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歌 - xp1024.com
《十二州歌》


琉璃梦之一 歌起

“公主……公主,该起了。”

被木莲叫起的时候,柔安正在做一个很让人难过的梦。但她醒来的一刹那,那个梦便如云散,只剩那种压抑困顿的感觉挥之不去。

一夜细雨,一夜无眠。

柔安临近天亮才困晕过去,统共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动了动因一夜失眠翻滚而酸痛的身体,又抬手揉了揉昏沉胀痛的脑袋,看向窗外阴暗的天光。

“外面还在下雨吗?”

“还在下,公主。”看着柔安倦怠无力的样子,木莲犹豫了。“公主要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今日不同平日无事,皇后寿辰,迟到可不好。”

“公主也太小心了。今日本就起得比往常早得多,便是再睡一小会也无碍。”

木莲嘴上这么嘀咕着,手上却顺着公主的意伺候洗漱穿戴。

“好在现今战事未决,宫里还在厉行节俭,皇后更是以身作则从简过寿,不然依着公主的性子只怕还要早起呢。”

“母后母仪天下,她的寿辰自当被慎重对待。何况母后还对我有教养之恩,我更当早去。”

柔安闭着眼睛被收拾利索,摇摇晃晃被扶到妆台前坐下。

“公主,今日用新得的孔雀钗可好?”

睁眼回忆片刻。

“不好,我记得八公主也得了件一样的,孔雀尾上是虹光石的,只怕她今日要戴。我还是戴那双桃红碧玺和黄玉雕的玫瑰月季对簪。”

“怕什么。八公主那只孔雀尾巴是虹光石的,公主的是绿宝石的,又不一样。”

“好首饰总有机会戴,何必在今天她母亲的生日让她不开心。八公主不乐意了,母后又哪里会乐意呢。这对簪子不也是新得的吗?翡翠叶片绿得让我很喜欢,今儿就宠幸它们了。”

木莲本噘着嘴听,也不由被她这话逗笑了,取出盛着对簪的螺钿匣子摆好,开始给柔安梳头。

那对簪子真的非常美。一只是深浅不一的桃红碧玺做花瓣,细小珍珠为蕊,点翠花茎,阳绿翡翠叶片,旁边还有一只绿玉蝴蝶和黄绿碧玺的花骨朵;另一只花蕊花茎叶片一样,但为黄玉花瓣,芙蓉石花骨朵,停着一只绿玉蜻蜓。一对簪子上的花都花瓣层叠丰满,雕刻精致,让重生以来见惯珍宝的柔安也不由惊叹。

柔安目光落在那对宝光熠熠的花朵上,在头发被梳理的动作中舒服地走神。

虹光石,便是上一世世界里的钻石。

柔安幼时有幸得见被进贡到景国的第一颗雕琢精美的钻石,也亲耳听到皇帝和皇后的掌上明珠八公主端慧对之爱不释手而以其在光下的璀璨彩光为之定名“虹光石”。

那时,柔安的亲生母亲长春宫贵妃还在世,她就依坐在贵妃的身旁。

如今,贵妃娘娘已故去五年,她的声音在柔安的记忆中都变得模糊了,更不要说柔安上一辈子的记忆,更是零落殆尽。

只是偶尔一些事物还能唤起柔安的零星印象罢了。

人人都道,皇上对苏贵妃娘娘一往情深,娘娘仙逝这么多年,仍未有妃子得封贵妃之位。贵妃留下的九公主柔安,也被皇上明旨托给皇后教养,是陛下众多子女中除了皇后所出的端慧公主之外最得帝后欢心的存在。

柔安自己却知道,不至于。

贵妃家世清贵,苏家甚至被尊为文人之首。有了这样的家世,再加上自身才貌俱佳、性情柔婉,又怎么可能不得君王另眼想看呢。这样的女子红消香断难再得,皇上心中定然为之留有一席之地,可想要更多也不可能了。

且不说君王并不长情,后宫佳丽三千、应有尽有。如今的皇上虽然多情,但仍然是时间精力重点放在江山社稷上的有为之君,又怎么会总是想着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呢?

幸而皇后恪守规矩、端庄持重,对皇上的多情很看得开,对传说中的皇上对贵妃的“深情重意”更是心知肚明。她自从领旨教养柔安,虽不免心下偏爱亲生的八公主,但事实上对九公主仍是相当厚待,除悉心教导其公主应当具备的技能之外,更保证其吃穿起居无有不精——就物质条件来看,阖宫公主比较一番,柔安确实是仅次于端慧了。

果然,不枉柔安有心提前,她到得比与皇后同居一宫的端慧还要早。

皇后并未让她在外枯等,而是宣入内室,柔安顺势也帮皇后一番理妆。

其间,戴了钻石孔雀钗的端慧像只愉快的小鸟飞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往柔安头上瞟了一眼,开心笑着问安遍,扑进了皇后的怀抱。

“母后,父皇今日何时来?”

“你父皇今日有要务需议,恐怕要晚点到。”

“母后的生辰父皇该早点来嘛,早知道我昨天就好好叮嘱他。”

“胡闹。”皇后拍了一下爱女“国事为重,就算是我的生辰也不能相提并论。”

端慧在皇后怀抱里拧了一下身子,撒娇着拖长音,“蛮夷真是不省心,我们对他们那么好,他们还尽给我们添麻烦。”

她一抬头,正看到为皇后戴耳坠的柔安。

“九妹妹戴这对月季簪子好漂亮。”

柔安冲她甜甜一笑,“八姐姐戴这只孔雀也好漂亮,虹光石闪烁着,把姐姐的美貌都照亮了。”

端慧听了笑得很得意。

“我记得妹妹也有一只绿宝石的,怎么没有戴,咱俩正好戴一样的呢。”

“哎呀,我实在喜欢这对簪子,想着在母后的重要日子要戴最喜欢的首饰,就戴了这对。我记性实在不好,姐姐下次想起来,一定要提醒我啊。”

“没问题。”端慧笑着利落地答应了,她眼睛一转,像是想起来什么事。

“前些日子,表哥送了我一串绿宝石项链。我记得妹妹喜欢绿色宝石的,回头拿给你呀。”

“这么好。那我就提前谢谢姐姐了。”

……

一番笑闹之后,皇后梳妆完毕,由两个女儿扶进内殿,开始寿宴。

坐在柔安身边的是五公主和静,四年前出降,驸马在兵部任职。

和静公主人不似封号,有着一颗玲珑心和一张伶俐嘴。酒宴正酣,她靠近专心欣赏歌舞品尝美食的柔安。

“你可听说,蛮族要同我们和亲?”

“……和亲?”柔安不由怔了一下,“谁和谁?”

“蛮王狼玕……”和静公主饶有意味地一笑,“和,端慧公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 和亲

端慧公主?

柔安不禁向着八公主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错,除去夭折的大公主和六公主,剩下的五位公主都已先后出降。如今适龄待嫁的公主,最年长的便是端慧。

可端慧是帝后掌珠,怎么可能被舍去和亲?还是远去人烟稀少、草木不丰的塞外,同被国人鄙薄的蛮族和亲?

“八姐姐?是蛮族提出来的?”

“不错。”

“蛮族虽然不通教化,但自这位狼玕王继位以来,势力大增。我们和他们这么一年仗打下来,双方人力财力耗掉许多,便宜却都没占多少。眼见得雨季将临,水患又是一件大事,想来父皇也不轻松。蛮族这个时候提出和亲,为表诚意,还要由他们的王迎娶我们皇后所出的公主,在这种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父皇的决定真是让人好奇啊。”

柔安刻意忽略和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父皇不会同意吧……”他那么宠爱端慧。

“谁知道呢。”

和静悠悠地啜一口果酒,眼波斜瞟向端慧。

“八妹妹对着瑝州才俊挑三拣四,年已十六仍定不下来,带累得你也指不了人家……且不知世家久闻‘红果公主’之名,也很不想娶这一位回家。这下可好,要便宜蛮族了。”

“……其实我也挺想在宫里多留几年的。”

“……重点是这个吗?”容貌艳丽的五公主秀眉一挑,白了柔安一眼。

“朝中支持议和的声音可不小,父皇要为难喽。”

“你好歹把看好戏的口气遮一遮吧。”

柔安轻叹口气。

“反正你又不会去告状。”和静把自己桌上柔安喜欢的酥肉换给她,从她桌上动作自然地端走一盘自己喜欢的红烧鱼。

“就算他们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还能对我怎么样呢?”

柔安筷子伸向新来的酥肉,看了旁边桌上已经被挑去一块肚腹肉的鱼一眼。

“小心为上。”

瑝州是国都之名,又被称为瑝京。

都城本不是这么一个浮夸的名字,奈何先皇是历来最不学无术又最爱收集奇珍异宝的一位,就把都城改了这么一个符合他浮夸风格的名字。

幸而先皇虽昏庸却不无道,且短命,励精图治的当今陛下上位得很及时,景国没亡。

但这个怎么都不太顺眼的国都之名,是修改无望了。

在和名字一样灿烂的都城中,流传着很多灿烂的传说。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就是“红果公主”这个称号的由来。

端慧比柔安长一岁,在帝后的纵容下,却比柔安更像小孩子一样恣意。

端慧公主爱吃樱州特产的红果,但红果汁甜肉嫩难以旧存,帝王爱女之心拳拳,令八百里加急从遥远的樱州快递新鲜红果到瑝州,一时有了“一骑红尘入瑝州,人人皆知红果来”的说法。

此举虽不妥当,但不同于历史上的版本——帝王不荒淫而相当勤政,另一个主人公不是宠妃而是公主——且皇上从私库里自掏了这笔快递费,尽管公器私用,朝臣也努力让自己无视了。

不过,公主骄奢和帝后对其的溺爱从此深入人心。

说起来,和静公主对皇后母女有意见可不是出于对端慧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嫉妒,而是因为她已经过世的生母丽嫔。

顾“号”思义,丽嫔是一位绝代美人,开朗爱笑,在世时很得皇上宠爱。才入宫就承宠受孕,生下了五公主。位份也是一晋再晋,短短几年就成为了嫔。

可惜,丽嫔在一次宫闱争斗中受了池鱼之殃,香消玉殒。

而当时作为争斗一方的皇后,本察觉了丽嫔之危却冷眼旁观,虽不是罪魁祸首,却被年幼早慧的五公主牢牢记在了心底。

说早慧也不恰当,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活下来的孩子哪一个不早慧呢。

毕竟,不早慧就会早死。

“我们的皇后娘娘也是,一向比朝中大臣们还要克己奉公,最擅长不偏不倚。只是不知道这次祸事到了自己亲闺女的头上,还能不能坐得那么稳。”

五公主借着掩袖饮酒的姿势看了端坐高位的端丽妇人一眼,嘴角带笑。

皇后娘娘也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明丽呢,不对,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的样子比起往日更显得高高在上。危危高髻、翙翙金凤,感觉唇上的胭脂也比平日来得鲜红莹润。

余光环场一周,看着衣光鬓影、觥筹交错的殿内,和静微微恍惚。

真是好一片鲜花著锦的风光景象……风光,皇后的风光,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总有解决方法吧,适龄的宗室女也不少。”

和静被柔安的话惊醒,眼睫一低,回复了平常的样子。

“那也得蛮族肯啊。如今蛮族势大,说和我们势均力敌也差不多,怎么肯让他们尊贵的王娶一个缺斤短两的公主呢。”

“……这话说得,过往受封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哦,那让他们来啊。”

柔安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继续吃。

“哎呀,真好,青春美丽不知烦恼。”

和静看着对面被一圈贵女围住的端慧,人影攒动间还能看到她头上宝石透出来的璀璨彩光。这位帝后娇宠的公主就像她喜爱的虹光石一样耀目,从外表到行为,都耀目得肆无忌惮。

“你也很好啊。我可是听说了,你和驸马鹣鲽情深,一双儿女健康可爱。你看,驸马还和你讲故事听,你的日子也很自在有趣啊。”

和静听她提起丈夫和孩子,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目光也柔和下来。

“父皇隆恩。”

语气满含真情实意却也还带着一丝嘲讽。

父皇是真的不知道皇后对于丽嫔之死的不作为吗?对结发妻子真是情深义重啊,用这桩婚事给了这么实惠的补偿。

“说起来,端慧出降,就该你了吧。你可有打算?我给你合计一下?”

“还没一撇呢。八姐姐的事还不一定呢。”

不知道这会不会就是梦中不好预感的来源,说来和亲一事目前也同自己无关,可心就是莫名悬着定不下来。

“父皇一向审慎,定会做出最英明的决定。”

宠爱的美人的性命也重不过后宫前朝虚假的稳定。

由此及彼,溺爱的女儿的终身大事又哪里重得过江山社稷呢。

正当柔安筷下第二盘酥肉也将完全消失时,门口太监一声高唱。

皇上驾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 替嫁

皇上的到来虽然让众人对自己的行为言语更注意不少,但实际上却让殿内气氛更为热烈了。

眼见得帝后和谐,语笑晏晏;皇上对说笑卖乖的八公主也一如既往地态度和煦,眉目间一片慈爱,完全不见因朝堂上众臣工和蛮族来使吵得不可开交而生的郁气,更不见因蛮夷提亲一事而起的火气。

柔安有心注意,看到几位重臣家的贵妇微不可察地交换了眼色,不过片刻又是一脸喜笑。

皇上到来之时,宴饮便近尾声。

待皇后寿宴结束,放眼望去,留下的离开的,主宾尽欢。

宴后,皇上也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皇后宫中。

告辞出宫的和静还专门给了柔安一个“看,要说了”的眼神。

柔安回到自己的长春宫换好衣服,浑身一软,坐倒在软塌上。

有意无意嗅着窗外飘进来的梅香,静静想着皇帝的态度和官眷们的反应。

皇帝那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对如何回应蛮族的提议心有成竹了吗——已经想好了替代端慧和亲的方案?还是真的对最宠爱的女儿为国计牺牲也不那么在意?

不过对这位见面次数不多的父亲的想法,柔安向来猜不出来,也不敢多猜。

帝王心术,哪里那么好猜呢。

“八公主可得意了。整场就看到她头上一直在闪。”

柔安脑子里各种想法还在乱闪,木莲的声音突然闯进她的耳朵。

“她得意还不好,我也很得意啊,吃一顿饭白得一串上等的绿宝石。”

“公主又不缺这个。她好东西多了去了,最好的最喜欢的可不见往外给,那是对着您显摆呢。”

木蓉端茶进来,听到木莲这话,胳膊肘轻撞了她一下。

“我知道,这么小声,不会有人听见的。”木莲咕哝着。

“这后宫中隔纱都有耳,时时刻刻都要谨言慎行,不要给公主招祸。”木莲一脸严肃地告诫她。

木莲在不吭声,在木蓉背后对着柔安做了一个鬼脸,柔安端茶一笑。

木蓉和木莲是柔安的贴身宫女,聪明知事,对柔安真心以待。

两个侍女一静一动。木蓉一向寡言慎行,思虑周全,做事稳妥;木莲活泼外向,心有成算,最擅打听消息讲故事。

柔安吃着点心喝着茶懒在榻上,用混沌的脑子思考片刻。

“这几天,咱们要谨慎一点,宫里的人没事就不要出去乱逛了。”

两个侍女都有些惊讶,对看一眼。

“公主,可是有什么事?”木莲小心翼翼地问。

柔安叹了口气。

“我也说不清楚……怕是要出什么事,我总觉得不安。总之,小心为上。”

和亲之议若是真有其事,端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她一闹起来,帝后都不会安稳,那后宫就也安稳不下来了。

就算和亲一事不成,与蛮族议和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触到谁的霉头才好。

一觉醒来,唤木莲进来。就见她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走进来。

“公主真是料事如神,昨日皇后宫中闹了起来。”

“哦?”

“宫中都传遍了,皇上要让八公主去同蛮族和亲呢。八公主不愿意,和皇上皇后闹起来了。”

“父皇母后最爱八姐姐,一向没有不依她的,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也是。皇上皇后未必舍得把心爱的女儿嫁去那么远的蛮夷之地。”

柔安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心里却有点沉重。

按说,在当前形势下,皇上难以拒绝议和之请,更难以找出与和亲差不多的筹码,更更找不到同皇后亲女一样贵重身份的和亲人选,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不安呢。

就这么左想右想,一直想到日落月升,柔安也没想明白不安来自哪里。

到了晚间,倒是觉得枯想无用,劝自己该来的总会来,睡了一个饱觉。

柔安有的时候都要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了,昨晚那个饱觉真是睡得太及时,就算自己深谙“事到临头就算仓皇无措

”也无用的道理,但在今天接旨之后还能睡几个饱觉也未可知了。

“欺人太甚!”

柔安接旨之后,木蓉仍被圣旨的内容骇的发呆,听见木莲压抑的叫声,赶紧捂住她还要再说的嘴。

“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添乱吗?!如今圣旨一下,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耳朵都往这里探,你还不少说几句。”

木莲在她手下憋红了脸和眼睛。木蓉看她安静下来,把手放下,不料她错身就往外跑。

“哎……”

“别拦她了,她有分寸。她也是替我委屈,我说不出来,何必再拘着她不让她找地方发泄呢。何况,我们该注意的地方都注意了,从不曾违反规矩,可是所谓横祸,再怎么注意也避不开,否则还怎么‘横’呢。我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他们还要我去和亲呢,只要不犯十恶,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柔安轻声劝下想追的木蓉,端起了已经凉了的花茶。

木蓉看柔安态度还是那么平静,满目担忧,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今日朝议刚过,就有太监来长春宫宣旨,命皇后养女柔安公主下嫁蛮王琅玕,两月后成婚。

听到圣旨内容的那一刻,柔安被失望伤心淹没的同时,倒是奇迹般地平定了不安数日的心绪,颇有一种另一只靴子也落地了的轻松感。

就知道皇帝不会舍得爱女远嫁,却没想到自己不好的预感真的应验,还是已替代品的身份应验。

不错,就身份来说,柔安的确是所有可能的替代对象中与端慧差距最小的。

只是,这差距虽小,却也是极其重要的差距。

没听蛮族明确就要皇后亲女吗?人家想要皇帝嫡出的公主呢。

那么,既然舍不得的给出帝后掌珠,就得对凶悍的蛮夷好生安抚了。不知皇上皇后是做出了怎样一番努力,才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亲女而认下了所谓的养女。

柔安就这么一边漫无目的地想,一边冷静自己愤怒失望的心。

木蓉看着她的公主平平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平平静静地用完了晚膳、又平平静静地准备就寝,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还得操心着跑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的木莲。

只得咬牙暗骂那个向来活泼会来事的丫头在用上她的时候不赶紧回来派上用场,还让自己更焦头烂额。

眼见得柔安该就寝了,木莲终于匆匆进来了。

一进来就扔下一个消息。

“昨日南江侯夫人进宫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 添妆

现在的南江侯是国舅,皇后同胞兄长,坐拥繁华的南江城,家财万贯。

木莲回来后,屏退他人,立刻开始讲前因后果。

“皇后娘家似乎觅得一位奇人,制造出一种厉害的武器秘密献给皇上,又提出自行提供粮食和布帛敷衍蛮族,请求换掉八公主。今天一早,皇后宫中急宣太医,诊出八公主重病。皇上就以八公主重病不堪和亲之由,把公主换上去了。”

“……这样的消息你怎么打听到的?又去找你哥哥了?你哥哥是御前侍卫,长伴君侧,深受父皇信赖不假,但越深的信赖失去时的打击也越重,伴君如伴虎,不要再这样了。”

柔安看木莲似乎没意料到自己的反应,被说愣了,又缓和了语气。

“皇上已经下旨,我和亲的事实已经难以改变,知道了前因后果又如何。我知道你全是为我担心为我急,但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把你们搭上。你们不必和我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会和父皇说,放你们提前出宫,你们以后高高兴兴的,我就能多放心一分。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不要再卷进来了。”

宫女都出自官宦人家,待足了年份,就可以被放出宫自行婚嫁。木莲、木蓉所在的两家早年受过贵妃的大恩,是贵妃临过世前专门安排好陪着柔安的。

“我陪着公主!”

木莲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冲出眼眶,没忍住小声喊了出来。

“如果当初没有贵妃娘娘作保,现在早就没有阮家了。我早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公主、侍奉公主,阮家也绝不会弃公主于不顾,怎么能让公主孤身去那么艰险的地方。”

“你们不必,火坑多一个人跳也不会变得舒适宜人……”柔安看着木莲泪眼迷蒙的坚定表情,长长一叹。

“罢了,再说吧。”反正该求还是会求,她们也没法违抗御命。

木莲看公主垂眼不语,继续讲她打听到的消息。

“苏家和阮家都竭力反对了,认为这样会激怒蛮族。也不知道南江候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蛮族同意接受补偿、改由公主和亲的要求。反对的朝臣一时再无有力理由反对,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苏家子弟入朝为官向来多掌清贵职务,阮家更是在之前的浩劫中元气大伤,就算两家合力,也难以匹敌有钱有势的南江候。

柔安感激舅舅们的努力,更理解他们的无力。虽然对父皇的偏心早有体会,但也再没有理由不死心了。事已至此,哭闹不休也无用,所幸为今后早做打算,想想还有什么准备可做。

“木蓉,我记得琅嬛苑收有几本介绍蛮夷情况的书,你帮我借来吧。如今我要和亲的消息只怕传遍宫中,我还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是。”木蓉担忧地看了平静的柔安一眼,对木莲使了个颜色,转身出门。

柔安在接旨之后,受皇帝召见过一次,向他提出几个请求。

包括让木蓉、木莲提前出宫还家,以及指派老师教导她蛮族语言和风俗。

这一日,送走教习蛮族知识的老师,柔安才就着茶吃掉一块枣糕,端慧就来了。

她一进来,后面浩浩荡荡跟进来十多个宫女,每个手里都捧着一个不小的精致匣子,看着都沉甸甸的。

“八姐姐。”柔安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九妹妹。”很难得的,端慧招呼打得如此简洁。

两人招呼完一时无话。

端慧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得意,尽管带了点几不可见的不好意思,又带着更多的理所应当。柔安看她微张了下嘴,几次语言又止,就率先开了口。

“八姐姐来看我,带来的这么多人又是做什么?”

端慧见她先开口,似乎松了一口气,快速接话。

“九妹妹马上就要去蛮地了,我来为你添妆。这都是我珍藏的宝石,我记得妹妹也喜欢珠宝,就都送给你了。”

说完来意,她顿了一下又续道,“妹妹才貌双全,听说狼玕王面容俊美、雄才大略,与你配也称得上天作之合。九妹妹尽管安心待嫁,大景自是会记住你的丰功伟绩,蛮人也定会喜欢你的。”

这下端慧真的说完了,找了个理由就带着那列侍女匆匆离开。

“八公主太过分了!”木莲等她们的身影一消失,就气得小声叫。

“什么天作之合?得了便宜还卖乖!蛮王那么优秀她怎么不收做如意郎君!还丰功伟绩,丰在哪里,伟在哪里,这么流芳千古的事她怎么不去做?!还寻死觅活地推公主去!”

“她觉得我替她去是应该的。她是皇后嫡女,享福享乐是应该的,我受过皇后教养之恩,也应该替她远嫁。就算蛮王因生母地位不高从小遭受欺负虐待以致扭曲暴虐杀近手足又如何,反正和她没关系,‘长相俊美’‘才略卓著’还是我赚了呢,毕竟就算他满身缺点毫无优点这也是我应该的。”

柔安漫不经心地说,让木蓉打开那些匣子。

“哎?难得她心口如一了一回,这里的一些珠宝可真是出自她的珍藏了,一看就不是从前打发人的货色。”

她一边看一边往出挑了几件,还招手让木莲木蓉也过来。

“来来来,你们看有没有喜欢的,喜欢就拿走。”

“公主!”

“别急别急,急也没用。去了蛮地,指不定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指不定能过多久的日子呢。且尽人事,及时行乐,盼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木莲不出声,眼睛又憋红了。

木蓉也不发一语地拿来柔安放心爱首饰的匣子,从她手上接过挑出的珠宝,小心地收进去。

柔安也知道自己说话不像平常那么谨慎甚至带着几分刻薄吓到她们了。她们指不定觉得自己被打击得伤心过度了。

可是就像之前说的,除非大逆不道,既然她还有和亲这个大作用,那就没人会把她怎么样了。她这颗皇后养女的棋子废了,再找能勉强替代皇后亲女的可难了,还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波折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依着她往常的行事风格,就算确定附近只她和木莲、木蓉三人,就算声音放得这么低,她也断不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

但今非昔比,景国和蛮族互怀恶意,只待眼下困境一过,立刻又是兵戈相向。

说是和亲的尊贵公主,嫁过去一样任人宰割。

既然活着已不易,话说一句少一句,都这么小心了,那还有什么不能痛快地说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 偶得

八公主的到来是一个开始,在和亲的圣旨下来后少人踏足的长春宫人声喧嚷起来。观望过八公主反应的各宫妃嫔都对即将远嫁塞外的九公主表达了不舍之情,纷纷送好东西添妆。

柔安积蓄微笑着挑拣,有兴致了还开几句玩笑。

“真是要感谢八姐姐了,大家送的一定都比之前打算送的好。德妃一贯俭省仔细,竟也送了这么一副嵌宝镯子来,我都要被她感动哭了。”

“哦?我也看看。德妃送出来的好镯子?只怕她也正心疼得哭呢吧?”

柔安话音刚落,话就被刚进门的五公主接上了。

“五姐姐也来给我送好东西了?”

柔安微笑着迎上去。

“那是。我这么晚登门,就更不好意拿不好的东西给你添妆了。万一被德妃那个小气鬼比下去怎么好?”

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剔红匣子,稳稳地放在桌上,还给柔安使了个颜色。

柔安看向木蓉,木蓉带着其他侍女出去,仅木莲留下。

“姐姐到底带了多好的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和静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亲自打开盖子,一挂品级上等的红宝石、绿宝石和蓝宝石珠串闪着柔滑却耀眼的光泽,美则美矣,却不足以让和静笑得那么意味深长。

柔安看了和静一眼,眼带疑问。

和静又一笑,指尖轻巧拨开贵重华美的珠串,按下暗扣,打开盒底的夹层,露出另一个精美的蓝宝石珍珠花簪。

只见指节长的随形珍珠围着一块被黄金作蕊镶嵌的猫眼蓝宝石,簇成一朵盛开菊花的样子,层层叠叠,衬得暗海蓝的宝石明光熠熠。透蓝的料石雕成边缘精致的叶片,疏落有致,夹着一颗黄玉菊花。整个花形生动又端庄,新巧精美。

和静拈其花簪,捏住蓝宝石的金边一转,打开一个小小的暗盒,里面绿豆大几粒丹丸。

“化一粒在水中,每日加少许,服用的人日渐虚弱,三个月后药石罔救,因不可查。”

她照着原样拧紧宝石花心,又向下托住整个珍珠花盘一旋。又是几粒丹丸。

“使用方法一样,效果一样,只有一样不同——这一粒下去,见血封喉。”

将簪子完全复原放回,把匣子盖好,和静才施施然抬头看向柔安。

“我的东西如何?”

“很好。”柔安微笑看她。

“没想到和亲一事竟然是这个结果。我还真是小看了父皇的偏得不能再偏的爱女之心。”和静深深地看着她,“母亲过世后,我离宫前也就和你说话多些,如今你要远远离开,我也要随驸马出京赴任,还不知再见何期。纵不能再见,也希望我们各自过得好。”

“会的。”

尽管前路未卜,但柔安是从不放弃希望的人。

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活。

就算活得难也要尽可能活得好。

群狼环饲时,也绝不会错过一星半点的机会。

端慧到来前后,公主们丰厚的添妆尽皆送来。和静是最后一个来的,她走之后,后宫添妆也渐渐完结。柔安又过了一段安静用功的日子。

两月之期一晃而过,和亲之仪忙碌赶成。

在跪别帝后的时候,柔安透过头饰上垂下的细珠帘,遥遥望了皇帝一眼。

模模糊糊看到皇帝眼中有怀念之色,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曾经的贵妃,也或许是她看错了。

趁着转身离去的动作,柔安在珑璁晃动的金珠玉珠珍珠珊瑚珠的五彩斑斓中,小心仔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自降生在这个世界中,她还从来没这么大胆、这么清楚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明明这天风很大,可总觉得周围那么安静,似乎一步步朝前走,渐渐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柔安从来不多愁善感,可是在被木莲、木蓉扶上马车的一刹那,她似乎真的感觉到力气一下子被抽走,可还不等她慌,又有更多更大的力气一下子充满了她。

柔安最后竟然没扭得过木莲、木蓉的固执,二人也陪她坐上了行往塞外的马车。

她感受着马车的颠簸,驶出宫城,驶上瑝京的中轴大道,驶出城门。

听到周边人声已经低了很多,她让木蓉小小掀起帘子一侧,看到了阴暗洞门中城墙的颜色,片刻,阳光又照进来,就看到了城外蓊郁青翠的树。

柔安也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自己算不算自由了,还是又将进入另一个笼子。

当然,也是想太多,毕竟还不知道后来那个可能是笼子的地方能容她活多久,尽管她一定会尽力活下去。

想起自己之前和皇帝提的一个请求,他沉吟片刻应许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应许的,她也真心感激。

并且由此,对这出嫁的旅途充满了期待。

在一路颠簸着的期待中,柔安行过大半路程,终于到了后半程的重要城市之一——湍州。

湍州是送嫁途中一个颇为繁华的城市。

为补充物资,送嫁队伍稍作休整,柔安也在暗卫的保护下微服出来游玩。

不错,这就是柔安同皇上提出的请求——可以在不影响行程的前提下在各大繁华城市游玩,皇帝还为此专门派了暗卫保护。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对于换柔安和亲也心亏,还是柔安当日头上插的贵妃生前最爱戴的翡翠白莲荷叶簪起了作用。

这么过分的请求,皇帝竟然也准了,还主动提出暗卫保护。不过暗卫或许也被指派了其他任务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柔安还是对此相当开心的。

甚至一瞬间产生过“能有机会这么自由走走玩玩,和亲也值了”的念头。

这一日,恰逢端州开了大集市。接上人潮涌动、商品琳琅满目。柔安和木莲、木蓉逛得兴致盎然,不说目,口、耳、手俱不暇接。

柔安站在果贩的摊子前,专心致志地比较着串了山楂、橘瓣和草莓的糖葫芦中哪一串最丰富的、看起来最好吃时,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木莲、木蓉也在陪着她挑,所以没注意到也没来得及追究,那个撞她的人就匆匆跑了。

凭借着看过的小说话本给出的经验,柔安立刻让她们检查身上钱财和贵重物品。三人一番互相查看,并没发现丢了什么,倒是柔安从袖子里摸到一个包着东西的手绢。

她同木莲、木蓉对看一眼,避过旁人,三人围在一起。

打开手绢,发现里面是一枚流光溢彩的琉璃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 寻佩

这是一枚很上乘的琉璃佩,质地清透,颜色艳丽,佩身似为鱼龙之状,佩上雕了一朵蕊瓣妩媚舒展的花,且颇具匠心地配合了琉璃本身的颜色分布,栩栩如生。

柔安并不曾在万芳争妍的御花园见过这种花,有点惊奇。

毕竟以皇家工匠的手艺,几乎所有花木——包括无数珍稀品种——都可被栽种到御花园,以供皇上和其他贵人们赏玩。

但这花看着又有些眼熟,柔安略一回忆,想起曾在学习蛮族诸事时看过一本记录瑝州到边塞一路风物的书,书中记载过璃州一种特有的琉璃花,甚至璃州就因这种花而得名。仔细端详,佩上的纹样和书上的简图确实略有相似。

严格说来,璃州也是一个大城,且距离湍州并不远。事实上,送嫁队伍的下一站就是璃州,柔安记得之前官员来报,湍州和璃州都是修整之地,这次采买在湍州完成一批,璃州还有一批。

只是,琉璃佩的花纹并不能帮助它回到失主那里。

即使佩上真为琉璃花,也不能证明失主便是璃州人士,更不能提示其姓甚名谁。

而且,送嫁队伍行程紧张,柔安能出来玩的时间很有限。她自认命途多舛,玩一天少一天,开心一会儿是一会儿,可真没多余的时间精力能花在寻访琉璃佩失主上。

只能在到达蛮地礼成之后,待送嫁官员辞别之时,再将琉璃佩寻主一事拜托给他们了。至于能不能顺利找到主人,她就更没有余力担保了。

主仆三人既然没损失财物,也就把此事抛诸脑后,继续买买吃吃,在天黑前大包小包赶回了州府。对于久居深宫的柔安公主来说,这一天的运动量早就超负荷了,匆匆洗漱更衣,就累趴在了床上。

此后两天,柔安都重复着满含干劲生龙活虎出去和心有不舍筋疲力尽回来的循环。

直到这天半夜,按说柔安每天累得浑身像是要散架一样,掀被就睡,一梦天亮,不知为何今夜为何突然醒来。虽然因为身体上的疲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不大睁得开眼皮,但就是不能稳稳当当地再次入睡,反而还像是感到有什么不妥,心莫名提了起来。

突然,闭着眼的柔安觉得窗外投进来的月光被遮住了,混混沌沌的脑子还没来得及情形,就被人彻底弄晕了。

柔安是被寒风吹醒的。

她觉得身下的床不知为什么变得冰冷坚硬,还依稀闻到一股干草尘土混合的味道,被冻得团着身子瑟瑟发抖,迷蒙睁眼,没等看清什么,就被穿堂风激得打了一个喷嚏,彻底清醒了。

她睁眼旁顾,一时不敢相信,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个破庙里。

说是破庙,可也太破了,几乎只剩下了两面墙,连柱子都没留全,庙顶更是不见。

从开放的两面和残存的其中一面墙上大开的庙门望出去,一片荒野,连树都没几棵。

不过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庙墙和其外景象上,而是在正当庙门背对着她站着的人身上。

月光打进来,从柔安的角度连那人的背面也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确切地说,应该还是一个少年。

但他的影子却被倾斜的月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离柔安不远的地面。

那人早已注意到柔安的动静,看到她坐起来了,才慢慢转身,走了过来。

他走到柔安身边,她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果然是个少年,看穿着像练武之人,劲装还略带些异域特色,但柔安并未见过这种风格。

从他腰间悬佩的匕首上装饰的松石成色和他服饰的用料质地来看,不管他属于哪里,地位应当都不低。

不过,对于这个来历、目的成迷的少年,柔安注意最多的是他的脸。

那是非常俊美的一张脸,看眼睛颜色和鼻梁轮廓,他应当有蛮族血统。

但这并不是让她印象最深刻的,让她见之难忘的是少年脸上的面具。

那面具只遮住了那张出色脸庞约略四分之一的部分——将左眼眼周的四分之一遮住了。面具上还有古朴华丽的花纹,应当有什么含义,但和那少年身上的民族特色一样,都并不为柔安所熟悉。

尽管从少年身上收获疑惑重重,但柔安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

不仅出于礼貌,也出于畏惧。

与少年身上异族风情同样浓厚的是他身上的血腥之气,美丽的眼睛透出凌厉的狠色,看着柔安就像看死人一般。

也许出于来自平等社会的原因,柔安从不对自己的身份过分看重。同时,也因为活过了比她看起来要长的年岁,她深知人不可貌相,不能因为对方年少就看轻他而轻举妄动。

所以,她并没有疾声厉色地表明身份并质问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果然,少年用看蝼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高处扫了坐在地上的她一眼,似乎很看不上她娇弱的样子。

“琉璃佩呢?”

毫无铺垫,少年轻掀嘴唇,用掺杂着口音的官话扔下简短的问题。

柔安恍了一瞬,但立刻就想起来那枚在被人撞后突然出现在自己袖子中的手绢包。

“琉璃…佩?”

虽然她有所猜测,而且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但她还是用一文的口气反问了一句。所幸她一向表情清淡且带着少女般的天真,此时作出迷茫的样子,也没让对方觉得是装傻。

少年蹙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挤出几个字的解释。

“彩色的,龙形,雕花。”

柔安故作思索又恍然想起的样子,试探地小声回答。

“我放在匣子里了。不在身上。”

少年烦躁之色更明显了。

“在哪?”

“你带我回去,我给你找?我不会告诉别人……不会惊动别人的。”

柔安其实也在试探,不知少年把自己劫出来的事有没有被发现。

“不必。告诉我在哪。”

少年声音也变得更冷硬。

柔安不禁觉得心底的恐惧要成真……难道少年真的打算让她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永远留在这里吗……

“我的匣子太多了……很不好找。”

“……详细一点。”感觉少年的耐心马上就要告罄了。

柔安犹豫了一瞬,没有回答的问题,反而下定决心把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

“我详细地描述给你……然后你就会杀了我……对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七 死地

不出柔安的意料,少年确实被她直白的问题惊了一下。

但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没勃然而怒,而是静静地看着她,明明白白地给出无声的回答:

不然呢?

柔安也因他的反应怔了一下,继续问下去。

“你知道我是公主……对吧?”

少年似乎也对她的反应感兴趣,竟然表现出了点意料之外的耐心,听到她的问题,挑了挑眉。

“……所以?”

柔安发现有戏,似乎看到一丁点活下去的曙光。

“你应该知道杀了我后果很严重,对吧?”

少年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失望,大概觉得她也和那些凡夫一样愚笨。

“不会有人发现的。”

“就算我死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可是不仅我失踪了,那琉璃佩也失踪了,难保不会有人起疑吧。那样的琉璃那样的工艺,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那我就把你的侍女也都杀了。”

柔安不由得为少年的冷血心下一凉,又有点放心,至少现在木莲她们并没遭到不测。

她心思一转,嘴上却没半点停顿。

“……杀了她们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杀了她们就没人知道你的东西少了。”

“很多人知道。”

“……什么?”

少年似乎真的有点糊涂了,也可能不敢相信她话里的意思。

“我说,很多人知道那枚琉璃佩的存在。”

“怎么回事?”

感觉他有点咬牙切齿了。

柔安吸了口气,捋顺思路。

“我那天捡到琉璃佩,觉得这样的宝物不是普通人可以有的,丢失的人一定很着急,就召集了送嫁队伍中地位尊崇、学识渊博的大臣们,问他们可知道这琉璃佩的来历。大臣们回忆讨论许久,也没得出一个结论……”

少年听到这里,不由心里暗骂“废话,他们知道是什么才怪了呢。”

柔安瞥了眼少年阴晴不定的脸色,继续往下讲。

“虽然没人知道宝物所属,但我也不能就这样私自留下它,就请各位大臣想想办法怎么物归原主。大臣们觉得那肯定不是无名之物,至少附近州郡总有知道相关信息的人,就打算将此事告知周边官府,张贴寻主启示。”

“什么?!”少年听到这,立刻炸了。

柔安看他的反应,快速把话说完。

“……但还没来得及……确切地说,我们路程很赶,恐怕抽不出时间配合官府。有官员提议,待将我送去和亲礼成,送亲人员回朝复命时,再将此佩带给此地长官保管,让他们贴榜寻人。我同意了,所以目前琉璃佩仍由我保管,但它被我保管之事确有不少人知道。”

少年听完这番话,彻底地气急败坏了。本来被那个贼偷走琉璃佩就很生气,辛辛苦苦费了大力气才找到那个贼就更生气,绞尽脑汁从那个滑头嘴里逼问出在一个富家小姐身上就更更生气,辛辛苦苦排查了好多家才确定在这个什么公主身上就更更更生气……好在终于就要找到了……

可是现在你说什么?琉璃佩的存在被很多人知道了?不引人注意地拿回来不太可能了?就算小心翼翼翻箱倒柜按照她的说法找到了琉璃佩这件事也完不了了?甚至还可能从公主失踪的大事上升为公主因琉璃佩而被劫持故而琉璃佩之事被抖落得天下皆知的大事?

天知道对他来说劫持公主甚至杀害公主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就算把送嫁队伍杀个干净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琉璃佩的下落被泄露可就是超级大的事了!

那些老不死会把他生吞活剥了的!

少年越想越生气,气得眼睛都红了。

柔安怕他一时气急,失去理智不听自己说话,立刻小心开口。

“不如你放我回去,偷偷地,不让人知道。我也绝不声张,偷偷地,把琉璃佩给你可好?”

少年目光转向她。

“你尽管放心地带着琉璃佩走,我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泄露一分一毫……我会告诉他们琉璃佩遗失了,然后把与它与你有关的所有事全都干干净净地忘掉。”

少年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紧紧盯着她看了片刻。

“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不敢。”柔安神色笃定。

少年相信了。

虽然权贵们惯于骗人,可自己也不是好骗的。何况看这公主呆呆笨笨的样子,也不像能面不改色胡说的。更何况他们景国人自诩上邦,对贵族更是一大堆的条条框框,这还是个公主呢,不能这么没节操吧。

所以,她应该没有骗自己。

是,怎么办呢,真要照她说的做吗?

那么多活人都见过琉璃佩,知道琉璃佩的事,总觉得后患无穷啊……

突然,少年眼中凶光一闪,看向柔安。

她心里警铃大作。

“你……不放过我吗?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人。”

“太麻烦了,先杀了你,我再去找。有麻烦再说。”

柔安看着他神色果断,自知凶多吉少,却还忍不住挣扎一下。

“那……你无论如何都要杀我,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答案?”

柔安其实隐隐猜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想干脆利落地死,还是受尽折磨死?”

猜想应验了。

柔安目光灰败,沉默片刻。

“我有一个请求。”

“说。”

“不要伤害我的侍女。”

“……我尽量。”

“谢谢……琉璃佩在梳妆台右侧最上面的抽屉里的螺钿匣子里。”

说完,柔安自知已经没有活路,放眼四顾,任思绪乱飞。

星月磊落、草木随风飘摇,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天。

在最后时刻,她没想起什么人,倒仍因玩乐之事略带不甘:难得重生一世,这下相当于一辈子都困于宫禁了,别说江南枝头千点雪了,竟然连蛮地的蒸沙烁石孤烟寒月都没来得及看到,亏大发了。

余光瞟到匕首出鞘的寒光,柔安闭眼,突然想到什么,飞快地喊:

“让我死得好看一点!求你!”

利刃带出的风声似乎顿住了,变换了一个动作被举起。

柔安略感安慰,但心下更加凄然,等着那一刀。

铮——

她没等到剧痛,却听到锐利金属相击又别过的长音。

她惊吓睁眼,只看到一道刺眼的白光。

匕首被长剑挑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八 第一剑

那刺眼的白光是长剑反射的月光。

磨镰新月,照在锋锐的金属上,反而泼出一片圆满的华光。

足见是一把神兵。

“长月!”

月光剑光辉映之间,少年惊怒的脸被照得青白。

“靳玉……”

柔安顺着长剑望去,不由惊叹了一瞬。

长剑的主人是一位好看的青年。

不只是脸,是整个人的外形、动作、神态、气度——全方位的真正意义上的好看。

她心里不禁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悟:终于明白话本里才子见到佳人“见之忘俗”评价之由来了。

可惜,她不是才子,对方也不是佳人;她是命在旦夕的被绑架者,他是“疑似”解救人。所以她立刻把对对方外表的不着调感叹逐出了脑海,重新关注其现场局势特别是自身处境的变化。

不过,他真是好看啊,这位名叫靳玉的剑客就像她最理想的侠客形象的具象化,并不仅是肤浅的长相的好看,还是一种强大的整体力量的好看:白衣、长剑、清秀斯文的面容、内敛沉静的眼神、冲和镇定的气势、从容利落的动作……

柔安向来不对人做程度极端的评价,不论是过高的评价还是过低的评价。可是对于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出现在她生死一线的关头,并且将她从即死的命运轨道暂时拖了出来,她竟然心甘情愿地给他的“气概”贴上“战无不胜”的形容词,并以她主观认为的“战无不胜”的气概为依据,直接放下了大半的心。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可就是这么相信他。

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悬了大半夜的心骤一落下,柔安控制不住一个哆嗦。

在她胡思乱想的转瞬之间,两位高人已经高来高去地交了不知道多少手。

柔安觉得自己作为一名货真价实身娇体贵的公主,已经被这塞外莽原上的夜风吹感冒了,头晕得厉害,被看不清踪迹的厉害武器们的轨迹们晃得眼花头晕。

当然她也不觉得自己健康清醒的状态下就能看清。

她一边关注着二人,一边慢慢后退,寻思着自己要不要趁着对她怀有杀意的少年被牵制住的时候转身逃跑。但她又怕在自己背对着他们奔逃的时候,会有人朝自己放暗箭。尽管就算放“明箭”她也未必躲得过,但她也不想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就不明不白丢了命。何况,她举目四望,四周一片荒凉,看上去草草树树都长得一样,自己完全分辨不清来路,更没有体力找回去。

其间,美少年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似乎想要把她抓回去,但刚一流露出靠近她的行动意向,就被美青年一剑逼退。

又过了片刻,少年飞身远退。

清朗月光下,他脸上的不甘之色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我从来不知道,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是靠多管闲事才被人广为流传的。”

靳玉听了这样的嘲讽面不改色,“好说”。

啊,第一剑!果然很厉害!而且……声音也好听!

柔安站得远远,好像彻底闲了下来,默默想:和天下第一交手这么多招的你应该也不差的,不用太妄自菲薄。

而少年似乎觉得对方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微妙地顿了半刻。

“……这么来看,今天这闲事你是要管到底了?”

“不错。”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少年一时又怔了片刻,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似乎是真是假都让他开心不起来。

若是假,以靳玉的武功对付他完全没问题,这样还故作虚伪,难道是有什么后手在等着自己?

若是真,则他出师不利却至少还可以庆幸没暴露身份和目的,可自己也不是无名之辈,就算没有靳玉有名他也不至于真不知道吧,这也太看不起人了——

柔安看着少年一语不发,像是自顾自气得要冒烟,不禁觉得民间的高人们真是心思难测,便又转头看了一眼靳玉。

他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头,似乎有点惊讶于她的镇定,略一颔首。

柔安得到这一颔首瞬间放心——对方没恶意。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动了,竭尽全力冲向柔安给出一击。

但靳玉又将他的攻势一剑拦住,几个来回,少年被抽飞向了远处,从他的落地姿势来看,还吃了个大亏。

他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快速离开了。

柔安望着他逃走的矫捷身姿,稍微出了一会儿神。

靳玉没出声,默默等着她回神。

等她回过神,两人已沉默半晌,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抬头看向这位似乎对她心怀善意的“第一剑”。

“多谢大侠相救。大侠……是来救我的吧?”

她疲寒交迫,已经无力客套和迂回。这位叫靳玉的剑客两次将自己从少年的剑下救出,不论是何目的,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刚才对着要杀自己的人都豁出去了,现在对着救命恩人还有什么好腼腆的呢?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对方的目的。

“是。”

不知是不是对公主的“平易近人”惊到了,他回答得不假思索,话尾难以察觉地有点飘。

“恩人已救我性命,我本不该再有他求。只是……恩公已看到了,以我之力实在难以自行回城,可否请恩公再施援手,送我回城呢?”

柔安自觉从没有这么厚脸皮过,被人帮了大忙,还要提更多要求,提要求的声音越来越软越飘,说到后来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活命,羞耻心又怎样……死了就彻底没羞耻心了。

靳玉看着小姑娘越说头越低脸越红声音越小,他做事向来有头有尾,本来就有将她送回的想法,遂对她的“奢求”不以为意,淡声答应。

“好。”

答应得好爽快!不愧是让我一见倾心的侠客,如此急公好义!

柔安暗自庆幸第一剑客的没架子(这么寡言一点都不像没架子……)和好说话,也不兜圈子,直接催促,“那现在可否动身?”

“可。得罪了。”

谢天谢地这个世界没有太变态的男女大防,只是有着正常的男女之间的交往礼仪(我不想用这么啰嗦的词组的可是先前被屏蔽了),靳玉一声告罪,像大人抱小孩一样揽腰抱起柔安向着回城的方向施展步法飞身移动。

柔安本以为自己已经被冻透了,没想到还是被骤然速度加快的风吹得瑟瑟发抖。

靳玉感觉到美丽的少女往自己怀中更深处一缩,他的身体一僵,险些从半空摔下。幸好他技术和经验都过关,及时调整动作避免了出丑。

他低头一看,这位小公主又恢复了他之前暗中观察时看到的娇弱柔怯的样子,刚才的镇定干练一去不见,此时似乎不胜寒风,安分地瑟缩在他的怀里。

柔安将脸埋在靳玉胸前,似乎感受到了一瞬间下坠的趋势,还没来得及和自己的举动联系起来,他就回复了之前平稳“飞行”的状态。她便只当是自己吹风吹昏头产生的错觉,然而,她还没想完,就感觉到他揽着她的动作略微调整,她被风刺激的感觉有所减轻。

她猜测着,对方是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便罢;若是故意的,她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好反应,但故作不知毫无反应又会失礼……

柔安犹豫片刻,用轻不可闻的小小声音道了一句“谢谢”。

靳玉习武之身,自然耳力出众,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道谢,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柔安习惯了这种赶路状态,也对靳玉的好脾气有了估计。这位高手中的高手虽然看起来孤高冷淡,但还是个善良有礼的人。她决定尽可能地利用他的同情心撬出信息,自己鬼门关口一夜游,就算没成鬼,也不想糊里糊涂的。

“敢问恩人是怎么到了此地,正好救下我的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九 谢礼

柔安没来那些“小女心有疑惑,不知恩公可否释疑”之类的虚伪客套,她看这位侠客善心归善心,但不像什么有耐心和人兜圈子的人,索性也不自找无趣,干脆有疑直问了。

就她所知,璃州可没什么深夜冶游的习俗和风尚,何况春寒料峭、黑灯瞎火,有什么好大动干戈出城来看的呢?靳玉若说他是半夜出来消食散步,那她绝对半个字都不信。

不过,她还是放柔了语气,又补了一句,“我只是单纯好奇,若恩人有难言之隐,只当我没问就好。”

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假若人家真是因故半夜出城,顺手救了她,那她还不依不饶甚至表现出有所疑惧的样子,那也太让人寒心了,万一他恼羞成怒把她扔在荒郊野外不管了可怎么是好?

靳玉听到柔安的问题和安抚,立刻明白了她的整套心理活动,默默在心底感慨皇族果然不好救,思考如何回答。

他是偶然遇到那个行踪诡秘的少年的,他虽然并未说谎,的确不知少年的身份,但观其衣饰、行动,也有所推测。他意识到少年与琉璃佩有关,且像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防万一就跟上了。不想却发现对方似乎在寻找一位贵女,几番查探,竟然还查到了和亲路过的皇家公主身上。

靳玉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在关注着少年行踪的同时,也暗暗留意了一番这位公主的举动,最终定论,这位公主再正常不过,无疑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的样子。容貌绝美、仪态端庄、行止有度,许是年龄稚幼,并不见什么架子,还格外温柔可亲。她平日里如其他贵女一般以琴棋书画奇珍异宝打发日子,可能略有不同的就是她赏玩的珍宝更难得更奇异罢了;天气好了便带着侍女暗卫出去游玩,但也自矜身份,不曾涉足什么不妥甚至可疑的地方。这位公主怎么看都和江湖事沾不上边,也不像被掉包被假冒的。

他暗暗不解少年所为之余,又隐隐防着他因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惹出大祸,他毕竟同其来处有些渊源,不愿让他关心的人无端被朝廷找麻烦。

说起来,这位公主,说不奇怪,也有奇怪之处——

遇事太过镇定了。

遭到绑架、直面屠刀之时,竟然还有勇气和凶手讨价还价……听着条理分明,并不像吓傻了。

不过自己毕竟没见过多少公主,见过的贵女也不多,没准皇家教育确实非同凡响、皇帝女儿的行事确实远超旁人呢……说到底,就算这位公主真有异常之处,也和自己所关心的事没什么关系,他无意深究。

靳玉一瞬间心思电转,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柔安的问题。

“某在追踪那人,赶到时恰见公主遇险,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所以……恩人是之前一直跟着歹人,一路跟到此?”

“是。某见他似有所挟,一路追踪。无奈他事先在此有所布置,某一时难以脱身,故而来迟。”

靳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试探,略作解释。

柔安自己也感觉到了,更加不好意思,更加放柔放轻了声音。

“……恩人可因此受伤?”

“未曾。”

“真是大幸。敢问恩人脱困后又如何确定他的位置?”

“…………某听到了。”

“……什么?”

“听到公主的…要求:‘好看一点’。”

………………………………!!!

柔安的脸刷地红了。

太丢人了!

她简直败坏了自古而今所有公主的名誉!

她好想澄清一下,她不是一个死到临头还只想着好看的蠢货,毕竟死都死了还能好看到哪里,但这么解释好像也没什么用……与其说解释没用,不如说人家根本不在乎你解不解释呢。

柔安一时颓然无语。

不同于两人之间之前的安静,现在盘旋在两人之间的,叫做死寂。

不过,柔安过了一小会儿就想通了。

虽然在这么好看这么厉害的大侠面前掉了面子,不过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等她回去就一拍两散了吧。反正以后两不相见,丢人就丢人吧,谁在乎呢。

再说,自古而今公主们做出的掉价事多了,就光史书上记载的,还有伤天害理的呢。自己只是临死时挑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愿望喊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往深了想,还表明了她对于维护形象的良好觉悟呢。

最重要的是,比起丢人,命更重要吧。要不是这么一声喊,只怕恩人还不能及时找到自己。喊得值啊!

这是天意吧……对!这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力量让我那个时候那么一喊,让我因那么一喊而得救!

只能这么想了,别无选择……哭晕。

反正,恩人看起来寡言少语,也不像爱传流言的……而且这种事传了也没人信,没什么大不了……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靳玉听着柔安一直深呼吸着强自冷静,还暗自庆幸说对了话,让这位难缠的公主安静了一会儿。

不过,不久之后冷静了下来的公主决定不能因为小小的难堪而浪费了来之不易的解惑时间,打起精神继续打听自己关心的事情。

“恩人可知我的侍女从人们情况如何?”

“被药迷晕而已,并无大碍。”

公主恢复得太快,靳玉叹口气。

“那就好……不知我们几时能回去?”

“一刻左右。”

“恩人真是技艺高强、当世无双。”

柔安真心实意地夸赞。

“……好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靳玉突然开口。

“某有一事相求,望公主答应。”

柔安有点意外,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有所求,还是对自己;又有点意料之中,毕竟自己身为公主,还是有点用处的,若能顺势把救命之恩报了就更好了。她回应得很迅速。

“恩人请讲。”

“可否请公主对今晚之事保密?”

“自然。此事于我而言也多讲无益,送嫁的大人们也不会乐于看到此事广为传播,恩人所言我自当听从。”

“如此,多谢公主。”

“哪里。恩人太客气了。”

两人回到院中,果然宫女侍从们歪歪斜斜倒了一地,柔安专门探过木莲和木蓉的鼻息,放下了心。

她转过身,和长身站在门口的靳玉目光一对。

靳玉颔首,就准备离开。

“恩人留步。”

柔安小声喊道。

靳玉略感意外,转身看向她,“公主可还有事?”

柔安一点头,转身披上一件锦袍,开始翻箱倒柜。

靳玉就看到柔安像一只翻找过冬储藏的松鼠一样,掀起桌布打了个结,在屋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痛摸索,时不时往里填塞些什么。

须臾之后,公主重新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捧出大大的刺绣精美的桌布包裹。

“恩人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聊表心意,望不见弃。”

靳玉嘴角一动,为这话本江湖气十足的道谢之语无语片刻,婉言谢绝。

“某救公主并非毫无私心,公主不必如此。”

“我身不由己,也只能如此报答一二……比之恩人的救命之恩,些许财物,抵不得万一。恩人不接,难道是真的嫌弃……”

靳玉看到还带着孩子气的小公主说着说着又低下了头,低头前还被他看到眼中水光闪烁,他虽然清楚这是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为了让他收下谢礼而故作姿态,但仍抵不过心底少见的怜意,叹了口气,接了过来。

柔安瞬间破“涕”为笑,温柔而讨好地笑着,等他接过去,又摊开藏在包袱之下的粉拳,单手托出一个绢帕。

靳玉看到这个手绢包,不由一怔,若有所感,看了她一眼。

“这是?”

“谢礼之一,请打开一观。”

靳玉自认这一晚对这位公主的了解加深了不少,也根据绢包大小多少猜出了其中之物,略感无奈,但还是依言打开。

其中赫然是之前少年意图逼问出下落的琉璃佩。

靳玉黝黑又深邃的眼眸中湖光一闪,看向柔安。

“公主的意思是?”

柔安注意到他的眼神,开门见山。

“恩人想来知道此物的来历、用途,我虽不知,却也知今夜之事皆因它而起。如此之物,对恩人或可有用,纵是无用,以恩人之能,也可化其为有用之物。如此,我觍颜请恩人再行一善——带它走,免我灾祸。”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 琉璃花

柔安在意识到自己是因琉璃佩而涉险的瞬间,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摆脱掉它。

在听到靳玉会送她回来的答复之时,就决定要把琉璃佩作为谢礼送给他。

毕竟,对于“天下第一”这样的人物来说,寻常宝物就算再珍贵恐怕也难以入眼,这看起来水很深的琉璃佩多半还会有点用途,就算没有,他也更知道如何妥善处置。

虽然这样有利用恩人之嫌,但恩人因此获利的可能性更大啊……端看靳玉会否答应收下琉璃佩了。如果肯收,便说明自己送对了谢礼;退一步说,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纵是惹上麻烦也应该有能力完美脱身吧。

靳玉不知道听没听出她“或可有用”中“或可”的一厢情愿,但考虑到琉璃佩留在柔安处确实会平白生乱,且虽然于他无用,但对那人应当有用,就接了下来。

柔安看到烫手山芋终于被从自己手上拿走,心下大定,正准备露出轻松的表情,却看到恩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要舒的那口气顿时卡住了。

靳玉看着小姑娘在自己的一眼后变得有点紧张,也不再吓唬她,颔首告辞,转身一跃而走。

柔安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此时已经快到下人们起来干活的时候了。她环顾一圈,将自己收拾得和被劫走之前没两样,安静躺上了床,作出对一切都毫无所知的样子。

果然,柔安一边想着善后之策,一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没多久,就被侍女们的高呼吵醒了。

一片兵荒马乱。

最终,在州牧和送嫁的大臣们一番严密的调查之后,得出结论——一批贵重珠宝失窃,但无人员伤亡。

柔安在听过他们的请罪之后,非常深明大义地建议将这件事遮掩过去。和亲一事迫在眉睫,若此事被爆出,还不知道蛮族又要生什么样的事端;且毕竟后果不算太过严重,失窃的珍宝可尽量填补,不如先密报给皇帝定夺。

柔安说完,州牧当先赞美公主卓见,对她的想法大家赞同。

送嫁队伍中官职最高的忠武大将军也紧随其后,同意这一处理方式。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有条不紊,只是送嫁官员加快了物资采买的速度,州府也紧锣密鼓地暗地里调查着窃贼。

柔安不再出门游玩,甚至在加强了守卫的院子里寸步不出,每日仅看看州牧送来的古籍珍本或者同贴身侍女说笑打发时间,连前来探望陪伴的各府小姐都不肯见,一副受到严重惊吓想安心静养的样子。

木莲和木蓉虽然看出她有事相瞒,但二人一片忠心,并不多说什么,只比往日更尽心地服侍她。木蓉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爱吃的点心,木莲每日给她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奇闻异事,加上州府似补偿一样流水般献上当地佳肴、特产和奇珍,柔安倒是过上了自出宫以来最安闲惬意的生活。

数日过去,队伍启程。

在马车上,木莲竟然讲到了江湖上的事,柔安听了半晌大大小小的背景故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便有意无意地问出了一件好奇许久的事。

“靳玉?这是何人?”

“公主可问到点子上了。靳玉,可是当今武林第一,战无不胜。他身上可有好多故事呢。”

靳玉,武功高强、来历成谜,被称为江湖第一高手,欲杀之后快者众,但从无一人成功。

柔安结合那天晚上的印象,听木莲缓缓道来,倒真有一种“果然如此”之感。她想起他那一晚白衣翻飞的身影,倒对和亲之路产生了一种不虚此行的感想。

不过,与天下第一的邂逅大概也就仅止于此了,作为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柔安心里感慨,感慨间似有一丝遗憾。

三日后,到达璃州。

璃州是景国和蛮地交界之处最繁华的一城,出了璃州城的大门,气候便越加严苛,便是再有人群聚居的地方,也逐渐荒凉。

想起蛮地,便很难不想起蛮地之名,更难不想起定下此名的蛮王琅玕。

在琅玕上位之前,蛮地并没有一个通行四方的官方名称。此地各族聚居,琅玕所在的那一族最有势力,因其以狼为图腾,多被称为狼族。

而狼王靠雷霆手段夺得王位,又血洗王庭,征伐周边部族,统一管辖蛮地,并定下一个让人不得其解的国名——蛮。

蛮多为对景国周边小族的蔑称,字面来看也透着粗鲁、凶悍之气。据传琅玕生母为其父掳掠到蛮地的景国女子,尽管姓名身世不详,但想来琅玕也应该由其母处得知“蛮”字含义。

琅玕以“蛮”为国名,其含义引人深思。

是痛恨被呼为“蛮”,以如此偏激的方式时时提醒自己为人所蔑视的仇怨?

还是不以为耻反以为傲,昭示天下本族崇尚强者的求生之道和觊觎他国的野心?

不论是何种含义,从琅玕的过往事迹来看,他行事狠戾乖张是肯定的,柔安认为自己此去蛮国九死一生的想法确实不是毫无根据。

刚收拾完毕的当晚,木莲讲当地故事时,倒讲到了一件大事,瞬间激起了柔安的兴趣。

柔安已知,璃州因一种琉璃花得名。

据书本记载,琉璃花重瓣,绿蕊白瓣、瓣边镶紫,花瓣团成一簇、轻薄剔透。

而她送予靳玉的琉璃鱼龙佩上就有近似琉璃花的花纹。

据木莲说,璃州此地气候已较为干燥,从景国瑝京往蛮地出发,气候一路变得更为干旱恶劣,到了和亲的目的地蛮国,多见一望无尽的荒漠。在干燥少水源的璃州,有一条珍贵而美丽的琉璃河,琉璃河从上游的长满琉璃花的琉璃山迤逦而来,穿过璃州,而琉璃山向下到达璃州城的一路,河畔也开遍琉璃花。

此时正好是琉璃花开的季节。州牧进上一大瓶花枝烂漫的琉璃花,供柔安赏玩。

柔安不太意外地发现,琉璃佩的花纹确实与琉璃花及其相似,花形相类不说,颜色分布也几乎一样。

木莲说起,在璃州上游的琉璃山上建有一座琉璃宫,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宫。

在这个闻名遐迩的魔宫中,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惊动江湖。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一 琉璃宫

琉璃宫说是魔宫,但也没到肆意杀人、为祸武林的程度,只是行事难以捉摸、亦正亦邪,不为所谓的正道所容罢了。

琉璃宫规模甚大、资财甚多、弟子甚众,虽都无确数,但人们对此广为传说。

不过,江湖上凡有大事,必有琉璃宫人出现;凡有不为人知的重要之事,似乎也能找到琉璃宫的影子。

能做到这样的事可殊为不易,关于它人多钱多的传言实际上从侧面得到了印证。但之所以正面仍无力证,原因也很简单——琉璃宫守卫森严,保密措施也相当到位,至今还没有从中成功窃取到重要消息的人出现……也或许有,但再没能出现。

就是这样让人看不清行事又探不出深浅的琉璃宫,近日,宫主过世了。

谁都不知道其过世的确切时日,更不知道原因,相关安排一概未知。

而这个消息流传出来的原因在于,过世的宫主并未指定继承人,其一子一女正为争夺遗产之事搅得江湖不宁,消息自然也泄露了出来。

按说,以琉璃宫的缜密风格,就算是原宫主新丧、宫主更迭的大事,也不该……不对,越是宫主更迭这样的大事,越不该有消息泄露。

但据说接掌宫主之位的必要条件之一,是找到埋藏在琉璃山间的宫中秘宝,而找到秘宝的关键就隐藏在江湖之中不知何处。

于是,琉璃宫中各个势力的人手为了找到线索,恨不得将江湖翻个底朝天,根本不可能毫不泄露行迹。这么大动作之下,仅仅这些消息泄露出来,所谓的秘宝和找到秘宝的关键都没流出风声,已是了不起的保密成就了。

听到这里,柔安已经忍不住猜测,琉璃佩是不是和琉璃宫的秘宝和宫主之争有所关联了,毕竟不论时间、地点、花纹、她遇到的武林人士,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不过,再巧合都已经是过去之事,琉璃佩已经离手,再多的江湖纷争想来都和她这个皇家公主没有关系了。

次日,经过柔安的不懈争取,她又获得了外出放风的机会。

本来,有“失窃”一事在前,负责送嫁事宜的官员们是再也不愿意让她踏出州府一步了。

可是眼见得已经走到了边界地区,马上就要榻上蛮族控制的土地,相对的自由越来越少了,甚至生命的尽头都能被隐隐约约看见了。

柔安一想到她能随心所欲看到吃到玩到好东西的机会在按秒减少,在铺着有精美绣花的丝缎褥子的金丝楠榻上如坐针毡,简直不让她呼吸州府外的自由空气那她就不能呼吸了一样,痛苦得难以言喻。

于是,她想自己之前善解人意够了,自己的正当愿望也应当得到满足,便扯出了圣旨这面大旗。

她明明白白地对大臣们说,她的外出放风是由父皇亲口许可的,就差把他们不让她出去就是抗旨不遵说出口了。同时,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及忠武大将军一路保护她和她的嫁妆万分辛苦,才得以使她和她的嫁妆安全完好(没错,这是威胁);而她马上就要离开故国的土地,万分不舍,想尽可能再多看看我大景物阜民丰的盛景,留作念想,好在天高地远的塞外也不忘皇恩、努力为景、蛮两国友好鞠躬尽瘁。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能够出声。

最后,州牧和大将军当然不敢抗旨,便以此地江湖人士众多、安全状况不明为由,各抽调出十数名好手,在柔安附近便衣相随,连同皇帝御派的暗卫一起保护她。

柔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那些人也不敢干涉她的行为,那就随他们去。

反而在安全更有保障的条件下,她能玩得更加尽兴。

璃州真是一个吃喝购物的好地方。

此地气候干燥,昼夜温差大,水果中糖分及足,在尝过一块甜瓜之后,要不是顾及周围的众多护卫,柔安都想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吃个够,放弃公主形象抱着瓜边走边啃了。更不要说口有回甘的果汁和果酒,要不是液体太占肚子,她也想一壶一壶灌到饱。

另外,璃州为异域相接之地,各地商贾云集,市场中充盈各族美食之外,还满列着各种奇货。柔安在吃到各色各样材料口味的点心小吃之后,为了不影响正餐,将街边的小首饰摊挑了个遍,然后兴高采烈地迈入了璃州最有名的银楼。

不愧是璃州规模最大货品最全的银楼,其中的异域首饰较之之前柔安看过的小摊商品,在保持了原汁原味的民族特色之余,设计更加巧妙、做工更加精致、材料品质也更胜许多。见惯皇家珍品的柔安也挑选得兴致盎然。

她在举起一大串细小宝石珠编织的垂珠发带对着光线看时,余光瞟到了一只让她觉得眼熟的耳环。

她放下发带,走过去细看。

那是一只弯月形的耳坠,花纹简单而有特色,上面的紫红宝石闪着六角星光。

“小姐好眼光,这款耳环特别走俏,是仿照琉璃宫特有的弯月纹样制作的,还镶嵌了琉璃山特产的星芒红宝石。”

“琉璃宫特有?”

店主的话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你们还敢仿制?”

“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只是简单仿仿款式、形状,花纹也只是简单勾画,比不得琉璃宫正品的花纹精巧。就算我们真敢全仿,那也得看客人们敢不敢戴啊。但您也识货,看得出这花纹虽简单也是线条流畅、工艺精湛的,这形状也本来就好看,再加上琉璃宫声名在外,这耳坠很得爱新巧样式的夫人小姐们的喜欢,卖得极好,这不店里现成的可就剩下这一对了。”

柔安对店主的推销和赞美之词不置可否,自顾自地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那颗红宝石。

“这宝石只有紫红色?可有鲜红的?”

“呦,小姐这可不知道了。星芒红宝石极其稀少,采矿权由琉璃宫掌握。鲜红、正红的宝石只有琉璃宫有,也只有他们能用,璃州城中买卖的星芒红宝石全是紫红色的,说实话,以这宝石的稀有程度,出了本店,就是紫红的您也再难看到了。”

三言两语间,柔安明白了耳环的噱头,也想起了眼熟的原因。

那一晚,弯月白光中,美貌少年的脸侧,可不是晃着一弯闪耀红色星芒的银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二 拼桌

按说,柔安是看不上这样颜色的红宝石的,就算它有漂亮的六角星光也一样。

久居深宫,地位又不低,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光她拥有的有着更美颜色和闪光的宝石就数不胜数。

但不知道是出于不买白不买的心思,还是出于纪念自己人生唯一一次勉强擦边的江湖奇遇的目的,柔安把那对星芒红宝石的耳坠也放在了要结账的一堆里。

怀着心中猜测得到印证的一点满意和早早把烫手山芋抛出去了的庆幸,在店主热情到夸张的告别声中,她迈出了银楼。

“小姐……小姐?”

木莲叫了柔安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回头看过去。

“怎么?”

“小姐,晌午将近,您累了吗?要不要用膳?”

“哦,好。午饭……去会鲜楼对吧?我们走吧。”

木莲和木蓉在柔安身后对看一眼,都有些担心,却摸不到头脑。

总觉得,自从那次“失窃”之后,她们的公主心事越来越重了,也越来越容易走神了。

会鲜楼的精髓就在于鲜字,材料都是“现”的。

羊现宰,鱼现杀,果子现从树上摘,蔬菜现从地里拔。

会鲜楼最早只是一个羊肉包子铺,是包子做得太好了,远近驰名,店主渐渐扩大经营范围和菜品种类,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二层餐馆。

蛮族多以放牧为生,璃州临近蛮地,牧业自然也相当兴旺。

璃州所在的一大片平原正是牧草最为丰美的地方,牛羊除了鲜嫩多汁的青草,也会将草丛中的野花草药一并享用,营养充足,膘肥体壮。

最难能可贵的是,璃州的羊肉并不膻。只因野外生长的茂密草木中有不少沙葱,牛羊将之同草一同吃下,就像将调味料也以前一并吸收,因而其肉质肥美鲜嫩却不会有让人反感的体味。

这也是从瑝州远道而来的三人还能开心享用此地众多羊肉小吃的原因。

会鲜楼羊肉包子的馅料都是用现杀羊的肉做的,肉很好,也不需要剁得多碎,只要成粒状或小块状就好,加上厨师的秘制调料稍稍一拌,再一蒸熟,就是一道美味。食客一口下去,咸香羊肉汤汁在口中四溢,舌齿之间还有肥瘦得宜肉质滑嫩的羊肉丁,别提多满足。

就凭这好吃不腻的包子,加上后来开发出的其他非常美味的菜肴,会鲜楼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几乎天天客满。

再加上最近琉璃宫有热闹看,各怀心思的江湖人聚集来不少,璃州城中各家客栈餐馆都几近客满,这样的名店好店更是一座难求。

说起来,明明琉璃宫恐怖的名声在外,人家现在又遭遇白事,这么贸贸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跑来很容易触人霉头。

奈何来的这些探子一个比一个乖一个比一个客气,来是来了,在城里住得很安分,每日吃吃喝喝玩玩逛逛,既不凑上去碍事,也不到处瞎打听,一副我很乖就是来旅游的样子,弄得本来就因大肆调查秘宝一事人手不足的琉璃宫也是没办法。毕竟就算琉璃宫自身很强大,也不能动辄得罪各个江湖门派啊。所以,就算知道他们来意不纯,也暂时无可奈何。

而这批心不在焉的“游客”们虽然心怀叵测,但胃还是很诚实的。他们非常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公款边塞游机会,好吃好喝从没落下。对于像会鲜楼这样的名店,他们不遗余力地将生意炒得更加红火。

因而,当柔安主仆三人正当饭点迈入会鲜楼的时候,一脸懵地看着大堂人满为患的样子,再找不到一个看起来能坐下的地方了。

“……小姐,都怪我,要是早早让人占个位置就好了。这会鲜楼也是,竟然不接受预约也没雅间,怎么做生意的呀。”

柔安赶紧让她小声,“咱们就站在大门边柜台旁抱怨人家老板,也太过分了吧。一会儿还想吃人家的东西呢。店是老板的,自然是人家爱怎么开就怎么开,谁叫咱们馋呢。倒是我忘了会鲜楼的火爆,刚才在银楼耽搁得太久了。咱们还是赶紧问问店家吧,看还有没有位置。”

木蓉上前拦住小二询问,小二看着大堂想了片刻,突然展颜。

“几位客官,二楼墙角处有一个四人桌,只有一位客人,您看,几位愿不愿意拼桌,要是愿意我就去问问那位客人愿不愿意?”

木莲一听就不干了。

“这怎么行,我家小姐怎么能和人拼桌呢?”

“哎,”柔安止住还要再说的木莲,“我不要紧,出门在外,游玩的时间又这么紧张,能吃上就挺好,拼桌又如何?再说了,人家被拼桌的还未见得同意呢。”

柔安看向木蓉。

木蓉转向小二,“麻烦小哥去问问那位客人了。”

“好嘞,您稍等。”

不一会儿,小二回来了,带来了那位客人同意拼桌的消息。三人便跟着他上楼。

一上楼,小二就朝着二楼楼梯口栏杆挡住的一桌一指。

“几位,就是那桌。”

柔安只见一位白衣的男性客人背对着她们坐在那一桌上,不禁觉得自己颇有几分好运。

今天会鲜楼客人这样多,看楼下楼上这座位情况,只怕有不少卓都是拼的。幸好这一桌被栏杆挡住了,在食客们的视觉盲区,不然这样仅有一位客人在座的桌子,怎么留到现在等她们去拼呢。

柔安是看着那一桌的情况暗自庆幸的,但视线并没有实打实地落在坐着的那位客人的背影上。只是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稍一拉回注意力,模糊的视野一清晰,随着渐渐走近那一桌,她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这背影……怎么有点眼熟呢。

心跳骤然加快。

一切想法不过发生在片刻,此时,小二已经将她们引到桌前。

柔安娉娉婷婷往桌边一站,顺势看向这位背影让她眼熟的好心客人。

在和对方转过来的脸对上的一刹那,宽大袖口中的手不由攥紧。

靳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三 再遇

其实,在这里见到靳玉,也不是那么意外的事。

毕竟,自他接过琉璃佩时,柔安就意识到,琉璃佩于他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牵扯的。

此处是璃州,琉璃宫的大本营之所在。琉璃佩同琉璃宫有关,他同琉璃佩有关,那么,他出现在璃州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只是,对于已经决意将自己因琉璃佩而遭殃的回忆当做自己同江湖的第一次暨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柔安来说,靳玉的再次出现,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冲击感的。

——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了呢。

那我之前封印回忆时的懊丧算什么?!

——这么说难道还会有新的回忆吗?我还能再接触江湖事吗?

就是一个偶然的重逢有什么好瞎想的?想得越多失望越大!

——好忐忑!好害怕!好……期待!!哎呀,有点开心怎么办?

瞎激动什么?还什么都没发生呢!当江湖事是做游戏吗?还想凑热闹吗?你是公主!对你来说,越多波折越多祸!

……

柔安就这么内心矛盾表情微妙地看着靳玉,内心一阵刷屏,直到被木蓉一声“小姐”唤醒,匆忙落座。

她一坐下就清醒过来了。

不过就是餐馆偶遇,会鲜楼名气这么大,吸引来的食客这么多,身在同城,偶遇也还是有相当大的几率的。何况,偶遇……偶遇就是偶遇,可能是另一个开端,但更可能遇过就结束啊。

他们二人身份有别,吃完这顿饭十有八九就会真的散伙,从此天长水远……甚至天人永隔。

还新的接触?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啊?在屋里憋太久憋昏了头……想太多了。

柔安压抑住了自己疯狂的对自由生活和新鲜事物的渴望,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眼看向靳玉。

靳玉初见她,也是一惊,不过他倒没想她那么丰富的内心戏,只是被她那双发亮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解。

她的一双杏眼很好看,睫毛长而卷,灵光逼人,睁大了直直看向他时,就像看到什么感兴趣东西的毛绒绒小动物一样。

他尽管觉得她的视线不妥,但看到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就没开口提醒什么,礼貌颔首,便继续用餐。直到他感觉到她自坐下后就直直盯来的视线许久都没有移开,才无奈抬头。

柔安看到他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饶是靳玉见识非凡,又一向平淡自持,对上这莫名其妙却沁人心脾的一笑,也不禁一怔。

柔安对他的反应莫名生出几分自得,倒不至于脸很大地觉得自己倾倒众生,只是觉得能让靳玉这样的人将出乎意料的表情流露于外,便很恶趣味地觉得满足了。

突然,柔安轻声开口,“我有话同这位公子讲。”

木莲、木蓉对看一眼,默默退后。

幸好是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只要不是太大的动静都不容易引来他人注意,很适合解疑答惑……谈论机密。

“恩人……已将琉璃佩安置妥当?”

柔安觉得自己之前已经不客气过了,便再一次省去了“别来无恙”之类的寒暄,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是。”

靳玉自她让侍女退远时就放下了筷子,听她一问便答,但也无意多说。

按理说,柔安本不是对一切辛秘都要刨根究底的人,事实上,事不关己,她向来不怎么关心。遑论违背谈话对象的本意,冒失追问,那更不合她的一贯作风。

可是如今以她的状况,就算不能确定地说活一天就少一天,那也要活一天就痛快一天,她早就下定决心,只要不妨碍他人就从心所欲地过日子。

同理,只要不让人为难,她就要消除心中疑惑活得清楚明白。

本来嘛,以公主之尊,能体验到见识到的趣事就少,难得有这么一件,又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色调,她何不抛开早就在他面前不存在了的矜持,满足一下自己无伤大雅的好奇心呢。

说是好奇心害死猫,她这猫本来离死好像也不怎么远嘛。

当然,如果靳玉真的不愿意说,她也会适可而止、不再追问。

说到底,她还是看准了以他的性格和气度不会和她计较这种小事,才肆无忌惮的吧。不然怎么不见她“临死”前同那个少年打听内情呢,但她一点都不打算改掉自己的“欺软怕硬”。

“那枚鱼龙佩。可同琉璃宫寻宝一事有关?”

她又一次省略了提问的请求。

靳玉闻言,凝视她。

“那夜的歹人,可是琉璃宫中人?”

“公主答应过不再追究。”

“……我答应过保密,而非不追究。”不过一追究也就保密不成了,柔安对这点心知肚明,却还是强词夺理。她看到靳玉的目光倏然严厉起来,又慢条斯理地说出后半句,“我无意让恩人为难,好奇而已,绝不追究。”

靳玉看出她吓唬人的意图,只当是小女孩淘气,略有不满,但也没生气。

“那一夜,我挨吓受冻半宿,如今一问,但求心安。恩人可能让我如愿?”

她觑着靳玉的脸色,又开始装可怜。知道自己出言不妥,再次软语哀求。

“我知道我所求过多,于恩人不甚公平,毕竟恩人曾有恩于我,且为生死大恩。可我尚不知还要在璃州迁延多少时日,每一想起歹人持刀相逼的场景,就席不安寝、食不下咽……”柔安睁大了眼,眼中蓄满了水,盈盈望去,殷殷期盼,“但求恩人垂怜……”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靳玉明知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有夸张的成分,也险些按捺不住心底莫名的不忍,差点出声安慰。

可惜,柔安“食不下咽”的话音刚落,小二就双手双臂架了四个大托盘,用她点的菜肴盘子铺满了一桌子。

靳玉淡淡地看了本来自己的餐具和菜盘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桌子,现在它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且好几个盘子沿都悬在桌沿之外。然后,他抬头,淡淡地看向她。

“私以为,公主知道被劫原委便已足够。知道更多,才会不能安心。”

柔安正在努力维持自己哀恳的表情。以她宫斗学院科班出身的学历,对她来说,表情和眼神控制是几乎满分的必修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靳玉平淡的目光下,控制起来……有点辛苦了呢。

“我会安心。”

她再次诚恳地看过去。

“恩人想必知道我的处境。和亲,听起来是两国交好的大好事,我是公主,和亲之后就是王后,怎么听都是富贵尊荣享用不尽的人生。可世人皆知狼玕王的过往,恩人可觉得他会善待他视为猎物的国家送去的和亲公主?恩人可觉得他会在乎一个如此碍眼的和亲公主的死亡?”

这么劝说着,柔安自己倒是真的悲从中来,不由在话里带出一丝半毫。

“恩人索性告知我原委,让我明白赴死。我一生短暂,糊涂时多,清醒时少,皆因糊涂时比清醒时容易活。如今,死期将至,糊涂与清醒再无区别。恩人何若解我之惑,让我清醒着死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四 自省

靳玉听了她的话,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眼眸中似乎隐约荡起一丝涟漪。

柔安顾不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能一门心思地趁热打铁。

“我为公主,和江湖诸事并无牵扯,若非此次遭劫,一切都无从得知。恩人解我惑,入我耳,再不会有他人知晓。”

她急切地说完这番话,又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副有点受打击的样子,垂下视线,低头,“或许……恩人觉得同我一介将死之人不必多说,说多了,白费口舌呢……”

良久,就在睫毛根那滴眼泪真的快要落下的时候,柔安听到一声叹息。

“公主欲知何事?”

柔安立刻惊喜抬头。

靳玉看到她已经汪满泪水的双眼,心骤然略觉闷痛,又觉得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让他无法直视。他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失常,表情仍然波澜不兴,低头提筷。

“用餐吧,要凉了。”

“好!”语气里的兴奋和开怀完全满得像要溢出来,细听似乎还带了个波浪线。

“恩人千万不要客气,我所点之物,恩人尽可享用。”

柔安对着满桌的碗碗盘盘示意一下,动作优雅地囫囵吞下一个包子。

靳玉满目无奈之色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我可吃不起。

“所以说……那歹人为琉璃宫之人?”

“……具体身份不可知,但观其服色、行止、武功路数,当同琉璃宫有关。”

“恩人可是因琉璃佩而追踪那人?”

“算是。”

“算是……那,恩人可是因秘宝一事追踪那人?”

靳玉抬头看她一眼。

“是。”

柔安觉得问他和琉璃佩有什么关系有点太过分了,虽然她很好奇,所以就换了一个方向问。

“恩人何时开始追踪?”

“你被掳走之日前五六日。”

“恩人可有察觉他的布置?”

“有察觉,但不知其具体所为。”

说的也是,不然他就会阻止那个少年了吧。

“那……恩人在监视歹人时可看到我之所为?”

靳玉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很少。”

柔安故意用怀疑的眼光逼视他。

他用餐的动作平稳而利落,丝毫不受影响。

柔安想了一下,试探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琉璃佩同琉璃宫之秘宝可有关联?”

此时,靳玉的午餐即将完毕,他夹起了盘子中倒数第二个羊奶花卷。

“……关键。”

“琉璃佩乃寻得琉璃宫秘宝之关键?”

“是。”

“原来如此。”

柔安的问题告一段落,桌上的佳肴也全都被她尝过一遍。

这时,她觉的好像有一个另外的问题,侧头看向站在一定距离之外的木莲木蓉。

“我记得……我们也点了羊奶花卷?似乎没上呢?”她转回头,目光在桌子上一番逡巡。

“小姐,刚才小二上菜时说,羊奶花卷今天已经卖完了。”

“……哦,我怎么没听到。”柔安弱声咕哝一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上了靳玉面前即将被他的筷子尖碰到的最后一个奶白色小花卷。

靳玉的动作也不由一顿。

他又叹了口气。

他放下了筷子,把盘子向着柔安推了推。

“……给我?”

“嗯。”

“太不好意思了,恩人于我有大恩……两次。”

一次救了她的命,一次解了她的惑。

不过,说是这么说,柔安的目光可一点都没从花卷上移开过。

对于一位公主,这样的行为实在有点丢人。就算她真的馋,平时也绝对不会这样做。

可是,也不知道是靳玉对她的纵容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还是她已经在他面前丢人丢得自暴自弃了,也或许是为了死之前不让胃留下遗憾,她很有点恃“宠”而“娇”地将目光黏在了靳玉的羊奶花卷上。

不对,现在花卷的所有权已经被让渡给她了。那是她的花卷。

啊,“她的”,多好听的形容。

不知道是因为唯一的花卷,还是因为靳玉冷淡表象下的温柔。

她心花怒放。

靳玉听着她言不由衷的推辞,压下了想逗逗她把花卷夹回来的心思,端起奶茶。

“不必,我不和将死之人抢食。”

啊,逗她的心思似乎没被完全压下去,忍不住换成了挤兑。

柔安听了,不禁被打击得一怔,抬眼看向他。

靳玉被那双和猫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也望得微不可察地一怔,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双毛绒绒的猫耳在她的发顶耷拉了下来一样,瞬间心软。

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快吃吧。”

柔安蔫蔫地将花卷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吃花卷的时候,她一直在自我检讨。

这算什么?

有什么好伤心沮丧的?

自己还想听到什么?想听到什么样的他让出花卷的原因呢?

别傻了!除了可怜你还想听到什么?难道你对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妄念吗?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额外答应了你过分要求的人!他出于对命不久矣的你的怜悯一再让步,你应当感激!你不能太过分了!你不能有更多奢求了!

他因怜悯你而谦让你,这是多么善良而正常!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还想要什么呢?作为和亲公主,你还想听到

他作为纵横江湖的第一剑客说出什么呢?!

难不成是…………喜欢……吗?

不要妄想了!你们的交集仅止于此!

你是和亲的公主!!

靳玉看着柔安一言不发,垂着长长的睫毛抱着花卷一点一点地啃,莫名觉得有点不忍和后悔,正打算说什么,突然看她一脸笑容地抬起了头。

她用他看到过很多遍的花一样甜美的笑容说了三个字。

“很好吃。”

那笑容真美,一如既往地美,美得正常又让人觉得悲伤。

靳玉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严重失常,不再看她,起身拿起长月。

“公主慢用。告辞。”

柔安看着他转身将要走开,急急小声喊出一句。

“谢谢你。”

靳玉一顿,但没转身看她。

“不客气。”

两人沉默片刻。

靳玉正打算提步,听到她又说话——放弃了那套客气又疏离的遣词。

“真的,谢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之一,最温柔的人之一,也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里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之一。作为一个将死之人,我从你那里得到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感觉可以更坦然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了。”

她越说,声音越柔越轻。

“谢谢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五 龙鱼

那天,靳玉最终没有转身,连“不客气”也没说,就那么走下了楼梯。

他不知道那像是有什么被从他身上撕裂下去的不适感觉来源于何处,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去探究。他向来理智,从未例外,包括那一日。

只是走出会鲜楼后,他忍不住回头望向了二楼他们一起坐过的那一桌,有点意外,又更多意料之中地和她视线相接。

然后转头离开。

柔安一直看着靳玉的身影越来越远,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久久,才把头转回向餐桌。

半晌,她才平淡地说:“没有别人在了,坐下一起吃吧。”

木莲和木蓉愣了一瞬,对看一眼,才确定是和自己说话,上前坐在了公主两边。

她们仔细观察了片刻柔安的脸色,什么也没说,给柔安面前的碗加满了奶茶。

“我们下午原计划去哪来着?”

柔安又提起了筷子。

爱胡思乱想真是好习惯,看,在心里把自己狠虐一痛,恢复正常了吧?

柔安自顾自想着,开始和平常一样同木莲木蓉说笑起来。

等三人酒足饭饱,唤小二结账,才得知她们的账单已经有人付了。

啊,被投喂了。

柔安瞬间升起这个念头。

尽管不合时宜,这个不好笑的玩笑却把柔安自己逗笑了。

吃过午饭,柔安觉得很困,但又不甘心放弃难能可贵的放风时间,慢慢腾腾逛了好几家首饰铺子,都打不起精神。

三人正好路过一家书店,柔安登时来了主意,干脆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书,回去睡个午觉睡醒看,下午就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养精蓄锐,明天开展一项大行动——

爬山。

爬…琉璃山。

这个主意从午饭后就扎进了柔安脑袋里,而且再也甩不出去。

柔安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再宣布,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劝说她。

那她就可以顺顺利利地看到漫山遍野的琉璃花,顺便远远观望一下引人热议的琉璃宫,可惜,就算有数十护卫在明在暗地保护她,她还是不敢托大近距离接触魔宫,但应该能摘一枝琉璃花作纪念,纪念她短命的江湖梦。

进了书铺,柔安没挑到什么孤本珍藏,不过她毫不意外。边塞地区文教不如瑝州兴盛,珍本古籍也不如在瑝州有市场,她本来就更寄希望于在这里淘到与璃州、与蛮族有关的有趣书籍。

果不其然,她发现了比她曾经看到的那本更全面的和生动的介绍从瑝州一路向“蛮”的书、介绍璃州美食的书、讲述与琉璃花有关的神鬼志异的书……甚至还有一本标示出珍禽异兽聚居地点的简单地图册。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珍本,但此行收获让柔安大感满足。

柔安一鼓作气,把整个铺子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在老板笑得牙不见眼的道别中,带着歌捧着高高一摞书的木莲木蓉打道回府。

柔安一觉睡起,迫不及待地就翻开了买回来的书。

她看书一向快,更何况这些“不正经”的书,更是一下午就几乎全部看完。

到了掌灯时分,除了她手上正在翻的那本奇珍异兽地图册,其他的都被稳稳地摞到了“已阅”的那一边。

木蓉有心提醒她灯光不比日光亮堂,又不是要考状元,不必这么刻苦。但又想到她白天失落的样子,觉得她难得一下午的书看得兴起,看看书的厚度觉得也差不多就要读完,便又添了些灯油,还特地拿来了一个精致的鎏金架子,置了一颗夜明珠。

柔安发现了映在书纸上的光更亮,抬头对木蓉一笑,低头更加醉心于研究书中的内容,直想着明天郊游若有机会就按照其上的记录走走看看,搞不好真能见到什么“神奇动物”呢。她想想就兴奋不已,加紧默记。

翻到倒数第二页,她一眼扫过,忽看到一个眼熟的图形。

托了琉璃佩和新月耳坠的福,她现在一有眼熟的感觉就同时心头一震,忙定睛一看。

这回倒不是前几次那样眼熟得那么纹丝合缝了,只消一眼,柔安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草木皆兵了。

这一页介绍的是一片潭水,位置倒是非常巧,就在琉璃山上距离琉璃宫不远不近的地方,根据木莲打听来的消息分析,应该还在平民百姓游春踏青时可以涉足的安全区域之内,没落入琉璃宫的警备范围。

此潭名唤翡翠,或许得益于山上的花木,在干燥的璃州地区也从未干涸过。每年春初,雪罢冰开之时,潭水绿逾千丈、清可见底,引无数游人冒着料峭春寒前去观赏。可惜此时刚过了书中提到最好的初春观景之时,但好在春天还没过去,看不到晶莹的浮冰,只看看凝碧的潭水也很好。

而一开始引了柔安注意还附带心惊肉跳的,是翡翠潭特有的一种鱼,名唤圭鱼。其鱼身形粗长,虽然比不得她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吃过的带鱼,但也比一般鱼类要长得多。猛地一瞧,那长身小眼,和那代表着巨大权力和财富的琉璃鱼龙佩的鱼龙之状很像。可是再要具体观察和回忆,又发现鱼鳍、鱼鳞和鱼身曲线的弧度其实也没那么相似……

柔安暗暗安慰自己,哪有这么巧,什么线索都让自己撞见了。且不说佩的形制比起鱼,更近似龙;就算这圭鱼真是琉璃佩的原型,就算这翡翠潭真的是藏宝之地或与宝物有关,那肯定老早被琉璃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哪还有自己胡思乱想的事呢。

但她向来谨慎,哪怕只是在心底的一丝毫无凭据的预感,也要殚精竭虑推演半天,更不要说这样就算少也还是落在了实处的疑点,更是不能轻易放过。

她匆匆看完了似乎并无异样的最后一页,就翻出了之前几本书中和琉璃山有关的内容,仔仔细细复习一遍,记下了要点,才意犹未尽地上床安歇。

夜到深处,柔安突然被一阵喧闹吵醒。

木蓉匆匆掌灯而来,过了一会儿,木莲来回报。

据说是有被追捕的犯人偷偷潜入了州府之中,州牧顾及府中公主的安危,正花了大力气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搜查呢。

柔安听了木莲的解释,心底一凉。

潜入?

不是她突然冒出的念头那样吧,才买了本杂书看了幅地图发现了一种好吃的鱼有了那么点不靠谱的连猜测都算不着的联想,就又被琉璃宫的人盯上了?

没有那么巧…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六 收留

这个吓出她一身冷汗的念头立刻被她反驳然后压下去。

不要自己吓自己,自乱阵脚,没准真是逃犯呢?

那书又不是只此一本,不像是什么线索啊,就算是,他们自己买了研究就是,何苦跑到戒备森严的州府硬抢呢?总不可能隔空用意念探测到她参透了翡翠潭的宝藏之谜的事?这句话胡扯得她自己想了都懒得驳……

难不成是声东击西之策?之前劫持她的琉璃宫美少年不死心,又要来劫她了?

柔安看了院里的重重护卫一眼,不说送嫁的护卫和州府额外增加的守卫,她还有皇帝派来的暗卫呢,安排得比当初严密了不止一倍……除非那些江湖人下定了决心和朝廷作对,不然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硬来吧?

综上,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对,一定是之前惊吓过度了……………………………………………………才怪!

木莲继续出去打探情况、木蓉去准备安神茶,柔安一人坐在床上。

突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又快又准地捂上了柔安的嘴,她的脸一掌可覆,她被捂得几乎不能呼吸。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和挣扎,就又被另一只手臂禁锢了动作,牢固地锁在一个清瘦的怀抱中。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眨眼都不够的时间里,她就一丁点的行动余地都不剩了。

正在她吓得浑身僵硬、脑海里十几个求生之策冒出又被否决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出声,是我。”

耳熟!

……靳玉?!

柔安一瞬间放松下来,下一瞬间又僵硬起来。

两个人……挨得太近了……根本就没距离啊……

靳玉察觉到她的反应,明白过来,立刻放开了她,后退一步。

柔安顾不得不自在,被放开后前迈一步,立刻回头看他。

两人目光倏地对上。

靳玉还是一身白衣岳峙渊渟,只是略显凌乱的衣摆和隐约不太好看的脸色显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狼狈。

柔安在半明半暗间漂亮安静地看着他,却奇怪地带着一丝像他错觉一样的兴奋和恼怒。

他先移开了视线。

她继续盯。

“有人来了。”

突然,靳玉转过了头,看向她快速道。

“是木蓉,我的侍女。你……”

两人左右看看,柔安定睛到一处,把靳玉推到了内室纱橱的阴影里。

“公主,你喜欢的安神茶没有了,这府里的有你不喜欢的药味。我就热了一杯牛乳来……”

木蓉一边说,一边托着一个芙蓉石的蕉叶杯走进来。

柔安快步到她身前,抓住粉红色的玉石杯子,顾不得木蓉的惊异,挡住她的视线。

“我睡了。你也去休息吧。这么多人这样地找,想来这院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犯人也很快就能被抓到了。”

“……那公主安歇吧,木蓉告退。”

木蓉一头雾水地依言退下。

柔安在她走后无声地循了几步,确定她真的走远了,才回身到碧纱橱畔。

“出来吧。”她不高兴地看向靳玉。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琉璃宫人设伏重伤,他们正在外面找我。”

“找你?他们?不是州府在缉拿逃犯吗?”

“琉璃宫盘踞此地,与州牧多有利益相关。”

柔安了然。不知琉璃宫平日到底给了州牧多少好处,才能让州牧在天家贵胄和朝廷重臣的面前这样胡来,就算她是用来和亲的过气公主,也绝不该有人敢这么冒犯她的。看来这州牧不是与琉璃宫利益牵扯太深、饱受胁迫,就是肆无忌惮到了极点,无视远在天边的皇帝,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

“既然你被重伤,又于我有救命之恩,那就在这里养伤吧。我去寻药给你。”

按说柔安是不该有这类伤药的,只是她将嫁往蛮地当作闯龙潭虎穴一样的危机,连死的准备都做了,更不要说各种伤的应对之法,早借着出外游玩之便将医用器物采购了齐全。要不是时间精力不够,只怕她还要精研医术毒术的。反正出去购物是皇帝买单,不买白不买。柔安相得很透彻,她搞不好要为皇帝的江山社稷牺牲身家性命,他赞助点身外之物又有什么不合理的。

柔安拿来药,看靳玉还动作谨慎地在原地隐蔽着,不由觉得天下第一的这幅样子有点委屈。

“你还站得住吗?”

“……有点难。”停顿一瞬,他说了实话。

柔安从柜子里翻出两条干净床单,一翻一叠,铺在了床里的那一侧。

“去床上静卧吧……以你的能力,能做到不碰到没被单子覆盖的地方吧?”

“……能。”

靳玉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讲究,让他上她的床上休息;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讲究,床都让了,还嫌弃他……他郁郁地问出一句,“你睡哪里?”

柔安看他一眼,目光带着一片坦荡的“说的什么废话”。

“床上啊,没铺单子的那一半。”

“……”这一次无语的时间有点长。

“我去软榻上。”

“软榻靠窗,你容易被发现,而且软榻对你来说太短太窄了。”

幸好柔安喜欢睡大床,她的床一向比宫里的制式床要宽一倍多,两个人睡也不会挤挤挨挨,各安一侧完全没问题。

她说的很有道理他反驳不了。

最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

体贴是体贴,可这态度也太不耐烦了。发生了什么,明明那天还不是这样的。

靳玉有心相问,奈何这太不符合他的人设,他便只是看了她一眼,走向床。

不知是不是柔安的错觉,这回她真的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点点的委屈。

啊,雪狼的委屈要比威武大狗的更萌呢。

她没头没脑地想到了这么一句,心情莫名愉悦了一分,不禁为自己的恶趣味感慨,但也不打算改换态度。

毕竟,她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

柔安看着按照她的叮嘱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完美落“床”的靳玉静静靠好,端起盛满名贵药品的托盘放在一边,抬眼面无表情问,“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靳玉似乎起初有意推辞,但看了她莫名显得严厉的表情一眼,垂眼。

“后背的伤恐怕要劳烦公主。”

没等柔安说话,他继续保证道,“今夜叨扰公主实在出于无奈,明日一早待院外搜捕结束,我便离开。”

柔安听了,不禁气怒上头。

“……你哪都不许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七 别扭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

靳玉以为柔安的不耐烦来自他躲来此处而带来麻烦的可能性,尽管对她态度与上次见面时态度的迥然不同而不解——她之前态度还很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点对救命恩人的自然而然的信赖;而如今不仅态度冷淡,还带着点想要远远隔离再也不见的排斥——但也没什么不满,毕竟他性格本就平淡少波动,难以为外物所触动,更不会为别人冷淡的态度而生气。只是,他自己也辨不清更说不出,似乎为她态度的剧变感到了隐约的失落……

但不论如何,以他的作风,断不会强人所难。迫不得已便罢,事急从权,以后定当有所补偿;但为了在此时安她的心,便很“善解人意”地提出早日离开以还她安宁。

柔安冰雪聪明,不需多想就明白了他的顾虑,顿时又羞愤又委屈,几乎红了眼眶。

羞愤是因为自己迁怒的别扭态度被发现了,委屈是因为自己的别扭行为被曲解了。

难道她在他心里是这么忘恩负义、自私寡情的人吗?且不说他对她有大恩,就算什么都没有,对于她欣赏的人,她也会量力伸出援手的。

别扭……没错,她就是在别扭。

中午时才心思千回百转地自我检讨明白,痛下决心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狠话才和自己的妄想一刀两断,生生将自己野了的心扯了回来,发誓忘掉那个刀光剑影但五彩缤纷的江湖,忘掉那个月下长身直立风华独绝的白衣剑客,安安分分地做好政治联姻的工具、相夫教子(如果有命的话)……

好不容易勉强做好了心理建设,又成功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趣事上,心情好转了。这时,那个搅乱一池春水的存在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了?还能有比这更让人挫败和难堪的吗?

她一点都不想承认,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她窃喜了!兴奋了!心又瞬间乳燕投林一般窜出好几十里外了!这整个州牧府都装不下它了!

不对,对于他来说不是“若无”,而是“真无”……他一点都不知道她“迷途知返”的艰难和绝望,这更让人生气了!

她对自己内心的那些残酷拷问到底算什么?

笑话吗?

真是笑话啊。

她快笑哭了。

而她一点都不能怨那个最大号的罪魁祸首。

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瞎想的,可不是他用江湖引诱她,反而他还在她卷入江湖争端徘徊在生死关头之时拉了她一把。

要怨就怨自己吧,谁让她自己脑洞大、内心戏多呢。

柔安不用一瞬就想明白了,别扭是强行驱散了,可委屈还一点没少呢。

她看着靳玉愈发不解的眼神,简直真的要被气哭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感情波动这么大且这么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人。要知道,没有这点眼色和气量,在波诡云谲的皇宫,她可绝活不到这么大。

虽算不得长袖善舞,但柔安公主一向有颇肖其母的美名,温柔随和,与人为善。

可如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像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孩一样,动辄委屈撒娇起来……难不成她还能被端慧传染了跋扈,被传染后还有潜伏期,眼见得送嫁队伍马上要走出国界,这才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让她变得这么矫情?

想到这里,柔安吓得一个寒颤。

靳玉已经无奈了。

对这位变脸比六月天还快的小公主。

就不说早先的亲切和刚才的冷淡了,现在这冷淡到气愤委屈是怎么回事?

他做了什么吗?

更诡异的是,怎么正委屈着眼睛还红着,又发起怔了;怔了不到片刻,眼神突然清明,突然又现出一片怔忪,还打了个寒颤……?

他叹一口气,已经放弃猜测心性不定的小女孩的所思所想,拿起托盘中几瓶药看看说明又闻闻味道,取出两瓶打算先自己上。

柔安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

她看着他挽起袖子为手臂上的伤上好药,又打算给衣服遮盖的伤处上药。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直勾勾盯着他看,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公主,我要解衣,你是否回避一下?”

确实,这个世界就算没有前世古代那样严苛的男女大防,但公序良俗也没奔放到将观看异性宽衣视为正常现象,所以,该回避还是要回避的。

柔安听了他的话,并没转身或离开,只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除了肩上和背上,你还哪里有伤?”

她盯着他被利刃划破的衣裳的肩部问道。

“……没有了。”

柔安从他手旁拿过那两瓶药。

“解衣,我给你上药。你动作不方便吧?”

“公主……”

“快点。我明天还有事,你也有伤,都得早点休息。”

靳玉看她目光坚定,只得叹气照做。

柔安直直看着他层层脱下,露出清瘦又结实的上半身,毫不避让地欣赏着天下第一的白皙皮肤和细腻肌理。饶是靳玉淡定内敛,也撑不住着有如实质的目光,微一侧身,将受伤的肩膀转向她。

柔安目光从他精壮胸膛移到肩膀,心底为不能继续而略感遗憾,面上丝毫不显,只一副专心上药的样子。

靳玉看着美貌少女肃着一张柔丽的脸,像研读经史一样仔细地观察他的伤处,像在最好的丝绸上刺绣那样动作灵巧轻盈地为他上药,心底一角不禁变得又暖又软,嘴角隐约牵起一丝笑意。

等肩膀上药包扎完毕,靳玉翻身趴在了两层床单叠作的四层软布上。

或许是因为到底到了相对安全之处,伤处正在得到妥帖的处理,也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竟然有一点放松,疲惫潮水一样涌上,让他有点困倦。

“我不是嫌弃你!”

不过,一个声音须臾把他惊醒。

“……公主何出此言?”

他正要回头,那个清澈的声音立刻严厉起来,“好好趴着!”

他无奈放弃转头的动作,重新趴好。

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公主养尊处优却不像很多贵族那样自私肤浅,但也确实想知道她之前的反常是怎么回事,就没打断她,静静地打算听她说下去。

柔安看他没转过脸来,松了一口气。

看不见他的眼睛和表情,她才好解释,不然,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八 去留

“我多铺床单不是嫌弃你。”

……她在为他的态度紧张吗?靳玉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知道。”

“……你知道?真的吗?你知道什么?”她语带怀疑。

靳玉听出了她这副怕他哄骗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感到可爱,不由解释,“我知道,你怕我的血浸脏传单,惹侍女怀疑?”声音打在柔软的褥单上,闷闷的,带出一丝温和。

确实,她是有这个顾虑,可是,“既然你知道,还说什么明日一早就走的话。”

“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他知道这话不近人情,放柔了声音。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不想就这么放他走,可她又拦不住……气闷出声。

“我怕你和人打了半天架身上的尘土弄脏我的床……”

说好的不嫌弃呢?

靳玉也一时无言了。

“……我知道了。”

出于他也来不及理解的冲动,他把语调放沉了一点。

“公主不是顾虑我会被发现的可能,而是怕我弄脏你的床……”

她听他语调,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不妥,又抛掉了气闷赶紧解释。

“不对不对!我嫌弃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灰尘!而且我也怕你会被发现,真的,你看我专门铺了细雨稠给你。”

细雨稠是难得的贡品,摸上去柔软亲肤又透气吸汗,还不易被液体浸透,是做夏季铺盖的珍品。放在往日,因为有炫耀的嫌疑,她才不说这样的话,可是此时辩白关怀的紧迫感压倒了一切,她来不及顾忌这些细枝末节了。

靳玉难得不合人设的小小恶作剧得到了想要达到的效果,他很满意,又柔软了音调。

“嗯,我知道。”

柔安听出他的安抚之意,稍稍松懈下来,全神贯注地上药。

“刚才失礼了……‘不许’什么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药快上好了,柔安一边收尾一边分神开始解释另一个令她介怀良久的问题。

靳玉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她的话,牵起嘴角。

“无碍,公主不必在意。”

“那你明早还会离开吗?”

他微睁开眼。

“我越早离开,公主越早安全。”

“你的伤这么重,他们连州府都能堂而皇之地进来,外面只怕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要怎么离开呢?何况我本来也没有多安全啊,不差收留你养伤。琉璃宫的人会就此放过我吗……”

想到这里,柔安突然意识到,“说起来,那次你救我回来之后琉璃宫的人就再没来找我麻烦了?为什么?他们知道琉璃佩不在我手上了?怎么知道的?你告诉他们的?就算知道不在我手上了,他们就那么确定我不会把琉璃佩的事说出去?不来找我灭口吗?”

靳玉听着从“被误会”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又瞬间敏锐起来的公主的紧密追问,耐心超常发挥,继续解释。

“是,我送出琉璃佩后放出了消息,他们知道东西不在公主处便作罢。至于灭口一事,对于公主,他们力不从心。”

柔安身边本就有暗卫拱护,上次被琉璃宫人劫走,那人也是做了相当完备的布置的。事发之后,她身边护卫又增多数倍,就算琉璃宫在此地势大人多,也无法在不惊动皇帝的暗卫和大将军的护卫的前提下将人杀害或者掳走。想来柔安贵为公主,接触的人有限、说出的话有度,也不必太过担心她泄露消息,又想到对她灭口的高昂成本和在寻宝一事上的焦头烂额,他们就把她的事抛到一边不管了。

柔安暂时彻底放下了心,言归正传。

“在这里养伤吧,你没法轻松离开,我这里清静,还有上好药品,就当…让我在临死前一报救命之恩了。”

柔安已经依稀有了一说到她的命运他就会心软妥协的经验,决定再实践一次。

靳玉听到她又说起“临死”的话,一阵不快。

他每次在她说起时都有些烦躁,但也每次在他来得及在意之前就被自然如本能的自持压下了。他心知她说的是事实,无奈,还有丝难以察觉的心疼,于是有意无意地尽量满足她的要求。但这次,不知为什么,他对她随意出口“临死”二字格外在意,可又确实对和亲一事无能为力——他可以将她带出和亲的命运,但不能不顾她自己的意愿。

靳玉一贯随性而为、顺时从事,以他之能难有不可为之时,意识到如今的无力,不由更加不悦。

“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柔安领会到他的拒绝,有点失望难过;又感觉出他声音回复了初见时的冷淡,不由又开始检讨自己。

“对不起。”

靳玉一怔,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应,叹了一口气,“公主何出此言?”

这一晚上叹气和问“何出此言”的次数也是他人生之最了。

“为我刚才的迁怒。”

柔安知道以他的性格,既然坚持离开,她就留不住,之前该纠结的也纠结过了,彻底想开了,索性坦言相告。

“……迁怒?”他是真糊涂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伤心了半天。可是晚上你又出现了,我觉得自己白伤心了,所以迁怒于你。”

靳玉被打懵了。

被她话里的直球。

有几个呢?他懵了所以没数清。不过这也不重要。

因为再见不到他而伤心?

因为又见到他而为因再见不到他而伤心的事迁怒他?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一时更加无奈,还有点被气笑了,又有点感动,更有点心疼。

“公主想要见到我吗?”

明知不妥,他还是莫名其妙地问了出来,冲动得令他意外,语调也前所未有地温柔。

“我说想…你就会留下吗?”

她抬眼看向他。

此时,药早已上好,靳玉不知何时已起身转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

她紧紧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又大又清澈,眼神疑问却没有不舍,表情认真却没有迫切,就像是已经知道了他会拒绝一样,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一拒绝,她就立刻忘记他、像是不认识他、将他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抹消一样……

他知道他该拒绝,可是突然难以张口。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见到她的笑,还有那瞬间就被他下意识忽略的心动。

没错,忽略,心动,在他意识到之前…因为对象不能而被忽略的心动。

事实上,在他被逼入州府认识到他接近的院子是柔安所在之前,他也一直以为中午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遇见。

走出会鲜楼转回头那一瞬间心脏的被撕扯感在记忆中还那么鲜活。

他对于应该作出的选择一向那么坚定果断。

可是现在,离正午不过几个时辰,同样的决定……突然变得艰难了几万倍。

柔安看着他,不错过他一丝表情,他的目光一漾,她立刻捕捉到了。

她看他要启唇,突然低下了头,胡乱拢好散落的药瓶,端着托盘就转身,“我先收拾一下,你先休息吧,明早突围就算是你也会消耗很大吧。”

靳玉听了一惊,要抓她的手在空气中正好和她的袖口错过,拂过她一缕荡起的发丝。

他暗暗再叹一声,做了决定,侧向她仓皇逃避的背影,嘴角泄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才说留我,这便要赶我了吗?”

然后,澹然抬头,对上意料之中那双因惊讶而大睁的杏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十九 公子

柔安的眼睛又大又亮,双唇微启,一副惊在了原地的样子。

在靳玉看来,就像一只血统高贵毛色柔亮的家猫,惊讶得瞠目结舌,也是一副自矜自持可爱可怜的样子。

他看着她,暗暗做好了决定,既然放不下,就留下来看着她。

柔安想,她并没有错认,那双内敛的眸子里外泄的怜惜。

她觉得,就连沉重的前路也没压抑住的自出宫之后就轻松起来的身心,变得更轻盈了。

她瞬间抑制不住笑容,为了在表情变得夸张之前遮掩住,立刻回身抱出了备用的被子。

“你伤好之后才走,是吧?”

她放下被子,似不经意般问道。

“是。”

走了也不会离远,一直看着你,直到确定你平安。

但他并没有把这决定说出来,只是顺着她的动作躺下,让她为他盖好被子,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

她把被边掖得严严实实,然后自己也躺下,小心同他身下层叠的细雨稠避开好一段距离。

“我睡了。”

“嗯。”

此时,距惯常的晨起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柔安以为靳玉在侧,她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躺稳片刻,就很快昏沉欲眠……可能是知道琉璃宫打消了打她主意的心思,也可能是第一剑客在侧安全感空前,数息之间,她就进入了沉眠。

“公主,该起了。”

木蓉看柔安难得好眠,本不欲叫醒她。可她记得柔安昨晚说起今天有事要做,虽然不知是什么事,但怕误了她的打算,就唤醒了她。

柔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木蓉关切的目光,骤然清醒,随后回忆涌入脑海,她立刻转头向旁边看去,却见床上一如往日,连人带绸都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登时急了起来,对着床面发怔。

木蓉看她转过头盯着身侧不说话,顺着看过去也没发现什么,还怕公主昨晚受了惊,赶紧再唤,“公主?怎么了?”

柔安恍惚回过神,看向她,“……无事。”

想来以靳玉的功夫,但凡有人靠近定能及时察觉,不知现在掩藏在哪里,该不是顺势毁约跑了吧……

她知道他是一般不会失信于人的人,但在没有亲眼确定他确实留下了的时候,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柔安一边任木蓉服侍她穿衣洗漱,一边借着动作掩饰观察屋里的角落。

但可能是观察动作和角度受限的原因,她连一块一角都没看到。

“木莲呢?”

“她去催公主的早膳了。”

“今日早膳可有流沙包?”

“没有。早知公主想吃就去做了。”木蓉看着绾好的发髻,“公主,要不我现在去做?”

“嗯,辛苦你了!木蓉做的最好吃了!发饰我自己来就好。”柔安一脸“我能搞定”的甜笑。

等木莲的身影一远离,她把自己随手抓住的珍珠蕊珊瑚瓣的月季花簪往头上一插,立刻转回床畔小声唤。

“……你还在吗?”

尾音刚落,她一回身,就看到靳玉不知从上面哪个角落斜落在她眼前。

柔安发出小声惊叫,又反应过来捂住了嘴,看他目光澹然有神,明显比昨晚的状态好了很多。

“说起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只是听过少年叫出他名字的音,一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之前一直觉得两人以后再不会有交集就没刻意通名,如今要共处一段时间,自然“你”来“你”去就不合适了。

“靳玉。”他目光温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玉?”柔安笑得狡黠。

“是。”靳玉淡然回应。

“那我就叫你的名字了。你也不要总是叫我‘公主’了,好歹也是我的恩人呢,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靳玉迎着她带着期待的眼神沉吟片刻,“名字……抚国?”

“……那是封号。”皇帝给和亲公主赐下的封号,为了体现她为国为民和亲的功劳。

柔安也意识到自从出了宫似乎没人能叫她的名字了。

“柔安…你可以叫我柔安。”

柔安,温柔、安抚,倒确实合她笑容给人的效果。

“柔安。”他轻唤一声,虽语调平淡,但不知怎么却被听出几分缱绻。

“嗯。”她有点兴奋。

他看她的笑脸甜美,就像晴日里阳光下彩蝶翩跹间馥郁的花香一样,觉得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看你这样会藏我就放心了,我上午要出门,你要藏好哦。”

“好。”

她突然想起一事,又急急问他,“对了,你这样在上面隐藏行迹会不会很耗费精力?”

“不会。”就算受伤,这点精力也还不算什么。

“那就好。”她放下了心。

“你的侍女来了。”

“哦!”柔安一听立刻转回妆台前坐下,抓起一副好戴的珍珠耳坠匆忙往耳垂挂。耳坠是很简单的形制,一颗黄豆大泛着彩虹光晕的圆润珍珠由一根银链直直垂下,正好悬在她腮旁的高度轻轻荡。柔安戴好耳坠,抬眼从圆镜中珍珠荡过的轨迹的空隙看过去,靳玉已经从他先前所在的位置消失了。

“公主,早膳齐了。另外,州牧的公子请见。”

“州牧家的公子?只有他吗?”

“只有他一人。”

柔安不禁一边动筷一边琢磨这位公子的来意。

就算这里没什么不见外男的规矩,但一般也是同性相交的多。州牧家有两位小姐,小姐今日没来,只有这位公子不是陪着姐妹而是独身一人来了,有点奇怪。

想不出来就不想了,见到人就知道了。

柔安按部就班吃完早饭,收拾了一下,传人进来。

柔安刚到璃州的那日就受到了州牧及其所领大小官员的参见。因她下榻于州府,次日醒来,也由府中老夫人携府内大大小小拜见。自那一日过后,州牧家的小姐隔三差五会来陪她说说话、送点有趣玩意儿,但再不曾见过州牧的公子。这一次,才是柔安第二次见到他。

上次见面,乌央乌央一大群人,柔安也没瞧仔细记清楚州牧公子的长相,今日他上堂行礼告罪毕,她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堂下站着一位年届弱冠的华服公子,面容英俊,行止颇有大家风范。不知是不是最近见多了武林中人的原因,柔安的感觉告诉他,这位公子也是一名习武之人,至少有小成。

她排解了一句他“打扰公主用餐”的歉意,就开门见山地向他询问来意。

“下官听闻公主近日常出府游玩,然昨晚有逃犯作乱,城内恐不安稳。下官略有武艺,奉州牧之命前来护卫公主。”州牧家的公子在州府也领有公职,自称下官并无不妥。

柔安看着堂下低头恭谨答复的青年,总觉得他似乎放出了什么气息在查探什么,但她毕竟不通武功,又怀疑自己现在见到武林人士就草木皆兵,便没作出什么反应,只想着快点打发了他。

“那就有劳公子了。闻琉璃花乃璃州盛景,心向往之。如今正是琉璃花开的季节,我有意今日出城往琉璃山赏花。请公子先去准备吧。”

青年听到琉璃花三字时似乎气息一紧,待柔安说完,他似乎才刻意放松。他微不可察地沉默片刻,恭敬领命而去。

柔安看着他退出去,吩咐此时才露出讶色的木蓉木莲也去准备,自己反身进入内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 山花

“我总觉得那位州牧公子哪里不对。他刚才是在查探你吗?”

柔安一进内室就紧张发问。

靳玉落在她身旁,听到她后一个问句时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很敏锐,他刚才是在用内力探查室内,不过以他的能力还发现不了我。”

“琉璃宫的势力未免太大了吧?连州牧家的公子都受他们驱策,之前没看出他们在璃州一手遮天啊。”柔安回忆之前出府游玩时见到的城中景况。

“他们还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只是,观这位公子的武功路数,当是琉璃宫人无疑。”

“那他说要护卫我……”柔安面现忧色。

“应当无事。他们还不敢。”

“可是这样一来,我还怎么放你一个人在州府养伤……我不出去了。”

“无妨,我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何况这是公主休憩的院落,他们不敢太过放肆。若你行为反复,反而可能令他们生疑。”

“那好吧…你要小心啊。”

“嗯。”

柔安还打算说什么,靳玉就又从眼前飞身消失了。

木蓉的声音传进来,“公主,都打点妥当了。您今日要穿哪件披风?”

“……穿那件银灰底绣绿蔓紫色橘色珠兰有藏蓝滚边的吧。”

柔安自觉以靳玉之能确实也没那么多可担心的,整理好心情和表情,迈步走出。

“公主,昨晚才有逃犯作乱,今日就出来游玩,会不会不大安全。”

柔安正拉直车帘、掀开一角,借着侧面的角度从漏出的一丝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象,木蓉犹豫半天,把心头的顾虑说了出来。

柔安还没来得及安抚她,木莲就急急出了声。

“有什么好害怕的。公主身边本来就戒备森严,如今又有州牧家武功高强的公子护卫在侧,量那些宵小也不敢欺到公主头上。”

柔安看着她得意的表情不紧噗嗤笑出来。

“你又知道郑公子武功高强了?”州牧姓郑,他家公子亦同。

“据说郑公子在琉璃宫学艺呢,还拜得一位长老为师,名师出高徒,他的武艺在璃州世家里可是有名的。”木莲小声神神秘秘地说。

“哦?那其他家没有人进琉璃宫拜师学艺吗?”

“哪那么容易呀,琉璃宫收徒门槛也是很高的。别家虽然也有送自家子弟到一些江湖门派学艺的,但没有一个攀得上琉璃宫的门楣。而且大多门派都是一些粗鲁的武夫,哪像琉璃宫这么华贵有格调。”

“呦,看不出你还是个小势利眼。”柔安打趣她,又安慰一直表情担忧的木蓉。

“木莲前半句说得不错,我身边护卫的力量也不少了,逃犯也好,其他人也罢,要不是下定了心思要和朝廷和皇家作对,应该不会贸贸然来找我们的麻烦。纵然有人要来,我们现在也出来了,不可能立刻掉头回去。想想我们都到这了,眼见就要去往蛮地,还不抓紧机会好好玩乐吗?美人,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还是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好春光吧。”

柔安说到后来,还故意作出一副纨绔调戏良家女子的样子,手指挑起木蓉的下巴,飞给她一道秋波。木莲看了笑倒在一边,木蓉也被她弄得无奈,取出马车格子里备下的枣泥酥,又斟了一盏清茶递给柔安。

木蓉打定主意,她们是公主的侍女,如果真有危险,她们拼死保护公主就是。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今日公主难得真心展颜,她当然也不会扫兴。

州牧家的公子身兼璃州之地主和琉璃宫之地主两个身份,地主之谊尽得非常完满,全程护卫不说,一应器具也很完善,最重要的是,他停下来确定观景的地点确实妙不可言。

那是山腰上一个相对平坦的斜坡,坡边还有一个简单雅致的观景亭。不论向下望还是向上望,都是一片浓紫淡紫的琉璃花霭。

琉璃花有单瓣有重瓣蕊,花蕊是清新的绿,花瓣由内而外是白色向紫色的过度,边缘是偏薰衣草的雅紫。观其花树,颇像前世的樱花,一阵风过,如吹雪漫天,美得如梦似幻。

柔安端着清茶,看花雪入迷,突然一片花瓣自视野中荡下,她的视线追着花瓣,一起落入手中茶盏内的水面上。浅绿黄的清澈茶汤上不知何时已经浮着三片花瓣,她悠悠地晃了晃茶盏,看着它们像三只轻盈的小船飘啊飘,不忍心让这美景入腹,就敬给了一旁的琉璃树根。

“公主。”

柔安还在树下仰头看着繁花蒸霞的巨大树冠不知道思绪飘到了什么地方,就被州牧公子的唤声叫醒,缓慢转身。

郑闲看到刚及笄的美丽少女在紫色的花瓣雨中婉然转身,一双被长睫遮住的水眸还漫着迷茫之色。她抬眼的一瞬间,刚好一阵风袭来,同银灰色的披风一起荡起的,还有里面紫色的纱缎裙摆和鸦羽一样漆黑的发丝。她微微一笑,万物一同嫣然,只玲玲一声“公子辛苦了”,他就把要说的话全都忘了。

柔安看干练的州牧公子有点呆滞的样子,说完就眨了一下眼,幸好把对方眨醒了。

只见对方有点磕绊地说了一句“不敢”,就调整回了沉稳精干的状态,告诉她一切都布置好了,有事请吩咐。

柔安不是挑剔的人,更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上挑剔主人,夸了他几句能干,便开始春游的重头戏——野餐。果汁足佳肴饱,柔安很有点昏昏欲睡。木蓉一向贴心,带了纱帐和折叠软榻,她将软榻往宽阔的亭子中一搁,铺好锦褥,拉上重重帐幔,柔安开开心心地小睡了半个时辰。待她醒来,掀开薄被,眯眼嗅了几口缠着花香的新鲜空气,心旷神怡。

她招来木莲,问清楚郑公子他们也已用餐修整完毕,就唤了他来,打算完成此行的另一目的。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公子久居璃州,可知道翡翠潭?”

“下官知道。公主可是想去翡翠潭观景?”

“是。不知是否方便。”

“公主但有所愿,下官莫敢不从。从这里到翡翠潭不便马车通行,若是步行,有一刻的路程,不知公主……”

“那我们就走过去吧。”一刻的步行路程对于已经逛了好几个州城的柔安公主可不在话下。

“下官这就去安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一 所窥

柔安在看到翡翠潭的时候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名不虚传。

翡翠潭一片澄碧,那水太过透彻了,映着天光,绿色中还透着一分蓝调。谭边琉璃花树晃一下,水面便落下一阵花瓣,悠悠叠叠,几乎盖满了一半潭面。

柔安对着潭水力持优雅地伸着脖子张望半天,不禁面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一看到潭面花影,她就想到了前人的名句“桃花流水鳜鱼肥”,直想着此时此地能不能对上一个“璃花流水圭鱼肥”,可辛苦找了半天,也不见肥美圭鱼的身影。

怀着点不好意思,她又把州牧公子叫来了。

“郑公子,我听说翡翠潭产一种有名的圭鱼,如今怎么不见鱼影?”

“禀公主,圭鱼寻常躲在水底石隙中,很少直接在水面甚至水中活动,若想诱它们出来,需要特殊的饵。”

说完,他十一随从的护卫拿来一包鱼饵,捻了一撮随手撒进潭中。

不一会儿,就见几条肥硕的圭鱼欢悦地游出,扭动着一口一口吞掉了鱼饵。

圭鱼鳞片银白,水波滑动间可见粼粼细光,它们扭着显得笨拙的肥大身子灵巧地吃干净了饵料,倒给这一片雅致的美景平添了几分活泼的意趣。

“我听说,这圭鱼味道鲜美,可是真的?”

“确是如此,下官随从中有钓鱼好手,愿为公主奉上美味。”

“那么又要辛苦公子了。”

“不敢。”

柔安一边看着郑公子安排人手在谭边垂钓,一边靠坐在木蓉指挥人搬来的软榻上吹风赏景,真是要被清甜的风和对美味的期待熏醉了,暗自可惜靳玉受伤不能一同出来玩。

郑闲一副监督手下钓鱼的样子,实际也观察着柔安那边的情况。

想起月杀交代自己的事,不禁对这位和亲路过的公主生了些许疑惑。

他说,靳玉躲入州牧府中,十有八九藏在了这位公主的院子里,公主多半还帮他遮掩。郑闲对这话不敢苟同,皇家公主怎么会同江湖浪子有往来,问他原因,他也不肯明说。

观公主仪态,并无不妥,她也没有武功,实在不像会和江湖有牵扯的样子。早上郑闲借拜见公主之机用内力查探内室,也并未发现可疑之处。他自诩对内力探查他人气息一道颇有所成,能不惊动暗卫就间接说明了他的本事。就算是当世大家想要完全瞒过他的探测也很难,更不要说他并不曾听说过那位第一剑客内力有多么精深的传闻。对于月杀的猜测,他不能不重视,但目前来看也实在无稽。

正当郑闲一心两用之时,一只翅膀白到发蓝的传讯蝴蝶飞到了他的眼前。他目光一凛,同手下交代了几句,就装作不经意循着蝴蝶的行迹离开了。

柔安躺了一会儿,看钓鱼看得开始无聊,觉得难得出来一趟一直躺着也太辜负春光,便带着木蓉、木莲和侍女护卫在附近随便走走看看。

在走到一片重瓣琉璃花开得格外纷繁的树林间,柔安折得一枝香在手,突然起了雅兴,要攀折几只带回去插屏。木莲匆匆回去寻盛放花枝的容器,木蓉带着几个侍女和侍卫挑花折枝,柔安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武功最高的侍卫隔着一段距离护卫着。她穿梭在摇摇枝条间,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层层花瓣缀枝,无风自飞,花雨吟衣。

突然,她在枝条掩映间看到几个人影,不由一惊,不落痕迹地藏身树干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侍卫,他们只当她靠在树干上休息,并无靠近打扰之意。

柔安放下了心,装作隔着枝条赏花,看向那边的几人。

她和他们离得比较远,只能看出三人中郑闲的深蓝华衣和辨别出另外一个身影的熟悉感。

她临时起意,郑闲不可能提前安排,打扰百姓也不合适,便没有封山。但她所在之处的附近还是清场了的。此地距翡翠潭不远,应当也是不该有无关人员的区域,郑闲之外的二人看服色一点都不像随从之人。

他们似乎在密商什么,柔安想到郑闲的另一重身份,不禁心下一紧。

突然,那个眼熟的身影偏了一下头,一点红光和金光闪烁。

柔安立刻恍然。

是那晚劫持她的少年,刚才的闪光是他耳饰的光,身高也同记忆中的样子大致相合。

这下,她不敢再偷看,慎而又慎地退后几步,一边注意着不要发出动静一边小心退到侍卫的保护范围,带着他们走近了正在忙着折花的众人之中。

待折下几枝,柔安也顾不得挑拣,就匆匆返回了琉璃潭畔,一边作出一副轻松愉悦哪里都没靠近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一边回忆刚才所看到的。

除了郑闲和那个少年,第三人看身形似乎是一名女子,估计也是琉璃宫人。他们这个时候密谋什么,难不成要在这里对她下手?她想到这里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将大将军的人叫来,以自己对逃犯的恐惧为由叮嘱了几句,又给暗卫头领打了个手势,感觉到周边防卫等级确有提高,才又比较安心地继续猜测郑闲的作用。

待柔安喝光了一壶茶,吃掉了两盘糕点,郑闲才回来。他听到手下回报公主离开折花的事,但得知其离开的时间并不久、看她表情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就暂时放下了心。

月杀刚才确实作出了要杀公主灭口的提议,但被郑闲断然拒绝了。他是琉璃宫弟子不假,但更是州牧之子和景国臣子,拜入琉璃宫,不过是为了学艺和巩固州府同江湖的联系。说到底,他同月杀也就是合作关系而已,他听从月杀要求的前提是州府利益无损,九公主被杀对州府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断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柔安感觉到他目光移开,也暗暗松了口气。

又过片刻,负责钓鱼的人员已钓满了两桶,柔安表示很满意,迫不及待想一尝美味。

郑闲得令,一行人便收拾下山,回府烹鱼。

幸而一路无事。

晚饭后,柔安说自己要早点休息,带着偷偷藏下的两盘糕点进了内室。

“今天的烤鱼和清蒸鱼味道真不错啊,可惜你没吃到。你闻到味道了吗?”

靳玉看着她一副为他惋惜的样子,听后半句又像忍不住馋他,无奈又好笑。

“无妨。”

“这是木蓉做的杏粉糕和甜奶糕,是她的绝活之一,就用来弥补你吃不到鱼的落寞吧。”

“……谢谢。”他从善如流地拿起一块糕。

柔安看他开始吃,转身取出药品绷带,准备在他吃完后给他换药。

“今天,我见到州牧公子和之前想要杀我的少年在一起。”

“在琉璃山上?”

“嗯。旁边好像还有一个女子。”柔安把她在折花时看到的景象和郑闲今天一天的表现全讲给靳玉听。

靳玉听后,思索片刻,开始给她讲琉璃宫宫主争夺战的始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二 惊鸿

原来,已逝宫主的子女,琉璃宫的两位宫主候选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先宫主先娶一妻,生下一女,名惊鸿。惊鸿五岁时,宫主夫人突然失踪,就此下落不明。一年后,宫主又取了一位夫人,成亲不久就有孕,生下一子,名惊云。前一位夫人失踪后,宫主并未大力寻找不说,还没过多久就娶了后妻,这让大小姐对他和继母继弟都很不满,姐弟感情一直非常不好。不知宫主是对自己的家庭纠纷毫不在意,还是珍惜女儿的才干,对于这个对他心有芥蒂的女儿也如全心爱戴他的儿子一般悉心培养、托付重任。宫中众人因此看不清风向,站哪一边的都有,宫主死后,两派就干起来了。

据靳玉讲,站在惊云那一边的人,多是他母亲在世时以吹枕头风之便利诱拉拢来的;而惊鸿的支持者,则多出于对她天赋和才能的欣赏,为了琉璃宫的发展大计和自己的职业前景自行选择的——不错,虽然这位大小姐幼年莫名失母,得到父亲的关怀也不如会打滚撒娇的幼弟来得多,但比起父母双全众人吹捧的宫主之子,习武天赋、经营谋略都要强得多,自然也能吸引到一批有真才实干的人来投资。

“照你真么一说,这位大小姐还是很有胜算的。能被宫主夫人用利益拉拢过去的,自然也能被她用更大的利益拉拢过来,只要那些人要的利益不是太离谱,不是意图扶持一个糊涂宫主他们好作威作福,那她完全可以想办法收为己用嘛。”

“她确如此想,自宫主过世后,自惊云处投她而去的人不少。”

“那上次劫我的少年也是当年被宫主夫人利诱过去的,看他不像那么好诱的人啊。”

靳玉听了她这一问,可疑地沉默片刻。

“那少年名为月杀,是琉璃宫中行刺杀事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他…倒可算是惊云凭借自己网罗过去的。”

“哎——?你不是说惊云处处不如惊鸿吗?有他姐姐珠玉在侧,月杀看上了他什么?难不成他专精刺杀一道?和月杀意趣相投?”

“不是。”靳玉看了面前自小受皇家教育的坐姿端正眼含催促的小公主一眼,努力简化语言以免过分颠覆她的认知。“惊云貌美,月杀的姐姐月眠痴恋他,月杀为了月眠才受他差遣。”

“这样啊。那惊云和月眠在一起了吗?”

靳玉看小公主似乎对江湖儿女的真性情接受良好,想起了她之前话本气十足的道谢,认为一定是她宽广的阅读面的功劳,但看她似乎又往浪漫爱情的方向发问了,只当也是言情小说把她教得这么天真,不由用词谨慎。

“据我所知,并未。惊云视月眠为下属,只是利用她。”

“那月眠没得到回应还对他死心塌地?”

“是。”

“所以说,惊云到底长得多好看啊?”

靳玉看到她露出向往的眼神,眸光一沉。

还没等他说什么,柔安又道,“没得到回应还死心塌地,惊鸿拉拢月眠姐弟很困难吧?”

“确实。”靳玉看她不再想了就没再追究。

“说起来,你知道琉璃宫好多事啊。他们到底为什么追杀你?按你的说法,你已经把琉璃佩送出去了啊?难不成送给了其中一方,另一方追杀你泄愤?可也不对啊,你这么难杀,与其千辛万苦追杀你还十有八九成功不了,他们还不如专心致志从对方手里把琉璃佩抢过来呢,哪怕谋划谋划等对方找到宝藏后坐享其成也行啊。”

柔安对他能力的认可让他心情好转,漫声解释,“他们以为我是对方助力才设陷伏杀。”

“……以为?你是惊鸿一方的?”

就算没有诋毁惊云,靳玉话里话外也透出不认可之意。他若真的也掺和进了琉璃宫争位一事,怎么看都不像是站在惊云那一方的。

“是。”

“……是的含义是,他们确实认为你是惊鸿一方的,还是不用他们认为,你就是惊鸿一方的?”

靳玉看了吃了一顿全鱼宴机敏补回来很多的小公主一眼,“二者皆是。”

柔安接过他递来的茶,看他饮茶漱口。

“那位惊鸿小姐…是个大美人吧。”

靳玉因为她微妙的语气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并无不妥。

“不错。”

柔安在皇宫里摸爬滚打十五载,表情哪是那么容易被剖析解读的,似对他那一眼毫无知觉,放下茶盏,嫣然一笑。

“换药吧。”

靳玉完全不明白,柔安今晚的换药手法为什么比昨晚粗糙了那么多,坚忍如他,还疼出了一后背冷汗。

对此,柔安只是轻描淡写地以一句“爬山累着了”作解释。

靳玉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完全找不出哪里不对。

虽然他闯荡江湖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哪里都不对。

“其实,惊鸿也不是对月眠姐弟毫无办法。月眠对惊云的痴心就很可以利用。”

躺在床上,柔安突然出声。

靳玉知道她没睡着,只当她在为白天在琉璃山中看到的三人密会一事感到不安,没想到她在想这件事。

“……怎么利用?”其实他想让她快睡,但她的语气听起来兴致勃勃,他不好扫兴。

“月眠痴恋惊云却得不到他。一旦惊云成功登上宫主之位,那月眠就更得不到了。这就是突破口。”

靳玉肯回应她她确实有点开心,但一想到他可能是为了帮惊鸿才顺着问,她就有点不乐意了。

迅速调整了情绪,她用正常的语气继续讲,“要我说,惊鸿可以想办法把惊云弄傻,下毒也好下蛊也好,然后打包送给月眠,告诉她看好他,只要他痴痴傻傻再不想着争权夺利,那他就一辈子都是她的了。”

说到后来,柔安自己都觉得没趣,连名字都懒得叫,直接“她”“他”代称。

靳玉倒是没被那么多“ta”绕晕,只是为她话的凶残暗暗心惊。这下他真的确定柔安今晚心情不好了,希望不是被自己超脱她认知的故事刺激的。

如果柔安能知道他心理所想,一定嗤之以鼻。后宫前朝皇亲贵胄的荒唐事不知有多少,月眠和惊云这桩真是再小清新不过了。

“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能不能帮上你的大美人的忙?”

柔安说得轻巧,靳玉却从她微噘着嘴的语音中听出了一点问题。

“……很有创意。”她是在为惊鸿“大美人”的认定不满吗?还真是小女孩啊。

“你也很美。”

柔安怔住了,片刻后才结结巴巴继续自己想说的话,“谁…谁说这个了?!”

她无比庆幸房内月色昏暗照不清她双颊飞红。

“不要想着夸我几句就能把我打发了!”

她快速深呼吸,把话说完,“你既然站在惊鸿一方,那我提出的建议帮她的忙,就是帮了你的忙,你要怎么报答我?”

靳玉没有挑拣她逻辑的不连贯,只是带着笑意问,“你想我怎么报答?”

“给我讲故事,江湖上的事情。”

“没想到你对江湖这么感兴趣。”他叹了口气,“你想听什么?”

“全都要听,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最想听和你有关的,但她不能这么说。

“太多了,无从讲起。”所以先睡吧。

“那就从武林盟主开始讲吧。”真没诚意,那就找一个你肯定知道的开始。

靳玉看她不达目的是不会睡觉了,又一轻叹,认命给她讲故事。

讲着讲着,柔安果然睡着了。

靳玉感受到她平稳的气息,松了口气,开始休息。

一夜好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三 故事

柔安从此过上了白天逛街晚上听故事的幸福生活。

她深深地体会到了没有电灯的好处。

木蓉对柔安最近喜欢一个人窝在内室的情况很是忧心,木莲倒是变得“聪明”起来,给了木蓉一个听起来相当没毛病的解释——公主到了璃州,蛮地在望,对自己的前景万分忧心,想要静静。作为侍女,她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公主有兴致的时候陪着好好玩,在公主没兴致的时候不打扰不添乱,在公主被冒犯有危险的时候拼了命去维护保护,就算对公主最好了。

木蓉觉得柔安这样下去不行,可木莲说的也有理,无奈之下,也学着天天打听趣事和找好玩事物给柔安解闷的木莲,对柔安的饮食更花心思,甚至还就着一路行来学到的各地特色菜变了花样,创作出不少让柔安惊艳的新菜肴来。

柔安将两人的苦心都看在眼里,但又不能据实以告,只能默默在心里说不好意思,只要外面天气晴好就带着她们出去玩。

而靳玉的睡前故事也快要讲到了尾声。

说是讲故事,简直像夜色中的江湖实务讨论课,柔安听得仔细,想得仔细,问得更仔细。只要有感兴趣的事,就一点不落地问下去,有时兴起,还评论一番,甚至出谋划策一番。靳玉在给她讲故事的过程中对小公主的脑洞之深之广大有体会,被刷了好几轮三观。

在觉得她的言论实在匪夷所思时,他只当皇家珍藏的典籍浩如烟海,教授皇子皇女的师傅学贯古今,她见识广博才会有这些“超凡脱俗”的想法。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她那些令人头晕的问题和评论了。

柔安给靳玉用了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药,尽可能地给他偷藏自己饭食中最有营养的部分,靳玉身体条件本来就很好,养病环境和心情都很不错,伤好得特别快。在它的故事储备即将告罄时,他也即将回复自己最好的状态。

说来也是他运气好,他在柔安处养伤的这段时间,送嫁队伍并没有启程的意向。

按照既往的行路节奏来看,这是很不合理的。

柔安在把江湖了解得差不多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问题。之前队伍补充物资,最多停留几日,而这一次在璃州的停留已经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看到大将军下令做准备。肯定有问题!

神通广大的木莲又一次没有让大家失望。

原来,送嫁队伍到了璃州没几日,大将军就接到了让队伍暂缓前进的旨意,因为和亲双方仍然在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索性僵持住,和亲也被搁置下来。

按说,这架从双方有停战之意的时候就开始吵了,就算官员再怎么效率低下,上面也有君王看着呢,肯定是言之有物夜以继日地吵啊,怎么会吵了四五个月还没吵完呢?

这次可真不能让行政效率背锅了,此架之所以难吵,和当初端慧险些亲身和亲出于同一个原因——双方力量对比太不悬殊了。

双方势均力敌,口气都很硬,在利益分配纠缠不清的时候,互不相让。大多时候一步不退、双方硬顶也就罢了,可有的时候对方一让步,这边就又炸毛了:你怎么会肯吃这么大亏呢,这和你秉性不符啊?一定有阴谋!

景国觉得蛮族贪狠如狼,张着血盆大口,趁你不注意就撕下你身上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蛮族觉得景国阴险似狐,两只贼眼滴溜乱转,时时刻刻等着给你下套让你摔得头破血流。如此,双方总觉得对方在占便宜,在每一个议题上拼命往上提要求,自觉不是在争取利益,而是在弥补不知道什么时候遭受的损失。

在这种硝烟弥漫的情势下,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对方的退步可不是更让己方心惊肉跳?蛮族虽然不懂得景国那些“香饵之下,必有銛钩”“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之类的套话,但套路大家都懂的。就这么纠结着,怎么做都不是,不僵持还等什么?

说实话,在双方心里,对方最可疑的退步就是这场和亲。

蛮族觉得,皇帝你也太大方了,一开口就同意给皇后的女儿,后来没给亲女也给了个养女,听说还是你深爱的贵妃的亲生女儿,换了以后还赔了那么多东西,甚至一直不松口的包括粮食在内的战略物资都放行了……太可疑了!

景国觉得,蛮王你也未免太有诚意了,还真是给我们景国的公主足够的尊重啊,竟然说什么只得我们公主一位妻子连小老婆都不封了,这是破除了你们一夫多妻的传统啊,你死去父王的美貌小妾们你都不看一眼啦……必有蹊跷!

那么,正好双方焦灼着呢,顺势就把满怀疑虑的和亲一事搁置一边了。

好事多磨嘛,婚仪仓促,再多准备准备也好。

柔安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变得更好了。虽然对皇帝和大臣们吵得不耐烦一气之下说不嫁了的景象不抱什么期望,但能多玩乐几天,晚几天冒着生命危险去成亲,也是很棒的嘛。

这一晚,靳玉继续给他的江湖通识课扫尾,柔安听着听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眼带不解。

“不是笑你讲的内容,而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他预感并不是什么好故事。

柔安就开始给他讲一千零一夜的传说。

“这么日复一日,故事天天讲,天天讲不完,直到第一千零一夜,皇帝幡然悔悟,放弃了杀害皇后的念头。”说完,她莞尔一笑,“怎么样?像不像我们现在的样子?你放心,就算你的故事今天讲完了,我也不会把你卖给惊云的。”

“有心消遣我,还没过河就开始拆桥了。”靳玉无奈地看她一眼,“看来你今晚是不想听故事了。”

“谁说的?我要听。”

靳玉止住她扑腾的动作,给她把被子拉好,用沉静的嗓音开讲今日的份额。

故事的尽头,又是一夜好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四 花朝

今天,柔安醒得比往常都早,侧脸看向靳玉的睡颜。

这是很难得的,因为她总是醒得比他晚,很多时候还是被木蓉木莲叫起来的,那种情况下他早就藏得不见踪影了。所以,能醒得比他早,看到他还在睡的样子,真的是很难得的。

昨晚,靳玉说他的故事讲完了,再没有可以系统地倒给她的秘辛了。柔安一开始听了很有成就感,能几乎听完闯荡江湖近十年的天下第一剑客的见闻,顿时觉得自己渊博了许多。但是,她没兴奋多久,就又开始失落,还有一丝害怕。

因为,昨晚,靳玉是最后一次由她上药了,他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了。其实她觉得,要不是为了迁就她,他早就可以自己上药……不论如何,他又是那个强大到无往不利的剑客了,再不需要她的庇护了。

他该离开了。

“陪我过完花朝节吧。”

虽然靳玉没有一点表现,睫毛颤都没颤,但她知道,他早就醒了。

“好。”靳玉睁开眼看着她。

他们都明白,但都没说出来。过了花朝节,就真的要分别了。

这里的花朝节不同于柔安前世的花朝节,要比从前那个晚将近两个月,而且也不是举国的节日,只璃州会有盛大的庆典。

在古代,这里的花朝节是同前世一样的,同在二月,同为全国盛行的节日,同样击牲献乐、剪彩为花、玩赏奇花异木,同样随着时移世易渐渐凋零……

柔安所说的花朝其实已不再是是花朝,除了名头相同,内容已大不一样。

璃州临蛮地,城中蛮族人众,州城严重受蛮地风俗影响,除吃食、服饰、玩器广受影响之外,节庆也受到很深的影响。

蛮地的春天来得要比景国晚,每到他们那里春来回暖的时候,蛮族总要举行比试技艺的盛会,骑马、射箭、摔跤,不一而足。盛会期间,美食美酒常有,欢歌艳舞频频。璃州城内外的蛮人呼和着欢度节日好不热闹,看得景国人也不甘寂寞、心生痒意。

好在蛮地那边才“雪消门外千山绿”,璃州这边也还“百般红紫斗芳菲”呢,干脆把古时“花朝”的名字捡回来,也不分什么民族国籍了,趁着风景好干脆一起高兴一场。

虽然璃州这边没有蛮地那么凶悍的娱乐项目,但为了热闹好看,什么吟诗作对、舞龙舞狮、花灯焰火,不论什么节日什么习俗,好玩的全都汇集了过来——反正璃州就是边境各民族文化大融合的城市,索性融合得更斑斓一点吧。各地商贩瞅准机会,南来北往带着各方美食奇货来做生意,将璃州花朝的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

柔安一开始在书上看到这一节,还遗憾自己正好等不到这一盛会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能赶上,她几天前就开始摩拳擦掌计划着好好玩了。

对花朝节的期待冲淡了她对靳玉离去的不舍,要不是昨晚的“最后”太多,她以为自己就要装傻到底,等着靳玉提出告别了。

但她向来不是踌躇自苦的人,与其因畏缩对必将发生的事的确定而忐忑,还不如主动确定坦然面对。于是,数完他睫毛的刹那,她直接开口。

为了和靳玉单独出门,柔安好好安顿了木莲木蓉一番,告诉她们她有事要偷偷出去,有人保护周全,希望她们给她作掩护。

木蓉木莲对公主有秘密瞒着她们的事都有所感觉,如今,柔安明白地显露了出来,她们也并没有过多询问。木莲话多活泼,也一向直率利落,她相信公主既然这么安排了就一定有把握,并不曾多言,只是仔细依照公主的吩咐行事。木蓉询问过柔安是否需要将暗卫带上并得到了不需要的答复之后,也不再多说,和木莲一起制造出了“公主近来精神不大好,懒怠出门”的印象,并在花朝那一天做出了“公主嫌街上人多喧嚷,在屋内看书打发时间”的假象。就连州府主人们敬献来的节礼,都被她们以“公主疲乏不想见人”的借口自行接下了。

柔安对自己贴身侍女的行事自然是再信赖不过的。

她穿了一身寻常大家闺秀节日时会穿的漂亮衣服,戴了一顶寻常羞怯姑娘外出时会戴的漂亮帷帽,在靳玉的贴身保护下,安心而兴奋地出门了。

靳玉先把他带到了一个擅长伪装之术的朋友那里。

柔安虽然知道以他的身份和经历,一定认识不少技艺非同寻常的朋友,但真的坐在这个平常无奇的院子里等到他换装完毕出来时,还是惊叹了一番。这下她真心认同从前在小说中看到的“明明没有对相貌做太多改变,但一点点微妙修饰就使整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了”的叙述了。

不过,在摘下帷帽的一瞬间,她也不太意外地看到了那位伪装大师的惊讶表情——想来靳玉这位朋友精通改装易容之术,不论妍丑,见过的脸一定多不胜数,应该不会是为她的美貌惊讶,那么——顺着他的眼光往上飘了一点,果然,柔安换了衣服,头饰也换了,换成了几样雕饰简单的簪子和纱花,可就算简单,宫制工艺和花样也不是寻常可见的。这也能认出来,看来还真是一位有来历的朋友。

有了这一惊做铺垫,这位大师给柔安上妆的手法就谨慎了许多,也迅速了许多,大概只用了靳玉之前所用时间的三分之一不到,柔安就改头换面了。

她向镜子中一照,发现人家真的手下留情了——虽然变成了不同的样子,但却没靳玉那从清隽跌到普通的程度,只是没之前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好看得低调了不少。

靳玉看她跃跃欲试就要离开的样子,无奈地把被她早忘在脑后的帷帽给她戴好、系紧带子,同带着异样目光看着他的好友告别。

柔安出了门,自恃没人识得她的公主身份,在优雅的限度之内尽可能撒欢地到处跑。

一路上,她吃遍了所有眼馋的,玩遍了所有感兴趣的,以靳玉之能都险些跟不上她,就快觉得她的胃是没底的了。

当柔安终于一句“好撑,我们先去看看花灯消消食吧”响起来时,连他一向沉定的脸上都浮现出解脱之色。

尽管还没到晚上,但卖花灯的摊位前也已经围了很多人了。似乎做花灯的手艺人很有名,做出的花灯很受欢迎,每年都被人大肆抢购。柔安在穿过重重游人往街道对面卖花灯的地方凑时,被一个和同伴追逐玩闹的孩子一撞,差点撞到一个行人身上。那人动作灵敏地闪过她,抬手有力地一扶一稳,她就站住了。

她抬头透着帷帽看过去,是一个眉目立体、面容俊朗的蛮族男子,他在她站好之后立刻将手收回,对着她的道谢微微一颔首就转身和等在不远处的同伴离开了。

此时,因付钱没来得及过来的靳玉终于挤到了她身边,望了男子一眼,低头问柔安,“没事吧?”

“没事。”柔安还在看着那个男子离开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

片刻,她打定了注意,拽了拽靳玉的袖子。

“我们可以偷偷跟上他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五 所听

靳玉微讶,点了头,带着她以一种看似寻常的步法迅捷地追到那男子及其同伴身后隔着几人的距离。

两人看着他们进了酒楼,被小二领进雅间。

“有办法听见他们在雅间说什么吗?”

靳玉看了她一眼,带着她循着他们走向的方向先一步从窗户进入雅间,带她藏身在屋顶角落处的房梁上。

柔安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按照他的暗示放轻放慢了呼吸的节奏。

柔安之所以要跟上那男子,是因为她被扶住时瞟到他袖口处露出的半幅纹身。

那是简单凌厉的几笔线条,勾勒出了斜半个气势森森的狼头。

她记得,那是蛮族王族的纹身,就她所知,现在拥有这个纹身的活着的人只剩下一个,毕竟其他曾经拥有的人已经都被这唯一的一人砍了,以蛮地的植被状态和如今的节候,估计坟头草都及膝高了。

再想起那男子高大身材透出的迫人气质,也不难推测出他的身份了。

狼玕为什么会出现在璃州城中?他应该在蛮地主持部族迁移一事啊?就算蛮使办事不利,也还轮不到他亲身上阵;就算是他来秘谈,她也不该一点相关消息都没听到……木莲搜集情报的能力不是技术而是天赋啊,真有其事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的。

那么,他潜入璃州,是为的什么呢?

靳玉和柔安在角落里安顿好不过几秒,狼玕就和一个书生模样的景国人进来了。

景国人让狼玕安心,此处绝对保密,二人分宾主坐定。

刚才在街上人来人往又匆匆擦肩,柔安并没看清狼玕同伴的长相。而书生坐下后,恰好正对着她的角度,他一抬头,她一看清他的脸,不由大惊,瞬间抓紧了靳玉揽住她的手臂,好抑制住险些出口的惊呼。

柔安认识那个人,在恩荣宴上。

柔安虽然读书过目不忘,但对记人相当不擅长,平日里用尽心思记宫里的点点滴滴便罢了,参加新科进士的宴会又怎么还会那么刻苦?真有长得好看的士子欣赏过就完,也懒得花大力气去记,若真有用,等出降后有了公主府需要自己打交道的时候再记不迟。

可是这一位,真的是不得不记住。

她还记得他入场的那一刻,全场皆寂,几乎所有人,特别是贵女们,全都看向这位新科探花郎。

曲水流觞,觞再没人理;红花燃溪,也不如他迷离……他从蓊郁的花树间走出,就像画一样精致唯美,连一向对美貌免疫的柔安也要赞叹一句了,毕竟那是她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可以称得上“貌如好女”的美男子,可惜他身边和他一同到来的同样姿容出众、丰神雅淡的榜眼便只能得到人们的“第二眼”了。

柔安的眼光倒是没在他脸上停留太久,既因为她并不是很心水阴柔美男,也因为她觉得探花榜眼相映成辉一起看效果更好,还因为于情于理她都应当把目光更多地投向探花谢归尘旁边那位名为宋然的榜眼……毕竟是她表哥。

如果没记错,这位是表哥好友的谢探花如今已是翰林学士,在柔安走之前听说皇帝正有对其委以重任的打算,此次来璃州传旨的就是他……而他时近一月竟还没回京复命,不知何因流连璃州,现今还一身商人行头在这里同蛮王密会?

看来这璃州气候干燥,水却很深。

柔安一边暗自揣测两人出现在此地甚至偷偷会面的原因,一边屏气凝神听他们的谈话。她不禁庆幸,幸好蛮王尽管骁勇善战也只是一般的武技高强,比不得靳玉这样神鬼莫测的顶级高手,很难发现他们偷听,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探察其实。

“按路程来算,芳敬此时应当已过武州,你赶回璃州可会引来麻烦?”

芳敬?柔安虽然没记住谢归尘的字,但她确定不是这个。可是,她又似乎听说过有人字“芳敬”,只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谁呢?

来不及她在回忆中细翻,谢归尘已经回答了。

“表哥不必担心,我佯装卧病难以赶路,又忧心耽搁复皇命,已让其他人回京报信了。驿站中诸事皆打点好,应当不会有人发现我来璃州。”

表哥?!柔安又一把攥紧了靳玉的袖子。

蛮王是谢归尘的表哥?这么巧吗?谢归尘和“表哥”这个词这么有缘?

她是听说蛮王生母是汉女,但她以为就算是汉女也是先前的蛮王从边境强掳回去的,谢归尘乡试的地方可是在距离璃州比瑝州还远的衮州啊。就算有什么远嫁、经商之类的缘故,这也太巧了吧……

柔安一边消化着得知二人亲戚关系而感受到的冲击,一边细听他们的对话。

她本以为下面的二人只是恰好是亲戚关系,迫于阵营不同而偷偷联络感情,可随着谢归尘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深,她发现她还是太甜了。

谢归尘在向狼玕透露朝廷的谈判策略和利益布局。

柔安很惊讶。

她当然不是惊讶谢归尘能得到这些信息,以他翰林的身份,作为起草诏制的天子近臣,知道相关的准确消息一点都不不奇怪。

她惊讶的是,就算谢归尘同表兄感情极好,就算他一点都不在意生他养他的景国,他竟然也对自己的前途毫不在意?

翰林穷没错,熬得久也没错,但政治前途大好啊,说不可限量都不为过。等他熬出头,权且不必说,钱也绝不是问题,以他之能拜相更是可以预计之事,到时候一国风云变幻都出入于他手,生前身后名应有尽有……他现在这么不遗余力地出卖景国是图什么呢?

图他表哥攻下景国封他为王?就算真的打下来了他要以什么身份捞取胜利果实呢?蛮王的景国表弟?蛮地的贵族干吗?被统治的景国百姓干吗?

就算他能顺利被论功行赏,以当前两国对峙的形势和长年战争间可能出现的变数来看……他等得着吗?

柔安听了一脑门子的朝廷机要,仔细地观察着讲这些事的人——表情冷静、言辞流畅有条理,不像脑子进水了啊?

那怎么这么和景国、和他自己的人生过不去呢?这么不计代价地破坏、摧毁,简直像有深仇大恨一样……

……对!

仇恨!

她想起来什么时候听过“芳敬”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六 前路

江宁侯幼孙谢兰,年少早慧,八岁能属文诵赋,小小年纪就被当世大家青泉居士赠字“芳敬”,在大景名门中广为传说。

柔安还记得她三岁的时候,在宴会上,被贵妃抱着,听着那个十三岁的秀丽少年当场为赋一篇,意巧言妍,惊艳全场。可惜之后没多久,江宁侯就以谋反获罪,被满门抄斩。贵妃当时听说此事,想起那个灵秀的少年,一声叹惋。

却不想十多年后,柔安竟然又一次见到了他……

见到了经历了灭族之恨的谢兰……不,确切地说,见到了改名换姓金榜题名入翰林院颇得圣眷的谢归尘。

零落成泥碾作尘……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这样的仇恨,纵是泼天富贵也难以抹消吧。

以谢归尘的职能,当然不够在议和一事上拍板定论,但靠着亲近皇帝的位置作出一丁半点的影响,应当是很有可能的。

这么一位对皇帝对景国怀有深刻仇恨的人占据着这样的一个位置,真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啊。

柔安的心一直沉着,听他们还在继续的谈话,听着听着,听到他们讨论起了自己。

和亲的公主近在咫尺,和亲一事已无可更改,提到自己很正常,只是,不知道作为罪臣之女之后的蛮王……与景国皇帝有血仇的手段暴戾的蛮王,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个还算受宠的皇女呢。

“杀了吧。”

……

其实,也不算很意外。

柔安觉得会在街上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使她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倒出丑的人,就算不是好人,应该也不算坏吧。不过,她也确实理解,把善良用在弑亲仇人之女的身上,简直堪称圣人所为啊。弑尽手足的狼玕王,绝对不是这样的圣人。

柔安体会了一把心坠寒潭的感觉。如果说之前是小心紧张地屏息,现在就是绝望得没力气呼吸了。

虽然她一直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期,但当它真的被血淋淋地陈在眼前时,她还是收到了打击。

那之后,她一直恍惚着,好像在听,也好像没在听。

似乎,谢归尘沉默了片刻,还以她表兄之友的身份为她求了情。

似乎,狼玕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杀了她以绝后患,只不过网开一面决定给她下慢性毒药让她没有痛苦地死,还额外承诺了给她货真价实的王后待遇。

真讽刺啊,她还从和静那里也得到了这样的慢性毒药呢,还没来得及筹划、下手呢,该不会和蛮王想要用在她身上的是同一种吧。

她破罐破摔地任由思绪向着漫无边际的地方横冲直撞。

之后,她听着蛮王讲他怎么打算着将她的死归为因水土不服导致病逝,怎么隐瞒消息让皇帝晚些知道她的死讯而不生疑,怎么利用议和得来的缓冲期休养生息待五年之后兵壮马肥再度挥师南侵……

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本来就是个冷情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适应穿越生活。

但冷淡如她,之前发现谢归尘“背叛”景国时也真心气愤和忧惧了半天,而现在……死到临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柔安完全不记得狼玕和谢归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记得她和靳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印象中,靳玉好像把她带出去,找到一个安稳的角落,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对着她问了什么。但他见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便叹了口气,替她扫掉藏在房梁上时挂在身上的尘土,顺了头发整了衣服,带她回到朋友那里卸掉伪装、换回出门时的装扮。

那位伪装大师看到她一反出去时的兴高采烈、再来时一副恹恹寡言的样子,看着靳玉的表情更奇怪了,一副“你对人家做了什么”的质问。

靳玉也无暇辩解,匆匆带着神思不属的柔安回去。

走到半路,他突然被她扯住了袖子。

他立刻停下,以为她又看到了什么关键人物。

“怎么了?”

“酥烤小羊排……”柔安的眼睛直直看向一个方向。

“……”

他牵着她走到了卖羊排的摊位前买了一份。

还好,还能闻到烤羊排的味道就不算太糟。

之后一路,靳玉每看到一个卖似乎柔安会感兴趣的食物的摊子步子都会慢几分,不过她再没叫停。

柔安沉默地回到州府,也没收拾换装的打算,眼睛就盯着靳玉手中包着烤羊排的油纸。

靳玉无奈,催促着她进内室换好衣服,才把羊排递给她。

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啃羊排。

因为柔安出门之前只说了天黑之前回来,木蓉和木莲在晌午过后便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她回来没有。

木莲再一次进来时,就看到一个人坐在临近黄昏时分的昏暗内室里啃着什么东西,似乎还正好听到一阵咀嚼脆骨的声音,吓得一个寒颤。

“公…公主?”

“嗯。”

“……公主…您回来了,我去把木蓉叫进来。”

木莲不知怎么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敢一个人面对公主坐在暗处的样子,转身就去叫一向沉稳有办法的木蓉。

木蓉带着木莲进来的时候,柔安刚好把小羊排啃得干干净净,啃无可啃。

木蓉同木莲对视一眼,“公主,我服侍您净手净脸吧。”

“嗯。”

柔安温顺地任她们把自己打理妥当,继续一言不发。

木蓉看了她半晌,不明白她开开心心地出去回来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在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公主,还传晚膳吗?”柔安吃掉的是半幅小羊·排,而不是小·羊排,估计胃里没多少空间装晚饭了。

柔安一开始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晚膳,传。一碗粥就行了,要化解油腻的。”

“是。”

木蓉和木莲对看一眼,木蓉准备去亲自下厨。

“你们都出去忙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

于是,内室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柔安躺上软榻,平卧着。

“靳玉。”

靳玉落在她面前。

“我好像是第一次叫你的名字。”

“是。”

“靳玉。”

“我在。”

“抱抱我吧。”

他没说话,安静地上榻,躺在她让出的外侧,拢着她侧过来,环抱住她。

她并没回抱他,只是窝在他怀里,什么都没再说。

晚饭后,柔安直接叫木蓉木莲给她梳洗完,就上了床。

她像傍晚那样把靳玉唤下来,让他像傍晚那样抱着她。

她安静地闭上眼睛。

其实,她既不像靳玉想的那样在恐惧死亡,也不像木蓉木莲猜测的那样在为去国离乡而不舍,她只是在思考。

她在思考一个早已在她脑海中萌芽但她一直在用名为家国大义生养恩情的石头压住不让生长的念头的可实践性。

她认为,她不能坐以待毙。

是时候揠苗助长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七 求生

第二天一早,柔安睁眼,靳玉已经不在身旁了。

床前站着唤她起床的木莲。

柔安昨晚一宿辗转,到了后半夜才昏沉入眠,今晨起来浑身酸痛。

她配合着木莲快速梳洗装扮完毕,就找借口让她出去了。

然后立刻找靳玉。

果然,幸好,他还在。

“我害怕你走了。”

“不会。”他看着她担心得快要哭出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

不会的意思是不会不告而别?还是不会……走?

她来不及深究了,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睁着一双兔子眼鼓足勇气要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

“木蓉她们很快就会回来,我长话短说,请你先好好考虑一下。”

“好。”

“虽然我留你在这里养伤应该是对你对我的救命之恩的回报,但我……希望我们之间在报恩之余还是有更多……感情的,是吧?”她仔细地斟酌着用词。

“是。”

“那我能不能用这些感情换一个请求,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够不够换,我都欠你一次。”

她实在不想把两个人的缘分说得像物物相易一样,可是没办法,她自己也觉得将要提出的要求太强人所难,可是她必须让他答应,她别无选择。

“不必换,我答应你。”他若有所感地看着她。

柔安看着他的眼睛,听到他的话,眼泪瞬间落下。

“请带我走。”

他抬起手,用手指背抹过她眼下不停涌过的泪水。

“好。”

柔安立时泣不成声。

他抹了半天,越抹越多,干脆一声叹息,把她抱进怀里。下巴轻轻拄在她的发顶。

“谢谢你……谢谢你。”

她埋在他怀里,声音哭得破碎,又被衣料闷得发沉,靳玉小心地加大了力气,手顺着她的发丝抚过。

从他听到狼玕对她的处置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怎么做了。

还在想着需不需要打晕她强行带她离开,看来不需要了。

他从第一次与她正面相对,就奇迹般地给了她他从未展示出来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的温柔。

他也说不清自己那天为什么选择来她这里藏身、养伤,虽然几乎所有他可能落脚和求助的地方都被监视,但他远未到无处可去的境地。

从他跃进内室捂住她嘴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再也拒绝不了她了。

柔安的早餐吃得又沉默又快,对于木蓉做的板栗饼,她也并没发表特别的赞美。

这很不寻常。

木蓉和木莲猜测,柔安心情很不好。她很有可能因为上街看到了外面热闹和乐的景象,而对故国更加不舍,更为将要去往不知命运如何的蛮地而悲伤。她们也不知道之前让公主欢颜的秘密是什么,只希望这个秘密还能发挥作用,再让公主的心情明媚起来。

柔安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让她们担心了,但她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安慰她们,只能以后弥补她们了。她在往嘴里塞包子时一直在计划出逃的细节,又不能告诉她们她的出逃决定——不是不信任她们,而是那么做只会让她们更担心,一旦将来事发,甚至会害了她们。

对不起。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我要丢下你们了。

但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保证。

早饭之后,柔安心中已有腹稿,一个人回到内室。

“你有那种吃了之后会假死的药吗?”

靳玉被她问得一怔,“……有。”

“到了蛮地之后,我假死……就按狼玕的计划,水土不服因病而亡吧……你能把我带走吗?”

“……可以。你确定要等到蛮地之后?”

“嗯。在这里,我就白死了。”

柔安看了靳玉一眼,低下头用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的声音平静道,“在这里死去,就算死于水土不服,也和蛮族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反而因此受到了损失,景国还得再派一位公主来和亲。但我到了蛮地再死,景国就很难被证明需要承担过错了,就算有也是蛮族苛待和亲公主,对此,他们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轻易翻脸,蛮王还需要时间养兵蓄力呢。我的“死”最好还能让父皇对狼玕的用意起疑,给他提个醒。”

她自知在这个世界“死”了也没多少亲人会伤心,念及皇帝皇后还给吃给穿给书看地养了她这么多年,就算他们偏心,她也过得比毫无宠爱和关注的皇子皇女好太多了。还有一直供养皇族的百姓,她不能说服自己的良心对他们置之不顾,冒着再次引发纠纷的风险现在就一走了之。

反正蛮王本来就打算让自己死的,自己去死不是正合他心意吗?没有人会顶着他唯一的王后的头衔碍事甚至捣乱了。就是不能按照他预想的时机死了,她一点都不觉得抱歉。

索性死得对景国有利一点吧,死在送嫁官员还在蛮地,婚礼还未成,皇帝还能迅速掌握情况的时候,她相信他会抓住这个机会争取利益的。

想来,蛮地理亏,景国可能就不用再出公主了吧。

这么一看,她的“寻死”之策还真是两利之举啊。

“不能直接密信告诉他吗?”

靳玉虽然知道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但还是不忍心她那么孤单又委屈地“去死”。

“直接告诉吗?就算我有密信的途径,又怎么解释我是如何发现他的阴谋的呢。何况,父皇又不是真的不知道蛮王的狼子野心,蛮族没什么具体动作,不值得特别提醒啊。”

“他知道……?”还让你和亲?

“知道又如何,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璃州城外数千里,寸草难生、百废待兴,纵贯古今,和亲是安定人心的最好程序,虽然它并不是什么牢固的保证,可能连自我催眠都算不上。别说我会死,就算我活着,父皇真的宠爱我,蛮王真的爱重我,到了休养好了该打仗了的那一天,他们也谁都不会手软的。”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自己按照预想的方法去“死”,不会对局势有太大的改变,就算结果可能偏离一些人的计划,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毕竟自己都“死”了啊。

柔安看靳玉皱眉,对他洒然一笑,“你也知道,父皇是皇帝啊。”

他看着她的笑,没说话,但眼中怜色忧色更重。

柔安发现了,柔声安抚他。

“我没疯,笑是因为真的看透了想通了,不哭是因为刚才哭够了……虽然我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哭。”

她垂下眼,一条一条列举,“因为对父皇的失望吗?我早在接到和亲旨意的时候就失望够了啊,毕竟我起初也没对他抱有什么幻想。因为去蛮地会死吗?我也早就预料到了啊,和亲本来就是死路一条。因为对亲人的不舍吗?母亲已逝,还有谁能让我不舍呢?啊,舅舅们会难过吧,不过幸好他们也有表哥表弟们,还有木莲木蓉……我必须安顿好她们,让她们快乐地生活下去。还有什么呢?我为什么而哭呢……”

是因为对不确定的未来的忧惧吧。

以后自己要以什么身份活下去呢?要凭借什么活下去呢?会活成什么样子呢?

靳玉站在她身侧,听着她的每一个字,握剑的手越握越紧。

最后,一颗泪珠掉进浅绿的茶水中,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他用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将她揽进怀里。

柔安坐在桌边,说着说着,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泪滴坠下,在脸埋进靳玉怀中的刹那,茶盏从手中滑落,她猛地抱住靳玉的腰,无声落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哭了,明明决定下了计划好了,怎么又哭了呢?

她哭着哭着想到了前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还从来没有为前世哭过呢,终于一起哭出来了吗……

泪水停下了,她在他怀里又趴了一会儿,没忍住,问出了那个萦绕于心的问题。

她用轻得像是会断的声音问,“带我走以后,你会带我去哪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八 夜探

柔安的音色是娇软的,但不发腻,还带着孩子式的天真和清脆。

靳玉听到她的问题,抚摸她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去芙蓉庄……可好?”

柔安听出他起初平淡笃定的声音到后来的关切询问之意,不由抬起了头。

靳玉看着柔安,沉静的脸上透出安抚之色,轻声解释。

“我对他们有恩,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那你呢?”

“……我是浪子,居无定所。”所以不可能一直带着你……就算真的不舍。

“我不可以一直跟着你吗?一起浪迹江湖?”

就算白得一条命,她也不想白活一世,宫中万卷书已经都在她的脑子里了,怎么能不抓住机会行万里路呢?

他被他的小公主的雄心壮志惊了一下,为她的依赖露出温柔的笑意,“那对你来说太辛苦了。”

“有你在不会辛苦的。”

……他一时不知该为他的信任感动还是该为她的天真无奈。

“公主应该知道‘风餐露宿’这个词吧?”

“我能做到,只要和你一起。”她说完似乎自觉不妥,“如果你只是短暂离开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只要你教我。”

靳玉叹气,“浪迹和游玩的区别很大。”

柔安也叹气,“你不相信我情有可原。你可以考验我。”

“柔安……”他第一次将这个名字叫出口,手指顺着她的鬓发划下,顺好和她发丝缠在一起的宝石攒珠长耳坠,“按照我的生活方式,你纱橱上挂着的半幅珠帘够花用一辈子。”他看着一身辉煌但容貌比衣饰更辉煌的柔安,完全不忍心她过得不好。

柔安看了他的衣服和佩剑一眼——一身质料不俗、剪裁合体的白衣,一把连遍阅珍宝的她都看不出材质和来历的剑,还有剑柄处光华丰满但内敛的银白色猫眼宝石。

我觉得一周都不够……

但她并没把吐槽说出口,只是默默从他怀里出来,取来一个匣子垫在珠帘下方,抬起剪子——

“这是做什么?”

“拆帘子,一整幅,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地游山玩水了。”

靳玉听了一愣,突然转头不语。

她剪口都要咬合了,还没听到他的劝止声,不禁纳罕,回头看去。

只见他偏着头迟迟不转回来,身体僵硬,面容绷紧,睫毛垂下的角度特别美。

柔安本是有意无意试探,此时佯作不解,凑过去。

他欲言又止。

她硬转过去看他,发现脸上沉静如昔,可是耳根泛红。

她噗嗤一声笑了。

靳玉微带愠色地看她一眼,看到她甜美可爱的笑容,不禁放柔目光,无奈叹气。

柔安知道,她不能逼得太紧。他现在这么想,不意味着她永远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等他真的带了她走,除非把她带到目的地后瞬间消失,不然……她可不是毫无主见任人安排的小姑娘。

此事容后再议。

靳玉目前手上并没有假死药,需要去找朋友拿并问清使用方法,但他并不能放心把柔安一个人留在州府。

柔安表示,没想到被“驯养”后的江湖第一剑客这么粘人,比小王子驯养的那只狐狸还要缠绵,真是甜蜜的负担。他往返只在一夜间,之前那么多日日夜夜她都在重重护卫下安然无恙地等到了同他的命运的邂逅,就这一夜,哪里那么巧,哪里那么容易,就又会遇到危险呢。

但她当然不会这样向他抱怨,只是用担忧又害怕的眼神盈盈望着他撒娇,“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啊”。

靳玉看着她拧着袖口目露不舍,很不忍心,答应尽快赶回。

他发现柔安了结了生死之患之后,变得特别没安全感,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地编织,他平常的抱抱摸头都能让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宁谧下来,就差像猫一样呼噜作响了。他对她的依恋既觉得开心,又觉得担心——他不知道等他把她送到芙蓉庄再离开之后,她要怎么办?也不知道他要怎么离开她?更不知道离开她后他要怎么办?他本以为他可以和从前一样一个人浪迹天涯,但他现在对这个答案犹豫了。

柔安还不知道,她还没开始努力已经朝着再议目标近了一步。这是好事,不知道会有惊喜。

但她同时忘了,对于一个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命运的人,偶尔一次过于自信的代价是多么惨痛。这可不是好事,不知道的后果……会很严重。

对于很多主角来说,“主角”这个称谓的意义就在于——想什么什么不来,怕什么什么发生。

比如这一晚,靳玉不在身边,柔安一时不适应,辗转难眠。

在她闭着眼睛以正统的皇族礼仪一动不动地“端睡”着数第三百二十七只缅因库恩猫时,她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因为她不敢睁眼验证,只能静静地猜测,似乎是衣角摩挲越过窗沿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次。

按理说,两位不速之客的武功绝对不该有这么水,以致让衣角擦过窗沿。但是目前的住客——怀有浪漫少女心的柔安公主——在她的窗顶挂满了水晶风铃,只要目睹了他们潜入过程的人,都会对他们豪未碰响满满一排高低不等的风铃一跃而入的动作给予公正的评价:他们真的,很不水。

月杀跃进房中,咬牙竭力忍住对穷奢极侈的皇家公主大骂出口的冲动,靠近柔安的床。

在他的手碰到床帐之前,他被郑闲制止了。

月杀眼含不满地看向郑闲,郑闲毫不在意,侧耳听了柔安的呼吸半晌,按下了他的手,对他一摇头,示意他正事要紧。

少年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快要显现出来了,二话不说掉头搜寻。

一会儿,两人就将公主卧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毫不出柔安意外而大出二人意料之外地没有找到丝毫与靳玉有关的踪迹。

月杀忍无可忍,直接冲向柔安寝帐,打算掐住她脖子摇晃拷问靳玉的下落,而本就不大相信他猜测的郑闲自然不可能放他过去。

眼见月杀就要彻底失去耐性,打算直接惊醒柔安,迫郑闲动手,郑闲袖口一动,一个袖珍机匣暴露出来。

月杀一惊,收敛动作。

暴雨梨花针!郑闲师父根据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古代暗器谱制作出的神奇武器,为了这一趟牵制住他竟然给了郑闲?!

郑闲看他安分下来,袖口又一动,一阵几不可见的粉末飘进床帐。

须臾,他开口,“你要毁约?说好了不动公主。”

“她知道琉璃佩的存在,还窝藏靳玉,该死!”

“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明明查无实证,你就要轻举妄动陷主人于险地?”

“呵……不是主人,是州牧府吧?”

“州牧府站在主人一边,自是和主人安危与共。”

“狡辩!”

“随便你怎么说,你必须遵守约定。我们该离开了。”

“哼。”

月杀知道他没法得手了,愤而穿窗跃出,不管不顾地擦过风铃。

郑闲瞬间出现在窗台边,在他的身影后扶正水晶片,来不及擦一下冷汗就小心跃出追去。

窗户被他的袖风合起,一切如前。

柔安仍然维持着一动不动、呼吸一变不变的状态。

她万分后悔吃下了靳玉临走前给的有解除一切毒药迷药作用的灵药。

并且,再次由衷感谢自己那段自出生起就身不由己的后官生存经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二十九 亲人

靳玉清晨回来时,就接到飞过来的柔安一只。

他先是被她抛过来的身体撞得措手不及,又是被她浸透衣衫的泪水烫得措手不及。

唯有一叹。

温柔顺毛。

不过,就算是热恋中的靳玉也不会自恋到认为柔安的反应是过度思念所致,于是在她冷静下来之后,迅速地从她言简意赅的叙述中了解了事情的起因和结果。

“看来,惊鸿小姐就要赢了呢。”

在靳玉不语思考时,柔安用他冰镇的勺子敷着哭肿的眼睛,突然幽幽冒出这么一句。

俗话难听,狗急跳墙。

夜探公主卧房,算不得极端之举,但也差得不远了。

特别是在柔安所处及其严密的护卫之下,行搜查之事,更是胆大妄为。

月杀虽然说得不管不顾,但他也不可能真的毫不顾忌天子的威严,害及公主性命。

不论他们是没料到靳玉已伤愈而打着将其击杀以打击惊鸿势力的主意,还是想证明柔安和靳玉有关从而以此要挟靳玉听其驱策,都是兵行险招,他们已经想要获得优势想得快要发疯了。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惊云,离灭亡不远了。

“是。别想了,再去休息一下。”

柔安对他听到“惊鸿会赢”言论后的平淡反应非常满意,“不用了,中午再睡。药带回来了吗?什么样的啊?”

靳玉从朋友处带回了假死之药,靳玉的朋友的技艺一如既往地不同凡响,假死药的效果可由服用剂量决定,剂量自然依目的而定。非常符合柔安的境况需求。

柔安决定视到达蛮地和举行婚礼之间的时间以及情况发展来决定假死药的服用剂量,务必让自己在蛮地毫不惹人怀疑地“暴病而亡”。毕竟,“死”得早了,蛮地一样可以推卸责任,“死”得晚了,只怕自己还要受罪,更怕蛮王迫不及待下毒,就算对她性命无碍,但万一扰乱了假死药的效果弄巧成拙那可就太糟糕了。

事有凑巧,在靳玉拿回假死药的第二天,送嫁队伍就收到了皇帝御命,三日后启程。

这次传旨就是大大方方的了,不同于之前暗含威胁的行程迟延,这次可是好事,传旨官员还奉旨留下,同先前的送嫁官员一道主持婚礼筹备一事,在礼成后回京。

这位奉旨监礼的官员,是柔安最近迫于命运而眼熟的人——谢归尘。

他到达璃州后,专门拜见公主,向她传达了皇帝的旨意。

柔安观察着姿态恭敬立于下方的谢归尘,看着他一如既往的美丽脸庞和高冷表情,听着他端肃的语气和简明的遣词,心中五味杂陈。她并不同情他、为他惋惜,因为他不需要。她只是为景国有这样一个潜伏的大危险感到担心,也对他当日的说情心存感激。

自己身上也流着他灭门仇人的血,当日他肯看在表哥的面上为她争取,她已经非常感激了。现今,他还要像现在这样对着仇人一家卑躬屈膝,态度如此自然,是心已经死了吗?

想到此处,谢归尘恰好将正事说完,柔安按礼回复几句,沉默片刻,话题一转。

“谢大人最近和表哥可有往来?舅舅舅母表哥表弟可还好?”

她心中因感激对他有一丝亲切之意,也为了以情动人,说动他稍微背离本分地告知她一些舅舅一家的真实境况,便没有称舅舅的官位。

谢归尘也感到了公主因他同宋然交好而流露出的熟悉,也或许怜惜这位好友往日相当关爱却命不久矣的公主表妹,很反他平日风格地详细告知了他所了解的情况。

柔安非常意外,感激之词说得万分诚恳。

谢归尘略微意外。虽然他深恨皇帝,也恨不得仇人身死国灭,但他可能因多听好友言其行事,也因其同为皇后一族所害的缘故,对这位现存最小的帝女倒是并无恶感。此时见到公主关心亲人的举动和对他告知消息的深切感激,谢归尘不由动容。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呈给柔安,说是宋然添妆。

柔安惊讶,从木蓉手中接过,立刻打开。

盒中是一件雕饰精致低调的银色发梳,线条流畅漂亮,可插饰在发髻之外,也可藏在发内辅助发型。令她惊异的是,发梳虽为银色,但材质并非纯银,而是什么没见过的又轻又硬的金属,因雕了猫蝶牡丹的梳柄宽厚,却并不沉重也未见磨损。

柔安不由得感叹,她自诩在宫中十数年珍宝见遍,出宫这短短数月倒是见识了不少未知之物,一边抚摸着耄耋富贵的精致图纹,一边猜测这件首饰会不会也有什么玄机。

谢归尘看到她满含感情(误!)地摩挲着发梳,语带提示地确认了她的猜测:“公主,这件首饰为宋编修精心准备,您可仔细看扑蝶的猫爪,做工精细,独运匠心。”

柔安听他说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其中一只猫咪探出的被动作所挡只见猫掌的爪子,似乎不仅高于周边金属平面,还有与其以裂缝相隔的轮廓,就像一个小小的按钮一样。但此时堂中有不少侍女侍立,她不便验证猜想,只是谢过谢归尘,说会好好保存和使用这只发梳。

在谢归尘离开后,她回到内室按心中所想按了一下猫爪,发梳靠着梳齿的一侧轻快地弹起,将这部分连带梳齿卸下来,她发现两部分相对中空,一条像刀背一样锃光闪亮的金属片埋在其中,她指甲扣住金属片上细小的弧形凹槽往起扳——果然,这就是刀身,就藏在梳背处,刀刃在照进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即使不像书本中那样用手指腹碰触,她也相信这刀刃足以达到那种一触见血的锋利程度。

“是一把好刀。”

在柔安默默心里猜测这把折叠刀削苹果皮会不会特别好用的时候,全程关注的靳玉给这件实用艺术作品作出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既然靳玉说好,以他谦抑的用词风格来看,那这一定是一把大有所为的武器。

柔安不禁为自己想要将其用作水果刀和餐刀(没错,她已经开始琢磨等以后同靳玉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时用这把随身携带的小折叠刀切烤野鸡吃了)的念头感到羞愧,尽管,她并不会放弃开发它多种用途的打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 蛮地

三日后,队伍再次出发。

除新加入的谢归尘一行外,柔安意外地发现璃州州牧的独生子郑闲也成为了她的护送人员之一。

难道月杀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他决定紧跟自己就近监视?

柔安的目光投在郑闲身上,他察觉到公主的疑问之意,躬身回话,“禀公主,此出璃州城人烟稀少、野兽成群,州牧大人为防万一,命下官护送公主到元城。”

话虽这么说,但只有郑州牧和郑闲知道,他们最防备的其实是月杀那个行事无所顾忌的疯子。万一公主遭他毒害,朝廷查到蛛丝马迹,且不说他们在璃州的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恐怕性命也难保。

柔安听了他的答复,心中有无他想暂且不论,只略一颔首,“郑大人为人严谨,有劳公子了。”

“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元城是璃州之外一路荒凉之后所到达的第一个蛮国较大的人口聚居地,也是蛮国最大最繁华的边境城市。

同时,元城也是和亲之礼的举行之地,听说蛮王狼玕已于几日前到达,婚礼准备工作几乎就绪,就待景国这边送来公主再定最终的婚礼计划。

柔安上马车,队伍启程,车轱辘骨碌碌转,她又感受到阔别数月的颠簸感觉。

在到达璃州之前,她本已适应了野外行路的辛苦,如今再次驶下城中大道,她又开始不适。

或许,这种不适也来自于靳玉不在身旁的空落和不安。

靳玉和柔安今晨短暂作别,他在送嫁队伍出发后先行赶往元城。从璃州到元城快马需两日路程,以靳玉轻功之能只需一日不到,而庞大的送嫁队伍带了一应礼器和包括各种专业技术人员在内的公主嫁妆,更不要提队伍所用的食水等消耗品,辎重极多,拉拉杂杂,预估到元城要至少再多花费三日。

虽然两人分头行动是柔安自己的提议,让靳玉答应也颇费了她一番软磨硬泡,此时她独自上路也并没后悔,但还是很不适应没有他陪伴在侧的感觉,比车厢的颠簸还让她不适。

但她也知道这短暂的分离是必要的:一方面,靳玉要先到璃州,找到给他假死药的朋友——传说中早已隐居的神医草谷仙人的小徒弟白仁心,为柔安的金蝉脱壳计划做好准备;另一方面,一路上植被逐渐稀疏,可做遮蔽物的茂密树木更是越加少见,虽然这种环境对他这样的顶级高手来说不成问题,但他暗中跟随时暴露的客观风险还是随之增大,柔安不愿意他冒险。

想起靳玉因她疑似对他能力不信任的主意而微露不满的样子,还有她就此追问时他故作无事的样子,柔安更觉这种一向沉定内敛无所不能的人难得的小别扭真是可爱非常,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公主?”

木蓉木莲看着柔安自上车后就一直自顾自出神,此时又莫名其妙笑出声,不由疑惑出声。

“啊…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

木莲木蓉面面相觑,只能继续感慨公主真是越发忧喜不定。不过,眼见蛮地离得越来越近,公主情绪越来越不稳也是可以理解的。

“到蛮地之后,我们的言行用度一定要小心。不要惹麻烦,也不要卷进麻烦里。木蓉,膳食衣物及其他贴身用器,恐怕都要严加检查。木莲,以后四处交际也要更仔细,不行便罢,万不可被人发觉形迹。”

两人恭声应是。

尽管一路难熬,但送亲队伍好歹在预计期限内顺利到达元城。

这让每一次自觉不会有事却都蒙受灾厄的柔安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璃州到元城的一路上,柔安亲眼验证了从景国到蛮地生存环境的恶化。

一开始,璃州城外也还是颇有景致可看的,下车休整时,绿草漫罗裙,野红繁紫乱撒,比不得瑝州鹅黄嫩绿堆烟的雅致,也有春回时的盎然生趣。

而一路跋涉到了元城之外,队伍上下皆为即将进城而整饬仪表时,她只能在遒劲霜风中看莽然平野、黄云堆雪了。事实上,她看都懒得看,因为这幅单调景象早在车中看够了,她早就连帘子都懒得撩起来了。

待进得城中,柔安本以为会遭受的蛮人带着厌憎和鄙视的围观并没有发生。围观是有,可看外面平民的表情,却是带着兴奋和期待的。他们看够公主车架的精致华美之后,大多把目光投向了队伍后面的工匠和农具上,满街笑声和议论声。

柔安观察片刻,心里就有了数。

元城是边城,同景国交流往来密切,通商通婚都不少,对景国人接受度相对较高。而且,由于此次战争由蛮族进犯景国而起,元城居民并未受到多少战争之苦,被战火殃及的多是璃州和元城之间那片如今已荒无人烟的破败城镇,元城的蛮族对景国人没那么大仇怨。

最重要的是,历史上景国曾同蛮族和亲,不过不是打来的,是蛮族一位王向当时作为天朝上国的景国求来的,并因此大为获益。当时的公主不仅是和亲,还是下嫁,带来了众多能工巧匠和先进技术,蛮地众多部族从贵族到平民甚至到奴隶,都受惠于这次名流千古的和亲。如今蛮人看到和亲公主嫁妆之丰厚,自然想到了当初的盛况,欢欣期待更是自然而然。

不过,柔安对此却是一哂。

皇帝当然不想陪送什么人才技术的,他认为就是当初的倾情大奉送养肥了如今这头狂狼的躯体和野心,蛮族才会有力量在贪意的驱使下侵犯景国。几乎所有人——包括柔安——都认为这种想法不无道理。

但蛮族将双方争夺数十年的埋藏丰富铁矿的方州——也是让此次和亲有半途夭折之虞的最大争议点——让给了景国,其条件就是人才和技术,皇帝衡量了一下这笔买卖,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当然,最高精尖的他藏着掖着不会给的,兴奋的蛮族民众大多意识不到,这次和亲以及公主陪嫁可远没有上一次实惠。

到了蛮地,送嫁队伍基本上都得听从蛮王臣属的安排,公主除私用侍者和器物之外的嫁妆也由其接管。

柔安下榻别馆的建筑风格更偏向景国,她坐在正厅歇息,由木莲服侍她饮茶用点心,等木蓉指挥侍者们将屋子收拾好再换衣就寝。

她正一边吃着奶酥,一边出神,想着怎么表现出一副足不出户安分备嫁的样子,好等着靳玉来找她,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柔安很惊讶,侍者大多是宫中出来的,一行一动都有章法,就算人少活多也不至于出现这种乱象。

正准备派木莲去看看,就见木蓉快步进来行礼。

“公主,外面有一个自称蛮国部族首领之女的萨雅公主,吵着要见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一 下马威

柔安听了木蓉的回报,微微一愣。

部族首领的公主?也不知道够不够得上一个郡主的分量呢?她来做什么?

柔安是要诈死的人,见过她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这也是她打定主意少外出少露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只是,这位公主地位不明、来意不明,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就算以一国公主和未来王后的身份拒绝了她也不怕这种程度的得罪,但就这么错过这个送上门来的打听消息的机会,又觉得可惜得不得了……

没准这个公主是代表部族来向景国示好,以求共同打击蛮王谋得己族崛起的呢?

柔安无责任猜想着,决定暂时无视这个萨雅公主的失礼,见一见她。

木蓉出去没多久,就又小步急趋跟在一个气势汹汹闯进来的艳丽姑娘身后回来了。

柔安正端着一个粉彩瓷盅喝奶茶,透过低垂的眼睫,余光瞟到一阵红色旋风刮了进来,趾高气扬地立在堂中,待她站定,风声还挟着璎珞声叮当乱响。

柔安的动作丝毫未乱,舒缓地喝了奶茶,优雅地放下精致的瓷盅,瓷盅回到配套的托上,声音悦耳却轻不可闻。她旋身坐正,宽大的衣袖自然而然地垂落成优美的形状。

柔安抬头看了容色明艳的外邦“公主”一眼,她身着华丽又方便活动的部族服装,红衣如火,宝石和皮毛装饰繁多,活像个脾气不好的漂亮娃娃,拍一下就哇哇大叫的那种。

此时,洋娃娃(柔安突然跑题,觉得“洋”娃娃这个词真的意外适合这位无礼的外邦美人)似乎没想到柔安会是这副样子的,一时楞在了原地。柔安看她来者不善也没有行礼的打算,一眼之后,当先开口。

“萨雅公主?”

萨雅一惊,回过神,顿时有点恼羞成怒。

“我是。你就是那个来和亲的景国公主?”

柔安听她一副质问的口气,很不想搭腔,奈何自己放进来的消息来源就算咬牙切齿也要榨干净,只好直奔主题速战速决。

“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萨雅被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得要跳脚,再也顾不上来之前装高深莫测的打算,厉声娇斥,“你不要以为长得一副狐狸精的样子就可以勾引到狼玕哥哥,他要不是为了族人,为了拿到你们那些种地的破烂东西,才不会娶你这个干瘪的丫头!”

说完,还一脸得意地挺了挺胸。

柔安被她的话惊呆了。

不光是被那话里的粗鄙不堪惊呆了,也被遣词和逻辑的自相矛盾惊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语言老师才能教出这样的奇葩?她大小也算个公主啊?教她这样的话,没被首领砍了吗?还是说首领也是这样的风格?

柔安并不认为萨雅的粗野无礼是因为景国很多读书人鼓吹的“蛮族低贱无教化”。在她看来,行为不当可不分国界,哪里都有无礼的人,景国也有;有礼的人也到处都有,蛮国也有。

比如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蛮王狼玕就进退有度,她入城时见到的围观群众也很有序很友好。像萨雅这样的,绝对是她自己奇葩,和民族和国籍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一个间歇性的掉书袋患者,她此时要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纠正冲动:她这种样子不叫“狐狸精”;她压根不想也没必要勾引她的狼玕哥哥,丧心病狂到爱上想杀死自己的男人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还是少数,何况她身为王后根本不需要勾引好吗;他为了自己族人不假,更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且他不趁着和议要点利益还能做什么,不光景国,他自己也打不起打不动了啊;种地的破烂东西,你知道你的狼玕哥哥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争取来的吗,你有本事不享用农业技术改革带来的成果吗;还说我是干瘪丫头……

柔安抬眼看了她的胸前一眼,萨雅有所感,又鼻子朝天地挺了挺胸。

我这是纤秾合度……大又如何,只要狼玕不晕头,正常情况下就不会娶你为后,你再怎么蹦跶也没用!

柔安“腹驳”完毕,看向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开口送客。

“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萨雅火冒三丈。明明她站着,柔安坐着,但她生生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她本就为柔安长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丑,(甚至她自己一进来还看愣了)身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平坦,(虽然还是比不上她凹凸)性格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懦弱,(柔安明明没说几句话,总感觉节奏就是被她带着跑)甚至年纪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小(看起来也能生孩子了啊,自己的优势又少了一个)……而气急败坏,觉得侍女们打听消息一点都不靠谱,现下又被无视成这样,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她自己是说不出最后这半句的)

柔安佯作挑点心的样子,实际上一直关注着萨雅那边的动静——这种骄纵自负一言不合就咬人的类型最难提防了!

于是,当萨雅脸色一变手伸到腰侧时,柔安迅速打手势叫出了暗卫。

一时间,堂中萨雅被暗卫们团团围住、武器相向。

萨雅没想到柔安这么谨慎,防卫如此完备,强自高声:“你们谁敢动我?我是公主!狼玕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柔安不想同她废话,“萨雅公主,你不自己走出去,我就只能让人请你出去了。”

“你……”

“公主且慢!”

柔安眼见这件事就要暴力解决了,正兀自叹气,就又见到一个身穿战甲的蛮族明丽女子赶进来,长剑当胸,挡在萨雅之前。

柔安简直要气笑了,怎么她这里是风景名胜吗?想进来就进来?

暗卫没她命令不会轻举妄动,院子里的护卫呢?忠武大将军的人呢?璃州州牧派来的人呢?这么快就回去啦?!

柔安正要开口,只见大将军麾下好手、也是她的护卫头领梁司庸一身血腥进来跪下。

“擅闯者已全部擒获,末将护卫不力,请公主降罪。”

新来的甲衣女子一听,脸上不由露出惊色。

她带来的人手是他打听到公主院落中护卫人手的两倍不止,都不是平庸之辈,务求以绝对力量碾压迅速顺利解决,如今她闯进来不过片刻,她的人就全被……擒押了?

柔安注意到那女子的神色,才决定先控制外面局势而晚来一步,便稍微缓和了脸色,让他先起来。

她转向那女子,并未让暗卫放下武器。

“这位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二 兵将

能在蛮国安置和亲公主的别馆召集人手硬闯的人,想来也不是简单角色。

但柔安只是长得柔软娇弱而已,可不真的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她在宫中也是仅次于端慧的皇女,寻常公主该有的她都有,寻常公主没有的她也能多上一些。

初来乍到当谨慎行事不假,但若以为她与人为善就是软弱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

那女子见她肯容色平静地发问,倒像放下心来。她收回佩剑,低头单手抚胸行礼。

“我叫朵歌,是蛮国的上将军。”

朵歌将军,久闻其名,如雷贯耳。

柔安垂眸回忆脑海中关于她的信息,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

朵歌是狼玕身边一员大将,为他攻城略地,战功卓著。

当然,因其女子之身,桃色传闻也并不会少。据传,朵歌是不是狼玕的青梅竹马不好确定,但从他崭露头角、为众人所注意的时候起,她就陪在他身边了。

“朵歌将军带人硬闯进来,还打伤了我的护卫,不知有何见教?”

柔安说着,目光指向梁司庸身上的红色斑块。

朵歌和萨雅看向身姿挺拔站在一旁的梁司庸及其没有半点划痕的铠甲上斑斑一看就不是铠甲主人自己的的血迹,无语半晌,转回头。

其间,“被打伤”的护卫头领面不改色地肃立着。

“朵歌听说萨雅公主前来拜访公主,萨雅公主不识景国礼数,恐冒犯公主,特来替萨雅公主赔罪。”

“谁要识他们的礼数?我没做错!你是谁?凭什么来替我赔罪?你这会怎么不缠着狼玕哥哥了,你不是时时刻刻以军务为借口吗?怎么?没仗打了,你没借口了,就来踩着我装好人了?”

朵歌一听就炸毛了,朵歌没法反身让她住口,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

柔安瞬间觉得,朵歌是想说萨雅“不识礼数”的,可不止不识景国礼数。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二人关系如何、朵歌的本意是什么,倒是意外萨雅怼朵歌倒是言简意赅逻辑清晰得很,看来练出来了。

虽然过程糟心,但这萨雅还真的给她提供了点有意思的消息。

柔安心念如电,听了萨雅的话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微微一笑。

“朵歌将军真是能者多劳,连蛮王座下部族首领家公主的礼仪问题都要管,还管得兴师动众、大动兵戈。如此赔罪,我可真是消受不起:将军再多礼一点,只怕我这个院子就要榻了。”

她挤兑了几句,出了点气,不待朵歌辩解,继续说道,“将军还是快把萨雅公主领回去了,这里实在装不下两位,我千里迢迢一路劳顿,还指望片瓦遮头呢。”

说罢,轻一挥手。众暗卫移动,更多人挡在了柔安之前,让开一条向着门口的通道。

“多谢公主海涵,那我的人……”

“我可不敢扣留,将军带走就是。”

朵歌听闻,躬身一礼,拉住心有不甘还想挣扎的萨雅,捂嘴钳手,硬拖出门去。

柔安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她才来了不到半天,也就一两个时辰,连包袱卷都还没拆剥利索,“情敌”/“疑似情敌”就出现了两个。

狼玕王的魅力真是无可阻挡。

他还娶什么景国公主,只要把同他有意的都娶了,想来这世界就征服一半了。

智力啊武力啊之类的硬件撇去不提,就这一个个闯门略户一往无前的冲劲,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

也是她出宫以后懈怠了,明明在景国皇宫见惯了这些争风吃醋的戏码,出来才几个月,敏感度和警惕心就少了这么多……漂亮女人气势汹汹上门来,她还琢磨着策反人家共同对付狼玕?柔安为自己一去不返的智商在心中扶额哀叹。

柔安见朵歌的手下也都一瘸一拐地跟出去了,侍者们关上了院门,才看向安静立在一边的梁司庸。。

“梁统领。”

“末将有罪。”梁司庸立刻跪下。

“梁统领制服闯入者有功,何罪之有?”

“末将当以公主为重,万死不该放一个贼人擅入。”

柔安见他确实明白她在意之事,便放柔了声音。

“此事不怪梁统领。朵歌将军名不虚传,有备而来,她手下想来没有无能之辈,来此救场也当是人多势众。梁统领能如此迅速地掌控局势,已非常人所能及。”

不待梁司庸那声“不敢”出口,她继续往下说,声音也更加柔和:“只是,朵歌将军携利器如入无人之境般闯入,纵然暗卫能力通天,我心中也是恐惧至极……”

“末将疏忽,罪该万死。”

“万死倒不必。和亲礼毕,梁统领就要随大将军回朝了,剩下的短短几日,我相信不会再出现相同的疏忽了吧?”

“是。末将誓死保卫公主。”

这一回柔安没说什么“不必誓死”之类的话,只是端起自追着朵歌进来就一直侍立在侧的木蓉添好的热奶茶,淡淡一句“将军辛苦。”

回到内室,柔安疲惫地靠上了引枕,拄额养神。

梁司庸是忠武大将军手下一员干将,武艺高强,谋略出众,柔安一直为这样能干的人被派来给她统领护卫而对大将军铭感在心。

她深知,梁统领非池中之物,也就不想得罪狠了他。对蛮族,她可以摆出外国公主和准王后的架子得理不饶人,反正她“死到临头”,哪里还管得着“身后之事”;但对于这位前程不可限量的厚黑梁统领,她可不想在不期而遇时承受他沉重而缜密的报复——以目前的打算来看,她“死”后还是会在景国生活,这世界总是说大不大,没准什么时候就迎头碰上了呢。

柔安心绪纷乱间,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腹动作轻柔地扶上她头部穴道,力度适中地按摩起来。她霍然睁眼抬头,看到靳玉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不禁露出笑容,“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个公主来找你麻烦的时候。”

“……一起来的?”

“是。”他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温言解释,“我听说你的车驾入城,赶来别馆。在找你的时候,听到她呼喝奴仆来寻你麻烦。”

“没想到我还托了她的福。”

柔安将靳玉拉坐在软榻上,向后靠在他身上,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享受他体贴而精准的按摩服务。她一边轻抚他干净纯白的衣袖,一边询问他的准备工作。

“草谷仙人之徒白仁心近几年在此地行医,之前也是他给我假死之药。他已准备好一具易容女尸,寻机在你昏睡之后代替你入葬。”

“好棒,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她兴奋地说完,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失落。

“我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几日辛苦你了。”她仰头看向他,他也正低头看着她,她抬手摸向他的脸颊。

“嗯。”他并没否认自己的辛苦,坦然接受她的温存,将一个吻落在她的发顶。

靳玉当晚并未离开,而是继续了之前的贴身陪伴。

柔安在就寝后依他怀里缠着他说了不少琐事,疲惫才渐渐磨蚀了重逢的兴奋,一觉安恬。

月色静好,两人一夜无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三 “死”前综合症

次日一早,官员求见柔安,告诉她景国和蛮国议定的婚期和婚礼章程。

婚礼将在十日后进行。

就此,柔安和靳玉敲定了假死出逃计划的众多细节。

柔安打算遵照白大夫的药品使用指南按量服用假死药,在婚礼前三天“暴病而亡”。

喝下第一口汤药的之前,尽管她对靳玉及其朋友的能力深信不疑,仍忐忑不安,深怕霉运缠身的自己遇上什么意外,端着药碗的手就是抬不起来。

靳玉买回来了元城内所有种类的糖果和蜜饯,看她表情,双手覆上她端了药碗的手指。

她的手指感受到他绵厚温暖大掌的包裹,像被烫了一下不由一松,他双手微微一紧稳住药碗,就这么裹着她的手指将碗放在了桌面。

“不想喝就别喝了。”

柔安倏地抬眼看他。

“就算你不假死,我也能带你走。”

她听了感觉眼眶又在发热发胀,不由低下了头……真是的,她明明是个冷情的人啊,遇见他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

“我想。”她抬头,泪盈双眼,笑着双手一翻,握住他的大手,举到唇边,一只手背印上一个吻。

靳玉一僵,她放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有他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有他在身边,就算会死,她也没那么恐惧了。

靳玉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将乌梅递给她,绕到她身后环抱住她。

“你说我怎么安排身后事才比较方便被换走呢?”

柔安看到他嘴唇一掀,立刻抢先说道,“不许说怎么安排你都能换走。我们要一起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靳玉无奈地看着她,“你想如何?”

“把我的‘尸体’放上木筏,铺满这个季节最美的鲜花,顺着鹰落河一路向下,汇入琉璃河回到景国……好不好?”

鹰落河是蛮国少有的水源,由圣山冰雪融化形成,被奉为圣河。它一路蜿蜒向南汇入琉璃河,最后流进景国之中。

“……好。”

“那你们要怎么把我换出来呢?”

“你想什么时候换?”

“当然越早越好。可是太早了又怕发生什么变数……”那毕竟是一具伪装过的假尸,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人生疑就麻烦了。

柔安犹豫了半晌,下定主意,看向靳玉。“等我的木筏飘出他们视线之外,就带我走吧。”

她没有再用“换”,而是“带走”。

这一次,她真的要离开了,离开来到这个世界时就被安排好的命运,真正开始尝试自己掌握命运。

“好。”他看着她突然暗含激动和决绝的目光,抚上她的发,“鹰落河流过元城,有一个十七阶瀑布,不算险,我在那里接住你。”

“瀑布?”她听到“接住”这个动词,一扫有点低迷的情绪,双眼睁大放光。

靳玉看到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觉得刺激和期待,勾起嘴角。

“那我们可以顺便玩一会儿吗?”

“可以。”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柔安自到达元城之后,虽然表现出和身边人照常说笑的样子,但身上笼罩的倦怠寡欢的阴影完全瞒不了靳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可能是被刚来时的“內闱争宠”戏码倒了胃口。她天高地阔了几个月,突然对从前习惯的步步惊心的生活产生了无尽的厌烦,尽管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萨雅和朵歌两人,但还是被一种困兽般的焦躁所围绕。

她知道自己需要忍,还要忍,眼见得自由在即,更要忍。

便只能维持着日常的样子,任内心被负面情绪侵蚀。

“你准备的好充分,连地形都研究透了。”她看出了靳玉的苦心,埋入他的怀抱。

“太喜欢你。”收紧环在他腰际的手臂。

尽管柔安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沉闷,以靳玉极敏锐的五感,他清楚听到了她的告白。

他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

“我也是。”

那日之后,对游山玩水的美好未来的期待成功地压制住了她的烦躁和心不在焉,柔安的心态又平稳了下来。

她按照自己既定的深宅方针,除了吃喝玩乐,还发掘了一个新的消闲方式——想象假死计划中可能发生的一百零一个意外。

因为木莲木蓉都被蒙在鼓里,对她的出逃计划毫无了解,她自然不能同她们玩这个游戏。好在她们发现公主状态好转之后,都忙着做自己的活计——婚礼在即,各种杂事可不少——就没发现柔安奇怪的兴奋。

于是,能帮柔安“未雨绸缪”的只剩下了靳玉一人,他每天用纵容的目光听着她比杞人忧天还要夸张的意外构想。

“如果我哪天把药量弄错了怎么办?”

“……煎药的人是我。”

“如果我躺的筏子不结实,突然在河水中散架了怎么办?”

“我救你。”

“万一刚离开岸边就散架了呢?他们觉得我死了,十有八九不救我;你也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救我……怎么办怎么办?”

“……在筏子下水之前我趁没人检查一遍。”

“你说鹰落河里有没有野兽?鳄鱼?食人鱼?”

“……没有,河里太冷了。”

……

就这样过了四天,在欢脱的每日问答中,假死药已被服用大半,柔安也成功地由精神不济、莫名不适发展到了浑身无力、卧床不起。

当木莲木蓉被坚称自己“只是旅途劳累还没歇过来”的柔安放出去通知消息请大夫时,她已经开始昏昏沉沉、睡多醒少了。

蛮王及其属下们与景国大臣们第一次一条心了。

虽然之前利益未定之时他们还有意拖延过这场婚礼,但在一切已经决定甚至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在两国为春牧、春汛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想分出时间精力处理波折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

蛮地名医——包括假死药的提供者白仁心——全都来为他们未来的王后诊治过了,无不摇头叹息、自愧学艺不精。

璃州及其附近城镇有名望的大夫也都尽可能被送来了。他们刚下车还来不及喘匀气,就被驱赶到公主卧房诊病。此时,垂帘、红丝之类的名堂早被蛮王做主捐弃,但他们还是和蛮地大夫们一样,连病因都找不到,对公主的日渐虚弱束手无策。

谢归尘甚至从大将军处借兵向瑝州报讯,请皇帝赐下御医。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肩负着众人对和平的美好愿望的柔安公主,等不到瑝京来的御医了。

第七日,她就像当初设计的那样,“回光返照”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四 “死”别

柔安看看扶着她在床上靠坐的木蓉,又看看在一旁端药侍立的木莲,两人憔悴得快赶上在药物作用下的她了。

她不后悔,但很难过。

柔安将守在外面的景国官员都请进室内,隔着纱帐将冠冕堂皇的话说完,托付了给包括皇帝、皇后在内上上下下十数人的遗信,用明显疲惫到几乎气力不支的声音说出了最后的愿望:请他们按自己计划的方式处置自己的“尸体”。

按理说,对于柔安的这项愿望,送嫁的大臣们并没有决定答应与否的权力。

但她言辞恳切,自觉没能完成和亲的任务,不忍再让官员们更加辛苦地在转暖天气中带着她的“尸体”原路返回;又思念故国至深,只盼流水能将她带回深爱的土地。一番泣诉,说得大将军都不禁动容。

两相僵持之间,还是谢归尘提出了最终被接受的解决方案。公主可依其意愿顺水而下、回到景国;他们也会派人追踪照看公主的遗体,若皇上最终还是希望公主安葬在皇家陵寝中,他们也能及时将公主请回。

诸大臣听了这个主意,皆觉得两全其美:既不用让即将殒命的公主失望,也免除了日后违逆皇命的风险,不论皇上将来是否同意公主对自己后事的安排,最后都能完满解决。

柔安对这个巨大的让步也没什么不满——的确是巨大让步,因为她自己都没对这个要求被同意报多大期望。她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大臣们不同意,就让自己的“尸体”被“受公主大恩”的江湖高手偷走,留书说明按她心愿处置,等众人找到河边,再在众目睽睽之下飘走……反正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事实嘛。

但……她看向谢归尘的方向,出乎她意料,谢归尘对她这个仇人之女兼好友之妹如此至仁尽义,靳玉也就不用冒险做戏了。

幸好以靳玉的武功,瞒过大将军的人手,在瀑布冲下的一刹那不引人注意地接走自己并抛下“替代品”应当不算难事。何况瀑布崖间险峻,在她从瀑布顶端顺水跌下之后,护卫们多半需要由绕远但相对安全的山路赶到瀑布最后一阶等着。只要准备的尸体易容过关,在被河水泡肿、侵蚀之后也不会露陷,那这个计划就算说不上万无一失,也能有效实现了。

待愁于回朝复命的官员们离开后,柔安将木莲木蓉都叫来床边,告诉她们她已经在信中恳求父皇放她们出宫还家,最后内疚又悲伤地对她们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累了,太累了,能好好睡一觉真是太好了。”

柔安笑着看向已经泪流满面地她们,用最后的力气勉强搭上她们探过的手指“一定要采最美的花给我啊,我现在这么难看了,希望能走得好看一点啊。”

木莲和木蓉艰难点头,哭得声音破碎。

柔安觉得白大夫的药真是质量太好了,想来要骗过外人,本人的临终体验也得极尽写实。她自觉力气流失殆尽,费劲地吐出最后的话。

“谢谢你们……陪着我这么多年……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最后一个音轻不可闻,但柔安就像完成了重大任务,放心闭眼。在眼帘合上之前,忍不住瞟向靳玉藏身的方向,然后放任意识沉入黑暗。

再睁眼时,可能就再难见到木莲和木蓉了吧。

她们是贵妃在过世前专门安排进宫陪伴柔安的,如果不是这次和亲,她们不久之后就到了出宫的年限了。柔安之前和她们日常打趣时,明明约好了,等她被指婚有了公主府,她们就再回到她的身边,大家一起一辈子。可是,和亲把一切都打乱了,她们跳过了本将到来的短暂离别,却失去了相伴余生的机会。

果然,柔安突然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本书中的说法,人总是一个人的。从前,她这一世的母亲离开了她;现在,她离开木莲和木蓉;以后…靳玉也一直没松口安顿好她再独自离开的打算。不知道还有多少次,她还要离开谁,谁还会离开她……所以,她必须时时刻刻不松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又是一个人了。她终归得习惯一个人啊。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总是爱想有的没的。从前世开始,她就因为入睡时太爱瞎想而失眠,如今都快“彻底地睡”了,还挣扎着不肯安稳入眠,在这里思考悲观的“哲学问题”,简直无可救药了。

果然人死前容易胡思乱想,就算假死也一样。

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她安排好了自己最放心不下的木莲和木蓉,给一向关心自己的舅舅一家写了信,就假死一事精心完成了每一个能想到的细节。甚至她之前有违行事风格地抓住梁统领自作主张一事不放,也是为了打乱他和暗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默契——他们越配合无间,就越会加大靳玉里外协调的难度,她绝不能坐视这样的情况。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她没有浪费活下去的机会。

她还有靳玉。

她已经可以轻松满足地睡一觉了。

柔安“过世”之后的第二天,从未驾临她院落的狼玕出现在了她的灵堂之上。

说起来,她自来到元城别馆之后,尽管从接待和侍候的人口中,都听到了狼玕对她的重视和关心,也在当天见到了他的两位“绯闻对象”,却从来没和他正式相见过。

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未婚男女不能见面的规矩的原因——在景国,这样的规矩都过时了,遵守者寥寥,何况他们还是在行为豪放的蛮地,这方面的忌讳几乎不存在。

她一直没能见到狼玕,只是因为他实在太忙了。

狼玕以惊雷之势登上王位,又以血腥手段巩固地位。王位地位才稳,就为解决刚统一的蛮国的经济、政治危机而挥师景国,打了许久,结果差强人意,他不仅得应对两国和议谈判中的纷繁问题,还要狠狠地清算国内在战乱期间不安分的先王旧部,更要统筹蛮族春季惯常的迁徙和放牧活动……忙得分身乏术。

其间,他听说了萨雅去别馆找茬的事,他忙得都没时间去生气去斥责萨雅,见朵歌将她带回,索性将看管她的任务交给了一向的他信赖的朵歌。朵歌知情识理、从不辜负他的信任,果然好好看住了还想继续寻机闹事的萨雅,柔安因此得以安心卧病。

柔安其实对此没有半分不满,反正她不会真的嫁给他。

她也担心,万一他格外敏锐,认出了她,那她才要头疼呢。

不见正好。

于是,在公主重病期间因赶着在婚期前将急务处理完而一直身在外地的狼玕,最终也没能见到公主“最后”一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五 国葬

灵堂上的景国官员很不满,对于蛮王直到抚国公主过世才来见公主这件事,非常不满。

蛮王是否真心爱重公主,他们一点都不在乎,但他们在乎公主的颜面——未婚夫一直不曾现身、直到死后才出现在灵堂上,这是多么有损公主颜面的事。

抚国公主的颜面可不只关乎她自己,还关乎景国的体面。轻忽公主就是轻视景国。

景国大臣们的脸色很不好看,虽然最重要的原因当然还是死了公主,但他们对蛮王的“姗姗来迟”耿耿于怀也是原因之一。

而另一边,狼玕带来的蛮国大臣们的脸色也很难看。不仅因为对面那群人的不满眼神,也因为他们也很不满。

蛮王的臣子们太委屈了:你们来了之后也见过我王,知道他日理万机多么地忙,就算这样,他还派人每日三次地询问公主病请,更大力搜寻名医久之公主,他没来得及见公主完全是因为她死得太快了——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满:这位用一堆利益换来的和亲公主死得也太快了!连最重要的和亲的用场都没派上呢!

蛮王倒没什么特殊的神色,只是参加葬礼应有的严肃和凝重。他连公主“活人”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感情,也不怎么愧疚和惋惜,只是深感无奈。

狼玕本打算在婚前五日去看望一下公主的,奈何国都不远处有不甘就擒的旧权贵发动叛乱,还颇有点麻烦,为了婚礼按期举行,他只能日夜兼程赶去处理。不料这位娇贵的公主身体实在孱弱,没等他派人寻来更高明的神医,甚至在他刚马不停蹄地赶进城时,就与世长辞了。

狼玕很头疼,得重新思考和亲这个本来已经商量好的事了,他已经能想象自己被政务吞噬的情景了。

不过,令景国官员非常惊奇的是,在仪式结束后,狼玕王竟然没有立刻离开。

想当初,公主还活着还有用的时候,他都忙得无暇见面;如今公主死了没用了,他不赶紧飞回去处理政事,竟然还站在这里?竟然还……走过来了?

狼玕王携身后一串大臣在送嫁官员面前站定,景国这边最高位的主事官员被他冷峻的视线覆盖住,硬撑着看向他。

“抚国公主既已来我蛮国,我国就当以王后之礼待她。虽然我同公主未能成礼,但我愿以最高规格的国葬让她安眠。”

此言一出,举堂皆惊。

蛮族想的是:大王好实诚,景国公主好福气!

景国官员们想的是:真的假的,他真这么有诚意?可是公主已经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好了,虽然不知道皇上同意不同意……说起来,他们最高规格的国葬是什么来着?记得有点血腥……

岂止有点!

在有过耳闻的景国官员(比如常年同蛮族作战的忠武大将军)和做过功课的景国官员(比如有亲戚在蛮国主事的谢探花)一想起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不由惊得睁大了眼。

蛮国最高规格的葬礼的实际内容是——群狼分尸!

狼是蛮族圣兽,蛮族一贯崇尚回归自然,让圣兽吞吃干净自己的身体自然是他们心目中融入自然的最崇高的途径。

太崇高了,高得凡俗的景国人实在无法接受!

且不说公主想要美丽地死回家的遗愿,就说他们,一想到公主遗体血肉模糊供一群饿狼盛宴的场景……还没开始想大脑就本能地停滞了,光是这样的念头都让他们作呕。他们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血腥恐怖的葬礼发生在公主的身体上,就算是尸体也不能遭受这样的对待。

这简直……有辱国体!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重视,死了才开始闹这些花架子……好吧,他们理解这种“最高规格葬礼”对你们的崇高意义,也了解你补救的诚意了。但就算这样,也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啊!不说公主会不会气得夜半前来索命,就以他们对皇上的了解,就算是对于被舍出去和亲的女儿,他也不能容忍这样的葬礼啊。

狼玕看着恍然反应过来的景国大臣们义愤填膺的表情,听着耳边官员据理拒绝的声音,心中不为所动。

他倒不在乎给不给这个短命的公主王后的待遇,也不觉得给了王后的待遇是多大的尊重和恩宠。

他只是想留下公主的遗体。

别误会,不是因为狼玕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更不是因为他就见了公主的“睡容”一次就目眩神迷到要据为己有了,而是因为这位和亲公主死得实在太巧…实在太蹊跷了。

不错,他早就听说景国贵族娇弱,身为贵族中的贵族的皇族女性更是弱不禁风,公主体弱其实还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但公主从瑝州一路跋涉而来,雨雪风沙都经历过了,刚来时没生病,他专门派来的宫廷医生也确认公主只是疲劳过度、其余无碍,怎么突然就病入膏肓了,还病因不明?这就让他不好接受了。

以他的阅历分析,这么迅速而无迹可寻的衰弱,可能是因为什么鲜为人知的疑难病症,但也很可能是因为中毒!

在这个他即将把先王旧部铲除殆尽而他们不肯坐以待毙正在垂死挣扎的敏感时期,前来和亲的景国公主暴毙?他的警惕心告诉他,这可不像个单纯的巧合。

他本来打算趁景国人准备回国的期间派人秘密查验一下公主的尸身,却突然听到风声,这位公主给自己决定了一个浪漫唯美的下葬方式“乘花筏回国”,而面前这些人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差错还同意了……就算他对景国了解不深,也大概知道这种事应当报请他们的皇帝定夺吧。

不过他没兴趣也没时间对这种小事刨根问底,现在最重要的是,留下公主的遗体,抓紧时间寻机调查死因。

为了达到目的,他特意祭出葬礼中的杀手锏——最高规格的国葬。

既可以筹备葬礼的明目拖延时间,又可借国之盛事引出其他蠢蠢欲动的反叛者,还可用葬礼上的主角群狼试毒!

狼玕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尊敬圣兽,但这毫不妨碍他利用圣兽性命。在他看来,对他有用,为他所用,还更能得到他的信仰呢。

狼玕看着那名大臣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越说越激昂,周身气势一变,一手抚上刀柄。

说得忘我的大臣瞬间哑声。

“公主既已登上我的国土,就是我的王后。我要给我的王后最高的礼遇,你们谁都管不了。”

他这是在威胁如果他们不同意就强行留下公主的遗体?!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景国官员面面相觑。

狼玕等了半晌,见无人再出声,抬眼转身。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回头告诉你们葬礼的安排。”

他往门口走,蛮国大臣们乖觉地迅速跟上。

一行人刚迈出灵堂几步,狼玕就听到一个声音还算熟悉的人高声大叫。

“大王留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六 下毒

狼玕回头。

果然,出声叫住他的是谢归尘,他的表弟。

“何事?”狼玕眉目阴沉。

“大王之言不妥。婚礼一日未行,抚国公主就一日是我景国的公主,而非蛮国的王后。且公主遗言在先,希望水葬回到景国,以全对故国的思念。不论从公主的身份还是从公主的意愿来说,大王所提的要求都很不合理,臣等断不能答应。”

“哦?你不答应?那你凭什么不答应呢?”

狼玕盯住谢归尘,“你凭什么把公主带回去呢?”

“凭我手下三千景国勇士,定誓死护卫公主回大景!”

接话的不是谢归尘,而是早已按捺不住的忠武大将军。

大将军起初也被蛮王的提议惊住了,正觉得蛮王做事意外地圆滑,竟然还知道要弥补对公主的轻忽,心底却又因多年和蛮族打交道的经验对此隐隐有一丝违和之感,幸而己方为首的大臣拒绝了,他也觉得合情合理。之后,蛮王突然强硬起来,非要留下公主举行国葬,还出言不逊,他就开始不满了。

眼见得文臣势弱,被狼玕骇得口不能言。他还告诫自己再等一等,没准有一个能顶事的站出来对抗呢?他毕竟是武职,行护送之责,真正负责政治对话的还是文臣们。看他们天天叫嚣着犯言直谏什么的,这点骨气应该还是有的吧?自己不能轻易出手,和亲本为和,自己一出手搞不好就又要战了……!

他正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就看见蛮王和他的官员们快走远了……

还忍耐……忍不了了!

他正准备一声号令,就听旁边那个瘦弱的白面书生出声了。

他一恍,顿时对这个他本以为只汲汲营营于帝宠的新晋翰林刮目相看了,此时见他被抢白,立刻一步跨出,手臂一挥——文臣都站出来了,他一个武将还在后面龟缩着,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带兵?

手臂挥下的一刹那,兵戈齐鸣,护卫在庭院两列的景国官兵瞬间抽出武器做好对敌准备。

狼玕一愣,他没想到景国这位大将军竟然真的会对他锋刃相向。

他本就是吃准了他们不会轻易动武,以免战火再起。何况此行他也看出是文官为首,他出言威吓,但也并不准备做得太过分,逼得武将出手。

没想到忠武大将军的容忍限度如此之低,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的蠢货?和他打的时候没看出来啊……那时挺沉稳狡诈啊……

想这些也没用了,狼玕表情不变,心里很纠结,他并不想真打起来,蛮族也打不动了,这个局面……得想法收场了。

谢归尘看到了狼玕的眼底瞬间闪过的光,以他对他的了解自然可以猜到其心中所想。他目光一凛,上前一步,同大将军并列。

“大王的心意我们都理解,只是公主已有遗言留下,希望完好地回到景国。大王既然爱重公主,为何还要如此违背公主的意愿、损伤公主的颜面呢?公主的颜面就是景国的颜面,大王罔顾景国的颜面,又想景国怎样对待大王的颜面,怎样对待大王的意愿呢?”

景国众臣看到,谢归尘眼含威胁、一语双关,纷纷上前助阵,声讨蛮王。

狼玕看到理他最近的一个景国人说得口沫横飞,差点溅到自己,自己又不能后退避开,更不能杀了他一了百了,深吸了口气,刚准备说话。

“景国公主是被人害死的!”

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发言。

狼玕忍下了话被呛住的咳意,看向抓着门口护卫兵士交叉的长戈努力想闯进来的萨雅。

他已经不想追究朵歌为什么没看住她的原因了。

看在她可能说出他想听到的消息的份上,他看了一眼再次懵了的景国官员们,对忠武大将军说:“事关重大,本王认为应当听听她要说什么。”

他其实更想把萨雅抓回去单独询问,但她已经出现在了景国人的视线里,还喊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个打算明显不可能实现了。所幸他也在这里,她要是有眼色只说公主的死因当然最好,但要是没脑子说出什么景国人不该听的蛮国秘辛,他也当然会当机立断地打晕带走,相信到时候景国人也会知道轻重,不再拦他。

毕竟,兵刃相向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恐怕就谁都收拾不了局面了。

大将军当然明白,让门口的卫兵把萨雅放了进来。

萨雅立刻冲到狼玕身边——她本来是照着怀里冲得,可惜他侧踏一步,她对他也有所了解有所预料,自然刹住步子,没真的摔个狗啃泥。

狼玕对她委委屈屈的目光视而不见,兀自说:“你说公主是被人害死的?有何证据。”

听到他的问题,她精神一振。

“有人看到朵歌出现在厨房,往景国公主的膳食里下药。”

“胡闹!”

狼玕没等她话音落下,就一声厉喝。萨雅被吓得一个哆嗦。

“你平日胡闹我不管,如今借着公主死因胡言乱语,我可不容你。还不退下。”

还没等景国有人抗议,萨雅公主就不干了,一边哭一边嚎,“我知道你就偏心她,对我不搭不理。如今有证人亲眼看到她毒害公主,你不查证不把她押过来对质,还要赶走我包庇她。你……你欺负人!”

狼玕额角青筋直跳。

“朵歌不可能做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她都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怕再多一个和亲公主!”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怎么没有?她想做你的王后,你又不待见我,杀了公主她就是王后了!”

“胡扯!”狼玕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直想把她拖出去免得更丢人现眼,自己竟然认为她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简直是昏了头了。

萨雅是一个实力很强的部族的公主,幸而那个部族的首领没有野心,他许以重利就能拉拢住。看在他很有用又没什么妄想的份上,对他送来的对自己有心思的小女儿也就好吃好喝地敷衍着了。娶她是不可能,不利于下一代的质量;杀她也不至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躲着,没准这受尽宠爱的小丫头哪天忍受不了冷遇就想通了回去了……

然而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从前得过且过的心态,恨不得真能抽刀捅死这个没眼色还拖后腿的家伙。

萨雅何等乖觉,从小闯祸早就闯出了野兽的本能,奇迹般地躲开狼玕的手,窜到了仍然没回过劲的景国官员们的后面。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动没说话,场面却无可辩驳地…混乱不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七 证据

景国众官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了,包括谢归尘,他一脸“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的表情看着他的表哥,而他表哥已经顾不上看他,他表哥现在气急败坏得想炸毛!

景国人还想不到要炸毛,他们的毛现在是呆得翘起来的。

虽然这个突然冲出来的情绪激动的女人的证言有待调查,但现在的场景也太让人崩溃了!

这算什么,他们的公主有可能是因为争风吃醋被害死的?

有官员都想抢过去把灵堂的门关上,肃穆的追悼仪式刚结束就上演这么一场狗血大戏……公主不会被气活过来吧。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应该督促蛮王调查那女人的证言,把朵歌和她说的看到朵歌下毒的人叫来对质,以及完成其他查证事实应该进行的程序……可是他们心好累啊,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已经有年轻未经事又想法偏颇的官员开始在心底将这场面归罪于蛮族不识礼了。

这场面……真是死一般地安静啊。

蛮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有一万头神兽在狂奔——如果他知道有这种东西的话。

对于萨雅说的朵歌下毒的事,他半个字都不信。

朵歌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陪着他一路腥风血雨闯过来,知情识理,处处为他着想。虽然他对她的心思有所感觉,也因为确实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感情而无法回应,但他真心信赖她,重用她,在亲人友人的角度尽可能地对她好。他知道,朵歌不管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对他的感情,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倒是萨雅,既然做出了这么明确的指控,搞不好还真的对公主下了毒手,再栽赃到朵歌身上。

但不管他是何想法,此时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既不可能真的把朵歌叫来对质,也没办法冲到景国人那边把萨雅抓回来,一时举棋不定。

场面,就只能安静着。

打破这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的安静的,是突出重围赶来抓萨雅的朵歌。

她一直知道萨雅的部族很有势力,这个别馆的不少人都被萨雅买通了,尽管她严防死守,还是没防住萨雅的一些小动作。

之后景国公主溘然病逝,她不由得联想这是不是和萨雅有什么关系,但看萨雅行为举止并没什么异常,她也就当自己想多了。

没想到今天公主举行追悼仪式,听说仪式完毕后就会送往鹰落河边举行下葬仪式,别馆中一片忙乱,她正有不好的预感,跑来看看。一来预感就验证了,萨雅跑了。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萨雅安排来围堵她的人,跑到了公主院落的门口,就见到里面所有人就像雕塑一样静默不动地站着。

然后,她刚一到门口,就看到很奇怪地站在景国人一边的萨雅指着她大喊“就是她!快抓住她!”

然后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目光莫测。

不过片刻,景国的大将军动了,向她走来。没等他走近,狼玕一步挡住他,在对方出声前转向她,“朵歌进来。”

朵歌虽然对这情况莫名其妙,还是毫无迟疑地走了进去,走到狼玕那一边。

大将军见状,也退回原来的位置,两方人继续对峙。

“朵歌将军来了,大王不如在此对质?”

终于从神转折中回过神的景国主事大臣理顺了打结的思路,看蛮王半天没反应,出言提示,“如果要对质,不如将这位小姐刚才提到的证人也找来。”

萨雅立刻喊出一个厨房中女奴的名字。

狼玕看了景国大臣一眼,却看也没看萨雅,直接命人将那个女奴带来。

其间,朵歌一言不发地旁观。

人很快带来了。

狼玕看着女奴跪在地下低着头,让她把头抬起来,她抬头对上狼玕阴鸷的眼神,不由瑟瑟发抖。

“萨雅说,你看到朵歌将军往抚国公主的食物里下毒?”

女奴一个寒颤,结巴地回:“是……是的。”

“说清楚。”

女奴哆哆嗦嗦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基本连贯的下毒经过。

“你说你什么时候看到朵歌下毒?”

女奴重复了一遍时间。

“……是谁让你污蔑朵歌将军的?”

静默了一瞬,狼玕突然喝问。

“我……我没有……我真的看到……”

“你说的那个时间,我正在同大臣们讨论机密,包括朵歌。虽然她来议事一事不为人所知,但此事已决,当时参与讨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可以为她作证。”

他话说完,一摆手,几个重臣出列,面向景国官员。

女奴看到这一切,吓得瘫在了地上。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我……”话没说完,她趁人不备突然咬烂了嘴里的什么东西,狼玕上前阻拦不及,只见她七窍流血,转瞬间气息全无。

狼玕直起身,看着侍卫们检查过后禀告他人已经气绝身亡的结果,气得握紧拳头、骨节作响。

如此,可以证明这个厨房女奴的证言不可信了。

她并没有看到朵歌给景国公主下毒。

但也没有更多的价值了。

萨雅一口咬定她是听了这个女奴的话才生成朵歌害死了公主,至于这个公主是谁指使的,她毫不知情。

她没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话是假的。

没有证据证明萨雅是不是因为听了女奴的话才说朵歌投毒。

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女奴是不是萨雅指使的。

没有证据证明公主是被毒药害死的。

到目前为止,就表面来看,景国的公主还是病死的。

蛮王看着侍卫把女奴的尸体拖走,又看看景国众官员糟心得不想再看的表情,也开始觉得心累了。

景国官员是在想:公主灵堂前又是高声吵闹、又是争风吃醋、又是服毒自杀的,实在不像话。公主真是有先见之明,不愿多在这里多停灵一分一秒,坚决要乘着河水赶快回国。

蛮王是在想:这事十有八九落在萨雅头上,不管她有没有对景国公主下毒、有没有陷害朵歌,他调查出来都于事无补更无益——他现在还不能杀了她。他不想让表弟难过,也为防再出变故,还是让这个公主赶紧下河吧,至于其他……大不了他自己的饮食安全注意一点就是了。

最后,狼玕表示,他尊重公主遗愿,愿意和景国官员一道送公主水葬还乡。

听到这一句,景国人齐齐松了口气。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灵堂房梁角落里,靳玉气息丝毫未变,但他紧攥剑柄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八 复生

在看到满铺鲜花、花间只露出公主清瘦美丽的容颜的木筏飘然远去的时候,所有人,包括景国人和蛮国人特别是他们的王的所有人,都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有靳玉不敢松懈,提着一口气以高深莫测的轻功,在隐蔽物之间移动,追向木筏。

不会武的普通人只感觉到一阵再自然不过的轻风,靳玉就又转移到了另一个能够严密关注并随时救护柔安的隐蔽位置。到了后来,再也没有旁人,他干脆现出身形在灌木间穿梭,直到看到瀑布,纵身一跃。

他没在瀑布旁天然的石台上等多久,他的小公主就在氤氲的晶莹水珠中从天而降了。

这个久违的怀抱让又一次感觉到,柔安轻了那么多。

他落地后,还紧紧地温柔地抱着她,怕他动作间的风把她吹跑了,怕他怀抱的力道把她揉碎了。

她瘦了太多。

她的脸变得单薄而苍白,今天为葬礼上的妆,特别是唇上的嫣红胭脂,衬得她的脸连巴掌大都没有了。

昨晚,他还点晕了守夜的木莲,轻轻抚着她大失光泽的乌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

如今,他在早就准备好的隐蔽地点将她身上的礼服换下,换成平常蛮族女子的服装,在给她戴好帷帽前,忍不住又低头,嘴唇在她的发顶轻轻一落。

从此,她就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她斩断了最初的命运的牵绊,可以在这片广阔天地自由地活着了……让他有机会触手可及地活着。

她醒来后一定会很开心吧。

柔安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尽管梦的内容她完全不记得了。

她睡了太久了,从她有意识到她意识到自己醒了,就好一阵恍惚;对于睁开眼、坐起来、打量四周这些本该习以为常的动作,她全都适应了好半天。

她躺在一张铺设简单的床上,身在一间陈设简单的木屋中,看起来像是一个客房,有人勤打扫,但平日无人居住,不用刻意嗅,一阵药味就充盈鼻中。

她环顾四周一圈都还没完全清醒,对于自己所在的地方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又隐隐约约觉得在这里也没什么不正常。又过了半晌才把所有事情都回忆起来。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外衣被换了,但雪缎的白色底衣并没被换。又摸了摸自己的脑后,使自己睡时惯梳的简单编发,表哥送的银梳和和静送的宝石簪子都绾在不影响躺下休息的位置。

和静送的那只蓝宝石簪子的珍珠花瓣和其他细节装饰都是可以拆下的,只得猫眼蓝宝石下的双层簪头和簪身保留,不知内情的人看去,只当这是一只雕工精致的简单发簪,什么场合都戴得。

自从璃州启程的那日起,这两件首饰就再不曾离开她身,这件事惟有木莲木蓉…和靳玉知晓,那么,给她换衣并将她安置在此处的人是谁就不必多说了。

柔安放下心来,舒展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下床。

床下摆着一双做工细致的软靴,和她身上的蛮族服装恰可配套。她慢慢穿上靴子,发现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不曾穿过的这么简单的鞋意外舒适,虽然比不上她之前在内室穿的软履,但站起来一踩,还是很舒软好活动的。

柔安在室内转了几步,将目光投向支起的木窗之外。

看太阳的位置,此时当是下午,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

外面似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内合围着七八间房,自己所在的“客房”正对着应该是出口方向的一排屋子,不知有几间,但只有一个门。想来自己如果想出去,就要穿过对面那个门所在的屋子,只是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其他的房间和院落。

靳玉把她放在这里又没有陪着她,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从服药后期就开始就卧床不起的柔安实在贪恋外面久违的阳光,又看看院落里花圃和花盆中栽满的各色各样的花草,更加心痒难耐,就缓缓走出门,在院中的鹅卵石小径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她一边看看花草,一边在优雅挪步间轻微活动着,觉得身体差不多适应了这种运动强度,才踱到有兴趣的花草前,蹲下凑近了端详。

只看,她是不敢碰的。

院中的药草香这么浓郁,她靠近前屋时更是闻到了浓烈的成药味,联想一下靳玉说给他们假死之药的那位姓白的神医高徒正在蛮地行医的事,她对自己如今所在之地自然立刻有了猜想。

院中这么多长得葳蕤的植物,好多还开着姹紫嫣红的艳丽花朵,当是药材不错,万一她一个不小心碰坏了一株正好是稀世珍品的,那可怎么办?何况,按照话本里的套路,很多神医可不只重要的,对毒药也有研究和利用,就怕这里面哪些是什么沾之即死的剧毒,那她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命可就浪费得太冤枉了……

出于上述谨慎的考虑,她不仅看花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凑近时也闭气片刻,直到看够了站起来时才敢放松呼吸。

就这么蹲蹲站站溜溜达达的,柔安的新鲜感过去了感到了丝丝疲意,才折回屋子坐在窗前,撑着下巴闭着眼半仰着脸,呼吸混合了太阳温暖的馥郁空气。

对面屋门推开时的嘎吱声,惊醒了闭着眼睛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柔安。

她一睁眼就看到靳玉一身白衣端着一个托盘向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脚边还跃进来一只猫。

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她就不由笑了。

靳玉看着她温柔喜悦的笑容,也不禁任唇角弯出一点笑意。

他走进屋子,把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是一碗撒了肉丝、葱花和皮蛋末的白米粥,香气引得柔安的腹中隐雷阵阵。

柔安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和与他同来的清瘦青年,靳玉过来扶她,轻笑着摸头。

她的目光转向青年,靳玉介绍。

“白仁心。”

“见过白神医,多谢神医援手,柔安日后必有厚报。”

青年一副文弱书生的腼腆样子,听了她的话似还有点紧张,连连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我师父才是神医,我只是堪堪能行医罢了。我救人也不图回报……你还是感谢靳玉把!对,感谢他就好!”

柔安看他一直后退,都快绊到身后的门槛了,幸而靳玉带着只有她才能看出的无奈之色拉了这位过分谦虚的准神医一把,才免于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柔安眼前摔得四仰八叉的窘状。

神医好容易站稳了,抬头看一眼两人,虽然他们的表情正常、没有分毫嘲笑之意,他还是有脸红的趋势。局促地看向靳玉端来的粥,飞快出语。

“公主沉睡许久刚刚醒来,身体虚弱。这粥里加了一些帮助恢复的药材,还是趁热喝吧。”

“好。”柔安笑眯眯地看着他,“有劳神医。”

她满意地看着救命恩人因“神医”二字红了脸又不好出口再次纠正的纠结样子,被靳玉扶着坐下开饭。

柔安觉得,这是她喝过的最美味的皮蛋瘦肉粥,不对,是最美味的粥。

充满了……重生和自由的味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三十九 回景

神医看着她喝完粥,把过脉,就离开了。

柔安看着靳玉,觉得有好多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能捡最关心的事出口。

“那具假尸……骗过他们了吗?”

“是。他们没有怀疑。”

“所以……他们追着去下游了?”

“嗯。”

为什么她有点想笑。

柔安整理了一下表情。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我们现在还在元城是吗?”

“是。等你的身体养好了,送嫁的大臣都走了,我们就可以回景国了。”

“那……白大夫这里会不会有很多患者出入?我在这里会不会给他惹麻烦啊?”

“不会。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他给你易容。他的易容术很好,你想出去玩也没问题。”

“这么厉害?和你之前的朋友一样厉害吗?这么说来……那具尸体……?”

“就是他易容的。除非流水让尸体的皮肤腐坏,不然易容就不会掉。”如果掉了,说明尸体外表早就难以辨认了,那还有谁说得清这不是抚国公主呢。

靳玉把手中倒好的不知道什么药材泡的水端给柔安,看她闻着苦味皱着眉头喝了半杯,才又递上一块糖渍杏肉,继续往下讲。

“白仁心和陆八方之前共同改进过易容粉,他二人技艺相类,不好比较高低。”

陆八方就是靳玉那位擅易容的朋友,靳玉虽然没专门向她介绍过,但他一提她就反应过来是谁。

柔安虽然没看到那具假尸的样子,但他既然能骗过大将军派来护送她“遗体”的人,靳玉又这么放心地将准备假尸的任务交付给他,那个看着不正经却对自己手艺精益求精的陆八方同他还一起搞研究,再回想一下几乎不打折扣的假死药药效,她得出结论:这位白大夫的能力一定相当可靠。

她很放心。

“我们怎么回去呢?”

“等你休养好,我们同商队一起回去。”

元城和璃州之间虽然一路荒凉,但还是有一些人少又破败的小城镇的。有人的地方就有耳目,一男一女两人一起上路太过惹眼,容易落下痕迹。混入商队中一起回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柔安听了不再多问,自从遇到靳玉,她已经充分领略了他的可靠。

她深深觉得江湖上给他的最常见的赞誉除了“战无不胜”以外,应该再加上一个“无所不能”。

她有的时候胡思乱想也会觉得,如果穿越了就算女主的话,如果她穿越成一个玛丽苏的话,那靳玉一定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可惜除了这副皮囊,她实在没摸到多少玛丽苏的边,连靳玉这个最大的外挂还是她临死前拼命缠上的。

一想就心酸得不行。

不过她现在一点都不心酸了,简直开心到要飞起。

确切地说,自从重新醒来,她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太阳也暖了、风也和煦了、以前经常有的胡思乱想还在但再也不瞎纠结瞎反省了、靳玉也变得更好看了、猫也喵得更可爱了……她对靳玉又是一笑,俯身把不知何时过来正在她脚下蹭过来蹭过去的三花猫一把抱起,垫在桌上,她低头拄在猫背上,双爪其上,随心所欲地开撸……

她觉得自己真正意义上的重生了。

谨慎还在,但丢掉了所有的瞻前顾后,更能直面自心、从心所欲、一往无前了。

靳玉看着柔安给自己一个能催开花的笑容,然后淘气地抚弄白仁心的猫。

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如果说她以前总是笑得温柔、笑得和煦,那温柔和煦里也总带着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沉郁和顾虑,而她醒过来之后,就真的笑得明媚、笑得清朗了。

柔安一笑,他眼前就铺开一座晴好怒放的花园。

他想着,也不由对她笑起来,抬手抚上她重新变得黑如鸦羽的发,一下一下顺下去。

柔安撸猫撸得舒服,也被摸头摸得舒服。

半晌,她突然睁大快要舒服得眯上的眼:好像有哪里不对?

手下,她撸猫。

头上,他…摸她?

………………

怎么觉得她被当成猫在撸了……算了,感觉太美,就不计较了。

靳玉就看柔安突然睁大眼坐直,不知想了什么,片刻后又继续趴下眯眼,还把他因她惊坐起而抬起的手抓到了她的发顶。

他也没多问,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摸摸摸。

靳玉并没有把发生在柔安葬礼那天的事告诉她,反正结果没有偏差,事情也过去了,何必白白吓到她。

柔安当然就无从得知她险些葬身狼腹的事,身体一好就开开心心地在蛮国境内接上了在景国未竟的风情游,顶着易容在元城大街小巷四处吃吃逛逛,还有沉眠中错过的瀑布风光,当是庆祝重生的旅行了。

她由特级保镖靳玉作陪,几乎把所有好奇的地方都探索了一遍,顺道探听景国官员们的动向。

在送嫁队伍动身回国之后的第十天,他们也踏上了返程之路。

柔安毫不意外,靳玉的又一位朋友帮他们把即将搭伙的商队搞定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白仁心也要同他们一起回到景国,还来了一个一看就是高手的人专程护送他。

她只当是慕名而来请他出诊的人,但看白仁心每日忙里忙外地变卖产业打包行李,帮忙搭把手的时候不由好奇询问。

“你不在这里行医了吗?”

“嗯。能遇到的病症几乎都见过了,再在这里也发现不了什么新的病症。”

要不是她知道他是个腼腆过头的家伙一定会觉得他这话是在卖弄。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呢?按照你的逻辑,你是把景国的病症都见过了,觉得不新鲜了,才来蛮地的吧?”

“嗯。但是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景国应该又有新的病症出现了。”

“啊……也就是说,等景国新出现的病症被你诊完了之后,你还要来蛮地对吧?”

“不一定来蛮地,但还是会找一个可能有新病症的地方去。”

柔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农事上的休耕。她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q版的白仁心握着镰刀割名为“病症”的韭菜的场景——这批割完换片地割,割过的让它继续长,长好以后回来割,割过一片又一片,割完一批又一批……

她为这种情景囧得一个寒颤,目光难以言喻地看向这位医痴。

白仁心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看了她的面色问她要不要给他号号脉。

她顿时产生了自己也是韭菜之下一抔土的联想,笑着拒绝了。

眼见白准神医似乎打算说“不要讳疾忌医”之类的话,她借口想起来找靳玉有事,落荒而逃。

柔安可没说谎。

她真的找靳玉有事。

她得去找靳玉问清楚,白仁心还没对医学狂热到在活人身上做试验的地步……对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 迎袭

柔安在来元城的一路上,尽管身为享受最高待遇的公主,也体会到蛮地环境恶劣和行路不易的苦楚了。

但就算她为回程的辛苦做了千百遍的心理准备,当她作为商人踏上从元城到璃州的回程时,还是被旅途的种种困难快虐哭了。

首先,只能骑马,没有马车可以坐了。

商队倒是有马车,可是马车数量紧张,都是用来运送需要谨慎存储的高价货物的。如果专门为了让柔安舒服地赶路而准备一辆马车又太奇怪了,毕竟商人可是非常精打细算又能吃苦耐劳的,以马车代步出门的一般都是大富商,可这样的大富商也不必亲自走这条因战火而人烟稀少群狼出没的荒凉路赚这种卖命钱啊。何况,这些简陋的货运马车远远比不得柔安的公主车驾舒服,里面又闷又颠,还不如出来骑马颠着吹风看风景呢。

其次,食物匮乏、种类单调,除了配着肉干的干饼子就是配了咸菜的干饼子……哦,如果喜欢吃甜的,也可以用奶酪配干饼子。

对于这个问题柔安已经不想用公主饮食进行比较论证了,不然这一节的中心句就要改成黄沙、眼泪配干饼子了。

再次,这个问题上文其实已经提到过——黄沙,滔天黄沙。

时间距离柔安上次走这条路,过去几近一个月了。蛮地和景国一样迈入了深春,但和景国的细雨连绵很不一样,蛮地天干物燥、沙暴连天。

蛮国和景国交界处已经算好,树不能连片,但放眼望去还能有二三十课。听说到了蛮国深处,连草都快没有,几乎全是沙漠……柔安顿时理解了蛮族对占有景国的执念和热忱。

但是,二三十棵可怜的树和偶尔能联结成片的草原们并不能对抗春季的狂风,扑头盖脸就是一嘴啥子,还有柔安用来掩饰馋猫的心酸的被黄沙激出的眼泪。

不过她多半时候还是能忍在眼眶里的,不然一哭出来就和泥了。

就算不是公主了,形象也还是要的。

……

总之,困难太多,一言难尽,序数词数到头,也盼不来一个“最后”。

但是,柔安一点都不后悔,她甘之如饴,尽管生理上快被虐哭,但她每天都笑得特别真心。

从此人生诸事可自为,跬步亦辽阔。

同队的商人们都对这个据说被有经验的哥哥带出来一起跑商见世面的“男孩子”的不灭热情……赞叹有加。

就这么痛并快乐着,商队靠近了璃州城。

这天夜里,除了安排值夜的人,商队众人都睡下了。

突然,靳玉睁开了眼,立刻起身掠出。

值夜的人正昏昏欲睡,就感到耳旁吹过一阵风,还带起一把沙子打在脸上。

他醒来,抬手胡噜了一把脸,看看静寂的月和平缓的沙,想起这阵邪风,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这里毕竟曾是战场,不知黄沙下是否有斑斑褐色,不知何处埋着多少人。

靳玉在睡眠中听到人马靠近的动静,没有惊动身边的柔安,掠出帐篷,远离一段距离寻了一棵还算茂密的树远远张望,确定确实有人数不少的一队人正往这边过来。

他看向追出来的白仁心的护卫,对他叮嘱几句,两人迅速赶回商队营地。

柔安被靳玉抱起来叫醒时,正在做一个与狼搏斗的梦。

……她一定是获得自由放飞自我兴奋过度了。

还没等她眼前靳玉的脸变得清晰,靳玉就微微捂住她的嘴。

“小声。有人来了,拿好东西跟我走。”

柔安点头,利落地捡起枕头边因她一贯谨慎而每天临睡前都会打理好的细软和干粮小包,站到靳玉面前。

靳玉看到她“求夸赞”的表情自然而然地给了一个温柔的摸头,带着她再次掠出帐篷。

柔安看到值夜人倒在火堆旁,嘴边还有酣睡的水渍。

她完全不知道他是在感受到靳玉“飞”回来时的那阵邪风后,在惊悚中被靳玉点倒的,只是看向遥遥等在营地一侧、正在缓缓醒转的白大夫和他的护卫。

靳玉带着她落下后,立刻和那名护卫敲定分头离开的方向和会和的地点,然后带着柔安再次快速移动起来。

短短几息,就奔出数百米。

没过多久,靳玉就判断出,他们不被发现地绕过那队人马而行往那些人来时的方向不太可能。此地遮蔽物太少,以目前剩下的时间和双方的移动速度来看,不论朝哪里走、怎么走,他们都会被发现。

他当机立断,将柔安放在一处比较高的茂密合围的灌木丛中,让她躲好,打算自己引开那些人。

柔安仔细地听完他交代的躲藏要点和逃跑方向,还约定了求救信号,在靳玉打算离开时才打破了她醒后怕干扰他而保持的安静状态,简短地问出了今晚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琉璃宫?”

“应该是。”

“注意安全。”

“你也是。”

他走出灌木看了已经蹲下藏好的她的位置一眼,飞速远去。

柔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听觉上。

她在轻不可感的风中听到了身旁树叶摩挲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很久,但理智告诉她应该不久,她听到了呼喝声和催马加速的声音。

不是明确地向着她的方向来的,但是在靠近她,然后,又渐渐远离,再然后,似乎没有威胁和谈判,直接就是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

柔安不由得猜测:琉璃宫总共来了多少人呢?全部人都在和靳玉交手吗?还是分出了一部分人去追白仁心他们呢?他一个人应付得来吗?……不对,这个问题无效。要相信他,他是天下第一剑客,他肯定应付得来。他把自己藏起来只是怕误伤和拖后腿罢了。

否则,就算不这么想她也无能为力,只会白白急躁而失去洞察力和判断力……

她压根不打算考虑“他们为什么会追杀过来”这一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在此时什么用都没有。

她不做没用的事。

她倒是突然有灵感回答自己为什么在假死之后突然变得豁达了的问题。

因为无所畏惧了啊。

反正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

按照原定轨迹,她现在已经走在中毒赴死的路上了。现在活着的每一秒,和靳玉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赚来的。她只要像原来一样继续努力活就可以了。

柔安想清楚之后,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注意到,打斗声的节奏似乎没那么激烈了……是对打的人数变少了吗?靳玉的对手变少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偷偷验证的方法,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猜想而兴奋,突然脑中一道白光划过,浑身一凛——

有人来了!

明明没听到任何声音,但她的直觉狂啸警告:有人在靠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一 郑闲

柔安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她要是有猫耳和猫尾巴,绝对是一副耳朵张起后倾和尾巴蓬开好几倍的样子。

总之,就是那种受到惊吓全身戒备的形象。

尽管她已经非常害怕和紧张了,她的呼吸还是没乱,严格按照靳玉的教导,保持在一个不懂武功的人隐蔽自身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但是,来者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似乎静立片刻就判断出了柔安的位置,并且开始走向她藏身之处。

一步、两步、三步……这一回,他特意放出了脚步落下的声音。

不重,很轻,但节奏均匀,步步都像踩在柔安的心上。

一时间,身边茂密的树叶似乎全都静止了,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全都被充耳不闻,广阔到几乎平坦的天地间只剩下了那还在缓慢继续的脚步声,那人一步步靠近。

然后,那人突然停下了。

“还不出来吗?”他这么说。

柔安顾不上因他的问话验证了自己的直觉而慌张,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是谁呢?

应该打过交道,不然无从记忆这个声音,甚而觉得耳熟……

但也应该不经常打交道,不然不会觉得耳熟或想不起来……

到底是谁呢?

难道琉璃宫还在自己的身边埋伏下了其他人吗?

她一阵惊慌加快脑海中排查的速度。

“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对方等不到她的回应,语气中带了几分不耐,又催促一次。

柔安听了,没有丝毫动静。

她认为他既然没有明确指出自己的藏身之处,就有还没发现自己的确切位置的可能性,自己贸贸然出去可能演变成自我暴露的结局。他虽然说着要“不客气”,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太严重的人身伤害,更不一定抱着找出她杀掉她的打算,不然他把周边不算茂盛的草木都砍一遍,肯定能找到她。

她瞬间理清想法,又继续筛查记忆中的人物。

琉璃宫……

突然,她灵光一闪:虽然自那天之后再没和他说过话,但不算熟悉又和琉璃宫有关联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她刚打算以自己的结论为基础思考接下来的应对,那人见再一次催促无效,就快步靠近了过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抽剑而出,挥臂一削——

柔安头顶半米以上的灌木全数断裂,枝枝叶叶,纷纷扬扬洒了她一身。

柔安感受到那人俯视着狼狈蹲着的她的目光,仍不敢出大气,但心里格外平静。

反正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反正惊慌失措也没用,何况她并不想在认识她的人面前如此丢人。

她轻轻将身上的断枝落叶拍下去,又抬手摘下发间和身上还挂着的小树杈和碎叶子。

持剑者看着她不紧不慢、动作优雅而利落地将自己收拾清爽,又缓缓站直。

她慢慢抬头。

在月光的清辉下,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在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睁大的眼。

她对这个惊讶到呆滞的失态反应非常满意。

对面那个惊讶得瞠目结舌的人……啊,现在他的名字已经被柔安从纷杂的记忆里翻出来了——郑闲,现在心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空白,充满了荒谬情绪的空白。

郑闲其实很不想参与这次行动的,这次绑架白仁心的行动。

他一路风尘地将和亲的抚国公主护送到了元城,原打算等婚礼结束和回程的送嫁官员同行,不料公主突然染上怪病,短短几日就薨逝了。他按下心中的惋惜和莫名的沉痛,听从主事大臣的指挥,按照公主的遗愿准备着她的葬礼,又直面蛮王抢“尸”时的一场混乱。好不容易把公主水葬了,他也和匆匆回程的送嫁官员赶回景国,又在一番忙乱和修整之后送走了急于复命的大臣们,并且接应和安排好了顺流飘下的“公主”及其护卫,保证“公主”以良好的状态继续“旅程”。(他也觉得这个过程有点渗人的怪异)还没待送口气,惊云那边又传来消息,让他去绑架要从蛮地回到景国的草谷仙人弟子白仁心,因为不知道他从哪里获得的小道消息说白仁心和惊鸿关系匪浅。

说实话,郑闲真的不想搭理他了。

且不说他已经看出了惊云的颓势和惊鸿的压倒性优势,最重要的是,惊云已经开始自乱阵脚言行反复轻举妄为了,作为一个领导者,这是非常致命的。眼见因为他日益不理智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越落越多的属下同他离心,甚至干脆也离了身投到了惊鸿旗下,郑闲,以及他身后的州牧府已经开始筹谋反水之策了。甚至最初让他上了惊云的船的原因——他的师父,也开始寻求退路了。

郑闲的师父是个武痴,其实对谁登上宫主的宝座并没什么执念,之所以支持惊云,只是因为从前的宫主夫人曾经给过他一本惊世剑谱罢了。归根结底,这位尚武的长老只是一个暂时被惊云拉拢到的中立派。如今,这名长老为因内乱而损失的宫中弟子惋惜不已——能参与到内宫事务的,大部分都是武功高强、潜力出众的弟子——而这些损失多半都要归因于惊云的决策失误。他自觉对这对不靠谱的母子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让惊云祸害下去,他的徒孙们就要损失光了。

而郑闲更是对宫主本人除了带给璃州州牧府利益以外的作为毫不关心,而带来利益这种事也不是惊云独有的能力,甚至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惊鸿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他们并不在乎宫主的性别,毕竟利益可是没有性别的。他们虽然帮着惊云对付惊鸿,但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害,既然她能毫不犹豫地接纳给她造成的损失远比他们造成的多的人,那就很有可能同样接受他们的投诚。惊鸿就是这样一个理智的、行为具有可预测性的人,只这一点,就比惊云高出百倍。

更何况,月杀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往常这样的任务多半是要交给月杀的,不论从信任还是从技术的层面来讲,月杀都是惊云实施绑架计划的最优选择。而惊云跳过月杀将这个任务直接交给了郑闲,他不得不怀疑:是惊云开始怀疑月杀背叛了呢?还是月杀真的背叛了呢?不论是哪一个原因,都将他的决定向着背叛惊云的方向推得更远。

所以,郑闲尽管接下了绑架白仁心的任务,但他并不打算真的把白仁心绑架了交给惊云。

一方面,作为半个江湖人,郑闲很有不得罪大夫的常识。他完全不想和白仁心及其神医师父乃至他身后的整个草谷为敌,拉好关系还来不及。

另一方面,如果惊云得到的消息属实,白仁心确实和惊鸿关系匪浅,那他更要待之以礼、严加护卫,将他交还给惊鸿,以此作为州牧府的求和诚意。

因此,他在本次绑架行动中的角色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确切地说,他执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绑架任务,而是保护任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二 见鬼

郑闲对于自己在本次行动中的定位和目的非常明确。

所以,他领着惊云派给他的人手跑出璃州城一段距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现了两个可疑的快速移动的身影时,他当即暗中决定要甩脱众人自己偷偷找到白仁心保护起来。

他遥遥比较了一下两个身影的移动速度和腾挪身法,兵分两路,自己带了一半人向着靳玉的方向追去。

他对自己的眼力还是相当自信的,靳玉的武功明显要高出另一边的人许多,考虑到白大夫脆弱而金贵的命,就算要混淆他们的视线也得把最强战力留在他身边。就算他猜错了,另一边也比靳玉那一边更好追,他决定向着综合考量可能性更大的那一边去。

果然,当他看到月长剑的寒光,就暗暗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了。

靳玉和惊鸿关系密切已经是相当肯定的消息了,由他来保护白仁心相当合理。

不得不说,惊云为了这次行动也是下了血本的,同他前来绑架白仁心的俱是其手下精锐。即使靳玉身负压倒性的实力,想要突破十余人的围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郑闲看着同来的宫人一个一个倒下,举目四望,锁定了几个可能掩藏人的稀疏树丛,同本次行动的副指挥对了一个眼色,轻捷地脱离了这边的混战。

靳玉注意到了他的离去,但一时无力分身,只能加快手下的动作,期盼他不要那么快找到柔安的藏身之处。

然而,郑闲毕竟是琉璃宫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没用多长时间,就排查掉了好几个可疑地点,靠近了柔安所在的灌木林。

他刚往这片夜色中黝黑的绿色中无声地迈了几步,就察觉到了一个刻意融入环境的轻匀呼吸。他放慢脚步,缓缓靠近,越发确定有人躲藏再次。

就是这里!

除了身怀医术的白仁心,还有谁能深谙人体构造并利用呼吸之法隐藏自己?

除了毫无武功的白仁心,还有谁能因武力低微而不能有效利用呼吸隐蔽之法躲过他的探查?(遥遥躲在另一片枝叶中的白大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膝盖好疼……)

郑闲非常确定!

他自信地出声,“还不出来吗?”

等了片刻,那人毫无反应,呼吸也没乱。

看来这位白大夫还很沉得住气嘛。这样可不行,拖延得久了,琉璃宫的人过来了,他要徇私就难了;或者靳玉过来了,他再表明立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他和白仁心两人独处时提出保护的效果好了——感觉靳玉来了再表明投诚意向,显得很没诚意并且有见风使舵的嫌疑……

于是,他又催了一遍。

“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寂静无声。

郑闲觉得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想浪费;目的达成效果却大打折扣,也非他所愿。

他当机立断,抽出佩剑,向前横扫——

……

“……”

……女人?

郑闲有些惊讶,但还不至于觉得哪里不对。

之前,惊云的使者在交代任务时并未特别说明任务对象的性别。而草谷仙人的弟子一向低调,只听说他们爱云游四方济世救人,其余包括年龄性别之类的详细信息并没有流传出来。

白仁心如果是女子,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郑闲默默把白仁心猜成惊鸿的闺蜜之类……(遥遥躲在另一片枝叶中的白大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脑后冷汗……)

郑闲欣慰地看到,白姑娘(?)一经暴露,这回不再磨蹭,开始动作。

他预期白大夫虽然是个武力渣,但应当有一些符合专业特性的自保手段,比如放毒,所以他暗暗戒备。

不料“白姑娘”相当淡定,以出乎他意料的、优雅到略显雍容的姿态,将身上被他砍断掉下来的枝叶拍下、摘下,整理完毕,才缓缓站直,站姿也格外端庄。

见惯生死的人果然气度非常。

他默默赞叹,并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出于礼节,并没再催促。

不知为何,似乎有微不可察的违和感想要冲破他的潜意识,但他只将其当作抓紧时间的提醒。

于是,他就这样,全神贯注而猝不及防地看清了缓缓抬头的“白姑娘”的脸……

……!!!

郑闲脑中一片空白。

巨大的荒谬感把他的脑海冲刷得一片空白。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空白而混乱的大脑中有什么?

——是因为白仁心和抚国公主长得一样而惊讶?

不……这也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他还没忘了刚才她整装时的仪态,那分明是印刻在血液中的皇家风范!这就是公主!

——是因为抚国公主死而复生而惊吓?

他亲眼看到公主的遗体,也亲眼看到她随筏被放入水中,且不说有没有死而复生的方法,就算有,以公主之娇生惯养也断然没有游回来的能力!所以说,是死的吧……?

——那是因为公主死后跑来这里等着他而惊骇?

……不,这个他不敢想。

他明明从未伤害过公主,只是潜入她闺房偷偷探查过一次而已……算不上什么让她死了都不放过的深仇大恨吧?!

郑闲就这么呆立了片刻,看着冷月下玉面黑眸的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回神,镇定下来,决定不管对方是人是鬼都谨慎应对。

他冷静下来以后终于注意到,柔安的脚下有影子……

然后,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选项,剩下的那一个不管多么荒谬都是真相。

“公主安好?”

不愧是饱受赞誉的州牧公子,看到她“死而复生”都能这么快回复清明。

柔安轻启樱唇,带着在月色中染了一丝幽渺的惯常笑意回答,“还好。”

你还好,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郑闲被吓得浑身无力,身体正在回暖中,但他再激动他的教养也绝不会允许他把这样的怨愤说出口,何况他并不知道这样的表达方式。

“……敢问公主在此有何贵干?”

“无可奉告。”

干脆利落。

被拒绝的郑闲没有生气——事实上他现在已经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继续好脾气地往下问,“公主可认识白仁心?”

“无可奉告。”

“……”

郑闲认为他应该丢下这个莫名其妙活过来的公主,转身去找白仁心,可是他不能这样做。就算她还活着的事非常诡异,就算他还有急务在身,但此地有狼出没,他也不确定琉璃宫的人发现后会对她如何,他必须带她走。

他带她走是因为她独自一人藏在这里疑点重重,可能和白仁心有关……

他这么向几乎从不发善心的自己解释一定要带走她的冲动。

“请公主随下官离开。”

“如果我拒绝呢?”

“……那下官就不得不冒犯公主了。”

他本以为会是更严厉的呵斥,没想到公主的表情很冷静,就像一点都没觉得被冒犯一样。

“你要把我打晕扛走吗?”

“……蒙公主见谅。”

柔安思索片刻。

“我和你走。”

说完,像艳鬼一样幽美的柔安迈出灌木丛,走到郑闲面前,“去哪?”

“……下官冒犯。”一礼毕,郑闲像之前靳玉带着她那样,揽住她的腰飞速向之前白仁心他们离开的方向掠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三 攀谈

郑闲并不打算将公主带到争斗现场,不仅因为公主毫无自保能力,可能被殃及而受伤,还因为他不好向琉璃宫人解释公主的身份和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但他也不能将她藏得太远,否则在他监控范围之外,如果她发生了意外而他来不及回援,那还不如不带着她。

所以,他决定刚一发现打斗的众人,就将公主就近藏好。

他打算得很周全,奈何天不从人愿。他已经用轻功赶了很远的路,应当早已超过之前他们在马上看到的人影出现的地点,却还没看到半点人迹。

他的方向感不差,轻功也不弱,这么久还没追到人,这很不寻常。

郑闲停在一个小树林,放下柔安,仔细地向着四周的莽原观察片刻。

周围还是一片开阔,似乎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人存在。

此地草木环绕,确实是让柔安躲藏的好地方,可也是被偷袭的好地方。

他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带公主再往远找一些。

然而,他刚带着柔安穿进林中,奔出不到五百米,一个月下飘摇生光的身影突然落在他们前方。

来人一身华服,丝缎平滑,像雾面的镜子反映着月光。

她行动速度极快,人遽然落下很久,衣袖衣摆才在轻微的风中鼓荡着落下。

随着绣着美丽花纹的宽袖缓缓降落,柔安渐渐看清来人美丽的容颜。

那是非常美丽的一位女子,修眉凤目、琼鼻朱唇,头上琉璃满饰的华冠也比不上她容貌光彩之盛,繁复衣袍为她端凝而飒爽的气势平添了几分缥缈。

她正对着柔安和郑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还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柔安岁不解其意,但也依习惯自然地回以一笑。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服饰、这样的风度和姿态……见惯了宫中环肥燕瘦的美人的柔安也觉得,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若有意下凡,应该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出场方式了吧。

在柔安还在对着这位来意不明的月下美人赞叹时,早已把她放下的郑闲已经向前一步挡在她前,俯身行礼。

他虽然在行礼,但他身上浓重的戒备之意连柔安都能感觉得到。

“属下拜见大小姐。”

大小姐?

惊鸿?

柔安立刻反应过来。她用好奇而不让人觉得被冒犯的目光,更加认真地把惊鸿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

啊,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大美人兼最有希望的宫主候选人啊,美如天仙,还带着几分身居高位的威势。

“不必多礼。”

啊,美人的声音也好好听,温柔但有力度,玲玲作响、落地有声。

惊鸿看到柔安听到她声音后隐约兴奋得睁大了眼,不由又是一笑,对郑闲说话,却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白大夫已经被我的人带走了。你就这么向惊云复命吧。”

语调款款,充满了不容反驳的意味。

郑闲听了,不由心下遗憾,机会错过了。

他有心向惊鸿示好,又怕此地人杂口多以致泄密,只得再躬身一礼,“属下遵命。”

言罢,转身准备带柔安离开。

“她留下。”

郑闲一惊,转身看向惊鸿。

柔安也不解地看向她。

只一眨眼,飘飞的衣袂就充满了她的视野,惊鸿站到她眼前,像大姐姐捡迷路的小妹妹一样笑着问她,“我带你去找靳玉可好?”

柔安惊讶地看向她,虽然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满溢的善意,还是觉得这场景有点像诱拐。

她转头迟疑地看向郑闲,发现郑闲也惊讶地看着她,见她的目光转过来,才似乎恍然大悟了什么,移开了视线。

“公主真的和他有关系。”

他语气故作平静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但早已在皇宫中打磨出一颗玲珑心的柔安分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郁气。

有关系?

这是什么定义?

指的是什么关系啊?

柔安觉得他这话太不好回应,又不好不回应,斟酌着遣词,回了一句:“我认识他。”

还不待郑闲对这个回应发表意见,另一边的惊鸿大小姐突然出声。

“只是认识?”

端丽的脸上表情温和依旧,只是神色微肃,语气中似带不满。

不然呢?

柔安左看看、右看看,不再出声了。

惊鸿感受到了她对自己和郑闲的同样的戒备,看她迷茫又安静的迷路小动物一样的反应,觉得可爱又可怜,忍不住执起她的手,温言劝诱,“是靳玉让我带你回宫的。”

虽然惊鸿的手很温暖、态度很和蔼,柔安也感觉不到恶意,但她近乎天然的谨慎还是不容许她轻易相信,不过,在这种地位和实力对比之下,郑闲就算愿意为她违抗惊鸿,也无力带着她全身而退吧……何况,她也不想跟着郑闲走。那么,正好,除了不拖累他、主动和惊鸿走,她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具有可实践性的选项了。

她犹豫着,又看了郑闲一眼。他果然还在看着她。

“我……”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放焰火。靳玉给你了吧,传讯焰火?”惊鸿似乎对她的选择不太放心,看她转头看向郑闲,似突然想起来一般,镇定而诚挚地提醒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嗯。”柔安对她笑了一下,顿了一下才转向郑闲。

“你走吧。”

郑闲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垂下眼睛行礼,“下官告退。”

柔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远去、消失,转头看向惊鸿,“我们去哪?”

她顿了一下,“我现在放焰火吗?”

是你说我可以传讯的哦……不论惊鸿是不是得到了靳玉的托付,柔安觉得她都应该通知他一声。

“现在放也可以,看你。如果你累了,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过来。”

柔安猜测惊鸿也看出了她的戒备,所以才这么善解人意。

希望这不是什么针对靳玉的陷阱之类的……不过,就算是,她的焰火也能起到警示作用吧,总觉得,以他之能,似乎世上并没有什么可以难住、困住他的事物。

柔安虽然没怎么见过靳玉对敌,但或许因为他总在生死关头帮了她,她对他充满了毫无条件的信任。

惊鸿看柔安神情略带不安,将她牵到一旁的大石头边站定。

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琉璃宫宫人用一块雪绢擦干净石头,在上面铺了一张缠丝锦,又覆上两只软垫,才退下瞬间消失。

柔安认真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的隐蔽方式。

惊鸿含笑看着她,等她带着失望之色转回脸,才拉着她坐下。

两人行动间都带着同样的养尊处优的优雅,但细看去,行、立、坐、卧,各举止间却也显出微妙的不同。

惊鸿是琉璃宫的大小姐,有大家风范,却没有闺秀的沉抑,有女子的温婉,但更有未来一宫之主的杀伐之势。她像一朵有着尖刺的富丽的花,引人欣赏,也让人不敢冒犯。

而柔安还是一只刚从嵌着名贵宝石的黄金龙子里逃出来的布偶猫,除了好看以外几乎百无一用,才有的野性透着不知世事的傻气,爪子钝得连猎捕老鼠果腹都做不到。

柔安满腹猜测坐定,看向身旁惊鸿在夜色中都美得发光的脸,知道她有话要说。

惊鸿不负她所望,看她坐稳,亲切而期待地笑着问她。

“靳玉应该和你提过我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四 血亲

“有。”

但都是间接被她问到的,并没有主动讲述过。

柔安一时抓不准惊鸿问话的用意。

柔安虽然有温柔待人并且反射善意的习惯,但戒备心也强得匪夷所思,尽管惊鸿对她自始至终都很可亲,且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她和靳玉关系很好也很密切,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决定继续遵守“少言多听”的行动纲领。

不过她对惊鸿和靳玉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好奇啊……算了,套话非她所长,何况惊鸿看起来也不像很好套话的样子。柔安一向觉得把别人当傻子的人才是真的傻子呢,所以她决定坚持少言的方针,不轻举妄动。

“哦?”大美人很兴奋,眸中水波流转,“他都说了我什么?”

“美貌倾城,武功高强,能力卓著。”

她把自己曾被靳玉肯定过的总结说了出来。

“……真的吗?”

“真的。”柔安的目光认真。

“总觉得他不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啊……”惊鸿并不怀疑她话的真假,看她的样子也不像玩笑,只是对靳玉的具体措辞抱有疑问。

好了解啊……好好奇啊,对他们的关系。

惊鸿像是知道她心中在说什么一样,又露出了那副循循善诱的大姐姐一样的笑容:“你好奇我和靳玉的关系吗?”

柔安毫不扭捏地点了头。

惊鸿笑了,似乎对她的坦率报以赞许。

“我们是血亲。”

“哦,怪不得都这么好看。”就是长得不太像,不然她就看出来了。

惊鸿笑得更开了,还举起宫装的袖子掩了一下。

“你也很好看。”还很可爱。后半句没说,怕吓到她,吓到她靳玉一定会不满的。

柔安也笑了,像月光下的盛开的昙花一样灿然透明,“谢谢。”

好想摸头——惊鸿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小动物好不容易才放松了一点,她还不能随意亲近。

柔安可能是真的有点放松了,在大美人的明眸注视下,不为人知地走神了——

靳玉和惊鸿是血亲?他没明说过啊。怪不得互相这么了解呢……是兄妹啊……可是感觉靳玉对先宫主的态度不尊敬啊,是父子间关系很糟糕吗?有可能……如果他和惊鸿同胞、是第一位宫主夫人的孩子的话……

还没想完,惊鸿又出声了。

“靳玉虽然是一副寡言冷情的样子,但相当可靠且会照顾人呢。”

“是的。”柔安深以为然,没有他可靠的照顾她就活不到现在了。想到这里,刚刚放开点胆子的她顺着心底的推论问道,“你们感情很好吧?看起来他也确实像很会照顾妹妹的兄长的样子。”

“……兄长?”惊鸿似乎很惊讶。

“我说错了什么吗?”柔安觉得大美人惊讶的表情比平常更美。

惊鸿略微一思索,试探地提问,“你觉得…我多大了?”

柔安端详一番惊鸿肤如凝脂的瓜子脸,“……未及桃李?”

惊鸿一下就笑了,明明在月光下,却开怀得像阳光下露浥的盛放牡丹,晶莹夺目。

她很快收敛了笑容,嘴角犹带笑意地问,“那靳玉呢?你觉得他多大了?”

“……已过弱冠?”

惊鸿愣了一下,然后笑得眼都眯了,半晌,冒出一句:“他看起来很可靠对吧?”

这点我们刚才不是达成共识了吗……柔安点头,“对。”

惊鸿没再就年龄这个话题说什么,但之后不管说到什么都一直是笑眯眯的表情。

柔安虽然觉得一直看到美人笑颜是一件非常赏心悦目的事,但仍不禁觉得,对于一个武林大派的准掌门来说,她笑得太多了。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璃州和元城的风土人情,靳玉就和一些琉璃宫宫人一道赶来了。

他看到柔安安然坐着,便在走向她们时同惊鸿熟稔地点了下头。

柔安起身,他立刻站定在她身边,将她全身仔细看了一遍,见并无不妥,身上绷紧的气息才一松。

“我们回去吧,快要天亮了。”惊鸿交代了手下几句,回头说道。

靳玉点头,看向柔安。

“你带着公主吧。”惊鸿笑得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她很相信你,你在她心中异常的成熟可靠呢。”

明明她的话没什么大问题,两人却都听出了她措辞的奇怪,但又指不出具体的奇怪之处,对视一眼,又看向她,发现惊鸿已经走远。

靳玉和柔安又对看一眼,两人目光都带着不解,索性不再多想。

靳玉带着柔安上了一匹琉璃宫宫人让出的马,同惊鸿一起赶回璃州。

柔安会骑马,但还不曾这样奔驰过。之前商队要照顾马车的速度,不可能让骑马的人肆意狂奔。她后靠在靳玉坚实的怀中,在颠簸中握住他抓着缰绳的手。他的手太大,她的纤指完全抓握不住,只能是堪堪覆盖的样子。

靳玉看到她郁闷地挪动着爪子却仍无处着力,可以想象那双长睫下是怎样的不平,脸上微露笑意,调整了一下动作将她更稳地护在怀里。

柔安感觉到他揽稳了自己,就停下了徒劳的努力,安静了片刻,用极小的声音和他搭话。

“刚才惊鸿让我猜你们的年纪。”

“嗯。”靳玉果然能听清。

柔安将她唯一觉得可疑的地方拿出来向他求证,“我猜她不足二十,你二十多了……”

“……”

靳玉无语。

“你笑了吗?”

“……笑什么?”

“刚才我猜完了,她什么都没说,一直在笑。你现在也不说话了,也在笑吗?”

“……没有。”

“我猜错了?”猜错你就说嘛。

“……我们是姐弟。”

这下轮到柔安不说话了。

靳玉到时看到柔安和惊鸿之间气氛融洽,就猜惊鸿已经告诉了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然,小公主的戒备心可不是那么好消减的。但他没想到,惊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在这种事上说一半留一半占占便宜。看来惊鸿很喜欢柔安——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这么轻松愉悦的表情了,更别提开这样单纯善意不含机锋的玩笑。想到这里,他又将柔安抱紧了一些。

“你多大?”他听到柔安声音闷闷地发问。

“二十。”

“那我猜得挺靠谱的嘛……”她噘着嘴找补,“惊鸿小姐呢?”

“长我五岁。”

“……”

怪不得先前听到她的猜测笑得那么开心呢。

之前商队扎营的地点就离璃州很近了,要不是真的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间,他们定然入城安置。因而,他们距琉璃山也并没有多远的距离。

惊鸿一行人疾驰多半个时辰,就到了琉璃山下。

柔安并不很懂,但也依稀看出他们以特别的路线穿过了什么阵法,上山走了一刻,眼前遮天蔽月的琉璃花阵才豁然开朗,云蒸霞绕的花枝花瓣间隐约露出宫殿的檐角。

又转过一丛花木,惊鸿当先勒马,翩然下地,看向随后被靳玉抱下马的柔安。

“琉璃宫主惊鸿,”她惊鸿一笑,“欢迎公主驾临琉璃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五 地位

琉璃花如雪,雪前惊鸿翩然而立,花树掩映的琉璃宫在夜尽晨初的蒙蒙雾气中,真有一番银阙珠宫的风情。柔安不禁想,姮娥有了,果然也要配上广寒宫才行啊。

琉璃宫名副其实,坐落在琉璃花深处,宫内一样花深深。

虽比不得皇宫雕栏玉砌,但在这相对偏僻的璃州,绿树朱檐、桥水流转,也有符合其武林地位的精致华美了。更兼边塞特色融入其中,殿宇形制,别有奇趣,柔安一路行来,没有刻意打量,也看得目不暇接。

进了宫内没几步,惊鸿就同柔安说,想玩想吃尽管找靳玉,然后匆匆离去。想来这一晚过后,她也有好多急务要处理。不说别的,抢回来的白仁心还等着她召见呢。柔安当然不在意,笑着答应她,就随着靳玉往里走。

他带着她一路穿行在瑰丽花树之间,渐渐地,不知何时,剩余的宫人也各自退下或隐没在宫内各处。

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柔安小声问向靳玉,“我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四处晃?惊云不会突然出现吗?”

靳玉对她像描述鬼屋一样的措辞有点无奈,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娱乐设施的存在,但这毫不妨碍他察觉她表达中的恶趣味。

“他已经被控制住了,不会突然出现。”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

“哦,这么说,惊鸿小姐现在是宫主了?”柔安也很自觉地回复了正常音量。

“还差一个登位仪式。”

柔安这下彻底明白了刚才惊鸿自称“宫主”的原因,她本来还以为她是出于胜券在握的自信,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她真的排除掉了竞争对手、大权在握。

柔安想起惊鸿先前还和郑闲说什么“向惊云复命”,不禁无语。

人都被她控制起来了,还复什么命……难不成隔着院墙喊给惊云听,或者在她的人的监视下汇报吗?看不出来这位气质端方的大美人也这么“促狭”。

几句话毕,靳玉已然带着她走进了一个院子。

这院子保持了和琉璃宫整体风格一致的精致,但并不那么华美,也不像一路经过的大殿崇阁一样有夹墙阁道相通,从外形到结构都自成一体。院墙及其中房屋的瓦檐的颜色都与外面的相同,瓦檐下面却是一溜水磨砖墙,生生被周边的复道琳宫对比出了一种江南之地清幽小坞的静谧感。柔安曾在皇家园林中看过类似形制的建筑,此时心情放松了再看到,平白生出一种重见故旧的亲切感。

走到院中,柔安看到一棵极高大的树木耸立在正中,其树干粗到不可环抱,可树冠上枝杈千百,却在这春盛时节没缀上片叶朵花。本来,这小小的院落中没什么旁的布置,若这么一棵树长了遮天蔽日的叶或花,倒正好是一片简单又舒朗的美好景致,但这树光秃秃的,也将院子衬得更加空荡荡的,柔安不禁觉得可惜。

她停下脚步,问向因她观察此树而同样放慢脚步的靳玉,“这是什么树?”

“琉璃树。”

“这么粗?我还没在山上见到过这么粗的呢。”

“它被人称作树王,据说琉璃宫还未建成时就已长在这里。”

“这样啊……那这里的主人一定很有地位,能和树王同院而居。”

靳玉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半晌,“此院原为家母所居。”

柔安有些意外,回身抓住他的手,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想着要怎么安慰。

靳玉看到她不安欲语的表情,说话时面无表情的脸带出一丝柔色,反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

“母亲过世后,琉璃宫主一直空置这个院子,后来我和惊鸿相认,在他过世后再来时,便留宿此处。”

柔安看他面色并无不妥,试探着问:“琉璃宫主……?”

“与我并无关系。我与惊鸿同母异父。”

据说先宫主第一位夫人在惊鸿幼年时失踪,想来就是在“失踪”后遇到了靳玉的父亲……柔安很想顺势问问他亲生父亲的事,但还是觉得时机不太合适,想到此时天晚,她把话题一转,“那……我也睡这里吗?”

“嗯。”

柔安听到肯定答复之后,立刻抬头直直看着他。

靳玉看到她大睁着眼释放出的期待光芒和欲语还休的犹豫表情,叹了一口气,自动提出,“你若害怕,可同我一间。”

她这才垂下眼帘,不好意思地一笑。

靳玉和柔安在璃州和在元城时都相拥而眠,后来到了白仁心的医馆,分开住时也是房室相邻。如今的琉璃宫,毕竟是武林门派,在柔安看来,除了她以外都是高来高去的高人,说她是被害妄想也好,总之觉得人身安全极没保障。再说,惊鸿虽然已经禁锢了惊云,但难保他的手下有死忠走险的,以自己的战力,根本就是靶子中的靶子,任人鱼肉。若是可以,她恨不得睡着时都拽着靳玉的袖子,不然真是难以心安。

进了靳玉平时安置的厢房,两人稍作洗漱,他把床让给她睡,自己上了对面的软榻。

柔安被他用被子裹得就露出小脸,视线一直追着他的身影。

靳玉躺好,看到她琥珀一样光晕迷人的眼眸对着自己,不由又一声叹息,“快睡,我不离开。”

柔安眨了一下眼,抿了一下唇,“你要不要…也上来。床好宽。”

他那么长,软榻那么短,他怕她过意不去便没打坐回复体力,而是略团起身子侧卧。柔安觉得自己鸠占鹊巢不说,还把一路风尘仆仆保护自己的鹊赶到了逼仄的窝下角落里,实在于心不忍还不好意思。

“不必。”他合上眼。

“你那么大,榻那么小。它还要容纳你,太可怜了。”

“……快睡。”

“这床太宽了,我会滚到地上的。”

“……”

“好冷啊……”

靳玉无语地看着因为她在被子里乱滚而热得红扑扑的脸颊。

“喵……”

“好好睡,不许学猫叫。”

“你明明喜欢这样!”不待靳玉反驳,她又抢着举证,“我感觉得到,好几次了,你摸我头摸着摸着就忍不住想挠我下巴。”

靳玉一愕,回想一番,“……”。

一身高冷被名为“无言以对”的情绪驱散。

他叹气,下地,走到床前,在柔安快速蹭着腾开的位置上躺好,对上那双得意的猫眼。

“睡。”

柔安嘴角带笑、闭上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六 察情

柔安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之前风餐露宿了一把,果然还是消耗很大的。

她醒来时,靳玉已不在身边,但她之前托付给他保管的细软行李倒是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这是她在璃州时就打包好托付给他的,里面装了她最喜欢的衣服、首饰、必需品和一些轻便好用的金银财物。看来靳玉一早就收放在琉璃宫了。

柔安径自用盆中干净水打理好自己,又看到台子上摆了一面镜子,旁边还有两只精致的妆匣和一个三层首饰盒。

镜子是玻璃做的。没错,这个世界有玻璃,也有肥皂和一些其他常见于穿越小说中的“发明”。这是让她每次想起都倍感庆幸的事,虽然苦了那些可能身负造镜子、制肥皂等主流穿越技艺的同乡,但对她这个暌违化学、物理好多年的文科生来说可真是生活水准的重要保障。不论史书上记载的发明者们是不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她都真心感谢他们。

妆匣分别盛着几盒上好的胭脂和螺黛,首饰盒里也是价值不菲的精致首饰。这么体贴的心思,显然只有同为女性的惊鸿才有,靳玉再体贴也仅止于洗漱用水了吧。柔安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发型,很领情地捡出一只镶了鸽血红星光宝石的珠花插在发髻正中,又挑出几枚单粒的珍珠发夹聊作烘托,用胭脂螺黛上了淡妆,清爽出门。

院中,靳玉正在光秃秃的树下饮茶读书,台子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多格点心盒。

柔安看到点心,快步走过去。

“你等久了吧?”她接过靳玉早早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便给她倒好的茶,透过茶香嗅到了点心的甜味。

“若是把点心放在屋里,那我肯定早就醒啦。”

靳玉看她一眼,似带笑意,“睡够了?”

“不太够。怕晚上睡不着,就起了。”

她打开盒子,挑出一块琉璃花形的点心,咬了一口,花瓣的芬芳与糖的甜蜜相交缠,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慢点吃。”靳玉给她满上茶。

柔安点头,但并不影响她毫不减速地吃点心。吃着吃着,她想起来一个昨天被靳玉身世打断而遗忘了的问题。

“这棵树王为什么不开花呢?”

“不知道。据说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年起就不再开花。”

他表情淡淡,并无变化。柔安想了想,把伸到嘴边还没咬下的点心递给了他。

他无奈一笑,接了下来。

“想来树亦有情。”

靳玉眼带怀念颔首。

“说起来,这个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院外有琉璃宫弟子守卫。”

“他们藏起来了吗?我之前都没看到。”

“是。宫中四处皆有守卫。”

“啊,果然在这里我最没用吗……”说到没用,她突然想起来一事,“白大夫也来了琉璃宫?他还好吧?”

“很好。惊鸿已安置好他。”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我有东西想给他。”

“吃完我带你去。”

“嗯。”柔安笑着应下,低头继续果腹大计。

柔安本以为靳玉会带着她去往另一个精致的客房,可跟着他左转右拐后,按照建筑的通常布局来推测,她觉得这是去往正殿的方向。

果然,当他们迈进一个气宇巍峨的大殿中时,柔安已经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殿额书写“正殿”二字的牌匾。两人一路向内,穿过殿堂,到了应当是宫主起居的院落。

一进去,柔安就看到鹅卵石小径一旁的琉璃花树下,惊鸿和白仁心正在下棋。

惊鸿抬头,只一句“你们来了”的笑问之后,便又低头将注意力转回棋局之中。

白仁心倒是听后一惊,转头看到他们,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转身行礼,得到回礼和“不必客气”的回复后才又小心坐下,看看惊鸿、又看看靳玉和柔安,似乎对他和惊鸿独处的样子被人看到了十分不安的模样。

柔安不禁觉得有趣,和靳玉分坐在石桌两侧,看着他们下棋。

下着下着,白仁心终于冷静了,专心于棋局,紧张的气息也沉静下来。

最后,他以几步只差小胜惊鸿。

当惊鸿投子认输时,白仁心似乎才从梦中惊醒,几乎从石凳上跳起来,一副“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的样子,频频看向她,欲言又止,急得两鬓涔涔。柔安有理由相信,若不是他披着瘦弱书生的皮,就不止一串串破碎的“我我我……”“你你您……”了,现在就要抓耳挠腮了。

柔安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把自谦的话说得像谢罪词一样的人,今天终于看到了。

她特别想问白大夫,你把自己贬得这样一无是处是想让对手羞愧得掩面而逃吗?

你真的是因为无意中赢了对方而紧张,而不是因为着意用言语挤兑对方才紧张吗?

而惊鸿还是一脸笑容地端坐在那里,一派对胜负不以为意的轻松样子,宽容地安抚着着急上火的白仁心。

不知道前因的人看到这幅场景真的会混淆输赢……

……这太可疑了:也不知是满脸和煦笑容的惊鸿大美人特别输不起,还是白仁心对手下败将有什么难为人道的隐秘心思而格外害怕得罪对方……要知道,就算白大夫格外腼腆,但对三人中最不熟悉的柔安也从没“客气”成这样过啊。

前者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

柔安抬头看向靳玉,认真地用视线向他传达疑惑,要不是石桌太窄,她就要在桌下用脚踢他了。

靳玉对他两边人的你来我往毫不在意,淡定喝着不知宫人什么时候端上来的茶,感觉到她热烈的视线,抬头看了她一会儿,仍然不解,只是提醒,“多喝水,你刚吃了那么多糕点。”

……天下第一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至少要有一颗屏蔽八卦的心,或者一种对姐妹被叼走也淡然视之的气度。

柔安默默低头,端茶,喝。

待白仁心镇定下来之后,柔安捧给他一个小小的细瓷瓶子。

他接过去,稍稍拔开塞子,一闻,大惊。“这是?”

“涅槃。想来白大夫有所耳闻。”

“是,传说中南江侯贡上的宫禁秘药,尽管过程痛苦,但几乎可治愈一切不治之症。我师兄曾做过御医,都没能见过此药,没想到托了公主的福,让我得开眼界。”

“哪里。白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论做何事都不足以报答万一。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它在名医手上应该比在我手上更能物尽其用。而且……”柔安一笑,“我已不是公主,白大夫也叫我柔安就好。”

“那就谢过柔安小姐了。”

柔安一笑。

这时,她听得一声笑语,“正好,我也有见面礼送给柔安。”

回头,惊鸿从内室出来,拿给她一个锦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七 毒发

柔安听到惊鸿对自己的称呼,惊了一瞬,但立刻反应过来。

“哦,这么好!不好意思……我没给惊鸿姐姐准备礼物。”柔安乖觉地改口,接过锦盒。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补上。”

盒中是一只琉璃花样钗头的玉钗,钗身波浪形弯曲,以便插发固定;钗头花朵雕刻得栩栩如生,花蕊是一粒绿豆大的祖母绿宝石,半透明,色美欲滴。花瓣微微卷曲,由内而外颜色从透明的白向浓郁的薰衣草紫过渡,柔雅的紫色镶边。

柔安对着美貌的发钗爱不释手,一边旋转簪子在不同角度下欣赏祖母绿花蕊流动的光晕,一边感叹自己最近收到了这么多头饰终于得到了一个“单纯又正常”的。

在她专心致志玩赏发钗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惊鸿把靳玉往她的方向轻推了一下,还打了眼色。

靳玉这次立刻领悟了,看了毫无所觉的柔安一眼,从容上前,从她手中抽出玉钗,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将其簪在了她的发间。

柔安顿时双颊飞红。

——被撩了!

她一时不太好意思再看向靳玉。

“很好看,对不对?”惊鸿笑着看了白仁心一眼,腼腆的白大夫立刻点头。

……其实柔安觉得不管惊鸿说什么,白仁心都会认同她的话的。

她刚刚私下里对靳玉为什么能对白仁心的行踪了如指掌提出了疑问,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白仁心就被安排住在了正殿之后的厢房中。

——谁安排的不言自明。果然安置得很好啊。

原来自己瞎激动了……惊鸿和白仁心是双箭头啊!

……柔安再一次对靳玉的心大佩服得不行。

不过,惊鸿二人的趣闻已经是过去时了,此时,正轮到戴着琉璃花玉钗的柔安心跳如鹿。

她兀自唾弃自己,又不是真的十五岁小姑娘,又什么好害羞的!但脸还是不受控制地涨红,心也没来由地越跳越快。

她刚想给自己加点气势,抬头欲同靳玉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倒下去。

靳玉眼明手快地在她落地前抱住了她,唤了几声不见反应,不由看向发现不对凑过来的白仁心。

白仁心匆匆把过两手脉搏,脸色一沉,“她中毒了。”

靳玉小心把柔安平放在床上,竭力回忆她可能中毒的时间。

按说自从到了蛮地,有很多人都有理由向她下毒,比如对皇帝和景国心怀恨意的狼玕,比如对她占据王后之位心存嫉妒的萨雅,还比如其他意图破坏景国同蛮国关系或希望夺得王后之位的人和部族。但她自从到了蛮地就非常小心,她的侍女也很注意日常饮食和所用之物的安全,平日里能不沾蛮族的东西就不沾,下毒的人要得手也很不容易。

他将自己的猜测一说,白仁心沉吟了半晌,却否认了他的猜测。

“不像是蛮地的毒。我在蛮地也待了不短的时日,他们的毒物相对贫乏,我基本都有所了解。以她中毒的情状来看,倒像是我曾经在失落的毒经上看过的一种景国毒药。但这种药失传已久,为原来的武林盟主祁远桡曾主持讨伐的五毒门所有,自五毒门覆灭之后,江湖上再不见其踪迹。不过,柔安小姐中的毒似乎是此药糅合了其他药的残余合成的新毒,症状皆微有偏差。”

“这毒可能解?”

“太难。毕竟不确定中的到底都有什么毒。目前融合后的新毒过于剧烈,几日之后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发作,柔安小姐恐怕撑不到我们辨明毒药的时候。幸好之前她在璃州时服用的解毒药在她中第一种毒的时候还能发挥作用,将那种剧毒削弱成了慢性毒。而我在调配假死药时,考虑到解毒药的残留,专门避过了它的消除作用,所以假死药药效未受影响。但她在服用假死药时应当同时受到了另一种毒的侵袭,当时解毒药的作用已经微弱,几乎没能消解后一种毒的毒性,但她在假死药的作用下身体机能运转变慢,这种毒药也渐渐停止了扩散。在她苏醒时,两种毒都还潜伏着,我把脉时并没发现;之后一路奔波,毒药迅速扩散、融合,故而此时才毒发。”

靳玉从没这么庆幸过——之前让她吃下了解毒药。

“所以她身上有两种毒?涅槃也不能解?”

“至少两种。涅槃不行。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惊鸿,“‘香丸’可以。”

香丸是琉璃宫解毒圣药,由一位曾堪称医药天才的长老制成,号称“无毒不可解”。但该长老已经过世,她并未收徒,也不曾留下药方。于是,剩下的几粒香丸升级为琉璃宫至宝,除非宫主本人需要,或者其他对琉璃宫作出过重大贡献的教徒需要,余者皆不可获用此药,即使是宫主也不得为他人擅自动用。

惊鸿没怎么迟疑,“我去取。”

“你要用什么理由?”靳玉蹙着眉头问。宫库的钥匙由宫主和三名长老各执一把,惊鸿如果不能提出足以服人的理由,那些老顽固想必也不会松口。

惊鸿看着他一副“说不通就硬抢”的表情,也想叹气扶额了。

“‘献计击败惊云’好不好?他们还有把柄在我手上。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陪你去。”

惊鸿看向白仁心,后者发话,“我需要你按住柔安小姐,我要为她施针拖延毒药扩散。”

靳玉不再说话。

惊鸿看着他满面严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很快回来。”

靳玉颔首,静静站到柔安头边,顺手顺了一下她落在枕边的发丝。

惊鸿不忍再看,转身迅速离开。

白仁心说需要他留下按住柔安,并不全是为了防止他冲动坏事。

柔安已经昏迷,当白仁心一针落下时,她仍疼得不由自主地颤抖和挣扎。靳玉心在抽疼,但手上力气丝毫不打折扣,稳稳地将她的身体固定住。

到惊鸿回来时,柔安和白仁心已经出了一身汗,靳玉虽然没有他们那么狼狈,但也是一副大费心力的形容。

白仁心把香丸化在汤剂中,给柔安服下之后,她才渐渐乱动,沉沉安睡。

此时天色已晚,靳玉将惊鸿二人赶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守着昏暗的油灯陪着她,一陪又是一宿。

青灯渐灭,窗外渐明,柔安方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八 重来

柔安醒来时,莫名觉得浑身轻松舒爽,甚至有一种脱胎换骨了似的感觉。

她睁眼盯着顶上的床帐看了半晌,才确定自己又在一个新的屋子里醒来了,还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难道又被绑架了”,转头就看到在桌边支颐闭目养神的靳玉。不由起身,放轻动作下床。

靳玉在锦袍被盖上身的瞬间惊醒了,他一把紧紧攥住柔安的手,她眉头一颦,忍住了没有痛叫出声。

“你醒了?”他看清眼前人之后,立刻放手,双手轻握她双臂,把她移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从头到脚仔细观察数遍,又把脉确定无碍,才松了一口气。

“我去找白仁心。”靳玉站起身往外走。

柔安没抓住他,傻乎乎伸着一只手。

还没待她坐正,靳玉又回头,“早饭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你陪我吃就好。

靳玉看她表情不满,微微一笑,“好。”转身如风大步出门。

独留柔安因为他逆着晨光的惊艳一笑而凝坐发愣。

白大夫匆匆拎着湿布抹了把脸就被靳玉拖来了。他一向早起,奈何靳玉今日去得太早,他只能一边披外袍一边接过靳玉递来的布子,只怕他不动作快点,对方就要做出帮他擦脸这样形象崩坏的事了。

跟在狼狈的白大夫后面的还有被院中动静吵醒的惊鸿。

刚从死亡边界爬回来但毫无自觉的柔安一边伸出爪子任把脉一边在对着惊鸿大美人的常服素颜造型流口水。

靳玉回来时就看到这副场景,无奈得都不想叹气了。

在得知事情始末之后,柔安很认真地感谢了惊鸿一番,尽管惊鸿将她用来敷衍长老们的话又对她解释了一遍。柔安记在心里,也不再多说。最后,她看向好像突然变得粘人的靳玉。

她此时正被他环在怀里,他的手还有意无意地抚着她的长发。

“我没事啦。真的已经彻底好了,比中毒前还要好。”

她看着靳玉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的样子,探口气,也抚上他的发,“真的!最近事故确实有点多,被绑架啊被下毒啊什么的,但因为你在,我都化险为夷了嘛。放在以前,以我一贯的坏运气就凶多吉少了,自从遇到你,我总能很幸运地转危为安……”

她看到惊鸿和白仁心很上道地安静离开,索性摘下他落在她头上的大掌,十指相扣,“你是我的好运气呢。”

靳玉目光柔和专注地看着她,但还是没有说话。

柔安再接再厉,“你看,我这一路的不幸,都是我在和亲途中遇到的,而我现在已经彻底跳出了和亲公主的悲剧命运,就是跳出了几乎所有的坏运气。再加上作为我的福星的你的陪伴,我以后就要净收入好运气了。只要你一直陪着我,我就会更安全更幸运啊。”

她举起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晃了晃,“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靳玉看她笑得一脸轻松,期待地看向他,终于开口,“吃早饭吧。”

“嗯~”

虽然他还是没松口,但她有信心,绝对会在他把她寄放在芙蓉庄之前说动他的。

饭后,柔安想起郑闲已经知道她假死之事,问惊鸿会否给她带来麻烦。

惊鸿笑答不会。她认为郑闲行事谨慎、为人聪明,一心为州牧府的利益打算。这么有价值的秘密,他绝不可能图一时嘴上爽快就泄露出去,十有八九要留着当条件谈判用的。惊鸿并不是对州牧府的动摇毫无所觉,他们在这站错队要反悔的档口,不说刻意讨好,至少不会轻易得罪她。

柔安放下心来,想到送嫁队伍应当已经快要回京,就和惊鸿商量,说她想易容去璃州城内探听一些关于议和和和亲后续的消息。

惊鸿沉吟片刻,回说应当无碍。如今琉璃宫势力几乎都被她收束在手下,惊云最后的力量也被她昨晚扫灭殆尽,柔安不太可能再受到琉璃宫人的为难,再加上她身边还有靳玉贴身保护,易容出门应该没什么不妥。

于是,柔安一番沐浴换装,又请白仁心给她做了伪装,和靳玉开开心心地出门逛街。

不过不足两月的时光过去,柔安再进璃州城,心情大不一样。

她拉着靳玉直奔会鲜楼,此时还不到午饭时间,但也没提前得太多,进入大堂时,也就还剩下四分之一的空位。

柔安一口气冲上楼,看到他们之前拼桌的桌子还空着,立刻走过去坐下。

小二在二人后面苦哈哈地追着,心底奇怪这是哪家的小姐,举止明明非常优雅端庄,还带着一派非同寻常的贵气,走路却像脚下生风,快得他都跟不上。他都追得有点喘气了,那位小姐还姿态优美怡然,那绿罗裙的裙裾瞅着都没大的摇晃,简直让他不由自问:难道是年纪大、不中用了?

及至看到这位小姐选的座位,更是摸不着头脑,那么多敞亮的位置不挑,怎么独独看上了这个“最后一座”,还很熟门熟路地找上来了,这座位偏僻,寻常可是注意不到的。难不成是熟客?对这座位有什么感情?可看着不像啊……他没见过啊,以他认人的本事,见过的哪能记不住呢。

柔安可不知道小二快要插满头的问号,兀自按着菜单将那天点过的她觉得好吃的都点了一遍。小二看着气度不凡、身形不宽的两人,也不敢多说什么点多了浪费之类的劝言,哈着腰应下就继续一头雾水着跑去传话了。

估计因为他们到得早而会鲜楼内人还不多的原因,上菜速度比之上次来快了很多。

柔安将几个印象深刻地菜肴一一尝遍,确认还是回忆中的美好味道之后,将盛着羊奶花卷的盘子向他推了推。

靳玉抬眼看她。

她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

“这顿饭,我请。”

他看着她得意的神色,想起昨夜她人事不知的样子,心下一软,淡淡一笑。

“好。”

柔安回以一笑。她用筷子夹了一个花卷,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木莲和木蓉,有点感伤。

靳玉时刻关注着她,见她动作一顿,不由将担心的目光投向她。

她有所察觉,对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啃花卷。

啃完一个花卷,柔安想起什么趣事正兴致勃勃地给靳玉讲,他偶尔回应一两句,间或一笑。这个众人视线之外的靠窗桌位一时气氛大好。

突然,柔安听到有人用音量很大的粗哑嗓子一声惊呼:“什么?过几天和亲公主又要到璃州了?”

她瞬间怔住。

两人同时停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四十九 归位

“又”这个字,十分耐人寻味。

柔安觉得自己算不上笨,还曾被不少人夸聪明,不知怎么就理解不了那人突然吼出的那句话了。

什么叫“和亲公主又要到了”,内容量太大,她一时消化不了。

更让她郁闷的是,那大汉喊了一声以后,声音就低了下去,显然是被同桌之人制止了。她听不到后续,不由着急。

柔安带着惊惶看了靳玉一眼。以靳玉的耳力,听到他们的谈话应当不成问题。

靳玉回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柔安便静心等待,一时间,心中划过十几个猜测,只等待靳玉验证。

靳玉听了一阵,将事情原委讲给她听。

将要到来的和亲公主指的当然不是“已薨”的柔安,而是原来曾被蛮族指定的八公主,端慧。

原来,在柔安的死讯传回瑝京后,一时朝野沸腾。有不少人都私下里猜测,是不是蛮族以粗暴手段折磨公主致死。但公主是因病过世,且死时尚未同蛮王成婚,这个猜测好像不怎么站得住脚。不过,不论如何,公主是在蛮地染病身亡的,哪怕说照顾不周呢,蛮国怎么都得负些责任。要不然,公主就算太过文雅娇弱,一踏上蛮地就重病不治也很说不通,总不能是吹风吹得吧。

对于这一点,蛮族也很有话说。

好吧,你们硬要说我们慢待了公主我们也认了。毕竟我们没有饲养公主的经验,上一个公主嫁过来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时移世易,相关史料不再具有参考价值。我们没能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复制公主原来的生活条件,我们没来得及给她准备练实醴泉金丝笼子,没养好真是对不起了。但是,我们大王还没成婚呢,你们得再补偿一个!

景国大臣们很不满,好端端的公主没了,你们还好意思要补偿?

蛮国大臣们也很不满,不给补偿就取消议好的那些优惠条件!当初你们的公主就有质量瑕疵,找个皇后养女代替皇后亲女不说,还体弱短命,搞不好就是因为血统不好才命不好的!说什么皇后养女,皇帝的女儿哪个不是皇后养的,我们也太好糊弄了!我们这回要皇后的亲生女儿!病逝的那个我们还不回来了,可以再多给你们点补偿,但是你们如果还想要原来的约定得以履行就必须拿皇后亲生的公主来换!

景国朝堂炸了,好不容易舍给你们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你们弄没了不说,现在还来挑三拣四?!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不忍也得忍。

因为谁都打不动了。不仅蛮国,连景国也打不动了,不然一开始也不会同意和亲。

可是就这么遂了蛮族的心愿又不甘心……两国又僵持起来了。

打破僵持的是蛮族的一个武将——年轻粗莽无所畏惧的汉子,竟然能仿古人“睨柱吞嬴”之举,公然在景国朝堂说出“血溅五步”的威胁之言。

皇帝也看出蛮族被逼狠了,景国面对的是水患,而蛮国面对的是饥馑,哪一方的生存压力更大一目了然,他一点都不想和困兽斗。

于是,蛮国以称臣、后退三百里(恰好是遭战火蹂躏最狠的荒凉之地)作为对抚国公主的死亡的补偿,理直气壮地换得了迎娶皇后亲女宁国端慧公主的承诺。

眼看大事已定,皇帝御笔一挥,刚过湍州往回赶的送嫁队伍也不用回来了,回去湍州等着吧。反正也还是同一套仪仗和嫁妆,新的和亲公主会很快被送过去同他们会和的。

如今,轻车简行的宁国公主车架已经走完过半路程,很快就能到达湍州了,璃州臣民可不是很快就又要见到和亲公主了吗。

柔安听靳玉讲完这一切,顿生一种命运不可捉弄之感。

没错,不是不可捉摸,而是不可捉弄。

当初皇后和南江侯费尽心力用她替嫁,兜兜转转,端慧的命运最后还是回到了和亲一途。

她刚在心里感慨了两句,一抬眼就对上了靳玉怜爱的目光。

没错,就是“怜爱”的目光,简直就像看到一只雨天门口角落处被抛弃在箱子里的小奶猫一样。

柔安瞬间一个寒颤,顶着他人设崩坏的目光,试探着问,“怎么了?”

靳玉犹豫片刻,勉强选出一句笨拙的安慰语。

“都过去了。”

柔安立刻明白了。她想起来,刚才靳玉给她讲和亲后续的时候,眼神确实越来越柔软,如果说平日里他的目光是清凌凌的冰,讲到蛮人关于她“血统”“命数”的指摘时已经化诚了暖融融的水,讲述时也是寥寥数语带过,用词克制——他是为蛮族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以及自己被迫替人和亲的事鸣不平吧。

柔安不禁看着他笑了起来,柔声应和,“嗯,都过去了。”

她把手摊在饭桌边两人正中的位置,靳玉立刻会意,但毕竟是公共场合,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坚定地握上了她的手。

她反手握紧,继续笑着说,“其实,她设计我替她和亲是因为嫉妒我。”

“是吗?”

“是啊。她嫉妒我比她美,还比她聪明。”

靳玉看着她露出笑意,但眉间的郁愤还是没散。

她佯作较真,“真的!皇宫里所有人私下里都说我比她漂亮,我琴棋书画也都比她好,还比她讨人喜欢。”

“我相信。”他看着她,语气笃定。

“嗯。”柔安笑着把他的手移到他的筷子旁边,放开,“而且啊,要不是来和亲,我也不能遇见你。”

“……嗯。”靳玉顺着她的意思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柔安看着他吃掉了一个包子,感叹上次怎么没发现他吃包子的样子也这么好看,不由笑出了声。

“?”靳玉向她投以疑问的目光。

“没事。”她脸上的笑收都收不起来,笑眯着眼也夹起一个羊肉包子,一边吃一边瞟他,一不小心,一口下去肉汤溅了一脸。

靳玉无奈地探口气,取出一块手绢递给正在找袖子哪块地方适合擦嘴的她。

她接过,一边擦一边笑得止不住。

看着她一直在笑,笑得越来越开心的样子,他无奈得也笑了出来。

柔安擦干净脸上的汤汁以后,将脏了的手绢小心叠好,收在袖子里,一点都没有还回去的打算。只是心情很好地看向他。

“叫我瑟瑟吧。”

“瑟瑟?”

“嗯,绿宝石,我最喜欢了。我在抓周时拿了一挂绿宝石串,我的母亲便一直这么叫我。”

她看着他眨了下眼。

“以后叫我柔安的人会越来越多的,我想只有你叫得不一样。”

就算我不再是公主,就算所有人以后都可以唤我的名字,我也有一个名字只给你唤。

“好。”

柔安又是一笑,继续吃饭。

靳玉看她笑得甜美,看她目光中毫无阴翳,他的眸中也仿若春水一阵縠纹皱,笑意扩散,遂低头动筷。

柔安小心翼翼地将之前用肉汤给她洗脸的包子重新夹起,小心翼翼地咬了两口,突然垂着眼睫出声。

“晚上,能帮我送封信到大将军府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 密信

靳玉明白,她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毫无犹豫地同意了,隔着桌子,探出手抚了一下她的发顶。

柔安乖乖前倾让他摸。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这次解毒醒来之后他变得对她多愁善感了呢……

柔安打定了送信的主意之后,心里骤然变得轻松很多,胃口大开;靳玉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眼神也回暖。两人几乎吃完了一大桌菜。

最后,柔安一边吃力收着被美食撑得鼓鼓的肚子,一边跟着靳玉去了他原来在璃州的落脚之处。

这是一个简单整齐的院子,离陆八方的住处很近,因为主人两月未归,家具上都蒙了一层土。

靳玉本来打算擦干净桌椅让柔安坐着写信——其实,他甚至打算先让她在院内等候,等他打扫干净屋内再让她进门的——可他才把水盆和抹布端进来,就见刚还在逗弄趴在墙头的邻居家肥猫的柔安也快步跟了进来,挽好袖子,在他刚把盆放下的时候,拎起抹布过水拧干。

“瑟瑟?”

“怎么了?”柔安兀自擦着桌椅,头也没回。

“……无事。井水凉,我烧好热水你再洗抹布。”

“嗯,知道啦。”

靳玉转身出门去厨房烧水,柔安才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是被她干活的自觉性吓到了吧?想想也是,一个公主自然而然地拎抹布擦桌子,在正常人眼里应该是挺有冲击性的画面。可她又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公主的,前世也曾自力更生,如今身份转换,她接受得毫无难度,回忆起干杂活的技能自然也毫无难度……如果能在靳玉心里刷出她更够自理能够风餐露宿的形象,那就更好了。

不过她也知道,勤于家务和风餐露宿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算了,慢慢来吧。

柔安又想起他刚才用略微受惊的声调叫自己,不禁觉得有趣,很不厚道地笑了。

烧开水,将桌椅地板擦干净,捧起靳玉泡好端来的不那么珍贵却异常清香的茶抿了一口,柔安开始研墨。

她打算将蛮王的身世、蛮王对和亲公主的处置计划及其再度开战的野心和谋划都写进给忠武大将军的密信中,但与谢归尘有关的一切,她暂时隐去不提。

说起来,她之所以选择大将军作为给皇帝传信的中转,是因为这位将军不仅是皇帝的亲信和死忠,还是少有的有大局观的武将。当然,景国很多优秀的武将都有着出色的军事谋略,但在政治方面他们就不那么敏锐和渊博了。倘若送信给忠武大将军,他一定有办法用最快最稳妥的秘密途径传讯皇帝,同时按捺愤怒情绪、冷静如常地对待蛮族,等候皇命。

大将军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柔安用湿布抹过所有家具之后,就已经酝酿完成腹稿。她让靳玉代笔,口述时并没多加犹豫。最后,她又斟酌片刻,添了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病逝”似有若无地归罪到狼玕身上,才舒了一口气,拿过信纸复读一遍,卷起封好。

柔安知道自己对端慧和亲一事毫无责任,但也不忍那个骄纵活泼的小姑娘从此身陷狼口,索性尽她所能再拉端慧一把,至于皇帝的父爱有多少分量,她就无力保证了。

端慧是相当受帝后宠爱的,她的“红果”传说也不是虚名。

柔安还记得,每当皇帝召见自己的儿女嘘寒问暖时,端慧总挤下比她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自己攀上皇帝的膝头,而皇帝只是笑呵呵地抱着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摸着她的头同她谈笑。

就像木莲好多次为她抱不平时说的,虽然她才是皇帝尚在人世的皇女中年纪最小的,但端慧仗着宠爱,任性跋扈,比她更像小妹妹。

柔安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忍痛许嫁端慧,是不是打着过几年扫平蛮国就把端慧抢回去好好补偿的主意。但她知道,就算是,端慧只怕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希望皇帝在知道狼玕的野心和狠心之后会怜惜一向宠爱的女儿的性命,不要让她走向必死的结局。

当晚,靳玉难得地换掉了白衣,一身夜行黑衣探入大将军府。

忠武大将军是边关守将,府邸就在璃州,军队也驻扎在离璃州不远的大营里。上次由他负责送嫁事宜,是因为他之前刚好回朝复命,复命完毕返程在即之时,顺便受了护送公主和亲的皇命。在柔安“身死”之后,他护送送嫁队伍返回璃州便不再前进,继续留在自己的管辖地。所以,想给忠武大将军投递信件非常方便,只要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从他书房开着的窗户朝着他耳边射一箭就行了。

然后,同样像话本里的剧情那样,大将军寻找箭的来源无果,警惕地拆开了箭上绑着的密信,读完脸色大变……

靳玉看到一切都按照柔安的预想顺利发生,离开了大将军府。

为了顺利送信,柔安和靳玉当晚就宿在了靳玉在璃州的居所内。

这一晚,虽然柔安打扫卫生时举动生疏,还有不少稀奇问题和古怪想法,但靳玉还是被她的家务天赋(明明是残存的记忆)惊讶了好几次。

第一剑客不禁对退休公主的适应能力叹为观止。

第二日早上,柔安和靳玉在城中逛了逛,中午到了饭点又去会鲜楼饱餐一顿,吃完回小院睡了个午觉,下午心满意足地踏上了通往琉璃宫的归程。

他们走上通往琉璃宫的山道,在进入护宫迷阵之前,柔安突然想起上次游赏翡翠潭时遇到的事故,以及当时不曾尽兴游玩的遗憾——圭鱼是吃到了,但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翡翠潭有无异状,也忘了确定圭鱼同那枚琉璃龙鱼佩有无关联。她觉得既然出来了,离得又这么近,不如趁着下午游人少,再去看看。靳玉对此当然不可能不同意,便带着她往翡翠潭的方向走。

一路上,柔安兴致勃勃地看着山路边的琉璃花。此时的琉璃花开得最盛,比她上次爬山赏花时开得还要灿烂喧嚣。琉璃宫中确实移栽了山上所有品种中最美的那几棵,但匠心和巧趣多了,这种狂野而壮烈的美就少了。

这个时辰,住在璃州城内的游人再不离山,很难在城门关闭之前顺利进城,因而,漫山鸟语花香,除柔安和靳玉偶尔絮语,再无人声打扰。

走着看着沉浸着,突然,靳玉拦下了柔安,一晃将她护在身后,手按月长剑柄。

柔安一惊,又迅速冷静下来,安静地看向四周,恍然意识到之前花枝间腾跃的彩羽小鸟都不见了,连啁啾鸣声都全不可闻。

她心下一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一 落水

柔安和靳玉已经离翡翠潭很近,隔着几棵花木就能看到澄碧的潭水。

但此时的柔安可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了,她似乎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一心关注周围的风吹花瓣动。

在某个直觉被莫名触动的瞬间,柔安的心狠狠一坠。下一刻,五六个蒙面人——包括一个从翡翠潭中冒出来的——身着银白泛浅紫光的水靠飞身而出,以包围之势向他们袭来。

靳玉瞬间长剑在手,在柔安眼花缭乱的瞬间,已经打退一波攻击。

蒙面人似乎确定了靳玉不好惹,绕着二人围成一圈,配合出击。

靳玉以一对六,还要护着柔安,神色丝毫不见为难。

柔安静下心睁大眼,也戒备着袭击者的一举一动,尽管看不清躲不及,也力求配合靳玉的动作节奏移动,以免傻在原地碍手碍脚。

片刻,对方又动了。

在蒙面人的交错猛攻下,靳玉多数时候运剑格挡,但只要被他寻得合适的机会,他定然当机立断一记重击予以重创。

柔安虽然不懂武功,但作为公主,也曾在宫中被教习舞蹈,她领悟力出众又勤奋练习,舞技精湛。多亏那些舞蹈训练,她身形轻盈,有着较之普通人而言极为出色的柔韧性和反应能力。

或许真是心有灵犀,她这个不通半点武艺的门外汉,根据靳玉的眼神示意、动作轨迹,竟然能分毫不差地领会他的意图,慢速却灵巧地配合他的动作躲开一次又一次攻击。

她看出来了,这些蒙面人武功远远不及靳玉,但出招狠辣老练、招招力图致人毙命,又人多势众、配合得当。一时半会,靳玉也难以带着她脱身。她唯有尽可能躲避,以求不太拖后腿。

蒙面人围攻半天仍不见收效,哪怕专门冲着柔安那个软包子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甚至有时候她还会用那慢得出奇的动作莫名其妙地躲过攻击,靳玉还会抓住机会借他们来不及收回的攻势给他们一击,几次三番下来,他们眼中漫上焦躁之色。

领头对着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他人突然缓下了攻击,变换了位置,不再针对柔安,倒像是要逼他们做出什么行动。

靳玉带着柔安躲避、攻击几轮,发现他们意在逼迫二人向着翡翠潭的方向退。

靳玉带着柔安在潭边应敌,尽显劣势。他毕竟不会飞,在水上施展不开;或许有在水上短暂飞身对敌的功力,柔安又限制了他的行动。两人明知靠近水边对己方不利,一时却别无他法,被迫得缓慢后退,难以突围。

终于,蒙面人的短剑向着柔安刺来,柔安顺势躲避之时,重心不稳,向着潭面倒去。

靳玉欲回身相救,又被其余几人纠缠,难以分身,眼睁睁看着柔安跌入潭水中。

柔安身为公主,从来没有学习游泳的必要和机会,下了水尝试着一阵扑腾,但怎么都浮不起来。

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靳玉也跳入水中。他刻意下沉,一把捞住她。

柔安慌得要命,但也还记得不能用四肢缠住他,只是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任他拖着她上浮。

在快出水面时,一个蒙面人飞掠过潭面刺出一剑,靳玉早有准备身体一摆一躲。

二人虽然并未受伤,但心下一凉。以他们现在的状况,一出潭面必遭强攻,靳玉自己还好,加上单纯就是累赘的柔安,简直几乎看不到生机。

柔安已经快憋不住气了,被他拽着向着另一个方向游,还不待他再做一次出水的试探,她就下定了决心。

她猛地一用力,撒开与靳玉相握的手,根据这半天在水下已经找到的感觉,腿用力一蹬,向着水底沉沉坠去。

靳玉一惊,迅速追上她,对上她的视线,看到她微微一笑,作势要在水下放开呼吸,他猛地拉近她,脸靠近脸,嘴唇……贴上她的双唇。

柔安大惊,不由微微启唇。

靳玉顺势贴着她的唇也启唇,向她渡进一口气。

柔安的心瞬间被棉花糖包裹,甜得要命、柔得要命、软得要命,也齁得要命,那种齁意像是棉花糖的丝缕,转化成了浓重得化不开的酸涩悲痛,细密地缠上来,让她呼吸的同时感到窒息。

两人下沉,柔安甜蜜地绝望着。

突然,泪光在她眼眶边滑出的瞬间,她眨眼时瞥到了一个图案。

她不由转过脸去,仔细地盯了一眼。

——龙鱼图案!

不是圭鱼!是和琉璃佩一样的龙鱼图案!不,说图案也不准确,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与琉璃佩的龙鱼形状相吻合的凹槽!

她绝没记错!

柔安瞬间明白了那些蒙面人身着水靠探查甚至潜入翡翠潭的原因,但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并没发现这个凹槽。

不过,这个时候发现与琉璃佩有关的线索也没有用了,他们没法出去告诉任何人,甚至很可能就要和这个秘密永远留在水底。

柔安转头看向那个凹槽时,靳玉为了继续给她渡气,也顺着转头。

柔安憋住一口气,拽了拽他,示意他往那边看。

靳玉不解地顺从转头,看到了那个凹槽,微微一怔,然后,在柔安惊诧的目光中,从怀中取出了琉璃佩,按照凹槽的纹刻嵌按了上去。

柔安紧紧盯着这一切,还来不及想他身上怎么会有琉璃佩,就更加惊讶地看到,以潭壁上琉璃佩和凹槽吻合之处为中心,一道竖直的裂缝现出形迹。

数息之间,裂缝扩大成一个横开的大洞,在洞口成形不再扩大的瞬间,潭水灌入,将靳玉和柔安也冲进其里。

靳玉只来得及把柔安拽进怀里牢牢护住,就被汹涌的水流急速推动上下沉浮,一路顺着水道左奔右突,不知道被冲到了多远的地方。

就在柔安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和紧抱着她的靳玉被冲上了一个角度很陡的倾斜石坡,靳玉一声闷哼,想来他在石坡面上撞得不轻。

但在她想出声问他伤势的时候,她感到靳玉松开一只手向上攀住了什么,用力一撑,二人借着他手臂的支力上甩,他又一翻,二人一个翻转落在了斜坡上方的平面上。

因上方的洞顶不高,靳玉翻转时飞得也不高,尽管他抓住洞顶的钟乳石借了下力,但也来不及在落地时调整好站立的姿势,只能再将她裹在怀里顺势一滚。

柔安在他们翻滚的趋势停下来之后立刻从他怀里跳出,看着躺在地上缓解疼痛还不能起身的靳玉,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二 探幽

“你怎么样?哪里疼吗?”

靳玉听到柔安话里的哭音,微微睁眼,放缓脸色安慰她,“背有些疼,但不碍事。”

背疼,应该是刚才在石岸上撞的。

柔安想起他们撞上石岸时她在他怀里感受到的力道,不禁急得红了眼眶。

靳玉看她着急,似要起身,但还没等她想要扶他的手落在他身上,他就昏了过去。

柔安大急。

她不敢碰他,只能将他全身上下仔细查看一番。

除了衣服湿透且凌乱之外,他身上并无不妥。柔安不会观色,也不懂把脉,更不敢贸然翻动他检查他的身体,只能环顾四周,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

他们现在在一个钟乳石洞里,与其说这是石洞,不如说这更像一个天然的石筑门廊,门廊向外是一个湖,湖沿就在他们脚边,这片湖就是他们刚刚被水浪冲进来时经过的入口,湖面向着昏黑的石廊之外延伸,仍在微微激荡的湖水将他们目前所在之地同翡翠潭底的神秘洞口连通;另外一边多走几步是一个豁然大开的深洞,敞阔的洞内石柱林立,石花绵延,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依稀看到洞套着洞,洞连着洞,洞洞不绝。若有彩色灯光打在这些石帘石幔上,定是如前世旅游景区宣传图片一般的美景,但她此时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

柔安刚才被靳玉的昏迷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先前不觉,此时将周围环视一遍,见到暂时没有危险,顿时感觉到膝盖和小腿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生疼,小水洼和流水残迹遍布地面,她和靳玉的身下已经汪了一小滩水。

她艰难地爬起来,向着大厅一样的内洞走了几步,发现一块微微倾斜的平坦干燥石面,看起来更适合人躺着休息。洞内虽然也有明水暗河,但都是边缘相对整齐的浅溪,地面和空气都不那么潮湿。

柔安回到靳玉身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他,把他抬起来一点。

他看起来清瘦,但实际上也是健壮的成年男子,她本来就因力气不足而动作轻缓,又有意放柔力道,他被抬起来时似乎并无不适。

柔安松了一口气,拖着他的上身,小心地向着她看好的临时卧榻倒退过去。

在石廊和厅洞的衔接处,有一个大约四十度的光滑斜坡。柔安尽量踩稳每一步,一点一点地挪上斜坡,挪到后半部觉得有点滑,索性坐在地上怀抱着靳玉往后蹭。

柔安见快要把人拖上来了,往后一坐,坐在斜坡顶平坦的地面上,打算用力一举把人拖上来。不料两人身上的水淌下来把斜坡沾湿了,坡面变滑,她一个人快走几步上来还好,可靳玉太重,她一个没抓稳,眼看着他就要就着斜坡滑下去。

她探身一拽,暗道糟糕——不仅没能抓牢他,她自己的重心也不稳了,再不放手只会和他一起滚下去,以目前这个姿势搞不好还会再摔到他身上……她情急之下在脱手的一瞬间给他转了些角度,又半牵着他的衣服、同时自己半撑着地面随着他往下滑,及时在他滑到底部头撞到地面之前托住了他的后脑。

柔安来不及缓过惊吓后的那口气,就听见砰然落地的靳玉一声闷哼——他醒过来了。

她对上靳玉睁开的双眼,满心内疚和难堪,赶紧叫了一句“别昏”,扯出了塞在衣襟内的一个挂坠。

这个挂坠像相片盒一样厚,中间镶嵌一颗切割细致的虹光石,她按了一下主石,盒盖弹开,狭小的项坠盒里装的是两粒挤得变形的药,柔安拿出一粒,递到靳玉嘴边。

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吞咽时似乎牵动了后背的伤处,蹙起眉头。

“……这是什么?”

“涅槃。”

“……”

靳玉想说他的伤势远远没重到要服用涅槃的地步,但药已经咽下去了,而且,考虑到两人目前的处境,此洞出口不明、前方危险不明,他尽快恢复体力为上,就没再多言。

过了半晌,他察觉到体内的灼热感,开始运功助药力扩散生效。

他刚才撞上石岸时虽有内力护体,但那一下碰撞的力道确实极大,背部和脏腑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涅槃药如其名,吃下后四肢百骸如同被烧灼般疼痛,但在忍过一波疼痛之后,全身又如脱胎换骨般轻盈强劲、蓄满力气。

靳玉从中痛变成大痛,疼得冷汗直冒,但一声不吭。

柔安不敢打扰,乖乖抱膝坐在一旁。

小半个时辰之后,靳玉才深深呼出一口气,睁眼。

他一睁眼就看到柔安近在咫尺难掩担忧的脸,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就势将她揽入怀里。

他在功力恢复的过程中,内力已经将湿透的衣服蒸干,抱住柔安后,也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衣服烘干。柔安一边享受着让人安心的怀抱,感受着周身寒气被驱退时的温暖,一边和他说自己探看到的洞内情况。

靳玉抱着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个溶洞确实极深,且再无他人声息。

柔安在自己的衣服被烘干后,舒服得昏昏欲睡。她轻轻掐了自己一把,才回复清醒看向靳玉,“那些人会发现潭底的异状吗?”

“应该不会。翡翠潭大而深,潭面上有花瓣遮挡,潭底水动可能传不到潭面,就算有些涟漪也很难被注意到。”

柔安一想,也是,他们沉到那么深的地方才被吸走,潭面上花瓣密密麻麻一遮,他们久不露面,那些人只会当他们溺水了吧。

“那……他们是什么人呢?惊云的人吗?”

“看武功路数不像。看起来也不像璃州人。”

柔安回忆了一下对方的身形、肤色,也觉得不是璃州周边的人。她在线索这么匮乏的情况下也猜不出袭击者的来历,索性将注意力转回当下的困境。

“我们要怎么回去?原路返回?之前那道暗门有可能重新关闭,我们现在没有琉璃佩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就算能打开,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还在湖边埋伏着。”柔安真不想再穿过水道了,过程实在痛苦,她抬头看向靳玉,“这通道是以琉璃佩为钥匙打开的,这洞也应该还在琉璃山间,这里会不会藏有秘宝?我们已经到了这里,要不要进去看看?”

靳玉认同柔安前两句话,他也认为原路返回危险难测。他们来时,被湍急的水流冲了那么远才到这个地方,原路返回,恐怕还要重新找路,他还好说,柔安体力肯定不够;就算找到了,也很可能面临柔安所说的困难。但是,藏宝之地大多危险重重,他对秘宝没什么兴趣,更不想带着柔安冒险,何况,原路再艰难,至少可以确定能够返回,若往前开辟新路,可就不确定能否安然回去了。他看着她兴奋得睁大的双眼,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柔安看靳玉神色间没有要同意的意思,继续劝说,“反正外面那些人估计要蹲守很久,我们先往里走一些呗,走不通再回来也来得及。”

靳玉看她这么期待,无奈地叹了口气。

“休息好了?”

“嗯!”

靳玉抽出了被她抱着轻晃的胳膊,在她骤然失望的目光中起身,将她牵起。

“走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三 冰洞

想要深入地下溶洞寻宝或寻路,正如靳玉所忧,可能比原路返回要难得多。

崎岖难行不说,岔路也很多。

一路上,他时不时就要通过听风观水以及观察环境中其他因素来辨别和选择前进方向。

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距离,靳玉才能确定地告诉柔安,他们在向着出池山的方向走。

出池山位于琉璃山背面,两山相靠。与平缓秀美的琉璃山不同,近在其侧的出池山山形峭峙、多孤险绝壁,拔地而起、直刺蓝天。其上土石赫红,长于吸水,琉璃花树少见,但各种小树花卉生长不绝。

也不知藏宝之人是如何探得这深入两山山腹的长洞,还深入此间把秘宝藏了起来。

柔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跟上靳玉明显放慢的步伐,咬牙切齿地感叹前辈的高明。

就这样,她靠着寻宝的热情、不拖后腿的毅力、步步小心的谨慎、靳玉偶尔的援手,走完了这一片钟乳石洞,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

冰洞。

柔安一站在洞口,就觉得丝丝寒气沁体,几乎渗进心里。冰洞内几乎没有风,寂静无声,放眼望去,一片透彻,一片晶莹。冰柱、冰笋、冰花、冰葡萄、冰旋涡……各种形状、各种体积的冰晶充斥了视野,像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

柔安睁大眼,看得兴味盎然,连之前跋涉的疲累和当下渗骨的寒冷都忘了。她小心翼翼踏出几步,很快掌握了在冰上平稳走动的技巧,迫不及待地向着感兴趣的景观靠近,兴奋得像来游玩一样。

靳玉看她看得开心,便也不出声劝止,只是紧紧跟着她、护着她、提醒她当心脚下。

柔安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只知道当她那一股新鲜劲渐渐消灭,她感觉到身体动作的迟缓时,整个人已经快要冻僵了,她错觉体内的血液都快被冻凝,事实上,她已被冻得不确定这还是不是错觉。

靳玉偶尔扶她一下,或者握一下她的手以确定她的身体状态,之前柔安被握时会不解地对他笑,这次,他再握来,她只紧紧握住他的手汲取温暖。靳玉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环抱住她,用内力给她取暖。

等柔安暖和过来,靳玉蹙眉劝她,“回去吧。”

“你确定?都走到这里了,万一冰洞剩下的距离比回去的距离短呢?”柔安不太甘心。

冰洞中无风,靳玉尽全力感知也很难判断出剩下的路程还有多少,他看着柔安固执的表情,有些无奈。

“我确定你的身体能坚持到我们回去,但我不确定你的身体能不能坚持到我们走完。”

“……”柔安低头不语。

靳玉看着她的表情,不由心软,但理智上知道不能再纵容她。

“听话。回去。”

“你说,我冷会不会是因为饿了。”

“……或许有此原因。”靳玉深知她的馋猫属性,暗示“那就赶紧退回去吃饭吧”。

柔安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潜在话意,只当他真心认同她的推测,特别开心地低下头在袖袋里一阵翻找,掏出来一个用绳子扎得严密的油纸包。她打油纸包,靳玉看见里面还有有一层油纸,打开里面那层,露出的还是油纸……直到第四层被打开,靳玉才看到真实面目比最初包装小了近五分之一的包裹内容物。

里面是八块小巧的五仁点心。

靳玉看到,不由又叹气。

他深深觉得,柔安不会水就罢了,冲她这身上和袋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架势,就算会游也得重得沉下去。

她把纸包向他推了推,他表示不吃。

柔安鼓起脸,将一个点心拿到他最前,他无奈地瞟了她一眼,还是张口吃掉。

最后,在靳玉和柔安拉锯一样的退让中,八个点心,他吃了三个,她吃了五个。

柔安在咽下最后一口点心之后,用油腻的手指攥上了靳玉的袖口,软绵绵地提问:“以我现在的状态,能够坚持走完我们之前走过距离的三倍的路程吗?”

靳玉对她的问题略感疑惑,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可以。”

“那我们继续往下走好不好?如果走够我们目前在冰洞里已经走过的距离,还没看到出口,”柔安说到这里,不情不愿地许下承诺,“那我们就回去。”

靳玉对着她恳求的眼光,实在说不出“不好”,他叹了口气,扶着她站起来。

“若我发现你撑不下去,就立刻离开。”

柔安明白他说的“立刻离开”是“不会再询问她的意见拎起来立刻跑”的意思,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抱住他蹭了蹭,“嗯。”

大约过了一刻多以后,柔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也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了。

冰洞剩下的路程确实比他们刚才做约定时已走过的距离短。

但是,冰洞的尽头,是另外一个大洞——一个从中刮出猛烈大风的深洞。

幸好,风洞只有一个,这回没有岔路让他们选择了,也说明他们的方向对了。在冰洞中也有过岔路,他们也走进过死路中,但靳玉大概记得出池山的绵延方向,且他们误入的死路都不太长,掉头返回重新选路走也不会浪费太多力气,他们就比较顺利地走到了穿过了冰洞。

不过,柔安在两洞交界之处感受着风“拍”过来的力度,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很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朝后飞起,走对路的成就感早就被抛诸脑后了。

靳玉默默地看着她。

对于他来说,进入风洞并不困难,但是要拽着柔安前进就有点麻烦了。而对于柔安来说,要顶着这么强劲的风努力前进……非常困难。

柔安心虚地抬头,视野中两人发丝横飞,这回轮到她说不出“不回去”的话了。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这风对你应该不成问题,……”她觑了一眼他的表情,见他没有否认便继续说,“要不你进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如果洞不深,很快就能看到出口,我们就继续前进;如果洞太深了…对于我……那我们立刻原路返回。好不好?”

靳玉一听到“好不好”三个字就头疼,柔安有时候意外地固执,就像现在——既然她这么提议了,他若拒绝,那对她的处置方式就只有打晕带走一途了。

他的脸上现出了少见的不快之色,但对她毫无办法,只能把外衣脱下来给她。

柔安本想推拒,但看他脸色实在不好,也了解他的固执之处,知道这种程度的寒冷和大风对他来说算不上困难,就不敢再多说,默默把衣服地裹在身上。

靳玉给她系好衣带,再度烘暖她,又感知了一遍四周环境,确定一定距离内没有可疑生物,才沉着脸嘱咐:“我很快回来。有事就喊。”

柔安乖巧点头。

靳玉叹了口气——幸好他的公主胆小,没了他作倚仗,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他想毕,转身顺应风势施展身法,瞬间消失在风洞的黑暗中。

柔安找了一块避风且没冰的石笋靠着蹲坐下,抱住自己,缩成一团,等他快去快回。

不过,她似乎忘了,每次他不在身边,而她觉得自己可以应付的时候,都会被命运打脸。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四 大猫

柔安真的太累了,此时不那么冷了,又对靳玉“快回”的承诺和响应自己呼救的速度很有信心,没过多久,她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着之后,四周冰寒侵体,热量散失,她紧紧地团缩住自己,几乎被冻醒。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靠近了她。

柔安本能地向着温暖源一靠一蹭,感觉到这个温暖源大小正好、手感也毛绒舒适,便直接张开手臂,满满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温暖源略略挣扎一下,睡迷糊了的柔安不满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温暖源一眼,发现是一只毛绒绒的大脸猫,长得有点凶悍,但被她紧紧抱着也眼中没显出不快和不耐的神色,她便忽略了心底的那点怪异感,嘟囔了一声“大猫乖”,闭上眼抱得更紧了。

“大猫”被抱得太紧,抱着它的人恨不得全身贴上来,但她也很注意,没让它觉得不舒服,它就没再挣扎。

它看了柔安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醒转或放手的迹象,不由耷下两颊垂着的长毛,露出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它耳尖的黑色笔毛动了动,使巧劲挣松了柔安的怀抱一瞬,在她再次抱紧之前转了个身,待她抱紧之后一甩一颠,将她稳稳地背在了背上。

“大猫”感觉了一下,确定她抱得很紧很紧,不会因为颠簸掉下来,就沿着靳玉和柔安来时的方向快速跑了起来。

它跑了没多久,拐进了他们先前没选的一个岔路中。又跑了不久,绕过一处冰帘向里一拐,窜进了一条不引人注意的曲折冰道。

这个冰道越走,洞壁上的冰雪越少,渐渐露出和溶洞差不多的表面来。地面也越来越平坦,“大猫”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参差的石笋、石柱之后。

柔安梦中觉得有些晃,但软绒绒的垫子躺着并不难受,有规律的上下颠簸反而像摇篮床一样助眠,她困倦舒适地蹭了又蹭,逐渐陷入沉睡。

——所以说,人不可侥幸,这下被猫叼走了吧?

……

柔安是被过高的洞内温度热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时不确定是醒是梦。

她虽然还在山洞之内,但这已经明显不是她睡前待的山洞——她的眼前不见冰晶丛生的冰洞和昏暗风啸的风洞,而是彩光斑驳的温泉溶洞。温泉上略有蒸汽升腾,上悬钟乳石笋,被洞壁一些彩色罩灯辉映得五彩缤纷。整间洞内,五光十色、汽蒸雾绕,几乎烘托出了仙境的效果。

柔安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感受到轻微的疼痛,才确定她并未做梦。她检查了一下身上,靳玉的外衣还好好地裹着,身体也无不适,便放轻动作,安静地站起来。

这个洞绝大部分地面都被温泉池占据了,她所倚靠的墙壁几乎是洞内离温泉最远的距离。在她所在的位置,她都热得有点难受,如果靠在池边,她一定会在睡梦中热晕过去。柔安不由有点感谢把她带来此处的人了。

柔安现在已经能很淡定地面对“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劫走”的状况了,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开阔而明亮的洞府,在原地等待和出去探索两个选项之间踌躇了片刻,就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在这里等着,不知道有多久才能见到劫走她的人,更不知道多久才能出去。那人把她扔在这里,还选了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位置放下她,应当暂时不想伤害她。而且,对方也没用绳子捆绑她,虽然有自信她逃不出去的可能,但也有不介意她在此自由活动的可能。

这么一想,她出去即使撞见带她来这里的人,也不会有太大风险。倘若有,那她就更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了。

柔安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靳玉是不是已经回去找她了。不论如何,她都必须赶紧回到他们分开的地方。

她贴着洞壁,绕着温泉边沿,轻声靠近温泉洞的入口。到了洞口,她先耳贴墙壁听了半晌外面的动静,发现外面似乎没人,又小心地探出头向外看。

柔安一看清洞外的环境,眼睛就微微睁大了。

外面是一个很宽阔的的洞厅,它的一端是曲折延伸的通道,一眼之下看不到尽头;另一边连着五个山洞,包括柔安现在所在的最右侧的温泉洞。

柔安等了一段时间,仍然不见人迹、不闻人声,便走出了温泉洞。

对着通道的五个山洞里,中间的洞最大,远远透过洞口望进去,里面似乎陈列了家具。因它离得较远,她也没有多看,将视线投向其他几个洞。以中间大洞的开口方向为中线,其余四洞两两对称,但对称得不算规整——左右相对的两个山洞的洞口并非正好相对,反而错开不少,她在温泉洞的洞口也无法直接看到对面山洞的内景。

不过,毕竟两洞相对,柔安向旁移动几步,就看到了对面洞里的景象。

对面的洞内似乎叠放了很多大箱子,不论开盖与否,箱子上面都闪耀着一片珠光宝气。柔安左右顾盼一番,轻快地跑过去,确定洞内无人,才小心走入。

这个洞和温泉洞大小相类,洞内堆满了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箱子里,除了被码得整整齐齐又长又亮的金条,还有满满的被随意填塞进去的珍珠宝石。金条便罢,这些珠宝在见惯珍奇的柔安眼里称不上顶级,但平心而论,也算中等及中等偏上的品质了,洞内堆了这么多,价值可以想见。

这就是琉璃宫的秘宝吗?柔安不禁这么猜测。

如果真的是,那么多人为这座宝藏争得头破血流也不足为奇了。以她所见,这么一山洞珠宝,大概够得上景国五年的赋税收入,别说维持一个小小的琉璃宫,就是一支兵种齐全、装备精良的精锐部队也够养数十年了。

琉璃宫在柔安的心目中瞬间高大起来了——从一个很大但很普通的江湖门派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土财主。

柔安在心里计算感慨完,就安静地摸向了旁边的山洞,有这两个山洞作铺垫,她更加好奇另外三个山洞里的景象了。

柔安刚才遥遥一望,这个洞内也有金属反光一闪而逝,但比起“财宝洞”的华光璀璨,那反光实在微弱。此时,她靠近洞口才看清,洞内陈列了极多神兵利器,架子上的,洞壁上的,大大小小箱子匣子里的,柔安能以鉴宝的眼光辨认出它们的不凡,但没法从实用价值的角度给出中肯的评价。她只能以旁边金银珠宝的品级来推测这个洞中兵器的价值,大概也是有名好用但不算顶级的锋利兵刃吧。

真正让她欣喜若狂的是右边和兵器洞(柔安给这几个山洞都按照内容物起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以便她称呼和记忆)相对的山洞,里面藏满了古籍孤本,虽然她同其中二十之十九都在宫内的藏书院琅嬛阁有过亲密接触,但还有二十分之一呢……瞬间升级为她的新欢。

柔安在书架间兴奋地穿梭,快乐得要飞起来了,完全忘记了身之所在。

不过,把她带来的并没有忘记这个被带来的……

柔安刚取下一本久仰的古籍,正全神贯注地用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她并没注意到,外面一个麻褐色的身影划过洞口冲着她醒来的温泉洞而去。

当她如饥似渴地读着第一页第二段文字时,那个身影倏地冲到典籍洞洞口,视线向洞内一扫,立刻发现了“活泼乱跑”的柔安。

它毫不犹豫,闪电一样安静而迅捷地避开书架,冲到她脚边,咬住靳玉的大外衣。

柔安猝不及防被什么拽住了衣服下摆,惊讶地看过去,就见到一个毛绒绒支棱着一个黑色尖耳的大脑袋正咬着她身上的衣料,使劲——向外拖。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五 秘宝?

柔安毫无防备之下,被拽了一个趔趄。

那灰褐色四肢粗长的大毛绒绒见拽动了她,有点欣慰,抬起了头。

——猞猁?

没错,是猞猁,还是一只很大的猞猁。

柔安在御苑的珍禽异兽馆中见过这种身体粗壮的大型猫科动物。而眼前这只,身长比她见过的所有猞猁都要夸张。她毫不怀疑,它在昏暗的光线下站起来时,她搞不好会认成一头熊。

那只猞猁看她怔怔地盯着它,耳尖的混杂着几丝白毛的两簇黑毛抖了抖,露出了有些无奈和不耐的表情——别问她她是怎么看出一只猞猁的表情的,可她就是看出来了——又靠过来,作势上嘴。

柔安吓得向后大退一步,几乎跳起来。她瞬间明白了这只猞猁的意图,也想起了半梦半醒中见到的那只“大猫”,慌忙对它说:“我跟你走!别…别咬!”

猞猁明白了她的意思,给了她一个“你乖一点”的眼神,掉头往外走。

她战战兢兢地默默跟着走出去。

猞猁又带着她回到了她之前醒来时所在的温泉洞,绕过半个温泉池,在池边停了下来。

柔安跟着停下,看着它。

猞猁探出身子,看了看池水,然后转头看定她,偏头示意。

柔安跟着它的视线一偏,看到了温泉池这边不算深的池水。不知为何,她一看到水深,瞬间领会了它的意思——让她“下去”。

柔安转回头,看着它,摇头。

猞猁眯眼,她不由一抖,它满意地又一偏头,眼神示意——“快下去”。

柔安这回不摇头了,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它,往后蹭。

它不为所动,端坐着,用一只粗长的后爪挠了挠耳根,看她还没有下去的意思,起身,绕过她往后走。

柔安以为它放弃了,但也不敢放松,立刻转身准备继续跟着它。

不料,走到她身侧的猞猁猛地转身,向着已经转过来面向它的柔安,抬起毛绒绒的大爪子往温泉的方向用力一推。

柔安四仰八叉地摔进温泉池里……

她在热水里扑腾的时候万分庆幸,把之前不知不觉从典籍洞里拿出来的古籍在落水之前扔出去了,似乎听到书本撞地的声音,但愿这本年事已高的线装书没摔散架。

猞猁看她在水中“刨”得太不得法,还呛了好几口水,叹一口气,一脸嫌弃地扑进池中,咬着她肩膀的衣料拖着她坐上池边的一个平台。那个平台在水下,柔安坐在上面靠在池边的石壁上时,刚好可以露出脑袋。

柔安坐下时突然意识到,在她之前被推下温泉的地方,她站起来时本可以让脖子及头部露出水面的。

她默默地对上了猞猁鄙视的视线,又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猞猁看她坐稳,爬上了岸,甩掉身上的水之后,抬起一只爪搭上了正在擦被它溅了一脸的水的柔安的头,轻轻一拍——“乖乖坐着”。

柔安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地默默点头。

猞猁看她“乖”,满意地掉头离开了。

柔安一向很识时务,察觉这只“大猫”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怕她冻坏了(?)还把她摁进水池里,就随遇而安地泡起温泉了——比起之前在冰洞里哆嗦,现在泡着暖暖的温泉也挺美好的。

她其实是一个心很宽的人。

只是不知道靳玉如何了,对他来说,离开山洞应该毫无难度吧……等和“大猫”混熟以后让它带她找他吧,看起来它不难相处的样子。

对于猞猁的“身份”,柔安也自有一番猜测——纵观武侠小说里那些藏了宝贝的地方,一般都有什么鹰啊(鹰?)大猴子啊(大猴子??)之类的瑞兽…啊不,灵兽守候着,(……)这只颇有灵性的猞猁应该也是一只守护秘宝的灵兽吧。

她越来越相信这是琉璃宫秘宝的所在地了。

柔安一边在热水中放松,一边胡乱思考着接下来该么办。大概一刻之后,猞猁回来了,嘴里叼着一个包袱。

这个包袱是用结实的粗布做的,和这个贮满宝藏的山洞格格不入。他看柔安一直盯着包袱,就把包袱在她身边的石岸上放下、打开了,一堆饱满水灵的水果躺在摊开的布料上。

柔安拿起一个海棠果,有点惊奇,因为这并不是应季水果。不过藏宝的山洞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她只略一打量,就将果子毫无负担地送入口中了。她刚咬了一口,甜爽的汁水溢满舌尖,让她享受地甜眯了眼,一口一个吃掉了。

在她吃掉不应季的葡萄、不应季的柑橘、不应季的草莓和勉强算是应季的樱桃之后,她发现猞猁带回来的水果全都特别甜,她非常自然地将这也归因于藏宝秘境好水土。

柔安吃饱了,满足地叹一口气,这里有好吃的、有好看的(书)、有蠢萌(它应该也是这么想你的)体贴的“大猫”,要不是挂心靳玉,她都不想走了。

等她在温泉里泡得快被热气蒸晕时,一直趴在旁边的猞猁上前又一次叼住了她肩部的衣料,微微上提——“出来吧”。

她眨了眨眼,调动久坐僵硬的肢体,慢慢从温泉里爬出。

说来奇怪,在温泉里泡过这段时间,她的疲惫一扫而空,身体感觉反差明显得她都没法劝说自己这是心理作用。

她自知想不出结论,干脆继续归因于藏宝之地妙处多这一猜想,集中注意力和猞猁往出走……她还顺路捡回了落水之前匆忙丢开的古籍。

猞猁带着柔安出了温泉洞,直直向着中间的大洞走去。

柔安对于进入这个刚才没来得及观察的地方心怀忐忑,万一,它存了把她洗干净吃掉的想法,前面搞不好会是她的葬身之地……不过,没等她胡思乱想出个结果,就被大洞中的布置惊呆了。

这像是一个非常“华丽”的起居室——作为山洞,它真的太奢靡了。

玫瑰紫的花缎帐幔,黄榆、绿檀的桌台椅榻,珐琅的花瓶,玉石的盆景,一应器物都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华贵的晕光。柔安跟着猞猁路过一个案几,看到上面的水仙盆景,微略卷边的白玉花瓣淌出一丝蜜黄的色泽,莹润生光,翠绿的叶片纤长舒展、宛然天成,她不禁为盆景的材质和工艺而赞叹——这洞中的摆件可比外面财宝洞里的珠宝高级多了。

“起居室”也连着左中右三个较小的洞口,柔安正对着中间的洞口走进来,只能看出这也是一条通往他处的通道,但通道蜿蜒,她无法一眼看到另一端的景象。猞猁带着她径直走进了右边山洞,当她看到洞内正中设有妆缎被褥的大床时,已经不再为此间的华丽精致感到惊讶了。

猞猁将柔安引到床边,明确地作出“睡觉”的指示。

柔安接收到,上前靠近大床,观察一番,没坐下,而是临起锦被两角,往旁边一掀——一抖——

被泼了一身尘土的猞猁和泼了它一身尘土的她齐齐打了好几个喷嚏。

猞猁一点都没生气,只是转回头用“你又淘气”的眼神看着她。

柔安已经对这种眼神免疫了,在这种目光地照耀下,她一直觉得自己现在待的既不是主卧也不是客房,而是育婴室。

她抖掉锦被的尘土,也没有如它所愿上床,而是把靳玉的长外衣脱下来,攥成一团,一拧……地上刷拉拉一滩水。

她用无奈的目光向猞猁解释:不是她不想睡,而是湿漉漉地睡不了。

猞猁倒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出去,没过一会儿,叼进来另一个包袱。

柔安大概对包袱卷里的内容有猜测了,打开一看,是一袭带着典雅熏香味的华裳。

她把衣服拎起来一看,华裳带有几分琉璃宫宫装的风格,当然,她毫不意外,只是歪头看向猞猁,盯——

刚抬起后腿准备搔痒的“大猫”对上她的目光,无奈,转身,出洞。

柔安换好衣服,在床上坐了片刻,猞猁就进来了,坐在她面前,盯——“又怎么了?还不睡?”

“我有问题想问你,你可以告诉我吗?”

猞猁继续盯——

“你见过一个男人吗?”柔安对着手里一直抓着的靳玉的外衣做了一个嗅闻的动作,然后递向它。

它疑惑地看了她片刻,也凑过来,嗅。

然后,它抬头看着她,想了一下,点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六 洞主

猞猁的头刚点下来,柔安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可以麻烦你带我去找他吗?或者…把他带来这里?”

它略微思考了一下,摇头。

柔安急了,“为什么?”

它不说话。

柔安用委屈至极的目光盯——

它有点苦恼地看着她,上前站起来用两只毛绒绒的大掌把她往后推——“先睡”。

柔安被推倒以后,等它的爪子一离开,就又坐了起来,还不等它反应,直接站了起来,向外走。

猞猁立刻伸爪,踩——

她本就有意试探,向前的动作没有多用力,裙摆被踩住以后她也不至于后仰,只是停下了脚步,继续用倔强地目光向猞猁表达她找人的坚定意愿。

猞猁很无奈,被这只看年龄也就是刚出窝的人类幼崽(?)的胡闹弄得特别无奈。明明多数时候还挺乖的,看它时和主人一样没有通常人类看它时的轻视和贪婪,还带着一种让它颇为享受地尊敬和信赖,(武侠小说设定加分)它觉得她很有品位(?),还挺喜欢柔安的……

它明白她急于找到外衣主人的心思,可是,它捡到她时虽然闻到过那个味道,但味道的主人已经向着风洞去了,以它的经验,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就算它要把那个家伙找回来给她玩(?),那也得先把她安顿好啊……这个和主人有关系的幼崽真是太羸弱了,让她一个人乱跑,它很不放心啊。

猞猁把柔安往床上拽,她更“委屈”了,在它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眨眼,泪水快掉下来了。

它更无奈了,怎么好像自己在欺负她一样……

它继续拽,柔安被迫退回床边;它把她摁下让她睡,柔安扭头不看它;它看着她的眼泪很快就要离眶了,简直心惊——这幼崽怎么说哭就哭——毛绒绒的大脸凑上去,小心地不让舌头碰到她的眼睛,把滚落的泪珠舔掉了。

然后,猞猁一脸慈爱地对着她的脸舔舔舔……

柔安被糊了一脸口水,愣住了。

猞猁控制了力道没有让粗糙的舌头磨伤她的脸,她不疼,只是蒙着一脸口水愣住了。

最后,在脸上的唾液干掉之前,她终于意识到挣扎无望,只能沉默地掀被睡觉。

猞猁对她很不放心,直接去外边拖了一个锦垫到洞口正中间,卧好,闭眼。

柔安掀起一只眼皮看了它一眼,气闷地下床把湿了的衣服平铺晾开,然后在它紧迫盯人的视线中郁郁上了床。

——她不会放弃的。

柔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睁开眼,看到彩光隐隐的山洞壁,恍惚了一下,一声叹息。她将目光投向门口——很好,它不在,她放轻动作起床,踮起足尖往出溜。

很可惜,才走到起居室口,她就和叼着鼓囊囊的大包袱的猞猁在洞口狭路相逢。

一人一狸对视片刻,柔安默默退回洞内,在桌旁坐下。

猞猁前爪拄上桌边的圆凳,把包袱叼到桌子上,柔安打开,又饱餐了一顿色泽鲜艳甜香浓郁的水果。

饭后,她进卧室抱出了靳玉的外衣。

猞猁一看到她在它面前抖开那件衣服,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但它毫无动作,只坐在地上看她。

柔安当然没法强迫它带她找人,便自行走出起居室,向那条疑似通往外面的山洞走。

在她走过其他四个洞时,猞猁只在后面跟着,但它一看她还要往前走,猞猁立刻窜到她身前拦住了她,意思很明确——“此路不通”。

柔安盯着它,也很无奈,想了一下,蹲下问它:“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

“……”柔安思忖片刻,“你知道他的大概位置,但不知道他具体所在?”

它点头。

“他有危险吗?”

它摇头——能把这么弱的你带到这里,以他的能力,他自己应该是没危险的。

柔安暂时放心了。

她听不到猞猁让她伤心的心声(……),但它整个狸都有一种很可靠的感觉,她相信它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她不相信也别无他法——以她的能力,避过猞猁的耳目出洞找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不迷路,她也难以挨过风洞冰洞等极端环境啊。

猞猁确定柔安“变得懂事”之后,一张猫脸露出了豁然轻松的表情,不再跟着她了。

柔安经过半天的试探,发现它除了每日必要押着她到温泉里泡半个时辰之外,就不再限制她的行动了。

或许,她所认为的“每日一次”这个频率并不准确。

山洞中不见天日,无人打更,更不见计时器。蒙着不明材质灯罩的油灯日夜通明,洞中长久沐浴着五彩光亮,也不存在日夜更替。

她无法精准地确定时间,只能通过她的生物钟以及猞猁敦促她泡温泉和上床休息的时间来划分每日的起始和终结。

所幸,她在这样的作息中并无不适,可见洞中岁月和外间时光的流逝速度还是相合的。

睡觉、吃水果、泡温泉以外的时间里,柔安一直在典籍洞里埋头苦读,几日过后,她将曾经求而不得的珍本全部翻阅一遍,对其中内容了熟于心。

一番用功之后,她发现猞猁还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就不再像赶考那样往脑子里拼命灌书,只每日取一两本从前早已读过的温故知新,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探查这个山洞。

说是探查,她也只是把自己的临时卧室、起居室和外面四个山洞仔细走了一遍,起居室中间和左侧的山洞,猞猁没带她进入,她也不曾踏足。

她不确定此处是否只它一只,但既然有“主狸”在,她就不好像之前刚醒来时那样随意走动了。

中间的山洞是曲折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头。

左边的山洞,在柔安日常路过时有意无意地观察下,似乎是“主卧”。

她早就发现,猞猁在她每日泡过温泉之后送给她的新衣,都来自她卧室对面的山洞。

后来,它还叼来了一只铜镜和几样首饰。首饰同起居室里的陈设一样,都是价值远高于财宝洞珠宝的珍品;铜镜也雕饰精美,镜面反光不逊于玻璃,想来造价高昂。

不能不提,透过铜镜的镜面,柔安能清晰地观测到自己面部肌肤状态的提升。她尽管一向养尊处优,也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脸上读出“细如凝脂、吹弹可破”的形容。

这下,她确定了,那温泉真有缓解疲劳、强身健体甚至美容养颜的神奇功效……

——果然,藏宝之地非同凡响。

其实,柔安也认真思考过,猞猁为什么非要留下她……

不可能就是为了让她泡温泉吧?

——可温泉总有泡够的一日,泡完了又当如何?总不会泡一辈子吧……

或者,它在考察和锻炼寻得宝物之人?

——且不说她还不确定外面堆满了几个山洞的到底是不是琉璃宫的秘宝,若说是巨大的财富,她认同;若说是“秘宝”,她总觉得名实不副……何况,就算那些是,她也不想要,她只想离开……

倘若猞猁的目的就是让她恢复健康、甚至强化体魄,那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柔安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强化到顶、再难寸进,她万分期待被放出去的那一刻……

倘若猞猁有意为宝藏归属而考察锻炼她,她若能确定其意,也万分愿意明确弃权、还宝于“狸”……

她不敢想象靳玉会为她的失踪做出什么事……她不想困在这里了。

而且,这山洞太蹊跷了——

起居室的器物上皆有落灰,但灰尘厚度不足二月。可见,至少两个月之前,这洞内还是有人居住的,而且,那人多半是位女性。

那么,居于此地的是何人?是否为琉璃宫中人?是藏宝之人?还是护宝之人?她若为秘宝而淹留,此时何故不出现?两月前为何离开?会否返回?何时返回?猞猁同她有何关系?其所做所为是否皆出自她之授意?

……

在柔安看来,遍洞线索,却无一足以解惑,反而平添疑惑。

她经常想着想着就又陷入环环相扣的问题怪圈,再想无可想。

就这么日复一日,“洞历”半月已过,柔安一向随遇而安,也开始焦躁难安了。

还不待她想出破局之法,这日清晨,一阵难以忽略的钝响惊醒了她的沉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七 霜降

柔安瞬间清醒,依稀辨认出,那阵钝响是大石相磨的声音。

她抬眼望向门口猞猁一贯卧着休息的地方,发现它果然已经不在,便匆匆下床穿戴整齐,凭着迷蒙印象循声寻往钝响发出的方向——起居室中间的深洞。

对于此洞,柔安未曾踏足,自然也无从猜测。

深洞像一条长廊,洞壁在向前延伸的同时,在摇摇彩光中倾斜、回环,她的视线无法倾斜或拐弯,她自然看不到长廊另一端的景象。

她在洞口踌躇良久,再没听到声响,也不敢擅自进入。

突然,草褐色的影子像闪电一样从洞内闪出,猞猁无声地快速奔跑过来,径直扑到她身边。

柔安第一次看到“大猫”全力奔跑的身影,它迎着她惊讶的视线停在她脚边,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洞内走,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便又转回头看她。

柔安眨眼,明白了它的意思,抬步跟上。

它顾及她两条腿倒腾得慢,也配合着放缓了步速,但它心里着急,总是走着走着就加快了速度而不自知,只能在意识到以后立刻停下,回头看着柔安快步追上来,再按捺着焦急,用自以为的慢速小步前行。

柔安起初以为它要带她去找靳玉,但追赶了半天便否决了这个猜测——如果是去找他,猞猁目光中的急色一定没有这么迫切。

将近十日的相处,猞猁虽然偶尔玩心大盛戏弄于她,但多数时候还是一副呆萌持重的样子,很少有这样火急火燎的神色。

它的反常之举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山洞与世隔绝,若有大事发生,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她暗自戒备着,被猞猁带着一路疾行,突然洞回廊转,眼前一亮,他们走进了一个灯光大炽的山洞中。

这个洞室比起之前柔安见到的洞室,像是一个……实验室。

洞内灯火辉煌,几乎将每一个角落的阴影都驱散。

靠着洞壁,一排排立柜和架子挤挤挨挨,其上摆满了形状奇怪而制作精巧的瓶瓶罐罐,里面盛放着各种颜色、形状和材质的液体和固体,洞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刺鼻药味,这一切都让柔安悬起的心更加不安。

在迈进这个山洞时,柔安注意到,洞口有一块竖起的扁平厚重的大石,观其面积,刚好可以盖住洞口,其下还有大石被拖拽时划下的痕迹。

她有理由推测,这块石头是这个陈设奇异的洞室的门,她在睡梦中听到的钝响,就是石头门开的声音。

柔安环视着洞内情状,突然被一把与周围“实验仪器”格格不入的宝剑吸引。

宝剑被高高挂在洞壁上,有着岁月洗练出的古旧气息。整把剑形状端方、雕饰华美,但其贵重古典的外表并非吸引柔安注意力的原因,真正让她惊讶得难以移开视线的是剑柄顶端的徽记。

若为不知内情的人,一眼望去,只会觉得那是一朵线条简单的五瓣花。但遍览御苑典籍的柔安辨认出来了,那是一朵三瓣梅花,下方紧凑的封闭窄弧不是有着锐角边缘的花瓣,而是两枚托着花朵的叶片。

这种两叶相托的梅花纹,曾经广为人知,但少有人敢擅自使用,如今更是几不得见。

因为,这三瓣梅纹样,是前朝的皇族徽记。

前朝覆灭之后,凡带有这种徽记的器物都被官府收缴,金属器具都被熔掉重塑,凡私藏者,皆以谋反罪诛。

她实在想不明白,离两朝政治中心瑝州遥遥千里的琉璃山内,怎会藏有前朝皇族用剑,难道这真不是琉璃宫秘宝所藏之地?

更让她惊心的是,宝剑明光锃锃,明显常被人使用保养,所有者一定对其分外爱惜。就她所知,前朝皇族,除被软禁在桐州的那一支还有日渐凋零的后代,其他血脉早已不存。

柔安万分好奇,收藏了宝剑的人是否为此洞之主,是否同前朝皇族有所关联。

“你认得那把剑?”

在她被可能同前朝“余孽”发生联系的猜测吓得满心慌急努力想脱身之策的时候,一个苍老浑劲的女声,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柔安被结实地吓了一跳,立刻转身。

出乎她意料,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欺霜胜雪的美丽女子,颜若桃李、冷如冰霜。看其外表,度其至多年过花信;听其声音,却觉其应已年届花甲,与她久不见阳光的白皙平滑肌肤相对的,是她一头披散过膝的顺滑银发,这么一番矛盾的鲜明对比,让柔安一时难以确定这位“疑似洞主”的年龄。

来者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纯白素色广袖长裙,做工精致,猞猁早已蹲坐在她脚边,在她有意无意的抚摸下,同她一道看向柔安。

她斜挑的凤眼微微一眯,目光略带睥睨之感,将柔安一番扫视,最后,定在柔安发间插着的琉璃花玉钗上。

“你是惊鸿的妹妹?我记得她并无姊妹……结义的?还是表亲?”

柔安听她的问题离开了那把剑,心下不由一松,抬手略一扶琉璃花钗。

“前辈认得这只玉钗?”

“怎不认得?”疑似洞主的女性淡淡地看她一眼,“这是宫主夫人最爱的首饰,也是宫主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

柔安惊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知道是该惊讶于惊鸿的看重——她竟然肯将母亲的遗物赠给她,还是该惊讶于惊鸿的疏忽——将这寓意似乎不大吉利的首饰当做了见面礼。

不过,柔安对后者并不太在意,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之在世,吉凶难料,这只玉钗如此之美,又意义非凡,她只会感念于惊鸿的看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柔安更好奇的,是眼前之人的身份。

她说“宫主夫人”而非“前宫主夫人”,又不像是不拘礼节的随性之人,想来不是故意叫错,而是真不知道那位夫人后来的遭遇了。

能常常见到“宫主夫人”、知其所好的人,在琉璃宫中应当地位不低,那这位高位宫人的身份,以及其于“宫主夫人”来宫之后、离宫之前下到此洞的原因,就太让人好奇了。

柔安略一思索,柔顺谦逊地敛袖,微微一礼。

“敢问前辈可是此洞之主?柔安多有打扰,还望前辈海涵。”

那女子见她换了话题,也不在意,听到她的问题,倒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一介守墓之人”。

她语气傲慢,柔安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痕自失和寥落。

守墓人?柔安这回真的惊了,这真不是琉璃宫藏宝地,而是一座坟墓?那是谁的坟墓?前朝的……谁的?

柔安当着他人之面,自不肯失态,可她的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泛白。

女子注意到了她突然的骇然变色,挑眉,“你没想错,此处既是琉璃宫秘宝所在之地,也是他的埋身之地,而我,只是他的守墓人。”

是埋身之地,也是藏宝之地……这种说法一点都没能平息柔安的紧张。

柔安定了定神,容色尊敬,“敢问前辈名讳?”

“霜降。”

“霜降前辈,不知您之前所言的‘他’是指……?”

“你不是琉璃宫人?”

霜降注意到柔安听到她名字后并无特别反应的反应,目露不解,没接她的问题,另出一问。

柔安转移话题在先,见霜降也转了话题问了回来,便低眉敛目地答,“不是。”

“那你如何得用‘香丸’?”

“我……”

“罢了,我已离宫,宫中诸事与我无关。他们爱用在谁身上就用在谁身上,我也不管。”

还没等柔安说出托词,霜降就浑不在意地打断了她。

这位自称离宫守墓的高人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既然你服下香丸,又找到了这里,那也算同我有缘。”

语罢,霜降甩袖转身,“跟上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八 秘宝!

柔安跟着霜降,走出了疑似实验室的山洞。

她犹豫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霜降前辈如何得知我服用了香丸?”

霜降在前款款而行,头也没回。

“服用香丸者体有异香,寻常人兽皆嗅闻不出,惟精通药学之人和修为高深之兽可辨别出来。”她侧头瞟了柔安一眼,“猞猁就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同我一样,才把你带回来的。”

柔安看向猞猁,它也看她,耸了耸耳朵。

——明白了,这是修为高深之兽。不过,听起来它的名字就叫“猞猁”……兽名也这么高深。

柔安又转头看向“精通药学之人”,觉得她脾气不坏,继续请求解惑,“如此说来,前辈也曾服过香丸?”

“不,”霜降语调缓慢,“我曾做过香丸。”

“……!”

柔安今日已惊过数回,此时仍然忍不住睁大了眼。

如果她没记错,惊鸿说,香丸的制作者是琉璃宫已逝的长老,精于药学,堪称天才。

霜降看样子所言非假,可她为何诈死来此守墓?

柔安之前所问未曾获答,不能肯定霜降是不是故意的,便也不好再问,又换了问题。

“不知长老要带我去往何处?”

霜降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去秘宝所在之处。”

“……外间四洞之内不是秘宝?”

霜降用“没看出你这么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那些东西也称得上‘宝’?,也值得被‘秘藏’?”

——前公主柔安生平第一次因“见识短浅”而被鄙视,感觉复杂,瞬间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心情……

正好,几句话间,霜降带着她穿过短短的洞中回廊,几次折转,眼前豁然明亮。

她们走进一个极大的洞,如果说柔安和靳玉穿过翡翠潭水道到达的溶洞是一个大厅的大小、五洞环绕的大洞够得上大堂的面积,那柔安现在进入的山洞就堪比一座大殿了。

洞呈四方形,洞壁平整光滑,洞内灯火通明,洞中所有器具都异常精致华美。洞口正对的一边是一座高台,台前有台阶,台下平地的中央有一张紫檀大床,床架间轻纱密密覆下,依稀有人安卧其中。

柔安进洞时观察得太入迷,不小心擦过洞口的雁形油灯,宽袖拂过垂颈而眠的灯雁,窸窣作响。她无意间回首,发现鎏金铜雁的身态自然流畅、羽毛纤毫毕现,近距离观之,更为洞中器物的精致程度而瞠目。

柔安跟着霜降走向大洞中央,走到雕花大床旁,霜降轻柔地撩起床畔缀着点点银光的素白纱帐,看向帐内,露出一个愉悦而缱绻的笑容,笑涡间,所有的高高在上和目无下尘尽皆释去,只余轻柔和眷念。

这是柔安遇到她以来在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如此真实的笑容,不由诧然,也转头看向床帐之内。

帐内,一个衣装整肃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鬓边霜华侵染,面容清隽沉凝,双眼轻阖,双唇微带笑意,睡相端正。

柔安在看到男子凝固的表情以及于腹前交覆的双手的时候,耳边顿时响起了霜降先前的“守墓”之语。

——所以,这就是她为之守墓的人吗?他是谁,也是琉璃宫人?缘何同秘宝一同深藏此处?为何霜降这位年轻望重的琉璃宫长老自愿隐于此处为他守墓?

柔安一脸肃穆,脑中思绪飞转。

“他很好看,对不对?”霜降突然轻轻地出声,仿佛怕打扰了他的安眠。

柔安一惊,看向她,发现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少女般的欢欣秀美,她凝视他,像在直视幸福。

霜降没有听到柔安出声,疑问地看回来,柔安对上她的目光才骤然反应过来。

“对。”

她没有为柔安迟延的回答而生气,她毫不在意柔安的走神——她万分笃定,没有人会不同意她的话,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真的很好看。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她语声轻不可闻,但这一回,没有再询问柔安的意见。

霜降又痴望床上人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纱帐,径自走向洞内最前方的高台。

柔安立刻放轻脚步跟上了她。

柔安踏上了高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才一放下提着的裙摆,甫一抬头,就看到霜降双手捧起台案中间一个木匣。

霜降双手抬起,只因木匣沉重,但她动作随意,似乎并不看重手中之物。

柔安的目光一接触木匣,就预料其内必有不凡之物——能以沉木为匣,只怕除所谓的“秘宝”之外,再无一物可得此殊待。

果然,霜降用一只白得能透出青色血管的手覆上匣盖,用纤细得让人心惊的手指按上盖前的金色锁扣,悠悠介绍:“这就是‘秘宝’。”

匣盖应声弹开。

柔安定睛于匣内,只见匣底铺着的红绸仍有丰盛的光华,绸布正中,一个乌黑的条状金属置于其上。

她仔细端详,发现棱角圆润的四方体金属条有着沉蓄而锃亮的反光,借助反光,她依稀看清其上细密精巧的无规律折线所组成的似有规律的纹路,纹路立体,略见凹凸。但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辨别出金属的名称和纹路的来历。

“你带走吧,秘宝”霜降看她只是盯视,并不将这块金属拿起,出声提示。

“可否请长老告知,这是何物?”柔安没有轻率动手。

“不知。”

“……此物堪作何用?”

“不知。”

“…………此物是何来历?”柔安已经对获得答案不抱希望了。

“不知。”

——真没让我失望啊。那你知道什么?这位琉璃宫前长老真是对秘宝半点不在意啊,明明就在其侧……安心守墓…吗?

柔安沉默半晌,犹豫着看霜降一眼,听话地伸手隔着匣中绸布将金属拾起,动作间颇有不情不愿的意思。

——她不是在故作姿态,是真的不情愿!

柔安一向多疑,又身负前世记忆,直怕这性质不明状态诡异的金属出自什么放射性的陨石之类,就算隔着布,她也真的一点都不情愿拿起它!

霜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警惕已极的动作,似乎对她的反应颇觉有趣,却并未发问和反对,直到柔安将金属用红绸层层裹好收入袖中,才施施然步下台阶,回到架子床前。

她没有撩起纱帐,只是隔着素纱看向床上之人,轻笑着说。

“闲事已毕,接下来,该干正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五十九 忆往昔

柔安已经意识到秘宝在霜降心中的毫无地位了,但仍不免为其“闲事”的待遇而心生同情。

可是,她凝神等了好久,霜降都一直沉默不语。

柔安一边静静地等着霜降回神,一边理清心里的猜测。

“来吧。”

霜降突然出声,眼中带着如释重负和勉力压抑的激动,带着她回到了之前的山洞。

柔安一跟进门,就看到霜降又望着洞壁上的宝剑,沉凝不动。不过,她听到柔安的脚步声,很快回神,没转身,向柔安重复了初见时的问题。

“你认得这把剑?”

柔安并不意外,但也答得字斟句酌,“我认得剑上的徽记。”

霜降的目光移向剑柄的三瓣梅,“那代表着什么?”

“前朝皇族。”

“这样啊,”霜降喃喃,表情平淡地说着恍悟之语,“原来如此”。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和你一般年纪。”她面带追忆之色,语气梦幻而认真,仿若眼见昔日重现。

“那时,我因试药暂时武功尽失,被几个山贼围堵刁难,正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他一身狼狈地从天而降,像天神一样,杀尽贼人,救我出来,自己却力竭倒地。”

霜降抬手,袖中飞出白练,将那把宝剑卷入手中。她一手持剑,另一手轻柔划过剑鞘上的花纹,目光温软。

“我把他背回了宫中,他一路未曾转醒,却牢牢地抓着这把剑,丝毫不放松。”

柔安听完第一句,就意识到了“他”是谁,不由猜测“他”和宝剑是否有关,但她很快被下一句带走了神,因为字里行间那种让她赧然的耳熟。

可是再下一刻,当“他”就是宝剑所有人的猜想被确定后,柔安心中一凛,撇除旁念细听,不过,霜降之后的话再没涉及“他”的身世。

这也是一个英雄救美而后日久生情的故事。

琉璃宫卓有才能的年少药师,出门历练,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重伤男子。当时的宫主年老优柔爱操心,闻讯赶来,见伤者衣着、气度皆不凡,不敢轻易留人,唯恐彼时势弱且声名不显的琉璃宫卷入不得了的麻烦之中。但霜降年纪轻轻已掌宫中医药大事,且为宫立功多次,一直将她当做孙女一样疼爱的老宫主不好轻易拒绝她留人的请求。经过霜降的挟功耍赖,甚至扬言“他走我走,他留我留”,男子成功留下。

霜降语带骄傲地讲述着自己的胜迹,声音苍老,可语气却像回复了小姑娘的天真活力,“我不曾吓唬他们,我真的那么打算着。族里的大祭司帮我预言过,说我会嫁给天神谢迦图一样的男人,我等了那么多年,他才出现,我怎么能不和他永远在一起呢。”

男子在琉璃宫未来长老的精心照料下,伤势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好转着。几天后,他醒了。

男子意识清醒了,却不愿睁眼、不愿说话、不愿进食。霜降百般劝说无用,一气之下,也不离开、不吃饭。果然,重伤之下还肯舍身救人的人,不会忍心看着救了他的人陪他挨饿,一天之后,就放弃绝食了。有一就有二,又几日,男子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我问他名字,他说没名字。我只当他想和我撇清关系才告诉我的,哪有人没名字呢,何况他这样的人。可他那么温柔,看不得我难过委屈,很快就叹着气,告诉我,他叫聆寰。”

柔安将“聆寰”两个字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找不到只字片语,暂时放弃。

霜降对她的紧张毫无所觉,脸上带着真实而甜蜜的笑,讲述那段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

少女借疗伤之由,终日陪在让她一见倾心的青年身边,谈花、谈草、谈清风、谈鸟语、谈生自塞外的她没见过的烟花江南。

她喜欢他,关心他,迁就他,日日向着投他所好、讨他欢心。

聆寰本就温柔善良,对此如何不动容,对着青春、灵秀、朝夕相处、悉心照顾他的美丽少女……如何不动心?

但他的身份那么敏感危险、她的生活那么简单幸福,他伴死而生,又如何能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风险。

但霜降那么执着,她幼年天赋出众,被族里的祭司送入琉璃宫,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活得风生水起、无所畏惧,又怎么可能被聆寰莫名的克制和沉默打败呢。

“我天天缠着他,问他各种问题,问他的全部故事,能问的都问完了,我就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问他,我美不美,他喜欢不喜欢我。”

聆寰起初只肯回答前一个问题,答时眼神温柔,答得斩钉截铁。对后一个问题,他却总是听若惘闻,或者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少女很不满意,但已经习惯了顺着他,也不逼迫他,只是满脸固执地追问他,她哪里美。

聆寰下意识地想说,她在他心里哪里都美,但他克制住了。总是眉蹙深愁的青年专注地看着她,满目遗憾和留恋,轻轻的说,她美在青春烂漫、笑靥如花。

他知道,他该离开了。

她知道,他要离开了。

她不能陪她离开,她有自己的责任,琉璃宫众人待她很好,他们需要她,她也放不下他们。

她在得到他的答案之后,笑得夏花失色,然后钻进药房三天三夜没出来,做出了一剂药,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我穷尽所学,做出了这剂药,药效斐然。你看,都这么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这么美。”

霜降向柔安粲然一笑,笑得柔安一怔。

真美啊,柔安发自内心地感叹。霜降知道自己美,也知道自己怎样笑最美,一笑,就笑出了最美的瞬间。

但是,世事难两全,永葆青春之药,副作用也非比寻常。

霜降服药之后,如烈火焚身一般疼痛,咬紧了牙才忍住尖叫,摔倒在地,一动都动不了。

“他满面慌急地闯进了锁住的药房,身中七八种毒,都是我设为防卫的剧毒。他疼得满额冷汗,还趴在我的身边,不敢碰触我,焦急地叫我的名字。”

霜降疼得几乎晕厥,努力口齿清晰地告诉聆寰解药的位置。

他不肯离开她身边,只问她的疼痛的缓解之法。

霜降说,他不吃解药她也不吃,他立刻找出药服下,还不待药效发挥、疼痛缓解,又扑到她身边,追问她她的解药何在。

霜降开心地看着他,说没有解药,故意看了一会儿他气急的表情,听了一会儿一贯温文的他压抑的痛斥,开心地艰难吐字——

“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

霜降轻声地说出这句话,用和近五十多年前一样鲜妍的语气和笑容,像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一样流畅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在他怀里,慢慢地告诉了他我所服之药的功用。他一愣之后,又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顿好骂,完全不克制了。我被骂得好惨啊,可是好开心啊,因为他骂完之后把我抱得更紧了……”

霜降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着,一滴泪无声落下。

“因为我知道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 相守

但幸福得毫无阴翳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六年时光弹指过。

其间,老宫主过世,其幼子从满腔热忱的少年长成满腹野心的青年,将琉璃宫经营得声名日盛,把霜降和聆寰奉为护法,还邂逅了心爱的女子并与之成婚。

然后,六年后的某一天,聆寰突然在同宫主议事时晕倒了。

他的身体已经被从前日以继夜的逃亡彻底摧毁,霜降数年的精心照顾也只是延缓了崩溃的开始和速度。

霜降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整日埋头在医术和药材里,但她辛苦找到的拖延之法总是起初有效,然后迅速失效。

聆寰的身体崩坏得太快了,但他不忍见到霜降眼中的失望甚至绝望,在巨大的痛苦中,他硬撑八年,直到他的身体再不能维持。

聆寰在临终之前将一个匣子交给了先宫主,说是他传家之宝,若能勘破其秘,先宫主就可以如愿以偿。

“然后,他和我说,让我忘了他。骗子!他那么紧地抓着我的手,还说什么忘了他……那么紧,我如何能忘了他,我只能更紧地抓住他啊……”

霜降说到这里,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先宫主一时无法解出秘宝之谜,又恐消息泄漏后平白出生事,便打算将其藏于先辈贮藏财物的秘密山洞,慢慢研究。

霜降自陈愿意守护宝物,但请求让聆寰相陪。

先宫主颇为犹豫,霜降制药之才暂时无可替代,但有她守护秘宝必定万无一失,踌躇之间,得知她已用药水使聆寰尸身不腐,去意已决,只得同意了。

“他去时,我本想立即随他而去。但我不忍他的身体腐坏,更不想自己同样面目全地去见他。我便在这洞里尝试了四十多年……制作确保尸身不腐不为虫啮之药……”

霜降说着,抬起头。

“刚好,你来了,我也终于成功了。”她满脸泪痕,对着柔安一笑,“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也要送给你礼物。但是,在那之前,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从药架上托下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桃红色的药水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麻烦你用这药水浸没我,然后把我放到他的身边,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相守了。”

柔安听了她的请求,心中难平。

她不畏惧死人,皇宫里不缺死人,她见过的不多,但也不少。但不畏惧不意味着她能心无起伏地摆弄尸体——还是刚刚相识的、间接救过她一命她却无法阻挡对方赴死之人的身体。

可是,对着霜降满含喜悦和期待的眼睛,柔安实在说不出推脱的话。

柔安看着霜降,慢慢点了头。

霜降立刻笑开,带着昔年二八少女的昳丽嫣然。

她牵出一个下有金属轮子的白玉长盆,长盆足以容纳一人横躺,她又打开另一侧的药柜,柜内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地收纳着桃红色的药水。最后,她取出一双不知出自什么动物的厚皮长手套,递给柔安。

“你将我浸入药水中,一日之后,药水即可被我吸收尽,到时候,你就可以拎我出来了。”她心情很好,还说起了玩笑话,“放心,我很轻。”

“那把剑,”她看向被她放在桌上的宝剑,“他总是带着它、看着它,几乎和看我的时间一样多。如今,我也不吃它的醋了,让它同我一起陪着他吧。”

柔安听到她的嘱咐、看到她的笑,心里堵得难以言语,只能不看她期待的目光,默默点头。

霜降走向她,抬手摸上她的头,手指顺着发丝滑下。

“谢谢你。”霜降轻声说,“我很开心,辛苦你了。”

柔安眼眶发热,垂下头。

霜降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你别害怕,但我等不动了……对不起。”

柔安猛地用力摇头摇头。

“柔安定不负长老所托。”

霜降听了,微微一笑,拥住了柔安。

柔安对她突然的亲密举动一惊,还来不及回抱她,突然感到一阵异样——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顺着霜降贴在她后背的掌心,汩汩注入她的体内。

霜降感受到她的僵硬,出声解释,“这是我的礼物,你会有用的……你服过香丸,涤尽了体内浊气;泡过温泉,强化了体内筋脉,去我卧房软榻边的案几上找一本《香谱》,把它学会,你就能用内力了。”

她说着,老迈的声线逐渐低弱,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噗嗤一笑。

“我学这香谱,是被人硬塞的,如今我又硬塞给了你,也算全了一桩缘分。你不必认我为师,以后遇到用一样功法的人,也不必对他们客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既有你的来历,照你的行事做事就好。”

柔安自觉没为霜降做什么,受之有愧,但她也不敢在这传功的关头妄动,强自压着不安,僵住不动。

“等你学成,猞猁会带你出去。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它很会照顾人。”

柔安一听,心下更急,险些哭出来。她对着洞口满目悲戚的猞猁拼命使眼色,希望这只见多识广的“大猫”有办法阻止霜降,但它沉浸在灰暗的情绪中完全注意不到了,柔安自觉徒劳。

没过多久,灌入身体的力量逐渐衰减,霜降也不再说话,柔安不由被恐慌席卷,她不敢擅动,只能轻声唤霜降……

“长老……”

“别急…很快就好。”

那声音响在耳边,仍然低沉可亲,但音色已变得粗粝,其中的疲老无所遁形。

柔安心中大悲。

果如霜降所言,数息之后,柔安背后传入的力量枯竭,那只手无力落下,霜降后退一步,一个不稳,险些踉跄倒下。

柔安勉强上前扶住她,将她慢慢扶到凳子上坐下。

柔安现在满身内力,但全然不知使用之法,只由其顺着筋脉自然游走。这种异物侵入的感觉让她不适,甚至影响了她对身体的控制,她动作因而迟缓,才差点没接住霜降。

霜降喘着粗气抬头,柔安大愕。

她容颜仍旧年轻,但皮肤黯淡,嘴唇失色,一头银发更是光泽尽褪,苍老之态再难遮掩。

霜降强撑着坐入玉盆,抬手覆上柔安扶着她的手,“衣柜里……有一袭…百鸟朝凤的红裙,我要穿。”

“……好。”柔安忍不住落泪。

霜降费力一笑,看向探身过来的猞猁,对它故作严厉地叮嘱:“不许…再偷吃丹药……”

猞猁眨了下眼,大颗的泪珠落下,它不转睛地看着她。

霜降已经没有抬手抚摸它的力气了,慢慢后仰,柔安立即扶着她躺下。

她躺好——用和聆寰一样的睡姿——最后看了眼柔安和猞猁,唇边带笑,沉沉阖上双眼。

柔安内力在身,五感敏锐许多,忽然感觉到霜降呼吸停止,不由软倒在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一 习武

柔安觉得筋疲力尽,呆坐半晌,才感觉到猞猁在舔她。

她慢慢回神,对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攀着玉盆站起。

柔安尽管与霜降相识不足半日,或蒙恩于她救命的“香丸”,或感动于她和聆寰的绝恋,很为她心折。半日相处,对她的感觉,也由初见时冰雕雪塑的绝美药师,变为喜怒凭心的烂漫少女,如若时光回转,柔安定与她倾心相交。

柔安在皇宫中也听过、见过很多死亡,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有极致的爱恨,但多数时候,感情的对象都不是人,是权势、是财富、是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执念。

她知道,不论何处——不论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总有很多人为权势、财富而钻营,但离了皇宫、离了喧嚣的瑝州,似乎能看到更多人以诚待情、以情动人。

——柔安不禁期待又畏惧。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身在江湖还是尚未踏足其中,不知道之后还会有多少短暂又漫长的邂逅、还会遇到多少这样诚挚、坚定又决绝的人。

她有点畏惧,畏惧离别;但期待着,期待相遇。

柔安在猞猁的帮助下,让霜降安睡在了聆寰的身边。

最后,她缓缓抽出那把宝剑看了一眼,然后插回剑鞘,置于聆寰身旁。

她已经不关心他的身份了,不论他背后有什么秘密,一切都会和他们一同埋葬。

柔安将大殿整理好,同猞猁走出洞口。

她再望了一眼辉煌的大殿,转身将要离开,猞猁突然立起身子,抬爪拍了一下墙边的琉璃花钮,她立刻听到一阵石块滑动的轰响,一个石门横切而出,将洞口封死。

这个曾经的藏宝之地,如今这对爱人的墓室,就此真的与世隔离。

柔安在把实验室也整理好之后,拖着步子,带着猞猁,泡了温泉,又蒙头大睡一整日。

她醒来时,不禁坐在床上恍惚,霜降之死,仿若经年旧事,她似乎曾大梦一场,盯着洞口透入的景象,不知今夕何夕。

猞猁发现了她的神思不属,催促她吃了早饭,就把她带到了左边的洞室——霜降的卧房——寻找《香谱》,用敛起指甲的大爪子往这本旧得发黄的册子封面上拍了两下,敦促她赶紧翻开。

柔安总觉得她要是不赶紧读书,它就要用湿漉漉的大舌头替她翻页了。

就此,她开始了两世第一次的习武生涯。

她记得,靳玉之前给她讲江湖旧事时,并未提到香谱,似乎也没涉及听起来与之有关的信息。听霜降临终之言,她并不承认师承;柔安将这本陈旧的册子翻遍,也没找到只言片语记叙它的来龙去脉。柔安翻看了好几遍,自知对江湖事还是所知甚少,从记于其上的功法和招式中推不出来历,无奈作罢。

她翻阅《香谱》时,一如既往地将内容尽量理解、全数记下,刚放下册子,就被猞猁拽住袖子,往外面开阔的大洞冲。

柔安本想顺势出洞看看,但原本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的猞猁,一发现她的意图,登时低吼一声,四爪发力,超越了两条腿的柔安,稳稳挡在她身前,目光里满是谴责。

柔安也只能揉乱它一脸长毛,就地停下,照着册子上的内容,在早已看熟霜降练功的“猫”教练的监督纠正下,习练起来。

据《香谱》这本册子所记载,香谱是一门颇适合少女习练的武功。它简单易学而内容精深,没有苛刻的条件,也不和其他武功冲突,在上等功法中是少见的随和,甚至连武器都未指定。修习者只要勤练,便可稳定地增强力量,练到深处,拂花飞叶亦可威力无穷。

总之,再适合初学武学的柔安不过。

她从小习舞,身条柔韧;又泡过温泉,体魄强健。霜降所创制的香丸对她练武也颇有助益——虽然此药最重要的价值在于解毒救命,但其制作和功用多蒙香谱启发,服用此药之人若修习香谱,则可享相得益彰之妙。此外,承自霜降的内力,虽还不能为她熟练运用,但也同册子记载的招式相辅相成。她结合从前看过的粗浅医书的内容,一边运转内力,一边演练招式,在猞猁的辅助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将书中内容实践了一遍。

猞猁的指导十分简单粗暴:做对了,迎面粉红的舌头一舔;做错了,敛起了指甲的巨掌往动作偏差的身体部位一拍……反正她已有内力护体,不怕被它拍飞出去,它拍得特别放心顺意。

柔安心中滋味很复杂——在毛绒版的“甜枣加大棒”关怀下,她宁愿做错,可惜不能。

时日一久,她在对人的察言观色方面已有相当功底的情况下,又点亮了对猫科动物察言观色的技能:杏核眼一睁,毛脸一舒展,没等它凑过来,柔安立即转身假作休息喝水;猫瞳一眯,前爪肩膀一耸,她立即回忆册子上的文字,调整动作……

她虽然有时候还会闪躲或纠正不及,但成功避免了很多次的“勾魂***和“大力猫掌”,心中大慰。

尽管触感不太美妙,柔安也很感激猞猁的陪伴和辅导。

若重来一次,她有权选择是否承继霜降的功力,定会坚定拒绝;但她被动接受,也不曾埋怨,反而同样感激她的用心。

她说,“你会有用”。

——不错,她已经受够了任人宰割、拖人后腿的日子,拼命也想获得自保的力量……尽管她从没想过以他人生命为代价,即便对方自愿,也非她所求。

然事已至此,悲伤也无用,她只能化悲意为动力,努力修习香谱,不负霜降和猞猁的苦心了。

在大悲之后挥汗如雨的日子里,时光飞逝。

柔安才将香谱练熟,把内力化为己用,能使之随着每日练功而循序渐进地增强,遽然发现,半月时光悄然而走。

她在练武的闲暇将霜降的卧房整理了一番,发现几本武学典籍,内容丰富而深刻,正合她用。她虽不能尽解其意,但没少充实武学常识,颇受启发,日常练习香谱时,偶尔一个闪念,忆及某个片段,便有所悟。

柔安一个人在山洞里勤学苦练,只有一只言语不通的“大猫”暴力指导,没有同阶段的习武者作参照,无从估计她的武学进境。

她总忧虑自己进度太慢,急于出洞寻找靳玉,逐渐开始焦躁。

大猫看在眼里,可又没法出言劝解,除了多陪她玩、多给她吃(……)、多向她恶作剧(……),再无可为。

这一日,柔安为一个步法总不得其妙而烦心,可是恶性循环,越烦越没灵感,越失败越烦。

猞猁在侧默默注视良久,瞅准她一个后退的动作,卡着那个瞬间纵身向她一扑,想将她迫到正确的位置上。

柔安乍然一惊,瞬间反应过来,顺着它扑来的方向轻盈侧身旁移,奈何之前练习太久,身体已然疲乏得力气不足,她一步没踩稳,坐倒地面。

猞猁收势不住,扑到她面前。

已经喂招成默契的一人一“猫”正待向相反方向闪避,柔安突然直觉到空气中一丝异样,抬眼一看,吓得双眼大睁。

——猞猁身后,一道险僻的剑光隐身于风,飒然袭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二 寻来

柔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第一次实战经验,竟然来自靳玉的攻击——

他的剑势融入空气的流动,背对着他的猞猁毫无所觉;柔安吓得心脏都要停了,手却出奇地稳,一把甩出收于袖内的白练,迎向剑锋,努力追逐着缠上缝纫。

此时,猞猁的后颈毛尖一颤,直觉不好,全力闪躲。

靳玉见到她的反应,目露惊色,及时转腕。

三管齐下,“大猫”终于逃过沦为“死猫”的下场。

猞猁和靳玉落地后,柔安瞬间大失形象地瘫软在地上。

靳玉疾掠到她身边,还没来得及抱起她把脉,猞猁就一个转身,对着他躬身炸毛,一派进攻之态。

躺在地上平定心跳的柔安无奈地抬起一只微颤的手,胡乱地一把抚上“大猫”的脑袋,掌心压扁它的尖耳,顺着脸撸了一把大脸上的长毛,猞猁被她一划拉,什么气势都没了,全身的毛都随着她手的落下顺下来了。

她转头,对着胡子杂乱、衣角残破的靳玉一个无力的微笑,主动把手伸过去,看到他把脉沉吟片刻,而后脸上表情一松。

柔安不走心地安抚完两只,转回头仰视洞顶片刻,眼一闭,身体卸了力气彻底软了下来。

——没办法走心,她的心刚才离家出走,现在还在返程的路上呢。

之后,虽然初见的猞猁和靳玉明白了先前不过一场误会,可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杠上了……准确地说,猞猁单方面和靳玉杠上了。

其实可以理解,不论是人是兽,对于一个差点让自己身首异处的罪魁祸首,没有好颜色是理所当然的。靳玉也因此对大猫的冷遇毫不计较,还多有避让。

但猞猁很不满意——“幼崽”不仅和那个人举止亲密、言笑晏晏,还把他拉去泡温泉缓解疲劳、恢复体力,还把它采来剩下的水果拿来给他吃……就算是剩下的也不给他!

作为一只有修养的猞猁,它当然不会小气吧啦地作出什么推人入水(明明做过……)、掀翻水果之类的无礼举动,但它一向爱憎分明,横眉冷对是肯定的,视而不见是绝对的……总之,就是不原谅!

柔安当然不能放任猞猁生闷气,只要路过它,她就扑上去搂住脖子一番乱抓乱揉,只盼它早些息怒。

每次柔安抱住它扑腾的时候,它都安静地坐着任撸,等它被放开,又舔舔她,然后将被她柔乱的毛抖顺,但下次见到柔安和靳玉在一起的时候,依旧爱答不理。

靳玉性格中就没有“热情”二字,但看在柔安的份上,加上他确实理亏,便出洞给它烤了几只野鸡带回来,权作赔礼。

猞猁看了冒着焦糊香气的野鸡半晌,低头下嘴,等它啃完,靳玉还没松一口气,它转身就走,留下一地鸡骨头给他收拾,然后继续冷战。

就这样一“猫”一人别扭到了就寝之时,柔安本有意让靳玉和她一起在宽大的床上休息,可猞猁无论如何不肯,坚持要他睡地上……还没有软垫。

柔安不忍,但又不好和它对着来,毕竟人家才是物主,便打算把被褥都铺在地上。

大猫怒极,连她也不搭理了,咬着自己的锦垫跑到霜降的卧房去睡,只给她留下一个气愤地将毛绒尾巴甩出了螺旋残影的背影……

柔安叹了口气,实在没力气给两大只缓和关系了,直接腾出半边床,闭眼昏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柔安醒来后一跃而起,直接去霜降的卧房找猞猁,发现它已不在。

一回头,又看到靳玉默默站在洞外。他在她醒来之前早已睡醒,却默默躺着看着她;她醒来之后来不及和他说一句话就跳起来找猞猁,他默默跟在后面……

虽然靳玉一如既往地一脸淡然,对她的忽略豪不在意,但她对着他的温驯,莫名觉得心都要化了……

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软榻前坐好,她躺下枕在他的膝上,犹觉不足,又转身环上了他的腰,闷闷出声。

“对不起。”

靳玉一顿,“为何道歉?”

“我不应该随便被叼走的……”不应该见“猫”就抱的……

柔安心存内疚,但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推卸责任。

柔安听到靳玉轻叹,温暖的大掌落上后脑。

“……你无事就好。”

她不由抱得更紧。

靳玉让她抱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你的武功……?”

柔安一听,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树洞,将她从温泉边醒来之后发生的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她说到霜降时,声音渐轻,靳玉温暖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摩挲,她觉得头上的暖意仿佛淌进了眼眶,让她不由眼底发热。

靳玉看柔安把脸都埋进了自己衣服里,等了一会儿,怕她憋坏,将她拉起揽过来,为转移她的注意力,给她讲起他寻来的经过。

事实上,靳玉那日也没能回到两人分别的洞口。

他进入风洞,一路顶风向前疾掠,一开始还比较容易搭乘风势。但等他行到深处,风力更强、风速更快,迎面吹来的风由如沙扑面变为如针砭骨,即使他武力高深、经验丰富,也再难以迅速掌握依风借力之法。

靳玉想到柔安毫无自保之力、孤身一身等在原地,暗暗运气加快速度,打算再多行一段便顺风返回。他刚有此念,就见原本略有曲折的山洞一个斜斜的转弯,遂决定若行至转弯处还不能找到出洞的线索,就立即放弃。

不料,当他站到石洞拐角处时,眼角有光芒一晃,他沿着略倾斜的洞壁定睛看去,发现前方遥遥现出一个洞口,透进来微弱又黯淡的星光。

靳玉凝神探查片刻——前方洞壁光滑,地面无巨石沙砾,四周安静,除他之外再无人兽声息。

明明周遭静谧,看起来毫无危险,他却直觉哪里不妥。

但他没时间畏首畏尾,只能暗自戒备,提气前掠,直奔洞口而去。

然而,他刚转过一个连拐弯都算不上的平缓拐角,一阵大风忽至,遽然撞在他背后,将他瞬间推出十余丈。

靳玉勉强调整姿势,但被推飞的速度几未减缓,他递出长剑刺向洞壁,洞壁坚硬光滑,阻力也几近于无。好在洞中毫无障碍,他一路顺畅地被风拍飞出去,落在洞外的草地上,并未受伤。

靳玉落地后,迅速观察周围——这是一个矮草乱花丛生的缓坡,稍远处有绵延不绝的灌木小树。他纵身跃上一棵看起来最高的树,借着月光举目四望,隐约看到这座山一侧深峻的裂谷。

他这下确定了,这果然是出池山,山后背靠的,就是他们的来处——琉璃山。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三 狸别

靳玉确定周围没有危险,略作修整,重新回到洞边。

他一靠近正对洞口的位置,就感受到了那股挟千钧之力迎面而来的风势,几番试探,都被吹得后退不止。

他沉心静气站在风力边缘仔细体悟,虽然直立不动,但身体每一个部位每一条神经都在随着风的微妙变换而调整,突然,他捕捉到一丝顺势,就着风力飞身而上。

但这奇怪的洞中风风力强盛、须臾变化万千,他的初次尝试只将他堪堪送近洞口,姿势有丝毫的变换不及,就又被吹到远处。

靳玉的想法得到验证,继续谨慎地尝试,灵活地调整动作,每一次都能更前进一点,很快便迈入洞口。

但进入洞中之后,风力更加集中、变化更加微妙,越往洞内深处行,把握风势的难度越大。以靳玉的卓绝天资和高深武艺,花费五日才突破风的尽头,重新回到山洞内风向交界处的转弯。

一开始,靳玉也想过翻山或者从山旁绕回翡翠潭,再从潭下水道进入,但他略一思考,这个念头就被打消。

出池山险峻难攀,其山侧还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两边很多年前曾有铁索相连,但那唯一的铁索桥当年已被他父亲亲手砍断,就算是他,翻山、绕山也要花费月余时间,他不敢想象柔安如何在洞内度过这段时间。

就这样,靳玉在五个星夜之间,吃遍了周遭野味,终于完全掌握乘风之法,他略作休息,来不及潜心消化数日斗风而新感悟到的剑法,出洞烤了两只野鸡挂在腰上,原路顺风返回。

此时,靳玉对风的运用已臻化境,乘风借力如行云流水,加上顺风之势,颇有御风而行的迅捷,他心急如焚地赶回约定地点,却被当头冰水浇得寒彻骨髓。

他仔细探查过柔安先前靠坐之地,毫无发现。

他只得强自平复心绪,开始排查洞内每一条岔路。

此地毕竟是藏宝之洞,岔路众多,机关纷繁。

之前,靳玉带着柔安探索山洞时,避开了所有他察觉到机关存在的岔路。

他们猜测过,或许有机关的岔路更有可能是正确的,但顾及柔安的体力和能力,他提出先试没有机关的山洞,若皆不可行,再回来闯机关也不晚。

他们选过几条岔路走完后发现,事实很可能同他们的猜测相反,没有机关的岔路方向更合乎预测,走得似乎更远——这么一想也有可能,先人藏宝,是为了让后辈顺利取用,应该不会设置太多繁难的机关。

然而,没有机关的岔路也不轻松,因其数目众多、难以分辨。很多时候,光凭观察环境中的蛛丝马迹很难选对方向,试着进去走一走,才能确定此路通否。

靳玉之前避开了多少岔路,找柔安时就要毫无遗漏地搜查多少岔路。

待他寻出猞猁当初背着柔安进入的隐蔽冰道,已是七日之后;再等他走出冰雪覆盖的区域,又过了一日。他来不及松口气,提速前行,闯过重重陷阱,数日后,他终于在猞猁爪下看到了她……

柔安听他轻描淡写地述说一路艰难,惊险处更是一语带过,半是心疼半是愧疚,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环抱他腰的胳膊收紧,静默不语。

可惜,温馨甜蜜的氛围总是短暂的。

她只趴了一小会,就被膝枕的主人轻轻拍了拍后背,示意她回头看。

柔安鬓发散乱地在靳玉的环护下回头,就见猞猁默默地蹲坐在他们三步之外,嫌弃地看着她。

“……”

明明猞猁不是人,柔安的脸腾地发烫——没脸见“猫”了。

“大猫”看了一眼桌上,她顺着望过去,鼓囊囊的包袱摆在桌面上,从形状很容易判断出里面是他们的早饭。

柔安很不好意思——猞猁早起勤奋觅食,他们晚期坐享其成——赶紧放开靳玉跳下软榻。

它见她终于想起吃饭了,又甩着粗尾巴出去了。

等柔安和靳玉吃完,猞猁又叼着一个大包裹进来,放在已经收拾干净的桌子上。

柔安看它,眼带疑问。

它毛绒绒的下巴一抬。

柔安打开包裹,看到里面的大小瓷瓶和木盒,惊了一下——猞猁把霜降制作的很多药品拿给了她。

霜降无愧于天才之名,改良了不少常见药品的配方。柔安之前练武浑身淤青,猞猁叼来一只药瓶子,她随便抹抹按按再泡个温泉,第二天醒来肌肤光洁如初。

柔安开始心里发堵——

猞猁早就知道,柔安找到靳玉就会离开。

现在靳玉找来了,她也把香谱练熟了……她要走了。

柔安看着它,明明知道它不会答应,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和我一起走吧?”

它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舔了她两下。

柔安忍不住眼眶又红了,抱住这只一直照顾她的“大猫”,什么都说不出来。

猞猁蹭着她,直到她不得不松手。

除了药品,猞猁让柔安把包括《香谱》在内的几本书也带走了,它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块桌布,让她把东西都放上去,时不时地又往里面加了一些零零碎碎……直到整张桌布打成的包袱什么都塞不下了。

它带着柔安和靳玉走进了它平时外出使用的山洞,几个岔道之后,它停了下来。

眼前只剩下一个昏暗的山洞,再无其他岔路。靳玉粗略估计,他们已经走出了出池山的范围,很可能已经进到了琉璃山的山体中,柔安举高了猞猁给她的夜明珠,前方山洞蜿蜒前伸,看不到尽头。

——要分别了。

她再次蹲下,抬手抚上它的后颈、后背、粗壮的长尾,紧紧地抱了它半天。

“我回来看你的。”

猞猁微微颔首,蹭了蹭她的脸,轻轻挣开她,退后几步。

柔安依依不舍地起身,抬步。她每走几步就回头看它,看到它蹲坐在那里望着她,一直走出好远,回头时还能看到它双眼的幽光……

最后,一个转弯,再也看不见。

山洞的出口在琉璃山侧面。二人出了洞,天光正亮。

晴日下,一条浅溪在洞口不远处潺潺而过,溪上有一座由石块简单堆砌出来的石桥,桥边翠柳低垂、水花飞溅。

靳玉认得此桥,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带着柔安匆匆往琉璃宫赶。

柔安随着靳玉一路飞掠,避过游人和守卫的琉璃宫人,潜进琉璃宫的正殿。

二人直入后院厢房,一番寻找,没看到惊鸿和白仁心的身影。

惊鸿可能在书房议事,可白仁心也不在他的卧房和药房(惊鸿专门在正殿后的厢房里给他辟了一个房间做药房)里,有些奇怪。

二人正四下寻人,柔安突然在一个偏僻杂乱的小屋子里看到熟悉的清瘦身影,可是,那小屋子周围鸡鸭遍地乱跑、啼叫不绝,分明是院里的小厨房!

一贯一副迂腐书生样又洁癖严重的白仁心竟然出现在了厨房里?还忙得团团转的样子……难道药房的炉子坏了,他来煎药?可是,他刚放下的那长柄的器具是什么……大汤勺??

柔安不敢置信地拽了一下靳玉的袖子,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然后直接转身往厨房走。

这下,柔安真的惊奇起来,几步追上他,快步迈进厨房。

白仁心正炖着乌鸡,才往里加了一把参丝,就透过厨房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发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背后压来,不由一凛,一手握紧汤勺,另一手悄悄摸上菜刀,缓缓转身——

当他看清眼前吓唬他的两个坏家伙时,手里搅汤的勺子立时被惊掉了,柔安眼疾手快地接起来,才抢救了干净狂白大夫的鞋。

她把勺子递过去的时候轻嗅了一下空气里的鸡汤味,一脸迷醉:“好想喝鸡汤啊。”她一双猫眼盈盈,定定看向掌勺的白神医……身后的一人份鸡汤。

白仁心的心已经从喉咙里落回去了,带着惊喜的浅笑轻咳一声,叹了口气,认命地接回汤勺放好,出门去给历险归来的小公主选鸡。

柔安站在室内,迎着久违的阳光,靠在靳玉身上,看白神医被凶悍的鸡们撵得满院跑,笑上嘴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四 喜欢

换洗一新的白仁心有点怨念地盯着他面前的那碗米饭,后知后觉地想不通——为什么柔安说想吃鸡的时候,抓鸡的是他而不是靳玉,明明靳玉武功高强,更适合抓鸡的(?)……

桌上其他三人感官敏锐,都察觉到了他的郁闷,对看一眼。

惊鸿微笑,举筷给他夹了一块他喜欢的酸笋。

“……谢…谢谢!”

白大夫激动得不知所措,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差点掀翻了自己盛着那块宝贝酸笋的饭碗。

靳玉瞟了他一眼,不为所动,继续沉稳地进餐,顺手给一直光顾着看对面白仁心窘状的柔安夹了一个羊奶花卷,提醒她专心吃饭。

柔安看到落入碗中的花卷,对他一笑,夹起来咬了一口,转而又注意力又被对面的混乱引走。

靳玉一向对她没办法,心里叹气,只能不断地给她夹菜——两人被困山中许久,营养不足,特别是已经开始练武的柔安,水果吃了不少,但饮食太不均衡。他们回来得巧,赶上了白仁心给惊鸿精心烹制的这桌药膳,他现在只想她回复嗜吃如命的可爱样子。

柔安享受着靳玉体贴的投喂,心花怒放,她深信靳玉对她口味的了解,干脆机械式地从碗里捞一口菜,就一口饭,看八卦看得更加心无旁骛。

对面,白仁心很想给惊鸿回夹一筷子菜,可他羞赧得不好意思付诸实践不说,更不知道夹哪一道菜才好——他今天为了给连日劳碌、废寝忘食的惊鸿进补,准备的全是滋补而合她口味的菜肴,实在不知道哪一道最能代表他的心。

白仁心举箸许久,没落进自己碗里,又不知道落在哪个盘子里才好,急得满面通红、满头大汗。

惊鸿虽然也觉得他这副紧张的样子很有趣,但总归不忍让他太尴尬,便笑着说:“那道乳鸽看起来很好吃,就是离我有点远啊……”语音未尽,美目睇向白仁心。

靳玉默默地看了一眼就在他眼前的乳鸽,又看了对面的惊鸿一眼,最后也看向白仁心。

而柔安……虽然有心看热闹,却不好一直盯着白仁心看,只是注意力投向对面,视线偶尔停留,这下好了,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抬头了,便也也欢快地看向白仁心。

白大夫在众人瞩目之下,颤抖着手将筷子落在已经撕开的乳鸽上,一抬手,那块乳鸽扑棱着滑下筷尖,他手一抖,抬头看向众人,见大家表情无异,便定了定神,转移目标,夹上另一块乳鸽,又一抬手,乳鸽终于在筷子上颤抖着起飞了。

柔安实在不忍看到诊病时雷厉风行的白大夫在面对喜欢的人时的…离谱的笨拙,看到他终于夹住了,心底为他一声欢呼。

只见那只颤巍巍的乳鸽在一桌人的瞩目中飞跃了半张桌子,在马上就要降落在惊鸿饭碗里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滑出了两只筷子的保护,噗通一声掉进了惊鸿面前的乌鸡汤中,点点汤水顿时溅上了她浅粉的衣襟。

三人表情未变,不约而同地看向还没来得及收回发抖的筷子的白仁心,只见他满脸不敢置信,嘴唇颤抖,双目圆睁,眼泪险些没掉下来。

三人同时在心里叹一口气,惊鸿对着他安抚地一笑,“我去换件衣服,你们先吃。”

“我帮你。”柔安放下筷子,也一同起身。

柔安跟着惊鸿离开,一方面,是因为惊鸿在饭前专门换掉了黑色和金色交织的肃穆宫装而换了一套繁复的浅粉底大朵山茶的华丽衣裙,穿脱不便;另一方面,也为了让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白仁心自己缓缓,那张因日晒不足而苍白的脸都快红得滴血了……

惊鸿和柔安离开后,桌边只剩下沉静的靳玉和冒烟的白仁心。

靳玉也放下了筷子,表情如常,不发一语。

白仁心对着期望中的小舅子坐立难安,在寂静的饭桌上心里忐忑,甚至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突然,他直直起身,桌子和凳子都被他撞得砰地一声。

靳玉抬头,白仁心不敢看他,平视着坐着的靳玉上空的空气结巴着喊了一声“我…我把菜拿去……还有一道菜,我去看看!”掉头就跑。

白仁心一时着慌,差点说把菜都拿去热热,但他骤然醒过来——就算靳玉停筷等人,他也不能把靳玉面前的菜都撤走啊!于是赶紧笨拙地换词。

他越想越想死,脚下步子不由更快。

“……”

靳玉当然知道那道还没上桌的菜并不存在,这些菜都是他和柔安看着做好又帮着一起端上来的。

但他无意揭穿好友的借口,看着白仁心疾走而出且越走越快的背影,心中刚有不好的预感,就见那个身影被门槛一绊,啪地拍在地面上,还没等他起身去看,摔倒的人已经跳起来,晕乎着蛇形跑远了。

“……”

靳玉扶额,他开始考虑像柔安下意识认为的那样,反对白仁心对惊鸿的追求了——就算他们互为挚交,白仁心看起来也太不堪托付了。

柔安进了惊鸿的卧房,毫不意外地发现其装潢简约而精致,颇合一宫之主的高端大气。但等她跟着惊鸿进了内室,看她打开了衣柜,意外地被满目粉色晃晕了眼。

只见,紫檀木的大衣柜里,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深浅不一的粉色套裙——柔安瞬间被惊鸿宫主的少女心惊呆了。

“你觉得哪套好看?”

已将脏了的外衫脱下的惊鸿从屏风后转出来,对才回神的柔安嫣然一笑,抬手一件件翻看。

柔安收拾好表情,也认真地一起翻找,拎出一套桃花灼灼的水红衣裙,比在惊鸿身侧,“这件如何?”

惊鸿回身在落地镜前端详片刻,满意微笑,“很好,就它了。”

柔安看惊鸿穿好,上前帮她系好外裳上装饰的丝带。

惊鸿整理好衣襟,在镜中看向安静打结的柔安,语声温柔,“我以为,我们也算一家人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避忌的吗?”

柔安一顿,将打好的花结调整成最漂亮的样子,轻问出声。

“听说,惊鸿姐姐赠我的琉璃花钗曾是令堂之物?”

惊鸿眼中闪过惊讶,笑着看向她,“不错,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首饰之一。”

她牵着柔安坐在桌边,看着她的眼睛弯得别有深意,“母亲说要留给靳玉的,一直保管在我这里,我觉得你戴着更好看,就直接拿给了你,可不要被他抢了去啊。”

“……”

柔安乖巧地点头。

惊鸿噗嗤笑了,抬手给她正了一下玉钗,悠悠解释,“想来霜降前辈告诉你,此钗为父亲所赠,用以定情,母亲珍视非常,几乎日日都戴。可她有所不知,母亲爱喜爱这玉钗,不仅因为赠送的人,还因为这件首饰真的精美可爱……后来,”她斟词酌句,“父亲做了错事,母亲与他相绝,宫中之物分毫未取,只带走了这只陪她日久的钗子。”

她看向柔安,明白柔安并没有嫌弃这件首饰的意思,反而因为她、因为她和靳玉的母亲而真心地喜爱它、珍视它,不由笑得更加和煦,“母亲啊,并非难忘旧情,不过是恋钗不舍罢了。”

柔安虽然好奇先宫主所做的“错事”为何,以致于惊鸿话里话外都支持那位夫人的离去,但她不好细问,只作懵懂状慢慢点头。

惊鸿被她可爱的样子逗得更开心了,“母亲选择了离开,但我一点都不怨她,她是很好的人,我爱她。靳玉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们的母亲有所误会……”

“不会!”柔安急急出声,看向惊鸿的眼睛,“令堂一定是率直又豁达的人,虽然尚未有幸谋面,但听你所述……”她顿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使用这么直接的表达,声音变轻,“我也很喜欢她。”

惊鸿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星眸带彩,对柔安笑得更亲近,握住她的手,“母亲也会很喜欢你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五 疑云

柔安虽也有过预测,但惊鸿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令堂……”

“母亲已经过世了。”惊鸿淡淡一笑,眼中泛着怀念之色。

柔安见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们要不要回去?不知道白大夫使筷子的技术练得如何了?”

惊鸿想到之前的那场混乱,也不由一哂一叹,“这么短的时间,估计是没什么长进,我该说一道用勺子盛的菜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笑了出来。

柔安迈过门槛时,听到惊鸿在她身后出声,“关于母亲同靳玉父亲的事,我所知不多,也不敢妄言。你若有疑问,不妨直接问他,我想,他会愿意告诉你的。”

惊鸿一直觉得柔安待人处事太过谨慎,虽然不曾失礼,但总会透出一种生疏的意味。对靳玉也是,看得出柔安的迷恋和信赖,却从未表现出占有和依靠……

她知道柔安的身世,也明白最亲密的人也要有彼此的独立空间,她作为旁人,不可能完全了解、理解恋人之间的真实……但她总忍不住担心,柔安无意识的不安和保留会不会伤害到她自己和靳玉,她提醒过靳玉,但自己的弟弟还是太过内敛了,领悟力强,行动力就……

惊鸿暗暗叹一口气。

柔安在前,久没见惊鸿跟上,轻盈转身,惊鸿看到她目露疑惑的样子,不由温柔地笑了——算了,再聪慧成熟,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呢。

白仁心直到惊鸿和柔安回来坐下半晌才也回到桌前。

为了证明那道“被遗漏的菜”真的存在,他端来了一大盆牛乳羹。

柔安在山洞里看书时,有意无意地增加了自己的药学知识储备,她默默观察了片刻汤中补药和牛乳的不成比例,觉得白大夫一定打肿脸把给惊鸿的小灶兑了牛奶端上来了……

真让人不忍啊。

她默默想着,不客气地连汤带料盛了一大勺进碗,然后觑着白大夫心疼得神色,用精致的小银勺将羹汤送入口中,眯眼露出“美味”的满足表情。

——这真是完满的一餐。

饭后,惊鸿带着靳玉柔安回到书房,柔安将“秘宝”交给她。

柔安在拿出仍然裹得十分严密的红绢之前,要惊鸿先找一个厚重密闭的盒子。

惊鸿不解,但也没多说,转身搬出一套一大一小两只的带锁厚铁盒,放在桌上,铁木相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铁盒可行?”

柔安小叹一口气,“我也不确定,防患于未然吧。”

惊鸿见她很慎重地隔着红布将“秘宝”放入盒中,一副避若蛇蝎的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拽着布料一角抖开,黑沉锃亮的金属现出真身。

“这是?”

“秘宝。”

“……这秘宝是何物?”

“不知道。”

没等惊鸿再问,柔安就把霜降的三不知一口气重复了一遍。

她和靳玉刚见到惊鸿,就三言两语大致说了他们的经历,很不详细。柔安将金属条块放下之后就退到了较远的距离之外,惊鸿和靳玉不解其所为,但出于信任,也学着她退到了能及时守护秘宝的最远距离。柔安见到他们的举动,心中熨帖,便把在洞底发生的事情——除了聆寰和前朝的关联之外——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讲述了一遍。

惊鸿听完,低眉思索,“你认为…此物不妥?”

“也不是。”柔安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久远的残存的知识,抬眼看向了其他二人,“你们可认得这金属?”

惊鸿和靳玉摇头。

“我也不曾见过。”柔安斟酌着字句,“我孤陋寡闻,不曾见过相类之物,但曾在书中读过,许多奇异材料都现于星陨之处,其中不少都是待流星落下光热渐暗之后被人从中掘出的,此类材料虽色美质优,但人身长久接触,可能损及健康……”

惊鸿和靳玉听后大惊。

他们自然没把柔安“孤陋寡闻”的谦辞当真,反而十分信任宫中藏书的丰富程度和朝中大儒的教书水准。靳玉还没等柔安话尾落下,就将她拉到身后;惊鸿掠近铁盒,随手从旁拿过一支毛笔倒过来用笔杆扒拉了“秘宝”仔细观察几下,就掀落红绢,盖上盒盖,加上重锁,藏入柜中,动作一气呵成……待柔安从靳玉身后探出头,惊鸿也又退开了几步。

“呃……其实也不必如此紧张,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又能有什么伤害呢。”

没等另外二人表情放松,柔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算有,躲也来不及了。”

惊鸿和靳玉倏地抬头看她,惊鸿无语,靳玉脸色可怕。

柔安不禁远离靳玉退了几步。

惊鸿叹气,靳玉隐忍着怒气不看她,转向惊鸿。

“你对香谱可有了解?”

惊鸿想起霜降亡故的经过,心下唏嘘,摇头。

“我也不知霜降长老功法的来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便已离宫。只听人说,她来自秋墨,族人以医术出众而闻名,我猜,她的武功或许也习自族人,但我不能肯定。”

秋墨是璃州往西、蛮国以南的一个小国,现在在蛮国的控制之下。

既然惊鸿也不知香谱来历,柔安就没办法了。她虽然对霜降所言“被迫”练就功法的经历很好奇,但此时再好奇也无用,便转向另一个重要疑问。

“惊鸿姐姐可查到当日在翡翠潭边围攻我们之人?”

靳玉皱眉,察觉了柔安转移话题的心思。

但她修习的功法看似没有问题、她带回来的可疑金属暂时没有出现问题,他也不好再追究,便只看了她一眼,对惊鸿讲起他和柔安遇袭的经过以及他对攻击者身份的猜测。

柔安被他目无波澜的一眼看得心里发凉,静静地蹭回他身边,悄悄拉住他垂下衣袖的一角。

惊鸿看得好笑,只当什么都没看到,“我当日派人沿着你们上山的必经之路一路进入璃州城寻找,没找到你们;遍山搜寻,也未发现可疑之处。我的人没重点搜查翡翠潭,但也仔细查看过,并未发现打斗痕迹……看来,那些人很有经验。”

柔安看靳玉不肯理她,理亏之下,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撒娇,只能对拽着的那块布使劲——

靳玉无动于衷,“此事会不会同惊云有关?”

“惊云被月眠看守着。”惊鸿看了柔安一眼,柔安想起了惊鸿曾说过的“她的主意帮惊鸿解决了惊云”一事,当时并未在意,此时听到却不由一怔。

惊鸿眼带笑意继续说,“月眠看守得很是尽职,我也派了其他人协助她,惊云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和外界的联系基本断绝,就算有联系,他的手下也没剩多少人了。若如你所说,那些人长相不像本地之人、武功路数不像琉璃宫人,惊云上哪里找到这样一帮人供他驱策呢,这样的人又为何任他驱策呢。”

她含笑看了回过神来继续和靳玉的袖子较劲的柔安一眼——小姑娘被无视得彻底,脸上的讨好已经变为不满了。

“不过,自你们出事那日,我就加强了对他的监视,还派人秘密搜查他从前和现在的住处,目前尚无所获。”

正说到这里,屋外守卫通报——负责监视惊云的宫人求见惊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六 回音

惊鸿的心腹带来了从惊云住处搜到的一个可疑的木盒,或许,恰好合上了他们先前讨论的话题。

那是一盒子收藏仔细的密信和几块未燃尽的异香。

密信都是短笺,发信人似乎都是同一人,每张纸上字数寥寥,虽未提及翡翠潭袭击一事,却记载了不少其他让人心惊的重要信息。

比如,惊云对翡翠潭的“无据猜测”,惊云给对方在书铺中留下的某个线索,还有……对方派人暗中向和亲公主下的一种“无人知其来历”的剧毒。

信件往来在惊云被幽禁以后戛然而止。

每封信的最后一句都是“事密,此信阅后必毁。”对于言简意赅的发信人来说,还真是难得的啰嗦,但不知惊云出于何因,并未如其所言毁去这些信件,如今倒帮了惊鸿等人的忙,好歹拨开一些迷雾。

他们有理由猜测,发信人久等惊云回复无果,便自作主张派人查探翡翠潭——这也解释了那些人下了水也没找到水道入口的原因。从信中所言来看,惊云提到了琉璃鱼龙佩,但不论对方如何逼问,都未告知其琉璃佩的具体形貌。因而,纵使对方派人将潭下石壁摸个遍,也不可能认出那个粗犷而精准的凹槽,事实上,若不是柔安和靳玉落水的角度和位置恰好,他们恐怕对着凹凸不平的潭壁也发现不了。

现在,他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获知同惊云通信之人的身份。

惊鸿将几块颜色形状各异的香料拾起来轻轻一闻,没闻到任何味道。她让靳玉和柔安闻过,靳玉也一无所获。

柔安沉吟片刻,不太确定地说:“我在霜降前辈那里读过一本书,其中提到一事——有人专门炼制人嗅不出、虫兽却十分敏感的异香,以作养殖、捕猎之用。不知这些香料会不会就是书中提到的那种。”

惊鸿眉头微蹙,“有可能。只是……我们既然闻不到,那也不好实验,万一真的招来了对方,打草惊蛇就不妙了。”

“若在惊云面前显出看守放松之象,他可会再度联系此人?”

靳玉此言道出了柔安心中所想,可她不了解琉璃宫内情况,不敢轻率出言;又生性谨慎,觉得此法冒险,有些犹豫。

惊鸿对上了靳玉和柔安的目光,笑得略有些无奈,“此计可行,只是,当下还不行。我对琉璃宫的掌控还不彻底,再等等…不需多久。”她略带些愧意地看向柔安,柔安看到,用空下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安慰似的轻摇了摇。

让惊鸿忍俊不禁的是,柔安那只没空下来的手一直抓着靳玉的衣袖就没放松过。

靳玉一向不插手琉璃宫中事,连出言都不曾,这却已是第二次破例了,每次,都是为了这个美丽稚幼的小公主。

惊鸿看了一眼并未挣开柔安的靳玉,眼带打趣之色——不要以为她没看出来,他这半天可没怎么变换姿势,衣袖垂下的位置一直都保持在让柔安拽得舒服的角度,真是让她这个旁观者都要脸红了……

惊鸿对柔安展颜一笑——真是没办法,也难怪他,任谁对着这个孩子都会不忍心吧……

我见犹怜。

三人初步讨论了一下迷惑惊云诱出通信人的计划,靳玉和柔安就被惊鸿赶回去洗漱休息了。

回靳玉所住院落的一路,他都没有搭理柔安。

柔安心中大叹一口气。暮春时节,日暖风和,绿暗红嫣,明明他的表情毫无异常,可她怎么觉得周遭一片严寒肃杀呢……她垂低了眼睫,好不委屈。

两人刚行出花园,斜后方一条小路上一个身影匆匆而来,柔安感觉到了,身随心动,本能地一避,没多注意,心里还在想怎么安抚炸毛的靳玉(……),就见从他们身边掠过的背影突然停步,回头望过来。

柔安不经意地抬头看去,心底惊骇——月杀!

其实,她也明白,惊鸿既然收服了月眠,那么,甘心为姐姐迷恋的糊涂蛋所驱策的隐形姐控月杀肯定也被收归旗下了,在琉璃宫内见到他,不算什么让人意外的巧合……何况,她现在虽然很弱,但并非毫无自保之力,靳玉也在身边,真发生冲突,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只是,回忆太惊悚、印象太深刻,她来不及深思,下意识便反应过大。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真的太大了:

不仅一副“白日见鬼”表情的月杀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对月杀暗自戒备的靳玉的注意力也偏移了。

——在柔安看到月杀的下一瞬,她的指尖就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帛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柔安大概意识到了她做了什么,却不得不一脸迷茫。

虽然,能把“天下第一剑”的袖子扯断,侧面表明了她现阶段的武功造诣,但是,她一点都自豪不起来……

月杀的见鬼目光还没收起来,就又添上了几分敬佩之色,移向了柔安的脸。

靳玉仿若无事发生,从短了一截的袖子里露出的手臂分毫未动,但目光同时上移。

柔安顶着四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僵硬地一笑。

她自认还是有点急智的,于是,避开靳玉的目光,抬头看向月杀,打招呼,“好久不见。”

——安内必先攘外…对吧?

果然,此言一出,靳玉的目光也转向了月杀。

美貌依旧的少年杀手嘴角一抽,“好久不见……”他话音还没落,语声一顿,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在出神时被带着说了什么蠢话,一整面容,打量了柔安片刻,目光特别在她脚底的影子上停留了一下。

“……你没死啊?”

“……托福,还没。”

两人一时无言。

“若无他事,我就告辞了。”柔安说着,转向靳玉另一边,抓起另一只袖子,(……)迈步。

月杀无语地看着柔安故作平静实则脚下生风地带着靳玉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

“听说,璃州城又来了一个和亲的公主。”

柔安脚步一顿,却未回头,也未出声。

月杀等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是你的姐妹吧?”

柔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靳玉略带担心地看向她。

她回望过去,对他露出一个浅笑,然后回身看向月杀,“是。”

月杀又等了一会儿,见她真的没有下文,觉得有点没意思,“哦。那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等月杀的身影消失在丛木之后,柔安才轻轻靠向她拽住的靳玉胳膊,低头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靳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带她转身走回岔路口,重选了正确的路,走回小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七 公主

月杀当然不是专门进城探听和亲之事的,他只是在完成惊鸿交下的任务之后准备返程时,正好见到了公主入城的车架。

风微帘动,他目力出众,角度正好,看到了马车里盛装美人花冠璎珞之下,一瞬隐现的黛眉檀口。

月杀蓦然想到,那个曾被他趁夜劫走而今已香消玉殒的少女,入城时,是不是也是这副珠偎翠笼的模样呢。

红颜枯骨,人生无常。

想着想着,他不禁又想到了他那个不长脑子空长脸的姐姐,顿时觉得,与其为毫无干系的人慨叹,他还不如哀伤自己的命途多舛……

月眠,人如其名,貌可闭月;一手毒技出神入化,为琉璃宫高层看重,前途无量。

但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上了先宫主的傻儿子——没错,虽然他的一群走狗将他奉若天人,他本人也长了一副聪明倜傥相,但月杀自始至终都认为,那就是一个糊涂蛋!

文韬武略比不上他姐姐就算了,竟然还会深信女人爱他就会绝对地听命于他,让自己落到被毒傻、被幽禁的地步——呵呵,让他神志不清的蛊还是月杀的亲姐姐、被他认为爱他爱到可以为他去死的“蠢女人”亲手制作、亲手投下的呢。

月杀倒是不为惊云先前对他的压榨而怨恨——谁会和傻子计较?谁让他放不下自己的笨姐姐呢?他自找的。

同理,他也不怨惊鸿对他的支使——他早就看清楚了,杀手就是一把刀,自作主张的时候少,被人挥刺的时候多,被谁使用不一样呢?惊鸿还比上一个聪明很多呢,至少看起来不会那么快落败……使刀之人换得太快,他也会很苦恼的。

他只是习惯性地不忿,为什么他就得天天在外奔波,她就能成日开开心心对着傻子说笑。

简直岂有此理。

虽然抱怨完了还是会继续为那个笨姐姐操心——那个傻子有什么好搭理的,本来就傻,又被月眠从古籍中翻出来的奇蛊变得混沌痴呆,傻得不能更彻底,除了机械回应,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反应……不过,他必须承认,这样更好,对月眠来说。

他感谢惊鸿。

感谢她不咎既往,还实现了月眠的妄想。

反正他那个笨姐姐已经将墙撞出了一个大洞还卡在了洞里,再也不会回头了。幸好惊鸿对她说,毒傻惊云,惊云就是她的了;幸好月眠真的灵光了一回,照做了……不然他们姐弟不知还要被一个傻子遛得团团转多久,没准哪一天,他们就真的把命玩掉了。

除了感激,由于惊鸿有一个傻弟弟,月杀对她还颇有几分同病相怜,对她格外心悦诚服。

他决定复完命再去看看月眠,或许…没准…万一…侥幸就把她骂醒了呢。

但是,吓死他都想不到,他在去向惊鸿复命的路上,见鬼了!

他在觉得那个身影眼熟时,还当自己数夜奔波累得眼花了呢,等她一回头,他看清她的脸,顿时如遭雷击——

这就是那个公主!脸一模一样!

而且,这个…鬼…还十分大胆,她拽掉了靳玉的袖子!

……不对,能抓住袖子就是有实体……所以,不是鬼?

月杀定睛看去,她脚下有影子……不是鬼!!

难怪,看她和靳玉同行的样子,二人果然关系匪浅,有靳玉相助,别说假死脱身了,就是装神弄鬼也没问题。

他忽然莫名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个严妆少女,据说也是个公主,看起来和她年纪也差不多,他不由多了一句嘴——

“听说,璃州城又来了一个和亲的公主。是你的姐妹吧?”

她拽着靳玉匆匆离开的脚步停下了。

“是。”

就这一个字,他听不出话里的情绪,甚至听不出有没有情绪。

她回过头,双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惊讶,没有悲伤,就像预料到了一切、而一切都与她无关的样子……真奇怪。

算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皇家真复杂,他还是看顾好自己的笨姐姐吧。

“那我走了。”

月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对于月杀的那句问话,柔安并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一直在沉思。

她思考得太认真,连靳玉掉头重新走回正确的小路上,她都没顾得上做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柔安在思考端慧被送来和亲的原因。

原因说来简单,一言蔽之,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了,他宠爱了十六年的女儿的终身幸福最终没能重得过江山社稷。

但这肯定不是全部。

没有这么简单。

端慧不仅最受宠爱的皇女,还是柔安“死后”在世的年龄最小的皇女,也是目前唯一在京的公主和唯一可能嫁入京中高门的公主。

皇帝自八公主端慧出生后就子嗣艰难。妃嫔少孕,就算有孕也多流产,就算孩子降生也很快夭折。端慧之下的弟妹们,长成的只有已逝贵妃所出的九公主柔安、死于冷宫的陆顺仪所出的四皇子承浓以及同样死于冷宫的陆顺仪胞妹陆顺容所出的皇后养子五皇子承沛。

不知是不是巧合,出嫁的公主们都因故离京——比如和静,因驸马外放而离京。因此,京中仅剩下待嫁宫中的八公主和九公主。

如今,九公主在蛮地薨逝,惟余皇后所出的八公主承欢帝后膝下。

柔安以为,如果皇帝真心想留,不论如何都能留下端慧的,毕竟蛮地也打不起仗了,他也绝不是会为“血溅五步”之类的闹剧所触动的人。

——皇帝不愿意留下端慧了。

可是,就算皇帝放弃了努力,还有皇后和南江侯呢。

且不说端慧是皇后唯一的亲生骨肉,被皇后爱逾性命;就是南江侯秦征也不会轻易放这个外甥女和亲啊——

皇后所出的公主,多完美的联姻工具啊!哪怕不能如传言一样嫁给瑝州高门,在景国嫁哪个世家望族都能换取巨大的政治利益啊!嫁给蛮人能换什么?几万茹毛饮血南下进犯的白眼狼?还不如也夭折了呢!

上次,他出了个武器制造天才和几十车补给蛮族的布帛粮食,换柔安替嫁。这些还不至于挖空了身罩从龙之功、坐拥江南富庶之地的南江侯的家底。

这次,再没有身份相类的公主可以代替了,情势紧急,他不可能没给更大笔的绝对足以让皇帝动心的好处以求换一个宗室女替端慧远嫁。

只不过,皇帝没同意罢了。

可是,皇帝为何不同意?为何宁肯放弃南江侯提出的利益也要舍弃自己身边仅剩的爱女?

逻辑完全不通。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南江侯……

柔安坐在浴桶里,撩着水面的琉璃花瓣,心中结论随着紫花沉浮而浮现——

京中,出大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八 父爱

柔安在浴桶里坐了好久,蜷曲环抱着身体,下巴抵在膝盖上,鼻子堪堪露出水面。

她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呼气,吹水面上的花瓣玩,完全没意识到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突然,厢房的门被一掌拍开,靳玉身形如风,掠进屏风之后。

两人相顾无言。

靳玉立刻转身走到屏风另一面,将房门关好。

“水凉了,还不出来?”声音清冷。

柔安恍惚着将头抬出水面,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似乎有敲门声响起,但她听而未觉。她又发呆了一会儿,才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屏风之外。

靳玉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才回头,但一回头,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去屏风后拿来软巾,将一直无意识地跟着他团团转的柔安按在桌边坐下,用布巾吸走她头发上的水,又隔着另一条干净的布巾用内力将她头发烘干。

柔安觉得脑袋上暖烘烘的,不由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就差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了,不一会儿头就开始往下一点、有一点。

等靳玉将她的长发彻底烘干,她早就靠在他怀里了。

他无奈地将她抱去床上,拉好被子,准备离开,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被她从背后抱住腰。

“……放开,快睡。”

不放开,不说话。

靳玉叹气,转身坐在床前。

柔安勉力撑起重若千斤的眼皮,睫毛耐不住微微颤动,不甘心地看着他。

两人对峙半晌,靳玉叹气,脱下外衫,上床将她揽入怀里。

“睡。”

柔安嘴角带着得逞的笑意,终于把眼睛闭上了。

……

清晨,幽禽弄舌,室内漫上蒙蒙亮意。

柔安数次努力睁眼,才彻底从那个沉重的梦里脱离出来。

她盯了蜜合色的床帐半晌,梦境里的明黄帐幔还是那么清晰,脑中映出的帐幔褶皱都同记忆里御书房中布置的一模一样。

柔安闭眼,威严的男声仿佛又在头顶响起,流露着慈爱和怀念。

“你和你的母亲很像。”

这句话让柔安一怔。

严格说来,她和已逝的贵妃长得并没有那么像,虽然都是美人,但贵妃是柔长的凤眼,而她则遗传了皇帝的长睫大眼,母女二人长相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柔安不解地看向她的父皇。

“你们的笑容很像。”他顿了顿,似在回忆,“你的笑容,和你母妃一样,如御花园中晴日里盛放的百花,娇妍芳馨,令人悦目,沁人心脾。”

柔安听了,静静垂下眼睫,恭顺柔和地回道:“那是女儿的福分。”

“是啊,你是有福的。”皇帝语声端肃,像是定论,又像是承诺,他像天下间所有父亲看着子女一样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舐犊之爱。

后来——柔安大睁着眼冷静地回忆——后来,她就奉旨前来和亲了。

她不知道皇帝所说的福分指的是什么。

是赐一桩好婚?对于她这样一个没什么政治抱负的公主,想来那就是最好的福分了。

但哪怕不是,也肯定不是和亲。

她已经知道她被换来和亲的原委了,虽然未曾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也能想象皇帝改变主意的场面和心情。

至于原因,更不必说,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或者说得再准确一些——为了皇权。

为了巩固帝王的权力,她不觉得朝三暮四有什么不能理解,何况皇帝念头的转变还并非在朝暮之间。

不过,她也宁愿相信皇帝是迫于情势,好在心底为他最后留一点“父亲”的尊严。

如此说来,不知道在端慧启程前夕,他有没有也说一句,“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呢。

柔安闭着眼,突然出声,“今日入璃州城看看可好?”

“不好。”

她惊讶睁眼,靳玉眸色清泠,不为所动,“睡觉,下午再说。”

“……下午去就来不及赶回了。”

“那就在城中住下。”

柔安知道,靳玉定察觉了她一宿不曾安睡,才压着她休息。但是,她不扫清疑惑,又怎么睡得安稳。她看着他的眼睛,继续争取,“我今晚早睡。”

靳玉看着她不说话。

好吧,若能顺利探得消息,晚上可能更兴奋地睡不着了。

柔安自知反抗无望,故意抬手掐他的脸,他不动任掐。

她将他的脸蹂躏得通红,他毫不反抗,让她不由为自己单方面的欺负心生内疚,怏怏地乖乖闭眼……

说来奇怪,和他玩闹过再睡,她倒一晌酣眠。

……

随着琉璃宫宫主之位尘埃落定,璃州城内的武林人士也散得差不多了。

如今城中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话题,都围绕着新入城的宁国公主。

昨日那觉一睡便睡到了掌灯时分,柔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靳玉从食盒中取出晚饭,完全不敢相信,他竟然不叫她起来,只能闷闷地啃着他着人从会鲜楼买来的羊奶花卷不说话。

此时,她同样啃着羊奶花卷,已经在会鲜楼里坐了两个时辰……

柔安今日天没亮就起来了,将香谱练过一遍,又补了昨日的功课,一大早就催靳玉领她一路轻功进城,坐在了会鲜楼内,还赶上了早点的尾巴。

她用“练功消耗大”自我催眠,吃掉了以酥炸羊排为代表的半本菜单,也如她所想,听尽了璃州城内的新消息,包括一系列据说传自瑝州的消息。

不过,这些消息整合下来,也就有几条为真,但这筛出来的寥寥数条,条条都让人惊心——

听说,皇后抱恙、闭宫不出,暂由德妃掌六宫事。

听说,南江侯被揭发私藏大量兵器,皇帝念其功绩和往日情分,并未降罪,仅夺其职,将其遣回封地。

听说,安国公之女被术士算出“凤命”,安国公吓得老泪纵横,战战兢兢地封锁消息,消息却还是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得闻,欣然将安国公女纳入后宫,封为贤妃。

……

柔安耳朵里收罗着,心里琢磨着。

皇后抱恙,延医治病就是,为何闭宫不出?听起来,这闭宫不出才是戏肉,不论主动还是被迫,都很耐人寻味……

再看皇后闭宫和南江侯被遣两事的时间顺序,真是让人想不多想都不行——皇帝究竟是等相濡以沫的皇后不问外事时才好下手收拾大舅子呢,还是因为想下手收拾大舅子怕皇后报信才令其闭宫呢?这两件事的关系微妙得很。

还有,安国公之女被算出“凤命”?

且不说这算命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这得是多胆肥的术士才能将这样的卦象对着安国公宣诸于口;而安国公镇守西南外抗强敌数十年,能力势力不言而喻,他都战战兢兢了,消息还能沸沸扬扬,此事简直不能更可疑……

如果柔安没记错,一向惟皇后之命是从的七公主清宁就下降于安国公世子。

据和静说,夫妻二人关系很差,常常闹得国公府鸡飞狗跳……

就不知“凤命”一事,清宁…是否牵涉其中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六十九 偷袭

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

柔安正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兀自沉思,余光里出现熟悉的白色身影——被她使唤着跑腿的靳玉回到桌前,一撩长衫,沉默坐下。

他身上带着外面暮春阳光的干爽香气,心里却生平第一次冒出了有点阴暗的想法:朋友太多、人缘太好也不尽是好事,他自己拒绝不了柔安的请求便罢,他的朋友又不肯拒绝他的请求……他看了一眼日渐“活泼”的柔安,又想叹气了。

柔安期待地看向他,“带回来了?”

靳玉颔首,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兑水化开敷脸,盖住肤色即可。”

“好厉害!不愧是陆先生!”

靳玉看着她兴奋难耐的样子,心情复杂。

柔安瞟到他无奈的脸色,对他粲然笑开,“不愧是靳大侠!”

“我不是……”他才要解释,就看她露出恶作剧的得意表情,了然叹气。

自柔安“复生”之后,她性情变得越来越跳脱,他乐见此变化——他助她假死,就是为了让她活得舒心自在,如今他目的达成,自然很欣慰。

但与此同时,她的好奇心和冒险欲也与日俱增,简直像要把之前十几年的全找补回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他有点头疼。

就如今日,他知她入璃州城肯定不只为了探听消息,她果然一来才说出另有的打算。

柔安一向心思灵敏、行事审慎,有了自保之力也不曾托大,偶有奇想也从未触及他底线,便是最近几次遇险,也多是意外,责不在她……就算二人争辩,靳玉也总是被说服的一方,经常觉得在她面前很无力。

今日也一样。

……

时间前推到今早靳玉和柔安迈进会鲜楼的时候。

他们不需小二引领,就又选了那个楼梯栏杆遮挡的座位——那个位于视线死角的、柔安心目中探听消息讨论秘密的不二选择。

她用小羊排刚安抚好一早叫屈的肚子,就和靳玉提起了先前购书的事。

她将买书时的异样、书中的内容以及她的猜测同他说完,推测惊云当时有意告诉通信人琉璃宫秘宝之事,或许还有借助对方力量寻宝的打算。

靳玉沉吟片刻,抬头对上柔安跃跃欲试的目光。

“……”

“我们去那个书铺查探一番如何?”

“……若那书铺确有可疑之处,你上次无意中坏了惊云布置,或已被记下。贸然前去,易打草惊蛇。”

“那我们请陆先生给我们一些易容粉,乔装去,就不会被认出了。而且,那铺子若真有问题,里面的人也会认得你。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去,在暗处察看一番就是,其实乔不乔装也没多大干系。”

“……现在去找陆八方,回来就无座了。”

先前,柔安说想吃午饭限定的羊肉包子。

“所以,我留下继续探听消息顺便占座,你去找陆先生要易容粉就好嘛。”

“……”

柔安从桌侧探手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声音轻甜地撒娇,“快去快回啊。”

靳玉反手握住她的爪子,半晌放开,“要乖。”真不放心啊……

柔安笑得温驯,“嗯,我乖。”

靳玉看她一眼,起身快步离开。

……

时间回到眼下。

柔安感觉到了靳玉对自己的无奈,反而恶趣味地开心着,一高兴午饭多吃了三个包子,以致于他们潜入书铺后院时她还觉得很撑……

就书铺本身来看,从建筑到人似乎都没问题。

但靳玉和柔安都感觉到了——有人在监视着书铺里的情况。

他们在书铺斜对面的一家茶馆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却没在书铺中发现可疑的客人。

“惊云那封密信发出之后,那人回说没发现何物特别,还让惊云再给提示;而惊云却说事情有变,就此作罢。看时间,似乎正好同我来买书的时间相合。我想,会不会因为我阴差阳错买走了那个‘提示’,惊云原就犹豫,又心生警觉,便不再留讯了。这么久以来,那人若有意派人试探店家,早就试了无数次了,估计和我们一样毫无结果,便派人长期监视吧。”

靳玉略一思索,忆及惊云当时的处境,同意了她的看法。

柔安又想了片刻,“可是,我们怎么找出监视之人呢。”

“不用我们找,回去告诉惊鸿,她会派人来。”

柔安对上靳玉的目光,明白这是他纵容的极限了。她很有自知之明,自知功力低微,再往下查可能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于是,她很乖觉地说:消息听够了,回去吃晚饭吧。

靳玉很满意,摸头,返程。

晚膳时分,柔安因吃得太撑,走路有极细微的不自然,刚回琉璃宫就被火眼金睛的白大夫一眼盯上,她好说歹说也没能逃过,在饭前被抓住好一番望闻问切。

靳玉则一回来就将他们的发现和结论告知惊鸿,她立刻派人盯住了书铺附近。

饭桌上,柔安又一次详述了她的购书经历,靳玉又一次倾情投喂,白仁心继续紧张而笨拙地讨好美人,惊鸿继续甜蜜而无奈地回应讨好……

饭后,靳玉和惊鸿进了书房,柔安听话地等在正殿后院,和白仁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探讨她在山洞中记住了却还没完全消化的药理。

其间,二人说起了霜降对一种常见药的改良,白仁心很有兴趣。

柔安回忆片刻,“那药…我记得带了一瓶回来,我拿给你。”说着就起身。

白仁心拦住了她,“改日吧,他们应该快说完了。”

“很快的。”柔安知道他担心什么,“这么短的距离,宫内守卫森严,我拿了药就过来,不会有事。”

白仁心还是犹豫。

柔安从袖笼内取出传讯烟花,“月杀不也被派出宫外了吗?这里还会有谁和我过不去……万一有事,我就点燃烟花,迷路也点,总行了吧?”

白仁心想不出再劝之语,讷讷叮嘱,“若路上害怕就返回来。”

柔安无语,这是有多不放心……“知道啦。”

柔安一路轻功回小院拿药,又一路轻功往回飞。

突然,她在经过花园内一座假山旁时,直觉有异,瞬间前跃转身,袖内白练掷出。

白练击在从假山后飞出的偷袭者的胸口,那人一声闷哼,向后撞在假山上,擦着棱角尖锐的山石滑落在地。

看身形,袭击者是一个一身华服的男子,躺靠在假山边的石块上,手捂胸口,疼得爬不起来。

柔安天资上佳,颇多奇遇,修习香谱如鱼得水、进境迅速,再加上霜降传给她的深厚内力,这一击力道极大;事发突然,她为自保全力出手,白练一出,毫无犹豫,那可怕的力道全数打在了男子身上。

男子身体虚弱,竭力偷袭,不料偷袭不成,反遭如此沉重打击,此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缓了好半天的气,察觉柔安一直没动,才将嘴角血迹一抹,试探着慢慢抬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七十 惊云

这是柔安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之一。

在精致秀丽上,他和谢归尘不分上下,只不过,谢归尘神韵中带着兰花的清雅,而这名偷袭者散发出浓浓的玫瑰靡丽。

他应当具有异族血统,不是蛮族的,而像是秋墨等小国的西域血统。

破云而出的圆月毫不吝惜地洒下清光,将他的异域美色烘托得淋漓尽致——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深邃泛绿的眼眸和线条优美的唇,这张脸光彩太盛,让他头上的阳绿翡翠冠、身上玄黑锦袍以及其他价值连城的配饰黯然失色,所有发光的死物都抢不走他活色生香的光华……

他躺在地上仰视着满身戒备的柔安,一语不发,眼波含情,说不出的荏弱无害、惹人怜惜……

太可惜,他这副样子摆给了柔安看——差点逗笑了自小见惯美色、对所有以色惑人的手段洞若观火的九公主。

男子等了许久,都没等来铁石心肠的柔安的半句垂问,迫于时间压力,不得不打破矜持,主动开口。

“夜色昏暗,在下以为小姐是琉璃宫人,多有冒犯,万望海涵。只是……情况紧急,恳求小姐救命。”

柔安藏于袖中的手握上烟花,面带疑惑之色,微微启唇,“哦?”

她不敢贸然释放烟花,怕这人见逃脱无望,在救兵赶来之前和她鱼死网破。

“在下是冕山门弟子,被魔宫抓来囚禁,冒死逃出,望小姐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冕山门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

男子看柔安着装,并非琉璃宫人,身上又一派端正庄重的气势,还隐隐有种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气象,以为她是惊鸿为继位大典请来的哪一门派的贵客,该是个名门大派的大小姐。

这样的大小姐天真单纯、满心正气,又在慕少艾的年纪,应当不会对落难的正道弟子视而不见,何况还是他这样年轻英俊的“名门少侠”……

柔安对于美貌“少侠”的哀求不置可否。

她当然听说过冕山门,也知道琉璃宫在外的名声,不过,平心而论,就算她对惊鸿、对琉璃宫毫无了解,只怕也不敢吃下他这个直钩——

她不知道,有多少武林大派会把相当于璃州城一年税负的钱财穿在一个年轻弟子的身上,就算他貌美如花;

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正派少侠会在还没看清来人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狠下杀手,且来者明显是个弱质女流;

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个名门正派的少侠,就算再貌若天人、再来历奇特,也不可能……

和琉璃宫新任宫主长得七分相像!

柔安有点心塞。

她本以为她只是长得天真单纯,出门好骗糖吃,没想到被看成傻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想从她身上咬块肉……

她不知道惊云怎么逃出来的,他看他半天爬地不起,估计费尽力气逃出来已是强弩之末了,(自认身娇体弱的柔安下意识地忽略了她那“柔软”的一击)但为防万一,她还是后退了几步,准备见势不好就跑。

柔安假作认真地大量他一番,“你有何证据证明,你不是魔宫中人?”

惊云见她后退脸色已变,以为自己哪里露馅了,听到她的问话,只当她还有点警惕心,面上一愕,心里松了口气。

“小姐何出此言?我受魔宫所害,怎可能是魔宫中人?”

“那可未必,师傅说了,长你这样的都不是好人。”

惊云眼角一抽,“……小姐真会说笑。”

怎么我就没遇见这么靠谱的师父…不对!等他安全了就弄死这个眼瞎的女人。

柔安不敢逗他太狠,想了一下,犹豫道:“就算你所言为真,你这么大个子,我也无能为力。不若你再藏回去,我叫人来救你。”

——他到底走了什么霉运会遇见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丫头!真让她回去叫人就糟了!

惊云咬牙切齿地想,他好不容易瞒过那个疯女人逃出来,不能功亏一篑……看来,他不得不把最后的保命手段浪费在这个死丫头身上了……

柔安注意到他眼中凶光一闪,更提起戒备,只听他虚弱地出声,“如此,有劳小姐了…只是我身上无力,麻烦小姐扶我到假山后面……”

惊云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让人完全听不清了,好像真是一副体弱力尽的样子。

柔安自然不会搭理他,只回他一句“不可,男女授受不亲。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立刻飞身后退,放出烟花。

惊云在她后退时便反应过来,凶相毕露,一挥宽袖向着柔安散出一片白雾。

柔安为树木所阻,无法全速后退,差点被白雾追上。

她当机立断,内力外荡,震碎袖角沾上白雾的外衫,荡开飘来的白雾。

她一落地,急急感受身体有无异样,同时看向惊云的方向,却惊见一个艳丽的红影飘然飞出,裙裾鼓荡,落在他旁边。

柔安心下一凛,正担心来者是惊云的帮手,却见惊云露出了极度愤恨却又极度畏惧的表情,勉强后缩着,拼命想躲开红衣女子向他探去的手——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红衣女子检查了他的身体,面上表情一松,套着十多只细镯子的纤手往他胸前一抚,玲玲一笑,“云郎放心,这点小伤我自是治得好的。”

她眼波一转,回头瞟了柔安一眼,又回头对着惊云,像教导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用温柔的语气说出了让他更加怨怒的话,“只是你也太淘气,拿了我七天才炼成一瓶的断魂絮,对她使什么,你可知她百毒不侵的呀。”

惊云脸色憋得青黑,柔安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气得背过气去,却见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对那个红衣女子咬牙说道:“你天天说爱我、心疼我,她打伤我,你不替我教训她,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可见你往日说的没一句真的!”

柔安没闲心思为他这使小性子的怨妇腔咋舌了,他话音没落,她整个人就绷得像快断的弦,暗暗着急,救兵怎么还不来。

没想到,那女子听了他的话并未作色,也没攻来,而是捏着一把比脸还娇俏的嗓音对着惊云无奈解释,“这可不成,她于我是有大恩的。虽然我也怨她伤了你,但她的恩太大,抵了你的伤还有富余呢,我可不能恩将仇报呀。你乖乖的,和我回去,我给你早点治好就不疼啦~”

女子专心对着他说话,一个眼风都没漏给柔安,话尾还有一个诱哄魅惑的滑音。

“……”

柔安远远听了,瞬间反应过来红衣女子的身份,又瞬间明白了她说的“大恩”从何而来,更加不知该作何表情。

还没等她想好接下来如何做,靳玉和惊鸿便一前一后飞身掠到。

靳玉落在她身边,立即将外衫脱下裹在她身上,然后,用仿能封冻千里的目光看向惊云。

惊云在靳玉二人到来时就被月眠制住命脉、摁在怀里,压根看不见这个方向,但他还是心有所感,莫名一个寒颤。

月眠看向落在她二人身前的惊鸿,面色一肃,揽着惊云俯身认罪。

“属下失职,罪该万死。请宫主容属下先将惊云送回,再来领罚。”

惊鸿扫了惊云一眼,“去吧。”

月眠立刻运功带惊云离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七十一 计议

柔安穿过花园往正殿走时才发现,暗卫已将此处包围。

不知因月眠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还是因柔安尚未有生命危险,他们并未现身。

柔安不由危机感大盛——她还是太弱,就算琉璃宫的暗卫都是武力高强、由惊鸿直接指挥的精英,她也不该毫无所觉。

她还是太弱了。

大受打击之下,她瞬间理解了靳玉赶来时的焦急和担心,快步追上他,手又伸向他的袖子。

但是,这一次,他的袖角从她手边滑走了……

柔安求救式地看了惊鸿一眼,惊鸿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柔安蓄了满眼的泪意,暗自运力,一跃拦在靳玉面前。

靳玉不经意抬眼,扫到她眼中的水光,一顿,但很快狠下了心,向旁侧轻轻一迈步,还没等她应过来,就看到他正要越过她。

柔安泪意汹涌,一把拽住靳玉的手腕,在他惊讶看过来时,闭眼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开始无声落泪。

靳玉被她的失常吓得不敢动,之前无数个瞬间,他都可以躲避,但他还是甘愿被她扑了正着。

惊鸿一看不对,转瞬就没了影,惟留二人在抱在原地。

半晌,靳玉叹了一口气,“周围有人。”

柔安一声不吭,继续抱着,脸埋在他怀里,他无奈,抬手抱住她。

不一会儿,靳玉就感到里衣洇湿了一块,大惊,抚上她的头。

“怎么?受伤了?”他说着,想要推开柔安,带她回正殿,“放手,听话,让白仁心看看。”

柔安不听话,心里委屈得无以复加,用力抱得更紧,他的怀里开始传出啜泣声。

靳玉不能用力挣开,看她肩膀耸动哭得可怜,心疼得探气,继续抚背轻言安慰。

过了一会儿,柔安才放开他,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脸上的泪水都被她擦在了他身上,但双眼还通红地汪着水意。

“我害怕。”

她像刚被从寒冷的深水里捞出的幼猫,声音细弱、湿漉漉地发颤。

靳玉看着她的样子,实在说不出“害怕还乱跑”的话。

事实上,他也认为惊云出逃又被她撞见实属意外。

但她一贯倒霉,(……)总能遇到意外,特别是不好的意外。

他叹一口气,摸上她的头,“别怕,我在。”

柔安感觉到他的手掌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心中大松口气,眨了眨哭肿的眼睛,“我们回去吧。”

靳玉抬手紧了紧裹在她身上的宽大外衫,抱起她掠回正殿。

天色已晚,在白仁心确定柔安身体无碍之后,靳玉就带她告辞了。

临出门,柔安却犹豫着回头。

“有事?”送他们出门的白仁心问她。

“……据说,我百毒不侵?”

“不错。你先服了香丸,后又泡了那山洞中似有奇效的温泉,药力被锁在了体内,毒物难以侵身。”

出乎白仁心的意料,柔安听后不仅没露出喜色,眸中还泛出急色,“那…我若重伤疼痛,欲以麻药缓解,麻药可还有用?”

“……应当无用。”

柔安险些又哭出来。

“……”白仁心看着她心如死灰地表情,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安慰。

靳玉叹气,语声略严厉地对她说:“那就不要受伤。”说罢,对白仁心一颔首,将霜打了的柔安拎走了。

此夜,“心有余悸”的柔安又蹭到了靳玉抱枕一枚。

……

“若真如此,诱出惊云同谋的计划要从长计议了。”

柔安在饭桌上听惊鸿讲了昨夜惊云出逃的经过,不由叹气。

惊云为了逃出来,也是够拼。

所有人都未曾察觉,他在月眠的毒蛊控制下,偶尔会短暂地清醒一会儿。

这个说法其实很有水分——所谓的偶尔,大概三五天也等不到一次;所谓的一会儿,也不会比练一套拳长多少。

但自生下来就顺风顺水的惊云大少爷,竟然忍辱负重地学会了装疯卖傻,硬没让月眠和监视者们看出半点不对。

也不知他在有限的清明时候咬牙做了多少准备,才在这一次月眠闭关炼药而他恰好“醒来”的时候,拼命破解禁锢跑了出来。

果然,从来苦难磨练人,这对惯于呼风唤雨的惊云来说,真是堪比卧薪尝胆的成就。

但他还是太急躁了,就算他没对柔安出手,她也可以替他想出一百个出逃失败的结局——不提他内力被禁、体力不足,根本逃不出多远,就算走出了花园,琉璃宫遍布各处的暗卫也定会很快发现他。

而因为他的轻率出逃,月眠再不敢掉以轻心,将他捉回去之后立刻加强了蛊毒的效果——她对美人心软不假,但他把自己毁成了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也太让她痛心。她一向尽忠职守,竟然被她自诩了若指掌的“爱人”糊弄了,异常羞恼之下,除毒蛊之外,另下了重药——

待惊鸿去看时,她很无奈地发现,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彻底呆傻了。

按月眠所言,就算现在立刻停止用药,惊云至少也还得彻底傻两个月。

所以,在这两三个月内,他们想骗惊云诱出他的通信人,是不太可能了……

暂时得另寻他法了。

正好,靳玉和惊鸿早商量过从别处入手调查,而最近,刚好有一个“别处”送上门来。

“是,这一条路暂时行不通了。看来,你们免不了要辛苦奔波一趟了……”

我们?柔安看了靳玉一眼,“奔波…去哪里呢?”

惊鸿给她夹了一块拔丝奶皮,“芙蓉庄。”

芙蓉庄……

这三个字,柔安印象很深,深得让她郁闷,她瞟了安静用膳的靳玉一眼,声音略沉,“为何去芙蓉庄?那里有关于惊云同谋的线索?”

“不确定,但有可能。”

惊鸿拿出一张帖子,“芙蓉庄的老夫人六十大寿,江湖各门派都要前去祝寿。靳玉对芙蓉庄有恩,他们力邀他赴宴。他去了,可以观察一下各家武功有无同那日袭击者相类的,便是没有,大半个江湖都聚在那里,没准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柔安了然。

不论为了找到下毒谋害她之人,还是单纯为了和靳玉一起,她是必定要一同前往芙蓉庄的。只是,她看向靳玉——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打算将她留在那里然后独自离开。

靳玉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没有抬眼看她,反而别过视线。

……

看来还是!

柔安负气,一直到这顿饭吃完都没再搭理靳玉。

他给她夹了菜,她默默吃掉,回夹就想都别想了。

两人之间气氛之凝重,连一向迟钝的白仁心都有所察觉,他静静埋头吃饭,重压之下,给惊鸿夹菜竟然都不再手抖了。

惊鸿有心为看起来理亏的弟弟打打圆场,又怕好心坏事,只得回殷勤的白大夫一个微笑,心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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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梦之七十二 如何

这场柔安单方面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出发前夕。

而靳玉仿若未觉,待她一如之前——

陪她用膳,带她探索琉璃宫的藏书(操心姐姐支招),指导她练武……

得益于第一剑客的悉心教导,柔安数日来的武艺进步堪称一日千里。

终于到了出发前一日,柔安练完今日的份额,坐在光秃秃的琉璃树王下休息,随手摆弄着手腕上丁零当啷的细镯。

她数着一只镯子上的碎钻,揣度靳玉所想。

说起来,这些镯子还是月眠送她的。

那一日,月眠带着一瓶“断魂絮”和其他几种精心研制的毒药前来替惊云赔罪,顺便感谢她曾经助她拿下惊云的计策。

柔安无心插柳,表示愧不敢当。然后,她觑了一下月眠笑盈盈的脸,字斟句酌,“其实,我也该向你道歉的。”

“哦?”月眠妩媚的眼波一抛、黛青的眉毛一挑。

“我学艺不精,当日未能控制好力道,把他伤得重了些……对不起啊……”

月眠瞧着她小心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卷翘的睫毛扑扇两下,单手托腮,满含风情地看着她。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放心,对我来说,他那伤不过小菜一碟,权当给个教训。不过……”她突然正色,“下不为例哦。”

“当然。”柔安严肃保证。

月眠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动作撩人地一抹笑出来的泪花,“药你放心收着吧,那是我的谢礼呢。”

柔安叹气,“我真的没法心安理得地收下……”她顿了一下,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换个谢礼?”

月眠目露不解,有礼比她亲制的药还好?她现在比不上霜降,但也不差多少,不少人求着要呢,若不是柔安已经百毒不侵了,她倒还想把自己做的解毒灵药送她试试呢。

“你的镯子…可有富余的、不那么喜欢的?我愿出钱购买……你可愿意割爱?”

月眠一怔,又笑了,扔下一句话,“等着!”飞一样掠走。不一会儿,她又拎着一只丁玲作响的匣子回来了,往她面前一摆,“送你了!”

柔安打开一看,慢慢一匣子镯子——编辫子的、拧麻花的、缠丝的、镂空的、素圈的、雕花的、珐琅的、嵌碎宝的……不一而足。

“这么多,送我……”

“你不要么?”不待柔安说完,月眠就打断了她。

柔安看到她眼中将现的不悦之色……“……要!”利落收下,然后也对月眠来了一句“等着!”转身冲进内室。

她将她的药箱往月眠面前一放,财大气粗、扬眉吐气地说:“你挑!”

月眠明丽一笑,也不和她客气,挑拣了四五样,不知从哪里变出几个小瓶子,各倒了一些装好收起。

月眠得了新药,心满意足,很快就回去了。

柔安倒是真心喜欢上了她,多好的人啊,就是挑恋人的眼光不太好。

……

好像她挑的也出了些问题……

靳玉一向寡言而直接,往常二人想法相悖,他从不曾避而不谈。

可是多日来,他任她冷待,竟也不肯同她直言相谈……柔安不禁猜测——

时移事迁,如今她已有能力自保,与他结伴而行不成问题;而与惊云勾结者潜藏不出,江湖中风雨欲来……

他是否也在迷茫,把她“寄放”在芙蓉庄是否真的合适……

但不论他有何想法,启程在即,她不打算再让问题拖延下去了。

柔安抚过一只镯子上圆润的红宝石,从纷杂思绪里回神,余光里,靳玉刚给两只玉盏斟满茶,她抬眼,看向他。

“去芙蓉庄后,”她一字一顿,“你欲拿我如何?”

柔安用上了少有的质问语气,她相信他能听出她的气愤和失望。

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从前不是,往后更不是。就算他是她喜欢、信赖、感激的人,就算他出于好意,若他所欲与她之所欲不合甚至相悖,她也不会依从。

靳玉顿了一下才继续将玉盏推向她,“你在那里住下,待此间事了,我去接你……不愿意吗?”

“此间事了?要等多久?”

“……我会去看你的。”

“那为何不带我一起,日日看我?”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她已经很了解他,她猜得没错,他确实开始犹豫了。

不仅因为芙蓉庄之力可能不足以保护她,也不仅因为他发现她能自保能自理能与他跋涉于江湖之中,还因为他确实再不能容忍…与她长久分离。

且不说她运气不佳、诸事不顺(……),他不在她身边实难放心;就说他……他也时时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不愿音容契阔。

可他孑然一身时,无所畏惧;若携她同行,不可能再毫无忧惧——

她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该如何保护她……

靳玉心念百转,柔安已不愿再等。她一鼓作气挑明,不说完,不用“再”“三”就要衰竭了。

“我自知武艺稀疏、少经人事,尚需人看顾。但我以为,我奋力直追,你会愿意等我,而不是弃我不顾。”

柔安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是轻喊出声,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让声音冷静下来,“我以为,你带我离开,是因为你想和我在一起,原来,你只是不忍我殒命……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她惨淡一笑。

“那也不劳你费心麻烦别人了,我走就是。白大夫孤身在外漂泊许久都无事,我武功不济、毒术略通,好歹也比他多些防身手段。至于何处可去……天地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再不成,我回山洞和猞猁作伴就是了。”

柔安这番话说完,无颜面对靳玉,顾不得烫,将茶一口灌下,起身就走。

还没走出两步,她就被他拉住,她没挣开。

靳玉垂眸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那一笑太刺眼,也太揪心。

他不能让她现在离开。

很多事,不在当时说清,哪怕只晚一刻,那也就永远都晚了。

“抱歉。”

柔安不语,看着他,等着下文。

靳玉抬手抚上她的发,“我错了。”

他想了想那晚惊云的惨状,思及武林中人的平均水平,坦言,“你不弱,但需磨炼。”

她身负强大内力、招式熟练、反应极快,但她力气不足、经验不够,这都只能通过苦练和实战来增强和积累。

她所言不错,他把她留在无关的安逸之地,伤她的心,也于她无益。

她从不懦弱,是他一厢情愿地将她看得柔弱,甚至为此默默压抑分离的难过……

被她知道了他的纠结,又会作弄他吧。

靳玉揽她入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重复了她的话:

“我想和你在一起。”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承诺,“再不分离。”

柔安还没从他对她功力的肯定中回过神,又被他下一句砸懵了……

她慢慢侧过脸,深吸一口气,嘴里被烫伤的干涩感也仿佛云散,她好像全然被灿烂的春阳和他专注的目光晃走了神。

——日色真美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琉璃梦之七十三 梦醒·启程

柔安和靳玉离开琉璃宫前往芙蓉庄的那日,正是端慧离开璃州前往元城的日子。

他们一早入城去会鲜楼吃早点,发现街道两边的市肆茶铺早早就坐满了人,不必下力气探听,人们议论和亲公主再入蛮地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柔安抬起的筷子顿了一下,才按照预定轨迹落入盘中,她夹了一个羊肉包子,心不在焉地咬下去,瞬间被迸入口中的汤汁烫出了眼泪,伤上加伤。

靳玉一直注意着她,看到这里,不由叹气,“我们等公主车架出城再出发,不会耽误行程。”

“……。”

柔安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感激地给他夹了一个包子。

柔安和靳玉出璃州,同公主车驾出城并无冲突,一个出东门,一个出西门,两不相干。靳玉提出多待一会儿,不过是为了免去她心存遗憾的可能罢了。

柔安确实有意留下旁观端慧出城。

但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看见什么。

或许,只是好奇那日她端坐在宝马香车里,旁人观之,是何感觉?

她不怨恨端慧,当然也无意看她远嫁而嘲讽。

如今的端慧和曾经的她一样,都是盘上棋子,不得自主。她从前不曾怨她,现在此事已了,就更不在意了。

柔安还在思考她到底为什么留下旁观这个深刻的问题,楼下街上的人群就开始喧嚷起来,她靠在窗边望出去,一眼看到长街尽头招展的凤旗。

大将军骑着汗血宝马,当先而过。

不久,载着公主的马车行来,长街两边的民众明知和上次公主出塞一样看不见什么,仍是伸长了脖子,希望有幸一睹公主风姿。

柔安也望着微荡的绸帘,专注地盯着着那小小的四方琐窗。

天意弄人,她这回明明没抱什么期待,突来一阵巧风,拂开软帘一角,让不经意抬眼的端慧和楼上着意俯望的柔安四目相对。

下一瞬间,车帘飘下,二人相接的视线被切断,却各自惊讶。

柔安为端慧眼中的灰败和绝望而惊诧。

她猜测过,这位天之骄女会为父亲的狠心舍弃而大受打击,但没想到端慧整个人都如蒙大变——曾经的张扬和无畏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洞而脆弱的骄傲,和神态中隐约的疯狂……

柔安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从此山长水远,两人再无相干,只愿端慧长命百岁,能等到景国骁骑踏平蛮地的那一天吧……

想罢,她叫来小二,点了一些便于储存的吃食打包,转而向靳玉询问沿途诸事。

此时,坐在车里的端慧也怔忪着——

自和亲一事成定局,她心如死灰,许久不曾有如此鲜明震荡的情感。

那双眼睛熟悉得让她心悸,可她却完全不能对应到记忆中任何一人的身上。

想不出,想不出,想不出……

她觉得自己又要发狂!

那眼里透出的让人厌恶的灵慧和冷漠……到底是谁?是谁和她过不去!藏头缩尾不说,连她在自己的记忆力里都耐她不何!

是谁?!

端慧盛妆的美丽脸孔变得异常狰狞,目露凶光,涂了蔻丹的长指甲将拳心深深刺破,鲜血汩汩而下。

她两边的侍女镇定自若,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制住她,扳住她的下颌,让她张口,另一人迅速喂给她一粒药丸……

很快,端慧冷静下来,又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眼底却埋着濒死一搏的疯狂。

她正襟危坐,让侍女给她上药包扎,她的目光似乎投向伤手,只有她自己知道,视线的尽头是手腕上的厚金雕花搭扣镯,镯子的一节是中空的,里面有一粒药丸。

那是母后被软禁前帮她从太医院院判处索要来的无色无味剧毒,是她为蛮王准备的——

若谁都不让她好活,那就谁都别想好死!

……

柔安和靳玉牵马出城后,她忍不住回头望向璃州城楼上高高的“璃州”二字。

一阵风刮过,一片飞沙泼来,柔安匆忙转身,靳玉将她披风上的兜帽给她罩好,替她挡下风沙。

片刻,风平沙静,她抬头看向他,他目光柔和,“走吧。”

“好。”柔安轻应。

在璃州短短数月,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得遇靳玉,所以这是个美梦吧。

一死一生,长梦已觉。

从今往后,惟有清醒地活,方不负新生。

……

靳玉和柔安离开璃州时,距离芙蓉庄江老夫人的寿宴已不足两个月。

他们一路快马疾驰,穿过大半个景国,柔安几乎顾不上观山览水,才在还剩十天的时候赶到了芙蓉庄所在的壶州附近。

如今已是盛夏,蝉声不绝于耳,烈日灼如火烤。

柔安戴着帷帽都觉得快要被晒晕,想到目的地近在眼前,又看到两边青山绿水,无论如何都想要在道旁绿荫下歇上一歇。

靳玉自然无有不从。

柔安摘了帷帽,解下水囊猛灌几口,才意犹未尽地用绢帕沾掉嘴上的水渍,涂上润唇的口脂。

她刚要和正静坐歇神的靳玉说话,却听到一阵马蹄渐进的声音。

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男子,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柔安看向靳玉,见他安坐不动,她便也安稳坐着,欣赏着马额前一甩一甩的齐刘海。

那身形壮硕的男子在靠近他们的地方收缰急停,翻身下马,气势汹汹走到两人身前,像一座小山,遮住大半刺目的艳阳,双臂抱胸,屹然而立。

他横眉凶目,威吓般的压迫视线扫向靳玉,重重一清嗓子,目光顺势滑向柔安,然后——

他呛住了。

待他平复下那阵几乎死去活来的咳嗽、再度抬头时,柔安已将帷帽重新戴回头上,那让他惊得被口水呛住的绝世美貌已被掩于轻纱之后。

男子骤然放下了心。

他再次一清喉咙——这次声音小了很多,想来长了一智,不敢用力了——亮开嗓门,用笨熊一样的粗嗓门一声大吼: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

真耳熟啊!原来这是跨时空通用的打劫词吗?

柔安心想,要是对方声音里没有呛咳之后的嘶哑就好了……

她回头看了靳玉一眼,他无所表示。

她明白了——又交给她全权处理了。

一路上,两人也没少遇见需要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场合,靳玉一般都当作练手的机会放柔安应对,她也都隐名蒙面轻松处理了。

如今,二人已有默契,她处理这样的状况驾轻就熟。

柔安见靳玉面无异色,想来以她的武力应付得了,便姿态优雅地起身,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感觉到她隔着帽帷传出的目光,不知为何猛地红了脸。

柔安仿若未觉,略略侧身,目光绕过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坐骑。

然后,她悠然开口,“打劫?”

男子听到她的声音,脸更红了,“没…没错!”

“那匹马是你劫来的?”

“不…不是,我买的,怎么?”

“用劫来的银子买的?”

“当然不是!那是我赚……你…你怎么这么多废话,管我哪来的银子…你…你把银子都交出来就是!”

柔安不语,静静地看了这个结巴的劫匪一会儿。

他似乎有些烦躁,正要开口,就见柔安姿势一变,作势进攻,他也一惊,作势防备。

柔安正要抬袖向他一扫,靳玉突然出声。

“慢!”

柔安转向他。

靳玉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看向那满头雾水的男子,目露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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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盗贼同盟”

熟人啊?

柔安有些意外,却也不太意外。

毕竟这个劫匪实在太奇怪了。

一般刀口上舔血过活的人,都有一种奇准的直觉,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这就是为何柔安一路上都没碰上几个劫道的练手——很多强盗小偷一看到靳玉,面都不露就没影了。

而且,柔安没法忽视他那匹马,一个赚钱买的骏马的价格够得上柔安靳玉两匹马加起来的价格的人,跑来打劫?

要知道他们俩骑的可也不可能是普通马啊……

真逗。

既然这个劫匪这么奇怪,天又这么热,那她也不想费功夫出身臭汗收拾他了,干脆毒倒他算了……所以她才作势扬袖放毒。

柔安自遇到惊云那夜之后,就开始研究袖中藏毒的技艺,如今已有小成。

她袖中装了好几种毒药和迷药,一路练习,已挥洒自如。

于是,在发现这个“笨匪”一脸凶相却无甚歹意、还频频往靳玉的方向偷瞟时,她凭直觉有意放慢动作,作势挥袖——

果然,靳玉开口了。

那男子骤然被叫破身份,还不知道靳玉是在救他,犹自嘴硬,“什…什么雄业…伟业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快掏银子!”

靳玉和柔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半晌,没人捧场,他挂不住了,懊丧地一抹眼,顺手拽下蒙脸的布巾,一脸气急败坏地看向靳玉。

“你怎么发现的?”

这人不粗声粗气地说话,倒意外有一副同他相貌一样好的声音。

柔安略一打量,见他英眉朗目、唇红齿白,一开始穿了一身黑衣脸上蒙了一块黑布,她还未察觉,此时他张口说话,白牙顿时衬托出了他那晒出健康色的皮肤。

他不满地对着靳玉,耷脸含怨,活像一只被从嘴边抢了骨头的大狗,憨直有趣。

靳玉不看他傻得冒泡的友人,只示意柔安上马赶路,淡淡丢出一句,“一眼足矣。”

他便同柔安策马离开。

熊烨在原地喊叫几句,才匆匆跟上来。

他知道靳玉少话,也不再废话,隔着靳玉看了柔安一眼,小声问,“这位…是?”

“柔安,我表妹、未婚妻。”

“……!”

“……!”

柔安表情未变,一双猫眼却瞬间睁大。

她才想起来,他们一路就行程、拜寿、调查等事多次讨论,她唯独忘了问自己的身份问题,不料靳玉早有腹稿,还是……如此妥当的设定!

她万分庆幸帷帽的存在,让她免于当众失态。

另一边,熊烨也大为诧异——靳玉竟然有了未婚妻!

他竟然能分清男女之别?妍媸之别?

这话不对,他虽然对谁都一副冷淡的样子,对女子还是要比对男子疏离得多……但他对美女和丑女从来态度无差啊……

熊烨一直以为他要孤独终老的,可他竟然突然有了一个如此美貌的未婚妻?!

天理呢?

他满心抓狂,但也没忘在柔安欠身为礼时客气抱拳回礼,回完礼后才继续出神……

——他没事吧?

柔安看着靳玉这位熟人在马上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他在这种骑速下不慎坠马,遂向靳玉投出疑问的目光。

——无事。

靳玉眼回。

柔安便不再关注熊烨,专心骑马赶路。

三人骑行了一刻有余,迎面又来一道烟尘。

来者一身灰衣,面上一块灰布,胯下一匹不俗的良驹,看到三人,骤然停下,等他们行到近前,才横过一棍,开口阻拦。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留下买路财!”

“……”

“……”

“……”

柔安看看一旁的靳玉和熊烨,疑惑出声,“不是说芙蓉庄在江湖上很有声誉吗?怎么如此多人不给面子?都在附近打劫?江家也不管管?就放任客人们遭劫?官府呢?也不管?”

“……”

靳玉表情莫测。

熊烨表情诡异。

柔安看在眼里,看向对面的“劫匪”。

这位业务更不熟啊——

差点忘词不说,气势也太弱。本来他的音色就清澈少穿透力,蒙着布,音量更不大了,而且似乎说着说着没了自信,音量越来越小,到最后一个字,就剩气音了。

柔安对着那双带着紧张和尴尬的细长眼看了一小会儿,转头发问。

“认识吗?”

熊烨看过来,表情僵硬,似乎不知作何回复。

靳玉眼中闪过挣扎之色,但还是对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

“……”

你的朋友们爱好真独特,角色扮演还这么有志一同。

灰衣男子看到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演砸了,把布巾一拽,策马靠近他们。

“我……我来接你们的,这……这位……”

“柔安,我表妹、未婚妻。”靳玉词都不带改的,然后转向柔安,“冯迎。”

柔安对着那张长相老实的呆滞脸隔着帷帽浅笑一礼,“冯公子有礼。”

冯迎手忙脚乱地回礼,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一番混乱后,熊烨和冯迎打马在前,靳玉和柔安信马在后。

——观其友而知其人。

柔安心中冒出这句话来,然后平静地看向靳玉。

靳玉心有灵犀,隔着层纱也瞬间理解了她的目光,平淡道:“我朋友不少。”

——意思是,这两个是个例?

一口气碰见两个个例,他们今日也够走运的。

柔安正想着,前方飘来熊烨刻意压低的质问。

“你怎么学我?也来打劫?”

“……你也来打劫了?你不是说丢人不干吗?”

“我……我只说了丢人,谁说不干了!”

“……”

“那你怎么来了?”

“方斐说,我要是不来,就让我干别的……我怕别的更要命,就来了……”

“……”

前方两人一阵沉默。

别的……?

怎么不继续剧透了?

柔安叹气,五感灵敏也多愁……

她再次看向靳玉,靳玉回了一个“无碍”的眼神,但她还是默默加强了戒心。

所幸,一路平静到壶州城门,再没跳出来一个蒙面打劫的,柔安略松口气。

在城门口,熊烨和冯迎都是一脸完成任务的轻松,还向靳玉投出一个“好戏在后”“自求多福”的眼神。

靳玉自然不为所动,柔安却又有些提心吊胆。

他们进了城门,走上壶州唯一一条大道,路边偶有商贩,路上却颇多行人,柔安几乎对附近或迎面而来的每一个行人都暗自戒备,直怕飞来横祸。

果然,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低着头快步而来,在柔安的注视下,直直往靳玉身上一撞——当然没撞上,靳玉自然到仿若无意地一错身,轻松避过。

那人没得逞也不毫不慌张,没转身更没纠缠,像什么都没法生一样,直直走远。

柔安看着那像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样闷头直行的背影,无话可说。

半晌,她回头看向靳玉,“你……丢东西了吗?”

“没有。”

也对,碰都没碰到……难道她猜错套路了?

柔安又看了那渐行渐快的背影一眼,眼熟感挥之不去,但又毫无头绪,便笑着对靳玉说:“我还当那人是小偷呢!”

“不错,他是有此意。”

柔安惊讶地看靳玉,他悠悠补充,“但没成功。”

“……”

柔安环顾三人一圈,特别注意了熊烨和冯迎的表情……“认识?”

靳玉默默看着她,这回真的不愿意承认了;其余二人相视一眼,对着她齐齐点头。

“……”

柔安默默牵马往前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 主谋

壶州,得名于制壶郁家所制的贡壶。郁家是最早落户当地的姓氏,也是最兴旺的姓氏,以一家之力担起了壶州七成的赋税。

而在郁家第一位当家人拖家带口落户于此地之前,这里不过是一片山清水秀的野地。

这位了不起的郁姓男子是一位制壶怪才。

传说中,他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早晨,突然发现了“壶”这种器具的无上美妙。

——啊,它的线条是那样丰润优美,它的作用是那样不可替代,不论怎样的琼浆清茗,少了壶,就要减去泰半趣味……谁能想象用桶斟酒、用锅泡茶,想想都是一场暴殄天物的灾难。

于是,出于对“壶”的真情挚爱,他花了半生时光习得各种制壶工艺并融会贯通,铜壶、泥壶、玉壶、瓷壶……各种材质、各种形制、各种花纹图案的壶,他统统可以制出,且做得别出心裁、巧夺天工。

一时间,这位郁姓的制壶大师声名大盛、风头无两。

可惜,天才之所以被称为天才,就因其异禀天赋、才不世出。这位郁大师的子孙虽然也卓有才能,但多精于壶中一道,或特别擅长抟泥成壶,或特别擅长雕花于壶,总之大多只偏重一门或几门工艺,再没出过一位老祖宗那样的制壶全才。

时日一久,郁家内也分门别派,只不过祖宗家训有言:不得分家!大家才多有合作偶有摩擦地齐心协力将制壶这门手艺光大天下。

若说郁家是壶州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族,第二大族之名就要花落江家了。

不错,就是即将过六十大寿的江老夫人所执掌的芙蓉庄江家。

江家同郁家也关系匪浅,确切地说,渊源很深。

百余年前,郁家合通家之力,制出一把惊世好壶。

当时的皇帝忙着平定叔伯叛乱,没空享乐,郁家不敢怀璧,就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把壶,想等皇帝忙完了再献上去。

不料附近一个水匪听说了此壶的存在,想要此宝,放话不给就抢。

郁家上下人心惶惶,虽然皇帝那会儿没空搭理贡壶之事,但此壶之名早已上达天听,等皇帝想起来了,他们拿不出壶,全家都别想要脑袋了。

水匪自然不管这许多,他得壶便好,哪管郁家死活。

郁家人暗中一合计,决定派一个最机灵健壮的男孩子,带着这把壶走,出去避避风头,等该献壶时,他再带壶回家。

计划很好,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那强盗也听说了这个消息。郁家子才带着壶上路,就遭遇一群盗匪截杀。

幸好,危急关头,一位学艺初成、下山历练的江姓少侠从天而降、救他一命,还将他带回自己师父隐居的山头,躲过了风头,熬到了天下承平的时候。

等郁家子带着壶和救命恩人回了家,江大侠得到了郁家上下诚挚的感激和欢迎。

在郁家的盛情款待中,年轻有为的江大侠和郁家一位旁支的小姐一见钟情、好事玉成。

郁家见少年正筹谋着自立门户,出于亲戚间便于相互关照的理由,顺带着强援在侧好保护一家技术宅安全的目的,盛情邀请江女婿在当时的壶镇如今的壶州安家收徒。

江大侠也觉得此地气候宜人、风景秀美,不光走亲戚方便,而且附近大城市多,收徒弟也容易,快然应允。

一百多年过去了,江家弟子遍及天下,一套浣荷刀威震江南。

江家和郁家,作为姻亲和当地最大的两个家族,交往密切、多有联姻,此次大寿的江老夫人就曾是郁家姑娘。

壶州虽为州,但不比璃州、附近的缱州那样的大州,甚至比湍州还要小上一些。州城面积小,城里人口少。连江家都觉得地方逼仄,收徒不便,举家迁到了城外点翠山畔的芙蓉庄,城内旧宅只留下了几个看门的人。

在这不大的壶州,举州大事,多半和江郁两家相关,就是州牧,也对两家家主甚为看重。

此番江家办寿,壶州城内外来贺寿的江湖人比此地住民还多了两翻,州牧老早问了江家的意见,江家派人同衙役一同巡城,才没多生乱。

江湖人既然来贺寿,自然不能在江家的地头寻主人家晦气,小摩擦笑笑就过,大纠纷笑不出来的直接上江家求公断——江家在江湖上颇有一席之地,江南凡有大事,没有不到场的时候,壶州这一亩三分地的小事,管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由此可见,在壶州有预谋地打劫、偷窃的人,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柔安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这位胆大妄为的主谋。

一行人沿着大道走了不远,就右拐进了一条小路,又行几步,左手边一个气派的新宅,大门上端端正正两个大字——“方府”。

门口的下人看到熊烨和冯迎,殷勤地将四人的马牵走。一个伶俐的小厮笑呵呵迎上来,向着几人躬身行礼。

熊烨随口问:“老陆回来了吗?”

“回熊爷的话,陆爷刚回来,老爷正让小的等各位爷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行人往府里引。

方府看起来不大,却修筑得极有韵致,重廊复阁,花木葳蕤,移步换景。

柔安随着众人前行,不动声色地看,心下念头急转。

方府想来就是他们口中“方斐”的产业,不知是否就是这一连串闹剧的策划人……还有他们提到的“老陆”……陆?

柔安瞬间想起那个低头缩肩的眼熟窃贼是谁了,不就是曾在璃州有过两面之缘的伪装大师陆八方吗?

说起来,她其实有种感觉,这几人初时对角色扮演还挺有热情的,但在看见靳玉身边的她的时候,却莫名偃旗息鼓……该不是也因为她,陆先生才应付了事吧?

那她还真是对不起府中主人这位疑似主谋了呢……

柔安胡思乱想着,穿过一个隐于黄石假山之后的花墙洞门,到达府邸的中心,眼前豁然开朗。

全府以他们眼前这个碧波粼粼的人工池为中心而建,临池曲岸石矶,蜿蜒有致;池中筑亭架桥,亭有双层,栏杆雕镂精美。

他们被小厮引着,穿过湖上窄桥,几条锦鲤恰好在他们脚下摇尾而过。

他们才走到桥中央,湖心亭二层就探出一个身着蟹壳青丝袍的俊朗男子,他看到几人正要招呼,目光扫过柔安,蓦地一顿,不过瞬间又若无其事地朗声继续先前的话。

“靳玉你可真让我们好等,熊烨他们在入壶州的必经之路上等了四天,才把你等来。快快上来!罚酒四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 表妹

柔安可没错过青年眼中的惊愕。

有点奇怪啊……既然陆八方已经回来了,这里的人没道理不知道她的存在啊。

陆八方因故没来得及说?还是……因故没说?

柔安一边想,一边跟在靳玉身边上了楼。

上楼后,她发现陆八方果然站在一边,却不知何故偏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刚说话的青年等在楼梯口,回了熊烨的几句抱怨,就将视线移到了靳玉和柔安身上。

若拆开看,他的五官并无不出众,但合起来,就变成了很清朗好看的一张脸。他鹰眸含笑,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压抑。他着一身隐纹锦的丝袍,穿出了一派文雅的公子气,可他站姿举动,都带出了自幼习武的硬朗。更有意思的是,明明湖上风凉,亭子里完全没有外面的燥热,他却手持折扇,兀自扇出一派想象中的风流倜傥。

待靳玉和柔安走上最后一级楼梯,这浑身上下透着矛盾二字的青年“啪”地一合扇面,同靳玉笑道,“我这宅子你是第一次来,如何,不错吧?”

靳玉不吝肯定,“不错。”

“能得你一句夸真不容易!”他一脸高兴地用折扇点了两下,目光移向柔安,“这位是?”

柔安摘下帷帽,与此同时,靳玉又一次复读:“柔安,我表妹、未婚妻。”随后,他转向柔安,“方斐。”

她抬头时,刚好又一次迎上对面难掩惊愕的表情,一同张口结舌的还有一旁没来得及见到她真容的冯迎。

柔安莞尔一笑,“见过方公子。”然后转向已经无声无息靠过来的陆八方,“陆先生,久违。”

陆八方回过礼,冯迎还张着嘴,方斐倒是堪堪回神,胳膊肘一撞冯迎,抱拳含笑,“小姐有礼,不知小姐贵姓,方某也好称呼。”

柔安眼波一转,“免贵姓苏。”

“苏小姐,幸会。”

柔安一笑颔首。

她总觉得,这位方公子在听到“未婚妻”三个字又看到她的长相之后,笑容不那么自在呢……蹊跷。

柔安默默看了靳玉一眼,他不解回望,她轻轻一眨眼,自然地转回头。

——该不是对靳玉有所企图吧?

方斐将几人让到摆满佳肴的圆桌边,又唤小厮多加两个圆凳——柔安自是坐在靳玉旁边的,但为免她感到不适,坐在她另一侧的方斐特意同她隔开一个位置。

柔安领会到了主人的体贴,对他又一笑以示感激。

方斐不禁一恍,借着低头落座遮掩他脸上已收不住的苦笑——

他辛辛苦苦设计了一个笨拙但本该有效的局,结果被靳玉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搅得七零八落……表妹们果然都不可轻视,人事已尽,天不成全啊。

方斐起初设计得很美妙。

——找几个人以各种方式缠住初入城的靳玉,他当然不会被这种雕虫小技困住,但迫于情谊,他肯定不会强力突围,在几人僵持的时候,其中一人趁乱偷走他一件随身物品,拿回来给方斐,那方斐这谋划就算成功了。

至于抢劫和偷盗……方斐真的只是提了一句要和靳玉开个玩笑,天知道熊烨那个活宝是怎么把话题带到为非作歹上的,反正只要能生乱就好,越乱越好,他自然顺水推舟了呗,他才不会想出这么没格调的主意……

不过,他这一切的算计都被靳玉那位一看就来历不凡的未婚妻搅黄了。

难怪陆八方光说靳玉有人相伴,他们不方便下手……方斐只当靳玉带了一位武功高强的朋友来,他们二对二全无胜算呢,没想到这位帮手这么厉害,他们连出手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更难怪陆八方回来时语焉不详,光说计划生变,连怎么个变法都不肯细说……也对,陆八方不像那两个棒槌,自然看出了他的打算的……

方斐举杯,敬了难得聚在一起的好友一圈,但他自觉这新酒醇香全无,舌根全是苦涩。

陆八方不提醒他可好,提醒了他才真被吓了一大跳。

方斐在亭子二层向下望时,一眼扫到,还来不及为靳玉带女伴的事实而惊,就为她的仪态气度所骇。

待她移步上楼,他看着她行走间几无摇晃的裙裾,更是不由悚然。

他以为他已经为女子的身份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参见哪位靳玉忘年交的大派掌门养在深闺的掌上明珠……别的猜测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

但他那点薄弱的心理准备在听到靳玉“表妹”二字还好,到“未婚妻”三个字就觉得心凉了,再下一瞬间见到他未婚妻的容貌时,他已经心底一沉,预计到了之后的愁云惨雾……

要知道,他也有个表妹啊!

……

方斐作为地主,心里怎么惊涛骇浪,脸上还是要风轻云淡地笑着招呼客人,他介绍完桌上的壶州特色,就开始介绍周边美景,直说得柔安双眼发亮,连靳玉的脸色都缓和了好几分。

方斐见此,更是心下长叹。

柔安面上听得认真,心里也确实感兴趣,但总觉得桌上笼罩着一种微妙的诡异气氛,她捕捉痕迹看了埋头扒拉碗中白饭的陆八方一眼,继续听此间主人侃侃而谈。

说着说着,他们说到了这次寿宴来客空前多,顶尖门派和小门派派个使者来送礼就是,有几个江湖上排的上号的门派一口气来了五六个人,虽说人多了好捧场,但也多得太奇怪。

方斐是现任芙蓉庄庄主江克的外甥,他一看人多了不好住,干脆和姨夫说了一声,把他的朋友们都安排在了他自己的宅邸里,才有这么一伙人在此聚首。

“听闻乌兔山日月两门这一辈的弟子到了下山历练的时候,贺完寿就要四处闯荡了,所以这次两门的大弟子才各带了不少师弟师妹来。”

“嗯,除了他们,相思谷和归雁轩有贺寿节目,也来了不少人。”

“哦?那我们可有眼福了!”

“说起来,苍城派掌门也带了一堆弟子来。”

“苍城派?掌门?吴能那老匹夫?一堆?”

“没错……唉,宁掌门可惜啊,若不是他突然身陨,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这个……的师弟啊!”

“唉……”

桌上话题正凝重,一个小厮上楼来,觑着这一桌人的脸色,小心翼翼说话。

“老爷,表小姐来了。”

“哗啦”——

方斐把摆在桌边的筷子碰掉了。

他顾不上捡,连失态都顾不上遮掩,一脸急色,“怎么突然来了?”

问完想起来了,是了……羡萍也知靳玉这几天到,前几天都扑了空,今天不可能再不到了——这是逮人来了。

他下意识望向柔安。

柔安刚将靳玉夹给她的一片八宝鸭送入口中,动作一顿,看向他。

方斐赶忙扯出一个笑。

——他一瞬间下意识就想把靳玉的未婚妻藏起来……但这想想也不可能!

他还不如把自己藏起来呢!

方斐正琢磨着怎么办,道了一声“失陪”往下面冲,想着先找个借口把表妹支走。

不料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踩着绣花鞋踢踢哒哒轻快上楼的声音……

他猛得一滞,下意识挡住在楼梯口望向柔安的角度。

柔安听到轻快的足音到了楼上,回头望过去,却被方斐挡了个正着,只见到了一袭鹅黄衫子桃红裙,然后,听到了一个娇如黄莺的女音。

“表哥,娘听说你这里有贵客,让我给你拿好酒来……我没打扰你们吧?”

柔安微微侧头——方斐挡得可真严实……

她直觉地突然瞟了一眼陆八方的表情——

对方恰好也正一脸难言地看向她,被吓得瞬间低头。

……?

她有这么可怕吗?

柔安看向靳玉——靳玉感觉到她看他,回望,她再盯,他茫然。

看来靳玉不知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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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货色

柔安很快就知道隐情为哪般了。

方斐的表妹往旁一走,甫一露面,视线立刻落在她身侧,又触电一样瞬间移开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柔安转头看向靳玉,靳玉当然感觉到了,自然回视,“怎么?”

“你好看。”柔安嘴型微动。

靳玉读懂了,眸光一闪,闪过一丝笑意。

就这么无声交谈的一会儿,方斐的表妹也走到了桌前,众人起身。

她刚才看过了靳玉太紧张,视线一直飘向另一边,此时同熊烨三人打过招呼,目光才自然而然地滑到柔安身上。

她瞬间一惊,心底咯噔一声,就听自己的表哥在旁向那美貌少女介绍,“这是我表妹,芙蓉庄大小姐,江羡萍,”然后转向她,“这位是…靳玉的未婚妻,苏柔安小姐。”

柔安微笑,“江小姐好。”

江羡萍慢了一刻才牵出个不算自然的笑,“…苏小姐好。”

方斐在一边一脸苦笑。

真不禁念叨,他刚想完愁云惨雾就真的乌云罩顶了……

不错,他之前那一番胡闹都是为了他的表妹——为了拿到靳玉一件随身之物给她,为了给她和她心仪已久却无缘常见的靳玉创造见面说话的机会。

这方法笨拙也好可笑也好,但总归是有成功可能的不是吗?谁料靳玉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来了……

方斐心里叹气,将江羡萍安置在桌边惟一一个空座上。

柔安和她又相互笑笑,看小厮又送上一副碗筷。

江羡萍神思不属地坐下,就听表哥在旁介绍:那道松鼠鱼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方头鱼,正当季,最鲜美,让她多吃一些。她略略牵了牵嘴角,探出筷子,勉强从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夹下一块鱼。

她才刚把鱼肉放进碗里,甚至来不及低头,就见靳玉也向着松鼠鱼探出了筷子。

他把离他最近方向的最软嫩少刺的那块鱼肉挑起来,在全桌人——包括莫名其妙跟着其他人一起关注的熊烨和冯迎——的注视下,将那块鱼夹进了柔安的碗中。

“……”

方斐又想叹气了,他撑起了一个笑脸,打趣道:“我以为表妹今日忙着帮姨夫接待来客,没工夫来看我这个闲人,便没叫你,没想到你闻着鱼香自己来了。”

江羡萍又想起了今日遇到的事,心里沮丧,不禁脱口而出:“那也得是配得上我们盛情接待的客人才好。”

说完,突然觉得不好——在座的可不只有她熟悉的表哥好友,还有初次见面的柔安——顿时住嘴,不再说话。

饭桌上一时沉默,熊烨性情直爽,向来有话直说,虽然觉得今日气氛莫名有些奇怪,但也没在意,目露关切地大声问道:“羡萍这么说,可是有人不给江家面子,给你气受?有坏人欺负你你就直说,我们去找他给你讨回公道!”

江羡萍看着他用一张阳光灿烂的脸说出了黑风寨山大王的口气,不由笑了。

“也没什么。来的人多,奇怪的人也是有的。多谢熊大哥。”

她故意用认真的眼神扫了一遍桌上的菜,笑着道,“佳肴美酒在此,本不该说烦心事,小妹失言,敬各位大哥…和远道而来的苏小姐一杯。”

众人听后未再多说,饮酒继续用饭。

但各人有心,不一会儿,就有意无意地将话题转向了今晨到达芙蓉庄的门派上。

“今日啊,我出来前只有苍城派到了。那苍城派的二师兄可真是一个好人,温文有礼,心思细腻,很会为他人着想,对同派师兄弟的秉性也了熟于心,凡有人做得不妥的,他马上弥补道歉,再周到不过。”

“哦?你这么说,可是苍城派有人做了什么?”

“别提了!”江羡萍酒量不好,心情也不好,多喝了几杯就双颊飞红、眼神发蒙,早就忘了藏话的打算了,“他们那个大师兄真差劲!……他们掌门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纵着他那大徒弟胡来。要不是看他们是客人,我肯定不让那个混蛋好过!”

苍城派是靠近景国南边疆界的一个有些规模的门派,确切地说,是南疆最大的门派。

上一任掌门宁为德高望重,在南部卓有盛名,但去年,他在相应官府号召、抗击海寇保卫百姓,不幸殒命。

其名下弟子同师父一样高风亮节,皆认为自己年轻识浅,不堪就任掌门之位,推举他们的师叔、宁为的师弟吴能做了掌门。

宁掌门这位师弟年轻时做了糊涂事,贪污派中公款下山赌博,被宁掌门的师父抓住后一度要将他逐出师门,是宁掌门一力为师弟作保,保证自己将对师弟严加看管、让他弃恶从善,吴能才被留在门内。

但在那之后,他被师父厌弃,事迹不显,不知是真的在沉静中修养身心,还是被师兄管着没法出头惹事……目前看来,后者可能性大。

别的不提,此次下山来芙蓉庄祝寿,对于他已故师兄那些武功、人品皆高过他的弟子,他一个都没带来;带来的全是他自己的弟子,为了显示排场,还带了一串。

江羡萍还好,江家下人们看着穿红着绿的苍城派人,特别是他们的掌门和大师兄,嘴角的抽搐都快压不住了。

掌门吴能无能便罢,年纪上去了,往那仰着下巴一站,捋一捋胡子,还有几分神棍气场。

他那大徒弟简直辣眼睛——一脸横肉,斜扣着一顶像是从戏班子抢来的花里胡哨的文士帽,飞着唾沫星子点评壶州城哪哪都不上档次。

一抬头,他见到了前来迎客的江羡萍,瞠目结舌,一脸惊喜。

而给吴掌门行过晚辈礼的江羡萍甫一抬头,就险些被他那张拼命长咧的大嘴里那颗熠熠闪光的金牙给晃晕了眼,自然地忽视他,扫都没扫他那“狰狞”的笑脸。

江羡萍满以为着人把一直仰头观天的掌门和他两步一回头的大弟子带领的苍城派众人请到客房就算再无交集了,直到寿宴再远远扔个笑脸就好。

不料没一会儿,就有个小丫头红着眼睛哭唧唧地来找她,说被苍城派大师兄调戏了。

江羡萍领着众人才走到门口,就听他们二师兄劝诫那大师兄收束行为,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苍城派掌门大弟子骂人毫无风度,不管多恶心的话也张口就出,最后还来了一句“我看在外人面上才叫你一声二师弟,不要以为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就真的配。”说完还一口浓痰唾在二师兄身上。

江羡萍银牙一咬,正要进去,却听那无赖口气一转,说什么“那小丫头听了我的提议定是喜不自胜,脸皮薄不好意思才挣脱了假哭着跑了。你等着看吧!那江家小姐马上就找上来了,她对我有意,又一副泼辣样子,定是个爱吃醋的!唉……我以后得辛苦辛苦,多调教调教,女人嘛,还是要贤惠文静一些才好……”

江羡萍气得眼睛发红,不想遂了这泼皮的愿恶心了自己,也不管什么迎不迎客了,掉头就冲出了芙蓉庄,直奔城内表哥住处而来。

反正她身边人自会把一切回报庄主……她爹就是训她她也有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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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师姐

不过,那二师兄想来要比大师兄多了不少真本事。

院门口这么一片人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去,他还是听到了些动静的。

江羡萍刚走到半路,穿一身鲜艳湖蓝锦袍的二师兄就追了来,自报家门,替师兄赔罪。

她看那青年态度低得不能再低,就算还是一脸寒霜,也不好对着不相干的人撒气,说了句无事就要告辞。

二师兄自然看出了她的态度,三言两句结束了谈话,还在这三言两语里将芙蓉庄内的景致、江家人的好客夸得好像生平仅见,最厉害的是,夸得如此夸张,被夸的人还不觉得突兀,只觉得他真情实意、觉得对他还不够好。

最后,江羡萍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将二师兄礼貌地送走,才去禀了母亲,带着美酒入城来。

待她将这一番经过竹筒倒豆子一样讲完,桌上一时安静。

啪地一声,熊烨拍案而起。

“我去收拾那癞蛤蟆!”

“熊烨!”

方斐急急喊住他。

熊烨性子直,但脑子不傻,转眼就想清了那“蛤蟆”说的话不好被挑明,只好郁闷地坐下。

“方斐,你鬼主意多,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被信任了但并不觉得有多高兴的方斐沉吟片刻。

“此事须从长计议。对了,苍城派大师兄不是宁掌门的首徒吗?什么时候成了吴掌门的大弟子了?”

江羡萍刚好一杯干到底,已有些两眼发直,听了这话,愣了片刻,“对哦,但他们掌门就是这么说的……‘在下不肖之徒…苍城派的大师兄…有事尽管吩咐他’什么的,这种人,有事哪个会去搭理他!”

“此人姓名是?”

“……”她望着虚空回忆了半天,“没记住……”

方斐真是无奈了,一个两个都这样……

“这位大师兄如此行事,想来不会少得罪人,我们且静待时机,好好款待他一番。他千里跋涉来壶州,怎能让他毫无收获而归呢。”

柔安听着方斐拉长的尾音,看着他挑起的一边嘴角,面上无异,背后发凉,想到靳玉遇见的恶作剧……

看来认真和不认真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饭后,江大小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还非要赶回芙蓉庄。

方斐扶额,“你好歹睡一觉醒醒酒再走啊。”

“睡过头怎么办,平澜姐姐说今日到的,我要第一个见到她。”她打了个酒嗝嗫嚅着,“本来就是为了平澜姐姐,我才一早就在大门口亲迎的,谁知道……哎呀!”

方斐接住左腿别住右腿歪向一边的表妹,将她扶正,“你只管休息去,到时候我让人叫你。”

江羡萍也开始头疼,想了一下,“说好了?一定要叫我!”

“说好了!一定叫你!”

她终于罢休,被方斐专门叫来的丫鬟一步三摇地扶走了。

方斐回过头来,叹了口气,看向靳玉,“看来我下午得去给姨夫赔罪了,一起去吗?”

靳玉入城,本该去见江庄主的,他看了一眼吃完犯困的柔安,“等她睡醒。”

“……”

幸好表妹已经走了。

……

两个时辰之后,几番波折,方斐终于勉强唤起了醉眠不醒的表妹,见她怎么都不是能骑马的样子,便用府里的马车把还不能走直线的她和靳玉、柔安、他自己一起运上了点翠山。

芙蓉庄虽然就在点翠山山麓,但山上石磴千盘、直入云巅,全是江家主持修铺,这几乎成了很多入门弟子练基本功的必修功课。

芙蓉庄建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上,傍坡而筑,因势布局,有一小半嵌入了山体中,另有一小半探出山壁,回望壶州城。

城池不远处,天涟江绕过点翠山,从山前到山后,如新濯匹练,澄澈生光。

柔安登上曲折磴道,行了一段,就到了芙蓉庄门口。

她回身远望,近瞰江水中的翠树云影,不禁为江家先祖选宅基地的眼光叫好。

说来也巧,一行人进入庄内,同庄主江怀望行礼寒暄过,才刚坐下。门口的仆从就匆匆来报,揽月门的大师姐平澜携门人到来。

被父亲的眼神吓清醒的江大小姐立刻双眼发光、腰身挺直,柔安看着活像丛林里听到动静的小兔子,就差耸一耸直立着的长耳朵了,感觉江庄主一点头,她就能飞窜出去。

事实果然如此,江庄主看到女儿发亮的眼睛,不由心下叹气,一边着急女儿何时才能稳重,一边满眼慈爱无奈地点了头。

江羡萍才跃出去几步,就回头看向柔安。

这一路在车里笑闹,她与柔安已经聊熟,还颇为投契——靳玉之事既定,她也不再纠结,与柔安聊了些衣裳首饰,发现她眼光意外地好,一来二去,就建立了友谊。

庄主看了一眼靳玉,见他没意见,就同柔安笑道:“敝庄简陋,只这山间的美景还算可看,苏小姐若不嫌弃,不妨让小女带路,游赏一番。”

柔安起身一礼,“多谢庄主。”

江羡萍不待她站直,就很开心地把她拽出去了,“快点,快点!一会儿平澜姐姐该进来了。”

柔安被她拉着拽着裙裾一路小跑,下人们纷纷避让,柔安心下纳罕——这平澜姐姐到底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她要这样心急火燎地去迎。

两人快跑到靠近大门的花园口,在外客必经的道旁等着,柔安凝神听了一下,大门前并无人声,就将江羡萍牵到了一旁的凉亭里。

“从山下上来还得一会儿呢,我们坐着等,你也好告诉我,平澜姐姐到底是谁?”

柔安听靳玉说起过揽月门,是乌兔山上一个全为女子的门派,但他并没对“平澜”这个名字多加介绍,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不过靳玉的眼光一向高,就他所在的境界而言,不高也高。

柔安没小瞧平澜,只道是一位刚崭露头角的明日之星,也很让她期待和好奇。

“平澜姐姐是揽月门的大师姐,是穆掌门的首徒,长得美,心也好,还很聪明,我一会儿介绍给你认识啊~!揽月门其他姐姐妹妹们也都很好看好相处的!”

“好啊。”

柔安笑着应下。

才说了一句,她就听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对江羡萍一笑,“大门那边好像有人来了,我们现在过去吗?”

“来了?”

这会儿没爹看着,江羡萍真的蹦起来了,“快快!”

两人迎上前,正见一端丽女子在前,跟着引路的管家迈进庄子。

柔安看到眼前的景象,在肯定江羡萍的介绍词的同时,不禁微愕,转头看向她,只见她的惊色比柔安还甚,樱唇轻启,合都合不上了。

一双含着澹然神光的丹凤眼已经看向了她们的方向,女子唇角常带的笑意加深,笑得亲切而欢悦。她的步伐轻盈又有力,身姿袅娜而飒爽,一派令人舒服的风流态度。

然而,她的身后,并非如同预期,跟了一群如花似玉的靓丽少女……

而是一列,肃容昂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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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惹是生非

“不是说,揽月门一门女子吗?这是……”

柔安低声问。

“……我也不知道啊…等等,那里面有几位,怎么看着像冕日门的小师兄呢?”

江羡萍一脸懵地回答。

一问一答间,平澜浅红色的身影已到近前,江羡萍不掩讶色,给她和柔安做了介绍,等她们见完礼,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平澜姐姐,敛风姐姐她们呢?你怎么带着顾师兄他们来了?”

平澜听了,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这是师父和冕日门王师伯的主意,说来话长。”

冕日门和揽月门同在一座山上,山名乌兔。

不要误会,乌兔可不是黑色的兔子,而是金乌和玉兔的简称。

冕日门和揽月门的建派师祖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名中各有日月二字,二人武功大成之后,外出游历,找到了一处风景秀美的无主野山,取二人姓名中一字之义,将山名定为乌兔;但兄妹二人功法有异,分别适宜男女习练,索性一座山上建了两个门派,各教各的,却能守望相助——这便是冕日门和揽月门的由来。

两门有这样的渊源,自然感情深厚、往来密切,但门内日常事务两相独立、互不干涉。

如今冕日门的王掌门,功夫精深,心态年轻,时不时就产生什么稀奇念头,将徒子徒孙折腾得哭不堪言。好在这位顽童一般的掌门心里有数,从不曾闯下大祸;就是出了什么不小的乱子,以他的武力也很兜得住,冕日门上下就这么捧着惯着哄着,过得痛也快乐着。

而揽月门的穆掌门,年轻时就是有名的冷美人,年长之后更是威仪深重。但她面冷心热,对晚辈极尽关爱,在她的倾情培养下,一门淑女,各安其职,门内一应事务井井有条,全派上下广受赞誉。

那一日,翘班撒欢的王掌门不知何故,嗷嗷冲进了揽月门内,直奔穆掌门日常修行的地方。

等闻讯赶来的冕日门长老们找到他们不靠谱的掌门时,就见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穆掌门的广袖不撒手,拖着嗓子磨:“合嘛——合嘛——”

一唱三波浪。

长老们那一瞬间很想掩面泪奔,但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在穆掌门把自家掌门抽出去之前将其拖开,但他死扒着门框不肯走。

大家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掌门掰烂揽月门掌门练功房的门框——虽然穆掌门心里很愿意付出门框的代价——只能一抹眼泪,哀求穆掌门听听无赖…哦不,他们掌门的心声。

不然,且不说他们的能力够不够把掌门领回去,就算能,他们的能力肯定也不够拦住他冲回来或者在门内发疯啊。

王掌门连哭带嚎地一讲,大家听明白了:他在酒馆里听了闲话,冕日门被嘲笑是个和尚门派,他就跑来揽月门哭闹着要两派合并呢。

可是,且不说祖师爷们定下的规矩有有无深意远见,就算合并,也不是朝夕即成的事啊。

但王掌门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场众人早都怕了他,被迫答应了他“让步”之后的要求:建立交换制度,也不用多,从一人开始,行得通再增加人数。

本来穆掌门把人哄走了,就想当此事从未发生,不料冕日门长老们那般不济事,连一个掌门都看不好,以致其次日又亲自登门,还拎来了一脸沉肃的大弟子,叫唤着他们很有诚意地把最能干的大师兄交换过来了,问揽月门要人。

穆掌门迫于无奈,只能交出了大弟子,看王掌门脸上那奸猾得逞的笑,怎么都觉得他早有预谋。

且不提王掌门带着早就看好的和善能干的揽月门大师姐回门…啊不,回门派时如何地心花怒放,如今平澜大师姐携冕日门众男弟子前来拜寿的一幕便有了解释……

江羡萍听完经过,嘴一时半会儿还是合不上,柔安倒是注意到了一件事,笑道:“平澜姐姐和冕日门的各位,着装上倒很别致整齐呢。”

平澜一脸骄傲和无奈,看了一眼身上的浅红,又看了身后那一众浅绿,笑叹:“他们非要取什么‘浓绿丛中红一点’之意,我人微言轻、只能从众啊。”

江大小姐终于回神,不满道:“平澜姐姐你人太好啦,不能这么惯他们啊!”

平澜看她鼓着脸颊,忍不住乐了,坦然道,“无碍,我也觉得挺有意思呢。”

果然是随和豁达深受爱戴的大师姐啊。

柔安正想着,突然听见斜刺里传来的不和谐声音……

“师兄,师父还等你用膳呢……我们快回去吧。”

“你给我让开!你少碍事我就能早回去!我这是为了显示我们苍城派的热情友好,是为了搞好和其他门派的关系!是正事,是大事!师父才不会怪罪。你滚去后面做好跟班就完了,少废话!”

争吵的声音渐大,连说笑的平澜和江羡萍都不由将目光转过去。

就见斜着过来的小路口,一个湖蓝身影被一只从枣红宽袖里探出的肉掌狠推到一边,苍城派大师兄那张凶恶的脸瞬间从一旁蓊郁的矮树边上露了出来。

不消说翠绿的树丛间骤然冒出一枣红一湖蓝的搭配给予了路人怎样的视觉冲击……就是那张像鬼面具一样凶恶到扭曲的脸,也让人一时接受不良。

那堆满横肉的脸的主人在看到走在最前的江羡萍时,不由一惊,又迅速一喜,瞬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腻着声音问:“江小姐将揽月门的师姐师妹们迎回来啦,我本想和你一起,都怪我师弟磨蹭,我才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江羡萍的脸,越欣赏笑容越深;再看到她一边的平澜,笑得更开;又看到平澜身后一群清俊少年,笑容收缩发僵;最后,目光回转到中间的江羡萍脸上,依依不舍地向另一边移动,移到柔安脸上……语声顿止。

柔安垂眸。

——失去公主身份也有不便,对于无礼之人难以立时重惩。

平澜察觉他的目光,身形微动,瞬间移到柔安之前,挡住了他放肆的目光。

江羡萍也从倒胃的恶心感中缓过劲来,按着怒气丢下一句“把口水擦擦!”拉住柔安和平澜就走。

苍城派大师兄一看她们要走,作势要拦。

“等……等等!”

他的肥手刚伸过来,就被冕日门一个年轻弟子经过时用剑柄状若无意地狠狠打开。

他才要发作,突然被一个飞掠过来的黑影一把掀翻。

还不待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爬起来,就听到一声怒喝:

“岳人才!你赔我们的寿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七 横祸

岳人才?

谁?苍城派大师兄……眼前这个可恶的胖子?

好像是……!

江羡萍恍了一下,才想起了这个似乎在脑海中剩点残影的名字。

不过,她此时想起,也没有告知平澜和柔安的必要了,后来的黑衣少年已经对着摔得发蒙的岳人才吼开了:“快把我们的寿礼还回来!给我小师妹道歉!”

岳人才横惯了,多久没受过这种待遇,哪里会忍气吞声:“大胆!哪来的野小子敢冒犯你爷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这么对我……你现在不跪下让我踹三脚,你……我就让你好看!”

少年看他不仅不认错还口出恶言,长剑立时就要出鞘。

江羡萍赶紧拦住他,“这位少侠,我是芙蓉庄的江羡萍,请问你……?”

他听到“江”这个姓,观江羡萍形容,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深深看她一眼,握剑的手气得发抖,还是按捺着后退了一步。

“在下擎云山简沧,随师父下山给江老夫人祝寿。下午,岳人才从我师妹手中抢走我们给江老夫人准备的祝寿之礼——凝冰莲,我师妹还被他推倒摔伤,我气愤难当贸然出手,请江小姐见谅。”

少年此话一出,旁观众人已信了大半。

且不说擎云山孤直之名,瘦削少年又一脸正气,就他们目前所见岳人才的为人,就觉得他干不出什么好事。

只不过,他们估计他不怎么要脸,但没想到这么不要脸——连欺负小姑娘、夺他人财物的事都干得出来。

那凝冰莲可不是寻常之物,是只在擎云山盖雪之巅生长的一种珍贵药材,十年一开花,花自生寒,就算天气转暖,周边冰雪尽化,花上霰珠仍在,如冰冻的露珠一样剔透可人。

但此花娇嫩,摘下后需以最柔软的丝绸包裹,若递送时气温高,隔一段时间就需以内力为其降温,才能保证成药之前的药力。

若他真抢了如此珍贵的凝冰莲,还是来客的贺礼,那就不是小事了……

岳人才感受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鄙薄怀疑的目光,本就胖得像发过了的馒头一样的脸胀得红紫,扯着嗓子粗声大气地喊:

“什…什么抢?谁抢了?我看石桌上有个难看的盒子,打开看,里面有朵还算好看的花,估计是谁从花园里采来忘了拿的,就打算拿来送给江小姐。一朵破花,哪里没有?我什么好东西没有?稀罕抢它!”

他见那少年要上前,明明还爬不起来,硬是以堪称神奇的速度蹭到了他师弟身后,蜷成一团,探出粗短的脖子继续狡辩:“我都走出老远了那小姑娘才窜出来纠缠,说是她的花,拿我当傻子哄呢?说是她的就是她的了?我…我也没推她,她腿脚不灵便自己绊倒的!你少赖我!”

柔安简直要为这无赖伶俐的口舌叫好了,果然能讨得师父欢心的草包也是需要几分真本事的。

江羡萍听他扯到了自己身上,忍无可忍。

“岳…公子慎言!我可从没见你要送花。在场各位皆可作证。”

叫师兄他不配,叫少侠更亏心,她顿了一下,才算是凑上一个称呼。她澄清了自己,才稳定了声气,继续道:

“不知这位简少侠所言可属实?诸位来即是客,我们自然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的,但若发生强夺财物这样恶劣的事,江家也不能坐视不管。”

“小姐别急,有花!有花!我正准备给你呢,就被没眼色的坏了事!”

岳人才慑于擎云山之名,又亲身领教了少年的厉害,不敢瞪他,只狠狠瞪了先前用剑柄将他手拍下的冕日门弟子一眼,坐在地上往袖子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枝支离破碎的花。

众人心里一凉。

只见那朵花雪白晶莹,几近透明,寸长的心形圆花瓣娇嫩轻薄,美得让人屏息。

此时,周围确实几无喘息之声,但众因心痛而不能呼吸——那娇美的花瓣上遍是在袖中被蹂躏后的褶皱,花茎已折,整朵蔫花可怜兮兮地耷在他肥厚的手背上,被衬得更加凄惨。

“你……混蛋!”

少年见此,目眦欲裂,顾不得江羡萍在场,就要一剑捅了岳人才。

冕日门众弟子虽然很理解并赞成他的心情,但还是很有默契地拦住了他。

岳人才对此浑然不觉,挣扎了几下,但身体太沉,他自己实在爬不起来,便用胳膊肘一撞师弟的小腿,“愣着干嘛…嘶……你这腿怎么硬得跟铁似的……快…快扶我起来,给江小姐送花啊!美人配鲜花,两相欢!嘿嘿……”

苍城派二师兄遭了师兄一记重击,却分毫未动,兀自低头看着岳人才…和他手里的花。

岳人才久等不到殷勤的搀扶,满脸不耐烦地抬头,正迎上了师弟萧森的目光,他不由一个激灵,那眼神……似乎看的就不是个活物一般!

他眨了眨眼,再次看过去,发现就是普通的惊讶目光,仿佛他刚才逆光下眼花了看错了似的……

对,应该是看错了!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驯师弟怎么可能露出那种让人寒入骨髓的目光……他一定是被推倒撞到了头,眼花了!

不过……岳人才顺着师弟的目光看向手中自拿出后就不曾关注过的花……

糟了!他光顾着看江大小姐了!这这……

“哎呀,我就说这破花不值钱,什么品质!江小姐,对不住!这花颜色不吉利,还不禁把玩,配不上你。等我再找个好的送你!”

说罢,他手一后扬,就要把花顺手扔了。

在场其他人的心都揪起来了。

苍城派二师兄眼疾手快,接住了险些摔入泥地的残花,小心捧好,理都没理岳人才,双手将花奉到简沧眼前。

“在下替师兄向简少侠赔罪,凝冰莲已如此模样,再如何道歉也无以挽回,少侠但有要求,苍城派必将全力赔偿,以求弥补万一。只是,这花此时药力尚未全失,少侠还是尽快找人将它入药为上,以免浪费更多。”

这位二师兄言辞恳切,表情痛惜,简沧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迁怒,但也不想和岳人才的师弟多说,便接过花,对他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对江羡萍道了一句“失礼”,飞身离开。

少年走了,另一边才从被师弟无视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岳人才炸了!

“阴以宁你又多事!谁让你给那小子道歉了!还替我?你替得着吗?你看我不禀明师父,你这么丢他的脸,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江羡萍这才和其他人一道知道这位苍城派看起来最靠谱的二师兄的姓名——没办法,初见时他师父没介绍他,她无从得知。

阴以宁对岳人才的威胁听若惘闻,温声和江羡萍众人告辞,便转身去搀还在地上坐着的大师兄。

岳人才骂骂咧咧起身,站稳后还踹了阴以宁一脚,但像是踢到了什么硬物一般,尽管他莫名地下意识放轻了力道,还是被震得险些抽筋。

他自以为不为人知地放下脚,强撑着回头和江羡萍喊了声“江小姐回见!”还欲望向柔安方向,就被师弟用力一带,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走。

江羡萍眼睁睁地看着颜色对比鲜明的两个身影拄在一起踽踽远去,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再提岳人才抢劫伤人一事。

——总觉得,她好像被苍城派二师兄镇住了、牵着走了……

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的错觉——阴以宁态度谦和,又没说几句话,哪来的“镇住”“牵走”一说呢。

柔安见此,和平澜对视一眼。

平澜握了一下江羡萍的手,“咱们快走吧。我饿了。”

“哦好。”江羡萍回过神来,带着一行人向正堂走去。

……

是夜,疲乏不堪而早早休息的柔安在熟睡中蓦然惊醒,似乎感觉到似曾相识的危险气息一晃而过。

但她静躺在床,外放心神,集中精力探查许久,却无丝毫发现。

靳玉所在的相邻厢房也无异常动静。

——难道真是她的错觉?但那瞬间的毛骨悚然太过清晰……

她自知此夜再难入眠,索性躺着运功回复精力,待窗外晨光熹微后才小睡一会儿。

柔安是被外面的喧嚷吵醒的。

她穿戴完毕,见端水伺候洗漱的江家侍女面色泛白,状若无意地问:“我听外间吵闹,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侍女见她漂亮温柔,心下亲近,小声说:“管家不让我们乱传……”

随后,她俯身凑近她耳边,咽了下口水,声音放得更小。

“苍城派的岳少侠……被杀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八 嫌疑

岳人才被杀了?

“怎么回事?”

柔安一脸惊色。

“今晨客人在园子里发现岳少侠倒在听芳园内的花径旁,上去一看,就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柔安现在住的就是听芳园,在芙蓉庄一侧,园子很大,其中全是客房。花径是园中一景——长长的小路,两侧遍植鲜花,连通了客房区和人工湖,常有客人徘徊赏景。

“岳少侠何时被害?”柔安自然而然地将“少侠”叫出,自然地露出惊惧的表情。

“昨夜,有人验过,当是子时左右。”

子时?不就是她惊醒那会儿?

事情没有那么凑巧。

“死因为何?可知凶手是谁?”

“据说是一剑穿喉。至于凶手……目前尚无头绪,庄主他们正查着呢。”

“这样啊……”

柔安若有所思。

名唤蝶舞的小丫头觑了一眼她的脸色,轻声安慰,“苏小姐不必害怕,靳大侠在你旁边呢,我们这个院子的人都觉得,有他在,很安全。”

“……”柔安一怔,然后笑了。

“谢谢你,我放心多了。只是,依你之言,管家不让声张此事,外面怎么还这么吵呢?”

“管家只能禁我们的言,但岳少侠毕竟是在听芳园遇害的嘛,目击者不少,再怎么封锁消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过……”蝶舞斟酌了一下词句,“外面吵闹,说起来,也是因为靳大侠在这里……”

“哎?”

怎么和靳玉扯上关系了呢?难不成怀疑凶手是他?

“有些门派的人说园子里不安全,他们不放心,非要挤来和靳大侠一个院子。昨日靳大侠专门提出和苏小姐两人单独一个院子的,总管当然不会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硬闯。可他们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我们家哪里是任他们瞎闯的呢!苏小姐别怕,护卫挡着呢,他们进不来。”

能拉下脸提出这种要求的都是些小门派的客人,没什么底蕴,功夫也稀松,不然不会一发生凶案就吓破胆,还闯不过芙蓉庄普通护卫的拦阻。

蝶舞说到最后,鄙夷的神色再也掩饰不住,对不像样的客人满腔不忿。

柔安从镜中看到她的表情,想起了昨夜,轻轻一叹:“谁都不容易啊。”

昨日天色已晚,庄主又盛情相邀,靳玉和柔安,连带方斐,都歇在了芙蓉庄里。

靳玉顾及柔安从前的身份,不舍得让她应付不知性情的陌生人,方斐在芙蓉庄有惯用的房间,他便提出和柔安二人独占一个院子的请求。

靳玉于江家有大恩,这要求又算不得过分,管家自是毫不犹豫地满足了。

没想到,出了凶案,这院落的空阔和院中的凶兽反倒惹眼了。

“靳玉同意了?”

“没。”

说话的不是蝶舞,而是端了早饭进来的靳玉。

“外面乱,你就在房里用早膳吧。”

梳妆已毕,蝶舞见靳玉来了,行礼告退。

柔安从妆台前转过身来,看着靳玉笑,不说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

“与有荣焉啊。”

“……不要调皮,吃饭。”

柔安听话,走到桌前坐下吃饭。

“你见过江庄主了?”

“嗯。”

“如何?”

靳玉对她语焉不详的问句领会准确,“仅脖子上有一道剑痕,恰好封喉,凶手剑法不俗,下手果决,庄内有此能力者,不出七人。”

“庄内?没可能是庄外之人所为吗?”

“不大可能,芙蓉庄并非任人来去。”

“但也不是没可能。”柔安想起了昨晚一闪而过的危机感……

“嗯。”

“那,庄主打算如何找出凶手?”

“他已私下调查过客人们昨夜所在。”

“半夜……不都在休息吗?”

靳玉点头,“能以那种伤口将死者一剑毙命的,都未被发现外出。”

“……有那般功力的,若有意掩藏出入行迹,也很难被发现吧。”

“不错。”

“如此说来,你也在嫌疑人之列?”

靳玉无奈地看着她藏不住的兴奋神色,“方斐昨夜与我有事相谈,今晨才走。他也是最早发现岳人才死亡的人之一。”

“哦。”柔安兴致缺缺地用筷尖挑咸鸭蛋油汪汪的蛋黄吃。

“总之,此事与你我无关。你用完早膳,我们就和方斐回城。”

“……看来外面那些人颇有实力啊,我们靳大侠都要落荒而逃了?”

“他们喜欢这院子,腾给他们就是。”

“……”

故意的吧,明知道人家真意不在此。

说起来,她总觉得靳玉比从前恶趣味更甚,她越来越逗不动他了呢。

……

方斐带着两条华丽的尾巴出庄时,迎面遇上了刚到门口的相思谷和归雁轩的人。

命案一出,人心惶惶,连这两个往日备受关注的门派都乏人问津了。

相思谷和归雁轩一向引人注目,有着同一个一目了然又理所应当的原因——颜值。

两派弟子的平均养眼程度傲视群雄,每次出场,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相思谷的谷主名凌霄,是皇商凌家幺子。这位幼时即有明慧之名的俊秀公子性情温柔善良,自小就发下宏愿,立志扶助天下女子。

相思谷就是他的践愿之作,收容了一大群身世可怜的人,女子居多,男子来亦不拒,凌霄派专人教其技艺、助其安身。或许貌美者多舛,投奔相思谷之人,容姿大多不俗,且遭逢大难后多看透世情、一心学艺,久而久之,也在其专精的领域表现不俗。

相思谷众人往大门一侧一站,抱着琵琶捻弦的,抱着本册子写生的,抱着算盘算不知何处的账的,还有抱着芙蓉庄大门前柱子研究建筑结构的……千姿百态。

好在人美,怎么奇形怪状都别有风情。

另一边归雁轩的姑娘们就站得整齐一些。

归雁轩的归雁,实取筝上弦柱之名,这就是一个专收女子传授乐舞技艺的门派,其武功也融入奏乐、跳舞之中,观赏效果远好于实战成绩。

归雁轩的轩主娉婷夫人,年近四十,仍是不逊二十出头年轻女子的美艳。她多年走南闯北,知交众多,见识非凡,轩中弟子遍布各地,她手上永远有着江湖最新最全的消息。

漂泊各处的归雁轩和常驻瑝京的山海阁一南一北,是景国最厉害的两大情报贩子。

方斐等人出门时,相思谷和归雁轩两拨人刚好同时下车,正为谁先进门而相互谦让着。

大门一开,三拨人面面相觑,方斐是江家亲戚,算半个主人,正要后退给客人们让开道,却见温润如玉的凌公子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瞬间从娉婷夫人身前退开十步远,脸上满满的全是“让路”的诚意。

先出后进也不算错,娉婷夫人故意双目含情地看了避她唯恐不及的凌霄一眼,对方斐嫣然一笑,也让开同样的距离。

这下,方斐不想先走都不行了。他只能先行迈出,一行人相互招呼过,三人才离开。

方斐等人走后,剩下的两拨人似乎就很快协商好了:娉婷夫人携归雁轩的姑娘们先进门。

柔安回头时,恰见归雁轩一个着妃色衣裙的少女经过原地等候的相思谷众人身边时,向那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顺着望过去,即见一月白衣衫的青年眼泛柔波、颔首致意。但让她在意的不是这片刻的眉目传情,而是青年斜后方另一个女子——一身简单的玄袍,手上紧紧攥着一竿尺余长的青玉管毛笔,面沉如霜,双目如迸冰凌,射向那对眼无旁人的有情人。

柔安只看了一眼,便慨然回头。

——人多事多……果然得跑快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九 乌合之众

事实证明,跑得快没用,跑得远也没用……能在远离麻烦的地方呆得住才有用。

可惜,他们没能呆住。

靳玉和柔安随方斐回到方府才一天,第二日晌午,再一次生气散心的江羡萍就来了。

在她口中,那些想蹭靳玉大腿抱的“胆小鬼”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跑去找江庄主吵闹,认为凶案未破,不应放人出庄。

他们当然不认为靳玉是凶手,不然怎么会闹着要他回芙蓉庄呢……他们只是想要第一剑客在旁护卫的安全感罢了。

如此说来,他们不仅不怀疑靳玉,反而还相当信任他的人品,完全不怕他因他们的无理取闹而无视他们的安危,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江大小姐既然来传讯,说明庄主也真是被他们吵得头疼,有意无意来试探靳玉的意思。

方斐自然舍不得表妹白跑一趟,一双黝黑的眸子带着苦笑,望向了靳玉。

靳玉看向柔安。

柔安环视一圈,笑了。

“我们客随主便。只是,方公子,既然我们都走了,那熊公子他们……”

这下,方斐的苦笑浮上了脸,“只怕也得和我们一起走了。真是惭愧,还没来得及带你们好好看看府里的景致,我这主人就又把你们赶上山了。”

“哪里,方公子和羡萍带我们赏点翠山的景也是一样……不过,恐怕得等命案告破之后了。说起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方公子不要见怪。”

“苏小姐但说无妨。”

“既然熊公子他们也要随我们一同入庄,我们几人合住一个院子可好?”

方斐一愣,然后反应过来,“甚好。我入庄就和姨夫说,同大家搬到一起。”

江羡萍也听明白,柔安想将人凑在一起,好名正言顺地占一个院子,免遭他人打扰,顿时也来了主意,“柔安你住我的院子多好,我们可以一起聊天一起玩,也省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冲撞了你。”

她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用了冲撞这个词……说出来也丝毫没有嘲讽的色彩,感觉柔安完全配得上这个词。

柔安听了有些心动——确实女孩子住在一起比较方便,且江羡萍随和大方好相处,就算之前对靳玉有意,但见他有了未婚妻,也很快调整了心态,交往起来没有一点尴尬。

她看向靳玉,靳玉察觉她的意动,目光转过来,澹然如水,透着点严厉。

“不好。”

“……”

江羡萍和方斐无语。

“呵呵呵……表妹你来找我们玩也是一样的。放心,我们肯定会照顾好苏小姐的。”

方斐僵笑着打圆场,转头吩咐小厮准备马车。

……

方斐不想再引起注意,令马车从芙蓉庄侧门进入。

但他们不想引起注意,注意却总能找上他们。

一行人去正堂见江怀望时,正赶上那群人还在纠缠。

“江庄主,你不能因为靳玉对你们家有恩就包庇他!人命关天,凶手还没找到,连凶案发生后到来的门派都留下了,他嫌疑未清,凭什么自行下山!”

“没错!江庄主,我们信任你,你却不积极查案,还纵人私自下山,太令人失望了!”

站在江怀望身边的阴以宁听他们声音越来越大,忍不住开口。

“各位,在下苍城派阴以宁。江庄主一早就将晚辈叫来,商谈查凶一事,对此事极尽关心。另外,靳大侠前夜有方公子作陪,并未外出,既无嫌疑,也无动机,请各位慎言!”

有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混在人群里,听了此话,开口高声叫:“方斐和靳玉为好友,包庇也不奇怪!”

这话就太过分了,简直像咬死了靳玉就是凶手一样。

江怀望正要出声,管家来报,“表少爷带朋友们来见老爷。”

平常通报,其实已不必让管家来做。

江管家本担心这些乌合之众气急上头对老爷不利,正守在正堂门口,见靳玉等人到来,又听里面吵得越来越不堪,才故意面他无表情地上堂通报。

果然,刚才嚷嚷的人都是一愣。

表少爷?那不就是方斐吗?他又来了?

他的朋友们?包括靳玉……吧?靳玉也来了?

不说靳玉,他其他几个朋友也不好相与啊!比如那个力能扛鼎的熊烨,是真的能扛鼎啊……他们来了……

一堆人这么想着,那么僵硬地、探头向外望。

果然,那一行背光立在正堂门前不远处的人,可不就是他们期待回来却不愿意看到现时回来的人(们)吗?

堂内一时无声。

里面无声,外面可就出声了。

方斐斜斜一笑,越过靳玉,大步迈进正堂。

“刚听哪位说,我包庇靳玉?靳玉做了什么?要你们这样咬着不放?我做了什么?怎么就成包庇?怎么就包庇他了?说话的那位,麻烦再出来说几句话啊!”

堂内十几人一阵窸窣,到底也没人站出来。

等靳玉往堂内一站,满堂寂静,气氛就更奇怪了。

柔安跟着进来,默默站在靳玉身后的视线死角,觉得这事自始至终就透着奇怪。

其实之前发言的人有一句没说错——江怀望似乎并不着急查案。

芙蓉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除庄内守卫加强以外,并未展开严密调查,真有种遮掩着凶案不想人知道真相的感觉。

而苍城派也很奇怪,在他们昨日离庄前,一直到今日江羡萍来方府告知事态发展之前,都没人出来大力要求调查。

按先前的传闻,他们掌门对岳人才青眼有加,但爱徒身亡,他却闭门不出,自始至终都没听他出来讨个公道。

只有这婆婆命的二弟子应庄主之召前来商谈调查之事,对于命案来说,这节奏未免太悠闲了。

堂内安静得久了,那帮人也觉得不好收场,络腮胡子便出声了。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岳少侠死了,就靳大侠一人下山,别的人都在山上挨着,不太…公平,这才过来找庄主讨个说法,既然靳大侠回来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

转眼间,靳玉又得回大侠之称了?这口风变得真快。

柔安可没漏看,那胡子遮得脸都看不清的大汉是被一肘子顶出来的,他说话声音都发虚。

这位说完似乎犹不放心,总觉得哪里不足,急急找补。

“当然,我们觉得靳大侠确实没什么嫌疑,真没动机啊!他做什么大晚上不睡跑去杀岳少侠呢?可见方公子的证明是可靠的……对吧?”

他回视左右。

有人嘴里连连“对对”地附和,有人点头,到底还是有人有点廉耻,不好意思这么转瞬更张,但也是低着头装没听见。

总算,这堆人闹了一天还多,偃旗息鼓了。

有人偷偷觑着靳玉的神色,但靳玉一向内敛,他自然看不出什么,只道靳玉还在生气,开始自作聪明:

“不才有个想法,前夜更深,岳少侠一向喜静少动(好吃体胖走不动),为何独自一人在花径旁出现呢?可是为了应谁的约?若有人相约,那约他之人,会不会就是凶手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 不和

一帮人愕然。

这其实是一个很明显的疑点,柔安早有所察,但见包括方斐在内的其他人都未曾明言,她便也没开口。

果然,此言一出,方斐眉头一皱,看向江怀望。

稀奇的是,江怀望和阴以宁对视一眼,都目光锐利地看向出声那人。

那人还在同伴的附和和称赞中洋洋得意呢,压根没注意到江怀望等人的视线。

他等了半天,见无人再发声,胆子更大:

“江庄主不如将苍城派下榻院落附近的护卫侍女都叫来,一一询问,没准有人知道什么线索呢。”

江怀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褚先生说的是,江某已查问过,无人发现异常情况。”

“这……”

那位褚先生的山羊胡颤了颤,似乎不那么甘心。

他目光滑过上方的江怀望,落在阴以宁身上,骤然一亮。

“既然外人没发现,那没准是‘内人’所为呢?”他捋了一把没有几根的胡须,慢条斯理地笑着道,“我无意对死者不敬,只是听说,岳少侠性情鲁直,对师弟师妹不假辞色,人缘算不上好。而阴少侠作为二师兄却能力出众,广受师弟师妹们的爱戴,也同大师兄……一向不和。”

不和?

就柔安所见,岳人才对阴以宁肆意打骂,阴以宁对岳人才才是百般忍让,这话用词倒是克制,可听到旁人耳里的含义,怎么听都和现实反着的。

看来,短短几日,岳人才的野蛮跋扈已经广为人知,但这“褚先生”还真是为搏眼球是非不分了啊。

江羡萍忍不住了,一定要说几句公道话。

几次见面,岳人才给她留下的印象有多恶劣,阴以宁的印象就有多美好。

她甩开了方斐的小力拉扯,正要出头,就被柔安隐蔽地拽住了,她转头看向柔安,还没来得及同柔安争辩,堂外又传来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你颠倒黑白!大师兄老欺负人,二师兄一直忍让,还保护我们,劝我们也不要和大师兄对着干,二师兄什么时候对大师兄‘不和’了!而且那晚明明有外人来找大师兄,江家的侍女来找他,我们看见了!”

一个苍城派的男孩子突然闯进堂来,对着褚先生气愤地大喊。

他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踉踉跄跄,好像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很不安,一直往男孩身后缩。

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一二岁左右,身量未足,在满堂成人中间,很显势弱。

江家的侍女?

众人看向堂上正座。

阴以宁也被这两个孩子话里的信息惊到了,不等江怀望开口,先声呵斥:“明珍、明珠,此处都是长辈,你们怎能贸然闯上来!还不快赔礼。”然后转向江怀望,“庄主,这是师父最小的两个徒弟,年幼无知,欠缺管教,请庄主恕罪。”

江怀望还能说什么,只能笑呵呵接了两个孩子的道歉,说“不必在意”。

但众人的注意力可都被明珍的话引去了,江庄主不得不和蔼地问:“明小公子,不知你所言的江家侍女是?”

明珍转身和明珠对看一眼,转回头看着他朗声道:“是江小姐的侍女。”

江小姐?!

所有目光移向江羡萍,她一懵,立刻出声:“我没派侍女找他!”

明珍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才想起江大小姐也在堂上,紧跟着喊:“不是大小姐!是二小姐!”

二小姐?

江家还有二小姐?

柔安看向江羡萍,却见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奇怪,不由握住了她的手。

江羡萍感觉到了,对她回了一个勉强的笑。

江家确实有二小姐,还有三小姐和四小姐,但都是庶女。

江二小姐江梅雪的生母原是已逝的江夫人的陪嫁丫鬟,在江羡萍三岁时被江夫人给了庄主作妾。三小姐江兰雾和四小姐江竹霖的生母是江夫人两年后又做主从外面纳进来的,再后一年,江夫人就因病身故了。

虽是庶妹,江羡萍和兰雾、竹霖两个妹妹都相处得不错。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似乎在胎中时,姐姐兰雾抢了太多营养,身体健壮,和长姐学武时进步很快,江羡萍很爱带着她到处玩;而妹妹竹霖先天不足,动不动小病缠身,爱宅喜静,很得两个姐姐的怜爱和娇宠。

三个人感情一向很好。

只有梅雪,虽不曾刻意冷淡,还语多亲近,但姐妹们相处起来,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久而久之,就无形中被孤立了。

江羡萍和这个妹妹不怎么亲,但也说不上关系坏,也不想她出事,不禁看向父亲。

江怀望用目光安抚了女儿,又问道:“你如何知道那是二小姐的侍女。”

“二小姐那日下午偷偷和大师兄说话时就带着她,我记住了。”

江二小姐偷偷和岳人才说话?听这语气还是江二小姐主动的?确定不是岳人才搭讪江小姐?

江羡萍虽然遮掩了他调戏江家侍女的事,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总有人看见的,也总有人爱传闲话的,这事已是一个总所周知的秘密。

阴以宁不能坐视了,“小师弟慎言,江二小姐怎会……无故同大师兄说话。”

明珍被一向敬爱的二师兄说了很委屈。

“真的,明珠也看到了!我们在花丛里玩时一起看到的。就二师兄你被师父吩咐去厨房那会儿,江二小姐找上了在花径僻静处……晾脚的大师兄,样子奇奇怪怪的,还打发侍女望风,对大师兄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晾…晾脚?

你大师兄才奇奇怪怪的吧?

堂上所有人都觉得以后没法再好好欣赏花径沁人心脾的芬芳了……

“小女所言何事?”

江庄主心累不已,强撑着和蔼的笑容,继续往下问。

明珍已经后悔将岳人才的不良作为捅出来一点了,虽然只是皮毛,虽然有点解气,但那毕竟是他大师兄啊,他大师兄丢人,他也脸上很没光……便自行省略了岳人才调戏江梅雪的话,直奔正题。

“江小姐说了很多,大致含义是,她很仰慕大师兄的为人……”

堂上众人:“……”她疯了还是你疯了还是我们都疯了?

江羡萍作为另一位江小姐,觉得“江小姐”三个字无比刺耳,就算和江梅雪感情不深,但也了解她不至于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正要为她分辨,就听小男孩继续说——

“还说,大师兄人这么好,认识大师兄的人却那么少,太可惜,正好下午揽月门…‘美人姐姐们’将至,大师兄不如和江小姐…大小姐一起出迎,也让来人有机会见识大师兄的风采,江大小姐有大师兄相陪,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

议论的嗡声瞬间充满正堂。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一 梅雪

柔安早就奇怪,岳人才那日怎么会那么灵通地找到江羡萍一起迎接平澜,时机恰好,着装(对他来说)恰好,但一直没有机会提出这个疑问……

原来如此啊!

芙蓉庄内院还有内应呢。

堂内一时哗然,明珍和明珠两个孩子年纪小可能不懂江二小姐的意思,其他人可听得明白——原来,真正的不和在这等着呢。

柔安手上一紧,见江羡萍低头咬着牙,也看不清是不是泪水盈眶,不便出声,只好抬手轻拍她的后背,聊作安慰。

堂上还有两位先前同江怀望和阴以宁一同议事的泰斗级人物,见场面发展到如此地步,其中一位——定坤派的许长老——出来说话了。

“目前可以认定,这位苍城派明公子能确定他所识得的江二小姐的侍女去找过岳公子,可对?”

许长老耿直,连“少侠”都不愿叫。

明珍虽然对“他所识得”四个字不满,但还是点了头。

“我……我也可以证明的。”

他身后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探头说。

许长老对着小姑娘柔和了脸色,“好,明公子和明姑娘都可以确定。”然后转向江怀望,“江庄主,你看,能不能让二小姐的侍女来,好让他们辨认一下。”

江怀望叹了口气,“不必了。当晚确实只有小女的侍女青芫去苍城派的湖光苑找过人。护卫说过,青芫的姐姐白芷临时被调到湖光苑当差,青芫找人将白芷叫出来送了些东西,其他并无异常。”

“那白芷没准替她传递了什么消息呢?”那位褚先生又冒出来了,“不如将她们姐妹找来对质。”

“不急,”另一位峨山派的单掌门抬了抬眼皮,一个眼风定住了不甘寂寞的褚先生,又看向明珍

“护卫说,青芫只见了白芷。明公子如何那般确定,青芫是去找岳公子的呢?”

明珍犹豫了一下,脸有点红,声音也难得地不那么有底气了,“我和妹妹正要出门,见到了那个叫青芫的侍女,好奇她又要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就躲起来偷听了。她让她姐姐带给大师兄一个纸条,还让她姐姐盯着大师兄把纸条烧了。”

“你当时离他们有多远?”

“约五丈。”

堂内又有议论声……

“小子,五丈能听清什么?该不是你看你大师兄不顺眼,故意编排他吧?不敬死者不说,你这也是败坏江二小姐名誉啊!”

络腮胡子大声数落明珍。

“彭少侠有所不知,小师弟天赋异禀,听力极佳,不要说区区五丈,就是十五丈也不在话下。”

阴以宁看不得自家师弟被人欺负,出声维护。

众人一想:好像是啊。

刚才这两个小家伙可不像靳玉几人就站在门口,他们吵得太专注了没看见,而是一直远远躲在正堂外的树丛里的,听到了褚先生对阴以宁的怀疑之词才窜出来的。那树丛据正堂门口少说也有十来丈,想来他听力确实不错。

“既然如此……”单掌门看向江怀望。

“我这便让人把白芷和青芫叫过来。”江庄主声音疲惫。

人很快就被叫过来了,在这么多高手的注视下,青芫还挣扎了一小会儿,白芷却吓得几乎立刻就承认了。

这下可好,江怀望不得不把江梅雪也叫来了。

趁这间隙,柔安低声问江羡萍,“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靳玉和方斐都在庄内了,想必也没人强求他们现在一定留在堂上;就算他们留下,她和江羡萍若提出先行离开,也应该不会有人拒绝。

毕竟,接下来的场面可以想见有多尴尬。

——江大小姐不忍看亲妹受责问,且事涉己身,不愿多听……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羡萍脸上常带的笑早就消失了,木木地盯着地,听着堂上你来我往的声音,这会儿感到柔安的关心,不禁眼眶一红,但她还是没抬头,固执地摇头。

柔安轻叹一声,在江羡萍将另一只手也握上她们先前交握的两手时,抽出那只手,也两手分别执起她的手,用手心不高的温度温暖她凉得惊人的掌心。

没过多久,江梅雪到了。

她穿着一袭白底银丝暗花上衣配茜红缎裙,同她“梅雪”儿子十分相称。头上一支珍珠攒花,花蕊是一粒指甲大的海珠,两耳各悬了一抹火焰红玛瑙水滴。此外,她的唇上还点了胭脂、眉上还染了螺黛,看着倒像是妆点了一番才来的,一出场,也确实有一种艳惊全场的效果。

江梅雪面上带着一丝无所谓的笑,娉娉婷婷地迈入正堂,享受着众人的注目和惊叹,直到见到跪在中间的青芫和白芷,脸上便又显出一种嘲讽的神气。

“是你约岳少侠子夜等在花径旁?”

江怀望很见不得她这副怪样子,见她慢悠悠地行了礼,不待她完全起身,就开口发问,直想快点把正事问完就打发她下去。

虽然今天已经够丢人了,但这种破罐子可没人希望摔得更破。

江梅雪像没听见父亲心底的气急败坏一样,还是一派悠然,“是我。”

“你约岳少侠所为何事?”问是这么问了,但江怀望一点都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

严格来说,这一问顺应逻辑,却可能和凶案没多少联系,反而很可能让他更丢人——他便故意提示性地补了一个问题,“你可知何人杀害岳少侠?”

江梅雪意识到了父亲的用意,笑意更深——没办法,她总是对父亲的偏心之举十分敏感。

她报复性地说着与父亲的苦心背道而驰的话,“我见他,是为了帮他潜入姐姐的卧房——成人之美。”

甚至不是院子,而是卧房,话里的恶意满得快要溢出。

她说到后半句,眼角微挑,目光淬毒,看向江羡萍。

——就算我要毁了,那也要拖着你一起毁灭。

柔安很清晰地看出了她眼中的凶狠和疯狂,因为太眼熟了——这样浓黑粘腻的恶意,她在之前的十五年里,可没少见过。

在江怀望勃然大怒之前,江梅雪又转回了头,轻巧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谁杀了岳少侠。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堂内一下子炸了锅,已经不是窃窃私语了,难以置信的声讨声不绝于耳。

“那你为何不通知护卫?”

靠近她的一位出生质问。

“为了不让你们像现在这样怀疑我啊。”

江梅雪用看傻子的目光回看过去,说得理所当然。

“你……孽女!”

江怀望指着二女儿的手都在抖。

“我知你没有杀人的本事,但不知你本性如此,我如今也不敢再信你,且将你关入地牢,待找到其他证据,再问你话!”

听了这话,江梅雪倒是噗嗤一笑,她绝不信他是为了维护她,多半还是为了维护他以及江家的脸面。

“爹,你就不怕我回去多想一些时候,编出谎话来?这会让人质疑你的公正的。还是让我一起说完吧,没几句了,很快就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二 偏心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都想起来先前指控江庄主“不积极查案,有意包庇”的话来。

当时针对的是靳玉,但包括挑事的人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现在再想起这话,那帮乌合之众不禁另有所感——难不成江庄主调查得这么松散,真是有意包庇?只不过包庇的不是靳玉,而是他的亲生女儿?

江怀望顶着下面惊诧、怀疑、看笑话的目光,知道不能这么快把这个变得像怪物一样的女儿打发掉了,声音也再掩不住疲惫。

“你还知道什么同凶案相关的事,速速道来。”

“同凶案相关”五个字如风过耳,江梅雪只将“速速道来”这四个字收进了耳朵里,带着那丝让人不舒服的笑,继续缓缓道来。

“各位一定好奇,为何岳人才会对我荒唐的承诺深信不疑。”

她环顾一周,满意地发现大家用目光附和了她的话。

“因为我和他说,我大姐同他相配,又是父亲掌上明珠,他只要得到了大姐,就相当于得到了芙蓉庄。”

堂内哗然,连许长老和单掌门都不禁对视一眼。。

她提高了嗓音,“我可没诓骗他。我真心觉得,江羡萍和他配得如同天造地设;我也毫不怀疑,以爹的偏心,绝对会倾尽芙蓉庄之力,栽培他的大女婿!”

一室寂静。

“胡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害我!爹什么时候偏过心,我们姐妹四人用度哪里不同,你差了什么?!”

江羡萍明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该再多说,落在她身上意味不明的目光已经太多,再怎么争辩都是让人看的笑话,但她实在按捺不住,强忍着泪水喊出了声。

“你的存在就对我不起!”

江梅雪终于抛开了那层平静,也大喊出声,“你貌不如我,与外结交、对内执事皆不如我,若不是因为你投了个好胎……不,也算不上好,你娘也不过就是个嫁了个另有所爱的丈夫还不敢相争的懦弱妇人罢了,最可笑的是,那个别人还是她的亲妹妹!”

“住口!”

江怀望的“住口”是和江梅雪“最可笑”三个字同时响起的,可后者大概知道自己会被打断,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急,他的怒喝刚落下,她的尾句就出来了,还格外突出。

所有人都被这段话里的信息量惊呆了。

江怀望竭力忍住掐死这个女儿的冲动,对下人喝道:“二小姐疯了,胡言乱语!还不快把她带回去好好看管!”

侍女仆妇这才从那段话的惊吓里醒过神,一拥而上。

江梅雪一刻也没放松,这当口还在不停地说。

“我没胡说,看看你叫什么吧!羡萍!羡慕谁?我以前还以为你名不同也出于偏心,不想是你娘不甘心唔唔……可怜唔……”

她被捂住嘴还不死心,疯了一样挣扎不休,江家下人多也习武,但又不能对二小姐下重手,最后,还是几个练过二十来年的孔武有力的嬷嬷钳住了她,将人拖了出去。

江怀望听着女儿的挣扎声,一脸灰败,沉默不语。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柔安看了一眼低头死忍着泪水的江羡萍,叹气出声:“江庄主,各位议事,我和江小姐与此无关,不好打扰,不知我们可否先行告退?”

江怀望回神,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大女儿,又愧又急又怜爱,但此时也不便劝慰,只能默默点头。

柔安带着江羡萍离开,靳玉和方斐自然也不会多呆,熊烨等人也跟着顺势告辞。

来闹事的人没想到事情最后会闹得这么大,便也纷纷告辞,回去传小道消息。

只那络腮胡犹豫了一下,走出去很远后又半途折返回来,说是要单独求见江庄主。

江怀望颜面尽失,自认再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反正也很信任留下来的单掌门、许长老和阴以宁,便让他敞开了说。

络腮胡见此,无奈坦白:他纠集众人来迫庄主叫回靳玉,也是江梅雪撺掇的,他只当她真一心为了客人们的安全才出此策,如今看来,搞不好别有目的。

听了这话,其余三人已不敢再看江怀望的脸色,但江怀望自己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仅平静地谢过了他,才好言将他送了出去。

……

柔安等人把江羡萍送回了她自己的小院。

江羡萍牵了柔安进屋子,方斐等人俱是男性,不好跟进,只好等在院内。

几个大男人在这充满少女风格的院落里浑身不自在,方斐在江羡萍屋外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靳玉默默坐在石桌边品茶,陆八方饶有兴致地观察院中的各种香草,冯迎盯着蝴蝶扇翅的轨迹,熊烨喝茶坐不住、赏花没兴致、蝴蝶瞧不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怎么都不得劲。

屋内,也是让人烦躁的寂静。

柔安等了半晌,见江羡萍没有说话的意思,却在发闷着难过,便也不直接劝解。

“折腾了一上午,饿了吧?我们叫午膳吧?好好吃一顿,美美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江羡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低闷着声音开口,“没胃口。”

“那……吃糖可好?方公子专门中途下车买的壶州特产,这彩虹糖我可闻所未闻,一个人吃好没意思,陪我一起吃可好?吃了糖,甜甜心,心情就会变好呢。”

江羡萍不由露出点笑影来,“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顿了一下,真的笑了,却是笑得发苦。

“表哥专门给我买的,我知道,他是为了哄我开心,我小时候特别爱吃彩虹糖。”

“你看,你表哥对你这么好。唉,原来我是捎带的,不开心。”

柔安故意嘟起嘴。

江羡萍这下真的被她逗笑了。

“表哥从小就对我很好,做什么都让着我,我想做什么他都帮我。他聪明会说话,只要他出手,我就没有不心想事成的。”

说到这里,她的眸色黯淡了一些,“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单纯地疼爱我,但想想,他对其他妹妹并没有这样,今天我才明白了,是出于姨母的意思吧。”

姨母?

母亲的妹妹?

江梅雪口中江怀望心里的人?

这话题走向不妙。

“你怎么不想想你们母亲血脉相同呢。我记得他提起过,你是他姨母的独女啊。虽然对有血缘关系的表妹有所偏爱于礼不合,但多合情合理啊。”

江羡萍摇摇头。

“你知道二…江梅雪所言‘羡萍’是怎么回事吗?我娘的小名是幸儿,大名唤作‘荇’,而我姨母小名是平儿,大名唤作‘萍’……”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出这四个字。

“据说,我爹本欲给我起名为‘荷霈’的,‘荷’对应了家传的浣荷刀,‘霈’是天降无边的恩泽,表明他对我的珍爱。可我娘还没出月子就苦苦哀求,一定要给我取名作‘羡萍’,他看我娘辛苦,才勉强答应的。”

说到这,她又像恍悟一般,“这样想来,四个女儿里,他陪我的时间确实最多,我都不由怀疑,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名字呢。”

“那你何不直接问他?”

“哎?”

江羡萍惊讶抬头,看柔安一脸正色,完全不像玩笑。

“为何不直接问江庄主,他是不是出于歉疚,才对你格外地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三 窃宝

江羡萍从没想过这个选项,乍听之下,被吓呆了。

“这……这要怎么问?”

“直接问啊。”

“这怎么问得出口呢?”

“为何问不出口?我看江庄主胸怀坦荡,对你疼爱有加,应当不仅不会介意你对他坦言,反而还会高兴。再说,你这样胡思乱想、暗自伤神,万一最后被证实想错了,那多冤枉。”

“话是这么说……”

“当然,具体如何还是取决于你,毕竟你和江庄主父女相伴十数载,更了解他的性情,更清楚该如何相处。我只是建议罢了,你自己定夺。”

柔安用指尖拈了一粒橙色的橘子糖喂给她,“听凭本心就好,只要下定决心、日后不悔,那么,怎么选都不错。”

“唔……”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糖。

突然,江羡萍意识到了一件事。

“你怎么总给我橘子味的,好酸,牙都要倒了!”

“你才发现啊。怎么样,有没有被开胃,饿不饿?”

“你不说不觉得,你一说……饿!”

“可算把你喂饿了!我快饿晕过去了。走,去用膳吧。”

“……”

“你怎么又把橘子的自己吃了?不给我开胃了?”

“不能开得太大,不然吃得太多可怎么好?我吃了好半天其他味的,早就想尝尝橘子糖了。”

江羡萍嗤地一声被气笑了。

她被这么一岔,心情一点都阴暗不起来了,打开房门,正对上在她门口“拉磨”的方斐惊诧的脸。

她露出一个拨云见日的微笑。

方斐心下一松,也跟着笑了。

柔安总觉得他那笑……笑得有些傻气,她收拾了一下糖果,也跟着迈步出门。

……

江羡萍本想晚间找父亲问个清楚的,奈何寿宴临近,江庄主事务繁忙,虽也有意和大女儿好好谈谈心,但时间实在不允许,她自然不会不分轻重纠缠父亲,父女俩只好依依约定再寻时间。

可惜,这约定很快就被打断了。

有人于当夜探入庄主书房,被江庄主等人发现后,打伤庄主,逃出了庄子。

他一身夜行衣,在几位高手的合击下竭力周旋,竟保住了面上黑布,没让众人见到真容,虽受了不轻的伤,但也算是全身而退。

江庄主的伤不重,只是一只胳膊暂时不好活动,据庄里的老大夫说,寿宴之前应能恢复如初。

靳玉等人新的住所离主院不远,但黑衣人经验丰富,一看不能成事便夺路而逃,待他们听到动静赶来时,已不见其踪影。

没过多久,江羡萍闻讯冲来,看到父亲吊着一只胳膊靠在床头的样子,眼睛一红就差点哭出来,早忘了心里那些芥蒂,忙前忙后。

江怀望将担心不已的女儿劝回去休息,但将方斐他们都留了下来。

本来,柔安也被庄主提出派人护送回他们暂居的客院,但夜袭刚刚发生,靳玉当然不可能放她一人独处,便让柔安在外间等候,待此间事毕再一起返回。

江庄主见此,干脆就让柔安也留了下来。

顿时,他不算宽敞的书房里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同黑衣人交手的江怀望、单掌门、许长老和阴以宁,房内还有靳玉、柔安、方斐、熊烨、冯迎和陆八方。

柔安注意了一下在场人的身份,总觉得今晚这桩与其说是黑衣人偷袭,不如说江庄主早有预料的围捕还更像一些。

果然,她的猜测得到了江怀望的亲口确证。

原来,今晚是第二次有不明身份的人来探。

早在岳人才被害的那夜,就有一个黑衣人潜入芙蓉庄藏宝阁。

那夜,江庄主等人议事到很晚,阴以宁为给大师兄毁人寿礼一事向他说明和道歉,硬是等到了最后。

两人正说着,存放寿礼的藏宝阁方向传来警报。

藏宝阁目前存放的多是因故不能参加寿宴的江湖朋友送来贺礼,来参加寿宴的客人们多在寿宴当天送上礼物。这些寿礼不论先后,统一存入藏宝阁,待寿宴结束、各路客人离去,再拿出点检,另行安置。

因阁内礼物不论价值几许,都代表了送礼人的心意,且其中确有价值连城的宝物,藏宝阁守备严密。阁外有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带队巡逻,阁内遍布机关陷阱。

江庄主和阴以宁当晚听到的警报,就是阁内机关被触动时发出的。

一行人追着黑衣人跑遍了主院。

其间,江庄主惊异地发现阴以宁功力深厚,几乎不差他多少,得知其自小由已故的宁掌门抚养教导,便放心地交与他一半弟子,与他合力对夜闯者进行围追。

不料,在靠近主院与客院中间的人工湖时,所有人都失去了那人的踪迹,江怀望和阴以宁带着弟子们在芙蓉庄内暗地里搜查了整晚,都没再找到那人,只当他已经顺利逃出。

两人一合计,都认为那人是被藏宝阁中某一件珍贵礼物吸引来的,预感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此次没得手,十有八九还会再来。

为了放松闯入者的警惕,也避免造成无谓的恐慌和混乱,江怀望传令弟子和庄内护卫,让他们对此事守口如瓶,还找来了信得过的单掌门和许长老,一起商量布防和设陷围捕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不料,第二日一早,岳人才的尸体就被人发现。

江怀望和阴以宁查看过尸体上的剑伤,根据二人同黑衣蒙面的夜闯者交手的经验,都认为这伤口同其功力和招式相匹配。

两人推测,黑衣人应是被追得走投无路,不知以何手段穿越了人工湖,到了听芳苑花径上,恰好遇到了不知何故出现在那里的岳人才,为灭口顺手将其杀害。

江怀望和其余几人商量过,认为逝者已矣,虽然事关重大,但此时公布消息于事无益,寿宴在即,只会引得人心惶惶,给歹人可趁之机。反正他们也是为了早日抓到凶手,适当地隐瞒消息仍然非常必要。

故而,江庄主对于查找凶手并不很急切——凶手已被锁定了,他们更关心如何尽快捕获凶手。

但是,今晚筹谋已久的围捕行动失败了。

不如说这计划甫一开始就注定要落空。

因为两次同黑衣人交手的江怀望和阴以宁刚一上手就发现,虽然武功路数相同,行事风格相近,但今次的黑衣人同上次的明显不是同一人——

这一次来的,明显身手更好,手段愈发老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四 背叛

所有人听后,面上表情都很沉重。

武功路数相同,说明二人来自一处。

身手不凡,说明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这让江怀望先前心里“没准哪个身怀绝技的小毛贼想偷件宝贝借此成名”的侥幸烟消云散,加上因伤失血的憔悴,那面色瞬间苍老了几十年。

众人在沉重中静默着,柔安太困,为了加快谈话节奏,用一个她在意多时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江怀望抬头,“苏小姐请说。”

“既然二人来历相同,为何上一次探的是藏宝阁,这一次却是书房呢?”

江庄主怔了一下,想起一事,再往下一想,面色大变。

“我恐怕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叹了一口气,“冰心壶。”

“冰心壶?”单掌门不由跟着反问,“是之前传闻中……?”

“不错,就是传闻中腹中藏有绝世秘笈的冰心壶。郁家的总管收壶时发现了混在一批货里的冰心壶,郁家便将它作为寿礼送了过来,派人私下作了说明。我认为此壶传说离奇,但恐有人轻信,便未同其他贺礼一道收入藏宝阁,而是藏入了书房之中。不过,除了我和管家,江家人知道此事者无几,那伙黑衣人先前似也不知,这次如何……”

江怀望说到最后,眉头蹙得更紧。

方斐沉吟片刻,仍选择出声说出他的猜测:“……姨夫可曾加强梅雪表妹院子的守卫?”

“!”

江怀望双眼睁大,立刻起身,风一样冲出书房,其他人紧随其后。

江家四个女儿,江羡萍独居绿莎院,江梅雪和她的生母奉姨娘住紫藤院,江兰雾和江竹霖同住红莲院。

江怀望布下围捕之局之前,料想到了黑衣人狗急跳墙、鱼死网破的风险,加强了家中戒备,特别是对家人和客人的保护。

他们到紫藤院门前,发现负责看守的弟子和护卫们都立在警戒位置,刚松了口气,就听靳玉出声“不对。”

他最先冲过去,探了一下站立弟子的鼻息,发现他们呼吸无异,但整个人就像雕塑一样站立不动,连眼珠都不能转动。

江怀望大急,冲进院里。

果然,院中护卫全被一击毙命。

江怀望冲入江梅雪房中,房内整齐,唯独不见她本人。

其他人面面相觑。

突然,侧面的一间房内传来了花瓶摔碎的声音,一行人立刻冲进去。

只见屋里江梅雪一脸青灰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明显身中剧毒;另一边,放置花瓶的台案脚下,奉姨娘一身血污,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手背和脸颊上还有花瓶碎片迸开时划破的血痕。

“老、老爷……救……救救梅儿!”

她挣扎着侧过头,恳求道。

江怀望上前抱住江梅雪,发现她的呼吸已几不可闻,心下一凉,“大夫呢?”

“庄主,师弟已经去请,很快就到。”

柔安看屋里似乎没有懂医的人,刚摸过奉姨娘的脉,此时又上前一探江梅雪脉搏,看过其他体征,心也一沉。

“是星燃。”

江怀望听了她的定论,虽不知星燃为何物,但见她知道毒物名称,不禁期待地看向她,“苏小姐可有解毒之法。”

柔安对着他热切的目光,叹气。

“江庄主,我见过解药配方,但药材……极难配齐。”

“庄内库房有的,苏小姐尽管取用,若有短缺的,尽可使人去买。”

“我尽力。”

女儿这边算是可以安心了,江怀望又赶到奉姨娘身边,柔安对着他摇了摇头。

江怀望虽已有预料,但还是不由满目怆然,望向这个总被他忽视和遗忘的妾。

“你…还有何愿望?”

“求…求老爷……原…原谅梅儿……”

江怀望不语。

“留她…一命……求您!”

“……她的命是命,外面那些无辜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我…我没…教好她……我死…饶了她。”

江怀望沉默片刻,奉姨娘攥紧他的袖子。

“我答应你。”

“谢…老爷……”

奉姨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用掉了身上全部的力气,话尾一落,眼皮也随之落下,再也没力气睁开。

此时,方斐已将绿莎院和红莲院都检查了一遍,他挟着路遇的成大夫匆匆进来。

成大夫检查了奉姨娘的身体,叹了口气,对江怀望同样摇头;又坐到江梅雪床边,但他连毒药都没认出,自愧孤陋寡闻,听柔安一番介绍之后,才嗟叹着点了头。

他听了柔安背出的解药药方,思索片刻,“除了千叶攒心外,苏小姐所需材料庄内库房皆有。只这千叶攒心是贡品,只怕一时难以搜罗啊。”

柔安看向一脸黯然的江怀望,“我可以用药延迟毒发,大概能撑半月。”

江怀望立刻抬眼,接道,“我这就着人去找。”说完,又有些犹豫地问:“小女可还会醒来?”

柔安明白他的意思。

“江庄主,我可以用药将二小姐催醒一段时间,供您询问情况,不过,此药虽对她身体无害,却会造成极大痛苦。您…意下如何?”

他垂眼叹了口气,又看向柔安,“如此,有劳苏小姐了。”

柔安此时就可用药催醒江梅雪,但她认为大家应当劳逸结合,便写下了暂时克制毒性的药方,假托需待药力生效之辞,一副“此时可做之事皆已完毕”的样子。

江怀望不好再留众人,便都自行回房了。

第二日,柔安睡了个饱觉,懒洋洋地起身,还有些恍惚,穿戴好才想起了前夜惊魂。

她一出门,发现靳玉等在院中石桌边,身边站了三五个眼生的护卫侍女——看来一早来催她的人都被挡在这里了。

靳玉叫人热了早膳,盯着她细嚼慢咽地吃完,才和她到了紫藤院。

众人早已等在了江梅雪屋子的外间里,江梅雪卧房为内室,两间隔着一道厚重的锦帘。

靳玉和柔安到来之前,江怀望等人正在商量如何继续隐瞒有人意图窃宝的消息。见柔安来了,江怀望赶紧将她迎入内室。

柔安写了张方子,煎了药,施了针,灌了药,江梅雪才在一脸痛苦的冷汗中逐渐转醒。

她睁开眼,看清坐在床头的江怀望,声音细弱地急急问道:“娘如何了?”

江怀望想起此事,一脸愤怒,但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只得垂下视线,半晌无语。

江梅雪疼得本少血色的脸霎时惨白,两眼放空,失魂落魄。

过了很久,江怀望看向她,恨恨地责骂:“早知今时,何必当初!”

她眼神发飘,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表情,“爹有问题便直问吧,女儿知无不言。”

江怀望强忍着发火的冲动,长呼一口气,“……是你告知歹人冰心壶所在的?”

“是我。”

他声音隐忍,力持冷静,“为何?”

“他说助我逃命,许诺帮我带着母亲逃出江家。”

“江家哪里亏待了你?你要如此背叛生你养你的江家!”

“江家一直亏待娘和我,自从娘跟了爹,就没被善待过!”

“逆女!”

江怀望没忍住,一耳光扇了过去。

江梅雪被打得栽倒在床,一口血喷出,溅了他一衣襟。

“江兄!”“江庄主!”

其他人听到声响,不由惊地站起,直怕江怀望没控制住,打死了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五 争强

柔安快步上前,对江梅雪一番详查之后,面无表情地又向她插了几根针。

几乎成了毛发稀疏版的刺猬的江梅雪看起来精神了一些,柔安才转头对江怀望说:“请庄主控制情绪。”

江怀望看着形容凄惨的女儿也后悔了,皱着眉头垂着眼,“抱歉,有劳苏小姐了。”

柔安让开床边的位置,“庄主客气。”

江梅雪一直盯着柔安在她身上的动作,此时才幽幽问她:“你是靳玉的未婚妻?”

柔安本不欲理她,毕竟她已疯狂,还不知会说出什么难以入耳的话,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她一声,“是。”

江梅雪垂下眼,“……难怪。”

柔安也不问她“难怪”什么,她对此毫无兴趣,转身就走。

江梅雪不由惊讶,“你不问我难怪什么?”

柔安看了她一眼,“江小姐还是留着力气回答问题为好,早点答完早点休息……”又扫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很疼吧?”

江梅雪怔了一瞬,意识到柔安话里的含义,竟第一次显露出了一点软弱之色,别过了头,若柔安没看错,她眼中闪过的……是感动?

江梅雪看向柔安将要撩起帘子的背影,急急提醒:“小心江羡萍,她没安好心!”

柔安顿住了,正撑着帘子,帘外的人看着她,她未看其他人的神色,只回头看向江梅雪。

方斐欲言又止,目光恳求地看向靳玉。

靳玉仿若未觉。

柔安察看了江梅雪的表情,发现她是真心实意地提醒自己,缓和了目光——看来,她将自己的催促当做关心了。

柔安没解开这个误会,对她一笑,算是谢过她的好意提醒,便放下帘子出了内室。

江庄主看柔安的神色,欲言又止,但想起了她“控制情绪”的警告,重重叹了口气,重新看向身边可怜可恨的女儿,继续问话。

“你如何结识那群歹人?他们是谁?”

出人意料,江梅雪听了柔安的话,像是被捋顺了毛,虽然表情还是让人不舒服,但却显得驯服下来,冷静地回答江怀望的问题。

“早上我被看管起来之后,就有个蒙面人潜了进来,说能救我出去。作为交换,我须说出我所知道的藏宝阁防卫之事。我若同意,他便晚上来接我走。他从头至尾也没提过身份和来历,我也不知,是他……还是他们。”

“你如何得知冰心壶所藏之地?”

江梅雪又扯出一个嘲讽的笑,“爹贵人事忙,自然不曾留意我的举动。姐姐不爱内宅细务,您便也忽视了女儿们的教养。我百般恳求,您才令管家分了一些家中杂务让我管。没想到,您这么不信我,做了这么勉强的决定,竟还毫无印象,女儿还真是被忽视得彻底啊。我早发现了,爹爱将重要物品藏入书房,书房戒备严密、遍布机关,冰心壶也藏在其内,这不难推测。”

江怀望竭力压抑怒气——这份聪明都被用来向着外人了,从不曾被用来理解他的苦心!

他的女儿留了他的血,口口声声说着他不信她,可她又何时信过他?!

江梅雪看到了他的怒色,眼中讽意更浓,“那黑衣人本也没指望我会知道这么重要的事,顺口一问却问出来了,也很惊讶呢。”

江怀望噌地起身,不想再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女儿多说一句话,生怕气得狠了一掌拍死她。反正该问的也都问完了,他的女儿,他还是了解几分的——看她已无生意,该也不会说谎。

他气得歇了来时好言安慰的打算,转身就走。

他刚走出去两步,却又想起一事:“你为何撺掇人将靳大侠叫回?”

靳玉是江家恩人,江怀望觉得此事对他不住,便当着他的面问出来,也算给他个交代。

江梅雪一怔,犹豫了一瞬,看向帘外一眼,自觉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最后实话实:“我看靳玉对女子一向寡淡,被姐姐那么纠缠都不为所动,以为他一心练剑、无心他顾。但此回听说他带了未婚妻来,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心如止水,便决定试上一试。”

她虽没明说“试”什么,但所有人都意会了——靳玉下了山,她相隔甚远,自然就没了“试”的机会,可不得把他弄回来吗?

“胡言乱语!”

江怀望知道她已经豁出去了,但没想到“豁”得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后悔问话,自觉老脸火辣辣地挂不住,但还是快步出屋,低声下气和靳玉道不是。

靳玉自然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只是看了柔安一眼。

江怀望顺着他的眼光也不得不看向柔安,犹豫着开口:“小女蒙苏小姐救命之恩,却有这样的妄想……老夫教女无方啊!”

柔安温柔一笑,“江庄主不必在意。”再无他话。

江怀望半天等不到她自己“不在意”的套话,也反应过来了,暗自唾弃自己倚老卖老的过分之求,几乎落荒而逃。单掌门、许长老和阴以宁一脸尴尬之色,也随之离开。

江梅雪的身体状况已稳定下来,柔安不必留在紫藤院,叮嘱侍女几句,便要离去。

“你真的毫不在意?”

江梅雪听见外间的声音,不由又一次喊住她。

柔安停步,“有何可在意?”

“……姐姐对靳玉的心思…我对靳玉的心思。”

不待柔安出声,方斐抢先开口,“羡萍对靳玉什么心思都没有。”

柔安没看他,说,“你听到了,你姐姐对靳玉无意,纵使你有,也成不了,我又何须在意。”

“……”

柔安转身。

“……表哥说了你就信?”

“不然呢?”

“……”江梅雪大概是真的有些无语,“你不问我为何对他有心思?”

……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柔安发现了,今天不让江梅雪把话说完,她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本来,江梅雪作何想法都与她无关,因为毫无用处,她对靳玉有信心:他一向明于心、诚于情,若真的别恋,肯定不会欺瞒她。

不过,柔安余光扫向门口鬼祟的裙角——既然当事人都在这里了,干脆说清楚了事——总有人想知道原因的。

“为何?”

“因为我比姐姐美,样样都比她强,她得不到的男人,我得到了,那就更证明她比不上我。”

“哦,既然你得不到,那就说明她没比不上你呗。”

“谁说的……不对,你怎么不生气?我和姐姐都觊觎靳玉!”

柔安不想再就这个无聊的问题绕下去了。

“我可不记得星燃还伤及脑子,你也太会忘了。你表哥才说你姐姐对靳玉无意,你也说了只为和姐姐争风斗气才对他下手,既然你们都对他无意,那我还需为何在意?为何生气?”

此言一出,方斐等人蓦地觉得靳玉有些可怜,偷偷瞥向他。

江梅雪不知靳玉就在外间,涨红了脸出声。

“谁…谁说我无意,不过是看在你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再不同你争罢了。”

“哦?谢谢你。”柔安被绊在这里说了半天,突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与其说你不同我争,不如说你发现自己争不过我才对。你没我美,又样样不如我,毫无胜算。不过,知难而退这点倒是足以称许。”

“……”

内室内外俱是一片沉默,靳玉抬手抚上柔安的发顶,带点力气顺毛摸了两下,看着她得意的笑,只好用眼神指责她。

“淘气。”

她对他嫣然一笑,又继续向江梅雪道。

“玩笑而已。不过,有一句是认真的——我可没觉得你姐姐哪里不如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六 争爱

帘内的人怔了一下,很快爆发出不服气的叫喊:

“我难道不比她美?”

“那不过因她没像你那般花心思打扮,她长得可没有不如你。”

柔安这话不算偏心。

江羡萍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显得她娇俏可爱不假,但不如江梅雪着意突出自身特点的效果惊艳。

江梅雪无法反驳,顿了一下,继续争:“我比她谙熟内宅诸事。”

“那也是因她不曾下过功夫,自然不如你熟悉。不过,你忙于家务的时候,她也没闲着啊。”

柔安早看出江梅雪的武功远不及江羡萍,想来把时间都花在她的强项上了,此时意有所指。

江梅雪听出了她的话意,心里更加酸涩。

“……是啊,没错,她忙于习练绝学,哪有时间张罗这些鸡毛蒜皮。我又没学那些上等功法的命,只能辛辛苦苦求了爹,从江管家那里捡些杂事管管,好派上点用处。哪像江大小姐,若她有意理事,爹定然器重她,连这点杂事都不肯漏给我了吧!”

“既然你自觉江庄主心里全然没有你的位置,为何还和她争长短?无奢望,便无痛苦;早死心,便早解脱。与其为无力改变的事郁愤难平,倒不如管好你自己的心。”

内室一瞬静寂。

“是啊,我不是早就死心了吗……”

就是因为死心了,才下定决心里通外人。

可是……还是不甘心啊!

江梅雪声音低落,“不是说……要控制情绪吗?你这么戳穿,不怕我想不开吗?”

“那是劝诫江庄主的,怕你被他打死。你不必,我是你的大夫,知道你伤不至此,也知道——你不甘心。”

内室一片更久的沉默。

外间其他人——除了靳玉——齐齐看向她。

——真好意思说你是大夫啊。

柔安恍若未觉。

这就是为何她对力量如此执着。

能力越强,越知凡事界限,越百无禁忌。

她确实不认同江梅雪的所为,也厌恶别人对靳玉的觊觎,但她未受其害,江梅雪还阴差阳错地对她报以善意,那她便多说几句,权作回报,至于对方能不能因为这几句话想开,那就在她努力之外了。

“既然你不曾死心,江庄主对你也从未绝情,直到如今,他仍不计代价地为你寻找解药——你的父亲疼爱你,你还有什么可记恨的?生而为人,自有力不能及、技不如人的时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比羡萍长处也不可否认,你还有什么可嫉恨的?你所拥有的如此之多,为何一定要执着于那点不可得却无关紧要的事呢?””

江梅雪听了柔安的话,知道她不必说谎,不禁为江怀望的关心感到一阵惊喜和熨帖,双眼放光。

但她很快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彻,手指攥紧,被子的绸面几乎被撕裂。

她失神地盯着隔开外间的厚重帘子,自欺欺人道:

“庄主是怕我突然死了他不好对武林同道交代吧。他确实不曾苛待我,可偏心何曾少过?不可得是真,但那不可得可不只一点,更不是对我无关紧要啊!”

说道最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柔安屏息分辨了一下她的呼吸,确定她没太过激动而毒发,继续开口。

“我说的无关紧要,是你所看重的嫡庶之别。至于江庄主偏心与否,我无法定论,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对你的关爱不假——明知你有背叛之实,还愿意不肯放弃你,甚至倾力救你,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但愿你不要因一时的自怨自艾而自欺欺人,不要再伤害他,也不成全你自己。”

在这个世界,特别是在民间、在江湖,嫡庶之别确实不明显,能力才让人信服。

“我哪敢相信?我也试过相信啊。从小,什么好,什么被姐姐先挑走,我们捡姐姐剩下的不那么好的。从爹出远门带回来的礼物,到长大后习练的功法,姐姐的选择从来都最多最好,不是都说谦让幼小吗?可爹从不在意、更不制止,夫人就算责备也毫无作用。妹妹们会讨好卖乖,就能从姐姐那里得到好处;可我就算低声下气地去求,也还是被排斥远离。我能指望什么?我能相信什么?”

江梅雪已经被柔安说服了,但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委屈都倾吐出来。

——如果她承认一直以来对家人的仇恨都是错误的,那她要怎么面对过去的自己呢……不,不要说过去的自己,连现在幡然悔悟的自己都无法面对。

低声下气……

柔安认识江梅雪不久,但对她也算略有所知,稍一想,就明白了哪里不对。

“你说,江庄主只关心羡萍,她多久去见庄主一次?你多久去见一次?”

“便是琐碎小事,姐姐也爱找爹唠叨;我……我知爹事务繁忙,能自行解决之事,绝不敢烦劳他。除日常请安、节庆聚会,我一般不打扰爹……”

“亲近,近才会亲。以江庄主的为人,应不是不耐烦同子女相处的严酷之人,你期盼父亲的关注和爱护,却绝少接近父亲,他怎能知你冷暖喜恶?怎有机会偏心你呢?”

“我……我懂事,才不像姐姐那么粘人!”

“爱,是要争取的。这不丢人。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不会哭,那就别抱怨吃不到糖。”

“……就算父亲眼里有我又如何?只怕我会更被姐妹们厌烦呢!”

“厌烦?对着你真心爱戴想要亲近的父亲,你都这么别扭,我也可以想象你对自小反感的姐姐是如何‘讨好’的了……人之所为,发乎于心,但有所想,无不外化于行。你说姐妹排斥你,难道不是你心里先排斥她们?再如何伪装,真意也不可掩藏,你所想所做不一致,还妄想别人毫无所觉吗?别人对你的排斥有感,又怎会不反过来排斥你呢?‘放下身段’又如何,不过适得其反。”

江梅雪仍然不愿承认自己已被柔安说服的事实,惯性嘴硬:

“可爹忽视我,却挂心她,我如何能喜欢她?”

“爹不曾忽视你!”

江梅雪话音未落,一阵水蓝的香风从门外刮进来,撩起帘子看着内室苍白卧床目瞪口呆的她,大声反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七 镜像

江羡萍听了那么久,听了那么多句“忽视”“偏心”,对于一直以来这个二妹对她态度奇怪的原因,她终于明白得不能更透彻了。

她在门外背阴的墙角下,在六月的艳阳天里,觉得墙边花木透出的水气渗着阴湿,一点一点地往髓心钻,不疼不痒,却说不出地令人寒冷难过。

她低头看了眼为了探望中毒卧床的妹妹而专门换上的水蓝衣裙,想起了自己顾忌病人心情而放弃的一向喜爱的明媚颜色,觉得她就是大剌剌活生生的一个笑话。

江羡萍听着江梅雪的一字字一句句,好几次想赌气跑走,又觉得她实在可怜……就算可怜,也是可怜又可恨,但她就是放心不下,步子就是迈不开。

到最后,到那句最直白的心底话被喊出来的时候,她终于被憋不住的那股怒气鼓足了勇气,一口气冲进了屋里——为爹,也为她自己鸣不平。

“我小时候不懂事,爹大私下里没少打我手心。是我犟,气他罚我,才屡教不改的。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不就让着你们了吗?”

“那是你懂得收买人心了。”

江梅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听到一向看不上的姐姐的解释,信了几分无从得知,像对柔安那样的好脾气是别指望了。

江羡萍一哽,“……不和你一般见识。还有,习武之事也不愿爹。你根骨差,练不了家传的粗犷功法。爹知你心高气傲,怕明说了打击你,暗地里搜罗好久才选了到些细腻又精深的。你倒好,自己疑神疑鬼,练了三天不见成效就非要去学理家,爹怕你三心二意练不好了难过,便不肯答应,见你又小心眼犯了才勉强同意。呵,爹可不是料事如神?”

江梅雪听了,如遭雷击,顾不得为“根骨差”“小心眼”较真,就算拼命告诉她自己江羡萍可能是在唬她,仍然忍不住反复回忆、忍不住惊疑难道真是她想岔了……

江羡萍难得见她说不出讨厌话的样子,抓紧机会继续说:

“我对妹妹们一样的。你若非说三妹妹、四妹妹得了好,那可能只有同我练一样的功法这一件了。可我刚也说了,这是她们自己该的——三妹妹身体强健,练功无碍;四妹妹体弱,不能苦练,但不影响选择功法。这都由得她们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江梅雪垂头不语。

江羡萍说完了痛快了,但看到她形容委顿、两眼无神,又心生恻隐,犹豫了好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不过,柔安说得也有不准的……我没排斥你。”

江梅雪不由抬头看她。

外间,方斐也转头看了一眼柔安,见她面色中没有不愉,倒透出些单纯的好奇,对上她和靳玉有感移来的目光,不由讪讪回头。

内室,江羡萍对上了床上那双带着怀疑和嘲讽的眼睛,心里不忿,但还是小声把心里话倒了干净。

“我只是觉得你怪,做事别别扭扭的。笑是硬扯的,眼角都在抽;明明说的是好话,怎么听都没好音,让人心里觉得硌得慌。你这样子,太让人发毛……我只好敬而远之了呗。”

柔安听完,在外间笑出声。

内室两人脸腾地红了。

“你……你怎么都听见了呀?”江羡萍跺脚。

“你那么大的声音,又不要我们听见,太为难了,做不到啊。”

“……”

江梅雪一醒来就听了这么些话,理智上已被说动,情感上却还是不愿接受。

她偏执惯了,就算嘴硬不起来,也不想说软话顺了她一向看不上的姐姐的心。

两人隔阂日久,江羡萍看她还很别扭,刚那番话又尽数被人听了去,心里又羞又急,一转身掀帘子又从内室冲出屋外了。

徒留江梅雪又一次目瞪口呆。

柔安提醒又一次也被这阵清风刮呆了的方斐,“还不去追?”

“哦……哦!”

方斐闷头跑出,还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柔安进内室又为江梅雪把了下脉,确定无事,也不同目光殷殷盼着她说些什么安心的江梅雪多说,转身掀帘离开了。

她好心地和靳玉顺便带走了一脸尴尬坐听姐妹阋墙的其他人。

……

走在回客院的路上,柔安和靳玉远远落在众人后面。

转过一片洋红的紫薇,柔安往道边走了几步,摘下一簇雪青色的风铃草,用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花瓣,似无意道:

“你若变心,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一定成全你,绝不死缠烂打。”

她等了半天,都不见身后传来回应,奇怪地转身望去——

可她才一转身,就撞上了靳玉的胸膛,碰得鼻子发酸、两眼汪泪。

靳玉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这么近的位置,而她毫无所察。

柔安来不及为两人的差距而郁闷,赶紧抬头隔着泪幕看向靳玉的脸——她的手都捂上了鼻子,他竟然对她的负伤还没反应,这不正常!

——她觉得,自己撞伤的不仅是鼻子,还有脑子。

她竟然看到靳玉对她表情阴沉莫测!

薄薄的泪水肯定不至于花了眼,肯定是她脑子坏了、感觉错了!

半晌,正当她愈发战战兢兢时,靳玉终于出了声,声音低沉、声线平稳。

“你要变心?”

“……怎么会?”

柔安的动物天性告诉她,她必须否认。

“最好不会。”

柔安泪水早被吓没了,看清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加惊恐。

靳玉用手指检查了一下她的鼻子。

柔安的视线被修长有力的手指遮挡,鼻梁娇嫩的皮肤传来硬茧的触感,耳边似远似近地传来笃定好听的男音——

“我不会变心。”

他的手指收回,柔安的视野恢复。

她有点发怔,专注又无辜地看向他,恍惚着应了一声,然后就不知怎么和他回去了……

待柔安坐到凳子上,她才忽然想起,在路上,她的脑子里也没全然空白,她似乎还是想了些什么的。

不过,大部分都被丢在花园的熏风里了。

可是,还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还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八 师兄

“你真觉得我和二妹妹一样好看啊?”

“是。”

江羡萍兀自傻笑一会儿,又冒出一句。

“柔安,你真觉得我下力气打扮就也能和二妹妹一样好看啊?”

“……这句你半个时辰之内已问我四次了。答案同前。”

“有这么多次?我记得…也就两次啊?”

江羡萍心虚,小声辩解。

柔安似笑非笑看着她。

江羡萍小声嘟囔:“我只是不敢置信嘛,二妹妹从小听话又仔细,什么都做得很好,读书也是,打扮也是,理家也是……她觉得我不好接近,我何尝不是觉得她目无下尘呢,只没想到,原来她还嫉妒我呀……”

说道后来,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柔安被江羡萍约出来在花园深处的凤凰木林里说悄悄话,没说几句闲话,她便就着几个重复了好几遍的问题傻笑了一个时辰。柔安不禁觉得有点瘆得慌,有意转移话题。

“既然说开了,梅雪小姐后来也对当日袭击者的情况知无不言,此事原该接过。只是,你想过吗?她从哪里知道你起名的旧事?”

羡萍之名暗含机锋,江怀望和已过世的江夫人应该不会乐意将这样的事外传,江梅雪当时又不在场,若没个缘故,怎么就恰好知道了呢?

江羡萍听了这话一惊,但转瞬就想通,露出点失落。

“该是奉姨娘吧。”

她看见柔安疑惑的目光,低声讲了奉姨娘曾为她母亲侍女的事,想来奉姨娘自小陪在江夫人身边,又可能当时在产房帮忙,知道此事,也不算出奇。

只是,就算当真是奉姨娘口风不严,随意将这样应当避讳的旧事告诉了女儿,如今姐妹关系才有转机,江羡萍也不好深究。

柔安还才要宽慰她几句,突有异样之感,衣袖一拂,茶盏的盖子极速旋转飞上近旁的树梢,发出一声抽上枝条的响声,几乎同时,一个男子应声落下。

他着一身很令柔安眼熟但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的紫蓝衣袍,头戴白玉冠,腰悬宝剑。

不过,江羡萍倒是在他抬头时便认了出来:

“慕师兄?”

这一叫,柔安倒是立时想起了这衣着的来历——这颜色、这纹饰,分明是冕日门的门派服装,那天平澜身后一群俊秀的师弟们穿的可不正是这套吗。

她的目光在冕日门大师兄慕屾的面孔上顿了一下。

慕屾长得很不错,脸部轮廓如削刻般立体,眉若刀裁,眸如灿星。

此时,他菱唇微抿,那似乎天生带着正气的严厉相貌被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减损了几分,想来是因听到他人谈话又被谈话人发现而微赧。

慕屾将下落时顺手捞起的茶盏往柔安面前的石桌上轻轻一放,将一直小心护在怀里的一大捧的凤凰花枝往空着的石墩上轻轻一搁,退后几步,肃容见礼。

“在下见此处凤凰花开得甚好,攀摘时无意间靠近此处,不慎听到两位小姐的谈话,虽不是成心,但实在抱歉。”

江羡萍一看慕屾一板一眼地行礼,吓得往旁边一侧,柔安也不落痕迹地一避。

“哪里,是我们说话不小心,慕师兄不必在意。”

慕屾墨如点漆的眸子认真地望向她,“多谢江小姐不予追究,在下所听,定不外传。”

柔安早听闻这位冕日门大弟子的正直,眼见他确实不像不靠谱乱传话的人,且江羡萍作为主人家已表明了态度,便没出声。

她只在江羡萍为二人介绍后,互相见过礼,才看了一眼慕屾不苟言笑的脸,又看了一眼那捧开得正艳的凤凰花,露出些适度的惊奇。

“芙蓉庄内的凤凰花确实盛美,看来心旷神怡,连慕公子都沉醉其中呢。”

板着那么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心无旁骛地摘了这么一大堆浓红翠绿的花,这位慕师兄真是爱花之人啊。

慕屾自然注意到了她们的好奇之色,饶是一向镇定,且摘花有名,脸上也有点不自在。

他平静地解释:“苏小姐勿怪,实是师妹们见花心喜,方央我上树攀折。我一路挑花,见此处的格外娇美,不知不觉误入此间,打扰了二位交谈,实在过意不去。”

柔安知他所说的“误入”确为其实。

靳玉功力高深,对她练武一事一向颇为严厉,且近日事多,他们皆有风雨欲来的预感,他对她每日的指导更加上心,柔安察气辨位的本事大有长进。

柔安可以确定,慕屾绝对刚一掠至旁边的高树,就被柔安用茶盏打下来了,他就算着意偷听,该也没听到多少的。

柔安听了他的解释,倒是更惊讶了一分。

“慕公子对师妹真是友爱。”

看来这位严肃的慕公子很是外冷内热啊——对着师妹们的支使别无二话,真是与外表大相径庭的好脾气。

不止如此,柔安和江羡萍不知道,慕屾行事严谨,不仅对长辈们交付的任务全力以赴,对师妹们的请求也毫不懈怠。

他听到轻功不济的师妹们央他上树摘花的请求,丝毫未觉冒犯,只想着回去得督促师妹们勤练轻功,便纵身上树开始一丝不苟地攀折他目之所及最有风致的花枝们了。

他为了不妨碍他人赏景,只摘树顶的,在进入这林间深处前,外围的凤凰木已都被他地毯式筛查了一遍,极致认真。

柔安和江羡萍听了这番原委不仅咋舌,这位交换到揽月门的大师兄还真是为师妹们操心劳力、对她们宠若明珠啊,简直就像大管家一样细致体贴!再想想众星捧月、一呼百应、享受着女王待遇的平澜大师姐,深深体会到了冕日门王掌门的恶趣味。

慕屾对二人的夸赞自是谦虚不受的。

江羡萍心下好奇,对慕屾请求:“慕公子摘的话可否借我们一观?”

“自然。”他二话不说,将花呈上。

她们仔细一看,发现慕屾还真的精挑细选了花里最出挑的摘了下来,难为他摘了这么一大把,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

江羡萍见过慕屾几次,对这位慕师兄一向敬畏,突然发现他温情的一面,不禁打趣:

“羡萍同慕师兄相识许久,自认交情不差,师兄摘了这么多好花,却没我的份,有点伤心呢。”

慕屾听后,竟然当真露出了考虑不周的自责之色,当下将花呈上。

“此花本为江师妹家中所有,我本不该借花赠人,但时下仓促来不及准备其他礼物,师妹若喜欢这些花,权且拿去,改日我再另寻他物以作弥补。”

江羡萍没想到他当了真,同柔安对视一眼,不好推拒,只得挑了一枝。

柔安才在心里笑她促狭到了自己身上,不料也被礼数周全的慕屾邀请挑一枝走,顶着江羡萍的挤眉弄眼,她哪能不从命,只好也挑了一枝。

这下,她们再不敢同性格认真的慕师兄开玩笑了,未免他尴尬,也未免她们更尴尬,赶紧找借口溜走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十九 发现

到了寿宴前两日,江庄主整个人已经操劳得瘦了一圈。

不是因芙蓉庄在几日内又遭到了骚扰,反而是因为这几日的风平浪静。

这很不寻常,不寻常得令人心惊。

毕竟,对方派出了如此高水准的探子以如此高频率接连闯入府内,想来是对冰心壶势在必得。

可那夜之后,他们却又突然偃旗息鼓……

这沉寂,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美妙的不寻常。

知情人都作出了可靠判断:对方正在憋大招。

这么几日下来,敌暗我明,所有人都不敢松懈,弟子护卫们的巡逻防卫也外松内紧。

江怀望听了江梅雪的坦白,除了确定敌人的势力深厚且目标是冰心壶以外,对对方一无所知,别无他法,只能苦熬着等另一只靴子落下,熬得衣带渐宽。

在这么一篇风雨欲来的宁静中,寿宴的主角江老夫人回庄了。

说起来,芙蓉庄第一人江老夫人平日里并不住在庄内。

她同江老庄主是师兄妹,青梅竹马,也是江怀望祖父的得意弟子,对江家成名技浣荷刀的掌握颇为精深。

老夫人许是年轻时出够了风头,晚年爱静,觉得弟子们在庄内以武会友激扬青春就好,她一个老人家干脆在山中寻了个偏僻秀美依花傍水的好地方,搭了一座小木屋,带了个老婆子和一个小丫鬟,颐养身心。

江庄主见到矍铄的老母亲,心情复杂得不得了。

一方面,平常半月才一探望的老母亲因着寿宴肯定能住满一个月,让他得以全全孝心。

另一方面,江老夫人心思洞明,只怕会察觉庄中异状,他委实不想让老寿星操心。

果然,最了解儿子的就是母亲,怕什么来什么。

江庄主才堆着笑往江老夫人面前一站,她的目光就落向了儿子的手臂——一切都没逃过老妇人的眼睛。

待老夫人得知原委,一张利嘴对女儿成群又颇有地位的儿子像毛头小子一样一番数落,言辞之精准,直让江怀望惭愧得抬不起头,对自己的无能和疏忽有了深刻的认识。

其实他运气也算好,柔安等人恰好因江梅雪解毒药配齐一事来找他,堪堪解了他的围,让他又见到了母亲和蔼的表情——尽管不是对着他。

江老夫人在听说柔安是靳玉未婚妻时,眼中一道光转瞬闪过,还难以为人所察地看了江羡萍一眼,这细微的神情变化,若不是柔安早已将察言观色技能点满,还真是捕捉不到。

想来,江老夫人对孙女的怀春之思不是一无所知,可能还乐见其成。

不过老妇人年纪大、经历多,胸襟宽广、心思清明,深知两情相悦方为美事,只将柔安作寻常的出色小辈看待,态度一如既往的慈祥,还褪下了一串檀珠作见面礼,待听得她正负责江梅雪的解毒一事时,很诚恳地表达了一番愧意与谢意。

柔安来告知药材齐备之事外,也是来提醒江庄主小心的。

——敌人很可能毒攻。鉴于这几日的太平无事,搞不好,对方会在寿宴当日发难。

江怀望这几日忙昏了头,恍然想起这个可能——他光顾着想对方武功高深,可能强行突破了,恰忘了对方似乎也掌握着厉害的毒药,比如让江梅雪饱受折磨的星燃。

“苏小姐可有防毒之法?这星燃的解毒药可否让大家提前服下?”

“这倒不必,星燃之毒极为罕见,解毒药材也极难寻齐。他们对江二小姐用星燃,我猜是因为少有人知解法,从而难以及时对中毒之人施救。但他们的出手想来没有这么阔绰,不太可能有那么多的剂量用在所有人身上,这太浪费了,别的毒药足以达成目的。便是有这可能,一时半会也做不出这么多解药,我们还是以解药备用、以提防为主要应对方式为好。”

说起来,柔安之所以如此活跃,还是因为星燃的来历。

她之前一时未想起何处见过此毒,昨晚梦觉,突然想起,这毒她曾在霜降的藏书中见过。

那本旧书的来历相当不凡,因为她在其中找到了同她在琉璃宫毒发时情状相近的描述——那书便是早已覆灭的五毒门的毒谱。

她将这一发现同靳玉一说,二人都认为,觊觎冰心壶的这伙人搞不好同琉璃宫风波有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 口舌之争

此问一出,众人视线都集中到了单掌门身上。

这一问的口气很有些奇怪,缭绕着怀疑和不安,连一向粗神经的熊烨都觉得不舒服,与众人不约而同地盯了过来。

医术高超的大夫见多识广,知道寻常人不知道的奇毒,哪怕这毒药活在传说里,也很正常。

向着知道毒药症状和解法的大夫询问,是否知道该毒药的来历,若为寻找下毒之人,也很正常。

但气势汹汹地质问大夫从何处获知此毒,就不那么正常了。

——除非,这种毒药不该为人所知……所知者,惟有下毒之人。

柔安心思电转,同靳玉对看一眼。

靳玉在当初她解毒后告诉过她五毒门被江湖群起而攻之的始末,从人到物,皆未能存于世,不论柔安和白仁心在哪里看到那两本破书,就算问心无愧,也都觉得最好不要多少,以免再生事端。

柔安面无异色地直视单掌门,“在一本旧书上,书是残本,并未提及毒药的来历。”

“敢问书名是?”

“书籍的封面已毁,书页多残破,内容不完整,未见书名。”

“事关重大,还请苏小姐再仔细回忆一下。”

靳玉听闻此言,本已不善的目光愈发凌厉。

“柔安过目不忘,凡有所见,莫不铭心。她说无,便无,单掌门何故咄咄逼人。”

靳玉剑法卓绝,功力深厚,平时气势皆沉凝于内,此话一出,瞬间迸出的凌人气势像是夹杂着剑气,逼得单掌门面色一变。

单掌门很意外。

靳玉一向寡言,但也礼数周全、行事端正,纵然有些高傲冷僻,也被认为力量强大则有此资本。

单掌门与靳玉相交不多,虽未得其热情相待——当然他也不敢想象——但也觉得靳玉不曾对他失礼。

他尊重这位年纪轻轻成就惊人的绝世剑客,也因柔安是他的未婚妻而对她正眼相待,但就算柔安展示出了令人惊讶的医术,仍然觉得此女不过靳玉附庸,认识即可,不必多重视。

直到今日,他路遇成大夫,听他说到江二小姐中毒后的症状,久远的记忆轰然浮现,顿时大惊,匆匆赶来要和江庄主商议,没想正在这里碰到据江庄主说“身世不详”的柔安,急切地直接发问。

当然,他心有疑虑,口气也不太好。

但他年高位尊,对一个来历可疑的年轻后辈,还是个女子,又需要什么好态度?

不料,靳玉不满至此,竟然以剑气相迫。

他一时惊怒,但他实力不如人,靳玉一眼之后,他已冷汗浸上后背,再看屋内其他人,似也没有相帮之意,只得将怒气强按下去。

江怀望与单掌门相交多年,有心打圆场。

但他知道单掌门一向轻视女子,也觉得他语气不客气得过分,且顾及柔安作为女儿救命恩人和江家大恩人未婚妻的身份,就算接到了单掌门控诉的一瞥,也不太好站在他一边。

江怀望假咳一声,“不知单老弟为何对此书的来历如此执着?可是有何不妥?”

单掌门自觉老脸尽失,看也不堪靳玉和柔安的方向,不情愿地开口。

“江兄可知中星燃后,身上会生萤绿色的零星斑点?”

“是有。”

“江兄可听过五毒门的独门秘毒,日沉和月陨?”

江怀望与许长老一对视,对单掌门摇头,“不曾。”

“日沉和月陨的中毒症状分别包括身上起橙金和银白的斑点,从名字和症状看,诸位不觉得这三种毒有所关联吗?这星燃,十有八九也是五毒门妖人所制!”

堂内众人大惊。

虽然灭五毒门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当年此事声势浩大,年长的或参与过、或经历过,年轻的也都听说过,对事情的严重性都有所了解。

江怀望说,“五毒门弟子尽皆伏诛,门内房屋、器物皆被一把火烧尽,流传于江湖之中的也被全数收缴,怎可能有毒物流传出来?”

“这就要问苏小姐了!”

柔安面无表情,“我不明白单掌门的意思。首先,我只是在一本残破古籍上发现了星燃的记录而已;其次,没有证据表明星燃是五毒门之物;再次,就算它是,用星燃毒害江二小姐的是意图窃取冰心壶的黑衣人,也不是我。天下医者千千万,那书陈旧,想来很有念头,读过那本书的人不知凡几,没读过那书而从其他途径获知星燃的人应更是多不胜数。单掌门仅因我对读过一本提及星燃的书,便以持有五毒门毒物之名诬陷我,未免太不可理喻了。”

她看向江怀望和许长老,“倘读过记述毒物的书,便因此获罪,那天下的大夫谁还敢医治中毒之人,谁还敢读医术?看来单掌门是从不看大夫的,或也从不生病,不然,知道救治之法的大夫到了单掌门跟前,单掌门还要记恨大夫,认为是大夫将病传给了他,那可太冤枉了。”

单掌门听这一席话,被气得老脸通红,正要厉声呵斥,却被柔安一个让他莫名觉得充满威仪的眼神定住,只听她诘问:

“我解答了单掌门的问题,且还有一问要向单掌门请教。在这备战的紧急关头,单掌门不为防卫、设伏建言,反而故意跑题,以荒谬绝伦的罪名诬陷我,不知是何居心!”

单掌门听完这一问,才从那一眼缓过来,反正过来柔安说了什么,张口就要大骂,又被靳玉打断。

靳玉语气平稳,目光如冰:“白仁心也看过那本书,确切地说,是白仁心先看到那本书。怎么,单掌门要说,草谷是流散五毒门之物的元凶吗?”

单掌门几乎被这轮番袭击堵得憋死,好不容易等他们说完,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白仁心同你交好,自当…自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是找他作伪证,他也干的!”

此话一出,连江怀望都听不下去了,“单老弟慎言。众人皆知靳大侠为人至诚、白大夫医者仁善,我江家也深感苏小姐救命的恩德。我知你这几日替我担心太过,又忙于助我布防,疲累已极,一时口误。我看,我还是派人送老弟回去休息休息吧,磨刀不误砍柴工,真把老弟你累坏了,我也过意不去啊!”

江怀望觉得单掌门真是疯了,为了面子昏了头,为了嘴上争个高低,什么胡话都敢说了。

靳玉和白仁心的为人且不提。人在江湖飘,常年挨刀,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啊。他倒好,一得罪就是江湖医者的圣地——草谷,还直接怼上了神医的爱徒,草谷仙人护短出了名,若让神医听到了他今日所言……简直是…不要命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一 捧月

单掌门骤然面对江怀望的“背叛”,脸色由红转青,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当他看到江怀望和许长老尽量维持着江湖领袖的形象,竭力面部抽筋似的向他挤眉弄眼对嘴型,登时清醒了过来。

他一清醒,瞬间想起自己先前说了什么,还没干透的后背又洇出一层汗。

单掌门环顾四周,除了见他终于明白过来而松了一口气的两个老兄弟,剩下的年轻人也都眼带不赞同。靳玉眼中锋芒已敛,但面色仍冷凝如霜;柔安垂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用说,这一出下来,他的前辈威严尽数扫地。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就是对那个看起来温柔随和可总让他莫名觉得端着架子看着不爽的丫头责问了几句,就算口气不太客气,可他也是长辈,她又是女子,怎么就犯了众怒?

折腾下来,他没问出星燃是否和五毒门有关不说,还得罪了靳玉——看起来还得罪透了——最要命的是,还可能得罪了草谷……

简直……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昏了头了。

他虽然性子直、脾气冲,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然也没法稳稳执掌一门。

他此时冷静下来一想,也觉得看不顺眼归不顺眼,直接给人扣上五毒门余孽的帽子也太轻率了,无怪没人赞同他。

单掌门又气怒又纳闷又失落又疲惫,万千负面情绪,悠悠化作一声叹息。

“江兄所言有理,我也觉得有些心力不支,先回去休息了。”

他冲着一直坐在堂上没说话的江老夫人拱手一礼,便离开了。

众人相顾无言。

江老夫人召集众人商量应对外敌,不成想场面落得如此,也是一声叹息,开口让儿子先把目前的安排说一遍,等江怀望说完,众人的心思都回到了正题上,才开始讨论起来。

……

午后,江羡萍拉着柔安去找揽月门的师姐师妹们玩,两个人对着靳玉指天对地地保证了半晌,柔安还偷偷对着他露出了袖中的毒粉袋子,才得到他的放行许可。

江羡萍这几日过得也颇为辛苦。

江怀望一番思虑之后,将他被袭击的始末告诉了长女。他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如无意外,在他之后,执掌芙蓉庄的就是江羡萍了。

他觉得女儿的刀法练得不错,性格人品也没得挑,以往有什么大事难事都瞒着她,一方面是因为她年轻识浅,他怕她沉不住气轻举妄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总觉得女儿还小,不忍心让她面对现实的残酷。

但他心里明白,不经历事,女儿也成长不起来,既然只差经验,那就该让她经历起来了。

认真算来,柔安还要比江羡萍小一些。江怀望那晚看到柔安自始至终都镇定不紊,还能冷静地迅速作出判断,救了江梅雪一命。

他不禁有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慨,第二日见到来察看他伤势的羡萍,不须多犹豫,便将黑衣人夜盗冰心壶一事和盘托出。

江羡萍得知此事,心下凛然之余,也对父亲的信任感到激动和喜悦,更有一腔保护家人的豪情满溢胸怀,每日练刀更下苦力不说,也积极参与山庄防卫之事。

但几日下来,最初的热情冷却,敌人却仍未出现,毕竟还是少经事的稚嫩少女,不禁开始忐忑和动摇。

另外,那日和江梅雪把话说开之后,她日日探望这个心思深重的异母妹妹,想尽快使姐妹关系回复正常。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可融。那猛烈的一击过去后,两人就开始别扭地互相试探着,就算都有心修好,却总是不得其法,再难有所突破。

哪边都不成,哪边都不顺,江羡萍不禁也开始烦躁起来,便要拉着柔安去和平澜她们聊天玩乐,排遣一下。

慕屾带着揽月门的女弟子们到来之后,据说为了方便师弟师妹们分别和久别重逢的大师兄、大师姐联络感情,(其实一座山上还是经常串门哒)慕屾和平澜分别住回了冕日门和揽月门的院子。

江羡萍和柔安还没进揽月门下榻的云遮院,就听到里面的女子娇笑声,一进门,却发现冕日门的男弟子们也都在。

原来,今日不知怎么说起来了,大师兄和大师姐要分别考校一下“阔别已久”的师弟师妹们的门派剑法,看他们有没有在温柔的大师姐和宽和的大师兄手下偷懒,比划到最后,这场考校莫名变成了慕屾和平澜的过招。

两人以平局结束,揽月门的师妹们正争着给慕屾大师兄递擦汗的帕子呢。

冕日门的“糙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没帕子给平澜,就算有,比起师妹们绣了花的细绢手帕,也就是块粗布,还怕划伤了大师姐的雪肤呢。

一个脑子灵光的小师弟脑筋一动,立刻搬来了一张木椅,另一个跟着去的放上一团软垫,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变出了几把大蒲扇,给旁边的师弟们一分,团团围在坐下休息的大师姐身边,和风徐来,香茗递上。

大师姐对着师弟们嫣然一笑,优雅自在地用自己的雪帕沾了沾汗,抿了一口温度正好的茶水,仪态万方。

那一厢,师妹们自觉帕子雨被比下去了,可她们都是姑娘家,给身强力壮的大师兄搬凳子也不合适,不禁抿唇蹙眉,一时争献帕子的热情更加高涨。

慕师兄不知是热得还是臊得,反正肯定不是累得,一向峻如山岩的脸上竟然又一次染了霞红,他低咳一声,对热情的师妹们道了声不用,自己从袖子里掏出一厚摞的帕子,准备擦汗。

“那不是……?”

有姑娘嗫嚅出声。

不错,那摞帕子正是师妹们倾情赠与。

师妹们见大师兄将她们的礼物妥帖保管、随身携带,不禁感动非常,打定主意回去再多做几块送师兄,同时,目光更加殷切了——

慕师兄,真么多的帕子,你要选哪块擦汗呀~?

慕屾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表情未变,颊红更深,他一动不动思考片刻,无解,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喝茶看戏的平澜。

平澜接到那“目光盈盈”的求救,险些笑出声来,用茶盏掩了那丝笑意,轻咳一声。

“唉,人道久别重逢、见之更亲,我却只能揣着自己做的那一条帕子,思忆曾经不知从哪几位师妹那里收到的手帕上的缃绣小猫、缥绣老虎呢……唉,人走茶凉啊。”

师妹们讪讪,收回帕子,暗自内疚,决定就算连着熬夜几日也要给师姐赶几条有她惯爱花样的帕子出来。

平澜正对满眼感激的慕屾致意,突然感觉到背后一片有如实质的目光。

那是冕日门不会绣帕子的师弟们的委屈和不甘……

——师姐,你嫌弃我们!

平澜忙不迭赔以歉意的笑。

站在门口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柔安和江羡萍相视一笑——

这又是平和闲适的一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二 狐狸

芙蓉庄防卫加强,明眼人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一般眼明的人,心也明,就会不禁猜测庄中出了什么大事——防卫加强不同于管理加强,可算不上办喜事的标配,只消看一眼负责防卫的弟子那略显凝重的脸色,就能猜出事件的恶劣程度了。

至于眼不明的人,哪怕感觉到一点紧张的气氛,只怕也当作了寿宴前的喜庆热闹;对于增强的防卫,他们很自然地找到一个正当理由:

杀害岳人才的凶手不是还没找到吗?不定是哪里冒出的歹人,加强戒备是应该的啊!

至于那夜同岳人才有害人之约的江二小姐,那肯定不是凶手啊。

就算她很恶毒,可她还指望岳人才帮她达成计划呢,出手伤人没有理由啊?

你说,她后悔了杀人灭口?

她有这么打算的可能,但没实施这打算的能力——岳人才武功不济,但谁都看得见江二小姐那娇弱模样,想来武功更不济,看看他脖子上的伤口,她弄得出来吗?

你又说,江二小姐找个高手替她杀人?

别逗了,她要有本事找到高手,哪还有岳人才什么事啊……啊,失言,应敬死者。

再说了,江庄主一向公允,又不是没有过大义灭亲的事迹,既然他根据护卫们的证词排除了江梅雪的嫌疑,那她就应该不是凶手。

岳人才人品不好、脑子也不怎么样,夜路走多了,肯定要撞到鬼。

岳人才虽然被拎出来当了一回正当理由,大家偶尔还能想起他,但却没有一个人关注和催促抓捕杀他的凶手的事。

用他顺手看他顺眼的苍城派掌门早被吓破了胆子,借口悟道,闭门不出。

他的师弟师妹们少有没被他欺凌过的,对于他的死亡,就算不至于拍手欢庆,也不怎么伤心。

他的同门尚且如此,他人又待如何,只会更冷漠。

这不,寿宴来临,大家都想着怎么穿得体面、怎么搞得气派、见识什么人物、结交多少英豪,那个每次出场都和小丑一样的所谓“大弟子”,早就被宾客们抛诸脑后了。

……

江怀望虽然心里沉甸甸的,但在老娘的好日子里,心里同样喜滋滋的。

他在堂前笑迎八方来客,看到这么多人给面子,眉间的愁郁再不必遮掩,早已自行散去许多。

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没有宫廷筵席男女分廷而坐的讲究,全看地位、关系如何,来客自行入座。

靳玉携柔安,同除了方斐在外的其他小伙伴坐了一桌。

方斐和江羡萍同江家人及江家其他亲戚们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刚刚解毒的江梅雪。

江梅雪今日的穿着还是红白配,不过颜色位置同那日堂上发疯时的衣裙配色上下颠倒,缂丝牡丹的大红上衣配暗纹大叶的银白褶裙,唇上的胭脂又擦得红红的,她往桌边一坐,别人的第一眼想不被吸过去都不行,连江羡萍那身玫瑰紫都压不住她。

柔安低头看了自己的一身绿一眼,放弃了应江羡萍的眼神邀请过去同她说话的打算,只回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便收回了目光。

她目光回转时,不经意对上了厅堂中央那桌单掌门的目光,中年掌门佯作镇定地先移开视线,她的目光既没变向也没变速,沿着预定轨迹滑回。

她从不后悔那日的言辞咄咄,不过正当防卫罢了。

她拼命得到力量,变得强大,不就是为了从心所欲吗?

她讨厌争执,但也不会任人欺侮。谁想侵害她,就要承受她的反击,乃至报复。

就这样,在欢笑下的暗涌中,饮宴正酣。

柔安吃了七分饱,正听靳玉给她讲她看到感兴趣的人物。

突然来了一个芙蓉庄弟子,对靳玉说,庄主有请。

他们向江怀望原来在的那桌一望,发现他和单掌门、许长老都不见了。

靳玉顿了一下,他们皆知今日或有意外,柔安一身华服、全副武装,便叮嘱了她几句,决定快去快回。

柔安百无聊赖,听着熊烨和冯迎的几句争执,又捞起筷子夹了几根黄瓜小口咬着吃,不多时,她觉得斜后方有人站定。

她回头,正对上一张妖娆的脸。

她觉得,她穿的要是个玄幻世界,那她面前站着的妥妥是一只狐妖。

来人一袭发灰的乌发,被一顶精致的金冠束起,身上一袭玄黑的锦袍,却生生被穿出一派瑰丽的气象。明明有着一双桃花眼,眼尾却挑出了狐狸的妩媚,薄唇不染而朱,弯出一个妖娆的笑弧。如果说,这一切还只是平凡的精致美艳,那他遮住上半张脸雕有精细花纹的银色金属面具就为他又添了一分妖异。

柔安想,幸好他还有一看就非男子不可的身高和体格,不然,这位宽肩蜂腰的美人真是雌雄莫辩了。

“胡力见过苏小姐。”

“……胡公子有礼。”

——这位狐狸公子好有自知之明!

“狐狸公子”嫣然一笑,眸光流转,“不知小生可否坐在小姐旁边?”

他说的是靳玉的位置。

“抱歉,这个位置有人。”

“是靳大侠吧?小生之前看见了,不过他刚似乎有事匆匆离开,想来不会这么快回来,先让小生坐坐,他回来,再让开,可好?”

柔安提起戒备,表现得一如往常,“如此,胡公子请坐。”

“多谢。”

胡力说完,别有风姿地坐下,面朝柔安,单手支颐,笑——

明明是很娘气的动作,不知为何,在他做来一派自然、毫无违和,甚至无形中轰然释放出一片属于雄性的诱惑气息。

桌上其他人早在他和柔安搭话时就投来了注意力,看到这里,熊烨忍不了了,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按,在胡力侧目望向他时摆出一脸凶横,发射出“你小气敢胡来我就薅光你的狐狸毛”的讯息。

胡力视而不见,自然回头,又看向柔安,笑起来。

“不知苏小姐是何方人士?”

“瑝州。”

“哎?小生也去过瑝州数次,没有听过苏小姐这等风流人物啊?”

“粗颜陋质,不值一提。”

“哪里!苏小姐太谦虚了,你一进来,几乎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呐,现在半屋子人的嘴里都在谈论你。可惜,小生侧耳倾听了许久,却没一人说出小姐来历的呢。小姐可否为我解惑?”

柔安一进门当然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但堂内也有颇多贺寿人士形貌不俗,没多久,目光就散了不少了;至于半屋子的谈论之人,若她没听错,明明是在“狐狸公子”在这里落座之后才开始将话题转到这里的吧……

在她看来,这位胡公子实在无须那轻薄的面具掩面,他这脸皮足够坚不可破。

“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柔安似乎看到“狐狸公子”抽了抽嘴角。

“哎呀,苏小姐是看我声名不显,懒得结交我这个朋友吗?”

他声名不显?

呵,她早就看到了将角落映亮的“狐狸公子”,不动声色向靳玉打听了他的来历——

“哪里,胡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却无人得知来历,这般厉害,我不敢结交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三 艺惊四座

胡公子听了柔安的回答,一愣,笑了起来。

柔安沉着地看着他笑得花枝乱颤、醉眼微饧,笑得熊烨等人目光愈发不善,笑得周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胡力笑罢,更加没有为她语气平平的原话奉还而不快,反而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泥金折扇,掩唇带着笑意道:“能与苏小姐同日而语,小生三生有幸。”

柔安见他自得其乐,看着那被面具和折扇遮了几乎全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狐狸公子,莫名觉得他这副模样生出了几分滑稽,对他莞尔一笑,转回头不再搭理他。

胡力又是一愣。

他敏锐异常,早就察觉了柔安的戒备,但不以为忤,还很能理解。

可是,柔安对他那一笑,或有敷衍,却不见疑惧和厌烦,笑得颇为真心和明朗,似乎他真的如何让她感到愉悦了一样。

他不由心底生了些许异样,一时垂眸品味,安静了下来。

柔安不由听得身侧不再有动静,借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变得安分,微觉好奇,但也不以为意。

——美丽的“狐狸公子”垂首不语,别添了一丝乖巧意味,殊有风情。

但柔安可不敢放松警惕,就从他刚才有意无意地表明他对靳玉短时内不会归来的确定无疑和对包括瑝州地区在内江湖中情报的了如指掌来看,她就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不管有意无意,都不敢。

过了一会儿,胡力似乎从神游状态中缓了过来,才要笑着同柔安说话,突然堂中一静。

柔安等人也抬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厅堂入口。

不待他们猜测,一抹琴音铮铮滑响,伴着这一乐音,八名美貌女子挥轻纱长袖,飞入堂内,旋成一个如花绽放的美丽阵形。

堂内众人轰然较好,后又自觉静音。

看着堂中央翩然起舞的归雁轩众美,再看看一侧不知何时安置好的相思谷的琴师画师,柔安等人了然——这便是众所期待的相思谷、归雁轩献礼。

这节目当是两派合作排练。

归雁轩的姑娘们轻纱缥缈、彩绸翻飞,曼妙的舞姿被衬得如梦似幻。

单这舞技配上相思谷琴师的妙音已让人惊叹,令人更赞叹的是,相思谷还另有画师在对侧置了画纸,以内力隔空弹墨,穿过姑娘们的身形和衣袂,按着节奏和韵律,落纸为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四 着道

“苏小姐为何如此盯着小生?”

柔安当然不会说自己看着他想起了皮草,那太失礼、也太惊悚了。

“既然胡公子并非景国人,为何起了这样一个景国名字呢?”

“小生进入景国见到的第一个人姓胡,帮了他个小忙,他夸小生力气大,小生就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苏小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姓有些配不上公子。”

“哦?依小姐之见,小生姓什么好?”

“凌!其实‘伶俐’之名亦不足以匹配公子,也就是勉强堪用罢了!”

柔安斩钉截铁。

胡力没想到她这么认真地为他计较姓名,不禁为她的表情和语气感到惊讶,呆滞地附和:“此话有理…不……小姐谬赞。”

说着,似乎还有点受宠若惊地红了脸。

柔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欣赏歌舞了。

其实,“狐狸”之名或也可对应这位山海阁代表的狡猾的,但她只是觉得这位心思莫测的胡公子配不上狐狸毛绒可爱的外表罢了,故而随口调侃。

她承认,自她对着他以扇掩面的动作报以一笑之后,她便感到了他对她流露的亲近之意,她也有来有往地顺着开起了玩笑,尽管如此,她却丝毫不敢松懈。

就算他代表同归雁轩一样一向中立的山海阁而来,她也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多事之夏。

人各有异,人各有利,没什么是说得准的,没什么是不可变的。

待舞曲接近尾声,画作似也将成。

顾惜墨突然用笔尖蘸了几点不同颜色的彩墨,身形一旋,配合着归雁轩姑娘们的舞步,轻盈换步,穿过场地,来到对面,用笔尖翻转勾连,在长卷上挥舞。

因柔安等人在画卷一侧,只能看到顾惜墨的动作,却看不到长卷上的画,但仅听对面客人们的咋舌惊叹,就能想象画的出色了。

就在这时,跳舞的姑娘们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各捧出了一块刻成海棠状的香料,另一只手指尖在上一旋,香料被点燃,香气在舞动中氤氲全场。

客人们都为这戏法一样的设计所取悦,陶醉于美妙的香气中,突然有人一声低低的惊呼,大家向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画卷上随着香气减浓,竟然浮现出另外几笔水墨,也不知是顾惜墨何时泼上,只等着香起绽放于众人眼前。

凡面向画卷的客人么都露出叹为观止的表情。

“顾惜墨的胞妹顾惜香,师从曾为宫廷御用调香师的藐烟夫人,调得一手好香,想来这奇墨就是姐妹二人的作品。”

胡力尽职尽责地科普着。

正说着,洛雨绵踏着舞步旋身到这一桌前,却一步不稳,向旁倾斜。

胡力动作隐蔽地一扶一托,让洛雨绵立稳,还在半收的折扇的掩护下,将她脱手的香料还于她手,最后,对着惊魂未定的少女温柔一笑。

洛雨绵一怔,脸颊晕红。

胡力倒还有分寸,顺着托的动作将她轻轻一推,她回过神来,不敢看他,回到场上继续舞动。

柔安将这片刻的互动尽收眼底,她耳边有异,下意识看了戚风一眼,那琴师果然也注意到了这边有变。

——啊,曲有误,全因戚郎顾。

须臾,一曲终了,满堂喝彩,老寿星对着献舞的姑娘们夸了又夸,及至看到了顾惜墨气势磅礴的东海南山图,更是喜得不住称赞,让人把画作抬高,旋转一周,博得了所有人的赞美。

寿宴的气氛热烈到了极致,许多人纷纷上前向江老夫人祝寿。

眼见一拨人下去,又一拨上来,一个矮个子壮汉正要向江老夫人敬酒,一举杯,不防手上突然失了力气,酒杯滑落,洒了一桌子。

“呦,齐老弟,你不是号称海量吗?这么一会儿就醉啦,杯子都拿不稳了?”

他身后一个高壮的汉子哈哈大笑,一手将自己的酒杯递与他,另一掌拍上他的肩膀。

没想到,他一拍,那姓齐的壮汉应声而倒,他一愣,才要继续嘲笑,自己却也是手软腿软,酒杯落地,身子也要歪倒。

不一会儿,要扶的、要躲的、要笑要闹的,倒了一地,堂中其他人也纷纷察觉了堂中央的不对,或也纷纷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全都委顿在桌。

众人惊骇。

江老夫人撑着力气,大声喊:“各位且冷静下来,不要妄动内力!”

有反应慢的一试,果然不动内力就能暂停气力流失。

客人们看江家人也都趴下了,“江老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何人下毒手?”

“老身也不知,但已派人唤回庄主,各位权且冷静,不要着了歹人的道。”

柔安早在熊烨喊出“不好”二字时,就环顾一圈,顺着众人的动作趴下了,余光警惕着周围,特别是身边的“狐狸公子”。

胡力也没让她失望,在一众横着的里面竖得特别直,此时满面春风地站起来,还顺便朝着柔安眨了眨眼睛。

“各位已经着了道,还是不要挣扎了,江庄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呢。”

他说完,在众人的叫骂声中走向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强撑着坐直,“你是何人。”

“小生胡力,受人之托,向江老夫人借一寿礼。”

“你如此也叫借?”

“小生也是情非得已啊,那人两次来借都铩羽而归,江庄主实在太难打交道啦。小生自知冒昧相借,江庄主及众位武林英豪断不会应我所请,只得出此下策。小生一向见好就收,真的,只要芙蓉庄答应出借,诸位身上的毒立刻就能借。”

“呸,我等岂能受你威胁,你有本事解了毒,我们堂堂正正动手!江老夫人,别搭理他!”

那个嘲笑他“齐老弟”的壮汉憋红了脸,怒骂出声。

“哎呀,曾舵主太凶了,小生胆小,又没本事,就怕像您这样的正义之士不好说通,才不得不诉诸于旁门左道的呀。不过,我知道江老夫人一向和善,一定不忍心这么吓唬小生,对不对?”

胡力眼如秋水,期待地看向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自然不能不顾及客人们的安全,虽心有猜测,也不得不问:“你想借什么?”

“不愧是江老夫人,痛快!”

胡力手腕一甩,折扇唰地打开,轻轻摇动。

“小生想借的是……冰、心、壶。”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五 胁迫

胡力吐字轻柔、落地有声。

满堂哗然。

——冰心壶在芙蓉庄?那个据说藏有秘笈的冰心壶??

于是,堂内原本同样的愤恨情绪瞬间变得丰富了起来,连坐在一边的柔安,都感觉到了从各个方向投向江老夫人所在位置的目光中的怀疑和贪婪。

江老夫人毫不意外——不论是胡力的目的,还是众人得知冰心壶在芙蓉庄的反应。

她只是定定看住胡力,缓缓开口。

“老身不曾料想,山海阁竟也有助纣为虐的一天。”

此话出口,堂中立刻安静。

众人明白,江老夫人这是承认了冰心壶在江家的事实,同时将目光移向姿姿态优美但轻佻的胡力,猜测山海阁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

胡力迎着江老夫人压迫性的目光,举动自如。

“老夫人不必出言相激。实不相瞒,小生此次前来向芙蓉庄借冰心壶,是小生接的私活,只搭了个公派贺寿的顺风车,海阁主对小生的打算毫无所知。”

柔安听到身后有人喊:“你说不知就不知了!海靖晨派你来做贺寿这样的大事,老子还觉得他知情呢,你们十有八九是串通好的!他装糊涂!”

胡力听了这话,不屑于和那个粗俗的莽汉争执,面带冷笑,没施舍一眼给他。

“各位豪杰不信也罢,尽管找海阁主的麻烦就是,不必顾忌小生的情面。”

说话的人愣了。

堂中众人觉得更加棘手,本以为这货是山海阁的人,还会顾忌山海阁的地位和利益,不料他光棍至此,端着一张“山海阁天塌地陷也与我无关”的嘲讽脸,气定神闲地执着折扇轻轻摇。

“江老夫人考虑得如何?借还是不借?小生冒昧提醒一声,一旦中了这牵魂散,两个时辰之内不得解药,堂中诸位,可就连找海阁主麻烦的机会都没了。”

顿时,堂内嗡声四起。

恐怕在场的除了柔安,无人知晓“牵魂散”的来历和用途,但这不影响他们心底震骇,将各种目光投向江老夫人——支持的、反对的,一道道皆重如实质。

“胡公子既然称此为私活,敢问要价几何,不论对方出价多少,只要胡公子解了我们的毒,方某都愿翻倍给公子补偿。”

方斐扬声说道,堂内再次寂静。

胡力眼眸又弯。

“早闻方家财大气粗,果然名不虚传。方公子真是爽快人,小生喜欢!”

旁人听得他此语,只当他要同意了,不禁心下大松,有不少就要露出笑颜,却不料他话锋一转——

“可惜,小生此次不仅在赚好处,还是在还人情。唉,方公子,小生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话音落,堂内毫无声响,一片死寂。

胡力得此反应,故作不解,左右看了看,还微微偏头,作出一副可爱的疑惑样子。

但众人此时可没心墙看他自娱自乐——

好容易看到点曙光,又被打入更深沉的黑暗,瞬间心如死灰。

胡力见没人捧场,也不恼,很自然地收了耍宝的表情,站定面向江老夫人,折扇遮面,眼中第一次染上认真之色。

“总之,今日之事再无商量的余地——要么,给壶;要么,丧命。老夫人,选一个吧?”

江老夫人在桌下拄着大腿的手掌汗湿、手臂不住发抖。

她在中毒之初,也引动了内力逼毒,遂也丧失了所有力气。她为了不堕气势,用一只胳膊竭力撑住身子,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胡力早看出了江老夫人的勉强。

他等了半天,都不闻老妇人出声,扯了扯嘴角,声音变得益发寒凉。

“江老夫人久不作答,小生猜测,可是在拖延时间、等江庄主和靳大侠他们回援?”

这话明明戳中了江老夫人心中所想,但她不动声色,仍是不错眼地盯着他。

胡力不以为意,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小生劝老夫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为好。今日既生此事,小生背后之人自然不是没有后手,若小生所料不差,江庄主他们日落之前能否出现,还真是不好说呢。”

他又向着江老夫人所在的方向逼近几步,“老夫人,小生劝您还是早下决定。一件死物,哪里重得过这里这么多人命。您别看小生现在在这里,好说话得不得了。没准过一会儿,就有不好说话的被派过来呢,以各位如今的样子,结局……可就难说了。”

胡力此话一落,江老夫人手边江家旁支一个年纪极大的长辈就对她喘着开口了。

“金香。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蒙各门各派各位贵客赏脸,咱江家不能对不住大家啊。那壶,就是一件死物,当然没有这么些活人重要啊。你看,要不……就…应了他?”

这江家旁支的长老天赋平庸、性格懦弱,年轻时并不受家族重视。

但他长寿得很,子孙出息又孝顺,如今熬够了辈分,寻常不多话,张嘴也是和稀泥,因而,他的话以往也还有人听,包括江老夫人,面上也不违逆。

他出此言,不光因为胆小怕死,还带着点埋藏已久的幸灾乐祸——

江怀望这一支子弟天赋最好、占着族中最好的资源、在族中大事上最有发言权,他就算知道这是人家该的,也偶尔暗搓搓心有不平。

你看,让你爱执牛耳,让你爱主公道,让你爱出风头,倒霉了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六 惑人

胡力摔在地上的时候,除了柔安,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长得光彩照人,话说得咄咄逼人,不料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目睹他落地一瞬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还有几个死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到他真的委顿在地,才惊喜地脱力跌坐下去。

柔安顾不得看别人浪费力气,她小心绕过地上的一滩“狐狸”,走向江老夫人那桌,和她一起分发之前准备的简易解毒药。

熊烨等人也纷纷取出解药吃下,然后向其他客人发药。

这药毕竟是仓促做好,并不能完全解除毒药的负面作用,但好歹缓解了不少,至少众人不再是任人鱼肉的状态了。

待所有人大体回复内力,江老夫人立刻命人将地上的胡力制住架起来,又点了几个得力弟子去寻江怀望他们,才将柔安唤到身前。

“苏小姐可知这毒如何彻底解除?”

柔安看了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胡力一眼,“要彻底解毒,老夫人只怕还是得管那位胡公子要解药。这毒的解药也不好制得,之前我也看过庄内药房存货,尚缺几味药材。不过您也尽可放心,现下虽不能彻底解毒,但也只有少量毒素沉积体内,短期内不会毒发了。”

“唉。那就偏劳苏小姐了。”

“老夫人客气。”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提声对堂内客人道:

“今日诸位到贺,却遭遇这样的意外,老身甚为愧疚。老身保证,这毒已无大碍,只请诸位在庄内多住几日,待解药制成,立刻奉与各位彻底解毒。”

与江老夫人坐得近的大门派代表们,刚才已得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事态,表明理解芙蓉庄的困难,会安心等待。

这会儿江老夫人大声宣告,不过是为了告知小门派来人。

虽然芙蓉庄行事公允,待人接物一向一视同仁,每当有大事需要表决时总是一派一票,部分大小,但这世上从来是强者为尊,形式上平等着,实际上从未真正平等过,以后也不可能平等。

那些小门小派的人对视几眼,见真正说话响亮的大门大派都没出声,想来已经同意了芙蓉庄的安排,那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江老夫人见再无人有异议,便吩咐弟子将客人们护送回房,准备给留下的大派掌事们一个交代。

厅堂中的客人已走了大半,各大派的年轻弟子们也听过了掌门长老们的叮嘱,正要离开,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突然想起。

“敢问苏小姐,我们是如何中毒的?为何你不曾中毒,还能击倒胡力,很快拿出解药呢?”

“良儿!”

单掌门一听自己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的儿子出声就顿觉不好,不想他在这困难当头时还如此不顾大局。

“我们——我和你江伯伯他们,还有靳大侠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解毒药,人手一包,苏小姐不过是就近找机会攻击得手,而解药是我们一起拿出来的。长辈商量事情,你还不赶紧退下。”

单掌门先前虽然也怀疑过柔安,但当时已被驳倒一半,回去冷静下来后自己又想通了另一半。话既然说开了,他又一向笃信靳玉之为人,大敌当前,便不再针对柔安。此时儿子发难,他也没多想,只当儿子当日听了他“小丫头刁蛮”的抱怨,此时为自己找场子,也没如何苛责,便将他驱离。

单良一向有想法,但也不是不明理,没想到他今日却不看场合地固执了起来。

“苏小姐还没说清胡力如何下毒,儿子无法放心离开!”

“休得胡言乱语!”

许是单掌门冤枉过柔安,对她心存愧疚,所以柔安自己倒还未如何,他却对儿子不分青红皂白诘问她的反应特别大。

“苏小姐如何得知胡力下毒的方法,你也不小了,怎能如此糊涂地胡乱污蔑别人?还这么无礼!快向苏小姐赔礼!”

说道“污蔑”二字时,单掌门的声音还难以为人所察地低弱了一点。

柔安看着这父子二人,还没来得及开口。

她一直深宅屋内,就算这几日为了给江梅雪解毒多在外走动了几次,也没和他人打过多少交道,今日之前,她连单掌门之子见都没见过,自问没得罪过他们,怎么这父子轮番上阵找她麻烦呢。

老的好了,小的又来。

莫名其妙。

之前顾及单掌门的地位和江庄主的面子,她辩驳了几句;如今对着一个无礼又无理的熊孩子,他父亲已经呵斥了他,她就更看不出开口的必要了。

单良只有十三岁,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少年英才,较之同辈,武功出众,办事明白。他的父亲虽然严厉但也一向以他为傲,许久不曾对他说过重话,今日却大庭广众地斥责他;这还不算,他责问的对象也对他毫不理会,在他父亲开口后,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英挺的少年站在那里,浑身僵硬,气得脸红。

“胡力一副好皮相,在他出手之前,和苏柔安聊得火热,她怎么就不可能知道胡力如何下毒了?”

“胡扯!”

“胡扯!我和老陆老冯都可以作证,是那姓胡的小子自己蹭过来搭讪,柔安小姐根本没理他几句,什么‘聊得火热’,你小子眼瘸还是脑子瘸?”

熊烨和单掌门同时出声,单掌门一句“胡扯”说完就看向了熊烨,熊烨毫无所觉,直将打算说的说完才停下来,也顾不得不太客气的措辞会不会得罪人家爹。

单掌门平日里若听人这么骂他儿子,他定要翻脸的。如今他儿子话里话外指责靳玉的未婚妻见异思迁,他却不能回护了,理亏之下只得道:“不错……”

他之前当然没关注柔安和胡力那边的情况,但也知道熊烨他们不会说谎。

“苏小姐并未和胡力多说,便是说了两句话,胡力也绝不可能将下毒之事告知苏小姐。你不要胡搅蛮缠、一错再错,快道歉!”

倔强的少年听着亲爹的责骂,环顾一圈,见无人支持他,不禁更加气怒。

是,胡力当然不可能对她说他要下毒,可他十有八九就是借着她的手下的毒,他惯用以貌惑人的手段!

她先前不知便罢,之后总该反应过来了,现在却一语不发。

她是真蠢,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被利用了?

还是……真坏,明知他所作所为还故意袒护他?!

单良咬牙——他明知胡力的手段,却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对着众人或不解或不善的目光,憋屈得要疯!

他恨恨瞪了柔安一眼,没理让他大失所望的亲爹,转头冲了出去。

“哎……这孩子!”

单掌门追了一步,落手叹气。

“苏小姐,犬子年少无状,我替他给你赔礼了。”

“不敢。”柔安略侧了一下身,避开了单掌门的礼,转头看向江老夫人。

“不瞒诸位,我对胡公子下毒的手段确实略有猜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七 单纯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了柔安的身上。

若不是错觉,被五花大绑在一侧的胡力似乎也微微抬了抬头。

柔安看了离她有些距离的胡力一眼,“不过,我也不能完全肯定,具体如何,还要听胡公子的供词。”

虽然胡力挨了她的毒针,力气尽泄,又被捆得和粽子一样,但在她眼里他的危险程度未曾降低分毫。她不仅离他远远的,还不敢背对他,不论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忘分出一分注意力在他那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柔安认为,除非胡力死,不然以他的狡猾,绝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倘若我没猜错,胡公子是借扶起将要滑到的洛姑娘的机会,将含有毒物的熏香放进洛姑娘手中的,待舞尽之时,香燃得差不多,众人吸入的毒气也就差不错够量了。”

所有人面色大变,胡力也抬起了头。

他栽在地上的时候无力顾及形象,幸好今日大寿,堂内地面擦得很干净,他此时只是衣饰、发丝略显凌乱,故而带着微妙的笑意抬头时,眼角眉梢还能显出一番风致,不少人随着柔安的目光看过去,还为他那好皮相怔了一下。

柔安顿了一下,见他不打算出言,便继续分析。

“说来,我很好奇。今日之前,相思谷和归雁轩的祝寿礼一直是保密的,胡公子从何处得知节目安排,能提前备下和归雁轩众位姑娘手持香料同样的香料,还将香料燃用的程度把握得这么精准呢?”

“我归雁轩内献礼的弟子不可能泄露节目安排。”

娉婷夫人因柔安之前提到了洛雨绵,尽管她话中并无怀疑之意,也抢在她话音刚落之时,先一步断然声明。

其他人的目光自然地聚在了凌霄身上。

凌霄一身出尘的白袍,脸上常年带着温柔的笑意,无奈在这种众人瞩目的时刻,那笑添了几分苦意。

“我相思谷众人也不曾泄露。”

他语气温和却满目认真之色,也看着堂内众人断然定论,然后,又转向柔安。

“苏小姐明鉴,以小姐对毒药的了解,胡公子有无可能将毒物藏在掌心,在接过洛姑娘脱手落下的香料时,蹭毒物于其上,再将原物返还洛姑娘手中呢?”

“凌公子的猜测不无可能,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胡公子若想以此法令大家中毒,未免太过艰险了。想来有人留意到那时的意外了,胡公子捡起落下的香料时,动作还是相当自然的。他的手掌托在香料的底部。”

之前坐于柔安和胡力附近的客人们几乎都留意到了这个小意外——舞动的姑娘们无不姿容出众,自始至终牵动着她们所靠近位置的客人们的目光,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也将当时的情状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还留在堂内的几位,听了柔安的话,都点头表示赞同。

“香是从上往下燃的,节目完结时香料尚未燃尽,若胡公子将毒蹭在底部,只怕等不到毒气发散的时候了。而胡公子若将毒物蹭在香料上部,那动作就太不自然了,很难不引人注意,远比借宽袍大袖的遮掩进行替换要难得多。”

凌霄略一思索,也同意了她的推测。

柔安见众人都认可这个解释,莞尔一笑,继续道:“若想验证也很容易,将刚才表演用过的香料取回来,诸位一验便知。”

江老夫人颔首,“我已令人将熏香取回。”

正说着,就有弟子将香料从归雁轩弟子手中带回来了。

堂中不少高手都对毒物略有了解,稍微一嗅,便知柔安所言不虚。

其中一枚熏香内封入了毒药,想来原本的熏香已被掉包。

这下,人们的视线又一次集中到了娉婷夫人和凌霄的身上,还不待二人辩白,柔安出声。

“娉婷夫人与凌公子不必紧张。私以为,胡公子提前得知节目安排,或许并非因人泄密。以胡公子的风度,博得他人的好感,应是非常容易的。相思谷和归雁轩的各位生性和善单纯,若被胡公子搭讪套出些线索,再以胡公子的聪敏,猜测出个大概,也是很有可能的。”

娉婷夫人和凌霄对视一眼。

柔安很委婉地用“和善单纯”代替了“轻率不谨”,却丝毫不影响在场众人理解她话中真意,让二人郁闷的是,他们能保证门派中人不会故意泄露节目安排,但他们真没法保证门派中人不会像柔安说的那样中了胡力的圈套。

本来嘛,出门贺寿,就是为了交际的。他们当然不会将门人都关起来不放出去。

如此,只要有人出门,便可能和人结交,结交之人便可能包括胡力,言谈之间便可能被套话……

这可真是不好说!

“有心算无心,以胡公子大才,套话成功,可一点不让人意外。”

柔安看着表情不算好看的二人,又向其中一位身上加了一根稻草,“别人如何,晚辈不知。不过观之前洛姑娘的表情,她同胡公子之前应有过交往的。”

不然,只是一扶而已,戚风的反应应也不会那么大——作为一个颇有才能、能代表相思谷在寿宴上献礼的琴师,心理素质不会差,总不能因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就弹错了吧?那名声早就砸了……

娉婷夫人一听此话,脸色唰地青了。

——她也想起了胡力发难后最宠爱的小徒弟那不自然的脸色。

她原以为洛雨绵是恐惧和难受的,现在看来,还另有缘故!

娉婷夫人以女子之身,刚过韶华,便将归雁轩经营成了武林最大的两大情报机构之一,胸襟、见识自不必提,她就算护短,也还分得清是非轻重,当下便令大弟子贺芳尘将洛雨绵唤回来,以当堂质问。

柔安见了她的反应,心下一定,开口劝慰她:“洛姑娘当不知胡公子的算计。不然,胡公子也不必辛辛苦苦地以同我搭讪为幌子,移到我身边的位子了,更不必说,他还故意设计洛姑娘,害她差点摔一跤。”

柔安说着,看向一直面带莫测笑意静观众人所为的胡力。

他因被毒倒、被拽起、被捆住,松脱的碎发约略遮住了他那双灿如明星的桃花眼,柔安一时也没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

没过多久,洛雨绵就一脸仓皇来到了堂中,别人一看她的样子,心下就有了猜测;待问过她,更是谁都没了好气。

柔安所说的几乎都中了,她在花园里与胡力邂逅,聊了半晌,被他甜言蜜语哄晕了头,说出了不少关于今日献礼的事,在他“不小心”引得她泄密的抱歉和感激下,直到他下毒成功向江老夫人发难前,她一直觉得胡力……“真是一个好看的好人”。

洛雨绵说得可怜,泪珠像她的名字一样簌簌而下。

娉婷夫人却没半点好脸色,待她交代完,经江老夫人宽慰,才忍着气恨和难堪赶她离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八 败事有余

洛雨绵被呵退后,堂内一时无人说话。

娉婷夫人为人要强,认为女子除了时运无处不如男子,平日里教导女弟子极为精心。

不料,她最偏宠的小弟子蠢笨至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昏了头着了道就是过失了。

她的脸色不好看,众人也不好说话。

最后还是江老夫人咳嗽一声,打破了一室尴尬。

“苏小姐以为,现下该当如何?”

柔安愣了一瞬,没想到江老夫人点了她的名。

她本以为将胡力如何下毒一事说清,就没她的事了——其实,若不是胡力径自装聋,之前又有污水泼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是不想出头的——现下,她将以她目前展露出来的“医者”身份应该懂得的专业知识阐述完毕,她自觉可以身退了,堂上年高德劭的那么多,何必她这个年轻的生面孔指手画脚呢。

但已经被叫到了,她也不能不回应。

“晚辈仅对毒理略有所知,凡有举措,自当由老夫人和诸位前辈定夺。”

江老夫人看出她无意表现,心下遗憾叹气,同在场年纪最大的几位一对视,便看向被绑后一言未发但从未被遗忘的胡力。

“胡力,我江家好酒好菜招待你,你却下此毒手。你现已为阶下之囚,若坦白阴谋,我等便考虑饶你一命。你还不从实招来?”

胡力露出一个闲适又略带嘲弄的笑。

“小生对芙蓉庄的招待深感于心,但正如小生先前所说,受人所托,迫不得已对诸位出手。估计诸位是不会见谅了。诸位还愿意给小生一线生机,小生真是铭感五内。可是老夫人也说了,小生便是将委托人之事坦然相告,也不能得一个全身而退的保证,又怎能自砸招牌、泄露机密呢?”

“兔崽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上刑!让这臭小子吃吃苦头,看他嘴还硬不硬!”

“对!和他废话什么,先卸他一条胳膊再说!”

周边几个黑壮的汉子嚷嚷着,看胡力很不老实,生怕他油嘴滑舌挣得全身而退,想想自己刚才中毒的狼狈相,怎么都觉得先让他见点血出出心头这口恶气才好。

秦门主撸了几把胡须,等气盛的小伙子们叫嚷得差不多了,才朗声道:

“胡力,你有此恶行,我等便是不问缘由打杀了你也不为过。如今给你个活的机会,你不感恩戴德不说,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岂有此理!”

他说着转向江老夫人,“我知金香妹子心慈,但众人意见也不好不听,看他如此不识好歹,便也不必对他手软了。”

不待江老夫人就着白脸红脸地唱下去,胡力已是一声笑。

“秦门主此言差矣。小生有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可还未知呢?”

他抬眼将堂内听了他这话面色悚然一变的众人扫了一遍,才悠悠续道。

“各位该不是以为我托大到独身来此动手吧?江老夫人难道不奇怪吗?怎么您派出去寻江庄主的弟子还不回来呢?”

“你……你们做什么?你们对我儿做了什么?”

“老夫人稍安勿躁,不妨耐心等待片刻。”

江老夫人这下彻底被他气定神闲的态度撩出了火气,怒气上头,正要开始考虑违背江家一贯风格的大刑逼供之策,就见之前派出去寻江怀望的弟子连跑带爬地冲回来一个。

她等不得人跑进来,上前迎了两步。

“我儿如何?”

这个报信的弟子拼了命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匀:“歹……歹人挟持了二小姐,设了个……毒阵,庄主……庄主为救小姐…进了阵,中了毒,陷于敌手。单掌门、靳大侠他们在阵外……和歹人周旋呢。”

江老夫人一听孙女儿子被挟持,儿子还中了毒,不禁头晕一个踉跄,被秦门主扶住了。

她低着头缓了口气,才抬起头看向胡力。

“胡公子好算计。老身一时还真动不得你,那就请你陪我们走一趟了!”

几个五大三粗的弟子过去,其中最虎背熊腰的两个正要架他起来,其中一人已抽出了要照着他脖子过去的刀。

胡力面色一变。

“住手!”

他这一喝有点尖利地过分,那两个弟子都被他吓住了,顿在原地。

“胡公子又要如何?”江老夫人双眼都要飞刀子了。

“小生不要这两个粗人碰。”

秦门主虎目一瞪,胡力抢在他前面开口:“若要他们碰我,我宁愿死在这里。”情急之下,连“小生”都来不及说。

“你待如何?”

“小生要苏小姐持刀挟持。”

众人一愣,对他投出了鄙视的目光。

江老夫人略一思忖,心下意动。

起初便是柔安用毒制住他,此时再让柔安动手,若再有异变,应变也方便。

只是,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但到底男女有别,何况柔安本就隐隐有一种不可冒犯的气派……

想起儿子孙女,江老夫人犹豫着看向柔安,眼含期待和抱歉。

柔安自然看出了那一眼的含义,但她为防万一,在制住胡力后连他的身都不肯近,此时又如何肯贴身挟持他,便也露出赧然之色,回看向江老夫人。

“晚辈功夫稀松,恐坏了大事。”

此言有理。

江老夫人看向胡力。

胡力早就从她先前那一眼里看出有戏,此时往绑缚他的椅子上一瘫,耍起赖来。

“与其受此侮辱,不如被砍死。”

柔安很像接一句“那就砍死吧”,奈何江老夫人似乎不这样想。

秦门主虽也觉得不妥,但他同江老夫人一样,对柔安的毒术有所期待,再加上对江老夫人的感情偏向,便提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非常公平而中肯的建议:

“不妨如此:由一个芙蓉庄弟子扶着胡公子,苏小姐在另一边持着匕首。如何?”

他逼视就要张口的胡力,高声强调:“胡公子,这是底线!”

胡力默默闭嘴。

柔安都要气笑了。

——还记得和阶下囚商量一下,怎么都没过问她这个执行人的意见呢?直接就做了她的主?慷了她的慨?合着她的地位还不比胡力的呢?

“晚辈得秦门主高看,万分惶恐。但实在力有不逮,望秦门主另择高明!”

既然你不和我客气,那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了。

秦门主被她顶得怔住,还没反应过来,方斐前迈一步。

“胡公子深藏不漏,在场男儿众多,怎能赖一弱女子之力。外祖母、秦门主,晚辈知二位心慈,但对胡公子这样的人实在不必手软。胡公子,在下自觉风花雪月都爱沾点,也算不得粗人了,还是在下来伺候你吧。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说着,他已走向胡力。

熊烨等人也在他说话时就挡在了柔安身前。

江老夫人和秦门主对看一眼,心下虽不大舒服,但到底是生了些愧意。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那便由斐儿来吧。”也不再搭理胡力了。

胡力看讨价无望,眼睫一垂,眸中一道暗光滑过。

“方公子稍待。”

柔安转出熊烨等人的保护圈,对他们感激一笑,也走向胡力,停在一段距离之外。

“胡公子大才,只怕,我再加几针才保险。”

方斐颔首。

围着胡力的几个弟子刚一让开,柔安作势出针,胡力突然一跃而起,内力炸开,将旁边几人击倒。

柔安一看,立即出针,不料他身法迅疾,竟迎着针向她冲来。

针打入他身内,他仅微不可察地一滞,动作几无妨碍。

柔安出了针,再出绸带便稍有不及,自觉劲力不足,心说不好。

果然,胡力一闪避开绸带,斜身一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堂上众人只一眨眼,原本被绑成粽子的胡力竟已恢复了行动力,他的手指已牢牢扣上柔安的脖颈……柔安已被他牢牢禁锢在身前。

情势逆转。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二十九 穿肠

“柔安小姐真是狠心,前一刻还言笑晏晏,后一刻就毒针相向,小生的心都被伤透了。”

柔安很不想搭理他,但——

“远不及胡公子翻脸之快、下毒之狠。”

就算胡力一直粉面含笑,柔安也不可能忽视她的喉咙牢牢卡在他指掌之间的事实,不敢太过分地刺激他。

“怎会,小生先下手不错,可所谓的毒药也不过是些让人筋骨酸软的迷药。小姐的毒针肯定没这么温和。”

是吗?且不说你所谓的“迷药”是不是真的只有你说的那点效果,就算是,稍后毫无反抗能力的众人还不是任你宰割?

柔安心里吐槽,却一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多话,面无表情地向下瞥了一眼他的手,声音冷淡。

“与公子毒倒一片的战绩相比,微末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胡力呵呵一笑,“柔安小姐不必试探小生。小姐的毒的确不同凡响,若非小生早有准备,现下肯定比小姐要凄惨得多。”

柔安牵起一丝嘲讽的笑。

“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胡力毫不在意,反而如蒙赞赏地笑吟吟眯起了狐狸眼。

“好说。”

柔安浑身戒备,伺机逃脱,趁胡力不注意,余光往身后瞟了一眼,触及那乌泱泱的人影,郁闷地想叹气。

——不远不近跟在挟持柔安的胡力身后的胡老夫人和秦门主他们也很郁闷。

他们起先觉得己方人多势众,胡力又身中剧毒,正好拿他去换江庄主和江梅雪的平安。

柔安不肯听他们安排时,他们还觉得这个小辈胆小没担当,不少人心下暗骂丫头片子就是成不了事呢。

不料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狐狸一样奸猾的小子就偷了空子,在他们这些“泰斗”“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将他们刚才暗自嘲笑多心怕事的姑娘抓作了人质,他们反应不及、束手无策,只能小心又惭愧地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一群人老脸都被扇肿了,恨不得掩面而去。

可恶的是,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姓胡的小子挟持了人质去和同伙汇合,不知是为了让他们多丢人一会儿,还是为了让他们牵挂江庄主那里危机情势的心多煎熬一会儿,竟然不用轻功,就像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似的,慢悠悠地往过走。

而他们,郁闷得恨不得缩地成寸,却也只能慢悠悠地跟着走。

那小子还故意气人,一边“散步”一边调戏人家姑娘,那一字一句跟针似的扎在他们的脸上,有几个面皮薄的都胀紫了。

柔安自然看不清身后众人的脸色,但那阴云罩顶的气氛还是能感觉到的。

她当然对备受打击的各门派掌事人的心理状态毫无所谓,她只担心年老的心思不够机敏、年轻的动作不够迅猛,在她寻得生机时救援不及,甚而拖了后腿。

胡力深浅莫测,她不敢轻举妄动。

观他之情状,也不像有同她一样的百毒不侵之体,听他之所言,似有什么方法抑制了毒发。

既然他已中毒,不过将毒强行压下,那她只要找到一个契机,就可以引他毒发。

只是,那个契机可不好找。

在胡力身上,这个契机更不好找。

以柔安浸淫深宫多年的经验来看,一个腰上挨了那么多针还仿若无事行动自如的人,着实难对付。

——唉,郁闷。

胡力似乎不甘寂寞,在沉默了没多久后又开辟了新话题。

“说来柔安小姐可能不信,小生并未夸张,是真的伤心欲绝。”

绝了最好!

柔安已经无力和他纠缠他将称呼从“苏小姐”变为“柔安小姐”的心路历程了,只敷衍着答应一声。

“哦?”

“小生既见小姐的天姿国色,便眼花魂飞、意惹情牵,奈何小姐却是这样铁石心肠,小生如何能不悲痛难当?”

柔安可算知道这外国人诡异的自称是从哪里学来的了,勉强忍下嘴角的抽搐。

“这话,想来归雁轩的洛雨绵姑娘也听过吧?”

“怎会?这话小生怎会随意乱讲?”

“含义相近程度不同的也没说过?”

“……”

胡力竟然沉默了。

柔安正为他的诚实而惊诧时,却见他一扭头对上她的眼睛,正色道:

“小姐可是吃醋了?请放心,不论何种倾城色,在小生眼里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失不可得;不论哪一次动情,于小生而言都是刻骨铭心的,绝无虚言。对柔安小姐,亦然。”

柔安也想“呵呵”了——花心得如此心安理得、振振有词,也是不同凡响。

“……有劳公子垂青,小女子愧不敢当。”

“好说!”

胡力应得兴高采烈,就像得了夸奖,他双眼放光等了许久,见柔安都没有接话的打算,脸上逐渐生出疑惑和沮丧。

“柔安小姐说完了?”

“完了。”

她在杀意汹涌的指节下轻轻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哂。

“怎么?胡公子难不成还在等我约着待月西厢?”

胡力面上一喜,又瞬间理解了她话里实际包含的否定之义,表情一垮。

“小姐不愿?”

“公子海涵,我可不敢和掐着我喉咙的人独处谈情。”

胡力潇洒一笑,看向遥遥在望的紫藤院,手下并未放松半分。

“小姐莫急,此事很快便要了结。”

柔安不语,不再搭理他的装疯卖傻,垂下的眸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一进院,所有人都看见两个黑衣人站在院中的空地上,沙地上依稀可见浅色的纹路,像是药水干后的痕迹。

一个黑衣人站在药水图纹中央,似乎正在和站进图纹边缘的江怀望交涉。

他后方一侧的另一个黑衣人制住了面色惨白、嘴角带血的江梅雪。

柔安一眼掠过他们,迎上靳玉仿若冰封的目光,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和他站在一起的除了单掌门和许长老,还有平澜和慕屾,两人中间,还站着一位精神矍铄、双目含光的老人。

江怀望僵硬着扭头,看到被挟持的柔安,脸上顿显惊惶,还没忍住喷出口血。

柔安一看他的举动,就知道他中毒已深,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倒地示弱,但有妄动,毒素就会蔓延至全身。

想来,江怀望本将解毒破局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却没想到她也被人挟持,失望之下,急怒攻心,毒发吐血。

这时,胡力和柔安身后一阵骚动。

慢了一步到来的众人应也看到了这一场景,正仓皇议论,江老夫人等人抢步上前,便要走近毒阵。

江怀望嘶声大喝“别过来!娘!”

胡力察觉那些人的靠近,注意力旁移。

——就是现在!

柔安靠近胡力身侧的衣袖一翻,胡力一声闷哼,手指一松,她骤然向远离他的方向滑开。

胡力正要抓她,却见靳玉长剑已至,他不得不收手后躲,但剧痛之下,他力难免气力不继,更加快不过靳玉的长月——

白光闪过,剑锋已抵在他颈前,一道被剑气划出的血痕隐隐显出,一粒血珠滑落。

和柔安被挟持时一样,她脱身也就在一瞬之间。

胡力苍白着脸看向她。

她目色无波,缓缓将掩在袖中的一物举起。

众人看清后不由抽气——

那是一枚磁石,上面几根银针错落。

阳光之下,黑色的石底映衬着,针上沾的红色血光触目惊心。

三十 一波又起

距离寿宴上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三天了,但大部分宾客仍停留在高潮迭起的事件发展的余韵中,晕头胀脑,反应不过来。

比如,景国南方的武林巨擘芙蓉庄竟然被人三番两次地侵入。

比如,传说中得之即可得天下的冰心壶竟然就在芙蓉庄。

还比如,岳人才一剑封喉悬案告破,凶手便是夜袭芙蓉庄的歹人。

……

被蒙在鼓里好久的客人们被从零到有的爆炸量秘密淹没了,头刚探出海面,就又一个浪头打过来,不被惊呆不可能。

如果有选择的话,江怀望当然不想将这一系列起因和经过公之于众,但结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他已经瞒不下去了。

如果只是旧账被掀了出来也就罢了。

令人遗憾的是,这三天也过得相当惊心动魄。

三天前,胡力被靳玉以尖相逼,情势再一次逆转。

趁着众人或愤恨或同情的目光聚焦在胡力身上时,娉婷夫人吹响叶笛,黑衣人便恍惚了一瞬。与慕屾和平澜站在一起的老者断然出击,将毒阵中央的黑衣人重伤;另一个黑衣人功力明显不及他的前辈,恍惚得更久,已到毒阵边缘的凌霄用软剑刺伤他手臂穴位,再一翻一卷,把江梅雪救了过去。

黑衣人一看大势已去,立刻逃遁。

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轻功果然不容小觑。一帮人围追堵截到最后,在快出芙蓉庄的时候,突然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众人遍寻不着,只得返回疗伤。

到了晚间,江怀望同各派掌事们开过会,各种先前藏而未发的消息便流传开来。

年少的弟子们一个个惊得瞠目解释,无不慨叹:出门就是长见识。

对于江怀望来说,这一场大闹寿宴虽然让他丢尽了面子,但也不是有害无益。

在父女情感方面,他离心已久的二女儿想通了,在见到他为救她而自愿犯险时,宁肯赴死也不要成为伤害父亲和损害芙蓉庄利益的把柄。

她的冲动当然被他劝止了,但他因女儿的转变老怀甚慰。

父女间便是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别扭也无妨,坚冰已破,如春晖般的温情还远吗?

在调查结果方面,他确定此次到来的两个黑衣人正是先前探入藏宝阁和书房的两人。

这说明,要么,此番垂涎冰心壶的仅有这二人——哦,再加上一个已经落入己手的胡力——这个推测的可能性较小;要么,对方最有能力突入芙蓉庄盗窃或抢夺冰心壶的仅此二人——再加上一个受雇援手的胡力——这个推测的可能性较大,不然为什么他们先前已有伤在身却还是于寿宴这日仓促前来实施计划,很可能就是因为人手不足啊。

若真是后者,芙蓉庄众人虽然没能成功留下那两人,但将他们重伤,情况就好了很多了。

不过,命运总是告诫世人:做人不要太得意,否则立刻会被打脸。

当夜,黑衣人便潜入了关押胡力的地牢,意图趁着众人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快杀回来的松懈想法而杀人灭口。

幸好柔安给江怀望和江梅雪解毒遇到了问题,人命关天,打算连夜提审胡力,不然被扔进地牢的“狐狸”公子就要在老鼠们的见证下死在阴暗的角落里了。

按说胡力应该很耐揍的,皮一点都不脆。

但他目下正是“身娇体弱”的时候。

在黑衣人逃脱之后,人们着急请柔安制作出彻底解除身中之毒的解药——之前紧急派发的不过是应急解药,大家体内还有余毒——便需立刻想出个制住胡力把他扔到一边好专心解毒的方法。

总不能让靳玉一直举着剑看着他啊。

第一个提议:柔安再次对其用毒,使其丧失行动能力。

柔安认为不妥。

她两次施针,胡力都设法压制了毒药的效果,她还不知其所用方法为何,就算他说出抑毒之法,谁能确定他说的就是真的呢?再用毒,他又抑制住毒效怎么办?

第二个提议:找高手轮流用剑指住胡力的脖子。

所有人都认为不妥。

以胡力之能,一般的高手用剑挟持他都是平白给他送武器,而与靳玉武力相当或者更高明的高手们……都是江湖上用手指就数得过来的人物,在场的一只手数完手指还有富余,没人狂妄到提出这种荒唐要求。

在“人抓到了却不知如何处置”的尴尬沉默中,胡力看着众人对他毫无办法而露出自得其乐的表情,众人看着他的欠揍表情牙痒手痒却一筹莫展——

这小子实在奸猾!就算将他身上的穴位全封住,用最结实的铁索把他铐住,人们也无法放心,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够彻底。

最后,柔安想着之前被人掐住脖子的情景,露出了一个花一样柔美的微笑,看得胡力一个寒颤。

她提出——把胡力的四肢关节卸掉吧。

众人听到她清柔的声音,也不禁后背一凉。

不过,鉴于这方案确实够彻底、柔安因为众人解毒而话语权增大,她身为受害人有怨气也正常、掌门长老们本就对她心存愧意等情况,这个提议就被通过了。

没办法,坏人太强大,法子不狠一点没效果啊。

柔安便顺势点了几个牙咬得最响的壮汉执行了这一决议。

可怜的肠穿肚烂的狐狸在被卸掉胳膊腿之后,脸都在冷汗里浸白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差点因柔安的提议而轻易丧命,又因柔安的要求而险险被救回一命。

当他灰头土脸地被摔在靳玉和柔安面前时,表情别提多复杂了。

“江庄主所中何毒?”

“……听说是一种叫七步薰的剧毒。”

柔安打量他片刻,直接提出疑问。

“胡公子如此坦率,让人不安。”

胡力抬眼看了她一眼,垂下又密又卷的长睫毛。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惟有……”他在靳玉倏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下一凛,“……直言相告。”

靳玉目光回复冷淡。

柔安带着笑意侧头看了靳玉一眼,又转向胡力。

“那两个黑衣人是谁?”

“……不可说。”委托人信息保密。

——直言相告也有限制:职业操守是一般例外。

柔安本也没指望这么容易就问出来二人身份,江庄主他们初步拷问无果,她就势一试而已。问不出来便言归正传,将毒阵所用之毒和众人所中之毒问清楚,便将他打发回地牢了。

芙蓉庄又被人成功闯入,闯入者还是同一批人,这同样的闯入者又一次成功脱逃。

江怀望急怒交加,心急火燎,守卫加强到极致。

三日后,黑衣人再未出现,绷紧了弦巡查全庄的弟子们精力逐渐衰弱。

就在这一夜,又出事了。

归雁轩的洛雨绵,被杀。

三十一 内应

初步断定,洛雨绵也因一剑封喉而亡。

宾客哗然。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又是图谋冰心壶的黑衣人所为。

尽管江怀望坚称,书房和地牢并无遭人入侵的痕迹,但人们还是倾向于这一可能。

这很好理解。

且不说岳人才一案在前,就说人们的一般心理——凶手是黑衣人,总比凶手是芙蓉庄中人(不论是客人还是主人)更让人容易接受。

由此,不少门派——特别是小门小派——匆匆告辞而去。

开玩笑,这可是在芙蓉庄里,这可是在芙蓉庄最高等级的守卫之下,黑衣人还能再一再二地犯下凶案,他们这两把刀的水平,黑衣人若要他们的命,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容易吗?

就算这么落荒而逃很没面子,就算这么弃芙蓉庄不顾很没义气,可没有命又哪来的面子和义气呢?江庄主一向很有胸襟,会体谅他们的无奈的。

江怀望心冷之余,倒也真的松了口气。

人多,麻烦就多。

倒不是说芙蓉庄负担不起这么多人的吃住,而是强敌当头之时,要分出人手保护那么多客人,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同那么多客人沟通和交代,实在是让人疲于奔命。

特别有一些小门派资源不足,门人惯于斤斤计较,实在不好打交道。

这下,战力低下和底蕴不足的门派都离开了,芙蓉庄可以把力气使在刀刃上了,再有留下的大派为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可以松口气了。

可惜,能松口气的人里不包括柔安。

寿宴当天胡力所下之毒已解——不然那些离去的门派也不能走得那么放心利落——但江怀望和江梅雪所中之毒还没清除,解药也颇费思量。此外,她在解毒之余还得琢磨着根据毒阵改良备用的万灵解毒药,以防黑衣人下次出手时再拿出更不得了的毒药。

她前一晚为江梅雪制药施针,可算把这个因两次中毒而虚弱得形销骨立的倒霉姑娘的身体状况稳住了。

连日劳累,身体困乏,今早便起得迟了些,靳玉看她睡得又沉又香,也没叫她起床同去看洛雨绵的被害现场。

等到柔安醒来,靳玉早已归来。她才吃过早饭,就听到了这个糟糕的新闻。

洛雨绵也是子夜时分在归雁轩众人下榻的客院旁边的花径遇害的,时间、地点和死状同岳人才几乎一致。鉴于江庄主他们已从胡力口中确认了黑衣人杀害岳人才的事实,加之三日前黑衣人踪迹消失的地方正在归雁轩客舍附近,无怪众人皆认为害死洛雨绵的凶手还是是黑衣人,最后,连江庄主等人都肯定了这个推论。

柔安睡久了还不太清醒,一早就听到坏消息,待靳玉说完,揉着太阳穴沉思片刻,看向他的眼睛。

“你可是觉得,关于洛姑娘死因的推断……有哪里不妥?”

她脑子混沌,但也没错过靳玉说话时一闪而过的犹疑。

靳玉回忆了一下,沉声道:“我以为,杀害洛姑娘的凶手所用的利器,并非是剑。”

不是剑?

柔安对靳玉的判断很有信心。若论当世之人对剑的了解,以靳玉“第一剑客”的成就而言,无出其右。

“那是何物?留下的伤口和剑如此相近?连江庄主他们都没看出疑点?”

“我没见过岳人才的尸首,夏日暑热,阴以宁早向江庄主借了冰块将岳人才的尸首送回苍城派安葬了。江庄主曾主持验尸,据他所言,洛雨绵的伤口确实与当初岳人才死时的伤口很相似,也是薄刃疾速滑过所成。但就我所见,一击封喉没错,但那一击,用的不是剑。”

柔安想了想,想到了另一个她早已生疑的问题。

“你觉得……在场所有人里,只有你看出了伤口的异样吗?”

靳玉听出她话中另有他意,双目沉若寒潭,眸光湛湛。

“我不确定。”

柔安略一思考,继续提问:“江庄主、单掌门、许长老,是哪位先下了黑衣人下手的结论呢?”

靳玉垂眸回忆,“是江庄主。不过,我看他也对此心存疑虑。外面围观之人太多,吵嚷骚动,他似是为安人心才勉强同意了这个结论。你发现了什么?”

柔安提起茶杯,轻啜一口,漱掉嘴里豆沙包的甜腻,理了理思绪。

“确实,我心里有些疑问,但这些疑问同关于杀人凶手的推论无关。尽管尚无明证,但我怀疑……”柔安抬眼看向他,“在黑衣人夜探书房之后,那日同江庄主谋事的人中,有黑衣人的内应。不过,如你所说,庄内人心浮动,我也不好贸然说出这种无据猜测,以免平添恐慌。”

她等了片刻,见靳玉无意反驳她,还以目光鼓励她说下去,便继续说:

“我一直觉得,那些黑衣人对芙蓉庄——至少是对芙蓉庄的房舍布局和防卫安排——过于了解了。别的不说,从岳人才遇害那晚开始,他们每次撤退怎都恰好选了防卫相对薄弱的地方呢,要么隔了人工湖,要么去了巡卫岗哨稀疏的花径,这逃命的路线设计得未免太精准了。他们每次都能顺利脱身,绝顶轻功自是功不可没,但倘说他们对庄内地理毫无了解,也难以让人相信。”

靳玉颔首。

“而且,之前胡力挟持我去找你们,一路走向紫藤院未免太过顺利自然,连一个领路人都不需要,简直就像对芙蓉庄地图了然于心一样,实在可疑。”

“如此说来,确有可疑之处。你怀疑单掌门和许长老?”

柔安看着他,故意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我怀疑你我之外的所有人。”

这是无情地将熊烨等人也包括了进去啊。

靳玉纵容地看着她,掏出洁白的巾帕将她嘴边残留的一点豆沙擦掉,“多谢你将我排除在外。”

“好说。”

这话接得心安理得,她玩笑过,继续正色往下说:

“不过,支持黑衣人凶手论与否,并不能作为判断内应的证据。目前来看,单掌门、许长老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还有和江庄主关系亲密的人,嫌疑最大。或许,我们该再去拜访一下胡公子了。”

靳玉看了她一眼。

“我寻机和江庄主说,让他试着以这个思路从胡力那里套话。”

“别说是我说的。”柔安补充。

“嗯。”

靳玉知道她并不喜欢出风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些时日忙着解毒,她那么懒,也是辛苦她了。他犹豫了一下,闻言提议:

“我上午哪都不去,你可以再去睡一下。”

柔安毫无仪态地伸了个懒腰,“不了,早点将该做的做完,才能睡得安稳。这事还没完……我总有种预感,这麻烦,只怕会越来越大了。”

三十二 谈判

天下的地牢应该都是一样的。阴冷、潮湿、味道刺鼻,就算墙边挂了油灯,腾起的火光也带不来多少温暖和光亮,投在角落处的幽微昏黄,再伴着老鼠举手投足的窸窣,反而弥漫一股寒入髓心的森然。

以上,就是柔安前世今生第一次步下地牢阶梯的心中所感。

马上,她就要进行独自讯问胡力这个任务了。

没错,独、自。

——柔安一直将“少说话”奉为她重要的人生准则,但她觉得自己明显还做得不够。她万万没想到,以靳玉之口表明观点,竟也会招来横祸,这心情岂是“懊恼”二字足以言喻……

日前,靳玉私下将她的猜测和江怀望说明了。江庄主对“江家这位救命恩人的想法”非常重视,当下就找了借口避开他人,要和靳玉商讨应对之策。

他认为,取得胡力口供已刻不容缓。他和单掌门、许长老等人几番尝试都没能得到完满的效果,不知他从靳玉身上如何得了启发,提出派柔安去套话。

一方面,柔安毒术和武功不弱,进入地牢,在暂时残废的胡力面前足以自保;另一方面,不论出于何故,胡力对柔安确实另眼相待,以她的从容和机变,或有所得。

此言一出,柔安沉默,靳玉严词反对。

柔安也不太明白,是不是在江湖这个严重论资排辈的大汤锅里,所谓的长辈每一次丢给晚辈一块硬骨头都带着一种施恩的心态?或者,所有的后浪都发自内心地追求卓越、迎难而上、争取早日将前浪拍死在锅沿上?是她……太奇怪?

她才入江湖,便已生了退隐山林的念头——她对这种罔顾他人意愿自说自话的行为十分排斥和厌烦。

就算世态如此,就算人人皆以此为常,她也不打算随波逐流。

而靳玉,当然不可能同意江怀望的提议,不论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情感顾虑,都不可能同意。

因此,当日,江庄主再急切,也只能强忍下来。

但他并未放弃。

于是,这一日,柔安从紫藤院返回客院时,突然被江怀望的大弟子堵在了必经之路上,据其所言,这个一脸正气的年轻人要她去见胡力。

——江怀望一直认为,柔安的沉默只因不愿反对靳玉的意见,能者多劳,她这么温柔善良的姑娘,能做成这样的大好事,怎会拒绝呢?

他不知道,事实上,柔安不愿明言反对的其实是他。

但这一次,靳玉已被江怀望以再次验尸试探内应的理由请走,她无法拒绝。

在柔安以回房放置药品器具等借口尽可能拖延过后,还是被迫实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地牢之游。

……

这是柔安自用磁石将胡力扎成蜂窝那日之后第一次再见到他,他狼狈了许多。

柔安才走近,就看到他仰躺在干草垛起的牢房一角,脸上有青紫和尘灰,头发粘连成缕,华服褴褛,袖口还带着发乌的血迹——看起来像是他被揍后从唇角抹掉的。

这动作对他可不太容易,毕竟他双臂还不太听使唤呢。

那日他从黑衣人手下死里逃生之后,江庄主令人接上了他的双腿——地牢的防卫等级升高了,但事有万一,总要让他有力气逃命的。

但胡力外表狼狈,神态可不狼狈,生生躺出了一派享受芳甸春阳的慵懒,当柔安走到牢门之外正对着他站定时,他仍是一副对与他一栅之隔的她毫无所觉的惬意疏狂。

柔安知道他是故意的。

胡力就算中了毒,双臂被废,也有若干种察觉他人靠近的方法,以他的功力,早在听到她脚步声时,很有可能已经辨别出了她的身份。

他这么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不过是吃定了芙蓉庄上上下下的迫切,在争取谈判的主导地位。

不过,他的目的对柔安可要落空了,倒不如说,他的举动正中她下怀——

他最好这么沉默着无视她,拖延时间,一直拖到靳玉发现她失踪找过来才好。

可惜,胡力今日的耐心似乎发挥失常——柔安坚决不愿相信这是因为他如江怀望所期望的那样对她另眼相待——才僵持了一刻有余,他就蹭着草垛直起了身体。

“苏小姐贵足踏贱地,小生形容不整,有失远迎。只不知,小姐屈尊至此,有何贵干?”

胡力身上还散着几根杂草,吐字时却还用了身处华堂的悠然。

“套话。”

柔安消极怠工的计划宣告破产,页没气馁,决定速战速决,便也不和装傻的“狐狸”兜圈子,将此行的目的直言相告。

“……苏小姐真爽快。”

“好说。”

这一句说完,胡力半垂下眼皮,似乎又不打算开口了。

柔安沉吟片刻。

江庄主等人之前以一副高高在上俯视阶下之囚的态度拷问他,要求他全盘招出、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称意便大打出手。

胡力这种人满腹秘密却满身傲骨,哪里买他们的账,就算拳脚加身也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大为挫败、大伤面子。

最后,江怀望好容易将一堆喊打喊杀的江湖大佬们劝离,临走时不抱希望地确认了一下岳人才是否为黑衣人所杀,得到了他的肯定答复,才确定了和他对话的“有效”方式:

有问便直问,能答他便答,不能答他也直说不能答。

然而,江怀望他们调整策略后,也没问出多少事。

幸好芙蓉庄是南方正道魁首,江怀望为人正直而迂执,看不得刑讯逼供。受害人揍两下出气便罢,一动真格,铁定被拦下,不然,胡力脸上的颜色可比现在要丰富得多。

有前车之鉴,柔安也只能以具体、细致的问题为引,问得尽可能深中肯綮、无懈可击,在界限之内取得最多的信息。

她小叹一口气,沉下思绪。

“胡公子,不知黑衣人与你何物?你沦落至此,仍与他们合谋?”

“小姐勿怪,此事无可奉告。”

柔安听到他的答案,并不意外。交易的报酬保密,可以理解,但她不打算放弃尝试。

“胡公子不妨三思,以芙蓉庄之力,你之所求,未必不能得到满足,若有可能,予你翻倍,想来也不是不可能。你若向江庄主坦白,不仅可免去皮肉之苦,又可能得偿所愿,为何不一试?”

胡力笑了一下——柔安眉头一皱,她觉得他笑得颇有几分自嘲——他不小心牵扯了嘴角的伤口,脸皮一抽,“得偿所愿?小生感谢江庄主的好意,可小生之所欲,惟有一人能与,恐怕就是芙蓉庄也不行。很遗憾,辜负各位美意了。”

柔安面色如常,换了个问题。

“就算惟有那些歹人能令胡公子遂意,但夺取冰心壶一事已败,你沦落牢狱之中,已是对其无用之人,他们尚未过河,便已下手拆桥,你还指望他们履约吗?若与江庄主交易,芙蓉庄将黑衣人擒获之后,以江庄主之信义,必令你得偿所愿。胡公子睿智,何不弃暗投明?”

胡力脸上还是那带着点嘲讽的苦笑,似是怕痛,轻微而小心地长叹一声。

“小姐所言不错。可惜,小生的交易对象,并非那些黑衣人啊。”

三十三 密议

柔安略感惊讶,但潜意识觉得也不是完全出乎预料。

——确实,看胡力的样子,让他听人驱策,近乎以命相搏,并非简单能成的事。

若他所言不虚,黑衣人的势力显然不足以达到这个水准。

但她也无法这么轻易地松一口气。黑衣人没这么强大,那么同胡力交易让他帮助黑衣人的人有多强大呢?这些人对芙蓉庄有无敌意?

虽然芙蓉庄的存亡同她无关,但与靳玉不算毫无牵扯,她和江羡萍也还聊得来,最重要的是,不管怎么看,不解决芙蓉庄这桩事,她和靳玉似乎也离开不了了。

事情有点棘手了。

她关于芙蓉庄制服黑衣人后令其遂胡力所愿的提议行不通了,只能再找出个突破口了。

“不知公子的交易对象是何人?”

胡力给了她一个“无可奉告”的礼貌微笑。不得不说,配合他现在的外表,这笑容颇有些狰狞。

柔安视若无睹,继续发问:“是山海阁?”

胡力无奈,“不是。”

“现在庄内?”

“不在。”

“在留国吗?”

“……!”

胡力本来懒洋洋地顺口回答柔安的问题,却被她仿若顺口的突然一问惊地坐起身,又因牵动了腰腹部的伤口立刻跌倒回去。他之前被柔安用毒针扎了好几个孔,身体内的毒素被柔安控制在让他半死不活的量,针孔也被庄内的大夫做了基本处理,这伤着实磨人。

柔安没错过他一瞬间的表情,可惜此地光线不足,只够她看出严肃和惊骇,看不清更细微复杂的变化。

胡力喘息一会儿,努力将身体再“蹭”起来一些,半靠半坐着,原本意兴阑珊地望向柔安斜后方墙壁上的火把的目光已经凝实,探究地望向她。

他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她不短的时间,才又换上那种轻松的态度,笑得轻快而莫测,“小姐因小生出身留国就下此推断,未免太过轻率了吧?”

柔安没错过他目光几度变换时眸色的深浅变换,那冰蓝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绿,恰恰印证了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她没接他的话,兀自下定结论:

“你没否认,所以,我说对了。”

“……”

他没有反驳。

柔安很有一种欺负老实人的微妙感慨——她竟然把“老实人”这个称谓套在了胡力身上,一定是被江怀望的无赖行径气昏头了——就胡力今日的应答来看,不论是出于数日前被她歪打正着救了一命而承诺的坦然,还是出于对她一来就将目的直言相告的欣然,他确实表现得很老实了。

——到目前为止,对于他不想说的内容,他只隐瞒或回避,似乎并未试图欺骗。

柔安毫无愧意地思忖着怎么利用这难能可贵的“老实”。

对于那位远在留国的交易对象,她肯定挖不出什么了,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还等待确认。事实上,就她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若胡力无意作伪,他看起来比较偏好以“是”或“否”为预设答案的事实确认问题。

“我无意强人所难,既然胡公子讳言交易对象,那我便换个问题。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望公子不吝赐教。”

胡力并未因她这句话露出喜色,仍是面色轻松、目色凝重的样子,“小姐请讲?”

“芙蓉庄内,可有胡公子和那些黑衣人的内应?”

胡力微露惊色,但一顿之后,便带着一分激赏将表情调整回了那种悠然和怡然。

“苏小姐,恕小生无可奉告。”

——他肯定了这个猜测。

就到此为止吧,再多,也不是柔安关心的了。既然江怀望他们已经找准了逼问的方法,那就让他们自行提出感兴趣的问题吧。柔安对于这项任务并不热衷,也无法信任他,解毒已经让她费力,不想再揽上测谎这个劳心的活计。

“如此,公子好生将养。告辞了。”

“小姐慢走。”

柔安同胡力对视一眼,利落地转身走向十米外拐角处、站在胡力看不到的角度的江怀望大徒弟张满。

张满双眉微蹙,但未发一语,或许觉得她还能再多问几句。

她知道他不会出声同她争执的,尽管她很怀疑胡力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她对张满可能存在的不满毫不在意——已经得到两条重要信息了,作为一个身娇体弱的女(临时)大夫,于情于理,她都可以交代了。

张满确实觉得柔安结束得太早了。

地牢空旷,他听见了两人所有的问答,包括最后一个问题。他当然为最后一个问题而惊恐,想从胡力口中套话的心情也更急迫了,但他此时只得侧身引柔安离开地牢。

张满本打算送柔安回到客院,但她此时不想再多看见他,便拒绝了。他急于向师父回报柔安的收获,也没多坚持,只客气告辞,便匆匆离开。

柔安走过一处耸立的奇石,就见到了一座被交柯古木环绕的深院。转过这座院子,就是她和靳玉他们合住的客院了。

在那些门派离开得差不多时,江怀望便提议剩下的客人都聚居到离主院较近的几座客院里,守望相助,免于如洛雨绵一般的惨案再次发生。如今,相思谷的人便安置在这座院子里。

柔安仰头多看了高大的树冠几眼,低头正好望向院子一侧的花墙,在披拂的香草间,依稀看到两个身影,若她没看错,那一身白衣的,正是凌霄公子,而另一位略低一头的少年郎……不是那日险被岳人才抢了凝冰莲的简沧吗?

说来,这位简少侠出身的擎云山也不同凡响。据说那山上的常住居民只有四人。简沧的师父“剑痴”雪山老人、简沧、雪山老人的孙女也就是简沧的师妹雪云和一名照顾上述三人起居的老妇人。

说起来,简沧因在岳人才死的那日同他发生口角甚至差点激化为身体冲突,差点也被列为嫌疑人之一。

雪山老人虽久未下山,但其在剑术方面的造诣仍是江湖上未朽的传奇,他唯一没有血缘的弟子当然也不会被小觑。若不是简沧满面不甘地承认他的剑法没高妙到留下岳人才颈上那种伤口的程度,他恐怕也不会被轻易放过。

对于这种嗜剑如命…不对…剑重于命的剑客,其对自身剑技的否定评价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为了免于承受杀人嫌疑而说自己剑法不行?别开玩笑了,那个剑痴教出来的小剑痴肯定宁愿从擎云山顶跳下去。

于是,少年得以从容地参加寿宴。

现在,柔安有点奇怪了。

——寿宴已经结束,以简沧那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怎么还在这没给他留下多少美妙回忆的芙蓉庄盘桓呢?他像是个正直的少年,但可不像是个急公好义的少年啊?

而且,看那二人一脸沉肃,值此暗潮涌动之时,他们在说什么呢?

三十四 隐瞒

脑中念头转过一圈,柔安正好绕过花墙,走到二人同侧。

柔安自修习香谱以来,出于怕死逃生的目的,将轻功修习得日益精深。她平日行走,脚步轻盈,呼吸轻浅,与凌霄和简沧隔着一堵花墙时,二人似乎对她的靠近毫无所觉;她走到墙边时,出于礼貌,故意放重了步子,才引得二人同时看向她。

“苏小姐。”

凌霄很快掩下眸中的惊讶,温文一揖。简沧也跟着抱了拳。

“凌公子,”柔安微笑回礼,“简少侠。”

凌霄长身直立,脸上没半点不愉或窘迫。

“苏小姐可是为江庄主和江二小姐解毒归来?”

柔安认为她本就是解毒回程时被拦住的,说“是”也不算说谎,便点头应是。

凌霄便诚恳地赞道:“苏小姐妙手仁心,冒着暑热奔波劳碌,令人敬佩。”

“哪里,略通毒理而已,当不得‘妙手仁心’四字。”柔安垂眸作出赧然之色,“时间不早,明日所需药材还需配齐,凌公子,就此告辞了。”

凌霄显然没想到柔安告辞得如此干脆,连试探都没一句就打算离开了。

他心中坦荡不假,但他不得不承认,之前他和简沧谈话时的气氛和神态在外人看来相当可疑,就之前所观,柔安明显算是江庄主信赖之人,也有一定的话事权,可她竟然对二人的可疑举动毫无反应……也太过信任他们了。

凌霄略一思忖,便叫住了柔安。

“苏小姐。”

柔安在瞥到他面上的犹豫之色时就本能地觉得不好,下意识要加快脚步离开这里,但是,果然,还是晚了……她掩下心累的感觉,微笑抬头。

“凌公子有事?”

凌霄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只当心里的违和感是错觉,规整了下思路,将先前他同简沧商讨的事讲了出来。

……

简沧数日来心底颇有些煎熬。

这对他来说太罕见。

他是雪山老人的得意弟子,修习师父悟自天道的剑法,若想出师,须在师父剑法的基础上自有创见,因而,习剑时必定心地澄澈、别无杂念。

这一点,他一向做得很好,剑,他也练得很好。

近日,他的剑心却不再平稳,因为他有所隐瞒,心有杂念。

他隐瞒了一件事——

洛雨绵身亡的那晚,他的见闻。

……

那夜,漆黑无月,他为次日离开芙蓉庄回擎云山做准备。

他和师妹的行李不多,早已收拾完毕,只是师妹兴奋得睡不着,他又是讲故事又是唱催眠曲地折腾了好久,才堪堪把小姑娘哄入眠,要回房时已是夜半。

这一趟出门不为修行,只是送礼而已,师父才松口、他也才放心让天生残疾、不良于行的师妹下山。不料他们做客期间波折频生不说,初来时还被岳人才那样的家伙恶心了一痛……他看着师妹雪云酣睡时红扑扑的笑脸,给她掖好被角,自觉作为师兄太失职,愧疚不已。

简沧郁郁回房,才准备进门,就听见房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他皱了下眉,提气飞身上了房顶,发现一个黑衣人影擦着一列列屋顶向庄园外墙掠去,速度极快,几乎马上就要滑出他的视线。

他本有意追,但不放心师妹,院中其他客人已经入睡,且并无他交好信任之人,才一犹豫,那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一个房屋之后,他一惊,沉吟片刻,还是纵身追去。

简沧落入黑衣人失踪的房后,却没发现他的踪迹,决定略探查一番就回去。

不料,他才绕过院墙,便看到一个凉亭中竟然有人。

简沧小心靠近,发现是一个正在作画的墨衣女子,她表情专注沉肃,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他走到亭外,等了片刻,见那女子还未抬头,便走近她身后,看向她面前的画。

那是一副云遮月隐的夜色图,恰是今夜的模样。女子的调色和落笔极妙,明明就是一片漆黑,偏被她晕染地饱含变化,不仅深浅有致,还透出红黄蓝紫不同的色调,许是墨也别有机巧,稍换个角度,那黑色似乎能显出偏光。这一片纸上的夜色,生动得彷如实景。

饶是做事专注如简沧,也不由分出心神为这神作惊叹了一瞬,他立刻想起了女子的身份,又想起了和他同来参加寿宴的师妹,不得不出声打断这位应在此作画许久的女子。

“在下简沧,无奈打扰,不知顾姑娘在此可看到可疑人影?”

顾惜墨仿若才被惊醒,抬头看他一眼,目色清泠,但并不见被打断的怒意。

“不曾看到。”

顾惜墨这样的人不屑说谎。简沧以心悟剑,感觉敏锐,见她眼神澄明,知她所言不虚,便同她告辞。

他快速查看过周围,无一所获,赶紧返回客院,见师妹好梦如前,才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简沧便听说了洛雨绵被杀身亡之事。他照顾师妹吃过了早饭,安顿好她,便要去找江怀望等人说出昨晚所见。没想到,他才刚走出院子,就听到角落处传来争执声。

他对这些乱七八糟事向来没兴趣,越走越远,却突然被飘进耳中的两个人名绊住了脚步。

“洛雨绵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谁知道她半夜不睡出来做什么坏事,谁知道她害了顾师姐又想害谁?自己作死,招惹了歹人,死了也是活该!”

洛雨绵?顾师姐?

“邱师妹慎言!洛师妹已故,你再胡言乱语中伤她,我也不会再容你!”

一个一身白衣、略显憔悴的男子呵斥着先前气愤大叫的少女。简沧认出了他,是相思谷的乐师,戚风。

那少女应当往日里很受师兄师姐们宠爱,直面戚风厉色,先是惊愕、委屈,继而更加愤恨,“你被那姓洛的迷了眼,背叛了顾师姐,眼睛瞎了不算,现在连心都瞎了!”

戚风听后大怒,抬手就要打她,旁边几人见势不好,忙拦住他,那少女也红着眼扭头跑了。

戚风冷静了一会儿,满面怆然,对另一边的几个姑娘道:“邱师妹年纪小不懂事,我回头教训她。各位归雁轩的师姐师妹……对不住了。”

归雁轩众人脸上有愤怒、有尴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女子出来安抚了他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简沧看到这里,趁戚风还没看到他,快步走开。

但他没去找江怀望,而是回了院子。

他突然发现,他若将昨夜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说出在追踪黑衣人时见到了可能与洛雨绵有隙的顾惜墨的事,顾惜墨很可能会和先前的他一样,就算不陷入无据的怀疑,也被卷入另一番诛心流言中。

他不想见到这样的事再发生。

顾惜墨那样的人,也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事。

但他一向诚实,不曾隐瞒和欺骗,不知怎样在不遗漏重要事实的情况下撇开顾惜墨的存在,不敢就这么去找江怀望说出实情……

就这么犹豫着,好几日过去,他和师妹仍未离开,雪云很开心又能在外面多待几天,可他的心,却煎熬着平定不下来。

三十五 证言

简沧纠结得到了崩溃的极限,躲角落里练剑,一时恍惚差点在无辜路过的凌霄肚子上开个大洞。幸而凌霄身手同样不俗,才免了这飞来横祸。

简沧见到这位光风霁月的故交,深感愧疚之余还生出了一种得见树洞的惊喜。

他早年下山历练时恰遇凌霄与一屠杀一门百余口的恶人对峙,在其将不敌对方时出手相助,与天生一副好心肠的凌公子结下了友谊。

日前多事,两人在寿宴上匆匆一面,之后再没机会相见,如今再逢,凌霄一见一向寡言却直爽的简沧对着他欲言又止憋得恨不能执手泪眼的样子,当即善解人意地问出了“简兄有何难处,在下可尽绵薄”的话。面对着温柔而可靠的友人,简沧毫不犹豫地一吐为快了。

于是,两人在一地残花败叶间久久不语——一个思考,另一个忐忑地等待思考结果。

凌霄其实听完就决定,简沧所见是一定要坦白的,他只是在思考坦白的适当方法。

毕竟,事关重大,知而不言,甚为可疑。

两人瞬间就能想出他人可能发出的一串诘问——

你隐瞒如此重要的事实,可是为了包庇黑衣人?黑衣人来去自如,你莫不是他们的内应吧?什么?你是为了保护顾惜墨?顾惜墨做了什么你需要袒护她?你和她有何瓜葛要这么袒护她?什么?你怕众人的无端指责伤害她?笑话!你把兄弟们当什么人了?江庄主你评评理!这小子觉得我们都是歹毒小人,就他磊落,多可恶!

……

可是,曾受其害的江怀望承认,很多时候,所谓乌合之众,就是这么可恶。

尽管世上好人多,但总有一些人,便是毫无利益冲突,也要将恶意的污泥泼向别人,别人不好过,他心里才好过。

凌霄一向以善意观人,但建立相思谷至今,见惯世情,已不天真。他固然以为简沧所为不妥,却也能够理解也曾受人言所害的简沧的顾虑和犹疑,有心帮他弥补。

两人坦诚相见,三言两语便敲定了章程。

——找一位说话有分量的明白人,将简沧所目击的事实传达到江庄主那个圈子去,以两人先前的观察,那几位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再商定如何不殃及无辜地公布真相。

简沧和凌霄才下了决定,正满面凝重地斟酌这位开明而可靠的传话人呢,柔安就这样“闯”入了他们的视线中。

她的到来让凌霄眼前一亮!

这不仅因为她的外貌和风姿,还因为她来得巧又来得好。

如果说,凌霄先前对传话人只有一个轮廓式的设想,那柔安一现身,便瞬间契合地嵌入了他的构思中——

作为医者,柔安为众人耐心解毒的事迹给她蒙上了一层慈善而悲悯的光辉,不论多寡,宾客们几乎都领了她这份恩情。

同时,她与胡力的周旋以及江老夫人和江庄主的嘱托,都表明她得到了芙蓉庄核心权力层的信任,对黑衣人窃宝之事所知不少,或也有几分话语权。

此外,靳玉也曾饱受流言之苦,据传她是靳玉的未婚妻,当也能对简沧的心路生出同理之心。

最重要的是,柔安与人交往时,态度温柔,且有一种端庄气质,让人下意识觉得她为人正派,加之她先前对疑似密谋的二人信任且坦荡的态度,刷了不少好感度。

因而,凌谷主没怎么犹豫就打定了主意——简沧出于对友人的全心信任毫不犹豫——将简沧所瞒之事和盘托出。

……

柔安听完后,对上凌霄和简沧的目光,依稀看到一只笑得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兔和一只单纯执拗的呦呦小鹿——专注地看着她,暗含期待。

她心一沉,撑出一个善解人意地笑,“黑衣人一事牵扯不小,之前庄内人多口杂,简少侠所虑不无道理。听凌公子之所言,若我理解无误,二位如今似乎有意将简少侠所见之事公之于众?确实,来宾已去大半,江庄主专心对敌,留下相助的前辈们深明大义、明察秋毫,简少侠睿智,等来这开口的时机很不错。”

不知凌霄看没看出她的装傻,就表情来看没,他因柔安的赞同之语笑得欣慰,温和谦逊地说明请求:“苏小姐所言甚是,我二人确作此想。黑衣人之事于芙蓉庄干系甚大,既有所知,当尽早言明。但寻常人若得知简兄先前迫不得已隐瞒所见的事,恐对简兄生疑,便是胸襟开阔如江庄主,或也难免生怨。简兄也知其所为不妥,很是内疚——”

凌霄看向简沧,后者本维持着那张严肃的放空脸,感觉到前者的视线,微顿后垂下眼睫,似在反省——柔安打赌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委屈而无辜的表情了——前者满意地继续往下说:“但事已至此,只得觍颜求苏小姐寻机说和几句,不致令简兄遭到误解。”

柔安垂死挣扎,“承蒙凌公子和简少侠如此信任,我本不该推辞,奈何人微言轻,我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凌霄神色更加真诚:“不敢奢求其他,能将话说开、说完就好。”

没打算让她冲锋陷阵,只要别让倚老卖老的、愚蠢鲁莽的抢了话锋就好。

柔安心里叹气。

麻烦归麻烦,这请求却也着实算不上太过分,何况对方的姿态这么低、人也不讨厌,以她的行为准则,这种忙一般都会帮的……她才刚被迫做事憋了口气不假,但也没有迁怒的习惯和道理。

“我知道了。二位可方便?我们这便去寻江庄主可好?”

凌霄和简沧一对视,“有劳苏小姐了。”

一行三人走到江怀望书房时,江怀望和靳玉竟还未谈完,张满也在一旁。

靳玉知柔安对议事之地避之不及,见她和凌霄、简沧结伴而来,眼中讶色一闪而过。江怀望和张满对视一眼,气氛有那么一点微妙的不自在。

柔安见到了各人反应,不动声色——正好书房内人少,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在,没脑子易冲动的都不在,索性速战速决。

“路遇凌公子和简少侠,得知两位正有事同庄主相谈,我恰好就二小姐用药之事需问过江庄主意见,便顺道做了引路的人。”

说罢,颜色递向凌霄。

凌霄会意,按先前商议的说了出来,其间,只说简沧追到后来丢了疑似黑衣人的形迹,并未提到顾惜墨的存在。

至于简沧为何现在才说,凌霄以前几日雪云抱恙为理由:简沧对这一线索不敢肯定,又忙着照顾师妹,没能及时找来。此事确有——小姑娘第一次出门玩得高兴,又遭了些惊吓,情绪起伏、水土不服,莫名发了几日烧,庄内大夫开了几帖药才压下去。

思考的过程痛苦,决定以后实施起来不难。

江怀望自然不会平白想得很复杂,虽也有些埋怨简沧没早找个人报信,但也没表露出来——人有亲疏,人家师父就那一个孙女,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妹还身体很不好,一时急得忘了,也不算反常。

等江怀望送走凌霄和简沧,召来单掌门等人重新确定布防和搜查安排,已过了晚饭时分。他不好意思地打算留众人用饭,众人都说“江兄/庄主竟日劳累不再打扰”各自散去回院子里用饭,反正厨房知道这几日主人和客人们都忙得不按点吃饭,灶上随时热着菜,无论如何不至于饿肚子。

……

柔安和靳玉这顿饭吃得有些安静。

柔安心里想着事,饭桌上话不多;靳玉素来言简意赅,少有主动闲聊的时候,见今她今日异常沉默,也不免猜测。

“可是乏了?”

柔安被他温声的询问惊醒,“不乏……也不是,确实有些累了。”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她心里掂量的念头。

两人已吃得差不多,柔安感受了一下六分饱的肚子,肚子里有东西,心里也有了底气,决心一下,饭碗一放。

“我有话同你说。”

三十六 亲疏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荫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日色渐西,穿过柔安屋门前的繁密的石榴花枝,仿佛给屋内空气也染上点旖旎的红色晕光。

屋内二人汤足饭饱,相对而坐,院侧下人房里飘来小儿诵诗的声音。

凡只有柔安和靳玉二人用餐,一般都是在柔安屋里享用的。

这倒不是因为她的房外风光更美——方斐确实因门前石榴花开得好而专门向她推荐了这一间,她也很领情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但佐着美景用餐不是主因——而是因为她懒,自黑衣人事泄,她为制药解毒身心俱疲,一回自己的屋子就再不想挪动一下,连用饭时都尽可能少走几步路……

如此小事,靳玉自然由着她。

今日,屋外景色一如既往地唯美柔软,屋内气氛却带了却有几分冷肃生硬。

从到了壶州和靳玉的朋友们会合那日起,柔安和靳玉朝夕相处的亲密时光就告一段落了,在寿宴过后,两人奔波议事忙——在一起的时间多,私下交流的时间却被压缩殆尽,二人相对时,也多在讨论芙蓉庄困境,着实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机会。

唯一可能谈情说爱的独处时光就是清晨练剑的时候,靳玉其他时候任她犯懒,练剑方面可不容她松懈,两人教学相长的间隙里还能肌肤相亲,倒真不至于处得同其他朋友再无两样,尽管这一举两得透着几分心酸。

可惜,大家伙当初出于安全考虑共住同一个院子,总有不识眼色的在晨练时路过甚至对柔安这个习武新手的招式发表热情意见,(数墙之隔的熊烨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纳闷大热天难道伤风了……)其他人不好说破,劝都劝不回来,两人难能可贵的培养感情的机会也被破坏得七零八落。

柔安忆及此处,用指腹拨弄着勺柄,垂着眼在心里叹气:关系亲密如她和靳玉,难得独处,竟还平添了点生疏感。

——她对于将要说出的话,彻底没有愧意了。

柔安打定主意,抬眼正色看向靳玉。

靳玉同她私下相处,渊渟岳峙的气势减弱,一贯的端正坐姿,却明显流露出几分放松闲适。在柔安说了“有话要说”之后,他容色略微一整,但目光还是清淡地温柔着,随着她白如削葱的手指淌过瓷勺。

她久久不语,他也不加催促,此时见她那双清湖般的褐瞳对向他,他也自然地回望过去。

柔安对上他的视线,目光毫无闪避,语气平淡道:

“今日,江庄主命人截我去地牢找胡力套话。”

靳玉眼中划过一丝恍然,下一刻,如滴墨入水,眸色渐沉,暗不透光。

“待江庄主定下试探内应的方法,我们就离开芙蓉庄,住到方斐府上去。”

柔安扎实吃了一惊。

她之前对是否告知靳玉此事还心存疑虑。江淮望此举确实过分,他明知靳玉对未婚妻万分在意,还将她派去见危险人物,更不要说那危险人物还是曾对她举止轻薄,就算派了最得用的大弟子相陪,这做法也是明晃晃的得罪。

柔安知道靳玉和江家关系匪浅,方斐更是他认可的朋友,他和一众朋友为芙蓉庄出力甚多……她虽然是他的恋人,但也没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独霸他的一切情感和人际关系,毕竟两人相识不过半年,他同故交们可有经年的交情啊。

她也犹豫过,挑明江淮望暗地里的手段会不会让他两面为难,但她一向认为,情人间应彼此坦诚,有问题就直接解决,拖久了反而埋下祸患。何况,对方太过分,她已忍无可忍:起初助江家筹备寿宴、制作解药完全出自一腔善意,不料他们将她的善意视作理所应当不说,还无视她的意愿使心思迫她冒险劳力……

柔安不是没看见江淮望目中的愧色,他们当然意识到行为欠妥,不过是欺负她性格温柔、身份不显罢了,易人而待,他们可敢这么使唤靳玉?

既然他们为老不尊,那她也无需顾忌了。

若靳玉偏袒江家,要她忍气吞声,那足见二人心意不通,还是趁早一拍两散的好。

不成想,靳玉的反应如此利落和贴心,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本以为,靳玉可能会支持她此后再不理会江家所求的打算,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维护她,甚至也有意置身事外。

这是应该的嘛!他维护她是应该的!

反正芙蓉庄此时闲客尽散,也另有强援,情况不那么危急了……他们不被尊重,又何必厚颜多留

在靳玉说出“离开芙蓉庄”几个字的时候,在对着他安抚而略带内疚的沉静目光的时候,柔安明显感觉到一阵暖意,心被灌满,两颊飞红。

她刚才下决心挑明时还坚定的目光,一下子忍不住移开了,又很快拢回来,稳稳与靳玉对视。

她遏着嘴角的甜意,小声道:“方公子还要留在庄内吧,我们如何住过去”

靳玉看到她和户外榴光一样软下来的表情,周身的气氛重新柔和下来。

“让他找人带我们回去就是,你不必挂心。”

柔安不再掩饰眼角和唇边的笑意,轻声道:“有你在,我从不挂心。”

靳玉眸光一漾,受了她的甜言蜜语,面上也显出笑来,“就你会说。”

“那是,因为我口言心声啊。”

她说完,轻快地出门去叫远远避开情人私语的婢女进来收拾碗碟。

靳玉看她愉快得一扫疲惫,还难得勤快地出去叫人,目光追着她,不免笑意更深,但没过一会儿,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蹙——

她戒备心重,难以交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她信他不假,可还远远不够……也罢,两人相处日短,他做的,也还不够……

来日方长。

他们相知相许,会日渐相信相依。

……

柔安回来时身后跟了客院侍女煮雨和烹云,臂弯还挎了个果品篮子,见两个侍女熟练地将桌子收拾利索,也不必她们动手,自己将果品盘子摆放好,待她们合上门离开,她挑出一杆沾着水珠的樱桃果,倾身递向靳玉。

靳玉要接过,她将手避开,眼有深意地看他。

他无奈,垂眼,任她将红果喂进他口中,待他含稳,她顺势折下连着一片蜡绿叶子的细杆,抽回手来。

她看他吃掉樱桃,吐出果核,才笑着问:“甜吗?”

他看她一眼,面色无波。

“甜。”

“甜就好。”她也将一颗樱桃咬进嘴里,果汁裹住舌尖,“我也不白吃他家的果子,走之前,我们再给他个主意吧。”

三十七 有鬼

“建议江庄主请凌霄和简沧也参与庄内防卫布置中,如何?”

柔安话未说全,但毫不影响靳玉将她的话义理解全。

比如,谁去提出这个建议。

“我说,他也未必听。”

“但总会顾及你的面子考虑片刻,顺便拼凑个乍听有理的借口应付你。”

既已说开,柔安也不再掩饰不满。

她并非为自己被轻视而不满。她初出江湖,于武艺和毒术方面不过小露两手,当然不可能被过多高看,更不会狂妄到和靳玉多年的声势地位相比。

她不满的是江淮望的顽固不化,芙蓉庄面临严重的危难,他还只守着那几位“老朋友”关着门想办法,“老谋深算”不假,可还有种说法叫“集思广益”呢。

她也理解江庄主身负整个家族乃至整个门派的安危荣辱,行事谨慎,理所应当。但他的老朋友们就真的那么可信可靠吗?就她所见,也未必比凌霄和简沧强多少。

靳玉听了她的嘲讽,一哂而已,沉吟片刻,开口道:“你还对单掌门和许长老心存疑虑?”

柔安摇头,“我还是那句话——我怀疑你我之外的所有人。”

靳玉看着她,眼神无奈而柔软,“若江庄主如你,可不好办。”

柔安浑不在意,“他又能强多少,只怕还不如我。说到底,与你我无关。”

她想了想,开始分析:“单掌门为人冲动、思虑不足,许长老则精明自利、吝于出力。与人相交,可靠与否,又不在于相识的年限。凌霄敏锐多思、简沧剑技超群,都不是嘴上无门的人,在我看来,江庄主把可引为强援的年轻人排除在外,实在不明智。”

柔安看了靳玉一眼,又想起来加了句:“你们当然不同,你从不是仗着恩情指手画脚的人;熊烨他们也一向少说话多做事;就是方斐,作为外甥,偶尔补充两句还觑着江庄主的脸色;更不要说阴以宁,要不是他不巧撞见黑衣人来犯的现场,又确实展露出了些许技艺谋略,江庄主也不肯将丑事揭于小辈之前吧。可惜,阴以宁头脑和身手都没得说,却似乎有所隐瞒,但愿他不要想不开做了傻事。”

柔安说完,惬意地抿了一口花茶,抬眼就对上靳玉若有所思的视线。

他定定看着她,半晌无言。

这是怎么……她这大实话说得有些刻薄了?

她的忐忑毫无遗漏地被靳玉收入眸中,他突然出声,语气意味深长:

“凌霄敏锐多思、简沧剑技超群、阴以宁智技过人……那,我呢?”

柔安杏眼微圆,今日第二次小惊一刹——这可少见。

他以几无表情的冷淡脸说出这样一番话,让她骤然想起一个久远的说法——

“崩人设了!”

柔安顿了一下,仔细地观察了靳玉的表情,试探着诚心诚意道:

“你,天下第一。”

这下,轮到靳玉怔了一瞬。

他的眼神倏然变得柔和,露出一个少见的明显微笑,直沁人心。

她心底松了口气。

——应该不是错觉,她和他之间,心,似乎更近了。

……

翌日,用过早饭,靳玉去找江庄主建言并告别,柔安去看江梅雪,再把后续解毒事宜交代给庄内的老大夫。

她本不介意同他一起去找江怀望,但他料想,去意一表,江怀望肯定要怀疑和埋怨柔安,他很介意她受委屈,她便甘之如饴地受全了他的贴心。

他们才行到门口,恰好听见了昨日背诗的童音,一个穿着新制夏装的男孩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逐句诵读声律启蒙:“抚动琴弦,遽觉座中风雨至;哦成诗句,应知窗外鬼神惊。”

读到“鬼神”二字时,那孩子还降低了音量,就像真怕惊了鬼神一样,尽管如此,瘦小的身体还是不禁吓得一抖,读完这句,仓皇地左右顾盼,唯恐召唤出了什么。

恰在此时,斜刺里冲出一条大黑狗“汪”了一声,他“哇”地一声大叫,扔了书本,蹲下身子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抖成一团。

柔安一抬手,接住了被高高抛起飞向他们的旧书,与靳玉对视一眼,走到那孩子身前。

“那是狗,不是鬼。”

男孩的颤抖中止,慢慢抬起头。

他看清柔安的脸时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之后立刻四处张望,确定凶恶扑过来的黑影不见了,才舒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柔安把书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有着温柔声线的漂亮大姐姐,赧然接过书本。

她一向不善于和小孩子打交道,觉得他们顽劣吵闹。不过,刻苦又听话的孩子倒是不让人讨厌,这个孩子的反应很有趣,她觉得可爱,多安慰了几句:

“以鬼神之泣赞文才之盛,可知鬼神难见。芙蓉庄武人众多、正气凛然,便是恶鬼也要绕着走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里没有鬼,你实不必恐慌。”

小孩子听了她的话,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乖巧地说:“谢谢小姐。”

柔安微微一笑,和靳玉转身离开。

靳玉看了眼她的表情,“你信鬼神之说?”

柔安思考了一下,回答:“不尽信。你呢?”

“不信。”他答完,又看了柔安一眼,“纵有鬼神,鬼神亦有所畏,但有所畏,便不足为惧。”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护你。”

深信“靠人不如靠己”如柔安,听了这话也不可能不动容。

她抬头专注地看住他,已非星夜,眼中却如聚星光。

“嗯。我信你。”

——应该不是错觉,自她将“委屈”坦言于他之后,他似乎也会“撩”了。

两个习武之人,光顾着说话,并没走出几步,这几句过后,走得就更慢了……突然,身后传来童音软糯的一声大叫。

“有鬼!”

柔安和靳玉驻足回头。

那个孩子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脸涨得通红,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大声道:“庄里有鬼,我看见了!”

柔安和靳玉对视一眼,缓缓走近男孩。

他说完上一句话,就低下了头,牙齿咬着嘴唇,一副心在剧烈挣扎的样子。待柔安蹲下看他,他才抬起蒙上了一层水雾的大眼,小声道:“爹娘不让我惹麻烦,让我别瞎说……”

柔安敛起微笑,用眼神鼓励男孩,如愿听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我看见鬼了!我去花径的草丛里抓萤火虫……就在洛女侠遇害的晚上!”

三十八 流言又起

柔安当然不认为,洛雨绵的死因,是什么“厉鬼索命”之类的怪谈。

就刚才的意外来看,既然那男孩会将飞奔的大黑狗看成鬼,那么他所说的“鬼”,多半是指来历不明行动迅疾的黑影。

这么说来,“黑影”到底是什么,就更让人牵挂和疑惑了。

首先,黑影与杀人凶手有关联吗?

其次,黑影是意图盗宝的黑衣人吗?

而现在又来一个问题——

再次,已有两人声称见过“黑影”,男孩看到的黑影和简沧看到的黑影,是同一个吗?

如果是,那么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若说黑衣人顾及简沧的剑术,打不过或者不想打才飞身而逃;那对于手无寸铁又无武艺傍身的小男孩,竟然没杀人灭口,可太奇怪了。

会给一庄子的客人下少见又难解的剧毒的人,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除非黑衣人出于不为人知的缘故放过了这个孩子,否则……

那晚被人目睹的黑影,就不是黑衣人!

对于第一个问题,柔安不敢妄下结论。但她倾向于“简沧和男孩看到的黑影不是黑衣人”的推论。

就目前所知,男孩见到黑影的时间、洛雨绵遇害的时间和简沧见到黑影的时间,可先后连成一条完整的时间线;男孩见到黑影的地点、洛雨绵遇害的地点和简沧见到黑影的地点,也可连成一条顺理成章的犯案逃跑路线。

这两条线如此连贯,却使事情看起来更复杂了。

因为,正常情况下,黑衣人探宝后逃脱时绝不会选择这条路线——

绕的圈子太大了!花的时间太长了!结合黑衣人之前的逃脱路线,他们只要还有正常的理智,就不会平白冒着暴露行迹的风险选这么一条不顺路的路。

那么,既然黑影有很大可能不是黑衣人,那就没有证据表明黑衣人曾在洛雨绵被杀那夜潜入庄内。这结论或许在感情上难以被接受——但黑衣人的杀人嫌疑……暂时被排除。

问题又绕回来了,黑影与杀人凶手有关联吗?简沧和男孩看到的黑影是同一个吗?出现在黑影消失处的顾惜墨,可遗漏了什么线索吗?

……

转折又生,靳玉也不与柔安分头行动了,在她的不情不愿中同她形影不离地见过江梅雪和芙蓉庄的大夫,最后带她一起去见江怀望。

方斐、熊烨等人一早便按照先前所商定的去安排各处的防卫力量了,书房里此时只有江怀望、单掌门和许长。

江庄主似乎将他“派”柔安打听消息的事也告知了老伙计们,柔安同靳玉迈入书房时,三人递来的视线都带着点不自然。

靳玉察觉了,但并未多言,气势一沉,在瞬间加重的尴尬中将今晨男孩的证言说了出来。

江怀望三人怔了一下,对视一眼,细听之后面色更加难看了。

等靳玉说完,江怀望沉声道:“昨日天色已晚,我们未打扰顾姑娘,只将伺候她的丫鬟对影叫来询问。据对影说,顾姑娘终日闭门作画,鲜少出门,出门也是寻景写生。有几夜,顾姑娘望夜色正美,便收拾笔墨外出画夜景。对影以安全之由劝止不成,提出由庄内护卫陪同保护,但顾姑娘自言有自保之力,坚拒他人作陪,唯恐搅扰作画的意境,几次都是独自深夜外出。不过,对影说顾姑娘外出返回皆无异常,并无与黑影有关之事。”

江怀望与单掌门、许长老对视一眼,接着说:“我本打算今日去拜访顾姑娘,再询问一下当夜的情况,如今听靳大侠所言,黑衣人与洛姑娘被害之事无关,那所谓的黑影就更需要着重调查了。正好,靳大侠和苏小姐也与我们同去吧。”

柔安看向靳玉,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状若无异道:“不好意思,我恐怕不能与庄主同行了。我与柔安有要事在身,不再叨扰了,今日便要离庄,特来向江庄主辞行。”

江怀望面露惊色,下意识看向柔安,又很快把视线转回靳玉脸上。他没从靳玉神色间看出什么,只得看向同样吃惊的单掌门和许长老。

单掌门心直口快,觉得靳玉在这种时候弃江家而去实在不厚道,当下便要开口说些不中听的话,他身侧的许长老立时打出一道气劲拍动他衣袖,他才堪堪闭上嘴。说到底,靳玉有恩于江家,而非欠了江家,他也说不出靳玉必须留在这里帮忙的理由,但还是不甘心,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出来时变了个模样:

“靳老弟,你来这么几天,江老弟一直自责事务繁多招待不周,就等着冰心壶的事情了结了,好好招待你和苏姑娘。可你既有要事,我们也不好留你。不过,芙蓉庄在江南颇有影响,我和许长老也算有点人手,你看你要不把事情同老哥几个讲讲,没准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要有呢,我们就搭把手,你也好多留几天,等等我们的结果。”

江怀望满目殷切地点头。

靳玉不为所动,语气比之前更客气和疏离:“靳某心领几位的好意,但事涉隐秘,不便对人言,且此事紧急,只得仓促请辞,望庄主勿怪。”

江怀望见此,哪会想不明白前因,半是羞惭半是沮丧;又想起之前有人诬靳玉杀人的风波,更说不出挽留的话,腆着老脸硬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送靳玉出门。

才走出几步,就有一个耦合色的丽影快步过来。

众人看去,发现是两颊通红的江羡萍。

柔安本以为她走得太快热得脸红,可待她走近才发现,她的双眼也微微泛红。

这是……受了委屈?岳人才已经离世,那般的蠢货又不常见,更不要说留下的人里靠谱的居多,这位得芙蓉庄上下娇宠的大小姐,在自家受的哪门子的委屈呢?

江羡萍看清几人,再也按捺不住,堪堪符合标准地行了礼,便对江怀望急道:“爹!你快管管那些死丫头,不好好做活,搬弄是非,胡说八道,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光啦!”

江怀望知道自家女儿虽被养得娇气了些,但还是明礼的,不会在长辈面前夸大其词,就算是相熟的长辈也不会,遂一整脸色,正色沉声,“发生了何事?”

江羡萍见到了可以依靠的亲爹,眼泪都要憋不住了,“家里的侍女说,相思谷的顾姐姐被已故的洛姑娘……抢了情郎,她嫉妒洛姑娘,就杀了人。这简直胡说八道!可这气死人的流言,已经在咱家……传遍了!”

三十九 闺中情

柔安本打算离开书房后,回房收拾下行李,便去和江羡萍告别的。

她很喜欢江家这位善良而有度、直爽而体贴、烂漫而明理的大小姐,江羡萍的性格里有不少与她相反的特质,但一点都不让她反感。

没想到,柔安还没来得及去找江羡萍,就撞上了这一幕,江大小姐一见她在,话音一落,就蹭过去挽住她默默不语求安慰。

柔安心有不忍,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对顾惜墨的画技很好奇,略一忖度,抬头盈盈看向靳玉,还没开口,便对上了他了然的目光。

靳玉看了江羡萍一眼,重又看向柔安,无奈地纵容道:“时辰还早,去看看也无妨。”

江羡萍不明所以,不敢问靳玉,眼含疑问看柔安,柔安对她一笑,未作解释,只道“江庄主已经走远了”,她立刻回过神,拉着柔安追了上去。

一路上,江羡萍竹筒倒豆子一样将流言的原委讲了明白。

自她和江梅雪说破了心结,已经过去不少时日了。她日日探望这个别扭的妹妹,从没说几句被气跑,到偶尔也能端水换药,已是不小的进步了。江梅雪仍然对她冷嘲热讽,可频率已大大降低。姐妹二人之间小有冲突,实际上关系已大有改善。

江羡萍对自己取得的成就心知肚明,但还是被妹妹不阴不阳的态度弄得气闷不已。柔安忙于解毒,不可能总被她拉着说话,她只能去找平澜她们一吐为快。

王掌门武功高绝,但江怀望不可能经常烦扰老前辈出谋出力,事实上,这样一位高手坐镇庄内威慑黑衣人,已是不小的帮助了。王掌门懒散惯了,每日抽出点时间指点指点冕日门和揽月门弟子们的功课,就去找芙蓉庄的管家要壶好酒,躲去角落自在醉眠了。

两门的“交流项目”尚未结束。待离开芙蓉庄,揽月门的姑娘们又要和大师姐告别;平澜头一次这么久没见可爱的师妹们,也多有不舍。她们珍惜有限的相处时光,日日聚在一起练武、玩闹,比起忙于布置防卫、追查凶手的靳玉他们,真正做客做得悠闲愉快。

江怀望宠爱小女儿,不忍她奔劳,便命她负责招待留下的客人们。江羡萍有任务在身,也喜欢揽月门轻松的氛围,常去一同游戏。揽月门上下也同她相处得不错,喜欢听她们姐妹间的趣事,热衷给她出谋划策。

昨日,一个小师妹给江羡萍出了个主意,平澜大师姐最擅长调教不懂事的小师妹,请她出马,绝对能把刁蛮的二小姐收拾得乖巧听话。此话一出,这个叫菀蓝的小师妹便得了大师姐一个温柔的眼刀,其他的姑娘轰然叫好,平澜也没反对。江羡萍一听就觉得是个好主意,之前揽月门师姐妹们也去探望过江梅雪,那时候江梅雪对着客人确实比对着她老实很多,便求得了平澜这个外援。

今日一早,她便赶去了揽月门所在的华馨苑,同师姐妹们共用早点,打算早点过后便带着帮忙的平澜和她看热闹的师妹们一同去见江梅雪。

姑娘们已经混熟,早没了食不语的规矩,在饭桌上问一旁伺候用餐的丫鬟们可有趣闻助兴。有个叫黄鹂的小丫头,声音甜、说话逗趣,爱听故事也会讲故事,说了几件壶州城内的趣事。在大家聊得热烈的时候,年幼的小丫鬟没刹住话头,不小心将庄内流传的“顾惜墨杀人”之事也兜了出来,顿时满堂皆惊。

一片沉默中,平澜语气和缓地开了口:“我与惜墨曾有往来,她胸有丘壑,绝不会做出因妒杀人的事。”

语落掷地有声。

江羡萍一向信重平澜,又因自家下人将流言传到外客面前而大感窘迫,当即厉声命黄鹂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小丫头吓得缩肩含背,眼里噙着泪花,幸而口齿一贯伶俐,才将经过囫囵说全。

芙蓉庄分派去伺候顾惜墨的丫鬟对影本也是个妥当人,知道事关重大,不曾将庄主问话的事情外传。但这事毕竟牵扯上了人命,她心下惴惴,回去后就找她的亲姐姐莺歌诉苦。

不想,姐妹俩关门说话时,正好有个叫入画的丫鬟来找莺歌。入画人长得秀丽,却有嘴碎的毛病,不怎么受人待见。她之前见过顾惜墨,因自己名中带“画”,便对这位容貌艳丽、气质脱俗又画技非凡的姑娘有了深刻印象,此时听屋内人说起了有关顾姑娘的事,立时放下就要敲上门的手,侧耳贴门偷听了起来。

莺歌听完妹妹的话,告诫对影不要外传,赶紧将她安抚了回去。莺歌送对影出门时,听得了大消息的入画顾不得找莺歌商量正事,早已跑出去搬弄口舌了,心有牵挂的姐妹二人对消息泄漏一无所察。

黄鹂自不知道这一系列内情,只道入画说从莺歌处听来的。江羡萍对莺歌有些印象,记得她是早先侍候柔安的丫鬟,便将她召来问话,才彻底了解了流言的起因。

莺歌听黄鹂说流言已在庄内传遍了,吓得腿都软了,跪下求江羡萍放过对影。

江羡萍没工夫追究这些,让她起来回去做事,又叫来管家吩咐下人不许再胡说,最后丢下一句“平澜姐姐我过后来找你”便冲出门去找父亲了。

自爆家短这种事,一般没人会做。

江羡萍也不例外。

她觑了眼柔安的脸色,抿了抿涂了红色口脂的唇,小小声对柔安辩解:“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事,是因为你和靳大侠曾受流言之苦,怕你介意。我想告诉你,传流言这样的小人行径,也就外面那些乌合之众才有。这次的传言,有我们主人家失察之过,也有害虫作祟,但我家大部分人都是好的,你别讨厌我们啊。”

柔安柔声道:“不会的。”

我不讨厌你,还挺喜欢你的;我也不讨厌你爹,但不想再看到他了,这和你没关系。

江怀望等人听觉灵敏,自然将后面两个姑娘的小声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怀望对女儿的举动略感欣慰,但想到马上要面对的相思谷众人,还是不禁在心里长叹口气。

——他这张老脸今日怕是要在小辈面前丢光啦。

四十 画痴

江怀望等人见到顾惜墨的时候,都被眼前所见的场景镇住了,没有一个人出声,甚至将有意通传的对影拦了下来。

窗畔纱帘尽掩,室内光线朦胧。

顾惜墨着一身光华流转的墨缎衣裙,立在案前,腕悬纸上,笔毫飞舞。

她身前的纸上,铺陈着浓郁深邃的夜色,与她身周悬挂的画轴中的夜幕相辉映,衬得她露在衣领、衣袖外的肌肤白如雪,明如月。

众人先被这白日之下的一室夜色吸引,几息之后,才发现她那杆粗管玉笔饱蘸的黑墨也非同寻常。

画纸边那汪墨,黑得纯粹,彷如死水无澜;薄薄一碟,却好似浓不见底。顾惜墨衣袂翻转,轻松运起那支与她纤细手腕殊不相称的粗管画笔,毫尖点染摆抹,就流淌出一片隐约映出彩色星光的鲜活夜幕。

众人这才发现,那黑墨隐现珠光,而瓷碟边还有几点红绿蓝黄色的彩墨,她偶尔会在蘸足黑墨之前之后点上一点色泽饱和的彩墨,在画纸上将夜色晕得更生动、更富有层次。

不止如此,画案上还陈列着形制各异的作画工具,除了她指间正在舞动的随身玉笔,还有不少疑似竹签、木棍、丝带、棉花的东西,上面或多或少地沾了些墨,让人不禁好奇,它们在这些夜色图中发回过怎样的作用。

柔安将画具打量遍,目光又回到了画师本人身上。

顾惜墨作画的动作那么娴熟、那么流畅、那么自然,似乎除了她的一切都被她可用以作画,似乎她就是笔、是墨、是画。

似乎,画不是她的技艺,而是她的命运。

所有人都对她醉心于画的状态打动了,特别是江怀望等在武之一道上卓有成就的大家,若说他们之前还谋算过如何从这位寡言的年轻女子口中套出什么消息,现在多半都歇了这个心。

他们对这种状态再熟悉不过。

学艺者凡有所成,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到达他们的层次,“登峰造极”已不足以形容,“已臻化境”须为常态。

他们此时的想法与平澜相似——

如此专于一艺之人,极少为杂念所牵绊,心思纯直,应不会有虚言。

于是,一众大忙人不约而同地安静等待,等顾惜墨将画作完成,再取得她的证言。

先前为顾惜墨一力作保的凌霄见到众人的态度,很是满意和自豪地立在一侧。

就这么等了小半个时辰,顾惜墨才悠然放下画笔,垂眼凝睇画完的夜色,轻不可闻地长叹口气。

然后,她似有所觉,抬头看向旁边等待许久的众人,开口问道:“诸位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江怀望客气了一句,既然心存敬意,也不绕圈子,直道来意:“顾姑娘画技高绝,我等冒昧打扰,实在抱歉。只是,据闻顾姑娘在洛姑娘遇害那晚恰好在园子之内,不知是否有所发现?”

顾惜墨心思通透,自然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也直接回答:“江庄主可是想问我看没看到简少侠追逐的黑影?我之所见惟有月色和画纸,不曾见过黑影,也不曾见过相类之物。不好意思,恐怕无法给诸位提供线索了。”

自柔安之事发生之后,江怀望或许自我检讨过,对小辈的态度颇为客气。顾惜墨不在人情往来上多花时间,但并不是不知好歹,得到他人的礼遇,自然投桃报李,也回了难得详尽的一番话。

江怀望与单掌门、许长老对视过,都无异议,便告辞准备离开。

恰在这时,门外一阵喧闹,好像有不少人闯进了院子。

凌霄大步走出画室,江怀望等人紧随其后。

院中果然站了不少人,都是身穿素色衣裙的姑娘,其中一个被丫鬟拦着,还在大声道:“顾惜墨,你出来!传言说你杀了雨绵,你出来说清楚,这传言是不是真的!你出来!”

柔安略一辨认,发现人群里有几个是寿宴上献舞的姑娘,猜测这群人来自归雁轩。

果不其然,凌霄听了这话,蹙眉开口:“应姑娘,说话当有实据,何况杀人这样严重的罪名。你不请自来,硬闯他人居所,已是无礼,还大庭广众之下无凭无据地诬陷我相思谷中人,未免太过分了!”

凌霄待人一向温和,对女子尤其和蔼,但他见多了谷里的可怜人,颇有几分护短,一听此话,立刻想起了此话可能引出的是非,深感不快,语气也少见地严厉起来。

这位应姑娘显然被急怒的情绪冲昏了头,听不出相思谷主话中隐含的警告,也或者,她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径直说出了他不愿听到的话:

“戚风原是顾姑娘的恋人,后对雨绵一见倾心,与顾姑娘分开,同雨绵在一起。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因爱生恨,因妒起意,也不是不能发展成为杀人动机的。空穴来风,必有其因;传言既出,总有缘故。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发现了顾姑娘……行事不妥,才有了这样的流言传出来。顾惜墨,死者为大,我知道你不屑于说谎,我就问你几句话,你敢不敢出来说清楚!”

应果儿前边还硬压着口气,到了后来按捺不住,又高喊了起来,双眼直直盯向众人身后的画室,一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就要拼命冲进去的架势。

凌霄脸色更沉:什么死者为大,认识的人死了,就可以无凭无据诬陷别人了?诬陷造成的伤害也可以一句“死者为大”抹消了?那世事何须公道,己方死个把人不就得偿所愿、一了百了?

凌霄知道顾惜墨为人高傲,不屑于解释无稽之事,就算她真的被逼出来,他也不能坐看门人受这样的侮辱,当下便要将归雁轩众人请出院去。

他才启唇,就听背后传来一道清冷女音。

“我没因妒杀人。”

院中人听顾惜墨开了口,除了心底为她打抱不平的——比如柔安和凌霄——都齐齐松了口气。

应果儿亦然。她知道顾惜墨不说谎,心底半是释然半是怆然,松了口气。她定了定神,盯住顾惜墨,又问道:“你不嫉妒雨绵?”

顾惜墨面无表情,“不。”

应果儿咬了咬唇,“你不恨雨绵?”

顾惜墨仍然面无表情,“不。”

“说谎!”应果儿突然怒吼,“你不嫉妒她,我信,你的高傲不允许你有嫉妒这种情感。但你不可能不恨她!她抢走了戚风,将你的尊严踩碎在地,你怎么可能不恨她?!”

顾惜墨看了她一眼,“我的尊严和戚风有何干系。纵如你所言,我该恨戚风,与洛雨绵何干?”

应果儿哑然。

罢了,她应该想到的,就是这样,顾惜墨就是这样。

雨绵和她说过,戚风觉得顾惜墨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她还对雨绵说不可能,戚风那么好,雨绵心悦的人那么好,怎会有人不放在心上。

但她知道,这是可能的,如今顾惜墨的话不过是验证了这种可能罢了,她有此一问,也是为雨绵不甘心吧。

洛雨绵到死都介意顾惜墨,可顾惜墨的心那么大,洛雨绵,还要加上戚风,却从无立锥。

四十一 黑影?

“雨绵来归雁轩时,不过五岁稚童,恰与我病逝的妹妹一般年纪,我视之为亲妹。大家怜她年幼,对她过分娇宠、失于教养,她生前懵懂任性,对顾姑娘多有得罪,我替她向顾姑娘赔礼了。”

应果儿蹲身为礼,顾惜墨表情未变,淡道“不必”。

应果儿起身,像是对顾惜墨的无动于衷毫无所觉一样,继续道:“我丧妹心痛,一时失察,受了奸人挑拨,今日对相思谷各位也多有失礼。”

她再次一礼,顾惜墨未答,凌霄脸色稍有缓和,对着归雁轩的姑娘们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但话意很不客气:“暑气蒸人,诸位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应果儿起身,别无他话,告辞转身离开。

归雁轩其他姑娘面面相觑,也跟着她告辞了。

应果儿才走到院门近前,一个淡蓝色的清癯身影突然扑了进来,一身惶急地往里冲,快撞上她时才猛地刹住,恍然似地抬头看向院内的人群。

他一抬头,院子里才要送走归雁轩“客人”的众人再一次惊讶了,凌霄才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应果儿凤目大睁,对着本该在此却不在此、不该出现又突然出现的人问道:“戚风?”

戚风将院内情状打量完毕,见应果儿开口,条件反射般地急急辩解起来:“应姑娘,雨绵之死绝非惜墨所为,你们不要……”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归雁轩一众皆是离开的动作,相思谷众人面上也不见激动或愤怒之色,顿了一下,看了听了他的话后面色逐渐阴沉的应果儿一眼,又看了面无表情高高站在廊上俯视他的顾惜墨一眼,一贯冷漠脸的青年难得现出迷茫和尴尬的神色,讷讷开口解释:“我在路上碰见范姑娘,她说应姑娘你带人来质问惜墨……”

他说到后来,自觉有言姑娘是非的嫌疑,话音减低。

应果儿却将话听了完全也补了完全——可不是吗?要不是范秋雅那个惯爱生事的丫头挑拨,她也不会热火上头跑来大闹。

她身后一个穿青色纱裙的女孩怯怯开口:“我们不是果儿姐姐带来的,我们是自己跟来的。”

戚风看了她和应果儿身后其他人一眼,明白自己被误导了,正要道歉,应果儿变快步同他擦身而过,衣袂翻飞地大步离去了,归雁轩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不一会儿,院子大门口就只剩下他一个,孤零又怪异地站在那里。

江怀望其实也有些尴尬,他们一大把年纪要客串捕快,大热天里到处跑着查命案,还要被迫旁观年轻人的情爱闹剧,纵是经多了风浪,心境和脸皮都非同一般,现下也感到些不自在了。

他们同凌霄和顾惜墨匆匆客套几句,便也状似平常实则匆匆地离去了。

临走时,柔安走近顾惜墨,“顾姑娘画技卓绝,所用之墨亦甚为神奇,不知购自何处?”

顾惜墨看向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冷清的姑娘看她时眸中依稀带了丝暖意,“我做的。”

柔安赞叹:“顾姑娘大才,此墨可有名称?”

“惜墨。”顾惜墨一脸认真。

“哎?”那两个字?这回答是什么意思?稀墨?吸墨?还是,对我这么有好感让我直呼她名?最后一个猜测可能性不大,但柔安莫名对天赋异禀且专注勤奋的人抱有好感,这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她还莫名有点期待和雀跃。

“惜墨,顾惜墨的惜墨,此墨之名。”

“好名字。”原来是这样啊,看来顾姑娘确实很看重自己的这项发明呢……就是,有点失望啊,果然初始好感只在正常值吗。

柔安出了院子,还有点郁郁,靳玉转头看了她好几眼,最后忍不住牵住她的袖子带着她往前走,“专心走路。”

“……哦。”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讨好地对他笑了笑,换来一个无奈的眼神,走了几步,若有所觉,驻足回头。

院门之内,相思谷众人已各自散去,凌霄也安抚了顾惜墨几句,转身离开她。

柔安之所以看得如此清楚,不过是因为原本挡在门口的人已经变换了位置——

戚风一步一步,身影带着莫名的萧然和决然,走向顾惜墨,然后,停在了她的身前。

柔安看向顾惜墨的视线几乎都被戚风挡住了,她猜到他们在交谈,却无从推测交谈的内容和态度。

“怎么?”

耳边传来靳玉的疑问。

“无事。”柔安看向专注看她的昂藏男子,笑得庆幸又珍惜,“我们走吧。”

花开堪折直须折。先贤诚不欺我。

……

简沧头顶半片草业,突然直起了腰,看向某个方向。

不一会儿,一条大黑狗从那个方向冲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健壮的……丫鬟?

不过,这个有违丫鬟常规形象的丫鬟并未吸引他的注意,他的动态视力极佳,一直注视着那条奇特的狗,观察着它身上每一个细节。

这条狗太奇特了,大得奇特,快得奇特,还奇特地出现在了黑影消失的地点。

——若不是他相信这狗不会更奇特到上房揭瓦,恐怕他要将它当作黑影的真身了。

那狗很快跑到了他的眼前,绕着他跑了几圈,突然蹲坐在他身前,吐着舌头哈气。

“大……大黑,你快跑死我了!”

壮丫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抱怨不休,“以后再不给你吃红烧肉,让你跑!”

大狗极有灵性,像是听懂了丫鬟的怒骂,“呜”地一声趴在地上,闭眼,双爪捂脸。

这招应是惯用伎俩。

简沧心道。

一条狗,如此作为,让他都心生不忍,可那丫头一脸“又来了”的不屑,“哼”地一声叉腰转头,鼻子四十五度朝天。

那狗装模作样许久,见无人安慰,自己默默站了起来,小跑到丫鬟身边,抬头殷切地看她——

她依旧昂着头。

大狗沮丧地低头,过了片刻,突然抬头,看向姑娘插在腰间的手,舔——

丫鬟立刻蹦了起来,大力甩着手上的口水。

“脏死啦!你这臭狗!简直…简直……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臭不要脸!”

丫鬟想起了隔壁家读书的小弟用过的文绉绉的话,大材小用地骂一条不学无术的狗,那狗虽然露出了比“文绉绉的话”还委屈的眼神,却欢快地吐着舌头绕她跑。

一人一狗嬉闹了半晌,都热出了一头汗,才渐渐安静下来。

简沧难得牺牲了宝贵的练剑时间看这普通人的日常,却意外地不觉无聊和浪费。

他看面前的两只缓过了气,才出声问道:“这是你的狗?”

壮丫鬟被吓了一大跳:“你是谁!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来的?!!”

“……”

这算对他追求天人合一的剑道的成就的侧面褒扬对吧。

“你和狗来之前,我就来了。”

“……哦,这样啊。你是客人吧,不好意思啦。”

丫鬟明白了:武林高手嘛,一向高来高去,难怪。

“无事。这是你的狗?”

丫鬟不太明白高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难道这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闯了大祸?她狠狠瞪了狗一眼,狗委屈得双眼汪汪。

“不是。”她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大黑是条好狗。”

“……”

好贴切的名字。

简沧默默想,然后问:“你常同它玩耍?”

“算是。”丫鬟越答越忐忑。

“它常来这里?”他继续问。

她更不安了,“嗯,那边的墙底有个狗洞,它爱钻出去乱跑。”

“哦?狗洞?有多大?”

丫鬟被冒出来的另一个男声又吓了一跳,不过可能因为这个声音磁性好听,她只是小吓一跳,很快就回过劲儿了。

“你钻也没问题…那么大。”

正好巡视到此地看到简沧在问丫鬟话顺便过来看看的阴以宁,看着憨直姑娘那理直气壮未觉话有任何不妥的表情,丝毫没有发现线索的喜悦地沉默了。

四十二 追忆

“噗。”

阴以宁耳边传来少年没憋住的笑声,他不禁眼角一跳,不过,当他看向简沧时,少年的脸已经恢复了一贯的老成。

阴以宁的视线轻飘飘地拂过那张平静的脸,他自己也未现异色,继续向丫鬟问道:“这么大的洞,知道的人多吗?”

姑娘被俊秀的公子柔声细气地问问题,本应开怀,然而小动物的直觉总是提醒她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犯了什么错。

她有点疑惑,又有点窘迫,作势摸脸,匆忙出门追狗而没来得及清洗的手指抹了满脸炉灰,“不多吧……大黑太调皮了,除了我,大家都不怎么爱和它玩。”

阴以宁看着眼前的花脸,话中带笑:“这样啊,在下明白了。多谢姑娘释疑。”

“没事。我还有事回厨房,先走啦。”

丫鬟越觉越不对,用嘟囔的音量回了一句,就引着大黑离开了。

阴以宁看向自偷笑后就不发一言的简沧,笑得和煦:“江庄主也拜托了简少侠查找线索?若有简少侠的助力,那我等可大松口气了。”

简沧看了他一眼,略撇过头,“我只是自己感兴趣罢了。”

“哦?”

阴以宁眼带疑问地看向显得有些不自在的少年。

简沧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也未得叮嘱不得泄露他所目击到的事实,当下便将洛雨眠遇害那晚他所遇见的事说了出来。

阴以宁露出一个恍然的神色,“怪不得…今早会传出那样的留言。”

简沧立刻抬起了头:“留言?”

阴以宁露出难言的神色,“是,有传言说……顾姑娘是杀害洛姑娘的凶手。”

“一派胡言!”简沧攥紧了拳头,双目灼灼看向阴以宁,“是谁在传这样的话?江庄主可知道这传言”

阴以宁答:“庄里的人都在传。江庄主…此时应当也知道了。”

简沧想了一下,掉头就走。

阴以宁急忙拉住他。

“简少侠莫急,江庄主定会妥善处理留言之事。留言之中并无与你有关的痕迹,若你贸然出现为顾姑娘澄清,恐怕事情会变得更不可控制——毕竟,聪明人可不会做传谣信谣之事,会搬弄是非的人多半都不大聪明。”

简沧听了他的话,顿住了脚步,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阴以宁微微垂头,似乎在等他相通,实则在透过睫毛的缝隙观察他的神色,过了片刻,温声开口:

“简少侠可是在为陷顾姑娘于危难而不安?”

他对上少年急迫的眼神,提议道:“若想帮顾姑娘撇开嫌疑,为今之计,找出真凶方是上策。江庄主恰好委派我负责这一带的巡查安排,刚那小姑娘说的也不失为一条线索,简少侠不妨再对当日情状多加回忆,我同简少侠一起将这附近搜查一遍如何?”

“好。多谢阴兄。”

简沧得到了善解人意又行之有效的建议,用隐含感激的眼神看了阴以宁一眼,选了一个方向又弯腰向着草丛中找去。

阴以宁爽快地领了简沧难得的亲切称呼,回了一笑。他看了一会儿简沧的动作,便也转身一笑,开始搜索另一个方向。

后一个笑,奇异地透着些嘲讽的意味。

阴以宁起初负责安的不是这一带,是黑衣人前几次逃跑时消失的地点。江淮望那日听过大弟子回报的柔安从胡力口中套出的话后,便将几个年轻人负责的区域进行了调整和调换。阴以宁当日虽然不曾听说胡力关于内应的说法,但他眼明心快,早看出江庄主这几日对他们态度有异,再对比他对单掌门和许长老无异于初的态度,他不由得心生嘲讽。

不过,也只是嘲讽罢了。

芙蓉庄如何,到底同他无关;他人态度如何,他也从不在意。

阴以宁脑中念头飞转,手下眼中却无半点松懈。

突然,他动作一顿,捡起一根树杈细细察看。

恰好简沧回头,见他低头盯着手中执起的一物,不由出声问道:“阴兄可有何发现?”

阴以宁自然地松手,树杈落地。

他回头道:“尚无。简兄弟呢?”

简沧也答“无”,顿了一下,他又打起精神,“我去那边找找。”

“好。”

阴以宁等简沧走出去几步,才轻声蹲下捡起了树杈,将它塞进了袖子里,然后,状若无事地继续搜寻,重点察看草丛里的枝杈。

……

顾惜墨和戚风坐在花架下的一个石桌旁。对影本当他们要边赏花边聊,正准备端些茶水点心来,却被戚风制止,还请她离开去忙。

对影本就在自责,见受害人的恋人兼嫌疑人的前任找上了们,心怦怦直跳,可她看向顾惜墨,顾惜墨也对她颔首,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只余气氛诡异的二人相对独坐。

戚风自顾惜墨答应和他“谈谈”时,他便没再抬头看她。

这是自洛雨绵死后两人之间第一次说话。

他知道她一向寡言,可他一直都记得,她从前对他,可算最不寡言。

戚风的母亲是妓院的花魁,从知道自己父不详的儿子聪颖非常之时起,就对他用心教养。

他的幼年十分不好过。

大凡聪慧勤奋却境遇不堪、且看不到丝毫改变的希望的人,日子都很煎熬。

直到那场大火,那场让妓院毁于魔道纠纷的大火,他不堪而压抑的童年终于飞灰烟灭。他的母亲拼死将他丢了出来,他摔断了一条腿,却见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少年公子——凌霄。

那时,凌霄刚创建了相思谷,谷中人数很少,与他年龄相近的,只有包括顾惜墨姐妹在内的几位大师的小弟子。

这些孩子有的身世可怜,但自来了相思谷之后,几乎都养出了明朗而直爽的性格,除了文雅的顾家姐妹,都和性格敏感细腻的戚风处不到一处。

就是顾惜墨和顾惜香姐妹两人,姐姐一贯寡言,与他从无废话;妹妹性情温和体贴,才约略与他多言几句。

认真数来,他到相思谷一年,竟也没交上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直到那天,他听从师父的吩咐,去树林里寻找适合做琴的灵木时,见到了正在收集树脂的舞匕首比舞毛笔更娴熟的顾惜墨,才有机会得到生平第一位“知己”。

四十三 青梅

顾惜墨寡言少语,容貌端丽,常年面无表情也无损美貌分毫。相思谷的孩子们并不知“高贵冷艳”这种说法,但若有知,肯定能将其同他们对顾惜墨的观感完美对应。

戚风虽不合群,但一般情况下看人的观点与他人无异的,由此可知,当他看到一向“沉静端庄”的顾惜墨坐在树枝上对着树干挥“大刀”时幼小内心受到的冲击。

戚风学武不久,还没到行走无声的地步,但顾惜墨专注于刀下,对地上落叶被踩时发出的窸窣声毫无所觉,眼都没移,这让走到树下想打招呼的他很有些尴尬。

他不敢贸然出声,怕她受惊坠下,且昨夜看谱晚睡、今晨早起入山,困倦难忍,索性在树下寻了个地方坐下等她。

就这样,等顾惜墨收集了满满一罐子树胶,心满意足地封上盖子揣进小包袱里,一低头,就看到树下睡着一个还算眼熟的身影。

她看了一会儿,选了一个不会踩到戚风的位置,敏捷地爬下了树。

戚风是被她的落地声惊醒的,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他自觉失礼,小脸泛红,匆匆起身叫了一声“顾师姐”,然后就什么话都憋不出来了。

顾惜墨看他一眼,同样一声“戚师弟”,便也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树林里传来的风声格外清晰。

戚风站了一会儿,脸色回复正常,才谨慎地开口询问:“师姐为何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顾惜墨道:“采树胶。”

戚风听到这个答案,有些难以置信:“太高了,很危险……师姐采树胶有用?”他一说完就恨不得把这句废话咽回去,以免收获高冷师姐不耐烦的眼神。

意料之外,顾惜墨并未冷嘲,只是平淡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制墨。”

戚风更意外了:钱师伯会缺好墨?总不至于逼得自己的弟子爬树寻材料制墨吧?

顾惜墨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思:“总不如自制的趁手。何况,制墨,知墨,方知如何用墨。”她看了一眼男孩身后背的小斧头,“当与习琴同理。”

戚风听了,不禁思量:这就是师父命他来林中自择制琴良材的目的吗?知制琴,可知操琴……?他决定更加认真地完成师父布置的作业,问顾惜墨:“师姐常来林中?”

顾惜墨答:“是。”

戚风惊喜,“师姐可知,林中可有凤血木?”

顾惜墨回想了一下,很快便答:“有。入林南行小半个时辰,到星垂湖畔,可见凤血木林。”

戚风没想到她真对这片树林这么熟悉,道了谢便转身去寻,不过,他才迈出几步,便被顾惜墨叫住,他疑惑地回头,看到女孩正靠坐在树下慢条斯理翻包裹,然后递给他一个白糯的长方块。

“这是?”

“云片糕。”

戚风下意识看了一眼天色,蓦然发现已到晌午,可自己就带了把斧头其他一概未准备……毕竟还是小孩子,思虑不全,且斧头太沉,出门时也无暇想及其他。

他隔着几步远似乎都闻到了糕点的甜香,略感垂涎,也对看似冷漠的顾师姐的体贴之举颇觉惊讶。

的确,凤血木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且他伐木取材也要消耗体力,他很需要吃点东西。但是,他已经习惯自行解决一切难题、习惯推拒他人的好意了,何况他隐约而顽固的自卑感和自尊心也不容许就这样将自己的失误袒露于人前。

男孩脸上浮现挣扎之色,等了好久,女孩都没收回手臂,最后,他倔强又愧疚地开口:“多谢师姐,我……现在不饿。”

顾惜墨被拒绝了,脸上也未见愠色,只盯了他看了一会儿,便“哦”了一声收回了手。

戚风反而愣住了。

他初来乍到,每遇到困难,回拒师兄们的慷慨相助时,师兄们总以为他年纪小脸皮薄,要多坚持几句,后来发现他咬牙撞墙也要自己解决,才讪讪作罢。几次过后,就没什么人主动和这个别扭的俊秀小子说话了。倒不是排挤,只是谷内人心简单,师兄们年纪年幼识浅,不知道如何同性格别扭的家伙打交道。

戚风只道自己不识好歹被讨厌了,更加孤僻。眼下拒绝了顾师姐难得的好意,却不见她生怒,更没听她坚持,不禁纳罕。不知为何,他不想顾惜墨因此嫌恶他,但他又拙于唇舌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在原地纠结起来。

顾惜墨有些奇怪男孩拒绝了她的糕点后为何还未离开,明明之前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但她一向不任琐事萦心,很快便专注地吃起了午饭——午后,还有其他材料需要采集呢。

戚风半低着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小声辩解:“多谢师姐好意,我……待找到凤血木,就下山。我不饿的。”我没疏忽,算好了能承受的重量和能容忍的饥饿程度才没准备干粮的,也没有嫌弃你的心意和食物,你别生我气。

顾惜墨微怔一瞬,大概理解他在道谢和解释,也想通了他这番犹豫和担忧,双目湛湛看向他。

“我没生气。你拒绝是出于真意,而非客气,我又何必携善意相逼?”她想起了之前师兄们的所为,平静地加了一句:“师兄们并非有意逼迫,热情太过而已。”

戚风觉得他对顾师姐的印象被全然颠覆了,看着咬甜糕的表情和答他话的表情一样认真的顾惜墨,他心中一动,莫名开口道:“不知师姐可有多余的点心,我……我饿了!”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把舌头吞回去,再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擂几拳,完全不敢看顾惜墨的脸色。

顾惜墨倒面无异色,只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默默掏出另一块云片糕,递给他。

戚风默默接过,也坐回树下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吃完了。

……

在那之后,他总能“凑巧”在山里与顾惜墨偶遇,经常一同搜寻和研究制作画具和乐器的材料,也逐渐学会应对身边人的好意,与谷中众人相处得宜。

春去秋来,男孩也长成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翩翩少年,当师兄弟论及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时,那个他最在意的少女浮上心头。

戚风偶然旁观一位师兄傻笑着捡起了一位师姐含羞带怯落下的手帕,在心底默念“非礼勿视”的同时,一个疑问悍然冒出——

顾师姐,会否对谁有意?

四十四 惘然

“师姐生辰,我无以为贺,惟有一曲聊表心意。”

顾惜墨对着挺拔清俊的少年故作平静的脸和暗潮涌动的眼,注意力却不在亭中一侧架好的琴上,而在他手中捧着的瓶花上,且神色莫名。

戚风的平静难以为继,“师姐,这花…可有不妥?”

顾惜墨看了他一眼,“你可知萱草花寓意?”

戚风恍然,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可惜香师姐说,师姐最爱萱草……惜香师姐又作弄我么。”

顾惜墨看他自己反应过来了,接过他懊恼的话尾:“你上次听信她的话,被毒虫蜇了满头包;上上次听了她的话,染了一脸绿;上上上次,吹了一夜风……”看着一贯目无下尘的戚师弟头越来越低,低得脸都要看不见了,她叹了口气,“花草,无非用作染料罢了,在我眼中并无不同。”说着,她还是接过了那瓶花。

第二日,顾惜墨一开门,就看到阶前放着一瓶包含茜草、蓼蓝、紫花和栀子的插花,如果她没看错,边上点缀的那两片嫩叶,似乎还是薄荷。

她瞥了迅速躲回树后的浅蓝衣角一眼,无语片刻,将花瓶抱回室内。

……

一年后。

顾惜墨站在一年前同一个位置上打开精致的螺钿盒子,盒子里面是细密丝绸包裹的满满的流光溢彩的……

粉末。

刚刚以一副黑碧玺耳坠为姐姐庆贺生辰的顾惜香一脸不解,“这是?”

“蝶贝粉末。”

戚风揭开谜底,看向顾惜墨,眼中隐隐显出邀功之色。

顾惜墨才看到那些价值不菲的粉末上让她略感眼熟的光泽,心中就有了猜测。果然,戚师弟记得她月前见到一位师妹头上的黑蝶贝发簪时凝注的目光,且未会错意——她最近绘制的一幅画卷上正缺少有着如此动人流光的颜料,他的礼物对她的颜料研制来说再及时不过。

顾惜香看看姐姐满意的目光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再看看戚风就差摇尾巴来表现的得意和闪闪发光的眼睛,有点心塞。

……

“生辰快乐。”

“惜墨?”

戚风知道自己刚刚确认关系的恋人内心细腻但一向冷情,不曾料想她竟然记得他的生辰,还准备了礼物。惊喜异常。

这是他收到的来自她的第一份生辰之礼。

幸福得无以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卷开画轴,只见画面上一青衣男子在山崖边阖目抚琴,背后是一片悠芒的天。纸面振动间,苍天、青袍上流光隐现,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光泽,兴奋抬头:“这墨?”

“我才制出来,用你送的贝粉。”顾惜墨顿了一下,目光从画面移向惯于自矜的戚风此时喜色难掩的脸,“你可愿为这墨定名?”

他垂目沉吟,看住她:“就叫…惜墨,可好?”

用料珍稀、可堪珍惜的颜料。

独一无二、钟情爱惜的人。

“好。”

她毫不犹豫地应下,让他不禁有种感觉——

他们相伴近十载,情笃如此,他但有所言,她皆会应允。

……

“我同师父说,同这一批游学的师弟师妹们一起出谷。”

“嗯。一路小心。”

“……你还不出谷游历吗?师弟师妹们已经回来好几拨了。外出游学是惯例,谷主也说过,放眼天外天,对技艺精进大有裨益。”

“头上的天还没看透,何敢张望外面的天呢。”

戚风看着顾惜墨,她却看着笔下的画纸,没分给他一丝目光。

“我不去了。”

他沉默半晌,突然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压抑的不满张牙舞爪、招之欲出。

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含不解,“你师父不是说,外出于你或许是解除瓶颈的契机吗?”

可你又不同我一起!

他咽下了这句话,这句情境对了是打情骂俏、错了是无理取闹的话。何况,他也没这么粘腻,非得日日相对不可。

他只是在疑惑,他们真的相爱吗?在她没有挣脱他牵上她的手之后,除了称呼和距离体现出亲昵之外,他们相伴的时间几无变化,待恋情初定的喜悦消退后,他不禁自问——

她真的不是在习惯性地迁就曾经两小无猜的他吗?

她真的心悦他吗?

他们真的相爱吗?

顾惜墨见戚风只是看住她不说话,眼中风潮涌动,她等了许久,轻叹了口气,看了未完成的画一眼,放下笔向他走去。

她才迈出一步,他就后退了一步,她愣住了,不由停下动作,“你……”

“我后日出发,行装未整,就不来同你告别了。”他看着她,和她眼里的怔色,声音似乎带着痛色,“你保重。”

他转身大步离开,门开又阖,院中海棠投在窗纱上的剪影随着日色移动,而她,却停伫在屋内,久久未动。

……

“姐姐,戚风来找过你吗?”

“还没。”

“他都回来三天了,还没来找过你?!”

顾惜香见顾惜墨低头看画,不发一言,更加生气,“果然,他被他带回来的那个归雁轩的小丫头迷住了!那个软弱的家伙竟敢背叛你,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靠不住!”

“归雁轩?”顾惜墨抬起了头。

“一个说什么‘舍不得戚师兄的绝妙伴奏’‘特来请相思谷能歌善舞的前辈们指教’‘能让戚师兄推崇备至,师兄琴艺卓绝,以理而推,前辈们的舞技也一定令人惊赏’的油嘴滑舌、心怀鬼胎的黄毛丫头!”

“哦。”顾惜墨低下了头。

“姐姐!你不去教训教训那个家伙吗?”

“你现在的样子可不端庄。”

“姐姐!”

顾惜墨头也不抬,“海棠结果了,我用井水拔过。”

被胞姐用挚爱的零食引诱了的顾惜香恍了一瞬,回神后更加炸毛。

“罢了!你去找他质问才是自堕身份,以他的人品,他本来就不配得你青眼。但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顾惜香兀自气哼哼好一会儿,才沉着嗓子试探着问:“……海棠呢?”

顾惜墨眼中带笑瞥了她一眼,“井里悬着呢。”

顾惜香视若未见,娉婷出屋。

等她走出去,顾惜墨脸色渐沉,目光落在画中嫣红的萱草花上,眼神放空。

……

“我心悦洛师妹。”

戚风在后山林边撞见了顾惜墨,顾惜墨见到他,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便再无他话,径自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走,就像不曾听闻他和洛雨绵的事一样。他看着她婉如横波、沉若静水的眉目,突然想起了洛雨绵“有情人怎会不心念朝朝暮暮”的笑语,冲动之下就冲着她说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顾惜墨止步,一顿,风中飘来一个单薄到冷淡的回答,“哦。”

她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他说话,便抬步离开。

惟余他风中萧瑟。

不知过了多久,洛雨绵找了过来,远远看见戚风在林边站着一动不动。

“戚师兄,你怎么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傻站着,站得这么认真,总不是在等我吧?”小姑娘没说完,就被自己难得放肆的话语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就要转圜几句。

“是啊。”戚风道,声音轻柔,却空落落的。

洛雨绵愣住了,片刻后双眼发亮,不自禁地笑开,“真的啊?不枉我这么认真地找过来!我来啦,你不用等了!”说完,她又低头嘀咕“这样好像还是对你不公平”,又抬起头来加了一句,“下次,下次我也会认真等你的!”

戚风回给她一个笑,欣慰又悲伤。

她看得目眩神秘,拖着他往树林走,小鸟一样欢快地说:“师兄你用来制琴的凤血木在哪里啊?远吗?好找吗?你好勤奋啊!我也要努力才行啊……”

戚风感受着小姑娘用多话宣泄的欢喜,似乎被感染了,又似乎更加怅然,不知不觉低叹出声:“公平啊……”

“哎?师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快到了。”

“哦。”兴致勃勃的声音继续响起,“师兄师兄,凤血木长什么样啊?为什么以‘凤血’为名啊?是血红色的吗?好看吗?”

……

对影倒的茶水见底,戚风从回忆的片段中回神,他突然抬头,看向垂眼不语的顾惜墨。

“你可曾心悦我?”

四十五 鲤池

已经拒绝过江怀望的挽留,再面对他一同去看狗洞的邀请时,靳玉和柔安就很难再次拒绝了——这就是探访顾惜墨的原班人马团团合围在烈日下与一条钻墙而过的大黑狗相顾无言的原因。

气氛尴尬。

大黑狗眨了下眼,呜咽一声,噌地一声原路退回,留下一群盯着狗洞心情莫名的人。

单掌门清了清嗓子,“江老弟,墙的那一面是?”

江怀望道,“是个园子。背靠山坡,有片养了锦鲤的池塘,风景很不错。园子里平日无人,本打算寿宴后请各位来此消暑的,可惜……”

大家都知道可惜之后的话,单掌门拍了拍江怀望的肩。

然后,又一片尴尬的静默蔓延开来。

因为,若想调查黑衣人是否从狗洞爬过,那在场的诸位调查人员就也得从狗洞爬过。

翻墙?

不,这个选项不可行。

芙蓉庄的布局图上并无这个墙外的园子,它算是庄外半开放的赏景地,故而这堵墙就算庄园外墙,墙体很厚,也被砌得很高,到了夜间,不远处还有人守卫。

据简沧所说,黑影是突然消失的,其若翻墙而过,不说简沧能追踪到,附近的守卫也不可能不注意到。只要它真的循着这条路线逃出墙外,十有八九要从狗洞离开。

于是,问题来了。

不钻狗洞绕门而行亦非不可,但墙洞内的线索可能被遗漏,而围在此地衣冠楚楚的泰斗和精英们,哪几位来钻狗洞呢?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许是大黑狗钻回去后听见这边无人出声,不像追究它乱跑乱钻的责任的样子,竟然又撞着胆子闪电一样钻了回来。不料,它一抬头,就再次迎上众人的瞩目,对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它飞速窜离的计划也宣告破产,便吐出了舌头,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一双水眸汪汪。

江怀望等人无暇也无力同一条狗过不去,权当未见,不过,现场凝滞的气氛倒被这个小意外打破了。

江怀望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自家出事,自然要在现场调查上尽力,谁不钻他都得钻,那也别墨迹,干脆就第一个钻吧。幸而这洞不算过于狭窄,他一练武之人也还没长出满腹肥油,钻狗洞也没有卡住的风险。他下定决心施展最快的身法,一瞬间,不丢人。

“各位自便,老夫先过去了。”

言罢,江怀望利落地穿洞而过。

单掌门和许长老作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三人之一,虽不像江庄主那样责无旁贷,但也当与老兄弟同甘共苦,对视一眼,便也若无其事地先后化身一道残影,钻墙而过。

这三人钻洞的速度体现了他们的深厚功底,旁观的不少晚辈都心底赞服,既然前辈大师都钻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钻!

一时之间,大黑狗旁观诸位武林上说得出名号的人论资排辈钻它日常出入的“专洞”,即使对人类社会的等级和声誉毫无所知,也瞪大了双眼露出新奇与兴奋之色,哈气哈得更卖力了。

所有人都撇开目光,当这个充满实感的大黑影不存在。

最后,除了庄内弟子和护卫,就剩下靳玉和柔安了。

柔安看都没看狗洞一眼,径直对靳玉道:“你带我翻墙过去可好?”

她是女子,不参与如此毁形象的“集体活动”,当然可以得到大家的理解和默认;至于高墙,她为了逃命练就一身好轻功,翻起来也毫无难度。但她完全不舍得让一袭白衣的靳玉也钻狗洞,想想都难以忍受,故而一脸为难,向恋人求助。

江怀望等人不得不承认,当他们的视线都对着地下的洞时,却有人携美从天翩翩而降,就算再理智,还是有一丝失望和郁闷从心底一闪而过。

柔安被靳玉放下,抬头对他温柔一笑,让在场的男性再次一恍。她毫无所觉,转头观察四周,其他人也纷纷回神看向周围。

这园子里确实有一大片极美的池塘,就在墙的这一侧。

莲叶接天,荷花映日,蓝绿的池水中金红的锦鲤穿波掷风,景色如画,色彩秾丽。柔安不知自己是否过于敏感,总觉得这美得迷乱的鲤鱼池,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江怀望慷慨又自得地等众人从美景中醒过来,才分派人手四处搜寻。众人沿着池塘调查,但其实都不太认真。

不说黑影作为凶手和黑衣人的身份都大大存疑,特别是后者几乎被排除可能,此番搜查的重要性大大减小;就说黑影选择绕池而逃的可能性,也同样很小,因为此举难度太大。这片池塘占地广阔,边缘几乎贴住整个院墙,岸边又遍生灌木,不论什么穿过,动静都不会小,守卫很难发现不了。

至于凭借轻功涉湖而过,更是天方夜谭——对于有能力不声不响越过这片无穷无极的莲塘的高手,纵是简沧这样惊才绝艳的新秀,也不可能发现其行迹。

众人搜索许久,又召来看园子的下人问话,毫无所得,便打算翻墙回庄。

正当此时,却有早先划船过池塘的门人来报,在对面山坡的树林中发现了血迹,观其颜色,时日已不短。

江怀望大惊,一行人纷纷上船去看。园中的船本用于游湖,数目有限,靳玉和柔安落在后面,等船夫送走江怀望这一批人,再来接他们。

柔安自翻墙过来之后,大半时间都盯着锦鲤瞧。靳玉看在眼里,摸了下她的头。

“想吃鱼了?”

柔安无语,抬头看到他眼里的取笑之意,娇嗔他一眼,也不争辩,反而认真道:“紫绶金章,鳞厚而肉柴,不好吃。”

靳玉嘴角为勾,柔安却不再理他,转头唤园中管理池塘的小厮:“近日天热,荷花和锦鲤还都这样精神,你们照顾得很好。”

小厮初见她之后一直低着头,听了她的夸赞立刻脸上胀红,嗫嚅:“应……应该的,小人照顾得…也不算很好。”

柔安完全没将他的话当作客气的意思,兴致勃勃地问下去:“哦?我看很不错啊,哪里不好?”

小厮被她的反应惊住,竟忘了分辩,下意识将他发现的不妥脱口而出:“锦鲤最近胃口不好,不怎么吃食了。”

柔安目光一闪,“这鲤鱼品种珍贵,又是出名的贪嘴,竟也苦夏到茶饭不思,确是个大问题呢。”又安慰听了她的话后战战兢兢的小厮:“节令之事,无计可施,江庄主仁善,定不会苛责你的。”言罢,看向池中游动自如的锦鲤,若有所思。

四十六 内应

江怀望等人在对树林一番侦查勘验之后,确定,那些血迹应当是先前来袭的黑衣人留下的,但血迹的状态合得上盗取冰心壶、击杀岳人才和大闹寿宴等事件的发生时间,却合不上洛雨绵遇害的时间,这诡异的结论令人心更加不安。

数日过去,扩大范围搜山的芙蓉庄弟子们一无所获,尽管庄主等人不露声色,端严一如往常,但这座南方武林极负盛名的庄园还是日益被沉重的阴翳笼罩,侍女们和护卫们往来间不自觉屏气少语,战战兢兢。

柔安和靳玉离开了芙蓉庄,仍关注着调查进展,他们可还没忘了,黑衣人多半同惊云事件有所联系。多亏了每日快马来往于壶州内外的方斐,他们并未同最新的调查进展脱节。

“我说,我觉得自己真成了跑腿的!”

方斐大汗淋漓地冲进来,一把抓过靳玉面前的茶杯仰着脖子一灌而尽,啪地一声搁下杯子,倒退几步摊在旁边的椅子上,世家公子的风流仪态尽失。

靳玉看着面前的杯子嫌弃地皱了皱眉,恰也对上柔安瞥向杯子的目光,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用与眼神截然相反的语气回应方斐的自嘲。

“你可以不来。”

方斐一噎,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一眼瞪跑了收到靳玉示意正犹豫着拿一个新杯子来会不会触怒公子的小丫鬟,才故意拖长了音道:“是是是——昰我上赶着求着靳大侠听我的消息,靳大侠大人大量,可否拨冗一听?”

靳玉眉目不动,淡然接道:“说。”

方斐被他的顺水推舟堵得一滞,才要大叫“你这住的是我家”,就对上了柔安的劝和目光,瞬间想起了他们离开芙蓉庄住进方府的前因,底气乍泄,脾气也烟消云散。

方斐的话虽有戏讽之意,却也是事实。他每日顶着大夏天像烧着了一样的日头东奔西走,实际上身负着姨父及时向靳玉更新消息、盼他听闻严重事态早日回庄的美好期许,当然,这期许到目前为止还日日落空。

他遵从长辈之命的同时,也有希望靳玉能回到芙蓉庄和朋友们一道的私心,但他听说了江怀望之前的所思所为,深知芙蓉庄十分对柔安不住,故每日跑腿归跑腿、试探归试探,却在面对柔安时,总是心虚又气弱,舌头也短了几分。

方斐沉默了好一会儿,等丫鬟拿来了新的茶杯,又退了出去,才叹了口气,问靳玉:“你真不打算回芙蓉庄了。”

靳玉端起柔安已为他斟满茶水的瓷杯,感受着她在他手心写下的字,抿了一口茶,才缓声回道:“我智穷计短,留下也无用。倒是凌公子满腹才干,又有门人牵涉案中,或许愿意出谋出力。何况,还有年少有为的简少侠、慕少侠、平澜姑娘等人,娉婷夫人想来也不吝援手,再加上你们,庄内人才济济,何须我多事。”

柔安听这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从前在皇帝那里见到的满腔抱负不得施展的年轻能臣的口吻,瞬间出戏,不禁展颜。

靳玉看她一眼,警告似的稍紧了紧在桌下握着她的手。

方斐知道好友语为抱怨,实为规劝,被拒绝了也未怨怒,只是苦笑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姨父保守固执的性格,也早旁敲侧击过,建议他邀请更多可靠的客人加入调查和防卫之事。可姨夫怠于观察和结交年轻人,也生怕老朋友被“一视同仁”后心里失衡,故意对故友新交区别对待,他也有心无力啊。

要方斐说,姨父思虑过甚,于事无异。

若武林前辈连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为后辈敬服?若多年故交连这点默契和体谅都没有,那还有什么理由视之为友?更不要说,此事已泄,早非机密,还瞒着捂着,不让人听不让人说,早已不是厚此薄彼的事了,而是把不把人看在眼里的事了,如此说来,还要赞一声年轻一辈好修养呢。

可他万般无奈,可他无能为力啊。

柔安这几日也同方斐熟悉了起来,见他此时面色悒悒,便出声劝解:“午时了,外面最热,你不若避过太阳,饭后再走吧?说来,我们作客方府至今,除了初来壶州那一日,还真再没运气和主人共餐呢。”

方斐本就心力交瘁,有意和靳玉再说几句,听她开口,赶紧接了这个瞌睡时递来的枕头,重新挂上那副眯眯笑的表情,扬声吩咐整治一桌好菜,他要“款待贵客”。

席间,主客各抒胸臆,也算宾主尽欢。

……

傍晚,方斐回了芙蓉庄,见过江怀望,提起靳玉也提议让凌霄等人参与谋划的事,江怀望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半晌,长叹一声,下定决心,将老朋友叫来一议,就把凌霄、简沧、慕屾和平澜都找了过来。

第二日,新的防卫和搜查安排新鲜出炉。

……

当晚,一个蒙面的黑色人影飞身闪入芙蓉庄近中心位置的一间客房。

房内客人正伏案写信,烛火一动,他便起身抽剑在手,沉声厉喝:“谁?”

黑衣人转出帘后,阴鸷的目光盯住他:“我。”

客人扫过他全身,归剑入鞘,但持剑的手未松分毫,慢慢走到书案前,与黑衣人对峙。

“庄内守卫森严,你们都是靶子,这时来做什么?”

黑衣人狞笑一声,“来做什么?这就要问你了。我看许久不提令公子,您这贵人就忘事,少不得跑个腿,来提醒一下。我是靶子?还不是你逼的?我这靶子暴露了,你也落不了好。”

“我何时逼你们!恶事都是你们坐下的,我还昧着良心助纣为虐!我能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我不该做的也都为你们做了!你们还要怎样?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都做了?不见得吧。你若是都做了,芙蓉庄怎会下死力搜山?我再说一次,你和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栽了,你也别想脱身!”

“那是你们自己做事不干净,留下那么明显的血迹!与我何干?搜山是众人筹划,我一个人又能如何?”

“你能如何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看结果。结果该如何,不必我再重复了吧?”

“……我做不到。”

“呵,做不到?想想你儿子,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门派,再想想你做不做得到。山海阁主来之前,你必须做到。”

“山海阁……是你们叫他来的?”

“这就无可奉告了。你记得做好你的事。”

语罢,灯花炸裂,再抬眼,屋内已没有黑衣人的踪迹。

客人四下里查探一番,确定人已离开,回到案后,颓然坐下。

四十七 疑阵

“又发现一具尸体,在鲤池!”

自来到方府之后,靳玉有了大把时间指导柔安习武。这日早饭后,他正教柔安几个或可对她有所启示的自创剑招,一剑刺出,却正好对上了推门而入的方斐的鼻尖。

柔安也收回跟着他刺出的剑,同他对视一眼,看向满面风尘的方斐:“尸体?是谁?”

“还不知道。护卫报上来时我和姨父在一起,姨父已经赶过去了,让我来找你们。”

柔安觉得这外甥做得也真不容易,好歹也是有家世有身手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天天被“过于谨慎”的姨父指使跑腿,不过……谁让他别有“歹意”呢。

她不过略一走神,很快迎上了靳玉疑问的目光,也回看过去,“你觉得?”

“随你。”

靳玉话音一落,方斐殷切的目光也跟着转来,柔安觉得,不能太不给江怀望和方斐面子,便点了头。方斐喜不自胜,学戏里的书生长长一揖,快步出门吩咐备马。

靳玉看柔安垂眸默不作声,抚上她的发顶,“你若不愿,我们便不去。”

柔安长睫扑闪,抬头看他,鼓起了脸,“也不是不愿,只是舍不得和你的清净日子。”

他眼中一道水光划过,温声道:“朝去暮还,我们还宿在方府。”

柔安噗嗤一声笑了,他还真把方府当成自家宅院了,“那怎么好意思,方斐会恨死我的。”

靳玉想都不想,“他不会。”

柔安侧耳,听得无人靠近,倾身抱上靳玉的腰,感受他回抱自己的毫无停顿,低声说:“不必,有你在,哪里都好。”

我这样相信着。

我相信,自己这样相信着。

……

方斐带着靳玉和柔安到了芙蓉庄,直扑书房,才刚走近,见房门大开,熊烨等人正往出走。

他当先一步,急急发问:“庄主呢?去看尸体还没回来?”他定眼看去,发现人数不对,“怎么…老陆也不在?”

熊烨大掌一挥,“别提了,虚惊一场。那不是什么尸体,就是个做得逼真的假人,也不知谁那么阴损,还是用鱼食做的,都快被啃完啦!老陆被江庄主找去研究鱼的剩饭了,大热天的,那怪东西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怕馊,人都在冰窖呢。”

“……”

方斐求快,出城上山一路疾驰,顶风喊话不便,在去冰窖的一路上,才有余力和心情向靳玉和柔安道出发现鲤池疑尸的经过。

侍弄鱼池的小厮是个有心人,那日听了柔安的话,觉得不能放任名贵的锦鲤绝食下去,苦思冥想后,向总管建议清理鱼池,移走枯死的荷花和过多的淤泥,顺便观察一下是否有鱼患病。总管得知问题不小,同意了他的提议。

湖上船少,用来待客的船也不能用来运载池底垃圾,这活干了好几天,才快要干完。

到了最后一日,小厮们好容易将鱼池翻得就剩一个偏僻角落,也没发现锦鲤患病,大松了一口气,正打算一鼓作气干完当天收工,一个眼亮的少年突然发现池底泥叶交错处有个形状奇怪的物体。

他“咦”了一声定睛一看,觉得那物体探出的部分像极了人的肢体,吓得发怔,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愣愣盯着看。

其他人听他惊叫一声就没了下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也是一唬。

就这样,大家看了就惊,越惊越看,越看越怕,终于,有人绷不住心底那根弦,嘶声尖叫:“死……死人啊!”

人仰船翻。

落水的匆匆爬上了船,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细看,飞一样划船上岸,匆忙回庄禀告庄主。

庄主本也绷着根弦,听了这消息脑子就像被炮轰了一样,不及多问,立刻冲出去了。

就这样,一群人又是惊怖又是着急,捞上来了才发现虚惊一场。

不过,或许也不算虚惊。

……

“这假人做得很精巧。”

三人到冰窖后,正听到陆八方从假人一畔直起身语气沉重地下了结论。还在假人另一边埋头查看的顾惜墨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柔安站在门口,看到小小的暗室挤满了人,连带着提高了冰窖本身的温度,至少她并未感到多少乍热骤冷的不适。围在假人边上勘验的是“资深手艺人”陆八方,顾惜墨因精研制墨对很多材料都颇为熟悉,也被请来搭把手。

外围这一圈人就是急于得知结论的江怀望、凌霄、简沧等人,幸好熊烨他们知道冰窖狭小,且尚有培训护卫的重责在身,没一起来凑热闹,不然这冰窖真是要被挤得寸步难移。

“制假人的材料并非鱼食,但鱼可食用,可见被制作和使用前就被想好如何‘毁尸灭迹’了。与其说这是假人,不如说是人偶,头部和手足虽已被池鱼啃食,但躯干和四肢的关节还残留不少,能用这样的材料做出如此灵活的关节,制作者技艺不凡。”

他严肃地说完,看向众人,不意外地发现其他人的脸色和他一样沉重。

问题很明显:这位技艺精湛的大师是谁?因何种目的制出如此复杂的人偶?人偶为何会出现在芙蓉庄?为何在如此敏感的时间和地点被抛弃被发现?

江怀望问:“可推测出人偶落入鲤池的时间?”

陆八方明了他的猜测,给出了肯定答案:“洛姑娘遇害夜前后。”

那个黑影!

所有人心中瞬间浮现出这个答案。

可是……众人视线移向假人——据简沧说,那人影通体黑色,这人偶却是白色的啊?水泡也泡不出这么雪白啊,就算鱼把外面的黑皮吃了,那也吃得太均匀和干净了吧,更何况,假人被发现时,半截身子还埋在池底的淤泥里,没着多少水也没被鱼上嘴,这泥里的一半,可也是白的啊。

视线汇聚在陆八方身上,后者摇头,他也不得其解。

单掌门突然出声:“也不确定那黑影就是这人偶,更不确定黑衣人与洛姑娘遇害无关,不如去问问地牢里那个小子。”

众人恍然,以惊讶又敬佩的目光看向一向负责武力担当的单掌门突然灵光起来的脑袋。

胡力嘴硬,众人怕一怒之下杀了他断了可能的信息来源,正道人士也不愿沾上草菅人命的恶名,再思及他山海阁的北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忽视久了,就不小心忘了他。此时他再被提起,人们才想起来,哦,还有这么一个突破口呢,看他那养尊处优的样子就知道这段日子在牢里也该吃了不少苦头,没准不那么嘴硬了呢。

单掌门想来被冰窖的凉爽激的头脑清醒很多,在这样的目光中不免有些飘飘然,更加振奋地开动大脑、发散思维,瞬间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看向柔安。

江怀望来不及制止,就见靳玉前踏一步,挡住她,目光不善。

霎时,温度回降,气氛冷凝。

四十八 染料

江怀望赶紧打圆场:“确实,胡力可能知情,不知单兄和许兄可愿同我共审。”

许长老紧跟而上:“嗯,此子奸猾,愚兄技拙,但愿略尽绵薄。”

单掌门也回过了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我也去。”

知情者糊弄着,不知情者糊涂着,一群人鱼贯而出,离开冰窖。

方斐也软语解释了几句,柔安知他无辜,也不难为他,拦住靳玉将要出口的“去方府”的话,很快将他劝走了。

靳玉握住她的手,“他不会在意的。”

柔安看向他,笑起来,“我知他不会在意,可我在意啊。”

——我知你们关系好,可我在意你这样消费你们的好关系。

靳玉的皱起的霉头被她探出的微凉手指按得松开,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伸手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

“午时了,去吃饭吧。”

“好啊。”

……

午觉睡醒,柔安和靳玉也听到了江怀望他们地牢一行的成果——一无所获。

胡力说,他从未听说有关人偶之事。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

江怀望身陷重重谜团,为芙蓉庄的安危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在寿宴后被他以为逝者念经为由送去庄边园子安养的老母亲也找了过来,他更是忙于安抚。

没错,江老夫人一直在有着大鱼池的园子里修养。

儿子年纪一大把,主事已久,一向稳妥,她自认年老昏聩,早不管事,也带着老朋友们避居园内,全了儿子不想她操心的孝心。可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卧房旁边竟被发现了“尸体”,她就不能不闻不问了,立刻赶回了庄。

江怀望看着满头白发的老母亲,蒙着她慈爱的目光,绞尽脑汁地在嘴里将大事化小,一旁来拜见江老夫人的众人也帮着他对事实进行艺术加工,注意力的焦点大都在正堂之内。

柔安是“大都”之外的少数,她的视线小心地扫向堂外“余下的少数”。

她从站立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单掌门和许长老停在门外廊柱之后在说着什么,许长老背对着她,她看不到;单掌门斜对着她,她看到他的表情急怒而愤慨,本欲冲进来,又被许长老拦住。

她垂下长睫挡着视线看了几眼,怕为人所觉,便收回视线。

最后,江怀望在众人的帮助下,还是将江老夫人劝回了园子,为陪伴她,江羡萍也被他派去同住。

江羡萍许久未见柔安,好容易柔安来了,她却要走,很是不舍,将柔安拉去陪她收拾包袱。柔安虽本有打算,但感她之情,便也同她待到了饭后,才被靳玉接回客院。

翌日一早,靳玉和柔安喂招毕,吃了早饭,柔安提出拜访顾惜墨,靳玉一句不问便与她同行,她抗争许久,也没能争取到独自出访的权利。

两人进了院子就遇到凌霄,凌霄刚参与庄内事正有不少疑惑,见到靳玉,双眼一亮。

柔安便自行进入门扉大开的画室,去找顾惜墨。

顾惜墨画室的门从来不关,以免去敲门声的烦扰——凡有事来找,大可直接入内,耐心等她完工再说就是;至于没耐心的,那干脆就不要来找她,否则找来她也是不理的。

柔安一入画室,便见屋内夜色又增了几幅,被这么生动又数量繁多的夜云星月环抱,顿生身在宇宙且时空重叠的梦幻感,冷静如她,也不由恍惚了一瞬。

顾惜墨已经完成了笔下的画作,正在收拾画具,听得有人进来,却未闻来人出声,才要回头,就听到一句语气犹带缥缈的赞叹。

“‘敷彩之要,光居其首。’我早知丹青之笔,可夺造化之功,可每见顾姑娘作品一次,便要为这精湛技艺而惊讶一次,心服得难以言喻。”

顾惜墨一双凤眼看向她,唇角带笑,“你也擅画?”

“略有涉猎,只够看出顾姑娘对光的善用而已,不敢言‘擅’。”

“这也难得。”

能看出她画好的人不少,能看出她画哪里好的人不多,她完成了作品,又见到了有眼光的人,心情愉悦,专门找出好茶待客。

柔安欣赏过她的茶艺,嗅了茶香,轻轻一抿,微笑,“被雪银松?多谢。”

顾惜墨莞尔,垂眸品茶。

两人都不多话,静坐饮茶,一盏见底,心神大悦,顾惜墨才开口询问柔安的来意。

柔安放下茶盏,正色端坐,看向顾惜墨,“我此来是有事请教。”

顾惜墨只当她有关于作画的疑问,也摆出了学术探讨的认真表情,“请说。”

柔安的目光柔和而仔细,“关于昨日发现的人偶……”

顾惜墨神色未变,惟有正要离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紧。

柔安将这一变化收入眼底,若无其事地问下去:“顾姑娘可知有何染料…遇水而迅速褪色?……或变色?”

顾惜墨眼眸未抬,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却被门口一个急匆匆靠近的男声打断。

“没有!”

柔安早知有人来,但可能因她在内,而踌躇未进,不料她这个带了少许试探意味的问题不仅试出顾惜墨几分,还钓到条意想不到的笨鱼。

她看到顾惜墨颦眉,才转身看向不速之客——

戚风几步过来,站到顾惜墨一侧。

“苏姑娘,我为制琴,多与师姐一道搜寻和研制用材,师姐所知,我亦通晓。你的疑问,我可代师姐回答:世上没有你所猜测的那种染料!”

顾惜墨对他的语气不满,正要说什么,又被柔安柔声打断。

“我知道了。今日是我唐突了。”她看向顾惜墨,“令师弟似乎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多谢顾姑娘的好茶。”

说罢,她有意缓缓起身款款离开,毫不意外地感觉到戚风的目光一直追她出门。

看来,这种遇水而融色的染料恐怕是存在的,还与顾惜墨有关。柔安欣赏顾惜墨,无意与她为难,故不追问。至于戚风的防备和不客气,还不足以让她放在心上,一个拎不清的路人而已,与她无关。

她一边想着,一边找到了靳玉和凌霄那里,二人还未谈完,她便自行赏起了院中的花草,边看边走,就走到了院门边,她无意中往门外一望,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满面凝重地等在门外偏僻的地方,心绪不宁,来回踱步。突然,他若有所感,抬头看来,正对上柔安的目光,猛地一惊,又一喜。

“你……”他出声后才想起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门内只她一人,放心地提高了声:“你出来!”

四十九 以己度人

柔安听若惘闻,视而不见,转身就走。

单良一看,急得跳脚,“喂,我叫你呢!你别走!苏…苏氏,我叫你呢!你回来!”

苏氏?上次还很不客气地喊名道姓呢,这次又换称呼了。

柔安更加不想搭理了——有本事就继续等,着急的反正不是她。

单良快要气疯了。

他自小就在旁人的关注、赞誉和期待中长大,还从来都没人这么无视他。她每次都这么无视他!他本想跟着进院子里,又顾虑院中人多眼杂,怕人看到他找她说话、听到他和她说的话,踌躇不定,只能退回到阴影里,咬牙看她走远不见。

柔安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无人跟来,只当刚才未见他人,赏了一会儿花,找回凌霄那里。

直到午饭过后,凌霄才意犹未尽地将靳玉和柔安送出了院门。

柔安同样意犹未尽,“相思谷用来待客的茶真不错,凌公子和顾姑娘那里的都是上品。上次饮到这样的好茶,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

半年多前,她饮的还是贡茶。

靳玉看向她,他倒不知她爱饮茶,说来,她对很多事有所涉猎,但都没到偏好的地步,就算在练武上勤奋,也没有冲击武学巅峰的狂热。

柔安看回去,领会到他的疑问,“有好茶可品,我心甚悦;没有好茶,有其他佳饮,也很美。纵没有佳饮,也有美食,没有美食,还会有其他可堪赏味的事物,世上妙处千千万,何必盯着一件挂心。”

靳玉看着她不错的心情,心情却反常地没能好转,反而骤然自失起来:她对物如此,对人可也是如此?没有他,她也无半分惋惜或半丝留恋?转而另觅他人?

不过,自持如靳玉,瞬间就挣脱了轻微而无谓的患得患失,一边在心底自嘲一边勾起一丝笑意,“那此间事了,离开时不带你的藏珍匣可好?”

“不好。”

柔安斩钉截铁。

她的藏珍匣不大,用来装她最喜欢和最有用的宝石首饰,包括五公主给她的蓝宝石簪、惊鸿给她的琉璃钗和舅母添妆的发梳,靳玉对分担了她行礼最大重量的藏珍匣一直很是无语。

柔安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取笑有些不同以往的意味,但她眨了下眼,莫名有些畏怯深究,而且——她难为人知地瞥了一眼斜后方——时机也不何时,便只是故作恼怒快行几步,着意不回头看他。

靳玉也不着急追,落后几步,带笑看她近日来难得带了点活力的背影。

这时,又一个背影斜冲出来,越过靳玉,拦到她面前。

柔安不太意外地收停脚步,她早就知道单良自他们出了院门就跟着他们。靳玉也认出来了他,但看柔安似有所知,又都没感受到对方的敌意,便故作不知,和她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单良凭着一时的冲动拦下了柔安,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他侧身看向了靳玉,但在看到靳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的那一刻,又心虚地闪电式地收回目光。

他略低头,声音沉闷,“我有话和你说。”

柔安对他与午前判若两人的安分表现意外又不意外,了然地看向他无意识攥紧的佩剑——用剑的人,初露头角的年纪,没有不憧憬靳玉的吧。或许,这少年对她的不满也有靳玉的原因?嫌弃她配不上偶像什么的,正是这个熊年纪啊。

她故意不让他开心,悠悠开口:“你是谁?”

少年本想在敬重的目标面前保持仪态,却被柔安气得憋红了脸,“你……你不记得我了?”

柔安故意慢吞吞地将他从头到脚一番打量,“我见过你?”

单良果然炸毛,“寿宴那日我和你说过话…我是单良。”

“哦,单掌门的公子,冒昧拦我,有何贵干?”

“冒昧”是这么用的吗?单良气得两眼冒火:“我说了,我有话和你说。”

柔安忽略掉对面磨牙的声音,继续保持着“公主”仪态,“说。”

“……”

单良生啖血肉的念头被靳玉清冷的目光一冻,他深吸口气,“我和你单独讲。”他顿了一下,有满带恶意地加了一句:“是你不会希望靳大侠听到的话。”

柔安不假思索,“没有我不希望他听到的话。讲,或者走。”

单良被她的直白和笃定惊住了,忘了计较后一句,下意识看向靳玉,发现他面色无波,没有惊愕,也没有鄙夷或感动,仿佛她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他深有所知也引以为常。

少年不禁讷讷,但很快,他意识到理亏的不该是自己,勉强找回了舌头,赌气道:“那就过来。”说罢,转身走向花林中的一套石雕桌椅。

石桌临着庄中人工引来的小溪,溪水四时不绝,此处恰有跌水,水流溅落到底部的大卵石上,如抛珠,如碎玉,绽开一朵朵小水花,有风来,泉水的甘冽袭上人面。

这甘美和凉爽于单良毫无作用,他早将质问的话演练了数十遍,手心还是燥得冒汗。

他不言,柔安也不语,他小心地观察她,发现她毫无紧张之色,怒极开口:“你不愿去问胡力的话,是心虚了吧?”

此话一出,他就感受到了靳玉冰刃般的视线,心底一凛,后背汗意全消。但作为瀚岳派掌门的独子,他最重的就是面子,纵然额头冷汗直下、面皮紧到抽筋,也要保持目光平稳不动摇!

柔安面无表情,依稀带些冷笑的痕迹,“真为令尊遗憾,良言千句,在独子这里,也不过如风过耳。你若只会说无凭无据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心虚的不是我,而究竟是谁?你心里清楚。”

少年立刻横眉大声:“你什么意思?谁心虚?我有什么可心虚的!你才心虚!你被胡力皮相所惑,和他言笑晏晏,放任他在寿宴上放毒……你心虚!”

靳玉沉声:“单公子慎言!”

单良身心都顶着不轻的压力,被他带了些许内力的厉喝一激,佩剑竟然脱手落地,没等他想好怎样不失面子地弯腰捡起,又险被柔安不耐烦的声音迎头毙命。

“色令智昏?言笑晏晏?说得仿若目睹耳闻一样,因为说的就是你自己吧!我无意探究旁人不容于世的感情经历,单公子既无正事,那,就此别过。”

五十 信与疑

少年听罢此言,如遭雷击,本已僵直的身体差点连坐姿都保持不住,在将将滑落坠地的刹那,他一手攀住了石桌的边缘。

单良的指尖和脸色一样苍白,还和声音一样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你胡说什么?胡力……是男子,我如何会……”

“如何不会。”

“……”

他沉默了片刻,从喉咙底压出破碎的声音:“你胡说。”但他自己都掩饰不住话里的底气不足。

柔安不置一词,直接起身。

单良勉强鼓起勇气,抬头看她。

她和靳玉的表情无波无澜,就像随口说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丝毫不以为意。他的虚张声势和自以为瞬间粉身碎骨,一个少年英才该有的智力和决断终于找回家来。

单良仰视柔安,眼底死寂,“你何时看出来的?”

“初见时。”

“……你不唾弃?”

“与我何干。”

他愣住了,看她要走,才急急出声:“你……我……”

“我不会外传。你好自为之。”

言罢,同靳玉离开。

少年像只斗败的鸡,在漫天花雨里颓然坐着,直到暮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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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安在花林里走了几步,就平息了被人胡搅蛮缠的不愉。

此时是珍珠梅开得最好的时候,雪瓣如珠,莹白喜人。柔安有意挑选了一枝花瓣完好、比例完美的折下,凑在眼前细细观赏。

“他曾为难你?”

柔安从不轻视靳玉的眼力,转头笑看他,“寿宴那日他也说过类似莫名其妙的话,被单掌门劝止了。”

靳玉目光带着谴责之意,“为何不说?”

柔安不太在意地道:“已经过去的事,说有何益?”她的视线把花枝上上下下洗涮了好几遍,他还在不赞同地看着她,她无奈伸手,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臂上,顺毛一样摸了两下,“你不可能永远在我身边,我也不可能永远依靠你呀。”

靳玉久久无话。

柔安察觉不对,回头发现他在她面前难得的面无表情。

“我们互相信任,不是吗?我相信你会一直保护我,你相信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卖力地训练我,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但放松了神色。

柔安将花枝递给他,转过身,抚上发髻。

“插在这里,好不好看?”

他看了片刻,略移了一点位置,将花枝插在鸦黑的发中。

柔安拿过他的剑,略抽出少许,借着寒光用剑身照了一下,对效果很满意,还剑入鞘,看向他,笑得眷恋而认真。

“我也会保护你的。相信我。”

靳玉知道比弃猫更敏感的她早已察觉到他的异样,话语同样认真而安定,“我相信你。”

她笑着牵住他往回走。

他眼中忧色渐深。

——我相信你会保护好我,可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你,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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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江怀望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他正举着一本书,久久未翻一页,敲门声响起时,他险些失手把书扔到灯火上,定了定神,才出生问:“是谁?”

“江兄,是我。”

“单兄?”江怀望惊讶,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见单掌门一人立于门外,满面凝重,更加惊讶,“你这是?”

“我有要事相告。江兄现在可方便?”

江怀望自然方便,让开门口,“请。”

单掌门进入书房,见房内只江怀望一人,等他把门关好,不待他发问,就急急小声问:“江兄,快把庄内地图拿出来。”

江怀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取下地图,在书案上展开。

单掌门略一察看,猛地一拍桌案,“果然!”

他虽然有意收了力气,书案上的半盏茶还是被震得一晃,江怀望心早被他说得沉了好几分,惊讶又焦急地看着他,“老兄,有话请快直说,你可不是大晚上来同我打哑谜的吧?”

“唉。”单掌门重重一叹,声音粗得像熊,然后用更粗沉的声音将来意道出:“我是来提醒江兄的。江兄可记得岳人才被害那晚,黑衣人的逃跑路线?”

“自然记得。”江怀望说着,用手指将路线描了一遍。

“你没看出哪里不对?”

“单兄的意思是?”

“以这里为起点,若论最短最便捷的出庄路线,该是这样走才对;而这条路线,明显绕了路。”

江怀望一看,“不错。可为何……”他脑中飞速闪现几个可能,悚然而惊。

单掌门看着他,声音放低,“我记得,那晚是阴以宁带人追赶他们的……”

江怀望心中一个不好的猜测被暗示到了,再一回忆,那路线确实有些被追的人被追的人逼着跑出来的意味,结合那晚发生的事——

“你的意思是,阴少侠有意诱导黑衣人到岳人才所在的地点,杀害了他?”说完又自行反驳,“那群黑衣人功夫歹毒、心术歪邪,哪里那么容易被牵着走?”

单掌门听江怀望还称“阴少侠”,重重一哼,“这就是可疑之处了!诱导还好说,只怕是勾结罢。那么多人围追堵截,黑衣人怎么就在他的手下不见了,总是有嫌疑的。”

“人命关天,无凭无据,不可轻易怀疑人。就目前所看,黑衣人逃跑路线确有蹊跷,可终归无切实证据证实这路线和岳人才被害一事皆与阴少侠有关。巧合的可能性更大。退一步说,阴少侠能力不凡、前途大好,没有里通外敌和故意杀人的动机啊。”

“怎么没有?通敌之事且不提,不过‘威逼利诱’四字耳,你我无从得知。就说杀人动机,可不是没有,还很明显:岳人才如何欺负他的,苍城派众人可没少提,我们当时一道听的证言,你可别告诉我你都忘了。”

“那……不是一回事。观阴少侠的气量,不像会以此害人的人;纵使有意借刀杀人,也未必同黑衣人有所勾连。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没有证据,我们不能凭空归罪。”

“老兄啊,这世上哪那么多巧合。你也执掌芙蓉庄这么多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实例,你见得还少吗?你们嘴皮子都比我遛,我向来只有听的份,类似的道理总不至于要我说给你听吧。你心太好,以己度人,以为天下都是好人。可现今正值多事之秋,芙蓉庄上下全靠你,江南武林也多仰赖于你,一切小心为上啊。”

江怀望沉默许久,“就算要小心吧,依单兄所想,该当如何?”

单掌门压低了声音,靠近他,“依我说,不如……”

五十一 试探

虽然靳玉演了一出出走戏码,但他还是江怀望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于是,单掌门深夜来访的次日,江庄主就专门派人将靳玉一人请到了书房,当然,他不太意外地发见到了理所当然“请一送一”的柔安,但他自知造成二人“形影不离”现状的原因有他的一份,只在开门后一怔,便寒暄着进入了正题。

江怀望隐去发现黑衣人路线疑点之人的身份,将猜测和打算合盘托出,最后,用信赖的目光看向靳玉,问他:“靳大侠以为如何?”

柔安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对这个想法的不确定了,顶着他目光中隐含的期待,与靳玉对视一眼,后悔没听他的下山回城。

靳玉的语气很不赞同:“此事本为芙蓉庄内务,我本不该置喙,但庄主既来寻求意见,我便直言了:此议甚为不妥。如今庄内事多,人手短缺,阴少侠自始而今尽心竭力,言行皆为众人所见,功不可没。日前鲤池的发现,也多亏了他和简少侠二人。江庄主仅凭他人臆测便行试探之事,且不论对庄内防卫和命案调查有无益处,若不慎事泄,也会令人寒心。”

江怀望被靳玉说得老脸一红,赶紧道:“靳大侠有所不知,建言之人确为可信可靠之人。”又将单掌门劝他的那一套搬出来:“我也知此举不妥,但……老朽也不惧自曝己短了——芙蓉庄看着家大业大,可下一辈弟子中出众者寥寥,黑衣人一事起,诸般弊病尽皆显露,我等压力甚大,不得不万分小心。”

他长叹一声,“阴少侠援助之谊,芙蓉庄上下无不铭感于心,若查明一切皆是误会,事了之后我定当负荆请罪,如今,只能先委屈他了……且我只将计划重要且细微之处作伪,他应不会生疑;知内情者不出四人,也无外传之虞。若阴少侠确实无辜,也不至于受到毁伤。”

靳玉不言。

以他的性格,劝一句已是极限,虽然看出江怀望潜意识里希望被他劝止的心思,但清楚这位一庄之主心意已决,良心上过不去,可老友的交情和最坏的顾虑已经占了上风,多说无用。

他看向柔安,眼中闪过一丝烦闷。柔安明了他的心思,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所谓“不出四人”,书房里现站着三人,多出那一人,想必就是劝服江怀望起意试探阴以宁的人了。能让他迫于人情的“可靠之人”,统共也没几个,柔安不猜也能圈定人选。可惜,江怀望觉得可信的,她和靳玉可不敢全然相信,万一消息从这“四人”中流传出去,又要混乱谁该被怀疑了。

她得把他们摘出去。

柔安微微一笑,柔声道:“庄主精于筹谋、勇于担责,令人敬佩。但就试探阴少侠一事,我有一言,恳请庄主一听。”

江怀望隐约觉得她前一句的夸赞似带讽意,但很快将这一感觉认定为错觉,再听到后一句,不由眼中一亮,“苏小姐请说。”

“既然事关重大,那么,不论多小心都不为过。私以为,仅防备阴少侠一人不公平也不稳妥,还容易落人口实。江庄主对庄内情况了熟于心,不如亲自将防卫和调查计划修正一番,也不必向各人尽言计划,反可故意缺漏和作假。如此,每人所知的虚实各不相同,若有事发生,哪处出了差错,便知谁人许有嫌疑。”

江怀望一怔,心下大觉不妥——他本只怀疑一人,就承受了不小的心理和舆论压力,倘依柔安所言,除他己身再不相信旁人,那简直是自我厌弃、众叛亲离的节奏啊!

他正要出言反驳,却看到靳玉一脸赞同,不禁咽下了嘴边的话,踟蹰着问道:“依苏小姐高见,对谁隐瞒何事才好?”

靳玉眸色一沉,“江庄主或许对适才所言有所误会,我和柔安,也当为被隐瞒和试探的对象之一,具体如何,该由庄主一人决定才是。”

江怀望大惊:“这如何使得!靳大侠于芙蓉庄有大恩,若无你当日援手,芙蓉庄还不知要落到何等境地,有无今日还是两说。我怎可对恩人生疑?”

靳玉语气毫无波澜,“如何不可。此一时彼一时,两者不必混为一谈。庄主纵为公正计,也该一视同仁。”

“这……”

柔安善解人意地再次开口:“连恩人都同等对待,庄主才更好以理服人啊。”

江怀望道,“我不是怕被责难……”又看到两人对此并不在意,思索片刻,也承认此举更为妥当:“便依二位所言罢。”

靳玉意图达成,立刻告辞:“庄主事务繁忙,我们就不再打扰了。”

江怀望为他毫不掩饰的迫不及待而哭笑不得,自觉真该反省自己的做人了,苦笑着送他们出门:“今日烦劳二位了,江某不胜感激。”

靳玉态度谦逊,去意坚定,“不敢。”

午后,江庄主正在书房独自一人冥思苦想,却听人来报,靳大侠携苏小姐回城处理要务了,临走时留言,庄内有事一定尽快赶回,请庄主勿念。

江怀望放下笔,抚额长叹。

他或许真的老了,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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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是谁?还是两人都是?”

日暮前,柔安和靳玉在下人惊讶的目光中敲开了方府的大门,一番换洗后,柔安伏在美人踏上,一边任靳玉隔着毛巾用内力帮她烘干头发,一边慵懒地眯眼向他提问。

“不好说。你先前也说过,单掌门易冲动,许长老重私利,出主意的人目的不明,不好判断身份。”

柔安感受着暖意抚过头上的穴位,舒服地快要盹过去,硬撑着问:“我听说,单掌门丧妻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再无其他近亲;许长老呢?”

“许长老夫人早年病逝,留下一双儿女,儿子痴迷武学,女儿养在深闺。”

“养在深闺?我以为武林世家的小姐都是快意江湖的女侠呢。”

“确实少见。”靳玉看她感兴趣,硬撑开微饧的杏眼看他,难得说了个传闻,“据传,单掌门和许长老有意结为亲家,但单掌门的公子坚决反对娶个身娇气傲的大小姐回家,此事便不了了之。至于许小姐是否身娇气傲,因她不常现于人前,无可考证。”

“呵,”柔安冷笑,“和‘身娇气傲’可没关系,单掌门太不了解他儿子,根本就找错了人。亏他还知道拒绝,没装着糊涂坑了人家姑娘,我倒要高看他一眼了。”

靳玉少见她关注他人闲事,又说了这么奇怪的话,顺着问道:“事有不妥?”

“目前还没有。”柔安垂眼整理所知的信息。

靳玉轻拍她的后脑,“不要多想了,困了就睡,醒了吃饭。”

“嗯。”柔安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将他拽坐在了榻上,仰身枕上他的腿。

——感觉最近衣裳不那么宽松了啊……

她一边恍惚着胡思乱想,一边在膝枕上蹭了蹭,在一室昏黄中渐沉入梦。

五十二 父子

单掌门一进院门,就见到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练武或者钻研秘笈的“武痴”儿子正坐在院中的大石头上发呆。

他正要开口大声叫儿子,又想到什么,脚步一顿,闭上嘴,放轻脚步走过去。

好么,这是坐在日头低下发了多久的呆!落日都快垂到山后了,早不复正午的毒辣,单良的脸还被晒得红得发黑,蒙着一层油汗。

单掌门这下真有点慌了。

最近黄历上没说什么不对啊……刚见到他兄弟目光闪躲、神思不属就算了,毕竟一庄之主担着存亡大事,还要压着良心行试探之事,难为他了;可他儿子遗传了他的直肠子,一门心思探索武学奥义,怎么也恍惚上了……?

难道是……思春了?

有可能!

芙蓉庄的事虽然大,但还不至于动摇他儿子的心,能让他放在心里的肯定是和他切身相关、于他练武有益或有碍的事!情之一字最动人心,单掌门也年轻过,想到青葱的曾经,也曾被心爱的姑娘分去练武的心神,再理解不过。

如今庄内相思谷、归雁轩和揽月门才貌兼备的少女不少,他未经情事的傻儿子一见倾心、思之如狂也不算天方夜谭。最重要的是,他的儿子早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难为他一个粗犷汉子旁敲侧击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么一点可疑的苗头,他不能不往心底最期待的方向去想啊。

擅长脑补疑案的单掌门在八卦方面也天赋非凡。脑筋几转,就补全了一篇青涩的恋曲。他咽了口唾沫,张了口,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才被挤出唇边。

“儿子……儿子?”

单良被他爹突然提高的声音叫回了神,看到单掌门那张杵到眼前的脸被吓得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爹?!你回来啦。”

“臭小子,你爹回来把你吓成这样?想什么呢!”他如愿以偿地打破了儿子自长成后就经常板着的一张冷脸,看够了他语无伦次的样,才按下心中的窃笑,作出一副贴心好爹的表情:“有什么烦恼,不若和爹说说?”

单良被他爹那双快要闪光的眼睛一盯,心里一突——且不说他早过了什么事都和爹说的年纪,就算真的说了,他也不会得到安慰,反而会被揍死吧。

他板起脸,一脸严肃道:“没什么。”

单掌门殷切道:“真的不说?你爹我吃的盐是你的好几倍,过来人的办法多着呢!”

——那是你重口!

继承了母亲清淡口味的单良一边吐槽,一边面色不动地拒绝:“真不用。谢谢爹。”

单掌门惋惜地看了他好几眼,才不情不愿转身进屋,“那好吧,你想说了再说。不早了,传饭吧。”

“好。”单良应了,垂下眼,不禁又在心里转起他下午潜入地牢和那人的谈话——

“内应是谁?”少年咬牙切齿。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青年声音懒散,连眼皮都没抬。

单良怒火上头,伸手探过牢房栅栏的缝隙拽住靠在铁栏上的胡力的衣襟,狠狠一拖,将他砰地一声撞贴到面前的铁条上,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撕碎。

胡力脸都被挤变了形,依稀可见勒出的红印,却仍然好整以暇。

“哎呀,我都一个月没洗漱了,自己都不想碰自己,你还不嫌脏啊。”他撩起眼皮看了少年青筋凸起的手一眼,又垂下了目光,用更被挤变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也罢,你也不容易,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吧,我给你个提示好了,能不能‘将功补过’就看你自己了。”

单良下意识手一松,胡力却没挣脱,就卡在铁栏杆上压低声音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们别灯下黑。”

单良大惊,“你什么意思?!”

胡力这回瞬间用巧劲挣开他的手错身后退,隔着一段距离看了这个他对之稍微抱了点愧意的少年一眼,转身慢慢躺回了草堆上。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你该走了。”

单良不甘心,死盯着背对着他躺着的落魄身影,可是看守地牢的护卫要换班了,新来的人一定会发现他动的手脚,只能咬了咬牙,立刻闪身离去。

待地牢重归空寂,胡力才懒懒翻了个身抬手揉了揉脸,一语双关地嗤了一句:

“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

这一句似有若无的话音自然没落进已经出了牢门的单良耳中,但先前那几句话里的机锋就够他不知不觉将一向厌恶的茼蒿吃掉大半盘了。

对面坐着的单掌门捧着饭碗张着嘴看了半天,直到他亲眼看到他儿子吃掉了最后一根细长的叶茎,才合上了嘴,半晌,问埋头扒饭的儿子。

“你真没事?”

“没事。”头都不抬。

好罢,单掌门也累了一天,除了帮兄弟参谋,还得飞鸽处理门派内务,也是劳心劳力,被饭香勾得完全不想动脑子,只在心底恨恨想“有你哭着来求你老爹”的时候,便也埋头扒饭。

“爹……”

“嗯?”

单良看着他弹簧一样从碗口抬起头的老爹,滞了一下,迎着那双殷切的虎目,为自己接下来的试探感到一丝微妙的心虚。

但他这次稳住了表情。

——心虚什么?他又不是为了私事!就算先前牵扯上点私情,那现在也是为了公义!对!公义!

“江伯伯可听了你的话?”

“……听了。”

单良努力忽略他爹声音里满满的失望,觑着他的脸色,:“那是好事啊。你怎么还不开心的样子。”

单掌门放下饭碗,回忆着江怀望同他说话时的样子,皱眉道:“我总觉得他的话有所保留……罢了,他一向心软,估计没完全按照计划试探阴以宁,对着我气短吧。他包袱太多,我只有怕他吃亏的份,哪会同他计较这点小事。”

他自己为兄弟的异样找好了理由,不再多想,正准备重新端起碗,突然觉得不对,“你啥时候开始操这种心了?”

单良支吾着低头,“我没操心。你这几日瘦了。”

单掌门心下一暖,哈哈大笑,抬手欲扒拉儿子头顶,奈何桌子太大距离太远,便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你瘦得猴儿似的还来管我,好小子,多吃点!”

“嗯。”

单良闷头一口吞了那块肉,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院里。

可惜了那块色浓味透肥瘦正好的红烧肉,吃掉它的人,只怕连味儿都没品出来吧。

五十三 山海阁

醉鱼是壶州一大名吃。

方斐在接风宴上刚许诺请他们到赏味楼吃醉鱼,随后一大波意外事件涌来,他至今未得践诺。柔安前日回城路过,被赏味楼内飘出的鱼香撩拨得不能自已,趁着这日阵雨带凉,驱散了几分暑气,就拉着靳玉出来吃鱼。

柔安以优雅的高速吃掉了靳玉夹来的鲜嫩鱼腹,饮下一口店家特制的杨梅汁,才心满意足地抬头。

“不错,忍到了今日。”

靳玉眼含戏谑。

柔安看了他一眼,“没办法,老师吝惜技艺,徒弟怎敢把奖励浪费在口腹之欲上。”

夏日炎炎,就算柔安有心刻苦,练武时也常被烈日晒得打蔫。靳玉不忍训斥,提出只要她练好一式剑法便予她一项奖励,范围和内容不限。

靳玉所创剑法取其所用宝剑之名,名为长月剑,共十三式,但因其中部分剑招与柔安所练的香谱不合,他只肯教授她七式,柔安对剩下的六式念念不忘,每学会一式便以“奖励”之名再学一式他不愿教的,目前已学十二式,明日就该是最后一式了。

靳玉见她只学不练,浅尝即止,知她心里有数,并非贪多,便纵容了她。

柔安自是相信靳玉的判断的,但她认为:博观,才能约取,方可赡力。天下之大,她已知的危险已经够多,未知的风险更是不可尽数,从来才能用时方恨少,她从未奢望过挑三拣四的从容。

靳玉无奈:“再吝啬的老师也抵不过刁钻的徒弟,徒弟如愿以偿,还在老师面前耀武扬威,下次莫若换五斤的鱼,三斤想来不够堵徒弟的刁嘴。”

柔安看他边说边叹气,得意地笑眯了眼,那样极致的美貌略略低垂,杏眼微微侧挑,盛着点狡黠抿唇勾笑,这少见的动作落在靳玉眼里,顿时映出几分撩人的味道。

对此一无所知的刁徒将挑好刺正要入口的的一块鱼肉转而夹到靳玉碗里,谦逊地敛容赔礼:“老师勿怪,徒弟张狂了。”

靳玉自不会同她计较,也敛回藏着惊艳的目光,微微一笑,对她夹鱼卖乖的行为视若寻常,不紊不乱地吃掉鱼肉。

这下,换柔安微怔了。

眼前人剑使得出神入化,自然流畅地吃着软绵鱼肉的样子,竟也有种和剑法承袭一脉的好看和利落,吃块鱼,风格和气派与运剑同,这让她不禁想起了初见时他月下仗剑的样子。

正想着,靳玉的筷子突然直刺过来,她吓了一跳,蓦地低头,看见他恰好夹住在她发呆手松时从她筷尖落下的酥肉。

柔安的脸腾地烧红,默默垂眸,在他悬停的双筷间把酥肉夹了回来。

——真是!多大年纪了,也算见过风浪,这有什么好脸红。

心又窘又甜。

她忍不住自我唾弃,却压不住脸上的温度,只好作出专心赏味佳肴的样子,“专注”得视线都无暇向对面飘。

两个人之间明明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酥肉交接时连筷子都没相互碰撞到,那种仿佛气息交缠的暧昧却迅速弥漫开来。

柔安偏头望向窗外,欣赏绿柳掩映中楼下闹市的红火景象,盯了一会儿路对面冰碗摊子前排着的长队,下意识寻找起队尾,却在找到时被旁边正经过的一辆马车吸引了注意力。

靳玉见她的眼睛突然微微睁大,也看向外面。

那是相当气派的一个车队,车外的白衣随扈骑着黑色的骏马,拱卫着中央的华丽马车,那马车极尽高调,蓝幄银骢,遍得行人瞩目。

“山海阁阁主,北堂闻。”

靳玉平淡的解释响在柔安耳中,却像引动一道远雷,她脸色微变。

“北堂?”

“有何不妥?”

“北堂是端朝姬姓皇族分化出的四姓之一。我在内功秘史中看到,因端朝为前朝所破,有端朝渊源的北堂氏和东方、西门、南宫三族助本朝太祖取得了前朝的江山,后为太祖所用,建立了惟从皇命的秘密机构。”

“你怀疑北堂闻是姬氏后人,山海阁实为朝廷所辖?”

柔安叹了口气,“这世上恐怕没那么多巧合。就算不是,我也不敢断定这位北堂阁主不知九公主的长相……山海阁阁主到来,不论下榻何处,都肯定要到江家走一趟吧。”

靳玉明白了她的顾虑,“若非必需,我们不会再去芙蓉庄。”

“也不必。若方斐来唤你,你和他同去便是。我近日就不出门了,勤学苦练,以期不堕老师英名。”

靳玉无奈,“吃饱了就走吧,一会你又该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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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以宁数日来睡眠不足,苍城派掌门带着岳人才的遗体回山安葬,留下了不少让他带着历练的师弟师妹,他又要帮芙蓉庄安排和训练巡卫的弟子,又要处理师弟师妹们的琐事口角,连江怀望态略带异常的态度都无暇考虑,忙得昏头转向。

今日,他出门时就将防卫安排落在了屋里,趁着训练间隙回屋去取。

阴以宁才靠近屋门,就觉得情况不对,屋内似乎有人。

他一人独居,既然有人,定是其人擅入。

他立刻屏息戒备,而屋内人似乎也听到了他进院子后与师弟招呼的声音,躲着没出声。他略待片刻,踢门而入,恰见一蒙面人翻窗而出。

阴以宁立刻追上,与其交手数回合——

来人是个少年,武功不俗,与他对招时使得招式来历不明,但其身形很是眼熟。

他探得了对方底细,得知对方不是他的对手,便打算一举擒住此人弄清身份再细细盘问,才猱身而上,就见少年掏出一把白粉撒开。

阴以宁飞身后退,待确定这“毒粉”暂时未对身体有所损伤,放眼一看,那蒙面少年已经跑远。

他吹响警哨,紧追了几座房顶,那少年就寻机翻身下房,借着披拂的花枝树杈几个闪身后再不见人影。

众人匆匆聚来,听他说明情况后立即散开搜查,但那少年仿若遁身入地,一大帮人搜寻许久仍一无所获。

阴以宁见事不可成,便回房查看。

他书案上的东西似乎被翻过,但没什么东西失窃。

来人若为黑衣人同党或针对芙蓉庄,首选当为庄主书房,他这里实在没什么重要物品值得专门来探,就算有也价值有限,除非那人另有目的。

另外,那少年虽然令他有眼熟之感,可眼下庄内各个门派的人数不少,他每日要和不少俊杰打交道,光凭眼熟的感觉实在无法确定来人身份。

阴以宁思忖片刻,卷起本欲寻找的布防图,转身出门向着江怀望的书房而去。

五十四 是谁

世事常与愿违。

当方斐又一次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柔安面前时,她那自见到山海阁车驾后就愈加不安的心“咚”地一声落了下去。

“单掌门拿出了证明阴以宁有所隐瞒的证据。”

可能有关——这真是相当克制的说法。

事实上,目前的情况对前一段时间在众人心中刷足了好感的阴少侠很不利。

单掌门拿出的,是几个形状不规则但规律的树杈,明显被人切削过,被用作特定用途。他专门找陆八方确认过,木头上的划痕,与先前在鲤池中发现的人偶肢体中藏起的细线的划痕完全一致。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论断,都很难不猜测:这形制诡异的树杈,很有可能是牵引人偶的工具。

虽然人偶的来历和用途不明,不能确定与先前的凶案有关,更不能确定于江家有害,但阴以宁深知众人对此事的关切,又明显没有鲁钝到猜不到二者关联的地步,还藏着这样的物品,实在可疑。

对于单掌门的指控,阴以宁承认了私藏这些用途可疑的树杈的事实,但他毫不慌乱,只镇定辩解:他也是看这些树杈古怪才收集起来,之所以没贸然拿出,只因为他也没有证明其用途的凭据,为免一场虚惊,才暂且独自研究。

他一脸无愧于心,此番说辞也有些道理,旁人就算在心里嘀咕几句,嘴上却也挑不出什么明显差错。

一部分人赞同单掌门的主张,要求限制阴以宁的行动,对他展开调查;一部分人坚信阴以宁的人品,认为不可因捕风捉影而妄下决断,直怕冤枉好人;另有相当一部分人保留意见,观望事情发展。

于是,因持有相互矛盾意见的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江掌门陷于情理两难的困局也难以决断,芙蓉庄里的气氛,更僵了。

柔安对阴以宁观感不错,但也深知人性复杂的道理,听完方斐对当前局面的简述,对他的来意问都懒得问,只问出了她觉得蹊跷的细节:

“若这树杈真是要紧证据,当是被藏得很紧才对,单掌门又如何轻易到手呢?”

方斐咳了一声,面色古怪道:“单掌门说他对阴少侠心有疑虑,遣独子私探他的住处,从他暂作书房的侧间翻出来的。”

柔安和靳玉对视一眼。

这答案一听就所言不实。

“江庄主信了?”

方斐苦笑着叹口气,“庄主信没信我不知道,但他没追问,其他人也没提出异议,那就算是这样了罢。”

“阴少侠对此作何回应?”

方斐脸上困扰之色愈浓,苦笑都快挂不住了,“他并未追究单良私闯客院的事,反而感叹了一句‘英雄出少年’就又回去帮忙训练弟子了。世事无常,人心莫测,我看什么都如隔雾看花,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方斐少年天才,行事少有不周全的,但芙蓉庄毕竟不同于方府,他有心为长辈效劳也免不了处处受限,何况事态只见恶化、不见好转,纵然智商、情商出众如他,也生出些捉襟见肘之感。

柔安举起茶盏,向他一敬:“智者多虑。”

方斐又探口气,笑着端起早被牛饮得即可见底的茶水,与她“叮”地一碰,又转头看向靳玉,眼含期待。

靳玉停下正要啜饮的动作,看看方斐,又看看笑容模棱两可的柔安,无奈地也举起茶盏碰了上去。

“先说好,我这里杂事未尽,不会同你回庄的。”

方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此来只为看望在寒舍落脚的贵客,作为主人,怎可劝客离去……”他说得一脸正气,状似无意地瞟了眼靳玉的表情,声调更加抑扬顿挫,“再说了,阴少侠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能再参与庄内事务了,庄主那里正缺人用,如靳兄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回去了必定要被抓壮丁的。我于心何忍啊!”

最后一句拖长了音,直激得靳玉起了一阵鸡皮。

柔安用茶盏遮住翘起的唇角,好意出声:“单掌门的公子才干了得,堪当大任。”

方斐才向她投过去一个“你落井下石”的控诉眼神,就听一旁靳玉淡淡出声:

“天色不早,恐上山不便,你尽快回去吧。”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端起已经空了的茶盏,看都没看表情略带哀怨的方斐一眼。

方斐哭笑不得又无话可说,就这样被他的客人端茶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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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柔安被靳玉送到卧房前,正要推门回房,却见他面色一凛看向夜空。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一会就也听到一阵羽翅振动的声音,一个个头不小的黑影矫捷地乘风滑落。

“这是……鹰?”

靳玉示意鹰落在院中石桌旁,点头,“惊鸿专门训练作传递急讯之用的。”

他解下鹰爪上的封着的纸筒,一眼扫过纸上的讯息,脸色可见几分凝重。

“出事了?”

靳玉看向柔安,“惊鸿查到,惊云当初用以传讯的玉鸣虫,购自山海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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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就在柔安还在努力劝靳玉去芙蓉庄一探时,方斐又一次一身狼狈地露面了。

柔安被房门轰然掀开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打算委婉地挑剔一下方府主人的礼仪,就被他的形象惊得抛了将要出口的话。

“你……受伤了?”

方斐连苦笑都摆不出来了,拽了拽被撕破一角的外袍,一脸颓丧。

“你是想问我这伤怎么来的吧?”他捕捉到了柔安很快掩去的内容丰富的眼神,干笑一声,“你没猜错,我是被挠的…被姑娘挠的。”

这下连靳玉都看过来了。

方斐这地步也没心情吊人胃口。

“归雁轩的应姑娘突然带着一众人冲到了相思谷的顾姑娘那里喊打喊杀,一口咬定顾姑娘就是杀害洛姑娘的凶手。我正好路过,就劝挡了一下……”

剩下的经过就不必提了。

“顾姑娘无事?”

“她任人叫骂,自始至终没出门。之后庄主赶来了,就把应姑娘等人劝回去了。”

“之前顾姑娘澄清时,应姑娘也在场。”

“具体情况尚有待查实,但应姑娘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顾姑娘曾制出过一种可变色的墨,鲤池的人偶就是顾姑娘行凶时掩人耳目的幌子,本被染作黑色,又被以不知什么法子漂白,最后沉入池底——灭迹。”

五十五 死地

这一日,方斐离开方府时,成功地将靳玉和柔安也带出了城、带上了山、带回了芙蓉庄。

等他们进了庄子,又迎头赶上了最新情况——

方斐随手抓住一旁经过的满面惶然的芙蓉庄师弟,从他口中得知:顾惜墨承认,她确实制成过遇水变色的墨。

不过,在被应果儿质问道是否杀害洛雨绵的关头,顾惜墨被江怀望匆忙派来的人带走了。

只留惊疑不定的围观人群和满庄盈天的流言和猜测。

方斐已经被这接连而来的新闻冲击得麻木了,顾不得惊讶,带着两人直奔江怀望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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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我杀的。”

方斐还没敲门,走近门前的三人已经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平静男声。

方斐怔了一瞬,门内也是一片静寂,他出声后,江怀望的声音才在一顿之后响起。

三人推门而入,再次讶然。

站在书房中央与旁人隐成对峙之势的……是阴以宁。

江怀望无暇与靳玉多说,只望着阴以宁,一脸难以置信加痛心疾首,“你为何杀害洛姑娘。”

他凭借纵横江湖多年的直觉,仍不愿相信这个前途不凡的青年是草菅人命的凶徒,总觉得另有隐情。

阴以宁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

“因为洛姑娘偶然得知了我设计杀害师兄的真相。”

“……”

在场众人皆掩不住惊色,江怀望更是多年不曾如此失态过。

“是你杀害了岳人才?”

“是。”

“为何?”

“他害死了掌门。”

此言一出,如暴惊雷。

“掌门?”众人面面相觑,又很快反应过来,“苍城派先代凌掌门……我记得是伤重不治而亡吗?”

“伤重不治?如果不是岳人才故意调换了掌门的药,掌门何至于伤重不治。”

房内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单掌门出声:

“你既如此说,可知他为何下毒手?”

“他说,他看不得掌门给我开小灶,更看不得我这个师弟比他那个师兄还要厉害风光。”

众人心知,这也不是岳人才那等人做不出的事,心下已信了大半,“即便如此,那你也不该杀人啊?”

“我视掌门如父,弑父之仇,不手刃仇人,该如何消泯?”

自是血债血偿。

众人不曾料想听到苍城派这样的陈年旧丑,惊讶之余,也只暗自唏嘘。

许长老最先回过神来,问阴以宁:“你既有意隐瞒杀人的事实,又为何突然承认了。”

阴以宁看向他,神色坦然,柔安却恍然觉得他的目光带着一分微不可察的讥嘲。

“我见你们有意认顾姑娘为凶手,良心不安,见不得好人蒙冤,便自认己罪。”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单掌门的怀疑落了实处,脸上却不见丝毫得色,一双虎目瞠满了恨铁不成钢,“洛姑娘无辜,不过得知你的歹行,便遭了你的毒手,你还有脸说自己有良心!”

阴以宁沉下目光,不发一言。

许长老道:“既然阴以宁承认了杀人事实,当前事多,不如先将他关押起来,待事了再严加审问。”

“不妥。”单掌门紧接道:“谁知道他和黑衣人有无勾结!要我说,趁着大家都在,干脆不要拖延,让他把一切都交代明白。”

“这……”许长老看向自始至终静立一侧、沉静望着阴以宁的顾惜墨。

单掌门也顺着看了一眼,敛下脾气,向江怀望道:“顾姑娘无故蒙冤,受惊不小,江兄不若先请人送顾姑娘回去。”

江怀望略一沉吟,看向顾惜墨,“老夫有愧,委屈顾姑娘了,今日先让丫鬟服侍姑娘回去安歇,待老夫理清来龙去脉,定给姑娘一个公道。”

顾惜墨福身一礼,并未多言,与面无表情的阴以宁错身而过,推门离去。

“江兄,眼下敌暗我明,我们对那伙歹人所知甚少,要问清事实,宜早不宜迟啊!”

单掌门急火又烧上了眉头,一双浓眉簇得像要炸起来。

江怀望对上他的目光,又看了仍然一脸犹豫的许长老,沉吟片刻,正准备开口,被屋外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

“庄主!花园里有客人打起来了!”

江怀望遽然变色,令来报讯的护卫进来。

护卫惊魂未定,跑得气喘不止,断断续续说,山海阁阁主带来的贵客在花园向偶遇的冕日门王掌门约战,王掌门不应,那位客人悍然出手,王掌门被迫还击。

江怀望当即吩咐首徒“送阴少侠回房”,并嘱人“护卫”。

随后,一众人匆匆赶往花园。

单掌门看着对江怀望的处置不大赞同,但也没说什么,同许长老对看一眼,大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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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才走近花园,就听到阵阵木石倒塌的巨响,加快脚步进了洞门。

江怀望第一个进门,迎头就是盖脸而来的碎石,他挥袖甩开,等沙尘落散,只见遍地狼藉。

他顾不上一地伏尸的名贵花木了,矮了半截的假山堆石倒提供了良好的视野,只需放眼一看,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就直入眼中。

一个刺目的红色身影迅如奔雷、烈如血雾,以一匹红练为武器,边角所及之处,无不是石崩树折的轰隆声,他追逐不休的则是一个相形之下不起眼的灰影,奔停起落毫不迟滞,迎击时气势同样骇人。

江怀望见之色变,沉声道:“不知两位客人因何事大动肝火,既来了江府,可否给在下点薄面,暂且止战,坐下分说一番,也好让大家评评道理,免得真伤了和气。”

那红影应声而停,是一个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他冷哼一声,尾音宛转回肠。

几个避在院子角落的护卫本就被高手气劲震得五脏发麻,被这哼声一引,好几个都呛出口血。

柔安暗自运气,压下了不平的脏腑,用眼神示意靳玉自己无事,听得红衣人曼声道:

“我贺兰虽行事骄狂,但也不是不懂礼数,本是很愿意给江庄主一分薄面的。奈何这老匹夫太不识抬举,我好声请他比划两下,他瞎推脱一气,实在恼人。不吃敬酒,可就怨不得我动手!道理讲完了,你们且先评着,等我打完了再听你们的公论。”

江怀望等人的脸色更青了,王掌门更是气得白胡子都飞起来了。

这不知来历的贺兰话说得明白,却又似带了几分讽刺;说是讽刺,他那表情倒一派坦荡。

柔安看向靳玉,靳玉也摇头表示从未听过此人的事迹。

单掌门看不得兄弟这么不被放在眼里,一跃而上,神兵金光一闪,插入又碰撞在一起的两道人影中。

“二打一?有趣!”红衣人不怒反喜,斜眸勾了个悠长的媚眼,看得人眼角抽搐。

江怀望和许长老一对视,下一秒也飞身加入混战。

按理说,四打一,那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王掌门更是泰斗级的人物,红衣人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孤身一人,怎么看都双拳难敌八手。

然而四人顾忌红衣人背后的山海阁,束手束脚,施展不开,那红衣人的路数又颇诡异,让人一时难以习惯,于是,花园以肉眼可见的进度被坍圮,人却半天没落下一个,那红影更是活泼。

柔安全神戒备着,小心观摩学习,突然感到靳玉气息一紧,见他提气而起,扬起剑鞘替不慎受伤的许长老接了红衣人一击。

她心下暗道“糟了”。

果然,那红衣人眼一亮,撇下捂着胸口的许长老不管,红练铮然作响,气势汹汹径直奔着靳玉而去。

柔安避到一个能进能退的隐蔽处,指间针芒暗闪。

靳玉且占且退,不欲与红衣人纠缠,那红衣人却不肯放过他,攻势越加猛烈,只想迫他出手。

红练如灵蛇,左突右击,力不能胜,就从刁钻的角度袭来,让人猝不及防。

靳玉看好时机,长剑与红练正面相撞,他借着撞击的力道飞退出红衣人的攻击范围,手攀上一棵高大的古木,沿树干一转,打算换个方向避开。

柔安见靳玉全身而退,才松了口气,就见他望向这里的目光一凝,喊道“闪开!”

她下意识往退路一闪,眼角余光一晃,仿佛一条血红的巨蟒窜起,大口盆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吞来——

在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她胸口剧痛,吃力地想:

还不够…果然还不够!

时间太短,功力太浅,手段太少,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没能保全自己……

一 后生

她是被晒醒的。

意识本还黑沉着,但脸上敷的那层炼乳般流淌的阳光,暖和、轻薄,像带着甜味一样,让意识逐渐轻盈、亮白起来。

她忍着轻微目眩,眯了一下眼,确认饥饿尚可忍耐,决定继续睡。

她赶论文赶了整宿,赶得仿佛灵肉分离,生怕猝死,能多睡就多睡,以睡养命。

她打算翻个身再次陷入沉眠,不想刚一侧身,胸口的闷痛就激得她一阵冷汗。

不会吧?!

她悚然一惊:真的要猝死了?!

她瞬间吓醒,亮光灌了满眼,她却什么都看不见,直到确定心跳无异,才了放下了心,然而,眸光一聚,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怎么,屋顶不是粉白的,变成木褐色的了?!

她慢慢眨了下眼,确定不是眼花,然后小心翼翼地转头,一错不错地环顾四周。

木质的房顶、木质的墙壁、木质的桌椅案床、木质的窗棂、以及窗外的木质房檐……看起来,不光质地天然,样式也很复古。

她环顾完毕,心里电光火石滑过数十念头,来回琢磨最有可能的三个选项:

通宵太久压力太大精神错乱出现幻觉?

被某个复古成癖的不明身份者绑架?

或者,如果不是恶作剧的话……

吱呀——

一声木板刮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心一沉,眼微阖,透过细缝望去。

一个白衣的身影无声迈入房内,向她走近,不等她想好下一步动作,便停在了距床三步处。

一个清如凉溪的声音响起“姑娘醒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

看来,她穿越了。

清醒第五天的清晨。

她起床洗漱完,翻开昨夜看过的医术,又记忆一遍,看时辰差不多,估摸着辛寒快采药回来了,放下书去厨房做饭。

她现在在土灶上生火已不那么手忙脚乱了,将米下锅,看着氤氲而上的蒸汽,一时恍惚,突然生出了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不错的感觉。

辛寒,就是她醒来时一眼见到的白衣人,据说是个避世而居的大夫。

他途径壶州,在一个悬崖下救了她,但他忙着采摘一株据说百年一开花的药草,行程匆忙,来不及寻找她的亲人,就一路把她带回了他的住所,打算等她醒了再送她归家。

她现下自然不知如何回家,又对这具身体的前尘往事一概不知,只能借了失忆的梗,一脸完全不是假装的失措,踌躇着看向辛寒。

辛寒看出她的为难,直说她可以暂且留下。

他没及时寻找她的亲友,过了数日再托人去查,也没打听到妙龄女子失踪的传闻,总觉得她不得归家,总是有他一分原因的,反正他养个病人完全不吃力,何况还是个乖觉勤快的病人,便干脆收留了她。

辛寒说,她身负武功,虽修习不久,但也算有了小成。

她确实觉得,这具身体恢复一些以后,动作敏捷不少、力气也大了不少,按着辛寒教的吐纳呼吸,确实有种清明爽快的感觉。

不过,仅止于此了,毕竟她完全没有习武的记忆,也就是能顺畅做几个从前勉强的瑜伽姿势罢了。

辛寒还说,她穿戴不俗,应出自底蕴不浅的名门大派。

她看过自己受伤时的衣裳首饰,颜色质地都很好,就目前所了解到的这个架空朝代来看,确实难得。

当然,这于她同样无用,且不说想不起来,就算有多深厚的背景,她现时都没法收益;进一步说,她纵是回复了记忆,还有伪装作他人的麻烦,回了这身体所在的门派也说不清是好是坏。

辛寒最后摆出了一堆细瓷的瓶瓶罐罐和一包精致的针,说她要么精通用药,要么与用药高手交好,所携药物他从未见过。

她没错漏他说后半句时微不可察的自矜语气,初步推测他应是个很厉害的大夫,搞不好还是什么隐居的高人、不世出的神医,至于对他前半句的反应……

她坦然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

“你若实在不记得,便先唤作绿衣罢。”他总不能一直以“姑娘”唤她,看了她手边血迹已经干涸的绿色衣裙一眼。

“好,叨扰先生了。”

辛寒颔首。

绿衣既然自觉叨扰,便提出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辛寒不介意的话,她还想学些医术傍身。毕竟能否“回家”尚未可知,她总需有一技之长,能糊口的那种。

辛寒无门无派,行事无忌,扔给她几本旧书让她记,见她阅读无碍,便在采摘、炮制药材时顺口指点一两句。

绿衣没想到自己对本不该认得的字体辨读自如不说,学习医理识认药材时也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心中犹疑。

辛寒对此似有所觉,但他只意有所指地看她一眼,也不多言,径自讲解,一副当真收了个学徒的样子。

她便也佯作未觉,继续她混吃蹭学的计划。

一阵猫叫惊醒了绿衣的走神。

她看了一眼锅里的鸡蛋和米粥,灭了火,走出厨房。

辛寒背着药筐,抱着只小小的斑猫,走过来,细弱的喵叫就是从奶猫嘴了发出的。

说起来,绿衣一直觉得辛寒的武功应是不凡,且不说他先前点出她这具身体习武不久但小有所成时视若平常的态度,就说她自醒来后从未听到过的他的脚步声,就让她不禁侧目。

她现在五感灵敏,和从前饱受噪音摧残时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如此,他走在石地、土地、草地、山地时,她也一无所闻。

要不是那声猫叫,她还真不知道辛寒回来了。

“怎么带了猫回来?”

相识日短,绿衣还不知道辛寒原来有捡活物的习惯。

辛寒将斑猫递给她,看她小心避开它的小爪子,“你不是一直想养猫?”

绿衣有些惊讶,她想养他就让她养吗?猫这么淘气,挠坏了他的书,打翻了他的药,他也不介意?而且,“我没想养猫啊?”

辛寒放下药筐,抬头看她一眼,“是谁一见我就问猫在何处?还总在墙边找猫?”

绿衣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辛寒是有养猫的,还是一只爱在炎炎夏日溜着阴湿的墙根躺着的胖猫。

辛寒净了手,走向厨房,“书房近日闹耗子,你做个猫窝,把它摆去书房吧。”

绿衣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辛寒是个好人,但是个冷淡的好人,哪来的热心包吃包住包教手艺还包养宠物的?

“这么小的猫,放过去岂不是喂了耗子?”

“不小了,耗子也不大,若是这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喂了耗子。”

绿衣恍然有点兔死狐悲的心,想起有两坛小菜今日刚腌好,该赶紧盛上桌孝敬先生,忙将小猫笼在一个它暂时爬不出来的开口箱子里,放了小块煮熟的鸡肉,点点它斑纹精致的小脑门:

“乖乖的,吃完睡一觉,醒了练练攀爬跳跃的本事,可别出师未捷先祭鼠啊。”

二 出谷

不足一岁的小猫成长速度惊人,绿衣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见风就长”了,才过了四个月,原先奶萌的小斑猫身长增加一倍,有吃有睡有耗子拿,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大斑猫了。

外面一阵风卷着飞雪打了个旋,屋里绿蚁红泥撸猫背诗的绿衣看着窗户缝透出的那一点白茫茫,忍不住一个寒噤,嘴里念叨的诗句也打了个弯,不觉换了调子: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我与狸奴不开门……”

“……纵然你嫌弃我这屋子简陋,也不至于就不给我开门了罢。”

辛寒掀开厚毡子,推门而入。

“啊,你回来了,快坐过来暖和暖和。那位邱老爷好了?。”绿衣没想到随口蹿的一句诗,正好接上了现实的情景,一边好笑,一边从怀里匀出了一个手炉递过去。

“嗯,年老体弱,经不得风寒,不算疑难重症。”辛神医手到擒来。

“毕竟是大雪天能劳动你上门的人物,还是有些不好打发的,辛苦了!我和妙妙中午烤了鹿脯吃,还有一块在罐子里腌着,是给你留的。我知道你天晚少食,不过奔波一天,好歹也要有点实在货垫垫肚子不是?灶边还剩碗山楂干果熬得酸酸甜甜的粥,你一道热了喝了吧。”

辛寒似笑非笑,“你们倒会享受。”

“哪有,我们可都把肉里最好的、粥里最稠的留给了我们的衣食父母——”她低头蹭了蹭斑猫毛绒绒的侧颊,“我们虽然常被衣食父母嫌弃,但是孝敬的心总也不变的。”

辛寒无奈地转过头,亏得她有副很能入眼的皮囊,不然冲着那等怪相,他肯定要轰出去洗眼睛的。

他等手焐热乎了,披上大氅去廊外搭了烤架,正要转去厨房,听绿衣的声音从窗缝传来:

“对了,我把剔了大肉的骨头也煮了,先生辛苦,顺便丢去大黄的食盆里呗。”

“呵,再没有使唤衣食父母像你这么顺嘴的了。”

“好说。”

话是这么说,辛寒在热粥的空档,还是捡了骨头喂了狗。

他将鹿肉铺在火上,用保温的食盒提回热好的粥和米酒,往廊下一坐,看着满天风雪出了会神。

绿衣也静静看了会雪,突然想到了什么,打破了静寂。

“大黄最近可有不适?它一向机警又聪明,从不大惊小怪,除了你我出入,他都不叫的。这几日不知怎么了,动辄叫闹起来。我也被它弄糊涂了,又以为邱家今晚不会放人,才没发现是你回来。”

辛寒转眸一想,似乎想到了不太好的事,冷淡的面容更沉了一些。

“应是无碍。最近天寒地冻,山里没什么吃的,可能有野兽在附近出没,大黄发现就叫了。这几日你别出门了,这个时节我也不再出诊了,有什么事等明年开春再说。”

绿衣看出他有所隐瞒,但她失忆的米虫一个,什么都做不到,便不再出言询问。

她伏低了一点,看向遥远的天际,翻飞的雪片中,一道黑影倏忽而过,再看已不见。

一夜一日的暴风雪后,昨晚终于放晴。

绿衣套上厚厚的高筒皮靴,打算将院子中的积雪扫扫,过午无事了堆个雪人玩。

说起来,绿衣很佩服辛寒,他的才学不止于歧黄一道,旁事也涉猎诸多。

书房里除了半屋子医术,还有不少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杂文游记,武功器械、行军布阵、奇门遁甲也各有几本。

不说别的,辛寒和绿衣现下住的这个山谷,山谷里盖的这几间房子,想来就很有讲究。绿衣汛期出谷几次,听集市上有人叹起今年雨水骤增,多处大水冲开堤坝淹了村庄。而他们就住在谷底河畔的山坡上,竟然没遭水患,可见建房时计算得多精准了。

绿衣做好早饭,见辛寒还没出门,便去叫他。

她也学起了辛寒的轻功,趁着地上有雪,一时兴起,试起了“踏雪无痕”。

开始还有些笨拙,深一脚浅一脚留了几个参差的鞋印,走了两圈就熟悉起来,真能身轻如燕、人浮雪上。

她满心得意,袅袅走到辛寒房边,正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出陌生的人声。

“……先生仁心,我家大人自是不忍脏了您的手,只希望您照着病症赐下一些虎狼之药,只作错料了病情,反正那女人久染苛疾,又不愿登门寻医,您听人传话,知之不详,中间有点错漏,致使她忽而恶化不治……这也算不得意外。”

辛寒不语。

那人又劝:“先生赐药,并非害命,反是救命。那女人功利熏心,喜好弄权,自她执掌州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见女子施政有伤天和,您只需配药时略一错手,便算替天行道了。这对您而言,轻而易举,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绿衣很不爱听这样的话,她咬住嘴唇,免得不小心气愤出声,又怕屋中人出来撞见,遂燕步轻移,绕到另一边的窗下,俯身细听。

那人见辛寒久无回应,心下暗恼,瞬间变了声气:“辛先生即便不愿与我们同流合污,也该为尊夫人考虑一二吧。”

绿衣一愣……辛寒已婚娶?

却听屋里道:“此地荒僻,吃穿皆不便。先生身负绝学,安贫乐道,过得自在;可我观夫人花容月貌,身娇体弱,合该一辈子锦衣玉食的,万一挨不住这天寒地冻,不慎抱恙,抑或被山中饥饿的豺狼虎豹所伤,该如何是好?”

绿衣:“……”

“呵。”辛寒终于出声了,“既然如此,那我随你走上一趟便是。”

绿衣大为惊诧,依辛寒的性子,竟还能容那人喘气到现在?还答应了他的要求?

她依稀有些同情他家大人了。

“多谢先生!如此,先生这便随我走罢。”

“不忙,我还有些杂事需要安顿。”

“哪敢劳动您,些许小事,交由我代劳即可。”

“既是出诊,总要带齐治病的行头。何况拙荆体弱,随我出行,不备些常用食药可不行。”

“您且放心,府里一应俱全。便是没有,但凡您开口,我等也当立即备上。”

“再全也全不过我一个大夫家里,你家大人既然心急,何必浪费那等工夫。”

“……不知先生需准备多久?”

“三日罢。”

“这…可否再快些?”

“磨刀不误砍柴工。”

“既如此,那我就在谷口静候先生了。”

绿衣早闪身到房屋背面,等那屋里人远去无踪,听到辛寒出声:“阴寒处不可久立,你还没好全,真冻病了,无端浪费我的药材不说,出了谷,我可没精力全心看顾你。”

……说得好像你全心看顾过我一样。

绿衣走到门前,“那人是谁?”

“缱州曹司户的人。”

“他要害的人?”

“州牧。”

“州牧为皇帝任命,出事了也轮不到他,是私仇?”

“不知。他的事,与我何干。”

这才正常。

绿衣问:“你听他的?”

辛寒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说呢?”

哦,什么都不用说了。

“……粥煮好了。”

“嗯,用饭吧。饭后我拟张单子,你照着收拾一下。”

“知道了。”绿衣突然想起来,“我们走了,妙妙和大黄呢?”

“托人照顾。”

辛寒在附近还有熟人能照顾猫狗?毕竟那司户的下属怎么看都没有绕远路让他们托付猫狗的好心肠。

不过,绿衣与他不过相识数月,她不爱打探,他也没倾诉的习惯,她对他的了解也就寥寥,不知道他有故交居于附近,也不算稀奇。

绿衣纳罕不过片刻,很快丢开了这点疑问,琢磨起早上的粥该配咸鸭蛋还是腌黄瓜了。

辛寒倒看了她一眼,等她发问未果,便也没多说。

三 奇药

红纱贴金灯笼,玉柱琉璃画屏,暮色已降,燕雀巷的秦楼触感刚开了门,还没迎来怀揣金玉的恩客门就迎入满室昏黄的暖光。烟花之地开始笼上一层绮丽的光,但还不是恩客盈门的时分。

一个商贾装扮的男人浓须遮面,挺着大肚子,一步一晃上了倚妆楼。

守在门口的老鸨一见他就喜笑颜开,大声问他近日行商顺畅否,忙不迭把他引入楼上花魁的香闺。

男人笑呵呵答着她的话,大步进门,回头将门关严插住后,一转头,收声直腰,再抬手一抹,那垂到胸口的大胡子也掉了下来,正是一张端肃的书生面。

正在饮茶的一个红袍男子放下了杯子,侧身拱手:“曹大人可来迟了。”

另一个更年长一些的蓝袍男子说:“咱们须得小心,曹大人谨慎,多拖一会儿也无妨,于议事无碍便罢了。”

最后到来的曹大人听得蓝袍男子为他开脱,反紧张起来,赶紧道:“苏大人赎罪,下官断不敢误了苏大人的事。奈何家门不幸,逆子又捅出了娄子,下官处置了一番匆匆赶来,不得已耽搁了些许。正好,日前得了一株老参,回头孝敬大人,望能将大人等候之苦消解一二。”

红袍男子嗤笑:“谁不知那人参越补越上火,哪是用来解火的。”

曹司户心头气他多话,念及这沐猴而冠的泼皮是苏令尹的侄子,也只好躬着身子默不多言。

苏令尹呵笑一声:“得了吧,正事还没说,你们就在这里费嘴皮子。”他转向久立身旁的曹司户,“你那老参我收了,你也不必挂怀,快坐下吧。”

哪里是怕我挂怀,是怕我找你那废物侄子的事吧。

“大人宽宏。”曹司户心里不忿,面上总是恭敬的。

如果有缱州州府的官吏在此,一定会被在座三人打扮和身份之间的反差大吓一跳——蓝袍男子一派一样栽花逗鸟的地主相,却是缱州州牧的副官,令尹苏政,州四官之长;红袍男子一副武林名门少侠的打扮,正是苏令尹的侄子苏焕,现是一个尉官,据说是接替即将告老的州司兵的职位的头号人选;而最后到来体胖商人,即缱州的司户大人了。

说来也奇,寻常州府议事时,曹司户和苏令尹惯常争得不可开交,今日却能相安无事的对坐品茶,还是在烟花场所这样的背人之地,一眼即知,这几人齐聚在此,谋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苏大人京城大户出身,言必涉君恩,每一举动,无不以皇命是从;而曹司户,在缱州百姓眼里,可是青天白日的好官,为替小民谋福祉,几次与纸上谈兵、行事刻板的苏令尹吵得面红耳赤,声望十分不错。

鲜有人知的是,曹大人的恩师正是苏大人的族兄,两人早已私下勾搭,平日里还要扯个幌子装作互不相熟的样子,眼下有了共同的敌人,敌人还要行险招,险招成了还会令他们损失惨重,他们可就装不得镇定了,急忙乔装改扮冲到暗里的据点通气,不说立时想出将敌人立毙马下的点子,也得先商量出个权作抵挡的法子啊。

曹司户缓过了这口气,对苏令尹道:“那女人先前行事还算有谱,如今愈加张狂,眼见水患才有所缓和,她就要闹出这样的大事,怕不是想捅破了天啊。”

苏焕一心在叔父面前表现,见那老糊涂的司户抢了第一句,不甘于后:“可不是。青稻可是户部技师耗费十数年才培育出的珍贵稻种,让我大景再无饥馑之患,四海升平、五湖安定、物阜民丰、马壮兵强,周边蛮族纵有狼子野心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青稻堪称国之重宝啊!那女人倒是会慷主君之慨,仗着陛下未定下官府主持青稻种植的细则,竟想将稻种移出州府指令的农庄,分贷给所有农户去种,这若一时看管不慎,让他国得了这宝贝,就是把她凌迟了都不够赎罪的啊。”

曹司户知道苏令尹有意栽培这唯一的侄子,嫌弃他舞刀弄枪、不通文墨,专聘了告老的有名学士给他讲课。这傻子怕是今日刚学了这么点常识,不知肚腹里消化了多少,反而囫囵倒出来给他们显摆起来。他按捺下面皮的抽动,只看向苏令尹。

苏令尹随便夸了句“有进步”,就不再看这糟心侄子,转向曹司户:“州牧大人近日抱恙,已连着五日在后衙处置公务。听闻曹大人结交过一位不世出的神医,还求来了一副难得的方子,给大人献了上去,老夫多事问一句,这方子…几日见效啊?”

曹司户脸上微露得意之色:“令尹大人明察,神医确实不假,方子也着实难得,只这方子有个古怪之处:服用前七日,患者情状渐好,后三日,病情突然反复,第十日,药力积到最强,病症看似全消,却不知,只这一夜定生死。这方药实在难得,众医书医典收录者不过二三,且服用后十日内多有良效,哪怕最后患者不治,也大都归因于亲友照顾不周,总想不到是这药有这般忌讳,传来传去,被传成了救命的神药,轻易不得动用,久而久之,其间真由就更不为人所知了。”

苏焕急问:“那忌讳是什么?可能除掉那个女人?曹大人又是如何得知这方药的奥妙?”

曹司户慢条斯理地说:“忌讳就是,服药第十日,患者体质为极弱,一丝寒、一丝热都受不得,饮食、穿戴、动卧、通风无一不得正正好,稍有疏失即一命呜呼。咱们那位州牧大人虽是女子身,但一贯随性,别说不如一般的闺秀娇贵,好些时候比衙门的当直还不讲究,她卧病在床,本就误事,想必更不愿被人殷勤服侍、多添琐碎,到第十日,万一哪个婢女一不小心忘了把窗关严,抑或操心太过多加了一条被,州牧大人正在紧要关头,只怕禁不住呐。”

“妙!妙啊!”苏焕喜得拍腿,把自己提出的最后一问都忘了。

曹司户不与他计较,顺势低头喝了口茶,转向苏令尹继续解释:“说来也巧,这么一张罕见的方子,正是出自这位神医所属师门的前辈之手,他自然知晓其中道理。起先,下官差人拿了这么一张救命的方子去找他,看有无添减余地,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向下官的家人陈明利害。这倒好,也不必我等画蛇添足了,就这方子直接用便是,若出了事,那也是下官才疏学浅,哪里懂得那么多生僻医理呢。”

四 女官

绿衣和辛寒在马车上晃悠了两日半,终于到了缱州城下。

绿衣不得不感慨,辛寒安家的本事果然没得说。

出了深谷,快马疾驰一个时辰,就有几个较大的村落,再行半日有余,就进了附近最富庶的一个乡。辛寒赶着牛车出诊和采买,通常一日就能来回,衣食器物缺短一二,添置起来也很方便。最妙的是,那山谷谷口掩在一处矮山后,来采摘天才地宝或是寻访神医的,非本地住民等闲找不到,是本地住民没点武功傍身又下不去,他倒正好借了地利得了清静。

那曹司户的下属有心赶路,恨不得神医伉俪吃睡在马车上。

辛寒看着淡薄,性子再挑剔不过,哪里肯陪他们餐风露宿,干脆就依他先前所说,言明妻子身娇体弱,受不得颠簸之苦,凡是饭点经过村落,必寻村中富户买一顿丰盛肴馔,方圆百里住户,多少受过他施救之惠,整治饭菜无不用心,耗料又耗时。那曹家人看着日头偏移,不敢得罪家里大人费尽心思家威逼利诱请来的贵客,只得干站在一边咬牙跳脚,话里话外地催。

就这样,他来时快马不过一日夜的路程,生生走出了两倍多,看看眼前排队入城的平民,再看看马车里端坐读书的神医,想想家主避人耳目的叮嘱,又想想路上白白浪费的时间,琢磨着到了自家掌控的地界已不必太过小心,驾着马车,拎出令牌,直奔城门口插队。

等他和一众同伴小心翼翼地控着马车挤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出了城门,正要往曹府快赶,却被横空出现的一对王府亲兵挡住了去路。

那卫队的头领一拱手,声音洪亮,语气客气:“王爷听说曹大人派人请了神医来为州牧大人诊病,早早命我等在此等候。如今诸位长途跋涉,疲乏不堪,不若让我等护送神医速速前往州府,也免贻误病情。”

三言两语间,他身后的亲卫已围拢在车旁,把满身尘土的曹家下人隔在一边。

曹家这领头力有不逮,更不好当街和安王的人起冲突,只好目视自家马车被人截了胡,匆匆赶回去报告曹司户。

绿衣坐在马车里,为这突然的变故惊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药草图谱,靠近辛寒小声问:“你可知这王爷是谁?既然也是为了送我们去州府,又为何将我们从曹司户手中截下?”

辛寒眉目未动,只小声回答:“缱州为安王封地,他是当今的侄子,民间传说他与州牧私交甚笃。”

绿衣流落此地不足半年,才刚补了些用得上的常识,新近所学不过一点粗浅的医理药理,至于一州之内的权力龃龉,那就不得而知了。她轻叹口气,自觉多想无益,暂且将这番周折当作安王对好友操心太过好了。

王府众人行事果然迅捷,绿衣只翻了三页书,马车就停到了州府后门。

一个精神矍铄、身体健朗的老人自称管家,态度非常客气地将他们引到了州牧的卧房。

到了门口,一个一身劲装、一手执剑的年轻女子大步迎上来,对着辛寒抱拳一揖:“想必这位就是辛神医了,求神医务必治好我家大人,青杏愿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辛寒垂眸:“病人在何处?”

自称青杏的姑娘立刻起身,往旁边一让,将辛寒和绿衣请进门去。

屋内明窗净几、竹床茶垆、悬琴挂画,毫不清雅。

辛寒一眼就看到了内间卧床拥被的女子,不等她出声问礼,先蹙了眉。

那女子面貌秀致,气质典雅,顾盼间别有一派闺阁女子难以身具的轩朗,她看到了辛寒的表情,却没急着询问神医是否察知她病情有何不妥,而是按部就班地自报了家门,慰问了神医一路辛劳,又为神医不辞辛苦为她出诊道了感激。

绿衣断没想到缱州的最高长官竟是一名女子。

她来到此间,虽没去过很多地方,但就平日所见,已经判断出这是一个同她前世的封建时代相近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骤然见到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州牧,当然惊诧非常。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只在见到这位凤州牧的第一眼,微微瞠圆了眼,等走到病人窗边,已把那番讶异默默消化完毕。

凤容寒暄过几句便摸出了这位神医的温和性情和寡少言语,这才曼声问道:“我观先生容色,先生先前可是对我的病症有何顾虑?”

辛寒说:“州牧大人该换一张床。”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这神医进门还没诊脉,倒先对屋里的陈设挑拣开了,先前的大夫也没发现不妥啊。

青杏心念电转,想起江湖上一些无色无味的毒物,又看到这床体中空的结构,不由猜测,难道这位神医无感敏锐,发现有人在这竹床上动了手脚?她脸色大变,抢上前一步,急急问道:“这竹床被人下了药?”

老管家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凤容目光微动,语声依旧不急不缓:“请先生赐教。”

辛寒说:“床倒无碍,但大人体质寒凉,睡不得竹子。”

青杏这才松了口气,老管家抚了把冷汗,笑呵呵地向辛寒解释:“先生多虑了,您这样看不到,床上垫了四五床厚褥,尽把湿凉之气隔开了。”

辛寒对管家这番话,不赞同,亦不反驳,脸色都没变,一副全然未闻的样子。

管家有些尴尬,青杏也摸不着头脑。

绿衣知道,辛寒不高兴了。

他本就懒于开口,更厌烦与蠢笨之人多费口舌,来求诊的人大多把他的话奉为圭臬,他指什么他们做什么,几乎没有打折扣的,便是有梗着性子的,他也不争辩,放任他们吃上两次亏,怎么都学乖了。

在辛寒眼里,只要是病人,即便贵为州牧,也该谨遵医嘱。他都指出问题了,他们不赶紧改善不说,还有人自恃己见,反驳他的意见……既然对方听不懂话,那他也不必说话了。

绿衣一向讨厌麻烦,不必多衡量,她就意识到:得罪州府的麻烦比出言解释的麻烦大多了。

她看凤容有意出言回旋,便往前一步,正走到她的床边,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又摸了摸手下的竹片,柔声道:“常人睡竹床畏凉,多铺两层褥子便罢了,而大人体质极寒,平日与常人无二,眼下患疾日久,损亏已多,却一丝寒凉都受不得了,如不多加注意,等病症彻底爆发,那只怕施救不及啊。”

青杏一向心里只有她家大人的,听了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立刻催着管家去换床。

凤容蔼然笑道:“多谢夫人解惑。”

绿衣微笑:“不敢。”又看向辛寒,辛寒这才上前为凤容诊脉。

五 安顿

从凤容的院子出来后,管家对绿衣的态度和蔼了很多,对辛寒倒是有了几分畏首畏尾、避而远之的意味。

绿衣也看出来,这位大叔想必运道甚好,到如此年纪也没经历过什么大波折,办事利落,心性却还和孩子一般,他眼见神医耐性差、说话少,转而指望“夫人”从中斡旋,搞不好心里还在想:难怪神医出诊还要携妻,想来也是怕自己这坏脾气碰上病人及其亲友的暴脾气,一不小心被打死吧?

绿衣不禁噗嗤笑出来。辛寒看了她一眼,明白她在想什么,默默转过了头。

只那位老管家还摸不着头脑:“夫人这是?”

绿衣笑答:“我看院子里的腊梅开得很不错,娇而不妖,赏入了迷,在管家面前失态了。”

老管家笑呵呵道:“夫人真是好眼光,这是我家大人专门从山里移来的,夫人喜欢,一会儿小丫头折一枝给两位插到房里去。”

绿衣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同他道了谢,转头看向辛寒。

辛寒有所感,也回过了头,同她对视。

绿衣与辛寒做了五个月的室友,已经习惯同他同檐而居,后来辛寒假称她为妻子,她知道他是为了在曹司户的手下保护他,且她一个寄人篱下的也不好挑三拣四,他从未对她无礼,她礼的界限也比此地先进不知多少年,两人一路演过来,默契相当,十分自然,也没出什么差错。这下可好,管家把他们安置在一间屋子里了,她光想一想,就能举出诸多不便。

绿衣以目示意,问辛寒如何是好。

辛寒面色不变,清清淡淡看她一眼,显然是要她稍安勿躁、见机而行。

很快,一行人走到了客院。

州府现下没其他客人。先前的大夫们自觉不能根治州牧的病症,来了又走,最后只剩下城里回春堂的大夫躲不过,用不功不过的药缓和着。辛寒和绿衣说是被安置在一间房,看这院子里空荡荡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没有操作余地。

管家将两人往屋内一请,也不进去,等两人放下药箱才问:“不知辛先生和夫人有无尚需添置的,我这就遣人去办?”

绿衣和辛寒对视一眼,对老人笑道:“有劳管家了,这屋里陈设齐全,再没有可挑剔的了。”

管家将眼笑成了一条缝,扶着胡须回身招来两个小丫头:“我家大人不喜奢靡,府里仆妇不多,这两个丫头是我家大人救下来的,见她们无处可去,就收留了下来。她们年纪小,心思却灵巧,做起活来不比旁人差,派不上大用场,给两位端茶倒水或做些别的粗活,还是使得的。”

绿衣也发现州牧府来往仆从不多,这处院子又僻静,本以为拨不出专供他俩使唤的人,他们也好暗地里重新分派房间,没想到管家真是求医若渴,生怕伺候不周,还专门粉出了人手来。

她笑容加深,一副十分感动的样子:“管家太周到了,府上诸事繁杂,人手寥寥,尚调度有方;我与先生二人,手脚俱全,哪还专要两个得力丫头照顾呢?还是让她们回去忙自己的事吧。”

“哎,应该的。多赖辛先生神药,我家大人这几日气色好转不少,全府上下无不铭感五内,争着抢着要来奉承先生和夫人呢,这两个丫头能来是她们的运气。”管家看她还要再说,立刻一拍脑门:“送菜的王二该来了吧,秦大娘前天还和我说,这回菜多,得多找几个人帮着搬,我得赶紧去了。两位先歇着,有什么要的尽管找这俩丫头,我先去厨下看看。”

绿衣嘴还没张开,就看到管家以与其年龄极其不符的速度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她回头看辛寒,辛寒对她温和一笑:“有劳夫人整理行李,州牧大人病症棘手,我须得查几本旧典。”一转身,进屋去了。

她几乎半怔着,就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风姿洒落地坐上了暖阁亮处的矮榻,从包袱里翻出本书就一脸凝色地读起来——这未免太入戏了。

正在这时,一个娇如莺啭的声音嫩生生地响起:“夫人放心吧,您有什么粗活细活都可指给我们姐妹做的,我们做事可牢靠啦。”

绿衣转过头,看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度其形容,不过十二三,不禁有些犹豫:“你们叫什么?”

依然是先前开口那个姑娘作答:“夫人,我叫采兰,这是我妹妹采芝。我心思细一点,会些针黹,跑腿传话也做得来;采芝天生力气大,砍柴打水不在话下,您大可把她当个小子用。”

绿衣定睛看了她们一人一眼,发现采兰看上去比采芝活泼不少,采芝那木木的小脸还有点憨气,她当然不可能下力气使唤她们,只笑着说:“那你帮我打壶水来可好?还有,你看这院子里哪间屋子合适,可以给先生辟作药房,我们好赶在天黑前收拾出来,明起给州牧大人配药。”

采兰做事伶俐,立刻接道:“您稍等,我这就拿水来。至于屋子,这几间您和先生尽管用,一间不够,两间三间也都可以。”她看绿衣对她笑着点了头,赶忙出去了。

绿衣转向采芝,下意识柔了声气:“你带我看看各间屋子可好?”

采芝牵出一个微微的笑,声音小小的:“夫人跟我来。”带着她把院里的房间看了一圈。

最后,绿衣等采兰回来,指了一间背阴的屋子作药房,带着两个小姑娘把行礼和药材拾掇利索。

冬末的时节暮色降得早,她们把药房的门关好,天已擦黑,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晚间,辛寒抱了一床被子,睡在了外间的榻上。

绿衣问:“榻窄,不如我们换换?”

辛寒手下铺床,也不在意:“外间凉,你重伤才愈,内力不济,在这榻上睡几宿,我又得给你配新药了。”

绿衣把这厢房当前世的宾馆套房,心里也没那么别扭,只是两人距离太近,这里外间互不隔音,有些麻烦,临睡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若妨碍有妨碍之处,那你直说便是。”

辛寒隔着帘子看她一眼:“自然。你一贯不在意这些虚枝末节,不过换个处所,怎倒啰嗦起来?明日一早熬药,你起不来,我可不叫你。”

绿衣被他说得真不好意思起来,把被子往上一拽,不再理他。

许是旅途劳累,她的这点纠结也没影响睡眠,一夜酣然无梦。

六 安王

一大早,辛寒收拾了药箱药草,带着绿衣去凤容的院子里例行诊问,沉吟片刻,决定为她施针以助药效。

绿衣听他说需要放在客院药房的一件工具,脚下提气,快速往院子走。她这一路行来,近似轻功的效果,步声几无,院中人也不曾注意她的回返。她走过她和辛寒住的那间厢房时,正听到采兰在里面和人说话。

那该是一个和采兰采芝年龄相近的丫头,声音脆得有些发尖,一叠声地抱怨着:“那些人就是看不得王爷和咱们家大人好,无事巴巴地送什么舞娘,王爷也是,在咱们大人面前一副言听计从、一往情深的模样,转过头,还不是把那莫名其妙的女人收下了。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采兰立刻呵止了她:“王爷的事也是你我说得的?你这张嘴啊,也就是大人宽和不同你计较,你在外面胡说试试,早被人拉去治罪了。”

“我就是私下同你说说嘛。采兰,你一向聪明,你说咱们可有什么办法替大人分忧?”

采兰没好气地说:“咱们替大人分忧?分什么忧?你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咱俩囫囵加起来不过两个端茶扫地的丫头,还想着为身为一州之主的大人分忧?你怎么不上天!”

“我……”那小丫头才要申辩,刚开了口,又被采兰堵了回去。

“再说了,大人是什么人,你我又是社么人。你就知道大人会为这样的小事挂心了?别忘了,咱们大人是办大事的人,经天纬地都不在话下的女中豪杰。大人专让先生教咱们识字读书,就是想咱们不要束缚在一方宅院里,你倒好,王爷那边还没个定论呢,你就慌忙攥着传闻里的后宅阴私上蹿下跳了,怕不是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

采兰这语气相当重了,绿衣没想到那个笑得喜人的小姑娘还有这么疾言厉色的一面,倒更不好动作了,片刻后,才听另一个声音混着强憋下的泪意嗫嚅:“我错了,可我也是为大人着急啊。她和王爷才貌相当,王爷后院无人,对大人又痴心体贴,于公于私都有助益,我想着,大人总是要回景都做大官的,有王爷这样的人陪着,也少些孤独,少些艰险,岂不两全其美。”

采兰的声音也缓和下来:“那也是大人和王爷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糊涂人掺和聪明人的事,多半弄巧成拙。于公于私,大人都有成算的,你快不要瞎操这个心了,正经少说几句话,才多帮大人分忧了呢。”

绿衣听得屋里静了下来,对凤州牧和安王的关系有了几分猜测,等了半晌,退后几步,扬声道:“采兰,你在吗?”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采兰开了门:“在,夫人,您回来啦?先生呢?”

绿衣说:“先生有几件器具要用,我从药房拿给他。你现在忙吗?可能和我走一趟?”

“我有什么忙的?总不会忙过先生和夫人。”她已走到绿衣身前,见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回头正看到已经擦干了眼睛扶着房门愣愣看着这边的高个姑娘,赶紧使了个眼色,转回来对绿衣说:“夫人还没见过,这是库房的青桃,陈大娘让她来送一对高颈瓶,好插腊梅的。”

青桃得了眼色,已经走到近前,向绿衣一礼:“青桃见过夫人。”

绿衣同她笑道:“你和青杏可是有什么关系?”

青桃抬头,看到她的笑容,心下顿觉辛神医的夫人不光人很美、性子也特别好,不由也弯起一个笑:“我幼时被拐,年纪太小,真名早不记得了,辗转多年,才被大人和青杏姐姐救下来,大人要我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我想做青杏姐姐那样的人,就把自己叫做青桃了。”

“哦,你这志向不小,后来居上,想来是要做‘硕果’的。”

青桃脸红了,抿嘴笑了起来。

绿衣和她们一起翻出了要找的器物,青桃坚持和采兰一起拿,不肯劳动她,她只好带着两个捧着东西的小丫头一起去了主院。

凤容在辛寒施针后气色好了几分,心稳神定,安睡过去,一觉醒来,天色已泛黄,却听管家来报,安王午后来访,在前堂已坐了两个时辰。

安王正与辛寒和绿衣在前堂饮茶闲谈,他来时听说凤容难得深眠,自然不肯打扰,便令管家请了辛神医及其夫人到前堂,仔细问过她的病情。

绿衣见了这位午前才听过轶事的主人公,暗自赞同小丫头嘴里其与凤州牧“才貌相当”的议论。

这位王爷丰容俊秀,谈吐不俗,又有玉冠缎袍彰显身份,放在话本里,也是活脱脱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他对辛寒相当礼遇,自言必当重酬其舍药出诊的恩惠,将将用了一个时辰同这位不世出的神医探讨凤容患病的来龙去脉和治疗方案,其间就不少生僻理论进行了延伸论述,绿衣自觉大有所获。

一个时辰之后,安王终于问无可问,又开始关心神医伉俪的日常所需,直言州牧廉洁,府内生活清简,来时匆忙,不及置办,等他回了王府,就差人送些古籍珍玩过来。

出乎绿衣意料地,辛寒只谢过了安王好意,居然没有推辞。

古籍还好说,珍玩除了闲时观看再无他用,辛寒这种精致但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不该给自己收罗这种累赘啊。

不过,这也不是大事,她诧异不过一秒,很快就把心思投入他和安王关于他们各自的游历见闻的谈论中了,越听越是神往。

二人身份性格皆迥异,一个皇亲贵胄,一个江湖游医,一个温润和蔼,一个澹泊清冷,由旁人所见,聊得甚为投机,不知不觉,又一个时辰过去,此间主人才姗姗而来。

安王等凤容坐下,立时道明来意:“州司马御侮归来,将战利品也分送了我一些。其中正有一匹西域好马,我观你坐骑乌云已老,便将那匹马带来给你,好让乌云颐养天年。”

凤容也被他语气里的邀功逗笑了:“我平日再远走不出州府所辖,你将这样一匹神骏送给我,怕不会埋没了它。”

“你为圣上做事,为百姓解忧,合该有一匹安骑稳行的马代步才是。”他说着,唤亲卫将那马牵至堂前,转向辛寒和绿衣:“本王刚与神医提过的,二位不如一同观赏一番,还劳动神医看看这马可适合州牧骑用。”

绿衣随在众人身后走到堂外,满心期待见识当世的宝马。

那马也无愧于见多识广的安王的盛赞,完全没有让她失望。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她前世读过这句诗。

时空倒转,她若能见诗人为诗之所见,那位被赞“万里可横行”的好马想来也该有眼前这等锋棱之骨、骁腾之姿才行。

凤容上前,那马注视她片刻,略垂低脖子,她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它的鬃毛。

安王见自己送的礼物讨了心上人的欢心,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但他忽又想起一件打定主意需坦白以告的事,欢颜顿敛。

他趁着凤容享受着马儿的讨好,走近她几步,低了声音和眉眼,小心翼翼道:“那州司马还送了我一名舞姬,技艺精湛,我想皇上圣寿将近,我合该备贺,就留下了。你一向明慧,该快些养好身子,也来帮我掌掌眼,看这舞姬献上去合不合适。”

七 舞姬

那位来自西域的舞姬步入大堂,她一抬眼,绿衣的惊赞便涌到了唇边。

舞姬虽是异族的相貌,却换了景国的华服,润玉笼绡,檀樱倚扇,一头微卷的褐发堆环作髻,上有蜂腰簇翠、燕股横金。

绿衣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走动时曼丽的身姿、顾盼时明艳的目光,突然听到坐在上首的凤容对安王说:“是宋妈妈教得她规矩?很有样子了。”

话音才落,那舞姬恰好盈盈下拜,恰似给州牧的评价作注脚,舞裙如榴心周叠,一派柔雅。

安王显见对她的表现和满意,侧首对凤容说:“不只如此,我还着人从此地教坊寻了头牌娘子,将她们西域的舞同我们大景的舞合编在了一起,你且看看。”说罢,一扬手,乐声骤起。

那舞姬借起身的动作回腰深旋,锦袖一荡,转到场地正中,翻作一曲新舞。

绿衣不禁由衷地感谢“神医夫人”这个假身份,若不是安王邀请情状日好的州牧过府观舞,那怎能想得起劳苦功高又相谈甚欢的辛神医,又怎会爱屋及乌地带上同样出力不少、与夫君形影不离的辛夫人?

她不禁想到,在前世,要看一场如此水平的演出可不容易,且不说排期甚少,为了攒票,也不得不减两次出外就餐。如今,她在这里享用着瓜果肴馔欣赏着演出,开始有点觉得穿越不冤了。

绿衣想到这里,忙里偷出一眼,瞟向辛寒。

辛寒面无别色,垂着眼皮看着舞姬动作,和在谷底看猫狗打闹的表情一般无二,他五感灵敏,察觉了绿衣的视线,反撩起睫毛看了她一眼,目露疑问。

真是牛嚼牡丹!

绿衣压下嘴角的抽搐,不再看他。

辛寒莫名,也收回了视线。

在每一个众人未觉的瞬间,堂下的舞姬借着动作遮掩,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上方端坐的女子。

只见她峨眉扫月、明眸灿星,明明不像自己一般严妆艳服,只着了一袭素色常服陪衬她端丽的容颜,却远远比自己聚纳了更多赞叹和钦慕的视线——不对,不是更多,是自己压根就没有。

她越夺目,引来的越是鄙薄和妒忌,哪来什么赞叹和钦慕呢。

这才是大国气象吧,传说的大家女子该有的风范。

她不仅想起了那个沙漠里的小国,她的来处,她所遗弃的记忆。

可哪那么容易遗弃呢?

她一闭眼,就会想起战败被俘的那一日,瘦马嘶风,残旗翻雪,断兵折戟漏下的斑驳残照。

她知道她所生所长的那片土地有多丑陋。

乱山枯木,暮沙衰草,被她那美丽的来自繁华大景的母亲无数次地诅咒。

母亲的哭骂日复一日地滋养着她的怨恨,怨恨那贫瘠野蛮的土地,以及强抢强卖了母亲的那些贫瘠野蛮的人。

如果不是他们劫掠了母亲,她也能生在大景吧,生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看,冬雪未融,严寒未退,鹅黄嫩绿已初绽,其他歌女舞女习以为常,旧曲响时,其中词阙竟将这生机盎然的奇迹唤作旧相识。

她都愣住了。

她们笑她孤陋寡闻,特地寻来了一轴画,缓缓拉开时,罨画园林,绀碧溪水,霎时迷了她的眼。

她从未有一刻那么欣慰,欣慰于自己在战败那一日将匕首松紧了那个被她唤作“姐姐”的人的心窝。

难怪啊,难怪她的母亲临死时还遥遥望着这个方向,目不肯阖,用最后的破碎的呼吸不甘心地重复——

故国梅花归梦,愁损绿罗裙。

很快,一舞毕,她趋前几步,向着高坐的安王和州牧大人献上祝词。

她小心翼翼的低头敛眸,展示着最驯服的姿态,她还记得那位宋妈妈的要求,要求她必须对这位了不起的女人保持恭顺。

她当时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惊奇,宋妈妈以为她在惊奇女人如何能做高官,还细数了一番凤大人的高贵出身和出众才华。

她才不惊奇这个呢,女人为何不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她那位姐姐最后不也做了大将军吗?

她只是惊奇,宋妈妈严厉地要她从心底里尊敬、服从州牧大人,自己却藏着对那位大人的不喜和不满。

真矛盾啊。

她见过表里不一的人,还没见过这么表里如一地矛盾着的人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州牧大人出声:“她同蠕蠕王室有何关系?”

她不禁一震,冷汗浃背。

怎么会?

她明明逃出了很远的地方才故意被抓到,她明明费了大力气掩藏身份,州牧如何会知道?!

却听安王带着笑回答:“她是蠕蠕的小公主,据说母亲是国王从行商那里买来的景国女奴,她有一半的大景血脉。”

凤容说:“难怪,那你要小心了。”

等等!

这是什么意思?

安王不要她的侍奉了吗?

她要被逐出这雕梁画壁了吗?

舞姬慌忙抬头,用刚学的文言哀求:“大人明鉴,我无半分妄想,我将王爷和大人视同父母,全心归顺,绝不敢有丝毫歹意。”

她说着,泪水盈睫,珠泪滚滚,打湿了半张花容,彷如沾了夜露的幽昙。

凤容定定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温和的表情和语气没有改换:“真是我见犹怜啊。你不必如此。你的命,未必决于王爷和我之手,你且安心和宋妈妈学规矩便是。”

舞姬泪眼未干,低声应是,跪伏在地。

州牧大人是什么意思?

她可以留下还是不可以留下?

安王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也同意州牧大人的意思吗?

她很疑惑。

她会留下吧?

她想起那位被呼作司马的大人把她送入王府时的得意神情,他对幕僚的劝阻听若未闻,哈哈大笑:男人最了解男人,安王便是喜欢凤家那个女人,对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来者不拒的!

她又想起入府后仆妇婢女们的窃窃私语,她们与她就隔着一丛花或几棵树,故意背着她,却让她听得清楚:安王对凤大人一心一意,她再做出撩人的样子又如何,他也一定和从前一样,绝不多看一眼,她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那又如何?

她会很听话的。

她喜欢安王,他必她从前见过的男人都文雅好看。

他不肯靠近她,那就由她来靠近他好了。

她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绝不。

安王突然出声:“宋妈妈说她没有名字,你为她起一个如何?”

凤容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也战战兢兢抬了头。

“那就叫思娘吧。”

八 心急

“那位曹司户未派人来催吗?”

绿衣同辛寒将制好的丸药收起,顺口问道。

辛寒眼都每抬:“十日尚余二日,他急也不必如此。”

绿衣不以为然,但此事毕竟与她关系不大,还有辛寒顶在前面,便也手下不停道:“那他可够耐得住性子了。”

事实上,曹司户当然没有这么耐得住性子。

他已经急得快头冒青烟了。

才刚下衙的曹司户大步踏进府门,刚过照壁,冲着里面大声喊叫:“茶呢?人都死哪了?不赶紧给老爷我端杯茶来!”

他最信重的幕僚邱先生火急火燎地正面向他冲来,皱脸挤眼地冲他打暗号,他看也不看从邱先生身边擦过去,一把掀开帘子,迈步进屋——

就看见苏令尹那张笑得和菊花一样祥和的老脸。

“曹大人,数九未过,缘何火气如此大啊?”

苏令尹拖着长音,背脊坐得端正,一手托着杯碟,一手用盖子拨着茶叶。

曹司户脸皮胀得青紫,斜瞥邱先生一眼,追得气喘不止的邱先生撇过了头,他也只能在收回视线的瞬间变出一张笑得同样“一切尽在掌握”的脸。

“苏大人!贵客啊!不止有何见教?”

他点头弓腰,笑逐颜开地迎到苏令尹身前。

苏令尹也很给面子地起身,捋着胡子道:“大事已在关头,老朽年纪大了,经不得波折,不得不觍颜上门打扰,好求个心安。”

曹司户当然也着急。

不错,他们事先已知,那药的奇效正在于先扬后抑,可这扬也扬得太真实了:不过三日,凤州牧就可以坐起批文了;第五日,就上衙开堂了;今日乃是第八日,她连“贷苗法”的细则都拟好了,就差盖上官印,发送各府了……不是说病情还有几次反复吗?反复呢?没听说啊?她连烧都没发过,走起路来比他还灵便呢!

他心里苦,但面上得甜,坚决不能让这老狐狸抓住他的痛脚,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苏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目前来看,一切顺利,州牧府一个照料花木的老婆子的独子是我家马夫的远亲,两日后,便是她寻不到一个近身的正经差事,也可以装作腿脚不便摔坏个把门窗嘛。”

“哦,听曹大人此言,我真是放心得很。”苏令尹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只是,我也听我那有个姻亲在州牧府厨房帮工的管家说:凤大人身边有个身手利落心思细腻的丫头,每日在厨房专盯着下锅的食材,连点作料都错不得,更不要说她家大人的穿住,再三验看,这几日还张罗着把窗缝都用充了棉花的布条钉珠呢。”

曹司户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几分,他不甘示弱:“下官无能,听天由命罢了,不得不向大人寻个高见——我听闻您那远房外甥州司马欧大人送了一位西域美姬进安王府,下官想着,就算州牧府铁板一块,安王府也无懈可击吗?既然凤大人在府里我们对付不了,她出了府我们总该有些法子了吧?”

安王府当然不可能无懈可击,确切地说,安王府那就是个蜂窝,都是漏洞。

安王可是以风雅闲散为名的王爷,他的王府密不透风了,别说他们这些地头蛇,远在天边的真龙也不干啊。

苏令尹听到这话,得意的神色也散了几分:“唔,那舞娘根基尚浅,怕不好轻举妄动啊。”

曹司户冷笑:“大人,眼见得州牧是想要我等的身家性命啊,此时不动,以后怕是想动都动不了了。安王是个痴心种子不假,可他那性情说好听了是温和,说难听了是优柔,这么一个筏子,不借天理都不容啊。”

苏令尹推托不过,清咳一声,面色不太自在:“曹大人有所不知,那蛮族女子浅薄得很,心性不定,与安王在花园数次偶遇说要献舞,前日已被安王下了禁令,学不全教坊的十部舞就不必出来。我们要以她诱人出门,一时还需多些筹谋,怕来不及啊。”

曹司户真要乐了。

合着你闲我成事慢,你倒是快一步,却已经填坑里去了啊。

他的底气顿时回来了:“可见人不能尽把别人当傻子,不然犯傻的就不知是谁了。”

苏令尹一听,眼底凶光一闪。

他知道这尾巴上天的小子在指桑骂槐,只他还用得上人,不能痛快下手,且看着吧,这些地底淤泥里钻出来蠢货不过得了一点运道,就想和他们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争名夺利,他倒要看着这轻狂的家伙能得意到几时。

但他眼下还是得捏着鼻子的。

“曹大人,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已经搭上了神医那条线,他也给了你那服药,何不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再下点狠料呢?如此,药到病除,一劳永逸,岂不美哉?”

曹司户也不真是傻子,对苏令尹的黑心肠摸不通十八弯也摸出个八九弯:“苏大人,所谓神药,就神在不落痕迹上,画蛇添足,那就必定要落痕迹了。把这么一位救世济民的神医折进去,怕是要遭天谴的,荐了神医的下官难道能落到好吗?下人死不足惜,就怕圣人盛怒之下,顺藤摸瓜,把大人也带累了呀!”

苏令尹脸色变了。

曹司户这是在威胁他!

他咬着牙:“看来曹大人是心甘情愿要扛下凤大人这钝刀子了。”

曹司户毕竟不想现在就同这老匹夫翻脸,见好就收,微微笑道:“当然不可,那女人疯魔了,被区区几个草民喊几声青天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我等自然不能陪她玩火自焚。”

他完全不觉得这话从他这“青天”之名更甚的“好官”嘴里有多讽刺,兀自摸索着下巴,沉吟半晌,说:“如此也罢了。苏大人稍安勿躁,我也再去探探这位神医的底。这世上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老人家既然有一副神药,未必没有第二张方子,端看我们怎么让他拿出来才是。”

苏令尹面色稍霁,淡淡地说:“既然曹大人心有成算,我这讨人嫌的老家伙也不多置喙了,但请你别忘了你那口口声声的谨慎。对这些江湖野人,逼迫太过,倘或适得其反,那就令人生憾了。”

东九 东风

曹司户有心同辛寒再商量一番,奈何这位神医守在州牧府内一步不出,他的夫人也同他形影不离,连内院都不往出迈,这让曹司户很苦恼,他总不能为了传递个消息就把潜伏许久的后手露出来吧,那真正下手的时候哪还有人可用?

他愁得心急火燎,一夜过去,嘴里就出了大火疮,险些自暴自弃闷着头再熬一日看天命了,大不了再想别的辙,总能把州牧那馊主意扑灭的。

幸而,天不绝人愿,他自己的手下没头苍蝇一样不得其法,那位被送进王府的异族舞姬倒送来一道东风。

安王的奶娘一见到凤容就跪了下来:“四小姐,求您开恩,让那位神医去看看思娘吧!”

凤容不解,让青杏把人扶起来:“严妈妈,你且定定心,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思娘安分雪舞没两日,突然病倒了。安王本就指望她派上用场,让她闭门是为了让她思过,又不是要她去死,就允了管事去给她请了大夫。可城中的大夫来了一圈,只说她劳力太过、身体有亏,好吃好睡再来上两服安神滋补药就行,两日后却依然不见好。

眼见那舞娘的俏脸消减,恹恹惹人怜,有人心思活动了,跑去向安王进言:听说州牧大人那里有神医,凤大人如今大好了,不如派人请神医来看看。

安王当下把人斥了出去,问那人是何居心,若不是行事克制,怕还要再上一顿板子。

凤容缠绵病榻逾月,几经波折才延请到这么一位靠谱的大夫,眼下好转不过十日,哪能让他放心,若不是男女有别,他恨不得让辛寒住在她院子里,百般无奈,才在给神医夫妇的厚礼之外额外给辛夫人添了一份重礼,只为求她悉心看顾。那舞女说到底,不过是件将要送出去的礼物,送礼的目的还是为了凤容,她若真的一病不起,那也是她命中如此,满城的大夫都医不好她,她也就该认命了。

他那奶娘可不这么想,她想啊:这安王不近女色到如今,好容易放进府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就算只是想看她跳舞,那也得有个对她感兴趣的前提啊,那姑娘努力一把,指不定这兴趣就能更进一步,事在人为嘛。她早就看凤容那个失了女子本分又不大买她账的疯丫头不满了,还是凤家的大小姐呢,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统,再有她那另有心思的外甥女一撺掇,想着凤容开口安王总不会拒绝了,立即冲到了凤容面前,连卖惨带暗嘲的一番哭闹,非要凤容把神医舍出来不可。

凤容倒无可无不可,径直命人去请辛寒,得令的仆人也乖觉,不光请来了神医,还把同在一旁的神医夫人也请来了。

凤容见绿衣来了也不在意,打了招呼便向辛寒直言:“安王府的思娘,就是先生和夫人上次见过的蠕蠕舞姬,病得厉害,城中大夫束手无策,安王这位奶娘来请辛先生,先生可愿拨冗去安王府看看?”

辛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严妈妈,语气温和,斩钉截铁:“抽不开身,对不住了。”说罢就向凤容一拱手,看了绿衣一眼,转身往门口走。

严妈妈愣住了,眼见神医就要走出门了,哇地一声又嚎起来,肥硕的躯体直往凤容身上扑,嘴里“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嚷个不停。

青杏早已一步抢上前,制住了这个胡搅蛮缠的胖妇人,不然这一个顶三个的重量压在她家大人身上,她家大人哪里禁得住。

辛寒回头看了一眼,见与他无关,一步便迈出了前堂。

却听那严妈妈突然一声垂死挣扎般的尖叫:“凤大人你不能因为嫉妒就草菅人命啊!辛先生你是哪门子的神医见死不救啊!”

绿衣被这横空一嗓吓得一顿,绊在了门槛上,还是辛寒一个侧身把她接在了怀里,没让她以脸抢地。

辛寒俯望着趴在他怀里的她,淡淡地说:“你这几日日日埋怨新换这副药苦,我看是苦得还不够,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巴望着再加几味复颜的,倒能让那药味再冲几分。”

绿衣讪讪,故意转头看回堂上,盼着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凤容早已令人同青杏用软布条将严妈妈捆了起来,也不听她嚎的那些话,平静地说:“辛先生自己做自己的主,出不出诊但凭他意,便是我也不好强拗。我不肯遂了妈妈的意,强迫先生去为思娘诊病,妈妈便攻击我这朝廷命官,既没道理又违国法。看在安王的份上,我就当妈妈年老昏聩,不治你的罪、打你的板子了,妈妈且在后堂静静,等安王府来人带你回去罢。”

那妈妈听到“打板子”三个字,立时停了动作,青杏和那名仆人眼明手快塞她一嘴帕子,赶紧将挣扎不休的她扛到了后堂。

凤容叹了口气,对着站在门口的辛寒和绿衣颔首:“让二位看了笑话,又白耽搁了工夫,是我的不是,二位请去忙吧。”她略想了想,又说,“辛先生若有意出府,可同管家说一声,他给先生备车。”

辛寒仍然面无表情:“多谢大人。”便携绿衣告退了。

绿衣走在路上,见左右无人,轻声问辛寒:“那思娘患病,难道是曹司户的手笔?他信不过你?”

思娘若是身上早有不妥,那前几日就该被辛寒看出来了,如何能拖延这些时日,便是被传染了时疫,怎王府其他人安然无恙,只她一人染病日重呢?让人不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都不行。

辛寒淡淡:“不知。或许。”

绿衣想了想,又说:“那思娘若患的真是罕见的疑难病症,那你不去,岂不可惜?”

辛寒看她一眼:“天下病人何其多,我分身乏术,哪救得过来。”

“谁说你为她的命可惜了,我是怕你为她的病可惜。她人没了,你再见不到这样的病症可怎么办?”

“天下总有新的病症给我见。”辛寒轻拽了她一把,让她躲过一块斜出的湖石,望向她的眼神带着薄责。

绿衣微笑,又乖又甜:“多谢先生了。”

他放开她,继续往前走,风里飘来一句笑叱:“你倒是个狠心的。”

绿衣步子轻盈地追上去,不以为意地反讽回去:“我这是妇随夫唱。”

辛寒嘴角翘起,不以为意:“你又知道我了。”

“近朱者赤而已,不足挂齿。”

他回头抬手一弹她额头:“牙尖嘴利,可见是有精神了,再换一副更苦的罢。”

绿衣立时变了颜色,疾声告饶。

辛寒也不驳她,也不应她,径自踏着她的哀求声往前走,唇角笑意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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