有了南上可循的地标,当然不能上路。

绢图上显示,不周山之后是一条穿行于高峡峻岭之间一路南下直达天竺腹地的长河,很像我们在东土汉国见过的黄水和建康城外的浩淼大江。

沿着这条天竺长河一路南下,可直达我们此番行程的目的地,昔日贵霜帝国的新都富楼沙,与今日享有“香国”美誉键陀罗佛国。

但大河两岸千沟万壑,循河而行几无可能。

真要走大秦路,我们还需在这条天竺长河一条支流的河谷处,转入传说中的陀历古道。

由那儿先入陀历、乌苌诸国,然后渡长河入那竭佛国。

由那竭国一路东去至富楼沙王城,并是阡陌纵横、人烟密集的富庶之乡了。

所以绢图中由北至南最显眼的地标只有四处,不周神山、天竺长河、陀历古道、那竭国的渡口。

但要真正穿越这些绢图上的地标,绝不像嘴上说说如此简单,没有经历者其中的千难万险无法想象也

看山跑死马,离开蒲犁国的最初几日,前方若隐若现的不周神山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

但无论我们如何奋力前行,却始终无法抵达它的足下。

商队已经行走在葱岭冰原雪线的上方,放眼望去四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方的群山越来越高,披着万年积压的冰雪直插云霄,我等凡人就是长出双翅也难以逾越。

在蒲犁王城休整期间稍稍缓和的头疼耳鸣之症再次发作,令人寝食难安,双腿如灌铅一般步履维艰。

好在大慈大悲的神佛菩萨没有为难我等,行走在冰原上的这段日子,我们遇到了少有的晴朗天气。

不周山神峰的地标始终在前方如影随形般的等着我们,虽然间或有黑云飘过掩去了神山的真容。

但很快就如罗里人的魔法一般,又头顶着五彩祥云屹立于万山从中。

戎木大哥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山地向导,他并没有领着我们去攀越雪峰,而是带着马队转山而行。

“易少主,从我们蒲犁国的东南山口至不周山的脚下,要经过十个山口,翻越十八座冰峰。所以世人就把不周山喻为佛陀,而这十八座冰峰则是佛陀莲台前的十八罗汉少主,苏爷天地的造化真是神奇啊呵呵”

五日之后,我们转山路过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冰湖。

戎木指着四周的山峦,声音沙哑的向我笑道。

周围的雪线和冰川暂时退去,一直在耳边呼啸的朔风也消停了许多。

“老戎,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不周山下”

我一边招呼着大伙在此宿营,一边艰难的询问戎木大哥。

头痛欲裂的痛

苦,折磨的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段葱岭冰原已让大伙尝尽了苦头,一路是向上行走冰雪连绵的天路。

每个人都如被看不见的神灵捂住了口鼻一般,顺畅的喘息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人在天地的无常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出发之前敢为人先的那种豪气早已烟消云散。

无所畏惧如秦冲者,也只能靠牵着大宛乌青的尾巴才熬到了这儿。

如今大家共同的心愿便是,尽快走出这人间炼狱的不周山地。

“快啦快啦三日之内并可到达不周山下,五日之后我们即可抵达陀历古道的入口从那开始一直到富楼沙,就全都是下山的路啦”

戎木大哥看着我痛苦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宽慰的笑道。

“是啊少主,下山途中只需半个时辰所有的人和驼马都会缓过劲来再忍一忍你们这些豪气万千的少年难道还不如我这个老家伙”

安排完宿营事务的苏叔见我在与戎木闲聊,也笑呵呵的插了进来。

他老人家的话里,似乎有几分戏谑和嘲弄的成分。

“苏叔,侄儿知错了不听您的劝诫好勇逞强,才落得今日进退无门的下场”

我对着苏叔拱手苦笑道,眼下这大秦路可真是比在罗马国两军阵前的搏杀憋屈多了。

“少主不要灰心,有过这第一回,下次我们再走大秦路就会顺畅许多”

苏叔见我难受异常赶紧慈爱的宽慰道,一边把我扶进了帐篷。

“大秦路今生我再也不走啦还在原来的老路,瓦罕山地高附城”我有气无力道。

说话间,朵儿为我端来了胡麦红药一起熬制的稀粥。

这是戎戈老丈家的祖传秘方,专治山地头疼之疾。

“哥,不要说话了,把这碗粥先喝下去”

朵儿尽然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山地环境,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应,真是奇女子也。

“少主,这世间没有坦途,全在熬和忍啊你先歇着,我去了。”

苏叔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安慰我,只是淡淡的耸了耸肩膀就走出了帐篷。

身为商队的头领,岂能如此脆弱全队的老少伙计可都唯我马首是瞻呢

以前爷爷走在商途之上,无不身先士卒。

每到一处宿营之地,不管如何劳累,也会在苏叔的陪同下安顿好全部事项,才返回自己的帐篷。

而今这雪原上伙计们都还在忙碌,我这个头领到先躺下了,大家伙会如何看我

“苏叔留步”

我三两口喝光稀粥,不顾朵儿的劝阻掀帘跑到了帐外。

“少主的头不疼啦”苏叔呵呵笑道。

“不疼了”

我狠劲拍拍自个昏沉沉的脑袋强颜笑道。

“甚好呵呵队中有几位老人感染风寒,还请少主过去看看”

苏叔欣慰的拂了拂银须,站在侧旁让我先行,就如当年他追随爷爷那般。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了商队头领的职责所在,头疼和喘息之症也似乎缓解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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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不周山(二)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在冰湖的岸边休整一夜后,商队人马继续踏着没膝的积雪向南方的不周山进发,我突然想起了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这段记载来。

难道我们正在前去这座神山,便是中土传说中的不周

若果真如此,早在盘古开天的洪荒之年,我们汉家先民的足迹就已经踏上了这块神秘的土地。

或者是来自葱岭西边的古人前往东方,带去了葱岭冰原上的这些地貌信息,不得而知。

又想起了在罗马国时,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被当成是埃及国的土民,这二者之间又有何种渊源

正如蒲犁国人的根在东方汉国的晋地,贵霜国人的祖先来自于河西走廊的弱水河畔那般。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经不得推敲,但不揣摩又如何能相信三皇五帝、大国孤民的年代,世人怎么会知道在昆仑大山的西北之隅,有一座叫不周的神山。

如今的西域老人如苏叔与戎戈老丈者还知道不周山,而我们大多的汉家子民却只知有葱岭也

而东方传说中的不周山,则是炎帝后裔共工氏驾龙撞山所成,是人界通往天庭唯一路径。

不周山上终年酷寒,飞雪连天,非凡夫俗子所能达也。

这一点上,与西域天竺神话中不周山为万佛汇聚之地只渡有缘之人,到是有几分相似。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冰山之巅飘来了几片黑云,紧接着就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周山转瞬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雾霭之中,也把我从海阔天高的冥想之中拉回了现实。

“易少主不要担心,我们转山向前行走便是在下一个冰湖的山麓地带宿营,等雪停云散之后不周山就离我们不远啦”

戎木大哥顶着一块牛皮披风,在我耳边大声的喊道。

无边无际的雪原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见四野全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了高峰与平川的区别。

只有身后的商队排成了一条长龙,踏着前面的人马留下的足迹缓缓在雪面上漂移,成了这片旷古静寂的世界中唯一的活物。

“那就有劳戎兄啦兄弟平生从未遇见过这般的风雪,心中胆寒啊”

我抬手拭去额前毛毡上的积雪,满心不安的笑道。

久在雪地上行走,易患雪盲之症。

商队出发之前,经验丰富的苏叔让每位伙计在额前都挂上一块黑牛毛发织成的毡布,仅仅通过毡布经纬间的缝隙来辨别前路。

这个办法尽管很是麻烦别扭,但效果很好。

否则双目被雪光所刺变成了睁眼瞎子,可就惨也

葱岭冰原上刚下的积雪,很像西域黄龙沙海中流动的浮沙,干涩而松滑,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甚是悦耳

但只需半盏茶的功夫,这些积雪就会冰冻的坚硬如玉,任凭削铁如泥的莫邪之剑也很难将其劈开。

因此按照戎木大哥的建议,商队行走途中不会在山上做片刻的歇息,一刻不停的赶路。

直到四面避风的山谷地带,才会在途中打尖,人畜补充些饮食以恢复体力。

脚下的雪坡越来越陡,令人产生稍有不慎就会划入万丈深渊的危机之感。

不时有伙计和马匹脚下不稳,瞬间如崩塌一般翻滚下山去。

幸亏有与之一起滑落的积雪在下方形成了支撑,才停了下来,在雪原上形成了一个无助的黑点。

上面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皮绳把这些失足者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今除了暴雪之外,笼罩在整个商队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便是葱岭冰原上让过往的行者谈之色变的魔障雪崩毒龙。

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座雪山的半腰处,上端千年万载积压起来的冰雪一旦遇力垮塌呼啸而下,我等断无生还的半点可能。

当年在瓦罕冰原上就曾见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空阔的百丈峡谷已被从天而下的冰雪毒龙填埋的平地一般。

而这种外力或是越积越厚的飞雪,或是地底潜龙的出渊,甚或只是我们路人的一声咳嗽,山间走兽一声嘶鸣。

所以走至陡峭难行的地段,苏叔和戎戈大哥都会示意众人适当的拉开距离,彼此不再攀谈。

商队也由最初的一字长龙变成了现在的爬蛇之势,据说这样在毒龙大难来临之时,每个行者都可以增加生还逃生的机会。

我曾经问过爷爷和苏叔,行走葱岭雪如何预知毒龙的降临,他们给出的答案都是“听”与“观”字。

听其音而观其势,最后才是择路而逃。

毒龙睡醒之时,山体都会发出异于平时的呜鸣之音,这时是逃生的最后机会。

等毒龙之势已成,可以从外观之,这时选择正确的逃生方位就尤为重要了。

否则会慌不择路,会与毒龙迎面而上瞬间被吞噬于无形。

慢慢的飞雪停息了下来,我们商队走进了一处雪峰环绕的山塬地带。

在半空这盘旋飞舞的青鸾不时发出几声沧桑的啾鸣之音,才让我们魂魄附体,感觉又活了过来。

“少主,感觉如何千山飞雪万籁无声,这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们这些个活物啦哈哈”

看着周边异域这般绝胜的景致,苏叔不禁诗性大发,挥舞着手上剑鞘对我开怀笑道。

“苏叔,克服了头疼之疾后,大秦路也不过如此依侄儿观之,天下最难走的商道还要数阳关以西的那段黄龙沙海赤地千里酷热难当那才堪称是人间地狱”

我已完全适应了过来,啃着手中冰冻的熏肉,逃出生天的快感简直难以言述。

“哥,前一段你不是还说今生

再也不走大秦路了吗这么快就转换心意啦难不成得到了佛祖菩萨佑护”

朵儿开心的取下鞍前的桑弓,为我拂去背上的积雪,一边挪揄道。

“孟圣有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逆境之后便是坦途呵呵,不周神山汉家子民易金城前来拜山啦”

我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高举着双臂纵情欢呼道,走上冰原以来心中所有的块垒此刻也一扫而光。

“世间的僧者都是向苦而行,所以他们离佛祖的莲台最近。大哥今日由此觉悟,可谓功德圆满,恭喜恭喜”

朵儿挂起桑弓,拱手嬉笑道,不只是笑我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真心恭喜我历经劫波终于成佛。

“少主,大秦路上凶险莫测绝非世人的危言之词,这东西商道开启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异国的商者在这里丢掉了身家性命。远的不说,二十年前长安巨贾屠天道的百人商队,经我们于阗国前往天竺,结果全部有去无回,全被埋在了这不周山下的千年冰山之中”

苏叔改变了刚才的欣喜之情,神色阴郁道。

“哎这位屠老前辈犯了地名啊屠天道屠天道,结果他没能征服天路,反倒被天路所杀可惜可惜啊”

听了苏叔之言,朵儿连声叹道。

长安屠氏商队在这葱岭山上的野史,行走东西商道上的列国商者无人不知。

而我家清风泽客栈则是这些信息传递交流的中转“驿站”,所以连朵儿这般小女都有所耳闻。

“少主,生死上天注定,我辈凡人怎能奈何心存敬畏小心处世便是”

苏叔这把年纪了,已把生死看的很淡。

“易少主,我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从不周山上流下的一条冰河一年当中真正开河的时节只在月份,余下的时间全部为冰雪覆盖顺着这条河床南去,只需一日便可行至不周山下”

戎木大哥作为葱岭山地的老民,对于这片山野冰河了如指掌。

他指着前方两山相间峡谷开心的介绍道,能把我家商队全部人马平安带出身后的连绵雪山,令他很有成就感。

“老戎如此说来我们这些罪孽之人得到佛祖的宽恕了”

听说不周山就在前方,秦冲、锅盔刘等人都开心的围上前来。

“罪与罚不是我们凡人说了算的,佛祖的手中自有尺度。呵呵诸位请看,不周山的云峰”

山间云雾稍散,不周山的云峰犹如撑天的神柱一般屹立于西北的皑皑群山之中。

而我家商队真正走进不周山神峰的脚下,则是在第二日的黄昏。

万道霞光普照,不周神山雄浑而又苍凉。

它慈悲的张开无垠的臂膀,把我们这些尘埃般的生灵揽入了万山之母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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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陀历道(一)

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大多练就了金刚铁石般的心肠,五毒不轻鬼神无惧。

尤其是我们这些曾经浴血沙场的老人,身上更是有深重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秦冲随我多年,他如今每每发怒之时便会双目充血,须发如银针般根根竖起,长刀还未出鞘,对手已然胆寒。

然而去罗马之前,他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少年啊

虽然又恢复了商者之身,但心境已不同往年。我们

自觉是个罪孽深重之人,对于因果无常也就比常人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在蒲犁王城听戎戈老丈所言恶人无缘靠近不周山,我的心中还是多有忐忑的,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等人看来也是如此。

所以当听说商队已经穿越了葱岭冰原上最凶险的雪山,离不周山只剩一日的坦途时,这些老伙计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天生的恶人。

身上的煞气有多重,曾经经历的冤屈和不公就有多深。

一旦机缘巧合,人生重新走上了正途,十有都希望洗去身上的罪孽。

一路与不周神山如影随形,如今又顺利穿越了险境。

按照不周山万佛汇聚只度有缘之人的千古传说,慈悲的佛陀已经宽恕了我等的罪恶,真是可喜可贺啊

苏叔虔诚的点燃佛香,朵儿帮忙摆好干果、玉佛、熏肉、丝绸之类拜山的供品。

然后众人一字排开,长跪于神山脚下的冰原之上,感谢佛的慈悲,祈求万神的佑护。

这时冰原深处传来了悠远苍凉的长歌之声,令我等顿生恍如隔世的惊悚之感。

谁家女子会在如此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歌唱在这万神之山的脚下

难道是佛祖菩萨派到凡间的仙子也或是游荡于万山从中勾魂摄魄的女巫

大伙入定般的立在雪面上,迎着落山的夕阳向远处眺望。

我和苏叔还算清醒,赶紧招呼众人取出弓箭长刀,以备不时之需。

“大哥,苏叔没事了,好像是当地的土民人家在办丧事。”

朵儿懂得不少天竺国北地梵语,侧耳倾听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我笑道。

“这方圆几百里之内全是雪山冰原,哪有什么野民人家分明就是孤魂野鬼”

苏叔不敢大意跨上马背,郑重从皮囊中取出了在赞摩寺高僧那儿求取的灵符和驱魔辟邪的桃木长剑。

“苏叔这女子分明在唱告别父母族人,从此长眠于神山的足下”

朵儿还想一辩究竟,但已把众人惊吓的寒毛倒竖。

行走江湖不怕真刀真枪的搏杀,就怕这等不见踪影的鬼怪之事。

“小姐不

要再说了万一出来个全身白毛的女魔,看你对哪躲”

秦冲已经拔出了鞍侧的波斯长刀,刀锋与刀鞘相撞发出刺耳的冷啸,瞬间把大伙身上的杀气给激发了出来。

倒是朵儿禁不住秦冲的吓唬,可怜兮兮的勒马来到了我的身畔,以祈求我这个长兄的佑护。

沙米汉,刘真儿等人都大笑着打马上前,把朵儿围在了中间。

队中老少伙计都视朵儿为自家的妹子,岂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少主,苏爷,没有雪山女妖他们是山南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民,前来向万山之神敬奉女祭”

戎木大哥见商队的所有伙计突然之间如临大敌,甚是惊讶。

等明白其中的缘由后,不禁哈哈大笑着向众人解释道。

“老戎何为女祭”

好奇的问道,把长刀插回了刀鞘。

众伙计也都放松了戒备收回兵器,围在戎木大哥的周围一听究竟。

“陀历河谷距离此地约有两百多里的路程,每年七八月份不周山上冰雪融化汇聚成河,便会万马奔腾一般冲向陀历河谷。所以那个地方十年九涝,当地土民深受其害不知从何年开始,这个部落听何人蛊惑,每年向不周神山供奉全部最美丽的贞女,来祈求万山之神的佑护哎可怜了这些如花一般的女子”

说到这里,戎木大哥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我们这些听者的内心也是咯噔一下。

活人祭在慈悲的佛之国度里,还有这等蛮荒的陋习

说话之间,拜山的土人由远而近,从我家商队的旁边缓缓而过。

来者一共十人,他们的坐骑是黝黑的长发牦牛。

护卫送行的九位使者目无表情,一望便知是大月氏与塞人联姻后的混合种群。

中间那位可怜的祭女,身着红彩的木棉袍衣,正是那位哀怨的歌者。

也许注意到了人群中身着女装的朵儿,对面的祭女停止了吟唱,向我等投来了凄美而又绝望的回眸一撇。

我感到热血上涌,内心已经冷却的侠义之气喷薄而出。

“苏叔爷爷如果在世目睹如此场景,他该如何处置”

我急切的问苏叔道,恨不能拍马前去截下那位异族的祭女,又怕冒犯了万山之神。

“扶危济困,救人于危难商者之道也少主,可人家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啊他们这是善举,以一人之命换取全族的福祉,我等又能奈何”

苏叔仰天长叹道。

眼看着一位正值芬芳年华的女子就要被当作祭品扔进万丈冰崖,却不能出手相助,对于向来古道热肠的苏叔来说,也是一件揪心的事情。

“苏叔大哥救救这个女子吧你也读过太史

公的西门豹治邺,岂能用活人祭天”

向来见不得可怜之人的朵儿呜呜哭道,尽然搬出东方的正史典故,来恳求我能出手相助。

如今我是商队头领,这样的事情最终需要我的点头拍板才行。

“苏叔您老见识广博,如何做才能救下那位女子”

听了朵儿之言,我已下定决心阻止眼前的这场人祭。

“除非能使大河改道,冰山位移,否则无可奈何也”

苏叔再次无奈的摇头道,这个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族看来饱受连年的水涝之苦,才会出此下策。

我们武力干涉别人的家事,视为不妥,非得想个完全之策才行。

没想到苏叔给我的建议,确是愚公移山的壮举,一时把我难住了。

“少主,交给我来处置”秦冲于马前向我拱手道。

“萨冰尼米出列随我前去截下那位姑娘,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秦冲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冲天大将军的牛脾气又崩了出来。

“秦冲不可妄动”苏叔不容置疑的厉声喝道。

别看这个老头一路上都是慈眉善目的,他一旦发起脾气来没人胆敢违忤。

几十年的商道经历攒下的人气和权威,苏叔早已成为整个商队的精神支柱。

秦冲只能乖乖的把长刀插入了刀鞘,我这个少主也帮不了他了。

“我等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苏爷你说该当如何”

沙米汉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住反诘道。

“让大河改道”苏叔在马上拂须而笑,似乎想出了万全之策来。

“少主,你们汉地古往今来多有治水之能臣。你和小姐一块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好法子,一劳永逸的解决陀历河谷的水患之灾,这才是治本之策呵呵”

“大禹治水,改堵为疏”

“李冰治水,分流而治”

“郑国治水,修渠连河”

“孙叔敖治水,芍陂成湖”

“哈哈苏叔,妙哉妙哉”

听了苏叔之言,熟读汉地古今经史子集的朵儿和我一口气列出了十几条治水之法,其中肯定会有一条能够扼住陀历河谷的冰山融水。

眼看着护送祭女的贵霜老民越走越远,我和朵儿、秦冲等人赶紧快马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听完朵儿的翻译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这些土著向着不周神山磕长头虔诚的膜拜。

他们视我等的到来,是慈悲神佛的旨意。

而牦牛背上那位可怜美丽的祭女,面如白绢瑟瑟发抖,似乎刚刚死过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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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陀历道(二)

天色将晚,几位贵霜土民和那位名叫麦田鹿的祭女,便在我们营帐的的旁边临时安置了下来。

据说葱岭山地上的一些土著部族,女娃家的起名甚是随意,既无姓氏有无芳名。

基本都是以草木香花、飞禽野兽,或者是有趣的轶事,作为自家女子一辈子的称呼。

这位祭女肯定在刚出生时,她的父母在自家的胡麦田里望见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野鹿,因而从此就称他们的女儿为麦田鹿了。

古兰朵在翻译时嫌天竺梵语的译音绕口,就干脆以我们东土汉地的雅言给了这位女子一个好听又好记的称谓。

鹿乃山之精灵,自带神仙之气,幸运而又悦动,和贵霜少女的身世和当前境遇甚是相符。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我们大笑之余都不免嘘唏不已,感叹造化的神奇。

美貌灵动的麦田鹿在家的时候,肯定深受父母族人的喜欢。

但豆蔻之年却被部族长老祭司选为雪山之神的祭女,真是祸从天降、悲从中来也

不周山下就要被送祭的族人推下雪峰沦为冤魂时,却又遇见了我等得以转危为安,一切皆天意也。

在我们东土汉地,不论贫富贵贱、士庶野民,历来重视子嗣的名讳。

既体现了宗族血脉的传承,又寄托了对于富贵平安的期望,合于五行,而通于人伦。

名讳的好坏事关一辈子的运道,以这位麦田鹿的女子为鉴,真是丝毫不爽啊

麦田鹿本身就是一位开朗热情的女子,与朵儿一夜的相处之后并情同姐妹一般。

第二日一早就在朵儿的陪伴下过来给我和苏叔磕头行礼,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

碧玉如花之年,身形婀娜肌肤胜雪,还未被世俗污染的双眸,灵动而又流波。

如此窈窕淑女,分明就是渭水岸边的那位伊人也

麦田鹿之美令我不忍直视,赶紧拂手还礼,把两位女子打发走了。

朵儿已经看出了我的窘态,一脸坏笑的看破却不言破,算是给我留下了半点尊严。

“苏叔,世人都言贵霜女子有东西合璧之美,波斯佳人的鹤颈蛇腰,东方少女的凝脂秋波兼而有之。今日得见终于信也”

送走麦田鹿后,我对苏叔自我解嘲般的笑道。

“葱岭南麓自古以来并是兵家必争之地,雅利安土著、身毒、波斯、罗马、塞人、月氏人不同种族世代杂居通婚,自然也就盛产美貌女子。少主,今日我们会在密波那山口过夜,明日午后并可到达田鹿姑娘的家乡陀历河谷,商队可在那儿多待几天,好好的休整休整再行上路。”

苏叔淡淡笑道,向我汇报了今明两日的行程安排。

然后他做了了邀请我前行的手势,每日早间出发前巡视检查开始了。

这也是每一天的例行公事,不可偏废。

查看每位伙计的行装准备情况,有无货品、牲口的遗漏、马背上的皮绳有没绑紧,交代途中的注意事项。

事无巨细天天如此,繁杂而又无聊,做个头人真是不好玩啊

遇见钟意的女子却不可撩,处处以君子之风示人,吃的了途中的万般辛苦,善于应对任何的突发事件。

商道江湖经验丰富的苏叔一改以前那种越俎代庖的作风,事事要我亲力亲为,他只在旁边协助。

苏叔这是在熬鹰也

我当然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希望我能早日独当一面。

这样苏叔才能安心的退出商道江湖,过上几天舒坦清闲的日子。

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作为主人家我又岂能如先前那般为所欲为放浪形骸

随行的贵霜土民们每年都会在这片雪原上行走,对于途中的路况了如指掌,自愿担当商队的向导。

戎木大哥原本计划把我们送过不周山后就原路返回蒲犁国,但一路走来冰雪茫茫山高路险。

让他一人回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力邀他与我们一起南下。

待今夏我家商队在天竺佛国的交易完成之后,再一起返回蒲犁王城,而且我可以付给双倍的酬劳。

戎木大哥本身就是以猎户和向导为谋生的主业,为了追逐雪豹、岩羊之内的野物,动辄在葱岭的群山之中呆上一两月是常有之事,倒也不怕家中妇孺老人的挂念。

因此我的盛情相邀甚合他的心意,满心欢喜的留在了队中,帮着做些打杂放牧的差事。

“易先生,我是麦田鹿的族叔,先生慈悲为怀能出手相救我家女子,便是我们赫木家族的大恩人,此等恩情比不周神山的云峰还要高啊”

商队开拔之前,九位贵霜老民中的一位长者走出队列,在我的马前侃侃而谈,双手合十情绪激烈。

“大哥言重啦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人祭之法实为不妥,在我们东土早已没落,敬天爱人才是正道”

听了朵儿翻译后我赶紧下马还礼道,朵儿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位贵霜大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

“易先生,苏先生眼看赤日北行,冰河融水的洪峰将成很快就会抵达陀历河谷。水患之灾不除,就算先生佛陀心肠今日救下了田鹿,将来部落的祭司大人怪罪下来,这个小女子还是死路一条啊”

这位麦田鹿小姐的族叔越说越激动,最后尽然摊开双臂对着天顶的苍天大声疾呼了起来,似在抒发心中的积怨。

后来我才知道,尽管每年一次的洪水之患已经延续了千年万载,但陀历河谷上的贵霜老族仍能生生不息。

十年前部落首领从摩羯陀佛国的王城请来佛陀的代理祭司大人,开始奉行每年一次人祭之法,搞得整个部落人人自危。

佛陀的意志又不容违忤,但有女子初成的人家纷纷扶老携幼逃往了别处,昔日繁荣富足的贵霜国陀历部落也日渐衰落了下来。

所以废除人祭,驱逐祭司是每个陀历老民想做而不敢为的事情。

如今有我这位来自东方的过路商者为他们出头支持公道,既令贵霜老民欣慰,又使他们忧心忡忡。

如今在北天竺,信仰传播佛法的僧者百姓已出现了分化,级别最高者为婆罗门族。

他们既是佛陀神权的

代表,又掌控着世俗国家的最高威权,很像我们东土汉国的皇族和位列三公的士族豪门。

祭司就是婆罗门,在整个部落中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连部落的族长头领也会惧怕三分。

“大哥不要担心,我们既然愿意救下麦田鹿小姐,自会承担所有的后果陀历河谷的水患不足惧也,大哥听说过我们东方大禹治水的故事吧”

我信心满满的哈哈笑道,治水之法因地势而异,不到现场没有章法可循。

但对于这样的挑战,我到是有十成的兴致。

听了朵儿的翻译劝慰后,这位贵霜大哥将信将疑的施礼归队,领着他的族人骑上牦牛,跑到前面给我们带路去了。

不周山是整个葱岭冰原上的分水岭,山北的河流由南往北流淌,而山南的河流纷纷南向而行,直奔浩淼的大海。

我们如今就在一条天竺长河的支流上行走,河面冰封数尺坚硬如铁。

很难想象一个月后,这些盈尺的冰封会变成滔滔的洪水,吞噬途中的一切。

麦田鹿小姐骑在朵儿的坐骑上,朵儿自己在下面牵马前行,这俩女子如今已成形影不离的患难姐妹。

“田鹿小姐,给我们唱首歌谣吧”

“田鹿小姐,你们天竺佛国的古歌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也”

昨日晚间麦田鹿小姐的那首凄婉的长歌似从地底传来,把大伙吓得半死。

如今得见这位贵霜佳人的真容,向来好色的秦冲和锅盔刘二人拉马上前哈哈搭讪道。

令我既是愤慨有很嫉妒,往日途中与同行的异国佳丽搭讪亲热,向来都是本少主的专营,如今却被这两个家伙抢了去。

他俩分明知道我身为商队头领,要故作姿态视美人与无物,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真是气煞人也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这位贵霜丽人尽然毫不介意,在马上手舞足蹈的为大伙吟唱了起来。

那神秘的音色、悠长的旋律,如不周神峰那般的高远,犹如九曲回环的绚烂长绢从天而落,轻柔而又舒展。

既不同于我们东土汉地的周礼南歌,也不似波斯、罗马、埃及诸国的胡乐。

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心胸开阔,如炎炎夏日里畅饮了冰泉一般令人回味无穷。

我也不由的想起了当年长安桂之坊里的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还有鄯善国五色海的山上为我吟唱的楼兰姑娘库日娜,如今已成家中的老妻。

心绪不由的暗淡了下来,遥远的昨日如在梦里。

但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大伙不禁哑然失笑。

山下的胡麦熟了,

引来了山上的野鹿。

村后的木棉花开了,

贩卖丝绸的萨珊商人来到了村口。

拙贝罗香弥漫的烟云里,

我看见了佛陀慈悲的容颜。

般若波罗蜜啊

般若波罗蜜

这位美貌佳人动情吟唱的,原来是一首佛歌。

第一七六章 陀历道(三)

从不周山脚下的冰原到密波那山口,全是下山的路线。

一日的时间,我们商队仿佛走过了四季,从冰雪连天的隆冬时节走入了暖风灼人的初夏。

原本头晕耳鸣的高原之症也随着山势的走低自动消退,神清气爽脚步轻盈所带来的快感,令人和马匹都瞬间高大生动了许多。

四野的雪原在慢慢的褪去,只有一座座直插九天的冰峰还在艳阳的照射下,发出了璀璨神秘的冷光。

冰河的河面已无法行走,大伙都撤回到岸边,开始沿着一条翻山越岭的碎石古道向南方进发。

“少主从这儿开始我们就进入北天竺陀历佛国的境内,脚下的这条野径就是世人所称的陀历道一直通往贵霜国的故都富楼沙和南方键陀罗佛国的摩头罗王城天竺佛国人心向善民风淳厚,远没有东土汉国和西域诸国那般的彪悍好斗哈哈”

苏叔在天竺与西域之间的商道上已行走了数十载,对于此地世情风物多有了解。

商队刚刚翻过一座光秃秃的石山,苏叔站在路畔杵着木杖指着南边山下灰色葱茏的山野,向我开怀的笑道。

看来从葱岭北坡沿大秦路、陀历道入天竺,最难走的行程已经从头越过。

商队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人货太平,苏叔才能放松了下来,对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慈祥宽容的长者之风。

“如此算来,由山北子合国入葱岭,从这陀历道下葱岭,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

我把充作拐杖的刀鞘轻松的扛在肩上,顺着苏叔的指向放眼望去,满心的欣喜之情喷薄而出。

顺畅的呼吸真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也

“是啊如果走瓦罕冰原的老路,我们如今才到高附城,还要在路中行走一个多月才能到达键陀罗佛国。如你所言,行走陀历道我们来回可以省下两个月的行程。少主,今后再赴天竺,在蒲犁国多买些牦牛上路,来回都走陀历道”

苏叔已经尝到了行走陀历道的甜头,轻捋银须态度坚决道。

“好啊就把戎木大哥家的宅院改造成我家商队的第二个祁山马场,苏叔以为如何”

商队已有三年没去东方了,也不知道天之山下的祁山马场和长安上林苑中的易寨如今是何光景。

“少主,这个注意不错只要戎戈老丈一家愿意,今夏回头就留下几个伙计和一些资费,着手准备这件事情。我们东方通天竺的这条商道,将来的光景不可限量也丝绸、玉材、珍珠、香料,哪一样都是天大的买卖,呵呵。”

负责断后的秦冲、老汉他们都已跟了上来,我和苏叔也就停止了路边的憧憬,随着大队人马奔向下一个山谷。

到了下午时分,途中所遇连绵的群山已看不到多少成片的雪山与冰峰。

晴空如碧紫气干爽,唯有高悬的赤日光芒万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麦田鹿告诉我们,葱岭南坡如今

还是一年中的旱季。

夏历五月之后雨季来临,连绵暴雨和雪山的融水,会给密波那山口以南的各个河谷带来滔天的洪水。

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族最早来自于北部的游牧部落,是大月氏人的后裔。

终年逐水草而居,以放牧牛羊驼马为生。

所以不论雨季或旱季,无论陀历河谷里浊浪排空还是干涸见底,对于时人的生计都没有太大影响。

后来罗马和波斯帝国的铁骑踏入了北天竺一带的各个邦国,也从西方的巴比伦带来了一种名为大麦的作物。

世居河谷肥沃地带的贵霜老民们,慢慢痴迷于这种由胡麦做成叫做馕饼的主食。

举族也由四方游牧变成了半耕半牧,从此在陀历河谷世代定居了下来。

祖先们经过几百年的生存历练,也在这片土地上摸索出了一套颇具地域特色的生存之法。

每年西南风起之时,就是北天竺一带的旱季,适合播种耕作。

等到五六月份雨季来临时,族人们就会赶着牛羊前去葱岭高原的夏季牧场,放牧避暑繁衍生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倒也优哉游哉,神仙一般的与世无争。

可惜这些贵霜老民们还不知历法为何物,仅仅根据往年和世代传下的经验来判断春耕秋实的大体时节。

其中难免会有差错,比如雨季开始的时间早算的几日,旱季来临的时间迟算了半月。

如此以来,就给了各种天灾以可乘之机。

其中最可怕的便是早来的山洪,把正待收割的胡麦冲刷的干干净净颗粒无存,过去半年的辛苦全部白费。

听了麦田鹿之言后,我对陀历河谷这些贵霜老民的境遇有了大体的了解。

解决山洪灾害的策略又多了一条,即为制作修订历法,如东土的夏历那般,摸准四季的节气变换,适时而动。

但这一条为长策,短期内劳而无功。

因此防止山洪侵害的唯一谋略,还是因势利导的治水之策。

密波那山口是葱岭和北天竺之间的界山,也是南北节气的一条分界线。

从不周山脚下流出的冰河经过密波那山口后,河面上的冰封就完全消失了。

但见一块块还未完全融化的冰凌从上游而来,在河面上盘旋而过,场面甚是壮观。

山口南边还是层层叠叠向下延伸的起伏的山峦,山顶上的积雪已是稀有之物。

也许仍然处于紫气稀薄的高原之故,所有的山坡、山脊上植被甚少,全是一片光秃灰褐的颜色。

与葱岭北坡蒲犁国、子合国那一带的地貌很是相似。

只有在山与山之间的河谷地带,才能看到一片片难得的绿意。

令我们这些一个多月没见绿树鲜花的北方西域人倍感欣喜,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快感。

佛家的得道之人大体有两种,一种如释迦牟尼佛。

在菩提树

下或者深山草寮之中,长期闭关静坐、苦思冥想,终于悟出了尘世的真谛得以解脱。

另一种则是如法显师傅那般向苦而行长途跋涉,在漫漫的朝佛途中大彻大悟。

如此说来,我们这些走遍天下险途的商者,如今也成半个佛家了。

可惜还缺那种看淡生死、放下得失的超脱之心,还迷恋红尘路上的烤肉美酒、异国红颜。

佛门所谓的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心”,全然放下谈何容易也

“秦冲、锅盔前方山谷有个贵霜人的村寨,你们带人过去采办些活羊鲜肉、新鲜果蔬但有麦酒、奶酒也尽管买来不问价钱”

刚刚在密波那山口前的河滩上扎下帐篷,听麦田鹿小姐言山下五里外就有一个游牧的村落,我赶紧招来秦冲等人交付采购事宜。

自蒲犁国以来,商队所有人马已有一个月未见青草活物了,早已吃够了冷硬的熏肉馕饼。

因此看到山下的炊烟之后,刚刚升起的求佛问道之心瞬间被抛到了九天之外。

孔圣有言,人生在世,食色性也我等凡人概莫能外

“少主,天高地阔满目生机啊呵呵就让大伙在这好好休整几日再行上路”

苏叔看着山下的夕阳,抚着银须呵呵笑道,神情举止像极了过世的爷爷。

“苏叔,您老先前不是说等到了陀历河谷才好好的修养生息嘛为何改主意啦”

“队中的藏酒已断顿多日苏叔啊,您老的酒瘾犯了吧秦冲他们此番前去要是贾不到酒酿,那可如何是好”

朵儿放飞肩上的青鸾,挽着苏叔的胳膊呵呵亲热道。

“还是小姐了解老夫啊呵呵我已打听过来啦,山下的村落有北天竺数一数二酿酒世家,这里酿出的胡麦清酒据说甘醇浓烈天下无出其右”

苏叔心满意足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以我观之最令苏叔无法放下的便是这夕阳美酒,和三两日异乡河畔草场上无拘无束的闲暇时光。

“会不会是大麦啤酒哥,我们在赫拉特城的酒家里曾经喝过”朵儿好奇的转头问我道。

“是清酒别忘了,这里贵霜老民的祖先来自你们东方的陇地,那里可是老秦酒的故乡哈哈”

苏叔谈到烈酒并有些忘形了,老顽童一般。

大伙在滩上说话间的功夫,两摊篝火已经点燃,秦冲他们也赶着四五只活羊,提着些坛坛罐罐从山下的村落里归来了。

来到天竺佛国圣境的第一次奢华晚宴准备就绪,等到烤肉浓烈的香味传遍四野之时,皎洁的月华早已把天地间沐染的白昼一般。

天竺北地的清酒甘醇,美丽的麦田鹿小姐在月光下为我们翩翩起舞,还有烤肉和焦香的馕饼。

对于风尘仆仆、踏雪迎风一月之久的我等行者来说,世间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犒赏之物了。

第一七七章 长河天堑

商队在密波那山口停息了三个昼夜才重新启程,比原来计划的行期推迟了两个白天。

自从蒲犁国以来,一直在雪山冰原上行走,早已人困马乏。

山口地带初夏的暖风一吹,长期紧绷的心弦完全的松弛了下来,令人慵懒无比不想挪动半步。

山下贵霜老民的肥羊美酒,也让大伙乐而忘返。

苏叔和我商议之后,便把途中大休的地点由百里之外的达丽罗川,改为了如今的这片山口。

麦田鹿小姐口中的故乡达丽罗川,就是苏叔所言的陀历河谷。

来自不周山脚下的这条天竺长河,在那儿分出了一条支流,苏叔谓之陀历河。

河谷两岸的山谷平川,也是这北天竺一带少有的肥沃富饶之地。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我们就着身边的冰河之水里里外外清洗了一番,换上松软舒适的丝绵春袍,顿感无比的畅快。

几盏浓烈的清酒下肚,再来两块焦香的烤肉,一股无法克制的睡意袭来。

转身入帐篷倒头便睡,酣畅淋漓没有一丝的杂质。

我们抵达达丽罗川是在夏历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站在褐色的石山上向南方眺望,汹涌澎湃的天竺长河慢慢的舒缓开来。

在千沟万壑的山峦峡谷之间分出了许多条银带一般的支流,或是由北部葱岭的雪山奔腾而来,投入了长河的怀抱。

或者由长河而出,流向一些途中经过的山谷。

也在这贫瘠荒芜的北天竺高原山地上,造化出了一条条满目生机的河谷绿洲。

“达丽罗川古兰朵我的家乡到了”

麦田鹿小姐挽着朵儿的胳膊,指着长河对岸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欢快的笑道。

午后的艳阳照着她那红褐色的木棉裙衣,令人炫目,别有一番妖娆之美。

“达丽罗川陀历河大哥,这么宽的长河,水流又如此湍急,我们如何才能渡过去啊”

朵儿一手挽着坐骑乌青的缰绳,一手搭着凉棚,苦笑的回头问我道。

“这就要问麦田鹿小姐了,山下也算是人烟密集的所在,应该会有渡口”

我不以为然道,一边指挥马队穿过前方一处狭窄的隘口。

隘口之外道路陡然消失,野花遍野的草场从山脊一直延伸到山下的长河岸边。

而点缀其间的便是一块块青黄色的陇亩,这北天竺的胡麦快要成熟了。

等到苏叔、秦冲他们的坐骑经过我的身边时,整个商队已经过去了大半。

很快便四散开去,随行的坐骑、驮货的青马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开阔茂盛的草场了。

无需主人的驱使便埋头啃食了起来,山间很快便升腾起一阵阵青草的浮香,令人忍不住深深吮吸了几口。

“少主,这北天竺山地野民渡河的工具与我们东土有很大不同。呵呵,我们商队以前每次从阿姆河河口渡天竺长河都是胆战心惊啊”

苏叔与我并肩而行通过隘口,指着山下波光粼粼的长河向我笑道。

“苏叔,这天下的大江大河你跨过的岂止千条还有能让您老畏惧的长河”

我把马背上的酒囊取下递给苏叔道,他老人家就好这一口。

离开密波那山口前,我特地让秦冲他们把所有随身携带的牛皮酒囊全部装满,以备途中解乏饮用。

如此胡麦美酒,可遇而不可求也

“于我等商者当然无险可言,有渡口则坐船渡河,如我们在东土的淮水、大江那般没有泅渡的大船我们自家伐木打造便是呵呵”

苏叔接过酒囊舒心的抿了两口,继续为我解惑道。

“不过这些当地野民的渡河工具当真令人心惊那你一会便可见到一根古藤缠绕的长绳连接大河两岸,当地人个个如猕猴一般从上面徒手攀爬而过,如遇精力衰竭或者河面上的飓风吹过,或者是上面的藤绳断裂,这些涉河之人断无生还的可能。”

顺着苏叔手指的方向,我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长绳横在河面之上,在山谷的烈风里跳动摇曳,发出了弯弓般的弦音。

“哥麦田鹿说在她们达丽罗川,涉河就是一条藤绳,没有渡船”

朵儿走在前方与麦田鹿小姐说笑半天,回过头来对我和苏叔神秘的嚷道,也证实了苏叔所言非虚。

“若果真如此,事情还有几分麻烦”

听了朵儿的转述后,苏叔放眼遥看四野,言语之中多了些担心之意。

“少主,这长河的北岸基本见不到成片的茂林啊”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哈哈苏叔不要担心,有麦田鹿和这几个贵霜老民与我们同行,总会有办法”

“朵儿你问问麦田鹿小姐,这陀历河谷何处能够找到造船的木材”

我一边安慰苏叔,一边吩咐朵儿道。

秦冲、锅盔、沙米汉他们无需我的吩咐,已经各自带人沿着乱石密布的河岸,前去寻找渡口和村落人家了。

山水相连之地怎会找不到修竹乔木,再说扎一个竹木的长排,也无需多少材料。

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秦冲他们打马逆流顺流而行了几十余里,尽然没能找到一棵成材的原木。

全是漫山遍野的草场麦陇,以及草场上方寸草不生的戈壁和云峰。

我们所能看到的树木葱茏之处,尽在大河左岸的达丽罗川。

陀历部落的贵霜老民们旱季农耕,雨季涉大河北上放牧的生息之法也是由此而来。

如此看来,要想搞到造船的木材,还需先过河才行。

“易先生,这边的藤桥是用南方剑麻为主材编制而成。外边涂有一层防腐的火油,再裹上一道千年古藤的枝蔓,可以承受千斤的重量。你们尽可大胆的携带些货物在上面行走我们陀历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河的”

说话之间,麦田鹿小姐已经领着我们一行来到了山下藤桥的边上。

前方长河的两岸各有一座遥相呼应的石山,河床在这边陡然变窄了许多。

原本舒缓的流水受到两岸的挤压也变成了万马奔腾之势,激流冲击着岸边的大石发出催肝裂肺的巨响。

所谓的藤桥,不过是上下两条穿河而过的粗绳连接而成,中间加上些许起到平衡作用的竖栏。

与我们东土汉地斜放的云梯,到是有几分相似。

岸边固定藤绳的石柱四周,堆放了许多年代久远的枯绳,或许就是中途断裂了才被废弃。

如此藤桥,一看便知远没有麦田鹿小姐所说的那样安全。

这个天竺女子感谢我等救命之恩心切,或许她这辈子从未见过木船长排为何物。

见我们众人都是满脸的疑惑恐慌之色,她便率先垂范踩上了藤索,颤颤巍巍的向对岸攀爬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田鹿小姐已在河面上打了个来回。

河风加上负重,藤索上下翻腾的如同山戎之戏的秋千一般。

原本还有涉险之心的众位伙计,看了麦田鹿小姐的示范之后愈加胆寒了起来。

以这等的藤索过河,对于生长于斯的麦田鹿小姐来说是寻常之事,我等的胆怯之心她自然也就不会理解。

常年在刀锋上行走的商者,涉险本是家常便饭。

我家伙计多是自小在北地马背驼背上长大的牧民子弟,心生畏惧乃人之常情,但循索过河也只需我的一声命下。

可人货过去了,我们跨下的坐骑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河的。

麦田鹿小姐他们所骑的牦牛,来到河边后根本就无需主人家的驱赶,便在一头牯牛的引领下径自下河向对岸游去。

而我们商队的这些大宛神驹们,久居草原旱地不识水性,让它们泅渡过河几无可能。

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找木材打造长排。

爷爷带领商队时的处世遗风犹在,我和苏叔刚刚商议派谁人过河伐木,便有十多位伙计挺身站了出来,甘当过河的先锋。

作为商队的首领,当然不能让老迈的苏叔带队过河,我尽管有恐高之症,也要咬紧钢牙以身涉险了。

大伙很快做了简单分工,苏叔和朵儿、老汉等人带领留守伙计就地扎营牧马、准备晚间饭食。

我们随麦田鹿小姐先行从藤桥过河,前去对岸的川上采伐原木再抬回岸边,供商队扎排使用。

田鹿小姐已经褪下了身上祭山时所穿的红色嫁衣,随手扔进了长河的流波里。

如今她身着朵儿送给的白绢夏裙,着乳玉一般的双臂和双足,满头乌发在徐徐的山风中肆意自由的飞舞,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雪山精灵也

而她的族叔赫木老人自从不周山下开始,就一路忧心忡忡。

商队来到了达丽罗川,他和其他八位送祭的贵霜老民无论如何也不愿过河回部落了。

“慈悲的佛祖啊祭女活着返乡,祭司大人怪罪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雨季将临,慈悲的万山之神啊饶恕我等的罪过吧”

原本碧蓝如洗的穹庐慢慢变得昏暗无光了,一堆堆黑云从南边汹涌而至,似有雨季早来的征兆。

赫木老人立于长河岸边,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其他老民也跪在他的身后默默的磕着长头,请求佛祖的宽恕。

看来我出手相救麦田鹿小姐,已给这些老民们带来了天大的难处。

“易先生,苏先生,你们把田鹿带走吧过河后从陀历部落绕道而行,老叟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这个女子再回到部落只会给族人带来厄运,定不能被世人所容祭司大人也不会饶恕我等所以你们东方人就好事做到底吧,愿大慈大悲佛陀菩萨保佑你们”

祈祷之后赫木老人转过身来,对着我和苏叔深深施礼道。

“老丈休要担心,我家少主既然答应帮助贵部落治理洪魔,定当守信治水若成,你们部落千年的厄运消除,又岂会为难自家的女子我们商队行走江湖从来不带女客,田鹿小姐随行一事,恕少主和老夫难以从命”

听完朵儿的翻译之后,苏叔不等我言语便抢先一步,把收留麦田鹿小姐的美事推得一干二净。

行商途中亲近女色实乃大忌,如此娇媚如花的天竺女子留在队中,在苏叔看来定是祸水。

第一七八章 麦田鹿

“带上我吧,苏叔,少主先生田鹿再也不能回到阿爸阿妈的身边去了,也不愿做终身侍佛的比丘尼恳请两位老爷再救救我”

田鹿小姐原本璀璨如玉的双眸一下子暗淡了下来,满脸重新堆起了绝望之色。

令我不禁想起了远在长安的江东丽人刘南儿,她和白轩画工的日子过的还好吧

这个女子的言下之意已是再清楚不过,如果我能帮助陀历部落治好千年水患,她虽然可以逃过一死,但余生只能与佛前的青灯苦影相伴了。

“苏叔,该如何是好”

“苏叔,收下她吧我在队中正好缺一个女伴”

我和朵儿同时转向了苏叔,等待他的定夺。

“少主,眼下我们头等的大事是商队人马平安过河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说”

苏叔冷冷的呵斥道,然后转身拂袖而去。

可以看出,他对我的优柔寡断滥施怜悯很是不满。

“对过河秦冲、刘真儿都准备好了吧随我到对岸去”

苏叔的当头棒喝令我瞬间清醒,身为商队首领怎可如此婆妈

我向身边的伙计们高声招呼道,就如当年在两军阵前挑选前去冲破罗马战阵的死士那般

“嗨”

这些老伙计个个腰板直挺,一副风萧易水壮士出征的架势,甚合我的心意。

在罗马国陷阵冲杀血流成河都无所畏惧,小小天竺长河又岂在话下。

“苏叔,你家商队过河后肯定需要向导吧田鹿可以给你们带路啊”

机敏聪慧的麦田鹿已经看出,苏叔才是队中的长者权威,就如她们部落的祭司大人一样。

只要苏叔松口愿意收留她,我和朵儿,还有队中的其他伙计都会举双手赞成她加入的。

漫漫商道有如此歌舞俱佳的异域丽人途中相伴,这趟天竺佛国也算是没有枉走了一回。

“姑娘我家商队从来不在途中收留女子等过河后把你送回父母的身边,我们的缘分就算了啦”

苏叔不耐烦的应答道,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鞘,指挥伙计们赶马去河边饮水。

而朵儿则可怜兮兮的挽着麦田鹿小姐的胳膊,劝说苏叔也不是,安慰这个受伤的“田鹿”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叔田鹿三岁开始就被部落选为佛陀神庙前的焚香侍女,这些年来随祭司大人和家中兄长们去过南天竺的所有佛国。键陀罗的香市、迦毗罗卫佛国的舍卫上城、摩羯陀佛国的巴连弗邑、还有僧伽罗的狮子国,田鹿都曾去过求老爷发发慈悲收留我吧,田鹿还能做很多事情”

也许是经历女祭劫难的缘故,麦田鹿小姐尽管自小侍佛,如今对于佛门净土似乎已经没有一丝的留恋。

哪怕是与我们这些陌生的异国人浪迹天涯,她也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

“哎真是拿你这个女子没有办法先领我家少主过河寻找些木材,其他事容后再说”

苏叔终究是位侠义慈悲的老者,禁不住麦田鹿的苦苦哀求,口风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

“谢过苏叔”

朵儿喜出望外的代田鹿向苏叔拱手谢道,小妹可能早就希望有一位女伴同行了,路途之中也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儿。

另外此次来天竺

佛国,她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代家母在佛陀的故里布施还愿。

如果麦田鹿所言属实,南北天竺所有的佛国净土都曾去过,与她同行或可带来诸多的方便。

“谢过苏叔”

麦田鹿尽然也学着朵儿,用蹩脚的吐火罗语向苏叔称谢道。

藤桥毕竟不是长桥,每次仅能承受两人过河。

田鹿小姐就这样每次领着一人,来来回回二十多趟,用了近两个多时辰,才把我们所有人安全带过了长河。

如此精灵一般的女子,行起事来没有丝毫的柔弱之态,浑身透着自由的野性之美,令我等须眉也自感惭愧,瞬间为之倾倒。

也许是赤脚在粗糙的藤绳上行走太久的缘故,麦田鹿的双足已被勒出了一道道赤红的血痕。

见此情景,过河后我不假思索的脱下自身的牛皮软靴,双手递上前去。

“田鹿小姐,让你受累了”

我歉疚的笑道,尽管知道她一句也听不懂我的雅言,但还是要表达我的歉意。

麦田鹿姑娘的满头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随意狂放的黏贴在脸上和颈畔,明媚的双眸满含着喜悦惊讶的笑意。

除了“呵呵呵”迷倒众生清脆的娇笑之音,其它的梵语我便一句也听不懂了。

贵霜女子没有接过我的软靴,而是指着前方一片林木葱茏的山谷村落向我亲热的诉说了很久,然后便走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天竺佛国不论男女老幼、四季寒暑,从未有穿靴的习俗。

好在佛国大多数的地域全年温润多雨、土质松软。

而这北天竺山地连绵、碎石遍野,终年赤脚行走非常人所能忍受也,

只有那些对于舒适物质没有奢求,节欲修行的佛门弟子才能受得了这般的辛苦。

田鹿小姐看似柔弱,但打小在佛门中长大,自然也就养成了赤足的习性。

身形婀娜脚步轻盈,白色夏裙的长摆随风飘拂。

前方的田鹿时而向我们灿烂嫣然的回眸一笑,使我坠入了似曾相识的恍惚之中。

“少主,还记得河西姑臧城外的狼女神山吧如果真有狼女仙姑,肯定是贵霜女子的这般模样哈哈哈”

身边的秦冲看着田鹿的背影哈哈笑道,我也是大梦初醒一般。

“我说呢总觉得这个女子好像在何处见过”

“少主见过狼女那晚夜访狼女神山,我们几位可都在一块啊怎么就你见着了难道是那仙姑托梦给少主不成”

锅盔在后面有点不甘的嚷嚷道,惹得众位伙计都大声乐呵了起来。

麦田鹿不知何故,也回头粲然一笑,把大伙的魂魄都勾走了。

乌发蓝瞳、皓齿樱唇,不施粉黛、不着珠玉,如此东西合璧的美貌真乃浑然而天成也。

“呵呵,臆想之中的狼女仙子野性妩媚,和这位田鹿小姐真是有几分的相似”

我如实答道,四年前东去长安的途中种种往事顿上心头,不觉又平增了几多的感慨。

说话之间我们已穿过了河滩前黄绿色的麦海,来到了贵霜老民们聚居的山间村社前面。

鸡鸣犬吠之声隐隐传来,颇有东土汉国河西乡野的味道。

正在田垄间忙碌的人们见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纷纷提着

手中的农具从四野汇聚了过来。

忽然有两位老者放下农具一路跌跌撞撞的狂奔而来,麦田鹿也欢呼着迎上前去与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不用说这对村夫老妪,就是她的阿爸阿妈了。

骨肉生离死别之后还能再次重聚,其中的情愫非能与外人道也。

我们这一群远客走到近前,麦田鹿的父母和其他的兄弟族人们停下了悲泣寒暄,全都以双手合十的佛家之礼向我等致敬,感谢我家商队搭救了他们的女儿、陀历部赫木家族的掌上明珠。

麦田鹿满心欢喜的看着我,不停的用梵语向她的族人们诉说着什么。

大体的意思可能是我们这些北地来的客商救了她,并且答应助他们治理陀历河谷的千年水患,使达丽罗川的贵霜老民们从此免受洪荒之苦。

商队眼前需要大量的原木,田鹿小姐恳求她的父母族人对我们施以援手。

田鹿的老父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挥手招来了十几位年轻的部族后生,然后对着我大声的嚷嚷起来。

还是女儿聪慧,麦田鹿指着前山的密林,做出了挥斧砍伐的架势,惹来了众人一片开怀的笑声。

此意为她的父亲要亲自领我们进山砍树,还为我等领来了一大批的帮手。

佛语有言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人得好意,其福难量。

也许人祭的恶俗原本就违背万山之神慈悲的初心,纯属这陀历部落祭司大人的异想天开。

不周山下无意之间拯救下麦田鹿小姐,如今我等的福报就来了。

山谷之中的这片茂林让我们很感意外,没想到冰峰环伺的这片河谷,尽然生长了如此多的参天古木。

随便找上一棵,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少主,沙西姆沙西姆”

“少主”二字是田鹿小姐刚刚学会的东土雅言,而沙西姆肯定就是这些古木的名称了。

田鹿的老父用砍刀拍着古木的躯干,对我们严肃的摇了摇头。

然后又指着树顶的枝杈,对我慈祥的摊开了双手。

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我们不能砍伐躯干,只能砍下主干四周的旁枝。

如此古树,每一根枝杈都有碗口般的粗细,正是捆扎长排的好材料。

而古塔般粗大的躯干,于造排而言已是大材小用了。

我有点想念朵儿这个翻译了,后悔没有带她过河来。

否则我和麦田鹿父女之间,也无需哑人这般的交流。

后来也是从朵儿那儿得知,这种梵语叫沙西姆的古树,在我们东方称之为黄檀,是上好的薪材。

另外在天竺佛国,世人认为万物皆有灵性。

麦田鹿的族人们历来把黄檀古木当作神灵一样进行膜拜,这也是她的老父不让我们整棵砍伐的原因。

古语云十里一乡俗,百里音隔障。

这陀历佛国的礼教之风细细想来,也是十分的有趣。

敬天敬地,拜神拜佛陀,尽然连千年的乔木也去敬拜。

就如东土修仙的道家那般,将来有一天这些古木或许真能涅成佛羽化升天。

给这一方土民带来天大的福祉,人间的世事有时很难辨清,信则灵也

第一七九章 婆罗门

淮南子有言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

有了赫木家族数十位少年壮士的相助,傍晚时分,一百多根扎排所需的圆木,已经整齐码放在天竺长河的岸边了。

夜风徐来,黄檀古木特有的浓香飘遍四野,也引来了数百晚归的农人和牧民们。

这些贵霜土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北地来客,对我们言音穿戴都倍感兴致。

而麦田鹿小姐却明显不安了起来,她挤出人群登上岸边的一座土丘。

然后坐在那儿,向西南陀历河口的方向静静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且是她最怕遇见的人事。

我们下午过河伐木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陀历部落酋长和祭司大人的耳朵里。

田鹿小姐如今正在等待着末日的判罚,而这个宣判人便是祭司大人。

扎排的木材已经备好,我们个个大汗淋漓,已顾不得这些贵霜老民的围观。

大家分工有序,开凿打洞、投隼架木,打造起简易的长排。

我家商队的老伙计们长期行走江湖,都是身怀多种谋生技艺的能工巧匠。

商道途中如有木工、船工、铁工方面的所需,根本不要从外方寻找,自家的伙计便可胜任。

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一叶长约三丈、宽有丈余的黄檀木排已现雏形,只剩下捆扎皮绳这最后一道工序。

不出意外,今晚新月初上之前,我们即可驾着长排越过大河,赴对岸过夜了。

就在这时,麦田鹿失魂落魄的从坡上跑了下来,一边恐惧的嘶吼着,不顾一切的拉上我,向前方的藤桥狂奔而去。

不用猜也知道,她最惧怕的祭司大人过来了。

田鹿的父母族人都满面忧愁的向我俩挥手,催促我们赶紧过河。

“秦冲、锅盔长排今夜务必要造好兄弟们明日清晨我在对岸迎候你们”

情况紧迫,我赶紧向秦冲他们高声的吩咐道。

我其实也很好奇,这祭司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麦田鹿小姐如此惧怕,贵霜老民们俯首帖耳。

这东西方佛门的高僧法师,我也见过不少。

无论是瓦罕冰原上的身毒比丘,还是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梵衍那国的弥陀罗法师、来自东土汉地的法显师傅。

个个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慈悲善人,苦修自律、坚韧执著、死守善道。

而陀历部落的这位佛陀使者,更像一个草芥人命、交横跋扈的官家恶奴,或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令人百思而不得解。

藤桥所在的石山正是河谷的高地,在此可以俯览达丽罗川的全貌。

但见远方夕阳的深处,有两条庞然大物正在姗姗而来,背上还有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大象以大象为坐骑,真乃神人也”

早年在清风泽客栈家中的时候,就听过往的客商说过,南方天竺佛国有一种叫做大象的神兽。

重达万斤高有丈余,毛皮粗厚刀枪不入。

如今得以亲见倍感新奇,不觉大声的慨叹起来。

尽管石山位置与前方的巨象相距甚远,但我似乎都能感到象足踏地时引起的撼动。

据说经过

驯化之后,这些神兽可以作为官家的坐骑、载货工具、甚或是沙场上攻城略地的利器。

远远观之便可知道我们的大宛神驹在这些巨象面前,就如身高八尺的壮士之与侏儒,不可同日而语也。

东土战国时期,齐将田单曾用火牛战阵打败燕军。

在贝罗埃亚时,还听说过罗马王朝的属国希腊城邦,在上古时期有“特洛伊木马”攻城的传说。

而不管是火牛还是木马,在这天竺佛国的巨象战阵面前定会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正在遐思之时,麦田鹿小姐已经踏上了藤索,一边“少主少主”催促呼喊。

好像我们稍有迟疑,并会丢掉身家性命一般。

返程在藤桥上行走,已没有下午过河时的那般恐惧,但我又不由的为秦冲他们担忧了起来。

我们费尽辛苦搭起的那叶长排,可是经不起这些巨象的踩踏。

跨过长河回到营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乌云翻滚的夜空看不到半点星光。

我和田鹿小姐匆匆用过了晚餐,便和苏叔、朵儿等人围坐在篝火四周,向大伙介绍造排的进展,商议着明日该如何应对。

这时左岸有几只点燃的火箭,正向我们这边飞速而来。

因为河面太宽,还未到岸就纷纷落进了长河的流水里。

这是秦冲他们报平安的信号,那边留守的伙计和长排都应无恙。

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内心,才稍稍平复了下来。

“田鹿小姐,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姐赐教。”

我拱手向麦田鹿笑道,有了朵儿的翻译,和这位贵霜女子的沟通顺畅多了。

“在我们北地诸国,佛陀代表的是慈悲、不争和宽恕。我所见过的佛家高僧都是菩萨心肠、与人为善的长者。你们祭司大人既然是佛陀的使者,肯定也是得道的高僧。可你见他为何就如硕鼠遇见了狸猫一般”

不等朵儿转述,我便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全搬了出来。

不仅是我有这般的想法,苏叔、朵儿他们也是如此。

因为在我们佛法盛行的西域诸国,佛门弟子历来都是善与慈悲的化身,连一只地上的蝼蚁都不愿伤害。

“祭司大人是神的使者,专事祈祷、祭祀、执法之职。部落每遇大事,祭司必行祭祀之礼,以求得到诸神的点拨和开悟。我们陀历部落如今无论农牧行商、还是婚丧嫁娶,事无巨细全由祭司大人最后定夺。”

田鹿小姐幽幽答道,显得十分失落,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我明白了,祭祀乃人界与神界沟通的唯一桥梁,能行此法的只有祭司。祭祀越隆重越显示其虔诚,与诸神对话的机会越大”

我已大体弄通了其中的奥秘,而朵儿在翻译这段说辞时也不禁瞪大了双眸。

“少主所说甚是。”田鹿小姐仍提不起半点精神。

“少主,据老夫所知这世间的祭祀之物不外乎金木水火、牛马驼羊。当然最显虔诚的必为人祭”苏叔一语道破了天机。

“对于田鹿小姐的部落来说,最大的人事莫过于这天竺长河每年一次的洪荒。而掌管水运河殇之利的便是那不周山上的万山之神所以他们的祭司大人才

执意推行女祭的古法”

我若有所思的顺着苏叔的话路,大体推出了这陀历老族奉行女祭的内在原因。

“照少主所言,田鹿小姐所说的那位祭司不是恶人,而是一等一的活佛了那他自家为啥不能舍身作为祭物,救这些贵霜老民们于水火之中”

听完我的推理后,一直没有言语的沙米汉愤愤道。

而朵儿已经不敢再把我们的这些对话,如实翻译给田鹿小姐了。

“田鹿,你们部落信奉的真神有那些是释迦牟尼佛吗”

思索片刻,朵儿小心的问麦田鹿,一边把自己身后的裘袍取下,搭在了她的背上。

夜风骤起,一旁的篝火渐渐衰微,这滩上的寒意很是逼人。

“我们陀历部落原来世代信奉的真神,是刹帝利释迦摩尼佛。十年前祭司大人来到达丽罗川,他告诉人们这世间修行的最高等级是婆罗门,此后才是刹帝利。”

麦田鹿感激的看了眼朵儿,刚才神不守舍的心境看似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信奉的真神是梵天、毗湿奴、湿婆”

朵儿如发现了天机一般大喊大叫了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大伙也都一下子来了精神,欲听她的下言。

“是的。”麦田鹿低声道,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苏叔大哥我们差点拜错神仙啦这达丽罗川上的贵霜老民不是佛教徒他们信奉的是婆罗门教”

朵儿在于阗国时与过往的商贾多有交流接触,兼通多种雅语,所以对西南列国的人文信仰了解甚多。

“何谓婆罗门”我不解的问道。

“少主,婆罗门教是这天竺国老早就有的另一个教派,和佛教殊途同源。就如你们东土汉国的儒家、道家、法家那般。”

苏叔笑着对我解惑道,他来过天竺不下十余次,关于婆罗门教派他也早有耳闻。

“是的,这婆罗门教派与佛教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把世人分为四等,叫做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他们的教徒也持戒禁欲,信奉万物有灵、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之说,与小乘佛法很是相似。”

田鹿小姐劳累过度,已靠着朵儿静静睡去了。

“小姐,田鹿所说的祭司大人肯定是婆罗门了她们赫木家族在婆罗门教派中应是啥样的等级”

“听大哥说田鹿的父母兄弟都是农人,那他的家族应属于吠舍阶层,没权没势但有人身自由。”

“我们商者呢在这婆罗门教派中又是啥样的地位”

我兴致不减道,不知何时苏叔已经起身回了帐篷,篝火四周的伙计也已离开了大半。

“商者属刹帝利,与武士将军是同一等级,是上等人。”朵儿道。

“何为首陀罗”

我和老汉一唱一和,而朵儿却是有问必答。

“哥,你和秦冲、锅盔三人在罗马国飞鱼礁、东方岛的那段日子就是首陀罗的身份”

小妹嘿嘿笑道,言语中很有戏谑之意。

我顿感寒意加身,早已忘却的创伤隐隐作痛了起来。

首陀罗,奴隶也

第一八零章 涉过长河

第二日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的群山深处冉冉升起。

昨日黄昏堆积起来的漫天黑云,不知被何方神风的驱使,一夜之间尽然消失的了无踪迹。

这北天竺的雨季没有提前来临,真是谢天谢地也。

麦田鹿的族叔领着其他贵霜老民,对着不周山的方向虔诚叩拜,感谢万山之神的慈悲。

我们一直悬着的忧心,也总算回归了原位。

按照田鹿小姐的预测,这达丽罗川上漫山遍野的胡麦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成熟收获。

如果今日漫天飞雨、南风萧瑟、雨季到来,就意味着陀历河谷一带所有的贵霜部落今夏将是颗粒无收。

对岸的婆罗门祭司大人,定会把这个责任强加到我等身上。

商队即便能平安涉过天竺长河,在北天竺陀历、乌苌诸国朝野士民的眼中,我们这些异邦商贾也将成扰乱天下礼制纲常的罪孽,人人得而诛之。

世间列国礼制各有不同,但皆为治国之根基,不可随意偏废。

一旦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上天的惩罚也就来了。

在这陀历部落,世人信奉的婆罗门教义,可视为本土的治世之礼。

如今我们擅自救下麦田鹿小姐,打破了人界与神界的约定,违背了教规,违背了该国的礼制。

天上诸神自然要惩处犯错的世人,“惩罚之剑”便是这早来半月的雨季。

受上天惩罚的贵霜老民们自然也就视我等为祸水,在北天竺列国我家商队将会举步维艰。

而麦田鹿他们也将不能被族人所容,回到部落定是难逃一死,只能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所以昨日晚间大伙商议半天,才谋划出了两条方案。

今晨如果下雨,麦田鹿和其他九位送祭的贵霜老民就不再过河了。

他们会前去北方山地投奔其他的游牧部落,寻找一条活路。

我们商队涉河之后,不做片刻的停留,直奔南天竺的乌苌和键陀罗。

眼看分别在即又有家难归,这也是田鹿小姐整个晚间精神萎靡的原因所在。

如果今天黑云散去还是晴朗天气,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所有人马全部过河,帮助对岸的部落想出个治水的万全之法,以求得婆罗门祭司大人对于麦田鹿他们的宽恕。

今日艳阳天气,大伙虚惊了一场。

上午辰时刚过,河面上一直飘拂的雾气微微散去,但见一叶长排由对岸向河心缓缓飘来。

“喂苏叔少主我们回来啦”

秦冲站在排头,向这边高声的欢呼道。

声音受到河岸山崖的阻挡又转回了河面,余音缭绕不息令人倍感欣喜。

“少主还是那句话,过河之后万事“忍”字为先”

苏叔与我并马而行,追逐着顺流而下的长排,一边向我劝诫道。

“苏叔放心侄儿记下了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也,我等过路的商者岂可管的了许多”

我紧盯着河心的长排,心不在焉的答道。

眼看离前方藤桥边的石山只剩下半里之遥,而长排才过河心,我不由得焦急万分。

河流愈加湍急了起来,汹涌的

洪波击打着两岸的礁石发出了万马奔腾般的啸音。

“秦冲刘真儿快点转舵啊要撞山啦”

身后的朵儿已经忍不住扯开喉咙高呼了起来,她的青鸾大鸟也早已飞了过去,在长排的上空盘旋嘶鸣,似乎要助排上的兄弟们一臂之力。

“小姐少主莫要担心,涉江过河只要有百里浪在船上,则可万无一失。呵呵。”

苏叔勒转马头立于岸边,向我和朵儿宽慰的笑道。

银须舒展,平心静气,一切似乎尽在他老人家的掌控之中。

“老百能行吗”

这个老伙计平时少有言语,今春商队开拔前苏叔才把他带入队中。

所以他的底细我和朵儿都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位来自东方的汉家阿叔。

“呵呵,你俩可不能小瞧了这个百老头啊当年他是黄水大河的船夫,凭一人之力一叶扁舟,摆渡我们两百多人马的商队平安过河老爷一下便相中了这伙计,破费一番周折才把此人招入队中,从此我家商队行走天下的江河再无忧矣。哎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咯”

苏叔看着河面长声叹道,岁月蹉跎,转眼之间他们这一代江湖商者都已老迈了。

“如此说来,我家商队真是藏龙卧虎啊”

朵儿听了苏叔之言,惊喜的笑道。

而我却是始终紧张的盯着水面,不敢有半点懈怠。

说话间功夫,但见长排随着河中流淌的漩涡旋转了几圈,然后在离石山三丈开外的滩上稳稳的停了下来。

待秦冲他们全部上岸后,百里浪老叔才着臂膀,拖着一根细木做成的长篙从排尾走了下来。

“百叔,您老真神人也如此驾船技法我们在岸边旁观可是胆战心惊啊”

我和朵儿赶紧迎上前去,接下百里浪老叔的长篙,亲热的连声赞道。

“哈哈哈少主褒奖老汉了今日河上雾大看的不甚清楚,加上我这臂力不如从前了,险些酿成大祸要是放在年轻那会,只需一条木头,老汉就能把商队的所有人马全部载过河去哈哈哈”

很多年没有显露身手了,百里老叔开怀的笑道,一边接过朵儿递上的酒囊、肉饼,大口朵颐了起来。

这时上岸的秦冲、锅盔他们已经在招呼着大伙抓紧登排了。

“伙计们快点货物先搬到排上去马匹回头再运”

“苏叔你们年老的乘排过河余下的兄弟全部从走藤桥”

秦冲站在高处挥舞着手中的刀鞘,安排商队人马过河的次序。

木排在长河上打个来回,需要差不多半个时辰。

目前已近午时,整个商队一百匹青马、几千斤的货物、帐篷、途中生活用度之物,另有二十来位年老的伙计。

木排一刻也不耽搁,也要五趟才能运完。

如此算来等商队完全涉河之后,已是今日的黄昏了。

“老百头,不要吃啦赶紧开船”

一盏茶的功夫,马背上的货物全已上排,锅盔在那边焦急的吆喝了起来。

“少主,小姐我们对岸见啦走藤桥可得小心点,马虎不得”

“百里叔,今日就看您老的功夫了晚上烤

肉烈酒我们叔侄不醉不归”

“少主尽可放心我这百里浪的名头可不是凭空而来哈哈哈”

百里叔笑呵呵的拱手与我别过,轻点长篙便跃上了木排。

苏叔和其他押货过河的年老伙计,早已轻松的坐在货堆上。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船工号子,长排稳稳的离开了河岸,顺着流水向下游轻盈而去。

“少主,该给老百头物色一两个徒弟了。”

沙米汉忙完手中的活计,站在我的身边望着长河中百里老叔奋力驭排的身影幽幽道。

“是啊你看那位伙计合适这老头一旦途中倒下,再遇长水大河我等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老汉的建议甚合我意,不禁忧心了起来。

“呵呵,一时还真是说不上哪位兄弟合适,但整个商队就少主你一人最善泳术”

“如此说来今后但有闲暇,我还真要和百里老叔切磋切磋摇橹驾船的技法了,你也陪着我一起学吧”

“少主有命,老汉舍命相陪”

沙米汉憨憨的笑道,兰顿大哥离去后,这位柔然国人如今已是我最可信赖的兄长。

“少主、老汉你俩有啥话等过河后再叙吧陀历部落的酋长和祭司大人正在那边等着召见少主”

秦冲骑马从旁边经过,见我俩聊得热闹,赶紧在旁边催促道。

其他留下的伙计也各拉了四五匹乌青立在河边,等待着下一批过河。

抬眼望去,百里老叔的长排已经安全驶过河心,准备在远处的河湾处靠岸了。

“好吧秦冲、老汉、朵儿陪我先行过河,前去会会那位婆罗门的祭司大人锅盔你和萨冰、尼米等人在这边断后,与田鹿小姐的叔父他们最后一批过河”

听说河对岸的地方长官正在那儿等着接见我们,我等过路的商者可不能怠慢,并三言两语对余下的事项做了铺排。

“少主那个祭司大人今早带来了五头巨象神兽,百十位亲兵卫士,有点来者不善啊我们也要预作准备,多带些人马过去以防不测”

秦冲有点担心的提醒道,田鹿小姐和那些贵霜老民们虽然听不懂我们的雅语。

但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愿陪我等过河。

“少主先生,此番过河回到部落,田鹿和我们这些送祭人都会生死难料。先生有无十全的把握让祭司大人宽恕我等的罪过”

临行之前,赫木老人仍不放心,率众人向我行礼问道。

而麦田鹿则紧紧挽着朵儿的胳膊,不愿片刻的分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万事有我,老丈尽可宽心今日雨季未来,分明是万山之神的旨意,祭司大人也定会宽恕你们如果有啥变故,我愿献上丝绸金珠、治水之策,为你们赎罪如果那个祭司大人还不通人情,那他就不是神的使者,是魔鬼、是撒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我们东方商者的本分之事”

我扶起这些贵霜老民,心中的侠义之气滕然升起。

朵儿把我的这番言语翻译给田鹿和她的族人们,也打消了他们心中的顾虑。

第一八一章 忘忧花

有了昨日的经验,攀爬藤桥对于已不再是啥难事。

我们跟在田鹿小姐和几位贵霜土民的后面鱼贯而行,几乎和苏叔他们的长排同时抵达对岸。

几个僧人模样的兵士很快围上前来,叽里咕噜的言语了半天,言行还算友善,但全是南天竺梵语,一句也听不懂是啥意思。

“苏叔,大哥这些兵士说我们来自北地山陵,是万山之神的使者、祭司大人最珍贵的客人。部落酋长阿南都和祭司大人正在神庙的广场上焚香祭祀,恭候我们的光临田鹿和送祭的八位老民也务必要一同前往”

幸亏有精通梵语的朵儿同行,才能和这些僧兵进行交流。

“呵呵,我们何时又成万山之神的使者了”

也不由的想起当年在赫拉特城时,被当地的火祆教徒们尊为“光明使者”的那段往事来,还有美丽的黛米尔女护法。

“少主使者有啥不好,婆罗门祭司也是神的使者,如此一来先前的事情好办多了就说不周山上湿婆神有命,让祭司大人不要为难田鹿小姐和那几位送祭的贵霜老民”

沙米汉低声笑道,似乎很有道理。

古往今来,在这些化外之地的西土列国看来,我们富庶繁华的东方汉地就是神一般的国度。

前去长安、洛阳的西域商贾使者,无不怀着朝圣之心。

所以不论在赫拉特、贝罗埃亚、巴比伦还是如今这北天竺,当地土民把我们当作“神的使者”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我家商队刚刚从他们的“万山之神”,不周神山的冰川上平安下来。

“是啊大哥,你就再冒充一回天上神仙吧,这样田鹿姐姐他们也就有救了”

朵儿嘻嘻笑道,说话之间,排上的货物行囊已经卸下,秦冲扶着苏叔从岸边蹒跚的走了过来。

“少主不可造次,装神弄鬼万一有啥破绽就会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治水之事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需要动用祭司和酋长大人的威权,举全族的人力才可成事你如今说自己是神仙,得有点石成山、呼风唤雨的神功才行,哈哈哈,少主你有否”

苏叔盯着我哈哈笑道,满面的银须随风漂浮,令人望之顿声酸楚之感。

如此老迈还在江湖上行走,皆是我之错也

田鹿小姐和赫木老丈他们

面对着部落僧兵早已魂不守舍,又见我们这边嘻嘻哈哈的说笑个不停,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此时肯定就是这般的心境。

“苏叔所言甚是,我们只想救人一命,去和那个婆罗门祭司谈谈条件,没有必要搞得如临大敌一般朵儿,你和这些兵士说,等我们的坐骑过河之后,就随他们前去面见祭司大人”

我回头对朵儿吩咐道,一边让身旁的自家伙计取出几块囊中的石盐,赠给这些形如枯柴般的天竺兵士。

在于阗国清风泽家园时,就听过往的客商说过,天竺佛国官家寺院、士绅野民对于金银财货没有嗜好,但最喜东方、北地的丝绸、池盐,西南诸国的树脂。

所以特地让伙计们在蒲犁国的盐池多备了一些,以便途中贿赂列国的官差所用。

这些僧兵看到盐石后果然欣喜异常,贪婪的添上两口后便放入腰间的束带之中。

然后双手合十,向我们表达虔诚的感谢。

“哈哈哈少主,这些天竺国兵士和罗马、波斯人人相比差的太远了我和老汉联手便可杀他个片甲不留”

看着这些陀历僧兵干枯羸弱的模样,秦冲失望的对我笑道。

我也有同感,如此干瘪猥琐何以上阵杀敌,难道是用何种神术不成。

但苏叔在侧,我不敢和秦冲他们肆意的闲扯,只能取出身后的酒囊饮了一口,以示心中的不屑。

秦冲很是无趣,就邀上沙米汉等人前去河边,等待运马的长排去了。

半个时辰后,五十多匹大宛乌青平安过河。

我们找到各自的坐骑,又把田鹿小姐他们扶上马背,便跟着那一班陀历僧兵,向着远方茂林深处的神庙广场狂奔而去。

很快就把这些菜鸟一般的兵士远远的扔在了身后,又不得不勒马徐行等候他们。

“田鹿小姐,同为陀历族人,你们和这些兵士的形体容貌为何有如此大的差距”

田鹿小姐骑马行走在我和朵儿中间,似乎找到了依靠,人也活泛了过来。

“这些兵士是祭司大人从摩羯陀佛国带过来的,他们的家乡与我们达丽罗川相隔千里,据说那里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雨林”

田鹿小姐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守护人,向我嫣然的笑道。

“怪不得他们一个

个长的像是南方茂林中的猕猴哈哈哈”

朵儿翻译了田鹿小姐的原话后,又肆无忌惮的评论起后面的那些僧兵来。

“他们刚来到达丽罗川时并不是这般模样,听大人们说,神庙每年都会从一位萨珊商人那儿购进大量的树脂。有种树脂点燃之后烟如祥云一般,闻过这种奇香味道的人就会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如入神境祭司大人说,这种香是连接湿婆神界的天梯,就如横跨天竺长河的藤桥那样”

麦田鹿小姐以叙述祭司神庙轶事的形式,来回答我们的问询,而不是直接说出其中的结果。

“难道这些僧兵身形枯萎,与这种奇香有关”

近来我对天竺佛国的香料兴趣日增,但凡与此有关的话题都会追根求源。

“是的,据说闻过此香后能够见到任何你想遇见的人事,包括已经死去的亲人能够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还能和神灵对话”

田鹿小姐对话风格很是奇怪,需要从中猜测才能明白她所说的意思。

“哦,原来是太过辛劳的缘故一边供奉神佛、劳作谋生,还不分日夜的腾云驾雾,穿梭于三界与古今之间。如此耗神费力,不瘦弱才是怪事哈哈哈”

我恍然大悟道,这种奇香与我们在终南山颠青乔山人那儿遇见的“五石散”,效用如出一辙。

“田鹿,这种奇香叫什么”朵儿好奇的问道。

“忘忧花。”田鹿小姐幽幽的答道,婆罗门神庙已在前方,她的心绪又暗淡了下来。

“你见过这种香料吗从何处可以买到”

“忘忧奇香只有婆罗门刹帝利才能享用,我们吠舍、首陀罗阶层如遇忘忧花必须绕道行走,否则便会招来无尽的灾祸”

“你原来不是神庙前的焚香侍女吗怎么会没见过忘忧花”

我对田鹿小姐的言词表示怀疑,对这种名叫“忘忧花”的奇香也越发的好奇。

“我在湿婆神坛前常年敬奉焚烧的,都是信众们布施的拙贝罗香和,还有檀香。忘忧花只在祭司大人主持重大祭祀的时候,才能在远处闻过它的香味,但真是从来都没见过这种香料是何模样。”

田鹿小姐哀怨的看着我道,似乎没有见过忘忧花是她的过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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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祭司大人

马队穿过密林之后,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

神庙建在一座光秃的丘山上,无数块石砖铺就的台阶和广场,从神庙的殿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陀历河边。

广场中央是一座三丈多高的祭坛,我们来到的时候祭司大人正在主持一场盛大的祭祀法事。

但见佛香缭绕、号声齐鸣,祭坛的四周跪满了观礼的僧侣和信众。

整个场面庄严而又肃穆,颇有西域东土一带古刹名山的意境。

不用问田鹿小姐我也可以猜出,这里应是婆罗门教派在北天竺一带的总坛所在。

广场上散布着许多树荫浓密的菩提古树,几十只长角的牧牛正在其中悠闲的漫步。

还有那些穿梭跳跃的山猴,时而跳到牛群的背上,时而攀爬到祭坛上方木质围栏的边缘,而没有任何人去惊扰这些生灵的嬉戏。

好一派普天同乐的人间净土,怎么也无法和残忍的女祭连到一块。

看着眼前场景,我们都禁不住双手合十向婆罗门众神祈祷,宽恕我等前来惊扰的罪过。

“少主你看!他们的巨象战阵!”

秦冲向来机敏过人,热衷于战事攻伐。

来到这里后他并没有像朵儿、苏叔和我那般沉陷于对众神的膜拜和虔诚之中。

而是和沙米汉二人如鹰犬一般环视全场,发现其中潜在的危机。

此次来天竺佛国行商,他俩与刘真儿,还有原来迦南义军中的三位兄弟,从启程开始就主动担起了商队和我们兄妹的护卫之职。

顺着秦冲的指向望去,在广场的西北角,由几十头巨象神兽组成的战阵一字排开。

每一只大象的背上,都坐着四五位手执长枪的兵士。

他们已经枕戈待旦,等待着我等的自投罗网了。

据说这些僧兵的枪头上都浸染过剧毒,一旦被它刺过几乎无药可解。

再加上那些一脚可以踩塌一座城墙的巨象,战力绝对不容小视。

我等如今已入险境,需要万分小心才是。

果不其然,我们的马队刚刚踏入广场,这些双耳如华盖一般的巨兽便在背上兵士的驱使下,撒开四蹄狂奔而来,一面发出了人的嚎叫。

我们的坐骑何时见过这种阵势,纷纷惊恐万状的向后退却。

如果没有缰绳的控制,它们定会四散逃亡而去。

“少主!怎么办?”

沙米汉一边取下鞍畔的铁弓,一边高声的叫道。

这时秦冲的羽箭已经离弦,扯着尖锐的哨音从前方巨象的头上呼啸而过。

一只在菩提树上玩耍的山猴被羽箭射中应声而落,重重摔在祭坛前的石板地上,引来了祭拜人群的一片惊呼之声。

这是一种警告,祭司大人的神象战队如果胆敢包抄过来,我们手上的铁弩强弓可不是吃素的。

“秦冲!你保护好苏叔!老汉、朵儿!我们见机行事!分头向河边撤退!”

我也弯弓在手,箭壶中的五十支羽箭已有一年没有见血了。

身上蛰伏许久的杀性瞬间复活了过来,一盏茶的功夫便可把这些羽箭全射出去,会造成多大的杀戮我已不太在意了。

“少主先生,你们不要害怕,祭司大人正在用群象的跪拜行礼来迎接他最高贵的客人,这也是我们陀历部落的最高礼节!去年键陀罗佛国的奥达圣僧来到达丽罗川,就是这样的礼仪!”

平时见惯象群出没的田鹿小姐和赫木老丈他们,并没有如我们这般的惶恐。

到是受惊马群的频频后退

让,令这些贵霜老民恐惧不已。

有几位禁不住大宛乌青的剧烈颠簸,纷纷坠下马去。

田鹿小姐有我和朵儿的左右呵护,才勉强在马背上坐稳了身子,气喘习习的转头对我言道。

话语之间,原本奔腾的象群已经放慢了脚步。

有如神灵的驱使一般,这些巨象由散而收,在祭坛前的场地上依次跪卧了下来。

伴随着一声高亢悠长的梵音祈祷,祭祀礼结束了。

祭司大人在两位光头赤脚的年轻僧者左右搀扶下,从祭坛上缓缓走了下来。

真是感谢佛祖菩萨的保佑,再差池片刻弦上的羽箭就会射出,所有的善愿都会落空,我等在这天竺净土也会留下一世的恶名。

原本受惊的乌孙青马也都回归了常态,不似刚才的那般挣扎了。

“哎呀,世间还有这般的待客之道!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哈哈哈!”

苏叔在马上拂须笑道,走遍天下列国从未见过这般阵势,老头不禁取下酒囊酣饮了两口借以压惊。

“少主、小姐,我们三人前去面见祭司大人。秦冲、老沙,你俩看护好马匹,作为警戒!”

苏叔交代完毕,大伙纷纷下马。

沙米汉把作为见面礼的五匹汉地丝绸交给朵儿,田鹿小姐和九位贵霜老民也把马匹交还了我们。

周围没有能够拴马的树木和石桩,就任由这些马匹四下里啃草觅食去了。

秦冲和老汉二人都是御马的高手,只需他俩的一声口哨,这些兄弟一般的神驹便可迅速归队。

在几位僧兵的押送下,田鹿他们双手合十走到祭司大人的跟前。

没有何人的命令,便纷纷跪拜在地,等候这位部落最高尊者的发落。

阿南都大人无视他们的存在,径自笑容满面的迎着我们而来,我这才得以目睹这位婆罗门祭司的真正面目。

如田鹿小姐先前所言,身形枯瘦、肌肤暗黑。

身着褐红色的木棉僧衣,半裸右边的臂膀,所有的天竺僧者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装扮。

赤脚短发,有罗马人遗风。

额头上点有一颗醒目的朱砂,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婆罗门教徒的特有标识。

此人精气十足、双目如电,也许是在祭坛上刚刚嗅过忘忧奇香的缘故吧。

“尊敬的祭司大人,我等是东方汉国的商者,路过贵地特来叩见!”

宾主双方很快相遇,我双手托着丝绸率苏叔和朵儿向祭司大人恭敬的躬身行礼。

“今日祭祀,诸神告诉我有万神的使者下山涉河前来,原来是诸位大汉国的先生!幸会幸会!”

祭司大人双手合十还礼,声音和煦动听,很有得道高僧的风骨。

他身边的侍从接过我们的献礼,随手选了一匹朱红色的越锦,搭在了祭司大人的身上,使这位僧者瞬间容光焕发了许多。

“诸位使者,请上我的象舆上叙话!”

阿南都祭司摩挲着胸前的丝绸,满面欣喜的抬手相邀道。

“苏叔,何为象舆?”

我有点好奇的问,心里琢磨这位天竺老儿难道是让我们去巨象的背上与他把酒言欢?

“少主你看,那头雄象便是这位祭司大人的坐骑。”苏叔低声在我的耳边言道。

我这才发现祭坛右下角的菩提树荫下面,还站立着一只庞然大物,几个仆役模样的土民正在伺候着这条神兽饮水进食。

神兽巨象的背部,放置着一个用楠木制成的敞口轿厢,足可容纳四五人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

看来这位祭司也是一位贪图享受之人,还迷恋丝绸、轿舆这些红尘之中的俗物。

既然不是超然物外、自律苦修的得道高僧,就可以和他谈条件,可以用金珠丝绸去攻破他。

想到这里我反而轻松了下来,拯救麦田鹿小姐和九位贵霜老民之事,似乎也不再那么棘手了。

阿南都祭司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便上前先行了一步,在仆役的帮忙下轻松爬上了象背,盘腿坐在了轿厢的中间。

客随主便,既然祭司大人如此招待我等,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哼哧哼哧的爬了上去,分坐于象背的两侧。

“三百年前,有罗马国亚历山大王的数万军马,在陀历河上架设船桥前去征伐北方诸国。今日又有你们东方使者造船涉水南下,因果循环世道轮回,湿婆神尊的预言终于应验啦!走啊!我们前去陀历河边,看看你们的长船是何模样!”

祭司大人双手合十的言道,轿厢前面的马夫举起长鞭大声吆喝了一声,神兽便缓缓迈开了四蹄,向着山下河滩的方向轰隆而去。

其他几十头驮着僧兵的巨象也纷纷站起身来,追随着祭司大人的坐骑,在下山的路上卷起了漫天的灰尘。

“朵儿,大哥我要是有两百头这样的巨兽,再配上当年迦南起义的那些将士,何愁不能平定天下!哈哈!”

如此壮观的景象我们都是平生第一次遇见,大有东土汉国的皇帝殿下率领百官出城狩猎的浩荡架势,我不由豪兴大发的叹道。

“少主,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和这个老儿谈谈条件,如何才能救下田鹿小姐!”

苏叔满脸堆笑的叮嘱道,可难坏了从旁翻译的朵儿小妹。

幸亏这丫头机敏过人,叽里咕噜的对着阿南都祭司说了一大通的好话,才把事情搪塞了过去。

“祭司大人,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贵部的田鹿小姐。我家商队在不周山下与之相遇,看到这个女子甚是可怜,就说服了送祭的老民,把他们又带了回来。还望大人慈悲能够网开一面,饶恕这个女子吧!”

听了苏叔的提醒,我终于和祭司大人谈起正事,向他拱手行礼以示敬畏。

“女祭之法是我陀历部落与雪山诸神之间的约定,千百年来不曾更改。这个请求与使者先生的身份不符,还请诸位不要干涉本教的家事!”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祭司大人的脸色骤变,双手合十对我郑重道,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田鹿小姐说这个阿南都祭司十年前才来到他们达丽罗川,可此君却言女祭之法在这里已存在千年。

很明显这位祭司再说谎言,但为啥他如此执着于女祭,非得把如花一般娇媚的女子无情的扔进雪谷之中,仍然令人无法理解。

“祭司大人,我愿布施十匹丝绸、五百个萨珊金币来换取田鹿女子的性命,还望大人成全!”

阿南都祭司如此执迷令我愤恨不已,恨不能挥剑宰了这个天竺巫师。

但爷爷“商者与人为善”的处世之言始终在耳畔回响,才压下心性与祭司大人谈起了条件。

“雨季就快来临,万一洪波涌起在陀历河谷肆虐成灾,我身为酋长将无颜面见部落上下的十万子民,本教在达丽罗川上的信仰根基也会毁于一旦!所以先生慈悲之心令我钦佩,但实难从命啊!”

祭司大人的言语之中有了一些松动,也向我指明了能够说服他的关键所在。

那便是治水,束缚住达丽罗川上每年一次的滔天洪魔。

第一八三章 分水而治(一)

“如果我能够帮大人治理好天竺长河,让达丽罗川从此免受洪灾之苦,大人该当如何谢我?”

说话之间,秦冲、沙米汉二人赶着马群从我们的左侧旋风一般飞驰而过。

“苏叔!少主!我们先行一步啦!”

秦冲在马上高举着黑色长弓打了声招呼,很快就消失于前方的麦海之中。

“我愿让出酋长之位,与先生共同管理达丽罗川!”

祭司大人郑重的答道,好像并非虚言。

“不过先生,让江河改道、山川移位,我们的梵天大神都没有如此法力,难道你们这些东方人能够做到?”

阿南都祭司转而又哈哈笑道,露出了满脸的不屑之态。

然后取出怀中的香囊,对着鼻腔深深的嗅了两口,与苏叔平时途中品酒的神态很是相似。

如此提神之物,肯定就是田鹿小姐所说的忘忧奇香了吧!

真想把祭司手中的香囊要过来一看究竟,但如此幼稚之举不应是我这位商队首领所为,故而只能忍下。

“我们东方汉国自大禹圣君以来,历朝历代多有治水的能臣,也留下很多治水经书,就如贵教的《吠陀经》那般。依据经典行事,或许可以帮助贵地解除这千年的水患之忧。”

苏叔生怕我又以万山之神的使者自居,赶紧从旁插言道。

“如能治好水患,恳请祭司大人善待田鹿小姐和那帮送祭的贵霜老民!除此之外,我等再无所求!”

我也慨然笑道,终于把心中的所想完全说了出来,顿觉一阵轻松。

“祭司大人,我等皆是凡人,没有移山倒海的法力!如要治水还需仰仗大人的威权,借给一千青壮供我家少主调遣。所需的资费粮草,也要大人出面帮助筹集,如此一来才可成事!”

苏叔毕竟是老江湖了,行事滴水不漏,把我们的要求全盘托出。

“只要能制服洪魔,其他事情都好商量。等我晚间祭祀与诸神商议之后,定会给各位先生一个明确的答复。”

看来这达丽罗川每年一次的洪荒,已成这位祭祀大人的心病,必欲除之而后快。

“好吧,那我就静候大人的佳音了!我们只是过路的商者,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私欲,治水和救人都是向善的公心,所作所为也符合贵教的教义。”

前方人马的喧嚣之声隐隐传来,祭司大人的象队已快到河边了。

“使者先生,你还是快点拿出治水的策略吧!万山之神快要动怒啦!”

言罢,祭司大人突然挺起腰杆,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急促的念起婆罗门教的经文来,真如神灵附身了一般。

朵儿被吓得一个趔趄,惊恐的瞪着祭司大人。以为他突生恶疾但又不知如何救助。

我一大堆的说辞已经到了嘴边,没有来得及喷薄而出,只能硬生生的停在了那儿。

只有苏叔怡然自得的耸了耸双肩,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般。

“少主,朵儿小姐,他们婆罗门教派供奉的神仙太多,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马上就要到长河的滩头啦,这个阿南都祭司正在和水神叙话呢!呵呵!”

苏叔呵呵的轻笑道,我和朵儿这才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入定嘛!我所修习的“冥想神术”

也可入定进入自由的幻境之中。

不过婆罗门教派的入定也太快了点,这边还在说话转眼就过去了。

澎湃的浪涛声传来,祭司大人如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睛。

后边的兵士已经下了象背,在河滩上排成一列等待祭司大人的差遣。

驭象的马夫轻抖缰绳,我们跨下的巨兽尽然顺从的跪卧了下来,而轿厢旁边软梯也已备好。

有一个年少的仆役上来,搀扶起阿南都祭司。

他对我们做了一个礼节性的邀请之后,就先弓身走出了轿厢,顺着软梯爬了下去。

苏叔紧随其后,走了软梯。

我和朵儿毕竟年少,多有贪玩之心。

不足一丈的高度还爬软梯,真是不嫌麻烦,便一前一后跳跃而出,稳稳的回到了地面上。

我家商队的所有人马已全部上岸,比原来计划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露宿的营帐已经搭起,伙计们正在分工有序的放马埋锅、狩猎采办,准备接下来的晚间烧烤大餐了。

祭司大人饶有兴致的登上了老百头的木排,在天竺长河上游戏了很多个来回才欣然上岸。

晚间陀历神庙的祭祀礼结束之后,阿南都祭司连夜让几个僧兵送来了诸神的宣诏。

大体的意思是我治河的法术如果可行,祭司大人愿意接受梵天大神的旨意,鼎力相助我们。

婆罗门祭司装神弄鬼的这番说辞,与我和苏叔的猜测如出一辙。

田鹿小姐途中曾跟我们说过,这些年来达丽罗川上连年的洪灾和祭司大人的“女祭”之法,搞得贵霜老民们疾苦不堪,多有奔走他乡另谋生路者。

这里的世事如没有改变,再过几年整个陀历部落的人丁就跑的差不多了。

阿南都祭司也不想他的教区成为遍地荒芜、万家空室的不毛之地。

我们这些东方商者愿意帮他治水,若能成功对祭司大人而言有百利,如若失败也无一害,何乐而不为也!

有了阿南都祭司的许诺之后,治水之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商队还要南下键陀罗佛国做交易,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时日。

第二天一早,我和朵儿、秦冲、沙米汉、锅盔五人便收拾好行装干粮,准备上路勘察了。

所有的麻烦都是因我的善念而起,商队的老少兄弟,还有田鹿小姐,我必须给他们一个圆满的交代。

麦田鹿的父亲和兄长自愿给我们带路,水利勘察很是顺畅。

当日午时,我们就登上了梵那多山的顶部,这也是达丽罗川上的最高山峰。

山下的河网布局尽收眼底,从北部葱岭冰原而来的天竺长河,受到梵那多山地的阻挡分成了两支。

长河的主干折向西部,分出的一部分河水则继续向南进入了地势稍高的陀历山谷。

经过不知多少年代的泛滥冲刷,才形成了今日这个群山环绕中的百里平川---达丽罗川。

“少主,完了!这山下的长河太宽了,怎么治理啊!非得有移山的法术才行!”

望着川上河宽浪急的两条大河,锅盔刘真儿首先气馁道。

“那还不简单!在陀历河口筑起一道石坝!把长河的流水全部赶到西边去!”

秦冲到是不以为然,提出了治水

的第一条方略,拦河而治。

“小小的飞鱼礁我们一百多奴隶硬是干了一年多才完工!采石筑坝把长河拦起来,哈哈哈!至少得一百年!看来我等此生全耗在这了!”

锅盔哈哈大笑了起来,想起飞鱼礁上悲惨的往事,我的全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少主,筑坝拦水肯定不妥!耗费多少人力尚且不说,达丽罗川上的旱季可就全靠这大河的来水啦!没有了水源这漫川的胡麦怎么生长?”

沙米汉指着山下的麦海大声的叫道,仅仅两日大河岸边的胡麦全都变成了金黄的颜色。

贵霜老民们的收获季到了,就在雨季来临之前的半个月里。

听田鹿小姐说过,这北天竺的旱季雨季各有五个多月,不似东土汉地和我们于阗国那般四季分明。

整个漫长的旱季里,老天几乎不会下一滴雨水。

如老汉所说,没有大河之水的滋润,这达丽罗川如今已成焦土了,更不会长出果腹的胡麦黍稷来。

“不筑石坝拦水,还会有啥好的办法?少主我们赶紧溜吧!今夜就离开陀历河谷,管他啥子旱季雨季!把那个天竺女子也解救出来,和我们一起上路!”

秦冲见自己的意见未被采纳,便抬腿靠在一块巨石上,抽出了他那宝贝一般的波斯长刀对着耀眼的日头晃了两下,又重重的插回刀鞘之中。

“这个法子好!我双手赞成!哈哈,本来就不管我们的事情,何必自讨苦吃!”

听了秦冲之言,锅盔立马附和道。

“诸位兄弟,太史公有言: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后世从此也就有了“一诺千金”这个说法。我等商者行走江湖应学季侯,不可出尔反尔!”

虽然知道秦冲他们都是信口开河的散扯,但我也要摆出头领的架势来。

“一诺千金!哈哈哈!少主英明!”

秦冲的脑子转的最快,见我如此语气马上改口赞道,令我很是受用。

“少主,季布是何许人?”

刘真儿仍不明就里,愣愣的问道。

“季布是你大爷,哈哈哈!”

沙米汉少有嬉戏,这回也戏弄起锅盔来。

当然他自个是柔然国人,肯定也不会知晓这个彪炳青史的季侯究竟是何方神圣。

“哈哈哈!我大爷?一句话便可值万两黄金,那我刘真儿也算是豪门之后啊!”

锅盔顺坡下驴,一下子把自家的身世太高了千倍。

“季布乃秦末楚人,昔日西楚霸王项羽手下的悍将。他少年时候素有除暴安良、扶危济困之志,一生处世信义为先,故而在东土汉地被世人广为传颂。”

正在为治水犯愁,这几个家伙却在身边唠叨个不休,甚是烦人。

但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患难兄弟,又不好随意呵斥,只好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这“一诺千金”的来历。

自从上山以来,平日里话语最多的朵儿小妹却始终一言未发。

静静的捧着白绢,描摹她的天竺商道图,或是盯着山下的长河直勾勾的发愣。

也许汉书中所载历代先贤的治水良策,正在她的脑海中旋转吧?

而我也有了大体的方略,那便是:分水而治。

第一八四章 分水而治(二)

午后我们又乘坐百里浪老叔的长排,去了陀历长河的对岸。

但见它与天竺大河之间的河口分界,是一座由北方高原延伸而来的连绵山峦,当地土人称之为“龙口坳”。

意思是一只苍龙正张开大口,终年不停的饮吸着长河之水,以滋润背后的群山。

有了在飞鱼礁和东方岛上几载磨砺,如今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早已是采石的行家。

一眼便可看出“龙口坳”上的山石裂纹纵横、石质坚硬,很是便于开采。

加之离河口的岸边只有一箭之地,运输起来也甚是方便。

有了这些第一手的资料,“分水而治”的方略已是水到渠成,只剩最后的实施了。

“兄弟们,不看了!下山回营,今夜我等烤肉烈酒一醉方休!”

我长长的舒展了一下筋骨,远眺着西天的落日向众人笑道。

“大哥,治水长策有无头绪?要不要小妹教你?”

朵儿亲昵的挽着我的胳膊,打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召回了在山前觅食的青鸾。

“少主,这个世上只有朵儿小姐最能解出少主的心思!哈哈哈!兄妹连心此言不虚啊!”

沙米汉生于西域大漠、长于高山牧场,对治水之法没有半点的良策。

但长期如兄长般跟在我们左右,所以我和朵儿平日里的所思所想,他都能猜出个**不离十来。

“哈哈哈!”

我们心照不宣的看着老汉大哥,都开怀的大笑了起来。

“少主,这陀历佛国遍地都是绝色的女子,可少了些酒肆乐坊,我等不能快意人生,可惜可惜啊!”

下山路上,秦冲双肩扛着长刀,回头向我暗示一般的大声笑道。

幸亏朵儿去前方追逐她的青鸾去了,否则又会挨这个女子的训斥。

“是啊少主!想当年我们在长安、赫拉特城,还有贝罗埃亚、安条克!那是何等的快活!”

锅盔畅想前事,那段美酒笙歌、佳人环伺的日子,看着远方似乎无限的怅然,往日不可追兮!

“秦冲、锅盔!别的事情老汉我年老多忘,已经记不起许多了!”

沙米汉插言道,卖了个关子。

“那你还记得些啥?”

锅盔已中了圈套,不知深浅的探问道,一脸的天真之色。

“我只记得当年地中大海上,你和秦冲穿着草裙登上海船的那一刻,画面美哉!终身难忘啊!哈哈哈!”

沙米汉说的是四年前他和朵儿驾着海船,在地中大海的东方岛上营救我们的那一幕。

我们东方岛六十壮士个个赤身**,仅以海草短裙遮身,没有了半点斯文。

如此画面今日想来,真是不堪入目啊!

原本滔滔不绝的三位兄弟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当日东方岛上无数次的向佛祖祈祷,才有了今日的余生。

而我等行走在佛国净土的红尘之中,还想获取更多,真是罪孽也!

但如此忏悔之心仅仅停留了半刻,有几只晚归的岩羊正在从前方的山崖上经过。

“岩羊!

秦冲快点!老汉!你堵住那个出口!”

“哈哈哈!这个季节岩羊的皮肉最是肥美!”

“今夜有口福咯!”

我们几位都是一等一捕猎好手,遇见了如此猎物岂可放过。

我瞬间取下身后的弓箭,手指前方对秦冲、锅盔他们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攻堵围猎,整个过程我们四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很快就有两只肥大的岩羊从山崖上滚了下来,余下的羊群慌不择路的四散逃去。

只取当日所需,是我们行商途中狩猎的老规矩。

如果今日痛下杀手,以我等箭法,这群岩羊可就遇到了灭顶之灾。

田鹿的父兄都是虔诚的婆罗门教徒,他俩立在路边双手合十,默默的看着我们的杀戮一言不发,满脸的不快之色。

“诸位哥哥,今后我们狩猎要避开这些当地的老民!天竺佛地的列国百姓,皆为佛教和罗门教的信徒,守不杀生戒!”

朵儿见我们抬着猎物的欣喜模样,悄悄的嘘声道。

“少主,不准贪恋美色,再不准喝酒吃肉,这些贵霜老民的日子真是没啥意思!”

秦冲已把长刀挂在了腰上,单肩扛着猎物呲了呲满嘴的钢牙。

“我可不管,没有糜肉可餐的日子,老汉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说话之间,我们一行六人已经走下石山来到了河边。

百里浪老叔正等得焦急万分,见我们归来开心如小娃一般。

一声高亢的船工号子,轻点长篙,木排便离开了河滩,顺着流水缓缓的向对岸飘去。

当日晚间,朵儿挂起绢图。

我对照着图中的山势河向,向众人详细介绍了自己“分水而治”的初步构想。

简言之,并是取龙口坳的山石,在天竺长河右岸的河口附近,筑起一道分水的石坝。

石坝没有封住整个河口,所以旱季枯水时节,对于陀历河上的水流没有太多影响。

但在冰山消融、长河泛滥的雨季,由于分水石坝的阻挡,可把南下的洪峰更多的推向左岸,使之流向西边河谷。

如此一来,每年雨季向南经过陀历河谷的长河之水,至少可以减去一半,达丽罗川从此也将再无洪荒之灾。

“精彩!敞亮!呵呵,少主,老夫还有一事不明,你凭啥就能确定这分水的河坝是最佳的方略?万一哪一年洪水滔天冲垮了石坝又该如何理会?”

苏叔盘腿坐在绢画的前方,听我讲完所有的构想之后,幽幽的提出了自家的疑问。

“苏叔,各位哥哥,梵那多山附近只有这向西和向南的两个河谷,达丽罗川又是一马平川,所以改堵为疏、挖渠引水,或是凿堰蓄水之法皆不可行。既无地势之利,我们也没有如此的人力和时间。唯一可行的治水长策就是我哥所说的分水而治!那位祭司大人如能派给我们五百人力,不出十日这道石坝便可修好,据我推算,足可抵挡百年一遇的洪峰!”

不等我的回答,朵儿便代我解惑,果然所思所想一般无二,真乃亲兄妹也!

“苏叔,兄弟们!分水而治并非我自家独

创,在东土汉国的蜀地早有成例!呵呵。”

夜风吹拂带来了微微的寒意,我抿了两口清酒上前言道。

“少主!快给大伙说说,究竟是何样的范例!”

沙米汉平时最喜我叙说发生在汉地祖乡的陈年旧事,他举刀割下大块的岩羊烤肉塞进了嘴中,一边还高声的吆喝道。

而秦冲和锅盔这两个家伙对于治水没有半点兴趣,烤肉烈酒开怀吃喝后,已经钻进一旁的帐篷中呼睡歇息去了。

“史书有记载,秦朝时有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在岷江上治水,采用的就是筑堰分水之法,使原来连年泛滥成灾的蜀地西川,变成了旱涝保收的天府之国!我的筑坝分水之策与之有异曲同工的妙处!呵呵!”

我站在篝火的前方自言自乐,搅合的众人云里雾里。

唯有苏叔似乎已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频频对我拂须而笑,以示赞同。

商队之中只要我与他老人家意愿相同,则所有的大事即可成矣!

如今我这治水之策,就等着陀历神庙中那位祭司大人的首肯了。

第二天,我和苏叔、朵儿三人再次拜访了阿南都祭司。

这位大人不等我的解释,就异常慷慨的大手一挥,招来了五百多青壮土民供我差遣。

期间的粮草供给,由陀历部落的一百个家族轮流摊派。

至于与治水有关的所有事项,采石、筑坝、分水之类,阿南都祭司统统不管,他只要看到最后的结果。

所以祭司大人唯一的要求是,我家商队需在雨季来临、天竺长河的第一波洪峰经过达丽罗川之后,才能离开陀历部继续南下行商。

如此要求反而令我进退为难了,没想到一丝善念竟会带来如此结果。

况且,我对自己的治水长策还没有十成的把握。

“少主不要担心,且听天命吧!就当是我们没有走过陀历道,也没有遇见那位麦田鹿的女子!治水能成则皆大欢喜,万一百密一疏,老天也塌不下来!区区一介巫师,百十个枯柴残兵,岂能阻挡我等南下!呵呵!”

苏叔见我迟疑不决,便在一旁宽慰我道。

他以为我苦心于治水,仅仅是为了一个贵霜的女子。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天竺佛国治水救民、一展造福桑梓的本事。

就如远在东晋朝的下邳县尉、我家的二弟武威那般。

这个陇西冷娃才高八斗、风姿卓越,又有豪门士族的刘府作为靠山。

如今早已扶摇直上,位列朝堂了吧?

还有三弟长安,不知今日安好否?

我们三兄弟当年建康一别,转眼已过去五个春秋。

每想至此,都不禁黯然而泣下。

所以我今日不惜让商队停下,耗费自家钱财人力帮这贵霜老族治理洪魔,绝非是一时的起兴。

大丈夫立世,但凡机缘巧合,皆有报国为民、建功立业的心志。

岂能用一个“情”或“利”字作解!

第一八五章 分水而治(三)

治水方略已成,人力和粮草也已就位,在陀历河口采石筑坝的工程也就此展开。

苏叔和我也作了简单的分工,他领着商队的原班人马继续在右岸休整,我去陀历河口主持治水的大局。

秦冲、朵儿、沙米汉、锅盔,还有队中十几位青壮伙计与我同行。

率领五百个贵霜土民乘坐长排,浩浩荡荡的“杀”向对岸,在龙口坳的石山下面扎下了营寨。

筑坝石材没有规格尺寸上的要求,只需从山上采下够大够分量即可。

所以有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一流采石工匠的点拨,这些年轻的贵霜后生很快就学会了凿槽、落锤、撬杠开缝。

如何使大块的玄石干净利落的与山体剥离,而不会破坏原有的采点。

一时之间,这千年死寂只有风声的河口三角地带,捶打穿凿的喧嚣之声响彻四野。

不断有采下的巨石滚落山崖,如春雷破天一般轰轰隆隆,余音缭绕不绝。

受惊的山鹿、岩羊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灵,纷纷奔出了各自的巢穴,向西南群山的深处落荒而去。

仅仅一日,龙口坳四围的山崖下面,就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材碎块。

或大如巨兽,或小如磨盘,不一而足。

石材有了,接下来如何把这些巨石运至河边,甚至抛至天竺长河河心的位置,却成了天大的难题。

晚间收工之后,我特地让百里浪老叔放排去了对岸把苏叔接过河来,共同商议运输的大事。

对着这些遍身棱角的巨石,大伙一时之间束手无策,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肩挑背扛不行,撬杠绳索拖拉须得猴年马月,牛车马车禁不起如此的重量。

早知如此,还不如像当初我们在飞鱼礁上那般,所有的石材都开凿成长条的玄石,两个人便可抬走。

但如此条石形体单薄,又如何经得起长河之水的冲击?

而且品相规整的开采之法,所耗的工时也是我们所无法承受的。

不要说十日之期了,三俩月也不一定能够完工。

待到那时,我们原先年内从天竺返回、到达东土长安的计划就会完全付之东流也!

“少主,老夫当年跟随你爷爷在于阗大河上挖采玉石时,能够在水中抱起数百斤的毛料。如果从长河右岸石坝的起点位置引一条浅渠至龙口坳的山前,再把采下的石材推入水渠中拖拉,或许可以解除眼前的困境。”

眼看所有能够想出的运石之策都进入了死角,苏叔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以水载石的**。

“这个法子我也想过,但河口至龙口坳有半里之遥,地表三尺以下全是坚硬如铁的磐石,开凿一条能让木排行驶的浅渠谈何容易啊!再说,我们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日!”

我很是懊丧的拿起酒囊,狂饮了几大口烈酒,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少主,果真如此?地表三尺以下全是磐石?”

若有所思的苏叔双目圆睁,惊喜的盯着我道。

“苏爷,确实如此!今日下午我和少主刚刚派人挖过,最深的土层不足五尺,下面全是石头!”秦冲代我答道。

“哈哈!只要能够引入大河之水,三尺已经足够!巨石遇水在磐石地基上滑行,足可省去七分的人力!”

苏叔开

心的拍着双腿站起身来。

“走!我们现在就前去勘察石坝的选址!如果地势没啥问题大事可成也!”

“苏叔,大哥!如果在浅渠的底部铺上原木连接的轨道,巨石在上面滑行起来岂不是更为便捷?”

朵儿在戈兰山地期间,曾见过迦南采石的奴隶们铺设木轨运送条石的情景。

有了浅渠之后,她这个方略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听说这天竺国的巨象神兽有万夫不当之力,用这些巨兽来拉石头,那还不是如毛驴拉磨一般!哈哈!”

秦冲也献上了他的运石神策---巨兽运石。

“浅渠的两侧各用两头巨兽,以一根木椽相连,像我们东土老家的黄牛耕地那般,再大的石块也能拉走!”刘真儿附和道。

苏叔抛出一块玄砖,尽然引来了一大堆的乳玉,而且个个皆为良策。

分水石坝的选址是在天竺长河的阳坡,距离陀历河口约有百尺之遥,与龙拗口的位置有着丈余见方的落差。

这也意味着从长河凿渠引水,越靠近龙口坳所遇的坚石越多,挖掘的难度也就越大。

而浅渠一旦凿成,石材便是由高处向下滑行,将会大大减轻运送的难度。

“甚好!甚好!少主啊!天助我也!呵呵!”

月朗星稀,我们立于长河的岸边,苏叔遥看如此地势不禁拂须呵呵笑道。

“好啊!明日停止采石,全员凿渠伐木,两日之内这引水的长渠务必成型!”

我开心的跟几位老伙计吩咐道,夜已很深,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眼看雨季将要来临,漫山遍野成熟的胡麦正等着收割。

所以阿南都祭司派来的这五百青壮都希望石坝能尽快完工,采石凿渠之事根本就无需我们的督促。

第二日晚间,一条宽约丈许、深约五尺的浅渠就挖到了龙口坳的石山下面。

从对岸梵那多山间砍伐的黄檀原木,也源源不断的由百里浪老叔的长排运至了河口。

祭司大人没有食言,给我们送来了五头巨象,连驾驭的象夫也一并派了过来。

第三天上午,第一块巨石被众人推入了浅渠,稍加给力就顺着水下的木轨向长河的岸边滑行而去。

由于地势的便利,这块大石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尽自个一头栽入长河之中,冲起了漫天的水花。

站在浅渠两边观看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之声,如此大石如以人力拉抬,至少需要五十青壮一个时辰才能送抵岸边。

而浅渠推送仅是话语之间,其中的高效可见一斑。

根据分水石坝的建造设想,朵儿已经领人乘坐长排在陀历河口附近钉下了一排木桩,彼此之间再以藤绳相连,以此来作为我们沉石筑坝的路标。

不日木阵已成,差不多占去了河口一半的宽度,远远望去就如一条隐隐蠕动的赤龙一般。

以此为界等石坝修好之后,其实就是在河口上建了一道半圆形的围堰。

天竺长河的来水已不能直接进入陀历河谷,而是绕过石坝以回溯的形式流进达丽罗川。

这样一来,只要石坝足够的宽厚坚石,陀历河谷从此以后再无洪水之忧也!

首战告捷大大提高了众人的信心,采石运石分工有序。

连巨象神兽也是物尽其用,把

一筐筐装满碎石的木车拖到岸边,用来填补石坝上的缝隙。

石阵慢慢离开了右岸向河心推移,五日之后一道宽约五丈的巨坝雏形已慢慢浮出了天竺长河的水面。

进入陀历大河的水量陡然变少,两岸的水线也如地陷一般的向河心收缩。

这可吓坏了祭司大人和达丽罗川上各家村寨的贵霜老民们。

阿南都祭司率领请愿的四方老民,连夜渡河来到了我们的营地。

“使者先生!梵天大神有命,分水石坝必须全部停工!若再向河心推进压住了水神的龙脊,我达丽罗川将会山崩地陷,黑色地母也将会大开杀戒!”

祭司大人再次浑身战栗、双目紧闭、语调怪异,犹如附身的神灵在与我们对话一般。

周围的贵霜老民们也是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哭泣嘶喊之声此起彼伏。

“祭司大人,石坝建成进入陀历河谷的流水自然就会变少,此等变化不正是大人你希望看到的吗?也是这分水石坝的功能所在,从此以后洪魔再也进不了陀历河谷!如此可喜可贺之事如何又变成了罪过?”

见此情景,我忙率主持治水的商队诸君跪拜还礼,一边向阿南都大人据理力争道。

眼看分水的石坝就快功成,能够为达丽罗川上的万家黎民带来千年的福祉。

如此时刻,一直助我建坝的祭司老儿却带头反对,以婆罗门诸神的旨意来要挟于我,不知是何意图。

“近日诸神会盟有约,风云雷电、水旱洪荒都是天地的造化,各有神仙执掌!你等虽为万山之神的使者,心怀慈悲而来,但凡事有度不可越界。今日筑坝分水的愿心也已达到,各位先生代行天道的使命已经达成,还是回山复命去吧!”

听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这个巫师又在装神弄鬼,尽然还用东土儒家的“中庸”之说来说服我等。

“少主,我们到此为止吧!不要再与这个祭司老儿争功了!”

身旁的苏叔低声言道,我也顿时恍然大悟。

这个阿南都祭司原来是怕我们把分水石坝建的铜墙铁壁一般,他那呼风唤雨的神功从此没了用武之地。

“好吧,石坝不再建了,商队明日就会离开陀历河谷。恳请大人也信守当初的承诺,放了雪山的祭女田鹿小姐,还有那九位送祭的无辜老民!”

想到这儿我完全释然,向阿南都祭司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赫木家的那几位族人本祭司早已宽恕他们,但麦田鹿女子的悔婚之事使诸神震怒,本教蒙羞!即使我有慈悲之心,也只能把她放逐于山野之间,任其自生自灭!先生身为神界使者如果愿意收留,那自另当别论。”

阿南都祭司在他的信众臣民面前,始终称我为神的使者,代诸神行事。

如今看来是为了提高婆罗门教义在这些贵霜老民心中的权威,也还是在抬高他自己。

尽管厌恶至极,我还是长躬恳请阿南都祭司早日放过田鹿小姐,我家商队也好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君子隐恶而扬善,作为过路的商者去揭开这层面纱,非君子之道也!

“我们愿意收留田鹿小姐,明日就带她离开达丽罗川!”

没有等我和苏叔言语,朵儿就抢在了前面,把收留田鹿小姐一事满口应承了下来。

第一八六章 祭司的礼物(一)

第二天上午,修筑分水石坝的五百位贵霜后生全数散去,我们也回到了对岸的营地。

听说商队今日上路,伙计们早早的便把所有的行囊收拾妥当。

喂饱马匹,备好途中的饮水干粮,就等着我这位头领的归来了。

所以过河之后,我和苏叔、朵儿等人没有片刻的停留,跨上各自的坐骑就直奔陀历山间的婆罗门神庙而去。

前去迎接商队的新成员、这个天竺部落的弃女麦田鹿小姐。

阿南都祭司的早间祭祀礼已经结束,正躺在神殿前面的一个摇床上闭目养神。

左右各有一位手执芭蕉蒲扇的年少侍女,在给他摇扇祛暑、驱赶蚊蝇。

奉行苦修的教派长老竟会如此享受,不禁令人侧目。

几位僧兵领着我们走进巨石垒砌的山门,侍女低头在祭司大人的耳边轻言了几句。

这位陀历部落的尊者并抬腿从摇床上站起身,整好僧衣面目安详的迎上前来,与我们双手合十互致问候。

田鹿小姐说过她是神庙殿前的焚香侍女,自小在这里长大。

不知也如眼前两位妙龄女子这般,近身伺候过这个干瘪的巫师,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一阵恶心。

“尊贵的使者先生!湿婆天神今晨传话,陀历大河上的地漏已补,念你等东方商贾不知我罗门教义又心怀慈悲,也就不再追究!梵天大神更是宣先生为陀历坝神,要我在龙口坳的滩前立一尊神柱,并要每月率众前去祭祀!我正要派人把诸神的旨意告诉先生!”

言毕,高贵的祭祀大人尽然躬下身去,以手触碰我的双足。

吓得我浑身顿时起满了疙瘩,正欲躲避后退,却被一旁的苏叔以剑鞘重重的推了回去。

担任翻译的朵儿说到立我为坝神时,不由的捂嘴爆笑了起来。

等瞅见祭司大人如此待我,更是欲罢不能蹲在了地上,满脸被笑意憋得通红。

“小姐、少主不可放肆!祭司大人正在给您行礼!在罗门教中只有卑微者见到长者才行如此的大礼!”

苏叔知道其中的规矩,用于阗国吐火罗官话低声对我和朵儿呵斥道。

我们赶紧收起了笑意,向祭司大人长躬还礼。

阿南都大人是凡间的祭司,而我如今已被他们的梵天至尊封为坝神进入神级的行列。

地位从此尊卑有别,他才会对我行如此大礼。

这个坝神或许就是东方诸神中的土地爷吧,总之比祭司的级别要高。

在东方汉地,造福一方的清官离任时,当地的百姓都会送万民伞,立功德石碑。

如今我在这陀历河口分水筑坝,也算是功德一件,神柱即功德碑也!

如此作为不知道是这位祭司大人神经错乱后的胡言乱语,还是真为婆罗门诸神的旨意。

反正我到是甚为受用,差点飘飘然飞到了天上。

“多谢大人的抬爱,石坝建成所有的功德都属于大人,我们只是从旁协助,结下一点善缘以求途中的诸神佑护!今日前来一是向大人告辞,另外是来接田鹿小姐!”

幸亏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稍稍稳定心绪之后,我便向阿南都祭司长躬行

礼,叙说了前来拜会的目的。

“先生如今在天庭虽有神位,但要等到第一个雨季来临,受到第一轮洪魔电母的加持之后才可获得神识和神魄。雨季还有几天就要到了,先生何不等到那时再走?”

行礼寒暄完毕,阿南都祭司亲自引领我们参观他的神坛大殿,一边诚恳的问道,也把我羽化升天的功利之心彻底打回了原位。

这个巫师行事诡异颠来倒去,没有章法可循。

似有悲悯之心的长者,有些行事作为又毒如蛇蝎。

明明是得道苦修的罗门教高僧,但又像是满口妄语、睁眼说瞎话的江湖骗子。

威严时如王者,荒诞时如顽童。

这个老头如果不是长期装神弄鬼走火入魔,便是对我等别有所图,一时还很难判断。

“祭司大人,能不能让我们先见见田鹿小姐?”

神殿窄小暗黑,所供奉的诸神也是千姿怪异,朵儿无心再看,小心翼翼的对阿南都祭司道。

“田鹿女侍背叛诸神正在接受惩罚,心志暂时关闭。前去探视没有问题,就怕你等受到了惊吓。”

阿南都祭司关切的答道,领着我们走出了神殿,挥手招来了十几位僧兵。

“尊贵的客人要见见田鹿女侍,你们带他去吧!”

这时广场的祭坛上长号声“咕咕”响起,新的祭祀礼又要开始了。

这婆罗门教供奉的神仙太多,专司祈祷、祭祀之礼的祭司大人,每日这样焚香祭拜的活动,据说一场连着一场。

如此忙碌哪有清修冥想的时间,脑袋不出毛病才是怪事。

祭司大人双手合十行礼后匆匆而去,他的兵士把我们领到神殿旁边的一处地堡之中。

顺着巨石台阶向下行走,脚步声引起了怪异的回音。

不时有微微的叹息声从四面传来,我全身的毛发顿时倒竖了起来。

“大哥,我害怕!”

朵儿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哀声的低语道,食指冰凉瑟瑟发抖,看来吓的不轻。

“秦冲、萨冰!你俩在出口处把守!以防遇到不测!”

苏叔大声的吩咐道,身边诸位兄弟沉重的喘息声也打破了这种梦魇般的死寂。

“嗨!”二人应命,提着长刀转回了地面。

僧兵在前面带路,我们四人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手握剑柄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眼睛慢慢适应了地底的黑暗,四壁的灯火也多了起来。

终于到了关押田鹿小姐的那间牢房,一个在地底凿出的石池。

我的心脏差点崩了出来,朵儿更是惊悚万分的嚎叫了一声倒在了我的怀里。

苏叔和刘真儿更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祷告个不停。

但见池中满是碗口般粗细的各色毒蛇,腥气熏人,发出了一片“嘶嘶”之音。

可怜的麦田鹿赤着双脚,穿得还是朵儿送给的那件米色夏裙,呆呆坐在池底的一块大石上。

圆睁的双眸没有任何生机,如同活死人一般。

一条大蛇正从田鹿的领口钻出,很快又爬到了脸上,对着她的鼻孔吐着长信。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悲怆难受的如同万

箭穿心一般。

“嗖”的拔出长剑,准备跃入池中救出这个可怜的女子。

“少主不要冲动!田鹿姑娘目前中了罗门教的巫毒之术,血液冷却、气若游丝!毒蛇不会攻击她,只是在帮她洗却有罪的灵魂!你这么一救真会要了她的性命!”

苏叔一把抱住了我的双手,急切的低语道。

“锅盔!快扶少主出去!小姐快醒醒!”

锅盔早已吓瘫了,朵儿已自个杵着剑鞘跌跌撞撞的向外奔去。

我们毕竟是祭司大人的贵客,几个引路的僧兵见此情景,赶紧上前把我们一个一个扶出了地堡。

这个鬼地方,我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出了地堡一刹那,我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阳光下的自由真是太好了!

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四人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朵儿坐在地上捶着胸口一个劲的干呕,而我和苏叔、锅盔三人则是面色惨白衣衫不整,刀鞘分离狼狈不堪。

在上面把风的秦冲和萨冰二人不知何故,询问又无人理睬,只好讪笑着把各自的酒囊取下递给了我们。

酒壮英雄胆,几口烈酒下肚之后出窍的魂魄才慢慢归位。

祭司大人今日的第二个祭祀礼结束了,正在信众的簇拥下向我们走来。

也不知祭祀的是水神、谷神,还是我这个刚刚受封的“坝神”。

此时在我眼里,这个阿南都祭司已是一个比十万罗马铁军还要可怕的魔鬼。

担心祭司近身施法巫毒之术,把我们也送进那个阿鼻地狱般的蛇池之中。

便挥手让秦冲牵来了坐骑,远远对着阿南都祭司长躬行礼。

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出了神庙的山门,快马奔过林间的小道,最后终于回到了达丽罗川的麦海之上,我才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艳阳高照朗朗乾坤,啥样的妖魔鬼怪也近不了我的身了。

半盏茶的功夫,苏叔、秦冲他们才追了上来。

“大哥!那个老巫师说五天后雨季来临,那个时候我们才能接回田鹿姐姐!”

朵儿紧拉着缰绳,气喘吁吁道。

“他娘的!这个鬼地方,还要老子待上五天?”

我愤愤的骂道,一边用马鞭抽打着两旁的麦穗。

“巫毒之术五日后才能解除,田鹿姑娘要到那时候才能活过来!”苏叔从旁解释道。

“少主!只需你一声令下,秦冲一日之内便可荡平这个魔堡!我倒想看看是那个秃驴的巫术厉害,还是咱这大汉国的刀术厉害!”

秦冲这位昔日迦南义军的骑士主帅,又拔出了他的长刀对着日光吹了吹。

这个家伙并非虚言也,安条克、贝罗埃亚战场,秦冲的长刀出鞘便是百十个罗马人的头颅落地。

“阿南都祭司还说,到时他会送你一件最珍贵的礼物!”朵儿接着道。

“还有礼物?啥样的礼物?”

南风渐起,北上的羽云开始堆积,这北天竺的雨季真是要来了。

“忘忧花!”

第一八七章 祭司的礼物(二)

“那就再等五日,到时阿南都巫师要是还与我们耍啥花样,这陀历神庙便是第二个骑士堡!”

我强压满心的怒火,整了整鞍前的刀鞘和箭壶,勒紧马缰。

跨下的乌孙神驹顿时双蹄奋起仰天一声长啸后,穿过金黄色的麦海朝梵那多山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只有如此信马由缰,才能舒展心中块垒,遏制住陡然升起的杀气。

大伙没人追我,都立在马上望着我渐渐远去。

除了苏叔以外,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座地中大海岸边的骑士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当年我们在罗马国的蒙难之地,也是后来的复仇之所。

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遇见第二个骑士堡,和又一位赫斯鲁尔。

我的宝马终于跑累了,如懂我心思一般,“嗒嗒嗒”踏着碎步来到了一处四面光秃的石坡之上。

远处婆罗门神庙的大殿和广场尽收眼底,供奉万神的金塔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我忍不住取下长弓羽箭,对着金塔的方向奋力射去。

一条白光伴着啸音划过蔚蓝的天际,而追逐白光振翅而去的却是我们的青鸾大鸟。

“大哥!”,“少主!”

几匹银白、棕赤、黑色的乌孙青马,迎着麦浪向我这边奔驰而来。

朵儿和秦冲他们终究放心不下,策马追我来了。

时间已过午后,收割胡麦的贵霜土民纷纷牵着牛车马车,走出了各个村落,来到了川上。

就如我们于阗国人那样,收获季节所有的农人不论老妪稚子、士子渔樵,全都举族而出。

在这雨季将来的达丽罗川,贵霜老民们更是如此。

满腔的戾气已然消散,我们牵着马匹往回走去。

阡陌两边农人们挥汗如雨,用钝重的石镰和石刀割下麦穗,放入背后的藤篓之中。

不时有年轻的农夫直起腰来双手合十给我们行礼,满脸善良的笑意不带任何的瑕疵。

这些后生可能都是前几日分水石坝上的苦工,他们认识我等,我们却认不识他们来。

远处的藤桥上,一些土地在大河对岸的老民,正在以藤篓回运收获的胡麦。

藤桥晃晃悠悠,背篓中的麦穗也如飞蝶一般纷纷而下四散飘去。

如此情景令我羞愧难当,赶紧翻身上马领着众人离开这片正在收获中的原野。

《魏风》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虽然这个达丽罗川上真正的硕鼠,是那位婆罗门神庙中的阿南都祭司。

如此大忙时节,我等此时却是锦衣华服、耀武扬威的在川前闲逛,也必有不劳而获的硕鼠之嫌,不如赶紧离去。

回到营地后,向大伙宣布行期推迟、五日后再行启程。

早已整装待发的老少兄弟们不免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苏叔,各位兄弟!虽然行期推迟,但我们也不能在这成天吃喝睡大觉是吧?总要找点事情做做才是!”

大伙正准备散去,重新扎营埋锅、卸鞍

牧马,我赶紧登上高处满脸堆笑的叫住众人。

“少主,你这是啥意思?想带兄弟们去何处耍耍?哈哈哈!”

“少主说得没错,这几日早就睡腻歪了!可这儿穷乡僻壤,连个像样的集市都没有!”

“要不我们去前山狩猎!岩羊的滋味不错!”

“这边地气炎热不比北国,猎杀那么多牲口也没法保存啊!你以为我们是在长安城的易寨啊!”

一听说找事情做,大伙的兴致一下子重新高涨了起来。

“前些日子修筑石坝,这些贵霜老民出了不少人力,耽误了收获的节气!眼看这北天竺的雨季就要到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帮人家一把?呵呵!”

“少主!你是让我们去给那些农人们收麦子打场?”

有东土汉地农桑人家长大的伙计,高声的吆喝道。

“放牛牧马的活计咱都会,可这割麦打场的农事咱可真是没做过!”

而漠北、柔然山地草原上过来的伙计,则是有点惶恐。

“我正是有此心意!卫风有云:投我以桃木,报之以琼瑶!这些贵霜老民待我等不薄,如今他们有难处,我们又有空闲怎么也得帮上一把!”

这帮老伙计难得有这几日闲暇,而且是因我而起,所以不忍心强求他们,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既然少主相邀,大伙就不要再偷懒推辞啦了!听命就是!”一旁的苏叔为我助威道。

“你们这些熊驴!想偷懒也不找好一点的借口!割麦子不会!吃馕饼你们会不会?把牛羊的脑袋割下来你会不会?”

秦冲以刀鞘指着一些兄弟戏谑的笑道,把所有的伙计们都逗乐了。

“农具呢?没有家伙啊!怎不能用手掐吧?”

“会割麦的伙计以刀剑为镰!不会割麦的帮着用马匹运送麦垛,打打场!老百头呢?你的任务最重!把对岸的粮食运回来就全靠你啦!”

苏叔笑着吆喝道,把助陀历老民麦收的事务三言两语分派的干净利落。

“苏爷!我在呢!”

百里浪老叔正在躬身卸下马背上的货物,听到苏叔喊他赶紧回头笑道。

“那好吧!朵儿!留下十人闺女统领,负责照看营地准备晚饭!其余兄弟带上所有刀剑,牵上所有马匹,马上出发!”

我也不再客气,直接下达了命令。

“大哥,我做农事可是一把好手!让也跟你们一道吧!”

见我下令把自己留了下来,朵儿赶紧拉着我的缰绳苦苦哀求道。

这个小妹确实善于农桑之事,也素喜热闹。

川上现在人马喧嚣,正是热闹的时候,这个丫头当然不愿错过。

“朵儿小姐!要不咱俩调换一下,我留在营地打理饭食,你前去割麦打场!”

锅盔出生农区,最知麦收的辛苦,赶紧上前毛遂自荐道。

“锅盔,你每次轮值烧的饭菜猪食一般!别糟蹋了粮食!小姐,还是你留下吧!哈哈哈!”

秦冲已经收拾停当,在马上哈哈笑道,挥起刀鞘带领众伙计便向前方的川上奔去。

当商队四十

余众、一百多匹战马的庞大队伍出现在贵霜人的麦海上时,人们最初都是万分惊恐,不知我们是何来意。

当得知我们是前来帮忙麦收,这些老民喜出望外。

纷纷派出德高望重的族长,如迎接喜神一般把我们迎入了各家的麦田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驮着小山般麦垛的马群在田野和村口之间来回奔跑,成了达丽罗川上一道奇异的风景。

百里浪老叔的长排更是没有片刻的歇息,一船一船把北岸山坡上收获的麦穗运回了对岸。

一个壮汉从藤桥过河,最多只能负重两百斤的麦穗,而我们的长排一次就可运回万斤的粮食,大大减轻了这些老民的收获之苦。

到了第三天,老百里也已吃不消了,临时收下了我这个徒弟,教我如何在汹涌的长河中撑杆放排、控制方向。

手把手教了半日之后,我也可以稳如磐石一般的站在排头,中流击水了。

没想到这个技艺在日后的沧海之中尽然大显身手,救下几十条性命,此乃后话。

到了第四日下午,川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原来金黄色的麦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焦黄色的麦茬田垄。

阿南都祭司和他的巨象卫队也来了,主持这北天竺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司。

在新砌的神坛前面念完漫长的祈祷文后,一位族长把点燃的火把虔诚的交到了祭司大人的手中。

祭司老爷高举火把,又是一大段没完没了的梵语经文。

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那儿见过。

“少主,长安城外的橡林坡还记得吧!丰年祭!火把节!”

一旁的秦冲嘴快,向我呵呵笑道,也令我顿时释然。

“哥,何为丰年祭?火把节又是咋样的玩法?”

前来观礼的朵儿好奇的问道,我没有理会,全部的心思已被祭司大人手上的火把吸引而去。

经文念完,阿南都祭司随手把燃烧的火把扔入旁边半人高的麦茬田中。

天干物燥,焦枯的麦茬点火就着,吐着长长的火舌向四野奔腾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整个达丽罗川已经变成了漫天的火海。

这些贵霜老民们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扶老携幼举家而出站在一个个土堆石山之上。

人人双手合十,对着燃烧的田野祷告行礼。

眼看大火就要烧到了各家的村寨,我不由为这些老民的家园安危捏了把汗。

水火无情,婆罗门教的丰收祭怎么会是如此的玩法?

跨下的战马早已无法忍受高温的炙烤频频后退,一片嘶鸣之声。

幸亏我们都是驭马的高手,原本整齐划一的马队才没有乱了阵脚,与祭司大人的象队形成了互为犄角之势。

就在大伙焦急万分、为这些贵霜老民的身家性命担忧之时,但见空中风云际会,一条闪电把穹庐划为了两半。

惊雷连连爆裂,紧接着倾盆暴雨从天而降,就如九霄上银河的岸堤垮塌了一般。

这北天竺的雨季终于到来了。

第一八八章 祭司的礼物(三)

铺天盖地的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来自北部冰原上的第一波洪峰以排山倒海之势经过了陀历河口。

受到分水石坝的阻挡之后,浩浩汤汤的向西而去。

从石坝长龙的顶部溢出的洪流,在河口上形成了一道百丈见方灰白色的宽大水墙,远远望去甚是壮观。

陀历大河上的水线刚刚升到了原来旱季的位置,而往年这个时候,河谷上早已是一片汪洋了。

修筑石坝、分水而治的功效显现,就如我们原先预想的那般。

暴雨彻底浇灭了达丽罗川上所有的余火,漫山遍野一片焦黑的颜色,连绵升腾的热气也不断的融化进雨幕之中。

麦茬焚烧留下的灰烬,成了这原本贫瘠的土地上天然的肥料。

这一点上我还是很钦佩那位神秘的阿南都祭司,他怎么能够把暴雨来临的时间掐的那么准。

天雨只要推迟半个时辰到来,滚动的火龙就会蔓延至川上的各家村社。

就连他的婆罗门神庙,也会在山火的烈焰中化为乌有。

但恰恰就在那个时候,及时雨从天而降,如不是神灵的佑护,怎会这般巧合?

这也是川上的贵霜老民们,一直敬畏这个阿南都祭司的原因吧!

如果这个时候前去询问祭司大人,他肯定会说早间祭祀,梵天大神已有启示,大雨会在今日到来。

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个巫师懂一点风水天象之学,就如我去世的爷爷那般。

他能通过大漠上空的流云,准确判定绿洲所在的位置。

总之这罗门教派有一些通神玄术,令人琢磨不透,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例如田鹿小姐所中的巫毒之术、灵蛇传说,还有我们亲眼所见的请雨**,非常人所能及也!

附近村落的贵霜人村社,特地把他们举族祭司使用的家庙腾挪了出来。

还派了几位长者亲自过来,请我家商队的所有人马前去避雨。

这些老民的如此心意,令我们感动不已。

我等商者旅途中人,最怕风雨交加、飞雪连天的漫漫长夜,在没有人烟的野外露宿。

篝火生不起来,所有的行囊全部泡在水中,只能依靠彼此之间的体温才能苦熬到天明。

如此处境,真是生不如死啊!

因而在这找不到一家车马野店的达丽罗川,虽然只是一座低矮空荡,没有任何陈设的石木大屋,但已足矣!

在青石垒砌的火塘之中支上熊熊的木火,烤干我们早已透湿衣衫和帐篷。

再煮上几壶麦酒,来上一块焦香四溢的烤肉馕饼,美哉!

佛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但结善缘福报自来。

前日我们出手相助贵霜老民的麦收,结下了善缘。

今夜苦雨,他们慷慨相助给我们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便是福报,也是因果。

如若当时我们只顾自家的快活,而今我们就只能在陀历长河的滩头上饮风餐雨了。

听族中长老说这天竺列国的雨季,每年都是由南往北迁移。

当雨线来到北天竺一带时,南方键陀罗、僧伽罗等佛国的雨量就会逐渐的稀少。

苏叔他们也证实了这位长老的说法,我家商队过去每年五六月由高附国、阿姆

河至富楼沙一线进入键陀罗。

那边的晴朗天气和阴雨的日子已是相当,就如东晋朝的江南一样。

如此说来,商队要乘着这北地雨季的间隙快点南下才是。

所以第二天上午暴雨稍有停缓,我和秦冲、朵儿等人就快马再次来到了阿南都祭司的神庙。

有了前日川上的那场丰年火祭,我对这位祭司大人的观感稍有好转。

这个婆罗门教的长老虽然有些怪诞、反复无常,但似乎真有一些过人之处。

广场上护卫的僧兵,把我们领入了神殿旁边的一座高塔中。

这座塔分为上下三层,也是整座神庙的最高建筑。

我在梵那多山上远远望见的金色房顶,就在这高塔的上面。

“诸位先生请留步,先在这儿歇息片刻,祭司老爷只请了坝神先生和这位小姐前去叙话!”

一条玄石铺就的台阶一直通到了塔顶,大伙正准备拾阶而上,一位身披白色袍衣的赤脚少女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仔细看时,正是前些日子广场菩提树下为祭司大人摇扇的那位侍女。

秦冲他们只得留在了原地,我和朵儿满心疑惑的跟在了侍女的后面,不知这位祭司又要玩何种花样。

“坝神,嘿嘿嘿!难怪这婆罗门教供奉的神灵这么多!连大哥你如今都成神仙啦!是归他们的梵天大神管辖,还是湿婆神呢?”

朵儿走在我的身边,想起“坝神”的称呼,看着我不由吼吼低笑了起来。

“朵儿,不要嘲笑于我!”

我不耐烦的叱道,这丫头讲笑话也不选个时候。

“梵天是婆罗门教中的创造神,是万神之尊。哥,你肯定归他管!”

说话间我们兄妹已来到了神塔的顶楼,眼前景象令我和朵儿甚是惊讶。

但见阿南都祭司坐在一块宽大的木棉蒲团上,禅修静思。

而他的旁边,身着灰麻夏裙、赤足散发的麦田鹿正抱着一尊褐色的柱形陶缶。

合欢**正在陶缶中静静的燃烧,青烟袅袅四起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清香。

自大汉武帝时期张骞大夫西出葱岭之后,这种叫做“合欢”的香料和树种,就从天竺传到了我们西域和东方汉地。

三国嵇康有言: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意思为合欢的香味能够消除怨愤,萱草能使人忘却忧愁。

后世从此也就有了“合欢蠲忿”,这一广为流传的花语。

合欢香传至中土已有两百多年,也是我们于阗国各家寺院中常年点焚的佛香之一。

所以刚至楼上闻到这种香味,我和朵儿便知是合欢也!

田鹿小姐见到我们上来,笑意盈盈的向我俩躬身致礼,面如桃花目似春水一般。

与我们前几日在广场地堡中所见那位受苦受难的田鹿小姐,简直判若两人。

前者为僵尸,而后者却如仙子。

“尊敬的坝神,你们终于来了!我在这儿听着大河的涛声等候先生已有半日!”

阿南都祭司似从深睡中初醒一般,缓缓站起身来,向我虔诚的行摸足礼。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尽管很是不适但没有后退,而是以东方汉国的长躬之礼向他表达我的崇敬之情。

“大河之

水已经平安经过我达丽罗川,先生的筑坝之功也被梵天大神记下。他让我履行原先的承诺,送给先生两件厚礼!”

祭司大人这么一说,又把我从神拉到了凡人的位置。

“祭司大人,我们商者在江湖上行走,结点善缘全为自家的修行,从未想过索取报答之事。大人既然已经赦免了田鹿小姐的罪过,那就还让她继续留在您身边吧!商道之上带一个外乡的女子同行确实不甚方便,我家的伙计们也多有微词!”

眼见阿南都祭司似乎已与田鹿小姐和好如初了,尽管心有不舍但我还是委婉的推托道。

而朵儿在翻译我的所说时,能看到田鹿小姐原本春风满面的笑脸瞬间暗淡了下来。

“使者先生,田鹿侍女的死罪可免,但达丽罗川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也是诸神的旨意!”阿南都祭司双手合十正色道。

对于这位祭司大人来说,美女佳人远远比不上他“为诸神代言”的无上威权。

这也是他能在这陀历部落成为一方诸侯的合理性所在,祖宗之法不可破!诸神旨意不可违!

田鹿小姐违背与万山之神的约定,没有自甘献道履行“女祭”之法,也就没有在这里偷生下去的理由了。

“那好吧,今日正是为了迎接田鹿小姐而来。麦田鹿,跟我们走吧!”

我如父兄一般向田鹿小姐张开了双臂,这个女子顿时泪雨滂沱一般,依旧抱着香炉对我深施一礼。

“梵天大神令我把最后一件礼物传给先生!田鹿女侍,焚香伺候!”

言毕,阿南都祭司牵着我的衣襟,不由分说把我引到了他的蒲团之上。

“忘忧花是我们世俗中人进入虚空圣域与诸神对话的天梯,先生如今已入我万神之列,奉梵天大神的旨意,让我带先生走一趟!”

说完,祭司大人盘腿而坐双手合十进入了禅定状态。

先前已从田鹿小姐那儿听说这忘忧奇香的魔力,加之祭司盛情不好推脱,我便也如他那般坐了下来。

准备以当年黄罡师傅授我的“冥想术”,来迎接这婆罗门教派的虚空圣域。

“小姐,我们下去吧,祭司大人的禅修不容外人打扰。”

领我们上来的那位女侍,向朵儿行礼轻言道。

朵儿有点惶恐的看着我和阿南都祭司,生怕这个罗门教的巫师也在我身上暗施“巫毒盅咒”之类的魔法。

在我向她轻轻挥手让其离去之后,这丫头才一步三回头的随着年轻女侍下楼去了。

但见田鹿小姐轻轻跪坐在我们的对面,放下陶缶香炉,从旁边的小藤篓中取出了几颗蚕茧一般的野果,投入了正在燃烧的合欢**之中。

然后这个女子轻摇蒲扇,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有白色烟云从炉中冉冉升起。

一股从未闻过的气息扑鼻而来,由淡而浓,最后完全盖住了合欢的**。

而我已从冥想的幻境中醒来,进入了从所未见的虚空之中。

除了万神的宫殿、无限膨胀的自由

还有罗衫轻解的麦田鹿,正踩着羽云向我款款走来。

从此以后,我彻底的堕落了。

苦海似乎无边无际,忘忧的天堂永远只在彼岸。

第一**章 佛的国度(一)

离开了陀历部落的领地,我们才真正进入了佛的国度。

一条碎石野径断断续续的向南延伸而去,四周的群山依然连绵不绝。

但山势与葱岭高原上林立的冰峰,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大山与大山之间的河谷川地越来越多,地温也愈发的湿热了起来。

几日之后,我们又开始与天竺大河并肩而行。

站在山脊上遥看南方,但见一条由西而来的长河正越过山口澎湃而来,激情投入了天竺长河的怀抱之中。

而山下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徐徐展开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原野。

“少主!我们终于到啦!开博尔山口!那条由西而来的长河便是喀布尔河!四年前我们在高附城分别时就是在这条大河的岸边!呵呵!”

苏叔牵着坐骑手搭凉棚眺望前方,向我感慨的介绍道,大有历经千帆苦尽甘来的意味。

“开博尔山口的西北方向有一个渡口,据说是当年罗马人东征的大军所留!我们每次从高附城过来,都会在那儿乘船穿越山口!天竺长河的阳坡有一个新沙头古渡,便是商队上岸的地方!”

“苏叔!天下万物终究殊途同归啊!”

听说山下就是传说中的新沙头渡口,我肩上千斤的担子似乎一下子卸了下来。

渡过新沙头,离昔日贵霜王城的故地富楼沙只剩下几日的行程,商队这次天竺之行的终点也就到了。

据说富楼沙的“香市”冠于天下,也是列国货品在中天竺的集散之所,就如东罗马帝国的贝罗埃亚城邦那般。

今日键陀卫国的“香国”之誉,可能就是来源于此。

想起了香料,我又不由的浑身脱虚、头痛欲裂了起来。

自从商队离开陀历河谷,我如感染了风寒一般,一路上提不起半点精神。

或冷或热、哈气连天,有时还会伴随剧烈的头痛,而这些都是风寒之症的常见症状。

商队备有很多从长安、建康等地采买的百草,还有东方世家名医开出的药方。

所以对付风寒之类的途中常疾,对于我家商队来说并非难事。

可是喝过朵儿辛苦煎熬的几副汤药后,我的病情非但没有减缓反有加剧之势。

每次发病时,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的难受。

恨不能拔剑自裁,或是跳进旁边流淌的大河之中。

有秦冲他们几位壮汉从旁挟制,我才能慢慢平复下来,

而且更为要命的是,田鹿小姐好像也染上了这种恶疾。

病来时抽搐哭喊,病去后又是怏怏的如同霜打的茄子,所有症状与我一般无二。

难道我们在途中感染了某种瘟疫不成?或是真中了阿南都祭司的巫毒之术?

一种不祥的恐惧开始笼罩着整个商队,继续南下还是北上返回于阗国大伙一筹莫展。

“少主,我们回头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家商队也不差天竺国这一单生意。”

走到乌苌国的时候,苏叔见我日渐虚弱,痛心的劝慰道。

“苏叔,商队已到天竺怎能空手而回。我这身骨历来五毒不侵铁打一般,鬼神遇我都会绕道而行!呵呵!放心吧,过段日子自会好转起来!”

我如今上山的坡路已经需要和苏叔那般杵着剑鞘才能行走,也自感体内的浑元之气在被

一种无形之手慢慢的抽干。

但身为商队首领,怎能因为自个病痛泄了大伙的士气。

所以见苏叔询问,我便强打精神道。

“少主的体魄我倒不是很担心,但就你目前的症状来看不像是风邪入侵,与毒蛊之症很有几分的相像。”

苏叔与我并肩而行,忧虑的言道。

“如果真是毒盅,肯定是阿南都巫师耍的手段!少主!我们不要往前走了,回头吧!回陀历河谷!我要亲手宰了那个老家伙!”

后面的秦冲听了苏叔之言怒发冲冠,勒转马头拱手向我请缨道。

我们行走江湖之人都知道毒盅之术,其要害之处在于不伤人性命,但能控制人的心智。

当年在终南山颠青乔山人献上的“五石散”丹药,其实就是一味良性的毒盅。

久服成瘾而对其形成依赖,盅毒发作时能令人痴狂成魔生不如死,服药之后又会精气十足畅快淋漓。

西域、波斯、天竺列国也历来流行各样的毒盅之术,或为奇香或为金石不一而足。

难道那天神塔之上,阿南都祭司陪我品味的忘忧奇香就是一种能令人成瘾的毒盅?

想到这儿我恍然大悟,浑身顿觉轻松了许多。

我一直担心自己得了无法救治的恶疾,现在终于可以无忧了。

忘忧奇香的毒盅令人如入天堂一般,况且阿南都祭司自己也每日品吸。

按照田鹿小姐之言,这种奇香只有婆罗门教的王公贵胄们才能享用,是进入虚空圣域的天梯。

阿南都祭司当日以此香招待我,就如青乔山人那般。

可能全是一番好意,是把我当作他最珍贵的客人,才拿出在这些修道之人看来千金不换的“忘忧奇香”、“五石散”招待我等。

“算了,那个阿南都祭司或许并无恶意。秦冲,你们还记得终南山上的青乔山人吧?呵呵。如有解药,在富楼沙的香市上肯定可以买到。”

我已完全释然,回身看着秦冲他们呵呵笑道。

心知忘忧奇香的毒盅无药可解,唯有找到传说中的“忘忧花”,才可以毒攻毒。

乌苌国之后,就进入键陀香国的境内了。

那边浩如烟海一般的香市,如此香料寻找起来应该不是难事。

听我提起青乔山人这位荒诞顽劣的东方故旧,秦冲、锅盔他们都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别说这个老道和陀历神庙里的阿南都祭司,脾气禀性还真有几分的相像。

“你们几位笑啥?那个青乔山人和我哥、田鹿姐姐的病痛有啥关系?”

朵儿见原本愁眉苦脸的几位都突然间乐呵了起来,很是不解的问道。

“小姐不要担心,少主和田鹿的毒盅之症有解药啦!!”

沙米汉宽慰朵儿道,苏叔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青乔山人和他的“五石散”,苏叔他们在长安时早有耳闻,当然也知道这天竺道上“忘忧花”毒盅的大名。

只有朵儿不明就里,将信将疑的上前照看正在犯病的田鹿去了。

晚间在乌苌国的山间露营,我的毒盅再次发作,涕泪横流,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同时啃噬我的躯体。

疼痛难当,如坠地狱一般。

“少主如此受罪,肯定是麦田鹿这个妖女带来的祸害!苏爷,不能再带着她了,否则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

众伙计于心不忍,纷纷把矛头对准了麦田鹿。

认为所有灾病都是因她而发,当初答应带她同行就是一个错误。

这个女子美艳异常,又长期侍奉于阿南都巫师的座下,自带几分妖孽之气。

“不行!自然我哥收留了田鹿姐姐,她并是我们生死相依的姐妹!你们心情我都理解,我也很难过,但拿一个生病的弱女子撒气算啥江湖中人!”

朵儿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以此来减轻我的苦楚,一边对着大伙大声的呵斥道。

这个小妹平时看似顽劣不恭,但每遇苦难时刻便是坚如磐石一般。

“小姐所言甚是,大伙也不要惊慌!少主和田鹿小姐之病已有解药!我们而今能做的便是尽快南下,早日抵达键陀卫国的富楼沙!”

苏叔一边把沾湿的棉巾塞进了我的口中,以免我咬破自家的舌头,一边抬头稳定军心道。

众位兄弟都是侠义之人,怎会容不下可怜的田鹿姑娘,只是不忍看我如此受罪才出此言。

见苏叔和朵儿镇定自若,他们原本不安的情绪也就慢慢平复了下来。

“苏爷,小姐,我和少主今日的病痛,唯有忘忧花可解。以前祭司大人每次发作时,也是如我们这般。”

田鹿小姐已经感觉出大伙对她的不满,便喃喃道出了心中的秘密。

“忘忧花?”朵儿惊呼的叫道。

“是的,忘忧花是通往神界的天梯,也是世间诸般苦难的源头!我原以为嗅过一次并无大碍,可是我错了!”

说到这里,田鹿小姐尽然呜呜的哭泣了起来,令人顿生怜悯之心。

当时她以焚香侍女的身份,在一旁以合欢为引燃烧忘忧花果,也把我带入了那无忧荒诞的幻境之中。

没想到仅此一次,尽已成瘾。

“那你当时为啥不阻止我哥?还有你自家,明知忘忧花会给你们吠舍人族带来无尽的灾祸,你为啥还要以身涉险?”

朵儿有点欲哭无泪,她早就听说过天竺奇香的毒盅无药可解,也终于明白了其中变故。

“祭司大人说少主已入万神之列,能够经受住忘忧奇香的考验!并命我今后在少主身边唯一的职责,就是伺候他与神界交流。”

田鹿小姐痛苦的自责道,倾国倾城的异域风姿在山野的月华下面,更多了几分的苍白和骨感。

“姐姐,你何其愚也!”

朵儿长叹了一声,不忍再说下去,起身帮田鹿束起了凌乱飘拂的秀发。

这可怜的贵霜女子,朵儿感觉自己已成她今生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任何的难处都一起面对吧!

一盏茶的功夫,我终于从生与死的挣扎之中又活了过来,浑身虚脱的大汗淋漓。

“秦冲,锅盔!拿酒来!田鹿、朵儿你俩给大伙歌舞助兴!如此月夜良宵,我等岂能虚度!哈哈哈!”

稍微恢复一点元气后,见篝火四周的伙计们一片沉寂没有了往日夜间的豪气和热闹,我赶紧招呼秦冲他们道。

沙米汉很快从营帐中取出了两个酒囊,与我分头给众人的碗中斟满了清酒。

麦田鹿的天竺长歌,如月轮边上的轻云一般袅袅升起。

朵儿的曼舞有楼兰遗风,也把大伙思绪带回了遥远的故乡。

第一九零章 佛的国度(二)

从北天竺的陀历、乌苌等佛国一路走来,我和朵儿对这片慈悲佛陀的诞生之地有了些许的失望。

陀历佛国显然已经衰微,曾经香火鼎盛的王城,我们经过那儿时,早已人去楼空。

仅剩一尊三丈多高的木雕佛像还屹立在风雨之中,向世人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往世与今生。

而该国正在崛起的婆罗门教派,却大有取代佛法之势。

美丽富饶的达丽罗川、陀历佛国的粮仓所在,如今已是这个教派的天下了。

乌苌国的一些山地部落虽然佛法犹存,但已走火入魔偏离了正道。

举族修行往生,无人从事农商,今生如草芥一般,全无佛家的庄严和威仪可言。

如果两相比较,虽然两个教派都信奉因果轮回,倡导慈悲为怀的修行之道,但我却认为婆罗门教派似乎更胜一筹。

再怎么苦修,今生至少要有衣穿、有饭食、有室居,要有一大批有能力布施供奉佛门的善男信女。

所以婆罗门教派把世人分为四等,有专职弘扬教义、侍奉神灵的婆罗门,有专门负责守卫疆土、抵御外敌入侵的刹帝利,负责种田、交易、百工的吠舍,还有如苦修僧者一般的奴隶首陀罗。

如此分工之后,世间所有的俗事就有人去做了,而且还会心甘情愿。

因为在婆罗门教义看来,从事任何俗业皆为修行,都是因果所致。

你今生做农夫就是农夫的命,做奴隶就是奴隶的命,做祭司、做高贵的婆罗门,你便是富贵的命道。

“朵儿,慈悲的佛陀已去了东方!你这一趟寻佛朝圣的旅途看来不会有什么结果啦!”

看着途中一些破败不堪的寺庙和佛塔,我很是痛心的对朵儿道。

很难想象在我们于阗国和东方汉地广为传颂的佛家经典,尽是从这些破庙里最先走出,进而传遍天下的。

我也不由为远在子合国夏坐安居的法显师傅一行担忧了起来,这天竺圣域佛陀早已远去,他如何能取回东土所缺的律藏真经?

而所有的担心和失望,在商队走进中天竺的键陀罗佛国那一刻开始,全都化为了乌有。

从新沙头古渡到东南方向的富楼沙王城,有一条红褐色的官道首尾相连。

官道两旁,古木参天繁花盛开,四野弥漫着各种让人迷醉的香气。

没有东土汉地那般纵横交错的阡陌田野,但到处都是无人收割的稻黍五谷。

旧穗还未被农人们收获,硕大饱满的新穗已从原来的枝蔓上生长了出来。

这些可都是度人性命的粮食啊!如此浪费在我们看来着实可惜。

“苏叔,这键陀罗香国的美誉果真名不虚传啊!到处都是香味!大哥,你们闻闻,这边的泥土也是香的!”

朵儿牵着她的乌孙青马,早已沉陷于这无边的香海之中。

无意间俯身拾起路边的土块嗅了几下,不禁向我们高声的欢呼了起来。

“小姐!在我们北地和东方奉为珍品的檀、胡椒、拙贝罗香,这边到处都是!千年万载无人采撷并化在了泥土之中!呵呵!”

苏叔接过朵儿递上的泥块,开心的笑道。

“这土块都是香料所化,所以为红色,更是有诸香的味道!”

田鹿小姐和我的毒盅之症似乎有所好转,每隔两三日才会复发一次,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我们在慨叹由香料所化的泥土之时,这个女子已如灵猴一般爬上了路边的一棵参天

古树。

以腰中的弯刀砍下了许多枝蔓,然后又调皮的在每人鞍前插上了一枝。

这把小巧的匈奴弯刀是爷爷当年送给朵儿的礼物,她又转赠给了田鹿姑娘。

两个女子如今的情谊,也由此可见一斑。

“拙贝罗香!”

田鹿笑靥如花儿一般,用不太纯熟的汉地雅语向大伙开心的叫道。

但闻气味我们已知这便是北地和东方国人所说的安息香,今日第一次有缘见到其真容,都是倍感稀奇。

除了一些简单的发音如“少主、朵儿”之类,田鹿的语言并没有多少进展。

他和大伙之间的交流,还要靠朵儿这个翻译才能完成。

两人玩耍了一番之后重新上马,以天竺梵语嘻嘻哈哈的又聊了一大通。

“哥,田鹿说安息香是用这拙贝罗树的树胶提炼而成,具有安神祛邪的功效,你俩所患的忘忧盅毒也可以此香来稍加冲解。”

听了朵儿之言,我的毒盅似乎又要犯了,头开始剧痛了起来,便赶紧打马去了前方。

和苏叔他们谈佛论法,或可延缓这地狱般的苦楚。

正在这时,一群穿林而过的神象挡住了商队的去路。

在一头巨型雄象的带领下,几十匹高矮不一的天竺神象和我们迎面而来。

跨下的坐骑在达丽罗川上已经见识过阿南都祭司的巨象战阵,如今也就不再那么慌张了。

而我们这些马背上的骑者却是如临大敌一般,纷纷屏住了呼吸勒马让路

象群视我们于无物,个个神态安详,队形丝毫不乱。

那头雄象经过我的身边时尽然稍微停顿了片刻,轻拍了几下蒲扇似的大耳。

我跨下的神驹也如打招呼一般,踢踏着地面昂头轻啸了两声,然后就此别过。

象群慢慢消失于身后的林海之中,而我们的马队则继续向前方赶路。

晚间商队露宿在路边的菩提树下,取路畔的溪水而饮,采四野的果蔬稻稷聊以充饥,然后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如此三伏酷暑、湿热的地气,尽能在夜间如此酣睡,大伙都觉得甚是稀奇。

自从进入北天竺以来,商队人马一路饱受蚊蝇之苦。

但到了键陀罗佛国,这些可恶的家伙如同遁地一般不见了踪影,真是快事也!

世间香料皆有驱虫之效,像檀、拙贝罗香之类的佛香又有安神催眠之功。

我们露宿的这片原野三界皆被百香所围,所以少有蚊蝇、安睡无梦也是情理之中。

天明商队继续赶路,途中遇一湖泊。

但见大湖的四周木棉参天菩提如盖,有一座禅修的古刹掩映其中。

这也是我们进入键陀佛国以来,遇见的第一处佛门寺院。

我家商队的伙计都是东方和北地面孔,在这天竺佛国属于稀有的人群。

所以在接受了朵儿布施的丝绸和金币之后,寺院主持亲自接见了我们,并引领大伙参观了整个庙宇的全貌。

有供奉着众佛石雕的神殿,有正在雕刻贝叶经的年轻僧人,还有众多正在菩提树下静思夏坐的信众修者。

令我等惊奇不已的是,这里的诸佛和我们于阗国的赞摩寺,还有河西敦煌郡千佛洞中供奉的佛陀和金刚,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两地之间的佛法同出一源已是无疑了。

寺中的早课已经做完,火头僧们送来了午间的斋饭。

但见全寺上下的

老少僧众,没有陶缶碗箸,每人捧着一块芭蕉绿叶排成了长队经过前方的食桶,领取各自全天的食物。

然后四散开去,坐在大殿前后的浓荫下面以手为箸,默默品食了起来。

我们作为寺院今日的施主和主持高僧的贵客,有幸与众僧共进午餐。

斋饭由当地的糙米和果蔬混合蒸煮而成,没有任何荤腥,只配以少量的香料和池盐,初尝起来也是别有风味。

唯一不适的地方,便是用手抓饭而食。

幸亏饭食不烫,否则对于我们这些用惯碗箸尖刀的东方人来说,可真就是无处下手了。

“苏叔,这家寺庙可真大呀!足足有两百多僧众!我们于阗王城的赞摩寺,连游方的僧人在内,常年也不过一百多人!”

午后商队离开了寺庙继续赶路,朵儿在马上向着古刹的方向虔诚行礼道。

“小姐,在这天竺佛国刚才的古刹只能算是一家小庙!像摩羯陀佛国的巴连弗寺,还有僧伽罗的无畏山寺,据说每家都有数千个僧众!”

整个商队,没人比苏叔更了解天竺佛国了。

所以说起这里的名山古刹,他也是如数家珍一般。

“苏叔,你看这样如何?等商队在富楼沙的交易完成之后,您老先带商队北上返回于阗国,我想留在这儿做一趟朝圣之旅!除了舍卫王城、佛陀的故国迦毗罗卫,朵儿还想去参拜无畏山寺,巴连弗寺!”

朵儿本是个虔诚的佛徒,此趟天竺之行又是替家母于阗夫人朝圣还愿而来,所以才向苏叔提出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建议。

而苏德尔苏叔,先前已经介绍过,他是世居乌孙国的塞人后裔,自小就如兰顿大哥那般信奉波斯国的火祆教。

对佛家之事本无兴趣,此生只以商队的生意为重。

所以听了朵儿的说辞之后,苏叔很是不快,原本慈祥的笑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小姐不可胡闹!把你一个女儿家留在这天竺,老叟回到于阗国后怎么向老夫人交差?”

“有田鹿姐姐陪我,要不让我大哥也留下来吧!您老如还不放心,秦冲、沙米汉他们也可与我同行!”

朵儿少有的顽劣道,似乎是有意在气苏叔。

“你这个丫头!怎么不说让整个商队全留下来,陪你去逛这天竺佛国的花花世界!哈哈哈!”

苏叔哈哈笑道,也不再和朵儿纠缠便打马去了前面。

“哥,苏叔怎么老防着我啊?我一个大活人在这佛国还会走丢了不成?”

见苏叔甩手远去,朵儿向我愤愤的问道。

“大哥当然知道你是一位女侠,无所畏惧百折不挠,足可独自闯荡天下!可苏叔没见过啊,不管别人怎说,在他的眼里你就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和田鹿姑娘一样。别任性了,这样会伤了苏叔的一片苦心!”

苏叔一直待我们兄妹如慈父一般,而朵儿又历来热心自负,以照顾他人为乐,最恨别人小瞧自己。

如此二人一旦杠上,定会伤了队中的和气,于是我赶紧安抚朵儿道。

“这还差不多,呵呵。大哥,我家商队在富楼沙反正要待一段时日。到了那儿后你们行商交易,我去拜佛问道,咱们两不耽误,大哥你看如何?”

“好吧!到了富楼沙我来说服苏叔!”

我爽快的答应道,又很是伤感,小妹一心膜拜佛祖,已忘了我这个毒盅缠身的病人。

第一九一章 佛的国度(三)

在通往富楼沙王城的红土路上行走到第三日,四野的村舍草寮慢慢的多了起来。

路畔两侧的林木深处,不时传来农人们的欢笑之声。

不过这些土著并非在耕作、播种或是收获,而是在采摘树上的野果、水草从中的稻黍。

说话之间已有几位年轻的妇人,背着收获满满的藤篓从马队的旁边款款而过。

她们个个面目祥和、体态丰胰,见到异邦来客竟没有丝毫的惊恐和怠慢。

而是双手合十笑意盈盈,以佛家的礼仪向我们表示敬意,虔诚和慈悲像极了世人膜拜的自在观世音佛陀。

我们赶紧放慢了马速,举手还礼。

前方出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河,清澈如碧波光粼粼,不时有大群的鸥鹭在水面上轻拂而过。

岸边有静坐禅修的僧侣,河中有高举双手向河神虔诚祈祷的婆罗门信徒。

还有摆渡我们过河的船工,正在远处的河滩上淘洗金沙的首陀罗们。

好一派普天同修、和谐共生的佛国净土!

站在木船上看着缓缓流淌的长水,我们的魂魄像被洗涤了一般,没有了半点追逐名利的心志。

真想放下一切,在长河的岸边建一座草寮,找一神仙眷侣,每日修禅念佛粗茶淡饭度过余生。

长河之后,贵霜国的旧都富楼沙已经不远。

从周边列国延伸而来的连绵商路,不断的汇聚在这条官道上,又把我们带入了滚滚红尘之中。

来来往往的驼马商队慢慢多了起来,波斯人、闪米特人、罗马人、塞人,还有那些肌肤棕赫、赤黑的昆仑奴。

使我和朵儿、秦冲他们,有了一种重回贝罗埃亚城邦的错觉感。

不过贝城的外围全是灰黄色的大漠,连从地中海上吹来的西风都透着一股杀气。

而这里,佛的故乡,却是风和日丽、碧野千里,是连地上的红土都是香料所化的无边乐土。

“佛曰: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苏叔,这键陀罗佛国就是佛陀所说的极乐世界了吧?”

过了长河之后,朵儿和苏叔并马而行,尽然诵起了《佛说阿弥陀经》,这一佛家的入门典籍。

“小姐所言甚是!普天之下唯有这键陀佛国的子民最受上苍的眷顾,呵呵。这里没有官府衙门,百姓不受徭役赋税之苦。农人无需辛勤耕耘,也能获得五谷丰登。世人皆爱黄金珠玉,而这天竺长河之中更是遍地的金沙!哎!佛陀爱众生但更爱键陀罗也!”

苏叔拂须笑道,慨叹慈悲佛陀的不公。

“世人皆爱黄金,是为三妻四妾宝马香车!可这键陀罗人倒好,金沙对于他们而言只有两种用途,一为各家神庙的诸佛塑造金身,余下便是在富楼沙的香市上,从各国客商手中购买天下的奇香来敬奉佛祖!苏叔,我说的没错吧?嘿嘿!

“小姐比我了解的还多啊,呵呵,是这么回事!”

这老少二人聊起来便没完没了,一旁的田鹿既听不懂吐火罗官话,又不懂汉地雅言。

只好悻悻的策马跟在了后面,满脸的委屈之色。

“我家清风泽客栈,南来北往的东西客商每谈及天竺佛国,只为三件事情!”

朵儿开心道,能够亲临这个佛国圣域让她感到由衷的欣慰。

“朵儿,那三件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上前插话问道。

“大哥你可记好了!佛陀、香料、还有金沙,只此三件!”

朵儿很是得意,她的见闻广博在队中确是无人可比。

对于这葱岭以南的天竺佛国,我只知道这里是佛陀的故乡。

后来从苏叔那儿,得知天竺还是天下香料的集散之所。

一直纳闷这佛国臣民不事农商,又无丝绸、珠玉之类的特产,何来钱财购买价格昂贵的列国奇香?

今日才知道这里的金沙之丰甲于天下,看来大慈大悲的佛陀菩萨,把这世间所有的事情早都安排好了。

“朵儿小姐!你算漏了吧?天竺神象也算一奇!”锅盔快活的补充道。

“天竺的佳人之美,小姐也没有算上!岂不是委屈了我们的田鹿姑娘!哈哈哈!”

无聊商途之中的打诨插科,也从来少不了我们的秦冲秦大将军。

而麦田鹿这个贵霜女子,别的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自家的名讳还是听了出来。

便赶紧向朵儿求助,两人又以梵语交流了一番。

听完朵儿的翻译之后,田鹿小姐面如春桃、双眸流彩,嘻嘻哈哈的娇笑了半天,顿时酥倒了一帮好汉。

“君子六德,敬天爱人是为仁也!世人以金沙换取奇香侍佛,可谓敬天!佛陀又赐予这里的百姓取之不竭的粮食和金沙,可谓爱人!如此看来,佛家普度众生共修极乐的慈悲处世之学,与我们东方汉国的儒学,到是很有几分的相像!”

我侃侃而谈道,自小在清风泽书院师从于辛夫子这样的儒学大家,又身在于阗佛国长期耳濡目染,早已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但从未细想过佛与儒二者之间的渊源,今日身处这佛国净土听了朵儿和苏叔的一番博论,似乎顿然开悟。

修身齐家治国之道,不论佛和儒学,皆在于一个“仁”字。

敬天爱人,仁者无敌也!

“少主英明,呵呵。你爷爷当年领着我们行走江湖向来仁义为先,“利”字从来都是放在第二位。所以不管是你家的生意,还是你们易氏后人的身家安危,无论何处都能遇见贵人,刀山火海上行走也可逢凶化吉!还有这键陀佛国,如果世人不仁不义私心太重,那天竺长河中的金沙几百年前就淘洗完了,怎还会有今日的这番气象。阿弥陀佛!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真是丝毫不爽啊!”

火祆教徒的苏叔言毕,尽然也如朵儿那般双手合十,虔诚的唱起了佛号。

“如此说来,佛陀所言的七宝盒便是这天竺长河了!八公德水为这长河之水,池底铺满金沙即是形容长河河底金沙之丰的意思!大哥!苏叔!慈悲的佛祖没有欺骗我们!这里就是佛祖所说的极乐世界!”

朵儿如突然遇见了佛陀一般,在马上手舞足蹈的欢呼了起来。

“小姐,你的拆解虽然有点牵强,但世间如果真还有极乐世界,肯定就是这天竺佛国!”苏叔叹道。

“苏叔,极乐世界就应该是人之初时的模样!在罗马国有天堂和伊甸园的说法,是基督徒眼中的极乐世界!在我们东方汉国,道家老子眼里的极乐世界为:小国寡民结绳记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而所有这些皆为人之初也!”

我家商队的大多数伙计都不通文墨,每次我和朵儿、苏叔三人谈古论今之时,这些老伙计都会敬而远之,生怕贸然插话闹出啥子笑话来。

所以就在我们三人大摆龙门时,连最爱凑热闹的秦冲他们,也打马去了前面不与我等为伍了。

“可惜如今天下列国纷争,周边群雄环伺,这一方乐土估计也存不了多少时日了!”

听了苏叔所言,我开始为天竺佛国这一方净土将来的命运担忧了起来。

这些年我们从西到东再从东到西,天下列国差不多走遍。

如此弱肉强食的大争之世,身藏巨富的不争无为之国还能如此偏安一隅,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是啊,这片净土能够存续到今日,以老叟之见是全仗着上天的恩赐。少主你看,该国的北面有连绵无际的昆仑大山和葱岭冰原,挡住了北方匈奴和你们大汉帝国这般虎狼之师南下的兵锋。南面又是浩淼无涯的汪洋大海,偶有岛国野民,也是刀耕火种尚未开化的蛮荒部落,根本不足道也!西北山地过来的大月氏人建立了贵霜王朝,几百年来又一直奉佛学为国教倍加推崇,才使这天竺列国成为天下佛教的源头,世人争相膜拜的圣域!”

时间已近晌午,秦冲、沙米汉他们指挥前方的商队就地歇息,准备午间的饭食了。

我和苏叔、朵儿畅聊正酣,便让田鹿在路畔的河边铺上地毡。

众人席地而坐对着长河之水,神思如泉涌一般。

“如今西边的萨珊波斯如日中天,贵霜帝国已然分崩离析,北天竺一些小的佛国也跟着式微。可波斯国的西边又有宿敌罗马帝国横空出世,没有给波斯苏丹挥戈东进的喘息机会。强国之间彼此牵制,这键陀佛国反而有了更多的生存空间。呵呵,如此安排皆为天意啊!”

顺着苏叔的思路,对于西边罗马和萨珊波斯的国势甚为了解的我和朵儿,都不禁慨叹佛陀的慈悲和造化的神奇。

键陀佛国这一方西天极乐世界能够存于现世,还如它鸿蒙初开时那般。

正应了东方汉国的孟圣之言:天使、地利、人和也!

三者缺一不可。

第一九二章 富楼沙(一)

富楼沙,昔日大月氏人的国都所在,是一个没有关防要塞的美丽城邦。

听苏叔说,我们的商队抵达那儿时,该城的繁华已不复从前。

但贵霜帝国鼎盛时期,从高附城、蓝氏城、西北边陲的赫拉特城邦等地迁徙而来万家商户的后裔,仍然生活在城中,坚守着世代行商的祖业。

同时世俗官府的势力在消退,后起的各个邦国、公国都以佛国自居,以佛法作为治世之本。

所以这里并没有如当今东土汉地那般,诸侯割据称雄、诸族混战连绵。

反而成了一个举国无为而治、家家夜不闭户、人人心怀慈悲的极乐大同世界,两相比较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与我等商者而言,这个佛国城邦还是天下香料的集散之所,从事佛像雕琢的世家依然众多。

我家商队从于阗国运来的昆仑玉材,在这里根本不愁买家。

另外此趟行商如果转做香料生意,可谓水到渠成,世间的万般奇香这里应有尽有也!

我们进城的时候已近中午,但见各家神庙寺院的僧侣比丘正成群结队的鱼贯而出,手托陶钵沿街寻求布施。

而城中居住的商家百姓,也都把布施斋饭作为他们今生最大的修行。

所以化缘的众僧还没有到自家的门前,盛装斋食的木桶和蕉叶早已备好,并由家中的长者亲自侍奉。

等僧者到来领取斋食,彼此合掌宣唱个佛偈,一天之中最重大的侍佛之礼便算结束了。

如此募化与布施和谐共生的慈悲之景,也许只有在这佛国净地才能见到。

原来的城楼已经改为了供奉诸佛塑像的神殿,没有守城的兵士,也没了收税的关卡。

我们的马队没有遇到任何拦阻,长驱而入来到了内城的大街上,正好遇见了与入城行乞斋饭的几十位僧者。

身为佛门俗家弟子,见到此番情景很是感慨。

我急忙翻身下马,率领所有伙计恭敬的立于路畔,让这些僧人们先行通过。

“大哥,年初鸠摩佛陀的法会你还记得吧?”朵儿立于马前甚是虔诚的行着佛礼,回头问我道。

“当然记得!他宣讲的佛法中有这样一条,据说当年佛陀住在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中,有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众侍卫左右。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佛陀便会穿好袈裟,拿起饭钵,带领众僧去舍卫城中乞食。不论施主贫富贵贱,挨家挨户托钵行乞而食。后世天下列国佛门比丘的行乞募化之风,就是这么来的!”

听了朵儿的询问,鸠摩法师的音容犹在眼前耳畔一般。

但我始终还未明白,这佛家的托钵行乞究竟有何意义,是一种何样的修行。

“大哥,你知道佛门僧者为啥要托钵行乞?”朵儿果然有此一问。

“这个我还不太清楚,出家人要有忍辱之心、慈悲之心,托钵行乞肯定是一种佛家的修行之法吧?”我随口答道。

“大哥果然慧根深厚,呵呵。佛门僧众托钵行乞确为修心正命,也是出家人修习少欲知足的基础之法。其中还有很多的戒律需要遵从,比如过午不食、每次化缘不超过七位施主等等,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朵儿自小受家母的影响常在佛门中行走,涉猎了众多来自天竺的佛家经典。

所以同为佛陀的俗家弟子,她之所悟远胜于我。

“如此说来,法显师傅此次天竺之行求取律藏经书,这托钵行乞的诸般戒律也应在其中了!”

我好奇的笑道,在北方西域和东方汉国,各家寺院虽然都奉行佛法,但修行之道似乎各成一派,每家的规矩都不一样。

如此修行,离佛陀弘

扬佛法普度众生的初衷,可能会南辕北辙。

而要统一天下佛门的修行之道,律藏诸经真是不可或缺也!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法显师傅不惜拖着老迈之躯,不远万里前来天竺求取真经的良苦用心。

“大哥所言甚是。佛曰,欲入六度法门,必先正心明性。所有炼心、修心、正心之法,全都来自于这天竺佛国的律藏真经之中。”

说话间,又有一行化缘归来的僧人从我们的马前经过。

直到午时过后,城中的行僧才渐渐少了起来,商队便沿着街边菩提树的浓荫缓缓向前走去。

苏叔说过,富楼沙城邦的众生皆为佛徒,对于现世物欲上的追求不多,城中基本没有像样的酒家客栈可供居住。

所以我家商队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穿城而过,在其东门外的长河之滨扎营休整。

长街过后是一处空阔的露天集市,再绕过三两座昔日贵霜王族的世家古堡,我们便来到了整个城邦的中心位置。

一座高大的褐石神殿迎面而来,与达丽罗川上的婆罗门神庙很有几分的相似。

殿前广场上,黑色佛雕白色佛塔排列的如密林一般,许多参天的菩提古树点缀其中。

不时有裹着褐红色僧衣、袒露右肩的比丘僧者,在塔林从中静静的走过。

夏日的鸣蝉之声已经四起,与这千年古刹的庄严肃穆交相辉映,令所有路过的行者顿生敬畏之心。

“朵儿,何为六度法门?”

这些年来,第一次与朵儿小妹探讨佛法佛礼,又遇如此佛门净土,我不禁虔诚的向她问道。

“哥,你也生长在于阗佛国,怎么会不知六度法门?”

朵儿遥向神殿举手行礼,然后回头惊讶的看了我一眼。

“惭愧惭愧,为兄虽是佛门的俗家弟子,但平时只知布施、行礼之事,抱有一颗诸善奉行诸恶莫为的慈悲之心,但对于佛家的法理确是知之甚少!阿弥陀佛!”

言毕,我也合掌对着神殿的方向恭敬的唱了个佛偈。

“大乘经书中记载,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是为六度,也就是六个到达彼岸的办法。慈悲的佛陀菩萨乘此六度之舟,既能自度,又能度一切众生,从生死大海的此岸,度到涅究竟的彼岸。阿弥陀佛!”

朵儿向我讲经的时候,表情禅定肃穆,如同安条克城邦中的罗马修女。

“少主!你们兄妹在谈些啥呢?聊得这般热闹!呵呵。”

和沙米汉他们在队前领路的苏叔,不知啥时停了下来,正在路畔等着我俩。

“苏叔!我在向朵儿问道!佛家之道!”

听见苏叔吆喝,我赶紧拍马迎了上去。

“佛家之学博大精深,三言两语岂能参透。朵儿小姐!你此番前来天竺寻佛还愿,这座迦腻色伽大寺不可错过!改日等商队安顿妥当,我便领你俩前来面见寺院的主持。该寺有一件佛陀当年留下的圣物,如果有缘相见,胜造七级浮屠啊!”

苏叔笑意盈盈的轻拂银须,慈祥的看着我和朵儿道。

商队沿着土石长街转过了神殿的西边广场,一座高耸入云的褐红色佛塔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苏叔,这个佛塔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迦腻色伽大塔?你所说的圣物是佛陀的食钵?”朵儿惊喜万分的问道。

而我见到佛塔的第一感觉,却是突然想起了西都长安的建章宫遗址,还有那座至今犹在的神明天台。

当年我和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曾并肩坐在神明台上吟赋作乐,眺望冬日长安的万家灯火。

所有的场景宛如发生在昨日,然而已是天涯之隔,想来令人断肠也!

重回长安找寻燕喜小姐的冲动油然而生,令我顿时血气上涌。

恨不能今日就结束这天竺佛国的所有交易,率领商队人马昼夜兼程直奔长安而去。

“小姐果然有见识,呵呵。不错,这座佛塔正是迦腻色伽塔,在你们东方汉国又称为雀离浮图或轮王之塔。释迦摩尼佛用过的石钵就供奉在塔后的神庙之中,传说无缘之人任你力拔千钧也拿不起来。”

苏叔牵着坐骑,看着菩提林中的佛塔淡淡的笑道。

“苏叔,你去试过吗?拿起佛陀的食钵?”

朵儿小心的询问,生怕冒犯了苏叔。

“呵呵,老夫自小便和父母一道皈依了火祆教,此生只供奉马兹达天神。对于佛家的诸佛和圣物,历来只抱有敬畏之心,不曾有过供奉,便也不敢轻易的触碰和冒犯。”

苏叔轻轻叹了口气,满脸的沧桑之色也更深了一层。

故土、父母早已离他而去,行走江湖商道40余载,如今还在途中,想来就会有些许的伤感。

“哎!不说了!先到城外驻地好好的休整一番,再来城中戏耍!苏叔您看如何?”

朵儿已看出了苏叔情绪的变化,赶紧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心的笑问道。

“甚好,甚好,呵呵!小姐你此番行程除了礼佛便是照顾好自个,还有田鹿那个女娃。没有硬性任务,也无需参与商队的交易!”

苏叔欣慰道,又向周边扫视了一圈。

“田鹿呢?这个贵霜女娃跑到何方去了?”

大伙这才发现田鹿和她的坐骑,不知何时已脱离的大队人马远远走到了前面。

过了神殿广场,空气中弥散的浓香扑面而来,街市上也变得噪杂热闹了起来,全天下最大的键陀罗香市终于到了。

高低起伏的街区如同徐徐展开的吴地团扇一般,围绕着迦腻色伽大寺向四面延伸而去,与罗马国贝罗埃亚和安条克城邦的格局很有几分的相像。

玄石的神殿庙宇、木质土砖的民宅商铺、各色露天的集市,星罗棋布的四散分布,毫无章法可循。

不像东土长安的西市和东市,百工金石、各色街巷坊市全有分类。

好在富楼沙城邦的所有街市,如今只交易一类商品,便是天下的各色奇香。

对于来过这里的列国熟客,基本上循着香味便可找到自家的交易伙伴了。

正在这时,一股炽烈而又熟悉的香味迎风而来,瞬间穿入我的肺腑之中。

已经蛰伏的头痛之症也如骤雨般袭来,我身不由己的抱着脑袋翻身上马,循着奇香的来路匆匆而去。

如被无形的魔障牵引一般,尽然和田鹿小姐走进了同一个街巷。

毫无疑问,我俩的忘忧毒盅又犯了,引领我们前去的定是那忘忧奇香了。

“大哥!田鹿姐姐!你俩怎么啦?”

“少主!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田鹿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看,不顾后面的一片呼叫之声,加紧催马沿着红土飞扬的长街向前奔去。

半盏茶的功夫,长街的右方出现了一座石木结构的独栋古堡,门前的花开正艳姹紫嫣红,也是奇香的源头。

宽大的玄石台阶上,坐着两位年轻美貌的闪米特姑娘,身着粟米色的亚麻筒裙,正笑意盈盈的遥看着我们的到来。

门楣的位置有一块天竺红木雕刻的招牌,上面的罗马文字像极了雅典国先贤所写的长诗。

巴比伦,

忘忧花的故乡。

买我的无忧香吧,

它可带你前往天堂。

第一九三章 富楼沙(二)

在迦南的时候,也曾学过几句闪米特族的土著语言。

但情急之下一句也说不上来了,只能回头呼喊萨冰和尼米他们前来作为翻译。

而田鹿已经奔入陇亩之中,捧起身边的花草陶醉的吮吸了起来。

艳阳下的五彩花田和这位自带妖魅之美的贵霜女子交相辉映,简直美不胜收也!

但凡有客前来皆为无忧奇香,更何况我和田鹿二人满面痛苦之色,如飞蛾扑火一般。

所以根本无需任何的解释,两位女商已知我们中了忘忧毒盅。

她们款款起身迎上前来,接过了我们的缰绳。

已有天竺伙计搬出了装满忘忧花果实的蕉叶篓筐,和整套焚香的器具,还有一种赤黑色的乳脂状香引。

记得在达丽罗川的婆罗门神庙,第一次遇见这种蚕茧状的魔果,所用的香引却是来自安息国的合欢树胶。

但我已顾不了这么多了,哈气连天涕泪横流的扶坐在篓筐边上。

“天哪!我的兄长!你这是怎么啦?”

商队的人马已经赶了过来,原来这家叫做“巴比伦”的无忧香社就在通往东城门的马道边上,是我家商队每次前去城外长河之滨的必经之地。

朵儿翻身下马向我奔来,见我如此狼狈模样,不禁惊叹的笑问道。

前几次犯病时,只是头痛欲裂疲惫不堪,从未有过如此丑态。

秦冲、锅盔他们也是憋住了满腹的爆笑,连忙上前把我搀扶了起来。

“忘忧花!忘忧奇香!”我无力的指着蕉叶篓筐,重重的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

“好!忘忧奇香!我们全部买下便是!”

朵儿最心疼我这个兄长,不忍看我受罪,加上对这忘忧奇香的药性又不甚了解,便一口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

在罗马国戈兰山地做牧场主人的那段日子,素有语言天赋的朵儿早已学会了闪米特人的各地土语。

所以无需萨冰他们的帮助,她便和两位女商讨价还价了起来。

最后一篓忘忧花果、一百片香引,以五十个波斯金币顺利成交。

“忘忧奇香乃虎狼之药!又以没药为引,苦也!”

苏叔上前从篓中取出一片赤黑色的香引,放在鼻下闻了闻后,不禁连声叹道。

“没药?苏叔,这又是一位何样的香引?”

朵儿回头好奇的问道,而田鹿已从花田中归来,双手捧着一束刚刚采下的忘忧花静静立于我的身边,并没有如我这般的失态。

“没药和龙涎、合欢这些天下奇香一样,都产于安息诸国的沙漠地带。其味苦涩,也是一味镇痛的奇香。在这键陀罗的香市,世人又称之为:东方公主的眼泪。呵呵,以没药为引或许可以缓解少主的头痛之症。”

“东方公主的眼泪。”我轻轻的重复道,不禁看了看一旁的麦田鹿,这位被遗弃的贵霜女子。

如此巧合,不知又会衍生出何样的孽缘来。

“不过忘忧奇香之毒,天下无药可解,全靠自家的坚持才可脱离苦海。少主,你也要当心啊!还有你们大伙,绝对不可沾染成瘾!少主

疗伤的时候,都离此香远点!”

苏叔关切的看着我道,又回转过身去向所有伙计下达了一条铁令。

“乖乖!这么几颗野果就要五十个金币,想过一把神仙瘾也没有这个命啊!”

不知哪位伙计在人群中嘀咕了几句,引来了大伙的一阵爆笑。

忘忧奇香的江湖传闻大家早已知晓,有人言之为魔鬼,有人言之能通神。

但也确非寻常人家所能消受,这么一篓香料尽然耗费了五个伙计一年的佣金。

难怪田鹿曾经说过,忘忧奇香只有高贵的婆罗门才能享用。

卑微的吠舍和首陀罗一旦触碰,并会带来无尽的灾祸,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伙计们的低语令我惭愧不已,暗下决心要想尽办法消除身上的忘忧毒盅,以作全队的表率。

我乃一介凡人,通神的事情还是让那些祭司高僧们去做吧。

采办结束,商队继续上路。

出了坍塌破败的城邦东门,并隐隐听到了天竺长河澎湃的波涛之声。

苏叔所言的宿营之地,是长河岸边一片褐红色的砂石台地。

一溜排十几间牛皮帐篷很快搭好,伙计们又从四野砍来许多芭蕉树叶。

以麻绳串连铺在了帐篷顶上,如当地土民的草寮那般。

石台下面有一片荒芜的青青陇亩,旁边是无边的茂林,参天古木如华盖一般比比皆是,也成了我们现成的牧场和马圈。

台地中央,苏叔和爷爷他们先前留下的火塘犹在,稍加整理堆上枯柴便可以煮水沏茶埋锅造饭了。

秦冲和朵儿他们领着几十位伙计,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两个多时辰,一处功能齐全、可以遮风避雨的临时家园终于在落日前大功告成。

而此时,一座昏黄的帐篷里,曾为焚香侍女的麦田鹿已用几块玄石垒砌了一方简易的祭台。

焚香的陶缶中放入几片作为香引的没药,再以明火轻轻引燃,最后才撒入十几颗忘忧花的魔果。

整个过程很有仪式感,庄重而又静寂。

也许在田鹿看来,我们并不是为自己疗伤驱毒,而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婆罗门教祭祀仪式。

一缕淡青色的浮香袅袅升起,慢慢的四散开来。

苦涩而又略带焦味的没药**之后,忘忧奇香的迷离之烟也微微袭来。

我和田鹿盘腿端坐于陶缶香炉的两边,很快进入了欲仙欲死的神界。

待到烟云散尽,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我们终于落下了云端,从虚离的幻境中走了出来。

通体舒畅的想狂歌一曲,连日以来的病痛疲惫也一扫而光,真乃神仙药也!

“大哥,天堂是何模样?好玩吗?”

见我和田鹿如神仙眷侣一般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帐篷,生机勃发如沐春风一般,大伙都开心的围上前来。

“天堂看来还在人间啊!驾着五彩祥云在山海蓬莱之间走了一圈,所见所闻全是过去的人事!哈哈哈!”

我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对朵儿笑道。

“过去的人事?有趣有趣!少主!对大伙说说,啥样的人事?”

秦冲起哄道,都没有见识过忘忧奇香摧魂夺命虎狼之药的威力,大伙视他为东方道家的“五石散”。

虽然久服成瘾,但有助性消痛之功,还能提升修行的法力。

最主要者,我有足够的钱财能够支撑这等的花销。

就如当年我们东行长安、建康,西行赫拉特城邦、贝罗埃亚、安条克城邦那般。

一路酒色笙歌挥金如土,真是不亦乐乎!

“我又回到了我们的塞尚波斯,罗尼尔大王已经加冕,当年东方岛上的六十壮士轮番向我敬酒!哈哈哈!”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在冥想的幻境中所见的人事都轻如尘埃一般无法触碰。

而嗅过忘忧奇香之后,幻境中所经历的人事却是鲜活真实,如身在红尘中一般,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舌尖还有迦南葡萄美酒的醇香,身上我妻库日娜的余温犹在,塞尚王赠给的金币还在我的布囊之中。

真是八荒任我遨游,三界任我纵横,就差把九尺凡躯化为七十二块,去尽享人间的所有乐趣。

“少主,看来你真是去了神界!塞尚王罗尼尔和六十壮士早已战死,他们也能在天堂之中与你相见?个个杀人如麻满身的血债,该不会是阿鼻地狱吧!”

秦冲一本正经道,引来了伙计们一阵爆笑。

“要我说啊!少主你如今可以去做婆罗门教的祭司大人了,与神界沟通的使者!哈哈哈!”锅盔刘也插了一句。

“对啊!那个阿南都祭司不是每日焚香祭祀与诸神对话嘛!今天梵天大神告诉他天要下雨,明日湿婆大神又言万山之神要娶媳妇!少主,做个凡人太累!还是神仙痛快!”

大伙七嘴八舌热闹不休,不知这些老伙计是在恭维我,还是在奚落我。

一旁早已快乐难耐的田鹿无法与我们散扯交流,突然高举双臂纵情的尖叫了一声,把众人吓得不轻。

然后这个贵霜丽人尽然牵着我的双手,围绕台地中央熊熊燃起的篝火载歌载舞了起来。

这时西天的晚霞已染红了整个穹庐,我们如沐浴在佛祖慈悲的光辉中一般。

受到我俩的感染,伙计们也纷纷放下尘世中虚伪的枷锁,加入到歌舞的行列。

闪米特人、波斯人、安息人、柔然人,还有我等汉人。

来自四海八荒各个遥远故乡的长歌和乐舞,还有落日的余晖、烤肉的浓香,圣水与牛乳一般完美交融。

令我顿生悲怆之心,想起了罗马国基督教义中所载“最后的晚餐”。

苏叔,门巴特、还有百里浪这几位队中老者,没有加入我等的狂欢。

他们正围坐在一间面向夕阳的帐篷之中,喝酒吃肉畅谈古今。

旁边也有一缕紫烟正在冉冉升起,如灵蛇一般向帐外流淌而去。

缭绕的烟云浓密如柱,连晚来的夜风都无法将其吹散。

后来我才知道,这味**乃天下奇香中的绝品。

它有一个神秘而又形象的芳名,谓之“龙涎”。

第一九四章 富楼沙(三)

以没药为引的忘忧奇香果然力道惊人。

在接下来的两个昼夜,我和麦田鹿已不知疲倦为何物,更是没有丝毫的睡意。

整个晚间,这个贵霜女子一直在不停的舞蹈,不停的欢笑。

直到篝火渐渐熄灭,圆月悄然西垂,所有的伙计都已睡去,我们二人还在对着长河的流水把酒言欢。

如果知道这是田鹿姑娘油尽灯枯之前最后的绽放,就如九天之上粲然而逝的流星那般。

我宁愿咬下自家的舌头,砍去自己的双臂,也不会让她陪我品吸这“忘忧”的奇香了。

没药,东方公主苦涩的眼泪,就如埃及国法老立下的毒咒一般,在麦田鹿的身上尽然如此悲哀的应验了。

按照原先的计划,商队最迟要在夏历六月上旬离开天竺佛国踏上归途。

这样我们才能在年底之前赶到长安,明年江南的暮春四月抵达东晋的都城建康。

由于沿途诸事耽误了一些时日,留给我们在富楼沙做交易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一夜的歇息之后,第二天清早我和苏叔就对接下来的事项进行了具体安排。

朵儿朝佛即日启程,前去迦维罗卫国和萨罗国的舍卫王城,由沙米汉、尼米、戎木大哥三人随行护卫。

他们从舍卫城回头,无需再转回富楼沙了,直奔陀历佛国的达丽罗川,和商队在那儿会合后再行北上葱岭。

苏叔所说的巴连弗寺和无畏山寺,一处在天竺国的腹地,另一处在南方的僧伽罗,与天竺大陆隔海相望。

与佛陀的诞生地迦维罗卫国一南一北相隔遥远,就只能留作下回再去参拜。

而眼前城中的雀离浮屠和供奉佛祖食钵圣物的轮王神庙,整个参拜下来至少也需一日,朵儿也只能委托我前去代为布施了。

“此趟回头的货物,少主有何打算?”

朵儿礼佛之事安排妥当,苏叔端起青茶拂须问我道。

这天竺诸国素以百香提神,还未有饮茶之风。

所以商队每次来天竺,苏叔他们都会带上一些以供途中自家饮用。

“苏叔,我想改改队中的规矩,呵呵。千辛万苦来到这天竺佛国,放着现成的香料生意不做,依侄儿看来着实可惜啊!”

商队已有数载未去东晋朝的江南了,没想到这老头身边还有如此奇珍,我赶紧让朵儿取来铜盏,向他讨要了一杯。

“少主,老夫也早有此意。但老爷在世时有过遗命,不与佛陀争利,我等后人不可违忤!”

苏叔给我的杯中倒满青茶微微叹道。

“当今东方汉地的南北诸国佛法兴盛,朝野皆有向善之心。这天竺的香料运往长安、洛阳也多为侍佛所用,与我爷爷的遗命并不违忤,还可赚取更多的利水。如此天大的商机,我们岂能错过!”

“少主果然聪慧!照你如此说来,我们做这香料交易从此再无忧也!将来等到了冥界遇见老爷,我也能问心无愧了,呵呵!”

我的一席说辞,总算解开了苏叔的心中的疙瘩。

“少主,朵儿小姐!老夫来考考你俩,这香料除了可作佛香之用外,还有哪些用途?”

“汉地道家炼丹修行,这些助性提神的天竺奇香或许是不可或缺的一味配方。”

我脱口而出道,终南山上青乔山人和他的仙丹“五石散”如在眼前一般。

“罗马国的迦南沙漠一带四季炽热少雨,宰杀的牛羊牲口如果不加处理,隔日便会腐烂不堪食用。我和兰顿大哥他们在戈兰山地期间,见过当地土民用一种古法防腐,所用的材料便是由这些香料调配而成。”

朵儿道,她已打点妥当准备出发了。

“朵儿说的没错,罗马商者来我们东方做交易,往往只为两件物品,一为我们大汉国的丝绸,另一件便是为键陀罗市场中的那些香料!”

我从旁佐证道,在迦南的几年里对于罗马国境内的民风嗜好也多有了解。

该国士民不论男女,体毛浓厚多有异味,所以素喜泉池沐浴、密制香水。

罗马国民终年以牛羊马肉为食,需香料以防腐。

另外为求死后升天回魂转世,从迦南埃及国法老王开始,就一直有着集天下奇香以保尸体千年不朽的传统。

如此三样怪诞民风,皆离不开香料。

“是啊,如今你们东方汉国的淮水、黄水以北的区域,已是北地胡人的天下!这些胡族不善农桑,以游牧为业、以糜肉为食。而淮黄之地每到夏日灼热似火,与你所说的迦南国很是相似,而他们目前还只会池盐腌制的防腐之法。所以这香料交易在你们汉地故国,前途不可限量也!”

听了我们兄妹之言后,苏叔欣慰的站起身来。

在商言商,如此一番拆解,无需苏叔解释我已知把这天竺的香料运往东方汉地,是一桩天大的买卖。

“大哥,我走之后你要保重身子,忘忧毒盅能忍则忍不可愈陷愈深。从昨日下午到现在,你和田鹿姐姐一直疯疯癫癫,如此下去可不会有啥好结果!”

分别在即,朵儿为我整理衣衫,一边关切的嘱咐道。

“小妹多虑啦,大哥我自有分寸!忘忧香也非十恶之药,提神镇痛非寻常百草所能相比。那个阿南都祭司所中毒盅比我还深,却早已活过了耳顺之年,可见其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当年神农炎帝尝遍百草,才有了后世这养活天下苍生的五谷农桑!如今列国战乱连绵,所中刀枪剑戈的伤者不计其数,忘忧香草镇痛疗伤的药效如得推广,或可救百万伤兵于水火之中。为兄我是在以身试草,以求万民之福也!哈哈哈!”

我亲自扶小妹上马,洋洋洒洒一大堆的言辞,尽把自个说成了神农在世扁鹊重生。

“是啊,世间百草都是上苍所赐,是为拯救世人还是惩罚世人,未有亲历不可知也!朵儿小姐,你就放心去吧,我会看好少主!呵呵!”

苏叔在马上呵呵笑道。

“沙米汉,尼米你俩一路上要照顾好小姐!戎木兄弟,北天竺的山道你最为熟悉,途中不要耽搁,十日后在陀历河谷老夫为你们置酒洗尘!”

“苏叔放心!你的两位属

下朵儿定会一路照顾周全!田鹿姐姐!我们去也!”

朵儿勒转马头,向我们拱手行礼,两队人马在一片欢笑声中依依惜别。

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兄妹在富楼沙外长河之滨的这次话别尽是十年之期。

而再次重逢之时,远在于阗国的清风泽家园早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

天地之间的无常,真是非人力所能左右也!

“朵儿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可惜是个女娃家,呵呵!”

看着朵儿他们策马远去的背影,苏叔拂须叹道。

“小妹行事风骨得爷爷真传,远胜于我!惭愧惭愧啊!”

朵儿成天在身边转悠时没啥感觉,如今离我而去后又是倍感不舍。

“少主过谦啦,你们兄妹各有所长,若论不寻常法心胸眼界,小姐可比不过你,呵呵。”

我们老少二人就这般并马而行侃侃而谈,秦冲他们指挥着商队人马紧随其后,又由东门进入了富楼沙的内城。

今日我家商队第一单交易的老客,是在天竺列国声名显赫的萨兰家族,

该家族老店位于迦腻色伽大寺广场的北端,世代以雕琢佛像为业。

这与我家慕容秋曾祖流传下来的于阗国“长安坊”,很是相像。

据说该家族的祖先,曾是释迦摩尼佛殿前的比丘侍卫之一。

佛陀涅之后,善于雕工的萨兰祖先便在迦维罗卫国塑起了第一尊释迦摩尼佛的石刻雕像,以供后人瞻仰和膜拜,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今日天下佛门所供诸佛雕像的原型,不论石刻、玉雕、木雕还是泥塑,最初皆出自萨兰家族之手。

久而久之天竺列国都已知晓,无需开光便自带灵气的佛陀造像,十有**来自键陀佛国的富楼沙,来自萨兰家族的门下。

富楼沙王城从此也就多了另一项俗世的营生,天下佛像雕琢的集散之地。

与键陀罗的香市鼎足而立,成了这个贵霜王城的两大支柱产业。

也导致了另一项交易因佛业的昌隆而兴盛,这便是塑造诸佛坐像的耗材行市。

北地西域列国的毛玉、西方罗马波斯诸国的琉璃,南方安息诸国的海珠珊瑚,皆是耗材中的上品。

由此雕琢出来的琉璃浮屠、诸佛坐像晶莹剔透灵光闪烁,是各国王室佛堂、豪门家庙的必供之物。

所以在贵霜王国还未衰败的那些年里,我家商队每次来富楼沙,所带的货物只有两种。

来自东方汉国的丝绸绫罗,和来自于阗王城“长安坊”里的昆仑乳玉。

整个交易的过程无需赘述,熟门老客顺畅的流水一般。

正好中部巴连弗寺有一高僧圆寂,他的弟子们为其定制了一座琉璃佛塔,供奉舍利之用。

近来罗马国与萨珊波斯又是混战连绵,西方琉璃的东来甚少。

我们几百块昆仑乳玉的从天而降,也解了萨兰老东家无米下锅的燃眉之急。

所以交易的价钱,也比寻常年景高出了许多。

第一九五章 翠烟浮空

在富楼沙王城的集市上,我们此趟行商带来的所有玉材和五百多匹吴地越锦,仅仅一日便顺利出手。

天竺多金沙和虔诚的佛教、婆罗门信徒,而汉地的丝绸在这里却是稀罕之物。

能够买上一匹华贵的东方丝绸布施给佛门,以作高僧的袈裟之用。

或为自家请进的佛陀坐像,裁剪一件遮尘的披风,在他们看来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所以结束与萨兰家族的玉石交易,我们的马队刚刚转入城中的布市,便有大批的信徒闻讯而来。

有雍容慈悲的世家老客,也有麻衣烂衫、蓬头垢面的首陀罗们。

但所有买家,皆手提价值不菲的金沙,最少者也是论斤而计。

有如此财货,若在我们东方汉国,已可享受一世的荣华了。

而这些虔诚的信徒,却拱手便把全部的身家统统献给了佛陀或是梵天大神,以求往生的福祉。

商者信义为本,交易童叟无欺。

虽然丝绸在这里奇货可居,但也不能待价而沽。

苏叔规定一两金沙兑换一匹越锦,这还是五年前富楼沙市面上丝绸交易的官府定价。

那个时候,贵霜国最后一任皇帝在富楼沙的税官还没撤走,列国货品进入市场还要按件纳税。

这个价格,等值于十五个萨珊金币和十个罗马金币。

与当初我家商队在建康绸市的购价相比,已是十五倍的利水。

加上我从于阗国带来的两千个波斯金币和售卖玉石所获的一百两金沙,如今商队总计所携的财货已值万金。

真是十载不开张,开张吃十年也!

按照事先的商议,除了收购少量的稀世海珠外,余下的金沙全部用来采办香料。

但我家商队毕竟未做过天竺香料的买卖,各种奇香在东方汉国的行市如何、有哪些世家老客全不清楚。

所以我决定不要贸然下手收购,先去香市上踏勘几日再做决定。

苏叔也深表赞同,商队人马于是踏着夕阳满载而归。

佛国境内市面上的肉食很难买到,途中狩猎所获的岩羊鲜肉已所剩无多了。

听说这富楼沙城池周边的密林之中,多有虎豹猛兽。

我和秦冲、锅盔三人临时商议,回营后赶紧乘着太阳落山前的余光出去狩猎一番。

但虎豹之肉属于大补,加之辛酸粗劣,在这炎热似火的佛国之地,不宜猎杀食用。

我们只想从这等猛兽之口寻些偷生的山猪野味,以解大伙的口腹之欲。

佛国之地毕竟和别处不同,野外的生灵似乎早已习惯了与世人和谐共生。

当我们三位猎食者穿过密林边上的田垄进入它们领地时,这些归巢的野物尽然毫无惊恐之色,成群结伴的从前方悠闲而过。

甚至还有胆大的麋鹿走近我们,好奇的对着弓弦嗅了几嗅,终于闻出了上边的血气。

这才惊慌失措的跳过田垄,向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就如在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掷下了一粒石子,瞬间激起的万朵涟漪。

麋鹿的奔逃犹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原本闲庭信步的群兽顿时如落潮一般,向四野呼啦啦的落荒而去。

半盏茶的功夫,野地上的猎物全跑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浓浓的雾霭在日暮的红霞之中摇曳升腾,宛如混沌初开时的模样。

秦冲、锅盔与我虽是一等一的猎手,但如此场景已令我们放下了杀戮之心。

手执佛礼立于田畔,如达丽罗川上的贵霜老民那般。

还是吃几天素食吧,在这佛国净地破不杀生戒应是天大的罪过,也会枉费我等红尘之中往日的修行。

麦田鹿早已备好了晚餐,站在长河岸边等待我们的归来了,大老远都可闻见浓郁的饭香。

这个贵霜女子如今已得全商队老少伙计的宠幸,虽然还言语不通,但在途中可为大伙歌舞助兴。

她还有一手绝活,便是烹制天竺团饭。

诸般香料糅合天竺糙米蒸煮而成,再以蕉叶包裹,粘连可口清香四溢。

令人胃口大开,不逊于世间任何美食。

而这个女子最令人称道之处便是心地纯善自然,与何人相处都是赤诚一片、笑靥如花。

如此佛陀般的心肠、巧妇般的厨艺、天仙般的容颜,走到哪儿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

铁石一般的男子,也会被她慢慢的融化了。

原本想让田鹿随朵儿一道前去迦维罗卫朝佛,怎奈她不善骑术禁不住快马颠簸之苦,因此只好作罢,留在营中作为全队的厨娘。

接下来在富楼沙的集市上做交易,需要一位懂得梵语的翻译,麦田鹿小姐也是不二人选。

晚饭之后,大伙结伴去长河边沐浴,归来夜已很深。

苏叔的帐篷依然亮着灯火,还有一股浓香从那边传来,和忘忧奇香的味道有很大不同。

“秦冲,苏叔啥时还有这般嗜好?哈哈!过去看看!”

我拽住秦冲哈哈笑问,这个老头难道也迷上了这天竺佛国的焚香禅坐不成?

“少主不知道吧,苏爷年轻时候有一位相好,就是这富楼沙王城里卖香的姑娘!”

锅盔刘真儿凑上前来,揭开了苏叔的一段往日情事。

“还有这等好事?”

“锅盔说的没错,那女子家在天竺海外的多那国。当初要不是老爷压着,苏爷早就跟随他的情人云游列国去了!”

“少不风流枉少年也!哈哈!我们看看去!”

无忧奇香的药性还没过去,没有丝毫的困意,又不忍前去骚扰田鹿,便拽上秦冲、刘真儿二人钻进了苏叔的帐篷。

富楼沙城处于北天竺和中天竺的交接地带,虽然白天烈日如火,夜晚的地气却很凉爽。

帐内一点也不闷热,只是绵长的香味令我鼻底发痒,不禁连打

了几个喷嚏。

“少主,你们怎么过来了?”

待我们三人在榻前坐定,苏叔才从盘腿禅定之中慢慢醒了过来,双掌扶膝轻声的笑问道。

“苏叔,我等是循香而来!此香的味道好重啊,深夜焚燃有何讲究?”

等双目适应了昏黄的灯火之后,但见一缕厚重的紫烟正从铜盏香炉之中冉冉升起。

“少主也觉味重?呵呵。此香安息人称之为“阿末”,在长安的药市,香客们又称其为“龙涎”。阿末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素有一剪可分烟缕的说法,少主要不要试上一试?”

苏叔轻捋银须,慈祥的看着我道。

“真有如此神奇?哈哈!我来试试!”

苏叔之说令我童心泛滥,没有剪刀,便起身拔出腰间的短剑对着烟缕拦腰挥去。

但见阿末香的烟柱瞬间一分为二,上端如消散的素绢一般慢慢化为无形,而下端的紫烟却依然如故不绝如缕。

“阿弥陀佛!真乃神香也!”

短剑入鞘,我对着香柱虔诚的合掌膜拜道。

“苏爷,深夜焚香,莫不是想起了当年的红颜?多那国的那位香女?”

秦冲一旁嬉笑调侃道,也不怕惹毛了这个老头。

“哈哈哈!红颜早已老矣!老叟如今在于阗王城子孙满堂,哪还有这等闲心!哈哈哈!”

苏叔拂须大笑道,看来江湖道上儿女情长之事老少皆宜也,并没有诸般的禁忌。

“我们这些老头毕竟不如你等少年,一日的颠簸下来身心俱疲血气窒塞,双腿如灌铅一般,呵呵。这阿末香素有活血正气、舒筋圆神的功效,夜深人静时焚香禅修效果更佳,故而才在临睡前燃上一铢。”

苏叔取刀在一块琥珀状阿末**的边缘轻轻切下了半片,投入到快要熄灭的香炉之中。

又以蒲扇轻摇,直到炉中的香火再次闪烁,老人才回过身来对我们笑道。

“侄儿明白!打扰您老的清修了,罪过罪过!我等去也!”

听了苏叔之言,我顿感惭愧万分,向他俯首谢罪道,准备带秦冲等人快快离去。

“少主慢走,我们叔侄主仆之间哪有如此礼节!锅盔,快快取酒去!今夜浮香月色,我要和诸位好好干上几盏!”

见我们起身要走,苏叔赶紧抬起双手示意大伙继续坐下,一边对着刘真儿乐呵呵的吆喝道。

“嗨!”

队中存酒已经不多,富楼沙的市面上有无老酒可贾,可苦了秦冲、刘真儿这般酒鬼。

听说要敞开了喝酒,锅盔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儿,挺身领命而去。

“少主,明日就要去香市采办了,关于这香道,你了解多少?”

“侄儿知之甚少,万事还需请苏叔定夺。”

苏叔一问,令我倍感惶恐,以我现有的香料所学,怎能承担天竺与东方之间这天大的生意。

第一九六章 循香问道

说话间功夫,锅盔已从掌管队中酒食的老伙计那儿领回了一袋清酒和几口粗陶大碗。

秦冲赶紧起身,乐颠颠的接过皮囊为我和苏叔筛酒。

一股浓烈的胡麦酒香扑面而来,与阿末香厚重的味道交相辉映,令人顿觉畅快淋漓,行走江湖的乐趣尽在于此也!

“少主无需担心,我家商队几十年来虽然从未做过香料生意,但受列国熟客所托,为他们从这键陀罗香市带货回去却是不计其数。香料交易无非就是一种买卖,这一买一卖之间,许多的学问便可无师自通了。”

苏叔举碗与我们三人共端了一下,笑颜宽慰我道。

“少主只管喝酒!苏爷在商道之上早有柔然香痴的诨名,有他替你坐镇万事皆可无忧!来来来!苏爷,秦冲先干为敬!”

秦冲豪气冲天道,他早已不是当年楼兰国五色海酒庄里那个半盏葡萄酒便会醉倒的毛头少年了。

这些年来攻城拔寨练就起来的血性和杀气,令他的酒性倍增。

如今这个家伙与千杯不醉的沙米汉斗酒,尽然也能难分输赢只在仲伯之间。

“这密波那山口的贵霜老酒果真名不虚传!少主,苏爷,此番回头经过那儿定要多贾一些带着上路!”

锅盔自言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等他找寻酒囊准备再行筛酒时,早已被苏叔接了过去。

“我们的存酒已所剩无多,你俩这般牛饮多少才能管够?只此一碗不能再多啦,我和少主还有正事要谈!”

苏叔亲自起身给三人续酒,然后坐回了原处看着我道。

“苏叔,香料交易的学问侄儿知之甚少。世间奇香的种类、各家的习性用途,东方汉国经营香料买卖的世家老客,各味香料运抵东方的利水等等,诸如此类,侄儿全然不知,还望苏叔教我。”

见苏叔收敛笑意准备说教,我便赶紧起身向他躬身行拜师之礼。

秦冲和锅盔刘真儿也早已过了顽劣之年,更是把行商的营生看成了今生的主业。

见我向苏叔求教香道之事,全都不再恬噪放下酒碗洗耳恭听了起来。

世间的交易各有窍门,也是每位商者行走天下安身立命的本钱,轻易绝不外传也!

苏叔愿意教我,已是莫大的情分,他们二人又岂肯错过。

“少主但问无妨,老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叔品了一口清酒提神,放下陶碗轻捋银须道。

“这个这个,这个阿末香在汉地长安为啥又叫”龙涎”?”

香料的学问千头万绪,正准备向苏叔问道,忽觉脑袋空空竟不知从何问起了。

便惶恐的指着身边正在焚燃的阿末香,向苏叔讪笑道。

“呵呵,阿末香在你们东方汉地古已有之,历来都是沿海郡县上交朝廷的贡品。据说西南大海上有一种龙鱼,它们的涎液遇水则凝,捞起风干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苏叔从香篓之中取出了几块阿末香,供我们三人仔细把玩。

树脂蜜蜡一般,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柔光。

“海鱼的口水也能成香,当真不可思议啊!苏爷,此香的价钱如何?”

秦冲把阿末香块放于鼻下深深嗅了几口,连声叹道。

“世间香料的出处不外乎三类,一为树脂,苏合、合欢、沉香、没药、拙贝罗香皆属此类;二为树上的花果皮叶,以胡椒、肉桂、豆蔻、丁香之类最是有名;第三类虽然听起来腌不堪,却是万千奇香中的绝品。例如这龙涎香,便是海龙的口水所成。还有麝香,呵呵。”

苏叔端起酒碗又轻抿了一口,大伙都是生长于北地,都曾有过从雄鹿身上取麝的经历,也就无需他多加陈述了。

“至于这阿末香的价钱,在东方汉国由于是贡品,市面上很难见到,所以也就没有现成的行市,交易全凭机缘。天竺国南面环海龙鱼广布,阿末香在键陀香市已是寻常的香料,一匹丝绸便可换取这一篓的香块。”

苏叔指着身边的檀木香篓,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

我赶紧起身提起香篓,试教它的重量。

毫无疑问,如果整篓装满至少也有二十来斤。

“苏叔,这一篓阿末香如能运抵长安,怎么也值一两黄金了吧?”

我放下香篓,试探的问苏叔道。

“以老夫多年来的的经验,若论圆神正气的功效,波斯海上的阿末香应是天下涎香中的绝品。在长安、建康的药市上如能遇到识货的买家,这一篓香块可值百两黄金!”

我对苏叔的这番拆解半信半疑,照他所说从富楼沙归去,啥样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仅仅把键陀罗香市的阿末香运抵长安这一单买卖如能做成,便已是百倍的利水。

“苏爷,龙涎香的行市真有这般赚钱?”

不等我询问,秦冲已抢先质疑道。

“关键要有识货的行家,波斯海上的阿末香与汉地南海之中的龙涎香仅从外观来看,很难辨别出优劣,二者只在气和味上有所区别。另外此香遇水则溶与热则化,途中保管不善更会如紫气一般消失于无形。所以有商者从天竺运香去汉地,等到达长安的东市时已经十不存二也!何来百倍的利水,能有五成的薄利已是万幸。如果找不着买家全砸自家手里,那就更是本利无归了!”

“苏叔所言甚是,香料这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寻常百姓人家用不着也消受不起。我家商队与东晋朝的皇宫造办处不是有过交易嘛!还有像江东刘府、建康城的王谢这些门阀士族,历来都是天竺香料的老客和金主。我们今后从事香料贸易,这些朝廷官府、名山古刹、还有士族豪门统统不可错过!”

天下列国的王城集市、小城商街这些年来,我也见识了不少。

当然知道香料交易仅靠机缘偶遇才能达成,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便顺势给苏叔开出了一条售卖的长策。

“少主果然英明,呵呵。不错,如今在东方汉国流行的四味奇香,最大的买主正是南北各朝的皇宫后院和这些江左江右的世家豪门。”

苏叔拂须笑道,言语之中满含褒奖之意。

“苏爷,是哪四味奇香?各有何种用途?”

锅盔一直圆

睁双目倾听我们畅谈香道,冷不丁问了一句。

“所谓四大奇香,沉檀龙麝是也!”苏叔有问必答。

“何谓沉檀龙麝?”

听说东方汉国的祖乡之地也有奇香和香市,我顿时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沉即沉香,俗称女儿香,是汉地女子闺房之中的必备之物。产地主要在东晋朝南方的交趾、占城列国和南海之中的蒲罗中诸岛;檀为檀,汉朝张骞大人出使西域后由北天竺引入,如今早已在东土各地开花结果了。”

“呵呵,我在江南建康时,也听过檀郎谢女才子佳人的说辞。”

听了苏叔的解释后,我忽然想起在建康城外的陇西庄园时,刘家七姐刘南儿曾夸我有檀郎之貌。

当时不知檀郎为何意,后来三弟长安告诉我洛阳城中有位名叫潘安的少年,小字檀奴。

檀奴姿容华美,女子趋之若鹜。

从此以后,“檀郎”一词也就成了窈窕淑女对于自家夫君和心仪男子的美称。

刘南儿以“檀郎”呼我,是在**裸的向我示爱啊!

可惜后来檀郎有意谢女无情,这位南国佳人和白轩画工做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而我辛辛苦苦忙活一场,终究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想来徒增惆怅也!

“龙便是这龙涎奇香,麝为你们汉地的独有香种。当年长安城中有一家商铺,世代经营香料百草的生意。他家的独门秘方便是把麝香、龙涎、苏合诸香与百草混合捣成末状,再分装于锦袋之中沿街销售,世人谓之香囊。素有祛邪避障、正气清热的功效。一般的市井人家都会买上几袋带回去,系在小娃们的腰带上,以作护身祛邪之用。如今这种香囊早已传遍天下,可始作俑者,长安东市的那间香铺早已在乱世之中烟消云散了。”

说到这里,苏叔与我一样突然有了些许的伤感。

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东西商道之上,如他这般年纪的老客故友大多已不在人世了。

“苏爷,你们东拉西扯了半宿,这香料到底有何用处?”

锅盔的脑瓜肯定是被驴踢了,听了半天对于香道尽然还是一脑袋浆糊。

“香料的用途何止万千,呵呵。但大体只有这么几类:敬神、药用、防腐、烹饪、修道、净气,还有闺房之用。等明日到了香市,老夫再一一为你等拆解。”

夜已过半,苏叔起身合起香炉的铜盖,吹灭架上的油灯,准备送客了。

“在下愚钝还是不明,一会香料一会又是药草!哈哈哈!”

锅盔哈哈大笑道,三人起身钻出了苏叔的帐篷,老头也随后跟了了出来。

月色如水般透明,四野蛙声一片,夜真得很深了。

“香即是药,药即为香也!”

苏叔难得好心情,去远处小解之后,并哼着柔然国山间小调回帐歇息去了。

香料之道也为道,道者,只可悟而不可言也!

第一九七章 键陀香市

富楼沙是一座因佛而兴的天竺城邦。

城内如迦腻色伽大寺这般的神殿,足足有十几座。

还有刚刚复兴的婆罗门教、耆那教等古老小众的原生教派,也在城中留下了大大小小几十座教堂和神庙。

如果有兴致登临高处向城内眺望,但见佛塔林立,神殿嵯峨,紫烟缭绕。

定会以为来到了神的国度,或是西天的极乐世界。

而闻名天下的键陀罗香市,便是围绕着这些庙宇神殿,层层叠叠的向外铺展开去。

或为独家的古堡花圃,如闪米特人的那家“巴比伦”无忧香社。

或为露天的集市,本土的寻常香料皆是这般的交易。

有怀抱稀世奇珍一般在各个市场中孤独行走的卖香人,也有席地而坐以灵蛇、杂耍等魔法玄技吸引买家的列国游侠。

罗马商者大多结伴而来,当年老亚历山大和查理叔叔的商队便是如此。

他们或者是刚从东方汉国的长安、洛阳归来,顺道路过键陀罗佛国。

也或直接从君士坦丁堡远道而来,除了满皮囊叮当作响的罗马金币之外,这些云海西国的冒险家们,还会把生长于迦南、埃及、雅典诸国的没药、苏合、郁金香油,带到了富楼沙的香市上。

耶婆提、交趾、蒲罗中等西南海国前来朝圣的僧贾,带来了鸡舌香和r豆蔻。

古老的希伯来客商驾着云帆从海外而来,顺着天竺长河逆流北上,在富楼沙的城外落下了铁锚。

身穿亚麻布圆领白袍的主家正指挥着几十位异族的伙计,从海船上搬下一筐筐来自努比亚高原的合欢树胶、或是波斯海上的珍珠珊瑚。

如果再有东晋朝的客商,带来我们东方汉国的紫苏和麝香,那全天下的奇香在这里就全部汇齐了。

键陀罗香市天下香料的集散之地,果真名不虚传也!

来自北地的粟特商人,正在与天竺土民们做着以货易货的交易。

用北方诸国廉价的铜器、刀具或是亚麻棉布,从这些土著信徒的手里换取价值不菲的金沙、檀、拙贝罗香的树脂和种子。

而那些西南海岛或沙漠地带的香客,似乎才刚刚走出蛮荒时代,更是不懂何为交易。

衣不遮体、肌肤赤黑如昆仑奴一般。

他们每人抱着几块阿末香或是合欢树脂,木讷庄重的站在集市边缘和佛陀神庙的台阶之上。

没有标价也没有招牌,在键陀香市的众多客商中间自成一派。

所有的交易随性而发,只要愿意,买家的衣饰、挂件、刀剑器物皆可交换,唯独不要世人皆爱的金沙。

幸亏这里是佛法兴盛的仁爱之地,商者皆怀慈悲之心,香料交易童叟无欺。

如是换做罗马、波斯的一些城邦,货品贱卖事小,被豪强捉去卖身为奴可就惨也!

早已谙熟经营之道的萨珊客商和一些贵霜老族,则在城中的马道两侧建起了一排排门店。

如农人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购买售卖列国香料、赚取中间的差价为业。

久而久之,也就在这王城之中形成了一条条独具特色的香街社坊。

与那些露天集市、各色游商、和自产自销的古堡香社点线相连,成为这键陀香市中的血脉和经纬。

富楼沙王城香市的布局,虽然没有长安东市西市那般的泾渭分明,也不像贝罗埃亚集市那样的一览无余,但也有规律可循。

贵霜王宫所在的周边集市,以俗世用香为主。

百草药科、防腐膳用、女子粉黛之

类的香料交易,主要集中在这片区域。

从云海西国过来的罗马客商,进入富楼沙后,一般都是奔着这些香料而来。

大秦国人日常三餐皆以肉类为主,据说东方的香料进入他们的餐桌之前,世人食用的肉糜之中,仅以海盐为调料。

王公贵族、公侯伯爵之类的豪门世家或是大商巨贾,还会在馕饼烤肉上加点蜂蜜、橄榄油脂或玫瑰香草之类的佐料来改善主食的味道。

主食长期如此,味道千篇一律,吃起来也是如同嚼蜡一般,仅仅果腹而已,毫无趣味可言。

后来波斯人把各色奇香用战车和商船带到了雅典国、安条克和罗马城,令这个西方帝国的朝野震惊、天下为之癫狂。

盐的牛羊烤肉上,撒入胡椒、茴香、肉桂、迷迭香等诸味香料混合碾磨的粉末,散发出来的是天堂般的气息。

从此以后东方的汉国和天竺,在罗马人的心中就成了神仙一般的国度。

能够把天边的云霞裁剪下来做成霓裳,这便是我们的东方汉国。

可以化腐朽的糜肉为人间美味,正是盛产香料和黄金的天竺。

所以不管是开国之君凯撒大帝,还是后来的奥古斯都大帝和安东尼,再到两百年前的亚历山大。

罗马人历次举全国之力挥师东征,无不是为了东方的丝绸、黄金和香料而来。

然而上天不遂人愿,当年亚历山大大帝的十万罗马铁骑已经沿着赫拉特城邦、撒浪山口、高附王城、喀布尔河、开博尔山口,一直打到了天竺长河的东岸。

键陀罗香国近在咫尺,这位千古一帝却突然暴病而亡英年早逝。

如此浩荡的东征之路嘎然而止,罗马国和东方王国之间丝绸和香料贸易的重任,从此也就落到了我等东西商者的肩上。

在轮王之塔的周边,则是富楼沙城邦佛香交易的所在。

拙贝罗香、合欢、檀、苏合之类树脂**的世家老店和制香作坊尽汇于此。

我们于阗、乌孙、龟兹、柔然等北方诸国的客商前来天竺,一般都是奔着这佛香而来。

香料的采办无需太多人手,所以天明之后我和苏叔只带了秦冲、锅盔等人前去香市踏勘。

其他伙计继续留守营地放马休整,等待着归期的到来。

苏叔精通波斯和粟特语,北地吐火罗语我也能应付,香市交易还缺天竺梵语和安息闪语的翻译。

朵儿不在队中,闪米特人萨冰和北天竺贵霜老民的麦田鹿也就当仁不让了。

上午辰时,紫日已然高悬。

我们一行六人随着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从东门步行进入了城内。

为了避开前方的无忧香社,以免触犯我的忘忧毒盅,大伙特地选了一条沿着城墙向北延伸的偏僻马道。

道路两旁全是一些低矮破败的草寮,居住者也多为一些兜无分文的清教徒和虔诚苦修的佛家僧侣。

事先没有料到这边是如此景象,也没有准备沿途布施的斋饭,留下点金币钱物又怕冒犯了这些修行之人。

我们只好一路合掌行礼,惶恐不安的匆匆而过。

草寮之后,沿途又经过了一座佛庙和几处耆那教的神殿,终于来到了王城的东北角,昔日贵霜王朝的皇宫广场便是在这个位置。

皇家宫殿依山而建,玄石平铺的广场正对着浩浩汤汤的长河之水。

背山面水四面大阳,真乃风水宝地也!

世人常说贵霜皇族大月氏人的祖先是我陇西老族,今日我终于信了。

如今这个北天竺一带

最大的皇家广场已然废弃,成了富楼沙城邦里最大的露天香市。

面向天竺长河的阳坡岸堤,当年建城之时全由长条青石垒砌而成,如今已是各国商船的天然船坞。

“苏叔,早知富楼沙就在天竺长河的岸边,我们当初在达丽罗川造一艘大船便是!沿着长河顺流而下,最多只需三日即可抵达前方的船坞!”

站在高处俯览远方,但见长河的两岸帆影幢幢碧水横波,一艘满载香料的波斯国海船正在拔锚,我不禁连声叹道。

“少主,商队如果此番从海路前往建康,你的主意甚好,呵呵,可惜我们走的是陆路!”

苏叔呵呵笑道,不知是褒奖我还是在笑我异想天开。

“哎!建造一艘航海的货船何其难哉!当年在安条克海滨,船家给出的是半年期限。有这个功夫,我们都到达长安城了!”

听了苏叔之言,我也不禁摇头叹道。

“少主!当年我们好像还预付了三十个罗马金币,订下了一艘前去罗马城的三桅海船!”

“如果不是骑士堡之行,老赫斯鲁尔从中作梗,我们可能早就漂洋过海到达罗马城了!少主说不定还能遇见美丽的亚米卡小姐!哈哈哈!”

听我诉说安条克城邦的过往前事,秦冲和刘真儿也开心的追忆起来,似乎早已把那一段地狱之旅忘得干干净净。

“少主,下回再去罗马城别忘了带上我!萨冰愿为你们带路!”

同来的萨冰憨憨的笑道,半生不熟的汉地雅言里带有浓重的迦南口音。

“好啊老萨兄弟!差点忘了你还是半个罗马人!哈哈哈!”

亚米卡的丽影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已经有些模糊了,还有些许的心痛。

“少主,叙利亚行省也是东罗马帝国的土地,我是整个罗马国人!”

萨冰着急的反驳道,满头的金发和褐红色的髯须迎风飞舞。

我第一次感到这位迦南兄弟,也是一位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好汉。

“老萨!贝罗埃亚至安条克驰道两边的行刑架都还在呢!东罗马皇帝老儿的生死策里说不定还有你的大名!哈哈哈!”

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秦冲也在一旁毫无顾忌的调侃道。

“是故国!哈哈!故国!”

萨冰豪爽的笑道,前半段是汉话,后一段是于阗国吐火罗雅语。

长期与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位汉人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这个迦南老萨尽然明白了故国的意义。

“萨将军,将来前往东方路过天之山时,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故国的乡人!”

我不再言笑,很郑重的对萨冰道。

“故国乡人?”

萨冰半信半疑的看着我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如今东方汉地有个吐谷浑的邦国,在这个王国的属地里还有一个罗马人部落。”

我静静的答道,脑海中已有了这样的远景构想。

将来在遥远东方的湟水河畔,为萨冰他们盖上几栋宅院,买下一座牧场,再娶一位罗马后裔的女子为妻,定能了却他们的思乡之苦。

“少主!苏合!大秦的苏合香!”

不知什么时候,苏叔和田鹿姑娘已远远走到了前面。

他俩在一处卖香铺位前停了下来,田鹿拿起一片奶黄色的香块向我开心的呼喊道。

白色的衣袂飘飘,明媚纯净的天竺梵音似从仙界飘来。

第一九八章 大秦的苏合

我们几人不再寒暄,快步走上前去。

但见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下,四五位身着亚麻夏袍、胸披精铁细甲、腰挎短剑的罗马商者,正或立或坐于古树的四周。

个个须发凌乱,肌肤早已晒成了赤酱的颜色,一望便知是从西方的地中大海岸边跋山涉水辗转而来。

不远处有一排拴马的石桩,十来匹身形高大的高卢神驹正在不停的喷着鼻气。

而每个马鞍的前侧,都悬挂有一张褐色的盾牌和一个装满投标的长筒箭壶。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罗马国剑士的标准配置。

在当年的迦南战场,从骑士堡到贝罗埃亚,这些彪悍的罗马剑客也算是是我们的老冤家了。

如今还能在这天竺佛国的香市上遇见他们,顿时倍感亲切,如多年未见的故人一般

四五个个牛皮口袋直愣愣的立在那儿,装满了各色的树脂香块。

还未靠近,已有一股恬淡的清香远远飘来,令人心胸舒畅,体内长久窒塞的戾瘴之气似乎转瞬之间随风而去。

“佳人赠我苏合香,何以要之翠鸳鸯。佳人怡我羽葆缨,何以要之影与形!哈哈!好香!好香啊!”

我不禁诗兴大发,西晋鸿儒傅玄的七言绝句脱口而出,近身接过了田鹿手中的香块。

真不知道是受贵霜佳人麦田鹿所惑,还是这苏合的香味吸引了我。

田鹿毕竟才学了几句汉地雅言,不知我在所言何物。

只是满面春风的看着我,又弯腰从香袋之中取出了几块分别递给了同来的秦冲他们。

要是长安城中的才女燕喜小姐在身边就好了,她定会和我唱和一番。

傅玄夫子的这首名篇还有另外两句,谓之:佳人赠我明月珠,何以要之比目鱼。佳人怡我兰蕙草,何以要之同心鸟。

从这首汉诗之中,也可得知早在数百年以前,来自大秦海西国的苏合奇香,就已经进入东方长安的寻常人家。

“少主好雅兴,呵呵。这苏合香在东方汉地,历来以草药之身列于王市。此香开窍辟秽、行气止痛的功效非寻常百草所能相比。”

苏合拂须笑道,开始兑现昨夜的承诺,为我们讲解相关香道的诸般学问了。

而今天的第一讲,便是这来自西方罗马国的苏合香料。

“我说呢!刚才迎风闻香,感觉全身的经络气息全都打开了!”

秦冲又从罗马人的皮囊之中调换了一块最大的香脂,迎着耀眼的日光照了几下,如同在鉴别美玉一般。

早就知道有苏合香,但从未见过这成锭的香块。

紫赤通透,坚硬如石,分明就是一块未经打磨的昆仑红玉。

原来坐卧在树下歇息的其他几位商者,见摊前多了客人,便纷纷起身前来招呼我们。

这几个家伙哪是什么行商之人,分明就是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嗜血剑士。

站如青松般挺立,肃杀的眼神能把诚心交易、不知底细的老客给吓跑了。

“苏叔,这苏合香在长安、建康的市价如何?”

我认真的问道,已经有心和这几位罗马国的商者做交易了。

“建康的行市老夫还真没注意过,只在十年前受下邳刘爷所托给他从这儿捎回了几斤,他和

你爷爷是生死兄弟,如今又是孙辈亲家。呵呵,所以全为人情,不能算是交易。在长安城,这苏合香的市价应是丝绸的十倍。如果换算成三年前的行市,差不多是一两黄金可贾一斤苏合的原香。”

苏叔抬手掂量着香块的斤重,一边耐心的和我言道。

萨冰离家万里之外遇见故土来客当然分外亲热,赶紧上前与他们用家乡的罗马官话攀谈了起来。

而秦冲和锅盔二人则是一左一右伴在萨冰身旁,手按剑鞘挑衅一般迎着罗马人肃杀的目光。

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惜近身肉搏以决高下的即视感。

一边是罗马土语,我和苏叔又是东土官话,田鹿小姐谁也听不懂,也就不再掺和,独自上前去看天竺艺人的杂耍去了。

“这么贵重!”

我不禁叹道,小心的把沉甸甸的香块重新放入罗马商者的皮囊之中。

“物以稀为贵也,呵呵。当年班固大人受权臣窦宪所托,七百匹五色丝绸才能换取月氏人的十斤苏合。如此比较近两百年来,来自天竺列国的各色奇香与大汉鼎盛之年相比,市价的下落已有十倍之多。”

苏叔叹道,开始托手拂须谨慎审视眼前这五袋苏合原香的分量和售价了,以一位商者的眼光。

“东方汉国当年鼎盛时期,长安城中参差百万人家。官府丰盈市井繁华,乡野土民也着绫罗。如今能够买得起苏合香草的富庶人家,估计已经十不存二了。”

我寻思道,伸手接过了罗马商者递上的另一块香脂,其中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比前者尤甚。

毫无疑问,眼前所有的苏合香料当中,这一块应该是其中的极品了。

“好香!苏叔,我们全都买下吧!”

对面商者好不容易以笑脸相迎,比不笑时更为难看。

我也心意已定,与这些罗马人做一回交易。

“好啊,难得能遇见这么上乘的苏合原香,呵呵。天下奇香就如稀世的昆仑乳玉,能否遇见全凭机缘,少主真乃有福之人也!”

苏叔看来对眼前的货源很是满意,轻轻放下香块向我拱手贺道。

“萨冰,问问你的乡党这批苏合我们如果全部收购,他们的要价是多少!”

“苏爷,少主!这几位同乡来自罗马帝国东北山区的麦特罗波尔,那儿也是天下苏合香的原产地!他们说出手这批苏合是为了筹措前往东方的盘缠。”

萨冰结巴道,迦南闪语、罗马官话、汉地雅言、吐火罗语交叉使用,只有我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主,他们只是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底层香农,就是想去东方汉国采办些丝绸运回君士坦丁堡发点小财。又没有本钱,全靠着这些从家乡带来的香料了,还请少主成全!”

萨冰知道我懂得闪米特语,就躬身向我以闪语恳求道。

“苏叔不是说了嘛,这批苏合我们全部买下,问问你的乡人多少金沙才能成交!”

我开心道,怕萨冰听不明白,特地用闪语和他又说了一遍。

罗马国的底层自由民我是很清楚的,没啥权势钱财,但皆有一颗走遍天下的自由之心,这也是最令我钦佩的地方。

这几位老兄身无分文,想以家乡的苏合特产来这键陀香市换取资费,再去东方的长安

贩运丝绸回罗马。

如此行商但凡成功一次,便可换回几代人的富贵。

正如太史公的《陈涉世家》中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个世间既愿以身搏命,又能行走正道者,不论成败如何,皆为真英豪也!

“少主,我的乡人说了,总共五百块苏合原香,他们愿意以一百两金沙出售,你们全部买下,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萨冰听我之言后满面的狂喜之色,又与他的罗马乡党叽里咕噜的言说了半天,便回头向我报出了对方的价码。

世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有时真的很难说清。

几位罗马商者虽然自称大秦香农,但在我等看来更像是久经沙场的罗马剑士。

当年在贝罗埃亚和安条克的疆场之中,身为罗马贱民族群的闪人萨冰,甚至跟他们有过面对面的生死格杀。

但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仅凭几句难改的乡音,便已结成了刎颈之交。

也把对方的生意,看成是自家的买卖。

就如当年我在贝罗埃亚的集市上,碰见东晋朝的汉家商者林晋乡世兄那般。

“苏叔,他们要价一百两金沙,你看如何?”

我和萨冰的闪语交流已令苏叔有些不快,便赶紧转头向他笑问道。

“百两金沙只有市价的八成,呵呵,少主,我们成交!”

苏叔听了报价之后很是欣慰道,原先的不快也转瞬而逝。

“八成?这几位老兄不容易,我们给它个全价吧,一百二十两金沙!”

听说对方的报价比这里的市价低了两成,我很是过意不去道!

“少主你要记住,身为商者市场之中凡事必须在商言商,切不可将布施慈悲之心加入进去!卖方报价我们买方不杀价码已够公道,还主动让人家两成的利水,如此交易非商之道也!”

苏叔制止我道,幸亏这几位罗马人听不懂半句汉地雅言,否则这笔买卖可能就坐不下去了。

“萨冰,告诉人家我们成交!不过货款没有带够,可随我出城去取,也顺便把我们的这批香货运将回去!”

这个老头不等我有半句辩解又转头吩咐萨冰,一边进行最后的验货。

拔出腰间的短刀俯身在苏合香块上削下半片,然后合掌搓揉闻嗅了一番。

几位罗马人听说我们愿意成交,个个欣喜异常。

秋风扫落叶一般收拾起地上的摊位,装满香锭的皮囊也已架到了马背之上,就等着跟随我们一起出城了。

田鹿见刚刚来到市场就要返回,很是不解也好生失望,跑上前来牵着我的胳膊想问究竟。

我只能苦笑着摊开双手,对天长叹了一声。

交易业已达成,好像和我这位金主没有半点关系,全凭苏叔一人定夺。

“少主不要生气,这个老苏头啥都好就是不能见着生意!在交易面前他是六亲不认,老爷在世的时候也拿他没办法,哈哈!”

出城的路上,秦冲见我满面的不悦,赶紧上前解惑道。

“不过但凡老苏头看中的交易、定下的规矩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少主你就由着他吧!”

锅盔也有同感,在他俩眼里行商交易苏叔确是神一般的存在。

第一九九章 拙贝罗香

我和秦冲他俩没有言语,便快步追上了在前方引路的苏叔。

想和这个老头好好的争辩一番,何为商道之道。

自从朵儿走后,田鹿似乎把我看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见我面有不快之色,她也跟着忧虑了起来,牵着我的腰带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后面。

这时,道旁青褐色的耆那教神庙里,午间祷告的钟声徐徐传来。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一行已在王城的香市上转悠了半日。

“苏叔,侄儿有一事不明还要向您老请教!”

萨冰正在和他的几位罗马乡人,一路叙说着那个王国里的陈年旧事。

苏叔独自杵着剑鞘昂头行走,灰白色的须发随风飘拂,令我顿生满心的内疚,刚才的愤懑也一扫而空。

苏叔如此老迈还在伴我行走江湖,交易上分毫不让也全是为了商队的生计。

如此赤胆忠心的老叔前辈,我又岂能责怪于他。

“少主,有何不明之事,我俩叔侄之间何须如此见外!呵呵。”

苏叔慈祥的回头望我,拂须笑道。

“苏叔,这几位罗马人真是愚也!他们本可带着苏合香料直接前去长安,省下小半的路途不说,还可多赚九倍的鸿利!”

原本想为几位罗马人争利,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嘲弄之词,我不禁讪笑了几声。

少时通读四书五经,《荀子》荣辱篇有言: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

罗马商者在这富楼沙香市贾香筹措盘缠东去长安,而我家商队却是收购香料返回东方。

今后商道途中的同路之人,如此交易占了对方天大的便宜却不告知,实为不义,非君子之道。

“少主,天下奇香和美玉一样,得遇识货多金之人方可交易。放眼长安以西的列国城邦,只有这富楼沙的香市才能把香料换成大把的金沙。东西商道万里之遥,途中野民店家只认金银,没有几人能识苏合香料为何物。所以古往今来,这商道之上怀揣稀世奇珍,却最终饥寒交迫暴毙途中的商者不计其数。这几个罗马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既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苏叔淡然道,已经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

“要不要告知一下,我们买下香料后也是前去东方,与他们是同路?”

我有点不安的问道,总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

“少主太过仁慈啊!商者之道利己度人,但利己为先。你的一番好意,他们能否接受尚且难说。如此极品的苏合原香,在这富楼沙的香市上一年都碰不到几回。我们不买也会有波斯、粟特商者与他们交易,一旦错过追悔莫及也!”

苏叔摇头叹道,对我似乎有点失望。

“侄儿圣贤之书读得多了,太过迂腐,让苏叔见笑!”

听了苏叔之言,我对商者之道似乎有些明白,赶紧于路畔向他拱手致歉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少主商者仁心何过之有?哈哈哈!老叟重利才是罪过!”

苏叔赶紧还礼笑道,我们叔侄二人关于此番交易的所有争议也就此化解于无形之中。

“少主,我的乡人从未去过东方,听说我家商队前去长安,他们也想和我们结伴同行,还望苏

爷、少主能够恩准!”

说笑之间,萨冰赶上前来为他的故土乡人们求情道。

“老萨,我也正有此意,两家商队结伴上路,途中也相互有个照应!苏叔您说呢?”

我哈哈笑道,暗想这几位罗马客商算是找对人了。

从这天竺佛国前去东方长安,冰川大漠雄关漫道千难万险。

仅凭他们几人之力,能够平安抵达长安几无可能。

如此说来我家商队并没有占人家多少便宜,想到这儿我的心境一下舒坦了许多。

“既然少主点头了还有啥可说的!老萨!告诉你的乡人,与少主的商队同行便是自家兄弟,途中万事有我,让他们无需担心!”

言商之后,苏叔豪爽侠义的风骨终于重现。

“那我就代他们先行谢过了!”

萨冰手按剑柄以标准的罗马军礼向我和苏叔致谢道,回身转述了我们的意思。

五位罗马壮士纷纷下马,奔上前来俯首叩拜在我和苏叔面前。

他们知道,东去路上有我家商队的鼎力相助,这一趟探险淘金之旅已经成功了大半。

回到河滨营地,与罗马人香料和黄金的交割两清之后,他们一行也就此住了下来,等待着我家商队的归期。

接下来的香料采办,我和苏叔等人经过了两日查勘交流之后,也大体有了点眉目。

所购香料以药用为主,兼有养心定气、圆神祛邪的修行之功,而且在东方汉地早有盛名。

依据以上三条,除了已经采办完毕的苏合香料,苏叔拍板余下的采购以阿末香和拙贝罗香为主。

另外还要分出三分之一的金沙,用来收购希伯来商人运来的顶级海珠。

我家商队以前每次来到天竺,行商的主业便是丝绸兑换海珠珊瑚的交易。

也就是用从东方运来丝绸和美玉,换回波斯海上的极品珍珠。

香料交易毕竟是头一回买卖,原来的主业可不能偏废。

在长安和建康的市坊之中,还有一大批的老客正在等着我家的供货呢!

波斯海上的阿末香已有领教,但对于富楼沙香市最富盛名的拙贝罗香却是知之甚少。

这味奇香给我的最初印象,还留在麦田鹿那悠长的佛歌里。

来到富楼沙王城的第五日,苏叔领着我们布施膜拜了雀离浮屠和佛陀圣物石钵之后,大伙便来到了迦腻色伽大寺旁边的佛香市场。

在于阗国家园时,我早已知道“香为佛使”的说法。

据传当年佛陀住在祗园时,有长者富奇那建造了一座旃檀堂,准备礼请佛陀。

他手持香炉,遥望祗园,梵香礼敬。

香烟袅袅,飘往祗园,徐徐降落在佛陀头顶上,形成了一顶五彩的"香云盖"。

佛陀知悉,即赴富奇那的旃檀堂。

从此天下的佛徒们,也就有了以香敬佛的传统。

“少主,拙贝罗香在你们汉地被称为安息香。天下的佛香用料以檀为最,此次便是这拙贝罗香了。”

佛香市占据了迦腻色伽大寺的整个殿前广场,卖者多为波斯商人,买家皆是天竺本土的列国香客。

苏叔在一处开阔的香铺案前,拾起一块麻石状的香块向大伙拂须笑道。

“拙贝罗香原来就是安息香!难怪味道如此熟悉!”

听苏叔所言,我瞬间明白了过来。

在我们于阗国的各家寺庙,敬佛用香多为安息香。

而东方汉地,关于安息香的记载,也早已有之,以辟邪还魂的神药流传于世间。

大汉名士东方朔所著《海内十洲记》中有载:西胡月氏王遣使献香四两,大如雀卵,黑如桑葚。燃香三月不绝,能使伤者复原、亡者还魂。

这是东方汉地关于安息香的最早传说,而那个西胡月氏王便是这富楼沙王城的前朝先帝了。

《晋书》记载,西晋怀帝永嘉四年,有西域高僧佛图澄来到洛阳。

晋亡后,这位胡僧又投奔了后赵皇帝石勒。

曾于襄国城外的堑水源上燃安息香发愿请水,如此三日清泉泫然而出。

佛图澄高僧也因“敕龙取水”的无边法力,而从此名动天下。

安息香也因通神之功,而被世人尊为辟邪之香。

既有还魂之功,又用通神辟邪的奇效,这原本普通的拙贝罗香从此在东方汉国,便成了包治百病、斩妖驱魔的灵丹妙药。

非王宫贵胄无法享用,一两可值千金。

没想到如此奇香今日在这富楼沙的香市,尽然如山野草民收获的木薯地瓜一般,陈列于石台之上任人挑选。

物以稀者为贵,多者为贱,所言非虚也!

一道前来的伙计,已被香市之中各家卖香制香的作坊所吸引,三五成群的寻欢而去。

这家拙贝罗香的卖家案前,只剩我和苏叔、秦冲、田鹿四人在那儿畅谈香道、追古思今了。

“苏爷,这拙贝罗香为啥又叫安息香,其中有啥典故?”

秦冲一路随行,对于各色的香料已产生的兴致比我尤甚,加之没有我这般博览古今奇书,所以疑问也就更多了几分。

“当年大月氏人的贵霜国还没有成势之前,键陀罗还是波斯高原上帕提亚帝国的领地。这个西域王国你们大汉称之为安息,产于此国的香料也被国人称为安息香,拙贝罗香是它的梵语名称。”

苏叔耐心的解释道,以尽他的师者之责。

“如此说来,安息香进入天竺佛国和我们东方汉国的年代差不多啊!”我有点无趣的叹道。

离与朵儿他们约定在陀历河谷会合的时日已经不多,我急切希望早点结束香料采办踏上归途。

另外田鹿和我忘忧毒盅的发病似乎越发频繁了起来,毒性发作的时间也由先前是两三天,变成了如今的早晚各一次。

我日渐消瘦但精神尚好,而田鹿每天入城之前如果不行祭祀之礼焚燃些忘忧花果,就会如酣醉的酒徒一般,连半点心气都抬不起来了。

我们三人正在畅谈之际,这个贵霜女子已经瘫坐在迎街的台阶上哈气连天了起来。

如此下去终究不是治愈之道,只会越陷越深。

早点北上返回达丽罗川,从阿南都祭司那儿获取忘忧毒盅的解药,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所以我和苏叔决定商队两日后返程,今日是入城采办香料的最后一天。

明晨等希伯来人的海珠到货之后,我家商队在富楼沙的交易就全部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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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田鹿仙去

黄昏时分,我们离开了富楼沙的香市满载而归。

二十驮的阿末香和拙贝罗香,差不多把整个王城的存货都买了下来。

出城的路上,田鹿小姐特地去了一趟巴比伦无忧香社的花圃。

等到归来时,她的头上已经多了一顶忘忧花编织的五彩花环,美不胜收也!

简直就是从九天的梵境坠入人间的无忧仙子,明明孤苦无依,却能活得如花儿一般。

回到营地后,田鹿一改往日躲在帐篷里焚香。

怀抱她的粗陶香炉,提着装满忘忧花果的藤篮,便拉着我来到了营地旁边的石山上面。

这个筒形陶缶,也是她从故乡达丽罗川带走的唯一礼物。

山顶的石台正对着长河之水,把酒临风尚可,焚香祭祀所有的香云都会随风而去了。

田鹿今日使用的香引,是我们刚刚买回的拙贝罗香。

这个贵霜女子虔诚的以火绒点燃香引,然后把所有的忘忧花果都倒入了香炉之中。

幸亏河风正劲,无需蒲扇的摇曳这些魔果就很快自燃了起来。

青灰色的香云四处飘散而去,我们所有的身心都被沐浴在无边的幻境之中。

我和田鹿促膝迎面而坐,恍惚之中还可看到她已换上了素绢的夏裙,脚踩一双刚刚从王城中贾回的草履。

豆蔻抹面、檀纹唇,忘忧花的彩冠在昏黄的夕阳里已经有了些许的蔫萎。

“大哥,你相信来生吗?”

我的魂魄正要随着忘忧神香的指引遨游山海九州之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从地底传来。

和朵儿的音色很是相似,定睛看时分明又是田鹿在和我说话。

“信啊,为兄信佛陀,信因果,当然也信来生。”

我赶忙合掌凝神笑道,很是惊诧田鹿姑娘啥时学会如此纯正的汉地雅语了。

“大哥,刚刚看到我的来生了。”田鹿鬼魅的笑道。

“你的来生是何模样?”

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田鹿就要奔她的来生去了,忘忧花的魔香已完全迷失了我的心窍。

“我啊!变成了一条无牵无挂的灵蛇,沿着长河之水向南方游啊游啊!”

田鹿轻轻的叹道,双眸已然迷蒙。

“后来呢?你去了那儿?”

以为田鹿在向我描述忘忧幻境中的场景,我迷醉一般的接着问道。

身边的香气越发的浓郁,和日暮前升腾的水雾融为一体,令人不知归处。

“后来,我来到了南方的沧海,又用尽了千年的光阴,才到达彼岸的来生。”

声音缥缈如梦,还未唤醒我这个梦中人。

“来生的彼岸?在哪里?”

我已慢慢的睡去了,但见水天一色四海茫茫,无根的魂魄飘飘

荡荡不知所往。

“青城山下,浣花溪边。蜀锦花开东风暮,谁家女子初长成。公子,十世之后我俩还会重逢。”

恍惚之间一个桃李年华的汉家女子踏着云霞,正向我款款而来。

“朵儿!”

我用尽所有的心力才聚拢住正在飘散的意念,冲天大呼了一声,从慢慢下沉的欢乐之海中完全苏醒了过来。

田鹿小姐正盘膝坐在我的对面,春光满面、双眸流波,忘忧的迷香令他美艳动人。

“田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境很是怪诞!我梦见你变成了一支灵蛇,你的来生是我们汉家的浣纱女,家住蜀地的青城山下!”

我满是歉意的对着田鹿笑道,忘忧奇香就是厉害啊!

刚才还痛不欲生,血液都快被抽干了。

一阵香云过后,我俩尽然都已活了过来,心气顺畅快活的如神仙一般。

“少主!哈哈哈!”

田鹿并没有如幻境中那般听得懂我的雅语,只是天真明媚的傻笑了起来。

然后抬腿起身,双手牵着素纱的裙摆,跳着北天竺的鹤舞,欢天喜地的向山下的河边奔跑而去。

“田鹿!田鹿!你要去哪里?”

忘忧香已经迷失了我的心志,尽然没有起身追她,只是坐在原地大声的呼喊她道。

“前往我的来生去啦!”

分明又是汉地女子的雅言,我全身的毛发瞬间倒竖了起来。

“你说啥?”

我手按剑鞘拔地而起,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田鹿姑娘已跑到了长河的岸边。

“公子!让你看看我变成灵蛇的样子!哈哈哈!”

还是东方雅言,我听的清清楚楚。

说完之后这个贵霜女子向我回眸一笑,便扑通一声跳入了河水之中。

“快来人啊!田鹿跳河啦!”

我撕心裂肺的嚎叫着,一边如利箭一般冲向河边。

夜幕已经降临,河面上漆黑一片,只见翻腾的洪波如长蛇身上的鳞片一般向南方滚滚而去。

隐约之间,可见一个灰色的东西在水上飘拂。

我赶紧下河,向着漂浮物的方向奋力游去,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佳人已去也,抓到手中的仅是田鹿头上的那顶忘忧花环。

苏叔、秦冲和所有的老少伙计们听到我的呼声之后,全都倾巢而出奔向了河边。

没有任何指挥,便纷纷沿着河岸向下游追去。

不断有伙计扑通扑通的跳下长河,前去追赶河面上漂浮而过的任何异物。

结果和我一样,全都空手而回。

我们就这样一路追寻了三十多里,田鹿姑娘的影子也没有见着。

天竺长河之中慈悲的水神,已经把这位可怜的贵霜女子接回天堂去

了。

“田鹿!田鹿啊!我们不曾亏待过你,为何自寻短见啊!”

“都是我的罪过!不该带你吸食忘忧魔香,中下忘忧毒盅!慈悲的佛祖,你要责怪就收下我吧!与这位可怜的贵霜女子何干那!”

半夜之后,再沿河追赶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精疲力竭的人们一个个呆呆的立在长河岸边,对着流水兴叹。

我平生第一次如哀怨的婆姨一般,跪在水边嘶声力竭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营地留守的苏叔,已经领着伙计和马群前来增援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和隐隐绰绰的火把人声,也打破了这河畔长夜里万古的静寂。

“少主不要难过了,我们回头吧。田鹿姑娘是人中仙,我们终究留不住她。哎!”

苏叔拉起我,亲自把我扶上了马背,悲怆的长叹了一声。

秦冲和锅盔分别紧随我的左右,生怕我一时想不开也随田鹿姑娘而去了。

“苏叔,田鹿姑娘因我而死,痛哉!听说拙贝罗香能够招魂,全都烧给她吧。”

回到营地后,我万念俱灰的跨下马背,对苏叔吩咐道。

“好吧,就照少主的吩咐去办。秦冲,你赶紧带人去河边支起祭台!刘真儿,你负责带领几位伙计日夜为田鹿姑娘守灵焚香!等天明之后我去城中请来迦腻色伽大寺的高僧,为田鹿做一场超度的法事。余下的全都歇息去吧。”

苏叔疲惫不堪的挥了挥手,便转身去了自个的帐篷。

等他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两个盛酒的皮囊。

“少主今夜肯定是无法安睡了,呵呵。走,咱爷俩到河边去,这贵霜的老酒可解千愁!”

苏叔这般江湖老人早已看淡了生死,不由分说的拉我在长河的岸堤边上坐了了下来。

每人一皮囊胡麦老酒,听着流水的涛声,彼此无言直到天明。

“少主你看,田鹿姑娘回来啦。”

晨曦中的初阳缓缓升起,四野水雾弥漫,苏叔忽然指着我的脚下呵呵笑道。

我低头望去,但见右手岸边的大石之上缠卷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灵蛇,正对我昂头嘶嘶的吐着长信。

“妈呀!”

我瞬间惊出了一声冷汗,跳出了一丈多远。

灵蛇见我受到了惊吓,也扭动着银灰色的身躯离开青石,向长河的深处缓缓游弋而去。

我忽然想起了昨日的幻境,不由合掌向着灵蛇消失的方向虔诚的唱起了佛偈。

幻境之中那位浣纱汉女清泉一般的歌赋,犹在耳畔回响。

青城山下,

浣花溪边。

蜀锦花开东风暮,

谁家女子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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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波斯海珠

“少主,我们都错了。忘忧花不是通天的神梯,乃是世间少有的毒草啊!”

苏叔如我一般合掌立于河畔,轻轻叹息道。

“侄儿明白,忘忧花令我心窍迷失混淆了三界,也误了麦田鹿姑娘的戚戚性命。”

想起前事,我感到锥心一般的痛楚,真想再长歌当哭一番。

“少主该当如何?”苏叔扭头问我。

“痛改前非斩断毒魔,千刀万剐在所不辞!”

我捧起脚下的河水洗漱了一番,紧咬钢牙愤愤的立志道。

“斩断忘忧毒盅虽然痛楚万分或有反复,但不会丢掉性命。佛家有云人生向苦而行方能终得圆满,呵呵,少主有此心志,老夫深感宽慰。”

佳人已然仙去,无用的悲泣只会令今日的人事愈加颓废。

我终于振作了起来,拉着苏叔的衣袖,叔侄二人就此离开了长河岸边。

这时从王城广场的方向,一支白帆的商船顺流而下,已在营地旁边的石滩上放下了铁锚。

几位闪米特族船工,正在忙碌着铺垫上下所用的踏板。

前几日约好的希伯来商人约瑟先生,已经早早前来与我们做波斯海珠的交易了。

同为江湖商者,定也惺惺相惜。

我和苏叔赶紧迎上前去,一边吩咐秦冲他们收拾仪容备办酒茶,盛情接待这些远来的客商。

正是盛夏时节,但见约瑟先生一身圆领短袖的亚麻袍衣,腰挎罗马长剑脚踩牛皮绳鞋,笑容满面的张开双臂和苏叔开心的拥抱在一起。

“苏先生,我们有三年没有相见啦!这天竺佛国的王市如果没了你们东方汉国的商队,所有的营生都不好做啦!哈哈哈!”

约瑟先生短发髯须鹰鼻蓝瞳,和萨冰他们这些迦南人的容貌很是相似。

“那里那里!呵呵!约瑟先生,老夫给你引见一下,我家商队的新主人易金城易公子。”

苏叔开怀笑道,抬手给我们二人做了介绍。

“我家主人在你们迦南可是声名远扬啊!三年前的塞尚波斯你可听说过?”

苏叔一时兴起,尽然向这位从东罗马帝国过来的希伯来人打探起我们的前事来。

“塞尚波斯?把那个叙利亚行省搅得天翻地覆的迦南起义?少主先生就是那位东方王了!”

约瑟先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双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道。

“东方王正是我家少主!当年少主如果继续留在大秦,萨珊波斯西边的那片江山早已是我等的囊中之物了!哈哈哈!”

萨冰为我和苏叔、约瑟三人端上胡麦清酒,一边用迦南官话向约瑟先生吹捧我道。

“久仰东方先生的大名!请受约瑟一拜!”

老约瑟先生尽然不顾年长之尊,单膝下跪向我郑重的敬酒道。

看来这些希伯来人也是久受罗马帝国的欺凌,必欲除之而后快。

我们塞尚波斯虽然功败垂成,但在这些迦南土著的心中早已是冲天的壮举。

“约瑟先生快快请起,往事何须挂齿!今日我们只谈交易!哈哈哈!”

我赶紧俯身搀起了约瑟先生,迈开大步领着众人一起来到了他的商船上面。

宽大的橡木甲板已被事先洗扫的干干净净,有两位着上身的闪米特族船员正在烧烤着一只肥硕的山猪。

不时在冒着红油的烤猪身上,撒入天竺的胡椒、池盐和迦南的葡萄美酒。

一时之间,甲板之上紫气升腾浓香四溢,令人不觉胃口大开。

十几桶从罗马国带来的埃及啤酒和葡萄酒浆,已经打

开了橡木桶盖,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船舷边上。

“约瑟先生,这是为何?你们的货呢?”

明明是上船验收海珠,结果变成了眼前的露天盛宴,我有点纳闷的用迦南语问约瑟道。

约瑟也不言语,亲自拔出腰间的短刀割下一块肥美的肉糜,递到了我的手里。

然后又转身取来几盏夜光酒杯,斟满褐红色的酒酿。

自个先取下一杯,再邀请我等自便。

如此饮酒之道与西域汉地截然不同,也令我不禁想起了在贝罗埃亚和安条克城邦那段逍遥的日子。

“少主,约瑟先生是我家商队的熟客了,以前每次来富楼沙都是老爷置办酒席宴请他们。今日这个希伯来人预先早作准备,是还我们的人情来了。”

苏叔举杯对我笑道,秦冲和锅盔等人早已按捺不住,咕咚咕咚半盏埃及麦酒已然下肚。

但见约瑟先生大步走上甲板的高台,把酒盏交给一旁的仆人,然后高抬双臂示意大伙安静下来。

“东方先生!苏德尔先生!今日略备酒水招待我们希伯来族最珍贵的客人,约瑟倍感荣幸!下面请诸位放开了吃喝!哈哈!美酒不够,我的仓下还有二十多桶!今日诸位不醉不归!”

言毕,约瑟先生高举夜光酒盏宣布早宴开始。

在场众人尽管只有我和萨冰明白约瑟所言何事,但都与这位海珠商人有过多次交往,也都知道西方大秦商者举杯便是开吃的意思。

所以几个人也不客气,美酒烤肉风卷残云一般。

两盏茶的功夫,烤猪只剩骨架,这露天的宴席也走到了尾声。

“约瑟!今年波斯海珠的成色如何?”

约瑟与我和苏叔分别对饮的几盏,已经有些微醺。

可这个老伙计却只言酒事不谈交易,再者甲板上一颗海珠的影子也没见着。

苏叔也有些着急了,与约瑟把盏委婉的问道。

“东方少主,苏先生还是信不过我约瑟!哈哈哈!”

约瑟转身把酒杯交给一旁侍奉的船员,尽然搭着我的肩膀哈哈狂笑了起来,但分明又是十分的悲戚。

“东方先生,我们约瑟家族与罗马国的皇帝永远势不两立!当年罗马军队把我的祖先从圣殿山流放到了巴比伦,后来又没收我们的所有财产,把所有希伯来人贬为帝国的三等贱民,哎!”

约瑟说话之间已经收敛了笑容,划着十字对着西天喃喃祷告了起来。

“少主,你问问老约瑟究竟搞啥名堂,还做不做交易了!”

苏叔重重放下了酒盏,愤愤的向我吩咐道。

“约瑟先生,我家商队今日就要启程了。你的海珠到底还有没有货源?如若没有我们还需寻找下家。”

我也把酒盏放回了原处,对着约瑟躬身行礼道,再一次把话题引入到海珠的交易上。

“东方先生,实话相告普通的海珠已经断货。去年这个时候我与一位北地的粟特商者有过约定,所以本次带来的海珠已经全部卖给他了。”

约瑟也放下了矫情,挥手招来了十多位船上伙计,撤走了酒桶、烤架和还在燃烧的炭炉。

又有船员抬来了一尊檀木供台,上面放置着一个黑色皮囊,不知其中包裹的是何样的神物。

“约瑟先生,既然你已没有货源,何必搞得如此隆重,耽误了你我半日的时间!我等告退,他年有缘我们再做交易!”

对方刚刚烤肉美酒招待我们,生意不在而人情如故。

我很是遗憾的向约瑟先生拱手告辞,准备率苏叔等人下船去了。

“东方少主,苏先生请留步!

普通海珠是没有了,但我这里还有几颗夜明珠,不知二位是否有兴趣?”

约瑟没有阻拦,只是站在檀台旁边向我们静静的笑问道。

“波斯海上的夜明珠?快快拿来让我等瞅瞅!”

安息国的夜明海珠天下闻名,据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之中,只要放置一颗马上便会如同白昼。

苏叔从商几十余载,经手的夜明海珠却是寥寥无几。

所以听说约瑟手上还有夜明珠在待价而沽,这个老头赶紧讪笑着转头奔上前去,不顾尊严气度如失态的醉汉一般。

我和秦冲等人也折返了回来,想一览这般的稀世珍宝是何模样。

“老伙计!你们东方商者也曾说过,怀揣稀世奇珍不可轻易示人!想看可以,但要先付下定金才成!”

这个希伯来商者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冷冷的拍着皮囊看着我们。

“老约瑟!不要卖关子啦!我家少主不出手在整个富楼沙你不会找到第二个买家!”

苏叔立于案前,对着约瑟哈哈大笑道,萨冰也赶紧把苏叔这番言语翻译了过去。

对方的态度果然大变,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层层包裹的皮囊,如同揭开新嫁娘的面纱一般。

两颗鸡卵大小的青白色海珠终于展现于我们眼前,外观稀松平常看不出有何异样。

“阿弥陀佛!少主真是有福之人也!如此海珠在建康的王市价值连城,可换丝绸万匹!”

苏叔当然是识货之人,对着海珠尽然合掌唱起了佛偈。

“约瑟先生,多少金子能够交易,这两颗海珠我们全部买下了!”

见苏叔首肯,我迫不及待的向约瑟先生问起了价钱,实则也犯了行商的大忌。

“东方先生,一百五十两金沙,一个子也不能再少了。”

约瑟愣了一下,终于报出了他的底价。

一则他敬仰我这个塞尚波斯的东方领主,另外和苏叔他们相熟已有数十载。

约瑟的报价还算公道,没有多少的水分。

“成交!秦冲,快去取金沙过来!”

苏叔摩挲着双掌,向秦冲吩咐道。

少顷功夫,金沙取来,我和苏叔、约瑟三人共同举盏庆祝交易的成功。

“少主,这两颗珠子你可要收好啦!普通人家几世的财富都抵不过它!”

苏叔慈祥的解下我腰间的锦囊,把两颗夜明海珠小心翼翼的装了进去。

“苏叔,还是您老帮我代收着吧!侄儿平时马上马下的,万一碰碎了岂不可惜!”

我陡然压力倍增,连忙向苏叔谦让道。

“如此一说老夫更不敢担责了,呵呵。放在少主身边有啥闪失可以不伤皮毛,万一老叟途中弄丢全部的身家也赔不起啊!还请少主放过老叟!”

苏叔真的害怕了,连连向我鞠躬谢罪道。

“好吧,海珠由我收着,中途如有变故苏叔你可不能怪我!”

既然是商队的主家,如此担责的大事当然由我顶着,再推卸下去也是对苏叔的不敬了。

“少主放心,夜明海珠坚如磐石,磕磕碰碰伤不了它,只需注意不要弄丢了就行。”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下了约瑟先生的商船。

河面上夏风遒劲,这个希伯来商者已经赚的碟满钵满,正高悬着白帆向着南方的沧海逍遥而去。

营地上所有的帐篷已然收起,一百匹大宛神驹经过半月的休养早已膘肥体壮。

天竺佛国虽好,但不如归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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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七章 耶婆提国(一)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先前无数次梦想着独自高飞纵横天下。

但当看着驼队前面为我们送行的爷爷、苏叔、还有那些一年多来同生共死的伙计们,我突然之间有了万般的不舍。

“爷爷,苏叔!我们走了!你们二老路途中要多多保重!”我拉着古兰朵,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孙儿,孙女!商途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啊!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啦!”

爷爷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把我这个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孙和最疼爱的孙女揽在怀中,不舍的拍着我们的肩膀道。

“爷爷放心吧!有我跟着大哥一道肯定不会有事的!”古兰朵帮爷爷的腰带整了整,一边开心的宽慰老人家。

“哈哈!我的孙女长大了!好吧!爷爷相信你们!早去早回!”

毕竟是老江湖了,爷爷当然知道只有完全的放飞我们,才能让他的子孙们将来能够长成为造福于家国的参天大树。

所以他很快调整了自己不舍的情绪,哈哈大笑着和苏叔一道,与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赫斯鲁尔、兰顿每人来了个开怀的拥抱。

“少主,朵儿小姐,你们这趟一定要把前去罗马国的陆路海路全都摸清咯!呵呵,苏叔我还想在有生之年与你们这些少年走一趟云海国呢!孩儿们!千万不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啊!”

苏叔豪情万丈道,一旁的伙计们也都跟着群情激奋了起来,道别珍重的问候声接连不断。

我们西去的七人跨上大宛神驹,在高附城外喀布尔河的岸边与我家商队就此别过,踏上了漫漫的西征之路。

通晓人性的青鸾还特意飞了起来,在爷爷他们的头顶上方盘旋了一圈之后,才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在了古兰朵马鞍侧畔的鹰架上。

天涯一别不知何日再能重聚,连这只大鸟也有了惜别的眷恋。

我们此趟西行大致路径是从高附城出发向西北经梵衍那国前往赫拉特城,然后再往西沿着大漠之中的波斯古道穿越巴比伦城、大马士革,一直到达地中海东岸的迦南古城贝鲁特。

那儿有个巨大的海港,我们可以从那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找查理叔叔,寻求他的帮助。

尽管已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我这位东方而来的忘年故友,在他那儿肯定能够受到热情的接待,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也可以直接抵达大海对岸传说中的罗马国,亚米卡如今已是芳年19,可能早就结婚了吧。

已有家室的我,如今对于那段发生在纯真年代里的感情已然看淡,不再有当年的那种刻骨铭心和无法相见的痛不欲生。

这次过去就是拜访一下这位红颜,了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

另外一个任务当然就是探路了,做全天下的生意,将来为我家的商队进驻罗马城做好前期的准备和堪舆。

当年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和蓝氏城的兰顿大哥,曾经跟着商队到达过中土的长安和洛阳。

也正是途中的变故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财富,成了有家难归的流民。

因此这趟西行两位大哥完全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少主的情面,才硬着头皮前往的,他们原本想着今生再也不会踏上故乡的土地。

而对于秦冲、古兰朵我们五人来说,接下来的行程就是我们从未走过的未知之地了。

据说整个行程,与我家清风泽客栈至中土东晋国的建康城相当。

而且途中全是人烟稀少的荒漠、山地、还有少量的绿洲,沿途野民全都以胡麦、放牧为生。

少年人都热爱远方,对于无法预支的新世界有很强的好奇心。

所以在和商队分离的短暂忧伤之后,我们七人十四骑就信心满怀的上路了。

沿着兴都库什山脉中间的河谷和山麓地带纵马行驶近三日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梵衍那国的领地。

和高附一样,此国臣民百姓都是虔诚的佛徒,见到我们这些陌生的东土来客,除了满心的好奇之外,都会双手合十的含笑礼让,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很难相信,如此纯善之地还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山贼,真是人心难测也!

在大山的峡谷中行走了一段时间,沿途的土著和工匠开始多了起来,两边的褐色石崖上有随处可见的石窟,就如敦煌莫高窟的千佛洞那般。

或者是当地居民的住家,或者供奉着西天佛祖菩萨的神像。

我掏出了母亲的锦图,上面简单描述了梵衍那国的民风物产。

居民以胡麦为主食,不论贫富贵贱皆能安心自修,倾心向佛,是一块世间少有的善缘之地。

锦图还另外标注,山口石岗之上有身长千尺的大佛石雕,是当年从身毒国来此传扬佛法的高僧的卧像。

石窟旁边有一禅寺,寺中主持慈悲为怀,途中可在那儿住宿过夜。

这里土著的口音,和我家大夏歌女樱兰扎布很是相似。

古兰朵上前询问,这些人果然都是大夏古国的遗民,而大佛石雕的位置就在十里之外一处叫做巴米扬的山谷之中。

土著告诉我们那儿如今已是一处佛国的的胜地,有数百个过往商贾和当地豪门捐助布施的石窟正在同时开工,常驻该地的石匠画工有几百人之多。

告别土著之后,我们重新上路。

虽然已是仲春,兴都库什大山之中仍然冰峰林立,春寒料峭,而且层峦叠嶂,山间河谷众多。

如果不是青鸾在空中引路,把我们带出一个又一个山口,我们这个没有向导的马队可能早已在这山中迷路了。

还有半日的时间才到日落,我们前去巴米扬山谷的时间充足,所以马队放慢了行速。

遇到山中风景绝胜的所在,或者一些途中标志性的寺庙、野店、桥梁、谷地、山口之类的地方,我们都会停下来欣赏一番。

或者由古兰朵执笔,把所有地标在一张新的锦图上全部标注了下来。

爷爷给我们此次西行罗马的唯一任务就是探路,所带丝绸全做探路的经费。

因此作为这个马队的首领,我丝毫也不敢大意。

也发现做首领远没有做随员的伙计来的痛快,什么事都需要预先谋划安排,对于途中可能遇到的一些变故,也要事先想出一些万全之策,这些事搞得我一时有点头大。

好在我们就七个人,凡事基本都是统一行动,又都是愿意抢着干活的好兄弟,再加上古兰朵这个能干的小妹从旁协助。

两天下来我终于学会了怎么做个首领头人,这也是我将来能够领着有一百多位伙计的大商队行走江湖的必需条件。

“老汉,你泰山大人的老家到啦!要不要前去拜访拜访?”

我和沙米汉并马走在了前面,看着山麓和河谷地带那零零星星的石屋、草寮、毡包,和他开玩笑道。

“英兰里尔的老家早就没有人了!她父亲有两个弟弟,如今都在西域的龟兹国定居,也好多年都没来往了!”

沙米汉快乐的答道,自从有了娇妻相伴之后,他比刘真儿和秦冲柔和了很多。

“哦,原来是这样!我记得英兰姐刚到我家客栈时只有十一二岁,是她父亲那个西域乐队的台柱子。家母看着喜欢,就把她留了下来,没想到是为老汉你留着做媳妇的!哈哈!”我开心的晃悠着马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于阗夫人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是难以报答了,只要少主你不嫌弃,老汉愿意终身的追随侍奉少主!”沙米汉于马上对我拱手笑道。

“老汉,不要再把恩德挂嘴边了,我们是兄弟!”看着沙米汉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我有点受不了,赶紧打马去了前边。

马队来到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平滩地带,差不多一个高附王城的大小,五六个山口散布于平滩的四周,巴米扬山谷是哪一个呢?

没有可以打听的土著和路人,只能还是由青鸾去打前哨。

马匹在流淌的溪流边补充完饮水,悠闲的啃食着河滩上没过马蹄的青草,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不远处阡陌纵横的田地里,胡麦的长势正旺,有的已经抽出了青青的麦穗。

半个时辰后,青鸾归来,把我们领入了东西走向的一处山口。

从路上的车辙和来往牛马的粪便看,前方就算不是巴米扬大佛,也是一处人烟密集的所在,晚间的住宿可以无忧了。

当我们的马队来到这处佛国圣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万道霞光把天地间染的红彤彤一片。

开凿石窟的匠人们已经收工,正成群结队的去河边洗漱,我们的突然到来让他们惊讶万分。

也许是从未见过我们这样鲜衣怒马的中土少年,夕阳的余晖犹如佛光普照,更增加了神幻的色彩。

这些大夏土民呼啦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在一位僧侣的引领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诵颂了起来,优美悦耳的梵音让人完全忘记了途中了劳累。

“古兰朵,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工匠对我们如此的膜拜,让我既惊恐又有点疑惑不解。

“哥,估计这些土民把我们当成是西天下凡的佛祖菩萨了!呵呵!”古兰朵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快快!都下马!赶紧还礼!”

我慌忙跳下马来对于其他六人大声的喊道,一边双膝跪下双手合十的虔诚还礼。

让这些侍佛供佛的修者给我们行如此大礼,亵渎了神灵菩萨,岂敢收受。

看到我们也如此的恭敬还礼,这些把我们当作神佛下凡的土民工匠都面面相觑的疑惑不解。

其中那位领颂的大夏国僧侣站起身来,手提赤炎色的袈裟袍边,宣诵着佛号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诸位不是西天下凡的神灵佛祖?”

“回禀大师,我们是东土汉国途中路过的商者。”古兰朵站起鞠躬作揖道。

“阿弥陀佛!这几天大佛灵光回旋,还以为你们是菩萨派来人间的使者,罪过罪过!呵呵!”

僧侣恍然大悟的笑道,随即转身朝前方的人群挥了挥手,人们这才纷纷起身朝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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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耶婆提国(二)

这些工匠多是当地的大夏老民,也有来自高附、身毒国的塞人和大月氏人。

尽管那位僧侣反复宣讲我们是来自东土汉国的过路商队,是尘世中的凡人,但围观的人们似乎并不相信。

如此华丽的衣袍、如此俊美的少年男女,不是来自西天极乐世界的菩萨,又是何方的神圣?

如此看来,这些土著肯定从未见过中土的来客,跟甭说去过繁华如梦的长安和洛阳了。

夕阳缓缓落山,山前大佛旁边的古刹里传来了清脆悠扬的晚钟声。

余音缭绕于山谷之中,让人浮躁的内心瞬间安静了下来,如同进入了一个无比美好的神境。

这也让我想起了于阗河畔的赞摩佛寺,和那盛大庄严的礼佛法会,还有清风泽的家园和我的亲人们。

远在天涯,去国怀乡的悲悯之情也油然而生,不由得静立于路畔,朝着古刹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向佛祖谢恩。

散布于河边、山谷、陇上、林间的僧人们,踏着落日的余晖,或提篮,或汲水、或身背枯柴、或手捧食钵,在晚钟的召唤声中,三三两两的向古刹归去。

原本围观的土民工匠,也似乎如收到了佛祖的召唤一般,不再围观,而是口念偈语四散而去。

山谷中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远去的众生似乎都是空无,从来都不曾来过。

“哥,我们找个店家住下吧!”

古兰朵打破眼前神秘莫测般的平静,小心翼翼的问道。

青鸾不知啥时已经飞了出去,正在红黛色的低空里孤独的徘徊回旋。

而秦冲、刘真儿他们都紧紧的坐立于马背上,如同入定了一般,正对着前方石窟发呆,连所有的马匹也停止了踢踏和喷鼻,场面甚是怪诞。

都说在佛国净地,白天是众生劳作,晚间则是神佛的聚会。

现在这山中的八方神仙可能正在前往古刹的途中,我们这些凡人的视界还无从观之,但体内的魂魄却似乎已感知到这样的存在。

家母的锦图中标有这间古刹,如今的主持法号弥陀罗慈悲为怀,善待任何外方的商贾行者。

我们原本可以去弥陀罗法师那儿暂住一晚,可一来晚钟已响,其后寺院一般都不会再接待尘世中奔波的俗客

另外古兰朵是个女子,如此晚间夜宿古刹也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所以大家商量之后决定不去古刹,另行寻找下榻的野店。

要么就如先前那般,在荒地里搭起帐篷埋锅造饭,露宿一晚。

这巴米扬山谷之所以有如此众多的石窟和石雕佛像,也如我们中土的敦煌沙洲石窟那般,为世间的来往商贾捐资赞助所建。

也就是说,这片山谷古往今来就是连接东西、过往商旅云集的交通要冲。

如此所在,怎会没有酒家!

果不其然,绕过这片山谷之后,前方并是人声鼎沸的城堡,也是这个佛国的王治所在。

我们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石街上找到了一处院落宽敞的客栈。

店家也是头一回见到我们这些大汉客商,双手合十满脸的惊喜之色,盛情把我们迎进了客栈的大堂。

就在我们一行落座品饮着店家送上的无花果茶时,一位身穿黑袍,须发金黄的萨珊人走上前来。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二位是于阗国清风泽客栈于阗夫人的公子千金吧?呵呵,这不可能,世间哪有如此的巧事!”

萨珊人微微鞠躬问道,随即就摇头微笑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我和古兰朵都站起身来,已经可以断定这位萨珊商人去过中土汉地,而且在我家客栈住宿过。

但每年东西方的往来客商众多,对于眼前这个没有特别之处的萨珊人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巴比伦的希伯来人商队!你是摩西大叔!”

古兰朵忽然喜出望外的大喊了起来,紧紧抓住来者的双手,想遇见了久违的亲人一般。

“果然是古兰朵小姐!哈哈!你好啊金城少爷!十年前第一次路过清风泽时你还是个小娃呢!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们!”

这个叫摩西的希伯来人开怀大笑了起来,过来给了我一个忘情的拥抱。

“哥,秦冲,摩西大叔他们前年在我家客栈住过十多天,所以我还有点印象!”古兰朵喜笑颜开的把摩西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兰顿大哥,你也是迦南人,你和摩西还是同乡呢!”

“我的老家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下,兄弟是那儿人?”听说是自己乡党,兰顿起身鞠躬急切的问道。

“哦!我们家族很久就来到了巴比伦城,老家早已不知何处!”

这两位迦南人全程用希伯来语在交流,如果不是古兰朵的翻译,我们真是成了一句也听不懂的聋子。

“那太遗憾了,我还想从你那儿打听一下老家的情况呢!”兰顿哀伤的叹道。

“我们的土地还在,但早已不是故乡!耶路撒冷啊!亚述人走了来了巴比伦人、波斯人和如今的罗马人!我们希伯来人是上帝的孤儿啊!”

摩西展开双臂激情的咏叹道,很有中土传经授道的法家风范。

“店家!拿酒来!我要敬我们最尊敬的客人!”

我这才注意道,不远的木桌边上与摩西同行的几位商者也围了过来,高声叫喊着店家送来酒水,古兰朵全都认识他们。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没有边界。但又是如此的巧合,我们这些大海两端的浪花,尽然都能够碰到了一起。

葡萄美酒和夜光杯在这儿已经不再稀奇,我们两个商队的所有商者们举起斟满美酒的夜光杯,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为对方送去了最衷心的祝福。

我很是欣赏这些西方同行们干脆利落的待客之道,一杯酒喝过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各自吃喝去了,不似中土那般有繁多的礼仪和说不完的废话。

“古兰朵小姐,你们兄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摩西和古兰朵最是相熟,所以没有离开继续和我们闲谈。

“我们要去罗马。摩西大哥你去过罗马城吧?这一路上好不好走?”古兰朵问。

“不好走啊!干旱瘟疫还在蔓延,每一块绿洲都有萨珊波斯和罗马人的战争!还有东西罗马内部的争斗!如今有合约在身,否则我可以带你们前去罗马,这样会少走很多的弯路!”

摩西一边用弯刀切着牛排,一边歉意的笑道。

“那真是太不巧了!哎!大哥你们这次是否还会经过清风泽客栈?”

古兰朵忙着与摩西交流,已经来不及给我做现场的翻译了,兰顿大哥只能临时代劳,有一句每一句转述两人交流的内容。

“当然经过!我们还要住在你家,还要买一批你家长安坊的玉器带回巴比伦!”摩西和我们又挨个碰了一杯道。

“那太好了,我写一封家书,麻烦大哥带给我母亲!”古兰朵喜出望外道。

“没问题!我们商队明早就动身前去高附了,小姐今晚务必要把家书交给我!”摩西慷慨的答道。

听了摩西的承诺后,我也兴奋的起身给他斟酒。

“摩西先生,也给我带一封吧,给我新婚的妻子报个平安!”沙米汉听说能往家中捎带书信,开心的满脸涨红。

“多少封家书都没问题,呵呵,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一封书信一个金,你们可以在家书中标明,信到付款!”

没想到摩西大哥这么现实,希伯来人生意上的精明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其真容。

如同品食美味佳肴时突然之间吞下了一只苍蝇,顿觉无趣了起来,但还是强装着笑脸和摩西干尽杯中酒。

“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吧,亲爱的朋友们!”

摩西笑吟吟的站起身来,没有觉得任何的不适。

也许在他们希伯来人的经商哲学中,本来就该如此,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时摩西才注意到古兰朵身边的大鸟青鸾,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一时玩性兴起,尽然伸出手去抚摸青鸾的脑袋。

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摩西大哥的手心已被青鸾的鹰椽重重的啄了一口。

幸亏古兰朵的及时制止,才没有让这个希伯来商者的手掌穿孔。

大家也赶紧回屋,从店家那儿借来鹅羽削尖的硬笔,在随身携带的莎草纸上写下了一封封报平安的家书。

其中古兰朵写给母亲,我向夫人库日娜倾诉了思念之情,沙米汉写给他的新婚妻子英兰里尔。

秦冲、刘真儿没有亲人可寄,而赫斯鲁尔和兰顿二人的老家都在我们这趟行程的途中。

他们四人也因此省下了四个金邮驿费用,我也由此联想到上官燕喜家的洛城邮驿来。

她家邮驿的收费如果也是每封家书一个金,那么这邮驿的生意也就成了全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了。

离家万里,家书也抵万金。

摩西大哥的要价还算公道,就算他坐地起价,一封家书五个金,我们也会照寄不误。

连夜写好书信千叮咛万嘱咐的交给摩西后,夜已经很深。

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店家告诉我们一个时辰前希伯来人商队就已上路,现在估计已经走出巴米扬山谷了。

这时有两位前方古刹的小沙弥来到了店中,说是奉主持的托付,邀请我们前去和那位弥陀罗法师共进早间的斋饭。

这位梵衍那国高僧的邀请,让我们很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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