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错行 - xp1024.com
《十二错行》


楔子

南宋,嘉泰元年初……

傍晚,天色刚刚暗下来,各色的烟花已然陆续升上天空,将大半个都昌坊口都映照得七彩斑斓,俨然如同过节一般。

宏伟的朱漆大门四敞着,内院中流水席开了一波又一波,到了这般时候,进进出出的宾客仍是往来穿梭不断。

门房外的账桌前,五花八门的贺礼早已堆积如山。倒非是主人家有意炫耀,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正晌午忙碌到现在,谁都不曾偷懒,只是那随礼的人着实太多,这边刚刚搬走一批,那边又有更多的送了过来,未有过片刻的停息。

沈家是城中屈指可数的大户,口碑与人缘本就极好,势力又贯通政军商三界,如今府中为长房长子办百岁酒,左近的官商士绅,街里街坊,相熟不相熟的,自然都想着借此机会露一下面,以示交好之意。

很多人甚至是从更远的京城临安赶来,只求将礼物与贺贴呈上,再当着主人家的面,说上几句吉祥话儿,便又志得意满地匆匆而去了。

沈府这处宅院前后共分七进,加上东西两侧的跨院,占地已是极广,但若与沈家那处秀甲一方的后花园比起来,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此刻,花园假山高处的凉亭之中,并肩伫立着两道人影,遥遥望向前院中的灯火,面色却俱是有些凝重。

这二人均在五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身着燕居常服,松形鹤骨,器宇不凡,而另外那人则是副道士打扮,青衣青袍,高挽道髻,飘然若仙。

良久无言之后,终有一人率先开了口。

“道兄所言,关于那孩子的事,可是确凿无误?”

道人闻言,点了下头,“再三确认,绝无半点差错!”

“既是如此,便依道兄所言行事吧……”

似乎这个答复来得稍显突兀了些,道人微微一愣,“……老友是否与令嫒伉俪商议一番,再行决定?”

“哎,”常服那人叹息一声,道:“我意已决,道兄自无需多虑……八百年后是何等盛世,若非老夫凡俗缠身都想亲自去看看,如今只能拜托道兄,对这个孩子照拂一二,韩某于九泉之下,亦不忘道兄恩德。”

言罢,他转身双手加额,向着那道人一揖到地。

“韩公大义,令人钦佩!”道人也稽首还了一礼,待二人都起身后,才又出言询问,“老友可有什么信物交予这个孩子,以便将来相认?”

“哈哈。”韩姓男子爽朗一笑,摆摆手,“不必了!道兄只需给他留下只言片字,告知其父母姓氏便可,好教他勿要愧对了我两家之血脉……”

第一章 无妄之灾

夏末的北方,酷暑尚未完全褪去,下午三四点钟这个时间,仍是少有人愿意出门。

燕京大学招待所的某间套房中,一名衣着整齐的军人坐在沙发上,从他肩章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金豆子不难判断,此人竟是位少将级别的军官。

门敞开着,伴随着焦急的脚步之声,一位中校军官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房中,径直来到沙发前,立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李司令,除了一个军训班级还留在操场中,其他所有新生、校职员工和提前返校的学生都已集合在了学校体育馆中,等待您下一步指示!”

姓李的少将眉头一皱,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还有一个班没有过去?”

“因为他们班里还有两个人没有归队,负责给那个班军训的战士说,要等所有人都到齐再过去!”中校答道。

那少将闻言,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急急问道:“有两个人没有归队?他们的身份查明了吗?”

“已经确定了,有一个是那个班的辅导员,叫沈韩。另外一个……”中校说到此处话音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将官脸色为之一沉,厉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说!”

“是!”中校身子一肃,朗声道:“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李世源!”

那少将闻言身体一僵,仿佛被人瞬间抽空了体内的精力,颓然坐回到了沙发之上。

按理说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配枪,除去此人,还能有谁。

李世源!这个被他亲自从西北送到燕大的新生,也正是他的亲生儿子!

……

燕京大学男生宿舍楼中,蒸腾的热浪混杂着一股难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一楼到六楼,沈韩寻遍了所有新生宿舍,身上的作训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却仍未找到那个叫做李世源的学生。

空荡的宿舍走廊中,每个房间都上着锁,显然不会有人滞留在这里。从一侧走到另一侧,就在沈韩无奈准备放弃的时候,上方一束明亮的光线却引走了他的注意。

六楼再向上去,便是这栋楼的天台,为了保障学生的安全,头顶的这处入口理应常年处于关闭状态,而此刻却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光正是从那里投射出来的。

莫非人在上面?

沈韩仰头看了几秒,那里离地面足有三米多高,附近又不见有梯子,人如何能上去?

“上面有人吗?”尽管这种可能看似微乎其微,他还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就在仅仅与沈韩相隔了一层楼板的上方……

随着一串繁琐手印打出,体内澎湃的元气尽皆归入到了下丹田之中,天台上盘膝而坐的人影缓缓睁开了双目。

同样是一身作训服,又在毫无遮掩的烈日下,曝晒了几个小时,这人周身却干爽无比,不见一丝汗渍。

“距离回去的时间,就只剩下最后半天,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天台上的这人焦躁地皱起眉头,“最好识相点,喊两句就赶快离开,否则……”

果然,又过去几分钟,下面再没了声音。这人精神一松,正想着重新将功法运转起来,却听脚下一阵杂乱,仔细分辨,似乎有人搬来一把梯子,斜搭在了天台的入口之处。

上面这人大惊失色,慌忙将地下的那把消音手枪抄在了手中,打眼四下一望,平整而空旷的天台上,根本找不到一处隐蔽地掩藏之地。

“绝不能让此人坏了大事,是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想着,这人面上闪过一抹阴厉,左手熟练拉动套筒,将子弹压入枪膛,冰冷的枪口同时指向了那处入口。

……

“怎么回事?”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陡然自沈韩心底升起,他稍稍愣了愣神,却是把那只本已踏上了梯子的脚又收了回来。

“上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快点自己走下来投降,我数五个数,再不下来,我们就冲上去了,五、四、三……”

就在“二”这个数尚未出口之时,楼顶虚掩的铁皮盖子被人猛地掀了开来,光影晃动中,一个人影自那里闪现而出。

那人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了一眼,显然也认出了沈韩,语气颇为不善地呵斥道:“你鬼叫什么?!”

“李世源,你跑到天台上做什么?”渐渐适应了头顶上方的强光,沈韩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我做什么,要你管?”天台上的李世源想也没想,随口答道。

“我是你的导员,怎么不能管!”

“导员?”李世源轻蔑地一笑,“临时的而已,拿着鸡毛当令箭!”

“你……”沈韩语气一滞。

他自己的确只是个开学大四的学生,因为燕大历来有高年级生做新生辅导员的传统,他才有了如今这重身份,但要说权力,也确实没有多少。

“好吧,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是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你,下不下来,看着办吧!”

李世源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找我?为了什么?”他虽然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身后握抢的那只手却已微微渗出汗来。

“为什么?”沈韩被气得几乎无语,“今天你下午的军训,你人不到,假也不请。刚才苏教官说了,你们整个班都要在操场上罚站,直到你出现为止!”

“又是那个苏烨!”李世源暗中咒骂了一声。

他出身军人世家,祖父和父亲都在西北军区身居高位,自然不会把一个大头兵放在眼里。不过,李世源对这个苏烨也并非全无所知,那人不仅是闻名整个西北军区的兵王,做事更是出了名的死板,眼中只有纪律二字,不懂人情变通,倘若在这个时间点上和他较起劲来,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将利弊仔细地权衡了几遍,李世源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开口道:“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瞬间阴沉下来,炙热的温度却并未因此变得凉爽。

体育场里,只剩下了正中孤零零的一个军训方队,确切地说,这是燕京大学一个二十七八人的专业班级。

新生们的作训服早已被汗水完全浸透,虽然大家都努力保持着站姿,但若是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少人在微微晃动,恐怕体力与精力都已接近了极限。

倒是对面名叫苏烨的教官,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像一把出鞘利剑,一个人的气势,稳稳盖过了对面的整个方阵。

沈韩带着李世源走到近前,见苏烨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只得挤出一丝笑容,道:“苏教官,人我找到了。您看这天很快就要下雨,咱们是不是先到体育馆集合,剩下的事晚点再说?”

“遵守纪律是军人的天职!在这里,玩忽职守还只是连累大家淋雨,若是上了战场,就可能害的一群人跟着丢了性命!”

苏烨的话淡然而有力,叫人根本无从辩驳,沈韩无奈地瞥了瞥身旁的李世源,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早先就看过这个班的入学信息表,上面关于李世源的情况标注的并不详尽,但关于这个人的背景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就连院办主任都曾隐晦的暗示:他应该是西北某军区现任大领导的子弟。这个身份沈韩倒不觉得有什么,他只是搞不懂,一个打小听着熄灯号睡觉,起床号睁眼的人,如何会懒散成这副样子。

眼见着李世源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队列中,心底叹了口气,虽然大概也没什么用,沈韩还是决定等会儿完事了,再以师兄的身份和他好好谈谈。至于现在,既然苏烨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沈韩索性也不急着马上离开,就在队列前面,陪大家一起罚站……

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一串低沉的雷声由远及近,从操场上空掠过,暴雨终于如期而至。硕大的雨点由最初的零零散散,很快便展现出暴虐之势,密集地拍击在塑胶跑道上,发出爆豆般的声响。

伴随着女生们的惊叫,男生的粗口开始爆出来,整齐的队伍一阵骚乱。

沈韩再也无法淡定了,他把双手搭在额头上,遮住眼睛,又向前了几步,喊道:“苏教官,这还是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啊,今天就到这里吧!”

苏烨虽然原地未动,甚至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却也明白再固执下去,恐怕要出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发令,“全队都有,跑步走!”随后转身,兀自向着主席台的方向跑去。

沈韩微微一怔,立即就明白了苏烨的意思,主席台檐顶下有着足够的避雨空间,把大家带去那里,就是还没完的节奏啊。

“我……”这一刻,就连一向斯文的他也差点没忍住。

看着一个接一个落汤鸡般的青春面孔从自己身旁经过,即使暴雨和闷雷淹没了一切声音,沈韩还是感觉到队伍中浓浓的怨念。

“一群学生而已,他们上战场的几率微乎其微,何必要如此较真呢?”

沈韩尽管心中不愤,却也只能迈步跟在队伍后面。

酷暑,罚站,挨饿,淋雨,就在众人哀叹生无可恋的时候——

一道粗大的电光蓦然自浓密的云层中钻出,闪耀着刺目白光,如巨龙般张牙舞爪,横亘天际。万钧雷霆紧随而至,肆意宣泄在众人头顶。

沈韩并不畏惧打雷,但这种程度的天地之威,已然不仅仅作用于心理之上,耳鸣和眩晕的感觉都翻滚着涌上来,脑中一片空白。

几个女生惊叫着抱头蹲在地上,身边的人猝不及防,本能地闪躲着。四处都是滑倒,绊倒,呆立和仍在奔跑的人,方才尚能聚拢的方阵,就这样在他眼前土崩瓦解。

在沈韩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他当时应该喊了些什么,试图阻止大家的慌乱,细想却连自己也不敢确定是否曾喊出口。而所有这一切,做为真正灾难的前奏,显得也都不是那么重要。

惊惶与混乱中,雷暴的余威尚未散尽,整个操场在某一刻突兀的摇晃了起来……

沈韩狼狈的趔趄了几下,险些摔倒,思维却从短路中回来,他虽未亲身经历过,但常识却清楚的告诉他,这是——地震!

脚下的大地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筛子,众人则如同筛子上的黄豆般被带得东倒西歪,摔倒的人越来越多。

更为可怕的是,队伍正前方不远处,大大小小的碎石从主席台上空不断散落下来,高高矗立的檐顶如怒潮中的一叶风帆,随着地面的晃动上下起伏。

“快,去操场中央!“

苏烨率先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只不过,夹杂在滚滚的声响与暴雨雷鸣之中,他的声音同样微弱到几不可闻。

原本只是跟随在队尾的沈韩,踉踉跄跄地艰难赶了上来,前方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却仍有几个摔倒的学生滞留在那里。

其实,在地震刚开始的几秒钟时间,多数人都自顾撤向了安全区域。生死一线的巨大恐慌中,潜意识里选择自保是无可厚非的,当然,在多数之中也会有少数的例外。

视线的最前方,苏烨刚刚从地上架起一个女生向回走,在沈韩赶到之处,则有两个女孩倒在那里,好像受了些伤,两个留下来援手的男生试了几次,也没能将她们拉起来。所幸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人了。

此时,一个男生还在笨拙地去拽女孩的胳膊,那女孩吃痛中身子愈发蜷曲,倒像是坠在地上不肯起来一般。沈韩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推开那个男生,一把抄起女孩的双腿,将她拦腰抱起。

地面还在剧烈颤动着,被推的男生倒退了几步,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沈韩回身看时,也有着片刻的错愕,那个男生竟然是李世源,虽然见他并未伤到,双手撑地已经重新站起来,还是免不了心中升起一丝歉疚。

这时候苏烨也搀了最后一个人过来,经过几人身边时脚步不停,只是隔着雨幕高喊了一句,“快走!”

仿佛从短暂的愣神中清醒过来,另一个男生有样学样,也把地上的女孩抱起,疾步跟了上来。

就在众人堪堪逃离这片危险区域之际,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主席台那边,摇摇欲坠的檐顶终于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轰然坍塌下来,气浪卷起滚滚尘土,淹没了众人刚才所处的地方,又继续席卷向四面八方。

好在大家撤出及时,漫天烟尘在暴雨的压制下,待得来到大家近前,种冲击感已是微乎其微。

雷声渐缓,操场的中央就在前方不远处,几个已经到达那里的男生重又跑回来,准备施以援手。

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危机正在远离,劫后余生的庆幸刚刚闪现在沈韩的心头,然而下一刻,不知谁的一声嘶吼却爆发出来——

“小心!”

沈韩下意识的转头望了一眼,在那烟尘淡去逐渐清晰的视线里,身后的地面似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缓缓向两侧分开,一条硕大的裂缝正如巨蟒般不断向前延伸,距他已是近在咫尺。

一切为时已晚……

“这大概就是宿命吧,终究逃不掉……”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冒出,失重感随即而来,沈韩连同怀中的女孩一起跌落下去。

……

失去意识前,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沈韩看到身后的李世源和那个抱着女孩的男生,然后是苏烨与身边的人,还有前方不远处的几个人影,先后被吞噬进来。

沈韩没有看到的是,就在他跌落的那刻,一道青色的身影蓦然出现在操场上,接连几个晃动来到地裂边,片刻迟疑之后,竟也是纵身一跃,紧跟着跳了下去……

第二章 十二人

月光,刺目的月光透过门窗和破败的屋顶投射进来。

沈韩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脑海中的残影像一个梦,又像一段模糊的回忆,在那里没有物质,没有重量,他仿佛化身为一片云彩,飞上九天,随风飘出不知几万里,又被什么东西压着,重新落回地面。

睁开迷蒙的双眼,四外光线昏暗,静谧如水,连时间都仿佛是停滞的。沈韩用胳膊撑住上身,勉强坐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而头脑中适时传来的昏沉与晕眩,又似乎可以作为活着的证明。

耳畔响起几声低低的呢喃,扭头看去,一个娇小的女孩斜躺在自己身边,睡意正酣。似是刚刚被打扰了好梦,颇为不满的撅着小嘴,拧动了下身子,只是一条细长的腿却仍旧压在他的身上。

是竹可心,沈韩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女孩的小腿轻轻搬开。地震中我救起的人是她么?沈韩使劲捏着后脖颈,努力去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燕大,操场,军训,暴雨,雷霆,地震,裂缝,然后……这里,这是哪里?

学校统一发放的作训服还穿在身上,隔绝了寒冷的空气,脑海中的一幕幕都那么真实而清晰,但若是细想却又毫无头绪。“你醒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过来,蹲在沈韩旁边。“苏教官……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沈韩挣扎着想要站起,才发现浑身无一处不在酸痛。

苏烨托住他一只手臂,扶他起来,口中答道:“还不清楚,我醒来也没多会儿,只知道这里是一座庙。”

“庙?”

“嗯,除了咱们俩,还有几个学生在这里,现在都还没醒。”

沈韩彻底糊涂了,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到这时才发现屋里果然还有不少人。

在沈韩的一侧,距离他与竹可心最近的地方,是这个班的临时班长秦舒瑶和那个刺头李世源。再远一些则是一个叫周柯的男生和一个叫池玥萱的女生。

而他的另一侧,横七竖八的还有几个男生,马宁然、郑皓、杜弋、王续、江喆,看过后沈韩也都可以叫上名字。“在这里的有十二个人,女生三个。”苏烨用手指了下四周,“所有人呼吸都很平稳,体温也正常,不过我担心会有骨骼硬伤,所以还没有动过他们,等他们自己醒来再去处理,会比较好。”

“嗯,”沈韩应了一声,思索片刻后,却又问道:“苏教官,你醒来的时候是在什么位置?”“啊?”苏烨被问的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用手一指,“大概……就在那里吧。”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沈韩暗自点头。记得地震时七个人落在了后边,他没来得及分辨当时的三个女生是谁,但四个男人中包括了自己、苏烨、李世源和另外一个叫作周柯的男生,却是不会错的。

李世源在他和竹可心身后,苏烨又在李世源和秦舒瑶中间,也就是说,大家陷入地缝时的顺序并未打乱。

如果说自己当时救起的是竹可心,和苏烨在一起的就很有可能是秦舒瑶。而另外两个人,现在看来应该是周柯和一个名叫池玥萱的女孩,此时两人都在左近的地方。

破庙中的空间不大,沈韩一面想着,脚下不停,已把周围的情形简单看过了一遍,最后驻足在正中的那龛神像前。

苏烨见他望着那尊神像,面上若有所思,便也走至近前,抬头看过去。

这应该是一尊泥像,方脸,圆目,胡须浓密,头生两角,左手握着一截树枝,右手中则是一杆模样怪异的兵器。

“这是一尊山神像吗?”苏烨见沈韩看的入神,自觉不得要领,便开口问了一句。

“哦……”沈韩将思绪拉回来,答道:“不,不是山神,这应该是炎帝的神像。世人尊炎帝为药王神、五谷神或农皇。传说他为了帮子民解除病痛,曾尝遍百草,所以才会左手持芝草。他右手握的那个兵器模样的器具叫耒耜,是古代很常见的农具,传说正是炎帝发明的。”

“炎帝?”苏烨怔了怔。华夏人自称炎黄子孙,炎帝他当然知道,只是炎帝庙和炎帝塑像却是头一回见到。

沈韩深吸了一口气,未等苏烨再开口,扭头说道:“苏教官,你留在这里守着同学们,我想出去看一下。”

苏烨见他迈步向外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在一座山上,周围都是树林,没有发现其他建筑,要想探查,最好等到天亮再说。”

这是苏烨的判断,也可以看做一种警告,他刚才已经将外面大致查看过一遍,并不认为作为学生的沈韩能够发现什么。

沈韩将将来到门口,随口应了一声,却仍是抬脚向着庙外走去。

视野豁然开朗——

小庙建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之上,背靠着绝壁,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崖。上山的路掩映在挺拔的树林与青葱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仰头望去,磅礴浩瀚的星辰铺满皓月苍穹,令人目眩神离。

沈韩沿着平台边缘转过一圈,最后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身形。山风清冽,寒凉的感觉直透脊背,沈韩却浑然味觉,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似乎进入到了某种奇妙的意境。

随着漫天星辉明灭不定的律动,在沈韩的脑海中,也有一颗不易察觉的星辰缓缓亮起来,散发着暗金色光芒,那场地震遗留下的种种心理阴影——骇人的塌方,恐怖的地裂以及绝望的跌落……都被一点点照亮,最终消散而去。

人生二十年中,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次第亮起,被那星光牵引着,漂浮起来,又以完美的逻辑再次拼插后,烙印回脑海。那些由记忆碎片重新组成的体系,异常得清晰、严谨,只是尚有大量斑驳的暗点夹杂其中,显示出沈韩过往阅历的缺失,以及知识的断层。

时间在不经意中流失,月光下的背影,迎风而立,隐隐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从庙里出来的苏烨,见到这副画面,也是微微一惊,随后他用力甩了甩头,苦笑着大步走过来。他是个坚定的革命战士,怎么也不会相信人能发光这种事。

“沈老师,大家醒了。”

沈韩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山间的某处,像是遇到了什么不解难题,眼神中透着困惑,对苏烨的出现也是全然未觉。

“沈老师?”

苏烨只得又喊了一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才见对方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转回身来。

“走神了,不好意思。”沈韩歉然一笑。

“沈老师”这个称呼并不常见于二人的对话,至少在沈韩的记忆里,还是头一回从对方口中听到,自然会有一些别扭。

前几天的军训,沈韩这个辅导员确实做的有些随性,像个闲散的和尚,每天撞钟点卯。平日里,这些新生也是学长、师兄的称呼着,完全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老师来看。

在沈韩眼里,大家本就是同龄人,又同为燕大学子,这样做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作风素来严谨的苏烨却不这么看。能够被他认可的东西,从来不是一个名头所能赋予的,即便明面上也会因为“老师”这个身份而尊重你,却不一定真心认同你够得上“老师”这个身份。

就连苏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沈韩冒着巨大风险,义无反顾出现在地震最前方的那一瞬间,对方的老师形象才算正式在自己心里树立起来。

苏烨并没有纠结于一个称谓的问题,倒是沈韩刚刚的神态,让他隐约生出几分好奇。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刚才沈韩驻目的地方,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沈韩习惯性的捏了捏脖颈,苦笑道:“算是有点吧。不过没有好消息,只有一个坏的,和一个更坏的,你想先听哪个……”

第三章 时间空间

坏消息与更坏的消息,这个梗苏烨听过,但这时从沈韩口中说出来,却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坏消息是什么?”他问道。

沈韩斟酌了一下,没有回答苏烨的问题,却反问道:“苏教官是卫戍部队的,对京城周围的环境应该很了解,可曾听说过周边哪里有一座炎帝庙?”

苏烨明白沈韩问话的意思,想了想,说:“确实没听说过,不过这里这么偏僻,又没有被开发,不知道也正常吧。”

“好吧。”沈韩笑笑,弯腰捡起几片树叶,放在鼻子上轻轻嗅了嗅,递给苏烨,道:“这种树的叶子,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可它的名字在中国却无人不晓——金丝楠!”

苏烨伸手接过那树叶,学着沈韩的样子,也放在鼻子边用力吸了下,一股清淡的幽香沁入心脾。

沈韩见他仍是一头雾水,便又解释道:“金丝楠在国内被采伐殆尽,近些年已经被保护起来,野生的极难见到,即便是有,也不会出现在京城附近……”

微微一顿,沈韩叹了口气,继续道:“因为金丝楠在淮河以北,根本无法存活!”

这次苏烨终于听懂了。

沈韩有燕京大学这个全国最高学府做背书,自然是无需怀疑的。但偏偏越是这样,答案便越是纠结——一次地震,竟然把一群人从京城带到了淮河以南,这未免有点过于的耸人听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吗?”既然对方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便不会毫无意义,苏烨虽然心中有着重重的疑惑,但还是决定把问题留到后面。

对于苏烨的反应,沈韩并不会感到意外,他也还记得最初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心中所承受的那种冲击。

略一沉吟,沈韩仰起头,伸手指向一个位置,道:“你看天空中最亮那的五颗星,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字母——‘w‘,那是仙后座!”

苏烨闻言,顺着沈韩所指的方向望去,就在下一刻,惊讶写满在他的脸上,再难掩饰……

哪怕一个最普通的军人,仙后座也是必须要认得的,沿着那个字母“w”的开口,很容易就能寻到北极星所在的位置。这种野外辨识方向的常识苏烨怎会不知,但恰恰是因为知道,他才更加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燕大新生军训的时间是在八月底,正值夏末。而仙后座却只会出现在北半球深秋的夜空!

当苏烨试图继续寻找大熊座时,却发现北面的群山遮住了视野,完全不见北斗七星的踪影,再次印证了这个看似无稽的判断。

“难道说,我们不只穿越了几千里的空间,甚至还穿越了时间,从夏末来到深秋?”半晌之后,苏烨才自语般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不是一句问话,自然不需要任何的回答,两个人已经有了相同的结论,尽管难以让人舒服,但却是眼前的事实。

“既然没死,来到了这里,就总会有路的。”沈韩并没有把这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他觉得苏烨应该自己去适应。

诡异陌生的环境,前路未卜,没人知道危险潜藏在哪里,他需要一个遇到危险能够和他一起挺身而出的人。

他希望苏烨能和自己一样,有着相同的心境,相仿的心态,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把庙里那十个懵懂的学生安全地带回去。

夜更深了,月光依然明亮。

沈韩转过头,把目光复又投向山间,似要将那里的某处地方望穿。

直觉告诉他,一场事关死或生的危机或许就在眼前……

******

人都知道身处黑暗中的感觉,但绝对的黑暗很多人都不曾经历过。

一群背挂硬弓,手持钢刀的劲装汉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潜伏了四个多时辰。

自山洞口被杂物封住的那刻起,便再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洞中的空间其实不小,数十人背靠着岩壁坐在那里,丝毫不显得拥挤,只不过这段时间,每个人都用白布遮住了口鼻,没有喝水,没有进食,没有交谈,甚至没有挪动过半步。

这无疑是一种极致的体验,所有的声音、气息包括杀意都被遮掩的不露痕迹,将隐藏提升到这种级别,足见所对之敌是何等强大。

“嘟——嘟,嘟。”

一长两短的哨声,穿透了月夜的寂静,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山洞中,坐在最外边的那人霍然站起,干净利落地将洞口的树枝杂草移开,光亮立刻投射进来,映出他那张蜡黄的面孔。那汉子嘴里大声催促着身边的同伴,自己却头也不回地健步从洞口窜出去,完全不见了之前潜伏时的谨慎。

触眼可及的地方,一支刺目的火把照亮了山间的一片空地。一人一马立在那里,火把就高举在那人手中,人群从不同的藏匿地点冒出来,又快速地向这里汇集,坐在马上的那人面现焦急之色,不断高声喊着:“快!整队!快!”

黄脸汉子最先冲到近前,大声喝道:“怎么回事,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马上那人面色通红,青筋暴起,衣衫早被汗水完全浸湿,气急败坏地答道,“鬼才晓得,邪门的很,本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个把时辰前却全都毫无征兆的跳脱出去,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跑了?跑哪里去了?“黄脸汉子瞪大着眼睛,追问道:”我家公子呢,你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

“哎,少庄主本想聚拢队伍再做打算,你家公子……却不肯作罢,少庄主只能带人护着他追下去了。”马上的汉子把“你家”两字刻意强调出来,显见也是无奈至极。

“咳!”黄脸汉子脚狠狠跺在地上,从背后抽出一柄钢刀,用刀尖指着马上那人,怒声吼道:“还不快点带路,我家公子若是有事,和你没完!”

杂乱的窸窣之声纷起,上百人的队伍迅速聚拢起来,片刻之后,又化作一条暗色的长龙,向着远方蔓延而去。

直至最后一个身影也消失在视线中,前一秒还显得喧嚣的山谷再次安静下来,一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四章 危机谜题

山中的这座炎帝庙已不知有多少年无人造访,除了那供台与石像,再难找到一件完好之物。小庙是一门两窗的标准对称结构,门窗早已不知了去向,就连木制的棱框也在虫食蚁蛀下,不复完整的模样。

此时的沈韩与苏烨就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分坐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石阶共分五级,都由整条的青石搭成,尚还算完整,只是随着年久风化,裂痕清晰可见,也有不少断裂的石块被大雨冲刷下来,散落在四处。

苏烨微闭了双目,看不出是睡是醒。沈韩则毫无倦意,屏气凝神,注视着山间的风吹,草动。

自他们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气氛也从开始时的慌乱中平稳下来……

三个女生围坐着,占据了一个窗口,神色略显疲惫。男生们主动让出了这片空间,聚在另一处窗前,借着月色低声交谈着。只有李世源独自坐在石台旁,背靠神龛,整个人被黑暗包裹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到庙中之前,沈韩和苏烨简单的统一了意见,当下的情况还是不太适合全盘托出给那些学生。十七八岁,正是个将熟未熟的年龄,承受能力仍然有限,在一切尚不明了的时候,说出来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加之刚经历过那样一场灾变,终归是稳定大家的情绪更为实际些。

苏烨不善言谈,话就只能都由沈韩来说,但隐去了那些有价值的发现,其实所剩的实质内容已经不多,除去身处的这座山和炎帝庙,其他的就都是未知。

最后的时候,苏烨还是开口告诫了一番:夜间进山,迷路走失的几率非常高,深山中亦会有各种不易察觉的危险,大家只能忍耐一下,天亮之后他自会去寻找出路,而在这之前,任何人都是不能离开这座庙的。

这已是二人所能做到的全部,不安的情绪源自未知和不确定感,在没把情况搞清楚之前,始终会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期间,那个体育特长生马宁然也曾提出,希望出去帮大家探探路,被苏烨否决后,两个人还争执了几句。及至到后来,当沈韩也给出了一样的说法时,马宁然才只能选择了妥协。

相对于苏烨来说,沈韩的坚持有着更多一层的理由——

他总感觉密林之中蛰伏着一双眼睛,冷峻,睥睨,狂傲,像一个亘古的帝王般俯视众生。现在,眼睛的主人似乎遇到了他冥冥中的天敌,滔天的战意正熊熊燃起。这场对决,纵跨越千年,流尽最后一滴血,唯死方休。

关于这些,沈韩并未对苏烨提起,倒不是他想要有所保留,实在是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荒谬。

然而,就连细心的沈韩也没发觉,这种荒谬的感觉,竟然同样困扰着另一个人——秦舒瑶,那个身材高挑,却略显单薄的女孩。

秦舒瑶的临时班长是沈韩直接指定的,这个女孩生长在大城市,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走过,肩上从未少于过两道杠。

几天军训接触下来,她的表现也没有令大家失望,女孩虽然话语不多,却总是恰到好处,让人不能忽视。若要说缺点,大概也只是给人的感觉上稍有些清冷。

自打恢复意识以来,竹可心一直是三个女孩中最乐观的那个,话也说的最多,在这种时候,笑容依旧可以不时的挂在脸上。

池玥萱最初同样有些惊魂未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后来沈韩与苏烨的挺身而出,积压在心中的抑郁已被冲淡不少,此时偶尔也能与身边的竹可心交谈上几句。

素来沉着冷静的秦舒瑶,反倒成了最让人担忧的那个……

不久前那次简短的班会,沈韩原本是希望她能站出来,说上几句的,毕竟不同的角色和角度,总可以起到不同的效果。但当他察觉到秦舒瑶那复杂难言的表情时,马上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知道,在这种处境的压力下,负面情绪更容易扩散和传染。

出于对她的担心,班会结束后,沈韩又特意过去那边多聊了几句,无非是关心一下有没有受伤,劝解不要过于焦虑之类。当然,为了不给秦舒瑶的增加压力,话是同时说与三个人的。后来,见到效果并不是太好,索性也只能将这件事情暂且放下,转而去关注庙外的情况。

秦舒瑶当然明白沈韩的担心,也读懂了对方那似有似无的一点失望情绪。但她却不知道怎样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那种感受,虚无缥缈又阴森恐怖。从第一道的意念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便一刻未停,数量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带着将一切打垮、碾碎、吞噬的恶意,穿梭流动,借着茫茫的夜色,向着这里不断靠拢,逼近。

秦舒瑶无法确定这些恶意来自谁,或者说来自什么,起初她也曾怀疑过,或许是惊吓过后产生的幻觉。但直面沈韩之后,她已经无比确定这一切的真实存在。也许感受不同,但她就是知道,那是一回事,很麻烦的一件事,她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大家有所准备。

轻轻站起来,微微摇晃两下,很快还是稳住了身体。刚才她尝试过一回,这次的不适感已经不再那么强烈。秦舒瑶摆手制止了一旁要开口的竹可心,低声说道:“我没事,放心。”

竹可心昂着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疑惑的注视着秦舒瑶向庙外走去,蹒跚的步履中透着坚定。

沈韩依旧是保持着那个姿态,由于注意力过于集中,双眼已经泛出血色,但他却不敢有半点分神。直至秦舒瑶迈出庙门,才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出来做什么,这里危险,回去。”沈韩扭头道。

“我有些话要说。”

“现在不是时候,一切都等天亮再说!”持续的压力让沈韩的态度变得有些生硬。

女孩却不接话,伸手将几缕乱发拢到耳后,眼神投向远方,幽幽地问:“我们能挡得住吗?”

沈韩悚然而惊,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顾不上有些发麻的双腿,急切问道:“什么?你发现了什么?”

秦舒瑶面色突然愈发的苍白,摇了摇头,“之前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他们可能已经等不及了。”

风,似乎在某一刻有些紊乱,山顶的树丛呈现出一阵不规则的抖动。

沈韩双手越握越紧,手心不断渗出汗来,在女孩目光凝聚的地方,有三道灰白相间的影子突兀地从灌木丛中闪现出来。

那个萦绕许久的谜题原来是这样吗?答案揭开,心中积淀的压抑感随之散去,但紧接着又被更大的惊骇所填满。

苏烨的反应极快,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便长身而起,站在了沈韩的前面,隐隐将二人护在身后。此刻,他的眼中精光闪烁,完全没有了睡意朦胧的模样……

第五章 狼来了

那三个影子似狼似犬,起初在黑暗的笼罩下,还看不真切,待他们沿着山路,几个跳跃蹿上庙前的平台,终于完整显现在众人面前。

强壮健硕的身躯,灰黑的皮毛从头部、背部一直延伸至尾尖,只有胸前和腹部的毛夹呈现出片片白色,乍看上去有几分相像哈士奇,但那凶狠的目光,狰狞的獠牙却绝无半分哈士奇的憨态——那是三只货真价实的狼!

三人的神经骤然绷紧,秦舒瑶下意识的抓住了沈韩的衣襟,女孩表情强做出镇定,但出于对野兽天生的畏惧,她的双手其实已在微微颤抖。

几声惊呼从身后的庙中传来,显然里面的学生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渐渐骚乱起来。

苏烨半转头,低喝道,“安静!都留在庙里面,谁都不许出来!”狼这种动物最善于捕捉猎物的恐惧,他非常担心众人的惊慌情绪会激起那三只狼的兽性。

多年的严酷训练,一只狼苏烨自问还能应付,可遇上三只,就连他也没有胜算,更何况还要去分心保护身边两人。

好在对面的三只狼只是迈着细碎的步子,在平台边缘往复逡巡,逐渐拉近着双方的距离,却并没有急于冲上来,似乎也在寻找发动的时机。

“你们回庙里去,让大家防住入口,这里交给我。”苏烨低低说道,眼睛却始终紧盯着狼的一举一动。

沈韩正要开口,一旁的秦舒瑶却急切的说道:“不行,现在谁都不能退后,不然它们马上就会扑过来!”

沈韩不禁打量了女孩一眼,在他原本的想法里,与恶狼正面的搏杀,远不如借助破庙防守更加稳妥。但是,之前女孩能够准确预判狼群的存在,此时又是一副不容辩驳的样子,让他也不得不重新认真去考虑。

狼群出现前,苏烨并未真的睡着。他其实也听到了两人间的对话,只不过在他的潜意识里,还不能完全信任一个小女生,这时又开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这种要命的事,可不能开玩笑。”

“你……”秦舒瑶一时想不出怎么解释,有些气结,“谁开玩笑啦,我就是知道,我能听懂它们的话。”

苏烨顿时语塞,能听懂兽语这种事倒不算太离奇,可问题是这些狼从一出现就死盯着三个人,也没见它们之间有过交流啊。这个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硬汉意志坚定,唯独不太懂得如何与女孩打交道,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沈韩反复思量着女孩的话,倒没有在意这些。他确实曾经于某本书中看到过类似的说法:面对野兽的时候,示弱只会遭到更加疯狂的攻击。换句话说,秦舒瑶这一次的判断仍然是正确的,这让他对女孩的重视又多出几分,便低声问道:“它们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发起攻击?”

秦舒瑶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这三只狼不过是来试探我们的实力,如果我们自己露出破绽,后面大群的狼便会一哄而上。”

关于后面大群的狼具体是多少,沈韩和苏烨都默契的没有再去追问,大家都从女孩凝重的语气中感受到,那个数量绝对不是他们十二个人可以应付的。

当然,沈韩还从女孩的话中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若是展现出让对方畏惧的实力,将这三只狼重创,或许就能震慑住狼群,让它们不敢肆意进攻,甚至是把它们吓退。

方法或许是可行的,但大家手无寸铁,想要战胜眼前这三只狼,恐怕也只有寄托在苏烨一个人的身上。

想到这里,沈韩压低了声音问道:“苏教官,如果我和秦舒瑶拖住两只狼,你有没有把握对付剩下的那只?”自己和秦舒瑶的战力大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唯有从旁牵制,让苏烨专心对付其中一只狼,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烨马上准确理解了沈韩的意图,他略想一下,果断答道:“可以!”

“狼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是腰、脖颈与鼻梁,要小心狼牙!”沈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嘱托身边的两人,眼睛的余光却扫视着地面,身子轻微移动,将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拢在脚下。

沈韩做完这些,抬头望向秦舒瑶时,正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

他和秦舒瑶所谓的牵制,更像是以身作饵,危险程度自是不言而喻,如果还有选择,沈韩很想从庙里唤个男生出来,但时机稍纵即逝,那样做的后果谁也无法估算,眼下确不容许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上半身不动,只是弯曲了双腿,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塞给女孩。自己则选了更大的两块握在手中,轻声对女孩说:“等会儿我们三个一起慢慢后退,引它们过来,中间那只交给我,你负责左边那一只……不要想太多,对准狼头,用力砸过去……如果不行不要勉强,只管往庙里跑,千万别回头。”

女孩的眼睛清澈如水,似是读懂了沈韩的心事,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场搏杀一旦开始,将再无退路。沈韩平复了一下心绪,放下所有杂念,坚毅地向前迈出半步,来到与苏烨平齐的位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烨低喝一声,“走!”,三个人小心地抬脚,倒退着向台阶上挪去。

果然,对面的恶狼见到三人后退,马上停住逡巡,拧过身形,前爪扒着地,嘴里连续发出示威般的嗥叫,做好了随时发起冲锋的准备。

就在秦舒瑶即将退到庙门口,沈韩、苏烨也眼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那一刻,三只狼怒吼着,猛地用后爪蹬地,向着三个人蹿了过来。

距离飞快拉近,倏忽即至……

“杀!”,苏烨瞅准战机,亢奋的大喊一声,率先动了起来,冲向最右侧的一只狼,沈韩和秦舒瑶手中的石头也几乎同时飞出去。

“啪”的一声,沈韩掷出的石块不偏不倚,击打在正中那只狼的眼部,那石块余力未消,弹射而起,又向前飞出几米方才落下。那恶狼被砸的七荤八素,眼角处涌出汩汩鲜血,惨嚎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

然而,秦舒瑶那边却还是失手了。她毕竟是个女生,虽然方向大致是对的,终究没能真的击中目标。左侧的恶狼只是被吓得缩了缩头,稍一迟疑,再次向着女孩扑过来。

沈韩手中还有一块石头,却没有了掷出的机会,那恶狼奔到台阶下,蹬地腾空而起,径直扑向了秦舒瑶……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沈韩在心底轻叹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一跃,迎向了空中扑过来的恶狼。

第六章 死神,战神

出于对女孩子的保护,沈韩掷出手中的石块之后,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秦舒瑶这边。他庆幸自己的判断,否则此刻恐怕已经没了救援的机会。

那狼的四肢伸展开足有两米多长,眼见着要得手,却没料到会有人从侧面跳了过来,再想躲闪已然不及,人与狼就这么在半空中轰然碰撞到一起。

沈韩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然而,他的力量虽说远不及那只恶狼,却也将对方带得偏离了目标,一人一狼重重摔在庙门前,又纠缠着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那恶狼在角力中明显占据着上风,几个翻滚后还是将沈韩压在了下面,钢钩般的狼爪牢牢扣入沈韩的肩膀,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他的脖子咬去。

一股腥臭的气味传入鼻孔,沈韩无暇顾及肩上的疼痛,伸出左手抵住恶狼下颚,右手的石块则狠狠砸在了对方的侧脸上。

那恶狼吃痛嚎叫着,甩动起坚硬的狼头,只一下就将沈韩手中的石头撞得飞了出去。

沈韩失去了应手的家伙,再去击打狼头已毫无意义,他蜷起双腿,转而发力蹬向狼的腹部。那恶狼的力量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上肢,腹部猝不及防挨了两脚,顿时失去重心,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就想将前腿撤回来,但那倒钩的双爪却牢牢卡在沈韩的肩胛骨中,一时无法拔出。

钻心的痛感传来,沈韩被那狼爪带着倒下去,他闷哼一声,借着惯性,翻身将恶狼压在下面,双手死死掐住了狼的脖子。

那恶狼呼吸困难,双眼渐渐凸起,口中泛出白沫,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仅凭借着本能,疯狂地挣扎……

脖子,尤其是正面的咽喉,是狼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从常理上讲,一个成年人用双手扼制住了这个部位,基本可以将它们掐到窒息而死。但偏偏沈韩的肩部受了伤,恶狼的前爪穿透了他的肌肉,深及骨骼,发出的气力每多一分,附带起的痛感都会成倍增加。

眼见着那狼的求生欲望行将燃尽,沈韩却也已如强弩之末。终于,随着时间的拖延,僵持在某个临界点被打破,那恶狼的前爪摆脱了骨骼与肌肉的束缚,从沈韩的肩膀上脱出,顺势在他的胸前撕开一道可怖的伤口……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袭来,迸射而出的鲜血瓦解了沈韩全身的力量。

这一刻,沈韩感觉自己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就连灵魂仿佛都在离自己远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恶狼抽身出来,大口喘息了片刻,旋即瞪着通红的双眼,再次回身扑来,张口咬向自己脖颈。

沈韩使出最后的气力,用双手抵住那张血盆大口,但就连仅存的这点力量也在逐渐流逝,闪着寒光的獠牙已经近在咫尺。

他看到了庙外的秦舒瑶,看到了庙里的学生们,大家都张大了嘴,像是在呼喊着什么,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并没有后悔,只是有点遗憾,十二个人一起来到这里,最终还是没能带大家一起回去。

……

思维行将陷入混沌的一刻,沈韩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有些虚幻起来。他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飞快的向他靠近,那大概就是死神吧,这就是面对死亡的感觉吗?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死神的模样,却见到一只眼角流着血的恶狼窜出来,阻住了他的视线。那道奔行中的身影只是简单地一脚踢在恶狼的腹部,那狼的身躯咕噜噜翻滚出好远,鲜血和内脏洒落了一地。

不愧是死神啊,果然霸气,沈韩终于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然而,那道身影并没有随之消失,眼见沈韩放弃了最后的抵抗,那人“啊”的发出一声怒吼,夹杂着凄厉、悲怆与痛恨,震慑人心,响彻整个山林,无数栖息的飞鸟惊吓中扑棱着翅膀,飞上漆黑夜空。

强大的气息,也使得那只行将得手的恶狼本能地生出畏惧,竟是瞬间放弃了对沈韩最后的攻击,抬头惊恐地向那个身影望了一眼,四肢忙乱的蹬着地,想要起身逃走。

这时那个身影也已来到近前,却不给这恶狼逃走的机会,抬起右手,立掌如刀,闪电般劈在了它的后脖颈上,那恶狼呜咽一声,如同醉酒一般,身体痉挛着,摇摇欲坠。

紧接着那人抡起硕大的拳头,挂着风声,呼啸而至,正击打在恶狼的侧脸上,啪得一声,狼头被打的甩向一侧,脑浆掺杂着鲜血喷溅而出,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那人好像仍不解恨,探出双手,抄起恶狼的两条后腿,身体旋转一圈,一个标准的链球动作,将那狼只恶狼抛了出去。

那狼的尸体被扔起几米高,在空中旋转着,向着山下飞去,一直飞出众人的视线,也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

……

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疲累的双眼中只剩下漆黑天幕和满天繁星,一切都是静止的,就连时间也是。

恍恍惚惚中,沈韩终究还是见到了那张面孔。他的脑海中反复思考着一个颇为纠结的问题——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如果自己已经死了,那么那个身影就一定是死神。可是,死神为什么长了一张同苏烨一模一样的面孔?难道说苏烨是死神转世,还是说苏烨是死神的化身?

如果自己还没有死,那么那个身影就是苏烨无疑。可是,苏烨什么时候变成了神一样的存在?那只凶猛的恶狼,被他一拳就打碎了脑壳,扔飞了,飞了……

夜色深邃,山间鸦默雀静,浓重的血腥味时而飘过,转瞬又被山风驱散得无影无踪,如真似幻。

“战神!”

破庙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不仅仅是沈韩,很多人都是被这个声音拉回到了现实中,更多的声音随后响了起来。

“战神!战神!”

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响,留在庙里的学生一边高喊着,一边兴奋地上下挥舞拳头,仿佛要将心中的压抑在这一刹那全部释放出来……

第七章 竹可心

苏烨单膝跪地,全神贯注地检查着沈韩的伤势,脸上看不出半点战胜群狼的喜悦。

沈韩的作训服在方才的搏斗中被狼爪撕成了碎布,露出肩上两个狰狞的伤口。

右肩处的伤比较轻,只是被狼爪穿透了几个窟窿,早先流出的血已经凝结,呈现出结痂之势;另一侧的伤口则触目惊心,三条长长的血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胸前,肌肉外翻,体内的血液虽然失去了压力,却仍是不断流淌出来,这样的失血足以致命。

苏烨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团成一团,按压在那道伤口上,一边轻声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沈韩吃痛地吸了口气,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答道:“没事……刚才没死,现在不想死了。”

“少说点话,保存体力。”苏烨打断了他,语气却少有的柔和。

庙里的学生们也渐渐感受到气氛的凝重,停住了呼喊,都趴在窗口上,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这几天军训,在苏烨灌输的意识形态中,以服从命令作为第一铁律,规则永远是大于人情常理的。此时危机看上去已然解除,但苏烨的禁令却没有取消,就在很多人就都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的时候,一个娇小的人影却义无反顾的冲了出去。

“可心……”

池玥萱慌忙伸出手去,想阻止那女孩,却一把拉在了空处,整个人不由得愣在那里。

两个同样来自蜀中的女孩,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池玥萱温吞柔和,竹可心开朗俏皮,但却不影响她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来到这个危机四伏的陌生环境,两个女孩更加相互依赖,就连牵着的手都不曾分开过。现在竹可心却毫无预兆的挣脱开来,跑向庙外,跑向苏烨和沈韩,池玥萱错愕之余,柔软的心中也莫名生出几分羡慕——敢想敢做,真好。

苏烨对沈韩的伤势正一筹莫展,荒郊野外,两手空空,他所学过的所有急救手段基本都无法施展。又见竹可心跑到近前,本能地便要责备几句,但抬头看到女孩眼里若隐若现的泪光,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竹可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自顾走到苏烨的对面,曲起双腿,蹲下身来,专心观察着沈韩身上的伤。片刻之后,又探出手去,似是想要触碰沈韩的伤口。

“别动……”苏烨连忙拦住了女孩,“刚止住血,伤口再崩开就真的麻烦了!”

竹可心歪过头,盯着苏烨,精致的小脸上全是郑重的神色,“我妈妈是护士,我有护理常识。不想他有事,你就要听我的!”

说完也不理会苏烨,膝盖向下一探,直接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沈韩左肩伤处,轻轻按压下去。

黑色的血从结痂的伤口中渗了出来,女孩拇指一轻一重,反复挤压着,直到血色转为鲜红,才停住了动作,转过头对苏烨说:“把你的衣服给我。”

苏烨抬手就想去解胸前的口子,才忽然想起自己的作训服早已堆在沈韩胸前,如今身上也只剩下了一件军用背心,一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朝竹可心身上望了一眼。

“想什么呢,背心给我!”竹可心被看得气急,撅起嘴斥道。

“哦……哦。”苏烨被女孩说得红了脸,连忙干净利落的将军用背心脱下来,递给女孩。

竹可心双手将那背心展开,叠成一个规则的方形,仔细地覆在沈韩伤口上。

沈韩始终意识清晰,看着身旁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刚刚勇猛无匹的汉子,转眼竟被一个小女生训斥的手忙脚乱,忍不住嘴角上翘,笑出声来。这一下却带动了伤口,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不许笑!我在救治伤员呢,你能不能严肃点!”竹可心佯作出嗔怒的样子,话语中却根本听不出丝毫生气的感觉。

沈韩知道对方是在帮助自己分散注意力,放松精神,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便也配合地收起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紧绷嘴唇,表示听明白了。

这下竹可心反倒被逗笑了,她抬手擦了擦脸上晶莹的泪珠,对苏烨说:“你来按住这里,我看一下那边的伤口。”

苏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身份的设定,顺从地从一侧绕过来,学着竹可心的样子,将双手交叠,压在那件军用背心上。

“不要太过用力了,按住就好。”女孩口中刻意模仿着苏烨惯常的语气,起身来到另一边,苏烨偏偏还认真点了点头,搞得沈韩忍俊不止。

右肩和胸口的伤也基本止住了血,虽然看上去比方才更加严重,好在并未伤到内脏,之前大量的出血也带走了多数污物,只是显现出暗红色。

竹可心将苏烨压在上面的那件作训服小心揭开,细心整理了一下伤口,又把乱糟糟的作训服重新折叠,将洁净的一面翻出来,重新覆在伤口上,双手轻轻按压上去。

苏烨屏气凝神,看着女孩轻巧娴熟地做完这一切,整个过程都没有触痛沈韩,这才长出了口气,关切地问:“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女孩皱眉摇了摇头,“暂时没什么问题,但后续感染的可能性很大,需要尽快送医院才行。他失血太多,眼下先想办法给他保暖。”

苏烨也不是一点常识没有,只是关心则乱,刚才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韩的伤口上面,倒忽略了这一点。他扭头向庙里看去,见不少男生都站在庙门口,便压低声音喊道:“过来两个人帮忙!”

那四五个男生原本一边探头向这边张望,一边在和秦舒瑶说着什么,闻言呼啦一下全都快步跑了过来,围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沈韩的情况。

“好啦,现在是问问题的时候吗?先把师兄抬回去,他需要保持体温。”没等苏烨开口,竹可心抢先说道。

“江喆和周柯,你们两个把手放在师兄大腿下面,架个人椅,对……等我发令,你们用力把他托起来。”

“马宁然,你力气大,你来头部,等下扶住师兄的后背,保持上身直立,让他的头部枕在你前胸……对,等会儿和他们俩一起发力。”

“王续,你把苏教官替下来,压住师兄的伤口……把师兄的双臂放在胸前,按住不要让他摆动,他伤到了骨头。”

苏烨站在一旁,见女孩安排得井井有条,比他设想的更加合理,心中也是默默赞许。他本来觉得有两个人给自己帮忙就已足够,不过既然人够用,他倒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去应对突发的状况。

那边竹可心准备妥当,已经在指挥大家把沈韩抬起。

“慢,慢起……稳一点……小心台阶,马宁然在前面,倒退着上……你们两个举高一点,可以了……”

第八章 隔空对决

月影西斜,峰峦叠嶂的山中,夜风,夹杂着大群动物穿行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沈韩的伤口止血以后,已经趋于稳定,就算短时间内找不到医院救治,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苏烨便放心地把照看他的任务,交给了竹可心与池玥萱,自己则赤裸着上身坐在庙门正中。男生除了李世源之外,也都自发组织在一起,坐在他的身后,准备随时应对下一步的状况。

庙门前不远处的平台上,静静地躺着两只恶狼的尸体。较近处的一只,头颅附近隐约有片暗红,血是从嘴巴和鼻子中冒出来的,外表倒是看不出什么致命的伤口。远处的那只就更为凄惨,腹部被破开,却没有立时死去,剧烈地挣动将腹中的肠子挤压了出来,拖出足有几米,垂死时的痛苦可见一斑。

刚刚在与第一只狼博斗的过程中,苏烨最初并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那只狼凶狠、敏捷而又狡猾,他的几次攻击都落了空,反倒是被那狼的爪子带出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战况何时发生了转折,苏烨也说不太准,只记得当时沈韩危在旦夕,让他有着一瞬间的走神,那大狼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扑上来,再想躲闪已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抓住了狼的一只前爪,完全是下意识地,使用了一招擒拿术中的转身背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狼落地时就已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苏烨起先还把这场战斗中的爆发,包括后来的一脚踢破狼腹,一拳打碎狼头,把那狼尸扔下山去,都看作是人在危急关头的一种潜能爆发。过去他一直对自己的战斗能力非常自信,数次军事大比武中,在格斗和投掷这些项目上,他都是屈指可数的高手,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有些超出了预料,却也还算情理之中。

然而到得此刻,感受着身体内那汪洋一样澎湃的力量,苏烨方才明白,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力量——是他无限追求,追求无限的目标,但如这般的超乎寻常的力量,让这个政治军事素养非常过硬的优秀军人都感觉有些……诡异!

此时,炎帝庙中的气氛同样有些诡异!

苏烨大展神威的画面,无疑是一场远胜好莱坞大片的视觉盛宴,惊魂初定的学生们蓦然间便有了底气。虽然他们多数人都知道,狼群的数量还远不止三只,却也已不像初时那般恐惧。

沈师兄刚刚不也说过吗——狼,最喜欢攻击的是家禽、家畜,即使有攻击人类的情况,也只出现在它们认为对方没有抗争能力的时候。现在有了苏烨这个神一样的主心骨,还有什么可怕,害怕的该是那些狼才对吧。

这些话都是事实,倒不是沈韩为了安抚大家而编造出来的,尽管他确实很想那么做。

只不过还有剩下的一半话,沈韩没有说——一般情况下,狼群攻击人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猎食,而眼前他们所面对的这群狼显然不是。

因为在这群狼中间,有一个超乎寻常的存在,绝非一般的狼王可以比拟!

当沈韩最初发现隐藏于林间的那个意念时,不但感知到了对方的不凡,更隐约觉得对方最终的目标似乎只是自己,而且不将自己置于死地,对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原本同大家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苏烨无敌般的勇猛就算不能将狼群吓退,至少也会让那个存在投鼠忌器,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然,之前意图通过重创那三只狼,震慑住狼群的愿望倒并未完全落空。刚才那一战过后,沈韩也确实从对方的意念里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与哀伤,死去的那三只狼恐怕就是这个存在的子民,甚至还有它的子嗣在里面。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对方或许会因为对苏烨的仇视,将其列入死亡名单,却并未对他强大的武力表现出丝毫的畏惧,更遑论就此作罢退走。

这就愈发令沈韩感到困惑……

以狼群庞大的数量,完全不需要什么策略,直接碾压过来便无法阻挡,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地先行试探?

苏烨的战力要说惊为天人也不为过,而放到对方眼里却似乎并未太过在意,那对方想要试探的到底又是什么?

那个存在此时也已经沉寂了好一阵子,若然不是因为惧怕苏烨,又是为了什么,或者说在等待些什么?

沈韩不惜强忍着伤痛,反复地去思考,求证。他感觉一切的答案就潜藏在这些问题里面,这种感觉无比强烈,甚至已经隐隐触及到了一丝线索,但这一丝线索却又虚无缥缈,当他振奋精神试图将其抓在手中时,就会突兀的消失踪迹;当他想要放下的档口,又会再次跳出来,迫使他重新去面对。

往复数次之后,沈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如果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影响到了自己的专注力,他应该早就可以察觉到这关键的一点——对面那个存在和他的意念一直是相通的,他在感受对方的同时,对方自然也可以感受到他的。

事情的关键本就系在那个存在身上,而对方又不想被他发现这一点,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线索会忽隐忽现了。

沈韩微眯着双眼,嘴角挂起一抹冷笑,他将自己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意志力不断降低,伪装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那条无形的意念连线被他压制得越来越弱,就在将断未断的一刹,沈韩敏锐地从对方意念中,捕捉到一缕强烈的情绪波动——

似乎在这一刻,眼见着自己的天敌将死,胜券在握,对方终于放下心中的忌惮,将掩藏的情绪彻底宣泄了出来。

“原来自始至终,能够威胁到你的就只有我吗?”这个答案让沈韩自觉颇为荒诞可笑,自己从哪里看都是个普通人,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般重视?

不过既然这样,沈韩当然不会退缩,高昂的斗志自他的心中炸裂开来,滚滚涌向对面。

那个存在也发现中了圈套,微微一怔,情绪中的兴奋瞬间化作了阴鸷,随后同样将强大的意志推了过来,半步不让。

这次隔空的交手,谁都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针锋相对地碰撞在一起——

“我有战神无敌,你却乌合之众!”

沈韩试着将一道意识传递了过去,而他也果然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我便先杀你战神,再来取你性命!”

第九章 群狼现身

目的达到的沈韩,当即切断了与对方的联系,长长舒出一口气,不觉间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伤口的痛楚愈发剧烈。然而事情却远远还没做完,对于即将出现的危机,迫在眉睫,他必须让大家预先有所准备。

沈韩抬眼看去时,池玥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低头摆弄着手指,大概在想着什么心事。竹可心则用手托着下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两人眼神交汇,女孩脸上浮现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沈韩嘴巴张了张,终究还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略显尴尬地报以一笑。这些事情毕竟无法说给她们,也包括那些男生。他不想看到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紧张起来。

苏烨需要守在最前面,片刻不能抽身,在沈韩心中,唯一适合的人就只剩下秦舒瑶。想到这个名字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从刚才的搏杀开始,那个女孩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

此刻,庙门前静静站在一侧阴影里的秦舒瑶,身体簌簌颤抖着,感动、内疚、心痛,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却纷至沓来,压的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沈韩与那恶狼搏斗,看着苏烨救下沈韩,看着竹可心跑过去,看着大家从庙里出来,又看着一群人将沈韩抬回庙中……

这一切的每个瞬间都看在她的眼中,烙在她的心里,包括竹可心经过身边时,无意间扫过的那个责备,亦或愤怒的眼神。

身形单薄的女孩,这时显得愈发憔悴,脸上干涸的泪痕清晰可见。

那时候,秦舒瑶其实很想跑过去,问候一下沈韩的伤势,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或是歉意,哪怕就只是看看也好。但是,她最终没有挪出一步,就这样一直站在门外,始终未说一句话,乃至没有再去看沈韩一眼,任凭一切发生在眼前。

个中的原因就连沈韩也无法料到,秦舒瑶竟然也感受到了那个存在,那个俾睨众生,视人类如刍狗的霸道意念,让女孩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不会辜负沈韩的牺牲。

在完整见证了双方隔空大战的那一幕后,沈韩的祸水东引,也曾让秦舒瑶一度感到困惑。刚才沈韩奋不顾身地救她,她自是不会对沈韩的人品生出怀疑,聪明的女孩稍稍思索,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沈韩绝对不是想看着苏烨被针对,置其生死于不顾。只不过,如果狼群选择了无差别攻击,自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无疑将会成为待宰的羊群。到那时,即便苏烨如同高加索猎犬般凶猛,也无法救下所有绵羊的性命。

沈韩这样做,实在是两害相权的无奈之举。虽然这样会使苏烨陷到被围攻的境地,但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苏烨毫无挂牵地放手一搏!

从最开始的担心疑惑,直至最后的理解释然,女孩心中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注定没人能够体会,更无法对旁人言说。她知道沈韩此时很想把她叫到身边,甚至知道沈韩大概会对她说些什么,可惜时间已经不容许她这样去做。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蓦然转头看向苏烨时,秦舒瑶面上的神情已然变得坚定无比。

“狼群很快就会发起进攻,接下来不会再有试探,它们要全力一击了!”

“这次会有多少只?”

坐在门前台阶上的苏烨猛地站起身来,冒着腾腾杀气的双眼,第一时间锁定在了那处唯一的上山通道。

“我数过了……”秦舒瑶语气有些低沉,随后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数不清!”

这个答案立时将所有的乐观情绪扫荡一空,身后的几个男生先后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不解的眼神,纷纷望向庙外的平台和更远处的树林。那里连一只狼的影子都没有,秦舒瑶是怎样数的?而所谓的“数不清”又是一个什么概念?

旁人或许还在怀疑,但苏烨却早已严阵以待。若然说狼群只有十只、二十只,乃至更多一点,他相信,女孩也不会用“数不清”这三个字,现在既然她说了,那么隐藏在山间的狼群至少是数以百计的。

苏烨对秦舒瑶的信任并非无的放矢,经过了不久前的那场战斗,从最初那三只狼出现,女孩的每一个预判都在后来得到了印证。眼前的女孩说话是何等的谨慎与精准,苏烨深有体会。

果然,就在下一刻,灌木丛波浪般规律的涌动骤然打破,如同被亿万雨点击打的海面般,泛起千层涟漪。

伴随着清晰可闻的窸窣之声,一只,两只,三只,呼吸间已有十几只狼冲上了平台,而山道那里还在源源不断的冒出头来。

“苏教官要小心一些,这些狼恐怕都会针对你一人。”女孩望着蓄势待发的苏烨,又再次开口叮嘱了。

苏烨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面上泛起坚毅的神色,他并未回应女孩,只是转头向身后的学生交代了一句。

“男生守住庙门和窗口,我死之前谁都不许跨出破庙半步!”

话音未落之际,苏烨已然如猛虎般冲了出去,同最前面的狼交上了手。他要速战速决清除平台上的狼群,重新夺回那处入口,否则不但自己会腹背受敌,就连后面的学生怕是都要直面狼群。

战斗未经任何的预热,转瞬便进入了白热化,狼群挥舞着钢钩般的爪子,张着獠牙大口,悍不畏死地扑上来。苏烨的动作毫不花俏,也不去刻意寻找目标的弱点,一拳一脚,或打在狼头,或击中狼颈,或踢中狼腹,或砍在狼背,每次出手都会令一只恶狼当场失去战斗力,即便没有立即毙命,也只能哀嚎着在地面上翻滚。

混乱的战场中,人和狼都已杀红了眼,转眼间苏烨的四周已被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铺满。但狼群的数量委实太过惊人,苏烨每击毙一只恶狼的同时,便又有三四只从山坡窜上来。待到后来,密密麻麻围绕在他身旁的恶狼竟已不下数十只。

苏烨内心的焦虑越来越重,夺回山道的目标也已被他果断放弃,现在唯一能感到宽慰的,便是这些狼似乎真的将目标锁定在他一个人身上。

是出于动物报复的本能,和自己不死不休吗?

那就来吧,他无所畏惧……

第十章 杀破狼

果然如此……

沈韩被池玥萱与竹可心一左一右搀扶着,紧张地从窗口向外望去。正如他所预知,群狼的眼中就只有苏烨,对于这座早已暴露在攻击范围中的炎帝庙,则选择了暂时的无视。

战况异常惨烈,狼群无穷尽地涌出来,苏烨也一如战神般大杀四方,粗略数数,毙命在他手下的恶狼恐怕已然超过了三十之数,血色几乎浸染了平台的每个角落,也将苏烨染得遍体通红。那些血大多都是狼的,却也有他自己的,在他赤裸的前胸、后背、双臂和肩膀上随处可见恶狼的爪痕。

尽管对生死搏杀的残酷,沈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有很多超出了事先的意料。

见诸于书中的记载,狼虽然是群居动物,但一般的狼群都不超过十只,即便是那些较大的部落,也很少能达到四十之数,绝不该多到眼下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再者,狼性固然凶狠残暴,却又异常隐忍,极具耐心,与强大的敌人正面碰硬这种事,从来不是它们的风格。但面前的这群狼却一反常态,对上苏烨这个杀神,哪怕明知是死,也不计代价地持续发动着冲锋。

或许不久前,沈韩还对这场战斗有着充分的信心,而今却已在心中将胜算一降再降。他的心情有些难言的复杂,毕竟是因为自己,苏烨才陷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纵然有着诸多不得已的理由,一时间仍是个难以解开这个心结……

“如果苏教官败了,结局会怎样?”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沈韩的思绪。窗前的几人都回头看去,秦舒瑶不知何时回到了庙中,站在三个人身后。

竹可心撇撇嘴,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她还在为秦舒瑶刚才的“忘恩负义“耿耿于怀。

沈韩倒是不怎么在意那些事情,摇头苦笑道:“真到了那时,恐怕没人能够幸免。”

“所以,我们剩下的这十一个人原本就没有能力对抗这群恶狼……”秦舒瑶微微顿了一下,随后语气变得郑重,道:“如果我是苏教官,也会义无反顾地将大家挡在身后,就像你之前为我做过的一样。”

女孩的话平平静静,就像在陈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但落到沈韩耳中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感受,他当然明白,女孩是在安慰自己,缓解他的压力。

沈韩望向窗外的战场,过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在心中默默道了声感谢。秦舒瑶的话准确地击中了他心中的脆弱——有些事做了,不是因为真的想做,而是苦于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算提前预见到眼前的情况又怎样?沈韩自问,假如有一次从新来过的机会,他仍然会毫不犹豫的重复这个选择。

事实上,苏烨的表现确是不负众望的强悍,也曾经一度让沈韩的这个选择触碰到了胜利的边缘。

在某个时间点上,群狼的数量似乎被消耗殆尽,山道上已然见不到新的恶狼出现,包围着苏烨的狼群隐隐也有些骚动,甚至有几只掉头窜回了山林之中。

一缕欣喜刚刚从大家的心头升起,随着密林间一声嘹亮高亢的狼嚎,平台上的恶狼重又从躁动中镇定下来,随后向着苏烨发起了更加猛烈的冲击。

也就从那一刻开始,战场上的局面开始急转直下……

一只恶狼从斜刺的树影中窜出来,苏烨发现虽尽力向一侧闪躲,动作却仍是慢了半步,被那恶狼一口咬住了右腿。苏烨吃痛怒吼,一掌斩在恶狼的颈部,那恶狼的头颅与身体瞬间间失去了连接,软绵绵垂下来。

然而,这只狼固然已经彻底气绝,但它那锋利的獠牙却依旧深深地嵌在苏烨的肌肉中,毫未松动,几只恶狼瞅准这个机会,同时从四面飞扑了过来。一时间险象环生,苏烨左支右拙中,终是被挂在右腿上的狼尸拖慢了移动的速度,左腿再次被咬中……

大家的心情一瞬间收紧,向着谷底跌落而去,很多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池玥萱更是惊恐地大叫出声来,右手紧紧抓住了身边沈韩的胳膊,将头扭向一旁。

危急关头,苏烨挥拳轰向左腿的恶狼,想要一拳将它灭杀,那只狼却奋力地撕扯着,从他腿上咬下一大片鲜红的血肉,脱开身去,让他的攻击落了空。

撕心的剧痛从腿部蔓延开来,如同电流般迅速遍及了四肢百骸。苏烨又是一声长啸,左右开弓,击退空中袭来的两只恶狼,借着这个档口,一把将右腿上狼尸的大嘴掰开,索性将那狼尸当做了兵器,持在手中四处挥舞。

观战的竹可心再也忍受不住,把脸埋在沈韩的肩上,痛哭流涕。另一侧的池玥萱则低声啜泣着,不敢回头去看场上发生的事情。沈韩的一只胳膊被她掐得火辣辣生疼,甚至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却也无暇顾及,双眼片刻不离地紧盯着外面的战场。

此时,苏烨的双腿血肉模糊,不停颤栗,半天都没有挪动脚步,狼群在他四周窜来窜去,变换着角度,数次想要扑杀上去,却都被他手中飞舞的狼尸拦截下来,一时间竟也无法靠近。

沈韩心里明白,双方看似僵持不下,实则苏烨已经无法对狼群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的双腿怕是伤及了筋骨,就连轻微移动都越来越吃力,距离落败也只剩时间问题。

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但当所有希望化为绝望之时,终归还是感受不同。

就在沈韩几近死心之时,一股温暖的气息于不经意间从他的左臂缓缓流入,沿着体内复杂的脉络流向全身。

那暖流经过他的双肩时,破损的骨骼韧带加速了修复过程,新的肌肉生长出来,滞留在那里的两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愈合。

当那股暖流在身体中游走一周后,耗损尚不足一半,剩余的则转变为一种奇异的能量,全部最终汇集到了他的前胸。沈韩的心脏更加强而有力的跳动起来,推动着新鲜的血液,仿佛带着欢快的哗哗之声,再次涌向身体各处。

第十一章 夜,破晓

到得这个时候,沈韩才终于觉察到了身体内那不寻常的变化,他蓦然将头转过来,一脸惊诧地望向身旁的池玥萱,那个侧身紧闭双目的女孩,此时面色略显苍白,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四周的学生们,表情或惊恐,或担忧,或遗憾,或绝望,无一例外地关注着庙外的战局,对于方才发生在身边的一切都是全然未觉。

但沈韩却是清楚地知道,此刻他身上的伤势已然完好如初……

也就在他愣神的档口,外面人狼搏杀的战场正在朝着预料之中的方向,飞速发展着。

刚才沈韩的判断并没有错,苏烨双腿的肌肉、肌腱、血管、神经乃至骨骼都在恶狼的撕咬下,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这种创伤已不是人类靠咬牙所能忍受的。

作为当事人的苏烨,其实体会得更深一些,他方才全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坚持,而此刻,那最后的极限也已经到了,他将手中的那具狼尸狠狠地抛向狼群,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一只恶狼恰在这时从正面飞扑上来,苏烨后仰几乎贴地,在那狼一击扑空,尚未着地的刹那,猛地捉住了它的后腿,借着腰腹力量重新将上身弹起,双手顺势发力,将那恶狼的身躯如同炮弹般抛了出去。

半空中发出阵阵惨嚎,那恶狼最后狠狠地撞上了一颗树干,翻滚着跌落下来,没了声息。

这一招之后,大量失血所带来的脱力感终于漫布了苏烨的全身。苏烨单手拄着地,拧动腰部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嘴角挂着一抹悲壮的苦笑。他向着四周扫视一圈,层层叠叠的狼尸,呈辐射状扩散开去,葬身在他手中的恶狼,就算不足一百,恐怕也相差不多,这已是足以令人自傲的战绩,却仍无法决定整个战局。

平台上的狼群还剩下二三十只的样子,它们停止了移动,都将身躯转动过来,后腿蹬直,前爪不停地挠着地,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死死顶住了对面的苏烨。天生敏锐的嗅觉告诉它们,对面的那个人类看似已失去了行动能力,但仍然极度的危险。

狼这种动物的战斗智商要高过大多数普通人,从某些层面上看,甚至并不低于训练有素的人类战士。通常遇到了这种情况,它们完全不需要再去硬拼,只要等待敌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就可以愉快地去收获胜利果实。

然而在今晚,背后那个高不可攀的意志却不容许它们这样做,群狼得到的唯一指令便是扑上去,哪怕脚下踏着同伴的尸体,也要勇往直前,决不能犹豫,更不能后退。兴奋、冲动、恐惧、怨恨……各种情绪交织起来,震颤着它们的声带,发出渗人的呜呜之声。

苏烨早已舍弃了求生的念头,他脑中所想的,都是如何在生命耗尽之前,尽可能多的干掉几只,为庙中的那些学生多留住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畜生们,来啦!”

苏烨圆睁双目,怒吼着。

星辉淡去,微风吹浮起氤氲的雾气,在山间滚动蒸腾。黎明前的黑暗行将走到尽头,远在天边的一缕光,尽管虚幻,却令人心向往之。

最终的攻击即将来临……

就在所有人神经骤然绷紧的刹那,一道朦胧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山间的薄雾之中,倏忽间穿越了遍地狼尸,又从群狼中擦身而过,转瞬来到苏烨近前。

那人没有丝毫的迟疑,拉起苏烨的胳膊,弯腰将他驮在背上,在狼群尚未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几个闪动,消失在了战场之中……

******

夜色,微明。

如果能够将视线拉高,向下俯瞰,四外环绕的峻秀峰峦层层叠叠,不见边际。唯独炎帝庙所处的这座山,虽然算不上高,却浑然自成一体,不与周围的任何一座山峰相连。

此山阴面极为陡峭,炎帝庙有违常规地建在了这里,而上山的路则是沿着坡度较缓的阳面,蜿蜒盘旋到庙前。

同一时刻,另外一场人与狼的战争,已然从山脚处蔓延上来,向着炎帝庙所在的地方,急速逼近过来。

战场上,人类一方看打扮都是山中的猎户,数量并不多,进攻却颇有章法。

外围以七人为一组,形成了三个小队,四个持刀的汉子护卫在三个弓箭手身侧,一旦目标被射中,立时便有一两个持刀的汉子冲上去,结果掉那恶狼的性命。反之,若是发现有恶狼主动发起冲击,持弓的人就会适时地退后,让出战线,四个刀客瞬间形成合围,也是基本上毫无悬念的将那恶狼毙于刀下。

战斗开始的短短时间内,葬身在他们手中的恶狼已不下十数只,战力之彪悍可见一斑,但这些人却始终保持着节奏,进退有据,并不贪功冒进。三对人维持着一个呈现倒三角状的阵型,隐隐将队伍中另外的八个人拱卫在中间。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衣的公子身处正中,右手里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宝剑,不时望向山上,面现焦虑之色。在他身旁,六个身着暗紫色锦衣的汉子同样手持长剑,寸步不离地护卫左右。

八个人中唯有一个面貌稚嫩的少年郎颇为另类,看衣着应该是与那些猎户同出一处,少年虽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但手中一杆钩镰长枪却是凌厉十足,间或有恶狼能够突破外围,来到八人左近,几乎都在立足未稳之时,顷刻便葬身在了他的枪下。

少年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中相比起白衣公子更加的着急。他们追踪至此,本欲埋伏在山下,等待后援的到来。但不久前瞭哨却传回来讯息,说狼群正在半山不知与什么人激烈交锋。

那哨探无法越过狼群上去看个究竟,自是无法知晓山中详尽的战况,但凭借着他多年与野兽打交道的经验,却能从恶狼时而发出的惨嚎声中判断出,狼群已然遭到了何等的重创。

得到这个消息的一刻,白衣公子毫不犹豫地决定,立刻向山上发起进攻……

第十二章 马宁然

从燕京大学这届新生报到那天算起,到今天恰好十天。如果说在这个班里谁的人缘最好,很多人都会首推马宁然。就在大多数学生还在互相熟悉,彼此可能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时候,他却零时差地融入到了新的团体之中。

外表高大帅气,性格阳光开朗的男生,总是会更招女生喜欢,只是这一点放到男生群体里面,往往很容易成为硬伤,这同女神不容易有闺蜜是一个道理。但马宁然为人四海,做事简单,每天嘻嘻哈哈的,和谁都聊得来,又会讲些不是很烂的段子,即便放到男生当中也是做哥们的天然材料,一来二去受到大家欢迎也就不足为奇。

马宁然喜欢打篮球,水平还相当的不错,能投能抢,能传能控。虽然存在着高手隐于宿舍这种说法,但以他校队级别的水平,私底下早已被公认为这一级篮球界的扛把子。

马宁然确实是燕大的体育特招生,但却并非篮球专业,他的本行是田径。由于开学时间本来也不算太长,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他的田径水平,甚至了解他练什么项目的人也不多,不过能够凭着体育成绩进入燕大,想来肯定是很吓人的。

“吓人也总要有个度吧,吓死人就不好了,再说,吓人到这种程度,不怕被抓去做科学研究吗?”

这——就是此刻很多学生心中的真实想法。

身处绝境中的苏烨,心理活动自然没那么复杂,马宁然的速度有多快,他不好评价,他看清对方是谁的时候,马宁然已经背着他突出了狼群的包围。

他很想让马宁然把自己放在庙门口,不愿让学生们去直面那些恶狼,可是他没有机会说,他想到这些的时候,马宁然已经背着他回到了庙里。

然后,他再想说的时候,马宁然又已经转身奔出庙去了。

马宁然知道现在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外面还有一大群狼,而它们很快就会醒过神来。

来到庙门前的石阶下,顺手从地下捡起一块青石,刚才他在做那些事情之前没有想太多,只是一门心思地救人。而现在轮到他,没有支援,没有武器,没有经验,要去独面群狼,心中这才紧张起来。

能不能对付那些恶狼马宁然心里没底,但他下意识里觉得是可以试一下的,这是在救人,也是在自救,打不过的话,他自信有能力跑掉。

刚才苏烨对战群狼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掂量,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做。以他的力量,像苏烨那样刚正面恐怕是不行的,但他可是个能打一号位的球员,那些狼的动作在他眼里就像慢镜头回放,完全没有威胁,他相信,单凭这一点自己一定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当率先的恶狼扑过来时,马宁然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那狼的速度看似迅疾无匹,但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他只是侧身稍稍闪了一下身,便毫不费力地躲了过去。

马宁然信心大增,他感觉这个动作一定是很帅的,艾佛森、麦迪大概也不过如此。

在他这个年纪,尽管身上汇集了诸多让人羡慕的优点,但仍不能掩盖一个通病,那就是爱出风头,苏烨在之前看不上他的能力,小小地伤了他的自尊,他便想证明给大家看,自己可以做的并不会比那个猛人差。

就在那狼一扑落空,后腿都还未着地之时,马宁然返身追击到它的侧面,高高挥起手中青石,对准狼头,用尽气力砸了下去。

恶狼从未见过人类爆发出这种速度,但马宁然对狼天生的敏锐也同样缺乏认知,他手中的石头从空中落下,距离目标至少还有半米,那狼前爪死死抓住地面,拧动腰部,整个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横着飘移开去,令他的全力一击瞬间失去了目标。

那恶狼后腿蹬地停住身形,动作连贯得不见片刻停顿,转头向着眼前的人类又窜了上来。

这次的距离更近,但以马宁然展现出来的速度和敏捷,躲过这一击仍旧不成问题,最多是付出点代价,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可是没有搏击的训练,没有实战的经验,没有心理素质的锤炼,缺少对狼的了解——这一系列的缺陷,却集中在这一刻凸显了出来,马宁然竟然在这个时间上,陷入了愣神状态……

这个攻守转换最多只给马宁然留出了五秒钟的时间,他有一秒时间反应,两秒时间躲避进攻,剩下的两秒观察狼群队形,选择最有利的站位,并移动过去。

然而这一个愣神就足足花去了他三秒时间——

愣神的第一秒,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愣神的第二秒,他恍然明白,自己还是浮躁了啊,其实他有无数稳妥的选择与狼群周旋,至少可以保证性命无虞,而他却选择了最愚蠢的一个。自己败的看似偶然,实则必然,那一击就算得手,恐怕面对的局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愣神的最后一秒,马宁然觉得自己可能会把性命丢在这里了,他已经看到了恶狼眼中夹杂着得意、鄙视、嘲讽等等各种让他沮丧的光芒……

到了这个时候,他早已失去了躲闪的可能,就连后路都被几只恶狼封住,死亡威胁在交手的第一个照面,就这样来临了。

但也就是在这最后的一秒,一块石头却突兀地出现在了马宁然的视线中。那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有违物理常识的弧线,准确的击打在恶狼的左眼上,血光在暗弱的光线中突兀爆裂开来……

那恶狼跃在半空中,行将得手的前一秒,一只眼毫无征兆地瞎了,动物本能的反应,让它所有攻击的念头和动作都戛然而止。

下一秒,身体几乎在失控状态下的恶狼,靠着惯性,与身前的马宁然轰然撞在一起。

人狼同时倒地,翻滚,又再分开。钻心的疼痛,让那恶狼放弃了纠缠,自顾挣扎着不断发出哀嚎,而马宁然则借着滚动的惯性,瞅准机会,一跃而起……

又是几块石头凭空飞起来,击打向马宁然身边的几只恶狼。惊悚中的狼群跳跃着,奔跑闪避。

而此时马宁然的身形并未停住,几个闪动过后,已再次回到了庙门之前……

第十三章 混混与画师

乱石凌空,短短片刻,很多恶狼便已着了道,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群在骚乱中止住了冲锋之势,纷纷向后退着,四下寻找那些石块的来路。

马宁然已然回到了庙门前,与立身在那儿的周柯完成了会师。

“牛逼!”他哈哈大笑,尽情释放着劫后余生的惊与喜,“哥们儿,咱俩合作一把,给这群畜生来波团灭,回去请你喝酒!”

周柯有些腼腆地笑笑,口中说道:“好,我记账上了。”

破庙里面,多数人的注意力被马宁然那边的战况所吸引,方才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但作为当事之人的马宁然,以及刚刚来到门口的沈韩却都看得一清二楚。

周柯始终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脚下从未挪动半步。然而,随着他的每一次抬手,便有一块石头应声离地而起;随着他的再次挥手,那石头又疾速飞向前方的狼群。

虚空控物,如指臂使……

沈韩瞬间便已断定,这又是一个奇迹!

先是苏烨,池玥萱和马宁然,现在又有了一个周柯,可能还要加上秦舒瑶。这个漫长的夜,如此的险恶,又是如此的虚幻,他甚至在心中隐隐有所期待——或许还有更多的不可思议,就等在前方。

在沈韩短暂的思虑之间,场上情形已是蓦然再变。

马宁然重又杀回到了狼群之中,他身形晃动,闪转腾挪,纵横穿梭,两只手中各持着一块石头,上下翻飞,招招不离恶狼双眼,颇有些混混斗殴的既视感。

周柯则仍旧站在庙门前,从容操控着地面上的碎石,时而击打,时而驱赶,在这微明的晨曦中,拉起道道惊鸿残影,如同一个卓绝的国画大师般,挥洒自如。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竟然就这样被逆转了画风……

恶狼们起初时或许还觉得,这个身形如电的人影,与那漫天乱飞的石块加在一起,也还不如刚才那个力大无穷的人类可怕。几波交锋下来,虽然有同伴受了伤,倒是没有一个真的丢掉性命。

但它们很快就感受到了眼前状况的难缠,那个迅捷的人影看似近在咫尺,可是不管它们变换何种进攻方式,单攻,群攻,车轮攻,却压根连那个人类的衣角都无法碰到。

狼群也曾一度试图像包围苏烨那样,困住那个手握石头的暴徒。而马宁然早已吸取了前番的教训,在持续发动着攻击的同时,脚下快速地游走不停,周柯更是随时从旁接应,逼退那些近身的恶狼,根本不给它们合围的机会。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狼群在数量上的削减虽说不如对战苏烨时那样迅猛,但大多数都或轻或重地挂了彩。反观马宁然与周柯二人,相互间的配合渐趋娴熟默契,对战斗技巧的把握也更加精准凌厉,招招不离恶狼要害,尤其是双眼。

狼群被杀得东倒西歪,阵型凌乱不堪,哀嚎之声此起彼伏。毫无疑问,只要时间拖得再久一点,这群狼极有可能在他们的手中,变成史上规模最大的——瞎狼团。

……

眼见着狼群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攻势,沈韩收起满腹唏嘘,转身走到重伤的苏烨身边。

这个坚强的汉子,上身遍布着狰狞的抓痕,两条腿上更是一片血肉模糊,让人一眼看去都觉得触目惊心,而他竟还坚持着坐在哪里,观看庙外的战局。

“对不起,兄弟!”沈韩低语了一声,随后又补充道:“放心,今天我们谁都不会有事!”

苏烨此时神智倒尚还算清楚,他当然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马宁然和周柯这二人的组合,对付剩下的狼群,确实有着不小的把握。虽说剧痛仍然令他痛彻骨髓,但压抑的心情却总算是放松了下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幸好小马赶来的及时,不然的话,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苏烨的说话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却还是坚持着,说道:“怪我,是我当初不相信他,要不然,或许狼群早就……”

“没有或许!”沈韩果断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三个人,对上最初三只狼的那时候,苏教官一上来就知道了自己的力量吗?”

“呃,那倒不是,我也是在……”

耿直的苏烨话只说到一半,便也明白了沈韩的意思,他精神一振,转而道:”还真是,这种潜能好像只有在危急关头,才能被激发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迟早会搞清楚的,不急在这一会儿,先治伤要紧!”

这一次,打断苏烨说话的却是竹可心,她不知从谁哪里又找了件衣服,来到苏烨近前,蹲下身来,准备帮他止血,处理伤口。

沈韩见状,忙伸出手去将女孩拦住,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竹可心不明所以,稍稍一想后,兀自站起身来,拉着沈韩的胳膊,把他带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苏教官确实伤得很严重,两条腿恐怕是很难保住,但只要能先将血止了,应该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嗯,我刚刚看过了,的确是……”沈韩见女孩会错了意,讪讪地笑了笑,道:“不过不需要包扎,咱们有更好的办法。”

竹可心闻言愈发感到迷惑,她回头看了看苏烨,又转回来望望沈韩,脸上写满了疑问。

“嗨……”

沈韩一时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虽说这件事目前不宜扩散,却也完全不用瞒着竹可心。随即,他抬起右手,握起拳头,向着自己方才受伤的肩部用力捶了两下。

“呐,你看……懂了吗?”

沈韩的伤是竹可心亲手处理的,那道恐怖伤口的印记,至今还滞留在女孩的脑海中。然而到得现在,才只是过去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在沈韩依旧血渍堆叠的双肩上,哪里还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竹可心睁大双眼,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连一道疤痕都没找到,她惊讶地望着沈韩,嘴巴越长越大,几乎就要脱口叫出声来。

沈韩连忙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将女孩暂时安抚住,这才转过身子,向着池玥萱那边走去……

第十四章 池玥萱

沈韩与竹可心相继离开窗口后,在那里的就只剩下了秦舒瑶和池玥萱。经过了刚才的一番提惊心动魄,群狼此时已逐渐落在下风,两个女生的心情自然是轻松出许多。

秦舒瑶并非不关心苏烨的状况,只不过现在那边围满了人,而她又不像竹可心那样擅长护理,就算过去了也是插不上手。再加之庙外的情形瞬息万变,狼群动向亦需要她时刻关注,暂时留在这边也在情理之中。

池玥萱倒是第一时间就想过去的,可她才只挪动出一步,就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刚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足以让人忽略很多事情,此刻精神放松下来,如同大病一场之后的虚弱感便再也抵挡不住,汗珠滚滚冒出来,浸透了她全身的衣服,山风拂过,有种冷彻骨髓的感觉。

确认过自己没有感冒发烧,更没有在地震中受什么伤,池玥萱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可能是由于高度紧张而引发的某种身体反应,也就没对任何人提起。眼下的一切都太乱,她大概是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想再去拖大家的后腿。

黎明的微光中,女孩手扶窗框勉立支撑着站在那里,长长的头发贴在脸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这就是沈韩过来时眼前所见的一幕。

池玥萱身边的秦舒瑶眼睛盯着窗外,心中兀自在思量什么事情,余光恰好瞥见沈韩过来,便转过了身,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当她看到沈对方面上的表情时,目光游离了片刻,到得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此时,池玥萱才注意到了已在近前的沈韩,也把头转过来,有气无力地询问,“苏教官怎么样了啊……”

“呃……他……”沈韩稍一犹豫,随即还是故作出轻松的表情来,“是受了些伤,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好了。”池玥萱闻言欣喜地应道。

一旁的秦舒瑶却蹙了蹙眉,神情复杂地盯着沈韩,沈韩只能也无奈地将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几秒过后,他最终还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秦舒瑶轻叹了口气,探出一只手臂将池玥萱搀住,关切的问道:“没事吧?别硬撑着了,我扶你去坐一会。”

池玥萱温暖地报以一笑,正想着说些感谢的话,却见秦舒瑶眼睛望向苏烨那边,口中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些事还是自己做决定比较好,现在的选择或许在将来会后悔,可也总好过当初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令池玥萱如坠云里雾里,但她也是个聪敏的女孩,见到沈韩满脸纠结的表情,立即就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事是沈韩未曾明言的,而且这些事似乎还和自己有关,便仰起头,带着询问的目光,盯住了沈韩的眼睛。

沈韩原本已经拿定主意不说的,这些话一旦说出来,注定将是个两难的局面。以池玥萱现在的状态,再去救治苏烨,会对她造成何种伤害,谁也不敢保证,沈韩不敢冒这个险。但苏烨自打一开始就在舍命保护大家,他的腿也是因此而伤的。如果不救,只能眼睁睁看他变成残疾,更严重一点也有丢了性命的可能,沈韩就更加于心不忍。

“好吧,苏教官受了很重的伤,以这里的条件,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略一迟疑,沈韩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道:“能帮到他的就只有你了。”

“我?”池玥萱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脑中更是被这莫名其妙的转折搅成了一团浆糊。

“你还记得方才我身上的伤吧?”沈韩指着自己左肩,“刚才苏教官出事的时候,你大概是受了惊吓,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你可以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你紧抓着我的胳膊,将一股能量传递过来,就是这股能量,不仅治好了我肌肉和骨骼的创伤,就连那样大量的失血也几乎全部补上了。”

说到这里,沈韩有点歉疚地低头捏了捏后脖颈,又再补充道:“我想就是因为那时候的消耗过度,你的身体和精神才会变得这么衰弱。以你现在的状态,没有人会强求你去做什么,帮不到苏教官,大家也都不会怪你,无论你怎样决定,至少我欠你一声谢谢!”

把话讲完,沈韩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对池玥萱来说也许不会相信,起码是很难接受的,所以也只能多给她一些时间,等女孩自己想明白。

然而,就在他话语落地的同时,对面的池玥萱却是坚毅地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疲态尽去,泛着红润,异常果断地说道:“我愿意试试!”

事实上也正如沈韩所想,池玥萱刚听到这些事情,确实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一夜已然发生了很多超乎常理的事情,女孩的潜意识也在推动着她,去思考,去相信。

对于沈韩说的,是自己治好了他的伤,她大致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会儿自己神经绷紧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像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便将身体内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难道说那些情绪就是沈韩口中,能够治伤的神奇能量吗?

心知苏烨的情况刻不容缓,就在刚才,女孩强行调动起自己的精神力,默默在体内探寻着,想要找出沈韩口中所说的那种能量,这对极度虚弱的她来说,无疑又加重了负担,本已元气大伤的身体快速萎靡下去。

也就是在她行将不堪重负的时候,一股气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虽说微弱到几不可查,但气息所过之处,却将盘踞在那里的不适尽皆消弭于无形,待沿着周身行走一圈之后,那气息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重又消失在了体内的某个地方。

池玥萱精神一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息的归处——小腹丹田,一抹光芒暗淡的绿色气团此刻正蜷伏在那里,像只受伤的猫儿,静静舔舐着伤口。

至此,女孩总算完全相信了沈韩的话。她将自己的意念集中到丹田,尝试着与那星云一般的气团建立联系,而那气团便像是见到了主人的萌宠一般,主动扑了上来,与她的意念融为一体,随着她的想法变换着模样,最后竟是化作一条绿色的小蛇,在她的牵引下欢快地游动了起来……

第十五章 杀人诛心

给苏烨疗伤的过程并不算顺利,这其实也是沈韩大致能够猜到的。

相对于自己刚才所受的皮肉外伤,苏烨的情况显然严重出许多。他左腿的肌肉组织几乎被彻底破坏,若想复原如初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也正是沈韩最为担心的。虽然池玥萱看起来精气神已然恢复,但他的心里却清清楚楚,女孩治疗他的时候已经耗损了极大的元气,如今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破庙之中,大家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事关苏烨的生死,就算心理素质再差的人也知道不适合在这个时间,去做一些大惊小怪的行为。不过发生在苏烨身上的变化,也确实给了所有人强烈地感官冲击,包括沈韩在内。

当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将一切清晰地收于眼底,与自己那时的感受又截然不同。

苏烨上身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恶狼留下的爪痕交错纵横,伤口层层叠叠,让人想象不出那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创痛之后,才会变成眼前这般样子。

然而,当池玥萱将手轻轻搭了在他的肩上,也未见女孩有什么动作,片刻过后,那些伤口便开始了神迹般的愈合,血液凝结成痂,而后脱落下来,原先伤口的断层处,新鲜血肉正在快速孕育。随着变化的持续推进,苏烨如同被上帝之手拂过一般,上半身的伤口全无意外地被抚平如初。

可是今大多数人都无法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觉得苏烨的康复只剩时间问题的时候,池玥萱的心情却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到得现在,女孩对自己的能力也有了进一步的认知。那股气息幻化的绿色小蛇虽然听从她意念掌控,不断治愈着苏烨体内体外的伤势,但它的消耗也从未有过停歇。想要维系这股能量,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自己的身体中不断抽取元气,作为补充。

苏烨康复的同时,池玥萱刚刚恢复的气色重又暗淡下去,脸上如同覆了一层惨白的霜雾,连同嘴唇在内,不见一星半点血色,而那能量前行的速度亦是越来越慢,此时也才勉强地推进到了苏烨的双腿之上。女孩拼尽全力支撑着,额头的汗珠渐渐连接成线,滚滚滑落下来,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停下来,那条绿色小蛇或许便会就此消失,短时间内恐再无力重聚。

庙里的众人也终于发现了问题的严峻,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竹可心更是不敢再看下去,将头转向到一边,盯着炎帝的塑像痴痴发呆。池玥萱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同时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做护士的母亲,女孩此刻无比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大家都能安全回去,希望自己能回到母亲的身边,这样想着,笑容尚还挂在嘴角,泪水已无声滑落下来。

“眼泪,是因为包含了太多沉重的心事,才会这么咸咸涩涩吗?”她将手掌摊开,从口中吐出一些东西。

“嗯,剩下就只有甘甜的味道了。”看着掌心几个晶莹剔透的的颗粒,女孩还兀自思忖着,目光却已然愣在了那里。

“……竹可心!”

沈韩不知喊到了第几声,才见女孩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

“快,池玥萱昏倒了。”

“啊?哦!”

竹可心这才看清了身边的情形,池玥萱双目紧闭,牙齿咬着下唇,静静躺在周柯怀中,几乎与死人无异。她慌乱地从地上爬起,上前几步翻开池玥萱的眼皮,又探视了一下对方的呼吸与脉搏,这才放下心来。

“玥萱只是因为脱力而陷入了昏迷,并无大碍。”竹可心一边说着,转身坐到了池玥萱的身边,将女孩从周柯手中接过,让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里,才又开口说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用,只能让她暂时原地休息,希望过段时间,她能够自己慢慢恢复过来。”

“哎……”

沈韩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朝阳仍未升起,但从山间弥漫的红色却能看出,难熬的夜终将是要过去了。

******

在狼的眼球中,比人类多出了一层特殊结构,使得它们在黑暗中的视力远远高于常人,这也是狼群喜欢在夜间发起攻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若是有着足够的优势作为前提,狼群也并不忌讳在白日里与猎物搏斗。

如今在战力的对比上,狼群已再无优势可言,而夜色也在缓缓撤去,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有利的一面发展。

在山间的某一处地方,高大的树木环抱着一片丈许见方的空地,微明的曙光投射过来,将一个硕大的白色身影映照得若隐若现。这个世上,只有群狼和极少一部分人懂得这个存在所代表的意义。

无论对敌的是人类,还是猛兽,他曾身经百战,从未有过一败。天性中的高贵和孤傲,让他藐视一切,山下的那群人自作聪明,以为设好了圈套,将他诱入到深山之中,熟知这何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那群人对他来说原本微不足道,他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沿途拼凑出眼前这支队伍,想要将那些人彻底泯灭。一直到途中变故突生,宿命大敌的意外现身,这才将他的汹汹战意真正激发了出来。

对于炎帝庙前的进攻,他放弃了族类习惯的战术,一味穷追猛打,原因说来很简单,他不仅要击败对手,更要彻底击垮对方的勇气、自尊和信念。这个想法在他的脑中几近偏执,即便狼群已经伤亡过半也丝毫未曾动摇。这就是他作为王者的霸道,至于为此付出些代价则根本算不上什么。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他也终于意识到了情势的严峻,那个被他看做生死大敌的人,的确并非易于之辈,是他过于轻敌了。眼见着山上与山下的人类即将形成合围,而尚能战斗的狼群两边加起来都还不足三十之数,在他王者般的意志中,有史以来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他所能动用的力量又何止眼前这些,只要自己能够安然退走,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再次卷土重来,又何必要执着于当下。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情,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若是不带走一些有价值的鲜血或生命,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当黎明的第一束日光渗入林间,炫目的白色身影终于动了起来……

“嗷呜——”

摄人心魄的嗥叫回响在茫茫山谷之中……

山下的那白衣公子一路心急如焚,他终究是头一回经历这种战阵,所倚仗的又多是外人的力量,自不便过多催促,此时听到这声狼吼,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他还在……他还没死!”白衣公子大笑着,进而转头对身旁的少年道:“丘兄弟,能不能让大家把速度加快一点,这次决不能再让他跑了……”

提枪的少年闻言,也有些意动,为了今回的行动,他们几乎出动了整个庄子的力量,大家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咬咬牙,正要发令,旁边却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少庄主,不可。”

说话的却是少年身前的一个猎户,之前也正是此人将山上的消息传了回来。

不等少年说话,那人又再说道:“狼王这是被彻底激怒了,这声狼嚎便是发起最后进攻的号令!”

众人听罢,神经不约而同地绷紧起来,下意识地又将阵型向内收缩了几米,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四周那些悍不畏死的恶狼转眼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十六章 是敌是友

炎帝庙前,遍地的狼尸固然让人触目惊心,战斗被马宁然与周柯主导之后,眼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十数只失去双眼的恶狼倒地抽搐惨嚎,甚至有几只直接从平台边翻滚下去,跌落山崖,就此葬送了性命。

属于人类一方的形势看似一片大好,然则在当事之人看来却又并非如此。

小半个时辰的战斗过后,周柯已经开始感到了吃力,虽然他仍旧可以隔空操控着石块,发起攻击,但在控制数量与攻击速度上都已已大不如前。

马宁然倒是如初般体力充沛,但在狼群逐渐适应了他的攻击方式后,他所能得手的几率本就在持续降低,再加之周柯支援力度的减弱,他这边的压力亦是可想而知。

林间那声尖锐的狼啸正是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突兀传来。马宁然微一愣神的工夫,尚存的十几只恶狼全部放弃了进攻,迅速后撤到平台的边缘。战斗在不经意间戛然而止,而马宁然也借着这个机会,脚下快速移动,重新回到周柯的身旁。

二人对望一眼,皆是茫然,狼群这是要退了吗?

然而,随后的局面并未僵持太久,更多的恶狼先后从林间冲出,平台上的狼群数量陡增,倏忽间再度超过了五十之数。

一阵狂躁的山风吹过,落叶打着旋被卷起到空中,冰凉的感觉由众人的脚底蹿升起来,直透脊背。若是对手无穷尽之时,这场仗还怎么打……

其实,沈韩他们当然无从知晓,若是不将那个存在计算在内的话,此时平台上的这些也已是狼群所剩的全部战力,尚还不足它们来时的一半!

狼群显然并未放弃,它们或许能够抵定最终的胜利,或许不能,但只要它们的王还在那里,就唯有继续战斗下去,不会有一只独自逃离。它们来自几十个不同的族群,从打追随那个存在开始,就融为了一个整体,有着严谨的纪律,绝对的信任和无条件的服从,堪比人类最精锐的军队。

踏过父母、兄弟、姐妹的尸体,狼群缓步向前推进着,王最后的命令是血战到底,尽可能多的带走这些人类的性命。

天光几乎完全亮起来,平台上的情形已是清晰可见,只是由于光线造就的差异,从外面向庙内望去仍是漆黑一片。

狼群发起总攻的前一刻,在那黑洞般的庙门中,有一道身影缓缓迈步走了出来,带着恐怖的威压,显现在狼群的视野中,如同地狱穿越而来的恶魔……

******

上山的路并不宽,勉强能容三人并行。

开始的时候,突在队前的人还用钢刀去清理路上的荆棘杂草,但在那白衣公子的反复催促之下,到得后来,便连这些也已省去,队伍行进的速度不断在加快着。

方才失去狼群踪迹的时候,可以断定的是这些畜生并没有下山,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个,狼群重新部署了战术,恐怕此刻正在集中力量,向着山上发起冲击。

当初出发那时候,所有人就都清楚知道此行的目的——最好是活捉狼王交给白衣公子,次选也要将其灭杀在这里,绝不容有失。只是途中突生的变故超出了大家的预料,起初白衣公子最担心的还是被那狼王走脱,让此前一系列的精心算全部落空,但到了现在,他却更担心狼王会落入到别人手中。得手那人能够为己所用还好,若是对方恰好属于敌对的势力,那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秋季的大山已现风干物燥之势,虽然林间的光线依然昏暗,但在估算风险之后,他们还是放弃了使用火把,选择摸黑上山。好在以他们的速度并未用去太多的时间,黑暗尽头,光芒乍现,出口近在咫尺了。

白衣公子紧张地盯着视线正前方,他甚至可以看到处在队伍最前的那个身影陡然一亮,纵身从山林间蹿了出去。但也就在这一瞬,那人却陡然间停住脚步,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队伍中的少年警觉地拦下白衣公子等人,双手将长枪横握,躬身赶到前面,也冲了出去。然而下一刻,他同样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愣在了原地。

白衣公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手提长剑紧走几步,跟着跃上平台……

血腥的战场扑面而来,山间这处平台仿似修罗炼狱,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红色。狼尸横七竖八铺满了一地,粗略看来不下上百只,间或有尚未气绝的,兀自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哀嚎,亦是命不久矣。

战力仅存的四只恶狼也已或伤或残,却仍在悍不畏死地向着平台上的两个人发动着攻击。

居中一个汉子光着臂膀,现出浑身虬结的肌肉,手中挥舞着一杆长兵器,乍看起来像是农户常用的铁铲,铲子锋刃处却又分为了两股,扁平而锐利。那人将兵器平扫而过,击在一只恶狼的头部,血光崩现,那狼来不及出声便彻底断了气,极为坚硬的狼头模糊狰狞,完全不见了原先的形状。

与此同时,另一只从他右侧扑了上来,转瞬已至眼前,汉子手中的兵器点地,向上一撩,正中恶狼腹部,那恶狼身不由己地飞向空中,划过一条高高的弧线,从山崖上飞了下去,惨嚎之声由近及远,直至没了声息。

那汉子手中兵器从半空顺势砍落,又劈在了左侧一只恶狼的后背,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令人毛骨悚然,那恶狼被硬生生砸倒在地,鲜血从眼耳口鼻中汩汩流出,显见已被震碎了内脏。

白衣公子刚上到山间之时,已被遍野的狼尸所震慑,如今又将这战斗尾声的一幕看在眼底,早将先前要说的话抛诸到了九霄云外,自顾在心中赞叹这汉子的无穷神力。

就在他思虑之间,那汉子却陡然遭遇了危机,他的兵器去势已尽之际,平台上的最后一只恶狼瞅准机会,从他的侧面窜了上来,眼见已是躲闪不及,白衣公子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另一道身影几个晃动,便闪电般出现在那汉子身侧,手中一截树枝模样的兵器平刺出去,正中那恶狼右眼,力道不减,进而贯穿入恶狼的脑颅之中。那狼的去势未尽,身体借着惯性,摆脱了头部的树枝,翻滚着掉在地下,却是已然气绝而亡。

白衣公子早些年好猎游侠,也曾听闻,江湖上的高手多有修习轻功身法,奔跑跳跃,闪转腾挪,远超常人。但眼前这人所施展出来速度,其骇人听闻,实为他平生仅见。

在这荒无人烟的莽莽大山之中,为何会凭空出现了两个如此高手,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第十七章 人心相疑

庙门前的危机刚刚过去,一群人默然忙碌着,平台上的狼藉场面正被清理出来,狼的尸体堆积在了一起,蔚为壮观。

从庙中向外望去,靠近平台边缘的位置,一群陌生人聚拢在一处,中间那人一身亮白锦缎长袍格外显眼。沈韩、苏烨和秦舒瑶三人已经过去,此刻正背对着庙门的方向,与那群人对面站着,听不清双方在说些什么。

“……可能是搜救队吧,来找我们的。”

“我们没有手机,也没发过求救信号,哪来的搜救队?”

“……可是咱们失踪了,学校会找我们啊。”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学校又怎么可能知道?”

“……”

庙中的学生们这样无端猜测着,虽然也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既然群狼已被彻底消灭,大家的心态还是轻松的。

然而,此时庙外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众人之中,率先说话的是那个少年,态度亦是颇为客气,但他开口却是一串方言,让沈韩三个人如坠云里雾里。

那少年微微愣了楞神,旋即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又换上一口蹩脚的官话,大家这才勉强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大致是问他们从哪里来,为何会深夜在山中与狼**手。

沈韩心中始终保持着警觉,这与少年的口音并无关系,自打这群人甫一出现,他就觉得事情透着诡异。

从这些人的发髻与服饰上看,有几分像古装影视剧中的庄户打扮,而他们那黝黑的皮肤,强壮的身体,以及散发出的凌厉气势,又有些像是山中的猎户。若说他们是拍戏的演员,那些散着寒光的刀剑长弓,绝不会是普通的道具那么简单。但若说他们是山中的猎户……现今社会早就禁止了这个职业的存在,莫非这是一群偷猎者?

这群人一来到山上,招呼都未打过,便去聚拢那些狼尸,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令沈韩最为担心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始终未曾放下,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动手的样子。

苏烨倒没有想太多,他见沈韩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答道:“我们也是意外来到这里,连这是什么地方都还不清楚,狼群为什么攻击我们,只有那些畜生自己知道。”

这话按说没什么问题,但就在话音刚落地的档口,却见那少年手中的钢枪陡然握紧,在他身旁的十几个人则不约而同地挪动步子,刀剑并举,将三人围到了中间。

“且慢……”

“等等……”

两声呼喊几乎同时发出,一个来自那个白衣公子,另一个声音则是来自秦舒瑶。

白衣公子见状,口中话锋一转,嘴角带微笑,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话说,但讲无妨。”

对方言语虽然客气,但又有几分难以明辨的咄咄逼人之势,秦舒瑶不慌不忙,从容开口,道:“各位,大家都是中原汉人,往来也无宿怨,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刀兵相向?”

秦舒瑶本是杭州人,这时的说话好像也不自觉间带着几分江浙一带的口音。沈韩诧异的看了女孩一眼,并不太明白这番话中所表露的意思。

那白衣公子闻言,微一沉吟,神情间明显有所缓和,但一旁那个少年却并不买账,冷哼道:“汉人?我可从没见过你们这样打扮的汉人,若说是鞑子倒有几分相像!”

秦舒瑶闻言,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话语中口音更浓,甚至不自觉地带出几字方言。

“我们师兄师弟十二人,自幼便追随师父在山中学艺,与这世道中的凡俗之人自然不同,少见多怪!”

“你……”

少年终究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被说得一时语塞。

对于女孩的嗔怪,白衣公子不但不怒,反而笑容更甚,他在心中思虑电转,“师兄弟十二人,随师父山中学艺,出神入化的武功,听口音又是自北面而来……”突然之间,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继而脸上不自禁地现出兴奋的神采来,脱口问道:“不知诸位的师父尊姓大名,可否告知?”

秦舒瑶心中一松,神秘地莞尔一笑,道:“下山前,恩师曾再三叮嘱,不得向外人透露他老人家的姓名,恕难奉告。”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白衣公子好像对此并未感到意外,转头对着自己一方的人斥道:“都是误会,将兵器收起来吧!”

……

山间收拢狼尸的人已近尾声,其中一个主事的汉子来到近前,神色沮丧,对着那少年与白衣公子微微摇了摇头。

“我带些人再去搜寻一番,或许还在山林里也说不定。”

那少年这才想起,只顾了斗口竟忘了正事,忙带了十几个人向着山下而去,临走还不忘扭头瞪了秦舒瑶一眼。

“哎!或许这也是天意?”白衣公子望向堆积如山的狼尸,长叹一声,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这群人的对话虽说模糊不详,沈韩倒也从中隐约听出了点端倪,他们显然对山上的这些狼尸并无兴趣,莫非是为了那个存在而来。想到此处,沈韩悚然一惊——在狼群发起最后的抵死冲击之时,那个存在便凭空失去了踪迹,在那之后,频出的状况分散了他的注意,他竟是也忽略了这一点。

沈韩重新将心神集中,尝试着用意念去探寻,但过了好一阵子,他也未能在这空空荡荡的山林间,寻到半点对方的踪影。

看来它早已离开了这里,沈韩苦笑着打算就此放弃,但也就在这时,他的脸色蓦然一变,猛地转过身去,仰起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山巅。

……

从炎帝庙的背后向上看去,山壁如刀削斧凿一般,极为的陡峭,再向上一点的山顶则林木茂密,看不真切。

众狼之王此时就藏身与此。

这只狼的体型极为庞大,堪比成年公牛,周身上下被洁白如雪的皮毛包裹着,不见分毫杂色。

透过林间的空隙,狼王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庙前发生的一切,不过,在他眼中的世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闪着淡淡青光的那个人类力大无穷,另一个泛着莹莹红光的则异常敏捷,至于立在庙门前的那人,身上则现出一缕淡黄。

狼群被覆灭的过程中,它几次都想飞身冲下山去,血洗那些人类。尽管那几个人类展现出的实力颇为不俗,它也完全有自信能战胜他们。

但是,直到狼群全军覆没,它自始至终也没有挪动出一步……

透过庙宇残破的房顶,那个真正让它忌惮的人类身上,曾经一度濒临熄灭的淡金色光芒,此刻变得愈发耀眼,直觉告诉它,冲动的结果恐怕将是有去无回。

它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了,狼王发誓,几天自己所承受的屈辱,以及群狼的血债,来日必要让那些人类加倍偿还。

不过,就在狼王准备下山的那一刻,破庙前正在发生的一幕却让它睚眦欲裂,再次停住了脚步……

第十八章 算计

几乎所有的恶狼都被剥去了皮,此刻只剩鲜红的血肉。山间平台上立起两个树干搭成的架子,过不多时,下面熊熊篝火燃烧了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一只足有上百斤重的大狼被树干穿起,直接架在了篝火之上。十几个大汉盘膝坐在木架左近,将包括白衣公子在内的七个锦衣人围在里面,一群人都把弓弩刀尖等兵器放在身旁的地下,空出了双手指指点点,看着同伴在烤狼肉,爽朗的大笑声不时从中响起。

旁边的树架上则吊着一口硕大的铁锅,沈韩就坐在铁锅前面,另一只狼被剁成了碎块,锅中的水刚一沸腾,他便起身将狼肉一股脑地投了进去。

“不但有这么大的铁锅,佐料也带了一堆,竟然还有美酒,真是讲究。”沈韩这样想着,他出这个主意的时候,白衣公子马上心领神会,几句话吩咐下去,转眼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沈韩与群狼折腾了一夜,精神紧绷过后,早已饥肠辘辘,当这群人搬来了整个炊事班的物件,从未吃过狼肉的他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兴致。烧烤全狼味道如何尚不得而知,不过他在狼图腾那本书中看到过,狼肉用熬炖的做法会非常的味美。

坐在一旁的苏烨满头雾水,饿极了的人会吃狼肉并不足为奇,他只是想不到沈韩竟然连烹狼肉这种事都会做。

沈韩正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瞥见了他,手中微微一顿,打岔道:“二师弟,你那钉耙又不能做饭,举着它做什么,不累吗?”

这个称谓倒不是信口胡诌而来的,秦舒瑶向那白衣公子介绍的时便曾说过,沈韩是这些人中的大师兄,苏烨是二师兄。他们二人虽说当时无法理解女孩的用意,但出于彼此间的信任,还是一起跟着入了戏。

只不过在此之前,当着外人的面,沈韩最多只是叫他苏师弟或是师弟,“二师弟”的称呼却还是头一回用到。

对于这个专属名词背后的含义,苏烨感到有些微微发窘,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耒耜,犹豫片刻,还是弯腰将其放在了地上,正想着过来帮忙,却见沈韩动作不停,脸上的笑容依旧,口中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要动,也别离开耒耜半步,狼王随时会来……”

事实上,几番的受挫之后,高傲狼王已经把山中的人类放在了平等位置上去看待。以它的高贵,从未想过与谁去搏命,否则也不会在刚才最后一战尚未开始之前,便早早脱离战场,绕到了众人无法企及的山顶。

这个位置选的恰到好处,将将能够避开秦舒瑶的感知,而为了防备沈韩,狼王连同自己的意念也收了起来,这样的潜伏可说是无懈可击。但就在它决定离开前的一瞬间,心中的怨怒却难以抑制地释放了出来,恰好被沈韩精准地捕捉到,断送了这一切。

从那屡稍纵即逝的意念中,沈韩感受到了很多,这不仅仅是一个强者,更是一个王者,有着睥睨八方的意志和碾碎万物的信念。也正因如此,眼前的一败让它倍受屈辱,沈韩甚至能够预见到,如果让它平安离去,日后将会招致何等无穷无尽,乃至难以承受的报复。

所以,就在今天,必须想办法把它留下来……

在沈韩看来,那狼王的心态恐怕也是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眼见着冲上山顶并不现实,便索性故意在它的面前,将它的子民剥去皮毛,烹煮它们的肉体,在它那满是伤口的自尊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他要彻底将其激怒,让狼王自己送上门来。

知道狼王的智商极高,沈韩不敢过多的与大家交流,也是担心计划被对方发觉,他只让秦舒瑶回去庙中代为转告大家暂时留在里面,不要出来。他相信以秦舒瑶的兰质蕙心,定然能够看懂他的意图。

沈韩平素就是极有耐心的性情,现在能做的也都做了,他的心境完全平和下来,这才有了与苏烨间那个小小的玩笑。因为他心中清楚,接下来就只能是在这里守株待狼,一切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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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确实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某个存在生来便是天命所归,无需太多努力,便可拥有旁人奋斗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一切。

毋庸置疑,相传几百年一出的白狼王必定身列其中,而且排序还相当靠前。

“白狼傲视人间道,英雄俯首现天骄……”

对于人类来说,白狼王无异于神一般的存在。它挑选并护佑的那个人,从一个失意落魄的小子,如今俨然已成为了这天地间闻名丧胆的可汗。

无人知道,这其中有着多少功劳其实都是属于它的。正是它纵横草原,戈壁,沙漠乃至中原,替那人除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威胁,才有了当下的格局。

当日遇见白衣公子之时,那人散发出的气势,原本还不足以引不起它这般的重视,但那人偏偏自作聪明,要诱它上钩,这就触碰了它的逆鳞,才会不惜追踪几百里来到这里。

真正激起了它万丈豪情的,却是那个宿命天敌的出现。能威胁到它,以及它所守护的一切,这种感觉数十年来从不曾出现过,狂热的亢奋中,狼王义无反顾地转头扑了过来。

它也万没料到,事情会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收场。上百狼群的阵亡并不能给它带来多少悲痛,它们是战士,战场上,死亡永远是无法逃避的。只要它安全地回到族群,就可以带领更多、更强大的狼群杀回来,为它们复仇。

但它还是没有逃脱沈韩的算计,眼见着山间的那群人类,就像对待家畜一样,动手剥皮、烹煮它子民的肉体时,狼王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潮水爆发了出来。

它是万人敬仰的神明,就连那个行将拥有整个天下的大汗,至今也要对它顶礼膜拜,向它供上最珍贵的祭品。而眼前蝼蚁般的人类,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亵渎神明,狼王仅存的那点克制也在这一瞬间崩坏了,它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它要让这些人类立刻付出代价。

硕大的白影,矫捷如猿猴,在悬崖峭壁间闪转腾挪,几个呼吸的工夫已来到了破庙的上方。这座庙年久失修,显然无法承受它那庞大身体的重量,狼王四只利爪攀住山壁的岩石,稍加思索过后,竟然放弃了中途借力,就在距离地面还有几丈高的地方飞身跃起,凌空扑了下来……

第十九章 王者之威

人类是一种情感化很强的动物,篝火,烧烤,美酒交织而成的主题,不管在心中还放存着多少,亦或什么样的事情,都会被不自觉地带动起几分情绪。

架子上半熟的狼肉刚刚散发出阵阵香气,破庙里便有人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说道说道……”男生杜弋趴在窗前,心中腹诽了好一阵子,终于在吞咽下一口口水后,转身向着秦舒瑶走过来。在他身旁的王续似是迟疑了一下,却也没伸手阻拦,只在原地忐忑地看着。

“狼肉有那么多,凭什么没我们的份儿,连庙门都不让出,他还真当是我们的老师了?”杜弋语气颇为不善的向女孩抱怨道。

秦舒瑶后背靠在门框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低声说道:“再忍一会儿,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出去。”

“你……”

杜弋觉得心中有一股邪火升腾起来,他瞪了女孩一眼,抬脚就想不管不顾地走出去。但他才刚把头转过来,就看到了庙门前台阶上坐着的马宁然和周柯。

此时,马宁然正垂首把玩着手中的那截树枝,嘴角看似无意地勾起一抹轻笑,而周柯则转过了头,冷冷地向着杜弋看过来,两人目光空中一碰,杜弋抬起的脚便没有再迈出去。

秦舒瑶的心中非常清楚,大多数学生也许没像杜弋那样直接,实际上或多或少也都有了类似的想法,大家虽然虽然都看到了外面的情形,但真正清楚情况的却没有几个。说的更准确点,能意识到眼前危机的人,除了沈韩和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马宁然和周柯了。

秦舒瑶回到庙中的时候略微篡改了沈韩的话,把禁足令说的更加决绝,她只在暗中提醒了这二人,要密切关注着沈韩那边,随时准备出手保护。

女孩当然早就知道,外面热闹的场面是做给狼王看的,白衣公子一方其实也在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那些人大概觉得现今狼王变成了独狼,未必真的敢来,就算来了,肯定也不会是这么多人的对手,所以既未向沈韩与苏烨求助,也没有特意安排人来保护这边。

不过秦舒瑶对此却不能完全的放心,相对于斩杀狼王,她更关心的还是自己人的安危……

此刻,女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掺杂在人群之中,表面看来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实则眼角的余光却片刻不离地盯着庙后的山崖。当狼王甫一出现在秦舒瑶的感知中,那人也第一时间锁定了目标,他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抹了把嘴,一枚骨哨已悄然出现在口中……

那人并未立即发出信号,这次若让狼王走脱,或将再无计可施,他在等待狼王进入一箭之地的那个时机,争取一发致命。

面对野兽,那人确实有着充足的经验,但也正是这些经验,导致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忽略了此时面对的并非一只普通的狼,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不是一只普通的狼王。

“小心——它来了!”

危急时刻,发出第一声预警的却还是秦舒瑶。众人的神经骤然间绷紧,人与狼之间剧烈的碰撞也在下一秒爆裂开来。

庙前的这个平台虽然比较开阔,但对于排兵布阵来说终究仍是有些局促。之前一点的时候,他们还想象着狼王从悬崖边上过来的情形,也有针对性的做了准备。然而却没料到,对方竟然直接越过了炎帝庙,遽然间从天而降,让那些安排大部分失去了意义。

狼王是早就在心中推演过的,它即将落地的这个位置,那些人类手中的弓箭已经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不仅如此,它还要借用一个人类的身体减缓下落对自己的冲击,毕竟从这样的高度跃下对它来说也绝不轻松。

狼王的身影不断放大,空中的疾风化作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袭来的时候,不幸被它选中的那个人心中却还在纠结,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真的没事吗?只是下一秒,他便被速度与重量组合而成的巨大冲击,狠狠地轰在了地上,体内骨骼瞬间断裂开来,进而又戳破了内脏,表面未见什么外伤口,人却早已彻底断了气。在他口中的那枚骨哨飞出去老远,最后也没能发出一丝声响。

一切发生的太快,狼王就着前冲的惯性,连续一串翻滚,穿透了弓箭手组成的防线,后爪蹬地,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窜去,看那方向,正是白衣公子等人所在之处。

到了这时,外围那十几个庄丁模样的汉子才如梦方醒,挥起手中的兵器,迎着狼王劈砍过来。

狼王不见半分的慌乱,狂奔之中,后腿稍一蹬地,身躯便已高高腾起,从那些刀手的头顶一跃而过。尽管被这群人激怒,狼王却从未失去它的理智,它清楚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至于其他人,在它眼中分文不值,自不会做过多的纠缠,它要速战速决,之后尽快地脱离战场。

然而,就在狼王前爪将将着地之时,那个半天不见踪影的少年却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它的身侧,少年将钩镰枪向前一探,枪头的倒钩准确地挂住了狼王的后腿。

那狼王吃痛之下,猛烈地向前发力,想要挣脱开去,少年被带得险些栽倒,但他踉跄几步,双腿扎马,还是稳稳地定住了身形,那杆钩镰枪亦是被他紧握于手中,锋利的枪刃已然划开了狼王的皮毛与血肉,牢牢陷入腿骨之中。

狼王被逼无奈也只得暂时放下前行的念头,怒吼一声,前爪离地,庞大的躯体人立而起,转身扑向那少年。

少年年龄不大,却将无数的心血都花费在了这杆樱抢之上,对钩挂连环的招式烂熟于心,他见狼王扑来,借势朝侧方滚开,躲开扑击的同时,双手较力拧动枪杆,在钩镰脱离狼王后腿的同时,如剃刀般沿着它的腿骨用力一拉。

狼王惨叫一声,鲜血随即狰狞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

另一处篝火旁,沈韩与苏烨并肩站在那里,关注着不远处的战局。

虽然之前有过一次隔空交手,但这却是那个存在第一次完整显露在大家的视线中,沈韩惊讶的发现从上到下,狼王竟与他之前脑海中构想出的形态不差分毫,就连那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禁更加怀疑,这只狼王与他之间,恐怕真的存在着某种冥冥中的关联。

从放弃了逃跑,冲下山来那时起,狼王雄浑的意念便再无遮掩,王者的气度,坚韧的信念,昂扬的斗志,肆意释放了出来。

无论结局如何,这都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沈韩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这样的一个存在,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更愿意与对方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程度,作为对立的双方,也注定了今日之后,在他们中间只能有一个存活下来。

那边的战局一时之间有些焦灼,狼王后腿受伤之后,虽不复最初时的敏捷,却仍旧保持着不容小觑的杀伤能力。它的体型本就远超一般的恶狼,加之皮毛又坚韧异常,钢刀有数次砍在身上都未能对其造成根本性伤害,反倒是被狼王抓住近身机会,又咬断了两个人被脖子。

场中的优势固然还掌握在人类一方的手中,但要想将其一击致命却也并非易事,那白衣公子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唯恐迟则生变,他扭过头,对身旁的一人道:“贵诚,你也带人上去,务必将其斩杀!”

在一连串的攻势下,狼王此时已被逼迫着,退到了平台的边缘,这边看上去并无多少危险,但那个叫做贵诚的青年人却有些不能放心,他迟疑片刻,最终只是将身旁的那五个锦衣人派了过去,自己则仍旧留在白衣公子的身边。

战场中,随着五个锦衣人的加入,狼王所面对的局势才真正严峻起来,这五人自打上山起,便寸步不离白衣公子左右,从未出过手,到得此时大家才发现,这些人竟然尽皆是剑道高手,五柄长剑招招不离狼王要害之处,短短几息的时间,狼王身上便多出了数道狰狞的伤口,原本雪白的皮毛遍布着斑斓的殷红之色。

眼见着行将得手,人类一方的进攻变得更加猛烈,围拢的圈子逐渐在收缩,留给狼王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它蹒跚后退着,一只脚几乎站到了悬崖边上。

但也就在大家心中一宽,认为胜负已分之时,却见狼王伏下前爪,后腿猛地绷直,方才连移动都显吃力的身躯,蓦然原地凌空而起。

狼王之前的颓势居然都是伪装的……

所有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狼王那硕大的身躯已越过众人头顶,跳出了层层包围,闪电般扑向那白衣公子的方向,速度看上去比最初之时还要快出几分,而他们再想回援为时已晚。

白衣公子也发现了远端形势的变化,不待他开口,一旁那个名叫贵诚的年轻人爆喝一声,已经手提长剑,向着奔来的狼王迎了上去。

剑术之道走的是轻巧灵动,遇上这种以硬碰硬的局面往往是凶多吉少,但那青年面对狼王牤牛般的气势,不躲不闪,剑尖向前,照着狼王的面门平刺而来。

狼王似是也熟悉了长剑的套路,它纵身跃起一人多高,瞬间躲开了要害之处,自上而下扑击向那青年。

眼见相撞无可避免,青年的上身突然后仰,双脚在前,贴地滑行出去,手中长剑举火烧天,剑尖改为直刺狼王咽喉……

大家看得真切,那青年长剑即便能够得手,他本人恐怕也将葬身在狼王的冲撞之下,白衣公子身侧已无他人,那青年一片护主之心,竟然是要与狼王以命换命。

但此时场中的又再突变,人狼碰撞发生前的刹那,一道身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拖在身后的兵器如同长鞭一般闪电挥出,挂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狼王的脊背之上。

赶来之人却是苏烨!

刚才狼王被逼着倒退向悬崖边时,在众人忽略的视野中,秦舒瑶快步来到沈韩与苏烨的身边,那时的二人便知道了狼王的真实意图——骄兵诱敌,调虎离山。一只野兽竟能如此深谙兵法之道,且在重重压下,仅凭一己之力将其完美地施展出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啊!

也幸好苏烨时刻严阵以待,方才能在此刻及时出手,替这锦衣青年以及那白衣公子解了围。那几百斤重的巨大狼躯同样无法承受耒耜的雷霆一击,狼王被扫得翻滚着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四散飞溅,显然在这一击之下被震伤了内脏。

“好!”

“厉害!”

“神力!”

正全力赶来的众多刀客、剑客见到眼前发生的一幕,或惊诧或赞叹,更是有不少人直接惊呼出声来。

然而,在苏烨的心中却莫名感受到一屡不安,直觉告诉他,这次的得手未免过于简单了,在他对狼王反复提高的认知之中,太过简单的事情发生在对方身上,很可能背后藏着某种绝不简单的原因。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秦舒瑶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焦急地大声喊着:“周柯、马宁然,保护沈师兄!”

果然,稳住身形的狼王,双目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下一刻,它再次转换了方向……

自始至终,它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个白衣的公子,这才是狼王所有谋划中最为隐蔽,也最为得意的一个——声东击西!

第二十章 同行

弯弯曲曲的山路掩藏在树林之间,树叶飘落下来堆叠在地面上,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发出特有的咯吱之声。沈韩躺在担架上,无聊地望着树顶上方穿梭游动的光线,这个单调的声音他已听了个把小时。

担架是就地砍了几颗树,临时赶制的,铺上几张狼皮后,躺着倒是舒服的很,就是气味有些难闻。

原本苏烨想去抬的,不过后来发现,他的那柄耒耜两个学生扛着都有些吃力,抬沈韩的人选便改成了马宁然和周柯。

此时此刻,在这支队伍中能够享受到这种待遇的,也只有沈韩一个。他确实受了些伤,以当时的情形,自然不可能让池玥萱出手相助,一来女孩才刚刚苏醒,身体极度的虚弱,能否救治还在两说。再者,即便是可以,沈韩也不可能当着一些外人,冒险让她暴露自己的能力。

好在他也只是被狼王在身上留下了几个血洞,算不得严重,竹可心找那些人要来一些烧酒,帮他消毒过后,血当时也就止住了。但那个白衣公子却执意安排人过来给他包扎,甚至并没有给任何拒绝的机会,于是沈韩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活脱的像个粽子,若是被不明情况的人乍一见到,误当成木乃伊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实,队伍中有不少人的伤势比沈韩还要重一些,所幸并无大碍,但在那场大战中毕竟有三个同伴丢了性命,气氛显得多少有些压抑。

“起码还活着啊……”

沈韩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感觉死亡距离自己那么近。曾经威风八面的狼中之王,这会儿四脚攒着,串在一根树干上,被两个汉子扛着,就走在后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事实上,面对狼王最后舍命一击的时候,若是没有诸多的机缘巧合,此时双方也很可能会易地而处。

赶来救援的马宁然是足够迅捷的,但以当时的情形,纵然他刺伤了狼王,也依旧无法阻止它扑向沈韩,所以他也像那锦衣青年一样,选择了攻击狼王的咽喉部位。

马宁然全力爆发出来的速度自然不是那个锦衣青年能比的,但即便这样,还是被狼王拧身躲过了要害,那截树枝插在了狼王颈下三寸之处。这一下若换做是苏烨使出,狼王也绝无幸存的道理,但马宁然毕竟不以力量见长,那树枝堪堪只破开狼王的皮毛,便被那巨大的身躯裹挟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而出。

从一开始那时,直觉就告诉沈韩,自己终将要直面狼王,就如同宿命一般,躲不过去的。他设想过很多方式让自己活下来,最终他做到了,只是事情发展的波折与诡异,仍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狼牙近在咫尺的那刻,周柯操纵的一块尖石,准确的击瞎了狼王的一只眼睛,而远端的苏烨也将耒耜掷出,洞穿了狼王的肋部。狼王痛嚎之际便给了沈韩的机会,他握住留在狼王身体里的那截树枝,用力贯入狼王的心脏……

在这场战斗中,炎帝塑像手里的两个物件,耒耜与那截树枝都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尊神像沈韩之前看过,也确定是泥塑的。以常理来说泥像的兵器自然也该是泥塑,塑造的过程中,稍大一些的物件也会在用一些木材、铜铁之类做龙骨,防其风化断裂,但像眼前这种完全用金属打造的却极为罕见。要说造价过高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年岁一久,金属的会比泥胎更容易腐蚀,很少有人去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大家都是这种惯性的思维,所以最初并没有人会想到这些东西上面,沈韩抽空问过,苏烨也是在竹可心提醒下,才从将其炎帝像的手中拿了下来。战斗结束后,苏烨想将它们放回原处时,也是竹可心制止了他,因为据女孩判断,这两件兵器恐怕来历不凡,它们的材料绝非普通的金银铜铁,留在身边或许还会派上用场。

沈韩对此事也是赞同的,他从不是个拘泥不化的人,虽说不告而取谓之贼,但在如今危机四伏的环境下,有这两件东西在,便多出许多的手段,终究还是保障大家的安全更为要紧。他相信以祖先炎帝的悲天悯人,大概也不会介意的。

白衣公子等人倒没有从炎帝的塑像中联想到什么,他们似乎是将沈韩等人误当成了什么高人的弟子,高人传下来的兵器有些怪异当然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的误会有利而无害,沈韩也乐于保持着这种神秘感。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主动去说破,况且,对方的身份又何尝不是疑点重重。

早餐时简短的交谈,粗略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中,这些人大多是猎户,来自大山里一个叫做艮庄的村子,据那白衣公子所讲,他和另外的几个锦衣人住在镇子上,今回也是因为村子里的老友相约山中狩猎,才偶遇了狼群。

这些话沈韩只信了一小半,山中或许确实有个叫做艮庄的村子,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似乎正是那里,但若说这些人是猎户,就过于牵强……

他们的衣服虽然是粗布缝制,却都非常贴合战斗的需要,手中的兵器也绝非粗制滥造。更何况猎户是不需要统一着装,统一兵器制式的。

当然,沈韩会不会相信,白衣公子好像并不太放在意,自从白狼王死后,他便始终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方在这一战中代价极大,甚至丢了三条人命,沈韩以为他的情绪便是因此而起。

除了狼王之外,群狼的尸体都被堆在炎帝庙前付之一炬,包括当时烹煮、烧烤的狼肉,最终也没有人动过一口。大家已经在心中将这些狼当做了战士一样的存在,这样的对手是应当给予尊重的。

至于狼皮,其本身就是价值极高的材料,作为这场大战的收获,却不会就此烧掉。

在山上的时候,沈韩同苏烨、秦舒瑶简单商量过,虽然关乎性命,他们不得不和狼群搏杀,但狼毕竟是国家保护动物,这么多狼皮留在手中终将是个大麻烦,与其如此,还不如全都交给对方,也算是一举两利。

正义感十足的苏烨听过后就有些纠结,这样违法的事情他确实很难接受,好在有秦舒瑶在一旁相劝,而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现在提什么上缴之类的话,无异于自找麻烦,等从这里走出去,要做什么也都还有机会,并不急着一定要赶在这时摊牌。

这边好不容易讨论出来的结果,没想到给对方说了,白衣公子的回答却极为干脆——狼皮他们一张都会不要,如果沈韩不方便出手,他们还可以帮忙,就算是直接折成银钱或物品也是可以的。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能将白狼王的尸体留给他们,当然,他们还愿意为此再多加一些报酬。

报酬之类的,沈韩倒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更加的不解,这些人的本意就是要置狼王于死地,现在既已得手,为何反而愈发忧心忡忡的样子。

从最早的相见到现在,即便将人狼交战的时间算上,也并没有超过三个小时,但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却给沈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使枪的少年以及那些所谓的山中猎户确实有些庄户人家的性子,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

而那白衣公子却又是另外一种风格,细想起来或许有个词比较贴切——儒雅,那种温文的谈吐,颇具古风的气韵,绝不是古装片里那些蹩脚演员所能够比拟的。

其他人怎样想,沈韩一时间还没找到机会问,但至少秦舒瑶对这些人的观感不错。下山前,当白衣公子邀请十二个人与他们一起同行时,沈韩兀自还在犹豫,女孩却痛快地做主答应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太阳升上半空时,浓翠蔽日的山林间总算有了些暖意。

沈韩感觉自己有很多年没有呼吸过这样清新的空气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许阵痛,但脑中却是舒爽无比,就连思维都变得愈发清晰,在这无聊的旅程中,他甚至更加无聊地做起了数学题。

三个人三匹马,间次往返,梭巡在队伍前方,队伍行进的步频大概是每分钟一百步,每间隔约两千步的时间,会有一匹马返回,只是稍作停留,便会周而复始地再次出发向前。

每匹马往返需要一个小时,也就是向前跑出了约莫有半小时的路程,然后返回。

如此一来,每十分钟便会有两匹马在途中迎面相遇。

学以致用,沈韩算得不亦乐乎,虽然并无什么用处,但若是再有人给他说,这些人只是山中的普通猎户,他恐怕连之前相信的那一小半都会再打个折扣。

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巡哨方式,在眼前时而崎岖,时而盘旋的山路之中,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此时早已过了哨探应当返回的时间,甚至第二个哨探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前方的山路上却依旧没有半点动静。队伍停住了脚步,艮庄人将身上背的狼皮解开,丢到一侧的山坡下面,又纷纷向另一侧上方的山坡移动,选取有利地势进行戒备。

沈韩从担架上下来的时候,几个锦衣人也簇拥着那白衣公子从最前面退回,来到的学生们所在的位置。

同群狼一战过后,出于对苏烨、马宁然和周柯的信赖,学生们心中都自觉有几分的底气,这会儿倒没显出什么慌乱。

那白衣公子看在眼中,越发地对这十二个人不敢小觑。“前面怕是遇上了麻烦,大家先找地方躲避一下。”他一面出言提醒,脚下却是未停,带着众人继续向后撤去。

当人群快速移动的时候,沈韩就变成了其中的一个另类。之前那些人将剩下的绷带一股脑缠在了他的身上,简单行走还看不出问题,但此时终归是吃了行动不便的亏,没走出几步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试了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周围几个学生站在原地看他出糗,谁都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其实大家一直在心中对白衣公子有所抱怨,这显然并非什么好意,分明是怕沈韩逃走,将他绑了起来。这时见白衣公子就在身边不远处,便也存了心,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走在前面的白衣公子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下意识将头转过来,这才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沈韩。

在这十二个人中,沈韩不论说话做事一向最为沉稳,思虑也最为周全,加之又是大师兄,在队伍中与自己的地位相仿,白衣公子自然把他放在了对等的位置看待。不过此时的沈韩仰面朝天,如同乌龟一般,手脚攒动了半天都无法起身,从容淡定的形象荡然无存,白衣公子险些笑出声来,他摇了摇头,便想命人过去帮忙。

而就在这一刻,尖锐的呼喝声却是骤然而起。

“敌袭……”

远处山道上,一个身影隐约闪现出来,爆喝刚刚出口,整个人便扑在地上,没了声息。

山路弯曲,那人倒下的地方距离此处尚远,沈韩闻声勉强扭头望去,还未看真切,却有一支羽箭毫无征兆地飞了过来,砰的一声,插在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箭失密集地落下来,射箭之人显见仍在不断靠近之中,箭失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广,威胁也越来越大。

原本马宁然去到队尾,准备搀扶沈韩,见情况突变,马上改了主意,他高喊着让大家带沈师兄快走,自己则身形闪动几下,将三只飞至近前的羽箭牢牢抓在手中。

那白衣公子面色微变,他见苏烨与周柯二人已将沈韩搀起,快速退了下来,略一思忖,扭头对身旁的青年道:“贵诚,你带人去帮艮庄兄弟!”

能将三个哨探中的两人悄无声息做掉,并在最后一人回来报信之时,迅速逼近这里,敌人的来头恐怕不小。那个叫做贵诚的青年点了下头,似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沈韩一眼,也不说话,抽出腰中佩剑,招呼那五个锦衣人一起,借着树木的掩护,向着队伍前方飞速贴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敌手,像是凭空冒出一般,纷纷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山道以及下方的斜坡上,到处都能见到人影晃动。而下一刻,艮庄猛烈的还击也如期而至,双方第一波的交手毫无预热,痛呼惨叫之声转瞬频繁响起,战事直接向着高潮而去。

艮庄此行的这些人,在排兵布阵上虽有分工,但每个人也都携带了弓箭。此刻,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对方一时间竟然无法再将战线向前推进。

马宁然与苏烨缀在后面,拨打着时而飞来的羽箭,掩护白衣公子与沈韩等人连续转过几个弯角,这才脱离开交锋的战场,进入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吱——嘣!”

一支绚烂的焰火炸裂在头顶高空,黄色的烟幕随之四散开来,久久不灭。

“是艮庄的人在发信炮求援……”白衣公子面色凝重,向身边众人解释道:“看来敌人极难对付!”

“求援?向艮庄?”沈韩看了他一眼,疑惑的问道。

白衣公子心中纠结了片刻,还是坦诚答道:“我等这次就是为了这只白狼王而来。之前安排了一批人在山中布下埋伏,想引他们入瓮,却没想到狼群中途改变了方向。艮庄离此处至少还有多半天的路程,远水不解近火,只能指望着埋伏的那些人能及时赶到了。”

说完,他轻叹了口气,手中长剑蓦然出手,旋出一片森寒剑光。待众人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层层缠绕在沈韩身上的绷带,已如破壳的蚕茧般崩裂开来。

“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白衣公子躬身,抱拳施了一礼。

沈韩微眯起双眼,却不急着清除挂在身上的那些绷带。

“在山上时,我们联手斩了狼王,也算患难之交,为何那时你不信任我们,现在却又突然信了?”

“……前面那些敌人出现的时候,我便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你们若属他们一方,期间便有无数机会取我性命。现在他们攻来,也必会投鼠忌器,不敢肆无忌惮的使用弓箭。”

白衣公子苦笑着摇头,“若非如此,我又怎敢一个护卫都不留在身边。”

“哦?”沈韩转身望着刚才所在的方向,沉吟了几秒,又问道:“那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白衣公子被问得明显一愣,木然答道:“他们……当然是北面的金人啊……”

第二十二章 出手

箭雨初歇,重甲的步兵快速推过来,越过藏身林间的弓手,潮水般汇聚到山路上。队伍前方不远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威猛将官,双手各提着一只硕大的铁椎,站在那里,兀自愣愣地看着脚下。

地上并排着七八具尸体,这些人多是丧命在乱箭攒射之下,也有几个显然曾与步兵交过手,贯入了前胸的钢刀尚还嵌在尸身之上,更有一人头颅被击得粉碎,死状凄惨。

“……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捉到活口?”

一个相貌极为俊秀的年轻将领,身着软甲骑在马上,在十数个贴身近卫簇拥下,沿着凌乱狼藉的山路来到近前。

那威猛将官闻言,慌忙将身子转过,双手抱拳,单膝着地答道:“禀主上,此战统共歼敌七人,本有一个活的躲在草丛里,欲暴起刺杀末将,也已被末将击杀!”

“武将军,好大的威风啊……啊?!”俊秀青年嗓音骤然提高,“近千人围剿几十个山野村民,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死伤过百,就只留下这七条人命?”

“回主上,末将无能,不过那些人也绝不是一般的村民,他们……”

“住口!我没工夫听你的废话。”未等那将官把话说完,俊秀青年怒斥一声,“我问你,有没有发现白狼王的踪迹?”

“暂时没有,刚刚在山坡上发现了近百张狼皮,应该都是葬身于那些人之手,不过狼王并不在其中!”

“既如此,为何不追?”青年的声调虽然降了下来,话语中却透着的阴厉。

“禀主上,刚才那些人粗略估计不过三十之数,却可以猎杀上百只的狼群,恐另有手段,或是其他的埋伏。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冒然追击。”

那将官垂头几乎触地,语气极为恭谨,但俊美青年听了却愈发得怒不可遏,口中几近爆吼着说道:“够了!武仙,你手下兵士近千,竟被二三十人吓得畏手畏脚,你的胆子都被狗吃了吗,啊?!马上给我追,查不出狼王下落,你也不用再活着回来见我!”

******

这里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愿回来的地方,他们花费了一个多小时远离这里,而再次回来却只用了半小时不到。在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众人终于又一次来到炎帝庙所在的山脚下。

然而,此时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更为艰难的选择。

若是沿着蜿蜒而去的山路继续向前,队伍经过几番的战斗和逃亡,大家的体力已然透支,加之多数人的身上都带了伤,被金兵追上,恐怕只是迟早的事情。

上山去固然可以借助地形的优势,坚守以待救援,但如此一来也等于走上了绝路,再无法回头,到底能守多久,谁心里都没底。

“援兵大概还要多久才能赶到?”趁着大家在山下简单修整的空子,白衣公子来到使枪少年的身旁,面带焦急地问道。

“我们偏离原定路线实在太远了,从时间上看,即便他们没有遇到伏兵,至少也还需要一个时辰。”

人群中,距离此处不远的沈韩也听到了少年的话,这个答案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对于离奇穿越到宋金时期这回事,尚未来得及发酵,转眼就被莫名卷入到了双方的一场混战之中,在他心中也颇为的无奈。无论如何,生死的危机近在咫尺,终究还是要先考虑如何让大家全脱身。

“上山!”

沈韩低着头,还在默默估算着守一个时辰,也就是两小时的可能性,那边白衣公子却已做出了决定,快步向着他这边过来。

“沈兄弟,相信刚才你也听到了,若不是情势迫在眉睫,我也不会开口相烦各位。现今我们这边的人已是强弩之末,恐怕很难抵挡得住那些金人,待会儿还望各位能够出手相助!”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白衣公子的求援,沈韩并不感觉意外。对方在之前掩护他们撤离的过程中,战力折损过半。除去丢掉的那七条性命,活着的人也多是身上带了伤,而对方早就知道,自己这边还有苏烨、马宁然这样高手,接下来若是再不出手,已不是颜面问题那么简单。

……

面对完整建制的军队,白衣公子等人就连故布疑阵这类操作都已省去,金兵来到山下之时,毫不费力地就判断出了目标的去向。

不久前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骤起发难,却未讨得多少好处,眼下的情形,明暗之势反转,外粗内细的武仙不得不慎重起来。

对方占据着地形的优势,若想从山下攻上去,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应对弓箭的偷袭。那些人手中尚有多少箭失他不得而知,但应对几轮攒射总是在所难免的。

稳妥起见,武仙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带步兵,持盾牌上山。他相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要稳稳将阵型推过去,胜势就不会易手。

山林间没有一丝响动,就连飞鸟仿佛都消失了踪迹。由于金兵对此处地形的陌生,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上山好一段时间,路却只走了不足四分之一。

居中偏前一点的地方,武仙双椎交叉挂在背后,躬着腰,盾牌平举在身前,夹在队伍中缓缓前行。身前的光线骤然转暗,这是由山的阳面转入阴面造成的视觉差异,身经百战的武仙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小路沿着山坡盘旋而上,前不见队首,向后亦不见队尾,让他的心里隐隐有些焦躁。

吱——

一声尖锐的呼啸突然响起,瞬间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这个声音对所有的兵士来说都不陌生,那是一种用来传递信号的令箭,箭身的尾部绑着一支风哨,射出时便会发出这种声响,数里之内都清晰可闻。

武仙怔了怔,他有些不解射出这支令箭之人的用意。但也就在他这一怔同时,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金兵已然应声倒地,那支响箭从那人后颈部射入,风哨卡在脖颈上,箭头却已从咽喉贯穿而出。

“防守!”传令兵不及多想,一声呼喝脱口而出,方才自己背上的箭囊微微动了一下,他还以为是错觉,但随后发生的事情也再没给他纠正错误的机会。

吱吱吱——

又是三支响箭带着呼啸,从他的后背上飞出,身边的两个兵士,连同他自己应声栽倒在地。

武仙被周围的人遮挡住了视线,并没有看到这一切。他只看到,三个人皆是被射中了颈部,一发致命,而那箭矢射入的角度并不相同,这也意味着射箭之人可能隐藏在不同的方位上。

“龟甲!”队中唯一的传令兵阵亡,武仙只能冒着暴露的风险亲自来发令。

话音落地之际,阵型在一阵窸窣声中快速变换起来,金兵以四人合为一组,四面盾牌分别护住了前方、左右以及头顶四个方向。

这种小型的龟甲之阵专门克制弓弩,最适合用来防御弓箭袭扰,山路上如同冒出了一个个龟壳,将金兵的身形尽皆掩藏了起来。

龟甲已成,武仙心中大定,这种阵法他在战阵上曾经应用过无数次,想来对方也已无计可施,他低声传下号令,队伍重又向前移动起来。

然而万没想到,队伍尚未走出几步,前方却又再生变故。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突兀地从天而降,落在了一队人头顶的护盾之上。

轰的一声闷响,举盾那人的头骨被震得当场碎裂,而那巨石却依然去势不停,沿着山路滚出十几米,再次击散了两组龟甲之后,才一路滑下了山坡。

就在金兵惊愕骚乱的刹那,箭矢再次频繁袭来,这次已没有了刚才那种刺耳的啸叫声,却无比精准地带走了数人的性命。

“撤!撤!”

这一刻的武仙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再的小心谨慎之下,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这些人的实力,如果多迟疑个一时半刻,恐怕所有人都要暴尸于此……

第二十三章 遇险

嶙峋的山崖下面,郁郁葱葱的绿色,黄色,红色交织成一副锦缎般的画卷。从山下仰头望过来,林间的这处地方并无二致,而立身于此,却可以将山道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金兵的攻势,便是在连对手人影都未看到的情况下,无功而返的。

英气的少年斜倚在一颗树干上,惊诧、亢奋、欢喜,诸多情绪混杂,让他的脸上挂起一片潮红。

面对兵力上的悬殊差距,在第一轮交手中,追求杀伤还在其次,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对方,拖慢他们的进攻速度才是当务之急。这固然是战前共同商定的战术,但谁也没料到那二人竟能做到这般程度,响箭与巨石都堪称神来之笔,暗中潜伏的第三个人都没出手,对手便已落荒逃下山去,这就比大家预期中的最好结果还要理想出许多。

少年掏出怀中的枪套,仔细擦拭着枪身上的血迹与尘土,他的心情愈发好起来。

以这些人对待金兵的态度,已然可以断定他们不会是自己的敌人,但真正让他兴奋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就在之前离开这里的路上,私下的交流中,白衣公子曾对他说过这十二人极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弟子。别人或许并不知晓那人与自己的关系,倘若真如白衣公司所想,这些人便妥妥的是自己极为亲近之人,叫他如何能不兴奋。

这时的队伍中,除了周柯、苏烨与马宁然,其他人都回到了山上,不过大家倒并没有选择回去炎帝庙,而是来到了这处地势更高,也更为隐蔽的林间。

艮庄人将身上所有的酒水都拿了出来,竹可心带着学生们忙着为受伤的人消毒,包扎伤口。而沈韩则自始至终与那白衣公子站在一起,二人都面色严峻,除去偶尔会交谈上几句,多数时间还是保持着沉默,将注意力投向山下。

其实沈韩心里同样的颇为诧异,那少年将金兵头一波的战术判断得分毫不差,就连对方的应对策略都计算其中,否则周柯与苏烨也不会如此从容得手。

可是金兵绝不会就此作罢,若对方下一轮的打法再被那少年言中,一场白刃战怕是转瞬即至。

……

现代作训服经过百年积累,在材料质地与隐蔽性上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周柯他们身上穿的,便是从部队直接调拨过来的正规翠绿色迷彩,绝非什么大路货。原本按照要求,军训结束后这些服装是要全部交回的,现在阴差阳错地被带到了这里,却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此时的他一动不动,隐身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屏息凝神,紧盯着树下的动向。在他身后背着一个箭囊,那是埋伏在这里的时候,艮庄少年亲手交给他的,只是到现在为止,里面的羽箭还一支没动过。

想象中的是一回事,真到了实战,很多东西还需要自己来判断。

周柯藏身的树杈距离地面只有七八米的距离,倘若从这里操控箭矢攻击,仍然极易被发现。他一直在地面上搜寻可用之物,却意外地发现了那个金国传令兵身后的箭囊。

在与群狼对峙的过程中,周柯对自己隔空控物的距离和精度都有了初步的认知,若是没有束缚,他有把握将金人背后的箭调动出来,变成杀人利器,这样便可省去许多的麻烦。

起初他不过是企图尝试一下,没想到意念刚刚聚拢到箭囊之上,一支支羽箭的形态马上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脑海之中,那种随心所欲的掌控感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马上引出其中一支,射杀了最前方的金兵。

第一次杀人会是什么体验,周柯来到树上的这段时间反复设想过,听说很多人会呕吐,也有人会痛哭,乃至有人会发疯,就当他准备面对属于自己的某种感觉时,却被那支羽箭发出的刺耳鸣叫吓得一个踉跄,险些从树上跌落下来。若非下面金兵立盾防御,有着片刻的嘈杂,可能他早就已经暴露。但也正是因这次意外,让他在众多的金兵中直接找出了传令之人。周柯果断地再次出手,将他同另外两人一并射杀,这才导致了金兵的变阵,以及后来的撤退。

周柯记得那少年离开前交代过的话,一旦对方第一波攻势不能奏效,下次过来的十有八九便会是金兵的斥候小队。按他的理解,那些人就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侦察兵,在各自的部队中都被当做宝贝一样,享受着高规格的待遇,只因他们有着过人的单兵素质,在战斗中更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周柯可以想象,在这个更加依赖体能和武力的冷兵器时代,侦察兵将会有多么强悍。

依照事先的安排,他需要利用金军步兵撤走,斥候到来之前的这个空档,撤回到山上,将战场交给马宁然、苏烨以及艮庄的人。因为他的作战方式决定了将无法在那种战斗中派上用场,若是继续原地潜伏,很难确保不被发现。

然而,事态发展之快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目睹那些金兵撤走后,周柯并没有耽搁任何的时间,他背起箭囊,用最快的速度移动到树干处,准备从上面下来。

但也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他眼角的余光中,那人快速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接近,几个晃动之后,又在一棵树干之后消失了踪影。

停住所有的动作,将身躯尽量贴在树上,心跳骤然加速,周柯知道——自己不但失去了安全撤离的机会,而且恐怕此刻已然被对方发现了。

山道上鸦雀无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杂乱的投射下来,周柯努力用深呼吸压制着自己的慌乱,身下的山路上虽然空无一人,但他却能感受到危险正在不断接近,随时可能逼至眼前。

果然,就在他一口气呼出,整个身体最为松弛的某个时间点上,弓弦震颤的声音蓦然响起。

“拼了!”周柯把心一横,这种时候任何的犹豫都是致命的,他将所有意念瞬间全部调集到了身体正前方,试图去感知并拦截一切靠向自己的物体……

躲在树后的金兵斥候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他知道自己得手了,这么短的距离还从来没人能躲过他射出的箭。为了享受狙杀猎物的快感,他甚至暂时放弃了隐藏,双眼紧盯着羽箭飞去的方向。

下一刻,那斥候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一抹,当他低头看时,手掌之上已是一片殷红……

第二十四章 托身白刃里

“……去把那投石机找到,破坏掉!小心林子里的弓箭手!”

武仙面对凶悍的蒙古人时,也几乎不落下风,而今天的这一战却让他感到无比憋屈……

最初发现这些汉人的时候,武仙只把他们当做了山中的猎户,虽然对方哨探的梭巡方式曾引起他片刻的警觉,但也仅仅是在一闪念之间。

自己统领进山的是一只精锐之师,即便是与英勇善战的乣军相比也不遑多让。对方就只有这寥寥数十人,纵使战力惊人,又能在自己近千人的手底下掀起什么波澜?管他们来自哪里,或者是何种身份,统统抓来,将事情问清楚,然后杀掉便是。

汉人不堪战,金人不可敌——这是上百年来几乎所有人的思维定式。在他想来,正是因为这种轻敌,才会在甫一交手时吃了不小的亏。所以,上山那时候他便加了小心,以免重蹈覆辙。

步兵推进主攻,斥候小队从旁辅助,清理林间的暗哨——这种中规中矩的打法,就是要最大程度地削弱地势带来的影响,逼对方放弃弓箭偷袭,与自己正面交锋。但结果却再一次超出了预料,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的战术,非但没将对方逼出来,反倒是自己被逼的狼狈不堪,仓皇撤退……

响箭的事已然让他想不通了,改装过的羽箭速度与精度都不适合再用来攻击,也更容易暴露弓手的位置,但对方偏就是这么的肆无忌惮,而自己也偏就是拿对方没办法。

这也还在其次,巨石的攻击才真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以他的判断,也只有投石机才能抛射出那样的巨石。难道对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提前在山上布置了防御?不然有谁会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中架设那种东西?

撤到山的阳面后,武仙让步兵都下了山道,潜伏在林间时刻戒备,以防对方突围,自己则脱了身上的盔甲,摘下背后的双锤握在手中,在树林的掩护下重新向着山上而去。

除了山下外围的暗哨,此时几乎所有斥候都在被派到了这座山里,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这么做的。普通兵士的折损还可以在日后补足,然则斥候却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和实战,绝不是说补就能补上的。手下这几十人的斥候小队追随他征战多年,每个都是百中无一的精锐,折损任何一个都会让他觉得肉疼。

武仙感觉必须亲自到前面督战,心里才能踏实一点,尽管他相信,这一轮己方的胜算更大一些,但过程却也不会轻松。然则事实上,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再一次地出乎了他意料。

第一个斥候死时,脸上还保持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先是看到自己射出的那支箭,在距离对方面门不足三尺的地方,诡异地改变了方向,还未待他从错愕中反应过来,他的喉咙已被一把长剑划开。能够在自己毫无察觉之下期近到身边,必然是平生仅见的高手,但那人看起来竟比自己还要慌乱,手中长剑毫无章法地砍下来,倒有几分像是在劈柴,如此用剑……确是平生仅见。

马宁然已经变成了血人,那斥候早就断了气,他却仍旧发狂般地停不下来。目睹这一幕的周柯很想唤醒他,但嘴巴张开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来,胸口的剧痛快速蔓延到全身,最后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到最后终于无法坚持,身体摇摆几下,砰的一声,从高高的树上跌落下来。

周柯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他看到苏烨从不远处飞奔过来,拉起如同疯魔的马宁然,疾跑几步,消失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心中一安,周柯面上挂起一抹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羽箭敲打在身前的岩石上,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苏烨后悔不已,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学生从未有过与人交手的经验,更未杀过人。可是事急从权,以当时的情形,本就不会有完美的对策。苏烨只能寄希望于二人那超乎寻常的能力,能够在临战时弥补这一缺陷。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自己刚入伍时,老班长讲过的那句话再一次被事实所印证:“战场上不要心存侥幸,哪怕脚下只剩一颗雷,也终有一刻会炸!”

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去懊悔或反思,周柯还躺在树下,生死不明。

“站着别动!”苏烨对马宁然低吼一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转身重又蹿了出去。

刚才的纷乱过后,更多金兵斥候正在靠向这里,只是完全暴露在视线中的周柯,却没有人再去补上几箭。他们就是要留下这个人,当做诱饵引苏烨来救!

数次与冷箭擦身而过,苏烨藏身到一棵树后,前方的山道上已无遮挡,很难再靠近一步,他能够猜到,此时恐怕已有斥候在变换位置,寻找攻击自己的角度,就连退回去都已不可能。

视线前方的周柯早没了动静,一只羽箭钉在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可能带走他的生命。

调整好呼吸,将动作以及衔接的方式在心里推演一遍,苏烨动了起来,他决定要冒险一试——

在他迈出第二步时,弓箭声开始响起……

又跨出一步后,蓄力向前翻滚,噗噗噗噗,四支羽箭先后落空,插在他身侧的地上……

苏烨挺身而起,略一停滞,他要把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里,以免殃及到周柯……

几道寒光果然应弦而至,机会就出现在这一瞬,苏烨肢体的力量爆发出来,鱼跃向前,双手落地猛地一撑,纵起一人多高,再落下来时人已来到周柯身边。

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完美吻合了他的设想,但也注定会有一些无法避免的意外。金兵斥候毕竟精于战阵,他们事先判断出了苏烨的目的,又见识了他的动作,有两人便张弓搭箭,蓄势未发,只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苏烨刚刚拦腰抱起地上的周柯,耳畔嗖嗖之声又起,这次却是避无可避了。把心一横,他果断转过身躯,这里距离刚才藏身的山岩只有二三十米,他准备拼着后背挨上几箭,也要把周柯救回去。

金兵斥候当然也看清了这一点,五个人在五个方位上,最先发难的两人分别瞄准了苏烨的腿部和腰部,他们只要能阻止对方逃离,接下来的也就好办了。

弓箭是这个时代最惯用的武器,它的射程要远远超过弩箭,缺陷只是在发射速度上要慢出不少。而这些斥候经历了无数的磨砺,在射箭的速度上也大大超过寻常兵士,两个斥候手中箭射出,目光未曾离开山路上的苏烨半刻,另一支箭已取出,搭在了弓弦之上。

但也就在第二轮的弓箭将要射出的一刻,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愣在了那里……

一个浴血的人影似是凭空出现在山路上,阻挡了他们望向苏烨的视线,之前射出的两支羽箭此刻正被那人牢牢握于手中。

“带他回山上去,我掩护你们!”马宁然话语传来的同时,手中树枝飞舞,又将三支突袭的羽箭斩落下来,方才那柄长剑早不知被他扔到了哪里……

第二十五章 三人行

这些年的日子,武仙过得颇不顺遂,他原本随家主世居河北一带,但是随着贞祐二年的南迁,次年中都落便入了蒙古人之手后,将他们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

家主心灰意冷,向皇帝请旨,改封关中,举族避战西迁。或许是因为对经营百年的祖地心有不甘,权衡过后,还是令其二弟暂居河北,把得力的手下武仙也过籍给他,命其相机而动。

武仙天生将才,他在当地招募训练民壮,与蒙古人周旋大小数十战,竟是胜多负少,颇打出了几分名气。

在战场上他也曾见过几次投石机,算是有些了解。只是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那样大型的器械,还可以应用在山地环境里,而且经过了地形地势的加成后,杀伤力竟达到了如此程度。心存了忌惮,下意识地将步兵后撤的距离就有点远,等武仙再次上山时已然远远地落在了斥候小队的身后。

让他稍感诧异的是,一路回到遭遇巨石袭击的地方,不但没见到一个敌人,就连自己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他的想法倒是倾向于乐观的,以对方的实力,终究还无法构建起太大面积的防御,这会儿怕是已被自己的斥候逼上了山去。

然而再向前行出不远,他很快发现了第一具斥候的尸体,一具脖颈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武仙握着铁椎的双手就有些颤抖。战场之上,虽说彼此是生死仇敌,但像这样的虐杀仍会令人发指,除非是刻意的泄愤或羞辱,很少有人屑于做这种事情。怒意充盈,他沿着山道旁的密林快速向山上靠近,恨不得马上将那些人捉住,以雪心中之耻。

接下来,同样的事情倒是再没出现,而武仙的心情却越发低沉。意想中的交锋场面,他一处也没有见到,反倒是陆陆续续地又在林间发现了几具自己人的尸体。那些人像是都死在一件被锥状兵刃之下,咽喉处无一例外地留有一个血洞,但是在事发地点的左近,却无法找到任何搏斗的痕迹,莫非他们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取走了性命。

对方的人里面竟还潜藏着如此高手,武仙脚步再一次加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斥候小队全都葬送在这里,那种代价是他所无法承受的。

好在此时,金属撞击的声音隐隐传来,他终于赶到了交锋的现场。

……

艮庄的队伍中有几个人随身携带了各种补给,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食物和清水都是不缺,甚至还有几套替换的衣服。

之前众人灭杀狼王,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白衣公子见沈韩的衣服几乎碎成了布条,马宁然也沾了满身的狼血,苏烨更是赤裸着上身,便让人拿了三套干净衣衫给了他们。

此时,苏烨、马宁然的衣着都与艮庄之人一般无二,周柯的迷彩作训服就变得有些炸眼。对手大概也是认准了这一点,误把他当做了什么大人物,几乎所有的斥候都把注意力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

从将他背在后面的那一刻起,周柯没发出过半点声息,那支羽箭射中的位置太过危险,苏烨不敢去动,他只想尽快返回山上,现在能救周柯的,也唯有那个神奇的女孩了。

马宁然也明白情况的岌岌可危,用不着苏烨提醒,能不与对方纠缠的,他尽量不会出手,只求尽快护送他们上山。

对面的斥候自然不肯放他们轻易脱身,隐形的包围圈始终紧咬在周围,随着三人一起移动。

山道地形复杂,苏烨顾忌背后的周柯,手中的耒耜也失去了用武之地,箭从几个方向过来时终究是极难应对,一旦找到可以暂时藏身的地点,马宁然便也会主动出手,凭借着敏捷的身手,清理掉几个斥候,为众人在逃生方向上打开一个豁口。

当初留在山下时选择长剑,马宁然还觉得,这种锋利的兵器可以发挥出更大的杀伤效果,但他本就不懂用剑,加上长剑自身的重量或多或少地拖慢了他的攻击速度,真到用起来反而各种蹩脚。

幸好当初他把那截树枝也背在了身后,再次将其握于手中,与群狼搏杀的场面仿佛又浮现出来。或许此时的情形与那时有所不同,但细想起来却也没什么区别——你想杀死对方,而对方也在千方百计要杀了你,野兽抑或人类,大家本来就是平等相待,又何必有什么负担……

想通了这些,那个大杀四方的马宁然终于又回来了。

金兵追击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长,起初他们以为这三个人已无还手之力,便一味穷追猛打,防御上有点松懈。直到被马宁然干净利落地收走了几条人命,这才意识到,对面这人不但轻功身法已臻化境,出招同样是精准狠辣,正面交起手来,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

不过斥候本就是高危兵种,但凡能活下来的又岂会是易于之辈,马宁然他们弱点明显,应对手段也过于单一,很快被这些斥候抓住了要领,场上的战术亦是陡然一变,苏烨三个人的形势便愈发艰难起来——

他们停下时,斥候便会潜伏起来,弓箭也都蓄势不发,让马宁然很难找到合适的攻击目标;而待他们再动起来时,箭矢又会重新从四面八方,密集地攒射过来,在这样的牵制之下,三人上山的速度一再被降低。

更为麻烦的是,一次次将对手的冷箭防下来,马宁然已经慢慢现出疲态。无论他自己还是苏烨,有了刚才的人狼一战的经验在先,大家心中都有所准备,他们身上的能力并非是取之不竭,虽然谁也不知达到何种程度算是极限,但却一定有消耗殆尽之时。

终于,在绕过一个山头后,苏烨喊住了马宁然,三人在一处较为隐蔽的所在潜藏下来。

前方是一段开阔的山道,这样冲出去,极有可能被钉在那里。苏烨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如果山上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派出支援的话,此刻差不多也快赶到了,不如在此处暂避一下锋芒。

而就在马宁然阻截着飞来的羽箭,且战且退,行将闪身躲到岩石之后的前一秒,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无意间落入了他眼角的余光之中。

……

十几丈外,看着远处的人影打飞了一支羽箭,闪身消失在山石之后,武仙眼神闪烁一下,也侧身隐在了一棵树后。

“对面有多少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武仙朝旁边的一个斥候开口问道。

“有一个高手,护着另外两人想逃回山上,被我们截下来了。”

武仙点头,“还有呢……”

“这……暂时还没有别的发现……”话一出口,那斥候自觉也有些羞愧。

“嗯……什么?你是说……他们就只有三个人?”

“是,有一个好像被我们的人击伤,情况看起来很严重,一直被人背着,没见下来过……”

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武仙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这一路上他足足看到了九名斥候的尸体,对面却只一人出过手。

现在的金国,北面、西面和南面都是敌人,而在武仙的心中,也唯有北面的蒙古人才称得上威胁。正因如此,甫一收到白狼王出现的消息,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千里行军,一直追到了这里。在他看来,这不仅关系到金国的国祚,对主上的前途同样是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

但就在昨天的早些时候,队伍才刚刚进到山中,便突兀地失去了狼王的踪迹。他将所有的斥候派出去,搜寻了一天一夜,狼王没有找到,却意外在今天清晨时分发现了眼前的这群人,直觉就告诉武仙,狼王的失踪十有八九和这些人有关。

而到得此刻,这种猜测在他的心中又坐实了几分。因为,这些人展现出的实力,确实能够对白狼王构成威胁。

“看穿着,对面受伤的那个应该是个极为紧要之人,若非这样,恐怕也不会有如此高手舍命相护……”见武仙面色不好,身边那名斥候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哦?”

武仙闻言,双眼蓦的亮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阻击

武仙内心里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在早些时候的两次交手中,并未见过对方有什么高手出现,不然他也不会把步兵全都撤出那么远。如若此时,能够集结兵力一拥而上,任凭你武功再高,至多不过是多杀上几个人,最后还是得把性命留下来。

战况瞬息万变,武仙知道所有的斥候都在等他的号令,再去想这些也已于事无补。他将两名斥候叫至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二人马上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的迟疑,其中一个独自奔向山下,另一人则打了声呼哨,挥手带着一队人向山上疾行而去。

“他怎么样了?”总算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马宁然警戒着外面的状况,头也不敢回地问道。

三人来到这处藏身地后,周柯已经被放了下来,苏烨翻看过他的眼球,瞳孔虽未放大,情况却极不乐观。

“呼吸没了,还有微弱的心跳,恐怕再耽搁一会儿……”苏烨话语低沉,他是见过生死的人,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只不过无论经历多少次,眼见着战友死在身边这种事,永远没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后边的话苏烨没有说,但马宁然又怎么会还不明白,他霍然转头望过去,地上的周珂微合着双目,脸色苍白如纸,同一个死人并无二致。

鼻腔中带着哭音,马宁然抱怨道:“说好的支援呢,为什么人影都不见一个,我们一路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眼瞎吗,我……”

“马宁然!”苏烨低喝着打断了他,“既然上了战场,就要无条件相信你的战友。”

“嘿!”马宁然狠狠跺了一下脚,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

苏烨沉吟片刻,见周柯所在的位置还算安全,便起身来到马宁然旁边,口中低声自语着,探身向外观察。

“时间上看,他们早该到了,只怕也是遇上了麻烦。”

……

三人此前的情形,山上的人确实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也确实用了最快的速度在赶向这边,那使枪的少年几乎把能带的人都带了出来,就连白衣公子也将五个锦衣人交给了他。即便是这样,沈韩仍担心救援不及,斟酌之后,他还是带着池玥萱一起跟了过来。

正如苏烨所想的那样,在距离此处大约尚有两段山路的地方,他们遭遇到了一队金兵斥候的阻击……

武仙的策略说起来很简单,对方有重要人物受伤,失陷在这里,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扑过来营救。既然如此,他就只需设下埋伏,以逸待劳,静等对手飞蛾扑火便是。

开始的时候,沈韩他们还可以沿着山道下来,但负责探路的前哨很快在山林中发现了埋伏。

山路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中,固然是不能走了,而路边的这片山林里又尽是些陡峭山岩,想要从这儿下去,仅有一处能容纳二人并行的缓坡。金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选取了这处地方,排下阵势。他们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各自选取有利位置,将通路牢牢扼住,艮庄少年带人尝试了数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弓箭逼退回来……

山坡向上一些的位置,沈韩俯身趴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眼睛时刻不离地盯着下方丛林,右手中则握着一枚石块,不时在地上写写画画擦擦。一张地形图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出来,上面的山岩、树林、灌木惟妙惟肖,还有一些打着三角形标记的地方,那里意味着敌人的藏身之处……

其实,之前的突围很大程度上也是想迫使对方暴露位置。现在队伍中虽然没有马宁然、周柯那样的高手,却还有五个锦衣剑客,加上少年自己,六个人在锁定敌人方位的前提下,逐一拔掉那些埋伏的钉子,还是有着不小把握的。

“如何了?”提枪少年站在一旁,直到见沈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才开口问道。

地上的图画让他兴奋不已,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画出如此清晰准确的地形图。有此图在手,少年信心大增,恨不得马上杀将出去,战个痛快。

然而,沈韩却蹙着眉,轻摇了下头,“近点的几个,问题不大,纵然他们变换过几次位置,终究有迹可循,可惜远一些的地方遮挡太多,根本无从判断,冒然下去的话,风险仍然极大……”

少年闻言心情一沉,也是踟蹰起来,身边的这些人虽然听他调遣,但事实上却大多是他的兄长、叔伯,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他绝不想牺牲的。

沈韩何尝不想尽快突破出去,他无时不刻地担心着下面三个人的安危,可是他不能因此而隐瞒真相,眼看着艮庄的人无谓去送命。

场面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着少年和沈韩最后的结论,情绪一时压抑到了极点。

“如果能够确定所有斥候的位置,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破了人群中的沉闷,沈韩霍的转身看去,不知何时秦舒瑶竟也来到了这里。

视线碰撞间,憔悴中透着自信的笑容绽放在女孩脸上,从来到炎帝庙那时起,本来话就不多的女孩,变得更加忧郁沉默。但说不清为什么,沈韩总感觉只要有她在身边,内心就会多出一分平静和踏实。

秦舒瑶缓缓走到沈韩身边,专注地看向地上的那幅图,时而咬着嘴唇,望几眼山下。随后女孩蹲下身来,捡起沈韩之前用过的那枚石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下来,只余视线中飘然出尘的那个女孩,以及石块的棱角轻轻划过地面的响声。

片刻之后,十数个新的三角标记赫然浮现出来……

******

爆裂般的嘶吼与惨叫声传来之时,武仙便知道大势已去了。

他过去始终对手下的兵信心十足,尤其是这支斥候小队,然则在这一刻他最想做的,就是将这些人全都叫到面前,狠狠痛骂一顿……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自己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要阻住山上的人一段时间,等他将步兵调动回来,就可以轻松拿下眼前这三人。到那时,即便山上的人不投降,至少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再肆意地去使用投石机。可就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这些兵,竟与对方真刀实枪地血拼起来,而且听那喊杀声蔓延的方向,以及逼近过来的速度,胜负之势亦是不言而喻。

一切的谋划,眼见着都成了泡影,叫武仙如何能够甘心……

第二十七章 杀人者皆自取之

弓弦崩裂,矢落如雨!

身陷金兵猝然加快的进攻节奏中,马宁然左支右拙,压力骤然加大。身后的苏烨虽说力大无穷,面对飞箭流矢却没有多少办法,为了能将危险尽数阻挡在外面,马宁然身形移动间,不自觉的已向探出了几米的距离。

眼前这一步也并非是武仙临时起意,早在斥候小队兵分两路的时候,留下的人已开始从侧翼不断贴上来,弓箭很快覆盖到了三人的藏身之处。

在三人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中,手持双椎的武仙正在飞快的接近着,早一些的时候,他还存着消耗对方的心思,不想看到再有斥候死伤在这里,但随着事态向着不利的一面发展,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决定。

勉强拦下又一轮攻击之后,四周的弓箭短暂静默下来,马宁然疲态尽显,喘着粗气下意识就想弯下腰去。已潜藏在左近的武仙等的便是这一刻,他右腿略一后撤,口中爆喝一声,身体猛地前冲,右手中的铁椎向着马宁然的后背狠狠砸去。

这一椎若能得手,武仙相信必然可以取了那人性命,但他也亲眼见过了那人敏捷的身手,并不敢对此抱太大希望。此一击更多还是想将那人逼出去,将他同藏在里面的另外两人隔开。那二人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自始至终并未出过手,想来也应该不难对付。

武仙其实还低估了自己,以马宁然如今的状态绝难逃过这一击,但他错就错在那声爆喝,这一声呼喝元本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战场上颇能起到震慑人心的效果,但此时喊出,却使他错失了这次绝佳的得手机会。

铁椎行将砸落的瞬间,另一道身影从山石后陡然冲出,那人手中兵器一抖,径直迎向武仙。

武仙久经战阵,对此并无半分慌乱,他双目圆睁,手中大椎不躲不闪,径直与那件兵器相撞在了一起。

震耳欲聋的金属交击之声在下一刻响彻了整个山林……

武仙天生神力,家主意识到这一点,早年间便延请高手,为他量身打造了这对兵器。铁椎的球部有人头大小,两只加起来重逾一百二十斤,非臂力惊人之辈莫说操控,便是想要将其提起都实属不易。但这个重量对武仙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得到这对铁椎后,他更是如虎添翼,战阵之上还从没遇到过能和他角力的对手。

而且在武仙看来,眼前这人选择的打法殊为不智。自己这一椎不但倾注了全部气力,更携有铁椎下落的万钧之势,说是能碎金裂石也丝毫不为过。而对方却是自下而上的一挑,非但无势可借,还要先克服其兵器自身的重量,这一来一去,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自己已是胜券在握。

然而就在他思虑电转,两件兵器砰然相撞的瞬间,武仙只觉得抓着椎柄的右手一阵酸麻,紧跟着,数十斤重的大椎脱手而出,弹起足有数丈高,呼啸着向远处的密林飞去,最终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啊!”武仙大叫一声,在他惊魂未定之际,却见那人舞在空中的兵器片刻不停,搂头盖脸劈了下来。他吓得侧步闪身,连续向后方一串翻滚,方才躲过这雷霆一击。

这时周围的斥候也从错愕中回过了神,一通密集的箭矢随之铺撒而来,阻断了对方追击武仙的路线。直到眼见那人闪身重又退到山石之后,武仙的心情方才稍稍平复,却是再也没了与对方交锋的念头。

没有人比武仙更清楚那只铁椎的分量,虽然他自己也能做到飞椎杀敌,但他自问即便使出浑身之力,也绝对无法将它抛出那么高,那么远。而眼前这人所做的,看上去也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一挑,单从这一下而论,对方的气力超出他又何止十倍。

两人的交手自始至终就只有一招,时间虽然短暂,山上的战火却已然烧了下来。三个狼狈无比的斥候出现在武仙视线之中,一路朝着这边狂奔,在他们身后,几条人影相继闪现,翩若惊鸿,剑似游龙,那三个斥候最终也未能逃到武仙所在之处,俱都葬身在了对方的剑下。

“撤!撤!”武仙几近绝望地高喊着。这场仗他打不了,也不想打了,对面随便拉出一个,就是这样的万人敌,还怎么打?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之前死伤上百步兵,换回对方七条人命,都已是缴天之幸了。

幸好在他身边的这些斥候也都不是易于之辈,形势虽然迫在眉睫,却仍未乱了章法,十几个人交替放箭,掩护着武仙,快速向山下退去。

尽管刚才的交手将武仙吓破了胆,但苏烨也知道很难将对方留下来。热兵器时代熬炼出来的兵,固然也会强调身体素质,但在武功招式、格斗技巧上面终究无法与古代武将相比,若是让他与那金国将领单挑,一旦被对方察觉并抓住这一点,胜败就很难说了。

此时,沈韩的身影已出现在了山道上,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赫然便是池玥萱,苏烨长舒一口气,正想转身去看周柯的情况,却见一道身影闪动,倏忽间消失在了面前。

“小马……马宁然!”

大喊一声,见那身影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苏烨急得一跺脚,稍一迟疑,也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

逃出几段山路,武仙的心情渐渐平复,他已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打法。自己手里还有五六百步兵,在开阔的平原上也根本不用怕这些人,但此处山路狭窄,又有那投石机的存在,事情便颇为棘手。

“啊——”

武仙正自想着,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忙寻声看去,缀在队尾的一个斥候抽搐着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咽喉,鲜血从指缝间狂喷出来。

一剑封喉!

武仙大惊失色,有人暗中跟了过来,自己竟毫无察觉。“你们三个跟我走,剩下的将那人找出来,杀掉!”他再也顾不上斥候的性命,简单吩咐一下,带了三个人近身保护着自己,仓皇逃向山下。

接二连三的凄厉惨呼响过,身后再没了动静,三个斥候在左、右、后三个方向上保护着武仙飞奔着,恐惧与惊慌已将他们完全淹没,此刻除了逃生,便是连愤怒和羞辱的念头都已提不起来。

“啊!”

突兀的叫声几乎撕裂了武仙的耳膜,这一次却是他身后的那名斥候倒了下去。

剩下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背靠着背,站成掎角之势,两个斥候都已收起了弓箭,手中的钢刀则漫无目地挥舞着,仿佛来犯之人便隐身于面前的空气之中。

当然无人能够隐形,武仙还是看见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但当他试图继续寻找那人之时,身侧最后的两个斥候却已倒了下去。

握着仅剩的一只铁椎,武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大概也已猜到,那人是在和自己玩一场猫鼠游戏,对方不但要杀死他,更要他死在恐怖中。看着倒在身边的两具尸体,武仙知道,下一个就将要轮到他了。

果然,一股劲风从脑后扑来,武仙想也不想,完全凭着直觉,大椎猛地向背后甩去。

“嗯?”

那人影似是微感诧异,疾退出几步,也不再躲藏,脸上挂着一丝戏谑,冷冷地看着武仙。被这些金人差点逼到绝路,周柯至今生死不知,压抑已久的马宁然到得此刻,方才感觉心中的愤懑有所消解。他把玩着手中的那截树枝,从猎物变成了猎人的感觉确实不错。

武仙知道今天难逃一劫,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他抡起手中的铁锤,大喝一声,果断地向着马宁然扑了过来。

马宁然轻哼了一声,动也不动,眼看着武仙到了近前,这才侧身躲过这一锤。

然而,就在他准备着要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心中却悚然一惊,汹涌的虚弱感如潮水般,突兀地涌了出来,霎时间遍布了全身各处,马宁然双腿一软,险些就栽倒在地下,他感觉自己就像刚刚跑过一场马拉松一般,脚下重逾千金,连带着全身的动作都迟缓下来。

毫无疑问,这便是精力耗尽的感受了,在与群狼搏杀时周柯曾遇到过,在救治苏烨时池玥萱也遇到过,马宁然知道自己迟早会遇到,却没想到偏偏是在这一刻。

他确定自己已经无法杀死武仙,甚至于以对方此刻发疯般的状态,便是想装成无事的样子,将其吓跑也几乎没有了可能。马宁然迟疑地倒退出两步,突然调转身形,沿着山路向回跑去。

情况莫名转折的一刹,武仙也是有着片刻的愣神,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对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又怎会轻易放过。

一抹阴厉闪现在武仙眼中,握于右手的铁锤旋即闪电般地飞掷而出……

第二十八章 怆然之殇

两双皆是一般愤恨的眼睛遥遥对望着。冷哼一声,武仙倒退出几步,霍然转过身,在对面那人的注视中跑下山去,便是连落在地上的那只铁椎也不要了。

“小马,你没事吧,伤到了哪里?”待得武仙转过一个弯角消失不见,苏烨才紧张地上前搀住马宁然。他赶来的稍迟了一步,并未亲眼见到方才交手的场面。

透支了体力的马宁然,感官却依然保持着极度的敏锐,铁椎飞出那一刻,立即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他腿上发力一蹬,猛地向地上扑去。或许放在从前,那个作为体育生的马宁然都有很大机会逃过这一击,但他现在偏偏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这全力的一跃,双脚离地,身体才刚刚前倾,铁椎便带着风声到了。

马宁然只觉一阵剧痛传来,那铁椎撞上他的后背,又弹了起来,呼啸着从头顶上空飞了过去。而他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飞出数米,方才扑倒在地。

若是苏烨晚来一时半刻,武仙便可以轻松取了他的性命,马宁然暗自庆幸着,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勉强笑道:“就是擦了一下后背,放心吧,没事。”

苏烨闻言却皱了皱眉,以自己的经验判断,马宁然恐怕伤及了内脏,他的嘴唇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但在那没有血迹之处却透着渗人的惨白,这是供血系统被破坏的征兆。

“走吧,我背你,回去让池玥萱看看,应该不会有事的。”

“背什么啊,我这又没怎么样,自己可以走。”

“你真的确定没有问题?不要逞强……”

事实上,马宁然身上的疼痛确实已不像开始时那般剧烈,只是胸腔和腹腔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恶心呕吐的感觉不断上涌。他用力吞咽着,强行把这种感觉压下,故作镇定道:“别婆婆妈妈了,我确定!快回去看看周柯的情况吧……”

待苏烨和马宁然沿着山路回到此前所在那处的位置,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远远警戒在外围的艮庄人面色都有些沉重,此时见他们返回也无人搭话,只是默默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放在往常,周柯这样的状况已然可以宣告死亡,而这些人却仍要坚持救治,白衣公子马上意识到,他们必然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手段,便带着艮庄的人一起,与学生们拉开了距离。

江湖之中,师门的绝学都是不传之秘,肆意窥探就犯了极大的忌讳。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如今大家即已成为了朋友,自然便会主动地给予尊重。

在苏烨曾经藏身的那处山岩旁边,男生们面朝里站成一个圈子,将两个女生和周柯围在最中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最先看到二人的沈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拉着他们走出几步,稍稍远离了学生们的范围,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刚才什么情况,怎么冒然追出去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我们没事,只可惜给那个当官的给跑了,等老子喘口气,非要下山去杀了他不可。”马宁然愤愤地说道。

沈韩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抬头看了眼苏烨。

回来的路上,马宁然一直絮叨个不停,苏烨同样有些无奈,他思忖了一下,说道:“逃下山的斥候基本都被马宁然干掉了,只是……他也受了些伤,还是让池玥萱看一下比较好。”

见到二人过来时的状态,沈韩下意识地便认为他们并未受什么伤,直到听了这话,才在心中一惊。苏烨虽然说得隐晦,但他却从中听出了事态的严重,立刻打眼仔细地观察起马宁然。

“嗨!苏教官就是会小题大做,我的事我自己还不清楚吗,说没事就是没事。”马宁然颇不耐烦,说话的声音也较之平常高处了许多,未待沈韩开口,他又吵嚷着,说道:“你们别老盯着我,周柯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这一系列反常的表现,沈韩又怎会还看不出马宁然的问题,但池玥萱暂时也的确无法腾出手来,他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摇头道:“艮庄的人倒是帮忙把那支箭取出来了,池玥萱也试过几次,但是周柯始终都没有醒来,现在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担心他恐怕……”

“啊?为什么会这样,池玥萱那么厉害,怎么会有她治不好的伤?”马宁然口中说着,迈步走过去,抬手拨开人群,挤进圈子……

周柯还是像之前一样静静地躺在地上,完全失去了意识。池玥萱紧紧捏着他的一只手,眼中的泪水如决堤般倾泻下来。有过救治苏烨的经验之后,女孩明白,自己的元气需要借助人体内的经脉,方能游走到体内损伤的部位。但此刻周柯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凝结,气穴尽皆闭塞,让她的能力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

竹可心双手交叠在周柯的胸口上,反复按压,一直尝试着能够将他的心肺复苏,却根本不见有一点反应。

焦躁的情绪再也按奈不住,马宁然冲过去,一把推开竹可心,双手抓住周柯的双肩,将他的上身从地下拉起来,用力摇晃着。

“起来啊,兄弟!你不能死啊……你怎么会死……我们是不死的……”

“马宁然,你干什么呀?你疯了吗?”竹可心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泪珠滚滚滑落。

池玥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马宁然此时的状态的确近乎疯癫,甚至说有点可怕,在他突出的双眼中,泛着诡异的惨白,让女孩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恐怖片中的僵尸。

然而,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池玥萱竟然察觉到了周柯体内的一丝脉动,尽管微弱无比,对女孩来说却如洪钟大吕一般,她敏锐地操控着元气,一路紧随着这一丝脉动,直至将其送入到了周柯的心脏之中。

周柯的伤口在胸前,那支破甲箭堪堪擦过了心脏的外壁,让他的心肌严重受损,心脏功能极度减退,产生了心源性休克。倘若他的心泵无法复苏,便是池玥萱也毫无办法,但此时女孩的元气注入到了他的心脏之中,让衰竭的心泵得到修复和滋养,渐渐恢复了活力,进而带动体内的血液再次流转起来。

面孔迅速由白转红,很快有了血色,十几个呼吸之后,周柯的眼皮微微颤动两下,睁开了眼睛。大脑过度缺氧让他的眼神还略显呆滞,但大家都能看出,生气正在回归到他的体中,距离彻底恢复,也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罢了。

“哈哈哈……我就说你不会死,我们是不死的……哈哈……”

马宁然亢奋地仰头笑着,喊着,胸中那股温热终于抑制不住地蹿了上来,“噗”的一声,夹杂着内脏碎片的浓稠鲜血,喷射而出……

第二十九章 觉悟

山的阳面,面南背北,光照充足,参天古树之下的山地,尽被茂密的灌木所占据,几无落脚之所。

林间方圆数丈的一块平坦空间,此时已被人清理出来,空地正中摆放着一把宽大的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的一张色泽艳丽的虎皮,与四外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样貌俊秀的青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单手拄头,眯着眼睛,斜睨向跪在他脚下之人。

武仙将头盔托在手中,下巴顶着前胸,沉默不语。他刚刚将步兵死伤,斥候覆没的情况都如实禀告给了眼前这青年,面对如此战果,他自觉无力辩解,即使对方降下责罚也毫无怨言。

若论及官位,武仙因功累封至威州刺史,而那青年的兄长虽为世袭四品猛安,他自己却身无一官半职。不过武仙是汉人,早年间祖上入了奴籍,到了他这一代仍隶属这青年的家族所有。按照金国律例,奴籍一日不除,便子孙世代为奴,所以,武仙的杀剐存留实际上全在于对方一念之间,便是朝廷也无法干涉。

“这么说,五十人的斥候队,十之八九已命丧此地?”青年语调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是。”武仙规矩答道。

“山上那些人当真如此厉害吗,连我们的常胜将军都束手无策……又或是武将军存了什么其他的心思?”

“……小人不敢!”

武仙闻言大惊失色,跪伏在地上,道:“请主上再给小人一次机会,让我带兵冲上山去,若不能将他们拿下,听凭处置!”

那青年索性合上了双目,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幽幽说道:“不必了,武将军且请休息吧,我……自有主张!”

大概到了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太阳躲入云层之中,天空重又阴霾下来,山风也随之呼啸而起。

山脚处人头攒动,一群金兵除去了身上的盔甲,似是忙碌着搬运什么东西。

对方暂时没有再发起攻击的意思,山上的众人也总算得到了一段难得的喘息之机,只是无论金兵现在的做法是何用意,一旦准备就绪,等待他们的,都将是更加难对付的生死交锋。

从始至终,能够准确判断金人意图的就只有两个人——艮庄那少年,以及秦舒瑶。他们虽然在方向角度上有着些许的不同,但结果却都是极为准确,也正是因为这样,监视对方动向的职责,如今便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你那两个师兄真是够厉害的!”艮庄少年眉飞色舞地说着,“斥候就等于是他们的眼睛,现在金狗成了瞎子,就算不跑,也不敢再轻易上来了。”

山间一处隐秘的高地,方才少年带人冲下来,击退金兵斥候之后,他便和秦舒瑶来到了这里。二人虽然并没有目睹马宁然和苏烨追击斥候交锋的全过程,但是金兵最终只有武仙一个人得以逃脱,他们却是亲眼看到的。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秦舒瑶望着山下,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那依你看,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少年不服气地问道。

对于这些人的能力,包括眼前的女孩在内,少年其实都是极为佩服的,只不过他和秦舒瑶好像天生有些不对路,总是说不上几句话,便要顶撞起来。

但这一次秦舒瑶并没有立刻出言回答,而是将目光从山下那些金兵的身上逐一扫过,凝眉思索着,女孩的面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在某一刻,秦舒瑶猛地转过了身子,“有麻烦了,走,快去通知大家……”

少年不明其意,还待开口询问,却见秦舒瑶目光注视着沈韩等人所在的地方,身体骤然间颤抖起来,摇晃着险见就要从山崖上跌落下去,少年慌忙几步窜过去,将女孩扶住。

到这时他才发现,秦舒瑶抿着的双唇几乎咬出血来,泪水早已沾湿了面颊。

……

刚才救治周柯的时候,很多人大抵在心里已有所准备,这次或许真的有人要倒下,再也无法起来。

然而,接下来短短一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周柯死而复生的大喜,与马宁然轰然而逝的大悲,最终还是冲垮了大家的神经。

“师兄,保护好同学们……我先走了……”

沈韩冲过去将他抱住时,那个曾经充满着活力的大男孩,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在武仙铁椎的重击之下,马宁然的内脏当时就已被震碎,体内到处是淤积的血液,就算池玥萱在现场,第一时间予以救治也根本无济于事。他能够凭借着一股意志,回到这里,回到大家中间,已然可以算作是奇迹。

那少年搀着秦舒瑶蹒跚回来的时候,断绝了气息的马宁然依旧躺在沈韩怀中。蹲在一旁的池玥萱和竹可心都控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周围的男生也有几个低声哽咽着把头转了过去。

沈韩的眼神空洞涣散,秦舒瑶走过去拍了几次他的肩膀,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最后只得轻叹一声,转回身来,对旁边的苏烨低声说了一句:“金兵有动静了……”

苏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耒耜,恨恨问道:“他们这次要做什么?”

二人的对话并未刻意回避,周围有几个学生听到,也一起转头望向这边。

秦舒瑶见状稍一犹豫,最终还是没有隐瞒,“金兵封锁了所有下山的路,他们在向树林里泼油,恐怕是想要纵火烧山。”

在这样季节的山中,火无疑是最为可怕的东西,对方看似无计可施的被迫之举,却又阴狠毒辣到了极点。

苏烨当机立断地说道:“秦舒瑶,你和沈韩带大家回山上去,我……”

“秦舒瑶,你带大家回山上去……”神色木然的沈韩却在这时开口打断了苏烨,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行,你也必须回去,这种场合,不是你能……”苏烨马上开口反驳,但话还只说了一半,人却长大着嘴巴,愣在了那里。

此时沈韩眼中的呆滞尽皆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果敢与坚毅。不知为何,苏烨觉得他的整个人似乎都与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了。

“兄弟,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口中低低念叨了一句,沈韩托住马宁然的头,把他轻轻放到地上,又从他手中接过那截炎帝的树枝。

就在沈韩缓缓起身的那刻,一股惊人的气势蓦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似是永无止境般节节攀升,直贯云霄。

“既然这么想杀死我们,那他们自己最好也有葬身于此的觉悟……”

第三十章 追本溯源

“主上,这山中草木如此茂盛,一旦火起极难控制,恐会殃及自身,还请主上提前撤离!”

卸去盔甲的武仙一身便装,跪伏在地上,言辞极为恳切,乃至双眼都焦炙成一片赤红。

那金人青年并不接他的话,沉吟片刻,转而问道:“武将军此刻是否已知那狼王的下落?”

武仙闻言稍微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如今看来,必是与山上那些人脱不了干系,既然狼群都被他们斩杀殆尽,那狼王十有八九也已丧命。”

“哼,这么说武将军早就想好要手刃那人了?”

冰冷彻骨的声音传来,武仙悚然一惊,到这时他才总算明白了问题的所在。未等他再开口,那青年将手挥了挥,道:“你且去吧,这把火我会亲自来点。”

风势渐起,秋季的山中愈显萧索,武仙起身应了声是,头也不回地向着队伍后方走去……

那青年看都不看他一眼,脸上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山上的那些人不好对付,他当然知道,他不相信的是武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武仙是个汉人。

青年姓金,名承麟,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汉人之手。几年前,又是由于汉臣的从旁鼓动,皇上才会迁都开封,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了蒙古人,也间接令他的家族失去了大片封地。

在金承麟的心中,汉人阴险狡诈,攻于算计,但凡是汉人皆不可信。

说起来,这次还是他的兄长金承裔在关中率先发现了白狼的踪迹。逢此千载良机,与党项人交战正酣的金承裔却无法抽身,他只得一面命人继续追踪,另一方面则飞鸽传书给二弟,让他务必跟上去,诛杀狼王。

白狼王的传说,在金承麟这个层次的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兄长曾多次同他提起过,得白狼王庇佑之人,可成不世之基业,然则若有人能将狼王斩杀,亦可夺其气运,俾睨天下。

金承麟收到消息那时,马上便想动身,但武仙却站出来阻拦道,狼王现身之处,已然是金、夏、宋三国交界之地,看其移动的方向,还可能会进一步深入宋境,此去怕是危机重重,后果难料,力劝他不要亲自前来。

那时的金承麟还只是隐隐有些不快,待得来到这里之后,事情的种种反常才真的令他生起了疑心。

他深知武仙的实力,这个人不仅杀伐骁勇,谋略也是极为出众。以自己这边数十倍于对方的兵力,无非是碾压过去而已,又怎会屡屡损兵折将,却连对面的一个活口都未捉到。

金承麟觉得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武仙恐怕已经发现了斩杀狼王之人,并且不想让这份机缘旁落。

对于将那人杀死之后,能否取而代之这种事,金承麟虽然并不确定,但他相信武仙同自己一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然会放手一试。

“这场雨下来之前,也该有个了结了。”抬头望了望天色,金承麟的目光重又转向山上。

“无论你是谁,拿了我的东西,都要给我吐出来!”

……

“无论你是谁,拿了我的东西,都要给我吐出来!”

李世源咬牙暗自想着。自从来到炎帝庙的那时起,他还没说过一句话,很多人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沈韩倒是注意到了他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大概是出于内疚和自责,让他一时间还无法释怀。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军训时迟到,大家不会在操场上罚站,不会在地震中掉进地面的裂缝,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

但是,沈韩觉得,事情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既非出自李世源的初衷,更非他所能左右,自然不会把责任全部归咎到他的身上。

然而,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的的确确就是李世源……

李世源原本只是无心之举,不过连他本人也搞不明白,自己何时就有了“一语成谶”的神通。

苏烨加罚大家站一小时军姿的时候,李世源觉得如果天能阴下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然后天果然就阴了,让他感觉还蛮巧合的。

后来,沈韩过来求情,苏烨却说淋雨总比丢了性命的好,李世源就赌气地想,“好啊,那就一起淋场雨吧。”转眼间,暴雨居然也如期而至。

没成想苏烨还不肯作罢,竟然要让大家去主席台那里,李世源就真的被触怒了,“有地方躲雨是吗?来吧,来场地震,把檐顶都给震塌下来,看你往哪里躲!”

结果地震来了,那檐顶也真的塌了,事情都如了他的愿,却唯独没料到,地震引发的巨大地裂,将大家连同他一起卷到了这里。

醒来之后,李世源见到苏烨几人的能力之后,他一度曾认为自己的能力便是言出法随,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他否决掉了。

狼群围攻众人的时候,他曾在心中默念过,想让群狼互相搏斗,自相残杀……

金兵杀上山来,他又想让山体滑坡,把那些人全埋在山里……

甚至,在沈韩铁锅炖狼肉的那时候,他还想过让沈韩翻锅烫伤手……

所有这些当然都没有发生。

李世源心中抑郁的同时,又隐约觉得,问题的答案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只不过这一层窗户纸他一直未能捅破。

在马宁然死的那刻,他的脑海中终于霍然开朗——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个物件,那个原本属于他的物件。

当时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可能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生机断绝后不久,马宁然的头上竟亮起了微弱的光芒,一小簇肉眼几不可见的红色流萤从那里飞出,在马宁然头顶盘旋了几圈,最终落入到了沈韩额头上方半寸之处,消失不见。

若放在从前,或许李世源也搞不清那是什么部位,但最近由于机缘巧合,他了解了很多关于人体穴位的知识,所以第一眼就准确判断出来,流萤飞入的地方正是沈韩的神庭穴,也被称作上丹田。那处穴道是人体内的智慧之源,精神之源,亦是生命之源。

至于那流萤,李世源同样并不陌生……

大概五年前,李世源祖父七十寿辰的时候,老人带过的很多兵都过来贺寿,其中就有人送了一个精美无比的圆形玉盘作为寿礼。

那玉盘的直径只有七八公分,尺寸不大,上面布满着繁琐的纹路,说它是玉盘,其材质却又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最为显眼的是,玉盘正面呈环形均匀分布着十二个极为规则的圆孔。

听送礼那人说,这物件是他最近在一次意外中得到的,经人看过,也并非什么古董,但将其佩戴在身上,却有醒脑补气的神奇功效。

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玉能养人的传言,说起来玄之又玄,或有或无,老人也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事后更是将其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在老人清理收藏时,竟将这件东西遗漏在了外面,又鬼使神差般地被李世源捡到。

乍见到这块玉盘,李世源立刻便认定这绝非是一件凡物,因为当他将其拿在手中之时,玉盘竟会莫名地发出莹莹光泽。确切的说,是那玉盘上的孔洞会放射出赤、金、橙、黄、绿、青、蓝、紫、白、褐、黑、灰,十二色光芒。

惊喜之余,李世源当即向祖父索要这块玉盘,老人活了七十多岁的年纪,心性淡泊,又对孙子宠爱有加,自是没有不给的道理。

此后的几年中,李世源始终未曾放弃对这块玉盘的研究,多次暗中试验之后,他已经可以确认,只要离他之手,这块玉盘上的神奇光芒便会迅速敛去,放在旁人手中,更是与凡物一般无二。但除此之外,要说这物件还有其他什么神奇之处,却也并没有更多的发现。

就这样,一直到了不久前,事情才又有了转机。

李世源考取燕大,初初来到京城之时,一个道人意外找上门来,称他天赋极佳,愿将其收入门下。他起初还不屑一顾,以为那人是个江湖骗子,但当对方在他面前施展出种种神通,更是将他身上那块玉盘彻底激活后,李世源惊喜异常,当即磕头拜了那道人为师。

那道人也未藏私,将一套修身养气的法门传授给他,并让他可以借此与那玉盘形成沟通。

李世源感觉,这块玉盘背后隐藏的惊天之秘正在向他缓缓展开,由此,对其更加视若珍宝,寸步不离身边。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燕大校园中异变突发,经历了地震穿越,一梦八百年,待他从炎帝庙中再次醒来时,那玉盘却已不翼而飞。

以李世源对玉盘的了如指掌,他第一时间就断定,自马宁然头部飞出的那团荧光,正是来自玉盘上的其中一个孔洞。

而且,那流萤最终选择了归附沈韩,是否说明,自己那块玉盘此刻也在沈韩的身上?

第三十一章 师出同门

密密匝匝的士兵盘踞在山道与山林中,封锁了南侧一面的山麓。

摄于投石机的威力,金承麟只敢将阵型推进到此处,但对他来说却也足够了。他并未想过要去攻山,只要能守住这里一时半刻,整座山都将化为一片火海,任凭你何等的武功盖世,都休想再逃脱出去。

金承麟这次出来,带了足足六桶猛火油。这些东西本来是为了应付狼王而准备的,动物天生怕火,狼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没料到最终却还是用在了人类的身上。

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眼见着油桶被搬上山去,才刚刚泼洒了不足一小半,金承麟也终于焦躁起来。猛火油本身并不惧怕雨水,但那些草木一旦被浸湿,也就等同于失去了可燃之物,单凭这六桶油是不会有什么太大作用的。

一念及此,他便想再派出一些人手,将进度加快些。然而,还未等他将命令传下,刀兵相接的声音却骤然从山间响起。

……

这次从山上杀下来的人,仍然以那少年为首,此外还包括了五名锦衣剑客,以及苏烨和沈韩。

艮庄其他人在此前几次三番的交手中,或死或伤,剩下的也都疲惫不堪,大家简单商议之后,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负责寻找时机,掩护白衣公子与学生们撤离。

从时间上推算,已方的援兵随时都有可能赶到,他们几人此番下山的目的,便是扰乱金兵的计划,阻止他们将火点燃。即使无法做到,也要尽量把时间拖得久一点,等天上的这场雨下来。

敌阵的最前方,足有半人多高的盾牌杵在地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拉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木墙。弓箭手肃立在盾牌后面,弓在手,箭在弦,遥指山上的方向,便是一只飞鸟也绝难从这里通过。而他们的身后,又有一排排手持钢刀的金兵在时刻戒备,粗略看去也足有数百之多。

下山之前,沈韩曾当着大家的面,稍稍展露了一下身手,苏烨也就同意了他参与进来,不过这毕竟是沈韩第一次上阵对敌,有了前番周柯和马宁然的教训,苏烨还是决定寸步不离他的身边,直到他完全适应为止。

苏烨觉得沈韩思维缜密,遇事也能沉着淡定,倒也没有再去额外嘱咐些什么。只不过他万没想到,淡定的人若是冲动起来,往往会更吓人……

他们从山林里穿行下来,并未遇到任何的阻碍,很快便接近了金兵的第一层防线。

按照少年的想法,有两条路可以走,较好的方法是由苏烨投掷巨石,生生砸出一条通道;而另一种则是从那五名锦衣剑客中选出一两人,由他们突然发起袭击,搅乱对方的阵型,给其他人创造出突围的机会。

第一种办法很快被沈韩否决掉了,虽然这种方法看起来比较稳妥,但事实上却不可行。苏烨若想投石,必须绕至山的阳面,那里已然进入到了金军的弓箭射程,苏烨并没有马宁然那样的身手,很难保障自身安全。

这样一来,留给众人的只剩下了第二条路,虽然少年知道,这五个锦衣人一定会听从调遣,但他们毕竟不是自己的手下,让其冲在最前面,直接去面对金兵的刀锋,终究还是有些顾虑。

也就在少年犹豫的这一刹,原本还在众人身后的沈韩却悄然挪动身形,来到了队伍的前面,在他心中,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下一刻,沈韩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他微微躬身,突然前冲出十几米,左脚借着一块坚硬岩石上的支撑,猛然跃向半空,下落时右脚刚好踩上一面金兵盾牌的上缘,发力一蹬,踢倒那面盾牌的同时,身体再次借势再起,越过前排的盾手与弓手,已然来到了那些刀手的近前。

跳,踩,蹬近似三级跳的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待后方的刀兵发觉有人突入时,沈韩已再次从刀兵阵列中穿行而过,转眼出现在金兵防线的背后。

刚才在高处时,他已然看清了对方的阵型,持刀的步兵每隔三人便空出了一个身位,那应该是留给弓箭手撤退的通道,而他能够迅速突破封锁线,也恰是借用了这条通道。

在这个过程中,沈韩手中的树枝也并未闲着,一串如虚似幻的浮光掠过,噗通噗通,四五个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惨呼着,倒在地上。

“杀!”

艮庄少年反应也是极快,便是对方愣神的这个瞬间,率先提枪,紧跟着沈韩通过的路线,杀了进来。

枪如龙,剑似蛇,耒耜横扫八方,而最先突入的沈韩更似鬼魅般飘忽不定,几个人游走于金军阵中,如同一股旋风,将所过之处卷起滚滚血浪。

到得此刻,苏烨才知道,原来沈韩的功夫尤在马宁然之上。只从身法的敏捷与速度来看,两个人或许不相上下,乃至于马宁然还要强出一线。但若要论起兵器的运用与招数,马宁然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就连并未真正学过武术的苏烨都能看出,沈韩手上是有真功夫的。

马宁然使用那截树枝时,更多把它当成了匕首一样的东西,虽然也是近乎无敌般的存在,不过在大家看来,那多数是由于他在身法上占着巨大的优势,就好比屠夫面对捆缚待宰的羔羊一般。但此刻这截树枝拿在沈韩手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它时而像一把锋利的宝刀,劈砍削斩,勇猛刚劲,时而又化作一杆霸气的钢枪,钻扎崩扫,端的是变化无穷。

而此时,那艮庄少年心中的吃惊还在苏烨之上,只不过这种“惊”是“惊喜”,而非“惊吓”。惊喜的一小半,源于多出这样一个队友,他们就有了足够的把握拖住金兵的脚步,等待援军的到来。而另外的一大半,却是因为沈韩施展出的那些招式。

所谓内行看门道,对于这些招式恐怕没有人比这少年更加内行,因为那正是他家传的武艺!

艮庄的祖上曾集百家之长,熔炼出拳、刀、枪三门武艺,后来这些武艺在不断凝练发展的过程中,又逐渐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分支。

其中的一枝趋向于化繁为简,注重战场上的实用性,以及团队间的配合,这一分支的武功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军队中都流传甚广,并非什么不传之秘。

而另外一枝则是汇聚了高深武学的精粹,讲求个人武功境界的升华,即便是艮庄的嫡系后人,也要在其中择优传授,至少此处艮庄的这些人,除了少年自己,其他人都是不会的。

自打出手以来,沈韩的每个动作几乎都被少年收入了眼中,纵然在套路上有些驳杂,但少年第一时间就认定,那些招式绝对超出了前者的范畴。

如此一来,也就坐实了之前他和那白衣公子的猜测,沈韩应该确是那个人的弟子无误。

这十二个人由原先的身份不明,转而成为了自己的亲近之人,这叫少年如何还能不喜出望外。

第三十二章 有死无生

承受与接受,一字之差,却代表了两种心态。

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无论遇上的是狼群和狼王,或是艮庄与金人,大家没什么选择的机会,而只能去被动地去应对。

就在马宁然死的那时候,沈韩短短的时间内想通了很多东西——上天捉弄了他们,也眷顾了他们,十二个人的身上或许都被赋予了不同的神通能力。但他们始终是有血有肉的人,那些神通并没有改变是人都会死的事实,想要在这个宋、金、蒙、夏混战不休的乱世中存活下去,乃至找到回家的办法,那就绝不能再继续地被动下去。

红色流萤飞入了他脑中,沈韩还是清楚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拒绝,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拒绝,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那团光所代表的意义,因为在他的脑海中之前就有一团,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沈韩这样的学霸,记忆力固然是足够强大,但也不可能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就像小时候母亲为他读过的格林童话,虽然此前他也能复述出那些故事的大概,但现在他却可以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而这,应该就是脑海中那金色光团赋予他的能力了。

天道酬勤,上天赋予他的机缘,沈韩并不想随意挥霍掉。艮庄人的数次出手,作为旁观者的沈韩,一直在努力记忆着他们的各种招式,艮庄的刀法和那少年的枪法,都被他记住了不少。若不是那五名锦衣人过于灵动,让人目力难及,他很想把那几个人的剑术也记下来。

那时的他,还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毕竟他的身体素质并未得到何种改善或加持,沈韩的本意是等一切平息下来,转授给苏烨与马宁然的。但既然如今马宁然的神通已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没有道理不去向那些金人讨回一些血债。只不过因此而让艮庄少年生出何种误会,就是沈韩始料未及的事情了。

山麓上的几百名金兵,也包括金承麟在内,都没有想到山上的人会真的选择突围。盾阵弓手,几百刀兵,便是数量对等的军队,他们也有信心应付,对方那一点点人冲下来,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们甚至为了便于在火起之后脱身,提前将盔甲都卸在了山下。

而到得此时,这些无盔无甲怠于防范的金兵,便成了沈韩平生首战最好的磨刀石。脑中繁多的招式,如同水银泻地般施展出来,须臾之间,便将十几条性命记在了自己的账下。

惨叫声,呼喝声,喊杀声沸腾在山间,少年与苏烨等人也以最快的速度,将战线推近至沈韩的身边。

“走!”

高喊一声,沈韩身形闪动,率先向着一个方位奔行而去。他并未被畅快淋漓的杀戮感冲昏头脑,扰乱金兵的计划既已达成,接下来他们要尝试一下,最好能将对方的油桶也破坏掉。眼下这季节终究还未到深秋,金人一旦失去了猛火油,想放火也将没那么容易做到。

八个人俨然变成了以沈韩为首,他们并不与金兵做过多的纠缠,相互配合着一路杀下山去。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金兵也终于醒悟过来,挥舞着钢刀,衔尾追杀过来。

山脚下,目睹了这一切的金承麟已是追悔莫及,他到了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的高傲导致他至少犯下了三个堪称致命的失误:

其一,他不该让步兵卸甲。

其二,为了便于取用,他将六个猛火油桶自下至上,部署在了山道上,使得沈韩等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些油桶所在的位置。

其三,他没料到山上的人能够如此轻易,如此迅速地突破前面的防线,而他事先竟然没有安排哪怕一小队人,去保护那些油桶。

面对着急速崩坏的局面,金承麟做出了他唯一一个正确的选择……

武仙收拢山下仅存的金兵,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来,把尚未被破坏的三个油桶集中在一起,转移到了山林之中。

此时,距离武仙近在咫尺的沈韩在成功毁去了一半的油桶之后,也遇上了属于他们的艰难抉择……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至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自己体内传承自马宁然的能力应当可以坚持下来。不过沈韩忽略了一点,这种能力本身就与个人体质相关,马宁然从开始到力竭,确实坚持了近一个小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可以。

虽然沈韩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但与八块腹肌的马宁然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从山上杀到这里,时间才只过去了一刻钟左右,疲惫感已然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了他的感觉中。

在视线的正前方,武仙重新布下了防线,上百金兵将仅剩的三个油桶守护在中间。

如若杀上去,沈韩仍然有着很大的把握将其捣毁。只是到了那个时侯,两边的金兵也将完成对他们的合围,一旦自己精力耗尽,队伍再分心来保护他,恐怕八个人都再难全身而退。

如果就此放弃,大家倒是可以安全返回山上,只不过这场山火危机却并未被解除,之前的一切努力也就付之一炬,所有人或许仍将葬身在火海之中……

沈韩片刻的犹疑,以及转瞬后的决绝,其他几个人都看在了眼中。面对死亡,大多数人都会退缩,但也有人还在前行,只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然而,就在最后的冲锋发起前的那个瞬间,出乎意料的变故却在众人面前,轰然爆裂开来。

……

沈韩、苏烨他们向着山下而去的时候,白衣公子并未带着其他人返回到山上。

如若火起,爬的再高也是坐以待毙,倒不如就近选择一处山林隐匿起来,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出手相助。

山下的激烈交锋,大家虽未亲身参与,但仅是看在眼中就已经惊心动魄。眼见着行将大功告成之时,金兵在最后一刻,重又摆好了防御,使得己方的八个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剩三个油桶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王续惋惜慨叹。

在他身边的杜弋则是紧咬着牙关,一语不发。他痛恨金人的恶毒,也抱怨老天的不公——如果他能有苏烨、马宁然那样的神通,就把金人全部生擒活捉,然后放一把火,让他们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这样想着,杜弋压抑在胸中的火气越来越盛,他在心底里怒吼一声,猛地挥出了拳头。

几乎在同一时刻,下方百米开外的山林中,被众多金兵团团守卫在中心的三个油桶凭空炸裂开来,浩荡的炙焰席卷开来……

第三十三章 烈火现人心

清幽而阴森的山坳中,硕大的土坑触目惊心。

几十具金兵尸体横七竖八堆叠在坑中,黄脸汉子焦急地一具具翻看着,任凭汗水和尸体的血渍混杂在身上,也浑不在意。

那些汗水多数是这番惊吓导致的,只有小部分源于此前六个小时的急行军。

哨探急急回报说,前方五里的地方发现小队金兵,正在填埋尸体。还未及将话说完,黄脸汉子一把将那哨探从马上拉下,独自策马飞驰而来,至于那对金兵到底有多少人,他根本连问都没问。

大坑附近的十几名金兵本是被留下来,负责埋葬死去的同伴,然则在此时,他们自己也都变成了刀下的亡魂。

葬坑里的尸体被逐一查验过后,黄脸汉子脸上的表情稍微有所舒缓,但只一个愣神的工夫,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金兵尸体上踏过,几步蹿上地面,四下里疯狂寻找起来。

后方人马赶到的时候,黄脸汉子刚刚发现了山坡上的七具尸体,毫无疑问,那是属于艮庄的,据他判断,这场战斗至少已过去了两个小时,而且形势对于自己一方极为不利。

“快看,前面山上着火了!”

黄脸汉子尚自还在凝眉思索之际,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后方人群中传来,他连忙寻声望去。果然,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浓密的黑烟直冲云霄,并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所有人,从现在起,全速前进!”

黄脸汉子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与角色,急急大喊一声,与此同时,他窜上马背,一人一骑,向着火起之处绝尘而去。

……

强忍着灼烧的痛苦,从地下爬起来,待武仙摆脱掉那件着火的上衣,在其后背之上已然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烫伤。

猛火油爆炸溅起的火花、油花一旦沾着身体,马上便会附着衣服在上面,稍迟一点,连皮肤都会被点燃。

刚才面对沈韩众人,武仙身先士卒地站在了最前面。也正因如此,油桶爆裂时,绝大部分的冲击被身后层层兵士挡下,才使得他得以免遭厄运。

不过其他人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数十名金兵火焰缭绕,绝望地四处窜蹦翻滚着,将所过之处尽皆引燃,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声中,火势正在迅速地向着周围扩散。

从山上山下涌过来的金兵,面对这一幕几乎全都傻了眼,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脚步,向后退去,生怕引火烧身。当然也有少数人,包括武仙在内,已经在着手寻找可用之物,准备上前救援。

“放箭!射死他们!”在护卫簇拥下过来的金承麟目睹此景,毫不犹豫地挥手下令。

周围的兵士闻言,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但当他们看到金承麟手指的方向,一时间又僵在了那里。

这些金兵多是武仙从河北招募而来,大家共同生活、征战多年,终究还是有同袍之情。虽然那些兵士身上都沾着火,但情形也有轻有重,不少人仍然有着很大机会活下来,倘若就这样全部射杀,未免过于残忍。

“快!放箭……放箭,你们想抗命吗?”提高了语调,金承麟不耐烦的催促道。

在他看来,此处的猛火油过于集中,而其他几个油桶也被破坏,火烧整个山林的计划已然失败,为今之计,只能彻底放弃火攻。自己还有这么多的兵力,他不信拿不下这座小小的山头。

之前还在一心想着救人的武仙,瞪大了眼睛,同样有些手足无措。他内心纠结片刻,还是站出来,躬身道:“主上,猛火油也并非无法克制,只要多找些衣物、被褥将那着火处裹住,自然便会熄灭。看在这些兄弟追随你我多年的份上,还是能救便多救一个吧。”

周围金兵闻听武仙这话,纷纷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金承麟,从他们眼中的神情来看,显然对武仙的话深以为然,这就让金承麟愈发的怒不可遏。

“武仙!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不要做了刺史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武仙微微一愣,在心底里暗自叹了口气,随即他站直了腰板腰,抬手从旁边的金兵那里夺过一把长弓,搭箭引弦,对准一个着火的兵士,嗖的射了出去……

惨叫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火势也得以控制,被围在山坳中的金兵已变成了一具具火红的焦炭,待火油燃尽之后,或许再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留下一部分人,在此处灭火!”金承麟冷冷说了一句,然后点指着山上的方向,“你们记住,我们的兄弟都是死在那些人手中,想要报仇就一起杀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

……

油桶爆炸的时候,沈韩、苏烨他们八个人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所幸并未被波及。

此刻,沈韩才大概明白了猛火油究竟为何物。在他曾看到过的几乎所有资料中,都将猛火油等同于后世的石油,但是从刚才爆炸与燃烧的气味上判断,那却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石油。

据沈韩判断,这种油或者是一种轻石油,或者是将普通原油经过蒸馏后,得到的较轻的那一部分,其成分应该以柴油和汽油为主。

但无论如何,至少沈韩可以断定,这种油确实极易燃烧,而且很难用水扑灭,绝对是纵火的高级货。幸好大家及时出手,若是等他们将这些油均匀洒下,恐怕整座山顷刻间就会成为一片火海。

至于那些油桶为何会平白无故的发生了爆炸,沈韩虽然心存疑惑,却也知道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几乎第一时间便转过身来,同其他人一道,沿着来路杀了回去。

说起来,金承麟为人或许轻狂高傲,但其实在用兵之道上也并非一无是处。他选择部署防线的这段山麓极为狭窄,沈韩几人来的时候,对手疏于防范,才让他们抓住了机会,通过的颇为顺利。但这会儿他们再想返回时,金兵的盾牌手和弓箭手早都换上了钢刀,六七百人迎面冲下来,就像一枚堵住瓶口的橡木塞子,牢牢堵住了这条唯一通道。

八个人只得聚拢成一圈,以守为攻,缓缓向山上移动。

下方的金承麟和武仙这时也已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情,他们留了一小部分人,用山中的碎石黄土,暂时控制猛火油的火势,剩余的所有金兵,连同金承麟的十几名贴身护卫,在二人的带领下齐齐向着山上杀来。

油桶的爆炸,上百兵士或被烧死,或被乱箭射死,扰乱了金承麟的策略,也改变了金兵的心态,山上山下的金兵仍有近千之数,如今尽皆红着眼,向沈韩他们一步步逼来,包围的圈子不断被压缩,箭矢也开始被抛射了进来,几个人完全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就连防守都愈见吃力。

然而,就在沈韩体内的精力几近耗光的那一刻,一股不起眼的骚乱,正从上方金兵的背后,悄然向着山下蔓延开来……

第三十四章 妖人妖法

乌云交织汇聚,光线聚拢成束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将山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此时的山坳中,沈韩等人已被逼到了一处山崖的下方,八个人背靠着身后的岩壁,还在勉力支撑,但落败也只剩时间问题。

轻风拂过山道,温度不降反升,在多数金兵的视线之外,空气不规则地扭曲流动着,一道妖异的身影似是踏着灼热的气浪,缓缓闪现而出。

“小心,山上有人……”

最早发现的一个金兵脱口喊道,不过他的话音尚未完全发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已从心底窜升了上来,他本能地向后倒退出几步,脚下绊到一块山石,竟然沿着山坡向下滚去。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胆子小,这个一直以来被他当做耻辱一样的存在,其本身却正是一种对危机的预见能力,而这种能力再一次使他逃脱了厄运。

这场小小的骚乱,周围的人也终于看见了从山道下来的的那个孤单身影,那人年纪不大,个子不高,更算不得强壮,只是穿着发饰,乃至整个人却都透着一种怪异的气质。

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甚至于手中连件兵器都没有,金兵在最初的紧张过后,还是纷纷挥起了手中的钢刀,叫喊着一起杀了上去。

那身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脚下仍是不紧不慢,手臂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在虚空中挥舞了几下,仿佛在驱赶着面前的蚊虫。

“砰!砰!砰!”

三声低沉的闷响,距离那人十数丈开外,火苗骤然自三名金兵身上腾起,三具血肉之躯如同被点着的稻草人般,熊熊燃烧起来,短短几息之间,便化为了三堆焦炭,连哀嚎都未发出几声。

山道上的温度再一次拔高,金兵的气势却瞬时间跌落谷底,十几名金兵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其他人也张大着嘴巴不知所措。

“暗器,小心他有暗器,不要靠近他,放箭,放箭!”金兵之中的一名百夫长临阵经验极其丰富,果断地大声呼喝,这才勉强将局势稳住。

这些兵在武仙手中琢磨多年,其实已算得上是金军之中的精锐,一旦心态平和,他们训练有素的一面便再次得以展现。虽然这段区域十分的狭窄,步兵与弓手混杂在一起,并无阵型可言,但却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配合。在思想统一的那一刻,步兵差不多同时蹲下了身子,将大片的视野让出来,弓箭兵左手摘下身后的长弓,右手同时从箭囊中拉出了羽箭。

对面那青年见状,眉头微皱,微微顿了下脚步,双手向着身后一背,口中发出一声冷哼。

蹲伏在地上的步兵原本都将目光投向那青年,对他此刻的举动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伴随着这声冷哼,前后左右的身侧却骤然间惨叫声迭起。待他们转目四下看去之时,才发现火苗已从队中的数名弓箭手身上蹿出,看那燃烧的爆裂,竟比点燃猛火油来的还要快,还要猛。

这一次着火的金兵散布在在队伍的各个位置,他们的痛苦挣扎跑动,又将火势传递给了身边的不少人。慌乱之间,骚乱便如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就连那些并未着火的人也在惊叫着,掉转回头,没命地向下方逃去。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拥挤、跌倒、踩踏随处可见。

起初,那些着火的人慌不择路,引燃了山中的小片林木。到得后来,之前泼洒在林间的猛火油,乃至山道上被沈韩他们毁坏的油桶尽皆汹汹燃烧起来。山中转眼间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再向下方一点的位置,眼见着沈韩众人颓势愈发明显,金承麟正自思量着,如何勾兑眼前这些人,下一刻,冲天的火光已经裹挟着巨大的恐慌,滚滚而来。

“这群混蛋,谁让他们点的火?!”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金承麟同样想不出个缘由,只能顺势将满腔怒气倾泻到了武仙的身上。这惊人的火势,固然效果极佳,甚至于他事先预想的还要好,但当这种震撼人心的灾难危急到自己之时,金承麟的心中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主上,此处已不再安全,速速下山吧!”武仙面现焦急,口中催促道。

“不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仙,金承麟眼中现起一丝阴厉,“我倒要看看,今天还会有什么惊喜!”

这场火来得过于邪性,不由他不去多想。金承麟此前便已知道,对方在山上还藏着一些人,但他却绝会不相信,那些人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同归于尽。

“那属下马上去前面查探清楚,再来回禀主上!”话音落地之际,武仙却也不再等候什么答复,他不顾烧伤的疼痛,迈步向山上奔去。

……

“妖人!”

“妖法!”

炙热的气浪中,漫山遍野尽是混乱景象,尖锐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狼狈的金兵疯狂地冲下来,很多人口中还在不时呼喊着。

其实,很多人并未亲历当时的场景,但恐惧从来都是如同瘟疫一般的存在,当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情绪感染,恐怕绝难有人还能幸免,即便是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汉子也不能例外。

“什么妖法,妖人在哪里?”武仙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金兵的胳膊,大声呵问道。

“放开我,我不想死……”那人眼神涣散,涕泪横流地叫嚷着,拼命想要挣脱开来,但以武仙的气力,任他尝试了几次也未能挣脱分毫。最后那人总算恢复了些许神智,认出了眼前的武仙,才勉强克制着恐惧,扭头指着山上道:“武将军……快跑吧,妖人来了……跑慢了,大家都得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武仙抬眼望过去,落在队伍后面的金兵很多身上都带着火光,而且越靠近上方,着火的人便越多,无数身影垂死挣扎着,很快又化为灰烬栽倒在地上。

透过灼热的空气,一道模糊扭曲的身影从山间的一处弯角转出,缓缓出现在武仙的视线中,在那道身影所过之处,熊熊火焰自动避向两边,为他让出一条通道,那人就如同被火海簇拥着,闲庭信步般向着山下踱来……

第三十五章 火山炼狱

红色的火光,漆黑的浓烟,在视线的前方编织出一副炼狱画卷,山脚下的这片山林中,一阵人喊马嘶之声过后,重又归于寂静。

炙热的温度仍烤得人皮肤生疼,黄脸汉子紧握钢刀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完全不复了刚才那般杀神模样。

那是场一个人追着一群人屠杀的战斗,纵然这样,留守在此处的金兵也只勉力支撑了盏茶的工夫,便尽数殒命在了黄脸汉子刀下。

原本拴在树上的战马也早已跑得不见了踪迹。方才解开它们的缰绳之后,黄脸汉子在每匹马的屁股上都狠狠斩了一刀,下手没有分毫含糊。

出河北时,金兵都是骑马而来,不过在进入这片大山之后,道路崎岖难行,马匹失去用武之地,甚至拖慢了行军的速度,被带到这里的,便只有林中这十几匹良驹,分属于金承麟以及他的那些贴身护卫。

做完这一切,将目光转回山上,视线中,数十名金兵正簇拥着一个年轻将领向着此处狼狈逃来。黄脸汉子不再迟疑,脚下逐渐加快,迎面兜头杀了上去……

护送殿下来艮庄是他的主意,伏击白狼王也是他的主意,倘若殿下殒命于此,他是绝不会独自活着回去临安的。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要从这些金人身上讨回足够的代价!

金兵狼狈地逃向山下,而那白衣公子也在同一时间,带着身边的人紧随其后,撤了下来。

……

有宋以来,赵姓便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百姓之首,赵氏一族凭借着血统地位的卓然,获得了最优越的发展条件。从宋太宗宋太祖那时算起,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到了三代之后,宗族已然庞大无比。

然而,对于任何王权来说,侯爵之位终归有限,纵然是亲王嫡子,无法得到世袭资格的那些人,往好了说,也只能凭借家族的萌荫,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大多数人的结局,还是靠着分得的一点田产钱财,去做个富家翁。

如是百年,数以万计的赵姓皇族,慢慢也就泯然众人矣。

但凡事都有两面,赵姓王朝传承了七八代,后继无人的情况同样比比皆是。为了笼络宗室人心,朝廷往往不会就此将这些王位收回,转而在族谱中选择一些同代且有才干之人,过季为嗣,继承上一代人的爵位。

于是,又有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在失去祖上荫惠多年后,一夜之间再上枝头,重回高位。此时山中的这个白衣公子,恰好便是其中一人,

白衣公子原名叫作赵贵和,是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世孙,他这一支祖上几代过得虽还算殷实富足,却早已远离官场,从地位上与平民并无多少差别。

沂靖惠王赵抦,无子薨毙之时,太上皇命首辅史弥远遍寻宗族后人,择优选嗣,选来选去,最终将赵贵和举荐了上来。史弥远称其胸怀大志,雄才彦彦,可堪承继沂王之位。

赵贵和确是颇有才学的,为人也正直,但这种万里挑一的事情,要说非他莫属就有点言过其实。史弥远的选荐,其中包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私心,恐怕只有当事之人心里才最清楚。

皇帝赵扩见到史弥远呈上的奏章后,就如同往常一般,不查不问,欣然应允。降旨为赵贵和赐名——赵均,只待草诏大典过后,他便可以正式成为新一代的沂靖惠王。

以赵均地位之尊,如今自己身陷绝地,生死难料,首先却还能想到援救沈韩与那艮庄少年,可见他颇重情义。

一行人小心躲避着逃亡金兵的视线,防止对方暴起突袭,一面快速向着沈韩所在的那处山坳移动过来。

围攻沈韩众人的金兵,在大火与恐惧的重压下,或死或逃,已无人滞留在这里。好在八个人背后的岩壁上并无植被,未被大火波及,他们向上攀爬出一段,这才勉强撑到了现在。

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沈韩在心里大概已能猜到这场大火的来由。

方才不久之前,尽管视线被大火与浓烟所充斥,沈韩仍是一眼认出了杜弋的身影。从这片山坳走过时,杜弋似乎还曾向着这边望了几眼,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追着金兵下山去了。

沈韩倒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怨恨杜弋,毕竟就在不久前下山那时候,他们便都已存了死志,若是杜弋可以将其他学生救下,也并不违背自己的初衷。他只是有些担心,杜弋被仇恨所左右,忽略了其他人的安危。

事实上,沈韩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当杜弋发现自己可以引火,控火的时候,便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将金人全部烧死。

杜弋清楚,自己可以操纵火势,先将沈韩他们救出,不过这样一来,金人也就得到了逃走的机会,在救人与杀人之间,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在学生之中,与杜弋最为交好的王续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很想杜弋能够得手,也算替自己除了心中这口恶气,但站在他的角度上,其实更想沈韩和苏烨能够安全回来。

沈韩与苏烨为了救大家,不惜牺牲自己,固然让王续觉得感动,另一方面,王续也觉得,若失去了这两个主心骨,靠他们这些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再往后必然更加的举步维艰……

离沈韩他们大约不到五十米外的山道上,赵均带领着众人终于来到了这里,大家都在焦急地四处寻找救援的通道。

接地连天的火焰,死死封锁了两队人之间的这片区域,困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同样也进不去,任谁都无计可施。

绝望地仰起头,望着天空中翻滚涌动的云团,王续感到一阵晕眩,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场雨能够尽快降临。

也就在下一刻,一抹灰蒙蒙的光在脑中缓缓亮起来,强大能量瞬间涌出,灌输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一片从未触及过的全新世界展现在了他的面前。王续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这种美妙的感受让他不自禁地放声大笑起来。

就在众人对这不合时宜的笑声兀自不明所以之时——

啪嗒,啪嗒,啪嗒……

珠落玉盘般的悦耳之声,蓦然响起……

第三十六章 得道失道

“哈哈哈……吾乃天命所归,区区一场山火,能奈我何?!”

金承麟仰天大笑,浑然忘记了刚才逃窜下山时的狼狈。

只是在他的身侧前后,却没有谁能够真的开心起来,山上那场火来得太过诡异,死里逃生的人们,这时仍无法从发懵的状态中缓醒过来。

来到这里的兵都知道此行的目的,如今天下动荡,金国朝内亦是不稳,倘若能够扶立自己的主子上位,那便是从龙之功,他们当然也想于乱世之中,豁出性命去博一份前程。

他们也曾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毕竟对手是白狼王,是传说中神一般的存在,但事情发展到这一刻,早已脱离了他们预想的轨道,同来的伙伴或死于兵锋之下,或葬身于火海之中,已是十不存一,但他们却连那白狼王的影子都未见到。

徒劳折兵的事情,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经历过无数,倒也并非不能接受,只是金承麟的眉高眼低、志大才疏,兼之刻薄寡恩,着实凉彻了他们的心。

“结阵,结阵!但凡从山上下来的,死活不论,一个都不许放过!”金承麟兴奋的挥舞着双手,传下命令。

就在金军勉力打起精神,准备将阵型再次铺开时,一支无情的冷箭,却划开了炙热的空气,呼啸而来。

……

雨水淅沥,火势逐渐被压制了下来。

杜弋收回恨恨的眼神,转身迈步向着山上走去,在他背后是数百具烧成黑炭的金兵尸体,以及大雨都遮挡不住的刺鼻气味。

这场雨搅乱了他的计划,百余金兵趁势逃下山去,让杜弋自觉辉煌的战绩打了折扣。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若是这场再雨晚来一时半刻,无法幸免的恐怕不止是那些金兵,亦还包括困在山坳中的八个人。

沈韩等人所在之处山林茂盛,也是山上火势最为凶猛的地方,雨虽然来得及时,却不够畅快,起初的时候,雨水还未等落入火场,便被蒸发成气,消弭于无形。

纵使大火无法蔓延到岩壁之上,炙热的山石,高温的空气,以及滚滚浓烟依然足以致命,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心智极度提升后,随着事态的发展,沈韩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其中一点是突变的风向,似乎在精确地引导着浓烟,远离他们的身边,否则就算众人没被大火焚身,也很有可能死于烟尘下的窒息。

更加无法解释的是雨水,非但丝毫没有被风向所干扰,反倒纷纷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处地方汇聚过来,铺天盖地一般将火头强行按压下来。

外面的人尝试着踏脚进去,才发现四外的空气与脚下岩石的温度也已降了下来。欣喜之余,包括赵均在内,一群人果断开辟出一条通道,冲至那处山壁前,将精疲力竭的八个人解救了出来。

“哈哈!”赵均畅快地大笑着,抱拳向那八人逐一拱手,道:“各位今日舍身相助之恩,赵某铭记于心,来日但有所求,定……”

“小心——”

赵均的话尚未完全出口,人群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秦舒瑶却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喊。

下一刻,女孩冲了出来,抓住赵均的衣袖猛然带向一旁。与此同时,那名叫作贵诚的青年闪身而出,挡在了赵均身前,而沈韩则适时挥动起手中的那截炎帝树枝……

一枚漆黑的冷箭破空而来,沈韩手中的树枝虽然错过了箭锋与箭杆,却扫中了箭尾处的翎羽,羽箭的方向斜斜偏出,最后擦着赵均身前那青年的肩膀,飞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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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奇门遁甲,妖术仙法在神州大地流传了何止千年。虽然多数人并未见过这些仅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通,但在这个年代,无论处于社会何种层级的人,却都对其都深信不疑。

逆着逃窜的金兵奔向山上的武仙,亲眼见识到了杜弋的可怕之后,心中已再无一丝对抗的念头。然则,此时他已置身火海之中,再想抽身逃走谈何容易。无路可走的他竭尽全力攀上侧方的一面山壁,最终被困在了那里。

大雨救下沈韩众人的同时,也替另一边的武仙解了围。

山道上发生的一幕,赵均无意间展露出的谈吐气度,都被焦头烂额的他看在眼里。本想着尽快退下山去的武仙,此刻却又再次改变了主意。

他悄无声息地摘下背后的长弓,搭箭上弦,当听到那锦衣青年人自称“赵某”时,心下再无犹豫,手中的羽箭离弦而出。

射出这一箭后,武仙看也不看,飞快地起身从岩壁跃下,向着山脚奔去。

……

血水混着雨水,浸透了全身的衣衫,金承麟俯身栽倒在泥浆里,一支羽箭钉入了他的后背肩下三寸,赫然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一道猛虎般的人影蓦然杀出,短暂的混乱后,金兵也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激烈的交手就此展开……

以当时的情形,金兵这边仍有近百之数,对上的却只是一个人,按照常理本不该存有多少悬念。但这些金人一路厮杀到现在,又经历了人生中从没见过的各种奇诡,心神失守之下,未战便先露出了怯意,似乎时刻提防着,唯恐对方再使出什么超乎寻常的手段。

雨幕昏暗,鞋底践踏起的泥泞将重重人影染成单调的灰黄,森寒刀光掠过之处,蓬蓬红色与阵阵惨号交织成一副震慑人心的画面。

这一切,让从高处下来的武感觉极不真实。分明是几十人围住了一个,占据着上风的却是中间那个黄脸汉子,在这处略显狭窄的空间中,金军的阵型被那人撕扯得混乱不堪。

距离这处战场不远的地方,中箭的金承麟被人从地上扶起来,七八个护卫聚拢成一个小圈子,将他守护在正中。

此时,武仙身后的响动越来越近,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山上的人已在衔尾追杀过来。而将视线延伸到更远一点的山林中,草木呈现出不规则的涌动,至少有上百人的队伍正在快速向着此处汇集。

属于自己一方的援军并不会出现在这里,武仙清楚,摆在眼前的,恐已是条绝路……

第三十七章 沈韩之名

大雨渐歇,就如同发生在山脚下的冲突,急遽而短暂。

数量相当的两拨人马甫一碰上,便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并迅速演变为一场追与逃的游戏,金人被屠戮殆尽的时候,艮庄人的伤亡仍是微乎其微。

其实,残存的这些金兵虽有怯战之势,但事关生死存亡,被逼上绝路的他们绝非不堪一击,作为对面一方的艮庄众人纵使可以取胜,同样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僵持局面只存续了片刻的时间,数道人影从身背后突兀冒出,包括稍事休整的沈韩和苏烨在内,战力尚存的人从山上杀了下来。濒临崩溃的心态终于走到了终点,完全陷入绝望的金兵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向着四面八方溃散奔逃……

比他们更早逃离的一小队人此时已身在几里之外的地方。失去了铁椎的武仙手持一把普通兵士所用的钢刀,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金承麟的战马身后。

他庆幸自己最后一个下山,事先从高处看清了敌人的来向。利弊权衡之下,武仙果断放弃了那近百兵士,由他们吸引对方的注意,自己背上金承麟,同那七八个护卫一起仓惶撤出了战场。

之前的拴马的地方,如今已变成战场的中心,他们不敢再过去,所幸在奔出一段山路后,发现了这匹受伤逃离的战马,才使得逃生之路变得简单了许多。

马上的金承麟刚刚恢复神智,仍是一番失魂落魄的样子。所幸,那支箭在破开了他的软甲后去势已尽,他只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暂时陷入了昏厥,此刻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已无大碍。

来时上千人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只有他们十几个存活下来,前方更有千里归途,失落与沮丧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

炎帝庙所在的山前,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多数的金兵都已丢掉了性命,除去投降或是被生擒的二三十人之外,能够侥幸逃走的本就屈指可数,而他们还要面对的艮庄不死不休的追杀。

金承麟之前所在的那片空地上,赵均和沈韩等人望着那把奢侈的虎皮太师椅,哑然失笑。

国,兴于贤良,毁于纨绔,此言当真不虚。

此时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并非是赵均,而是为他挡箭的那名青年。青年的本名叫赵贵诚,按赵均的说法,他虽是自己的贴身护卫,二人却是一同长大的伙伴,便如同亲生兄弟一样。

被武仙的冷箭穿透了肩膀,赵贵诚伤的不轻,好也并无性命之忧。艮庄赶来的援兵中,有人专门携带着丸散膏丹,止血消毒过后,正在替他包扎伤口。

眼见着危机解除,在下山的时候,赵均对身边的人给出了严厉的禁令,今日发生的种种,出去后对外人一律不得讲起。

艮庄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通透得紧,沈韩几人身负异能的事情,绝不宜传扬,这不仅是出于尊重,更是对大家的一种保护。

别的人暂且不论,像池玥萱这样,拥有着可以起死回生的能力,一旦泄露出去,必将给她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少年的心中早已认定,这些人与自己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维护他们本就是责无旁贷的事情。于是便也当场下令,但凡将事情传出之人,哪怕是说予了至亲好友,也当以艮庄叛逆论处。

这样一来,沈韩固然安心不少,只是救死扶伤的事情池玥萱也再无法插手,好在刚才的战斗轻松异常,倒也并未在女孩心中留下见死不救的负担。

“末将来迟,险酿大错,请……治罪!”

见到赵均的那刻,黄脸汉子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虽然性情直爽,却并不愚钝,此时见到赵均身边那众多陌生面孔,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殿下”二字咽了回去。

“战场上的事,临机万变,主意皆出自我一人,怎能怪罪到元义身上。”赵均心情着实不错,他双手将单膝跪地的黄脸汉子扶起,转念又望着沈韩众人,难免又有些唏嘘。

“此行也是多亏了这些世外的高人,若没有他们,赵某怕是真的见不到沈将军了……”

赵均简短地将经过讲述了一遍,黄脸汉子这才大概知道,此前的诸多凶险竟还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连忙快步来到沈韩面前,拱手一揖到地。

“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谢,诸位日后若有用到沈某之处,但凭驱策!”

刚才在山上时,沈韩也见到了这黄脸汉子的武勇。敢于一人一骑杀入金军阵中,大概便是古代忠心护主的典范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忙也躬身抱拳还礼,道:“我们这些人也是为求自保,谈不上什么大恩,沈将军言重了。”

赵均原本在一旁看着,倏忽之间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微微一敛,思索片刻,方才开口道:“这位兄弟也姓沈,说来与元义还是本家……大概与元义的侄儿年龄相仿吧?”

沈元义闻言,细细打量沈韩几眼,心中一动,谨慎地问了句,“小兄弟不知如何称呼?家住哪里?可否方便告知……”

这些事情,此前大家有一些过交流,赵均只知沈韩姓沈,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毕竟交浅言深,上来就将别人身世刨根问底,难免失了礼数,若是不小心触了对方的忌讳,反而弄巧成拙。这会儿借由沈元义之口问出来,无论对方愿不愿讲,倒也无伤大雅。

赵均却不会知道,沈韩他们初初来到这里,对于姓名这种事情虽然并无太多所谓,只是一旦被问起来路却很难解释。

神情微微一滞,沈韩也只能继续就着之前秦舒瑶的说法解释道:“在下的确是姓沈,名叫沈韩,自幼离家跟随师傅在山中……修行,对家乡的事情并无印象,实难告知!”

距此八百年后的京城地处燕山,说是在山中也言之不虚,而沈韩从小上学自然是有老师的,至于如今家乡,他又怎会了解宋朝时自己的家乡是个什么样子。

这番话说出,沈韩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但听在沈元义的耳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感受。

“沈韩……沈韩……”

心中默念几遍,沈元义眼中光芒的越来越盛,最后竟是难掩激动之情,上前一把抓住了沈韩的胳膊。

“不知小兄弟的名讳,可是百家姓‘蒋沈韩杨’中的沈韩二字?”

第三十八章 父姓沈,母姓韩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宋朝南迁以来,内忧外患虽然始终无法根除,但国家弱而不贫,经济的发展其实并未受多少影响。经过了短暂的休养生息,尤其是粮食的主产区彻底由中原之地转移至江淮后,士农工商皆得其所,国内空前繁荣,尤甚北朝时期。

南宋重镇,首推京城临安,其次则当属与临安一衣带水的绍兴。“三吴都会”之中的三吴,说的是吴兴、吴郡和会稽,而会稽所指就是绍兴。

绍兴此名起源于南宋,高宗赵构取“绍祚中兴”的祥瑞之意,改元绍兴,并同时将临时行在——会稽,更名为绍兴府。

绍兴地理位置优越,贯通东西要道,汇集南北势力,此时又正处鼎盛时期,无论农业、商业或是手工业,其兴盛程度都丝毫不亚于京城临安,名门望族更是比比皆是。沈家在绍兴纵然算不得首屈一指,也是不超十指之数的豪阀!

沈家此前的数代皆是巨商,家大业大自不必说,然则宋朝商业虽然繁盛,商贾的地位却未见得有多高,仅凭着堆金积玉,尚还难以挤进官绅贵族的圈中,更称不上什么豪门。

到了这一代,沈家更是因为家主的壮年早逝,曾经历了一段极度危险的时期。

幸好沈家“元”字辈的三个兄弟大器早成,皆是不凡,三人各执所长,相得益彰,贯通军政商三界,将沈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点。

兄长沈元仁年纪轻轻便挺身而出,执掌起门庭,他不但轻易化解了来自家族内外的危机,把个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更是以商人身份,迎娶了当朝首辅的独女,一时间震惊朝野,风头无两。

沈元义排行在二,算是家中的一个异类。他既无心科考,也无意经商,反倒是自幼好武。有宋一朝,国内的风气向来重文轻武,家族对此自然是极力反对。但他却不惜离家出走,毅然投入军中,一路高歌猛进,以而立之年,坐上了沂王府护卫统领的位子,凭的全是自己个人实力。即便是到了现在,恐怕也没几个人知晓,这个性情好爽的汉子竟是绍兴沈家的二老爷。

沈家老三沈元礼心机深沉,是个天生的商贾奇才,不仅生意做得好,更深谙与人交往之道。他长袖善舞,在各个层级的圈子之中均结交甚广,为沈家经营下一片强大到难以想象的人脉。

在耿直豁达的沈元义心中,对于沈家有何等庞大的财富与势力,从未太过在意。国家能够太太平平,一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他最大的愿望。家中之事现在由长兄操持,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兄长身后,家主的位子自会由其子来继承,也无需他来操心。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当初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离家从军。

但沈家的问题,恰恰出在了长房身上——

兄长沈元仁大婚后不久,很快便得了一个儿子。这是整个沈家“从”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对于人丁本就算不得兴旺的家族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件大喜事。

在孩子百岁这天,沈元仁一改低调作风,广邀朋友,大排筵席,想为孩子,也为沈家多讨些喜气,就连已在京中身居要职的沈元义都告了假,赶回家中。

然而,就在这一天,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作为家族的核心成员,其实沈元义清楚,这个孩子并非真的失踪,而是被人带走了。只是对于孩子的去向,兄长一直三缄其口,任他如何追问,也只说是孩子被那位仙长带去学艺,不出二十年,必会回来。

沈元义自小就与大哥最为亲近,而他自己又至今未曾婚娶,对这个孩子便视同亲生一般。这件事始终压在心底,简直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如今在这里巧遇沈韩,一切的线索似乎都吻合了起来,算算时间,距离当初又恰好是过去了二十年,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沈韩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对方突如其来的失态,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只得点头答道:“我的名字确实是‘蒋沈韩杨’中的沈韩二字。”

“没错,不会错了……”沈元义情不自禁地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口中已是语无伦次。“侄儿,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是我的亲侄儿啊!”

周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艮庄少年热切地注视着沈韩,对前因后果更为清楚的他,早先便笃定了事情的答案,如今只待对方确认下来,他或许便会率先扑过去,给沈韩一个大大的熊抱。

胳膊被沈元义抓得生疼,又被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韩眼下的感觉,比荒诞还要荒诞。

他再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免试直读成为一个研究生,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宋朝。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这还要荒诞,那就是突然有个古代人冒出来,对他说:“孩子,其实我是你亲叔!”

尽量将心情压制下来,沈韩有点欲哭无泪。初时赵均和那少年的误会,他还可以佯装不知,但发展到这种程度,却终归是要解释清楚的。

“抱歉,沈将军可能认错人了,我有父有母,怎会是将军的侄儿!”

“你当然有父有母,你父亲是我大哥,母亲是我大嫂!”

“我并未听说,父亲还有兄弟啊?!”

“那是因为从没有人对你提起过!”

“可我已经二十岁了……”

“是啊,你离家那年刚满白天,算起来今年正好二十!”

“……”

沈韩觉得自己再说下去,恐怕真的会哭出来。这个勇武汉子的执念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沈韩猜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而且还是八百年的代沟。

沈元义黄色的面庞已变得通红,他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韩的表情,只是自顾双目出神,似是陷入到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离开沈家那年,你尚在襁褓之中,肯定什么都不记得……那天我从京中赶回,到家迟了半个时辰,很多事情也是从你父亲那里听到的。那位仙长把你带走时曾说过,你将来必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若将你留在沈家,不仅误了你的前程,还会给沈家带来灾祸……”

“在你走后,你的母亲整日以泪掩面,每天都在佛堂里为你祷告,后来……”沈元义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的父亲虽然装作无事的样子,但我和他是手族兄弟,怎会看不出他心里的苦闷。这些年沈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三叔心存了怨气,有些事做的也是有些过分,我又帮不上什么,你父亲的日子就愈发的不好过……现在好了,你回来总算有人可以替他分忧了……”

沈元义说的极为动情,沈韩既不忍打断他,亦不知该如何插口。

“哦,对了,你过去小名唤做云儿,按辈分,你的大名该是叫作沈从云的……”

说了许多,沈元义的情绪似乎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不过,沈韩这个名字也不错,要做一个像你父母那般的人,不要忘记——你的父姓沈,母姓韩!”

第三十九章 山名帝焱

繁星点点,东面的天空蒙蒙透出光亮。整夜无眠的沈韩披上一件外衣,探身从帐篷中钻了出来。

返回跟庄,大概需要一整天的路程,如今他们走了还不到一半。

破晓时分,山中异常潮湿寒冷,凉凉的风吹到身上,人瞬间变得清醒了许多。

极度疲劳之下,却又无法入睡的情形,很多人都曾体会过,那并非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头脑中便像是植入了一个剧场,跑马灯似的上演着一幕幕画面……

先入为主的沈韩,起初绝然不肯相信,自己会和八百年前的人扯上什么联系。但到了后来,他的心中竟也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一切的转变,皆因沈元义口中说出的那六个字——

“父姓沈,母姓韩!”

沈韩的父亲是燕大一名普通教授,却并不姓沈,而他的母亲也不姓韩……

父母并无意隐瞒他什么,沈韩从很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父母收养他的时候,他尚还是个婴孩。

至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为何忍心将他抛弃,有段时间,沈韩也曾迫切地想要知道。养父母非常豁达开明,想尽办法去帮他四处寻找,不过最终却苦于并无多少头绪可以追寻,慢慢地,大家也就淡化了这方面的念头。

若说线索,终归还是有一点的……

养父母在自家大门外捡到他的时候,曾在那个苏绣的襁褓之中发现过一张字条,在沈韩成年后,养父母把这张字条也交给了他来保管。

沈韩将其装入一个项坠,这些年一直挂在脖子上。与金兵交手之时,他担心项坠遗失,这才摘下来,揣入了上衣怀中。

此刻,沈韩从怀中掏出那枚项坠,轻轻打开,再一次取出那张字条,展了开来。

借着蒙蒙的光亮,六个遒劲的小字清晰映入眼帘——

“父姓沈,母姓韩!”

仅凭这张字条或许无法说明全部的问题,毕竟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但既然连穿越这种离奇的事情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谁又敢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沈韩不得不从心底里正视起来……

以当时的状况,沈元义一口认定绝不会有错,而沈韩又从断然的否认,转而变得犹疑不定。作为旁观者的赵均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便站出来圆场,言道事关重大,不如大家去一趟绍兴,也好将事情搞清楚。

若事实真的如此,便可一家人团聚,何乐不为。若不是也没有多少关系,赵均本人便是生长在绍兴,至今仍有家人在那边,照应一下自是没有问题。如果众人不想留在绍兴,亦可以到临安做客,权当是让他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对于这个说法,包括苏烨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提出异议。

一来,赵均对沈韩他们并未隐瞒自己即将成为沂惠靖王的事情。大家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世道又不太平,有这样的一个人相助确实会少很多麻烦。

再者,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他们和赵均,以及艮庄的这些人虽然相识不久,却一起共过患难,自然也就成为了朋友,互相之间还是信得过的。

简单的商量过后,事情便定了下来,大家同行返回艮庄,在那里赵均还有些事务,需要逗留上几天,然后众人便会一同启程,赶赴江南。

通过与艮庄人的交谈,沈韩已经知道了他们所处的位置,大概是在后世湖北省的神农架林区之中,距离绍兴尚有两千多里的路程。

穿越,炎帝庙,神通,白狼王,艮庄,赵均,还有自己的姓名,一系列的事情看上去扑朔迷离,却似乎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总要去搞清楚才行!

临行前,赵均觉得此山无名,颇为不美,后人很难知道,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而知道的那些人若是回忆起来,也只能说在“某一座”山中,曾经历了何等的惊心动魄。

他一时兴起,便想为这座山起一个名字。以赵均行将成为沂靖惠王的身份,为一座山赋名也足够有那个资格,但人情练达的他却不愿专美,而是将这份殊荣交给了沈韩。

沈韩推辞不过,倒还真的用心思索了一下。

神农架在民间亦有神农山之称,再将这座山叫做神农山,显然并不合适。其实,神农与炎帝所指的,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在那座无名山上又恰好有一座炎帝的庙宇。沈韩想了想,说不如就叫它“帝焱山”,三火之焱,取炎帝之音,又暗喻山中有此一番的火劫。

赵均听后抚掌大笑,“好!好名字!神农架中帝焱山,帝焱山上炎帝庙,炎神帝前斩恶狼……自此之后,帝焱山之名当永传千古。”

他当即下令,在众人中找出一个能工巧匠,选取了一块醒目的山岩,刻上了“帝焱山”三个大字,并在其旁又留下一行小字:“宋人于此,斩白狼,屠金兵!”

这一次虽然危机重重,最终却可说是皆大欢喜……

宋金世代血仇,近些年面皮撕破之后,刀兵再起,连年征战不休,一场大胜所带来的畅快本就是题中之意,而除此之外的所获之丰,同样让众人狂热不已。

白狼的尸体一直被艮庄人带在身边,自不必说,连之前丢弃的那上百具狼皮也都失而复得。

沈韩或许还不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赵均和沈元义这些人当然明白。

宋朝人虽多好文,但骨子里又极其仰慕血性和勇武,狼这种动物恰是此种性格的最好代表。也是因此,狼的皮毛深受上层官绅士族的喜爱。

即便到了京城那种地方,一张完整的上好狼皮都是千金难求,而上百张加起来,必然是个令人咂舌的天文数字,就算是富贵如金承麟也不能无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这些东西一件不差地收集起来,带在了身边。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狼皮多数都是沈韩他们的战利品,无论赵均还是艮庄之人,对此都从未动过什么心思。

真正让他们兴奋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当初沈元义为了防止金兵逃脱,曾经刺伤并驱赶了十几匹战马。

由于山路难行,这些马并未跑出多远,便委顿在地,被那些追杀金兵的艮庄庄众悉数找了回来。

沈元义自己也是爱马之人,加之原本就只是想驱散它们,下手自然不重,此刻在经过一番救治之后,大多都已恢复了生机。

倘若仅仅是这样,也还称不上惊喜。

众人审讯那些被生擒的金兵时,在秦舒瑶的协助下,还发现了更多意外的收获——

原来,这些金兵竟都是骑马而来,只不过进山之后被迫改为徒步,这才将马匹暂存在了一处地方,留了十几人的一个小队负责看守。

以艮庄少年对这里环境的熟悉,借由那人口中语焉不详的描述,轻易就判断出了那个地方的所在。

战马,在冷兵器时代是决定战力高下的重要因素之一。

澶渊之盟后,宋朝再无一块像燕云十六州那样的养马之地,优良的战马即便在军中,也是紧缺之物,更不要提他们艮庄。如今乍闻对方手中尚有近千匹战马,且无重兵看守,少年的心中便如同长了草一样,片刻也不想耽搁。

与赵均简单商议之后,少年当即分出一半兵力,甚至调走了刚得到的几匹马,亲自带队,向着那处地方奔袭而去。

福祸相依,因祸而得福,远比唾手而得更让人欣喜。

其他人将战场中的武器和盔甲收集起来,又将金兵的尸体掩埋在帝焱山下,方才在兴奋的情绪中,踏上了归途……

第四十章 变数陡生

沿着连绵的大山,继续向西南行进,河谷与沟壑交错纵横,地势却明显升高,空气中透着沁人的寒意。

天光尚未放亮,掩映在茫茫林海下的一处村落,多数人家还保持着漆黑与静谧,只有临近山顶的一处院落亮着灯火。

正房中,一位剑眉朗目,年近古稀的老者坐在椅子上,手捻胡须微微沉吟着。

在他下首处,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已说了好一阵子,话也基本到了尾声。

如果沈韩在这里,应该会认得,这人正是前一天与他们并肩战斗过的艮庄庄众之一,此刻却是赶在他们前面,来到了此处。

那老者只是听着,期间未插一言,连面上的表情都未见有多少变化,就好似在听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直到下面那人大致将情形陈说完毕,这才缓缓开口。

“依你所言,若非是那些高手出现,丘梧与殿下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禀庄主,确是如此!”中年汉子恭谨地回道:”单是百十只恶狼倒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不过那白狼王却阴险狡诈,凶狠异常,若是没有他们的相助,恐怕极难对付。再后来情形就更加危急,我们二三十人被上千金兵追杀,形势岌岌可危,最后也还是仗着那些人大显神通,方能大获全胜,将金人几乎全部灭杀在了山中……”

“哦?”老者闻言眼睛一亮,挺直了后背问道:“以几十之数对敌过千,尤可取全功。金人虽然没落,却也不该无能到这般程度。你们可曾打探出,这些金兵是何来路,又为何突然出现在山中?”

“这些现今都已经查明,这些金兵此行的目标同样是那只白狼王,而且从时间上看,他们比我们发现白狼的踪迹还要更早,他们是一路追踪了近千里,方才来到这里。关于来路,从俘虏的口中也知道了个大概,这些人原是河北金承裔二弟——金承麟的私兵,如今已经划归到威州府,算是金国编内的一路军队。”

“威州?”老者皱眉思索片刻,继而问道:“这几年间,河北出了一员虎将,名作武仙,杀伐骁勇,与蒙古人交战,颇多胜绩,刚刚因功累封至威州刺史,可与此人有关?”

“禀庄主,金兵这次带队的,除了那个金承麟,另一人正是金将武仙!此人的确勇猛,也懂用兵,起初他在山中设伏,骤起发难,若不是少庄主和殿下指挥得当,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待得那些高人出手后,武仙虽然并未犯下什么错误,变阵也还算得当,但仍旧是处处吃瘪,难逃损兵折将,落荒而逃的下场!”

老者闻言倒吸了口冷气……

艮庄始终关注着四面敌国的动向,对于金国朝中的宿将、猛将堪称了如指掌。

承裔与承麟兄弟本姓完颜,金姓只是宋人对完颜氏族一种习惯性的叫法,他们二人都是金朝开国将领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的玄孙。

金承裔倒是颇有些才干,凭借一己之力,官升参政知事,大概相当于宋朝的副宰相。但他的弟弟金承麟却有些志大才疏,河北之地能有如今的局面,据说全是倚仗那武仙一人在背后勉力支撑。

坊间传言,武仙此人力大无穷,又有一身的好功夫,是个万人敌。不过老者却深知,统兵上阵,两军对垒,仅凭个人的武勇是远远不够的。那武仙能在蒙古人的铁蹄兵锋之下,占得一席之地,足可以称得上是将帅之才。

反观眼下这些来历不明的人,面对金国后起之秀的武仙,仍能以一破百,这就彻底勾起了那老者的兴致。

“那些人的师承与来路,当真只字都不肯透露吗?”

“这……正是!”下面的中年人也颇感无奈,但稍一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再说道:“我无意中曾听殿下对少庄主提过一句,殿下好像认为,这些人是那位老神仙的弟子……”

他话音刚落,却未想老者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调骤然拔高:“此话怎讲?这是他们自己说的,还是殿下的猜测?”

中年人从未见过庄主这般神态,吱呜一番后方才答道:“他们倒并未亲口承认……只不过殿下当面问起此事之时,他们却也并未否认。”

“哼!”老者面沉似水,鼻子中挤出一声冷哼,双目中的寒芒犹如实质。

******

沈韩跟随着队伍,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扎下营地。

此时距离正午尚还有一段时间,但艮庄接应的人已然赶到,众人索性就地休整一番,待午饭过后再行赶路。

来人之中,为首的还是那名报信的中年人,他简单和大家打过招呼,便与赵均去到一处僻静之地,低声交谈起来。

倒是跟随而来的一个女孩,身着鹅黄色长裙,正值豆蔻年华,极为活泼,经过每个人的身边都要笑着聊上几句,像是与大家都很熟稔的样子。

沈元义正忙着与手下人一起埋锅造饭,看到女孩来到近前,也笑着调侃道:“二小姐,你这次过来,莫不是忘了给大叔带好吃的?”

女孩听他这话,嘟起小嘴,古灵精怪地说道:“我的记性这么好,自然是不会忘的。不过大叔你的记性就不怎么好,明明是我比丘梧先从娘胎中生出来,所以我是大姐,他是二弟。不久前才刚同您讲过的,大叔怎么转头就忘记了?”

小丫头佯作生气的样子和语调,瞬间惹来周围一阵嬉笑。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这女孩名叫丘桐,她与丘梧,也就是那使枪少年是孪生的兄妹。

二人降生之时,谁都没想到会是双胎,一时间手忙脚乱,连稳婆都忘记了两个婴孩出生顺序的先后。家中长辈觉得男孩就该有所担当,便做主让丘梧当了大哥,丘桐则是小妹。但这女孩却殊为的有个性,自打懂事之后,就一口咬定自己是姐姐,不容许任何人辩驳,加之身为庄主的爷爷对她又是宠爱有加,艮庄之人也就都由了她胡闹。

沈元义虽也清楚原委,却总不能为了此事去和一个女孩子争执,他见周围人都以同情的目光望来,只得苦笑着道歉,声称是自己记错了。

到这时,丘桐方才志得意满地从上衣兜中掏出个小包,递了过来。“呐,这是爷爷给我的肉干,大叔拿去吃吧。不过下次一定不要再记错了,我是大姐,丘梧才是二弟!”

女孩一本正经地话语,引得四周又是笑声连连。家园近在咫尺,危机也已远离,大家之前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营地中的气氛欢快而融洽。

然而,沈韩偏偏在这样的氛围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赵均与那中年人已聊了不短的时间,二人所处的位置距离他不算太远,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之下,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赵均的表情来看,似是有些凝重,二人还不时向这边望上几眼,沈韩隐隐觉得,事情怕是出了变数。

偷听别人谈话的事情他是做不出的,但若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一念及此,沈韩站起身,抬脚向着秦舒瑶那边缓步走去……

第四十一章 谋之于阴(上)

艳阳高照,武仙却感觉一片冰冷入骨,身后追兵渐远,两人两骑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路打马向着东北狂奔。

过来之前,他就充分预料到了此行的凶险。那么多的兵士,不可能都死战到底,一旦有人投降或被俘,这处拴马之地就极有可能被暴露出来。

然而,兵士没了还可以再去招募训练,战马没了却不可能那么快补充上来。这数百匹马,已是他们最大的仰仗,倘若失去,将再无力与蒙古人抗衡,只能将经营了那么久的河北祖地拱手让出,莫说是金承麟,便是武仙也难以接受。

在山中寻了一处隐蔽的藏身之所,留下两个人护卫金承麟,武仙亲自带上其他六名护卫,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是偷偷摸了过来。

……

武仙赶到的时候,丘梧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他们小心地掩藏起十几具金兵尸体,又从队伍中挑选出一些好手,换上金兵的盔甲与兵器,其他人埋伏在四周,好整以暇,只待武仙上钩。

人数、衣着乃至暗号尽皆都能对上,丘梧的布置可说天衣无缝,但武仙多年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敏锐嗅觉却告诉他,此地已然失陷,因为一切都正常得太不正常了。

心存着一丝幻想,起初武仙还想将计就计,突入对方阵中,殊死一战。但潜藏在林间的艮庄庄众却没有给他们猝然发难的机会。

在他们进去射程的那一瞬,流矢从各个方向无情地覆盖过来,仅仅几息工夫,同来的七人便有三个先后倒下。武仙与剩下的三人拼死杀入战马群中,堪堪躲过弓箭的袭击,却不敢恋战,各自抢了一匹马,夺路而逃。

双方的交战只持续了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便戛然而止。此后的情形,更像是一场于山间展开的竞速赛马。

艮庄人对山间的地形极为熟悉,而身处北方的金人却比他们更擅于马术,双方各有所长,在又留下了两条性命之后,武仙最终还是逃了出来。只不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才能体会了……

天色尚早,若是骑马全力奔行,小半日便可抵达艮庄,只是这些战马的意义实在过于重大,丘梧纵然归心似箭,却也不敢放手独自返回。

他和大家一起,用绳索将所有马匹用串好,又把数十庄众安排在队中的各个位置,亲自带领着这支如同长龙般的马队,浩浩荡荡向着艮庄方向行去。

……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正缓缓敛去,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山间却依旧热闹异常。

山门前,就着平缓的地势搭起了数道彩棚,人群喜气洋洋地在棚间穿梭忙碌着,将一坛坛的酒水与各式瓜果摆上条案。

艮庄那老者倒背双手,定立在一处凸起的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山下的动静。

山道上,一匹快马正飞弛而来,天气虽已颇为寒凉,马上的中年人却还是被汗水浸湿了浃背。

三日两夜的不眠不休,先是几番苦战,后又策马往返于两地之间,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支撑不住。那人临近老者身前,翻身下马时,脚下已是有些虚浮。

见他抱拳躬身,正待开口,老者忙紧走了两步,上前搭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这里不是讲话所在,随我来。”

老者带着那中年人走到靠里的一处凉棚,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上一杯茶水递过来,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边状况如何?”

中年人端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索性将杯子重又放回桌上,平复了一下气息,答道:“殿下有沈将军和赵贵诚二人贴身保护,不会有问题,那些人也未见有何反常,估摸着再有多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到山下。”

“如此便好……”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老者长出了一口气,转而问道:“殿下那边是什么意思?”

“殿下认定这些人,不会是番邦的奸细,并不建议动手。”

老者冷哼一声,“不是番邦奸细,莫非还是宋人不成?”

“这……殿下也有所怀疑,毕竟他们的衣着发饰,言谈举止都过于古怪。但毕竟前番他们先是设计,亲手屠灭了白狼王,后来又同我们一起血战金兵,以此判断,起码不会是蒙古人或金人。所以,殿下说务必等他回来,一切从长计议。”

“戎狄志态,不与华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殿下终归还是年轻气盛,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中年人也明白老人说的不无道理,但转念间,又想起此前在帝焱山的种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庄主,恕小侄直言,小侄也赞同殿下的意思,如这般的能人异士殊为难得,若能为我所用,何愁咱们的中兴大计不成?”

“搬山倒海,呼风唤雨,隔空取人首级,这样的本事确实骇人听闻。但你可曾想过,若他们靠近殿下乃是另有所图,吾等数十年来的殚精竭虑,岂不要毁于一旦。”

那中年人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之后,突然间心头一动,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开口道:“小侄此前走的匆忙,错过了一些事情。这次回去,才听殿下说起,这些人为首那个名叫沈韩,好像便是二十年前沈家遗落的那个婴孩……”

“哦?”老者眼前一亮,也是想起了一桩往事,霍然起身,道:“可有凭据?”

“尚无真凭实据……”中年人答道:“殿下和沈将军与他们一同回江南,正是打算查证此事!”

老者闻言,重又坐回到条案前,面现纠结之色。其实起初他也倾向于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在听说了他们冒充那位仙长的弟子后,才被激起了心头的怒火。

那位老神仙的事情,旁人或许并不知晓,但这老者却是一清二楚。那人已有二十多年未曾收过徒弟,近些年更是远离凡世,怎会突然冒出些年轻的弟子,而且一下子就是十二个人。

不过,如果这些人中有沈家那个孩子的话,事情倒还真就有了几分可能……

难道就此罢手?

对方如今疏于防范,有机可乘,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对方近乎妖孽的能力,恐将再难控制。

老者低头沉思良久,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吾等所行之事本就甚是凶险,眼下更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我心意已决,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若真的冤枉了他们,老朽自会负荆请罪,哪怕是将这条老命赔给他们,又有何妨……”

第四十二章 谋之于阴(下)

靠近艮庄的路宽阔而平整,显然经过了人为的修整。行进的速度比预期快出很多,队伍到得山下的时候,天尚未完全黑下来。

艮庄前来接应的人主动将马让了出来,留给那些身上有伤的人。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负伤的沈韩、苏烨自不必说,就连三个女生也各自分得了一匹,免去了徒步之苦。

饶是如此,对这些几乎从未碰过马的学生来说,乍然在山间连续骑行了小半日,仍是苦不堪言。

倒是丘桐,丝毫都没有乏累的样子,远远见到半山处迎候的艮庄众人,更是打马越众而出,鹅黄色身影与那战马融为一体,如风般疾驰过去。

这丫头一路上始终有说有笑,不时还混到学生们的圈子里,问东问西,搞得沈韩头痛不已。所幸路程不算太远,也就只有这半日的时光,否则怕是连老底都要被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孩给套了去。

见到丘桐率先上山,沈韩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暗自庆幸的同时,也在对女孩矫捷轻灵的身手赞叹不已。他此前曾骑过几次马,如今身体素质提升了一大截,掌控起来也更加的轻松,但与丘桐仍是很难相比,不由得对艮庄这块地方又正视了几分。

丘桐打小与马为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她飞奔到山门前,将马勒住,翻身跃下地来,小跑着来到居中那老者身边,甚为亲昵地叫了声“爷爷”。

之前始终面色凝重的老者,此时嘴角也是浮起了一丝宠溺的笑容,抚须道:“你这丫头,明年就是大人了,却越来越不省事,哪个准许你下山去的?”

老者措辞颇为严厉,但语气中却透着和蔼,显见祖孙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

其实,小姑娘下山又怎能瞒过这老者的耳目,将她阻拦下来本毫不费事。只是老者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孙女天性跳脱,最能活跃气氛,有她在反能够削弱对方的戒心,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才假装不知地由了她跟了去。

丘桐是何等的聪明,她一眼便看出爷爷并未真的生气,兴高采烈地说道:“丘言叔叔说遇上了一群奇人,本事大到没边,桐儿就想去看看。若是告诉了爷爷,您老定然是不会应允的,孙儿这才自作主张的,爷爷不许生孙儿的气。”

“哈哈——”老者开心地笑起来,“那些奇人桐儿可是见到了?有没有你丘言叔叔说的那般本事?”

小丫头闻言却是撇了撇嘴,绷着脸说道:“什么奇人,都是丘言叔叔瞎说的。依我看啊,就是一群书呆子,连马都不会骑,我这趟算是白跑了!”

“哦,是这样吗?”老者笑着说:“爷爷倒觉得很正常,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及得上桐儿的本事?”

小丫头这才眉开眼笑,将脑袋贴在老者的胳膊上,满是得意模样。

丘梧和丘桐的功夫都是老者手把手教出来的。丘桐觉得比起丘梧,她或许还有所不如,但一般的武者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这群所谓的奇人并未在她面前出过手,但以她的眼界,沈韩的身法,以及苏烨的气力,她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至于除二者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脚下虚浮,显然毫无根基。

老者这番话倒也不是无端的吹捧,丘桐听了自然心中欢喜。而她没有注意到是,随着老者将目光重又投向山下,方才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是逐渐收了起来……

队伍当先的两匹骏马并骑而行,缓缓出现在视线中,其中的一人赫然正是赵均,另外一个老者虽不认得,但想来应该便是那名叫做沈韩的男子。

老者眉头不禁皱起,在这个年代,起居行止皆有礼数。并排而行的两人地位明显并不相当,这也只能说明,赵均极为看重此人的用意不言而喻,他也是在用实际行动警告自己,这些人——动不得!

事实正如老者所想,临近山门前,赵均刻意命人将沈韩叫到了身边,言道,艮庄此地颇有些不同,一切事情皆由自己应对,定会保他们安然无事。

沈韩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欣然应了下来。之前与秦舒瑶的那次交谈过后,他其实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对于赵均的一番苦心,沈韩当然是心知肚明,以对方的身份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让他也是心存了感激之情。

至于即将要面对的,来自艮庄的恶意,沈韩并不会惧怕,心中也没有多少的怨恨。

自己这些人的来历确实很难解释清楚,对方有所狐疑,或是不肯接纳也在情理之中,然则若只凭这些猜测就要暗中算计,那他同样不会手下留情。

这短短不到两天来的经历,着实让沈韩的心态发生了许多转变。

以他们十一个人现如今的能力,想要中途脱离队伍并非是什么难事,但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并不存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可能,一味逃避反倒会令对方更加起疑,乃至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为今之计倒不如直面以对,任你阴谋阳谋,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狼群也好,金兵也罢,成长于八百年后的他,起初也未将其视作死敌,但对方想要了他们的性命,他自是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这才会有如此强硬的回击。

眼下的艮庄亦是如此……

沈韩的从容落入赵均眼里,便是心怀坦荡的最好印证,也更笃定了他此前的判断,不由得心中又轻松出几分。

他翻身从马上下来,笑着向迎面前的老者拱了拱手,“有劳庄主远迎,均愧不敢当!”

那老者此时业已换上了一副满面春风的表情,抱拳的同时躬了躬身道,“公子言重了,让公子身陷险境,皆是小老儿思虑不周之过,小老儿万死!”

赵均过来艮庄的事情,本就极为隐秘,便是艮庄也并无几人知晓,这段时间以来,大家对他一直便是以公子相称。

“世事难料,庄主何过?更无需介怀。”赵均明白,老者的话多半出自真心,只不过他却不想纠结于此,话锋一转,笑着将身旁的沈韩拉过来,“这位是沈韩沈兄弟,此番屠狼灭狄,当记首功一件。”

言罢,又转过头来,面向沈韩引见道:“沈兄弟,这位便是艮庄的庄主丘纪,年高德劭,乃是赵某的一个长辈!”

老者丘纪上下打量了沈韩一番,见眼前这青年大概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满脸书卷之气,怎么看都不像个习武之人。

沈韩见老者这般审视自己,也不以为意,率先拱手道:“在下沈韩,见过丘庄主。”

丘纪见这人年纪不大,又身怀异能,却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又不失礼数,不禁也在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还礼道:“小兄弟多礼了,之前出手相助之事,丘某皆已获知,心中亦是感激不尽!”

不等旁人搭话,他向着身后摆了摆手,道:“大家此番多有辛苦,又自远道而归,丘某略备了些薄酒,为各位接风洗尘!”

这便来了,沈韩心中想着,面上的笑容不变,右手却是轻轻背向身后,微不可察地握住了那截炎帝的树枝……

第四十三章 成之于阳(上)

由于养父职业的缘故,沈韩幼年时曾游历过许多地方,那些偏远贫穷山村中的草屋瓦舍、昏暗油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在他心中,艮庄的情形大致也该是如此。不过,在他来到这里之后,沈韩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宋朝的发达。

他们所处的这间厅堂,从面积上看恐怕已不亚于后世的篮球场大小,近百人落座后,仍丝毫不显拥挤。

房间的装饰纵然算不得金碧辉煌,却也绝对堪称考究,那一棱一框,处处体现着古代手工业者精湛的技艺。

屋内均匀分布着六根硕大的原木脊柱,将房梁牢牢托举起来。每根脊柱的边上,各摆放着两盏一人多高的灯台,灯台上的白蜡足有婴儿胳膊粗细,烛火摇曳着,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将台案上的杯盘碗盏以及各色食物,映照得流光溢彩,令人不自禁得食欲大开。

然而,此时与庄主丘纪并排坐在条案前的赵均,脸上却明显带着些许愠色。他此时心情的确不是太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的不好……

丘言第一次替老者丘纪传话过来时,赵均就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外敌强悍,宋朝疲弱,像沈韩这样的人才,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个,实属难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笼络到身边,哪怕因此而承担些风险也在所不惜。若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惹恼了对方,逼他们投向北面的敌人,这里的人,谁都承受不起此等后果。

赵均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为了妥善起见,还刻意安排了沈韩与自己并骑而行。但他没有想到,这边人还没进庄子,丘纪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动手了。

事故通达的赵均根本无需多想,几乎立时就判断出,艮庄准备的那些酒水里一定有问题。

对于丘纪的自作主张,他的心里极为不快,也没有顾及什么颜面,直接强硬地搪塞了回去,言道大家连番苦战,早已乏累不堪,有什么话到庄中再说,至于这些客套的礼节就全免了。

丘纪似是早就有所预料,也未强求,与归来的众人各道了一番辛苦之后,进而又顺理成章地邀约众人一起,到艮庄正堂中赴这洗尘之宴。

酒无好酒,宴无好宴的道理,赵均怎会不懂?

一直以来,他都把丘纪当做长辈,在对方的面前更是从未以王爷的身份自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一份应有的尊重。

第一次是有人中间传话,出现了什么误会还可以理解,但现在自己当面表了态,丘纪还要一意孤行,他的心情自然是可想而知。

大家晌午动身赶路,到了这时也的确到了该用餐的时间,这回若要再强行推辞,未免过于刻意,反而让沈韩他们生出疑心,赵均虽说心中不悦,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点头应允下来。

……

厅堂中早有人事先安排妥当,正中通道的两侧,整齐摆放了数十张条案。

沈元义和赵贵诚这些沂王府的人占据了右侧前排,把象征尊贵的左侧位置让给了沈韩等人,此行艮庄的其他人,则在双方身后的条案前蜷膝而坐。

丘纪满面红光,与赵均并肩坐在了居中的主人位上。见一道道珍馐已摆上桌案,便缓缓站起了身,将手中酒盏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诸位此番,斩杀狼王,屠灭金兵,立下大功,老朽便以此碗水酒聊表敬意,亦当是为大家接风!”

丘纪一番言语说得慷慨豪爽,只是那话音落下之时,却并无一人响应。

沈元义这边固然要等着赵均先开口发话,而学生们也纷纷将目光盯在了最前面的沈韩身上,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但沈韩却是纹丝未动,嘴角带着有似无的冷笑,看了丘纪一眼,也将目光投向了赵均,他很想知道赵均此刻会如何做。

望了眼桌上的酒盏,赵均丝毫没有端酒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之中已透出几许冰冷意味。

“庄主好意心领了,只是赵某今晚深感乏累,不胜酒力,想来大家也是如此,这碗酒还是留待来日再饮吧!”

“这怎么使得?”丘纪闻言,故作惊讶道:“接风洗尘乃是褪去晦气,图一吉祥之意,焉有改在来日的道理?既然公子觉得乏累,那大家便只饮此一盏,可好?”

丘纪言罢,不经意间望向沈韩一边,恳切的目光中似又带着求助之意。

强压心头的愠怒,赵均还在想着如何出言措辞,下面的沈韩却呵呵一笑,接过了话语。

“依在下看,庄主好意公子还是不要推辞了,大家就饮了这一碗,也算是承了丘庄主的一番盛情。”

“这……”赵均一愣,顿时无言以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暗暗惋惜。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却未经世事磨砺,不知人心险恶,终归还是少了城府。

丘纪听后心头一喜,忙趁热打铁道:“这位沈兄弟所言极是!来人,还不快给公子和各位客人倒酒?!”

两排条案的后面,几个艮庄侍者已然等候在那里,闻言都迈步出来,弯下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

“且慢!”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适时响起,却是坐在不远处的竹可心站了起来,抬手拦住下那些侍者。

眼见着大功告成,又横生枝节,丘纪眯着双眼,微微有些不悦道:“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赐教?”

竹可心吐了下舌头,颇有些俏皮地说道:“庄主误会了,我哪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只不过咱们师门有个规矩,但凡大家一起饮宴,只能由最小的那个负责斟酒。谁叫我命不好,最后一个入门呢,这活计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不然又要被师兄师姐念叨许久了。”

“哦?”丘纪没想到女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面上的表情一怔,但转念一想,女孩的做法对自己的计划其实并无妨碍,便欣然道:“长幼有序乃是美德,贵师门当真门风严谨,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眼见着那女孩抱起酒坛,将桌上的酒盏逐个斟满,递到每个人的手中,丘纪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哈哈一笑,将酒碗再次举起。

也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低沉而又杂乱的声音,开始似乎还远在山门之外,但片刻功夫过后,整个庄子就如同被泼入冷水的油锅,霎时间沸腾起来。

丘纪眉头紧锁,还未待他有何反应,厅堂的正门已是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那人还未进到屋中,口中的喊声却已清晰传来。

“爷爷,我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成之于阳(下)

“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赵均爽朗大笑着站起身来,也不理会旁边的丘纪,径直走到沈韩近前,一把拉起了他的胳膊,“走,去看看那金承麟为我们豢养的战马!”

丘纪心中五味杂陈,丘梧立下奇功,他当然不会为了这次搅局,真就生了孙儿的气,只是这杯酒……

暗中叹了口气,丘纪尴尬地放下手中酒杯,也起身道:“即是如此,大家不如随公子一同去看看吧……”

赵均牵着沈韩的手走出大门那刻,脸上表情瞬间一变,压低了声音道:“沈兄弟,等下看过那些马,我让人带你们去休息,便不要回来此处了!”

“这又是为何?庄主盛意款待,我们怎好不告而别。”沈韩笑着看了眼赵均,“不瞒公子,沈某也是个饕餮之人,那些山中的野味早把我看得垂涎欲滴,待会儿还想着要大快朵颐!”

赵均闻言,对沈韩的少不更事气苦不已,脚下一顿,不觉间便落在了后面。沈韩行出几步,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一副懵然无知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公子不便直言?”

“呃……那倒没有,能有什么事情……即便是有,赵某也定然会站在沈兄弟这边!”事已至此,赵均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这些人周全。

沈韩却是呵呵一笑,不再多言,二人若无其事地肩并着肩,当先向那马群聚拢之地行去。

在他们身后,丘梧一路挽着爷爷的胳膊,边走边细说着此行的经过。老者丘纪的面上时而喜形于色,时而又紧张万分,听得颇为入神。

再向后一点,伴随着窸窣嘈杂之声,厅堂中的众人也都带着兴奋之情,纷纷起身说笑着走了出来。

然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却没有人注意,有两道身影缀后几步,不经意间便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后。

……

眼下的情形虽然暗藏凶险,但所知之人却也仅限于沈韩、苏烨、秦舒瑶与竹可心,只不过到得现在,又多出了一个。从条案后站起,周柯还未及挪动脚步,就被一旁的竹可心拽住衣角,拦了下来。

这几日来的险象环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历练,但归根究底,他们都还是些刚刚走出高中校园的孩子,涉世不深,心地单纯的他们,还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的一面去想。

竹可心刚才主动要求倒酒的反常举动,倒也引起了周柯的几分注意,只是当他亲耳听到女孩说出“酒杯中有东西”的时候,仍是难掩心中的惊愕。

大家不久前还在携手御敌,自己险些为此丧命,马宁然更是葬身于武仙之手。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虽说是为了自救,可毕竟也帮了对方的大忙,终究该有几分情谊,为何转过头来就要布局算计他们?

意外地转折,让这个心思良善的少年颇为想不通,周柯低头望向眼前桌上的酒盏,几颗米粒般大小的晶体沉在杯底,烛光映照下,反射出莹莹光泽,若是没人提醒,恐怕极难发觉。

竹可心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目视着大门的方向,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微不可察地探出手来,指了指周柯面前酒碗,又点指了下丘纪以及艮庄众人的桌子。最后,她贴近到周柯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直至见到周柯心领神会的一笑,女孩这才放下心来,迈步向门外走去。

……

星星点点的火把,将半山的一处开阔之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这片空地显然经过了人为的修整,极为的宽阔平坦,似是用来操演训练的校场。

喧闹的人群最前方,丘纪嘴角带笑,盯着一匹又一匹陆续被带来这里的战马。入口处每匹马都有人检查验看,将各项信息登记造册,又在马的臀部做上标记后,方才被牵入场内。

这些马的品种驳杂,良莠不齐,质量明显及不上在帝焱山前捕获的那些。但大多数也是体态强健,正值壮年,加之数量庞大,若以此为基础,训练出一支骑兵,绝对会是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

然则艮庄包括了老弱妇孺在内,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足两千之数,显然并不存在这种可能。丘纪心中已在盘算着,是否将那个筹谋已久的计划,再向前提一下。

而此刻,身在不远处的赵均心中所想的,恰恰也是同一件事情……

在当初沈元义向他提起艮庄时,赵均脑海中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那个震古烁今的名字,但当他昼夜兼程赶到来此处时,才发现艮庄人丁并不兴旺,远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多多少少就有些许失望。

宋金夏三国近年间冲突频发,蒙古人的强势南下,不但令宋朝失去了西夏这个强有力的盟友,更压缩了金人生存的空间,金国北上乏力,又国库空虚,兵锋南指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以艮庄的情形,若要重现当年那支军队的赫赫威名,至少也要等到来年,他真正坐上沂惠靖王的位子,乃至于将来更进一步,掌控各方势力之后,或许才有一线的可能,而他实在有些等不起。

现如今,这里已有了近千匹战马,就连鞍韂、铠甲,甚至于兵器也一应俱全,军需粮饷又有沈家在背后支持,所剩的问题,似乎也只是兵员而已。

赵均越想越觉得事有可为,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脱口道:“今日之事,便由赵某做主,为丘梧记头功一件!”

周围的人本就兴奋异常,赵均的话更是彻底点燃了他们的情绪,很多人都振臂欢呼起来,就连丘纪也在孙儿的肩上赞许地拍了几下。

那个战场上大杀四方的丘梧此时却显得微微有些腼腆,少年转身向着赵均抱拳道:“公子,是秦姐姐洞察秋毫,发现了金兵藏马之事,方才有此收获。丘梧只是跑了趟腿,不敢贪功!”

丘梧年纪不大,却能居功不自傲,颇有大将之风,赵均心中愈发喜爱,便又开口道:“好!就依你之言,秦姑娘与丘梧同计首功!”

丘纪这会儿也已从丘梧的口中知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刚才他不顾赵均阻拦,执意要对沈韩他们下手,怕的就是这些人心怀不轨,给艮庄招来祸事。但是,若说是将一千匹战马当做代价,就为了图谋艮庄或是赵均,这种事情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想通了这些,丘纪也为自己之前的做法颇感内疚,他对着赵均深深一揖,“昏聩老朽,代孙儿谢过公子!”

丘纪说完,竟又出人意料地转向沈韩和秦舒瑶这边,再次躬身一揖,言语恳切道:“各位义士相助之恩,丘某没齿难忘,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老人的话虽然隐晦,却也足够赵均听懂其中的意味,他感觉胸中畅快无比,悬着的心,到得此时总算彻底放了下来。

碍于颜面,毕竟不好把事情挑明,丘纪正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安排人暗地里去将厅堂中的那些酒水换掉。但就在他这一耽搁的工夫,事情却又生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数。

火把晃动的光芒中,丘言从不远处的村子里急急小跑过来,径直来到丘纪的身边,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前一刻还笑容满面的丘纪闻言,身躯猛地一震,立刻转身向众人告罪道:“老朽家中有件要事,需马上处理,暂且失陪一会儿,各位恕罪,恕罪。”

言罢,片刻不停,一阵风似的,疾行而去……

第四十五章 内忧外患

属于这一天的夜幕终于彻底落下,山间的雾霭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先后亮起,遍及了山间的每一个角落。

越向高处,房屋明显稀疏了很多,及至靠近山顶的地方,便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大院子。

一道青灰色的人影,倒背双手矗立在院门前,头顶苍穹,脚踏峰峦,长长的道袍随风舞动,飘然出尘。

当年跟随父亲初初来到此地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垂髫孩童,这里也只是一片荒山野岭。

一晃数十年,艮庄有了如今这般面貌,按说足以令人欣慰。只是父亲早已不在,自己也年逾古稀,当年的那个宏图大愿,却仍像面前的层层大山一般,横亘于前,仿佛永远无法翻越。

口中慨叹一声,那人转身推开院门,抬脚走了进去。

穿过垂花门,正房中灯火闪烁,祖孙二人的话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一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另一个老妇人则只是偶尔笑着回应上几句。

那人无声一笑,并未打搅这副宁静祥和的画面。他举步来到右侧的屏门前,见上面悬挂着锁头,双膝微微一屈,纵身而起,转眼已出现在了最后一层的院落之中。

第三进院子,是属于庄主私人的禁地,没有丘纪的授意,便是夫人与儿孙也不许随便进入。而那人却像轻车熟路一般,单手推开正中的一间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格局极为简单,门相对面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再向里则是一张硕大的书案,以及靠墙的两排书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那人端起书案上的一盏烛台,晃动火折子点燃,闪身来到左手端的书架前,将中间的几本书移开,探手握住里面的一个机关,向右用力一旋。

伴随着轻微的咔咔声,右手边的那个书架缓缓转动起来,露出一道斜斜向下的石阶。

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两下,旋即逐渐平稳下来,那人稍稍等了片刻之后,才手持了烛台,迈步拾级而下。

台阶的尽头是一间密室,或也可以称作是一间地窖,虽算不上太高,却极为的宽敞。里面既不干燥,也不潮湿,甚至还有空气在流通,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憋闷。

烛光映照下,一排排书架呈现眼前,上面满满摆放着大小厚薄不尽相同的书籍。那些书皆以棉线装订,封皮也是千篇一律的蓝色。

那人微一错愕,忙上前抽出一本名为“玄理经注”的书,随手翻开,待看过几页之后,嘴角方才浮起一抹苦笑。

“如此也好,虽无甚大用,倒也能掩人耳目……”

心中兀自想着,细微的声音却从身后响起来,似是有人进到了房里,正沿着台阶向着此处而来。从那并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中,足可见来人心情的急切。

那人抬手将书重又放回到架上,从容转过身来,望着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微笑道:“纪儿,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昏暗的光线中,丘纪睁大了眼睛望过来。

面前之人一身道士打扮,脚踩云鞋,头顶无冠,束发盘髻,面容矍铄,仙风道骨,一如当年那般样子。

“兄长……”

口中只吐出了两个字,丘纪的面上已然泪流不止,他冲至近前,双腿一软,便要径直跪拜下去。

“都到了这把年纪,还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那人探出双手,将丘纪搀住,上下打量几眼,感慨道:“纪儿也老了,这些年真是难为了你……”

“小弟有何为难,兄长所行之事才是步步艰险。”丘纪用衣袖抹了下眼角的泪水,道:“当年兄长只说去去便回,转眼却是这许多年,小弟心中无一日不在挂念,兄长此行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哎……”那道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到上面再说吧。”

不多时,二人再次回到上面的那间房中,丘纪见道人在上首位坐定,这才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兄长可是刚刚回来?因何事耽搁了这许久?”

“嗯,算是刚回来不久吧。”道人点头道,“这中间的许多周折,却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回来便好,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下子艮庄总算有了主心骨了。”丘纪难掩兴奋之情,口中不停念叨着。

道人呵呵一笑,道:“艮庄我恐难久留,这里的事情怕还要靠你来做。”

“兄长刚回来又要走?”丘纪一惊,忙摇着头道:“不可,不可!如今因缘际会了,艮庄的情形已然不同,兄长一定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哦?情形有何不同,你且说说。”道人微笑问道。

“自然是大好啊!”丘纪急切道,“此刻殿下赵均正在庄中盘桓,此人转过年来便会承袭沂惠靖王之位。而且,据传当今太子重疾在身,赵均甚至有可能再进一步,入太子巷,将来登大宝以驭天下。他这次来艮庄便是与我等共商复国大事,此人性子执重,又胸有复国之志,当是可托之人……”

“……还有吗?”

“兄长可能不知,咱们刚得了许多的战马兵器,足以装备一支军队。只要从枣阳军那边择优选材,加以训练,重现当年的军威,指日可待……”

“……就这些吗?”

“呃……兄长觉得这些还不够吗?如今金国内忧外患,正是我等北上复国,达成先祖遗志的最好时机啊!”

那道人见丘纪越说越激动,却没有马上答话,自顾缓缓站起身来,踱到窗边,将一扇窗户向外推开,方才转头开口。

“金国确是内忧外患,但我大宋又何尝不是如此。若只凭武勇,逞一时之快,那当初父亲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将你我带来这里?”

“这数十年来,金人横征暴敛,肆虐无道,中原之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旦北上灭金,将这些地方重归宋土,必会成为一个沉重的包袱。到那时,国势不增反降,如何去直面强盛女真十倍的蒙古人?!”

“再者,自古以来,举凡大治之世,千古之帝与安邦之臣缺一不可。当今朝中,放眼所见,尽是投机钻营,趋炎附势之辈。若是将来战事一起,我等无暇旁顾之际,定会有人从中作梗,处处掣肘,试问如何保证不会重蹈先祖和韩相当年的覆辙?!”

“君臣相宜,同心协力,外患或可不惧,但就算那赵均亦有孝宗之志,可他的安邦之臣今又何在……”

第四十六章 只管看戏

一阵夜风吹进来,屋中的温度骤然降低,而道人话语中透出的凉意,还尤甚寒风。丘纪心中的那股炙热,此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朝历来重文轻武,史弥远把持朝纲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削减武将势力,如今的朝堂中哪还有几个可用之人。

金国有金承裔、武仙这样的天才统帅,仍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宋朝将来又如何能当之?

然而,当联想到武仙时,一个名字却如同闪电般,从丘纪的脑中划过。

“沈韩!”他猛地挺身而起,脱口问道:“兄长口中的安邦之臣,说的可是那些人?莫非他们真是兄长收下的弟子?”

道人一笑,“我与他们并无师徒之名,但要说起来,却也有几分师徒之实。而这也正是我刚才所说的那‘许多周折’。”

“竟然真是如此,刚才我险些就开罪了他们……”

“开罪他们?这又是何故?”道人有些讶异地问道。

“嗨!”丘纪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小弟觉得,兄长离开那么多年,怎会突然有什么年轻弟子,定是存心冒充,别有所图。便想着先用蒙汗药酒将他们迷倒,好去问出实情。”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些酒……哎呀,坏了!”

说到这里,丘纪大叫一声,再也顾不上向道人解释,一把拉开房门,飞奔了出去。

……

艮庄正堂中,灯火一如开始那般辉煌,只是气氛却有点奇怪,容纳了近百人的房间里,未免显得过于安静了些。

当然,也并不是一点声响都没有,至少还有人在打呼,而且听那鼾声此起彼伏的,熟睡的显然不止一人。

坐在上方的赵均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自然还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只是本该从旁作陪的丘梧,此时却埋头伏于案上,睡得正香。

丘梧是艮庄的少庄主,丘纪不在,理当是由他出面,招呼大家一同回来饮宴。

赵均原本以为,丘纪即已醒悟,又认了错,这些酒便应该已被换过,不会再有问题,也就没有推辞,随大家一起喝了一杯。

然后,场面就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艮庄自丘梧以下,但凡饮了酒的,几乎全都昏昏睡了过去。

问题出在哪里,赵均一想便知,恐怕那些动了手脚的酒水并未被撤走。至于为何倒下的是艮庄众人,却不是沈韩他们,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

赵均倒不会因此就去埋怨沈韩,若沈韩他们未看清形势,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倒反而会被他看轻几分。艮庄不顾劝阻,执意要出手去算计别人,那就要担得起人家的还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赵均也不打算替丘纪去解释什么,能否解释得清暂且不说,单是这样做,自己便好像成了同谋一样,他不想给沈韩他们留下不好的观感。谁惹的祸事,就该由谁去收拾残局,这口锅,他赵均不背!

其实赵均还是想多了,这件事背后的原委,沈韩甚至比他还要清楚,自不会因此迁怒于他。

沈韩嘴角噙着微笑,条案上的酒,他只喝了一杯,或者说就只有一口。他倒不担心酒里会多出些什么,恰恰相反,那酒里实在少了太多东西。

竹可心将液体中的不同物质,萃取成了晶粒,但她分不清那些物质都是些什么,也就不知道应该将哪些提走,最后索性只留下了她认得的那两样——水,以及酒精。

美酒乃是米粮发酵而成,又辅以诸多香料勾兑,才会得出醇甜甘香的口感,此刻他们杯中的,就只剩下了酒精和清水,如何还能下咽。

酒没怎么喝,沈韩的双手却也未闲着,面前桌上的吃食已经被他扫掉了大半。其实,艮庄的厨艺最多只能算是一般,但贵在食材稀有,如白鹳、黑熊、青鹿、鬃羊这些,放在后世至少也是二级以上的国家重点保护动物,沈韩不会去吃,也吃不到。既然在这里,也没了什么心理负担,自是要大快朵颐。

一面饶有兴致地吃着,沈韩还频频开口向对面的沈元义询问,诸如食材的来历,菜品的用料,烹制的方法等等。

沈元义虽置身军伍,但毕竟也是生在大户人家,又同为好吃之人,对美食方面颇为在行,便不厌其烦的为他解释着。

到得后来,沈韩的筷子挪到哪里,也不待他问,沈元义便会主动讲说一番。这别人眼中的叔侄二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就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令得上首的赵均忍俊不止。

事实上,在最初艮庄众人昏睡过去的时候,沈元义曾一度想拔刀而起。这个性格耿直的汉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下意识就想挺身而出,保护殿下和自己的侄儿。

还是坐在旁边的赵贵诚按住了他,沈元义虽然不明白对方口中的“只管看戏就好”是什么意思,但他却非常清楚赵贵诚的城府。对方既是如此说,就证明并无大事,这才似懂非懂地安稳下来。

丘纪的想法,赵均对谁都未讲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能在自己这个层面按压下去,他不想扩散到其他人的耳中,留下不必要的心结。

但这一切却瞒不过赵贵诚的双眼……

赵贵诚有父有母,在人前他却一直说自己是个孤儿,放在极重礼仪孝悌的宋朝,这已然是一种大不敬的做法,只不过赵贵诚从来不会这么以为。

在他小的时候,家乡遭逢洪灾,颗粒无收,饿殍无数。无意间得知,绝望的父母要将他易子而食之时,年幼的赵贵诚一个人逃了出来。

那年他还不足五岁,跟着逃难的人群,如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浑浑噩噩地到了江南,又不知因为什么,竟被赵均的父亲带回家中,收为了义子。

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历程,教会了他刚强坚忍、审时度势,以及察言观色。赵贵诚的看法也和赵均有些相似,沈韩这些人的能力虽强,心思却过于单纯,今晚怕是要吃些暗亏。

赵均与丘纪暗中的几次碰撞,他也看得清清楚楚。既然赵均一直没有任何的交代,他便始终当做全然不知,只等赵均发下话来,出手予以保护。

从小到大的这些年来,对于今晚这般的情形,纵然不是司空见惯,也绝不在少数,在他的心里已经翻不起多少波澜。

只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倒是让赵贵诚多出了几分兴致。他很想看看,这样一场完全脱离了剧本的好戏,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将会上演……

第四十七章 见过叔父

艮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庄子,其内部运转的方式,看上去更像是一支军队,而且还是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军队。正是因为看中这一点,赵均才会对这里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当然,和这样一群人相处,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毕竟绝对服从的思想已在他们头脑中根深蒂固,艮庄人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憎恶,去质疑丘纪的命令,更遑论违逆。

作为较早加入艮庄的丘言,毫无疑问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典型,而现在要说心情最为复杂的,也非他莫属。

赵均与丘纪之间的分歧,丘言内心里还是更倾向于赵均的。

杀白狼,斗武仙的整个过程他都是亲历者,终归是从生死中一同走出来的人,情谊自然是有的。而且那十二个年轻人给他的感觉,也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辈,要说他们是奸细卧底,怀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丘言第一个就不会相信。

但艮庄灌输给每个人的思维模态就是这样,一个团队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筹,都依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事,再强大的力量都会成为一盘散沙。既然老庄主丘纪下了命令,他即便对此颇感无奈,也只会无条件去遵从和执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艮庄的底蕴是何等强大,在用人上向来都是慎之又慎,丘言本心里也没觉得丘纪的做法就有什么错。只要这些人确实没有问题,这一次小小的考验,至多是让他们吃点苦头而已,能以此换得艮庄的信任,对他们或许还是件好事。

真正让他忧虑的,还是赵均一直以来那种坚定的态度。这件事情若能妥善收尾还好,但若因此令双方之间生出隔阂,乃至一拍两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丘言心中,艮庄与沂王府的合作才是头一等的大事,错过这次机会,他们的计划不知又要等十几、几十年,着实令人惋惜。

造化弄人,不久前大家出去看马那时候,丘言得了丘纪的交代,留守在正堂这里,丘纪认错的一幕,他并未见到。不然,此后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丘言亲眼看着那十一个人先后走出的正堂,也并没有发现谁做过些什么。然而,在艮庄众人,包括少庄主丘梧都被药酒迷昏的那一刻,在他心里又异常的肯定,做手脚的一定就在那十一个人中间,绝不会有错。

这就不由他不怒了——此处是艮庄,你们终归是外人,纵然你们本领通天,又或者你们不清楚艮庄是什么地方,却也总该明白客不压主的道理。

发现了酒中有问题,你们大可以不喝,哪怕是当面揭穿出来,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但不声不响地搞出这种事情,就连少庄主丘梧都没放过,敢这样明目张胆打脸艮庄的人,他丘言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

丘言明面上是今天这场宴席的操持者,后面还要处理这场麻烦的一干善后,所以自始至终并没有饮一口酒,他到这时还能保持清醒,也正是得益于此。

尽管出离的愤怒,他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忍耐。丘言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十一个人的对手,就算是单打独斗也没有一分的胜算。

但丘言也根本从未担心过艮庄会有什么闪失,因为在场的人只有他知道——那人来了,此刻就在庄主的宅院之中,作为艮庄最大的底气,有那位在,任你仙术妖法,神通广大,也只如同儿戏一般。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庄主和那人过来,这些不识时务的人,下场只能是俯首认罪,听凭艮庄处置。

丘言想的并没有错,时间不久,庄主丘纪便赶了过来,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

“今日之事,皆因老朽昏聩所致,丘某罪不容恕,听凭殿下与各位处置!”说完这话,丘纪双手抱拳,躬身几成九十度,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他的年纪与身份,能够做到这一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老者态度中的诚恳,绝无半分虚伪做作。

其实,即便确认了这些人是兄长的弟子,他们也要称呼自己一声师叔或叔父,放在之前,丘纪大概也不会这样去做。

一切的转变,都源于兄长刚刚所讲的那番话。

这几十年,丘纪想的便是厉兵秣马,以待明主,东山再起。

然则如今的在位之君赵扩,胸无大志,疏于政事,宰相史弥远专断跋扈,扁斥武将,削减军力,自废武功,在朝中又是党羽林立,权势滔天,即便是太子荣王赵询也唯他之命是从。

如此二世若是皆无法指望,再其后,丘纪恐怕也早已入土,心有不甘也在情理之中。

在这样的境况下,赵均的出现可称是恰逢其时。

刚开始丘纪还有些犹豫,沂靖惠王的位子毕竟还有点不够,但最近又从京中传出的消息,当今圣上与太子都重恙在身,已经一步登天的赵均极有可能再进两步,坐上九五之位。

事态的发展猝不及防,却犹如梦幻一般完美,加之赵均与自己孙儿的第一次联手,不禁屠灭了白狼,面对武仙时还打了这样一场胜仗,收获了近千的战马,这就让本就动了心的丘纪,更加热切起来。

更高层面的事情,丘纪当然自己也想过很多,即便没有道人的出现,他也能在其后的一段时间,慢慢冷静下来。

真正触动他的,还是“安邦之臣”那四个字。丘纪对兄长有着强大的信任,他很清楚这样的四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为了这样的四个字,丘纪觉得自己这一揖再深点,时间再长点,也都是值得的。

……

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沈韩同样明白,对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对于自己这些人有所怀疑,也并未真的下死手,稍事惩戒也就够了,再得势不饶人反而适得其反。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走到丘纪近前,站定脚步,也想说些缓和关系的话语。

但恰在这时,门口却一阵风般冲进一道人影,闪身挡在了他和丘纪之间。

那人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粉嘟嘟的小脸,由于跑得匆忙,挂满了汗水。看清眼前的情形后,狠狠地跺了下脚,姣斥道:“沈韩!你这人好生不通情理,我爷爷这么大年纪,你怎能让他对你行礼!”

沈韩闻言,下意识的看看对面躬身的丘纪,又看看腰杆笔直的自己,现在这幅场面难怪这丫头误会,正待出言解释,对面的丘纪却已大喝出口。

“桐儿放肆!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去见过你沈叔父!”

第四十八章 不传之秘

更深露重,秋叶如霜。

村落中的灯火多已熄灭,黑夜又回复到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借着朦胧月色,在陡峭的崖壁间起落跳跃着。

及至登上山巅一块巨大的岩石,二人停住脚步时,那道人依旧呼吸平稳,面不改色,而丘纪也只额头见汗,稍有些微喘。

自孩童时代起,这就是两兄弟最喜欢的游戏,他们每天都要爬到山的最顶端,从这里俯瞰整个艮庄。

“岁月不饶人,还是老了啊!”丘纪感慨道。

道人微微一笑,“世人终须老,只要老有所依,生有所托,老又有何惧。”

丘纪明白兄长的话中所指,回想起早些时候的一幕,兀自还有些心存余悸。

“此番若不是兄长赶来的及时,小弟恐已犯下大错!”

“福祸无门,唯人召之。幸好你只用了些令人昏睡之物,并无加害之意,否则才真要后悔莫及。”

“嗯。”丘纪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话虽这样说,只怕经此一事,难免在他们心中留下郁结,此后也无法以大事相托啊!”

“这倒无需担心。”道人的话语云淡风轻,“所谓不打不相识,只要艮庄有足够的诚意,未必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哦?”丘纪一愣,复又追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依我看,不如把暗室中的那些东西尽数给了他们,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道人回道。

丘纪想了想:“那些东西都是兄长带回来的,自是该有兄长做主。不过其中所含事理,博大精深,连庄中的西席先生也无法读懂,因而至今未能抄录,一旦交由他们带走,艮庄也再无副本了。”

道人像是早想通了这些,笑道:“那些东西,就是放眼天下也无人能懂,他们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反倒是恰逢其会了。”

透过蒙蒙夜色,道人望着山下的艮庄,又斟酌了许久,方才说道:“不仅如此,我想将后堂中祖上所传之物,一并给了沈家那孩子!”

“不可!”丘纪想也不想,立刻出言反驳道:“那件东西不得外传,乃是祖上遗训,这事万万使不得!”

道人长叹了一声,“你我兄弟皆年事已高,怎忍心看明珠蒙尘,那件东西也只有到了对的人手中,才能将其发扬光大。相信祖上若还见在,亦不会藏私。”

“纵使我二人年纪大了,可还有丘梧他们,兄长是否过于的心急了,此事还需三思啊!”丘纪仍是摇头否决道。

“丘梧固然天份不错,对于那件东西来说,却还是不够。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丘纪心中一惊,陡然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兄长是否早已知晓结果?后世的史书中又是如何记述的……之前小弟每问及此,兄长都说那是天机,不可泄露。如今你我都到了这把年岁,难道要让小弟带着遗憾,离开这尘世吗?”

道人转头望向丘纪,心中复杂难言。只有他自己清楚,关于这些事情,并非是他不想说,而是真的连他也无法说清。

当年初初发现了这门神通之时,他也曾以为凭借先知先觉,可以就此扭转大局,改变一切,籍着年轻气盛,冒然出手,到头来非但徒劳无功,反把事情搞得面目全非。

此回这番变故,一下子便牵涉到了十二个人,更甚当初,叫他如何能够说清。

远远眺向山间那处灯火闪烁的院落,道人口中自语道,“这是属于他们的历史,一切皆无定数,究竟如何书写,便全系于他们身上了。”

……

沈韩他们被安排进的这处院落,与赵均所住的地方相隔不远,名作“林苑”。

院子分为前后两进,面积颇为不小,莫说只有十一个人,就算再多出一倍也是绰绰有余。

此时,所有人全都聚在了前院的正房里,算是穿越到这里之后的第二次班会。

从帝焱山回来的路上,人多眼杂,大家并未得到很好的机会交流。直到现在,确认了四下无人后,才头回坐在一起,认真梳理一下眼前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问题,自然还是各人身上的神通异能。经过了连番的劫难,学生们倒也基本上抱了平常的心态,每个人都已捋过一遍。

马宁然死后,沈韩得了他的神通,身体的速度与敏捷远超常人,这已是众所周知的。至于原属于沈韩自己的能力,他开始还以为是过目不忘,但等到他将脑海中艮庄的那些武功,全部施展出来时,在最初的感觉之上,又多出了一层认知。除了记忆力,大概自己在洞察、学习与领悟这些方面,都得到了大幅的提升。

苏烨的恐怖巨力,池玥萱的助人疗伤,竹可心的分析萃取,以及周柯的隔空控物,都曾展现过多次,众人并不陌生,也无需多说。

秦舒瑶并未将真正的实情讲出来,只说自己可以感应活物的存在与位置。这也是沈韩、苏烨与她本人商议后定下来的,毕竟读心这种能力,给人的压抑感太过强烈,总要考虑女孩将来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

轮到杜弋说话时,他多解释了几句,在帝焱山中,因为他的肆意纵火,差一点将包括沈韩、苏烨在内的八个自己人一并烧死。杜弋对此的说法是,自己当时刚刚觉醒,运用起来还非常得生疏,无法准确控制火势,加之金兵逼到眼前,仓促间也无暇多想,才会出了纰漏。

要说帝焱山对战武仙一役,尽管大家都使出了全力,但决定胜负的那一环却还是杜弋,倘若没有他及时放出的那把火,局面断然无法扭转。不但冲下去的八个人在劫难逃,便是其他人能否活下来都在两可之间,沈韩与苏烨当然不会去追究他的过错,反而出言宽慰了杜弋几句,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要再提起。

与那场要命的大火相对的,自然是那场救命的大雨,王续可以接引天象,操控自然之力,一直让其他人赞叹不已。然而王续自己却最是清楚,他的神通远没有到呼风唤雨的程度,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借助天象的变化,稍加催化或延迟而已。

此外,江喆能控制水的神通,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说,而沈韩心中的那个疑团,也终于找到了答案。自己在帝焱山被烟火缭绕之时,王续引风吹走了浓烟,但他却没有能力汇聚雨水,在短时间内浇息火焰,原来这一切是出自江喆之手。至于能将水控制到什么程度,江喆也有点说不太清,大概也只能到了江河湖泊,或是水源茂盛的地方试一下才能知晓。

九个人逐一说过之后,屋中便仅剩下了郑皓与李世源两个。

郑皓感觉,肯定有什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却苦于寻不见一丝端倪,或许是未找对方向,又或许是尚未没觉醒。

李世源的表达则一如既往的生硬,他说既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神通,身体内也没任何异常,总之,他还是普通人一个。

这人是不是真的没有能力,大家即便怀疑,也无法追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总有本事让场面变得尴尬。好在大家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秉性,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沈韩见时间已晚,众人又都乏累不堪,便主动为这场班会做了最后的总结:

其一,大家有这些能力固然是好事,却不能随意展现给外人,更不能以此为非作歹。这世间有上苍眷顾,便有天降罪罚,要懂得保护自己的同时,不去伤害无辜的人。

其二,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先有一个人丢掉了性命,足见此处的危险,剩下的人更需要如兄弟姐妹般,守望相助。唯有如此,才能最大化的保证每个人的安全。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沈韩觉得,发生在大家身上的事情,穿越也好,神通也罢,都已经无法用常理去解释,既然这个世界如此诡异,那么他相信,只要齐心协力,或许有一天,大家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四十九章 少女心事

清晨,寅时刚过,放在后世大约五点左右,蒙蒙的亮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屋中还略显昏暗。

翻了个身,丘桐借势从床上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脸上的泪痕现在还有些干涩的感觉。

昨晚,在厅堂被爷爷训斥之后,她委屈得独自跑回家中,向自己的祖母一直哭诉到半夜。丘桐从未见过爷爷那般严厉的表情,更无法接受那个书呆子转眼变成了自己的叔父。

头脑中有些昏沉,她完全记不起是何时睡着的,大概是祖母,又或者是祖父将自己抱回的房间。

此时,后院中已经响起两位老人低低的对话之声,对面房中的丘梧却还没有一丝动静。丘桐麻利地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轻轻打开了房门。

每日早起是家中的规矩,她和丘梧也不能例外,女孩拿起脸盆,从院中的大缸里打了水,默默地回到房中梳洗。

父母离开的那年,她尚还不太记得事,从那时起,兄妹二人始终住在前院厢房之中,过着高度自立的生活,这一晃,她已快到了及笄之年。

铜镜里的那张面容清纯俏丽,只不过这样睡了一夜,发髻稍显凌乱。丘桐对自己的样子很是不满,她瞪大眼睛,鼓着腮帮,歪头想了一想,又换成一副大人的模样,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将头上的双抓髻解开,细细梳理起来。

“爷爷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消气。”女孩方自想到这里,丘纪的声音却出现在了门外。

“梧儿,桐儿,可起来了么?”

“起来了,起来了。”丘桐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把头发扎好,但她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将盘了一半的秀发重新打开来,从中间一分为二,在发根处用丝带缠好,站起来,又弯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才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丘纪看着房中出来的孙女,神情微微一怔。今天的女孩颇有些不同,那象征着少女时代的一对丫髻已然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两条乌黑马尾,一左一右,飘荡胸前。

丘纪恍惚觉得,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女娃,一夜之间长大了。

丘桐见到丘纪的时候,眼睛一酸,泪水差点又没忍住。老人的眼圈有些发黑,显然这一夜并未睡好,又或许整宿未眠,此刻精气神虽然尚在,人却显得憔悴了许多。

小丫头一阵心疼,之前心中的委屈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低头嗫嚅道:“爷爷,昨天是桐儿不对,桐儿……”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已是几不可闻。

丘纪看着眼前孙女,老怀甚慰,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丘桐更加忐忑不安起来,怯怯地问道:“是不是桐儿的发饰不好,爷爷不喜欢,我马上去改回来。”

丘纪闻言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必了,这样就很好。”说完这话,他又转头看向另一间厢房,问道:“丘梧还没起床么?”

丘桐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她昨夜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丘梧的情况,也只能摇头表示不知。

丘纪微微沉吟了一下,转而道:“这样便由桐儿去趟林苑,相请一下沈……先生吧,就说爷爷等他一起用早餐,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哦!”丘桐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旋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丘纪笑着答道。

“那我去了!”小丫头满心欢喜,只是一只脚刚迈出院门,却又猛地停住,转回身来,小心地问道:“那个……我可以不唤他沈叔父吗?”

“呃,”丘纪表情一滞,无奈道:“唤他做沈先生就好……”

看着孙女窈窕的身影渐远,丘纪长长吐了一口气。兄长的提议,将丘桐嫁入沈家这件事,他虽至今仍未答应下来,但孙女已长大成人,也是眼前的事实。

尽管在他心中,为了那个宏图大愿,任何人皆可牺牲,但如果有可能,丘纪还是希望这件事能由丘桐自己决定。

其实,丘纪原本是打算让丘梧去林苑的,毕竟他们于患难之中也算有了几分交情。可能因为过度的疲劳,又或者是那些迷药的药力尚未散去,丘梧到此刻都还未起床,他这才临时起意,将事情交代给了丘桐。

女孩并不清楚昨晚正堂中发生了什么,否则恐怕也不会把这次任务看得毫无难度。

就在丘桐来到林苑门前,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一身练功服的沈韩恰好从里面拉开了院门,二人险些撞个满怀。

“沈先生……”

“丘姑娘……”

相距咫尺,丘桐一愣之下,慌张地向后倒退出两步,二人竟又几乎同时开口。

沈韩见女孩低头羞红了脸,也有些尴尬,问道:“姑娘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事?”

“哦,爷爷请沈先生去,一起用早餐!”丘桐口中说着,心里却在想,“这人好生的不懂礼貌,哪有这样盯着人家看的?”

沈韩哪知道女孩的心思,他一个几百年后的人,更不懂这个时代的规矩,稍稍犹豫了片刻,道:“我知道了,姑娘便请先回吧,等我跑完步,自己过去就好。”

“哎——”

沈韩都已跑出几步,丘桐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口中喊着:“爷爷说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哎……你这人……”

却见沈韩既不回应,更未停下步伐,甚至身形晃动间,陡然加快了速度,转眼人已到了十数丈开外,女孩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丘桐讪讪走回院门前,一屁股坐到台阶上,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有人说爱笑的女孩,也爱哭,因为她们从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感情,丘桐过去并不这么认为。

她是丘纪的掌上明珠,艮庄的人又都真心喜欢她,丘桐从小就没受过多大的委屈,加上性格中的坚强与独立,在她印象里的便都是欢笑,几乎很少哭过。而现如今,遇到这些人还不足一天,她却已哭了两回……

天渐渐亮起来,时间却仍然尚早,寂静无声的林苑中,除了沈韩之外,包括苏烨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有起床。

没来由的难过涌上心头,丘梧越哭越伤心,哭声回荡在这个宁静的清晨,终于还是惊动了院子里早起的人。

昨晚大家简单商议之后,把后院让给了三个女生,剩下的七个男生,包括苏烨,都住在了前院的六间厢房中。

沈韩对起居不是太讲究,他见房间不够,便主动要求和郑皓共住了一间。

郑皓的睡眠向来比较轻,尽管刚才沈韩出门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却还是被吵醒了。

他本打算再多躺一会,但迷蒙中听到外面好像传来少女的哭泣之声,郑皓索性起床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第五十章 不情之请

沈韩有自己的苦衷,倒并非是有意为难丘桐,如果让他知道女孩因为这事委屈痛哭,恐怕还会有些于心不忍。

昨晚自正堂回来,时间本就已经不早,大家又一起讨论至深夜,才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然而,天光才微微放亮,沈韩就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长期坚持跑步的人,到了惯常的那个时间,如果不去跑上一段路,浑身都会感觉不舒服。

事实上,沈韩原本并不是一个特别喜爱运动的人。升入大三之后,燕大已不再强令他们晨跑,他虽偶尔也会早起锻炼,却至少不是那么热衷。

但今天的这一切似乎又都是顺理成章,他起床洗了把脸,穿上件艮庄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衣物,想也没想便抬脚出了门……

凌晨山间的空气,带着浓郁的草木之香,沁入心肺,身体内每个细胞仿佛都被浸润得舒爽无比。甩掉身后的丘桐,沈韩一口气跑到山脚,片刻未歇,又转身折回了山顶。

这样的运动量,对于此前的他来说怕是早已超过了极限,而如今,即便是收起了神通,仅凭着本身的体力,也根本连汗都没怎么出。

没有出汗的运动,自然不会有什么健身的效果,但这样的跑步好像就只是一种习惯而已,跑过之后,整个人就舒服了,并不会计较什么结果。

“或许,马宁然过去的生活就是如此吧。”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却没停,既然身上的衣服无需更换,沈韩索性绕过林苑,选了最近的一条路,向着山顶那处宅院跑去。

……

丘纪的住处昨晚便有人曾对他们说起过,如今自行过去也并不难找,况且那个熟悉的少年,此刻已等在了院门前。

丘梧见丘桐没有同沈韩一道回来,虽然微微有些疑惑,却也并不方便开口询问。而另一方的沈韩又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女孩应该已然回来。二人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正房中,丘纪若有所思地坐在上首,眼望着桌上的吃食,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沈韩和丘梧已然进到屋中,他方才回过神来,起身抱拳,歉疚地一笑,权作欢迎之意。

对于这些细节,沈韩倒是全不在乎,同样拱手回礼后,在丘纪的示意下,便在左手一边落了座。

这顿饭只有他们三个人,吃食也颇为的清淡俭朴,每人除了一个馒头,一碗面粥,其余佐食的便只有几碟咸菜。

丘纪一边吃,一边继续想着心头的事情,沈韩知道对方邀约自己过来定有缘故,但既然丘纪不急于说明,他也乐得吃顿清净的早饭。

沉闷的气氛就这样延续了下来,直到饭后,丘纪的夫人过来收拾碗碟时,才终于有所缓解。

老太太鬓发斑白,生得慈眉善目,只不过在投向沈韩的目光中,却略带了几分审慎。

艮庄中多是些舞刀弄枪的汉子,像沈韩这样眉清目秀的书生并不多见,想来自己那个喜好读书的孙女该是喜欢的,就只是担心他过于文弱,在这样的乱世之中,难以护得桐儿周全。

但转念间,老太太又想起昨夜丘纪说过的话,此人得了兄长的真传,一身武功惊世骇俗,这才又把心放了下来,便似丈母娘看女婿般,越看越觉顺眼,还开口夸赞了他几句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之类的话语。

沈韩毕竟是头一回见到丘老夫人,他不是秦舒瑶,无法猜到这家人脑中的念想,莫名被人称赞一番,反倒显得有些拘谨。

夫人心里想些什么,丘纪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此时的尴尬比沈韩还要多出几分,一直等到老伴收拾好桌子,喜笑颜开地走出房门,总算长舒出一口气,这才转头望向沈韩这边。

“冒昧邀先生前来,实是有一不情之请。此事原也与先生无关,若先生不愿意,老朽就当从未说过,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沈韩对此早有准备,见丘纪把话切入了正题,他正了正神色,坦然应道:“不知是何事需要沈韩效劳,庄主但说无妨,若在下力所能及,定不会拒绝!”

“哎!”丘纪轻轻叹了一声,“说起来,这些都是邱某的家事。想必先生已然知晓,邱某的不肖之孙丘梧已近束发之年。依着祖上传下的规矩,家中长子嫡孙成年之时,皆需经历一项考验,以此分辨其资质高下,量才施用。而且考验施行之时,必须有一位德行兼备,且值得信赖的外姓之人从旁予以见证,方可作数。老朽今回便是想烦请先生,相助此事。”

沈韩闻言一愣,刚才过来的路上,他倒是设想过一些可能,但丘纪所说的事情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不单是沈韩,便是一旁坐着的丘梧,面上也同样带着明显的错愕之情。

昨晚丘梧饮的那杯酒本是属于丘纪的,大概是因为被周柯施加了特殊的照顾,丘梧昏睡了一整夜,不久前才被丘纪直接从床上叫起。

之前爷爷只说是丘桐去请沈韩共进早餐,让他在门口相候。但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情,丘梧却不知情。他头脑中昏昏沉沉的,吃过了这顿早饭,到得此刻,听到爷爷的话语才瞬间清醒过来。

未曾想,盼望了多年的一刻竟然就在今天,惊讶过后,丘梧难掩心中兴奋,他先是看了眼丘纪,随即又满怀期待地望向了沈韩这边。

丘纪所言,沈韩当然听得明白,对方请他做的,是类似于监考官一类的事情。但他自问初来乍到,按理来说也并不适合做这件事情,他思忖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恕在下直言,沈某年少,见识也潜,恐当不起此等重任。如今赵公子和沈将军就在庄中,不如还是请他们中的一人前来观礼,更为妥当!”

似乎早料到沈韩会有此一说,丘纪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赵公子与沈将军皆在朝中身居要职,按照家祖遗训,公门之人并不适合参与此事。”

丘纪见沈韩的表情仍在犹疑不定,话锋一转,问道:“听梧儿所言,那白狼王可是最终殒命于先生之手?”

“侥幸而已,非是沈某一人之功……”

“那金承麟与武仙围山之时,可是先生出手拖住金兵,才救下了大家的性命?”

“哦,那也是靠的在下同……同门师兄弟相助,兼之丘梧与艮庄众人的齐心协力,方能逃过此劫!”

“哈哈!先生立下此不世之功,尚能不自傲,足可称得起是德兴兼备!老朽没有看错人,还望先生莫要再推辞了……”

第五十一章 艮庄奇书

地窖密室之中燃起了两盏油灯,光线虽不太明亮,却也足够三人辨识屋中的一切。

刚下到这里的时候,沈韩无意间扫了几眼架子上的书,似乎都是些佛教或道教之类的典籍,他对这些没有多少兴趣,再说没有主人的示意,也不好过去翻看。

如此隐秘的所在,沈韩起初以为这里就是考验之地,但当丘纪再次扣动机关,露出又一段石阶时,他才知道,原来从此处向下还另有玄机。

通道开启后,丘纪并未急着进去,而是点燃了手中的一支蜡烛,放置于入口之处。看那火焰明灭不定的样子,沈韩隐隐能够猜到,下面恐怕已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只能等上一段时间,待里面的空气趋于正常,方能下去。

作为过来人,当年丘纪自己就曾经历过这样的一幕,借着等待的档口,刚好可以再给孙儿做些交代。

具体的考验是什么,说起来并不复杂,被测试者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去参悟一本书中的内容,最终以领悟的程度来判定其资质。

那本书自丘家祖上传下,至今已近百年,究竟为何人所著,丘纪也并不清楚,只知道全书共分七十二页,内容玄奇无比,堪称是一本武学奇书。

即便能够得到参阅此书机会的人,一生之中也仅有此一次机会,而且观看的时间被限定在一炷香之内,各人全凭天份,能悟出多少便算多少。

丘梧肃立在一旁,听的颇为用心。对于这些,他此前就已熟知,祖父大可不必再把事情讲的如此详尽,但当着沈韩的面,老人不但这样做了,而且似乎还是有意为之,这就让他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丘纪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待到把话讲完,入口处那支蜡烛的火苗也基本稳定了下来,他这才带领着二人拾级而下。

两侧墙壁上各有一支明烛陆续亮了起来,触目所及的这处空间,比上层的藏书之处竟还大出了几分,屋中除了最里面的一张长条供案,别无他物,显得颇为空旷。

供案上整齐码放着三样东西,一尊青铜香炉,一支长条布袋,和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丘纪正了正衣衫,神情肃穆地来到供案前面,躬身拜了几拜,方才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盒子上的锁头,双手从捧出一个油布包裹。

他并未亲手取出里面的东西,只是将其摆于供案正中,又抬手拿起了旁边的布袋,从里面抽出一根草香,插在了香炉中。

做完这些,老人转身面向丘梧,轻轻点了点头。

丘梧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恭敬地走上前去,双膝跪在蒲团之上,向着那个供案叩了三个头,再起身时,丘纪已然将那个油布包裹递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丘梧起身双手接过,小心无比地从中取出那本书册之时,室内火光闪动,丘纪已点燃了铜炉中的那支草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丘梧不敢有片刻的怠慢,手指轻动,翻开了书册的第一页。

……

天亮后不久,丘言亲自带人给林苑送来了早餐,足足十几个提匣中,粥饼面饭一应俱全,更有几样可口的小菜,竟是比沈韩在庄主宅院中吃到的还要丰盛出许多。

此时,苏烨与学生们都聚在正房里用饭。在这个虽有远虑,却无近忧的早晨,自是以轻松闲逸作为主基调的,只不过在这样的基调下,稍稍还透着几分……弦外之音!

屋中虽然无人开口,但大家似乎都在憋着笑,竖起了耳朵,聆听着自外面传来的对话之声。

林苑门口的台阶上,一男一女,两人席地而坐,手中各执了一根树枝,写写画画着什么。

丘桐这会儿出的题目,已经从最简单的算术几何,延伸到了曲线方程,对面的郑皓却依旧是不忙,对答如流。

就在不久前,见到丘桐在林苑外哭泣那时,郑皓原本只是打算出来安慰一下的,一来二去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话题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对于一个刚刚考取燕大的理科生来说,这些有板有眼的题目自然难不倒他,但郑皓却也有自己的弱点,他的“历史”学得不怎么好,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么认为的!

阿拉伯数字,英文和希腊字母,立体几何,线性方程……八百年前的人,已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郑皓虽然面上平静,实则也在压抑着心中的震惊,眼前这个女生才只有十五岁上下,但以她的知识面和掌握程度,放在自己那个年代,就算去高考,恐怕都有着几分成功的机会。

这就有点吓人了……

其实,丘桐心中的诧异,丝毫不亚于郑皓。

作为少数几个可以自由进出那间密室书房的人,对那些书籍中所述内容的惊世骇俗,女孩最清楚不过。

当初在遇到一些疑点的时候,她曾去请教过艮庄中的几位西席,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先生看过之后,全都一般无二地大摇其头,表示闻所未闻。

能够在艮庄中教人子弟的,放到外面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以他们的见多识广,尚且如此,足以证明了那些书的不凡之处,自然也更加激励了丘桐对其中内容的刻苦钻研。

放在今日之前,丘桐还觉得自己已然小有建树,纵然她所掌握的知识相对于那些书来说,还只是沧海一粟,但至少在艮庄之中,已然找不出一个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人。但现在看来,身边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不但对这些内容的理解远超自己,甚至还能不时抛出一些比书中更令人赞叹的方法。

能写出那般经书典著之人,早被丘桐奉为震铄古今的绝世圣贤。然而,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书生,却往往能在其之上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这又是一个什么概念……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开始的时候,丘桐对郑皓的好心安抚并不领情,反倒想着要刻意为难一下他。而事情发展到了现在,她对郑皓的学识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女孩虽然傲娇,却绝不会盲目自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本就是个虚心好学的姑娘,摆在面前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后面出的几题,说是考校,其实已存了求教之意。

随着书生手中树枝的挥舞,丘桐此前心中的疑惑一个个迎刃而解。女孩眼中神彩越来越盛,某个念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

“爷爷不是让自己唤那个沈韩作叔父吗?如果自己拜叔父的朋友为师,总没毛病吧……”

******

立身供案之前,丘纪将双手背在身后,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面上的兴奋之情几乎难以掩饰。

艮庄以武为尊,对庄主继承人的选择,历来都是将习武天份放在首位。至于最终考量的方式,则正是此刻丘梧手中所持的那本奇书。

按照祖上定下的说法,这本书的七十二页,以其第三十六页作为分水岭。

同样是一炷香的时间,被考验之人若不能将前三十六页尽皆领悟,也就说明其并无太多武学天赋,自然无法承袭庄主之位。

反之,若是能领悟到三十六页,乃至更多,便证明此人于武术一道可堪造就,至少不会让祖上传下的技艺断了传承。

当年,丘纪就是在父亲的监督之下,于一炷香的时间内悟到了书的第五十页,这才顺利成为了这一代的庄主。

然则此时,那本书在丘梧手中却已被翻到了五十页,持平了他当年的水平,而那炷香才只是燃去了小半截……

第五十二章 天纵奇才

密室深入地下,隔绝了一切外部的声音,就连沈韩和丘纪也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的响动。

沈韩曾数次见过丘梧出手,甚至还暗中偷师了几招,少年的枪法精湛纯熟,施展起来虎虎生风,走的是威猛刚劲的路线。

而这本书中的武功显然大相径庭,少年每翻到新的一页,只是凝眉稍加思索,随即便有一式精妙的招式被他演化而出,就连不怎么了解武学的沈韩都能看出,书中所记,乃是一门精妙绝伦的剑法。

此时,丘梧仿似化身为了一个绝世出尘的剑客,宛如游龙般轻灵飘逸,在他招式行将用老之际,右脚向前迈出一个弓步,左手成托天之势,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指如剑,力透指尖,平刺而出。随着他的这一动作发出,竟似有一道近乎凝为实质的剑气,裹挟着凌厉的气势破空而出。

剑随意动,意在剑先,御剑成气,一往无前!

随着这精妙绝伦的一招完美收尾,香炉中的最后一截香灰也跌落下来,时间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好,好,好!”丘纪畅快地抚掌大笑,连赞了三声。

六十二页,这便是丘梧最终交出的成绩,就算是与兄长的六十三页相比,也仅仅是相差了一线而已。

当年,兄长是庄中公认的武学奇才,只可惜,因为后来的那次意外,令他对凡俗之事心灰意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艮庄。若非如此,庄主之位也不会落到丘纪头上。

每每想起此事,丘纪非但没有觉得庆幸,反而总会喟然长叹——若是能有兄长在此坐镇,艮庄的情形或许会比眼下强出百倍!

这个遗憾数十年来一直困扰着丘纪,眼见要被他一起带进入棺材时,丘家的后人之中竟然再次出龙了,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爷爷,孙儿丘梧幸不辱命!”丘梧合上书,深躹一躬,双手将其捧至老人面前。

“好!好孩子!这真是丘家之幸事,艮庄之幸事,也是国家之幸事……”丘纪极力按捺着激动的情绪,再次称赞了几句,才抬手将书接过。

一旁的沈韩这时也上前拱手道贺,祖孙二人的对话从始至终都未曾避讳过他,他自是知道丘梧的表现意味着什么,也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少年还礼称谢的工夫,丘纪却忽然稍稍有些失神,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书,纠结地皱着眉头,沉吟良久,最后还是狠下心来。

“老朽早就听闻,沈先生才情绝艳,天赋过人,可惜始终未得一见。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也来参详下此书,一来可以了却老朽的这桩心愿。再者,对先生来说或许也可有所收获!”

老人话音刚落,丘梧的一声惊呼已脱口出口,“爷爷,万万不可!这书乃是……”

这书乃是丘家祖上所传,家训中讲的清清楚楚,只有未来庄主之位的承袭者才能参详,莫说是沈韩,便是在庄中分量极重的丘言都没资格一看,丘纪如何会不知?

当时乍听到兄长的意思,丘纪的骇然之情并不逊于丘梧,但后来,他还是被说服了。

“国之不存,尤可图光复;民族若亡了,家又将安附?”

这些事,丘纪自然无法对孙儿直言,只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沈先生于我们艮庄有恩在先,况且论讲起来,他也算不得外人,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又何必过于执着……”

沈韩对这本书中的内容确有几分好奇,但既然已知那是艮庄的不传之秘,他也并未存过探究的念头。此刻,丘纪突兀地说出这番话来,倒让他一时间有点摸着头脑,微一思索,还是开口推辞道:“庄主美意,沈韩心领了,只是此等厚赐,沈某断不敢接受!”

“诶!”丘纪似乎有些不悦地摇头道:“老朽一介武夫,最不喜那些婆婆妈妈之人,先生若是参悟之后有所心得,也可和梧儿之间相互交流印证,对艮庄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就不要再行推辞了!”

言罢,也不等沈韩表态,丘纪转过身去,抬手再次从那个布袋中取出一支草香,插入了铜炉之中。

作为一个学霸,在沈韩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中,大大小小的考试曾经历过不计其数,他自问还从没怕过。眼前的这种测试虽然与以往全然不同,但却同样撩动起了他内心的挑战欲望。

对方态度如此坚决,沈韩也不再故作惺惺之态,他走到那个蒲团近前,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也像丘梧刚才那样,磕上几个头。

丘纪见状,面上微微一笑,将书递至沈韩面前,道:“先生非是丘家之人,无需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这便开始吧!”

被人看穿了心思,沈韩微觉尴尬,他还是躬身郑重地拜了几拜,方才从丘纪那里把书接了过来。

书的封面空无一字,并未标注书名。书页上带有浅浅的纹路,似帛非帛,似纸非纸,触手给人以坚韧之感,沈韩一时竟无法分辨其所用的是何种材质。

与此同时,丘纪已点燃了那支草香,沈韩明白现在并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他定了定神,果断地将书翻到了头一页。

沈韩后世的养父喜好古书字画,家里的藏书中不乏拳谱刀谱之类,他也曾看过一些。在他想来,这本书的形式大概也是相仿,该有些人物或招式的图画。然则,当他把书翻开的那刻,沈韩就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

第一页空荡荡的,只有两条交叉的墨色直线,一条粗长,另一条细短,看不出半点武功招式的痕迹,倒有几分像后世的数学几何题。

沈韩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最后还是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毕竟从未真正学过功夫,对武学之道,近乎一无所知。虽说得了马宁然的神通,又从艮庄众人那里学来几招,对付一般的敌人绰绰有余,但猛然间要参悟这样一本奇书,若是还能被他悟到些什么,岂不真的成了天方夜谭。

“也罢!等时间到了,向对方坦言便是,自己不自量力,纵然丢些面子,也是咎由自取。”

沈韩方自这样想着,房间中的烛火似乎微微晃动了几下,书中的那两条墨色直线光线映照之下,忽然变得明灭不定,好像活了过来。

沈韩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错觉,然而下一刻却异变突生,身旁的景像陡然一变,之前的供案、铜炉、蒲团尽皆不见,就连身旁的丘家祖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未待他辨明究竟,一根漆黑如墨的长棍已向着他,当头砸了下来。

“不好,有人偷袭!”沈韩心中凛然一惊,“千防万防,到最后却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第五十三章 三叹惊奇(上)

丘纪与丘梧不断挪动着脚下的步子,几乎已经退到了房间的边缘,二人的脸上均是写满了疑惑。

铜炉中的那截草香已燃去了多半,沈韩非但没有悟出个一招半式,反而漫无目的地在屋里闪转腾挪,窜动个不停。

单从轻身功法上看,沈韩的表现确实叫人叹为观止,丘纪感觉即己也多有不如,甚至于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兄长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但问题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丘纪早就看过,那是一招攻敌不备,打蛇七寸,以巧破千钧的精妙剑法,与轻功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刚刚孙儿在这一页上,花费的时间尚不足两息,如果沈韩领悟的慢一点,倒还在情理之中,毕竟如同丘梧这般的资质,已可称作天纵奇才,常人很难企及,只是眼下的情形,却是连他也没有料到。

丘纪无语叹息,难掩失望之情,兄长这般看重此人,不惜为了他违背祖训,而他的表现也着实枉顾了兄长的一片期望。

这时,场中的沈韩几乎陷入了绝境,他此前所经历的数次危机,都不及眼前来的更为惊险。

那条大棍一击落空,转眼间就会凭空消散,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根本无迹可寻。但只要沈韩稍稍顿住身形,大棍便会再次悍然袭来,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他不是没想过逃走,但在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片,来时的通道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能逃到哪里去。

战无可战,逃无可逃,目前的局面近乎无解,沈韩一面闪躲着那大棍阴魂不散的攻击,同时也在疯狂思索应对的策略。随着时间的拖延,他的额头已密布了汗水,精力也被消耗得所剩无几。

经过了神通的改造之后,但凡沈韩曾接触过的知识,都被一丝不漏的储存了下来,堪称海量。尽管这些内容颇具条理,但像这样毫无头绪的去检索,仍然是极难的。

就在希望越来越渺茫,看似再无转机之时,一条信息却蓦然闪现在沈韩的脑海中——第一页上的那两条线!

这条信息就出现在刚刚不久之前,只是一直被沈韩选择性地忽略掉了。如今那两条线,一改原先静止的模样,清晰分明地化作了一棍一剑,迎头交锋在一起。

那乌黑大棍沈韩再熟悉不过,俨然便是面前如影随形的这条,此时正携着万钧雷霆之势,力劈华山,砸向那柄长剑。而长剑则更为灵巧,擦着大棍的一侧削了下去,临近末梢时,招式陡然一变,剑身借着大棍的力道猛地间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剑背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狠狠拍在棍身之上。

画面到此处戛然而止,但这些对于学霸级别的沈韩而言,已经足够了!

大棍砸落时,棍身的重量以及速度,组合为巨大的纵向力,长剑拍击下去则像是为长棍加入了一个支点,在杠杆的作用下,持棍之人瞬间所承受的侧向力,足以用恐怖来形容。

原来是这样!

沈韩豁然明悟,他飞快地从身后抽出那截炎帝树枝,盯着大棍袭来的方向,将身子向旁边一侧,避开其锋芒,手中则分秒未停,树枝擦着棍身飞速地一削,一拍,那招式竟与长剑所演绎的分毫不差。

噗的一声轻响,四周的景象如泡沫般破灭开去。沈韩无意间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哪有什么炎帝树枝,自己清晨出来跑步的时候,根本未将其带在身上,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像而已。

此刻自己仍身处在那间密室里,不远处的丘纪与丘梧,背靠着墙壁,正用怪异的眼神望向这里。沈韩对着丘纪歉然的一笑,刚才误会了人家,纵使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他还是多少感觉有些愧疚。

果真是一本奇书,竟能制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就算后世的实战演习怕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即已知晓了其中的玄机,沈韩也再不犹豫,抬手将书翻到了下一页。

二,三,四……

十八,十九,二十……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沈韩惊人的记忆、理解以及掌控能力,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从第二页开始,一套套的招式,被他连绵不绝地被演绎出来,几乎再无任何停顿。

丘纪下颚的花白胡须颤抖着,死死盯住场中那道身影,生怕眨一下眼睛,便会错过了某个细节。

三十六页这个成绩,完全算不得稀罕,若要说速度,即便不久前丘梧参悟时的表现,也只是让他欣喜若狂,并不至于被惊到,况且沈韩还未必就能快过丘梧。

能够让丘纪瞠目结舌的,绝不止于此……

前三十六页书中所记载的招式,自己当年所悟的与孙儿一般无二。那时候,站在他身旁监督的父亲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显见他们的答案不会有什么差错。

在这件事上面,丘纪过去始终坚信不疑,直到此时,亲眼见到沈韩施展的这些,他的信心才开始动摇起来,或者说丘纪已然确定——自己,包括孙儿,乃至其他曾参悟过这本书的所有人,其实都是错的。

书中的每一页都只有一幅图,对应的招数自然就应该只是一个,丘纪和丘梧之前的结论也确实如此,他们有点想不通,怎么这些招式落到沈韩手中,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套。

这就像一张照片与一段视频的区别,照片定格在了某一刻,而视频却能完完整整地展示出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

祖孙二人的答案并不能说错,只不过他们看到了却仅有结果的那一式,这就给将来的使用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除非遇见完全相同的情形,至少也要相仿才会有用武之地。反观这些招式落到沈韩的手中却是滔滔不绝,连贯无匹,远远胜出祖孙二人又何止十倍百倍。

如何能从一张静止的图画中,感悟出这样完整的套路?他们猜不透,但又无比地笃定,对方感悟到的这些,才是这本奇书中蕴含的真谛所在。

丘梧嘴巴越张越大,脸上的表情几近扭曲,他刚刚还在暗中抱怨,爷爷怎能如此草率,将祖传至宝轻易泄露给外人,到得现在,却已完全换了想法。

他迫切地想要看沈韩继续演绎下去,最好能将整本书中的招式全部施展一遍,哪怕对方事后不肯将这些传授给自己,只要能够亲眼得见这些神乎其技的招数,他都觉得此生无憾了。

然而,天不随人愿,铜炉中的那支香眼见着行将燃至尽头。

“哎!”焦急万分的丘梧,情不自禁地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心有不甘地长叹出声来……

第五十四章 三叹惊奇(下)

烛火剧烈地摇晃着,呼啸风声中的人影出招越来越快,搅动得空气都随之沸腾起来……

这本古书愈翻到后面,情形也愈发复杂。起初的几页还只是两三根长棍或长枪的夹击,到后来刀枪剑戟,各色兵器尽出,经常是七八件,乃至十几件,同时围攻上来,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

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劲敌,那条细线却始终淡定从容,穿梭游弋其中,招无虚发,每次落下都有一个敌人随之烟消云散。

沈韩这会儿已然完全明白——这,是一本绝世剑谱。

它自始至终都没有描绘过一个动作,一个招式,但却模拟出近乎真实的场景,让参悟者身临其境,体悟到一剑破万法的真谛。

沈韩自然不会知道,这本奇书虽传自艮庄的一位先人,但却也是他意外之中所获,并非为其所著。至于书的来历,那人或许并不知晓,又或许是有意隐瞒,至少丘纪是不知道的。

这样的一本书,即便放到那个不为人知的隐世世界中,都可算得上是上等功法。而它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落到这样的一群人手中。

当年,著此书的那位高人剑法臻至化境,在他以剑入道之后,更是将凡俗剑法提升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以实化虚的传承方式说来倒是并不稀奇,但这本书毕竟是汇集了那人毕生的剑术心得。在他看来,后世之人也需日积月累,反复参详,方有一天可以融会贯通。倘若让他知晓,俗世之中竟有一人,对如此博大精深的剑术奥义触目既通,于转眼间便掌握到了此等程度,恐怕也会发自肺腑地赞上一声,真奇才也!

当然,他要是知道沈韩此前一点修道习武的根基也无,恐怕这个评价还要再拔高数个层级。

事实上,这种事情旁人可能无法想象,但对沈韩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因为在此之前,已有过帝焱山中的经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时候,他全凭着眼力,记下了别人的招式,转过头来就能应用自如,难道谁又能想象吗?

沈韩的能力,最初只是过眼不忘,顶多悟性也加强了一些,能做到今天这一步,还是两种神通融合之后才有的结果。这在他的心中早就隐约有所了解,如果自己的神通是所见即所知,那么马明然的应该就是所知即所行,可以将大脑中的思路,完美地转化为手眼身法步。

现在,叠加了两种神通的沈韩,已经能够做到所见即所行,那些剑术在他的手中如指臂使,劈刺点挂撩,削抹崩架绞,尽皆挥洒自如,颇有几分无敌之姿。

再次体会到这种能力的强大,较之上回,甚至更加得酣畅淋漓,沈韩不自觉地便进入到了一种无物无我的状态,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包括时间的流逝。

丘梧的那声长叹来得正是时候,否则他很可能会沉浸其中,直至那柱香燃尽也不自知。

沈韩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虽然一连破解出三十多套招式,越后面也越有繁琐复杂之势,但高超的剑术讲求以柔克刚,以快打强,四两拨千斤,并不完全依赖蛮力,除去开始时那些无谓的消耗,沈韩这一阵子精力倒反而用去的不多。若没有时间的限制摆在那里,他或许可以将这本书彻底悟透,但他却不能就此破了艮庄的规矩……

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香炉,之前丘梧试炼之时,他已然估算过,这一炷香时间大致相当于半小时左右,而眼下留给他的,恐怕已不足五分钟。

继续像刚才一样,再多悟出几招也并不难,只是一旦时间耗尽,再向后的那些内容,怕是此生也再难见到。

他知道眼下根本没有时间给他纠结,沈韩手中稍一停顿,旋即策略一变,将书快速翻动起来。

从他刚才的经验判断,只要每一页观看的时间不超过两息,幻境便不会出现,而这短短的两息,已足够他铭记下图画中的内容。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凭着他超强的记忆力,固然能将书中所有的画面先行记下,但这样做,日后再去参悟时,是否还能像眼前这样幻化出近乎真实的场景,便是他自己也毫无把握了。

沈韩的用意,丘纪与丘梧当然清楚明白,但一炷香的时间未到,对方并不算违背了艮庄的规矩,自然也就没谁出言阻止。

这本书三十六页往后的内容是何等盘根错节,祖孙二人都曾亲眼见过,在他们看来,沈韩这样做,也只能饱一下眼福,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丘梧早在暗中挣扎了良久,到得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他一狠心,凑近到丘纪身边,低声耳语道:“爷爷,既然此前已然破了先例,不如就让沈先生将此书彻底参悟一遍。孙儿有信心说服先生,将这些招式转授给大家,如此一来,艮庄的战力必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丘梧言语说的极为恳切,但老人听后,却不置可否地皱起了眉头。其实,在他的心中何尝没有类似的想法。

兄长提出让沈韩参悟祖上传下的这本书,他起先并不赞同。然而等他看过了沈韩演化的那些招式,惊喜交集的同时,也对沈韩的天赋,以及兄长的慧眼独具感慨不已。

丘梧说的,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却不能这样去做。祖上有训,此书不得外传,他们敢于违背,可说是情势所迫。当此危亡之际,星点的助力或许都可以撬动大局,相比起来一家之私,不藏也罢。

不过,事关这一炷香的限制,却又是决然不同的两回事。这不是藏不藏私的问题,祖上这样定下来,是否另有深意,谁也说不准。如若真是那样,对于沈韩来说,非但不是一件好事,还有可能会害了他。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丘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丘家祖孙从旁交谈的同时,这本书中所有内容,沈韩已然翻看完毕,也尽皆牢记在了脑海之中。

以他的记忆力,自是无需再翻看第二遍,但沈韩却也未将书合上,反而盯着那书中的第七十三页,愣愣发呆。

确切的说,这本书并没有七十三页,沈韩所看的只是书的封底而已,但在那里,却赫然浮现出两行毛笔书写的小字,笔力苍劲,矫若惊龙,恍惚间,便似要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沈先生……沈先生?”丘纪连着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便稍稍提高了音调。

沈韩如梦初醒,这才强自按压下心中的惊骇,抬起头来。面前供案上的香炉中,除了寸寸断裂的香灰,早已是空空如也。

封底上的那些字,着实让他震惊不已。歉然一笑,沈韩将手中之书合起来,正想开口,却见丘纪已迈步来到自己近前,拱手一礼,道:“先生大才,老朽拜服!”

沈韩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衫,神色一肃,将那本书双手捧过头顶,向着丘纪一揖到地。

“沈某谢过庄主厚赠,谢过艮庄厚赠……”

第五十五章 缘聚缘散

从密室中走出,重新回到前院的时候,同行三人之间的关系再一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面对着沈韩,丘纪的赞赏以及丘梧的崇拜,丝毫未加掩饰。从另一个角度上,对方连艮庄最绝密之物都已看过,也再算不得外人,多生出一些亲近之情自是理所应当。

但事实上,沈韩心中所经历的那些起伏波澜,却还远远超出了祖孙二人的想象。

如果只是因为艮庄的倾囊相授,他大抵还只会心怀感激,然而看过了那本书封底上的字,在沈韩的心中,又另外多出了几分其他的情绪。

也正是因为那寥寥几行字,此前艮庄,乃至赵均的很多作为,在他的脑中终于被贯穿了起来,仅剩的那一点点心结,此刻亦是荡然无存。

这一顿早餐之约,从旭日初升到艳阳高照,足足用去一个多时辰。原本闻声出来的丘老夫人还想就势把沈韩留下来,共用午餐,沈韩却无心久留,婉言谢绝了老人的好意。

一方面当然是怕苏烨他们为自己担心,而他也确实有些惦念林苑中的情况。说不清为什么,沈韩总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般。

丘纪心中压了很多的话,却又不好强留,便亲自把沈韩送出门来。他知道,很多事情一旦太过急切,反而落了下乘。

各人怀揣着自己的心事,堪堪走到门口的时候,小丫头丘桐也刚好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

女孩还以为,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沈韩应该早已离开,却没想竟拖到了这个时候。

丘桐微微愣了下神,旋即神色一正,左手压于右手之上,举手加额,向着丘纪深鞠一躬。

“桐儿见过祖父!”

孙女一夜之间似乎懂事了许多,就连人前的礼仪也是一丝不苟,丘纪老怀大慰,笑容满面地刚想点头回应,却见丘桐已是将身转向了沈韩那边,同样躬身施礼,道:“丘桐见过沈叔父!”

丘纪身子一晃,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跟头,还没出口的话也生生地被憋了回去。

他想不明白,之前明明是你不肯叫他叔父,自己也应允了,如今为何却又突然间转口?

好吧,就算你愿意当他是叔父,可刚才对他鞠的那一躬,看上去比对自己还要恭谨,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辈分的这件事,兄长已对丘纪解释得清清楚楚,他与沈韩之间并没有师徒之名,往后大概也不会有,而他与沈韩的外祖父却是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丘桐与沈韩也可说是同辈。

而且兄长心中非常属意沈韩,颇有些要成全他和丘桐的意思,虽然兄长也说得明白,在沈韩来的那个地方,并不存在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不能强求。但毕竟他们都是年轻人,多给一些接触的机会,或许二人有天真能走到一起也说不定。

世事终归难料,这边丘纪刚刚认可了沈韩,也在心里认可了兄长的态度,但转眼间一切却都泡了汤,偏偏还是都因为自己的缘故。

“当真是作茧自缚,古人诚不欺我啊!”

……

丘桐最终放过郑皓,从林苑离开那时候,还留在院子里的人其实已经不多。

身处异世异乡,连日来的心理重压,学生们都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

神农架这个地方,大家都闻名已久,却没谁真的来过,此时难得悠闲,很多人便三两结伴地出门去散心。

三个女孩之中,秦舒瑶和竹可心都明确表示不想出去,池玥萱虽然有些意动,但既然没了伴儿,便也想着就此作罢算了,后来还是周柯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邀约,二人这才一起出了门。

周柯对池玥萱一直存着感激之情,虽说当时是马宁然唤醒了自己最后的意识,可若非池玥萱的锲而不舍,断然无法抓住那次机会,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这已然算得上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周柯觉得如何报答都不为过。否则,这个同异性说话都会脸红的大男生,又怎么开得了口,主动约女孩出来。

山中的天气确实舒爽,日出之后,温度也不像夜间那般寒凉,正是出游的最好时节。

但此刻,从门里走出来的周柯却有些犯了愁……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靠近了山顶,再向上是庄主丘纪的宅院,自不好过去。但若是向山下走,也都是些陌生的环境,一时间竟想不出去哪里才好。

池玥萱倒是全无所谓,对她来说,游玩本就在其次,主要还是想着出来透透气,放松一下心情。

在女孩的建议下,两个人索性既不上山,也不下山,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沿着脚下的路,向前走去。

他们并不知道,以贯通山上山下的这条路为界,其中一侧是他们所住的林苑,而越过这条路,再往前,就是赵均居住的风苑了……

今天早上起来,赵均的心情很是不错,同沈元义和赵贵诚分别过了几招,舒展了下筋骨,又用过早饭之后,此时正打算去山顶拜会丘纪。前面的赵贵诚推开大门那刻,赵均的视线刚好碰上了经过门外的二人。

“周兄弟,池姑娘!二位过来,可是找赵某有事?”

赵均心中疑惑,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显露,脚下步子未停,边走边笑着拱了拱手。

周柯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漫无目的,竟走到了人家的地方,还好巧不巧地,在门口碰上了此间主人,只得也抱拳施礼,尴尬地解释道:“我们哪有什么事,只是今日得闲,想着四处去游览一番,但又不认得路,才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哦,原来如此,”赵均哈哈一笑,道:“我对此处也不太熟悉,不过你们也算问对了人,沈将军可是这里的常客,要找好玩的地方,他肯定知道。”

对于沈韩的这些同门,沈元义早就不当他们是外人,听赵均这样说,便笑着将话接了过来。

“上次我和丘梧、贵诚一起从山外回来的时候,曾在后山的山脚见过一处地方,那里有一汪碧水寒潭,潭水清澈,又有各色池鱼,风景倒很是的不错。”

“哦?”赵均闻言,稍一思忖,转而望向身边的赵贵诚,开口道:“等下咱们的事情,恐怕还是不能少了沈将军,既然贵诚也知晓那处地方,不如就由你带二位前去吧……”

第五十六章 纵情性

现今的艮庄对大家来说,已不存在了什么危险,这是秦舒瑶的判断,苏烨当然不会质疑,便也稍稍放松了戒备,对大家出门的要求并没有阻拦。

只不过,最先离开的杜弋和王续二人,连声招呼都未打,还是多少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苏烨见秦舒瑶闷闷不乐,还当她是对此无法释怀,便开导了女孩几句,劝她不用过于担心,过段时间,等大家相互间意识到了彼此的重要,自然而然地便会团结起来。

秦舒瑶对此报以无奈的一笑,她的确有心事,但却完全不像苏烨猜测的那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读懂别人的心事。

然而,能够读懂别人的心,真的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起码秦舒瑶不这样认为!

隐私对于每个人来说,或多或少都是需要的,知道她这种神通的人,必然会有意无意地疏远她,此后怕是再难交到真心的朋友。即便不考虑这一点,就是她自己的内心里也未必会好过,比如说现在……

秦舒瑶对那个人关注了已有一段时间,她当然更倾向于对方的想法是错的,但女孩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更不认为自己就有评判别人的资格。

正是由于至今还没权衡好化解之策,女孩从未对其他人提起过此事,包括沈韩和苏烨。

但是这个早晨,沈韩不在,多数学生又都外出散心的时候,秦舒瑶却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女孩主动开口将苏烨留在了林苑。

她知道,这件事到了最终需要了结的时候……

******

事情必须要解决了……

尽管还只是来到艮庄的第一个早上,李世源却已经不想再等了。

吃过早饭,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了起来,身子靠在墙边,仔细聆听着外边的一举一动。

杜弋和王续,池玥萱和周柯,最后是江喆与郑皓,大家三三两两地先后出了门,沈韩也还尚未回来,现在的竹院中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竹可心只吃了两口饭,就独自回了后院,秦舒瑶和苏烨则在正房中说着话,前面的八间厢房之中再无一人。

这样大好的机会,若是不抓住,李世源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后悔。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若无其事地踱着步,目光却有意无意向正房中瞄去。

秦舒瑶与苏烨交谈的声音始终未停,似乎为着什么事情还起了些争执,只是那说话声太小,根本无法听清。

李世源本就不关心这些,他见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加紧几步,来到沈韩的房前,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闪身进到了房中。

光线在窗棂纸的遮挡下,略显有些昏暗。房间的布局与他所住的那间并无二致,正中是一张圆桌,两端则各有一张木床,左手端那张床上,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迷彩作训服。

与群狼搏斗之时,沈韩的那套衣服早已毁去,出现在这里的自然属于郑皓。

李世源反手将门关好,插上了门栓,迈步径直来到了另一张床前。他要找的东西,当然是自己失落的那块玉盘……

倘若只是一件普通饰品,哪怕是其珍爱之物,他就算心中不愤,大概也会就此忍下。但这件东西却过于的重要,李世源此前还只是隐隐有所感觉,现在亲眼见识到了它的神通广大之后,他又怎能轻易罢手。

众人穿越到炎帝庙的时候,他醒来得比较晚,很多人都有时间将那物件拿走,其中嫌疑最大的当然还是沈韩。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为什么在马宁然死后,他的神通没有转嫁给别人,唯独选中了沈韩。

尽管不能完全确定,而且也还有着诸多难以说通的地方,可是除此之外,李世源却并没有更多的线索,不来亲自来找一下,终归无法死心。

不敢耽搁太长的时间,李世源在沈韩的床上盘膝坐下,双臂连连舞动,熟练地打出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最后左手平摊横立于下丹田,右手掌心向天叠压与左手之上,在他双手拇指指尖相交的刹那,一股几乎用肉眼可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奔腾游走了起来。

这门功法极为玄妙,李世源也是新学来不久,他每天勤修不辍,几近痴迷。说起来,当初新生军训时,他三番五次地迟到,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过往一旦将这套法门施展出来,李世源都能迅速地感应到那块玉盘的存在,并借助玉盘的力量,进入到一种入定状态,令自己的精力、体力以及脑力都在短时间内得到提升。

以他的推断,如果那物件真的落到了沈韩手里,此刻很有可能就在这个房间之中。想来对方应该不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去赴丘纪的早餐之约。

但他将功法运转了足有半刻钟之久,身旁却始终毫无动静,根本不见一丝那玉盘的踪迹。

“莫非真是自己猜错了?”

李世源仍不甘心,他收了功法,纵身跳到地下,又弯腰在沈韩的床上四处搜索起来。

事实上,当初地震和穿越发生的太过突然,大家几乎都没带着什么随身物品。他翻了半天,除了静静躺在枕边的那截炎帝树枝,以及枕头下压着的一枚拴着红绳的项坠,在这张床上再也找不到一件属于沈韩的东西。

李世源先将炎帝树枝抓在手中,检查了一番,那树枝入手时有种树皮的真实质感,甚至还稍带些温热,就像刚从树上折下来一般。但从那沉重的分量上判断,却绝对是任何木材都无法比拟的。

李世源对此同样兴趣缺缺,将其顺手一丢,转而又把那枚项坠拿到了起来。

项坠外观成心形,正中是一块玻璃,后面嵌着一张略显发黄的发黄全家福,照片中的沈韩看上去至多也就有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开心而纯真。

在他身后的中年夫妇应该便是沈韩的父母了。男人表情有些严肃,显见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女人脸上倒是挂着淳朴的笑容,给人以和蔼可亲之感。

那项坠的样式非常陈旧,金色的外壳掉色颇为严重,露出里面不锈钢一类的金属色。在他们穿越前的那个年代,这种项坠几乎已和古董无异,早就没什么人佩戴。

“土包子!”

一无所获的李世源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狠狠将那枚的项坠丢了出去。

啪……

项坠砸在墙壁上,随即四分五裂,玻璃碎了一地,夹在项坠中的一张折叠纸条随之缓缓飘落下来。

李世源轻咦了一声,这种古旧的项坠都有一个暗盒,主人往往会在其中放一些较为私密的东西,沈韩又在里面放了什么?

快步走过去,他好奇地将那张字条捡起,展了开来……

第五十七章 安恣睢

房门从里面上了栓,苏烨第一下没有推开,他手上稍稍发力,砰的一声脆响,那门栓应声而断。

“李世源,你在做什么?”

苏烨的爆喝声已然响起,李世源方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一床凌乱,满地狼藉,任何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李世源索性把心一横。

“我做什么你们都看到了,何必要明知故问!”

“你……”苏烨一愣,他还从没见过做了错事,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人。

“你这是在偷窃!”

“偷窃?”李世源干脆四平八稳地坐在了沈韩的床上,“你说偷窃就是偷窃么,那你说说,我都偷了些什么?”

苏烨气得肩膀都在发抖,但是过来之前,身旁的秦舒瑶就曾叮嘱过他:这件事不宜闹大,只求能将误会化解,最好不要让沈韩知道。他还是强自压住了火气,尽量让态度平稳一些。

“好!算我说错了话,这是沈老师的房间,总没错吧?你到这里来找什么……”

“……找属于我的东西!”

“……沈老师这里怎么会有你的东西?”

“……有没有,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那这里你也翻过了,找到了吗?”

“……这里没有,也不代表他没拿!”

像苏烨这样的大头兵,李世源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高级军官,自小就被那种种上位者的气势耳濡目染,此刻不自觉地就流露了出来,对面的苏烨反倒是落在了下风。

始终没有开口的秦舒瑶弯下腰来,将散落在地上的那枚项坠一件件拾起,最后又把那张全家福拿在手中,细细看了几眼。

“这是沈师兄的项坠吧,你为什么要摔坏人家的东西?”

“我……”李世源自知理亏,一时有些语塞,但随即仍是狡辩道:“我不小心摔坏的,又不是你们的东西,轮得到你们来管吗?”

女孩语气骤然变冷,“沈师兄为了救我们,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你这样做不觉得亏心吗?”

“救我们?”李世源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确定他不是在自救?他得了马宁然的神通,身手好得飞起,真到了危急关头,恐怕早就一个人跑了。”

“跑?”秦舒瑶死死盯着李世源的眼睛,“燕大地震的时候,沈师兄还没什么神通吧?可他非但没有跑,还冲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救人!”

“地震时我也留下来救人了吧,为什么你们把他说的像圣人一样,却跑来专门针对我?”

“我们没想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也不是我们把沈师兄当圣人,是他真的一直在为大家着想。”

“哦?是吗?”李世源霍然站起身来,面色狰狞一变,“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们心中的圣人沈师兄,才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说罢,他把手向前一伸,将那张纸条递到了秦舒瑶的面前。

……

从风苑、林苑去往山顶的路只有一条,赵均和沈元义去拜会丘纪,便好巧不巧地遇见了从上面下来的沈韩。

听闻是丘纪邀请沈韩共用早餐,赵均喜不自胜。

在他的意识里,艮庄与沈韩所代表的这两方势力,皆有着非同一般的能量,但若真是迫不得已,只能二选其一,他却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艮庄,选择站到沈韩一边。

究其原因,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沈韩背后的师门。那个足以调动亿万平民百姓的隐形组织,莫说是他,便是宋朝的当今圣上,以及金国、蒙古、西夏的皇帝,无一不是礼遇三番,欲倒塌相迎而不得。

此外,沈韩的家族同样不容小觑。沈家富有资财,不但贯通政商两界,就算是在军中的影响力,也未必就弱于丘家,更何况沈韩和他的这些师门兄弟,尽是些不世出的奇才。

当然,这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下的无奈之选,如今双方摒弃前嫌,和睦相处的局面才是赵均最想看到的,倘若这二者在将来能够水乳交融,勠力同心,他无异于平添了两双翅膀,何愁不能一飞冲天。

心情大好的赵均当即主动开口,邀沈韩再去一趟庄主宅院。在他看来,相对于身边的沈元义来说,作为长房长子的沈韩,更适合充当沈家代言人这个角色。很多的大事,若是能当着大家的面摊开来,三方的关系就可以更近一步,何乐而不为?!

深知内情的沈元义当然明白赵均的用意,顿时惊喜交加,他不惜拿出了几分长辈的语气,出言劝沈韩随同前往。

沈元义是从军之人,虽说他日若有从龙之功,赵均也不会亏待了沈家,但如若长房嫡出的沈韩能参与进来,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形。

沈家毕竟是一介商贾,“士农工商”,商贾的社会地位只能排在末席。若是沈韩将来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不但沈家所面临的困境可以迎刃而解,就算更上层楼,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然而,沈韩最终还是回绝了二人的相邀……

赵均是谁,沈韩一清二楚,以他现在的记忆力,甚至能马上为眼前这人写一篇传记出来。

至于赵均与艮庄密谋的是些什么事情,原本他还心存疑惑,但自从看了那本奇书的最后一页后,也已差不多能猜出个大概。

知道了这么多,沈韩更要对这些人敬而远之。他不想把自己,以及同来的十个人,卷入到这个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之中。

他无心去改变历史,更不知道历史一旦改变,将会带来何种后果。他所想的,就只是找到一条回去的路,将剩下的人都平安带回家。

……

林苑的大门敞开着着,里面不见一个人影。

沈韩对此倒也有所预料,他刚才从沈元义的口中已然得知,学生们大多都外出散心去了。

但此时,空空荡荡的庭院中却并不是那么不平静,隐约间似乎有人正在争吵着什么。

沈韩迈步走进院子,说话声变得真切起来。

“……像你这种人,就知道打打杀杀,没一点脑子,还不如拿起桌上的那盏烛台,将自己了结在这里!”

这是李世源的声音,而且还是从自己那间房中传出,沈韩不明所以地站住了脚步,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整日里愚蠢得像猪一样,无论放在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都只会被人算计,让人当枪使,活着也是痛苦!”

李世源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邪异的魔力,沈韩起初还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但就在他的不经意之间,却有一团黑雾缓缓侵入到了他的脑中,并且急速地膨胀扩散开来。

伴随着阵阵晕眩,沈韩的意识越来越弱,竟是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眼见着那团黑雾行将得手之际,蛰伏在沈韩脑海深处的那缕暗金色光芒却骤然间亮了起来,如黑夜中的一盏明灯般,放射出熠熠光辉。

黑色雾气像是撞上了命中的克星,几乎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转瞬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第五十八章 禽兽行

层层叠叠的树林,阴郁蔽日,踉跄奔逃的人影慌不择路,背后的山沿与两侧的风景,伴着耳畔的风声,被飞速抛向身后。

真实的疼痛感反复冲刷着李世源的神经,他不敢停下脚步,以沈韩的身手,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也许便会取了他的性命。

其实沈韩根本没有伤他,甚至自始至终都没看上他一眼,可是他却能感觉到沈韩眼中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因为就在刚刚,他差一点要了苏烨的命。

在看到那张字条之后,苏烨与秦舒瑶展露出的惊愕表情,让李世源有种扭曲的快感,压抑多日的情绪如决堤潮水般,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你们信任不疑的师兄,才是那个最阴险狡诈之人,大家能有今天,全拜他所赐,李世源很想听听二人说些什么,比如失望、悔恨、怨愤,或者是对自己为他们寻出真相的感激……

但是,这些他都没有等到,苏烨与秦舒瑶的目光涣散呆滞,似乎彻底地失去了自主意识。

到这时李世源才察觉到了事情的反常,而与此同时,脑中那团黑色雾气的出现,也让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日思夜想的神通竟在这一刻觉醒了。

开始的时候,李世源还以为这只是一种类似于催眠的能力,但很快他便惊喜地发现,这种异能的强大远不止如此。

催眠还只是让人陷入昏睡,而他却可以凭借意念,将那团黑色雾气扩散开去,延伸到别人脑中,从而将对方变成言听计从的傀儡,任凭摆布。

这个发现令得李世源欣喜若狂……

在这个团体中,他一直都是被孤立的那个,几乎没人愿意主动接近他,甚至没人愿意听他说话。穿越到这里之后,他的地位更是从过去的老鼠屎,变成了如今的害人精,对于别人的态度,李世源面上虽然不屑,却不等于心中不会记恨。

知道自己神通觉醒后,起先李世源还盘算着,怎样狠狠教训一下这群人,好叫他们知道,我李世源不是你们所能得罪的。

但稍一思索,李世源又改变了主意……

神通是要消耗精力的,他不可能永远控制住这些人,一旦对方醒转过来,仍是不小的麻烦。况且,自己的神通将来足可以称霸这个时代,何必要浪费时间跟这样一群无足轻重的人,做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既然你们不拿我当朋友,那就是仇敌了,面对敌人当然要干脆果决,不留任何隐患。

一念及此,李世源当机立断,决定先了解掉眼前怨念最深的这二人。然后,趁着大家都还不知道自己神通的事情,将他们逐一地解决掉。

事实上,李世源并没有意识到那团黑色雾气对自己的影响,过去在他的性格中,固然有着自我而狂傲的一面,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阴狠暴戾。

眼见着两条人命行将葬送在自己手中,他非但没有任何的内疚与负罪感,反而隐隐还有几分的期待——

马宁然死后,寄居在他身上的神通之光并没有随他一起消亡,而是转移到了沈韩身上。这些古老而神奇的力量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宿主死后仍会另行择主,或许这就是神通的传承方式。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李世源觉得完全有必要一试,毕竟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找到取回的方法,他恐怕会寝食难安。

至于别人的性命,那也只是大争之世的牺牲品罢了,一些小人物的死活,谁会在意……

沈韩来到门前那会儿,苏烨的喉咙已然被那只青铜烛台割破,鲜血喷涌不止,他想要的答案就近在咫尺。出于对沈韩所负异能的忌惮,李世源也曾有那么片刻的犹豫,想着要不要就此收手。可当他发现,沈韩同样无法抵御自己的神通时,大喜过望,马上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想趁此机会将沈韩一并解决。

除去沈韩、苏烨和秦舒瑶之外,其他那些人,李世源从没放在眼里。倘若今回能将他们三个一起除掉,再得到他们的神通,简直再完美不过。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得手,沈韩竟然从他的控制中摆脱了出来,瞬间进到房中,片刻未停,劈掌削落了苏烨手中的烛台。

借着沈韩为苏烨止血的工夫,李世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林苑。他又恨又怕,恨天不开眼,为何自己的神通在沈韩身上就失去了作用,也怕那几个人腾出手来,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敢走正面下山的路,李世源绕到后山,一头扎进山坡上的密林,开始了疯狂的逃亡之旅。

此刻,李世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出了多远。他一次次被脚下的藤萝枝蔓绊倒,又一次次强忍着疼痛爬了起来。身上那件质地坚韧的作训服,早已被划出了一道道豁口,鲜红隐隐从里面渗透出来。

终于,一池清澈的潭水出现在下方的视线中,精疲力尽的李世源只觉双腿一软,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了下去。

……

圆滑的青石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悠闲地钓着鱼,在二人身旁的竹篓中,几尾肥鱼尚自不甘地扭动着肚皮。

这时,赵贵成手中的竹竿突然吃力,向下一弯。

“快快……赵公子,又有鱼上钩了!”池玥萱欢喜地喊着。

赵贵成毫不慌张,他笑着站起身来,拉动钓竿,牵引着那只鱼儿,在水中往复逡巡,又游动了数圈,直到那鱼的力气几已耗尽,才将手中的钓竿顺势提起,一尾肥硕的大鱼便扑扑楞楞地脱水而出了……

他们来到此处,已有一个多时辰。

对于垂钓,赵贵成并不陌生,在他幼年时,因着家中缺吃少穿,他便经常随父亲去临近的河边钓鱼。若碰上了好运气,多钓来几条,还能到集市上换回一些钱粮,贴补家用。

他偶尔也会去想,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自己的人生兴许完全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现实终究是残酷的,被赵均的父亲收养之后,赵贵成名分上是义子,但说到底,仍就是个高等一点的仆从,周围又尽是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虽然不会再短了吃穿,若说日子过得有多舒心却也谈不上。

今天赵均安排他陪这个女孩一起游湖钓鱼,赵贵诚起初也像往常那样,是当成做一件任务来办的。只是随着二人接触增多,池玥萱的淳朴率真却慢慢感染了。他能看出,女孩待他便如同朋友一般,一言一行皆无虚伪做做,更没有因他的身份,而流露出半点的轻视。

不知不觉间,赵贵诚竟意外找回了几分童年时的温馨……

第五十九章 潜心魔

环顾四周,触目所及之处尽是漆黑一片,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光亮。

强忍着疼痛,李世源只能不断地向前……向前,尽管向前也仍是望不穿的黑暗。

此时,一点微弱的光芒,倏忽间出现在远方,他就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向着那里没命奔跑过去。

那团光仿佛也感应到了他的存在,飞快地迎上来,在他的眼中不断地放大,放大,转瞬已然掠至近前。

终于,他看清楚了,那光芒竟是从一个人的身上散发而出,而那人正是手持炎帝树枝的沈韩。

李世源吓得肝胆俱裂,他慌忙转身,想要向回跑,但一切都晚了。那截树枝从他的后背贯入,穿透过心脏,又从前胸冒了出来。

“啊——”他凄惨地大叫着,轰然倒在了地上。

“就这样死了么?”李世源几已绝望。

但很快的,他又竭力支撑着身体坐起了来,死亡不是应该很痛苦的吗?刚才遭受的那一击,为什么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感觉?用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哪有什么炎帝树枝,就连丝毫血液的湿润都感受不到。

李世源刚松了口气,耳畔却响起阵阵的大道梵音,苍凉而庄重,带着悲天悯人之意,仿佛在阐述着人间至理。

在他尚还有些头晕目眩之时,一声暴喝从正上方的空中传来。

“孽徒,你可知罪?!”

李世源仰头望去,只见一个金冠金袍的道人,盘坐在七彩莲台之上,浮于半空,对着他怒目而视。

“师父!”他双膝跪倒,以头杵地道:“徒儿何罪之有?是那些无耻小人算计徒儿,徒儿也是被迫谋求自保罢了。师父不也教导徒儿,动合乎理,死后无罪吗?!”

“信口雌黄!偷盗杀***欺肆纵,还敢说无罪?尔,当堕九幽地狱!”

道人言罢,也不等李世源再行辩驳,右手捏出一个法诀,遥遥向着他眉心点来。

脚下的地面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李世源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急速坠落下去,任凭他如何的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李世源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

一股花草的清香沁入心脾,遍布四肢百骸的痛楚尽皆消失不见,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在欢欣雀跃着。

这是哪里?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回到了孩童幼年。此刻母亲正将他轻揽在怀中。那怀抱如此温暖,又如此安逸。

李世源用力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角的泪水滑出,下一刻,他凶狠地将那女子推到一边,咒骂道:“滚开,臭女人,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

李世源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时候,声音虽不是太大,但放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间,仍显得分外突兀,自然也惊动了潭边钓鱼的二人。

池玥萱错愕之间,又有些搞不明白情况。刚刚一起用早饭那会儿,也都还是好好的,这才过去多一会儿,他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不但全身遍布了伤口血痕,额头还滚烫发着热。

李世源这个人素来不合群,学生们如今的处境,又多多少少的与他脱不了干系,若说大家都对他不喜,也在情理之中。

但池玥萱却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她不但没有怨恨李世源,反而还对他存了几分的好感。

原因说起来也非常简单,在穿越之前,燕大地震之际,几个女生或因地面的震颤,或是遭受到惊吓,先后摔倒在地。在那个时候,多数男生都自顾逃命去了,但李世源却是留下来的少数几人之一。

将池玥萱救起的人并不是李世源,但在女孩看来,危急关头还能惦记他人安危,这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让她遇上了,就算没有了这层好感,这个心思柔软的女孩也断然不会视若无睹,任由李世源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

池玥萱原本以为,自己经过了这几日的修养,体内早已是精力充沛,李世源的这点小伤应该不在话下。可当她真的施为起来,却又大大出乎了预料。

李世源体内看不见的伤,远比暴露在外面的那些要严重出许多。前番他才经历了那出大喜大惊,又狂奔出这么远,气血已经呈现出郁结之状。

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人在这种状态下,最怕的就是跌倒或碰撞,而李世源偏偏在这一路上跌跌撞撞,把两样都占全了。

虽说最后滚落山脚这下,肯定对他的伤害最大,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这一下,恐怕他也不会被池玥萱发现,那样反倒是他最大的不幸。

颅内血管破裂的症状非常棘手,大量鲜血涌入脑中,会压迫到中枢神经,影响人体的各种机能,后果极为严重,就算放在后世也只能通过开颅来解决。

而身处此地,在这个时候还能救他李世源的,也就只有一个池玥萱而已。

女孩不惜耗费大量的元气,将神通注入到了李世源的体内,令他身体自我修复的机能提升了何止百倍,那一条条破裂的血管迅速愈合起来,淤积在大脑里的血液缓缓被组织吸收,直至一丝不剩。

这个时间说起来已不算短,池玥萱的精力也早就消耗殆尽。女孩唯恐粗心大意,会给李世源遗留下什么隐患,又坚持着让神通在他体内多游走两周,直到确认再无问题,方才停了下来。

李世源的身体已然恢复到完美无缺的状态,而池玥萱却遭受着虚弱感的一遍遍侵袭,以至于当对方突然伸手推向她时,女孩几乎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直接仰面向后栽了过去。

幸好赵均就在不远处,他眼疾手快,冲上来托住了女孩的后背。不然,池玥萱还真要吃不小的苦头。

赵均左手扶助女孩,右手霍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点指向李世源,口中愤怒地吼道:“混账,你要做什么!”

伴随着这声怒吼,李世源终于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他适应了一下刺目的光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不要这样……”未等李世源开口,有气无力的池玥萱主动出言拦下了赵均。“他刚才陷入昏迷,又发着热,并非是有心这样的……”

第六十章 世事如棋

丘纪并没有在正房之中接待赵均与沈元义,而是把他们径直引入了一侧的书房。

算上丘梧,四人分宾主坐了,话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却听门外传来丘桐的声音。

“爷爷,山下林苑之中有人来访!”

赵均喜不自禁,腾地站起身来,抢先问道:“来人可是沈韩,沈兄弟?”

外面的丘桐明显愣了愣,方才答道:“那倒不是,是一位叫做郑皓的先生!”

赵均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丘纪。

丘纪对他所想的事情心知肚明,笑着捻了捻胡须,道:“请郑先生屋内叙话吧!”

……

学生们至少两人为伴才能出门,这是苏烨临时定下的规矩,为的也是互相能有个照应。

江喆生长在燕京,还从未踏足过江南之地,对此处瑰丽秀美的山水颇有兴致,但当他想要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已找不见一个合适的伴儿,只好软缠硬磨地拉上了郑皓。

郑皓没好意思拒绝,便陪着江喆在山间转了几圈,但他毕竟被丘桐缠了一个早上,饭也都没顾上吃,很快就忍受不了腹中的饥饿,自己一个人折了回来。

发生在自己房间中的一幕,注定让郑皓此生难忘。

秦舒瑶和苏烨委顿在地,神志不清,苏烨的咽喉处还受了不轻的伤,遍地都是鲜血喷洒的痕迹。

最让人震惊的还是沈韩——那个比他们没大着几岁,却又一直令人信服敬佩的师兄。

他,义无反顾地迎向恶狼那时,还不知神通为何物,但他就是这样冲了上去,与那恶狼贴身肉搏,几乎丢了性命,却还能谈笑风生。

他,与另外的七个人杀进金兵阵中之时,自知十死无生,也是一样地冲上去,用生命为大家争取了时间,直至局势的反转。

而此时,沈韩却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乌黑的头发近半都转为了灰白。在那曾经清澈的目光中更是一片死寂,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消沉颓唐。

“哎!”见到郑皓进来,沈韩幽幽叹了口气,声音空洞而乏力,“郑皓,你相信我吗……”

郑皓有些不懂这话中潜藏的意味,但他想了想,却还是坚定地答道:“我信!”

“……那我可以信任你吗?”

这回郑皓未再犹豫,用力点了点头,道:“可以!”

“那好,我下面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得清楚,千万不能有所遗漏。”

言及这里,沈韩稍稍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的话语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一,你马上去一趟庄主丘纪那里……哦,就在离此不远,山顶的那处院子。就说我们之中有人走失,请庄主帮忙多派些人手,务必把所有人安全带回这里!”

“第二,告诉丘庄主,李世源此人善于惑乱人心,极度危险,要提防他猝然发难,必要时可无需顾及情面……但是,不到迫不得已,还请不要伤他性命。”

“第三,等会儿你出去的时候把房门关好,今天这间屋中发生的事情,事后我自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但你暂时就当什么都未见到,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事到如今,沈韩也是有苦难言,旁人不会知道,刚才对抗李世源的神通,驱除掉脑中那些黑雾,看上去好像是他胜了,但却消耗掉了他大半的精力,此时若再对上李世源,结果仍未可知!

林苑中他暂时不敢贸然离开,苏烨和秦舒瑶两人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不防备着李世源一招回马枪,再次杀回来。

然而,还有几个学生此刻不知身在山中何处,一旦撞上了包藏祸心的李世源,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怕是只剩下了求助于艮庄这一条路可走,自己当然无法要求丘纪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人都带回来。但与此同时,他也从未有过彻底放弃李世源的想法。

马宁然的死,已然令沈韩后悔莫及,剩下的每一个人,在他心里都无比重要。他宁愿相信李世源是一时糊涂,又或是被那阴邪的神通所影响,只要人能活着回来,也许事情还有办法解决。

沈韩对郑皓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当初正是存了与他多些沟通机会的考虑,才在安排房间时,主动选择了与他同住一间。如若不是情势危急,逼于无奈,他也不会冒然将这样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他。

所幸,郑皓为人虽然内向了些,心思却极为细腻,他不仅完全听懂了沈韩的话,甚至对背后的很多真相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因而在面对丘纪时,他的转述可以说拿捏得不差毫厘。

……

书房中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大家也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丘纪的心绪尤为焦虑,他此时对沈韩等人的重视程度,已丝毫不亚于赵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是责无旁贷。

老人当下便站起身来,对郑皓言道:“有劳回复沈先生,艮庄当全力以赴,定不负所托,我马上带梧儿去校场集合庄众……”

言罢,丘纪又转头对赵均道:“山中情况不明,恐多有危险,还请殿下和沈将军先回风苑去,待此间事了,咱们再说其他!”

沈韩有难,正是最佳的交好时机,赵均怎肯轻易放过,当即言道:“赵某的侍卫带着两个学生,去了后山脚下的水潭,那处地方,沈将军也是知道的,赵某这就回风苑召集其他侍卫,去把他们接回来。”

丘纪稍一思忖,便也不再坚持,拱手道:“如此甚好,还望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小心行事!”

几个人分头行动起来,郑皓心中记挂着沈韩那边的情况,便也想回去,但他才刚走到门口,却被小姑娘丘桐一把拦了下来。

“你就跟我一队吧,这里的路我最熟了,后山那处清潭我最熟悉不过,我给你做向导!”

郑皓抬眼,见丘桐不知从哪里取了柄长剑持在手中,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是我不会武功,去了怕也是给大家添麻烦。”

“啊?你不会武功?”

丘桐闻言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沈韩与苏烨的师弟,竟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女孩转着眼珠想了想,随即又换上一副豪气的表情,抬手拍了怕郑皓的肩膀,“不怕,跟我走吧,本姑娘保护你!”

……

待丘老夫人听到院中的动静,走出来探看时,偌大的庄主宅院早就人去屋空,老太太似是对此已然司空见惯,只是苦笑一声,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倒是后院,密室之上的那间房中,闭目打坐的道人此刻蓦然睁开了双眼,两道几如实质的精光暴射而出。

道人皱了皱眉,叹息一声,旋即身形晃动,消失在了原地……

第六十一章 东郭先生

“赵贵诚,你要做什么……”

周柯怀中的大捧干柴树枝哗的散落了一地。几乎与此同时,两根尺许长的木棒在地上蹦跳了两下,却又再次凌空而起,遥遥指向了锦衣男子的后心。

……

今天邀池玥萱出来这事,周柯其实已经有点后悔。对于眼前这个女孩,他发自内心地尊重、感激与怜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朦胧到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情愫……那大概是喜欢。

若没有这层感觉,周柯的表现或许还不会如此蹩脚。在谈笑风生的赵贵诚和池玥萱身边,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多余的电灯泡,这种情形的尴尬,亲身体验过的人,以后怕是谁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见两个人钓到了鱼,兴致正高,商量着要在此处烧烤,很想静静的周柯便主动接下了拾柴的活计,独自溜进了山中。

要说起来,他离开的时间也并不算太长,情势的转折未免有些过于突兀。

赵贵成右手持着长剑,剑锋已然刺入了池玥萱的肩胛,殷红的鲜血顺着冰冷剑刃汩汩而出。女孩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斜倚在一块岩石上,似乎是陷入了昏厥。

帝焱山一役过后,周柯再不是初时的那个和善少年,他知道面对强敌时,迟疑意味着什么,当即便要雷霆挥出,却有一人在这时大声制止了他:“周柯,别犯傻,你杀了他,池玥萱也完了!”

李世源?他怎么也在这里?

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周柯扬起的手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开口质问道:“赵贵成!你为何要出手伤人,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担着!”

“哼!”赵贵成将头转向周柯,面目狰狞,牙缝之中阴恻恻地蹦出几个字,“我……要……你……死!”

“我?”周柯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何时得罪了你?”

“你不想死?好……那就她死!”赵贵成话音落地,长剑猛然向前一探,又在池玥萱的肩部深入了寸许,昏迷中的女孩眉头紧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住手……”周柯双手高举过顶,惊叫道:“好!你放了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贵成机械地伸出左手,在腰间摸索着抽出一把匕首,用力一甩,丢到周柯脚下。

“你……自杀吧……”

时间有着片刻的凝固。

周柯没有使出他的神通,而是缓缓弯下腰来,将那柄锋利的匕首拿在手中,目光寸步未离地盯着赵贵成手中那把长剑。

自己的命本就是池玥萱救回来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果断地为女孩付出一切。关于这一点,周柯曾在心中想过无数次,以眼前的情形,自己死了,也未必能保证池玥萱活下来,但他却不想因为自己的犹豫,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死在自己面前。

“好!希望你言而有信,否则,我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下一刻,周柯将匕首反转,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啊——”凄厉的惨叫声震彻山谷,但这叫声却并非发自周柯之口。周柯忍着胸口的剧痛,勉强抬头看去,只见赵贵诚手中那把长剑已经脱手跌落,他双手抱头,痛苦跪在地上,面部肌肉畸形地扭曲着。

而那道一直被忽略的身影,却在此时闪身,走了出来。

“哎,真麻烦……”

李世源自语着叹了口气,眼中凶光毕露,随后捡起脚边那把染满池玥萱鲜血的长剑,狠狠斩在了赵贵成的后脖颈上。

变故就发生在转眼间,鲜血喷溅,赵贵成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凶手就戮,按说周柯也该松一口气,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心中的惊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起来。

“本不该这么麻烦的……”李世源又念叨了一句,他的神通才刚觉醒不久,确实还做不到收放自如。

李世源刚醒那会儿,也想过一走了之,他不想杀池玥萱,也于心不忍。同来的人里面,真正对他不错的,数来数去,便也就只有池玥萱一人,更何况女孩还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

但池玥萱的一句话却又让他改变了主意,这个善良的女孩,好心邀请他留下来,一起吃烤鱼,还告诉他周柯去捡柴,不需多久就能回来。

周柯!

李世源对池玥萱下不了手,也懒得去杀赵贵诚,但他对周柯却很有兴趣!

自己的异能固然神奇,但要在将来成就一番大事,却未见得够用。他曾多次见过周柯施展神通,隔空控物的神奇也让他眼热不已,若是能被自己所得,两种神通叠加,底气大出何止一倍。

“那些都是我的东西,原本让你们得了去,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强大的异能,放在你们这些人身上本就是暴殄天物,你们竟还不知感恩。既然如此,那便还给我好了!”

在李世源心中,做这些根本是天经地义,就像被窃贼偷了东西,再去取回来没什么分别。况且,这次逃走,大家再见面时恐怕将会成为生死仇敌,哪还用顾忌什么同窗之情。

对于自己的才华与谋略,李世源一向信心十足,赵贵成与池玥萱都是诱饵,周柯才是他要的鱼。

自己的控心与周柯的控物,都可以远距离施展,但他却不想去比较二者孰弱孰强。他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只要这两个人能将周柯的注意力引走,他就可以趁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硬碰硬乃是莽夫所为,运筹帷幄才是他李世源的风格。

要说起来,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至于美中不足出了点小瑕疵,在所难免,也都在掌控之中……

周柯出现的时候,本是李世源最好的机会,但同时控制了赵贵成与池玥萱后,他却发现自己已再无余力。他明白如今的处境仍然非常危险,远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于是果断放弃了控制周柯的想法。

李世源当然不相信周柯真的会为池玥萱自杀,那种狗血的剧情,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他的计划只是想让周柯与赵贵诚刀兵相向,为自己的出手创造机会罢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周柯不但真的做了,而且做得义无反顾,毫不拖泥带水。

“蠢货……”虽然暗中咒骂,但李世源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小感动。

这样也不错,省得自己动手了,就在他等着坐收渔人之利时,却又出了些意外,这一瞬间的精神波动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对赵贵成和池玥萱的精神控制竟然意外被切断了。

“哎,真麻烦……”

赵贵诚若是此时清醒过来,他自问难以对付,李世源这才悍然出了手。

“他的命要算在你头上啊,你要是早死一会儿,兴许他就不用死了。”

李世源提起手中长剑,架在池玥萱的脖颈之上,戏谑地望向周柯。

“好了,现在你可以继续去死了……”

第六十二章 救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玥萱茫然失神,口中呢喃着,虽然头痛欲裂,但女孩的神智已然渐渐恢复过来。

“嗯……”

李世源终是对这个女孩心中有愧,他尽量压低声音道:“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你,我只要周柯的神通!”

“我们毕竟是同学啊,难道神通比人的生命还重要吗?”

“……你不懂,我是上天选出来,统领这个时代的人,他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这个时代……这不是我们的时代,在这里,我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如果同来的人也死了,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站在巅峰上的人,哪个不是孤独的,只有蝼蚁才会成群结伴!”

话说到这里,李世源没来由地心里一阵烦乱,他蓦然抬头,向着周柯吼道:“别再拖延时间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再拖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周柯固然性格耿直,但却绝不是个愚笨的人,能凭自己实力考上燕大,有哪个是愚笨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女孩与李世源后边的几句对话他也听得真切,到此时怎么还会看不明真相。

这个人已然丧心病狂到了如此程度,周柯还真怕他会改变主意,连累池玥萱受害。

“李世源!我可以死,但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如果你伤害了池玥萱,我做鬼也要缠你一辈子!”

言罢,他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女孩,双手握住胸前的匕首,决然地向着自己心口刺去。

山间风停云驻,万籁俱静,就连时间都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刹。

……

在距离此处不过十几丈远的地方,郑皓与丘桐就隐身在茂密的丛林之间。

丘桐此前的话并没有虚假,她对这座山上的道路的确熟悉,二人片刻都未耽搁,从山顶一路奔行到了这里。虽然他们赶到的时间不算太久,却也差不多目睹了前后的整个经过。

丘桐此时早已哭得像个泪人,周柯甘愿为池玥萱赴死的一刻,她情不自禁在郑皓肩头用力捶了一拳。

“书呆子,还不快去救人,再在这里等下去,你师兄师姐的命就没了!”

郑皓好像刚刚才从梦中醒来一般,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莫名问道:“什么师兄师姐?”

“你……你师兄都要死了,你竟然还睡得着?”梨花带雨的女孩双眉倒竖,满脸愤恨。

“好!你不去救,我去!”

话音落下,丘桐刚要起身冲出去,却被身旁的郑皓一把又给拉了回来。

“等等!你过去有什么用?就算你能救下周……师兄,可池……师姐的命也没了。”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这里?”女孩刚刚止住的泪水,眼见着又涌了出来。

郑皓转头又望了望潭边的情形,眼神中的精光越来越盛,之前的迷蒙一扫而空。

“放心,他们三个人,谁都不会死!”郑皓信心满满地说道。

“啊?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话说清楚点?”丘桐瞪大了眼睛。

郑皓却不接她的话,转而问道:“丘姑娘,请问在你们艮庄之中,以谁的武功为最高?”

“啊?”丘桐被问得不明所以,随口答道:“当然是我爷爷了!”

“丘庄主?”

郑皓沉吟片刻,又摇摇头,仿佛自语道:“不对啊,那人应该是个道士……”

“哦,你说的是我大爷爷……”丘桐脱口而出的话才说到一半,却似突然间想起了什么,用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含混不清道:“啊!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到,书呆子,你记住没?”

郑皓心领神会,也不再去管女孩的掩耳盗铃,转头将目光投向李世源那边,双眼紧紧盯住了他手中的那柄长剑。

丘桐满头雾水,大爷爷的存在,艮庄内知道的人都不多,这个书呆子从哪里听来的……难道大爷爷也在庄中?甚至于此刻就在左近?

就在她茫然不解之时,一声刺耳的脆响突兀地炸裂在山间,女孩吓了一跳,忙也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李世源手中的长剑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得脱手而出,打着旋高高飞向半空,最后噗通一声落入了远处的寒潭之中。

“周柯!你个小人,耍诈!”李世源怒吼一声,张开双手便要去掐池玥萱的脖子。

“噗噗——”紧接着又是两声闷响,两件东西几乎同时撞上了他的双肩,李世源站立不稳,仰面栽倒。

那撞击之力颇为不小,李世源肩膀处一阵阵酸麻,奇怪的是却又并未感到如何疼痛。但他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停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撒腿狂奔而去。

弹指间的惊变,一丝不落地被周柯看在眼中,他咬牙闷哼一声,忍痛拔出插在胸口的那支匕首,抬手向前一抛,右手随之高举,猛地向前挥出。

那匕首歪歪斜斜地飞到半空,瞬间姿态一正,锋刃向前,挂起呼啸的风声,直奔李世源后心飞去……

“哎!”

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在山谷中,声音虚无缥缈,似乎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每个人的面前。

诡异的状况再次发生,那匕首飞出没有多远,突然速度一滞,下一刻却是调转了方向,径直飞向了远方的密林,转瞬不见了踪迹。

“走!跟我去救人……”郑皓抓起女孩的小臂,大声喊道。

“哦,”丘桐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被郑皓拖着,从树林中窜了出去。

清水潭边,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殷红血渍。

周柯看清了来到近前的二人,嘴角泛起一抹笑容,他手扶胸口吃痛地皱着眉头,跌坐下来,显然没有了说话的气力。

而另外一边倒地的赵贵诚更是没有一丝动静,不知是生是死。

郑皓上前搀住池玥萱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吧……振作点,只有你才能救赵公子了!”

言罢,他又转头望向一旁手足无措的丘桐,开口道:“丘姑娘,你的疗伤药呢?麻烦你,先去帮我师兄把血止住……”

“啊?哦,好!”

周柯与赵贵诚同样重伤,危在旦夕,丘桐原以为郑皓一定会先救自己的师兄,却没想到对方做出这样的选择。小丫头口中应着,不敢犹豫,伸手从胸前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快步跑到周柯身边。

“书呆子,放着自己师兄不救,先去救一个外人。幸好爷爷给我配的止血散还带在身上,不然……”

丘桐嘴里小声嘀咕着,轻轻解开周柯的上衣,又从瓶中倒出一些深黄色药粉,敷在他前心伤处。

但也就在这时,一个问题却毫无征兆地从女孩脑中冒了出来。

“这伤药一直被我放在胸前交领之中,那个书呆子怎么会知道,莫非他刚才偷看了我的……”

想到此处,丘桐瞬间羞得俏脸通红……

第六十三章 师徒

勇猛的人容易鲁莽,阴险的人一般胆小——这是人类性格中相生的部分,并非玄学。

李世源的两次突然发难,都是基于对时机、局势以及力量对比的综合判断,绝不是他真的悍不畏死。

长剑被人击飞的那一瞬,他还曾下意识地以为是周柯猝然发难,但随后的那声叹息,却他让他最终明白了出手之人是谁。

之前面对沈韩的时候,李世源固然是心存畏惧,却还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否则,他也不会转眼又来觊觎周柯的神通。

而此时的李世源,却不得不放下了所有念头,仓皇远遁而去。因为在他心中最为清楚,有那人在,自己的一切图谋终将会将以失败告终……

身边除了山,仍就是山,浑浑噩噩中不知跑出了多远,也幸好有艳阳在空中指路,才让他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刚刚与沈韩等人彻底决裂,又出手杀了赵均的贴身侍卫,留给李世源的唯一选择便是一路向北。只有从群山中走出,脱离开南宋的势力范围,方才能算是摆脱眼下的险境。

再次越过一座山头,李世源终于耗光了最后一分气力,脚步停住的瞬间,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能逃出这么远,其实已经大大超出了预期,起初,他对此是未敢抱什么希望的。

刚刚出手那人,手段超凡入圣,自己与玉佩呼应的养气功法便是得自于对方的传授。他也曾无意中见识过对方的轻身功法,就连全力施展神通的沈韩,恐怕都要稍逊一筹,若真的想将自己留下,又有何难。

李世源大口喘着粗气,内心里方自还在庆幸,却见前方光影闪烁,那道让他又敬又畏的身影,竟然凭空从视线中显露了出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李世源两股战战,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他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翻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徒儿叩见师父!”

对面的那个道人头也不回,冷哼道:“你做的好事,如今可知错了?”

道人虽然措辞严厉,语气中却听不出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意味,李世源闻言,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说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师父,此事徒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师父知道,那些神通本就是徒儿之物,徒儿想方设法拿回来,也是为了将来能够襄助师父,完成宿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不都是师父教导徒儿的吗?”

“哼!”道人脸色一沉,“还要狡辩!残害同门也是为师教你的?”

“同门?”李世源面上故作惊讶,道:“世源的心中就只有一个师父,难道说他们也是您的徒弟?为何之前从未听师父讲起?”

“这……”道人被问得愣了一下,稍倾才又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过你切不可再动他们的心思,否则为师绝不饶你!”

道人的话,李世源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无比顺从地叩首答道:“徒儿谨遵师命!”

“哎!”道人轻叹着转过身子,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这事说来也不能完全怪你,为师亦有过错,你起来说话吧。”

“是!”李世源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肃立在一旁。

看他那副落魄不堪的模样,道人心里也有些许的不忍,开口问道:“艮庄你是回不去了,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世源一时摸不清对方的用意,只好恭谨地答道:“徒儿也并没有什么打算,一切全听师父安排!”

道人看着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才又开口。

“逢此大乱之世,放眼天下皆不太平,不如你先北上燕京,到白云观去找你的大师兄,暂且安顿下来。待为师南面事了,便会前去与你们会合,那时再另做计议吧!”

金朝国都南迁之后,如今的燕京已然落到了蒙古人手中,这一点,深通历史的沈韩之前便给大家普及过,李世源自然清楚。现在去往那里,倒是与之前的计划不谋而合,他暗自窃喜,忙拱手躬身道:“徒儿遵命,这就动身前往燕京!”

那道人见李世源对自己言听计从,没有一星半点的踟蹰,心下甚是满意。他稍稍想了想,伸手从道袍之中掏出一个布包,以及一块巴掌大小的石牌,递了过去。

“这包裹里的东西你且带着,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你同你大师兄素未蒙面,到燕京之后,只要将这块令牌交予他验看,他自会明了。”

见李世源双手将东西接过,道人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这令牌世上仅此一块,乃是我教之中的‘教子令’,你需妥善保管,万勿遗失!”

……

艮庄后山的路虽不宽阔,却也算不得难行,只是隐蔽于山林之间,地形不熟的人怕是很难找到。李世源便是吃了这个亏,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搞得那样狼狈。

此时,一小队人鱼贯行进在这条山路上,居于队首的赫然正是赵均与沈元义,以及那几名锦衣护卫。

大家的面色有些沉重,也无人交谈,似乎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几个艮庄庄丁小心翼翼地抬着三副担架,紧随于后。

血迹斑斑的赵贵诚躺在第一副担架上,双目紧闭,声息皆无,但在他的面容之中却隐隐呈现出一丝红润,显见着性命已然无忧。

第二副担架上的池玥萱亦是昏迷不醒,而且女孩的气色竟比赵贵诚还要苍白了许多,几乎与死人无异。

最后那副担架上的周柯情况明显要好出不少,他不仅神智清楚,还能时不时与缀在队尾的郑皓聊上几句。

“艮庄的那些药物,当真是高明无比,看来周柯的伤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兀自这样想着,郑皓压抑的心情也渐渐有所缓解。

然而,同样是在想着那些疗伤的药散,走在周柯担架另一侧的小丫头丘桐却是心塞不已。

早些时候,她还铁了心想要拜郑皓为师,没想到一转眼,却发现对方竟是个举止不端的形骸浪子。

“周师兄何等英雄气概,重情重义,为了心爱的师妹,不惜慷慨赴死,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为何就会有你这样的师弟呢?”

女孩恨恨地想着,不禁又偷望了郑皓一眼。

树荫光影之下,入目的那张侧脸如同刀削斧凿,一派凛然正气。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衣冠禽兽?”

第六十四章 遇见未来

喧嚣了整个上午的艮庄,渐渐恢复了平日里的景象。

众人分开的十字路口,池玥萱尚自昏睡未醒,赵均便恳请郑皓代为转达他的感激之情,并言道,稍后等安顿下来,还会亲自登门向沈韩与池玥萱当面致谢。

事情夹杂在一起,其实已难言是非功过。赵贵诚先是被李世源所伤,后又被池玥萱所救,伤人与救人的都是沈韩这边的人,要说欠下了多大恩情,倒也谈不上。

只不过这些对于赵均而言,却并不是那么重要。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样,纠葛多了,可能结下仇怨,也可能结出情谊,全看当事之人处变的心态和手段。

对此,赵均自是信心满满!

两拨人分别回了风林二苑,郑皓本想着拱手与丘桐道别,但当他望向女孩之时,目光却是一滞,愣愣发起了呆。

女孩本就怒气未消,见他此时又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心中羞恼更甚,忍不住讥讽道:“郑先生,走路要当心些,眼睛乱看,可是会摔跟头的。”

这话郑皓倒是听清了,他皱着眉,尴尬地捏了下额头。丘桐的刁钻,他已深有体会,对女孩的讥讽也并未在意,他只是在踌躇着,有些话要不要直言不讳地讲出来。

如此纠结片刻,郑皓还是狠下了心,双手抱拳开口道:“丘姑娘,我说话直,请莫见怪。姑娘若是遇到脚踝扭伤,应该先以寒冰冷敷,消肿止痛,待一日之后再行用药为好。倘若直接擦拭药酒,非但不能缓解疼痛,反而会加速血脉的流通,使伤处愈发肿胀。”

丘桐被这话气得小脸涨红,正想着如何出言还击,却见郑皓拱了拱手,再不多说,转身径自回了林苑。

“这个男人怎的如此小气,我劝他小心栽跟头,他便咒我扭伤脚,简直是睚眦必报……”

小丫头恨恨地跺着脚,几欲抓狂,早先对郑皓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到得此时,已尽数烟消云散。

她一路愤愤不平地回到山顶,见宅院的大门虚掩着,便探出双手,狠狠向前一推,似是要把对郑皓的火气一股脑地发泄在这扇门上。

偏偏就在此时,院门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她这全力一推落在空处,身体骤然间失去重心,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了出去。

丘桐从小跟着爷爷勤习武艺,这一点意外本也难不倒她,女孩腰部发力,脚尖用力一蹬,身子倏忽间离地而起。

若放在平时,她当然可以轻松落地,毫发无损,但此刻对面却有一道人影封住了她的去路,更有甚者,那人竟还立掌如刀,迎面向她打来。

丘桐正是满腔的怒气,现在又碰上一个敢在自己家中对她出手的人,叫她如何能忍。女孩想也不想,挥起手中带鞘的长剑,狠狠劈了过去。

……

丘纪和丘梧出门召集庄丁,并未用去太长时间便找回了其他的那些学生。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得到消息,李世源在后山潭边暴起伤人,事败之后,已然仓皇逃走。

出了这等事,丘纪心知林苑中人必然需要时间平复,不宜此时过去打扰,便带着丘梧先行折了回来。

祖孙二人在房中聊了大半个时辰,仍迟迟未见丘桐的影子,丘纪不放心,这才让丘梧出去看看。谁料想,丘梧方才拉开院门,就见一道人影自门外飞身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今日艮庄多事,丘梧紧绷的神经始终未曾放松下来,见此情形,还道是有敌来犯,下意识地向后撤出半步,右手则闪电般击向了来人。

……

丘梧的掌锋眼看着就要落在丘桐身上,而丘梧的长剑也行将砸中丘梧肩膀之时,两个人终于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少年的反应足够敏捷,他探胸收腹,脚跟蹬地,带动身体的重心后移,接连倒退出几步,硬生生地将这一掌收了回来。

不过,对面的丘桐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她的注意力全在丘梧的那一掌上,一时间忽略了脚下,正好踩在了门前台阶的边缘,脚腕一扭,女孩吃痛惨叫一声,随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丘梧不知道妹妹这又是闹的哪出,本能地便想开口斥责上几句。但他抬眼却见丘桐双手抱着一只脚,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才慌了神儿,连忙上前查看。

此刻,女孩秀气的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转瞬间肿得像个馒头一般。

“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拿跌打药酒。”丘梧不敢耽搁,口中说着,起身便向自己的房中跑去。

却听身后的丘桐气急败坏地喊道:“拿什么药酒,快去地窖中帮我取些冰块来!”

……

“哦?你是说……你可以预见到未来发生的事?”

虽然众人被李世源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但郑皓还是第一时间将沈韩叫出来,单独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

满头灰发,情绪不高的沈韩听闻之后,也是精神一振。

虽说十二个人的神奇异能层出不穷,但郑皓能够做到先知先觉,仍是意义非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处处潜藏着危机,这种神通无异于为大家平增了一份天然的保障,可说来的正是时候。

沈韩不禁追问道:“大概可以预知多长时间?”

“半小时左右应该是可以的。”其实,关于这个问题,郑皓也不是十分确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种预知的距离也是有限的,只有在锁定到范围中的某个人时,才能站在这个人的角度,观看他身边发生的事情,就像是观看第三人称视角的电影一样。”

“那你可曾探查到李世源的下落?”

沈韩所问的,正是困扰所有人的问题,郑皓并不觉意外,他理了理头绪,认真答道:“刚才那会我曾尝试过几次。开始的时候也的确得到过一些信息,后来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踪迹……”

沈韩闻言,面上微微有些失落正待再问些什么,却听郑皓又接着说道:“在最后那幅景象中,原本一切都很清晰,但自从李世源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之后,画面就变得极度模糊起来,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是无法听清。但隐约间,我似乎听李世源称呼那人为‘师父’,二人好像还提到了‘燕京’两个字。”

……

“兄长糊涂啊!你怎么能放他走,还让他去了燕京?!”

庄主后院之中,丘纪满脸的匪夷所思。打从幼年时代起,兄长便是自己心中的一座巍峨高山,才华、谋略、德行无不令他折服。他几乎从未质疑过兄长的决定,今天大概可算是头一回。

“连自己的同窗都能下此毒手,可见此人是何等穷凶极恶、见利忘义。兄长不将其除去也就罢了,竟还安排他去了蒙古人的地界,若是待他将来羽翼丰满,返回身来助纣为虐,岂不悔之晚矣?!”

丘纪愈说,情绪愈发难以自控,双肩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那青衣道人却气定神闲地坐在对面,似是对丘纪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一直待他把话说完,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今天早些时候,沈韩在密室中也参悟了那本奇书,不知结果如何?”

对于兄长突然岔开话题,丘纪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想了想,还是答道:“那个孩子端的是天赋异禀,书中的那些招式被他演化得变换莫测,妙至毫巅。现在想来,恐怕他所参悟的才是那本奇书中的真谛。只是可惜,受限于一炷香的时间,他也仅仅参透了前三十六页,并未彻悟。”

“嗯,”道人轻轻一笑,满意地说道:“对于一个毫无武学根基的人来说,能够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悟出一半,已殊为不易,彻悟又谈何容易,便是为兄当年也未曾做到。”

“毫无武学根基?!”道人的话令丘纪吃惊非小,“兄长难道不曾传授过他武艺?”

“不曾!”道人点了点头。

“嘶——”丘纪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时间心潮起伏,唏嘘不已。

在此之前,他也觉得沈韩天赋不错。但对方之所以能做到那种程度,丘纪觉得,更多还是源自于兄长多年来的悉心教诲。此刻亲耳听了这番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然而,当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却又从道人刚才的话语中领会到另外一层含义,面上的惊诧之色更甚。

“兄长如何知道沈韩能悟出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莫非,兄长当年所悟的,竟也如那沈韩一般……”

第六十五章 瞒瞒

艮庄之中建有一处冰窖,而且规模还颇为不小,但放在这个时代,除冬季以外,冰块仍是极为稀罕之物。在艮庄,用冰来处理瘀伤的,丘桐绝对算得上是第一人。

起初丘梧对此还很是不解,他们家配的药酒,乃是世代祖传的方子,远近都小有名气。像丘桐这种扭伤,最多只需个三五天的时间,便可痊愈如初。这丫头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巫术偏方,坚持要用什么寒冰冷敷,真是自讨苦吃。

丘梧深知这个孪生妹妹的性格,也不和她争执,只是依言取来了冰块,静静站在一旁,等着看她吃瘪。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丘梧的轻视之心却渐渐收了起来,他虽然年龄不大,但终究不是个没见识的孩子。

在将冰块置入皮袋,敷于脚腕之后,丘桐的伤势非但没有加重,就连之前的肿胀都逐渐消退下去,看妹妹的表情也不似刚才那般痛苦。这令丘梧咋舌不已,望向丘桐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钦佩。

让丘梧意外的是,往常遇见这种情形,丘桐大概是要借此炫耀一番的。可是,此刻女孩的脸上却是极为淡然,看不出半分得意之色。

他当然不会知道,在女孩镇定的外表之下,内心里其实早就乱成了一团麻。

眼下发生的事情,或许只是一种巧合,丘桐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潜意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一切,绝非巧合。

不久前,在山脚下寒潭边,李世源剑斩赵贵成,劫持池玥萱,要挟周柯自绝之时,那人便曾断言会有人出手相救,大家并无性命之忧……

后来,他又安排自己替周柯止血,让池玥萱救治赵贵诚。事后回头来看,当时的赵贵诚确已危在旦夕,池玥萱也是拼到脱力昏迷,方才把他从鬼门关前拉来了回来……

至于刚刚扭伤的这一下,说起来仍是与那人脱不了干系,要不是被他气得晕头转向,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但对方事先便告知疗伤之法,连药酒的事也都提前料到——这,绝对不是巧合所能解释的。

女孩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抓到了一丝线索,但细想起来却又毫无头绪。以她的性子如何能忍得住,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询问起来。

“丘梧,林苑中的那些人,真如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吗?”

“当然,”丘梧不知女孩为何突然间问起这事,想也没想,断然答道:“我亲眼见过的都不止一次了,怎会有假?”

“哦……那你说说看,他们都有些什么本领。”

“什么本领?”丘梧伸出右手,掰着手指逐一细数道:“力大无穷,隔空取物,呼风唤雨,起死回生,等等吧,好像每个人也都不太一样的……这些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总之,大爷爷教的弟子,怎会差了?”

“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真是大爷爷的徒弟?”女孩瞪着眼睛追问道:“之前爷爷不是还有所怀疑吗?”

“大爷爷都亲口说了,还能有假?!”丘梧。

“大爷爷在庄中?他人在哪里?”丘桐。

“呃……”

丘梧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想把话圆回来,却见女孩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冲出门去,口中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大爷爷肯定就在后院。我还说呢,爷爷最近怎么总往后边跑,就连你都知道,唯独单单瞒着我一个人……”

******

“五十多年啊……你们瞒得我好苦……”丘纪神情恍惚地呆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似乎都衰老了许多。

夕阳西沉,屋中尚未点灯,光线略显昏暗。

道人起身来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兀自遥望向天边的那轮落日,伫立良久,方才转身坐回到丘纪的对面。

“将实情瞒下,其实也是父亲的决定,他唯恐此事会影响到你的本心……因为,作为亲历者,他老人家对此亦是深有感触。”

道人心中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这个包袱他同样背了五十多年,此时能够和盘托出,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当年,事情发生的极为突然,在我参悟完那本奇书后,父亲也如你今天这般惊诧。及至后来,他更是将庄中的嫡系子弟全部唤来,逐个尝试,却再无一人能够有此收获。”

“……直到那时,我们也才明白,这并非是一本普通的剑谱,若想习得其中精髓,需要一种特殊的天赋。而对于这一点,便是你我的先祖都未曾察觉。”

“……父亲他老人家钻研此书大半生,耗费心血无数,最终却发现尽是徒劳无功,那种打击可想而知。也正因如此,他才在祖训中加入了那两条规矩。”

“……一炷香的时间,足以考验当事者是否具备此种天赋,若然没有,便是穷尽一生,亦是枉费心机,反倒不如将精力另做他图;而限定此书只交由家中嫡系参悟,则是怕人多口杂,一旦消息外露,会给艮庄招来无穷无尽的祸事。”

“……至于我这些年漂泊在外,你们只知我心灰意冷,无心庄主之位。这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多却是出自于父亲的安排。他老人家知道,单凭咱们一家的积淀,恐终难成就大业,这才着我游历天下,寻找此奇书的根源出处,和那些有资格承继此书的传人,以求在将来能襄助显宗,亟拯民族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

“……父亲一生光明磊落,肝胆赤诚,唯有对你隐瞒之事,始终无法释怀。他老人家曾叮嘱与我,在你知晓此事的一天,代他向你赔罪……”

话音落下之际,丘纪尚未从震惊中醒转过来,却见道人已然起身,叠手加额,对着他一揖到地。

丘纪老泪纵横,他双臂撑着扶手,艰难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膝一屈,噗通跪倒,以头杵地。

“是丘纪天资愚钝,无法替父兄分忧,父亲何错之有,兄长何错之有!”

……

暮色渐浓,立于窗外的一双人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丘梧追着丘桐来到这里,二人恰好将这番对话完完整整地听在了耳中。关于这些陈年秘辛,他们所知的部分尚不及丘纪,震撼之情自是犹有过之。

就在兄妹二人茫然失神,相顾无言之时,却听道人的声音又自屋中响了起来。

“哎……你们兄妹也进来吧,事到如今,此事已再无遮掩的必要……”

第六十六章 远虑近忧

丘言送晚饭过来的时候,林苑中已经掌起了灯,除了逃走的李世源,其他人此刻都聚在正房之中。

今天,注定是个抑郁而难熬的日子……

刚醒转不久的池玥萱仍处在极度的虚弱之中,自顾尚且不暇,暂时也无法帮到受伤的苏烨与周柯,再算上与李世源交过手的沈韩与秦舒瑶,倒有一半的人形容疲惫,气色不正。

见中午的那些饭菜兀自还在原处,不曾有人动过,丘言暗中叹了口气,吩咐人上前将其收拾起来,又把新鲜的饭菜重新摆上桌子,也再不多话,拱手告辞而去。

其实,从晌午到现在,从没有人出言阻止过大家吃饭,之前的确是谁都没那个心思。

李世源的所作所为固然称得上丧心病狂,但在他离开后,围绕着要不要去找他,由谁去找,到哪里找,找到后又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一系列的问题,终究还是要有一番讨论。

激进如杜弋,就主张所有人一起追上去,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便需将此人彻底除掉,以绝后患,省得总被惦记着,坐卧不宁。

但是,在场之人都是生长在和平法治的社会,又经过了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存了这种以暴制暴想法的,也仅有他一人而已。

与杜弋比起来,池玥萱的意见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这个善良女孩看来,李世源只是一时的糊涂,他毕竟还是个学生,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要能回来把话说清楚,没有什么结是不能解开的。同来的十二个人,如今已经失去了马宁然,剩下的更应该共同进退,对每个人都不要轻言放弃。

不过女孩的建议同样没有得到太多的支持。即便放在后世,任谁去和一个谋杀未遂的人做朋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若对方曾经想杀的人还包括你,那就更要避之唯恐不及,谈何冰释前嫌。

这两种相对过激的说法,甫一提出就遭到了强烈的抵触,根本站不住脚。另外的人倒是也提出了一些思路,五花八门,各有不同,但到得最后,却唯有一种占据了上风——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两不相干!

包括周柯、郑皓在内的多数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想法,以怨报怨固不可取,以德报怨也没那个必要,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一笔勾销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整个下午,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的便只有两个人,秦舒瑶以及沈韩。

关于这些问题的得失利弊,沈韩已在心中想得七七八八,只是其中的几个关键点还让他有些举棋不定。而秦舒瑶不说话的原因则更为简单,她在等沈韩彻底想通,然后不遗余力地支持就是了。

秦舒瑶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女生,只是穿越后的这段时间,她慢慢发现,沈韩对问题的看法总是能与她不谋而合,而且论起见解的深度与广度,又能比她更胜一筹。久而久之,在女孩心中渐渐生出些依赖情绪,也就不足为奇了。

眼见着丘言的送饭,拦腰截断了众人的思维,秦舒瑶便借着这个机会,率先起身坐到饭桌边上,招呼道:“大家都又累又饿的,先吃饭吧,等会儿早些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明天,当然不会有再一次的讨论,说这话的前一秒,秦舒瑶已然知道了沈韩做出的决定……

******

自打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庄主的位子,几十年来,丘纪始终被肩上的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

兄长当年的选择,在他心中一直存有遗憾,甚至于对兄长这些年来的一些作为,或多或少的还有点点怨气。

直到方才,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父亲与兄长的良苦用心,之前的所有误解自然烟消云逝,但与之俱来的却又有一些新的问题和疑虑……

沈韩的事情,早些时候丘纪就听沈元义提起过。

二十年前,能够从当朝首辅的身边,将其尚在襁褓之中的外孙带走,如此手笔,大概也只有兄长才能做得出。而事实也证明了兄长眼光的精准,但其他人……

“难道说,包括葬身在山中的马宁然,以及那个逃走的李世源,这十二个人皆是因为具备了那种潜质,才被兄长遴选而出的吗?”

这个问题看起来毋庸置疑,但有了兄长前面的那番解释,天赋这般罕有的少年,一下子竟能找出如许之多,仍然让丘纪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道人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这般容易,我苦寻二十载,也就只找到了一个沈韩罢了,那个李世源还是不久前的一次意外所获。他们二人倒确实先天就有此资质,至于其他十个,则是因为后天的机缘……不过,而今的他们倒也都有了参悟那本奇书的资格。”

“哦,”丘纪点头,又斟酌片刻才道:“这原本可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只是那李世源心术不正,兄长纵然惜才,不忍杀之,却也不该此等放任才对。”

“没错!”丘桐在一旁默默听两个老人家交谈许久,本不敢多话,此时爷爷提起李世源,她却终究没能忍住,“孙女可是亲眼所见,那个李世源心肠歹毒,残害同门,滥杀无辜,当真可憎可恶!”

寒潭边发生的事情,丘桐至今还历历在目,她当然知道是大爷爷救下了周柯与池玥萱。但接下来,大爷爷却又出手阻止周柯击杀李世源,给了他逃走的机会,让这个正义感十足的女孩颇为想不通。

道人笑着看了看丘桐,赞许道:“疾恶好善,明辨是非,是我家的好孩子!”

言罢,道人面色一正,又望向丘纪,道:“咱家世代正直忠义,但也恰恰因此所累,才落得现在这副田地。如今汉人的天下顷刻将覆,再一味拘泥于品格人性,又如何能力挽狂澜,逆转大势?”

道人说的这层意思,丘纪此前也曾想到,纵观华夏五千年,凡成大事之人,哪个少得了阴谋算计,又有哪个不是杀伐果断。但想起李世源,他心中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不禁还是开口道:“兄长所言自是极有道理,但此番任由他只身前往燕云之地,就不怕他投靠鞑虏,为虎作伥,祸乱中原吗?”

“我将李世源支往北方,就是看透了此人的心性,知其必然投靠蒙古!”道人双目之中闪过一丝冷厉,继续说道:“从草原上走出的那个民族,将来是何等强大,尚是当今的宋人无法体会的,我正是想以此未知的因素,搅乱他们这盘好棋。”

道人的话落地有声,整个房中的气氛为之一滞。

为生死大敌再注入一个强援,此等想法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但细想起来,却又不失为一招以毒攻毒的秒棋。

不同势力的崛起,或许有着千差万别的缘由,但唯有一点不可或缺,那就是势力内部的团结与稳定,毕竟自身足够强大之时,面对的真正对手往来自于内部。

蒙古各部族历来英勇善战,在草原上有着悠久的历史,然则连绵不断的内乱、内耗和各自为战却始终拖累着这个民族。现今正是因为草原上出了天骄,一统各部,八方戮力,才使得他们能够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中,纵横这片大陆,战无不胜,所向睥睨。

像李世源这种妖孽般的存在,一旦在那里站稳脚跟,必然会为蒙古人的兴盛之路埋下巨大隐患,就算是让这个民族再次陷入四分五裂,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道人的谋划,可谓是未攻其形,先乱其心,当中的毒辣算计,屋内的众人都是咋舌不已。

良久,道人复又轻叹一声,道:“此等构想只是在我见到李世源后,临时起意,后来事情发展的诡谲,便是我也始料未及,最终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原来是这样……”丘桐喃喃自语了一句,却又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接话道:“为什么要听天由命,林苑中的郑先生不是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吗?把他叫来,一问便知!”

“哦?”道人腾地站起了身来,眼中精光闪烁,“最后一个人的神通也觉醒了么,而且还是如此强大……”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向稳如泰山的道人却是面色大变,对站在左近的丘梧急切道:“梧儿,你马上去一趟林苑,寻个借口,探看一下那些人此刻是否都还在院中,速速回来告与我知……”

第六十七章 慎思笃行

饭后的事情,艮庄中自会有人过来打理,不用学生们操心,大家便都陆续回了各自的房间。

古拙宁静的院落中,苏烨的手方才敲下去,那门便自从里面打开了,站在里面的沈韩显见着也正想出去,二人相视会心一笑,便即先后进到了屋中。

秦舒瑶比苏烨过来的还要早一些,三人之间对这种小范围的讨论早有了默契,倒不用事先去通知。

沈韩的房间中住着两个人,秦舒瑶又和女生一起住在后院,苏烨原来还以为二人会去到自己那里,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人,这才主动来了沈韩这边。

令苏烨稍感意外的是,郑皓此时竟也在房中,而且无论沈韩还是秦舒瑶,似乎都没有回避他的意思,但随着沈韩的简单一句解释,他还是很快地明白了过来。

郑皓能够预见到一部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令苏烨同样惊喜不已。众人眼下身处陌生环境,又前路未卜,平添了这股助力,自是可以规避掉许多的风险。

从沈韩与秦舒瑶所表现出的态度来看,显然是把郑皓也纳入到了这个小范围的决策团队中,

而苏烨对此自然毫无异议。

不过,郑皓的情况与秦舒瑶有些类似,他的神通也只能暂时限定在这个小圈子里知晓,不宜对所有人公开。

关于李世源去向的事情,沈韩和秦舒瑶事先都已知道,郑皓又对苏烨单独讲述了一遍。他们原想着苏烨总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却没料到这个直爽汉子的反应却异常得干脆,果决。

“我去!”苏烨道。

沈韩微微一愣,当即开口反驳,“……不行,咱们这些人里,只有我的神通能够压制他,这事便只能我去。”

“你不能去,南边虽然相对安定,却暗流汹涌,学生们离不开你!”

“你已见识过他的本事,还吃了不小的亏,再次遇上时,有什么办法对付?”

“这……总会有办法!”

两个人一上来全不拖泥带水,直接围绕着该由谁去的这个话题争执起来,郑皓一时仍难适应这种谈话的方式和节奏。

“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任他自生自灭不行吗?”

“不行!”

“不行!”

这回沈韩与苏烨倒是异口同声,显见在这个问题的态度上,二人出奇的一致。

“不去不行!”就连一直抿着嘴未曾说话的秦舒瑶也是一个意思,女孩耐心地出言解释道:“李世源对大家的来历和神通一清二楚,若是他存了什么用心,故意将事情散布出去,咱们这些人以后的路就会举步维艰,而且更可怕的是……”

女孩说到这里,深吸口气,似是排解了一下内心的压力。

“那个人的野心极重,若由他北上,必会搅起一番腥风血雨,而历史的轨迹一旦发生偏移,我们……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舒瑶的话音落地,就连苏烨都是心中一惊,女孩所说的前半部分,正是他心中所想,而他没想到的那后半部分,也正如女孩所言,才是更为可怕的。

依照几个人的分析,这世上一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大家身上的种种神通,皆是由此而来。

至于时空穿梭,虽说更为玄奥,但想必也是这种力量的一种展现,只要有朝一日找出开启那种力量的诀窍,重新返回八百年后依旧存在着不小的可能。

但如今,就在众人尚还摸不到一丝头绪的时候,李世源的脱逃,真的有可能断绝了众人的后路……

历史滚滚前行,时代更迭有序,宋金元明清,哪怕是其中某细小的节点被人打乱,九州华夏的未来都将发生巨变,到那时,整个未来都已面目全非,即便众人掌握了穿越时空的方法,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舒瑶说的没错,而且事态的严重,恐怕还不仅如此……”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沈韩出言打破了屋中的沉默。

“我们为何穿越过来,又能否穿越回去,现在看来只有两条线索可循,一条在我这里,而另一条,恰恰在李世源身上……”

在场的其他人闻言,都是眼前一亮。大家都知道沈韩的言行缜密,从不会无的放矢,如今在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上,他竟已窥到了端倪,而且线索还不止一条,几个人顿时都热切地将目光集中了过来。

“你们应该已经看过那张字条……”沈韩苦笑了一声,缓缓说道:“我的确是个被收养的孤儿,那字条便是我生身父母留下来的唯一物件。我也是在那六个字从沈元义将军口中说出之时,才意识到,或许自己的来历与大家的诡异穿越有所关联……如果我真的是被某个人,从八百年前带去未来的,那这个人就是所有事情的关键,只要将他找出,大家就有了回去的希望!”

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挑在明处,沈韩倒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可乍闻此事的郑皓,却险些被惊掉了下巴。他过去一直以为穿越这种事,肯定是某种无法解释的离奇现象,从未想过竟然还有人为的可能。

秦舒瑶与苏烨最初见到那张字条时,也是如此时的郑皓一般诧异,但经过了多半天的发酵,而今由沈韩亲口说出来,只不过是印证了心中此前的猜测,倒未觉得过于突兀。

“正是因为这样,才该由我去追李世源。而你该做的,是去沈家把事情搞清楚,如果真有那么个人,想办法将他找出来,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苏烨道。

沈韩无奈摇头,这些他又何尝不明白,但放手让苏烨去面对李世源,他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等沈师兄将话说完,再来讨论谁去的问题。”一旁的秦舒瑶拦下了苏烨的话题,随即转头望向沈韩,追问道:“沈师兄所说的,与李世源相关的那条线索又是什么?”

沈韩眉头微皱,神色间有些复杂。

“具体是什么,我暂时也说不太清楚,但在他身上有却两个疑点。”

“其一,从你之前得到的信息来看,李世源似乎坚持认为,这些神通原本都是归他所有的,只是因为发生了某种意外,才会被我们所得。他这个人的性格虽然乖张,暴戾,但想来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去说,在他手中恐怕握着什么重要的证据,而我们无从得知罢了。”

“其二,根据郑皓所预见的景象,李世源在逃走途中,曾遇到一个熟人,并且称其为师父。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虽不能说形影不离,但他起码不会有什么时间去拜师。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在他穿越之前便认识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同样经历了穿越,而且很有可能是与我们一道而来。”

“这两个疑点看上去都比较模糊,相互间也没什么联系,但综合起来,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李世源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些事,远比我们了解得更多,甚至于,他一早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第六十八章 蓝夜

一轮明月高挂梢头,萧瑟秋风中离去的几条人影步履坚定,却略显有些苍凉。

沈韩暗自慨叹一声,将满面的愁云收起,转头望向从山顶疾行而来的少年。

“沈先生,不知刚才是何人下山而去?”人尚未站定,丘梧便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哦,我的几个师弟。”沈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小兄弟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我睡不着,所以想来……向各位讨教……一些武功!”

丘梧下山时,见果然如大爷爷所料,林苑中有人彻夜离开,情急之下,原本就极其蹩脚的一套说辞,此刻表达起来更是磕磕绊绊。

沈韩心里当然明白,却也不去揭穿,哈哈一笑,道:“这样啊!讨教不敢当,沈某所知,定会言无不尽就是了,咱们屋中叙话吧!”

丘梧惦记着尽快回去报信,哪还有心思讨教什么武功,忙拱了拱手,道:“这么晚还来打扰,是丘梧思虑不周,还是等明日天亮之后,再来向先生请教吧。”

话音落地,少年转身便想往回走,孰料沈韩却上前一步,颇为亲热地挽起了他的胳膊,口中言道:“咱们是患难之交,哪有这么多的礼数。不瞒小兄弟说,沈某乍换了地方,也有失眠的毛病,刚才还在发愁没人聊天,小兄弟既然来了,咱们正好秉烛夜谈!”

丘梧为人坦率,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此时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只得被沈韩半拉半拽着,穿过甬道,进了林苑的正房。

院落中寂静无声,大家似乎都已睡下,房中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丘梧起初尤在惦记着心事,有些坐立不安,但当沈韩将话题聊到了那本奇书上面,他终于渐渐来了兴致,一面悉心听着,不时还主动开口,询问几句当中的奥妙。

沈韩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丝毫未曾保留,他将每套招式都逐一拆解开来,为丘梧耐心讲解每个出招的角度,力度,用意以及技巧。

到后来,二人更是觉得纸上谈兵难以尽兴,沈韩索性回房拿了炎帝树枝,与丘梧一同来到院门外的空地上,亲自为他演示起来……

如水般月色中,沈韩迎风而动,霎时间竟似有无数劲敌,怒潮般从四面八方围杀过来。

沈韩寸步不退,悍然与那潮头相撞在一起。炎帝树枝通体散发着深邃的光芒,席卷开去,兵锋所过之处,敌人便如风吹麦浪般,纷纷应声倒地。

那个衣袂舞动的人影翩若谪仙,飘逸出尘,竟有几分寂寞无敌的味道。

这,大概便是诛心之剑了!

丘纪曾多次同丘梧讲过,自家的武艺,无论刀、剑、枪、拳,讲求的都是先有形,再化意,其后诛心。

习武练功不是上台唱戏,再华丽繁琐的招数,究其本意,都只有“攻”或“防”两种意图,而归根结底,又要着落在一个“杀”字上面。

形是杀伐术,意是杀戮法,诛心方是杀人之道,武功境界的划分看似玄奇,其中的道理却并不难理解。

修习者初初掌握一套功法,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一收一发的本意,交手时虽也可以在招式的精妙上压制对手,最终获胜,但其实却难发挥其威力的万一,大部分气力是白白浪费的。

其后,随着经验的积累,功夫进一步融汇贯通,当修习者终有一天明悟了一招一式的初衷,同样的功法再施展出来,自会威力大增。即使此后再去习练其他招式,也可直指本心,事半而功倍,此时的境界便可称为“化意”!

然而,真正的高手,自身的本事当然不差,但最可怕之处,却还是其对于形势的判断。临阵之时,对手的兵器或长或强,或短或险,功法走的又是什么风格路线,一目便了然于胸,再结合自己的优势,以己之长,克敌所短,虽后发而先至,方可称得上是“诛心”!

丘梧之前的功夫虽也有小成,但却卡在了“有形”阶段,迟迟无法突破。如今在沈韩有意施为之下,那玄奥剑招的凌厉之处,尽皆被展现得淋漓极致。至此,本就天资聪慧的少年心中彻底清明通透,竟于不知不觉间,昂首从“有形”阶段,一步将“化意”跨越而过,堪堪踏入了“诛心”之境……

夜色更深,从丘梧来到林苑那时算起,时间已经不短,慵懒的明月隐身在云彩之后,漫天星辉将山间渲染成一片宁谧的蓝色。

这一刻,二人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绝世剑法之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

竹可心不知何时从后院中走了出来,娇俏的女孩安静坐在门前石阶上,双手托着俏脸,小嘴微张,清澈的眸子中,荡漾着一池秋波。

在她身后,披了一件淡紫色斗篷的秦舒瑶,抿着红唇,斜倚在门框上,竟也是看得如痴如醉……

三十六招剑式一气呵成,沈韩的动作戛然而止,为了能够将剑招展现的精准无误,刚才动用了一部分神通,虽说消耗不大,此时仍是有些微喘。

虽然从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但沈韩的心中此时亦是喜忧参半。

之前领悟的这些招式,不但能够顺利施展出来,就连存在于奇书中的那些虚幻景象,竟也是可以再现的,这对于其后的习练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书中剩下的那一半,也果如他顾虑的那样,纵然那些图画清晰如在眼前,却根本引发不出任何的幻像。

沈韩暗中自嘲地一笑,自己还是有些急功近利了,看来若想将所有的招式尽皆收归己用,必须另寻他法才行。

丘梧的兴奋之情尚未完全褪去,他见沈韩微笑着向自己望过来,少年面色一肃,伸手抻了抻衣角,诚心实意地躬身弯腰,对着沈韩长揖及地。

……

头顶上方,距离林苑不过十几丈远的一块凸起山岩上,两道身影隐在暗处,久久注视着这里。

“兄长,要不要先去把那三个人追回来?”丘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旁的道人闻言,微微摇了摇头,“他的态度已经表达的清清楚楚,如果咱们再要去插手此事,恐怕就无法善了了。”

“……兄长这话怎讲?”丘纪茫然不解。

“你当沈韩此举,就只是想要拖住丘梧?”道人神色复杂难言,苦笑道:“他早已知道咱们二人就在此处,留不留下丘梧根本无关大局。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将那功夫倾囊相授,不过是要告诉我们,艮庄的人情他已然还清,自此两不相欠。至于今后大家是敌是友,就全看咱们怎么做了……”

“可咱们也只是想把那三个人劝回来罢了,并非要与他们为敌,必要的时候,为免去误会,便是将实情和盘托出,也无不可啊。”

“这个孩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即已洞悉了许多真相,便绝不会再任由我们摆布。”

“哎!”道人口中轻叹了一声,“回去吧,他们的事情,便让他们自己来解决好了……”

第六十九章 忐忑

接下来几天,风浪中的林苑仿佛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

沈韩仍是每天延续着晨跑的习惯,遇上熟悉的人,相互间亦会笑着打声招呼,但也仅此而已,此前的那些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所有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谈。

对于三个人连夜下山这件事,林苑中的学生们在渡过了最初的错愕之后,很快便都选择了默认,毕竟追与不追的利弊,众人或多或少也能想到一些,并不用沈韩过多去解释。

只不过先有李世源的离去,现在又走了苏烨、郑皓和江喆,偌大的庭院就剩下七个人,难免会显得冷清。

周柯的伤势还在缓慢恢复之中,沈韩索性搬入了他的房间,方便照料。尽管池玥萱一再要求,周柯却始终坚持说自己只是皮外伤,拒绝了女孩的治疗。

这话由他自己说出来,别人自是不好强求。况且大家心里明白,池玥萱自己的状况也并不乐观,整个人数日来都是恹恹的,尚还需要秦舒瑶的贴身照顾。

以沈韩和秦舒瑶私底下的判断,池玥萱这次透支得有些过于严重,怕是伤及了本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理。

竹可心最近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忙些什么,偶尔独自跑出去,提回一些大大小小的布袋,转头就又将自己关在房中,没了动静。

倒是杜弋和王续依旧如最初那般,每天到处游山玩水,似乎真把艮庄之行当成了一次度假。

林苑中的一日三餐还是会如常按时送来,但却不见了丘言的踪影,沈韩大概能猜到他在忙些什么,不仅是丘言,这几日,整个艮庄都在以一种高速的节奏运转着……

赵均与丘纪等人固然是聚在山顶宅院里,关起门来讨论他们的事情,就连丘梧和丘桐也是没怎么闲着。兄妹二人一直忙碌在山腰的那处校场里,他们将那近千匹战马梳理过后,又安排人分批次地把它们送出了山。沈韩曾亲眼见到,第一批离开的人里面,就有丘言。

林苑坐落在高处,站在院门前,便可清晰地看到下面发生的种种,艮庄显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但由于期间无人造访林苑,更无人主动提起,沈韩他们对这些马匹的去向,自是也无从得知。

如此般的日子虽说悠闲,对于这些乍从书山题海中解脱出来的学生而言,却又多少会感到沉闷以及无聊。

好在又过去没有太久,终于在第四天的正午,沈元义亲自来到了院中,通知众人明日一早就将启程赶奔江南,林苑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初来乍到,大家并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收拾,所谓的热闹,更多体现为一种期待的情绪,那是对于繁华江南的一种向往。

毕竟后世的十几年间,网络小说曾经历过一段爆炸式的发展,在其熏陶之下,每个人的脑洞都有一些,更加之如今各自有了不同的神通,很多人就都有点跃跃欲试。

然而,沈韩却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例外。

行期将近,便意味着距离那个答案更近了一步,沈韩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似乎较之高考前夜还要忐忑几分。

这是一个真假皆会令人不安的命题……

倘若自己与沈家并无关系,虽然会有些许的失望,但接下来的事情终归会简单起来,只需找出穿越回去的方法便可。

反之,如果自己真是沈家那个孩子,也就是说有人时隔二十年,一手操纵了自己两次跨越八百年的穿越,且不说对方是如何办到的,单只这份心机谋划已然极为可怕,若说没有什么图谋显然无人相信。

那个隐身在幕后的人至今尚无头绪可言,但经过了这段时间,他们却无意中得到了另外一条线索。

秦舒瑶不止一次提起过,从帝焱山那时开始,有个人一直暗中跟着他们,而她却无法获取半点此人的信息。在来到艮庄之后,那人便进了山顶的庄主宅院,很少出来,恐怕是与丘纪难脱干系。

在郑皓预见的场景中,那个人也曾出现过数次,但关于此人的外貌体征,言谈举止又均是一团模糊,根本没有痕迹可寻。

但是,在将秦舒瑶与郑皓二人的发现综合之后,却可以得出一系列的结论:后山寒潭事发那时,正是此人出手先后救下了周柯和李世源,而事后,这个人亦曾从艮庄离开过一段时间,由此想来,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李世源口中的“师父”!

潜意识告诉沈韩,这人与操控自己穿越之人纵然不是同一个,二者之间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且,就在今晚稍早一些的时候,秦舒瑶还曾提醒过他,那个人此刻仍然身处艮庄庄主宅院之中,并未离去。

纠结于这些问题,沈韩毫无意外的失眠了……

山下隐隐传来三声更梆,已至夜半,窗外千篇一律的虫鸣草动,突然在某个时间点上节奏一乱,旋即重又复原如初。

这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一瞬,却未能逃过沈韩的耳朵,他右手抄起炎帝树枝,猛地从床上窜了下来,顷刻间已如闪电般出现在了门外。

漆黑夜色下,一道模糊的人影伫立于院落中央。那人见沈韩出来,非但没有诧异,似乎还满意的点了下头,再一秒,忽然双肩微动,脚下却已一步跨出了院门。

眼见对方走得如此果决,沈韩片刻都未迟疑,紧随其后,发力追了出来……

自从得了马宁然的神通,与人交手的能力暂且不论,沈韩自问若想逃走,这世间恐怕还少有人能拦下他。

不过,今天显然又是一个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心中最为笃定的那些自信,却逐渐地被几乎消磨殆尽。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以几乎肉眼难辨的速度,窜行在后山山路上。沈韩发现,即便他将神通施展到了极致,却始终无法缩短与前面那人的距离。而那人似乎也并没有要将他甩掉的意思

所幸未过得多久,二人下了山,在位于后山山脚的那处寒潭边上,前方那人终于停住了脚步。

一池碧水映月,失去了树木的遮挡,这里的光线已足够沈韩看清对面之人的背影……

第七十章 道不传非人

乌黑云鞋,青灰道袍,发髻高挽,眼前这个清绝瘦削的道人超然脱俗,一派仙人风度。

沈韩停下身形,面容一肃,将那炎帝树枝斜插在背后腰间,拱手深深一揖。

“沈韩见过前辈!”

这种谦卑,倒并非完全出于对道人武功的敬畏。在沈韩的心中,单凭前几日此人在寒潭边,对周柯的出手相救,便值得他这一拜。

当然,经过了一路的跟随,沈韩也已确定,对方的轻身功法绝不在自己之下,加之此前秦舒瑶和郑皓二人的神通又皆不同程度的被对方所克制,便是称呼其为前辈,亦是极为的妥当。

那道人背身伫立在潭边,纹丝不动,坦然受了他的这一礼。

在沈韩看来,对方引自己来到这里,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讲,亦或是有什么事情要去交代。如若真的心存了恶意,反倒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然而,就在沈韩躬下的身子尚未直起之时,眼角的余光却见那道人右手掌心一翻,微微轻抬,动作虽然不大,却有一块黑漆漆的物件自他手中平平而出,似缓实急地迎面飞了过来。

沈韩一惊,再想去取身后的炎帝树枝已然来不及。他深吸一口气,腹部猛地收缩,左脚支撑,右脚跟蹬地,前躬的身体随即向着侧后方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转眼已到了丈许开外的地方。

以他如今的身手,这样的距离,避开一件暗器的偷袭,自问并不算什么难事。但不料那物件却如影随形一般,有违常理地同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沿着他退后的轨迹紧随而至,倏忽间扑到了面前。

此时的沈韩怎会还不明白,对方原来也有与周柯一般无二的神通——隔空控物!今回因着自己的大意,怕是要吞下这个恶果。

但也就在他兀自有些懊悔之时,那物件距他尚还有尺许的距离,却又骤然一滞,速度尽消,稳稳停在了半空。沈韩不敢有分毫的犹豫,探出右臂,一把将其抓在了过来。

待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碧水潭边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道人的踪迹。

手中那物件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石板,棱角圆润,有些类似古人挂在腰间的玉佩,又有些像是古装片中,衙门里使用的令牌。

道人显然是有意将为此物交给沈韩,但个中用意却又不得而知,沈韩将其拿在手中,反复观看许久,仍是不得要领。

那石板率先入眼的一面,纂刻着一个大大的“教”字,文字缝隙间隐约可见朱红之色,想来曾是被人当做印玺使用。而在其另外一面,则刻画着一副模糊的图像,从那轮廓分辨,倒有几分像是个盘膝而坐的小人。

此图线条仅有寥寥数笔,颇为简陋,人物五官面貌俱是不清,手法自然算不得精妙。但也就是这副图,却让沈韩恍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难道说……

沈韩蹙着眉头,方才感觉抓住了点头绪,脑海中却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旋转、扭曲起来,待视线再度清晰之时,周围的景象已是蓦然大变。

果然如此,这块令牌似的物件,与那本艮庄奇书竟有着相似的神奇之处。

四外光线昏暗,空无一物,沈韩只能看到呆立原地的自己,就像一盏探照灯投射过来,身体的每个细节都分毫毕现。沈韩毕竟曾进过一次这种幻境,心里已不似头一回那般惊慌。他只是有些好奇,道人有心留给自己的,又将会是何种高深的武功招式?

他下意识地便想探手,先将背后的炎帝树枝取出。但到得此刻,原本从容镇定的沈韩却终于变了脸色,他发现自己的灵魂就像是脱壳而出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这是在参悟艮庄那本奇书过程中,不曾发生的状况。那时的他虽然窘迫,却可行动自如,也自始至终未曾被幻境中的兵器沾过身,对于在此等环境中被击伤,乃至击杀的后果一无所知。

沈韩的性子稳重,胆量也不错,遇上多大的事都能尽量保持沉着,但如现在这般一切脱离掌控,任人鱼肉的情形,换做是谁都会觉得局促。

其实,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几乎也就是他开始陷入不安的同时,在沈韩的正前方,一团柔和的光凭空亮起,蔓延开来,旋即现出一个道士的身影。

那道士身着一身宽大的金色道,盘膝而坐,面相庄正,剑眉朗目,颌下三缕长髯,虽然也是一般的仙风道骨,但从其身形上看,却绝非沈韩方才所见那人。

这时,幻境中的道人手中法印变换,一声仿似来自九玄天外的浑厚之音轰然响了起来……

“静心聚性止杂念,意归杳冥悟本初!”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差不多是说要抛却所有的心思与脾性,放空大脑,去感悟一些本源的东西。

沈韩正自咂摸当中的意味,却见自己的身体盘膝而坐,微合着双目,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拇指相对,食指相扣,其余三指相叠,结出一个同那道人一般无二的法印,置于腹前,好像已然进入了冥想入定的状态。

而这也是沈韩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秒,他的灵魂与肉体毫无征兆地再次重合起来,之前的种种情绪,瞬间全数被清扫出体外,心神空明,万物寂寥,整个幻境,仿佛连带着自己尽皆消失不见。

“上下丹田遥相对,前为任脉后为督。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窃阴阳!”

随着大道鸣音再次响起,在位于沈韩头部和腹部的上下丹田之中,各自闪现出两道气旋,如同两团星云般,运转不息。头部那团气旋规模较小,隐隐可以分辨出当中的金红两种色彩,而腹部那团气旋则声势浩大,且仍在不断扩张,直至呈现出水满自溢之势。

随后,沿着沈韩的前胸与脊背,两条清晰无比的经脉通道亮了起来,将那上下丹田贯通为一个椭圆形回路。若有些中医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条脉络正是分属阴经阳经的任督二脉。

“尾闾中枢穿夹脊,神道直通泥丸宫;河车初动降重楼,神阙气海入关元。”

此时,下丹田中的气旋再也按捺不住,一缕透明的精纯气息汩汩而出,沿着沈韩的督脉缓缓爬升,所过之处,一个个穴道似是得到灌溉的种子,纷纷散发出愉悦的光芒。

待得那气息抵达头部,注入到沈韩的上丹田之中,原本盘踞在那里的金红二气非但没有丝毫抵触,反而愈发欢快地旋转着,不断与之交融起来。

沈韩就像可以内视一般,眼见着两股气息最后尽数转变为了金红二色,声势也扩大了一倍有余,稍倾之后,更是倾巢而出,从他身前的任脉顺流而下,国不多时便已重新回到了他的下丹田之中。

“阳火上升阴符降,百转千回精气足。日月同明永不朽,乾坤并老壮玄都!”

歌诀最后两句所言乃是通篇的主旨。气息蕴于下丹田,经背部属阳的督脉升起,再由胸前属阴的任脉降下,复归关元穴中,此为一个小周天,若能周而复始的练习,天长日久之后,必然可以达到阴阳调和,令周身通泰,内气充盈。

原来如此,沈韩恍然顿悟……

到了此处,已至结尾,随着声音的落下,沈韩也从之前的幻境中退了出来,行动恢复如常,尽管只有短短片刻,但期间所得的好处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这显然是一套练气养气的内家功法,虽然沈韩不知其名,亦不知其所出,但他又怎会不知其珍贵之处。

在十二人神通觉醒之后,最大的通病便是受限于精气的消耗,而这套功法却似久旱甘霖一般,来得恰是时候,相比起艮庄那套高深剑法,其意义又何止大出千倍百倍。

况且,更为重要的一点,道人并非如丘纪之前那般,只给沈韩一人,一次的参悟机会,而是将功法的承载之物无私相赠,这又是何等的泽深恩重。

他肃然转身,面向着艮庄山顶的方向,再次一躬到地……

第七十一章 后天先天

更深露重,山顶那座孤零零的大宅之中,只有最后的一层院落还亮着灯火。

小丫头丘桐赌气,早早便回了自己房间,不久前丘梧也已回去休息,屋中只剩丘纪独坐,一盏又一盏地饮着茶。

在他的身前脚下摞满了十几口红木大箱,这些东西不便为外人所知,为了将其整理装箱,祖孙二人亲自动手,用了足足一个晚上的时间。

此时房门轻响,却见那道人的身影闪身跨了进来,丘纪忙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兄长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道长环顾了一眼四周,微笑答道:“也还算顺利吧,都这般时候了,怎的还未歇息?”

丘纪迟疑片刻,道:“此一别,不知你我兄弟今生是否还有机会相聚,小弟就想着等兄长回来,能多说上几句。”

“呵呵……”道人轻捻着胡须,笑道:“纪儿只需照我传你的养气之法,每日勤加练习,纵春秋百岁何足道哉,你我又怎会无有再聚之时?”

“是,小弟自当听从兄长的吩咐,勤修不辍,只是……”

道人见丘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亦是有些不解,“纪儿可是有什么疑虑?但说无妨,你我兄弟何必计较许多!”

丘纪闻言,神情间仍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问道:“兄长传授给小弟的,与方才传给沈韩的那套,可是同一门功法?”

“不错,并无二致!”道人点头。

“那便是了,沈韩素有先天之资,想来得此功法必是如鱼得水。可是,如小弟这般天资愚钝之人,修习同样的功法又能有多大用处?”

丘纪的这个问题似乎颇难回答,道人在心中暗自思忖半晌,方才开口。

“此功名为先天功,乃是传自为兄的恩师,据我所知,真正修行此功有成者,算上师父、三位师兄和我,拢共其实也不过五人。这五人俱是有先天资质之人,自是不足为奇。不过,依着当年恩师的揣测,即便没有那种天份,倒也未必不能修行有成……”

言及此处,道人看了看对面丘,见他眼中光芒闪烁,满是兴奋之情,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稍倾才又继续说道。

“修真悟道一途,看似玄奥莫测,然则究其本质,修的却也无外乎三宝,谓之曰:神、气、精!”

“天赋异禀之人,生来便有先天三宝,曰:元神、元气、元精,借由此先天功,养神蕴气,炼气化精,终有一日可以水到渠成,得悟大道……”

“然则,世上之人,终归是无有先天三宝的占了多数,这些人看似与道无缘,实则上天却为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那便是后天三宝,曰:思虑神、呼吸气、交感精……”

“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后天之人若能收心聚性,勤于修炼,仍可于后天三宝之中去芜存菁,体察出元神、元气、元精的存在,窥得大道门径……”

“即便无法达成那一步,若能勤修此功,天长日久,亦可使人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有延年益寿之效!”

言罢,道人抬头望向丘纪。他所讲的这些没有半分虚假,只不过剩下的那一半话,他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先天之人本就占着天赋的优势,修炼此功时,更可凭其体内的先天气息,触发幻境,于无形间将功法融会贯通,迅速提升修为。

而后天之人不得幻境之便,只能靠着师长的口传心授,对这门功法逐步去体悟领会,若还想将后天之息转为先天,其难度何止大了十倍百倍,纵然放在道人的师门之中,都是难得一见,更遑论大成。

然而,这些事天数如此,强求不来,道人未曾言明,便是不希望丘纪纠结于此,徒增烦恼罢了。

好在丘纪也是个性情豪放之人,如今活到这把年纪,对生死之事本就不甚在意,听了兄长的话,思虑电转间已是豁达通畅。那一线生机乃是缴天之幸,能挣来固然极好,若是无缘,自也无需执着。

道人观其眉眼间的细微变化,知他已将此理堪破,这才把心放了下来,此时却又听丘纪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

“兄长看重沈韩,其人小弟也觉得可堪造就,但他毕竟年少气盛,未经世事,兄长将功法传他便是,又何必把那样重要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道人在去往林苑之前,便已将此行的打算告知了丘纪,对方有此一问倒也并不突兀。他轻叹了一声,旋即神色一正,徐徐道:“此事说来,又有为兄的另一番打算……世人,不论地域种族,相对于天地万物,宇宙洪荒而言,都几与蝼蚁无异!为兄将师门传承之物交托于沈韩,便是寄望于他,不但自己修行有成,更能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为兄,乃至超越为兄的师尊,为世间创下一条康庄坦途,拯万民于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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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行在山道上的沈韩,如今尚还无有此等觉悟,他现在有的只是满腔欣喜。

在短暂地修炼了一遍那套功法过后,此刻他感受到体内的元气,较过去满盈之时还多出了一倍有余。

“阳火上升阴符降,百转千回精气足。日月同明永不朽,乾坤并老壮玄都!”歌诀的末尾两句的确所言不虚……

此时的林苑门前,除了杜弋和王续之外,秦舒瑶、池玥萱、竹可心,就连伤势未愈的周柯都是满面焦急地等候在那里。虽然入夜已深,众人却都是记挂着他的安危,无人肯回去休息。

“这下好了!人也见到了,都散了吧!”见沈韩安然无恙返回,活泼的竹可心出言打岔道。随后她又对着周柯,装出生气地样子,数落道:“尤其是你,这么重的伤,明天还要赶路,凑什么热闹。”

“我没什么事的……”

周柯嘿嘿笑着,转身便想往回走,没想却被池玥萱拦了下来。

“可心说的没错,接下来几天,旅途辛苦,一旦伤口崩裂,后果恐怕更加严重。我的状态已经基本恢复,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帮你……”

“好啦好啦!”周柯强硬打断了女孩的话,故作无事地迈步走进大门,嘴里有些不耐烦地说着,“我的伤自己清楚,又没伤到内脏,早就没什么关系了,都回去睡觉吧!”

近些天来,众人对他们之间这种貌似争执的对话已然司空见惯,搁在往常,最终无非是以周柯的固执,以及池玥萱的无奈草草收场,今晚似乎也不会例外。

看着大家转身陆续走了回院中,落在最后的沈韩却是若有所思,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又在心里斟酌了片刻,方才紧走几步,跟上众人,开口说道:“先不急休息,大家都到我房间中来一下……”

第七十二章 临别之托

农历十月末,神农架地区在这个时间上,已算正式步入了冬季。山中的很多地方都降下了初雪,远远望去银装素裹的,更添些许寒气。

艮庄山门前人头攒动,几驾马车一字排开。

昨日庄主宅院中那十几口红漆木箱,此刻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头前的几辆车上,苫盖好了雨布。其余车中则满载着各色的山货、皮裘和野味。就连当初沈韩他们带到这里的上百张狼皮,也早有人收拾处理干净,卷成了规则的桶状,装上了车。

出发的队伍中,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骑马,只有赵贵诚的伤势至今尚未痊愈,单独坐在一驾马车中,而另一驾原本为周柯与池玥萱准备的,则显然失去了用场。前一天状况还不太乐观的二人,现在早已恢复如初,看那精神抖擞的样子,似乎比初来艮庄那会儿还要强着不少。

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道人传授的那套功法……

在沈韩拿出令牌,为几人讲述了一番细节之后,最先参悟的秦舒瑶与竹可心也果然如预想中那般,先后触发幻境,轻松习得了养气之法。

然而,沈韩颇感意外的是,第三个修习的池玥萱,却成为了众人里面受益最大的那个。女孩才仅仅将功法运转了一个周天,整个人便已发生了质的改变,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后来治愈周柯所耗费的那些元气,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伤势尽复的周柯自然也成功悟得了这套功法,只是从增益的结果上看,至多不过是和秦舒瑶、竹可心相仿,却远没有池玥萱那般神奇。

事实上,沈韩等人神通觉醒得过于偶然,论及修行的基础与知识,众人尚还是白纸一张,哪怕让他们听到在同一时间,道人向丘纪解说的那番话,或许也可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如果以先天、后天区分天赋,十二个人中,除去沈韩与李世源,其余众人都是因着机缘巧合,方才开启了修行之路。如今他们体内的神、气、精,都还处于由后天向先天转化的过程之中,两种气息交织驳杂,自然无法将先天功的威能发挥到极致。

而池玥萱的情况又略有不同,正所谓不破不立,此前经历了连续数次的透支,在她体内后天精元已然消耗殆尽,此时通过先天功激发出来的精纯气息,失去了后天之气的阻碍,轻而易举地就在体内占据了主导之位,而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觉间半只脚已踏入了先天之境。

至于说经由先天元气催动的神通,其效果较之后天之气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如周柯这种级别的伤,轻松治愈自是不在话下。

很多的事情,道人未曾向众人言明,其实也是存了一丝防备之心,毕竟除了沈韩与李世源,他对其他人知之甚少,尚且需要一些时间,慢慢观察他们的本性。更何况,作为普通人最初踏入修道之途的时候,多经受一些挫折,本身就是对道心的一种磨砺,从长远看亦是有益无害。

关于这一点,沈韩倒是与那道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就比如眼前的先天功法,他便暂时不打算传授给杜弋和王续。这两个人的为人行事,总让他感觉有些拿不准,若是让他们也冒然间强大起来,对大家,乃至对他们自己来说,都未必是什么好事。再加之有了李世源的前车之鉴,沈韩的担忧亦可说是在情理之中。

折腾了大半宿,待在场的几人全数将功法参悟一遍过后,天色已微微亮了起来,彻夜未眠,大家非但没有觉得乏累,反而精神愈发饱满,索性也就都不再考虑睡觉的事情,各自回到房中稍事休整,洗漱过后,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昨日午间沈元义已经把话讲的明白,今天一早,艮庄会在正堂中设宴,为风林二苑的众人送行,对方一片好意,这餐早饭的确不便缺席,但当众人收拾好行囊,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他们仍旧是低估了艮庄的盛情。

对于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庄子来说,如赵均、沈韩这样重要的来客,无疑还是头一遭。赵均贵为沂王殿下,甚至有很大机会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届时,他的心腹沈元义、赵贵诚,包括林苑中的那些年轻人,都将成为从龙之臣。关于这些消息并非是什么秘密,艮庄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知晓,又岂能不珍而重之。

如此倒也并不意味着艮庄就尽是些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所谓欲举大事,必也正其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能说眼前的这样一股势力,于他们而言实在过于重要罢了。

艮庄蛰伏至今,算起来已有六十余年,规模更是从当初的几十个人,发展到了现在的几千之数。虽说跟来这里的老人已所剩无几,当初尚还年幼的,也都到了丘纪这般年岁,但丘家祖上的百年之志却世代相传,从未敢忘——

驱胡虏以复河山,兴民族视如己命!

行大事者,必有深谋远略,懂得借势而为,古来前有孙武、韩信,后有戚继光、郑成功,无不如是。那些自负清高,空谈气节之人,注定只能草草一生,做个无用的酸儒。无论丘家,亦或是艮庄,显然都不在此列。

在得知他们将要离开的消息后,庄中的多数人都是放下了手头的活计,主动前来送别。待得一行人整装待发之时,聚集在山门前的老少庄户已达上千之数,就连不多露面的丘老夫人都亲自送了出来,双眼竟还带着哭过留下的红肿,令得所有人都颇感意外。

赵均与丘纪筹划之事,大抵都已定下,不便在此种场合多言,二人几句面上的客套之后,风苑中的人便率先行到了前面。

之后,学生们也逐一对艮庄的热情款待表达了谢意,直等缀在最后的沈韩辞别之时,丘纪才收起了场面的笑容,而沈韩亦是神情郑重,双方的对话也似乎有着几分旁人无法体会的寓意。

“前路艰难,这些车里的东西或可助先生一臂之力,对这个残破的国家和疲弱的民族而言,这些东西无异于救命稻草,望先生物尽其用,慎之又慎!”

沈韩一愣,旋即拱手道:“庄主之言,沈某自当谨记!”

他开始只当那些车中都是艮庄对赵均的馈赠,却未曾想到还与自己有关。至于所载的是些什么,既然对方不肯明言,想来其中也有一些考虑,倒不便直接相问。

沈韩这边谢过了人家的厚礼,转而却又说道:“在下的三位师弟北上之事,想必庄主已然知晓,他们三人若将来回到艮庄,或是有事相求,还望庄主费心予以照应!”

这件事对丘纪来说算不得难题,他哈哈一笑,让沈韩尽管放心,但老人稍一沉吟,随即却又意味深长地说出另外一番话语。

“我丘家尽是些山野庄户之人,缺乏礼数,更未见过什么世面,沈先生既不是外人,老夫便也厚颜相求,希望先生念及你我两家的情谊,对丘某的后辈能够宽怀照顾则个,老夫纵是九泉之下,亦当感激不尽!”

丘纪把话说完,复又抱拳一揖,老眼之中隐隐泪光闪动,看那架势竟似有些托孤之意。

沈韩还当他此举是未雨绸缪,替后代子孙的将来考虑,忙也深深还了一礼,言称理当如此。

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丘纪将众人送出山门,丘梧更是一路跟到了山下,这才面带不舍地依依惜别。

赵均、沈元义与那些锦衣护卫行在队首,以沈韩为首的学生七人压在队尾,艮庄又安排了十几个人跟随在其中,负责沿途赶车与护送,长长的队伍离了艮庄,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向南而去……

第七十三章 花斑兽

时近正午,天色却变得愈发晦暗,燃尽的木灰被寒风卷起,打着旋飞舞向半空。

“凉透了,他离开这里恐怕已有多半日……”粗布劲装的汉子从马上跳下来,一只手在那漆黑的地面上摸了摸,出言道。

在他身后的两人骑在马上,遥望向远方,显然对头前这名汉子的判断并无异议,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心事才会更加得沉重。

三个人下山那时,负责看管战马的丘言尚未得到新的指示,按照之前丘纪的吩咐,要给予风林二苑之人最高级别的礼遇,既然对方说需要马匹下山办事,他当然是将此前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驹给了他们。

这三匹马无论速度还是耐力都没有问题,以苏烨原先的估计,李世源比他们早出发不足十个小时,最迟三天便能追上。

事情最初的发展也确如他所料那般,双方的距离曾一度拉近,在第三日清晨,苏烨追踪到那处篝火燃烧的痕迹时,火堆里的枯枝兀自还在冒着火星。

但是,转折也恰恰发生在那个时间点上……

李世源每天仍旧选择白日行进,夜晚宿营,甚至还会捉一些野味回来烧烤,而双方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倒是越拉越远,早早就脱出了郑皓神通能够预见的范围。

在郑皓最后一次用神通构建的景象中,其实已得到了答案,李世源如今同样有了坐骑,而且比三人所骑的战马更加神骏。只是影像中的那匹坐骑极为怪异,非马、非驴、非豹、非狼,却又体型像马,面孔若驴,斑纹似豹,凶猛如狼。

这种动物不但超出了苏烨他们的认知,说来就连李世源本人也搞不清,这个“四不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他还是给其取了一个霸气的名字——花斑兽!

徒步穿越神农架,即便放在后世亦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李世源敢于这般去做,却不仅仅是出于年轻气盛,或是亡命奔逃的迫不得已,他对自己是有着充分信心的。

李世源生于军人家庭,作为三代独苗,家人对他的重视自不必说,但这种重视并不像普通家庭那样,体现为娇生惯养,纵容放任。从上小学开始,李世源的每个暑假几乎都是在军事训练营中度过的,关于野外生存,如何规避风险,自救保护这些事情,他就算不如苏烨,却也远非常人能比。

李世源料想这场逃生,必然是他平生未遇的挑战,决不会轻松,前路固然诸多艰险,后方的沈韩是否会追来,亦是不得而知。起初的时候,他疯狂奔行,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撑过了一个昼夜,直到第二天晚间精疲力尽时,才不得不试图寻找修整之地。

此时,李世源可以倚仗之物,便是临行前道人给他的那个包裹中的四样东西,一只火折子,一袋盐巴,一个装满清水的水囊,以及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匕首原本属于赵贵诚,李世源之前威逼周柯自尽时,用的正是这把匕首,却不知何时被那道人所得,辗转回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都是荒野之中不可或缺的物件,虽然比不得后世求生装备那样奢华,但也算是勉强够用。况且除此之外,相比起苏烨三人,李世源还有着更大的一个优势——先天功法。他只需运转功法,打坐上一个多时辰,便可彻底恢复元气与体力,并不需要真的在野外睡上一整夜。

李世源的经验堪称丰富,行事更是分外小心,他一连翻过了三座山头,确认附近并无飞禽走兽栖息活动后,这才所选则了一处隐蔽背风,易守难攻之处,停下了脚步。

然而,让李世源始料未及的是,他才将篝火点起,堪堪进到入定之境,生死危机便不期而至了……

从傍晚开始,风越来越大,林中波涛般的呼啸声一浪高过一浪,枯燥而又震撼。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旋律中,一阵窸窣之声于不经意间穿插了进来,由远及近,在某一刻却又杳然失去了踪迹。

凭着先天之躯以及与生俱来的敏感,李世源迅速从入定状态中退了出来,蓦的睁开双眼,死死地锁定住了一个方位。

篝火尚未完全燃起,明灭不定的火光所能覆盖的范围也并不算太远,但就着这星点的光亮,却已足够他看清潜伏在林间的那个……东西。

那猛兽与他相距不过十米,细看之下,李世源的第一反应竟然险些笑出声来。

这个怪物生了一张驴脸,从体型上看也确是一头成年的驴子,但它偏偏前腿蹬直,后腿屈起,像狗一样伏在地上,此刻正歪着大大的脑袋,用一双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世源,时不时地还甩甩它那驴子一样的耳朵,打出几声驴子一般的响鼻,看上去很是呆萌。

李世源当然不会真的把这怪物当成是什么萌物,从它那一身油亮的花斑毛皮,颈后长长的鬃毛,以及硕大无比的利爪来看,这绝对是一只彪悍的凶兽。

对自己先前犯下的错误,到此时,他才终于醒悟过来。在这般草木旺盛的山中,怎会接连三座山头不见一只飞鸟或小兽?答案显而易见,他这是在无意之间闯入了一片山中之王的领地!

那凶兽似乎早把李世源当成了口中的晚餐,它上下打量了半晌,最后终于站立起来,像豺狗那般抖了抖身子,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后腿猛地蹬地,凌空而起,顷刻间飞扑了过来。

盘膝坐在地上的李世源一动也未曾动过,竟是微微地有些走神。

碰巧,他刚才所想的事情,倒是与对面的这只凶兽不谋而合了。这种动物见都没见过,当然不会知道其身上的肉又是什么滋味。毕竟是同属一科的驴和马,味道上都是天差地别,更不要说这个四不像的物件,他有些拿捏不准。

眼见着那怪物与自己已是近在咫尺,李世源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思绪,嘴角撇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与此同时,在他的脑中黑光乍现,神通全力催动了起来。

眼见着那怪物将将越过火堆,庞大的身躯尚还在半空之时,其双目中的神采却是骤然一滞,随即轰然跌落在了地上,像个破败的皮球般翻滚到李世源面前,没了声息……

第七十四章 偷渡客

山中气候无常,摆在沈韩眼前的这段路亦是并不算顺利。

原先大家还计划着,队伍中途不停,天黑前就能走出这片林区,到达兴山县,在那里弃马登舟后,便可沿神农溪顺流而下,直抵长江岸边的归州,其后的旅程也就安逸了许多。

然而天却不随人愿,他们刚才行出不久,风云突变,漫天的雨水夹杂着冰粒,洋洋洒洒飘飞而下。艮庄虽然提前准备好了充足的蓑衣,但置身于这般寒冷的环境之中,仍旧令人苦不堪言。

与此相比,更为要命的是那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如今更加泥泞不堪,为了预防危险的发生,大家只得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一步一滑地缓缓摸索前行。

在此期间,王续也曾试着引动天象,止住这场冰雨。这从理论上来讲当然是可行的,但山林上方汇聚的云团过于庞大,他的神通所能操纵的范围却是有限,就算驱散了头顶的雨云,也还是无法改变整片山中气象。况且,以王续自己的估计,这样持续操纵天象,他最多才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眼见着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之前的计划必然无法实现,沈韩与赵均简单商议了一番,索性在山间寻了一块平坦之处,就地扎营,待天气转好后再继续赶路。

将活动范围圈定之后,王续的神通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此时营地上方的这片天,就好像被捅开了一个窟窿,非但不会再有寒雨袭扰,反而投射下来道道温暖的阳光。

而队伍之中有杜弋在,也完全不必担心因为环境潮湿而缺乏了生火之物,一堆硕大的篝火燃烧起来,大家团团围坐在四周,马车则拴在外围,连成圈以防备野兽的突袭。

到得此刻,众人疲惫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了下来。

在野外埋锅造饭这种事情,艮庄随行的人都是轻车熟路,自不用其他人费心,沈韩正想着借此机会多运转几遍那套功法,却见秦舒瑶径直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女孩神色轻松,不似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但却又神神秘秘地,好像因为憋着笑,脸蛋泛着润红。她取出一块风干的牛肉,递过来道:“走了大半天的路,饿了吧?临走的时候丘老夫人单独给了我一大包肉干,味道相当不错,你尝尝。”

打从艮庄出来,队伍虽然一刻未歇,但出发前,艮庄给每个人都随身备了干粮,刚才大家骑在马上都吃过了一些,要说有多饿却也不至于。

明白秦舒瑶这话定然另有深意,沈韩与女孩相视一笑,随手将肉干接过,道:“艮庄的腊肉、腊肠、腊干的确美味,你手里这些恐怕还是老太太亲手所做,也真的是有心了。”

“可不是嘛,艮庄的人好,又热情……”女孩说到这里,稍稍一顿,似乎故意提高了声调,又说道:“不过那么大个庄子,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懂礼数的。”

“哦?这话怎么说?”沈韩笑问道。

“你没见方才给我们送行的时候,那些并不熟悉的大伯大婶都来了,却唯独有一个人从头至尾都没露面吗?”言罢,女孩歪过头去,冲着一架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沈韩恍然大悟,难怪临行之时丘纪会有那样一番话语,原来着落在了这里。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起了几分捉弄之意,兀自站起身来。

“既然没来送行,就说明和咱们没什么交情,何必要在意这些。倒是我们眼前的这个环境,其实很有趣,你不觉得吗?”

“有趣?有什么趣?”沈韩这话倒是把秦舒瑶闹得有些迷惑不解。

沈韩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四周,“山中左近的地方都在下着冰雨,唯有我们这片地方阳光普照,你说附近那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兽会如何做呢?”

“它们……大概会跑过来躲雨吧?”秦舒瑶半问半答道。

“不是大概,是一定!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这就去捉几只回来,等会儿咱们吃烧烤。”

沈韩的话音同样不低,学生们包括赵均那边的几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至于他的判断有没有错,这些人心里或许还有着一丝疑问,但对于一个自幼生活在山中的人来说,对这些却是再清楚不过。

就见得不远处,某架车上,雨布下的某个箱子砰然打开,一个娇嫩的女孩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知道去哪里捉,我带你们去,快拉我出来!”

……

秦舒瑶当然一早便知道丘桐藏在箱子里的事情,此前没有去拆穿,是因为她也知道,丘纪夫妇二人对这件事情是默许的。

丘纪要把密室中的藏书全部送人,彻底触了丘桐的逆鳞。女孩虽说自幼随丘梧一起,跟着爷爷练武,但其本心之中却更加喜欢看书习文。

在丘桐识字之后,很快就翻遍了家中收藏的经史子集,那些之乎者也,枯燥乏味的东西,她并不怎么喜欢。直到后来,大爷爷不知从哪里带回这些稀奇古怪的书,女孩的兴致才彻底被勾了起来,从那以后,除了日常的事情,这些书便成了她最好的陪伴,女孩用了近十年的时光,勉强方才领悟了其中的一少半,如今乍闻将要失去,心情自是可想而知的。

赌气回到房间之后,丘桐翻来覆去,整宿没睡,最终还是做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决定——书在人在,这些书去哪儿,她就要去哪儿!

天没亮的时候,丘桐反锁了自己的房门,从窗户中爬出来,偷偷溜进了后院。

她将箱子里的书小心地重新归拢了一遍,勉强腾出来半只箱子。丘桐担心直接坐在上面,会压坏了那些书,于是她将那半箱书高高堆叠到一侧,待自己坐在箱底后,又将那些书的一摞摞抱下来,放在了自己的怀中,这才放心地合上了箱盖。

这一路上,丘桐坐在又硬又冷的箱子里,随着颠簸的山路起起伏伏,怀中抱着的书也跟着起起落落,着实吃尽了苦头,这些秦舒瑶倒是未曾发现,不然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

幸好秦舒瑶知晓另外一件事——从早上到现在,丘桐水米未进,又渴又饿,这才和沈韩二人一唱一和地演了段双簧,把她给激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天要晴了

丘桐悄无声息地跟了来,队伍中除了秦舒瑶之外,至少沈元义也是知道的,而且他比秦舒瑶知道的更早,情况也了解得更加清楚一些。

今日早饭之前,丘纪便把他拉到无人之处,详细交代了一番,把话都说到了明处。

“丘桐这丫头,武艺倒还算不错,但一个女孩子终究上不得战场。况且她的骨子里喜好学文,艮庄却尽是些舞刀弄棒的粗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将来怕也难寻良配。”

“丘家与沈家世代交好,沈家这一代之中的沈韩更是人才出众,艮庄冒昧高攀一步,倘若他二人能够成就天作之合,两家便是亲上加亲,何乐不为?!”

“当然,此事能成最好,倘若事不可为,亦无需强求,便请沈将军将丘桐送到她父母那里便可,艮庄亦是感激不尽!”

起初,对于丘纪竟然舍得任由自己的掌上明珠,孤身前往江南,沈元义还颇感诧异,直到听了这番话,才终于恍然大悟。就算他性子再耿直,再缺少变通回路,也醒得出两家联姻的好处,自然是大喜过望。

沈家与韩家虽然一体同心,但韩家已今时不同往日,即便其旧部表面上依附沈家,但事情到了份上,是否真的听凭调动,仍在两可之间。然则若是沈韩与丘桐能走到一起,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凭着沈家财力上的支持,以及丘家在军中的威望,一切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丘、韩、沈三家的能量,因此二人汇聚为一体,到那时才真的是大事可期。

沈元义当场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下来,言称回去禀报大兄亦是行个过场,兄长定然应允,此事断无不成的道理。

这件事也是丘纪与那道人共同商议之后定下来的。丘纪固然是想促成此事,否则又怎会对丘桐的任性视若无睹,听凭她这样下山而去。

不过,以丘纪对沈韩的了解,恐怕比之沈元义都还要更多一些,内心里也就不像他那么乐观,但既然对方这样说了,老人也只得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

大半天的风雨一路兼程,冰寒彻骨,沈元义的心中却是炙热如夏。

此一番艮庄之行,成全了自己身边两股势力,沂王府与艮庄的联合;捎带手灭掉了有草原守护神之称的白狼;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侄儿,更有甚者还为其找到了良配,这一切简直不能再完美。

他也算是看着丘桐长大的,对其一直以来都是极为宠爱,现在女孩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侄媳妇,沈元义万分满意,越想越觉高兴。他原本还当丘桐一定舒舒服服躺在某个箱子里,便没怎么在意,此时见她蜷缩在一角,小脸憋得通红,身上还压着大堆的书籍,立刻就心疼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女孩身上的书抱出来,沈元义便像个长辈那样,口中不停絮叨着,“你这孩子是不是傻的,怎么不知道找个毯子垫在下面,颠坏了吧。”

丘桐的双腿早已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从箱子里站起来,听沈元义这样说,不由得气苦道:“大叔当我想这样吗?箱子就这么大,哪还放得下毯子?”

“哦,倒也是……”沈元义看了一眼,那口箱子中的空间确实不大,但他转念却又说道:“那就算是坐在书上也会舒服一些啊,你抱着它们做甚,书重要还是人重要?”

“当然书重要!”这个问题似乎完全没必要讨论,丘桐不耐烦地答道。她见沈元义粗手粗脚地将几本书随手丢在了一旁,更是颇为不满地抱怨着,“哎……大叔你小心一点,不要把我的书弄湿了!”

关于箱子里的书,出发之前丘纪亦曾向沈元义有过交代,老人虽未将话言明,却也是反复强调,这些书事关重大,切不可中途损坏或遗失,务必将其安然送到沈家,在那之后,便可尽数交给沈韩,由其全权处置就好。

沈元义是个武人,对书这种东西一向没太多感觉,既然丘纪说重要,也就一口应了下来,言道必保障这些箱子的安全,其实却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听丘桐这样讲,他手中抱着一大摞书,扭头看看,车板上四处都是水渍,放到外边显然不行,但又不能再放回丘桐身上,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见到眼前的尴尬,沈韩便也上前解围,将箱子上遮盖的雨布翻转过来,又将女孩身上其他的书搬到上面,嘴里笑着调侃道:“到底什么书那么重要,我能看看吗?”

坐在箱子里的丘桐闻言,兀自撅起了小嘴,不屑道:“看就看呗,就怕你看不懂!”

这些书,整个艮庄除了她之外,确实再无第二个人能看懂,她这样想不足为奇。但是女孩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些书本就是大爷爷带回来的,郑皓不但懂得其中的内容,而且还懂的颇为精深。沈韩与郑皓都是师从大爷爷,那么他是否也一样通晓这些内容?

想到此处,女孩的轻视之心立刻收了起来,转而热切地看向沈韩,巴望着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然而,当对面那个一向从容淡定的书生翻开其中一本书时,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笑容瞬间僵硬地凝固在了脸上……

纵然当初只是惊鸿一瞥,但以沈韩如今超凡的记忆力,对这些书还是有印象的,只不过那时候,它们还被摆在书架之上,藏于艮庄庄主后宅的密室之中。

直到他此刻将书翻开,才惊愕地发现,什么蓝色封皮,白色线装,古籍风格,这些都是后来加上去掩人耳目的,其真实面目根本不是什么古籍。就比如他手中这本名作《列子化书》的,在那蓝色封面之后的一页,异常醒目的写着两个大字——化学!

短暂的愣神过后,沈韩一页页地翻看下去……这是一本人教版的普通高中化学教科书,从印刷时间来看,是在公元2010年,版本稍显有些陈旧,但这本书出自十二人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却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如是许久,沈韩缓缓将手中的书合起,仰头望向天空。之前散落在脑中,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头绪,重又片片交织,严密地结合起来,一张完整的拼图终是呈现而出。

乌云,正在退去。

天,要晴了……

第七十六章 拼图

山地中的气氛有些古怪,赵均和艮庄的人虽然依旧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却是谁都不再开口说话,只偶尔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这边。

算上丘桐藏身的这只,马车上的红木箱子已全被打开,十几只箱子里面五花八门地塞满了各种书籍。这些书涵盖了政治、军事、科技、地理、艺术、教育等等诸多领域,可说是门类繁杂,但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全部来自于后世。

沈韩之外,其他几个学生上前看过后,也都是一样的表情,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显而易见,有人曾穿梭于两个时空之间,将这些书带了回来。而且这般庞大的数量,此人很有可能还穿越了不止一次。

做这件事的恐怕正是那个道人,沈韩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一点。道人是丘桐的大爷爷,丘纪的兄长,而这些书又都是丘纪所赠,若说此事与他无关,任谁都不会相信。

况且,那道人身负神通,且有修炼之法,如果说谁会有穿越时空的异能,在沈韩认识的人里面,显然也是道人最具这种可能。

在郑皓预见的情境中,李世源曾称呼道人为师父,其拜师的时间既然不是在近期,那必然是在穿越之前。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道人就已到了大家的身边,只不过没人觉察罢了。

至于地震穿越的事情,在沈韩看来大概有两种可能。

其一,那次地震纯属天灾,当时情况紧急,道人为了救下大家,迫不得已发动了穿越神通,阴差阳错地把十二个人带到了八百年前。若然事实果真如此,众人便欠下了那道人一份天大的人情。

而另一种可能,也许那次地震的发生,包括十二个人的穿越,本就在道人的计划之中,甚至全是其一手操纵的结果。如果是这样那就有点可怕了,他处心积虑地谋划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将大家带来这里之后又有什么打算,这些问题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此外,在帝焱山中之时,丘梧和赵均也曾把自己这十二个人误当成了那位仙长的徒弟。

按理说来到艮庄后,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然而,艮庄的人非但没有站出来澄清,反而默认了众人的这个身份。虽说李世源的确是那道人徒弟,艮庄的此种做法并非无法解释,但丘纪为何选择让他沈韩参悟艮庄祖上传下的奇书,却不是那李世源?

而到得后来,那道人先是将养气功法传授给他,现如今更是把这些书籍倾囊而赠,又是所为何故?

一幅迷雾般的拼图,在沈韩的脑中次第亮了起来,一件件,一环环,答案呼之欲出。自己十之八九便是当年道人带走的那个孩子,因为也唯有如此,才能为这张拼图完满收官!

沈韩心中有股强烈的冲动——回艮庄去!

修炼了那套功法之后,他自忖在神通全力施展之下,用不了个把时辰就能回到艮庄,只要能找到那个道人,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甚至可以恳求那道人,马上将大家带回到后世,结束这场荒诞而危险的梦境。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便愈来愈炙,再也按捺不住,沈韩猛然转过身,迈步来到秦舒瑶的身边。

此刻,秦舒瑶已将每个箱子里的书大致翻过一遍,正在兀自凝眉思索,见沈韩过来,二人对望一眼,女孩却是深呼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似是自语般呢喃道:“没用的,今日清晨,那人就已经不在艮庄之中了。”

……

队伍没有停靠多久,沈韩也并未返回艮庄,道人即已不在那里,他也就失去了回去的意义,最后的一块真相拼图还是要着落在江南。道人去了哪里,他们自是无从得知,但沈韩无比确信,不久的将来,大家一定会有再次重逢的机会。

天气转好,接下来的路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时间被拖延出了小半日,计划却并还是没有改变,队伍终于在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抵达了位于神农溪上游的兴山县。

神农溪自北向南,绵延于奇险峻秀的峡谷之中,长逾百里,最终注入浩瀚长江,河道虽然容不下太大的船只,但溪流平缓,少见险滩,倒也足可夜间行船。

出发前,赵均担心船不应手,提前两日便安排人去归州调集船只,队伍赶到这会儿,数条灯火通明的客船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艮庄众人帮着将所携之物装上了船,便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他们尚需在兴山县逗留一晚,待天明方能返回艮庄。而赵均却一刻都不想再等,匆匆辞别后,他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船只首尾相连,便如深夜中的火龙般,飞快地顺流而下了。

……

月黄星疏,就在沈韩弃马登舟之时,一条宽阔的大江同样横亘在了李世源的面前。他抓住鬃毛向怀中轻轻一带,胯下那匹坐骑便像头乖巧的驴子般,驻足停在了滩涂之上。

花斑兽自从被神通蛊惑控制之后,对李世源展现出了绝对的服从,这个意外发现让他惊喜不已。打那以后,李世源非但省下了奔波劳碌之苦,也无需再小心提防豺狼虎豹,每天甚至还有享之不尽的野味,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半路经过山中一座小镇时,李世源已然打听清楚,宋金如今便是以眼前的这条汉江为界,江水以南隶属大宋均州,而一旦过江,就到了辖归金国的邓州。

他未敢进均州城,而是绕路来到了这处江边。沈韩或许还会念及同学之情,不至要了自己性命,但他剑斩赵贵诚,开罪了了赵均,这个后果恐怕更为严重。赵贵诚与赵均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为亲密,赵均盛怒之下,如果动用自己沂王的权力,调动均州的兵力追剿于他,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只要过了江,离开大宋地界,这段逃亡之旅便可以告一段落了,李世源绷紧的神经稍稍有所舒缓。

花斑兽看起来并不畏惧这滔滔江水,想必水性定是不弱,但他却不敢这样渡江。夜间光线昏暗,江中的湍流漩涡极难发觉,倘若陷入到其中,即便花斑兽再勇猛,恐怕也是九死一生,他并不想冒这样的风险。

均州城在东南,李世源催动花斑兽,向着相反的方向沿江狂奔而去。他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此大的汉江,沿岸总该会有船家渔民这样的存在,届时凭着自己的神通,借条船渡江应当不难。

事实也果如他所料的那般,以花斑兽的脚程,行出尚还不足半刻钟的时间,一座灯火阑珊的渔村俨然出现在了李世源视线之中……

第七十七章 打鱼人家

幽淡的月光洒落在江面上,将夜色衬托得愈发静谧。

一叶扁舟泊于江边,随着江水摇摆起伏。距其不远处的岸上,矗立着两截木桩,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正在忙碌着,往上面搭一张渔网。这个年代的渔网多是由棉麻混合织成,若不及时晾晒极易发霉,但到得这个时辰方才收网,也足可见此人的辛劳。

李世源目送花斑兽进入山中,几下蹿蹦不见了踪迹,这才转过身来,抬脚向着江边那男子走去。

从花斑兽身上再次印证后,李世源对自己的神通了解愈加充分。除了能够让对方绝对服从之外,花斑兽原有的天性和本领也都依然存在,而且他可以通过意念,直接与其进行沟通,简直比驯化最出色的猎犬更为得心应手。

神通在猛兽身上如此,遇上人类是否也能达到同样效果,李世源尚不能完全确定,不过现在他只是要借助对面这人渡江,倒也未必需要耗费精力,在其身上试验这些。

那中年汉子看来心情不错,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嘴里还哼着不知哪里的调调,待他发现有人过来时,李世源已然走至近前,抱拳开了口。

“敢问这位大哥可是船家,在下自房州而来,要去江北探访亲友,可否劳烦大哥行个方便,将我载过江去,小弟定有答谢!”

此处已是宋金边界,兵荒马乱少有生人,李世源这一口地道的后世普通话,那汉子琢磨了半天,总算勉强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房州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是位于南面老林之中的一座不大的城镇,从房州到此处,且不说林中那些豺狼猛兽,单是山地间寒冷湿气已令人望而生畏,眼前这人竟是孤身而来,他上下打量了李世源半晌,方才咧嘴笑笑,操着一口西南官话开口。

“小哥说笑了,这里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船家,我不过就是个打鱼的,按说载你渡江就是个顺手的事,可现在天色这么晚了,江水中的情况全看不清楚,谁也不敢出船啊。不如等到明天天亮,我一早把你送过去,也不需要什么答谢。”

“这样啊……”对方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李世源轻笑一声,下一刻,神通于不经意间便外放了出去,“我看这江水倒是平稳的很,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那汉子原本憨直的眼神中立刻多出了几分呆滞,似乎连瞳孔都在失去焦距,口中亦是痴痴傻傻。

“危险……肯定有点儿,问题不是太大,过还是可以过的……”

李世源哈哈一笑,随即收起了神通,“如此就有劳这位大哥了!”

那汉子的神智这才渐渐恢复过来,一时间竟是想不通刚刚发生了什么,家中的娘子和孩子尚在等他回去吃饭,自己为何这样草率地就答应了对方?

他有心想要反口,又觉难以启齿,脸憋得通红,吱呜好一阵子才道:“还是不行,现在不能过江,小哥不如先去我家将就一晚,咱们明日再做打算。”

李世源脸色一沉,正想重新催动起神通,却听那汉子又再说道:“小哥有所不知,这两天宋金两边眼见着就要开仗,听对岸过来的人说,那边已经实行了宵禁,晚上但凡在城外发现闲杂人等,都作奸细处置,格杀勿论呢。”

“哦?”李世源闻言眉头一皱,神通终是没有再次发出。这种情况倒是他之前未曾料到的,他的神通不像沈韩、苏烨那样,能以一当千。如若遇上金兵,不分青红皂白地杀过来,事情还真就有点棘手。

权衡良久,李世源最终只得放下连夜渡江的念头,拱了拱手道:“这样说来,那就叨扰这位大哥了!”

……

汉子带李世源去的地方,正是他先前所见的那处村落,村子不大,自南向北,依山傍水而建,打眼看去,也就十几户人家的样子。

那汉子的家还在靠近村子北面,远离江岸的地方。此时正值天寒,一路穿行过来,多数人家都已闭了门户,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处院落中,尚还透出微弱的灯火。

汉子所住的这处院落有一亩见方,四周围着栅栏,当中三间低矮木屋,颇为简陋。那汉子抬手推开院门,将李世源让进院中,嘴里兀自喊着:“娘子,娘子在房中吗?咱家来客人了!”

屋门轻响,一个妇人皱着眉从正房中走出来,看样子是想嗔怪上几句,抬眼却正好看见汉子身边的李世源,面上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慌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妇人审慎地端详李世源之时,李世源也同样看清了这妇人的样貌。

这妇人三十上下岁年纪,一身土布衣衫,头缠绢帕,脚上的鞋子磨得几乎露了脚趾,可说是寒酸到了极点。然而就是在这样衣着打扮之下,却难掩其清丽的本色,若再早上几年,该也是个中上之姿的美人。

李世源心下微感诧异,想不到这贫苦粗鄙的打鱼汉子,竟还讨了一房好媳妇。

那汉子神经大条,并未注意到二人面上的神色,他既不给双方介绍,更未说明李世源的来意,只顾口中不断催促,“愣着作甚,外面这么冷,还不快把客人让进房去!”

妇人满面稍一犹豫,无奈之下,也只得侧身让出房门,对着李世源轻福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世源忙拱手还了一礼,口称多有打扰,抬脚同那汉子一起进了屋。

房中点着油灯,这户渔家虽然穷苦,却不至于家徒四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不缺木材,桌椅床柜自是一应俱全。而房间中收拾的也颇为干净利落,更有甚者,在那老旧地木窗前,还雅致地摆放了几盆绿植,足见这女主人心思的细腻。

方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简单的饭菜,多以鱼虾为主,配上几样蔬菜,厨艺竟也是颇为精巧。

一个年纪与丘桐相仿的女孩此时正坐在桌边,双手拄头,望着那饭菜愣愣地出神。外边的这一通吵闹过后,她方才起身,垂手站立在了一旁。

“小卉,快去厨房给客人添双碗筷。”汉子一进屋就兴奋地开始张罗着,“顺便把前些日子张伯送来的那坛酒也拿来,我与小哥喝上几杯,去去寒气!”

女孩低低应了一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在李世源身上扫了一眼,旋即轻移莲步,闪身出了房间。

“有点意思。”李世源暗自想着。

第一眼见那妇人,或许还只是让他稍觉有些意外,但当见到眼前这个女孩之后,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家人背后的故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第七十八章 暗夜追袭

劳碌了一整天,加之几两米酒下肚,饭还没吃几口,打鱼汉子便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搞得身旁那美貌妇人气苦不已,只好将李世源安置在了一面的偏房之中,竟是不再管那汉子,自顾和女儿回了另一间侧房。

房中无灯,昏黄的月光穿过四面墙上的缝隙,投射进来,满床的铺盖亦是不忍直视,显见着久已无人居住,条件未见得就比山中好到哪里。

李世源无奈摇头,只得放弃了好好睡上一觉的打算,盘膝坐在床上,兀自想起眼前的事情。

这户人家倒颇有几分意思,那汉子应是个渔户无疑,真正让李世源来了兴趣的还是那对母女。

若说一个渔夫找了个漂亮媳妇,也还可以归结为运气好,不至于太令人惊讶。但那女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八成还是读过书的,如果说这样的人甘愿跑到穷乡僻壤,嫁给一个家贫如洗的渔民,未免就有点天方夜谭了。

况且,在那个女孩身上的问题就更大!

少妇固然身材婀娜,风韵犹存,但即便忽略去年龄的因素,最多也只能算得是中上之资,而那个小女孩却绝对称得起上上,哪怕用后世的眼光来看,都是个不得多得的美人胚子,说她是那个粗俗渔户的亲生女儿,显然谁都不会相信。

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想必定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但这些事情毕竟与他无关,想想也就罢了,却不需深究,李世源暗自摇了摇头,旋即将杂乱的心思收起,运转先天功法,迅速进入到了入定状态。

……

“娘亲,那个人会不会是为了我们而来?”

此刻,住在李世源对面房中的那对母女和衣躺在床上,同样未曾入眠。家中突然来了生人,二人似是都有些忧心忡忡。

少妇正在想着心事,听女儿这样问起,当即随口答道:“应该不是吧,你没听那憨货说,人家要连夜过江去,是他把人强拉回来的。你我母女手无缚鸡之力,他若真是为我们而来,又何必要费这么多周章。”

女孩听了母亲的话,总算稍稍放下些心,再开口时,语气便也轻松了不少。

“看那人还真是古怪,穿得一身花花绿绿,听口音既不是我们那里的人,更不会是这左近村镇的,娘亲可能分辨出他是何方人氏?”

“这……”少妇将曾经见过的人在脑中逐个回想了一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你祖父和父亲在京为官那时,南来北往的官商士绅,娘亲见过的不少,只是此种口音却好像从未听过。”

“哦……”女孩困意来袭,张嘴打了个哈欠,呓语着应了一声。

“快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少妇帮女儿整了整身上的被子,“明天天亮,让那憨货赶紧把人送走就相安无事了。”

……

汉江到得这一段,由于地势落差的缘故,水流变得尤其湍急,浩荡的江水滚滚而来,爆发出闷雷般的巨大声响。

江面之上,一只快舟从上游飞驰而来,船上八个金人打扮的汉子,俱是一副焦急神色。在那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手持着长长的竹蒿,似是仍嫌速度不够快,一下下拼命地撑着水。

这些人显然是初来乍到,而撑船之人对江面的情形亦不熟悉,那小舟在经过江中一处旋涡之时,船头那人用力过猛,一下撑空,连人带蒿栽进水中,转瞬失去了踪迹。而船身亦是猛然歪向一边,立时失去了控制,打着旋,随着涛涛江水顺流而下。

“快,尽量调整方向,我们上岸去!”船上一个青年男子高声喝道。

幸亏船尾的那人经验颇为丰富,立刻撤去了手上的蛮力,借助竹蒿的支撑,缓缓拨打船舷,稳住了船身,将小船船头指向南岸,箭一般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小船身后不远处,十几只快船正在迅速逼近上来。这些船只的尺寸明显大出不少,每只上面都站立着数十个盔明甲亮的金兵,甚至还装载着为数不少的战马。

正中那艘大船上,一名银盔银甲的金将,手握金背砍山刀,刀头向上,刀攥杵地,威风凛凛。不久前,他刚刚得到通禀,前方那些人已经弃舟登岸。

南岸乃是宋朝地界,如今双方剑拔弩张,冒然追击恐怕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此处距离均州,还有多远的距离?”金将扭头问向自己身旁的一名斥候。

那斥候深知眼前这人的厉害,不敢轻率,在心中估算了一番,方才答道:“禀将军,若由陆路官道而来,约有三十里;若走水路,大约只有十里!”

这个答复已是相当精确,那将领甚是满意,大笑道:“这么远的距离,待宋军得到消息,咱们早把那些人一网打尽了!留下一队人看顾船只,防着他们杀个回马枪,其他人跟我下船,骑兵全速突进,步军随后,追!”

……

江边光线昏暗,山峦影影绰绰,如同漆黑的猛兽般匍匐在视线远方。

仓皇逃窜的小船上,此时就只剩下了七个人。船身甫一接触浅滩,他们片刻都不敢耽搁,纷纷从船上跳下来,蹚着冰冷的江水上了岸,朝着大山的方向徒步奔行而去。

对这些人来说,只要能进到山中,逃生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且不说金人是否敢深入宋境,单是那茫茫的深山老林,也足以掩护他们脱身。

然而,人的速度再快,终究还是快不过战马,他们方才跑出没多远,身后狂躁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已然清晰可闻。眼见进山的想法几成奢望,也恰在这时,一座小小的渔村出现在了前方视线之中。

“怎么办,我们进不进去?”一人下意识问道,开口说的竟然是蒙古话。

“不能进,金兵数十倍于我们,一旦被围在里面,就再难脱身了!”

答话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他口中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将目光望向了身旁的青年人,在这些人中竟然是以那人为首。

青年虽说年纪不大,却也久经战阵,对于眼前的形势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与那中年汉子对望一眼,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们落到这般田地,想要甩开他们已无可能,若是在野外被围,便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倒不如进村去,借着夜色和房屋的掩护,用弓箭同他们周旋。咱们草原上的勇士,绝无贪生怕死之辈,咱们杀他一个不赔,杀他两个是赚,叔父意下如何……”

第七十九章 屠村

作为先天之躯,可以说与先天功法之间是最为契合的,自从李世源习得这套功法后,进境一日千里。在艮庄与沈韩的那次正面交手中,他施展神通的消耗其实尚不足十分之一,但沈韩与之对抗却几乎耗光了所有元气。也幸亏李世源当时对这一点的认识并不充分,否则那一战的结局怕是还很难讲。

昏暗的房间中,李世源双眼霍然睁开,眸中两道精光一闪而过。先天功的习练,让他的六识皆得到了淬炼,五感变得愈发敏锐,房外近有风吹虫鸣,远有涛涛水声,但夹杂于其中的那阵细小响动仍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今晚注定是不得安生啊!”

这样想着,李世源调动起神识,很快在距此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蜷伏的花斑兽,心下略感踏实了一些,但他还是加上了小心,随时准备将神通释放出来。

就在下一刻,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几条黑影鱼贯窜进到了屋中……

这间房子四面透风,破旧不堪,从外面看上去更像是一间柴房或仓库,进来的几个人显然没有料到此处竟还有人居住,神色间皆是一愣。

待他们适应了房中的光线,看清周围情况,见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盘膝坐在床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片刻的尴尬过后,还是那青年操着一口熟练的官话,率先开了腔。

“这位小兄弟无须害怕,我们都是宋人,因为被一队金兵追杀,这才冒昧闯到了小兄弟家中。眼下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借贵宅一用,抵御金人。小兄弟尽管放心,我们的事自会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他人。”

这些人初来此地,并不想与宋人交恶,话语自是说得极为客气,但听在李世源耳中却颇感几分不屑。

他自幼生长在西北,东蒙西蒙也不知去过了多少次,对草原汉子那特有的外貌与气质,一看便知。宋人?这话在他面前,连鬼都骗不了!至于说会不会连累到自己,就更是显而易见的事,他们既是被金兵追杀,双方交起手来,无论胜与败,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个无足重轻的旁观者独善其身?

但事已至此,除非控制或杀死这些人,自己已然出不去这个房间,而李世源显然也没有这样做的打算。他现在对自己的神通信心十足,并不惧怕这些蒙古人。更何况,自己的远大前程,恐怕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想到此处,李世源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也是碰巧在这里借宿,并非此间主人,各位随意便是!”

对面的七个人闻听这话,都是略感惊诧,生死攸关之时,眼前这年轻人还能这样风轻云淡,莫不是脑子有问题。但身后的追兵顷刻将至,他们并没有时间细想这些,几人再不理会李世源,各自抽出背后长弓,分别占据了门窗的位置,借着棱框间的缝隙,警惕地望向屋外。

事实上,金兵找到此处也确实没费什么工夫。江边半沙半土,地质本就松软,这些人留下的脚印,以及从他们身上滴落的水渍,对于斥候来说无异于指路明灯,就在这些蒙古人与李世源对话的时候,尾随而至的大队金兵已到了村外。

方才,斥候已把情况报了上来,他们的线索只到村口,可以确定那些蒙古人进了村子,具体不知是藏身在哪间院落之中。但这也足够了,此次过来的金兵有五六百之多,围住一个小小的渔村,自不用担心被人跑掉。

那金军将领指挥若定,将部下分为了四队。他自己带一队人原地不动,稳稳截住后路。另外两队燃起火把,从左右迂回上去,待得实现了对村子的合围后,剩下的一队这才动了起来,呼喊着径直杀入村中。

直到此时,村中的住户才陆续被惊醒,一盏盏烛火亮起,不少人慌乱地穿上衣服,出门去察看。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太平了多年,从来无人关注的小渔村,在这个夜晚将会面对怎样的浩劫。

百年以降,金人始终视中原汉人如豕犬,可以肆意屠戮。况且今夜,他们孤军闯入在大宋的地界,更需速战速决,不能拖延。也不用带头那将领额外吩咐,这些金兵逐个院落扫荡而过,逢人便杀,待确认了房中无人后,随即纵火烧屋。当村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试图亡命奔逃出村子时,等待他们的还有外围毫不留情的乱箭。

一时间,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宁谧的渔村眨眼变成了人间炼狱。

院落中,正房里那个汉子依旧鼾声如雷,恍然未觉。房门声响,倒是那对母女被外面的骚乱所惊动,她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满面惊张地跑了出来,探头向着院外张望。

“回房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立于窗前的青年低低呵斥了一声。

借着朦胧的月光,妇人这才发现,对面房间的一扇窗子开了条缝,一支黑漆漆的箭杆从里面探出,箭头闪着寒光,正定定地指着自己。少妇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手足失措的女儿,连拖带拽地折了回去,利落地关上房门,落下门栓。低低的啜泣声这才隐约从里面传出……

目标仍在不断缩小之中,这个村子周边没有围墙,原先守在外面的两队金兵,此刻也已包抄了进来,将仅剩的几处院落围得密不透风。

若不是那蒙古青年坚持,中年汉子原本还想兵分两路,由自己牵制,掩护那青年逃走,但如今看来,真若是那样做,不但毫无意义,还白白分散了兵力,更有利于对方逐个去击破。

即便如此,这场仗仍旧是毫无胜算可言。众人此前尚还存了一点念想,希望金兵忌惮宋军,不敢孤军深入,追击至此。但眼下这些都成为了泡影,剩下的便也只能是奋力一战,力求尽可能的杀伤对方而已了。

村民被屠戮的惨嚎间或还在传来,但已是越来越少,随着窸窣杂乱脚步声的临近,敌人终于还是找了过来。这队金军明显不是易于之辈,他们也知道目标越来越近,随时可能遇到突袭,动作变得更加谨慎。

第一波的十几个人进到院中时,皆是手持硕大盾牌,矮下身形,藏身于其后,缓缓推进。在他们想来,高大规整的正房无疑是首选目标,多数人都移动向了那里,无意间却是将侧身露了出来。

蒙古中年汉子早已高高举起了右手,他瞅准这个机会,猛地向下一挥,伴随着衣袖带起的风声,六只羽箭呼啸着破空而出,几乎同时钉在敌人的头部,六名金兵应声倒地。

盘膝坐在床上的李世源看得清楚,这些人动作划一,事先也并无沟通,猝然发难,却能各自选定目标,且无一落空,其箭术之高超,配合之默契足见一斑。

然而,这完美的一击,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所,院里院外呼喝连连,越来越多的金兵了汇聚过来,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就此拉开了帷幕……

第八十章 一线生机

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哪怕之前从书本中看到过再多的资料,未经亲身体验,仍是无法准确理解当中的精要。

就比如说箭术,后世人可能会觉得古代士兵都是射箭高手,不说百发百中,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但很少有人想过,事实若真是这样,又怎会有什么养由基、李广、花荣之类的传奇。

帝焱山一役中,李世源就曾亲眼目睹过金兵对弓箭的运用,那可以说是一种盲射,讲求射击力度与远度,类似于无差别的覆盖式打击,并不像后世奥运会那样强调精准命中。

而眼前的这些蒙古人却显然个个都是神射手,开始的时候,伴随着每一次的弓弦震颤,总会有一声惨叫适时响起在外面,从声音传来的距离判断,有些中箭者甚至是已经超出了这个院落的范围。

然而仅凭这样,仍是不能抵定整个战局。金兵有所防备后,战术上亦是及时做出了调整,他们也有强弓硬弩,而且数量显然更多,盾牌组成的木墙之后,一波波密集如雨的箭失轮番攒射过来,短短几分钟,本就残破的窗棱木框便告分崩离析,房中之人的杀伤效果立即遭到了遏制,到后来,几乎就连还手的机会都是越来越少。

这种一边倒的局势,早在李世源的意料之中,毕竟人数上的悬殊差距,并不是仅靠着单兵素质就能拉平的。帝焱山那时,赵均、丘梧以及艮庄众人也都是精兵强将,且占据着地利优势,但如果没有了他们十二人,同样无法活着走出来。

但李世源不仅不会因此而焦虑,甚至还有那么点点期待。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蒙古人若是凭着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甚至战胜金人,那他的价值又如何得以体现?

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仍旧保持着盘膝而坐,李世源稍稍定了定心,随即将神识全力释放了出去。相距渔村不远处的黑暗中,岩石般蛰伏不动的猛兽蓦然睁开了双眼……

此刻,金兵的盾牌手已经推近到了十米之内,持续输出之后,屋中蒙古人的羽箭也几已耗尽,明知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七个人还是纷纷拔出了身后的利刃。

最后的肉搏近在眼前,隐身在房间中的每一具壮硕身影都是右手抚胸,低低默念着。这种大战前的仪式,是向他们的神明祈祷,也是在积蓄身体中的力量,更是为了等待最佳的出手机会。

然而预想中,敌人的狂暴进攻却有些拖延,而且一拖再拖。这边神经压抑到了爆发的临界点,那边却是诡异地没了声息,好像一脚踏在空处,房中之人皆是浑身的不自在。

视角穿出木屋,向外展开,第一排的金兵盾牌手岿然不动,他们随时准备着为冲锋让出通道。第二排的弓箭手业已将牛角弓背在身后,改为手持朴刀,但他们仍不是冲锋的箭头,再向后,第三排那些轻盔轻甲的刀手才是近战的主力。

这些金兵相对于木屋中的那些蒙古人,所知道的更多一些,进攻指令迟迟没有发出,是因为在他们后方出了一些变故,似乎遇上了什么野兽。但在他们的身后还有着几百兵士,什么野兽能够与一支正规军队纠缠这么久,至今尚未解决,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就连那名金军将领都还未亲眼见到,但他的心情却由最初的不以为然,到略感焦虑,现在已然有些不寒而栗。

外围的兵力陆续地被派了出去。几百个人,即便无法击杀那猛兽,哪怕能将其暂时困住,他也可以腾出手来先将院中的人解决掉。然而,那边的战况却如同无底洞一般,顶上去的人接连不断地被吞噬,此时除了前方包围院落的三支小队,以及他的十几个贴身护卫,竟是已无兵可用。

“体大如牛,蹿蹦如飞,血盆大口,锯齿獠牙!”

斥候的形容让金将郁闷不已,伤亡如此之大,竟连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搞清。

他终究还是没敢下令对蒙古人发起强攻,瓮中之鳖跑不掉,但若是消灭了那些人,己方也尽数折在此处,这将是他不能承受的。

“把弓箭手撤回来,全力将那畜生射杀!”

身下的战马簌簌发抖,身后的伤亡还在不断增加,金将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抽调出前方的兵力,先解决背后的燃眉之急。

院落外的骚乱,令得屋中的蒙古人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变化。没有两军对垒的喊杀,有的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这不是援兵赶到的迹象,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

“这是个好机会,咱们趁乱杀将出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那中年汉子向身旁的青年人建议道。

窗外的盾墙尚在,盾牌之后发生了什么,金兵为何骚乱,乱到何种程度,均是不得而知。现在主动杀出去,后果固然难料,但若继续坚守不出,一旦金兵平息了骚乱,重新将矛头指向这里,他们也还是死路一条。

青年人迟疑片刻,终于狠下心来,高举起手中钢刀,“走,死生在此一举,拼了!”

“拼了!”

计议已定,其他人也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矮下身形,避过窗外金兵的视线,缓缓向着房门前汇聚过去。

但也就在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

“情势不明,贸然行事,殊为不智!”

说话的是李世源,之前房中蒙语的对话他虽然无法听懂,但从几个人的举动却不难看出他们想要做什么,这才不得不说话。

那蒙古青年猛地回头,倘若对方不开口,他差点忘记这里还有个外人。经历了前番的乱箭攒射,床上的年轻人已经移到角落之中,但却依旧是微合双目,盘膝而坐,神情镇定自若。

到得此刻,这些人纵然再愚钝,也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不凡。那青年微微一愣,旋即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动作,转身抱拳,恭敬问道:“小兄弟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若我等得以脱身,日后必有厚报!”

“呵……”李世源淡然一笑,道:“外边的状况,那些金人若是能够应对,只怕早已强攻过来,他们之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必是自顾不暇,现在杀出去,难道要逼他们鱼死网破,与你们决一死战吗……”

第八十一章 一条大鱼

雪花飞舞着飘落下来,扬扬撒撒地笼罩住了汉水南岸的这一小片平原。

以渔村为中心向外辐射的战场上,殷红与洁白混合成一片斑斓,散落各处的尸体与断肢,有一部分属于小村中无辜的渔民,而更多则是那些金兵所留。

从前方撤下来的一队弓手最终还是没有顶上去……

金兵阵中仅有的几十匹战马尚未与那猛兽照面,便即告崩溃,四散奔逃。马上的骑士竭力控制无果,最后也只得弃马求生,被连累着多是小受了些轻伤。

然则相对于其后的惨烈,最先脱离出交战区域的他们却又堪称幸运。

作为主力,原有几百之数的金军刀兵,甫一交手便迅速伤亡过半。若以一人救援一个伤者估算,金人其实已然失去了战力,再将毫无保护的弓箭手推上去,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都成了那野兽肆虐的鱼肉。

这队蒙古人潜入中原的目的,想来必是在刺探军情或前往南宋结盟这两种可能之间,哪怕付出一些的代价,金将也想将其尽数留下来,但若然这个代价是全军尽墨,或者同归于尽,却又并不值得。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将所有兵力重新集中了起来,尽可能地抢救回伤者,又摆出一个后撤阵型,缓缓退到了江边。

所幸的是,那只旷世凶兽并未穷追猛打,金兵惊魂稍定却仍是不敢耽搁,待全都上船之后,当即扬帆起锚,向着对岸狼狈逃去。

……

夜幕中的渔村再次寂寥下来,间或传出的几声啼哭或惨嚎也显得尤为刺耳。

“叔父刚才可曾看清那只猛兽?”劫后余生的蒙古青年仍像是身处梦中。

那中年汉子眼神略显呆滞,漠然摇头不语。几个蒙古人虽然早前便出了屋,来到小院之中,但视线毕竟被村中错落的房屋所阻,隔着低矮的围栏,他们只隐约见到了那道闪电般的影子,金兵溃败的速度远远超出预料,乃至于他们并没有看到多少交战的场面。

青年蹙眉沉思片刻,又道:“会不会是护佑我族的那位狼神?前段时间父汗曾传讯说,狼神纵穿西北,往南而去,看情形怕是遇到了什么宿敌。此刻若出现在这里,倒也说得通。”

“不是!”中年汉子这次倒是颇为肯定,“我刚才虽未看得真切,但从皮毛的颜色分辨,那只猛兽绝不会是狼神!”

“哦……”听对方这样讲,青年木讷的应了一声,也是再无头绪。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身旁的一人大叫出声,“不好!那猛兽朝着这边来了。”

青年悚然心惊,忙抬眼望过去。果然,一条硕大身影由远及近,正飞奔向这里,他慌忙将手探向身后,想去摸那把长弓,但为时已晚,那凶兽转眼便已逼至近前,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进到了院中。

狂风席卷着漫天飞雪,七个蒙古人的身上、头上都覆盖着雪花,皆是一般无二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惊呼出口,却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七具没有生命的雪人。

一个年轻人背着双手,站在院落正中,面带微笑地轻斥道:“你这畜生真是本性难移,我不过是叫你驱散他们,为何又要伤及这许多的人命!”

之前还暴虐凶悍的猛兽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四肢蜷曲伏地,如同一只乖巧的宠物般,用那它那硕大的脑袋,讨好地在年轻人腿上蹭来蹭去。

面对着呆若木鸡的几人,李世源心下舒畅无比,他见所要的效果已然达到,面向那蒙古青年,和善地拱手道:“这只花斑兽乃是在下的坐骑,惊扰了诸位,还望见谅!”

“啊……”

青年人下意识的先是应了一声,旋即回过神来。到得这时,他如何还能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连忙双手抱拳,深深一躬到地。

“多谢高人救命之恩,此前我等多有冒犯,望高人恕罪!”

李世源闻言一笑,道:“在下并非什么高人,只是眼见金人不仁,这才被迫出手,诸位无需放在心上,更不要再提什么救命之恩。”

对方虽是这样说,那蒙古青年却不敢造次,依旧长揖不起,道:“高人救了我等性命,恩同再造,自不敢忘。但求高人能告知尊号,仙乡何处。他日若有所需,某等听凭驱策,绝无二话!”

“哈哈。”李世源大笑两声,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平举向前,颇有高人风范地说道:“家师长春子,不才是他老人家座下首徒,姓李,名世源。”

话音落下,那蒙古青年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他虽然已知此人来历定然非凡,但乍闻其竟是长春子的弟子,诧异之情仍是溢于言表。当然,随之而来的,更有莫大的兴奋与喜悦。

对方手中所持的那块牌子他不认得,但“长春子”三个字背后的分量他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位不但修道有成,被世人尊称为老神仙,在其身后更是汇聚了数以千万计的信众,影响力一时无两。

早些年间,他的父汗多次以国宾之礼相邀,对方都始终未曾松口,最近几年更是不知其隐居在哪里,全然失去了消息。今天自己竟在此处遇上了他的弟子,而且还是首徒,青年岂能不欣喜若狂,他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又压低了几分,态度亦是愈发恭谨。

“原来是老神仙的高徒,难怪如此神通广大。在下乃是蒙古汗王铁木真四子,名作孛儿只斤·托雷。今蒙仙长所救,无以为报,不知仙长此番要去向何方,若托雷三生有幸,能约仙长北面一叙,必倒塌相迎,待以国士之礼!”

“哦?”这回吃惊的倒是轮到了李世源。

说起托雷这个名字,大概还是因为金先生的那本小说,才会为后人所熟知。但作为优等生的李世源本就对中国历史了解颇深,加之事先又曾做过了一番功课,当然清楚,这个人不但战功显赫,受蒙古诸将的拥戴,更是后来两位蒙古大汗的生身父亲。

他起先还只是觉得这些蒙古人有点来头,生了结识之心,却没料到,竟阴差阳错地撞上了这样一条大鱼,不由得心下更是欢喜,忙抬手将托雷扶起,郑重言道:“原来是王子殿下,倒是在下失礼了!李某此次正要去往北方燕京的白云观,少不得有叨扰之处,但不知如今是哪位将军坐镇燕京?”

“燕京?!”托雷惊喜地脱口叫出声来,他转头望了一眼身旁那个中年汉子,复又压制了一下兴奋的情绪,道:“如今辽东战事已定,父王不久前刚刚下令,着由在下与叔父木华黎将军,共守燕京……”

第八十二章 以怨报德

“娘亲,你刚才干嘛拦着我,你没见那个年轻人有多厉害吗,他自己都没出手,只用他的坐骑就把金人吓的落荒而逃。而且他人为人和善,救了人什么报酬都不要,我们去求求,说不定他也会帮我们呢?”

女孩话音中带了哭腔,跺着脚朝身边那少妇连声抱怨道。

少妇眼神颇为复杂,她凝望着李世源和打鱼汉子离去的背影,直到确认二人已经走远,方才转过头来。

“那人太过厉害,娘亲在他面前总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咱们还是不招惹他为好。”

“啊?”女孩仰起下巴,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明所以地问道:“厉害?厉害才好啊,连那些蒙古人在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的,如果他肯为我们说句话,兴许爹爹就能听进去了呢?”

少妇闻言面现纠结之色,但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就算他肯帮我们,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不要忘了,你爹爹向来痛恨异族,那人与蒙古人如此交好,恐怕渊源极深,若是被那贱人得知此事,再给咱们扣上一顶勾结外族的帽子,咱们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少妇言罢,低头沉默了小半刻,忽然一把拉起女儿,急切说道:“此处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很快就会有所察觉,届时必然清点户籍,查实人口,这里不能再待了,马上去收拾东西,咱们立刻就走!”

天色还只是微微放亮,这对母女匆匆返回屋中时,二人谁都未曾发觉,距离她们不足十丈开外的阴影中,一只体型庞大的野兽蜷伏于地,正用它那双阴骘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

托雷一行人离开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他们原本计划着沿汉江而下,经由鄂州换船,继而沿长江而下,直抵临安。如今行迹即已暴露,也只得先行由陆路赶往均州,在到得南宋势力范围之后,另做打算。

这一路上虽说风声鹤唳,又折损了不少兄弟,但托雷的心情却着实不错。

在外人看来,蒙古汗王年近六旬,日渐体衰,迫切寻求长生之法,这才数次邀约长春真人北上草原,求真问道。但身为铁木真最宠爱的儿子,个中缘由托雷其实最为清楚不过,他的父汗身强体壮,仍可挽弓三百斤,所谓求取道法,不过是一种托词,实则还是看重于对方背后的价值。

偌大九州,历来都是以教御民,如今在江北又是以道教龙门派为尊。倘若能将其创派祖师长春子拢于手中,对蒙古人将来攻略华夏大有裨益。

相对于劫后余生的庆幸,结识李世源这件事反而更加令托雷兴奋。就在离开之前,他不仅拿出了携带的大量金银,用以安抚那些幸存的渔民,更是将贴身佩戴的宝刀赠与了李世源,以示交好之意。

队伍里的大多数人都对托雷的做法深以为然。对方于他们有救命之恩,又有着这般特殊的地位,也唯有赤诚相待,诚心结交才是题中应有之意。倘若再刻意隐瞒身份,待得有朝一日真相揭开,反倒显得他们蒙古人小肚鸡肠,做事不够大气。

在他们中间,持有此种想法的人固然是占了多数,但也并非没有例外。离开渔村赶路的途中,那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也就是身为蒙古“四杰”之一的大将木华黎,就始终双眉不展,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托雷将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深知此人老成执重,做事少有差错,便也凑到其近前来,出言询问。

“叔父可是觉得侄儿之前行事,有何不妥之处?”

木华黎正兀自想着心事,听他这样问起,稍一沉吟才开口答道:“小王爷所为,可说是面面俱到,并无不妥。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年轻人似乎有些古怪!”

“……古怪?莫非叔父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嗯,也可以这样说。”木华黎点头道:“小王爷可知他手中那块令牌的来历?”

“这……侄儿确实不知。”

“当年攻占燕云十六州之时,我对中原教派也略有一些了解。在龙门派中,以掌教长春真人的地位最是尊崇,而在其之下的第二人,便要属该教的教子,也就是其教中内定的下一任掌教人选。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李世源所持的令牌上,应该是写了一个‘子’字,想来那就是传说中的龙门教子令了。”

托雷闻听此话,眼中神采一闪,转而更加不解地问道:“即是如此,叔父还有何疑虑?他自称是长春真人首徒,手持教子令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哎……”木华黎叹息一声,稍加整理思绪,方才继续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让人想不通。”

“……传闻当中,那长春子济世救人,开化凡俗,无论在宋、金、蒙、夏,非是大奸大恶之徒,皆行之以教化之道,从不会轻易伤及性命。而这个李世源却杀心极重,我粗略看过,葬身在他兽宠之下的金人,至少也有过百之数。”

“……若仅如此,还可说是他的那只花斑兽不知轻重,情有可原,但小王爷有没有想过,这个李世源先前明知金兵残暴,却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村子中的宋人被屠戮,迟迟不肯出手,只在最后单单救下了你我几人?”

“……而且,龙门自创教以来,虽有教子之说,却从未听说册立过什么人。这个李世源行事,显然不合龙门教义,他是如何被长春真人定为教子,又得到那块教子令的?”

木华黎说到后来,语气已是越来越沉重,而托雷也终于意识到了当中的蹊跷,眉头不自禁地锁了起来……

这样的一番对话,李世源当然不会知道,他也从未觉得自己的所做所为有何不妥。此时,他已经志得意满地踏上了汉江北岸的土地。

憨厚的中年渔夫载他过来,非但不要什么报酬,反而毕恭毕敬,再三感谢李世源对他一家的搭救之恩。

眼见那汉子撑起小船,重又驶向南面,李世源停身伫立岸边,良久不曾挪动脚步。他还要在这里等一下那只花斑兽,前方已至金人地界,步步艰险,自是少不得这股助力。

李世源相信,那样简单的事情,对花斑兽来说易如反掌,应该不要多久,它便会泅水而来。

“你们莫要怨我不讲情分!”望着浩瀚滚滚的江面,李世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怪只怪你们命不好,知道了太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现在还不便被更多人知道!”

事实也确如李世源所想的那般,渔村中的村民本就死伤殆尽,面对剩下的这些人,花斑兽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如若不是事先得到命令,需等李世源渡过江后方可动手,眼前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恐怕早已命丧在它的利齿之下。

此刻,望着江中那页小舟悠悠回到南岸,这只凶猛的怪兽终于彻底睁开了那双冷漠的眼睛,抖了抖它那被雪水沾湿的皮毛,缓缓站立起来……

第八十三章 末路神兵

天空放晴,积存在树冠上的雪花,被寒风卷着,簌簌飘落下来。

一大一小,两个身形相仿的女人站在半山处,瑟瑟发抖地眺向来路,纵使相隔已有不短的距离,那一幕幕惨状却仍是令人触目惊心。

幸好母女二人走的果断,又恰逢运气不错,花斑兽选择了率先攻击撑船回来的渔夫,转过头来再去四处清理村中幸存的那些渔民,否则她们断然不会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神情恍惚,嘴里还在反复念叨着,“我们收留他,请他吃饭,送他过江,他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这些问题少妇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之前虽隐隐感觉到那人心机深沉,杀伐果断,但这里毕竟只是些与世无争的村民,也并不会存在何种威胁,到底是什么理由,驱使他如此的丧心病狂,恩将仇报,少妇实在想象不出。

此刻,那只花斑兽口中噙着一具单薄的躯体,缓缓踱着步,似是在感知村中四下的情形。当确认了不再有人类生还之后,下一刻,它猛地将口中那具尸体远远抛飞出去,随即狂啸一声,转过了头,向着母女二人所在的山间遥望过来。

“跑,有多快跑多快!”少妇吓得肝胆俱裂,竭力推着女儿向前,口中的声音几近嘶吼。

数百米外的一个对视,少妇虽然无法看清那个眼神,但直觉却告诉她,自己并未逃脱出对方的掌控,她们能活到现在,也只不过是那怪兽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

女孩最后望向山下的一眼,花斑兽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她们沿着山路来到这里,对方则显然有更适合自己的路线,这段路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但对那怪兽来说恐怕须臾即至。她再不敢停留,没命地向前奔去,山路上遍布着碎石,钻心的痛感,隔着脚下母亲做的那双草鞋传来,亦是全然无法顾及。

女孩生在大富之家,自小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一样都未曾拉下。来到这里的近三年时间,母亲也仍是在着意培养她这些,从不让其参与劳作,她的身体可说是极为娇弱,便连寻常人家的女孩都比不过。虽然心理恐惧激发了她的部分潜能,但她也仅仅是跑出了几十米,便双膝一软,跪倒下来。

“娘亲,我跑不动了……”女孩揉着吃痛的双膝,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来,但当她转头望向身侧时,才发现四外空无一人,早已不见了母亲的踪影。

少妇催促女儿逃走,自己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此时,她隐身在一棵树后,手中拿着一截小臂粗细的枯木,正用力将上面的枝杈掰扯下来。

数百个强壮的金兵都无法与那凶兽抗衡,她一个弱质女子,恐怕就是连片刻的阻挡也无法做到,但这些她连想都不会想,想伤害自己的女儿,不管你是谁,有多强大,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拼。

“站起来,快跑!不准回头看!”少妇眼着着女儿的情形,心急如焚,拼命挥手喊着。

“娘亲,我实在……啊!”

女孩委屈的抱怨说到一半,后半段却变为了哀哀欲绝的凄厉惨叫。

焦虑的神情还挂在脸上,少妇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息。花斑兽猝然扑过来的一瞬,她几乎没有做出半点反应,那张血盆大口斜斜咬在了她瘦削的肩部,锯齿獠牙又一直向前延伸,切断了她的脖颈……

薄薄积雪之下堆叠着糜烂的枯叶,庞大蹄爪踩上去,发出渗人的咯吱声响。花斑兽甩头丢掉口中少妇的尸体,一步步向着女孩逼近过来。

女孩停住了呼喊,也停住了哭泣,悲痛、恐惧、绝望,各种接近极限的情绪,一遍遍地冲刷着她的大脑,最后尽皆转化为了无限的恨意。她恨那个忘恩负义的李世源,恨那个构陷她们的二娘,恨那个将她们逐出家门的父亲,恨那个往日怯懦却不惜用生命保护自己的母亲,更恨自己的柔弱无能……

半空中飞扑过来的那个影子正在急剧放大,女孩缓缓闭上了双目,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有来生,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将是我的敌人!

面对这个放弃抵抗的女孩,花斑兽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拟人化的不屑。它还在山中为王那时候就曾多次与人类交手,但眼前这个,简直弱到让它生不起丝毫快感。

这只凶兽在被李世源控制后,非但没被抹去灵智,思维反而愈发的清晰,这场捕猎被它规划的极有调理,实施得更是天衣无缝。面对着最后一个,也是最无挑战的一个人类,理应再无悬念。

然而,异变恰恰也是发生在了这个时候。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侧面山崖上,那人移动身形助跑几步,陡然从十几米的高处跳了下来,手中的兵器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挂着尖锐的风声,径直砸落它的头颅。

行将得手的花斑兽眼中惊慌之色闪过,敏锐地将头颅一拧,连带着它那硕大的身躯都倒向一侧。那杆乌黑的兵器呼啸着与它贴身而过,总算是避开了要害,但在那些被擦过之处,大片的皮毛却被掀了起来,汩汩鲜血奔涌而出。

狼狈地落在地上,花斑兽凶狠地盯向那道人影。它的感知历来极其敏锐,方圆几里之内的生灵都无所遁形,但对眼前这人的存在,它事先却是毫无觉察。更让它震惊的是,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竟然带着几分让它熟悉的畏惧感,而这种感觉,也只在面对自己主人的时候曾经有过。

明知这人不好对付,与生俱来的高傲,以及主人的命令却让这只花斑兽不想就此逃离,它稳住身形,看也不看倒在地下的女孩,进而四爪蹬地,向着眼前的那个不速之客凌空扑了过去。

事实上,对面那人心中同样也有着几分错愕。

这只模样怪异的动物,他不要说见,便是连听也未曾听过。然而,通过雪地上那些爪痕,却可以断定,这凶兽就是李世源的那只坐骑无疑。

尽管对自己的力量有着绝对的信心,他还是没有怠慢,双手将兵器平举过顶,迎面架住了那凶兽的前爪,待它一扑之势用尽只是,这才迅速腾出右手,并指如剑,疾如闪电般戳向了对方的双眼……

第八十四章 舍离难断

山势延伸到这里,已渐渐趋于平缓,林木亦不算茂密,恰好可以将渔村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收归眼底。

有了此前艮庄的事情,大家对李世源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观感,但要说把那个曾经的燕大学子,同眼前这个杀人狂魔形象重叠起来,终究还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

三匹战马在林间咀嚼着低矮的树叶与灌木,口中不时泛出几道白沫,显见着已是乏累不堪。这是最后一次在宋境内将李世源拦下的机会,从昨日清晨开始,大家一路奔行,未曾有过片刻的歇息,结果却还是功亏一篑。

山道边上立起一座崭新的坟头,有那耒耜在手,这种事对苏烨来说费不了多大力气,即便没有女孩的哭求,他也不会让那妇人暴尸荒野。况且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来时的想象,是否还要继续去追李世源,追上之后又将如何处置,大家至今也没有个定论。

“前面出了山,沿官道折向东南,不要半天便可抵达均州,你们把这个姑娘带去那里,想办法妥善安置,然后就在均州等我。三天时间,若是我没回来,你们需立即返回艮庄,与沈韩另行商议后再做打算,切记不可在此多做停留!”

苏烨仍旧是那副军训教官的语气,不容置疑。过了江就是金人地界,郑皓与江喆虽然各有神通,但他还是不想让这两个处世未深的学生同自己一起去冒险。

“送姑娘去均州有郑皓一个就够了,我和你一起过江,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江喆道。

“我本身就是军人,遇事起码还有自保之力,你若跟着,我反而施展不开手脚!”

“咱们之前都打听清楚了,这一带水系纵横,正好是我的用武之地。真要是遇上麻烦,还能带你一起借水路逃走,怎么会成为累赘!”

江喆的态度也很坚决,苏烨本能地还想出言反驳,一直沉默的郑皓却开口打断了他。

“不要争了,现在不是谁去的问题,你们知道李世源要去往哪里?又打算做些什么吗?”

苏烨与江喆闻言,同时将头转了过来,他们这才意识到,此处距离李世源应该不是太远,暗中施展神通的郑皓可能已有所发现。

郑皓昂头将目光投向远方,似是隔着汉水,遥遥与那个身影对望了一眼,方才收回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人现在就在江的对面,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比起眼前这些更加骇人听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苏烨!这笔账我记下了!”轻抚着怪兽的鬃毛,李世源的眼中透出森森寒意。

瞎了一只眼睛的花斑兽四肢蜷曲在地,如同受伤的猫咪般,低低呜咽着。这样的伤势虽不足以威胁到它的性命,但若想恢复如常,却还是需要不短的时日。

或许是因为有着同样的高傲与孤僻,几日的相处让一人一兽之间情谊渐深,李世源并未想过就此将其放归山林。只是他原本打算着过江之后,绕过沿途府县,直奔北地燕京,但现今花斑兽需要时间蛰伏修养,计划也只得被迫向后推迟。

通过与花斑兽的沟通,他已然可以判断,苏烨眼下就在江的对岸,却不知道同来的还有没有其他人,李世源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也没有勇气马上过江去为花斑兽报仇。

“……既然走不了,又回不去,那就先到邓州转上一圈,收些利息回来,也好让那些金国的蛮人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目送那花斑兽窜进了山林,李世源口中冷笑几声。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未曾把所谓重兵屯守的邓州放在眼中,莫说金国没落到这种境地,就算他们开国的那几位名将依然再世,也无需畏惧。

此去邓州,虽不在之前的计划中,但借机宣泄一下心中恶气,再信手纳几道投名状回来,倒也算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沈韩,苏烨,你们不用太过心急,来日方长,咱们的仇怨早晚会有清算的那天!”

眼望南岸,愤愤放了句狠话,李世源决然转身,向着远处官道的方向大步行去。

……

就在李世源离去后的不久,一叶扁舟突兀地出现在了空荡荡的江面上。

小舟无人驾驭,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自西向东滚滚而下的汉水到得其近前,竟是自行诡异地改变了流向,稳稳托举着船身,箭一般疾驰向北岸。

江喆盘膝坐在船尾,他轻合着双目,额头已然微微见汗。虽然那江水给他极度亲近之感,也确实听从他的意念指使,但水流之势毕竟牵扯甚多,强行扭转本就极耗精力,江喆又是初次尝试掌控大面积水域,能做到这种程度已是殊为不易。

苏烨面色凝重,手拄耒耜定定地伫立在船头。他们此次过江所行之事,的确希望渺茫,要潜入到邓州城,在李世源惹下滔天祸事之前,想办法将他制住,然后带回来,谈何容易。逼不得已之时,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恐怕也只剩下将其击杀这一条路可走了!

尽管郑皓的神通极有可能派上用场,但苏烨最终还是没有让他跟来。大家都知道,如今宋金战事将起,边城之中,金人定然防范严密,邓州已无异于一座龙潭虎穴,要在对方的眼皮底下把事办成,再安全退回南岸,对于缺少自保能力的郑皓来说,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此时,郑皓将马匹串在一起,自己头前骑了一匹,那少女紧跟在其后,两个人,三匹马已经踏上了返回房州的路。

大家约定汇合的地点,最后还是选在了房州,虽说均州距离此处更近,但那里却地处战火边缘,局势紧张,而几人的身份又恰恰不易解释,显然不是个合适的去处。

房州距离此地稍远,情况却也相对好了许多。那是临近神农架北麓,群山环绕中的一小片盆地,方圆不足百里,其地理位置并无多少攻略价值,又碍于山势的缘故,几乎从未被战火波及。

早年间的房州,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山村,仅有少数猎户居住。百年以降,宋金频繁于江淮一带用兵,民生苦不堪言,很多逃难的汉人被迫逃进山里,最后便也落户在了房州,这才令其慢慢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身边的这个漂亮女孩名叫李婷卉,近些年才随母亲改嫁到这边,而非土生土长的渔民,有关她的事情,大家所知也就仅此而已。一来,女孩刚刚丧母,心神恍惚,不便多问。再者,眼下苏烨他们也确实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深究一个路人的来历。

三个人起初所想的,还只是就近找一个村镇将她安置下来,但李婷卉却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苏烨他们刚刚来到这个时代不久,思维中免不了还是带了些后世的惯性。但凡稍稍细想也能明白,在这样的乱世,一个花样年华的绝美少女,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等待她的将是何等凄惨命运。

想通了这些,其实事情倒也算不得有多棘手,无论三人事成与否,终归还是要一起返回艮庄,到那时,顺带着将其托付给艮庄便是。

当然,女孩的事情,至多只能算作一段插曲,真正让郑皓忧心的还是苏烨与江喆的安危。

三天!

即使分开时并未明确约定期限,郑皓还是决定,最多只在房州等候三天,若是三天后仍无音讯,他便会快马返回艮庄,向沈韩与丘纪求援……

第八十五章 时间成疑

“恩公,我……”

“我姓郑……”

“……郑公子,不知如今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

“房州……”

“……到得房州之后呢?郑公子可有何打算?”

“没有……”

“……”

一番对话过后,刚刚心情平复的少女又兀自低低啜泣起来,那张本就粉雕玉琢的青涩俏脸,挂着盈盈泪珠,更是我见犹怜。

熟悉郑皓的人都知道,他为人谦和且心思细腻,极少与人冷颜相对。但就连郑皓自己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他始终无法对眼前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生出半分好感。

或许是源于女孩的无情,对惨死在江边的那打鱼汉子,那个与她共处了几年的养父如此漠视。又或许是因为女孩目睹生母尸首时,眼神中隐隐流露出的一丝恨意。郑皓说不清,也无心去追究这些,对于这个女孩,不论是将其留在房州还是送往艮庄,在那之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他不需要对方感念自己的恩情,亦不想再与其有任何的纠葛。

这大概便是传说中的八字不合吧。

对话难以维系,二人便都看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郑皓当然不会知道,他今日的无意之举,在这个女孩心底种下了何等的仇恨,更不会知道,将来自己要为今天的这点小事,付出何其惨重的代价。

郑皓此时所想的就只有两件事:苏烨、江喆和李世源,三个人都早已超出了自己神通覆盖的范围;而经过一整日的赶路,房州也已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前方了。

……

时间刚过午时,三艘硕大的画舫楼船缓缓离了岸,向着长江下游先后驶去。

归州本是个小地方,资源甚为有限,赵钧原本只是打算经由这里,换乘普通江船返回临安。但地处下游的鄂州知府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头几日便安排了三艘高大的楼船,提前等候于此,殷勤之意足见一斑。

结交与攀附,官场套路历来不外乎如此,何况是巴结赵均这般前途无量之人,鄂州知府的做法其实并不为过。

这种事情倘若放在过去,赵均或许还会颇为不喜,但自从他入主沂王府,有了胸中的那些志向报复,渐渐也能明白孤木难以成林的道理。若是要建立并加深交情,不但要施人以恩,更要懂得受人之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最为不美。

于是乎,欣然接受对方好意的同时,赵均又从随行所带的那些山货中挑选出几样,附带些客套话,委托鄂州前来的衙役一并转赠。想来他的态度,对方也必会心知肚明,这条关系就算是由此开了头。

从鄂州送来的这种船,学名叫做车船,皆是以人力脚踏,驱动船身下部的三对木轮航行。较之那些依靠风力的桅帆船,行驶更加平稳,速度也更快。

三艘大船的规模、构造一般无二,舱内更是极尽奢华,有了此等条件,众人自不必再去城中修整。这天正午中转之时,赵钧与沈韩两拨人只在归州江岸上简单用过了午饭,待得丁壮将随行物品装载完毕,便分别登船启程而去。

冬季的长江平稳舒缓,船只顺流而下,毫无起伏颠簸之感。接下来的几天,大抵都会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航行中度过,只不过旅程的条件比起神农溪中那时,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后世,随着汽车、铁路、飞机的出现,船运所发挥的作用虽然依旧不可或缺,但其作为交通工具的地位,终究是大不如前。

乘船的经历,沈韩等人多少都曾有过一些。在他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钢铁轮渡的粗矿简陋自不必说,即便旅游景点中,那些最为精致的画舫,也仅是存在于后世技术下的一种外表仿古,同眼下他们身处的这艘船比起来,可说是不值一提。

这艘三层的楼船以纯木质搭建,整体设计透着匀称协调之美,细节之处则雕镂考究,结构奇巧,无一不体现出古代手工艺者的精湛技艺与匠心独运。

船舱内的格局亦是设计得极为合理。最大的底层足有十几间客房,容纳二三十人居住不在话下。中间一层则桌椅屏扇俱全,供人闲谈小憩。顶层中空间虽说相对较小,但仅是作为宴客用餐之所,却又显得过于奢靡。

置身于此种环境,压抑的心情随之缓解不少。沈韩众人,包括丘桐在内,都各自选定了居所,又一起将船上的环境大致看过,这才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寻了心仪之处,或是坐到舱内聊天,或是站在船舷上欣赏两岸江景。

沈韩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又将先天功法运转了几个周天,短短片刻,先前的舟车劳顿便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算起来,他修习这套功法尚不足两日,而体内真元较之从前却是明显厚重凝实了许多。能有如此进境,本是件好事,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这套功法源自那个神秘的道人,而那道人又是李世源的师父,如此推算,李世源应当比他们更早得到和修行此功法,这让沈韩不能不为苏烨三人的处境多出几分担忧。

若他们晚走半日,也能习得此功法,情形或许便会大不相同。但这就是命数,谁都无法改变,如今只能寄望于苏烨,无论事成与否,都要将大家安全地带回来。

这些事已不是他所能掌控,沈韩只得暂时将心思收起,毕竟眼下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那些书……

十几口箱子,上千本书籍,虽然还未得出时间尽数将其整理一遍,但大家看过之后还是不难得出一些结论。

这些书包罗万象,门类繁多,不但囊括了差不多所有重要的知识体系,更是保障了每个体系的完整与连贯。就算换做沈韩他们操办此事,要想面面俱到至此种程度也决然不会轻松,显见那道人在收集之时,是做过大量功课的。

当然,这些信息一看便知,对于几个燕大学子算不上什么难事,但除此之外,沈韩却还在其中发现了另外一条暗含的线索——时间线!

尽管这些书出版时间跨度极大,又各不相同,但却暗藏着一个明显的规律。若以时间维度作为主线,综合考虑书籍内容方向上的特点,可以轻易所有的书分成三个系列。

最早的一个系列,赫然便是来自于沈韩被收养的那年,也就是距他们穿越的二十年前。早于这个时间点的并不是没有,但从数量上对比,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时期,大概是由于收集的目的不够明确,或是受限于收集者对后世科学的了解,这部分书的质量还有些良莠不齐,甚至于有一些在后来已被证实为伪科学,而遭到了摒弃。

第二个系列的出版日期与前者整整相差出五年。这个时期的书籍数量远多于第一时期,多数是各个阶段学校教育的统一教材或参考书目,内容自然是以基础科学为主。对于收集整理科学体系来说,学校教育这条线,不失为一条捷径,显见那道人正是沿着这条线来做的。

最后一个系列的出版时间又再向后推迟了五年,也就是出自沈韩大约十岁那时候。在这个时间点上的书籍,除了对之前的知识门类进行了少量补充,大多却是在一些特定科目上进行了纵深和拓展,比如材料、机械、化工、农学、医学等等。可见收集者在这个时期,业已具备了相当清晰的方向性和逻辑性,对内容的把握也更加深刻,已然能够做到有的放矢。

让沈韩感到困惑的是,按照这个规律,五年一间隔,那就理应还有两个系列,也就是出现在他十五岁和二十岁的两个时间点上。

然而他寻遍了所有的箱子,竟然没有找出一本书,是发行自他十岁那年之后的。

如果说出于某种变故,道人错过了中间的一个五年也不足为奇,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在他们穿越之时,那道人的确就在左近,以其对后世知识的看重,至少不该放过那次机会才对。

难道说,对方是因为要在地震中营救他们十二个人,这才被迫放弃了自己要做的事?

第八十六章 赵均之约

天色将晚,头前一只楼船的顶舱中,灯火透过窗上的明瓦,渗了出来,从外边望去,隐隐可见人影穿梭于其中。

船只在长江中行出没多久,赵均便派了护卫过来,相约沈韩众人晚间到他的船上,把酒言欢。

赵均此人既懂得做人,又懂得处人,更重要的是本性中亦不缺乏诚恳与义气,沈韩其实很乐得交这个朋友。但赵均头上偏偏顶着沂惠靖王的帽子,不久之后更是会成为太子,一旦任由这种交往持续下去,自己这些人也就势必会被划入到他的阵营,卷入这场政治旋涡之中,无法脱身。

正因如此,沈韩才始终保持着与赵均之间的距离,纵有偶尔场面上的对话,也只是不轻不重,浮于表面,从来不曾真正推心置腹过。但让沈韩始料不及的是,他的这种态度,非但没有令赵均不满,反而更加引起了对方的重视。

以赵均看来,关于自己的事情,沈韩应该早就清清楚楚,对方明知自己身居王位,乃至在将来有可能登大宝以御天下,却依然不卑不亢,不刻意逢迎,这样的人要么是迂腐昏昧,不通世故;要么就是真的胸怀锦绣,有吞吐天地之志。

毫无疑问,赵均是将沈韩归于后者的。能遇上这样的人乃是天大的机缘,便是再怎么折节相交也不为过,而当机会就摆在面前之时,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沈韩虽说心中不愿,但对方晚宴的邀约,终是不好推拒,也只得代大家应了下来。

此刻,头前的那艘大船已经压下了速度,沈韩所在的这条船正缓缓靠拢上去。沈韩起身从房间中走出来时,其他六个人都已聚集在了甲板上,手扶着凭栏,探头向外观望着。

两条船的船头船尾处各有几名船工,待两船齐头并进之势已成,几人合力,果断抬起一根粗长的铁杆,向着侧面船上递出,对面候着的人则伺机将那铁杆一头稳稳接过。两边之人配合极为默契,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利索地将铁杆两端分别固定在了各自的甲板之上。

如是几次往复之后,船头船尾足有七八根乌黑铁杆架了起来,将两条船牢牢地连为了一个整体。

那些船工中的领头之人观察了一下水流及风速,似是觉得万无一失,这才带了人,又来到船身的中部。

两边船上都有一块舷墙被拆了下来,几块丈许长、尺许宽的木板就沿着这道豁口,搭设在了船与船之间,拼凑得严丝合缝,木板两端则禁锢以硕大的铁钉,在其上又拉出数条铁索。一座衔接两船的木桥就此完成。

沈韩本以为要通过转乘小舟,方能到得赵均的船上,想不到竟还有这种操作,心中对宋人的奇思妙想也是赞叹不已,正琢磨着要不要拉个船工,询问上几句其中的玄妙,却听有人对面船上在呼喊自己。

“韩儿,还不快些过来,莫让殿下久等了……”

两船相距不远,声音清晰可闻,沈韩暗自摇头一笑,不看也知,说话的定是自己那个疑似叔父沈元义。

身世之迷尚未彻底搞清,对方却早就笃定地把自己当做了他的侄儿,沈韩颇感无奈,这事结局难料,他也无意辩驳,当即应了声好,招呼其余的六个学生过来,口中反复叮嘱了几句小心,这才伸出手,逐一将他们扶上桥去。

大概由于搭桥所用的的板子足够厚重,人行走于其上异常平稳,就连那几个女生都未生出太大的恐惧之感,都是顺利过地过到对面船上。

沈元义一早便把这些人当成了自己的子侄后辈,自是打从心底里亲近有加,他哈哈笑着与每个人都打过了招呼,为他们指点着前去的方向,但等到缀在最后的沈韩过船时,却是又肃起了面容。

沈元义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左右已经无人之后,微不可察地探出右手,一把拉住了沈韩的衣襟,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一片挚诚,有意结交,于你,于咱们沈家都是桩好事,切不可任性妄为!”

刚才的时候,赵均坚持要亲自下到甲板上迎接众人,着实让沈元义受了些惊吓。他好一番劝说,言称自己是殿下的从属,而那沈韩又是自己的侄儿,若让殿下亲迎,实属僭越,不合礼法,这才勉强将赵均拦下。

沈韩与赵均之间的微妙,沈元义早有觉察。殿下如此看重自家侄儿,三番五次地示好,甚至不惜平辈论交,这固然让沈元义与有荣焉,而沈韩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不冷不热,又让他有着几分担忧。

沈韩的心思,沈元义无从得知,只当是自己这个侄儿本事虽然不小,但毕竟处世不深,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不近人情。今回是赵均对沈韩的第一次正式延请,比之艮庄中的聚餐饮宴又大不相同,他思前想后,总觉不能放心,这才自己等在这里,想着再嘱托上几句。

沈元义的这番话,措辞虽然像是教训,语气却并不严厉,反倒有点苦口婆心的意味。沈韩稍一沉吟,最终还是拱拱手,认真回道:“沈韩明白了!”

明白确实是明白了,但沈韩口中的“明白”却并非沈元义所要的那种。假如易地而处,沈韩觉得自己大抵也会和对方一样的想法,不过以他现如今的处境,却断然无法依从对方的心意。

历史上的赵均,后来的下场如何凄惨,又是如何的遗笑万年,这些都还在其次,主要是沈韩根本没有打算参与到这些古人的事情之中。

此前,苏烨他们三人之所以冒险去追李世源,怕的就是横生枝节,令历史轨迹发生偏移,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此刻换作了沈韩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轻率去犯险。

这当中的隐情,自是无法对沈元义言明,沈韩模棱两可的回答,也只是不愿看这个耿直的汉子为难罢了。

沈元义这边既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总算是将心稍稍放了回来。二人对话的时间不长,却还是落在了众人身后,当他们并肩登上了大船三层之时,其他的学生都已进到了船舱之内,唯有一身燕居常服的赵均,正带着满面春风,迎候在门前……

第八十七章 高山流水

夜色愈深,烛火更明。

白日里置身其中尚还未觉得如何,但时至晚间,雕梁画栋的厅堂内却仿若全然换了一番景象,那靛青湛蓝,朱红明艳,碧绿青翠,鹅黄闪闪,恍若人间天上。这就是光与影营造的效果,辉煌二字之所以用光火为旁,也正是源于此意。

沈韩从门口就一直被赵均挽着,再三推谢不过,只好陪他坐在了最前方居中的位置上。

船舱宽约丈许,除去上首的主人位,也只能容纳开两两相对的六张条几,有伤在身的赵贵诚并未出现在这里,双方便各自只剩下了六个人,每两人共用一案,刚刚恰到好处。

这场宴席赵均事先说的明白,只为好友间闲谈叙旧,不论正事,自无需区分身份地位。而事实上他也未曾食言,大家聊起神农架之行的险变丛生,以及后来的化险为夷,本就是亲身所历,倒也并不缺少话题。

舱中青衣侍者往来不断,呈上各种美食,多是些江中以及两岸的特产,手艺的精巧,比之艮庄又强出不少。席间更有数名轻纱罗裙的曼妙少女侍奉于旁,频频为众人添酒布菜,行些祝酒之词。所谓美女佳肴皆可佐酒,一来二去,觥筹交错,场中的气氛愈发显得热烈起来。

面对如此盛大场面,沈韩也是稍觉差异,后来经由赵均之口方才知道,这些侍者与仕女,包括负责烹煮的厨役,皆是鄂州府安排而来,此前都乘坐在第三条船上,后面也会一直跟随他们,直至临安弃船登岸后方才会离去。

二人随口聊了一阵子,赵均话锋一转,笑道:“那鄂州知府倒是剔透,不但将行程中的诸多事宜考虑得面面俱到,听说随行之中,还有一位颇具才情的琴女,我本想将其唤来奏上一曲的,只是不知沈兄弟是否喜好道。”

赵均酷爱琴乐,史有载之,沈韩之前就清楚,如今听他这样说起,知其恐怕早已心痒难耐,便也笑道:“在下对音律虽说是一窍不通,但即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听听也无妨。”

“哈哈,沈兄所言极是!”

赵均行事干脆,爽朗一笑,就近叫过一名侍者,低低耳语几句,就见那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转身出了船舱。

想来这一切都已预先准备妥当,时候不大,门外环佩叮当,一个红衣绿裙,身材婀娜的女子怀抱着古琴,轻挑门帘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女子虽是轻纱遮面看不清样貌,但从那一双明眸也可判断,姿色该不至太差。

有侍者早已为其摆好了桌案坐垫,女子亦颇通礼数,先是向着前方及左右分别福了一礼,这才将那瑶琴置于桌上,端正了坐姿,微微颔首,双手抚上琴弦,一串清脆婉转的音符便即自那纤柔指间悠然流淌出来。

上首的赵均与沈韩都是听得入神,下方众人自也是停住了喧闹,转而专注聆听起来。

那琴音叮咚,时而柔和舒缓,时而高亢激昂,伴着耳畔隐隐涛声,与船舱外那如同泼墨般的山水融为一体。在场之人,不论是懂或不懂的,尽皆沉浸于其中。

被养父熏陶的沈韩,自小听过不少民乐,大致能够分辨出女子弹奏的曲目,乃是一首高山流水,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高山、流水二者之中的流水一曲。这首曲子在后世流传甚广,但凡提及民乐,定然无法绕开此曲,便是称其为中华民乐曲目之首也不为过。

然而,沈韩却也听出,女子所奏的曲调,与后世流传的诸多版本均有所不同,至于当中的区别在何处,他本就涉猎不深,自然无法深究。

在他身旁的赵均则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自那女子开始弹奏,便嘴角含笑,微合双目,右手随着琴声的韵律,在膝盖之上轻轻敲击着。

相对沈韩来说,赵均足可称作是此间大家,对于演奏技艺的高下一听便知。这首曲子是他方才亲手所选,取其“高山流水觅知音”之意,放在此处最为恰当不过。只不过经由眼前这女子弹奏出来,在他心中却是稍感有些失望。

女子的琴艺固然堪称娴熟,于曲调中的抑扬顿挫,也掌控得分毫不差,但却因为过分流于形式,而导致了意境缺缺,令人不禁生出几分枯燥乏味之感。

待得一曲作罢,赵均不予置评,反是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盏,转头望向身侧的沈韩,问道:“沈兄弟觉得此曲如何?”

沈韩也双手托起酒杯,淡笑着回应道:“琴是好琴,曲亦是好曲,只可惜对上我这个外行人,牛嚼牡丹,暴殄了天物。”

赵均问的是曲,沈韩说的却是琴与曲,赵均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暗含之意,面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但旋即又恢复如常,笑容更甚。

“沈兄所言极是,此琴此曲的确应景。如果赵某没有看错,姑娘所用的应该是把神农琴,乃是上古炎帝神农氏所创,于当今世上并不多见,所善之人就更是了了,未曾想竟然在这里能够遇上。咱们刚出神农架,又见神农琴,不可说不是一种缘分……”

言及此处,赵均稍稍一顿,随后却是站起身来,将酒杯高举齐眉,环顾场中,朗声道:“赵某有幸,能在茫茫大山之中结识诸位,更携手御敌,以不足三十之数,斩杀金兵精锐逾千,何其壮哉,快哉!来,赵某便借此酒礼敬诸位,愿来日还能有幸,与大家一同驰骋杀场!”

此一番话,赵均说得慷慨激昂,也无半分差错,虽然话中多少带了些笼络的意味,但这杯酒却让人无法拒绝。沈韩心底叹了口气,表情丝毫未变,动作更未迟疑,亦是起身,高举酒杯向着众人遥遥一敬。

“干!”

“干!”

众人纷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口中呼喝着,将那美酒一饮而尽,大家的关系倏忽间似乎又拉近不少,房间中的气氛也再次被点燃起来。

对于沈韩没开口表明态度,赵均心下略感遗憾,但他也知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今日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难能可贵,便欲挥手遣退那琴女。不想下方那女子根本没有收琴退下的意思,却是兀自站起了身来,朝着赵均与沈韩的方向深福一礼。

“小女子愿为诸位英雄再弹奏一曲!”

第八十八章 琴女苏溪

楼船中的饮宴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然过半。

学生这边,坐在末位的竹可心与池玥瑄本就不喜这种场合,更不好饮酒,在场的人一看便知,自不会有谁做出为难两个女孩的举动。

倒是居中位置的杜弋和王续兴致颇高。大概出于潜意识中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二人似乎于不自觉间已慢慢代入进了这个时代,能够同赵均这样顶端的权贵同席,又享受着此般礼遇,心情畅快之下,酒便喝的多了一些。

在靠近沈韩的一张条案后,秦舒瑶和周柯则表现得明显克制许多。

跟随沈韩、苏烨,几乎经历了此前全部过往之后,周柯自是可以透过眼前的酒宴琴瑟,捕捉到一丝背后的玄机,纵然明知此处并无危险,但他还是始终未曾疏于防范。

秦舒瑶的表情恬适淡然,实则内心却比周柯还要得清醒。这个可以洞悉人心的女孩,异常清楚自己的使命所在,每一个微小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关乎大家生死安危的关键,不由得她不去细细体察。

事实上,但凡有秦舒瑶在,也确实能给沈韩一种踏实之感,不仅源于她的神通,更包括对女孩人品与心性的信赖。

虽然这个时代的很多行事规则,他尚不完全明晰,但当那琴女出言之时,沈韩还是敏锐的嗅出了一分不寻常的味道,他看似不经意地将头偏过,向着秦舒瑶这边望了一眼。

场中大多数人此时都被那琴女所吸引,露出惊异、好奇,亦或兼而有之的神情,秦舒瑶好像也没能例外,她嘴角带着笑,目光未离那琴女寸步,无可奈何般地摇了摇头。

笑,与摇头,其中的含义或许是无关紧要,又或是无需多虑。女孩的眼神自始至终并未与沈韩有过片刻接触,但仅凭着二人之间的默契,沈韩已是了然于胸,便也微笑着转而望向下方女子。

在赵均的设想中,今晚这出高山流水遇知音既已演得差不多,接下来理应是套套亲近,走走过场,然后宾主尽欢地散席而去,没成想枝节竟然出在了这琴女身上。

这个讲求身份尊卑的年代,歌妓艺人、清倌红倌无疑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历来都只听说过主人家强行要求加戏加码的折子,何时轮到过她们做主?

即便再有涵养,此时赵均脸上也已有了些许的不快。以他待人的宽厚,多弹上一支曲子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业已看出沈韩这些人并不喜好琴曲,加之又担心这琴女加出的戏码会弄巧成拙,反惹对方生厌,便强自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转头看向沈韩。

“井巷女子不懂规矩,让沈兄弟见笑了。今日咱们兄弟饮宴,图的是个痛快,若沈兄不喜此道,赵某这就让她退下便是!”

赵均的话倾向已是十分明显,沈韩清楚,只要自己顺势附和一声,此事便会就此揭过。但之前琴女的欲去还留,已让他看出了事情的不寻常,心中反倒有点好奇,也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于是笑着言道:“在下确实是个外行,怕是要荒废了姑娘的一番心意。但既是姑娘主动提出,想来还有什么拿手的绝艺未曾展露,便再听听也无妨!”

“即是这样,那便……”赵均本已抬起右臂,准备挥手赶人,却被沈韩的后半截话生生噎住,再想回旋都没了余地,只好暗自叹了一声,转头对那琴女道:“请吧!”

那琴女也知自己坏了礼数,对着赵均再次福身之后,又转而面向沈韩单独施了一礼,以示感激,这才重新跪坐到几案之后,将双手抚于琴上。

沈韩多年的寒窗苦读,过去双眼稍有些近视,但自从神通觉醒之后,大抵都已恢复如常,后来习练了先天功法,目力更是大增,远超普通凡人。在这一刻,他分明看到这女子的明眸之中,两股莹莹泉水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喷涌欲出。

未及细想究竟,女子素手轻挑,弦音微颤,一串孤立而迟缓的音符,似是来自远不可及的天外,又仿佛发自每个人的心底,于猝不及防中弹跳而出。船舱内的众人,包括沈韩在内,就像被一股寒流瞬间贯通了全身,猛地从坐垫上梗起后背,坐直了身子。

那琴音婉转铿锵,一副恢弘而悲凉的大世跃然浮现在众人面前。在这片土地上,烽烟四起,满目疮痍,敌人的铁蹄无情踏过,徒留遍野枯骨。

调式随后渐趋平缓,而当中的凄然之意则愈发浓烈。战火虽然平息,主角却被掳走,流落异国他乡,命运变得更加凄惨。那曲子期期艾艾,仿似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耳畔哭诉思乡之情,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就在那曲中的滚滚哀伤行将走向极点时,终于迎来一线曙光,贵人的相助令主角得以摆脱奴役,踏上漫漫归途,回归故里。然则在那流淌着欢心雀跃的音律中,又透出无尽相思。主角在异乡有了自己的骨肉,却无法将其一同带回,母子只能面对天涯相隔的结局。

琴曲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戛然而止,将无限遐思留给了听者。

整首曲子明明贯穿以悲痛、哀愁、怨愤、思念,各样撕心裂肺的情绪,却偏偏又让人听后,生出一种历经磨难,方能心磐如铁的豪气。在场之人,包括沈韩在内,都被此曲深深触动,有种垂泫欲泣之感。

此曲名为“胡笳十八拍”,为三国时期的才女蔡文姬所作,讲述的是其被胡虏所俘,流落番邦十二年,虽最终归汉,却落得母子分离的凄惨经历。别人不了解这些,赵均却是清楚得很,甚至于他自己也能弹奏这首曲子。但正是因为了解,赵均的震惊才更甚于他人。

此曲虽然在弹奏技巧上难度不大,或许还不及那首高山流水,但若想把这首曲子弹奏到此等程度,赵均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不仅如此,就连与他相识的那些琴师,恐怕也无一人能够做到。

琴艺大致可以分为技法、神蕴、灵魂三个境界。

技法是弹奏的基本技巧,神韵是展现琴曲寓意的能力。这两点,只要勤学苦练,总有一天可以达成,但最后一个境界“灵魂”却唯有亲身体验之后的大彻大悟,方能做到。

胡笳十八拍全曲共分十八个章节,每一段分别描述了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心境,复杂程度可想而知。此女却是将整曲每个细节的感情色彩尽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赵均如何能不惊讶。

赵均的心中有几分庆幸,刚才倘若沈韩顺从了他的意思,将这琴女轰走,他也将与这般惊为天人的表演擦肩而过。而与此同时,他又有几分好奇,眼前这女子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才能将这样一首曲子演绎到妙至毫巅?

他本是爱琴之人,连带着也尊崇那些擅长琴艺的琴师,此刻对眼前这女孩,赵均早已没有了刚才那种轻视。待女子将此曲奏完,他轻轻鼓着掌,站起身来,口中赞道:“姑娘琴艺之超凡,一曲胡笳十八拍,令人恍若隔世,想来便是那蔡琰重生,所能做到的亦不过如此,赵某钦佩!”

赵均这番话,既赞美了女子的琴艺,又捎带着点出了这首琴曲的由来,以免其他人懵然无知,有所尴尬,说的极为巧妙。

大家之前只知女子将此曲弹奏得感人泪下,远胜那首高山流水,听了赵均的话后方才明了其背后的深意。文姬归汉的故事,无论沂王府的人,还是沈韩这些学生都是耳熟能详,就在众人兀自咂摸着刚才琴曲中的韵味之时,场中却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

只见那琴女起身,缓缓绕到琴案前方,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鹅蛋小脸呈现出来,两行清泪正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滚落,沾湿了面上的粉黛。

女子双膝一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口中泣诉道:“小女子名唤苏溪,家父本是扬州一员守将,开禧年间,于战乱中命丧金人之手,我与母亲则被金人掳去,流落番邦。后来,母亲千方百计设法求人相助,苏溪这才得返故土。各位英雄斩杀金兵,亦算于小女子有恩,苏溪就此拜谢!”

言罢,也不待谁人搭话,兀自面向着上首的赵均与沈韩,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八十九章 恩怨情仇

一江皎洁月色,两艘舫船顺着水流,缓缓而行。靠向船头的地方,沈韩与秦舒瑶并肩伫立在这里。

想来或许是因为两船衔接后,船只灵活性受到了的影响,为了安全起见,两条船上的木轮桨此刻都停止了转动,航行速度较之白天也是慢出许多。

方才,那琴女于突兀间哭诉出一段似海般的冤情,恳求赵均为她昭雪。此事涉及军政朝臣,沈韩不便多听,更不愿参与,索性就势想要告辞回去。没想到,赵均却说另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同他相商,请他稍候片刻,并且特意出言留下了秦舒瑶与池玥萱两个女孩。

杜弋已有几分醉意,周柯和王续便先陪着他,回了自己那条船上。剩下的三人碰巧在一层甲板上遇见了坐着轮椅的赵贵诚,池玥萱似有些话要同对方讲,沈韩便和秦舒瑶便相携信步来到了这里。

二人身披着斗篷,望着平静的江面,想着各自的心事。过了足有小半刻的时间,女孩方才幽幽说道。

“那个琴女,有些问题……”

沈韩稍稍怔了怔,随后将头转过来,问:“难道说她的身世有假?”

秦舒瑶微摇了下头,“身世上面她倒没有撒谎,起码在她所知的范畴内,事实本就如此,而她也的确是想通过沂王府的势力,为自己的父亲洗清那不白之冤。只不过,她能出现在这里,有机会接近殿下,其中却另有玄机……”

“这也不奇怪。”沈韩笑了笑,道:“三艘画舫楼船,那么多侍者婢女,这般大手笔应该不是一个鄂州知府能玩出来的。况且太子赵询虽然病重,势力却还在,赵均能有多大机会,谁也说不好。作为一府之首,眼界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他在这种时候,敢于赌上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义无反顾地投身过来,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反倒不合理了。”

秦舒瑶可以读懂人心,自是能发现一些端倪,而沈韩的见解则是综合眼下的形势之后,推断出的结论,二人相互印证之下,事情大致的轮廓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那,要不要出言提醒一下他们?”又在沉默了片刻,秦舒瑶还是把心中这个纠结的问题讲了出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意味着什么,沈韩相信女孩心里必然清清楚楚,如果只是牵涉赵均,以大家如今的交情,根本无需犯险。但眼下,沈家和沂王府已经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而自己又很可能是沈家的人,女孩愿意将这话挑明白,并且把决定权交给自己,已可说是莫大的信赖。

沈韩看看身边的秦舒瑶,又望向绵延至视线尽头的大江,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暂时不行,不能冒险!”

……

几乎同一时刻,赵均仍旧坐在船舱内的那张条案后,面庞却是涨的通红,之前脸上的喜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原本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将门之后,即便其父战死,朝廷也当有所抚恤,不至令其子女沦落风尘,便随口问了一句,未曾想却引出这样一段离奇的冤情。莫说是他,船舱中的众人听后,无一不是怒发冲冠。

如果事实真如苏溪所言,主将弃城而逃,副将为护他撤退,战死军中,而那主将却恩将仇报,回朝后反咬一口,将战败的责任尽皆推给那副将,称其私开城门,叛国投敌,从而导致了对方虽已身死,仍落得个被抄家灭门,遗臭乡里的下场……

这就未免过于耸人听闻了!

目光看着下方的琴女,待心绪稍事平复,赵均方才再次开口,问道:“你所说的,开禧二年,弃守扬州在先,后又构陷你父苏沛的将官,可是郭倪?”

“正是那郭倪!”琴女咬牙答道。

“此事可有证据?”

“这……”琴女强忍泪水,哽咽道:“苏溪实无凭据,但这事想必当时扬州的文臣武将都是知晓的,将他们找来一问便知!”

赵均闻言,沉吟半晌无语。

郭倪这个人对赵均来说并不陌生。此人善于信口开河,曾自比诸葛孔明,但实质上却并无真才实学。开禧二年的北伐,作为山东、京东两路招抚使,他非但没有依计攻下宿州,便是连自己所辖的扬瓜二州都拱手让给了金人,可说是败的一塌糊涂。

那时赵均尚还年幼,也尚还不是什么王府世子,对战事前后的很多细节所知并不详尽。但当他入主沂王府后,从收集来的那些资料中却是知道,当年郭倪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回到临安便被丞相韩侂胄免去了官职,投入大狱等候定罪。

谁曾想,后来史弥远联合皇后杨氏、太子赵询等人谋害韩侂胄,夺取大权后,又将狱中的很多官员重新放了出来,而那郭倪就在其中。

郭倪名声在外,史弥远当然也知道他志大才疏,不堪一用,但郭倪却还是凭借着狡黠善辩,曲意逢迎,谋得了一个肥沃的闲差,至今仍是安然无恙地在朝为官,着实令人唏嘘。

以郭倪一贯的品行来看,琴女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不论是为了给忠勇之士一个交代,还是为自己将来的北伐复国做一铺垫,赵均都想将其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如今的朝纲被史弥远所把持,且不说当年军中尚存的那些将领敢不敢出来举证,单从自己为苏溪父亲翻案这件事来说,便已是触了史党的逆鳞,莫说他还没有正式承继沂王之位,就算是将来当上了太子,他也绝不敢如此草率地轻举妄动,此事尚需细细斟酌,从长计议。

……

服侍的下人极有眼力价,见男女二人有私密话要说,早早便告罪退了下去。赵贵诚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任由池玥萱推着,船尾处,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江上夜风寒冷,我还是送公子回房休息吧!”

“从打艮庄出来,一路车船,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着实烦闷,难得出来透透风,便想多待一会,倒是有劳姑娘了。”

“公子无需客气,只是你身上的伤……”

“我的伤并无大碍,都是殿下过于谨慎。说起来还一直没得机会正式向姑娘道谢,若不是姑娘舍命相救,贵诚这条命恐怕早已不在了。”

“公子是因我才受的伤,若再这样说,我就更要愧疚了。”

“他是他,你是你,那人做的事情,怎能怪罪到姑娘的头上。”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同……同门师兄啊!”

“好吧,姑娘既然坚持,那赵某便厚颜相求姑娘一事,若姑娘应下,咱们就算扯平可好?”

“嗯……不知是什么事,只要玥萱能够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这样说着,池玥萱将右手轻搭在赵贵诚肩上,心神专注,将神通徐徐催动起来。

一股温暖的热流自肩头划过,游走全身,此前隐隐作痛的伤处瞬间平复如故,赵贵诚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感激地将头扭过,正待开口称谢,却恰好望见清冷月光之下那张如玉般的俏脸,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

第九十章 归去来兮(本卷终)

夜色深沉,城中喧嚣的空气逐渐冷却下来,此时官道上的行客已经极为稀少,高大的城门虽然并未关闭,但门前却已排起了木质的拒马。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七个人风尘仆仆,踏着昏暗的官道,一路向着城门而来。那浩大的声势立刻惊动了巡查的官兵,纷纷抄起手中的兵器,围拢上来。

当先那汉子行至近前,飞身下了马,从腰间摘下一块牌子,递给为首那名校官模样的兵士,口中说着些什么,期间还对着身后马上的几人点指了几下。

那兵士显然也是认得眼前这人,一个照面之下,脸上的严峻与警惕已然消失不见,待验看过牌子,又听了几句汉子的说话,更是瞬间换上一副恭谨神态,高声呼喝着同伴,麻利地挪开障碍,将那如同巨兽大口般黑漆漆的门洞显露了出来。

眼望着几人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那躬身肃立道旁的士官这才松了口气,招呼大家重新将城门封锁起来。

“头,那是些什么人?”一名小校挪动身子凑过来,谄笑着问。

“他你都不认得?沈家老二!”

“沈家?城中那个巨富沈家?”

“废话,这绍兴府可还有第二个沈家?”

“哦哦……也对,也对!不过听说沈家最近混的不怎么如意,眼巴前儿还能嚣张到这般程度?”

“你懂个屁!”那士官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这沈家原先的确是虎落平阳,但他们家老二最近却是搭上了一条大船,平步青云,现在已然是京城沂王府的侍卫统领。沂王!懂了吗?他刚才拿的那块牌子,可是沂王的腰牌,后面那几个没下马的,可都是沂王的贵客,莫说是你我这些虾兵蟹将,就算是咱们知府大人来了,也一样得这么客气!”

……

从大内出和宁门,沿着御街向北前行不远,转而向东,过了通江桥,沂惠靖王的府邸就坐落在这里。

沂惠靖王是个闲散虚衔,既无实职,也无封地,历来都是留在京中,住在这个宅子里面。但很多人都知道,其实已经故去的沂惠靖王赵抦也曾无限接近过那个至尊的宝座。

宋孝宗原本膝下有四子,长子早逝,按常理理应由次子赵恺接任皇位,但孝宗却力排众议,立了三子赵惇为太子,也就是历史上的宋光宗。

后来,孝宗与光宗不合,光宗更是刻意疏远自己这个父亲,被朝堂众人指责为不孝。然则木已成舟,那时孝宗已将皇位禅让给了光宗,而那赵恺又英年早逝,孝宗悔之晚矣,便把赵恺的儿子赵抦接到京城,封为沂惠靖王,暗地里想要让赵抦代替光宗,继承皇位。

造化弄人,孝宗最终也没有等到那一天,在他死后,光宗赵惇也被赵汝愚、韩侂胄等大臣发动宫廷政变,拉下了皇位,赵惇的儿子登基,也就是当今圣上赵扩。

赵扩为人刚正敦厚,对自己的堂兄赵抦非但没有记恨,反而颇多照拂。只是赵抦亦不长命,于开禧二年因病亡故,赵扩为了延续这一脉的香火,耗费了不少的气力,在宗族之中广寻贤良之子,沂惠靖王府这才有了如今的新主人——赵均!

南宋一朝的经济实力虽说较之北宋犹有过之,但在皇室以及宗族之中却始终保持了简朴的作风。这座沂惠靖王的府邸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还不如周围商贾家的豪门大院阔绰。

视线穿过紧闭的府门,这座前后五进的宅院之中,仅剩下最后一排的主宅中尚还亮着灯。

事情的整个过程听完一遍,赵均又细细询问了期间的一些细节,便兀自陷入了沉思。赵贵诚垂手侍立在一旁,他大概能猜到赵均在想些什么。

池玥萱的本事,大家在帝焱山中都已见识过。归途之中,赵贵诚也得以亲身体验了一回。莫说是身上的那些残余外伤,便是因当初严重失血造成的虚弱感都转瞬不见,称之为起死回生也毫不为过。

然而,赵贵诚的经历或许能够给赵均多添几分信心,但要说完全消除他的担忧,仍是难以做到。一切的根源,在于他们想要诊治的那人,实在是太过紧要。

起先的时候,赵均对于请池玥萱出手这件事也是心存忐忑。毕竟当初的封口令是他自己下的,言明禁止任何人泄露沈韩他们的秘密,现在却转过头来,又开口恳求对方出手救人,以沈韩一贯的性格,未必就能给这个面子。

令赵均颇感意外的是,看似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有人帮他做到了。当赵贵诚向池玥萱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女孩几乎未有任何的迟疑,当即答应了下来,沈韩与秦舒瑶二人虽有纠结,最后也并未坚持阻止,这让赵均不禁喜出望外。

接下来,赵均所要考虑的问题变得简单了许多,要说服那人接受女孩的治疗,应该不难。想到此处,他心情一宽,稍稍舒展了下疲倦的身体,向着下面的赵贵诚道:“天色已晚,你这便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随我同去拜谒左相!”

……

更深露重,硕大的黄铜门环透着冰冷的触感,沈元义却顾忌不了这许多,将其抓在手中用力着。

足足有半刻钟之久,门内方才传出一个苍老而惺忪的声音。

“谁啊?”

“祥伯,是我,元义回来了啦!”

“二老爷?来了……来了!”

吱呀声响起在宁谧的夜里,侧面的小门现出一条缝隙,一个花甲老者披着衣服,探出半个身子。

“真是二老爷!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也没提前知会一声?”

“嗨!我们日夜兼程赶回来,自然是有急事……不对,应该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劳烦祥伯将大门打开,我们把马牵进去!”

“哎,我这就去开门,二老爷稍等!”

又过了片刻的时间,一阵销栓拉动的声音过后,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终于缓缓向着两侧打开了。

“天这么冷,就不能快点,这么有钱的人家,找个老头看门,真够抠的……”杜弋低声念叨着。

在他身旁的王续不停搓着手,嘴里哈出片片白气,也是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申请,所幸倒是还没出言抱怨。

丘桐与郑皓站在一处,女孩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尊长爱幼,亦无多少的奴仆尊卑之念,她狠狠的剜了一眼那二人,本想出言讥讽上两句,但又见到郑皓并未说什么,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时节已然进入冬天,入夜后的天气确实寒冷,竹可心搓着手,跺着酸麻的小脚,眼神则不由自主望向身边的沈韩。

目光坦然的男子定立在风中,灰黑相间的发色更透出几分沉稳,这个不久前还是爱笑开朗,富有责任心的大男孩,显然又再成长,抑或说成熟了。对方此刻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感受,女孩能够理解,却又不能完全体会,想来怕是忐忑二字所难以形容的。

“这里就是沈家了……”

借着门檐下两只大红灯笼照射出的微光,沈韩定睛向内望去。在那朱漆大门之后,一道宽大的影壁墙隔断了视线,石墙上两圆夹一方,排列着三个浮雕,图案模糊难辨。

所有的真相近在眼前,或许就藏在这面墙后,等待着他亲手去揭开……

第九十一章 从云归(上)

临近子夜时分,大多数人早已酣然睡下,偌大的宅院之中难免显得有些清冷。沈元义几人把马交给那看门的祥伯,借着屋檐下的灯笼投射出的昏暗光线,徒步穿行过了三进院落,方才遇上一个巡更的家丁。

第四进院落乃是沈府的中心所在,院内的正房也是沈家会客、议事的正堂。以此为分界,再向后的第五进院落住着长房沈元仁一家,呈对称分布的东西两侧跨院,则分属于老二沈元义和老三沈元礼。

沈元义尚未成家,人又在京城供职,他的院子便常年空着,仅留了三两个下人负责打理。来时的路上沈元义就已想好,沈韩回归,当然是要住进长房的,至于他的几个同门师弟师妹,包括丘桐在内,也都不是外人,与其将他们安排在客房,倒不如暂时就住在自己那里,地方足够的宽敞,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

这事无需与他人相商,沈元义本人就能做主,他索性差了那个家丁去长房之中报信,自己则先带着随行六人去到属于他的那处东跨院,将大家逐一安顿了下来。

沈韩回来认祖归宗,这是沈家的私事,其他几人自然不方便参与,这一路赶来大家乏累不堪,便都留在了房中歇息。

一来一回这一折腾,待得沈元义重新折返回来的时候,身侧便只剩下了沈韩一个人,而这边的正堂之中,也已亮起了通明的灯火。

……

距离正堂不远,此时,长房居中的屋子里烛光摇曳。铜镜映出一张清丽的少妇面容,刚过三十岁的年纪,风华犹存,只是在那女子眉目间隐隐却现出几分疲惫憔悴之色。

二叔这个时辰回来,想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不知何故还特意叮嘱要她也务必一同过来。伺候夫君更衣后,沈元仁先行去了正堂,妇人不敢耽搁,简单地梳妆盘了头,出门匆匆赶去前面。

沈家家资巨富,持家却格外节俭。入夜之后,院落正中的主路尚还有寥寥几盏灯笼照亮,但从后面主宅通向正堂的这条甬道却漆黑一片,方才房中唯一的提灯给了丈夫,女子就只能地摸着黑过来,幸好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段路异常熟悉,走出不远,前院中的光亮已清晰可见。

女子小心翼翼从侧面的圆洞花门穿出之时,距离她不过十几步之遥的地方,沈元义也将将迈上正堂门前的台阶。女子脚下一顿,便想开口打声招呼,却见身材魁梧的男子目不斜视,已然大步流星地进到了屋中,口中兀自大声喊着,“大哥,你看元义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妇人嘴角泛起一抹温暖的微笑,记得刚来到府中的时候,沈元义还是个总角少年,而今时过境迁,人虽是过了而立之年,那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倒从未改变。妇人摇了摇头,正待轻移莲步跟上去,目光却无意间落在了沈元义身后的那名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身庄户打扮,淡灰色的衣装整洁合体,凸显出健美的身材。从他刀削斧凿的侧脸看去,此人应该年纪不大,一头灰黑相间的短发为其平添几分稳重气质,倒并未因此显得苍老。

在她望向男子的同时,那男子似是也有所察觉,停下脚步,转头将视线投了过来。从妇人身上的穿着判断,自然不会是丫鬟一类,只不过看她的年龄……男子骤然加快的心跳再次平稳下来,随即笑着向妇人点了下头,也迈步进到了屋中。

“啊……”

一声低低的惊呼出口,妇人张大着嘴巴,瞪大了双目,如遭雷击般定立在了原地。

那白皙的面庞,隽秀的眉目,挺拔的鼻梁,以及微笑间带起的梨涡,如此熟悉,如此的刻骨铭心。

“小云!”妇人在心中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亦不自知。

……

正堂之中,几个被唤起的丫鬟家丁仍在穿梭忙碌着。沈元仁沉默地坐在上首,目光游离,手里端着一杯刚刚泡开的茶水,却是无心饮用。

二弟深夜赶回府中,又让那家丁捎话,言明有天大的喜事,然则如今的沈家四面楚歌,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称之为喜事,莫非京中有变?是皇上,太子,还是那个将要成为沂王的赵均?沈元义暗自在心中猜测,直到那声大喊响起,沈元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屋中,他的思绪方才被拉了回来。

“元义,既已到了家里,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慢慢讲,一把年纪了,怎的还这般不知沉稳!”

“沉稳?大哥,这事要你知道了也没法沉稳!你看……”

口中说着,沈元义转过身向后一指,却见沈韩不知何时落在了后面,他哈哈大笑两声,紧走几步,一把扯住沈韩的胳膊,将他带到了沈元仁近前。

“大哥你来看,能不能认出他是谁?”

沈元仁闻言,单手轻轻将那茶杯放回到桌上。其实,他此前也看到了紧跟在沈元义后面进门的那名年轻男子。彼时他还只当此人是随二弟回来办事的,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方才定了定神,向沈韩身上看去。

往日里的案牍劳形,沈元仁虽然刚刚年满四十,双目却已有了几分昏花。但是,当眼前的那个身影由远及近,随着面部的线条轮廓渐渐清晰,这个沉稳的中年男人心中却莫名地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在这世上,如果说存在着唯一一种不会随着时间空间而磨灭的关系,那就是血缘。

从当年百岁宴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人带走之时起,儿子那张稚嫩的小脸,始终烙印在沈元仁的脑海深处。或许他无法凭空描绘出自己孩子长大后的模样,但当这个人出现在面前时,哪怕是尚未看清他的五官样貌,沈元仁也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断定——自己的亲生骨肉回来了!

这一刻,身体内的所有血液似乎都在咆哮着,冲涌向他的大脑。

沈元仁腾地从椅子上挺身而起,颤抖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矗立风中的一颗孤草……

第九十二章 从云归(中)

沈韩面无表情地望着上首,在那个离坐而起,旋即却又颓然坐下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沈韩看到了慈爱、怨恨、喜悦、悲伤、甜蜜、苦涩,种种矛盾而又复杂难言的情绪。而与这些情绪并无关的是,他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血源一物,当真是常理难以揣测。

之前,沈韩因为李世源的事情,一夜灰发,但观眼前这人,鬓发间的斑白还尤甚于自己。不要忘记,他也只不过是刚满四十岁的年纪,在他身上承受着何种重担不言而喻。

沈元仁尽量稳住心绪,目不转睛的望着沈韩,开口时的话音中却仍旧带着几分颤抖。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是。”沈韩木然答道。

“这么些年,你人在哪里?就没想过要回来看上一眼,哪怕捎回一封家书?”

“那里太过遥远,既无法回来,更不通书信。”

“纵使你回不来,但这天下哪有你师父去不到的地方,为何不能托他报一声平安?”

“我……并无师父!”

“这怎么可能,仙长当年明明说要收你为徒,你怎会没有师父?”

“我并未见过什么仙长,只是被丢弃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唯一与身份相关之物,就只有一张字条!”

“字条?所言何事?”

“上面仅有六个字——‘父姓沈,母姓韩’,也是因此,养父母为我起名作沈韩。”

“父姓沈,母姓韩……”

沈元仁口中反复念叨了几遍这六个字,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难以自禁,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沈韩却不想纠结于此,在他心中的许多疑团尚待解开,便又开口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能否将个中详情一并告知?”

“二十年前……”沈元仁话音低沉,用力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似是陷入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幽幽开口。

“……在你的百岁宴上,我与你的母亲一起在前院中招待宾朋,只能将你交由奶妈看护。

“后来,你的母亲似是心有所感,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坚持要到后宅中去看你。然而等她赶到,却为时已晚,奶妈昏倒在房中,而你也早已不知去向。那奶妈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醒来后,对发生的事情全无所知。”

“你母亲痛不欲生,数次哭倒于房中,你的外祖实在于心不忍,这才说出你被那仙长带走之事。但是除此之外,任凭你母亲以死相挟,他却连多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这些事情与之前沈元义所述相差不大,沈韩早已熟知,现在看来沈元仁所知同样不多,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却是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必要。

“不管怎样,你能够回来总归是好事,正好你的二叔也在,明日我便安排开启祠堂,让你认祖归宗。家中之事,慢慢你自会知晓,但你既是沈家的子孙,从今往后,就要担起属于你的那份责任!”

沈元仁这时已从低落的情绪中回转了过来,恢复到了那个一族之长惯有的语气。

“沈家到你这一代,字派为一个‘从’字,你本名便是沈从云,在你十五岁束发那年,也已录入族谱之中,沈韩这个名字便不要再用了!”

沈元仁严肃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只觉一切都是分所应当,自然也没有任何要与沈韩商量的意思。待他把话说完,兀自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既然你二叔给你安排了住处,你便暂住在他那里,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沈元仁态度中的冰冷,令得一旁的沈元义都是微感诧异。这倒并不是源于他并未为沈韩安排房间,对于他那间空置的院落,找一间空房轻而易举。只不过在他原本预想之中,父子相认的场面纵使不至抱头痛哭,但温情的一面起码也该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他手足无措,不知是否应当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又听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且慢!”这次说话的却是沈韩,“我想,有些事情还是一次说清楚比较好……”

沈元仁一只脚都已迈出,闻听此言也有些错愕。对于沈韩自始至终未曾唤一声父亲,在他心里尚还能理解,毕竟自幼不在身边,一时半会儿叫不出口也是情理之中,但此时沈韩说话的态度,却让他心中的不快再也难以抑制,他蓦然转回身,眼神犀利地望过来,也不开口,想听听沈韩到底要说些什么。

沈韩夷然无畏,也将目光迎上去。

“第一,姓氏虽为天定,名字却是父母所赐,沈韩这个名字是我养父母起的,我虽非他们亲生,但他们对我却有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从未亏待。既然他们为我起名叫沈韩,我这一生便都叫沈韩,怎能说弃就弃!”

“第二,我离开多年,早已不属于这里,而在我来的那个地方也有属于我的另外一份责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仍然还是要回到那里。至于沈家的事情,我不会过问,更不想参与!”

“第三,认祖归宗一事,还请容我想清楚之后再行答复,而在此之前,我想先见一见……韩氏夫人!”

沈韩不卑不亢,话语中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落到沈元仁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他被气得浑身哆嗦,用手点指着沈韩,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转而抄起桌上那杯茶水,狠狠砸了过来。

在沈韩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便料到了会有此后果,对于这个有生无养的父亲,沈韩本还抱着几分同情的心态,但既然对方将话说的那样武断,他觉得还是直接了当来的更好些。

沈韩要想躲开那个茶杯,当然毫不费气力,但他却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任凭其砸在自己腿上,茶水迸溅了一身。

到此刻方才反应过来的沈元义狠狠地跺了跺脚,竟不知是该去相劝大哥,还是责备沈韩。他自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中唯一害怕的人,就是这个大哥,如沈韩这般态度同沈元仁说话,莫说是他自己,沈元义活了三十多岁也从没见过一个。

气氛转瞬变得尴尬无比,眼见着就要难以收场,幸好有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适时传来。

“小云,不要这样对你的父亲……”

第九十三章 从云归(下)

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屋中众人的视线都被刚进门的这名妇人吸引过去。

那女子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恍若未知,只是挪动脚步来到沈元义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

“见过二叔,二叔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小弟见过嫂嫂,有劳嫂嫂挂心!”沈元义慌忙还了一礼,旋即一把拉过身旁的沈韩,“来来,这是你萍姨娘,还不快见过!”

其实刚才尚未进屋那时,仅凭着短暂的一面之缘,沈韩便已大致猜出了女子的身份。这里是宋朝,如沈家这种豪门大户,长房有个三妻四妾实属正常。沈韩倒不至于因此心生怨念,但此人既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便只是恭谨地抱拳行了一礼,口中却只字未发。

那少妇反反复复打量了几眼沈韩,神色间复杂难言,似是在极力抑制这心中的某种情绪。如此过了片刻,女子最终也未说些什么,兀自闪身绕过了二人来到上首,探出一只手臂将沈元仁搀住。

“老爷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孩子风尘仆仆地这才刚回来,那些事也不急在一时,还是容后再说吧。”

“孽债,孽债!”

沈元仁显然怒气未平,口中愤愤地念叨着,“你听听……他说的那叫什么话,亏得他母亲……”

“哎!这孩子流落在外那么多年,想必吃了不少苦,有些怨气也是有情可原,老爷还是多给他些时间想想。”妇人说罢,又微不可察地向着沈元义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带沈韩离开。

沈元义心领神会,顺势接口道:“嫂嫂所言极是,我们这些天赶了几千里路,的确是乏累不堪,且先回去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不迟!”

沈元义说着,便想伸手拉起沈韩,随他一同出门,但他的这个动作却落在了空处。沈韩晃动身形闪向一侧,面上的表情不见什么变化,但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我想见见韩氏夫人……我的生身母亲!”

这话倒是稍稍有些出人的预料,沈元义脸色变了变,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劝道:“你人即已回来,又何必急在这会儿,今天都这般时辰了,还是明日再见吧!”

然而,沈元义话音落地,沈韩却依旧是岿然不动,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沈元仁。他虽然对沈元义的说法未置可否,但面上的表情却也足以说明了他的态度。

“罢了,罢了……萍儿,他要去,你这便带他去吧!”沈元仁摆了摆手,身子颓然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再不发一言,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

庭院深深深几许,在沈韩默数中,这已是他们穿行而过的第四个院落。再向前,视野变得宽阔起来,这里显然是一处类似后花园的所在,而那妇人手中提着灯笼,仍是脚下不停,一直沿着园中的小路走至尽头,方才驻身在了一道木门之前。

这一路上,二人并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但沈韩的心却在不断地沉下去,他难以想象,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到底是面临着怎样的窘境。

“你来拿着!”

妇人轻唤一声,转身将灯笼递给沈韩,腾出双手向内一推,两扇木门便吱呀着缓缓打开了。

映入视线的这处院落空间并不太大,结构亦是极为的简单,仅在靠向右手的一侧建有三件瓦房,但令人意外的是,在其中一个房间中,竟隐隐透出昏暗的灯光。

沈韩的心骤然提了起来,难道说,这就是自己生母的居住之处?他心中这样想着,却见身旁的那妇人已然抬脚进到院中,径直走向了那几件房舍,便也只得暂时收起思绪,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房中,光线豁然明亮,当沈韩将眼前一切看清之时,一颗心倏忽间如坠深渊。

……

正堂之中的灯方才久久未熄,而沈府西侧跨院中也在这时泛起了光亮。

沈家的老三沈元礼如今尚不足三十五岁,但让他引以为傲的是,在他膝下却有一对行将加冠的双胞胎儿子。老大沈元仁的独子下落不明,老二又迟迟不肯成家,他的这两个儿子,沈从风、沈从雨,自然便成了宝贝一样的存在。

此刻沈元礼坐在房间上首,肩上披了件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被次子沈从雨将他从睡梦中唤醒,沈元礼颇感有些烦躁。

“你这逆子,定是又出去鬼混,喝多了回来胡闹。说!叫我起来什么事,说不出个理由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父亲莫急啊,没有至关紧要的事,儿子哪敢打扰了您的好梦。”沈从雨嬉笑着,故弄玄虚地说道。

他身上的确带着浓烈的酒气,但对于父亲的色厉内荏,沈从雨最是清楚不过。往常,任凭他花天酒地,只要没真的惹出大事,沈元礼最多也只会在嘴上斥责他几句,从没下过狠手,更何况今晚他是带了重要的消息,前来邀功的。

“父亲可知道,今夜长房那边发生了什么?”

“长房?发生了什么?”

“父亲真是后知后觉,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会不知,我那个大伯的亲生儿子刚刚回来了!”

“你说什么?”沈元礼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脑中的困意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从雨对父亲的反应甚为满意,又再说道:“咱们沈家的长房长子沈从云回来了,而且是我二伯亲自带回来的!”

“此话当真?你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沈元礼兀自还有着几分难以置信。

“孩儿方才从外面回来,路过正堂院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好像有争吵之声,一时好奇,便在墙外蹲了一会儿。这些事都是孩儿亲耳听来的,怎么做得了假?”

沈元礼闻言,只觉一股寒气直透脊背,他下意识地用手拢拢披在身上的衣服,愣愣地站立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到椅子上,口中还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但愿事情可莫要再横生枝节……”

第九十四章 你不知道的事(上)

居中的一个青铜火炉中兀自闪烁着星星火光,时值冬夜,房间中却是温暖如春。

确切的说,这里是一间佛堂,正位上供着一尊瓷质观音神像。

妇人上前跪倒在蒲团上,恭敬的叩了三个头。又起身,借着供案上的长明灯点起三支草香,口中念念有词地再拜了几拜,将那香插入香炉之中,这才轻移莲步来到沈韩的身旁。

房间并不宽敞,四周景象也是一目了然,自打进到这里之后,沈韩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佛堂一侧的墙壁。

洁白的墙上悬着一幅半人多高的画像。画中那名女子,身穿淡绿色曳地长裙,发髻高挽,柳眉杏目,生得极为俊秀,却又不失典雅端庄。

这幅画用的乃是写实手法,将那女子描绘得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就连女子双眉间那抹若隐若现的愁容都清晰可辨,足见绘画之人技艺之高超。

然而,沈韩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此刻他的目光略显呆滞,死死盯在那画卷下方,双眼之中隐隐已有泪花在闪。

女子画像之下,同样有着一张供案和一个蒲团,在那供案之上,铜质的香炉后,还有一个灵位……

“爱妻韩氏素卿之灵位”

第一眼见到画像中的女子,那与自己极为肖似的眉眼鼻口,强烈的亲近之感已然沸腾了沈韩全身的热血。

这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如此美丽温婉,眼神中的殷殷之情令人望之心碎。沈韩能够感受到那个女子如何熬尽了自己的青春风华,苦苦盼子归来,却终难如愿的柔肠百转。

“你的孩儿回来了,而你却已不在了吗?”

终于,撕心裂肺的酸楚难以抑制地奔涌出,沈韩双膝一软,跪倒在蒲团上,头杵于地,无声地哭泣起来。

旁边的妇人轻轻走到近前,也未出言安慰,只是用她那复杂难言的目光,静静望着沈韩的背影,又过了许久,方才开口。

“萍儿原本只是小姐的一个婢女,自幼便与小姐形影不离,小姐待萍儿如同姐妹一般,在她嫁人之时,萍儿也一起陪嫁了过来。”

“那一年,小姐方满十八,正值桃李年华,你的离开却一下子抽走了她的魂魄,从此茶饭不思,后来便搬到了此处,日夜向着菩萨祷告,求你平安,求你归来……”

“起初的时候,你父亲还经常过来苦口婆心相劝,但久而久之,苦于终究无果,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又皆需他来操持,便也索性由了小姐……”

“小姐待人一向温柔谦和,而那段日子,她却将自己的感情彻底封闭了起来,谁都不理,谁也不见,只允许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陪她,眼见着小姐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萍儿心中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其实,在那之后的没多久,小姐就已熬到了油尽灯枯,只凭心中盼着能再见你一面的那股执念,勉强吊着一口气,这才撑到了第三年上,但最终还是……”

“临走前那段时间,小姐已是孱弱到无法下床,每日里水米难进,口中一直‘云儿云儿’地不停唤你乳名。老爷想把她接回前院妥善照顾,她也坚决不肯,只说是想留在这里,向菩萨多给你求点福气……”

如是说着,女子渐被泪水沾湿了粉面,到得后来,几乎哽咽难言。

沈韩性格一向坚韧,记事以来便从未哭过,但今天他却几乎流干了所有的眼泪。身旁女子娓娓道来的话语,他听得一字不落,心中更是被那种真诚而质朴的情感所触动。

他缓缓站起来,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滴,转身面向那女子重又双膝跪倒,郑重地拜了三拜。

“小云代母亲谢过萍姨照料之恩!”

“好孩子,说的什么傻话,照顾你的母亲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啊!”女子说着,弯腰将沈韩扶起,又转回身,从供案上抽出三支草香递过来。

“小云,去给你娘上炷香,告诉她你回来了,她的在天之灵一定可以听到的!”

女子满是怜爱地看着沈韩将那手草香接过,引燃后双手捧过额头,默默良久之后,又拜了几拜,方才将其插入了香炉中。她本打算就此带沈韩回去前院休息,却未曾想做完了这些,沈韩回过身去,重又跪在了那蒲团之上,静静盯着母亲的画像。

“今晚我想留在这里,好好陪陪我娘,萍姨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

“……如今看来,无论艮庄还是将来的沂王殿下,对沈……从云都是无比地看重。谁都未曾想到,咱们三方的联手,最后反倒是他成了这决定性的一环!”话到此处,沈元义端起面前的茶杯,呷了口水,清清喉咙,又感叹道:“这孩子甫一出道,便如此的争气,沈家总算是复兴有望了!”

借着沈韩跟着萍姨离开的这段时间,从帝焱山中遇白狼讲起,一直说到临安城前与赵均话别,沈元义把事情大致的经过也基本陈说了一遍。

沈元仁坐在上首听着,期间未插一言,但从他脸上的神情看,之前的怒气倒也消了大半。那护佑草原的白狼王,竟然陨落在自己儿子手中,这让他惊喜之余,又不禁多出几分担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关于杀白狼者可夺其气运的说法,在民间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事情传扬出去,沈韩势必会被很多人盯上。如果放在极盛时期的沈家,他自然有把握护得儿子周全,乃至能够借势发力,让家族的地位更上层楼。但如今的沈家风雨飘摇,举步维艰,自身都尚且难保,凭空多出这样一档子事,还真的有些难言祸福。

沈元仁沉吟了片刻,出言问道:“如元义所说,那白狼的尸身已被殿下带回了王府?”

“正是!”沈元义将茶杯放回桌上,肯定地答道:“殿下此举实为善举,乃是存了对从云的保护之心,不惜将祸水自引。而知道当中内情的,也只有艮庄少数庄丁,以及殿下的几个贴身侍卫,想来这件事短时间内还不至泄露出去。”

“嗯!”沈元仁闻言点了点头,这才将心稍稍放回肚中。

沈元义见大哥未再说话,便又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情。

“此行尚还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帝焱山中斩杀的那些恶狼,皮毛也被尽数带了回来。在建康弃舟登岸的时候,殿下和我们乘快马赶回,那些载着狼皮的车辆则由专人看顾着,稍后便会直接送到咱们府中来。”

沈元仁微微一愣,不解地问道:“上百张狼皮,已算得上是贵重之物。听你刚才所说,斩杀狼群,艮庄和殿下的人都出力不小,为何不把那些狼皮送与他们?至少也是三家论功分配才对,又为何要全数给咱们沈家?”

“哈哈!”沈元义闻言,爽朗笑道:“这还不是要说大哥你生了个好儿子,单从此一事上看,艮庄与殿下对从云的交好之意,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关于这点,心思缜密的沈元仁当然早已想到,有此一问也不过是想要印证一下罢了。他在心中将利弊细细权衡一番,才又开口。

“这些狼皮,即便是对我们沈家来说也是价值不菲。但越是如此,我们越不可独占。不如这样,待其运到,我让老三作价而估,折换成银钱。一部分留给从云同来的几个师门兄妹,另外的那些便由你带回临安,至于怎样安排,还是交由殿下定夺吧……”

第九十五章 你不知道的事(下)

沈家如今的日子,表面上看来一如往常那般光鲜豪气,实际上却过得并不好。关于这一点,沈韩虽然早有察觉,但当实情经由萍姨之口说出,他也才意识到问题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重。

“就在你降生的那年,你的堂叔太尉韩同卿,堂姐恭淑皇后先后辞世,太老爷——也就是你的外公在朝野内外,实已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局面。但他老人家尤念祖志,更无法对多年来苦心孤诣的谋划释怀,最终还是执意行大事,北上伐金!”

“战事甫一开始,尚还算顺利,打了几场胜仗,收复了几座城池。但朝中那些奸佞小人又怎肯坐视你外公尽收全功,他们里外勾结,对你外公的政令阳奉阴违,虚与委蛇,就连前方的军需用度都敢挪用克扣,如此下去,军心必将涣散。你外公逼不得已,只好从沈家大量抽调银钱,填补亏空,沈家其实在那时便几乎已将元气耗损殆尽。”

“后来,韩皇后勾结她的兄长和太子殿下,在当今面前构陷你的外公。圣上英明,自是不为所动,他们见一计不成,竟然铤而走险,私下矫诏,在宫廷之内谋害你的外公。”

“你外公出事后,韩氏满门皆受株连,你的叔父虽只是老人家的养子,却也被削籍流放到了沙门岛。幸好他老人家对此亦是早有防范,提前几年就以各种理由,将大部分族人迁居到文昌避祸,这才为韩氏一门留存下了火种。现在想来,恐怕就连当年将你送走,都是他老人家未雨绸缪的一步棋。”

“韩家与沈家一衣带水,经此一难,沈家难免也受到了殃及。沈家的生意以织造和瓷窑收益最甚,历来都是官家买扑的大户。太老爷出事后才没过几年,沈家的织造官坊名头便被同城的吴家夺了去,你父亲将陶瓷官窑生意勉力维持到现在,但来年开春的朝廷招扑,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虽说沈家当年的难关,是靠着韩家的帮助才走出来的,但如今韩家已是自身难保,墙倒众人推也并不稀奇,即便是在沈府之内,都有不少人是仇视韩家的。你刚刚回来,很多事都不适应,甚至于多多少少地会受些刁难,但还是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你的父亲,这些年,他是真的不容易,若是可以,也为他分担一些……”

沈韩就这样默默跪在蒲团之上,听身边女子将这些年来的惊涛骇浪娓娓道来。到得此刻,他已然知道,萍姨曾是自己母亲的贴身侍婢,当年随母亲一道嫁入沈家,母亲辞世之后,便是由她贴身照料父亲。然而,沈元仁这些年既未续弦,也未给萍姨一个正妻的身份,当真难为了这个善良的女子。

虽然沈韩也被女子的话所触动,但他毕竟生长在八百年后,这个家族或许算是他的责任,但同来的那十个人又何尝不是。仅凭这番话,就让他定下心来做这个家族的大少爷,而断送了其他人回去的希望,沈韩依旧是难以办到。

女子将话说完,见沈韩微合着双目,面无表情,也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当他是乍闻噩耗心情难以平复,又再开口叮嘱了一句,“隔壁厢房中有休息之处,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也早点去休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言罢,女子低低叹了一声,转身而去。

……

东方的天空泛起淡淡白光,一夜的时间转瞬而过。

沈元仁每日里需要操劳的琐事繁多,本就身体虚空,加之这一夜将喜怒哀乐尽数体验一遭,更是心力不济。见事情也已然说的差不多,便打算着起身回房去休息,但他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半,却听下首的沈元义又再开了口。

“大哥先莫急,小弟这里还有此一桩事情未讲,这件事对咱们沈家来说,可是一桩天大的喜讯!”

沈元仁精神一振,重新又坐了回去,饶有兴致地听他要说些什么。

“从云虽然年纪尚轻,但为人处世俱是极为得体,艮庄的丘庄主对他也很是欣赏,便有心将孙女丘桐许配给从云,这次更是默许了那丫头随我们一同来到绍兴,刚才也一并安置在了我的跨院中。”

沈元义满面喜色,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道:“我当着丘老庄主的面,可是已经满口应承了下来,只等大哥你一句话,这事儿就算成了!”

“这……”沈元仁闻言,眉头却是紧皱了起来,沈家与艮庄的联姻确实是一件无法让人拒绝的好事情,但也恰恰因为这样,才令得他愈发的纠结。

眼见着大哥脸上的表情,沈元义也意识到了事情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忙追问道:“大哥可还有什么顾虑?此事不仅对咱们两家意义重大,就连殿下那边都是异常重视。在回来的路上,殿下一再提出,愿意亲自出面为两个新人操持这桩婚事呢!”

“我当然知道这是件好事,但……哎!”沈元仁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事说来话长,当年你离家从军,并不知晓。早年间,从云刚刚降生那时,他的外公便曾为他订下过一桩婚事,双方也已交换过文书。虽然韩公出事之后,对方谁都未再提起,但依着咱们大宋的律例,除非是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此事方能和解,否则断无更改的道理!”

“啊?!”沈元义大张着嘴巴,他怎么也未曾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重意外,半晌无语后方才开口问道:“不知道当初许配从云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沈元仁面上的无奈之情更甚,再叹了口气,道:“说来那人也是皇亲国戚,便是如今的刑部尚书——赵汝述之女!”

“万万不可!”沈元义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

冬日的清晨,天光微微放亮,京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缥缈的雾气之中,临安城已算是步入了一年当中最为冷冽难熬的时节。

当朝一品,右相史弥远的书房中,下人刚刚将暖炉引燃,热气尚未蒸腾出来。一身官服的赵汝述被冻得瑟瑟发抖,但他始终躬身肃立在门前,不敢有分毫的僭越之举。

“明可这么早登门,所为何事啊?”随着稍带嘶哑的话语声响起,一道周身裹着皮裘的臃肿人影迈步走了进来。

赵汝述连忙深深一揖,口中道:“汝述冒昧,望明公恕罪,不过汝述确有要事禀告!”

史弥远略略收起脸上的不悦之色,径直走到上首坐定,方才摆手示意赵汝述落座。

赵汝述挪着碎步跟到近前,又行了一礼,还未及坐下,上首的史弥远却已率先开了口。

“你此来,可是为了那赵均的事情?”

赵汝述忙又站直了身子,恭谨地答道:“禀明公,下官正是要来通报此事,赵均昨日晚间确已回到了沂王府邸!”

“嗯!”史弥远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你这样火急火燎的,可是察觉了什么异样?”

“是!下官觉得确实有些蹊跷……”赵汝述稍微一顿,才又说道:“赵均此去,打的是巡查边防的幌子,但均州战事未起,他在城中也不过只逗留了短短两日,便带着人一头扎进神农架中,四处游玩狩猎,足足半月有余。”

“年轻人天性未泯,难免贪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史弥远不以为然地说道。

“明公所言甚是!不过赵均在神农架中,还结交了一群江湖人士,更是将其中几个带回了临安,此事明公不可不察啊!”

“江湖人士?可曾查明他们的身份?”

“这些人似乎有些来头,下官暂时尚未得悉,不过在他们中间,为首的那人倒已然确定,便是绍兴沈家当年失踪的那个孩子。”

“哦?”史弥远目光中闪过一抹阴鸷,本就不大的双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线,“你说的,可是那奸贼的外孙?”

“不错,此人名叫沈韩,正是那奸贼外孙!”赵汝述答道:“之前明公将沈家老二放在赵均身侧,想要考量其心性。但如今若是他再搭上沈家长子这层关系,下官觉得,恐将来会以掌控啊!”

史弥远眯着眼睛,沉吟了半晌,才又问道:“关于这个沈韩的事情,你还打探到些什么?他这些年又身在何处?”

“这……下官还不曾查实。”赵汝述面上一赧,“是下官无能,安排的人至今未能接近赵均身侧。下官回去之后,定会将此事竭力办好!”

“哼!”史弥远冷哼了一声,冷冷道:“赵均那边,你就无需再插手了,明可还是用心将明年开春的买扑之事办好吧,勿要再出了纰漏,否则……”

赵汝述只觉身上一寒,慌忙俯首躬下身去,正想答话,却听书房外传来下人通禀的声音。

“相爷,沂王府殿下赵均,过府来拜……”

第九十六章 一滩浑水

豪门大宅之中的条件,相较起艮庄强了不是一星半点。王续的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日上三竿犹自未觉,倒是早起的杜弋按奈不住,主动跑了过来。

“天气不错,正好去城中四处转转,南宋的经济可是比盛唐还要发达,你就不想看看吗?”

“想去看什么时候不行,我们暂时回不去,这座城又跑不了……”

王续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但终究是拧不过性质颇高的杜弋,被他从床上揪了起来。

沈府丫鬟佣人本来就少,加之沈元义又常年待在京城,属于他的这处院落中,更是难得看到个下人的影子。还是在杜弋的指点下,王续才找到储水的大缸,简单洗漱了一番。

初冬的天气,作训服早已难耐寒凉,沈家也还未给他们准备新的衣物,二人便仍旧穿着艮庄的那套粗布衣衫,相携出了门。

早在艮庄那时,二人便养成了我行我素的习惯,出门前也并未想着给谁打声招呼,但今天却好巧不巧地在跨院门口撞上了归来的沈元义。

昨夜与兄长长谈之后,天色已然微明。常年与军伍为伴,偶尔熬上个把通宵,对沈元义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索性也不打算再睡,便又到门房中同祥伯聊起了天,待见得辰差不多了,这才折回自己的院子。

侄儿的这些师兄弟初来到绍兴,人生地不熟,听闻他们要出去,沈元义本有心劝阻,但想起对方那通天的本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叮嘱一番,拿了两锭银子给二人,还是任由他们去了。

沈韩彻夜未归,沈元义自然是扑了个空,待他满心疑惑地再次来到正堂之时,却见大哥沈元仁,三弟沈元礼,以及三弟的长子沈从风此刻都在屋中。

沈韩失踪之后,沈家除了老三的一对儿子,便再无所出,沈从风实际上一直被当做沈家的希望,在着力培养。这个孩子性子耿直,与沈元义有几分肖似,行事也颇为的争气,近两年已可算是上得了台面,不像他的孪生弟弟沈从雨那般少年纨绔,游手好闲。

大家相互见礼落座之后,快言快语的沈元义便自向沈元仁问道:“刚才我见从云并未在我的院中,不知他人去了哪里?”

沈元仁脸色一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在后院佛堂自己母亲的灵位前跪了整整一夜,不肯回来,方才我已让萍儿再去唤他了。”

“哎,当真是个至情至孝的好孩子!”这回倒是老三沈元礼开口把话接了过来,“如今从云回来,对咱们沈家可说是件天大的喜事。只不过,听闻他随那位老神仙出家学道,隐世多年未出,怕是对这凡俗之中的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短时间内难以应付,大哥还要多多教导他才好,切不可太急功近利,以免……”

“老三,你什么意思?”沈云义从旁听得忍无可忍,出言打断道,“从云已然成年,他此番回来,自当接手长房中的各种事务,这既是替他父亲分忧,也是咱们沈家的祖制,哪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二哥,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来?我何曾说三道四了?”沈元礼一脸委屈,道:“从云侄儿多年未在家中,对咱家的事情全无所知,自然一时半会地无法上手,我也是怕难为了孩子不是?”

“哼,”沈元义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从云你连见都还不曾见过,怎就知他上不得手?你的那点小算盘,瞒得过谁?”

“你……”

沈元义这样一说,事情等于挑到了明处,沈元礼剩下的那些话倒还真的不好再说出口。

见屋中的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沈元仁摆手止住了二人间的争执,“从云昨天刚回来,一切的事情我也都还没有想好,至于后面的安排,还是等等再说吧!”

“大哥,有些事情可不能再等了!”沈元礼闻言,面现焦急之色,“咱家眼下的状况,大哥你最为清楚,若是再要折腾,恐怕沈氏满门的性命都要搭进去了啊!”

“哼!危言耸听!”沈元义不屑地说道:“我倒想看看,哪个有胆子敢要沈家满门的性命!”。

沈元礼这回也不再留情面,梗着脖子,大声分辩道:“二哥,你常年不再家中,生意上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如今这场朝廷买扑,咱们瓷窑里的货色本就远不及吴家,争是肯定争不过的,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也免得惹恼了吴家背后那人!”

“争不过也要争!纵使是败了,也要败得有尊严,那些跳梁小丑,你怕了,我沈元义不怕!三房的东西你爱送谁送谁,但大哥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沈元义亦是半步不退。

兄弟二人吵嚷声中,沈元仁只觉头痛欲裂,阵阵目眩。他无法站出来,明确去支持哪一方,沈元义的血性他也不是没有,但摆在眼前的事情确实让他有种回天乏力之感。

沈家的生意虽然涉及方方面面,但其中最大的两块却是分别由长房经营的瓷器,以及三房掌管的织造。

有宋一朝,始终沿用了前唐的买扑制度。这种制度类似于后世的政府采购,朝廷为了满足官员和军队的日常用度,一般选择三年一次向民间招扑各种物资,中标者便可获得官商身份,按照规定的时间、数量、质量等等,向朝廷供应货品。能够在朝廷的买扑中获胜,不但能够获取大量的稳定回报,对于商户来说,更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多年以来,朝廷对瓷器与制造的两项买扑,曾一度被沈家牢牢掌于手中,从未旁落。但自打沈元仁的岳丈韩侂胄出事之后,沈家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同城巨贾吴家,仗着自家与背后的势力,很快便把织造一行抢了过去,现在他们又盯上了沈家经营了近三十年的官窑生意。

事实上,老三沈元礼所言也并非都是危言耸听。吴家的瓷窑虽然在规模上暂时还无法同沈家相提并论,但他们觊觎这行时间已久,近年来又不惜花费重金,在全国笼络手艺高超的匠人。现如今,单论瓷器的货色品相,沈家确实已无优势可言,更遑论对方背后还有着强硬的靠山。

眼见沈元仁揉着额头,半晌无语。从一开始就没插言的沈从风开口圆场道:“大伯,二伯和父亲说的都不无道理。依小侄之见,咱们不如等兄长过来,看看兄长的意思,再做决定!”

“对!咱们从云可是个有大本事的,等会儿看他怎么说。”

沈元义虽然打小不喜欢攻于算计的三弟沈元礼,但却和沈从风这个侄儿很投脾气,此时听他这样说,便也出言附和道。然而,他们的话音方才落地,却听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二叔抬举了,我哪有什么本事。沈家的事情,我从未参与过,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你们做主便好!”

……

沈府坐落在绍兴南城,佐邻所居之人非富即贵,乃是一副闹中取静的格局。

出了沈府正门,沿中兴大街向北,过了新河,及至运河中间的这段区域,便到了整座绍兴城中最为喧闹的地界。这里水域纵横,沿河两岸酒楼茶肆林立,人流往来穿梭不断,一派江南水乡的繁华盛景。

杜弋和王续一路兴致勃勃,直至此时,行至一栋白墙黑瓦的宏大建筑门前,方才停住脚步。二人早上出门前并未用过饭,刚刚又走了不少的路,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便想着先将肚子填饱再说,而这处名叫望月楼的地方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这里吧,我是饿的走不动了!”杜弋摸着空空的小腹说道……

第九十七章 摸鱼儿

“二位客官可是要用膳?不是我吹嘘大话,咱们这处望月楼可算得上是绍兴城中首屈一指的好地方,二位若是不品尝一下咱们这里的美食,岂不白来绍兴一遭吗?!”

望月楼前招呼客人的店小二见有客来到,瞄了眼两人身上的衣装,却也并不怠慢,一脸笑容地迎上来。

王续对这处气势恢宏却又饱含江南韵味的酒楼也颇为满意,便笑着问那伙计,“小哥,不知道在咱们这里吃一顿饭,大概得花费多少银钱?”

“不瞒二位客官,咱们望月楼一楼,招待的都是往来行商,歇脚打尖的客人,一餐饭有个百十文钱足够您吃饱吃好。二位若是讲究,咱们二楼还有雅座,也不过就是个一两吊钱的事儿,绝对实惠。”店小二笑容不改地回应道。

能在绍兴城中将生意做这么大,有个好的名声当然是至关重要,这小二虽然见杜弋和王续一身庄户打扮,却也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但他一番话说完,倒见得对面那人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

“一吊钱……那是多少?”王续下意识地问道。

“啊?一吊钱……不就是一吊钱吗?”今回王续的话,连这伙计都不知该怎么答对了。

恰在这时,却有一声不羁的调笑自三人侧后方传来,“王兄啊,我看这望月楼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里请。”

杜弋闻言,眼中寒光一闪,转头望去,见过来的是两个年轻公子,都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着锦缎棉袍,富贵逼人。时值冬日,说话之人竟还手摇着一把折扇,毫无退缩地向着杜弋这边对望过来。

那伙计连忙闪身绕过杜弋和王续,满脸谄媚地迎上前去,道:“吕公子,王公子,您二位今天怎么来的这般早,三楼的雅间都收拾妥了,快请吧!”

一旁那王姓公子哈哈一笑,走到王续面前,戏谑道:“您这一吊钱都没见过的主,就别在这挡路了,从这往前直走,路边上有家包子铺,几文钱一个,绝对符合您二位的口味。”

杜弋听了,当即便有些按捺不住火气,口中哼了一声,冷冷道,“势利小人!”

若不是王续见势不对,及时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恐怕杜弋的神通早已被催动了起来。

那姓吕的公子险些引火上身尤不自知,闻听此言,厉声喝问道:“你骂谁势利小人?想吃饭拿钱出来啊,不用多,你们若能拿出一吊钱,我就自认是势利小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是进退两难,王续稍一迟疑,出门时沈元义给的银子就揣在他身上,他虽不知一吊钱是多少,但想来既是沈元义所给,应当不至连顿饭钱都不够,便将那两锭元宝掏了出来,递到店小二的面前,“这些不知道够不够这里的一顿饭钱?”

此时的宋朝经济虽然发达,但由于每年要向金人缴纳三百万两白银岁币,白银在国内始终是稀缺物资,只有那些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那两个公子见王续抬手便掏出两块元宝,都是颇感意外。

酒楼的伙计每日迎来送往,也不是个没见识的,他打眼一看便知,王续手中的这些银子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两,折换为铜钱就是二三十贯,这还是官面上的价格,而若是放到黑市中,恐怕还能换回更多。他这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瞬间又换上了一脸笑容。

“嗨!这事闹得,二位寻我开心不是?快里面请,我这就张罗酒菜去。”

伙计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见楼门前还尴尬地站着两个人,忙又开口道:“哎吆,天这么冷,二位公子也快进楼去吧,真真姑娘的表演可是马上就要开始了!”

王、吕二人自是不肯真的话付前言,承认自己是势利小人,就着那伙计给的台阶,愤愤地抬脚进了望月楼。

杜弋有心讨个说法,却也被王续拦了下来,“咱们出来是为了开心的,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

望月楼一层,密密麻麻的方桌环绕着一个舞台,用餐之人着实不少,环境也颇为吵闹。正中舞台上,几个戏班子模样的人怀抱着各色的乐器正在调试,那些乐器中既有吹奏的笛箫,也有弹拉的古筝胡琴,再加上大鼓、手鼓、铃镲这些,倒也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乐队。

王续的意思,二楼雅座已是不错的选择,但杜弋执意要去三楼的雅间。那店小二面现难色,却也找不到拒绝客人的理由,只得依言引他们上了楼。

顶层的布置极为奢华,待二人来到这里,才知道那伙计到底为难在何处。三楼的雅间就只有四间,呈“凹”字形分布在面向舞台的正面与两侧,中间则是宽大的天井。在他们来之前,相邻的一正一侧两间之中已经有了客人,方才那两个公子哥又占去了正面剩下的那间,如今留给他们的也就剩下侧面的一个选择,而且还同王、吕两个公子哥紧邻。

杜弋对此倒是全无所谓,他心中的怒气尚自未消,那两个纨绔不来找事也就罢了,否则,杜弋并不介意替他们的父母将其好好惩戒一番。

几乎就在二人进到雅间的同时,楼下的鼓乐之声也已响了起来,王续对吃食并不挑剔,便任由杜弋去点菜,自己则扶着雅间的凭栏,从天井向下望去。作为一个后世的小文青,长江上琴女苏溪的弹唱已让王续大饱耳福,而眼前那些古色古香的器乐组合更是勾起了他的兴致。

这个时代的酒楼尚不流行使用菜谱,客人点餐也都是由店里的小二凭口述向客人介绍。杜弋凭着感觉点了两荤两素四道菜,又要了一壶酒,却听那伙计又问道:“客官可还需要姑娘陪酒吗?咱们望月楼的姑娘,环肥燕瘦,容貌俊俏,在整个绍兴那可都是出了名的。”

吃顿饭也有坐陪的姑娘,杜弋倒是没有想到,他从没经历过此种场合,刚想着开口拒绝,但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头,视线穿过天井,望了望隔壁两个公子哥所在的房间,转而冷笑一声,对那店小二道:“所谓秀色可餐,美食与美色自是缺一不可,你看着安排便是。”

小二闻言面上的喜色更甚,哈着腰又问:“那您二位是要一位姑娘,还是两位?”

“当然是……”杜弋随口便想说“两位”,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事还是让王续自己决定比较好,便大声道:“王续,你要不要叫个姑娘来陪酒?王续,王续?”

接连唤了几声,没听到王续回应,杜弋这才转头看过去,却见王续手扶着栏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井下方,竟是看得出了神。他心下好奇,便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迈步走到王续旁边,探身向下望去。

此时舞台中央,一名身着火红长裙的妙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女子生的一张粉面俏脸,艳若桃李,身材更是凹凸有致,纤细婀娜。

女子跳的是什么舞蹈,杜弋倒并不知晓,他只觉那舞姿于柔美之中,又带有几分飒爽,隐约间似还透着一股异域风情,端的是曼妙迷人。他这才明白,原来王续竟是被这舞女迷住了,随即颇有恶趣味地一巴掌拍在王续肩上,玩笑道:“嘿!别看了,再看魂都被勾走了!”

王续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瞬间羞红了脸,支吾道,“我哪有……我就是看人家跳的好看。”

“喜欢就直说,遮遮掩掩算什么男人。”杜弋嘲讽了一句,随后又转过头来问那伙计,“小哥,能不能约楼下这跳舞的女子上来喝两杯?”

“啊?!”店小二闻言,大张着嘴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当然知道杜弋所指的女子是谁,那可是他们望月楼的镇店之宝真真姑娘。只不过,像杜弋敢于这样轻浮草率邀约真真姑娘的,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与此同时,隔壁的那两个公子恰好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姓王那公子面带鄙夷,低低啐了一句,“哼!土包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位吕公子原本也在心中不屑,但他眼珠转动间,却又有了另一番计较。刚刚在楼下那会儿把话说得太绝,因为一吊钱的事让他自觉丢了颜面,这会儿正是报复的好机会。

这会儿恰逢楼下一曲将将作罢,待那热烈的掌声渐停下来,他将手中的折扇用力敲击在凭栏上,朗声道:“诸位诸位,请听我一言!望月楼今天可是来了贵人,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自是配不上真真姑娘,但这二位雅士绝对非同凡响,说不定真真姑娘的真命之人就在其中,今天在场的都算福分匪浅,跟着开眼了!”

言罢,他又转头望向侧面包间中的杜弋和王续,故作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对着房中的店小二呵斥道:“你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纸笔来,莫要慢待了二位雅人韵士!”

那小二闻言,五官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怎会不知这是那吕公子的恶作剧。

真真姑娘本就是自由之身,并非他们望月楼的倌人,人家来这里表演时早已说得清楚,此番来此,只为寻找自己心仪的雅人韵士,但凡欲想邀约之人,皆需赋诗或填词一首,若是入得了人家的眼,姑娘分文不取,反之,则千金免谈。

自从有了这档子事,当地的名仕骚客都是跃跃欲试,望月楼收到的诗词摞起来怕不有一人多高,生意确实是火了,可惜能被真真姑娘看上的却从无一人,最近这半个月,就是敢来此秀一下文采的都已寥寥无几。小二无奈地瞅了瞅身旁的杜弋和王续,这二人怎么看都是两个庄户,识不识得字都未可知,更遑论赋诗填词。

此刻,杜弋也是看出了当中的蹊跷,他低声向身边的伙计问清了情况,不自禁的也是将眉头皱了起来。

作为一个刚经历了高考不久的学子,记在他脑子里的诗词肯定不少,但偏偏他们穿越的这个年代已到了南宋中期,什么诗仙诗圣、三苏都成了历史,就连那一夜鱼龙舞的辛弃疾也已作古,总不能把文天祥那篇过零丁洋拿出来吧,这也不应景啊。

杜弋愣神的工夫,立身在舞台上的真真姑娘也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姑娘并不知道是那吕公子有心捉弄,她将身子转而面向这边的包厢,对着杜弋王续娉婷地福了一礼,口中道:“承蒙二位公子抬爱,小女子感激,还请不吝,赐下墨宝吧!”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整个望月楼中无数目光投了过来,杜弋额头已是微微见汗,但到得此时骑虎难下,若是反口又心有不甘,只好先使出缓兵之计,对那伙计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吟诗作对而已,你去取纸笔来吧。”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了小二的意料,他只以为二人定然没有那种本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出来圆这个局,却未曾想此人竟真是个不怕死的,即是如此,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伙计这样想着,转头迈步便要出门,却听一道声音打身后幽幽传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

第九十八章 天价狼皮

绍兴旧名越州,因越王勾践于此卧薪尝胆而闻名于世,古城环绕在高四丈,宽五丈的城墙之内,城下是水域宽阔的护城河,城内亦是水系纵横。

宋朝南迁几近百年,国内兵事不举,文人治国的优势便彻底彰显了出来,农工商贸在合理的制度框架之下,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人口也随之暴增。

绍兴如今已是仅次于京城临安,与扬州并著齐名的重镇。就是这样一座南北纵深皆不足十里的古城内,竟容纳了不下百万的人口,其兴旺程度可见一斑。

沈府北面,新河岸边一家小酒馆的雅座中,两个同样俏皮可爱的女孩相对坐着,桌上的美食已大多见了底。

其实,竹可心倒是没有吃太多。绍兴菜轻油忌辣,对于一个生长在四川的妹子来说,着实有些不合口味,这多半都是丘桐的功劳。

小丫头一通风卷残云过后,兀自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她看到对面的竹可心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魂不守舍地望着窗外,便也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可心姐姐,今天这顿饭我请客,你给点儿面子,多吃一些嘛!”

“我吃不下了。”竹可心瞥她一眼,“你要是也吃饱了,咱们这就回去,时间太久,我怕大家担心。”

“这么早回去?”丘桐瞪大了眼睛,“我还想等会四处去看看,买买女孩子家的东西。你看沈家给了咱们那么多钱,反正我留着是没什么用的。”

如果考虑到两厢物价的比照,沈家给她们的银钱,确实已算得上是笔巨资。

那些狼皮运来沈家后,当即便依着事先的约定,由三房按照每张四十两纹银的市价,全部折换成了银钱。沈元仁原本还打算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去临安,但未成想,第二天的下午,赵均便派人来绍兴,又送上了千两纹银,说是权当抵兑那只白狼王的价值。

如此一来,沈家若是再送银钱去,倒显得有些过于刻意,沈元仁索性把赵均送来的一千两,以及狼皮折换出的近四千两,一并交到了沈韩的手中,由他支配。

沈韩斟酌过后,给同来沈家的众人,包括丘桐在内,每人分了整整一百两。按照他的说法,这一百两银子,在众人穿越前那个年代,大致相当于一万五千元左右,已是足够大家的日常花销,至于剩下那些便由秦舒瑶暂时负责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无需沈韩告知,丘桐本也知道这一百两银子的分量。女孩早就有些蠢蠢欲动,想邀约和她最为投缘的竹可心一起,上街花销一番,可惜对方似乎始终有忙不完的事情,再三推拒,时至今日方才得偿所愿。

当然,丘桐单独约竹可心出来,还有着另外一些目的,这会儿见对方着急回去,终于有点按奈不住了。

“可心姐姐,你的那个香露就分我一点嘛,我把手里的银子给你一半,要不都给你也行,或者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一准给你办到!”

“呵,请我吃饭就为了这事儿?”竹可心轻笑道。

刚来沈府那会儿,她见沈园中那些冬季仍在盛开的鲜花,临时起意摘了一些回来,又从沈韩那里查阅了不少的书籍,果然借助神通,制成了近似于后世的香水。

然而,她并未忘记沈韩说过的话,从没打算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但那浓郁的香水味道,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亦在韶华之念的丘桐,小丫头惦记此事已不是一天两天,看来不给她个说法,还真就难以蒙混过去。

竹可心想了想,转过头来,望着丘桐认真说道:“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我,拿到之后你只能自己使用,这事也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一切免谈!”

“我保证!”丘桐马上竖起了自己的右手,起誓道。

“好啦,你的目的也达到了,咱们这就回去吧!”竹可心说着便想站起身来,却见对面丘桐吱吱呜呜的,一脸羞赧。

“再等会儿好吗,我还没吃饱……”

说起来,她们所在的这家小酒馆与那望月楼比起来,无论吃食亦或环境,都不可同日而语,迎来送往的也多是些混迹在中下游的人士,但贵在菜品的质量尚还算不错,又颇合丘桐的口味,竹可心见状,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继续坐了下来。

此时,脚步响动,却听有二人的对话从隔壁传了过来。

“刘兄,好久不见……”

“哎呀,陈兄,小弟被琐事耽搁了,这才刚进绍兴,海涵,海涵……”

“哈哈,刘兄哪里话来,我也刚到没多会儿……小二,点菜!”起先说话那人寒暄一句,便大声唤着店里的活计,张罗起来。

这家酒馆的雅座空间很小,也没有独立的门窗,两个房间仅隔了一堵木质的屏风,彼此虽然看不见,但话语却听得一清二楚。

竹可心眉头微皱,女孩平素里就颇为反感这种大嗓门男子,心下自然不快,但看到丘桐一副食味正酣的样子,也只得忍了下来。好歹听那边吆三喝四地将菜点完,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清晰可闻,但终究还是降低了不少,已不像方才那般刺耳……

“陈兄,小弟刚进城便听说,兄台今日上午又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小弟要恭喜兄台了!”

“什么大买卖?刘兄说的可是沈家织造坊上午拍卖的那十张狼皮?”

“啊,不错!听兄台的意思,怎么好像并不如意?!”

“嗨……不提也罢!”那人慨叹一声,似乎端起杯子呷了口水。

隔壁的丘桐和竹可心本无意探听别人谈话,但此刻听对方谈起沈家和狼皮的生意,二人默默对望了一眼,目光中皆是透出几分兴趣。

“这事说起来也是为兄失策了!”半晌之后,那姓陈的商人才又开了口,“刘兄走南闯北自然知道,一张狼皮顶破了天,也就价值四五十两纹银。但沈家拍卖的前几张,竟都是飙到百两以上的高价。为兄那时还觉得可能是成色问题,后边几张的价格定然会下来。没成想,出价却是一路走高,为兄也是逼不得已,这才在最后出手,抢下了两张,只不过花费的银钱,比起最先的几张,只高不低就是了!”

“哦。”姓刘的那人应了一声,接话道:“陈兄想必也是清楚,狼皮这种东西大多出自北面的金人之手,打从燕云十六州和辽东被蒙古人占据之后,本就极为罕见,现如今,宋金两国又翻了脸,江淮一带局势吃紧,榷市已尽数关闭,这物件儿就更是有价无市。想来过些时日,便是再翻上一番,作价到百两纹银也并非没有可能!”

“呵,百两纹银?”姓陈的商人苦笑一声,无奈道:“若是将来只能卖到百两一张,为兄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两张狼皮加在一起,可是足足花去了我三百两……”

第九十八章 手不释卷沈从云

丘桐眉头一皱,隔壁那絮絮叨叨的说话,纵然方言有所不通,但她却也听懂了当中的七八分意思。

对于钱财,丘桐其实并不甚看重,沈家将狼皮折现成纹银那会儿,她也没觉得什么,但此刻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乍闻狼皮的卖价与沈家所给的竟然悬殊到如此程度,让这个耿直的女孩怎能不义愤填膺。

对面的竹可心瞅瞅丘桐,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她听了纵然也有一点的不舒服,但倒并不会太过放在心上。毕竟她们都只把自己当成了过客,找到那个道人,返回八百年后才是最紧要的,至于钱财,能应付当下便好,再多也没什么意义。若非如此,以她神通的萃取能力,搞出点稀罕物件拿出去卖,想发家致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两个女孩心里所想不同,但这件事终归和大家有些关系,便都来了几分兴致,想要听听那两个行商还会说些什么。

果然,过不多时,话语声从隔壁传出,却是姓刘的商人又开了口。

“沈家这些年虽然被吴家压制着,生意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有门路,又有眼光,单只这一笔生意又足够他们赚个盆满钵满了。”

那个陈姓商人似乎笑了笑,并未接他话题,转而神神秘秘地说道:“刘兄刚刚回来,想必沈家发生的事情,都还不曾知晓吧?”

“哦?小弟这次回来,家门都还未入便和陈兄来了这里,自是不知道城中的事情,兄台快给小弟说说。”

商场之人,最关心的莫过于那些豪门巨贾的动向,那位陈兄吊胃口的说话,自然成功勾起了刘姓商人的兴趣。

“这事还要从这次拍卖的那些狼皮身上讲起。”陈姓商人呷了口水,缓缓说道:“在咱们大宋地界上本就不出这物件,以如今南北形势的紧张,便是沈家想一把搞这么多上乘货色,也绝不是易事。这些狼皮据说还是沈家那位大少亲自给带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刘姓商人接口道:“不瞒陈兄,小弟有幸曾在上次织造行会的年庆上见过这位沈大少,咱们地位低微,自是和人家搭不上什么话的,但小弟在下面看那沈大少的言谈举止,绝对算得上少年老成,是个有料的!”

“呵!”陈姓商人闻言一笑,“你说的那是沈从风吧,三房的儿子罢了,怎么能当得起沈大少这个称谓?”

“啊?沈家二代不就只有这风雨两兄弟吗?”姓刘的商人起初还有些不解,但好像马上又想起了什么,惊呼道:“莫非是传言中的……”

“哈哈!刘兄猜的没错,沈家大少这个称呼,也就只有沈家老大的那个嫡子沈从云方才配得上!”陈姓商人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口中得意地说道。

“沈从云?陈兄是说,沈家长房那个孩子回来了?消息可确凿?”

“没错,千真万确!”

“这……陈兄,今日这顿饭算在小弟头上,小弟家中尚有要事处理,就先失陪了……”

隔壁想起板凳摩擦地面的声响,那刘姓商人似是起身要走,然而,随即却又被那姓陈的商人给拦了下来。

“刘兄急什么,且听我把话说完,再走不迟呀!”

“陈兄有所不知,上次瓷器行会之时,小弟见沈家对来年的买扑兴致缺缺,便下了把豪赌,把明年的采购都压在了吴家,定钱都已然交了。过去沈家只有沈元仁一个,独木难支,放弃买扑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如今长房大少回来,沈家老大多了底气,若是不惜血本,杀出个回马枪,买扑的胜负还在两可之间。陈兄也知道,这官窑和民窑的价格可是差着三成呢,万一这次吴家又落了空,小弟岂不要亏个底掉?!不行,小弟必须马上回去和家里人商量才行,恕罪恕罪……”

姓刘的商人越说心情越是急躁,已有些按奈不住了,但那陈姓商人的说话却仍是不急不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刘兄多虑了,刘兄这次压得筹码非但不会赔,而且板上钉钉,是要大赚上一笔了!”

“啊?!”刘姓商人闻言一愣,“陈兄此话怎讲?”

“我陈某人说的话,可曾有过虚言吗?你听我慢慢讲啊。”

“这……”姓刘的商人似乎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又坐了回去,“火烧眉毛的事情,简直要急煞小弟,兄台还是莫要再卖关子了吧……”

“哎!”陈姓商人轻叹了口气,“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所言之事大抵不过如此。沈家老大对来年的买扑之事原本还有些摇摆,但他那儿子才甫一回来便摆明了姿态,不过问家中之事,沈元仁心灰意冷,索性把沈家的织造交了出去,任由三房处理。沈元礼是个什么想法,你我又不是不知,如今这才过去短短两日,沈家那官窑都已然换上吴家的招牌啦。”

“竟有此等事……”

按说刘姓商人的生意押对了主,该当心满意足才是,但世事变迁,眼见着沈家的没落已成必然,竟也在心底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如是沉默良久,方才听那刘又再开口,“听陈兄之言,那沈家大少岂不和他的堂弟沈从雨一般,是个游手好闲的?”

“和沈从雨相比么,倒还有些不同。”陈姓商人想了一会,说道,“坊间传言,那沈从云这次从外面回来,随身还带着十几口大木箱,里面装的全是书。刚到家便一头扎进了后花园的佛堂中,每日只与书为伴。这绍兴城虽说见过他的没几个,但却给他起了个别致的雅号,叫做‘手不释卷’沈从云!”

“手不释卷?原来他是有意求取功名。”刘姓商人低声嘀咕了一句。

“求取功名?刘兄当他看的经书子集吗?”姓沈的商人语气颇为不屑,“非也!听说人家大少看的全都是些修真悟道,画符炼丹的神仙书,看那架势,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羽化飞升,位列仙班了吧。”

“哦?照陈兄如此说来,咱们绍兴岂不是出了位活神仙吗,啊?哈哈哈……”

第九十九章 绍兴佳话

华夏历来以教化御民,儒、释、道三教延续千年盛行不衰。到了宋代,徽宗独尊黄老之术,改佛为道后,道教更是曾经一统三教,于民间广播教义,信众遍及大江南北,数不胜数。

然而,信道与修道却又是两个概念。信道者在当时占据了民众的绝大多数,他们只是敬神礼神,求福报平安,长生久视。而修道者,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道士,则不事劳作,常年以修道为业,炼内外金丹,将得道成仙视为唯一目标。

这种以修道作为职业的人其实并不被看重,从社会层级的划分中,文人与士、农、工、商都可跻身上九流,而道士却只能排在中九流的末尾,便可见一斑。

隔壁那二人在提及沈韩专心道学时,话里话外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与调侃,本来也在情理之中,但这边的丘桐听了却感觉异常得刺耳。

她的大爷爷就是个道士,女孩也曾亲眼见过那些神仙般的手段。至于沈韩如今在看的书更是被她奉为至宝,怎容这些市井小人妄言诋毁。

小丫头被气得食欲全无,狠狠将手中的筷子扣在了桌面上。若不是竹可心及时按住了她的双手,示意其不要冲动,恐怕她当场就要冲过去,与那二人理论一番。

这边的响动大概也惊动了隔壁那两个行商,他们原本就是商贾,行事最懂得趋利避害,这里毕竟是绍兴,沈家即便是混的再落魄,却也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起的。

二人的对话蓦然一顿,再开口时已有意无意地略过了之前的话题,转而轻松闲聊起来。

“刘兄就只顾着生意上的事情,你可知你离开绍兴的这段时间,冷落了人家真真姑娘,人家可是已然寻得了自己意中之人,刘兄此番怕是要日夜难寐了,哈哈……”

“哈哈,刘兄今回可是猜错了。那吴家大少原本是说过要来,但不知是自觉手中的诗词不够稳妥,怕丢了面子,还是确实被什么事情所羁绊,至今也没见他人影,却是被旁人抢了先机。”

“哦?”刘姓商人略显诧异地言道,“据我所知,如今咱们绍兴城中的年轻一代文人几乎全军尽墨,无一人能打动真真姑娘,那最后到底是何方神圣博了美人的芳心?”

那姓陈的商人哈哈一笑,好像故意要卖个关子,喝了口水,清清嗓子之后,才又说道:“这人说起来端的是厉害,人家原本和兄弟去望月楼只为吃饭,并非是奔了真真姑娘的名头。后来却不知被哪个不开眼的给挤兑了,这才在一气之下,随口吟诵了首摸鱼儿,真真姑娘竟被当场感动的泪流满面,立即停下了一切的演出,上楼相陪,后来更从正当午时聊到了黄昏日暮,足可算是咱们绍兴城中的一段风流佳话了。”

“嘶——”

姓刘的商人长长吸了一口气,他曾经也是个读书的,后来自觉科举无望,这才弃文经商,当然知道填一首好词的难度。词牌本就句式错落,韵律严苛,更需上下阙寓意对仗工整,而那人竟无需斟酌,于弹指间得成一首应景佳作,其难度比之曹植当年的七步成诗又不可同日而语。

他兀自在心中慨叹了一番,方又开口追问道:“陈兄可曾听过那首词牌中的句子?快给小弟说说,让我也好一饱耳福。”

“哈哈,我书没读过几天,大字不识几个,哪有刘兄这般才情。不过那首词的开头两句朗朗上口,情义恳切,我倒是真的记下来了……”

话题聊到这里,兴许是因为伙计为那二人端上了酒菜,隔壁对话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这样一来,可憋坏了一墙之隔的两个女孩。丘桐之前的满腹火气此刻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喜欢八卦,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本就是女人天性,可那边偏偏在紧要关头刹了车,这如何能忍。

所幸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便听得一道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哗啦!

竹可心如遭雷击般,几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却是因为起身过猛,碰到桌面,满桌的碗碟叮叮当当,翻了个七零八落……

这首摸鱼儿·雁秋词虽然出自金代的元好问,但后世仍是将其归入到了唐诗宋词之中,且在华夏文学史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元好问恰好便是这个历史时期的人物,若说是其本人来到了绍兴,倒并非没有可能,但直觉却告诉竹可心,事情绝不会如此的凑巧,而能够诵出这首词的,也确实不是只有一个元好问。

这下子,愣在那里的反而成了丘桐,小丫头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可心。这个不久前还在安抚自己的小姐姐,怎么转眼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然而,让丘桐更为讶异的事情还在后面。

站起身来的竹可心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之前的淡定从容早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凝重、忧虑、疑惑,各种纠结的神情。如是过了片刻,女孩似乎狠了狠心,转身绕开饭桌,大步出了雅间,直奔隔壁而去。

那边姓陈的商人刚刚装腔作势地吟诵了两句,隔壁便传来一通杯碟撞击的杂音,他兀自还在疑惑之中,雅间的门帘却已被人霍地挑了开来,一个眉目清秀,娇俏可人的女子甫一现身,便即开口大声问道:“你们方才说的作这首摸鱼儿的人,可知他姓名?”

宋朝以文人治国,最重礼仪。如眼前这般不告而入,擅闯他人房间的事情,纵使放到商贾圈子里都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子。姓陈那商人蓦地腾身而起,当场便要发作。

但也就在此时,却见又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从外面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抬手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指在了他的颌下三寸。

“愣着做什么,快说!”

第一百章 一纸婚约

这段时间沈韩的生活,每天便是在晨跑、练功以及看书中度过,吃、住、睡也从未离开过后花园的范围。

宋人素来有丁忧的传统,纵使身居高位的一品大员,逢有双亲过世,也要在父母坟前守孝三年。因而在和善的人眼中,沈韩此举非但没有不妥,反倒更加觉得他是个事母至孝的孩子。而即便是那些带了恶意眼光的,最多也只能在暗地里嘲讽上几句,并不会把话说到明处。如此和谐的画面本就是他们梦寐以求,又怎会跳出来指摘什么,给自己找麻烦。

对母亲的风木之思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沈韩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也还有着更多情非得已的缘由。

来到沈府转眼过去了五天,那道人至今未曾现身。身世之谜固然已经解开,但关于返回后世的办法却仍是毫无头绪。沈家内部的矛盾几乎摆上了明面,这摊浑水稍一不慎,便会将沈韩也卷入其中,权宜之下,他只得将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不面世人。

这处院落,除了萍姨会每天按时送来三餐,其他极少有人造访。所幸,沈韩本就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日子虽说冷清了点,倒还不至于难熬。加之身边又有那么多后世的书籍为伴,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知识面好好补足一下,将来不管能否穿越回去,对他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

如是几天下来,沈韩对自己那逆天的记忆与领悟力了解的越发深刻。单论数量,他现在每天摄取的知识大致比过去一个月的都还要多些,掌握的水平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沈韩估摸着,照这样下去,就算是把艮庄带来的这些书全部收归脑中,应该也要不了两年。

当然,如这般清净读书的时间能有多少,沈韩不知道,毕竟变故太多了,比如今天就是一个例外……

清晨时分,沈韩这边方才用过早餐没多会儿,沈元义便兴冲冲地跑了来,东扯西扯的一个上午,直到萍姨将午饭都送了来,他却还要赖在这里不肯走。

沈韩心中又气又乐,手里的一本“材料学基础”抱了整个早上,愣是没看进几句。他知道沈元义明天便要回临安,也知道对方这次过来,绝对有至关紧要的事情讲,但沈韩却始终有问答问,就是不接对方的话茬,当真憋坏了那个耿直的汉子。

两个人一直僵持着,连午饭都已吃完,沈元义这才终于按捺不住,将埋藏在心里的那些话抛了出来。

“……老实讲,二叔虽然性子直了点,有时喜欢意气用事,但于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就拿来年的买扑来说吧,我也知道暂时避让才是最好的选择,若是把那边逼急了,现在咱们还真就没多少还手之力。所以从云不用有什么顾虑,二叔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沈韩不置可否地一笑,沈元义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大可不用挑明,对方此时说出这番话来应该也只是个引子,真正要说的恐怕还在后边。

果然,沈元义见沈韩这副表情,神色严肃了起来,又再出言道:“从云不要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织造与陶瓷的官商身份一丢,沈家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人家下回出手的时候,咱们拿什么抗衡。”沈元义摇头,轻叹了口气,“你可不要指望着人家看在自己女儿和你有婚约的份上,就会放我们沈家一把。”

“婚约?”沈韩微微一愣,开口追问道:“二叔说我和谁有婚约?”

“啊?你居然还不知道?你的父亲和姨娘都没对你讲过?”

这下倒是轮到沈元义尴尬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韩来到沈府这么久,如此重要的事情竟无人向他提起过。

然而,他此来的目的,就是要把沈韩的意思问问清楚,否则怎么都无法安心离开绍兴。既然话说到了这里,沈元义把心一横,便也不再绕什么弯子。

“你当年刚出生那时,赵汝述家正好也得了个女娃,他便遣了说客,想要促成两家这桩娃娃亲。当时恰逢伪学逆党兴风作浪,你外公急需助力,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但那赵汝述乃是一趋炎附势的小人,你外公出事的时候,他非但不肯出手相帮,反而一头倒向了对面,与杨皇后联手构陷你外公。后来更是处处针对咱们沈家,何尝念及过旧情,你当那吴家背后仰仗之人是谁?正是这个赵汝述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沈韩心中升起一股无奈……

赵汝述其人在历史上颇有些名气,他当然也知道一些。此人与史弥远沆瀣一气,搜刮民脂,霍乱朝纲,坊间所传的“四木三凶”便有他一个。

若是短时间内能够找到那道人,穿越回八百年后,等沈韩再次变成沈家的那个失踪大少爷,这事自然便会不了了之。但若然时间拖得久上一些,倒还真就有些麻烦。

沈元义见沈韩面色阴晴不定,还当他是在心底有所犹豫,连忙又把音调提高了几分,补充道:“从云可莫要看他是当朝刑部尚书,又是皇亲国戚,便对这门婚事抱有什么奢望。那赵汝述的斑斑劣迹本就为人不耻,他们赵家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再提及过这门婚事,我看人家压根就没把这一纸婚约放在眼里。”

……

“阿嚏——”

赵汝述用过午饭,手中的香茶尚还一口未饮,却是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日一早,他先是在相府书房中受了些凉,紧接着又被史弥远那不轻不重的责备吓出一身冷汗,赵汝述回到家中便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时至今日这才算刚好一点。

赵汝述用手帕擦了擦鼻子,看看左近无人,抬手将贴身侍卫赵全唤至身边,低低的声音问道:“小姐那边什么时辰走的?都安排好了吗?”

名作赵全的侍卫贴到近前,躬身答道:“今日天一亮就动身了,想来这个时候也该到了。有白先生跟着,大人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赵全似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就是……吴家那小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小姐要去绍兴,一大早便等在门口,也巴巴地跟着同去了。”

“嗯?”赵汝述本已略显疲惫地合起双目,打算着小憩一会儿,闻听此言却是又猛然将眼睛睁了开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你且先别去管他,等明年开春买扑事了,我自有计较……”

第一百零一章 憋屈与好奇

丘桐跑到沈府门前的时候,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在这之前,她可从没见竹可心练过什么功夫,自然不会想到,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姐姐竟然这样能跑。

虽说跟在后面吃了一路土,所幸倒也并未跟丢,否则,想必小丫头的心里会更加不平衡。两个女孩前后脚进了沈府,又接连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沈家三兄弟宅院的分岔路口,竹可心这才停住脚步。

“我要去后花园找沈师兄,你不方便跟来,就先回住处去吧!”

“啊?”

丘桐愣了愣,还未待她开口询问,竹可心却又迈开了步子,沿着长房东侧的甬路,转眼间跑远了。

大爷爷的这些弟子个个特立独行,在丘桐眼中唯一一个比较正常的竹可心,今天也突然间这样暴走,一定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哼,还是不拿我当自己人,什么事情那么要紧,非要背着我啊……啊!”

小丫头嘴里嘀咕着,悻悻地走向沈元义的院子,但也就在她刚想抬脚迈进院门的时候,嘴里的话却突兀地转为了一声惊呼。

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院子里,那人片刻未停,疾如闪电般向着她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眨眼间便到了身前。

丘桐下意识地用力闭上眼睛,以对方的这种速度,莫说事发突然,便是在她全神贯注之下,也绝没有半点避开的可能。

然而,足足两三秒过去,意料中的冲撞却并没有发生,丘桐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对面距她不过两三米的地方,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那里,正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姓沈的,你大白天在院子里疯跑什么,吓死我了!”丘桐拍着初具规模的胸脯,口中抱怨道。

沈韩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脸上的表情稍显尴尬,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抱歉……丘姑娘,你能不能……”

“做什么?”小丫头瞪着圆圆的眼睛。

“呃,能不能侧一下身?”·

“啊?哦……”丘桐搞不清对方是何用意,但还是将身子侧了侧。

“谢谢!你把路挡住了。”

平淡的话音方才落下,沈韩一步跨出,已然到了院外,身形晃动中,似是向着沈府大门的方向奔行而去。

竟然说自己挡了路!

丘桐怨愤已极,眼泪都险些流出来,但是当她望向沈韩的背影时,好奇心却又一下子冒了出来,小丫头口中高喊着,也反身追了上去。

“喂,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里?”

她不叫还好,沈韩的速度虽说依旧不慢,却也远不如方才那般惊世骇俗,但随着丘桐话音出口,前方的男子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脚下再次加快,没出几息工夫,已然不见了踪迹。

小丫头弯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丘桐,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累成这样?”

一声惊疑响起在不远处,丘桐抬头看时,却见沈元义从通往后花园的那条甬路上跑了过来,在他身边还跟着去而复返的竹可心。

“啊?我……”

丘桐吱吱呜呜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明明是你们一个个火急火燎,好像天塌下来的样子。可是,怎么都返回头来问我做什么呢?

“嗨!先不说这个,你看到沈韩了吗?”沈元义道。

“看到了啊,他刚刚出府去了……”丘桐直起腰,抬手指了指府门的方向。

“他肯定是去望月楼了,快,咱们跟过去看看,可别闹出事来!”沈元义用力一拍大腿,也不再理会丘桐,和竹可心疾跑着追沈韩去了。

“哎!你们……等等我!”

丘桐发誓,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憋屈过,但这一切,又都压制不住她心中那股熊熊的八卦之火,小丫头狠狠跺了跺脚,毫不犹豫的也追了上去。

……

望月楼三层。

今天真真姑娘的表演尚未开始,三个书生公子模样的人谑笑着,透过雅间的窗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大街上发生的一幕。居中那个公子二十来岁年纪,气度不凡,是个不曾见过的生面孔,但看他身旁左右那两个人,却赫然正是曾与杜弋、王续起过小小冲突的吕公子和王公子。

前几日,沈元仁着织造坊的伙计,为沈韩以及与他同来的师弟师妹们赶制了衣衫。此时,立身望月楼下的杜弋、王续,皆是一身锦缎常服打扮,再不复当初那般寒酸模样。

现今他们都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绍兴城中的文人骚客固然想找机会结识一下二人,那些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老板们则更是趋之若鹜。大家都巴望着能把这二人请来自己的店中一坐,若是有幸从他们手中得一首雁丘词那样的佳句,便是让这些人倒贴上些礼物、银钱,想必也是极为乐意的。

作为最先尝了甜头的,望月楼的老板和伙计们当然清楚这一点,但让他们无奈的是,如今他们却只能闭门谢客,千方百计地把这两个财神挡在门外。

个中缘由,其实说来非常简单——望月楼乃是绍兴吴家的产业,而杜弋和王续则已被确认,是沈府中的人。

沈吴同城不同炉,两家关系势同水火,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吴家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之人在自家地盘上大出风头。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一点原因——

吴家祖居绍兴,到了这一代上,家中长子吴占颇有出息,弃商从文,已然在京中做了集贤院的待制,绍兴吴家的生意便落到了次子吴瑜的头上。

据说吴瑜早已看中了望月楼的真真姑娘,欲将其收为禁脔,可惜真真姑娘只爱才,不爱财,吴瑜才疏学浅,难博人家姑娘青睐,这才动了心思,想将远在临安的兄长吴占请回来,帮他达成心愿。

千算万算,吴瑜怎么也没有算到,就在大哥行将回来的前几日,竟然被一个外人坏了他的好事,而那个人竟然还是出自沈家,这让他如何能忍?

一怒之下,吴瑜今日勒令望月楼的老板,将三层雅间,连带着二楼的雅座一并关了,不许任何人上来。

吴家家大业大,一处酒楼的生意好坏还不会放在眼里,吴瑜就是想亲眼见到那杜弋、王续二人出丑!

你们要来吃饭,也不是不可以,便请到一层的大堂之中,与那些贩夫走卒同席去吧……

第一百零二章 刁难

“二位公子,借小的一个胆子也不敢为难您二位啊,今日确是有人将楼上全包了下来,您看这事闹的,抱歉抱歉……”

伙计还是那个伙计,此时正躬着腰,忙不迭地陪着不是,但看他脸上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因着杜弋、王续,以及那首雁秋词,这伙计着实曾风光了两天,就连望月楼的掌柜都是对他另眼相看。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两个明明是财神的人,怎么转眼就变成了瘟神。自从前日里,少东家当着众人的面给了他两个耳光之后,望月楼自上至下,便再无一人敢再同他讲话。这伙计估摸着,若不是那吴瑜想留着他应付眼前这二人,自己怕是早就被一脚踢出了望月楼。

像望月楼这种地方,偶尔被人包了场子并不稀奇,但前天、昨天、今天,接连着三天都是这样,杜弋怎么还看不出当中的蹊跷。

他把王续拉到一旁,低声耳语道:“咱们这是被人刻意针对了。也不管他是谁,敢欺负到咱俩头上,都要教他长点记性。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我管保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王续闻言吓了一跳,杜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连忙开口阻止道:“不行,你烧了望月楼,万一伤到真真姑娘怎么办?”

“呵,你还真被那女的给迷住了。”杜弋调侃地一笑,“放心吧,真真姑娘晚上又不住在望月楼里,伤不到她的。”

“那也不行,又没多大的仇怨,伤了谁都不好。”王续仍是坚决反对。

“哎!”杜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好。望月楼没了,真真姑娘自然会另投别处,省得你在这儿受这窝囊气。你倒好嘛,还不领情。随便你吧,我是不管了!”

说完这话,杜弋果真就像事不关己一般,换上了一副无所谓地表情。

烧掉望月楼,王续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但前面已是连着两天没看到真真姑娘,他的大脑里早已被荷尔蒙填满,今天若再无功而返,他怕是真要憋出病来。

“要不……”王续犹豫地说道:“咱们就在大堂里将就一下吧,不就是吃个饭嘛,哪里不一样……”

“啊?”杜弋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着王续,“你疯了吧,咱们现在不敢说有多高的地位,就凭着那首摸鱼儿,至少在绍兴城也算有了些名气。坐大堂?我可丢不起那人!”

“嗨!你这不是陪我嘛,就委屈你一下吧。”王续拉住杜弋的胳膊,“今天这顿饭我请……呃……不,以后吃饭都我请,好不好?”

“不好!要去你自己去,我先回了!”杜弋一把挣脱出来,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

王续忙紧走几步追上去,搂住杜弋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算我欠你个人情,等回去以后,我去后院找沈师兄,问他要些宋元之后的诗词书籍,全都拿给你,怎么样?”

“这个嘛……”杜弋闻言,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那十几箱的书籍与狼皮,都是在他们来到沈府的第二天一并送到的。沈韩为了稳妥起见,把这些书直接安置在了后花园的那间佛堂中,便是其他学生也不准许将其带出。杜弋虽然对此极为不满,但在这么多人当中,他最畏惧的就是沈韩,自然也没敢当面抱怨些什么。

诗词在这个年代,拥有着怎样的魔力,杜弋已深有体会,如今听得王续这样讲,他显然有点意动。

“别这个那个的了,快点走吧!”王续哈哈一笑,将杜弋重又拽了回来。

时值正午,望月楼的生意较之往常更加火爆。那些原本习惯了在二楼雅间中用餐的客人,但凡不太顾及身份脸面的,为了一睹真真姑娘芳容,今天也都挤到了一层的大堂中来。

伙计哭丧着脸,将杜弋王续让进门的时候,这里竟然已是座无虚席。他本想借此由头把二人打发走了事,但他却低估了这两个人的影响力。

宋朝崇尚文风,风流才子在民间极受推崇。就拿杜弋和王续来说,他们如今在望月楼中的声望,其实已不亚于那真真姑娘。

见得二人竟也来到了一楼用餐,再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楼上雅座,大家怎么还会不明白,他们这是被人挤兑了。纵然吴家在绍兴势大,却也还没到无人敢去招惹的地步,顿时就有不少人主动站了起来,要把座位让给他们。

杜弋和王续也未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礼遇,之前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二人笑着拱手,逐一谢过了众人的盛情,最后在居中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来。此处距那舞台的边缘,竟然只有不到三米远,用王续的话讲,这样的位子,若是放在后世演唱会现场,怕是天价也难买到。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欢喜有人愁,不开心的人开心了,就会有开心的人不开心。

三楼雅间里,手扶凭栏的吴瑜,此时脸色已是阴沉的要滴出水来。他的本意是要愚弄一下二人,不管对方选择离开,还是到一楼落座,皆是会丢了颜面。万没料到,那两个人非但接下了他的招,而且还在自己的地盘上,上演了一出众星捧月的戏码,捎带手把楼下的众多客人都拉到了对立的一面。

这叫他如何不气……

然而,道是他划下的,人家也丝毫没有越距的行为,如果此刻再让伙计去将人赶走,不但会令自己丢了面子,恐怕就连整个吴家都会被连累着,成为绍兴的一桩笑话。

在他身旁的吕、王两个公子哥就更是尴尬。说起来,这个馊主意还是他们想出来的,现在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偷偷瞄了眼吴瑜面上的神情,巴不得马上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好在短暂的喧闹过后,伴随着一阵由缓入急的手鼓声响,舞台之上香风涌动,虹影乍现,整个望月楼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知道,今天真真姑娘的表演,这就要开始了……

第一百零三章 凶相毕露

真真这个名字出现在望月楼,乃至出现在绍兴,说来也不过才半月有余。

关于她和她的乐班是何出身,从哪里来,之前又为何名声不显,便都是语焉不详。但她们作为一群初来乍到的生人,能在绍兴这样的繁花似锦,金迷纸醉之地闯出偌大名头,单凭模样标致,会跳几支舞,恐怕还是很难办到的。

真真姑娘的舞蹈,在座之人大多都已熟悉,那种柔里带刚的风格,在江南一代可说是特立独行,兼之女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域风情,让观赏者于新奇中,油然生出一种心痒难耐之感。

不过,今天真真姑娘的表现又有些不同。若说姑娘以往的舞姿,七分秀美中透着三分英气,但今日却似乎是反转了过来。王续是个外行人,自然讲不清里面的门道,但如果让他来形容,看姑娘所展现出的手眼身法步,倒是有几分后世京剧中刀马旦的风采。

这样的表演放在此时此地,令得台下众人开足了眼界,一曲作罢,那穿花蝴蝶般的身影驻足而立之时,王续第一个站起了身来,用力拍着手掌,场中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随即也响了起来。

真真姑娘向着四周福了一圈礼,算是谢过了场,最后又单独面向着王续这边,深深一拜,良久方才直起身来,却是轻合着双目,眼角之处已然泪光盈盈。

众人见姑娘这副神情,又并未像往常那样退下台去,便知她恐怕有话要讲,纷纷止住了声响,望月楼中重又静了下来。

片刻过后,台上的姑娘睁开了双眼,幽幽说道:“真真来到绍兴,人生地不熟,是得蒙了诸位,以及二位公子的抬爱,这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真在此一并谢过!”

言罢,姑娘再次微微一福,待她再次起身之时,似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目光已变得坚毅无比。

“真真虽是一介女流,倒也曾经历过些世面,见惯了世事无常,人情淡漠。王公子对奴家情真意切,一首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感天动地。今回,二位公子又为了奴家,不惜忍受刁难,自降身价,奴家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却不能坦然受之。真真自诩也是江湖儿女,公子能为奴家做到这般,奴家又何惜己身。今日之舞,便是真真在望月楼的最后一舞,明日之后,真真与望月楼再无瓜葛,将来何去何从,真真愿遵二位公子之意定夺!”

姑娘起初开始说话时,场中的众人都还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只是待她将话说完,包括王续和杜弋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间几乎都愣在了那里。

三楼之上,吴瑜的面部表情几近扭曲。真真虽然与望月楼并无契约,但在他想来,一个风尘女子也断不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只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今天这场闹剧无论如何收尾,他吴瑜的面子已铁定是丢尽了。

“好……好!”

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吴瑜陡然转回身去,抬手一把,将雅间中的那张桌子掀翻在地,满桌杯盘碗碟乒乒乓乓地碎落了一地。

“来人,来人!将那两个登徒浪子,连同这个什么狗屁乐班一起,统统给我哄出去!把那些乐器都给我砸了,一件都不许带走!”

直到吴瑜的嘶吼炸响在望月楼中,那些食客们方才从刚才的错愕里缓醒过来。事情再明显不过,人家这是图穷匕见,摆明了车马,要仗势欺人了。

吴家富甲绍兴,背后的势力更是大得惊人,你们都是些外来人,就算被欺负了,又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此刻多数人心中的想法。

有些心好的人向着杜弋、王续这边拼命递着眼色,示意他们快走,只要能逃出望月楼,就算吴瑜再霸道,该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当街打人,又何必要吃这种眼前亏。

然则事态的发展再一次出乎了众人的预料,在他们眼中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静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王续面上尚还带了几分怒色,而那名叫杜弋的年轻人干脆就连嘴角的笑容都未曾变过。

不仅如此,在吴瑜那声咆哮过后,舞台正中的真真姑娘也只是微微怔了怔,随即仰起臻首,目光凛冽地向着楼上望去。乐班中的那些乐师则放下了手中的鼓镲笛箫,纷纷冷着脸站起身来,从他们的脸上哪里看得出半点畏惧之情。

这个年代,茶楼酒肆中的伙计小二,包括后边的厨子,或多或少都兼着些打手的角色,遇有客人闹事之类的状况,少不得要齐心协力平息事端。如望月楼这样大的场子,甚至还会额外再豢养几个打手,随着吴瑜的命令传下,无论心中是否情愿,这些人也只得动了起来,手中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从不同方位涌出,向着舞台的方向汇聚而来。

大堂之中,不乏一些胆小怕事的食客,眼睛盯着这边的情形,脚下却已碎碎地挪动起步子,向着大门的方向退去,生怕被近在眼前的这场骚乱所波及。

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移动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竟然已是无路可走,十几条人影不知何时定定地站在了门外,将这条唯一的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在这些人里,居中的是一名二十上下岁的女子,身着月白色罗纱长裙,头挽云髻,鬓插金钗,面容清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只不过看其脸色却略有些晦暗,似乎还留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哼!若非亲眼得见还不知道,无缘无故就敢动手打人,吴家在绍兴,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女子目不斜视,口中冷冷地说道。

“这,”在她身旁那名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闻言,额头冒汗,神情更是复杂难言,“一雁,你听我解释……”

“用不着!”女子不待他说完,娇叱一声,“我看那真真姑娘有情有义,正想着去结交一番。怎么着,吴大公子,你要不要将我也一并收拾了?”

第一百零四章 张扬的后果

以望月楼上方为中心,天边的乌云翻滚着汇聚过来。一道电光蓦然划过,伴随着隆隆雷声,雨水便如同爆豆般,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沈韩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今天,令他感觉糟心的事情着实不少……

与赵汝述之女的婚约尚还在其次。此事由来已久,当年定下这桩娃娃亲的当事之人,要么已然不在,要么学了鸵鸟,佯装不知。而现在两家又成了近乎水火的对头,到最后恐怕也只有不了了之这一种可能。

然而,当二叔将艮庄丘纪的意思也一并讲出来时,沈韩就有些凌乱了。他虽然不知道小丫头丘桐是何心意,但看这架势,人家把孙女都送到了自己家里,若想一笔揭过,怕是不会那么容易。

沈元义从旁察言观色,大概也看出了几分沈韩的态度。他有心劝说上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侄儿就连沂王殿下的面子都不给,说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索性便也放下了这个念头,打算告辞离开。

他若真的这样走了,倒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但他偏偏在出门前又多了一句嘴。

“从云那些同门师弟真是个个不凡,王续作的那首雁丘词,如今在咱们绍兴城可谓是家喻户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别看你二叔是个粗人,做不了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但我可以保证,单这一句,起码京城的那些所谓才子是写不出来的。”

沈元义是说者无心,在他看来,侄儿的师弟厉害,自己也与有荣焉。但他却没想到这番话竟会引发了沈韩如此大的反应,至少从帝焱山中那时算起,他还从未见沈韩有过这般焦躁的情形。

简单询问了前后的经过,以及望月楼大概方位,沈韩几乎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便冲出了佛堂。待沈元义紧随其后追到院外,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关于这件事,沈韩确实无法淡然处之。他倒是宁愿王续的这首雁丘词是出在元好问之后,那样的后果,最多便是因为抄袭而令他被人耻笑。但看现今绍兴人的反应,显然事与愿违,这样一来,后果之严重简直难以想象。

他们身处的年代,距离后世足有八百年,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酵,都有可能令得整个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就叫做蝴蝶效应。

元好问固然是个旷世才子,但在其众多的诗词之中,仍要以摸鱼儿·雁丘词最为脍炙人口,少了这首词,他在文坛,乃至整个社会上,还能不能得到他应有的地位?

宋金被蒙古覆灭之后,元好问曾凭着个人的声望,一力保下了众多的汉人官员,但如今元好问丢了这首雁丘词,他的影响力必然会有所削减,那些汉人官员还能否如历史中那样,得以存续下来?

纵观整个元朝,吏治、经济、文教无一不是破败不堪,倘若再少了这些人,又会怎样?

杜弋和王续没在沈元义的跨院中,沈韩扑空之后,片刻也未耽搁,直接出沈府,奔望月楼而去。他想马上找到那二人,说服他们将雁丘词物归原主,事情或许也还有补救的可能。

自打到沈府之后,沈韩还从没出过门,也未见过白日里的绍兴。待他来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堵不堪的街道着实把他吓了一跳。纵使他心情再焦灼,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不敢将神通全力释放出来。

好在望月楼距离沈府不算太远,沈韩起初也并未太过在意,他估摸着只要加紧点步子,赶过去应该也要不了多久。

但是,他前脚刚刚迈出沈府大门,天空中的异样却是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

云随风动,这是常识。但此刻,头顶的云团竟是从四面八方向着一个方向涌去,而且从方位上看,那里正是沈元义所指,望月楼的所在。沈韩几乎立刻便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人为的结果,而操纵这一切的那个人,十之八九便是王续!

暴雨落下,行人商贩纷纷寻找避雨之处,街面上转眼间变得空旷起来。沈韩再也顾不得许多,下一秒,他将神通全力施展出来,整个人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虚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

“还愣着做什么,既然他们赖在这里不肯走,那就统统给我打将出去!”

吴瑜爆喝一声,心近乎压抑到了崩溃边缘的心情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莫非现如今没落的不是那沈家,而是我们吴家么?

一个风尘女子,两个不知死活的书生,竟敢公然在吴家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即便是自己动了怒,下令逐客,人家却仍是云淡风轻,夷然无惧。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得罪了吴家,莫说在绍兴,就算是在整个大宋朝都将无有立足之地吗?

看来,是我过去太和善了!若再不立一下威,自己如何能在这绍兴城中站稳脚跟,又如何能在将来顺利接管整个吴家?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地,楼下的冲突也行将爆发开来的时候,却又听得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从望月楼门口传了过来。

“若非亲眼得见,还真不敢相信,无缘无故动手打人,吴家在绍兴,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方才真真姑娘的话,尚可说是落了吴家的面子,而这个女子却是毫不留情的打在了整个吴家的脸上,在场众人不由得都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说话之人是一个二十上下岁的女子,身着月白色罗纱长裙,头挽云髻,鬓插金钗,面容俊美清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只不过那女子的脸色略有些晦暗,似乎还留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吴瑜闻言,怒不可遏,当即便想发作,但当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女子身旁的那名男子之时,吴瑜只觉双膝一软,险些跌坐在了地上。

“哼!”那男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怠慢贤士,唐突佳人,肆意妄为,就凭他,也能代表吴家么……”

第一百零五章 吴家美成

望月楼中,打手、伙计、厨子们一个个都鸦默巧地放下了手中的家伙,或许还有几个新来的,立功心切,蠢蠢欲动,但看着前辈们那副神态,也只得有样学样,偷偷把地木棒、菜刀、擀面杖藏在了身后。

门前那公子掸了掸藏青色的对襟大氅,看也没看一眼这些人,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堂,来到杜弋王续的桌前,抱拳拱手一揖。

“二位先生受惊了,在下吴家吴占,公务之故,久居京城,对家中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欠缺管束,这才滋养了他嚣张跋扈的习气,险些开罪二位。吴占代舍弟和整个吴家向二位赔罪!”

吴占,字美成,嘉定七年进士,官至集贤院从六品侍制。

此人谦和知礼,行事老成,兼之文采出众,竟是博了当朝首辅左相史弥远的喜爱,将其收为门生。在吴家祖居的这座绍兴城中,吴占之名可谓声望正隆,便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

吴家的祖上也有过在朝为官的精力,甚至曾经高居丞相、尚书之位,但自从转而经商后,已有数十年未能涉足官场,如今终于出了个麒麟儿,自是不惜倾注家资,尽心竭力地扶持于他,那史弥远的拉拢当然也包含了这方面的考虑。

关于这个人的风光履历,杜弋王续进出望月楼这些天,耳朵几乎磨出了茧子。但他们初来南宋,就结识了沂王赵均,而那沈元义虽说只是个武官,但那也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二人倒不至于被一个六品文官吓到。

沈吴两家,不但在商场上互为死敌,就连他们身后朝堂中的阵营也隐隐处于对立地位。作为吴家这一代的代表性人物,吴占为官,吴瑜从商。吴瑜刚才的所作所为,杜弋和王续并非不能理解,倒是这吴占是何居心,反而让他们有些吃不准。

见到二人坐着纹丝不动,也不接自己的话茬,吴占微显有些尴尬。他的眼神无意中掠过杜弋手中那只炙热的茶盏,眉色间稍稍一动,但又旋即恢复如常。

“一群混账东西,都给我散了!”吴占扫视四周,呵斥了一声,随后又抬起头,向着吴瑜的那处雅间厉声道:“吴瑜,还不滚下来,向二位先生赔礼!”

“不必了!”吴占话音落地,王续冷冷答道:“酒菜我们吃完了,现在我们可以带真真姑娘离开了吗?”

“这……”吴占心中极为不快,但面对着两个令他忌惮不已的人,他还是强自压下了火气。

吴占虽然常年身处京城,但是对绍兴城中的一举一动却了如指掌。这些年以来,吴家之人每日都会将绍兴发生的重要事情汇总起来,快马通传到他那里,始终未曾间断。在这个信息传递并不发达的时代,这样的情报体系已可说是非常高效。

关于绍兴沈家出了个才子的事情,他前几日便已知晓,也几已将那首摸鱼儿背了下来。吴占自忖,以他的水平,想做一首词压制住对方显然不太现实,哪怕寻遍临安,想要找出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一个人、一首词作也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

吴占迟迟未过来绍兴,就是存了避让之心,生怕自取其辱,今回,若不是赵家大小姐决意要来,他仍旧不会冒这个风险。

此外更为重要的一点,刚才他亲眼见到杜弋徒手煮茶的神通,心中的惊讶更是无以复加。

集贤院的职责范畴,除了掌管书籍学校,举贤纳士之外,同时还统管着全国的祭祀占卜、玄门道教。吴占本人就和天台山道门的那位白仙人交集颇多,他非常清楚,这些人道行高深,朝廷法度都未必可以约束他们。可笑自己那个有眼无珠的弟弟吴瑜,还想凭着几个打手,在人家面前耀武扬威。殊不知,就凭眼前这人的手段,一旦起了争端,他自己固然讨不了好去,就连整个吴家都有可能被殃及。

思虑及此,吴占面上笑容不变,姿态则放的更低,带着几分央求的口吻,道:“二位先生若是想走,占绝没有阻拦的道理。至于真真姑娘,与望月楼本就没有从属关系,能来这里也是望月楼的荣幸,自也不会有谁敢为难姑娘。只是大家能够给个机会,化解误会,在下这就命人另开一桌酒席,算作是向先生以及真真姑娘赔礼道歉,如此可好?”

吴占虽然官阶不高,又并非三司六部中的实差,但只要是官就比民大,杜弋王续再有本事,未入官场之前,也不过是两个才子罢了,吴占能做出这等姿态,莫说是大堂内的食客,便是一旁的赵家大小姐都十分的满意。

赵汝述的女儿名作赵一雁,作为家中独女,从小享尽了宠爱,乖张任性在所难免。但是这姑娘,一来颇为的独立,再者也极有正义感,所幸倒并未遗传她父亲性格中的那套阴险算计。

赵一雁此次来到绍兴,是想亲自了结一桩事,这件事压在她心中多年,几已成她的心病。从大清早赶路开始,姑娘的心情就有些沉重。这一路风尘仆仆,进城时正赶上午饭时间,便听由吴占做主来了自家的这处望月楼,却没想到又遇上了这出恃强凌弱的戏码。

真真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赵一雁感同身受之下,竟是为之落了泪。到得后来,吴瑜下令出手打人那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这才挺身而出。

吴占所展现出的态度,赵一雁从旁看在眼中,也觉得足够诚意,心中对吴家的怒火便消了大半,甚至还对自己方才那通奚落稍有些后悔,便就想着出面调和。

吴占或许不懂事情的关键所在,但作为一个女孩子,赵一雁的心思则更为细腻,她迈步走到舞台上,拉过真真的手,轻声道:“姑娘刚才的话,我听了也是深受感动。既然是他们吴家有错在先,自当要陪个不是才对。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姑娘就赏个脸下来,给他们个机会弥补。待会儿酒宴结束,姑娘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倒想看看哪个敢再阻拦……”

第一百零六章 乱象再起

风停雨住的时候,望月楼又恢复到了应有的常态,一层大堂依旧是熙熙攘攘,就连二层的雅座也几已坐满了宾客。

不久前的那场混乱中,很多人的心态还是唯恐抽身不及,但等到事态完全平息下来,他们反而不想走了。真真姑娘会不会继续留在望月楼?三层雅间中的那场和解酒又会是个什么结果?这些问题或许不久便会揭晓。对于这些人来说,就好比是观赏了一部跌宕起伏的大片,若因为中途离场而错过了最后的大结局,岂不抱憾终生?

这会儿,望月楼顶层仍未开放,雅间之中新开了一桌席面,而有资格坐在这里的,统共也就五个人——

吴占、赵一雁、真真姑娘,以及王续和杜弋。就连之前在三层中饮酒的吴瑜,以及吕王两个公子哥都被吴占哄了下去。

沈吴两家的纠葛,说是商战也好,政争也罢,杜弋感觉和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也从未给自己设定过立场。所以,当王续决定要留下来的时候,他也没什么顾忌地选择留在了望月楼。

王续留下来的理由就更单纯一些,因为真真姑娘接受了赵一雁和吴占的邀约,他当然不会这样离开。

相对于他们,吴占和赵一雁的心情就稍显复杂了些。吴占固然是想旁敲侧击,摸清沈家这些人的底细,以便勾画应对之策。而赵一雁索性就是想从二人身上探听些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在对待另一个主角真真姑娘方面,他们的态度也的确极为和善,并未因对方的身份而有所轻视,但在两个人的心里,其实终究还是没怎么在意。毕竟一个风尘,亦或说江湖女子,若没有杜弋和王续,恐怕也上不得这种台面。方才上楼那时候,赵一雁倒是曾主动开口,邀真真姑娘同去京城游玩,但见得对方兴致缺缺,也就未再提起。

酒菜此时还未布上,各人怀揣心事,说过了场面上的寒暄,气氛便开始显得沉闷起来。

……

吴瑜丧着脸沿楼梯下来,今日最郁闷的人,大概非他莫属。

自从史弥远坐稳朝中第一人以来,吴家对沈家的策略也从过去的暗中较劲,转变为明面上的对峙。两家自身的实力虽说此消彼长,强弱之势逐年明显,但沈家终究未曾露出太大破绽,陶瓷官窑的生意也一如既往,大家便都以为,来年开春朝廷的买扑才是吴沈两家的胜负之战。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就在几天前,沈家突然宣布,将自家的官窑转让给了吴家。虽说按照朝廷搞得规矩,陶瓷相关的官办、官买之权无法让渡,但沈家的这一举动,仍然无异于未战先降,而自此之后,沈吴之争便可说是尘埃落定,再无悬念。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吴占方才的举动就让吴瑜颇有些拿捏不准。这事说来可大可小,吴占若只是人前做做姿态,一切倒还好说,但反之,后果也有可能极为严重。

吴家家主吴禄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家中的生意明面上都是吴瑜在操持。但整个绍兴的人都知道,吴家真正的主心骨却是这个远在临安的吴占,若然大哥动了肝火,一怒之下将自己架空起来都未可知,毕竟吴家这代不缺男丁,单是长房这一枝,嫡出的儿子就有三个,在他之下也还有一个吴晟。

“我就不明白了,这事他怎就……”

跟在吴瑜身后,姓王的公子不服不忿地还想抱怨两句,吕公子慌忙拉着他停下脚步,低低声音道:“你还说,没见吴少那脸色么?”

“这……哎!可是……”

“还可是什么,兄弟,咱们赶紧走吧,吴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这事若追究起来,他定然不会放过你我,到那时谁能但得住?就算吴少没说什么,可这要是从别人口中传到咱们家里,说主意是咱俩出的,以后可还有你我的好日子过么?”

“啊?!”王姓公子一愣,这才如梦方醒,“对对!快走,快走……”

吴瑜此刻心事重重,二人上前告辞时,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反正两个公子哥是一刻都不想待了,两人一前一后挪着步子,顺着墙边,转过屋角,总算溜到了望月楼的门口。

那王公子走在前面,后背贴在门框一侧,打眼瞅了瞅四周,见没有食客关注到他们,猛然转身迈了出去。

在他身后,吕公子正想紧跟上去,但还未待他将脚抬起,耳畔就听“砰”得一声闷响。

那本已出得门外的王公子就像迎面撞上了高速奔行的马车,屁股向后高高飞起来,口中凄惨叫着,重重砸落在大堂门口的一张桌面上。

人体与木板的撞击声,碗盏杯盘的碎裂声,男男女女的惊恐尖叫声轰然响了起来……

这一阵的鸡飞狗跳,委实惊到了大堂中的众人,而原本就身处不远的吕公子则直接被吓得丢了魂一般,他木然地望了眼兀自躺在桌上的王公子,又下意识地扭回头来,看向门口。

雨过天未晴,望月楼内自有灯烛照明,但室外的光线就略显得昏暗,一个身影迈步自门槛跨过之时,其面部的轮廓才开始清晰起来。

“实在抱歉,是我走得太过着急,对不住,对不住!”那人满面羞惭,嘴里絮絮叨叨地闪身来到楼内,径直走到那处狼藉的桌面前,伸手想要去拉倒在桌上的王姓公子。

“哎吆喂……哎吆……”

这一撞一摔,王公子感觉头脑中阵阵晕眩,自己本就虚空的身子好似散架一般,那些压碎的碗碟扎在后背上更是钻心地疼痛。

他喘着粗气,呻吟了半天才稍稍缓过神来,却见一个灰白头发,面容清瘦的人脸,嬉笑着凑到了自己的眼前。

“哎?你没伤到那里吧?要不要去医院……呃,我是说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哎,还是不对,是去看看郎中!”

“我看……我看你个大头鬼!”

王公子暴跳如雷,口中咒骂着,挥起拳头向着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狠狠打了过去。

那人对此似是早有防范,轻飘飘地一躲,王公子的拳头便落在了空出。但是,这一下他的发力未免有些太猛,尚未完全坐稳的身体被牵动着,瞬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咕噜噜从桌上滚了下来,面部朝下,趴在了地面上。

“妈的,我和你拼了……”

王公子一翻身,从地板上爬起,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抡起手边的一条板凳,便要寻那人搏命。

“王兄!王兄!”

那姓吕的公子大叫两声,冲上前去,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去打他,拦我做什么,放开!我要和他拼命!”

“王兄,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吕公子硬生生将他手中的板凳夺下,又凑近到他耳边,道:“你仔细看看那人身上的衣服……”

“啊?我看他衣服做什么?”姓王的公子嘴里这样说着,但还是抬眼向对面那人望去。

只见那人一副庄户打扮,身着麻黄色粗布衣衫,怎么看,都觉得似乎有几分眼熟……

第一百零七章 大少对大少·初番

“小二……小二!”

大堂的那通骚乱传上三楼,亦是惊动了雅间里的众人。吴占开口接连唤了两声,却是不见门外有人答话,心中一阵莫名烦躁。他扭过头来,冲着身旁的赵一雁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赵一雁也正自疑惑,闻言轻轻应了声,随后又嘱托道:“凡事要小心。”

吴占点头会心一笑,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定了定,拱手说道:“诸位且先在这里聊着,我去去便回,失陪,失陪!”

言罢,也不等那几人搭话,大步从桌前绕过,来到门前,待他背向桌边众人之时,面上的笑容蓦然一收,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

吴占不相信,明知道自己身在望月楼,下面那些伙计小二还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么除此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便是有人存心捣乱,让自己难堪。

他这次是真的动了火气,若搁在往常,发生了这种事,他只要听个结果便好,自是犯不上亲自去询问。但今日偏偏赵一雁也在这里,不由得他不谨慎一些,自己辛辛苦苦才在对方心中竖立起来的形象与威严,绝不容许任何人毁掉一星半点。

吴占深吸了口气,抬手将两扇门向着怀中一带。

随着门缝逐渐放大而开阔的视野中,一道人影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

今日的遭遇,让沈韩觉得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路过来,他始终忧心忡忡,即便大雨已然停住也未曾将脚步减缓下来。眼见着望月楼近在咫尺,空荡荡的大门中却意外地冒出一个人来,尽管沈韩催动神通,全力想要定住身形,最后仍是躲闪不及,实实在在地将对方撞飞了出去。

这起事故,虽说也有对方的问题,但经历过后世“交规”熏陶的沈韩倒并不想推卸属于自己的责任。至于那人在情急之下,要对自己动手,他也并不意外。换谁遇上这种事,多少都会有些火气,反正自己也不会真的就被他打到,等对方冷静下来,消了气,该看病看病,该赔偿赔偿就是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才真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倒地那人被同伴扶起时,还是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但就见他的同伴在其耳边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那人顿时神色大变,竟然再未和他理论一句,就这样被同伴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夺路而去。

“果然是文教兴国,礼仪之邦,人人都是这般通情达理。”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生人,搞不懂其中玄机的沈韩也只能摇摇头,暗自感慨着。他巡视了几眼周围,恰好看到楼梯口处站着的一个伙计,忙紧走几步凑上前去。

“小二哥,敢问今天望月楼中可来了两位年轻人,一个姓杜,另一个姓王……哦,就是前阵子作那首雁丘词的。”

此事说来也巧,这伙计正是一直接待杜弋王续的那个。不久前,掌柜见吴占在三楼上摆酒赔礼,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派了他去那边候着。

刚才这伙计听到楼下嘈杂声响,便想下来看个究竟,却被沈韩抓了个正着。

“啊?哦,有啊……”

伙计也尚未搞清,一贯嚣张跋扈的两个公子哥,明明占了理,为何却这样狼狈地走了,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听沈韩问起,下意识的抬手指了指楼梯上方的雅间。

沈韩也不和他多言,拱手道了声谢,抬脚便上了楼。

此时,楼顶的四个房间倒有三个是空的,房门大敞,一目了然,他来到唯一有人的这处雅间门前,刚想抬手要敲门,那门却自行从里面打了开来。

……

“你是何人?有何贵干?”

吴占此前已经交代清楚,今日三楼不许接待宾客,也不知眼前这人是如何上来的。他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问道。

却见对面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歪着脖子望向屋内,口中还念叨着,“哦,没事,我找人……对,就是里面那两个……杜弋、王续,你们出来,马上跟我回去!”

“哦?你和王杜两位公子相识?”吴占见对方一身庄户人的打扮,行事又如此无礼,心中已有几分不快。但他听这人张口唤出了屋中二人的名字,便自压了压火气,开口道:“在下排摆了酒宴正要款待二位公子,这位……先生不知怎么称呼,咱们屋中叙话可好!”

“我吗?姓沈!”沈韩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罢再次向着雅间之内喊道:“杜弋王续,还愣着做什么,快出来啊!”

饶是吴占当着赵一雁,不愿自降身价与人口角,此刻也已有些按捺不住,他扭头向房中看了一眼。只见王续面现尴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杜弋干脆嘴角挂着一抹冷冷笑,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对门口发生的事恍若无睹。

此人如果是沈家的什么重要人物,想来二人也不该是那副表情。既然他说自己姓沈,看来大概是个沈家仆从之类的身份。

想到此处,吴占终是忍无可忍,开口斥责道:“你这人好生的无礼!王杜二位公子乃是我的贵客,也是沈家大少的同门师弟,身份何其尊崇,你又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直唤其名?”

古人有姓,有名,有字,人与人之间互相称呼起来,大多是唤对方的字,以显尊重。就比如吴占,字美成,那些身份与他相当,甚至亦在他之上的人,也只会以“美成”相称,并不会直呼其名,只有在互相敌对,出言不逊时,才会叫其姓名。

而眼前这个貌似仆佣的年轻人张口闭口杜弋、王续的叫着,确实已可以算作失礼。莫说这边的吴占,就连坐在屋中上首的赵一雁都有些气愤不过。

赵大小姐性子直率,又打小被人娇宠,可不会像吴占那般隐忍谦恭,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冲着对面的杜弋问道:“沈家虽是商贾,但听说那个大少沈从云也是个读书的,却不知怎会调教出这等不通礼仪之人,杜公子可认得他吗?”

“他?”杜弋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答道:“可不就是你们口中的沈家大少么……”

第一百零八章 大少对大少·次番

duang……

那伙计被一脚踢在腹部,翻出一溜滚,重重撞在墙壁上。

“混账东西,谁让你放他上去的!”吴瑜破口大骂道。

不知是因为吃痛还是委屈,那伙计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一波三折的大起大落,恍如一场梦,诡异而不真实,他嘴里吱呜着,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吴瑜哪有心思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一路小跑向着楼上攀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惹大哥动怒的事情尚未过去,转眼怎又冒出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心急如焚,暗中祷告着,希望还赶得及补救。

吴瑜来到三楼时,雅间房门已然打开,从他的角度尚看不清屋内的情形,只见到那个庄户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此刻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抬手就要抓住那人的衣领,将其拎下楼去……

“他?可不就是你们口中的沈家大少么!”

轻描淡写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却无异于凭空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震爆弹,惊呆了一众人等。

吴瑜举在半空的手距离沈韩不足半米,就这么生生地刹住了车,动作颇为得滑稽可笑。

而那边房中的赵一雁也没好到那里,刚被她开口奚落之人,竟然就是那个困扰了自己多年的正主,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神色复杂难言。

“从云?你是从云?”

吴占听到那话的一瞬也是惊诧莫名,他此来绍兴早料到会和这人碰面,只是未曾想事情来得这样突兀。但他毕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片刻错愕之后,旋即探出双臂,直接给沈韩来了个熊抱,手掌用力拍击着沈韩的后背。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为兄想得你好苦!”

这下子倒是轮到沈韩愣在了那里,他对这种男人间的搂搂抱抱很不习惯,抬手向外推了推吴占的肩膀,尴尬道:“抱歉,你是哪位?我们认得吗?”

“当然认得,当年你的百岁酒宴,我也是在场的……”

吴占面上仍是那种惊喜万分的表情,笑着道:哦,对对,那时你还小,自是不记得这些,我年长着你七岁,吴家吴占,你总该知道的吧。”

“吴占……”

沈韩眼中波光流转,这个名字他的确是听过,而且还不止一次,萍姨说过,二叔说过,就连那天在沈家正堂之中,沈元仁和沈元礼都曾提及。

当今的吴家,最难缠之人,不是年迈的家主吴禄,不是掌管生意的吴瑜,亦不是少年有才的吴晟,而是这个身在京城之中的大少——吴占,吴美成!

“原来是吴大公子,久仰大名,在下这次冒昧前来,确是找我的两位师弟有事,便不多打扰了,还请吴公子恕罪!”沈韩抱拳拱手道。

在过来之前便知道,望月楼乃是吴家产业,在这里遇上吴占纵然让他稍感意外,倒也还不至于有多惊讶,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就真让他有些五味杂陈了。

“你我兄弟多年未见,贤弟既然来了,怎能说走就走。”说着吴占将身子测过,做出个相请的手势,“你看,相逢不如偶遇,今日除了贤弟的两个师弟之外,咱们绍兴的名人真真姑娘也在。哦,还有,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姑娘名作赵一雁,乃是当今刑部尚书赵大人之女,亦是为兄将来的妻子……”

“美成!不可妄言!”吴占话未说完,赵一雁猛然挺身站了起来,出言将他喝止道。

“哈哈!”吴占一笑,只当她是姑娘家,脸皮薄,“好好,不说不说,其实这事也没什么,赵大人上次便已允诺,待明年开春……”

“你还说!好!你想说,随你,我走!”赵一雁满脸通红地从座位上走出来,迈步便要走出雅间。

关于沈韩与赵一雁定有婚约的事情,两家都极少对外传扬,此前就连沈元义都不知晓,更不要说是身为外人的吴占。他故意将这些话说出,本是有心在沈韩面前炫耀一番,却不想引发了赵大小姐这般激烈的反应,慌忙伸手拉住赵一雁的小臂。

“一雁莫气,是我错,我不说便是!”

赵一雁要逃离此地,一少半自是因着吴占的说话,但主要原因,却是不想在这样尴尬的场合下面对那个人。她用余光瞥了眼与自己半步之隔的沈韩,见那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羞恼更甚,姣斥道:“吴占,亏你还是当朝进士,我和你并无任何关系,却在人前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吴占闻言这才真的慌了神,他追求赵一雁自觉手拿把攥,断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行事便少了些顾忌。但赵大小姐的这番话却也是正理,赵汝述是允了他买扑之后前来提亲,可现在双方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这番举动,说是唐突孟浪亦不为过。

一念及此,吴占感觉后背冷汗直冒,他退后半步,恭恭敬敬向着赵一雁深施一礼,道:“是占一时情急,思虑不周,还望小姐见谅!”

他见赵一雁今天似乎心情不好,表现亦有些反常,便又一转身面向沈韩,道:“贤弟如若确有急事,为兄自不便勉强,咱们兄弟来日再聚也是无妨。”

“哈,这事让我搅得……”沈韩伸手捏了捏后脖颈,似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喊上杜弋、王续二人离开之时,却听他又在说道:“吴兄这一番盛情难却,在下怎好再固执己见,其实说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叙叙旧的时间总是有的。”

言罢,也不管身旁的吴占和赵一雁是何反应,沈韩闪身从二人之间穿行而过,大剌剌地走到方才吴占的位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才是你急着要走,现在让你走,又不走了,莫非存心是想留在这里看笑话?

吴占和赵一雁不约而同地咬了咬牙,心中的怨愤竟也是如出一辙。

事态的发展令人超乎想象,而又措手不及。然而,就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在场之人谁都未曾发现,那个始终保持沉默,以至于几乎被忽略了其存在的真真姑娘,此刻死死地盯住了门前的赵一雁,在那双纤巧明亮的美眸之中,有炙热的怒火喷薄而出……

第一百零九章 大少对大少·三番

最正宗的绍兴花雕,加入姜片和枸杞煮沸之后,酒精的辛辣感被挥发殆尽,入口浓郁甘香。

对于吴占频频的敬酒,沈韩皆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他便只自顾享用着桌上的美食,从不主动开言,以至于其他人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数日没吃过东西。

看着沈韩那般模样,赵一雁被气得脸色铁青,又寻不到机会发作。自打清早从临安出发,水米未曾打牙,赵大小姐虽然赌气没动过一下筷子,但此时,肚子却咕咕地叫了两声,彻底出卖了她。

场面一时尴尬,已经移坐到赵一雁右首的吴占连忙拿起筷子,夹了几块笋干烧肉放到她面前的碗中,“来,一雁,尝尝咱们绍兴的名吃,这种笋干是芥菜加竹笋,用酱油微煮后,晒干而成,用来烧肉最适合不过。”

赵一雁也是真的饿了,她稍带感激地冲吴占点了下头,随即拿过桌上的筷子,夹起一片笋干便要放入口中。

“嗯,这菜不错。”另一侧正往自己碗里夹着菜沈韩却在这时开口道:“笋干和五花肉的确很配,就是油腻了些。”

这句点评听在赵一雁耳中,怎么都觉得有些含沙射影,赵大小姐终于忍无可忍,她把那片笋干丢回碗里,啪得一声,狠狠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沈从云,你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遮遮掩掩,算什么男人?!”

“啊?”沈韩诧异的抬起头来,腮帮子被满口饭菜撑得鼓鼓的,无辜地问道:“我哪有什么意思?我说错话了吗?”

在来绍兴之前,赵一雁曾想过诸多的方案,如何圆满将事情解决,而又不伤及对方自尊,但到了这会儿,那种种计划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赵大小姐怀疑,再这样下去,问题还没解决,自己就已被沈韩活活气死。

“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赵一雁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不是一雁姑娘吗?”沈韩道。

“没错,我就是刑部尚书赵汝述之女——赵一雁!这,你也是知道的吧。”

“嗯。”沈韩脸上的笑意一收,点头轻轻应了声。

“那好,你开个条件吧,怎样才能放过我?”赵一雁狠了狠心,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毅然问道。

沈韩闻言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他还在为这件事发愁,没成想人家赵大小姐比自己还要着急了解此事,倒不知是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有人唆使。

这桩婚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但对方此刻所表现出的强势,又多少让他感觉有几分不爽,沈韩将手中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那不妨就由姑娘出个主意吧,我们沈家是生意人,只要价码合适,自然一切好说。”

“哼!无耻之徒!”赵一雁在心底暗自咒骂了一声,但她此来是要将婚约接触,并不想把事情闹僵。姑娘强自按压住心中的火气,抿着红唇,颇为纠结地想了片刻,才又抬头,向着沈韩直视过来。

“转过年,我保证朝廷瓷器的买扑仍落在你沈家头上,那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一雁,不可!”

未待沈韩说话,吴占却是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断喝着制止道。他刚从旁听二人之间的交谈,似乎这沈家大少与赵一雁是旧识,而且两人间好像还有着一些不浅的瓜葛,心中讶异,便也未曾插言。但到得此刻,听赵一雁要将陶瓷买扑让与沈家,他这才坐不住了。

“买扑事关重大,岂可用来交易,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人手上,说出来,我帮你处置妥当便是!”

赵一雁满面苦涩,美眸中已有泪光闪烁,却仍是倔强地摇头。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吴占胸中郁结。

不久前他还说人家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怎么现在看来,自己倒更像是个外人。他羞恼交加,转头恶狠狠地望向沈韩。

“姓沈的,我对你一番礼敬,可不要以为是怕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抓了一雁什么把柄,但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否则……后果莫说是你,就是你们整个沈家也承受不起!”

“哦?”沈韩轻笑一声,对吴占的威胁全不在意,转头看向赵一雁这边,问道:“赵姑娘和吴公子各执一词,倒把在下搞糊涂了,二位到底由谁做主?”

“我!”

“我!”

吴占和赵一雁几乎同一时间答道。话音出口,二人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吴占神情坚定,赵一雁却是目光躲闪,慌乱地将头低了下来。

“好!”

沉默良久之后,吴占似是在心底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盯着沈韩,道:“明年陶瓷买扑必须由吴家来中,但我可以做主,将朝廷一半的采买交由沈家来做,沈家的官窑也还给你们,这已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够了么?”

吴占的这番话并无虚假。陶瓷官窑买扑牵连甚广,他们吴家虽然作为出面之人,但最终所能获取的利益却不足一半。若他真将一半采买让出,将意味着吴家非但不能陶瓷生意上获利,甚至还要为此倒贴出很多。如若这个条件沈韩还不答应,那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吴占也绝难再让半步。

此事背后的玄机,沈韩也能想到不少。他让赵一雁开条件,一来是存了几分捉弄之心,再者也是想探探对方背后的虚实,如今目的已然达到,便也不想再和这两人纠缠下去。

“沈家的事情我不管,行不行的,你们还是去找沈家主事之人谈吧。多谢吴公子款待,酒足饭饱,在下这就告辞了!”说完,沈韩掏出怀中的手帕擦了擦嘴,也不再理会杜弋王续,兀自起身,迈步走出了雅间。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吴占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刚进绍兴,家门未入,便先丢掉了一半陶瓷官扑生意,这让他有种深深的挫败之感。而更让人郁闷的是,至今他也没搞清,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弋和王续对吴家本来就没有好感,眼见着吴占吃瘪,自是不会同情于他。

然而,在场之人谁都未曾发现,那个始终沉默,乃至几已被所有人忽略的真真姑娘,此刻正死死盯住了掩面啜泣的赵一雁,在她那双纤巧明亮的双眸之中,有炙热的怒火正喷薄而出……

第一百一十章 图穷匕见

时间到了下午,街道上的人流渐渐稀疏起来。车轮压过青石路面,伴随着有节奏的辘辘之声,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向着西城门的方向驶去。

午宴过后,赵一雁的绍兴之行便告收场,来也匆匆,去也草草,她甚至没有吃过一口绍兴的饭,饮过一口绍兴的水。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还打算着来到绍兴后,低调行事,瞒着吴家,也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桩婚事解除。

然而,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到得眼下这般情形,即便她仍旧不想戳破,但也自知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对吴占一五一十讲明原委之后,赵大小姐半刻都不想再在绍兴逗留,便即告辞启程,返回临安去了。

望月楼门前,吴占面色阴沉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伫立半晌无言。

他自幼被公认为少年天才,弱冠之年中进士,继而成为史弥远的门生,可谓顺风顺水,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屈辱。这还不算,在这样一个重视礼教的年代,自己竟和一个婚约在身的女子有染,若是被有心之人传扬出去,那不但会彻底断绝了他的上升之路,更将使他成为街里坊间的笑料,叫他还有何面目见人?

“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吴占双拳紧握,眼中怒火灼灼,“既然你自己不识时务,就别怪我出手无情!”

“吴瑜!”吴占看了眼垂头站在自己身后的二弟,开口唤了一声。

“兄长!”吴瑜一惊,抬头应道。

“从今天开始,你要昼夜给我盯好织造坊那边,尽快把明年买扑的送样做好,不能出半点差池!”

吴瑜闻言一喜,刚刚发生的事情大哥只字未提,看来并未真的怪罪自己,忙抱拳答道:“兄长放心,织造这边基本已经准备妥当,稍作些修改便可定型……只是瓷器这边……咱们莫非真要将沈家的官窑还给他们?”

“瓷窑的事情,我会亲自处理,你只需看住织造便好。”吴占摆手回了一句,轻叹口气,才又说道:“至于家里其他的生意,便交给三弟吴晟去做吧,你不必再过问了!”

……

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整个绍兴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虽然体感稍显冰冷,但空气却异常清新。走过两个路口,沈韩已然看到了远处小跑着过来的沈元义、竹可心和丘桐三人。他的脚步一顿,似是微微犹豫了片刻,旋即脚下方向一变,在对方尚未发现自己之前,身形已消失在了转角处。

不想与大家照面,沈韩有着自己的理由。

身后尾随而来的那人,他曾几次加快了脚步,乃至神通也动用过一些,却始终未能将对方甩掉,足见其难缠程度。当然,经过了方才的一番试探,他也摸出了对方的虚实,自己神通全力催动之下,那人决然不会是对手。与其在将来处处小心提防,沈韩更想趁这次机会,一刀斩断对方的念头,甚至是将这个祸患彻底抹除。

沈韩此时的去向已是绍兴正北,这样层级的战斗,他并不想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更不想伤及无辜。而跟跟其后的那人似乎也是同样想法,就算沈韩将脚步放慢至与常人无异,也没见其有急于动手的意思。既是如此,沈韩倒暂时放松了心态,信马由缰地向着大运河边走去。

绍兴的兴旺,很大程度是源于此间河运的发达,穿城而过的运河两侧,大大小小的码头接种擦肩,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时,停靠的货船多已卸完了货物,待晚些时候重新装载之后才会再次启程。船工们或留在船舱内休息,或上岸去用饭,河岸边上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影。

“就是这里吧!”沈韩主意已定,抬脚踏上一座木制栈桥,停住身形,作势观望河景。而在他身后的那条人影也正快速向着这里,靠近过来。

……

“王续……王续?!”

从望月楼离开,王续就如同丢了魂魄般,杜弋连唤了几声,他也是全然未觉。

“真真姑娘!”杜弋嗤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大喊道。

“啊?哪里?真真姑娘在哪里?”王续兴奋地四下望去。

“真真姑娘不是刚跟赵大小姐去了临安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杜弋故作惊讶地问道。

“……无聊!”

王续这才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消遣自己,愤愤地翻了个白眼。

“我无聊?”杜弋指指自己鼻尖,又转而指着王续道:“无聊的是你好吧?喜欢人家就追上去啊,临安又不是什么天涯海角的,放在咱们那个年代,开车用不了两个小时。”

“这……”

王续明显有些意动,但随即又猛地摇了摇头,“不行,没有合适的理由,沈师兄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呵,你就这么怕沈韩?”

“不是怕,苏教官不是说了嘛,咱们不了解这个时代,各自为战只会寸步难行,唯有团结,才有可能一起安全回去。”

“回去?你真以为我们还能回去?”杜弋不屑道,“好吧,就算有办法回去,那又怎样?咱们可是穿越来的人,又有神通金手指,留在这里指定能混个风生水起,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这个……”王续语气为之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显见着在他心中也不乏此种想法。

“整天这个那个,婆婆妈妈的。先不说那些没用的,你就给个痛快话,想不想去临安找真真姑娘!”

“想!”王续斩钉截铁道。

“好!交给我吧,回头我写封信给临安那边,一准帮你达成心愿,让沈韩给咱们放行!”

“写信?”王续不解,“就算你写信给临安,秦舒瑶也不会答应咱们过去吧?!”

“说你蠢还不爱听,我说过要写信给秦舒瑶吗?”

“哦?”王续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你是说,我们写信给沂王赵均,让他邀请我们过去?”

“嗯!”杜弋点点头,稍稍想了一下,又摇头道:“赵均的身份和地位,往他那里写信,怕是没人敢送过去。依我看,咱们不妨写给赵贵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卧虎藏龙

风停下来,头顶的云团却未完全散尽,大运河边竟是又飘起了蒙蒙细雨。

借着岸边货物堆成的屏障,一道人影频繁移动着身形,此时已到了与沈韩相距不过十丈开外的地方。

那人一袭白衣甚是惹眼,他探出半个脑袋观望了好一阵,半晌未见其有所动作。

前方栈桥上,身材高挑的青年人倒负着双手,看似悠闲地观赏着河景,但这样一个风轻云淡的背影,却给他以强烈的威胁之感。

“莫非是太久没出手了?”

那人强自按压下心中的不安,习惯性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但旋即又苦笑着摇摇头,将手松了开来。

还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对面不过是个手不释卷的书生罢了,东主只是想要他的两条腿,自己又何必横生枝节。

下一刻,白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了雨幕之中,身形如电,若是细看便可发现,那人双脚足尖踏落在黄土铺垫的湿滑地面之上,竟是未曾溅起星点的泥泞,那双雪白的布鞋一尘不染,足可见其轻功之卓绝。

九丈,八丈,七丈……

从那人动起来的一刻开始,沈韩便在暗暗估算着双方之间的距离。

对方的速度已可算得上是不错,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大概也就是丘梧能与之相比,当然,这其中肯定是不包括他自己的,因为这种层次的身法对沈韩来说,实在还是太慢了。

然而,就在那人突进到五丈左右的范围之时,沈韩却是脸色一变,蓦然将头转了回去,此前的轻松尽皆消失不见。

他毕竟不是秦舒瑶,在感知一事上并无优势可言。方才他的注意力全都被身后这人引了去,却未发觉,在此人的后面竟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人身着藏青色衣衫,手提一根乌黑铁棒,看其速度似乎比这白衣人还要快着许多,几个呼吸的工夫便已追至了白衣人的身后。

两个吗?

沈韩心中又沉重了不少。

多出一个人,并非说他自觉难以应付,只是这等身手之人已可算做是高手,吴占可以同时调动出两个,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电光火石之间,沈韩这一想法也只是存在极其短暂的片刻,很快他便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眼见着两条人影几乎肩肩相齐的时候,那个白衣人突然侧转过了身形,挥出右掌,狠狠向着青衣人打去。那青衣人亦是毫不迟疑,同样抬起右掌,迎了上去。

低沉压抑的音爆,响起在两掌相撞的瞬间。

青衣人接连向后退出几步方才站稳了身形。而那白衣人的状况则要更为难堪一些,他脚下踉跄倒退着,险些摔倒在地,身上亦是被溅起的泥水染得星星点点,再不复之前的那般潇洒飘逸。

胜负在这一掌之间便即见了分晓,白衣人率先发难,非但没能占得优势,看他右臂软绵绵垂落的样子,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

沈韩张大着嘴巴,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着小小的错愕。

那白衣人也绝非是个善茬,他自知绝非青衣人对手,竟是趁着两人拉开距离的机会,果断的改变了目标,左手拔出腰间那柄的长剑,转而向着栈桥上的沈韩冲去。

刚刚那次交手,以掌対掌,白衣人并未使用配剑,青衣人也未动用手中铁棒,双方都颇有几分君子风范。但此刻,白衣人却不知难而退,反扑向手无寸铁的沈韩,这就未免有点不顾颜面的意味。

“尔敢!”

青衣人口中怒喝着,那条乌黑铁棒同时脱手而出,奔着白衣人后背砸了过去。

如此一来,场中的局势便有些微妙。

此时,白衣人已奔袭至距沈韩不过两丈的地方,若他拼着挨上这一棍,或许仍旧有机会伤到沈韩,甚至是取走沈韩的性命。但通过方才交手的一刹,他对青衣人的气力已深有体会,如果被这一棍击在后心,定然非死即伤,自己也断难再有逃走的机会。

必要的时候,以命换命他也能做得出,只不过在他心中,面前这个书生却是还没那种分量。

一念及此,白衣人蹬地而起,踏上栈桥边缘一根凸起木桩,堪堪让过袭来的铁棍,旋即脚尖再次发力一跃,看那架势,似乎打算着借助运河中停靠的船只抽身逃走。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注定要成为此人终生的梦魇。

就在那根铁棒飞舞着与白衣人擦身而过之时,那个人畜无害的书生却是冷哼一声。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回去!”

话音出口,就见书生身形晃动,未看清其有什么动作,那根铁棒已被他抄在了手中。

话音落地,白衣人只觉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对方不知何时已挡在了他的身前,挥起铁棒重重砸在了他的双膝之上。

啊——

噗通……

青衣人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待得白衣人惨叫着跌落到冰冷的运河中,不见了踪迹,他这才醒过神来,面上的神情由怒转喜,迈步来到沈韩近前,抱拳弯腰一揖。

“小少爷这身功夫,老夫拍马莫及,倒是无能老朽多虑了!”

“老人家说哪里话来。”沈韩忙上前几步,伸手将他扶起,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沈韩劳烦祥伯挂心了!”

……

京城,右相府。

史弥远下朝回来,刚刚沐浴更了衣,午饭都尚未来得及用。

官家身体染恙,早朝停摆的这十几日,全国各地奏章自是由相府处理,但该让官家知道的,总还是要逐个过上一遍,一来二去便到了这般时辰。

挥手将眼前那人遣退,史弥远凝重的面色下透出几分疑惑。

回来了这么久,今日散朝后赵均前去朝见官家,意料之中又有着些许意外。

那两个女子和绍兴沈家那小子是同门师兄妹,这已然被查实,赵均此番带了她们一同入宫去,这是想要做什么?

莫非……

史弥远心中一惊,倘若后宫中多出两个不受他左右之人,怕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想到此处,他挺身而起,举步向着书房走去。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看来要给白先生再传个信过去,沈家那小子不能留了……

第十二章 帝王心术

宋帝国南迁百年,内忧外患虽未有过一日的间断,但终究还是稳住了根基,令国计民生得以修养,及至四帝赵扩,实已达到了有宋一朝的另一个巅峰。

后世史家对赵扩的评判颇有微词,言其为人愚钝,从政懵懂。有虎头蛇尾的开禧北伐置于前,丧权辱国的嘉定和议居乎中,劳民伤财的岁币之战位其后,因而亦不乏有南宋之亡,始于宁宗一说。

然则。

富有天下却能不耽于享乐,歌舞升平仍思复国雪耻,追谥武穆进而贬批秦桧……

这样的一个君主,昏庸的评价显然有些言过其词。

此刻,距离散朝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时辰,久病初愈的赵扩仍在伏案疾书。

刚才在朝堂之上,那个似乎对一切事务兴致缺缺的官家,这会儿却是满脸郑重。右相府呈上来的奏章,他没有在上面做半字批复,只是将那些紧要之事逐一亲手抄录了下来。

赵均走入内殿时,赵扩全然未知,值事的太监本想上前通禀,赵均却是一把将他拦了下来,兀自垂手默默立在了殿门一侧。

赵均虽然入主沂王府已成定局,但此时尚未举行正式的典仪,也没有受过任何的官职加封,于国事之上,他仍是不便参与。

如是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赵扩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长吁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也终于看到了远远站在殿门前的赵均。

“均儿来了,近前说话!”

经过一番劳碌,赵扩的气色愈发晦暗,语调也显乏力,但似乎心情还不错。

赵均半躬着身子,碎步挪到龙案前,伏地稽首。

“赵均见过官家,臣闻官家有恙在身,怎可这般操劳,还望保重龙体!”

宋朝尚还不像后来的明清那样,见了皇帝便要跪拜,答话不许抬头。赵扩见赵均这般郑重,知他是出于叔侄间的礼节,面上浮起一抹欣慰。

“朕这身子向来如此,莫听他们小题大做,平身说话吧!”

话虽这样说,赵扩的语气中倒并半点无嗔怪的意思,他见赵均站起了身子,才又问道:

“均儿此番荆鄂一行,对前线战事,可有看法?”

这话已有了几分考教意味,赵均自是不敢草率,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恭谨答道:

“禀官家,金人在江淮囤聚重兵,南向之心昭然若揭,但我方部署在随州、均州一带的亦是精锐,若其来犯,断难讨了好去。”

“嗯。”

赵扩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从书案显眼处拿起一份奏折,向前一递,道:“均儿回来没几日,想必很多事情尚不知晓,你且看看这个。”

赵均忙上前几步,双手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墨迹工整地罗列着几排文字:

“金帝完颜璟,以宰相术虎高琪专固权宠,结党营私,谋害良臣之罪,诛之。高琪一党,尚书省都事仆散奴失不,论死。蒲鲜石鲁剌、蒲察胡鲁各杖七十,勒停。”

赵均看罢心中一凛,这份折子虽然开头结尾都未具名,但他也知道,这必然是一份出自皇城司的奏报,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术虎高琪乃是金国权臣,其地位大致相当于大宋朝堂的史弥远。所不同的是,这人是个著名的强硬派,北抗蒙古,西征党项,就连宋金的岁币之战,都是他一力主张的。此人伏诛,对于与其敌对一方的大宋来说,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值得好好利用上一番。

赵均将折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正想出言答对,上方的赵扩却是摆手将他制止了下来,从桌案上又拿起份奏折,道:“你且看完这个,一并说!”

赵均不明所以,定神上前接过,才发现这竟是一份来自前方的奏报,且在封面之上,用火漆烙印着“密”与“急”二字,赵均不敢怠慢,慌忙将其展开,几行刚劲的字书跃然而出:

“臣右武大夫左武卫将军知枣阳军孟宗政奏报:今勘知,金右相术虎高琪于邓州督战,遇军中哗变,为节度使完颜塞不所杀,汉水一线动荡不堪。臣奏请,用兵北上攻略唐、邓诸州,一举抵定中原。”

赵均看罢,心中的惊讶之情更甚,进而又转为大喜,这确实是一桩大事,还是一桩大好事。

这份密报与前一份折子所言之事,虽说截然不同,但两两比照之下,事实的真相却已清晰无比。术虎高琪死于军中内乱,金帝站在了哗变的一方,正在全力肃清其余党。

赵均的反应,起初也和那枣阳孟宗政一样兴奋激动。然而,这份密报与之前皇城司的折子又有不同,在其末尾尚还有着一列隽秀的绯红小字。当赵均的目光游离至此处时,却是将心中的激越之情瞬间压制了下来。

“此乃军机大事,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赵扩染恙这段时间,朝会停了十数日之久,这份朱批出自哪里,赵均一想便知,他谨慎再三,方才目光一凝,答道:

“禀官家,金人虽看似乱象已起,但其立军之根本未失,此时仓促征讨,怕反令对方上下一心,消弭内乱,胜败犹未可知。不如暂缓行事,待其自行消耗,再相机而动。”

龙案后的赵扩将下面赵均面上的表情变换看的一清二楚,对他的答对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赵扩还是难掩心头的失望。

自赵扩登基以来,权臣当道,前有韩侂胄,后有史弥远,世人只当他是个无谋无断的傀儡皇帝,但赵扩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为,那些世俗凡人如何能理解他胸中的万千丘壑。

他罢黜朱熹、赵汝愚,是因他明白理学之流于治国无益……

他任用韩侂胄,开禧北伐,是因他心存复国之志,也觉得和金国确实可以打一打……

后来的嘉定和议,也是他认识到了朝纲糜烂,无人可用后的无奈……

至于他任由主和一派的史弥远上位,就更是为了收拾烂摊子逼不得已……

如今,金国失了龙兴之地,失了养马之地,再不复当年之勇,内部乱象又起,当是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但此时,那史弥远却已然权倾朝野,有些尾大不掉了。

对赵均这个过继而来的沂王世子,赵扩一直寄予厚望,因为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相似的志向,相似的性情,乃至于相似的心术。只不过眼下看来,莫说赵均没有同史弥远抗衡的实力,便是对方有无这个想法都还两说。

体内的虚弱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赵扩双眼合起,颓然靠向椅背,已然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

“均儿所言,亦是朕心中所想,此事确需斟酌。若没有其他事情,你便退下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左右为难

“什么?你说他们是那人的弟子?此话当真?可曾查实?”

赵扩腾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眉宇间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之情。

近年来,他遵从太医之言,少食荤腥,亦极少临幸后宫妃嫔,但却仍然无法抑制身体的衰败。在这种情形下,为求长生,赵扩也像历史上众多的帝王一样,迷恋上了修道炼丹之术。

南北七真的大名响彻当世,赵扩亦是早有耳闻,据说如今的掌教长春真人道法高深,自创一派,他曾着令皇城司全力寻找,以国士之礼邀其入宫传道,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方才乍闻赵均不但寻得了此人的嫡传弟子,更是将其请进了宫来,为自己诊病,这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均儿知道此事不能儿戏,之前多方查实,确凿无误!”赵均答道。

“好,好,好!”

赵扩口中接连念了三个好字,起身从龙案后走出,踱到赵均身前,又问:“均儿可曾亲眼见过他们的手段?”

“禀官家,均儿曾见过当中的一位姑娘出手,令得一重伤濒死之人转瞬间恢复如初!”赵均斩钉截铁地答道。

“起死回生,起死回生啊,当真是仙家手段!”赵扩激动地攥紧拳头,又问:“她是如何办到的,用了何种仙丹妙药?快给朕讲讲。”

赵均稍一迟疑,脑中又回忆起当初池玥萱救治周柯的场景,道:“当时受伤之人是他们的一个同门师弟,均儿并未见那姑娘对其用过药物,只是见她将手搭在其肩部。均儿觉得,这些世外高人行事,最忌旁边有人窥探,便自行回避,后来那伤者再出现之时,便与常人无异了。”

“这样……”

赵扩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踱着步子,半晌未再开口。

这些年,他笼络的江湖术士亦不在少数,其中开炉炼丹者有之,授法传道者同样有之,但却收效甚微,可见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赵均出了一趟门,便遇上了长春真人的弟子,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考虑到赵均的年纪尚轻,或是被人蒙骗蛊惑,也未可知。

赵均见官家这副表情,自然也能明白对方在担心什么,忙又补充道:“均儿的侍卫赵贵诚在神农山中曾前胸中剑,伤势颇重,也是这位姑娘出手相助,才得以痊愈如初的。”

“哦?有这等事?”

赵扩眼前一亮,心中的疑虑消除了大半,马上便想让赵均将这些人唤进宫来。但赵扩转念却又觉得仍不够稳妥,如是踌躇良久之后,他才眉头一展,终于想出了一条自觉万全的计策……

皇宫大内,丽正门外,分立两侧的待班阁与待漏院是给文武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无有官职者,一概不得入内。

好在待班阁一侧的登闻鼓院是给平民百姓击鼓鸣冤,纳书谏言的地方,赵均对鼓院院史交代一番,便将秦舒瑶、周柯和池玥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又留下赵贵诚相陪,这才独自进了宫。

赵均请池玥萱前来,为大宋官家诊病,当初在长江之上时便已说得明白。沈韩固然清楚,此事且不论结果如何,风险都是极大,但既然池玥萱坚持要还赵贵诚的人情,他也没想着要去阻拦。只是为了保障池玥萱的安全,特意安排了秦舒瑶和周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宫门外这一等,便是足足一个多时辰,也就是将近三个小时,这才见赵均施施然地迈步回转。

无需多言,只看赵均的神色,大家也能猜到,事情怕是出了什么变故。

果然,待赵均来到近前,拱了拱手,面带苦笑道:

“劳烦众位久等了。太子赵询身染重疾,官家体恤,希望各位能先行为太子殿下诊治。”

赵扩今年五十有余,年岁并不算大,若其身体康健,赵均便能隐身其后,获得更多绸缪的时间。但这一切都是以赵均登上太子之位为前提的,当今太子赵询还没到三十岁,若是他身体康健,国事上又怎么轮得到一个沂惠靖王指手画脚。

……

“啪——”

一只天青的陶瓷盖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茶叶喷溅了一地。

走到门口的沈元礼似乎脚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停下来,气呼呼地迈过门槛,踏着庭前的甬路,扬长而去。

房中只剩下了沈元仁和沈元义兄弟二人,沈元义此时还不解气,他兀自用手点指着沈元礼离开的背影,却是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算啦,”坐在上首位的沈元仁出言开解道:“老三也是为了沈家着想,元义不必如此。”

“为了沈家?大哥,你没弄错吧?”沈元仁怒火更炙,“人家这回可是动了真格的,若不是咱们防范的紧,加上从云的那一身功夫,这会儿恐怕你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可是你看看,他老三那是个什么态度,现在还要把事情赖在从云身上,我就想问问,他到底姓吴,还是姓沈?”

“哎——”沈元仁长叹了口气,“其实元礼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吴家将那座官窑还回未必是一件好事。若是过完了年,师傅们回来发现无事可做,少不得还要给一番交代!”

“为何无事可做?来年的买扑,咱们沈家凭什么不能争上一争?”

“难!吴家背后的势力手眼通天,咱们怎么争?”

“大哥无需如此悲观,这事依我看,那史弥远未必就会亲自下场。”

“就算史弥远不出手,单只赵汝述一人,也不是现在的沈家能应付的。”

“赵汝述?”沈元礼愤愤地啐了一口,“他算老几,如若咱们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殿下,恐怕他连个屁也不敢放!”

“太子殿下?”沈元仁先是不解,进而无奈道:“元义你也知道,那太子赵询与杨皇后向来视沈家为眼中钉,他怎会反过来帮衬咱们。”

“我说的又不是赵询,大哥莫非没有听坊间传言?”说到此处,沈元义微微侧身,凑近沈元仁的耳边,低声道:“若是那太子巷中之人换成赵均呢?”

“哦?你是说……”

沈元仁面上一凛,心中升起一分明悟,但随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即便是那样,还是没有胜算,吴家花费重金,普罗天下名匠,此番送去招扑的瓷器必不是凡品,咱们虽说也备了样,但想来定是比不过的。”

沈元义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迟疑着问道:“现在着手准备,已然来不及了吗?”

“谈何容易!”沈元仁苦笑一声,“莫说瓷窑的师傅都已返乡过年,便是大家都在,若想着推陈出新,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沈元义终于丧气地垂下了头。他虽有一腔热血,但于生意上的事却极少涉足,大哥既然这样说,看来的确是回天乏术了。

就在兄弟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却见一个娇俏的女孩大喇喇地从门外踱了进来。

“瓷器的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女孩如是说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园中园

夜色渐沉,沈元义隔日便要赶回京城,兄弟二人索性一起用过饭,又叙了会儿闲话,这才起身分头返回自己的院子。

适逢多事之秋,沈元仁的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如沈家这种豪门大户,几代人,几十上百年的积累沉淀,方才有了今日的风光,但要说是由盛及衰,乃至分崩离析,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怀揣着沉重的心事,沈元仁刚行至自家院门前,却是恰好碰见了提着食盒,从后花园中返回的韩萍儿。

“怎么今天这么晚?”沈元仁皱眉问道。

“嗯,回房再说吧。”韩萍儿一面说着,已上前抬手打开了院门。

待夫妇二人先后进了正房,韩萍儿点燃了房中的灯烛,伺候沈元仁脱去大氅,又反身拴好房门,这才再次开口。

“老人家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后边园子里。”

“哦?”沈元仁屁股刚沾到椅子,闻言的瞬间又再站直了身子,“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只会一声?”

“就今儿个傍晚,听说你和老二在前院叙话,老人家吩咐不要打扰,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不迟。”韩萍儿道。

“嗨,那怎么行,我现在马上去拜见!”

言罢,沈元仁便要过去拿自己的外衣,却被韩萍儿出言拦了下来。

“天色这么晚了,老人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我看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这……”沈园仁稍一思忖,觉得妻子说的也不无道理,犹豫着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再开口问道:“从云的事,你可同老人家讲过了?”

“还没,”韩萍儿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丈夫斟满一杯水,送至近前,道:“这事说不说,何时说,怎么说,妾身觉着还是老爷决定比较好。”

“嗯,便是你说了也无妨。不过既然你没讲,那就明日我叫上从云一同前去拜见。”

沈元仁说着,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转而又问:“从云今日从外面回来,可曾说过些什么?有无异样?”

“也未曾说过什么特别的,就同往常一般啊。”韩萍儿不明白丈夫话中的意思,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元仁见白天发生的事情妻子并不知晓,自不愿她再为此忧心,便故作轻松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韩萍儿闻言,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道:“我去的时候,从云和他的师妹竹姑娘在一起,他们晚饭也是一同用的,因着多准备了一个人吃食,这才耽搁了些时辰,方才过去收拾碗碟,竹姑娘都还未离开……”

“竹姑娘?她在那里做什么?”沈元仁眉头攒起,颇有些不快。

儿子离家在外,投师学艺,与同门的女子如何相处,自有其师门的规矩,他无意指摘。但如今沈韩既是回到了家中,这种男女间的事情便不得不谨慎一二,免得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对于沈元仁的心思,韩萍儿也是心知肚明,她凝眉思索了片刻,才道:“他二人绝无越距的行为,只是一直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听说话,似乎频频谈到瓷器、瓷窑什么的……”

“哦?当真?”沈元仁双眼骤然一亮,再次从椅子上腾身而起,“你都听到了什么,快些细细给我讲来!”

……

沈韩如今的身体素质已然大胜从前,他自觉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竹可心却终究不便彻夜呆在佛堂中,二人将事情大概理出了头绪,沈韩又亲自把女孩送到居所,待他再折回来之时,外面已是鸡鸣五鼓。

沈韩盘膝,将道人传授的先天功法运转了几个周天,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便也不打算再睡,打水净了面,信步走出了院门。

天光刚刚放亮,空气中透着舒爽的凉意。

沈韩所在的小院,与那处著名的沈家园林仅有一墙之隔。他来到沈府算算已有不少时日,却极少离开这座佛堂,此时兴之所至,便想去沈园游览一番。

沈园占地面积极广,景色秀美,沈家也并不藏私,普通人等都可以随意入内观赏。

沈园正式的入口设在另一条街上,与其背靠相连的沈府自是不许外人随便进出,但在沈韩想来,沈家人也定会在自家府中留下便捷的通道,无需像外人那样绕行园林正门。

果然,行出不远,沈韩便发现了掩映在葱葱绿荫后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门。

门未上锁,他上前双手轻推,待得两扇对开的木门吱呀着缓缓开启,一副冬日苍润的唯美画卷便自扑面而来。

池水青碧,假山错落,树冠后是若隐若现的白墙青瓦,给人以浑然天成之感。

眼前的风景,沈韩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评价,但就他曾见过的苏州园林来说,这里都是不遑多让的。

然而,欣赏之余,他很快又察觉到了一分不寻常之处。

此地固然景色唯美,但却仍非是一处供人观赏的园林,前方井然有序的房舍明显是供人居住之所,沈府的院墙亦是从这里继续向外延伸,将这处小园与背后那座规模宏大的园林清晰分明地间隔了开来。

沈府与沈园俱都是方正的格局,这座院落显然超出了沈府家宅的范围,如同一支楔子嵌入沈园中,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却都没有违和之感,确是一处极私密的所在。

到底是何人居住在此?

沈韩心头不解,便想着反身退出去,但恰在这时,院落深处隐隐传来的呼啸风声,却又引走了他的注意。

这是有人在晨起练功?听那声响,不似刀剑般轻巧灵动,倒有些像枪棒之类厚重的兵器。

沈家历代商贾,府中没有尚武之风,亦从未延请过教习操练家中的仆佣丁壮。沈元义倒是个习武的,但他今日一早便要启程返京,自不会出现在这里。除此之外,沈韩所能想到的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祥伯!

想起那个慈祥的长者,沈韩心中生出一股暖意,脚下不由自主地循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径自向前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过招

揣着重重心事,沈元仁翻来覆去地几乎一夜无眠,总算挨到了天光放亮。

起身洗漱的工夫,韩萍儿已将三个人的早饭准备妥当,眼见着沈元仁提了食盒走向后院,女子面上浮现出久违的温馨。

在她的心中,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佛堂之中空无一人,沈元仁扑了个空,只得满心疑惑地转身又去向另一处的所在。

后院中的这处小园空置已久,平日里也只有萍儿一人负责打理,便是贴身的丫鬟家丁也不许跨入半步,但此刻,那小园的门却是半开着,现出园中的半面风景。

沈元仁疑惑更甚,慌忙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跨过门槛向里面行去。

……

腊月时节的绍兴,清晨寒凉中已透出几分春意。

小院深处房舍前,一名鬓髪斑白的老者只着了单衣,手中一杆长枪翻飞舞动,长枪的枪纂、枪身、枪头皆呈乌黑色,闪着阴森的寒光,看上去竟然通体都是镔铁打造而成,之前沈韩所听到的呼啸风声便是由此而来。

老者的枪法朴实无华,算不上花俏,但一招一式却又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乃是用于战场中的杀伐之术,并非出自绿林。此等招式一往无前,拼的是股狠劲,但凡遇上便只能被迫与其正面交锋,以力拒之,难以取巧。

然而,此时在几丈开外,沈韩手中所持的,偏偏只有一截树枝,确切说是一截干枯的柳枝。

这名老者沈韩并不认得,自然不会是祥伯,本来他见猜测错了,便想调头离开,

这一愣神的工夫,不远处那老者也已然发现了沈韩的存在,手中铁枪枪招一转,竟是遥遥向他刺来。

按说以二人间的距离,就算沈韩原地不动,对方这一招也断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沈韩却觉一股凌厉的杀机牢牢锁定了自己,似乎若是自己不出招应对,便会被无情地碾碎于铁枪之下。

沈韩不敢怠慢,催动起神通,将身形生生向后退出一丈。

老者所持铁枪的长度,加上手臂伸展,刚好在一丈左右,沈韩的应对可说是恰到好处,老者一击未能得手,身随枪动,期身向前,将那铁枪轮转一圈,泰山压顶般砸了下来。

这一招借了那铁枪的惯性与重量,比起方才的扎枪更加气势十足,但对加持了敏捷神通的沈韩来说,闪躲起来却也更是轻松惬意,他只是左脚微一发力,身子平移三尺,便又轻松躲避开来。

老者手下不停,或扎,或挑,或劈,或扫,枪影层层叠叠的挤压过来,沈韩这边看似风声鹤唳,但又在闪转腾挪间悬之又悬地避过了老者的攻击,令得对方徒劳无功。

又是十数招过后,老者铁枪陡然一收,直直向着沈韩望来,眉眼间有几分赞赏,又有几分不满。

待他稍稍调匀了气息,这才声如洪钟般开口道:“小子身法端的不错,却为何只懂躲避,不肯还手,莫非是瞧不起老夫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

“这……”沈韩苦笑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毕竟未曾真的学过功夫,当初在帝焱山向丘梧和赵均护卫偷师的那几招,应付普通兵士或许堪堪够用,但碰上老者这种高手就有些不够看。

至于从艮庄那本奇书中参悟到的那些武功,已足可算的是上乘,只是还从未经历过实战的磨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沈韩恭谨地向着老者抱了抱拳,道:“如此,还请前辈指教!”

“哈哈,好!”

老者展颜一笑,这年轻人功夫不错,却并不狂妄,亦不会扭捏作态,甚合自己胃口。他正想说自己这里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任其挑选,却见沈韩弯下了腰,从地上翻找着什么。过不多时,竟是欣喜地捡起了一根干枯的柳枝。

今天沈韩出门只想着散心游玩,并未将那截炎帝树枝带在身上,此刻寻得的这节枯萎枝杈虽然分量极轻,但无论形状、长度还是手感,都与那炎帝树枝有些相近,自是颇为满意。

那老者当然不清楚这些,刚刚舒缓的心情立时又抑郁起来,他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话,挺枪再次攻来……

沈元仁来到时,眼中所见的便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此刻交手双方的切身感受,沈元仁一个外行,自是无法理解。他只当这种相距几丈外的隔空对招,大概类似于文斗一类,断然不会伤及对方。再者他也很像看看自己的儿子,跟着那位神仙般的人物这许多年,到底学到了些什么。便自没有出言打断二人,只是站在远处静静观望。

上回一别,沈元仁与这老人也已多年未见,如今非但未见衰老,看精气神好像还更胜往昔。老人曾经作为一个武将,身上的功夫他也了解一些,想来老人或许已然知道了沈韩的身份,又或者仅是见猎心喜,有意提携指点年轻人,否则以那般虎虎生风的铁枪,又怎是自己儿子手中那截柳条可以化解的?

沈元仁思忖的片刻,场中却是异变突生。

老者使出一式神龙探海,右手拧动枪纂,左臂悬空,右臂全力探出。那铁枪仿佛活了一样,如一条凶猛的蛟龙,甩动着头颅,盘旋飞舞起来。

对面的沈韩见到老者这一招也是暗暗赞叹,自己的面门、咽喉以及上半身的各处要害,全被老者这一枪芒笼罩在内,形势岌岌可危。

他正想借助神通急速后退,化解眼前的危机,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一副生动的画面浮现出来,微微一愣过后,沈韩双脚微微交错,手中的柳枝竟是不退反进,陡然朝着那漫天枪芒迎了上去。

沈元仁虽对武功一窍不通,但见到沈韩的这个反应,也是不住地摇头。一寸长一寸强到道理他还是懂的,面对这样霸道的枪招,莫说你手中之是截柳枝,就算那是把绝世宝剑,怕也是要暂避锋芒,这样硬碰硬的做法极为不智。

那老者起初显然也抱着与沈元仁相似的想法,但他手下并未留情,铁枪依旧义无反顾地递了出去。

然而就在枪尖与柳枝相交的刹那,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老者只觉得那截柳条像是粘在了自己的枪尖上,不着一丝力道,却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下一刻,那柳条盘旋起来,铁枪被其牵引着,渐渐脱离开了老者的掌控,好似随着那柳枝凌空起舞一般。

老者连忙脚下发力,想把铁枪拉回来,但任凭他用尽全身的气力,非但没有将其撤回半寸,反倒是整个身体都被带着向前冲去。

老者大惊,这等情形无异于将自己送至对方面前,只得狠了狠心,撒手把枪丢了出去。自己则蹬蹬退后几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从云,赶快住手!不得无礼!”

沈韩刚刚进入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幻境之中,就像是在艮庄参悟那本奇书那般。直到耳畔响起沈元仁的呼喝之声,方才蓦然清醒过来。

“前辈,不好意思,没伤到哪里吧?”沈韩将那柳枝丢到一旁,快步上前,双手去搀那老者。

“不打紧,不打紧。”

老者只是收力过急,这才站立不稳,倒并未受什么伤。他借着沈韩的手臂就势站起来,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哈哈,小子功夫端的不错,想不到沈家竟然出了个高手。你是沈老三家的孩子吧,从风还是从雨?”

说到此处,老者话语一顿,猛地转头望向沈元仁,脸上现出狂喜之色,大声道:

“你唤他什么?他是……”

第一百敢一十六章 敢舍

农历腊月二十四,绍兴城中家家户户清扫祭灶,迎接小年的到来。

沈韩与竹可心各自骑了一匹骏马在前,沈府的几个家将赶着车,驮着满满的年货紧随其后,一行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沿都泗门出了城,一路向南而去。

就在不久前,沈韩见到了自己在南宋的第二个血亲——外公韩侂胄,那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相。

从之前诸多信息中,沈韩早已隐隐有所判断,外公应该并未身死。原因非常简单,自己是在外公韩侂胄的授意下,由长春真人带去的八百年后,长春真人应该在后世史书中看到了关于韩侂胄的记载,也定然已将那场宫廷之变的细节告知了老人。

求生乃是人的本能,倘若一个人已然知道了自己何日何时,死于何种意外,却仍不能活下来,那才真的是有些说不过去。纵然韩侂胄为人出了名的固执,但也绝不至于迂腐到那种程度。

当日事情的细节,既然老人没打算对他明言,沈韩也就没去追问。在这世上能多一位至亲终归是件好事,虽然由于外公当年的一意孤行,间接导致了自己生身母亲的忧郁辞世,但老人执意将自己送去未来,当中的用意,沈韩也能大致猜出一二,内心之中倒也没有多少怨恨。

外公离开京畿多年,突然间回来,想来定是有什么紧咬的事情需要与父亲相商,对于这些,沈韩暂时还不想参与进去。

再者,早一点的时候,他便与竹可心约定了辰时,也就是早上七点的这个时间一起出门。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已相差无几,沈韩索性言明去意,早餐都未用过,便起身离开了韩侂胄居住的这处小园。

,将这处私密小园的空间留给了翁婿二人。

……

韩萍儿自幼在韩府做丫鬟,后来韩家出事的那段时间,韩侂胄托身于沈府的这处小园中,足不出户地一住就是三年,也是由韩萍儿负责照料,对老人的习惯喜好,她自然极为清楚。

此刻,韩侂胄与沈元仁翁婿二人对坐在一个石桌之前,桌上不但有数道顺口的小菜,更有一个碳炉,一坛煮得滚烫的绍兴黄酒兀自在上面散发着热气。

酒入欢肠,韩侂胄眉宇间掩不住的喜悦之情。

“沈韩!好啊,好!”老人呷了一口酒,自语般碎念,“当初老夫只是想让仙长给这孩子留下只言片字,好教他知道自己父母的姓氏,却不想两家之姓,合而为名,倒也妙哉!”

沈元仁闻言,暗暗叫苦。儿子刚回来那时,父子二人就曾为了“沈韩”名字的事情闹得颇不愉快。如今岳丈韩侂胄又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让沈韩改名的事情也只能再向后拖延些时日了。

韩侂胄混迹官场多年,历经沉浮,何等的精明通透,沈元仁那点心思他一看便知。老人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老夫刚才听你唤他从云?韩儿姓沈,又是长房嫡子,自不能坏了你沈家字辈的规矩。但是韩儿身上同样流有我韩家的血脉,沈韩这个名字老夫又极为喜欢。以老夫之见,不如就让他姓沈名韩字从云便是。至于将来他入你家宗祠之时,老夫早已不在尘世,牌位上如何去写便由着你们,这样可好?”

沈元仁素来都知道老人的脾气,但凡说出口的话,从无更改的道理,他更是不敢当面违拗,只好颔首恭敬道:“一切但凭岳丈大人做主,小婿绝无异议。”

“嗯,如此甚好。”韩侂胄心满意足地拿起桌上的酒盏,向着沈元仁举了举。

沈元仁见状,知道老人是犯了小孩脾性,这是要与他击杯为誓,出言无悔,只得也端起面前的酒杯,双手捧着迎上去,与老人一碰。

待二人都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沈元仁见老人未再开口,便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开口道:

“丈大人,之前提起之事看来也到了时候,小胥打算待来年开春买扑事了,便将沈家之人分批迁往南方,不知岳丈大人意下如何。”

“哦?”韩侂胄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不解道:“刚才韩儿同你说起瓷窑之事,我看你也是支持的,怎么转头来却还是这般打算?”

沈元仁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从云……呃,韩儿关心家中之事,我自然是开心,但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又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如何能指望他扭转大局?小婿觉得为今之计,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韩侂胄闻言皱了皱眉,没有马上答话,他轻扶着石案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踱出几步,沉默片刻,却是背身转而问道:

“你可知当年,老夫为何拒绝了那诸多的皇亲权贵,偏偏将女儿素卿许配与你?”

“这……”

沈元仁被问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敢轻易作答,只好摇了摇头,“小婿不知何德何能,蒙岳丈大人垂青!”

“以你的才能,确实算不上出众,世人也只当我是看中了沈家的资财,这才拉拢于你,却不知财力更甚你沈家的又岂在少数?你真正打动我的,是当年身上的那股劲,一股敢舍的劲。舍得舍得,不舍小利者,何以谋长远。然而……”

韩侂胄言至此处,话语微微一顿,随即霍然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望向沈元仁。

“现如今云儿学艺归来,有道门做后盾,又得艮庄与沂王殿下器重,沈家崛起,乃至国之崛起都尤有可期,老夫苟延残喘十数载,所等的无非就是今日,而你却仍想着抽身事外,偏安一隅,可对得起老夫当年的一片苦心么?!”

……

沈元仁走向自己院子的时候,头脑中还是昏昏沉沉的。老人家的话,字字句句,如惊雷一般回响在他的耳畔。

多年得商场沉浮,他几乎忘却了当初的那个自己,那个曾经无所畏惧,挽救沈家于狂澜即倒的青年人。

那时的沈家风雨飘摇,他凭借的全是一股舍命一搏的信念,事成固然可喜,即便败了也在情理之中,并非无法接受。

但今时今日的沈家,家大业大,再去拼尽所有与人相争,这个选项一直未曾进入过他的考虑之中,又或者说一直被他下意识的排除在了选择之外。

然而,纵然他沈元仁肯委曲求全,迁居他处,别人就真的会这样善罢甘休,容许沈家将根基保存下来吗?

就如同当年,作为当朝首辅的岳丈韩侂胄,即便放下自己的固执与坚持,向主张求和的一派妥协,那些人就真的会放过老人家吗?

思虑之间,不觉已来到了自家门口。沈元仁长吁短叹着在院门前踱了几圈,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脚,似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随即转过身来,向着前院大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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