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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序 自序

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前因的,已经记不得。我曾无数次地想象,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伶人?是诗客?是绣女?直到有一天,我走进禅林古刹,与佛祖邂逅,才知道我的前世,一定是佛前的一盏油灯。因为当我点燃它的那一刻,就明白此番相遇,是久别的重逢。前世的我,在殿堂潜心修炼,不为成佛,不为修仙,只为今生可以幻化为人,也学山林里的千年白狐,和某位书生或者凡夫结一段尘缘。

佛说,五百年的修炼,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每一天,我都与许多路人匆匆擦肩;每一天,我都与众生结下不解的宿缘。我知道,只需凭借一朵微笑,一个回眸,就可以找到那个和我缘定三生的人。我是有幸的,有幸在今生可以用如流的笔墨,写下历代高僧禅意的故事,无须浓墨重彩去描摹,只是轻描淡写地诉说。我相信他们的魂灵,会在宁静的夜晚,踱步来到我的窗前,只是迟迟不肯惊扰我的尘梦。

也曾去寒山寻访僧踪,也曾去佛国求取心经,也曾采折一枝莲荷,并暗自认定它是我前世相思过的那一朵。小的时候,我以为佛是无情的,出家的人要离尘隔世,了却一切情缘。后来才恍然,佛是深情的,他把情感给了众生,把淡漠留给了自己。许多高僧,虽然可以参悟命运的玄机,却也不能更改已经编排好的宿命。他们和我们一样,要不断地经受转世轮回,只为终有一天,可以达到涅槃的境界。而耽于凡尘的你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乘一叶兰舟,放逐到莲开的彼岸。

所谓从善如流,就是这般,我今天的去路,也许就是你明日的归途。有一天如果我们在奈何桥上相逢,请一定不要忘记,曾经在红尘共有的那一段苍绿流年;不要忘记,曾经相伴跪蒲,在佛前许下的那段灵山旧盟。多少姹紫嫣红,都被菲薄的光阴给无端辜负;多少赏心乐事,都被莫名地关在寻常院落里。既然留不住青春,错过了昨天的那枝花,又怎能再错过今朝的这壶茶。

我深信,我和这些高僧,生生世世都有着不能割舍的缘分。我就像轮回道里一缕飘逸的游魂,在他们参禅悟道的故事里,修一段菩提的光阴。我的世界,从此简单而宁静,淡淡的荷香,淹没我对凡尘最后一点渴望。一次次看着他们飘然远去的背影,我没有站在原地守望,蓦然转身,以为走垢世,未来的岁月还是那么漫长。我在佛慈悲清澈的眼神里,看见经年如水的约定,看见不可回避的脉脉深情。

我是这样的无意,在一扇半开半掩的轩窗下,让禅意的文字,盛开在许多个宁静的夜里。不是为了给某个故事,埋下深沉的伏笔,只为了在众生的心底,栽种一株菩提。请相信,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也许我是你前世一直无法破解的棋局,你是我今生永远不能猜透的谜底。

白落梅

2010年10月27日于太湖

第一卷 春秋一梦 心如明镜,不惹尘埃

<span>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直以来都认为,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内是禅心云水,槛外是滔滔浊浪。佛家信缘,所以这道门槛,离人很远,前世和今生的距离;也离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间。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抵达般若之门。许多人,一个低眉,一个回眸,就了悟禅意。六祖惠能,属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镜,注定了他一生禅宗的传奇。

记忆中的六祖惠能,像是一枝端坐在云台的青莲,明心见性,自在圆融。在此之前,他和芸芸众生一样,是一粒漂浮在凡尘的微小尘埃。父亲早亡,与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木,卑微似蝼蚁。宿命早有安排,只给了他一场短暂的红尘游历,就挥手诀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佛性和慧根,于是在一次卖柴归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刚经》,便与禅佛结下难解之缘。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间萍客,尘世风云万象,不过是看了便忘记的风景。他就这么轻易说别离,舍弃人生百味,从此五蕴皆空,六尘非有。

他的离去,本无缘由,可后来我读《金刚经》,又隐约有些明白,一切来去,终有因果。《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法相,皆非实相本身,不偏执,不贪念,以空灵自在之心,应对一切,是为从容。经书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番意味,更见佛性。

佛度有缘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经卷,耳听梵音,就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个人,在滚滚尘浪中,都是远航的船,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会说,世间风尘无主,莲台才是众生的归宿。难道将船只系在人间柳岸,就是执迷不悟?遍赏秋月春风,就是贪嗔欲痴?既是各有各的缘法,你禅坐蒲团,一盏青灯,一方木鱼,几册经卷,潜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贪恋烟火,殷实人家,几间瓦房,四方小院,守着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与红尘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烟火呛得泪眼迷蒙,被风刀霜剑伤得千疮百孔,也不禁要怨怪起,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现实太残酷,所有的功利、情爱以及繁华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幻觉。自诩为可以经得起流光的抛掷,可以将这杯掺入了世味的浓茶一饮而尽,然而,一次简短的离别,一点人情的凉薄,就弄得他们措手不及。仓皇之际,只有选择逃离,在某个莲花开合的角落,寻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阴,有世人向往的澄净与平和,可以抚慰我们单薄的灵魂。当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传付衣钵,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试他们的修行。神秀便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惠能听后亦诵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知后,传惠能衣钵,定为传人。惠能修行年岁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语,更明心见性,不染尘埃。可见修行在于心,一切源于觉性和顿悟,心中无念,烦恼皆无。不是静坐于蒲团,敛心了空,才算是参禅。须知,在吃穿住行等一切寻常时候,皆可体会禅的境界。

六祖惠能识自本心,达诸佛理。人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皆已参透,他连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却,达到一种舍念清静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境界。这样的禅定和超脱,有几人可以做到?六祖惠能的偈语,真正悟得懂的,寥寥无几。但我们却可以在他的偈语中,摒除一些杂念,获得一点清凉。曾有几个僧者一起讲经,殿内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争论不休时,惠能曰:“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可见,心动则万物动,于是体会到世间万般苦;心不动,则不伤,清净自在,喜乐平常。

六祖惠能不仅是为了个人参禅修佛,他的偈语,以及他圆寂后所留下的《六祖坛经》,皆为禅宗经典。他并非是主张红尘的你我,放下一切,选择遁世。只希望身处世俗的我们,以清淡自持,少一些执念,多一份禅心。这样,就免去一点世态浇漓,在寻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禅佛,共修一叶菩提。

在碌碌凡尘,我们像是被命运囚禁的夜莺,披着华丽的羽衣,却永远飞不出茫茫黑夜。万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处世,也就无谓残缺,无谓圆满了。我们也许只是一粒飘忽的微尘,无来无往;也许只是一杯平淡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长满绿苔的岁月,覆盖了简单的一生。

六祖惠能圆寂后,其真身不坏,至今还保存在南华寺,供奉在灵照塔中。如同他的偈语,被一方端砚,一只素笔,写入经卷,然后历尽朝代流传,呈现在宣纸上的字,依旧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团,当头棒喝,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我们也当身居红尘,淡然心性,清醒从容,自在安宁。

第一卷 春秋一梦 茶缘,一个从容不惊的过客

<span><h3>寻陆鸿渐不遇</h3>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夜落下帷幕,世事归入风尘,茶馆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脂轻妆。而我,也可以用真实的容颜,与它们相看茶馆的光阴。恍然间,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壶有壶的因果,过客有过客的约定,世间万物,都有着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品茶,就是为了品一盏纯粹、一盏美好、一盏慈悲,我们就在茶的安静、茶的湿润里,从容不惊地老去……

转眼又是清秋时节,莲荷褪尽了洁净的霓裳,只余残叶瘦梗铺陈在荷塘,守候未了的心事。无人的时候,还有几枝秋菊,几树桂子,在阳光下孤芳自赏。如果你打天涯而来,恰好经过一间叫茶缘过客的茶馆,请你记得,那里有一盏茶,属于你。

饮酒是自欺、自醉,品茶则是自醒、自解。世间之人,多半恋酒,认为一切烦恼之事,可以一碗喝下,却不知醉后愁闷更甚。而饮茶则可清神,几盏淡茶,似玉液琼浆,品后烦恼自消。真正的好茶,来自深山,没有尘埃,只浸染云雾和清露。真正的好壶,却是久埋的尘泥和水调制而成,被时光之火炙烤,再经过岁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则是深邃纯净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间的诱惑。任凭世间风烟弥漫,只在一盏茶的柔情里,细数光阴的淡定。

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诗僧、茶僧,俗姓谢,南朝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十世孙。他访寻之人陆鸿渐,即是陆羽。两人因茶而邂逅、相识。陆羽自小被家人抛弃,被龙盖寺的主持智积禅师在西湖之滨拾得,带回寺庙收养。陆羽十二岁时,因过不惯寺中日月,逃离龙盖寺,到了一个戏班,做了优伶。后机缘巧合,结识了杼山妙喜寺主持皎然大师,陆羽才有幸结束了飘摇不定的生活,得以潜心研究茶道。

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不同的客人,他们品尝一壶自己喜爱的茶。而茶,却甘愿被客人,用沸腾的水冲泡,在杯盏中开始和结束一生的故事。茶馆里应该有被岁月洗礼过的门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壶、几幅古老的字画、几枝被季节打理过的野花。茶馆的生意也许很清淡,浮华被关在门外,只有几束阳光、细微的尘埃,静静地落在窗台、桌上,还有茶客的衣襟上。客人喝完茶,又要匆匆地赶往人生的下一站,无论前方是宽阔的大道,还是狭窄的小巷,都风雨无阻。而我却不要赶路,这茶馆,就是我的栖身之所,让我可以安稳地在这里,静守简单的流年。

皎然比陆羽年长十多岁,游历过庐山、泰山、嵩山、崂山等许多名山,世间风物尽入眼底。他对名山古刹里的僧侣饮茶颇有心得,所谓茶禅一味,茶在寺院里早已成了一种习俗和文化,与僧侣的生活息息相关。纯净的茶汤、清香的茶味,给修佛者洗去尘虑,荡涤心情。一壶香茗,一轮皓月,一剪清风,几卷经书,陪伴他们度过无数寂寞的岁月。而茶,也在他们的杯盏中,有了性灵,有了禅意。皎然将他所悟的茶理、茶道与陆羽交流,使得陆羽的《茶经》在盛世茶文化中,抵达至高之境。

换一种心情,读皎然的诗,那缕清新的自然之风,从唐朝缓缓拂来,让人心动不已。篱笆小院,三径秋菊,几声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犹如清风明月一般的温朗。像是品尝一壶秋日刚落的茶,唇齿间萦绕着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现在我们脑中的画面是,一位眉目爽朗,风骨清俊的高僧,踏着夕阳行走在山径,于山脚下一间简洁的篱笆院前驻足,叩门无人应答。只有几束未开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风中,低诉摇曳的心事。

喝茶,自然会想起陆羽,他是茶业之祖,被世人称为茶仙、茶圣、茶神,著有《茶经》,其间涵盖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壶文化。千百年来,岁月的炉火一直燃烧着,青翠的茶叶在山泉水里绽放着经年的故事。多少旧物换了新人,品茶的心境却始终不曾更改。想起陆羽,亦会想起一位与他不相伯仲的人,一位被称为诗僧、茶僧的佛学高僧,皎然。他的名气显然不及陆羽,但他与陆羽是生死相依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提携与帮助下,陆羽才完成了中国茶业、茶学之巨著《茶经》。这世间,有许多无名高人,他们愿意被岁月的青苔遮掩,守着自己的一寸光阴,足矣。

这些年,总会有一个奢侈的念头,就是开间茶馆,或称作茶坊、茶庄。当然,茶馆应该落在江南某个临水的地方。而茶馆的名字,叫云水禅心,或是茶缘过客。云水禅心,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大风雅、大寂寞的洁净。似乎皆与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关,而红尘俗子,大凡都不忍心去惊扰。茶缘过客,却带着淡淡的烟火,让路过茶馆的人,都想要停下脚步,走进去,喝一壶茶,掸去一身的灰尘。是的,我要的茶馆,不仅是为了自己筑一个优雅的梦,更是为了众生在那里,可以安宁地栖息。

第一卷 春秋一梦 山水,那段宿命的前因

<span><h3>庐山东林杂诗</h3>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对于山水,我有着宿命般的眷念。多年前,去过庐山,在云海松涛般的仙境里,假装许下誓言。这一生,只要了却尘事,一定还会来到这里,找个屋子,住下来,安静端然于岁月的一隅。可随着时光的流离,我把自己抛掷在荒芜的日子中,曾经的盟誓随风散去,已然无凭。后来我又去了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与山水相同,我对古刹亦有着难解的因缘。悠远宁静的东林寺,成了我此生澄净的牵挂。

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东林寺曾经居住过一个叫慧远的得道高僧。我读过他写的庐山东林诗,感受过诗中山水的禅意。慧远禅师在庐山修炼数十载,自从他来到庐山东林寺,此生就再也没有离开。影不出山,迹不入谷,每送客散步,也只以庐山虎溪为界。著名的虎溪三笑,来源于此。虎溪在庐山东林寺前﹐慧远禅师居东林寺时,送客不过溪。一日陶渊明﹑道士陆修静来访﹐与语甚契﹐相送时不觉过溪﹐虎辄号鸣﹐三人大笑而别,后人于此建三笑亭。

慧远,东晋时代人,俗姓贾,出生于雁门楼烦(今山西代县),世代书香之家。从小资质聪颖,敏思好学,十三岁就游学各地,精通儒学,旁通老庄。二十一岁时,前往太行山聆听道安法师讲《般若经》,于是悟彻真谛,感叹地说:“儒道九流学说,皆如糠秕。”他决意舍弃红尘,落发出家,皈依三宝,随从道安法师修行。后来时局动荡,为避祸乱,慧远途经庐山东林寺,被庐山秀丽的风景所吸引。东林此后成了慧远禅师的修行道场,因为他,东林寺道风日盛。他在寺内凿池遍种白莲,让整个东林寺成了莲花胜境。

我和东林寺就有一段白莲之缘,时光弹指,刹那芳华,已是十年之久。当年和友人一同去的东林寺,在法物流通之处,想要给自己买一件开光的小挂坠。一朵小小白莲,只和我有短暂的相视,友似乎听到我和白莲用心灵交谈。未等我说出口,她已作主为我买下了,赠予了我。她递在我手上时,脸上的微笑,似那朵白莲,清淡雅洁,至今记忆犹新。这朵莲,早已没有佩戴于身,随着往事,尘封在一个安静的盒子里。在这清淡人间,不只是名利,才值得重视,许多轻微物件,更让人珍惜。

沿着慧远禅师修炼的遗迹,游东林寺,仿佛某个步履,可以跟他叠合,某个禅念,可以和他相通。这是一个奇妙的菩提世界,一花一木都成了至美的风景。层峦叠翠,林泉淙淙,竹影清风,佛塔林立,最喜山间的绿,明眼洗心。僧侣在禅房打坐诵经,或三五人相聚,煮茶品茗,共修禅理。樵夫在山崖伐薪,和一只云雀对话。隐士在云中采药,救下一只受伤的白狐。河畔,有农女浣纱,清脆的嗓音唱着朴素的山歌,将人引向青春不老的去处。

远处的南山,还有几间茅屋,那篱院里的几丛菊花,可是当年陶渊明所种下的?水边的钓翁,可是那位一生眷爱山水的名士谢灵运?山水草木就是他的佛,春花秋月就是他的诗,他的澄明宁静与心灵彻悟,与禅佛相生相连。慧远是他们的良师,也是佛友,庐山是道场,他们和林间的一切生灵,一起修炼,不求成佛成仙,只在永恒中,截取一段清远的时光,夹在岁月的书扉里,给平凡的你我,留下几页飘逸的笺香墨痕。

一生一死,一起一灭,永隔一方,各自安好。多么渺小的生命,在流光的沧海中萎落成泥,一丝痕迹也不留下。不知道,尘世的暖意,是否可以穿过黄土的凉薄,传递给他们不死的灵魂。可终究有不会消散的,他们将一生所悟的圆融境界、奇妙的禅思,寄与万世不改的青山绿水。我们可以在花草尘土中参禅,在飞鸟虫兽间悟道。从此后,让自己活得更加谦卑和淡定。把繁芜过滤掉,留下简约;把丑陋筛选掉,留下美;把怨恨遗忘掉,留下善良。

最难忘的,是东林寺后山那条长长的石阶,那条通向佛塔的幽径。两畔种植翠竹,入境则幽,那个过程,是从华丽穿越至清凉,一幕幕随风掠过,渐至淡定从容。你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很缓很轻,因为并排的翠竹,会跟你诉说东林寺里,曾经的禅佛故事。只有等夜幕降临,所有的过客,都各自归入风尘,几竿翠竹才会安静下来,与过往的禅师,一起坐禅诵经,书写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站在和云霞一样的高处,俯看人间烟火,发觉那里的一溪一河、一瓦一檐都让人眷念。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卸下了红尘的浓妆,将喧嚣暂时关在门外,来到山寺,和内心静坐对视。捧着一本经书,假装认真地读着,书里的墨香让心沉醉,却无法真正地悟透它的深意。尽管那些禅理,那么无言又深刻地想要度化你我。不知道是它无法征服我们,还是我们不能征服它,或许不是征服,只是缘分还浅了些。这里注定不是归宿,下一站还有匆匆的旅程——尽管我们不想赶路,只愿守着这里的清净,让心如莲花一样,静静开放。

有些禅理,有些人只需一刹那就可以悟透,有些人却用一辈子都悟不到。慧远禅师属于前者,芸芸众生属于后者。暮鼓声,是游客下山的路,不知是谁,将千盏莲灯点燃,是为了留住一些人,也是为了送走一些人。我注定是被送走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寻访过无数深山古刹,都是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得懦弱,恨得卑屈,哭得遮掩,笑得虚伪?我钦佩那些为爱低首,为爱不顾一切的人。只有他们,敢于将内心的潮湿拉到太阳底下,狠狠地晾晒。

我终究是清淡的,我应该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和一个眼睛清澈的男子,安静地过日子。在有生之年,用情感的砖瓦,垒砌一间幸福的小巢。不要天荒地老,只要一生,因为来世,我许诺过佛,要做他身边的草木和尘埃。都说一笑泯恩愁,相逢和相离,也只是佛祖的拈花一笑。

第一卷 春秋一梦 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

<span><h3>题中岳山·在京南</h3>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

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

放下这些沉重的过程,再来赏读玄奘的禅诗:“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此时的玄奘,俨然是一位超脱世外的高僧。策杖攀萝,只为在孤峰绝境处,寻访山林闲趣。坐落在缥缈顶峰的寺院,有如倚着明月,澄净得已经找不到一丝烟火。唯有几位闲僧,在白云中往来,那么悠然自在。他们如今的桑田,也是用曾经的沧海换来。佛祖不会厚此薄彼,在求道的旅程中,有天赋和缘法的人,或许悟得早些,但过程其实是同样的繁复。待到风雨成昨,聚散都成往事的时候,就可以放下一切,禅寂淡然了。

今日偶读唐代著名高僧玄奘的一首禅诗,亦知道他就是里唐僧的原型。明代吴承恩是根据玄奘西行印度求法取经等事迹,衍生而出一部文学名著。历史中的玄奘与小说中的唐三藏有很大的区别,但相同之处都是不畏艰险,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可唐三藏得观音大师点化,收了四位高徒,一路上骑着白龙骏马,虽历尽艰辛,却也有许多温暖的情义。当时唐朝国力尚不强大,与西北突厥人正有争斗,官方禁止人们私自出关。玄奘在夜间偷渡,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瘦马,走过戈壁险滩,雪峰荒原,多少次来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地方。他只能默念,似乎佛祖就在前方对他招手,那么近的距离,就可以看到莲花盛开,灵台清澈。

玄奘下定了西行的决心:不到印度,终不东归,纵然客死于半道,也决不悔恨。所以这一路,无论经历多少灾难,他都当作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最后往返耗费了十七年,行程近十万里,于贞观十九年正月还抵长安,受到唐太宗及文武百官的盛情迎接。他给中土大唐带来了佛像、佛舍利以及大量的佛经梵文原典。一部《大唐西域记》蕴含了一百多个国家的风土文化、宗教信仰,可谓海纳百川、包罗万象。这部书由唐太宗钦定,玄奘亲自编撰,弟子辩机整理而成。内容翔实生动,文采流畅飞扬,堪称佛学宝典。

人生一世,如同浮云流水,过往是覆水难收,我们有的就只是现在。做一个忘记苦难的人,在残缺和破碎中学会感恩。在生命空白的书页里,我们填充着自己,漂染不一样的颜色,涂抹不一样的烟火。直到有一天,灵魂宁静如拂晓的幽兰,那时候,我们就真的圆满了。

玄奘算是一位被佛祖庇佑的高僧,他并不是第一个到西天取经的和尚,也不是最后一个。在寥廓的历史长河中,多少僧人为求取真经,不顾个人安危,毅然离开中土,长途跋涉前往西域。可是能返回的人却寥寥无几,他们都葬身在沙漠荒野、寒林雪域。无人收拾的尸骨,只能同野兽一起掩埋,在寂夜时发出闪烁的磷火,告诉苍茫的天地,他们的灵魂始终不肯离去。是佛陀的召唤,让他们可以做出如此深远的追求,只身奔赴险境,只为了度化芸芸众生。都说寂灭意味着重生,这些不死的灵魂,一定被佛祖安顿,在功德圆满时,终会得以重见天日。

十七年,玄奘将最好的年华交付给漫长的旅程,回来已是风霜满鬓,手捧用青春岁月换回的经卷,他的一生或许真的可以无悔了。尽管不能青春重现,至少他能够在舍利、经卷中,找回点滴失去的记忆。跪于佛祖面前,他可以坦然地说,我不负所托。他的回忆录足够蓄养他一辈子,佛法追求圆通自在,所以他记住的应该是拥有的喜悦,而非付出的苦难。岁月的磨砺,早已更换了曾经坚韧的容貌,他有的,只是容忍过去、宽释未来的慈悲和平宁。

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六十三岁的玄奘圆寂。高宗哀恸逾恒,为之罢朝三日,追谥“大遍觉”之号,敕建塔于樊川北原。其后,黄巢乱起,有人奉其灵骨至南京立塔。太平天国时,塔圯;迨至乱平,堙没无人能识。百代浮沉有定,世事沧桑迭变,渺渺尘路,没有谁可以做到一劳永逸。想要抛掷一切,坐看云起,就必须先经历劫数。走过灾厄多袭的漫漫黑夜,站在黎明的楼头,才知道,谁是真正走到最后的人。

看到明月,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女儿国里的片尾曲。“人间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其实这句话我在文中多次提起,甚至有些不厌其烦。因为喜欢,铭刻在心间,才会如此。于是想起了唐僧,一个誓死要将此生交付给佛祖的和尚。他却在女儿国动了凡心,唯一的一次凡心,让看客不能忘怀。女儿国的女王,其实只是唐僧的一场情劫。当时唐僧被女王请去,夜赏国宝,孙悟空说了一句话:“就看师傅的道行了。”这里的道行,说的也是唐僧的定力,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面对一位如花似玉的红粉佳人,确实需要非凡的定力,才可以坐怀不乱。

第一卷 春秋一梦 请和我,在红尘相爱一场

<span>巫山云雨入禅房,藩篱情深卧鸳鸯。

辩机腰斩刑场日,长歌当哭美娇娘。

心系佛门,仍思凡尘爱恋,这不是一种罪过,也不意味着背叛。以佛的悲悯,他的初衷是为了给人世间更多的爱,而这些僧人,只是借助佛的旨意,在人间讲经说法,布施慈善。一段真爱,既是渡己,亦是渡人。可这些僧者的爱情,最终还是要以悲剧来解读。至今为世人传诵的仓央嘉措,多少人为了那段美丽的爱情,背着行囊远赴西藏,都是为了去寻觅他的痕迹。还有一代情僧苏曼殊,亦有人因为他,飘洋过海赶赴日本,去看一场浪漫的樱花之舞。与世俗的爱情相比,他们爱得艰辛,爱得刻骨,爱得让人心痛难当。

然而,辩机在中国历史上,却是一个功罪难评、聚讼纷纭的僧人。若不是因为他获罪而死,以他的优秀,在大唐那个盛行佛教的时代,他应该有一本辉煌的传记,可历史只给了他几段零星的记载。一位前途无量的名僧,在风华正茂之年,因爱上一个美丽高傲的公主,被处腰斩的极刑。在大唐天子的眼里,在芸芸众生的眼里,一代名僧和凡俗女子相爱,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何况这女子不是寻常的农女,她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十七公主。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一个傲视众生的女子,一个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子。

<span><span>你眼前的我是红尘万丈。

我眼里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得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

我只记取你当初的模样,

白衣胜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亲爱的,

请和我于红尘里相爱一场。

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诉离觞。</span></span>

看着一位年轻僧人俊朗的背影,让我想起大唐一位叫辩机的和尚。他短暂的一生,亦成为感动千古的传奇。看过一段关于他的文字,简短的几句话,涵盖了他悲欢的一生。“辩机,生年不详,凡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后因高阳公主相赠之金宝神枕失窃,御史庭审之时发案上奏,传高阳公主与其于封地私通,唐太宗怒而刑以腰斩。”这就是辩机,一个生于大唐盛世的和尚,得到过唐太宗的御准,以渊博的学识、优雅流畅的文采而知名,被选为唯一撰写《大唐西域记》的高僧。

永远忘不了《大唐情史》中辩机腰斩时的那剪片段,辩机在临死前,救下了铡刀上的一只蚂蚁。他慈悲地将那只蚂蚁从铡刀口救下,抓到手上,放它一条生路。而自己,死在铡刀下。这是让人震撼的一幕,无论辩机犯了怎样的戒律,我相信,这只蚂蚁可以抵掉他一生的罪过。辩机终于为高阳而死,这样的死,比任何方式都要凄美,都要决绝。

辩机每日纠缠在矛盾之中,一边是了悟禅寂、法量无边的佛祖,一边是胭脂香粉、惊艳高贵的公主。他一生的抱负是潜心钻研佛学理论,修撰经书,普度众生。可是这段情缘,他亦不能放下。高阳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女人,任何男人爱上她,拥有她,都甘愿为她而死。在大唐历史上,她就是一个极致,爱得极致,恨得极致,生得极致,也死得极致。倘若不是因为高阳送给辩机的玉枕,被莫名落入官府手中,他们的美好生活应该还可以延续一段日子。

不由自主地想起历代情僧,以及与他们相关的情事。其实不过是平凡的男欢女爱,阴阳和合,再寻常不过,只因僧者是佛门中人,须断尘念,所以这些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成了传奇,成了世人心中凄美的故事。这不是戏,台上演完,台下的人看过也就罢了。许多故事,真实地在岁月里存在过,因为清规戒律,这些僧者承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苦痛。这些僧人,都有着非凡的悟性与禅心,可宿命里注定断不了孽缘情债。

所谓劫难难逃,大概就是如此。野史记载,官府捉到一个偷儿,搜查他屋子时,发现一个玉枕。官家知道,这个玉枕乃皇家之物。在不敢怠慢的情况下,交付给了皇上,唐太宗看到玉枕,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这位天真骄傲的公主,将所作所为担当下来,她不知,她是天之骄女,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辩机虽是最负盛名的年轻高僧,但在皇帝眼中,亦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唐太宗毫不留情,判了辩机腰斩的极刑。傲慢的高阳此刻才明白,她就要永远地失去辩机,而伤害辩机的人,却是一直最疼爱她的父皇。

携着清秋的烟雨去了山中寺院,不是为了赶赴某场约定,只是想去。青石铺就的小径,长满了积岁的苔藓,细雨还有伶仃的秋叶落在上面,萧索的潮湿更添几分诗意。因为雨天,寺院没有香客,寂寞的铜炉依旧焚着檀香,空灵的梵音随着烟雨在山寺萦绕。几个年轻的僧人,聚在殿里翻读佛经,桌案上几杯清茶,氤氲着雾气。这番情景让我想起,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的僧者,就是这样在庙宇里度着清寂的流年。黄卷是知己,青灯是佳人,难道他们就真的入定禅心,不为红尘有一丝的所动?

都说刑场设在长安西市场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柳树,看过凡尘荣辱、世事消长。想必当时去看热闹的百姓一定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因为被行刑的人是素日里那位才识不凡的高僧。他的罪,是和大唐最高贵的公主有了私情,犯了淫戒。那许多的人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于同情,又有多少人是来嘲笑。只有辩机,面容平静,仰望蓝天白云,他可以参透生死,却放不下情爱。

一位敢爱敢恨的公主,不屑于世俗的目光,她敢对着天地起誓,她要这个和尚。高阳命随从和宫女们,把携带的帐床等用具,抬进草庵。她用坚定热烈的目光对着辩机说,他就是她的佛,就算拼尽一切,她也要和他在红尘相爱一场。在这位高贵骄傲的公主面前,辩机的拒绝和躲闪,苍白如纸,他的沦陷是必然。简陋的草庵里,辩机沉沦在高阳的裙裾之下,他口中念念有词的经文,数年修行的定力,不能抵抗高阳的一个眼神、一朵微笑。而懦弱的房遗爱,对公主尽忠到为他们担任起护卫之职。

世俗中能有几个男人给得起高阳这样如烈焰般的爱情?直到辩机的出现,一位英俊、富有学识的年轻和尚,他智慧的眼神,清澈的风骨,带给高阳不同凡响的震撼。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云水流转千年,我们依旧可以想象,当日高阳公主在郊外打猎,遇见辩机的情景。一座无名的草庵,一位身着粗布僧袍的英俊和尚坐在窗前读书,他的出尘打动了高阳的心。看惯了衣着华丽、面容庸俗的文武百官,一个气宇不凡的和尚对高阳来说,是世间一切繁华都不能企及的完美。而辩机在荒野破旧的草庵里苦读,突遇这样一位丽如牡丹的华贵公主,那颗禅寂的心,在瞬间被她炽热的目光点燃。

第一卷 春秋一梦 寒山,隐没了千年的僧踪

<span>一自遁寒山,养命餐山果。

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

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

古苔寂寂,一条幽深的山径,通向菩提道场。那里有手持禅杖的僧者,有云中对弈的仙人,也有山间砍柴的樵夫,有荷锄采药的药农。而我们,就是这山林里缺席的人,总因贪恋红尘繁华的烟火,每一次,都是迟来的一个。幽静的山林,收存了太多高僧修行的背影,而我们听着琴曲,要寻访的,是唐代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高僧,寒山。

“一自遁寒山,养命餐山果。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凡人,甘愿放下人间富贵,不住高墙庭院,而居山野荒林,不吃佳肴美味,而食菜根山果?可以抛散富贵,忘却喜忧,万事随缘,不强求,不执著,视生死为草芥,视荣辱为云烟?这是寒山的诗,淡定超脱得让世人为自己的执念羞愧。读寒山这个名字,似乎比读任何经卷都要熟悉。寒山的诗,也许被世人冷落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他的诗如雨后春笋,一时间风靡整个欧洲。诗中描述人间百态、山林野趣,宣扬因果轮回、幻化虚无,所表露出的深刻的禅机、淡然的意境,让世人痴迷。因此,他甚至赢得了比李白、杜甫还要高的声誉。

寒山淡定从容的境界,是他与生俱来就有的佛性吗?关于他的身世考究,有这么一段记载:“寒山乃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隐于天台山寒岩。”寒山出身于富贵之家,才华横溢,年轻时,照例进京参加科考,落选的原因,让人深感叹息。据说,唐代选官量才有四个标准,分别为,身材丰伟、言词辩正、书法遒美、文理优良。而寒山的文章和书法皆风流,可惜他身材矮小,相貌亦不够端正,故一直名落孙山。

此后几番落第,令他无颜回乡,滞留在长安,落魄潦倒。煌煌的大唐盛世,却不能满足一个男儿远大的抱负。梦碎长安,前程无路,人情凉薄,他的人生陷入一种绝境,最后带着伤痛的记忆,浪游天下,去了山上独居。

寒山的梦,就像破碎的青花瓷,华丽而颓败。说到底,寒山隐居山林,也是避世。他被世俗逼得无路可走,只想找一片安宁的净土,栖居疲惫的身心。但不可否认,寒山有灵性慧根,佛只度天下可度之人,他与佛有缘,所以世俗会想方设法,将他送至佛祖身边。不仅是为了度化他,亦是为了度化更多的世人。

世事犹如棋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世间,没有谁,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说自己这一生,只做赢者,不做输家。也没有谁,敢说自己是绝对的清白——世俗的染缸,不会偏袒任何人。寒山是佛界的高僧,但也是红尘的败者,世间之事,总是难以两全。当一扇门已经关闭,你只能开启另一扇门,在新的世界里,一切重新再来。现实就是一把利刃,那浸染着血迹的刀口,永远都不会有慈悲。

其实,寒山也只是比我们早些尝尽人生冷暖滋味。在赶往灵山的道路上,他走得匆忙,也走得洒脱。而我们,困在尘网中,死心塌地地做红尘的奴隶,以为这样,就是报答世俗的生育之恩,以为这样,就没有背叛真实的流年。也许将自己囚禁在命运交织的网里,算是一种执迷不悟。难道你强横地把网撕开,将脆弱的灵魂驱赶出来,这样,就是仁慈吗?只有当一个人心甘情愿去做某件事,你的支持才是善举,否则,都可以视之为残忍。

寒山作为一代高僧,他的隐逸,他的了悟,是通过时间的幻化以及个人的智慧所参透的。莲台可以是灵,度化他的真身,让他成佛。莲台也可以是茧,有些人坐上去,只会越缚越紧。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如愿以偿,到了灵山,整日里闻着旧檀木的冷香,又是否会想起俗世里烟火的温度?

寒山的诗,也不是句句空灵,字字出尘,他的<strike>rike>心已经走进菩提境界,交给佛祖封存。所以他无意回避世俗的一切,他的诗,有超然绝尘的意味,也有消极遁世的思想,亦有世态炎凉的感叹。倘若不是他入山做了隐士,不是生长在大唐那个群星灿烂的年代,也许耀眼的诗坛上,也会留下他的光辉。他生前虽藉藉无名,身后却声名远播,以致唐朝苏州城外的一座著名的寺院,以他的号命名。如今,只要去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就可以看到他的塑像,被香火供奉于庙堂,寒山手执一荷枝,披衣袒胸,嬉笑逗乐。那祥和的目光,让人只想放下杂念,静静地看佛祖,拈花一笑。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无意之时,日月如流,稍纵即逝,光阴似电,一闪而过。在岁月的云烟里,回望曾经,千年如一日。纠缠于现世的迷雾中,坐看红尘,一日又似千年。而寒山却说,任由天地相移,我自端坐岩石,听山风过耳,清泉潺潺,乾坤明朗,日子安宁。这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很遥远,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也曾有情过,也曾有义过,也有过执著,有过不舍。寒山将这一切,趁世人不备时,掷入壶中,拣尽寒枝烹煮,一饮而下,便抵达了这种终极的境界。他以寂寞为清宁,以飘零作归宿,一枝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一代名僧,却连真实姓名也没有留下,就这样静静地走过千年,以号行世——寒山子。

第一卷 春秋一梦 日月两盏灯,春秋一场梦

<span>常饮三毒酒,昏昏都不知。

将钱作梦事,梦事成铁围。

以苦欲舍苦,舍苦无出期。

应须早觉悟,觉悟自归依。

刚刚与一朵莲荷告别,又和一朵黄花邂逅,我们早已习惯了四季的交替,可以用一颗平常心,来接受年岁为你我准备好的风景。甚至感恩尘来尘往里,一寸微弱的阳光,一个细小的片断,一点浅薄的记忆。因为这些,都可以装进行囊,填充我们的人生。也许装订成书,也许编织成梦,也许散落成灰,只要那些个瞬间,真实地属于过我们。

收拾好一些与禅佛相关的诗词,在月光下晾晒,于清秋时节,取出来品读。这样安静的背景下,禅意自会在纸间漫溢、云中舒卷、风中流淌。不知是谁说过,禅外之人,不可说禅。就像佛门中人,不可逾越红尘。佛有佛的戒律,魔有魔的规矩,人有人的尺度。可我总觉得,世间万物,灵性相通,乾坤大地,万法归一。我们在天地间游走,随着时光,如漂萍一样流向远方。遇见可以遇见的,拥有能够拥有的,也忘记需要忘记的。

所以,他从不问自己何处而来,只记住自己的名字叫拾得,每天在佛前听禅诵经,做些零碎的闲事。喧嚣的红尘于他,却是荒寒旷野,倘若踏出佛槛,纵横交错的世路,会让他迷失方向。他在云上,筑起一座简单的寺院,有钟鼓、经幡、佛像、蒲团,有云水,有禅心。这个朴素的小庙,小得只有几片青瓦,几盏佛灯。

据说唐代丰干禅师,住在天台山国清寺。一日,漫步于松林,忽闻山道传来孩童啼哭声,循声而去,看到一个稚龄小孩,衣衫褴褛,相貌却清奇。询问近处乡邻,无人知晓是谁家孩子,丰干禅师心生慈悲,便将这小男孩带到国清寺。因为他是山道捡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拾得。拾得长在寺中,从小沐浴佛光,浸润菩提,心性淡然,洒脱自在。

日月两盏灯,春秋一场梦。记忆中,总有一盏灯,在黑暗的时候,给我以光、以暖、以灵,为我照亮远行的路。有些走过的路,同样会迷失方向,而一些不曾走过的路,却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当一个人的心清澈明净,步履也会随之淡定从容。记忆无言,会收存着曾经走过的足迹,而每一段路程,都镌刻着过往的身影。其实并不孤独,每一程,都有山水为伴,清风相随。

翻读拾得的诗,是为了在禅意中,看清人世百态,看清真实的自己。“常饮三毒酒,昏昏都不知。将钱作梦事,梦事成铁围。”人生多迷幻,看到枝头上粒粒饱满的青梅,我们无法抑制住对春天的渴望。徜徉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们经不起繁华物事的诱惑。在冠盖如云的京城,我们对功名利禄,难以自持。多少人,被爱情的伤,被浮名的酒,被钱财的毒,给药哑了嗓音。转过身,只看到优雅背后的狼狈,看到富贵背后的贫瘠,看到荣耀背后的惨淡。

二人不为世事缠缚,洒脱处世,端坐云层,静瞰冷暖人间。他们将禅意挂在眉间,将彼此的佛心,在山水中摊开,感染世间有灵性的万物。让草木也会参禅,蝼蚁也知佛性,落叶也懂慈悲。后世人谓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贤二大士化身。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有一座寒拾殿,二人的塑像,立于殿中。寒山执一荷枝,拾得捧一净瓶,披衣袒胸,嬉笑逗乐,象征了人间的吉庆与祥和。

当一个人穷困寥落的时候,钱为主,人是奴。而一个人腰缠万贯之时,人为主,钱是奴。我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挣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许有一天,真的梦想成真。可是,钱却赚走了你的青春,你的朴素,你的情感。而我们,只能躲在华丽的帐帘里,吝啬地数着仅剩的一小段光阴,生怕它们似水一样,从手指的缝隙间流走。

拾得与另一位高僧寒山认识,相交莫逆,一起修行,参禅悟法。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寒山云:“还有甚诀可以躲得?”拾得云:“我曾看过弥勒菩萨偈,你且听我念偈曰:‘老拙穿破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 如若能够体会偈中的精神,那就是无上的处事秘诀。”

拾得还说:“应须早觉悟,觉悟自归依。”他在云端,拈花微笑,让我看到他的觉悟。我在尘埃,清骨素颜,也让他,看到我的觉悟。这是佛界的深铭,也是岁月的旁白。当我们觉得离佛很远的时候,其实只在咫尺天涯。当我们以为离佛很近的时候,又远隔蓬山万里。此岸和彼岸,只是一道浅浅的河流,可我是一只蝶,被往事的伤,折断了翅膀。只能栖在红尘的肩上,看流年携着记忆,飘去远方。我被抛在青山斜阳外,尽管如此,依旧还要寻找一叶兰舟,去探看那一片云水。

只有觉悟,才可以给那些无处安放的日子,找到归宿;只有觉悟,才能够给不堪一击的生活,找到依靠;只有觉悟,才可以给浪迹江海的船只,找到港湾;只有觉悟,才能够给空灵缥缈的灵魂,找到主人。简单的拾得,禅意的诗句,平凡的你我,也许不需要深刻去明白太多,只要读到一丝安宁,几许平静,就好。

第二卷 三生石上 三生石上,姻缘几世

<span>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一笔勾销,多么决绝,多么坚定,仿佛过往的爱恨情仇,已再无瓜葛。却又不是如此,佛说万物皆有生死,有因缘就会有果报,相欠的终要偿还,失去的终会得到。人与人之间,有着万世不灭的缘分,也许是爱侣,也许是仇敌,也许是永远的陌路。姻缘就像是一把利箭,被箭射中的人,会生生世世带着伤痕轮回。有缘的人,可以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彼此前世的忧伤,那么情真意切,那么撩人心扉。

三生石,一块写着前世、今生与来世的石头,年年岁岁伫立在奈何桥边,张望着红尘中那些喝孟婆汤,行将轮回投胎的人们。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因果情缘,都会铭刻在这块三生石上,无论我们转世多少次,在三生石畔,都可以找到旧时的精魂。三生石记得每一段有情的过往,可以预测每一段遥远的将来。它在奈何桥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发出无可言说的感叹。人世间,该了的情缘,该还的宿债,三生石前,一笔勾销。

我为这段隔世的重逢心生感动,又被感动,打湿了双眼。三生石是安排有缘人相遇的地方,这是一块灵石,知晓世间所有的缘起缘灭。无须指天发誓,来生终会相逢,无须长跪不起,等待的人,有一天就会偶然出现在你身边。记住生命里每一次微笑,记住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记住每一双眸子里忧郁的叹息。你是锦瑟,他为流年;你是婵娟,他为大雁。

也许看过三生石的人,从此都会珍惜生命里的际遇与相逢,珍惜每一朵花开的时间。因为任何一次错过,都要再等待五百年,五百年是一次轮回,五百年才会有一次机遇。当我们遇到那个甘愿为自己回眸的人,就别问是缘是劫,哪怕今日的灿烂,化作明天的枯萎,我们总算拥有过那枝妙谛莲花。所以我相信,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人在一条轮回巷等待,将远去的时光细细寻找。直到遇见,直到在三生石上,寻觅是否有过一段不解之缘。

直到我看到这则故事,才知道三生石系着另一段前缘因果。富家子弟李源,因父亲在变乱中死去,体悟到人世无常,故将所有家产捐给寺庙,在庙里修行。他与主持圆泽禅师心性相投,在一起聚会谈经,二人相约同游四川青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圆泽则想走陆路,后圆泽依了李源,走水路去四川。舟行南浦,看到一个妇女在河边取水,圆泽感伤地落下眼泪,叹息道:“不愿走水路,是怕遇见她。”因为此妇人怀孕三年还生不下来,而圆泽注定是要投胎做她的孩子。黄昏之时,圆泽便死去,临死前让李源三天后去妇人家,他将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的中秋夜,让李源去杭州的天竺寺外,他们一定会见面。

三天后,婴孩见到李源果真微笑。十三年后,李源去杭州天竺寺赴约,在寺外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源听后明白,这位牧童就是前世的圆泽,梦中的旧人,转世之后得以重逢。只是情缘有限,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只是短暂的邂逅。他们不知道,下一次相见会在何时,但是三生石上,早已记下了前世今生。

如果有一天,来到奈何桥边,在你喝下孟婆汤之前,请记得看看三生石上,刻下了我们第几世情缘。你可知道,第一世,为了来生的相见,我已经跳入忘川河中,守候你,千年又千年。

其实我们无须对着镜子,就看得清人生只是一场戏,但我们甘愿在戏里一见倾心。许多个云淡风轻的日子,我常常会想,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孤独的伶人,所以今生会在台上将寂寞演绎到最后?是一个江南的绣女,将一生的情事刺绣在锦缎中?是一个楼台的思妇,为远行的丈夫,痴守成望夫石?是一朵零落的梅花,被哒哒的马蹄溅起一地的叹息?宿命早已编排好一切,三生石上刻着的文字,也不过是为了解答世间谜题的谜底。

既已注定,相逢只是早晚,你被前因的箭射中之时,就再也不能来去自如。如果真的要重逢,多么希望,在红叶满径的路口,去完成那场命定的情缘。你青衫长袖,风采翩然;我旗袍裹身,长发袭肩。无须言语,只一个浅淡的微笑,就明白,你是我梦里的檀郎,我是你前世的秋香。无论是华丽或是错误的开始,我们都要满怀感激地,沿着落叶缤纷的小径一直走下去,做这世间上最寻常的凡夫凡妇。

初次听到三生石,以为是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某一对红尘男女,在一块岩石前,许下三生之约。他们在前世相爱,在今世邂逅,又约定好来生重逢。因为心有不舍,所以都不敢轻易投胎转世,生怕梦里的云烟会迷离了双眼。怕有一天,彼此重见时,早已更换了旧时容颜。虽说因果轮回,可是苍茫人世,谁又能肯定今生真的可以找到一个缘定三生的知己?太多的缘分无法辨认,开始也许心动不已,结局却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也许只有相遇在奈何桥,才会恍然,原来我们真的有过昨天。

第二卷 三生石上 不辜负,世味熬煮的茶

<span>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仿佛只要一跟人提及禅佛,都会觉得,那是一种虚幻缥缈的境界,有着不可领悟的玄机。却不知,深刻的底蕴,表达的即为朴素的道理。而朴素的外在,却寄寓深沉的内涵。我们总把佛界看作是谜,费尽心思地想要琢磨出最后的谜底。却不知,人生一局棋,关于输赢,我们总是无能为力。迷惘之时,多半在局内,当你了悟的时候,人已在局外。若用平和的心态,看凡间一切,简单明了。若用复杂的心态,看万丈红尘,则为世相所迷。

这就是所谓的有味是清欢、繁华见真淳的涵义。有这么一个僧者的诗,流传甚少,格调不高,却语言简洁,通俗易懂,似一杯闲茶,清淡耐品。他就是唐代白话诗僧王梵志,他的诗其言虽朴,其理归真。多用简单朴实的佛理,劝诫世人行善止恶,亦对世态人情,多有讽刺和揶揄。当我们每天被繁琐的尘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时,偶读几首他的诗,如同吃多了山珍海味,咀嚼馒头菜根的清香;又有一种,住惯了海市蜃楼,回归田园的怡然。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需要那么一册或几册,适合自己的书卷。书卷里,也许不需要有华丽的文字,不需要有浓郁的墨香。只要可以让一个饥渴之人得到满足,就是好书。一个有内涵的人,有气度的人,可以在一株草木里,看到情感和禅意;可以视一粒粉尘,为知己、为良朋;更可以在纷繁中寻到清闲,在尘泥里觅得甘露。这些,都源于心的境界,心清则朗,心浑则浊。在世道匆匆的轮回里,我们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只是不知道,谁可以有把握让自己回到最初的纯一。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多么朴素直白的诗句,不需要任何的修饰和遮掩,可以将你搪塞至无言。你是帝王将相也好,你是布衣百姓也罢;你叱咤风云,你卑微懦弱;你家财万贯,你身无分文;你国色天香,你形容槁木。这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微不足道,死神可以在任何时候,不打招呼就终止你一世人生。你要说的话,没有说完,你要做的事,没有做完,你要爱的人,还没有爱够。生命只有一次,不会给任何人重来的机会。多少英雄不寿,多少红颜薄命,死的时候,只是一堆荒草,一抔尘土,覆盖了这简短的一生。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我们都是庸庸凡人,在别无他法的时候,只能接受生老病死的定律。没有谁可以求得长生不老,却要执著地广求仙药,妄图成仙,免去轮回之苦。据传王羲之的后人陈僧智永善书,名重一时,求书者多至踏穿门槛,于是裹以铁叶,取其经久耐磨。这里的“打铁作门限”,则引自于此。多少人,孜孜不倦地追求,为人生做好漫长虚幻的打算。却不知,自己的徒劳,惹得拍手取笑。宋代范成大曾把这两首诗的诗意,铸为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而这两句诗则成了里妙玉之最爱,她亦悟出了生死这个看似隐含玄机实则浅显的道理。其中“铁槛寺”和“馒头庵”的来历也在于此。

王梵志的诗,写出他对世人的讽诫,似乎他是一个清醒者,透彻世间一切,冷看凡人的痴态,用他恢谐的语言,生动地表达对人生的了悟。而我们,连反辩的权利、回驳的能力也丧失了。这让我们不禁想问,王梵志是何许人也,难道从小出家为僧?否则如何有这样的悟性?

王梵志的一生,有诸多的不如意,正是因为遍尝世味人情,才可以幡然大悟。他生于殷富之家,幼年生活闲适,饱读诗书。后经隋唐战乱,家道衰败,穷困潦倒。晚年时子女不孝,他被迫沿门乞讨,过着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悲惨生活。他在五十多岁时才皈依佛门,是佛祖度他脱离世间苦海,后来芒鞋竹杖,持钵化缘,就这样风雨一生。他的一生可谓酸甜苦辣皆尝,最终能够悟透生死玄关,也就不足为奇了。

都说世事错综复杂,其实,再迷乱的路,都有清晰的脉络。有时候,不过是有心人故弄玄虚,让迷路之人看不清前方而已。世间的人,犯下的是贪嗔痴欲的戒。他们总是希望天下财富功名都可以据为己有,却不懂得,暴殄天物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我们落魄之时,会懂得,一个馒头多么值得珍惜,它给饥寒的人以温饱,给灰暗的人生重新添上光彩。

一个年华初好的人,愿意用青春去换取钱财,而一个年华老去的人,却愿意将钱财来换取青春。总有人抱着游戏的心态,在人间往来。没有谁可以在花街柳巷里参禅悟道,在烟尘滚滚中修身养性。我们总是为过去的昨天悼念,为没有到来的明天担忧,又把今天任意蹉跎。

多少惬意,多少坦然,多少虚情,多少假意,都随风散去,化作尘土。生命就在当下,我们不必再迟疑,既要拿起,也要放下,不辜负这杯用浓浓世味熬煮的茶。

第二卷 三生石上 剑舞落花,流水千行

<span><h3>题张僧繇醉僧图</h3>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

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

初秋清晨,凉风还没消褪的时候,收到友人寄来的一幅字。摊开宣纸,有“正觉”两个字映入眼帘,似秋天里两枚安静的叶,落在柔软的心中。未干的墨迹,还淌着清新的幽香,每一个脉络,都写满预寄的禅意。时光在无欲中停留,我便想着,友人写这字的时候,自是心境如水,清澈了得。一个在世俗中闻惯了风尘味的人,落笔如此轻松淡定,让人心生敬佩。我想好要拿去装裱,挂在洁白的墙壁上,留驻禅寂的光阴。

因“正觉”两个字,令我想起唐代一位与佛结缘的书法家,怀素和尚。怀素,俗姓钱,字藏真,湖南零陵人。在他十岁的时候,突生出家之意,父母阻止不了,就任由他落发为僧。怀素嗜酒如痴,爱书如命,这里的书,是书法,怀素的书法是书法史上领一代风骚的草书,称为狂草。唐代文献中有关怀素的记载甚多。“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

当时长安城内,许多王公名流都想结交这位狂僧。许多人为求得他的草字,知他爱酒,便买下好酒将他款待。酒后的怀素,写起书法来,更是疾风驰雨,如壮士拔剑,如飞鸟出林,如惊蛇入草。挥毫落纸如云烟,变化无穷,其中的妙处,需要心灵有一定境界的人才能体悟出。怀素与唐代另一草书家张旭齐名,人称“张颠素狂”或“颠张醉素”。

偶然想起友人是皈依的居士,所以才会写上佛界里的“正觉”二字。正觉,觉悟缘起之法,证得解脱。只是世象苍茫,要真正地觉悟,实在太难。纵是生长在佛前,只汲取经语梵音的莲,以它的洁净无尘,也未必可以做到彻底地觉悟。觉悟是什么,也许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涵义。看花如看叶,看叶如看花,是觉悟;在相逢之时淡定,在别离之时从容,是觉悟;把一杯浓茶,喝成一杯白开水,是觉悟;把一个故事,讲述到全然忘记,是觉悟。

“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每当怀素喝下酒,就觉得自己是飘飘欲仙的神人,手中的笔,也成了神笔,可以恣意挥洒,幻化无穷。他在云中悟到多奇,在风中悟出美妙,听流水悟到曲折,听琴音悟出清韵。所以怀素的书法,天然不修雕饰,让人看了,愿意抛掷一切,只在那缥缈虚空的水墨中,尽情游弋。这让我想起了世俗中相爱的男女,明明说好了要一路同行,携手到老,但是,在半路上他也许会轻易就抛下你,甚至连理由都没有,连借口都给不出,连谎言都懒得说。也许他们不会为一幅书法而舍弃尘缘,但尘世里繁芜的诱惑,有时候,不及一幅画、一首诗、一首歌,更让人刻骨难忘。

怀素和尚的草书,已到了须臾之间就能纵横挥毫千万张之境。一个苦行僧,买不起纸,便在寺院外的荒地,种上了万株芭蕉。每日取蕉叶临帖挥洒,寒来暑往,从不间断。这也就是著名的典故,怀素书蕉。因他的住处是一片蕉林,故称“绿天庵”。他每日里磨墨洗笔的地方,称“砚泉”。而他写坏的盘、板,还有许多写断的笔头,都埋在一起,名为“笔冢”。怀素这些点滴的岁月,都成了让人称奇的故事,然而,故事的长短,从来都无关生命。无论他消逝了多少年,那些故事,一如陈年窖酿,历久弥香。

怀素的许多书法,都被他换成了酒肉,支付给了生活。他的一些书法,和许多收藏者一同死去,葬在一些我们寻不见的地方。但是无论在哪儿,哪怕散如尘灰,我们都该坚信,那些附了灵魂的字,就在脚下。留下的,被世人好好珍藏,可以换取更多的酒肉,只是怀素不需要了,他将这些赠送给了岁月。

一个不需要荣耀和光环的人,很努力地想要将自己隐藏,甚至躲在潮湿的角落,埋在积岁的尘泥中,但他的光芒,依然遮掩不住。一梦千寻,我们无须乘一匹时间的快马,飞奔赶往唐朝。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踪影,就算找到,也终究隔了云端。莫如做一只不怕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云踏梦,窥探尘间锦绣和尘外孤禅。如果尘内和尘外,只是一梦之隔,那么世间许多不能相爱的男女,是否可以在梦里,不分你我?

我们都是红尘过客,背上的行囊,装满了世味,沉重得压弯了腰。这一路仓促地拎起,到离开的那一天,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我们总是给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和借口,将所有的悲哀,怪罪给时光。用薄弱的谎言,搪塞真实的幸福。告诉别人,我们的爱,我们的恨,我们的开始和结束,都是身不由己。

静下心,看着怀素的不拘一格的草书,一切悲伤和疼痛,皆如昨日之风。他虚渺洒脱的字体,似流水行云,无来无往。仿佛在告诉我们,凡尘的一切纠缠,无论深浅,无论冷暖,无论难易,无论贫富,转瞬即是烟云,又何必那么执著,那么在意。

读怀素的一首诗,只觉洒脱非凡。有如一个人在云海松涛,一手执酒痛饮,一手蘸墨狂书,似行云万状,流水千行,剑舞落花,拨琴洒月。“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现实中,怀素就是一位醉僧,他虽出家为僧,似乎从不坐禅。他性情疏放,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四件事,喝酒、吃肉、云游、草书。就连睡觉,也是在喝醉之后,他的草书,也都是在醉态中完成。一个和尚,修炼到这层境界,让人觉得实在是不枉此生。

第二卷 三生石上 云林深处,结一段尘缘

<span><h3>寻隐者不遇</h3>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小小的时候,就在课本里,读过这么一首诗。后来再不曾在书里相逢,却记得好清晰,启唇就能念出:“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首诗,在我记忆里,是一幅会游走的画,山中云雾,缥缈朦胧,却又洁净如洗。一棵松,站成简单的姿态,松下的童子,正轻摇蒲扇,烹炉煮茶。一位老者,其实并不沧桑,眉似清风,眼中透着一种淡定。他询问童子:“师傅哪儿去了?”童子答:“采药去了。”老者又问:“何处采药呢?”童子一手执扇,一手遥指深山云林,说道:“就在此山,只是云深雾浓,不知道在何处。”

多么让人羡慕的地方,年少的我,不懂得诗中意境,却心存向往。总是站在雨后的楼阁,看远处云雾萦绕的山峦,傻傻地告诉自己,那里居住着白发神仙。此刻也许背着竹篓,在崖边采药,也许在云松下,和访客对弈品茗,也许在丹炉前,修炼丹药。儿时的想象,单纯也天真,我却一直将这片记忆珍藏。因为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安静而柔软的角落,那里藏着一瓣落花的忧伤,一朵云霞的美丽,还有一滴露水的感动。

那时居住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村庄,几十户人家,山水环绕,日子过得简单朴实。喜欢一个人在木质楼阁上,做一个纯真的梦。喜欢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走,拣上几枚落叶,带回家,夹在课本里,为了纪念一片朦胧的心情。也喜欢折一枝荷叶,当伞撑着,挡几丝烟雨或一缕阳光。流年打马而过,那段时光,已经山长水远,不复再来。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这个初秋,行去山间,采一束雏菊带回家,插在青花瓷瓶中,看它静静地开放,像曾经某段年华。尽管,它不能取代年少,不能取代青春,可它一生,也只开这么一次,只一次,就让我记住它的美,它的好。

连绵的山,睡卧如佛,岩石是山的性格,草木是山的性灵,鸟雀是山的语言。这些平凡的物象,都隐透着禅意,尽管它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生长,与人无尤。没有谁,可以改变岩石的命运,亦没有谁,可以阻挡寸草的潦生。而鸟雀也和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而我却不知何时成了天涯的流云,尽管我们停留的是同一片天空,却总幻想着,和唐时的贾岛一样,背着简单的行囊,行囊里只一把旧伞,一身换洗衣裳,几卷线装书,别无其他。来到幽深的山林,寻找一个遗世的隐者,和他下一盘棋,品一壶茶,说几句闲话。可叹,连问话的童子也觅不见,云雾深处,只有灵魂和孤单的自己,在说话。

来时的路,去时的路,都在唐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去山中寻访隐者的诗人,果然与佛结缘。他叫贾岛,年少落魄时,在唐朝某个不知名的寺院出家为僧,法号无本。所谓无本,即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有时候,一个名字,都会注定一生的命运。他虽喜禅佛清净,又难忘红尘中蝶满枝头的春天。他是个诗痴,常常因了诗中的字句,苦苦冥思,斟酌不定。

据说,当年贾岛在一个月夜,骑一头瘦驴去长安城外拜访友人李凝。清夜之景,让他起了诗心,即兴吟了一首《题李凝幽居》。当他吟到“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这一句时,不知“推”和“敲”哪个字更妙,在驴背上反复思索之际,撞上了京兆尹韩愈的车队。韩愈是当时诗坛的风云人物,惜才如命。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僧者,是个爱诗之人,便对他提议“敲”字更佳。贾岛也因此受韩愈知遇之恩,开始走进了长安诗坛,负有才名。

他还俗,脱下僧袍,成了一个儒雅的书生。得韩愈鼓励,他参加科考,却屡试不第,终究也只是长安城里,一个落拓的诗客。他和友人孟郊、韩愈酒中寻雅,后来二人先后病故,只留下贾岛,独自一个人常常醉倒在长安古道某个阑珊的角落。其实,自古文人墨客的故事大都相同,多是不受君王赏识,满腹才学却落魄不得志,只得踌躇旷野,浪荡江湖。坚定之人,继续留在京城,为圆一场宏伟的心愿,付出青春的代价;灰心之人,选择归隐山林,种一树梅,植一株柳,养只野鹤,相伴老去。

多么简单的人生,当你觉得乏味的时候,是你还没参透命运的玄机。当你觉得布衣素食,是人间最美妙的清欢,这时的你,已经明白阳光下并无新鲜之事。贾岛这一生,为僧不免思俗,为俗又难弃禅心。枯寂的禅房生活,让他总想起京城的繁华。而身处闹市,他又会怀念山林寺院的清净。那一年,他寻隐者不遇,归来之时,是否被乱花迷了双眼?不然,柳畔的轻舟,又怎会过了万水千山?

贾岛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被抛在红尘,潦倒一生,用尽才华却也只谋得官微职小,禄不养身。身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一张古琴,和他一起葬在某个城郊的山丘。记得的人,也许很多,却终究也只是一场追忆和悼念。我曾经在阳光下,将纸撕碎,从高高的楼层往下洒落。看小纸片在风中缓缓纷飞,像一只只白色的蝶,寂寞凄美。如今,年华在风中远去,走得那么彻底,连纸屑都没有。

无论时光走得有多远,无论我们是否已经将自己丢弃,但是一切都还在原地,花在春天绽放,水在夏天澄净,叶在秋天飘落,雪在冬天纷洒。我只是一只假装忙碌的蝼蚁,或是强颜欢笑的花朵,尝尽风尘。不是因为我淡漠,只是流年如风,我顾不得那些摩肩擦踵的人流。

如果可以,我要做一株微弱的小草,无须害怕别人的眼神,只静静在墙根恣意生长。或做一枝绿萝,爬在老旧的院墙上,为过去的主人,守护一段年少往事。更希望,做深山丛林里,一只修炼的白狐,等待某个寻访隐者的年轻僧人,与他结一段尘缘。

第二卷 三生石上 人间花木,莫染我情田

<span><h3>喻吟</h3>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

此生还可喜,馀事不相便。

头白无邪里,魂清有象先。

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每日晨起,都要静坐半个时辰。我自问是个安静的人,可让我每日静坐这许久,是断然做不到的。莫说是每日,就算是拿一天简短的光阴用来静坐,只怕也有些为难。我问她静坐时想些什么。她告诉我,想宇宙万物、明月星辰,以及世间众生。她还说,以往或许与自我相关的多些,而现在静坐时,想得最多的,则是众生的安宁。我听后,心生感动,因为我分明看到一颗心,那么慈悲,那么明净。她没有信佛,也没有修道,静坐不是禅坐,却有一份禅心,悲悯之心。我相信,一个静坐的人,眉目间一定清澈无尘,她的眼睛,应该有着世俗人不敢逼视的洁净。

光阴是刀,所以这世间,没有一段不被宰割的人生。而那些贪慕繁华的人,失去得多些,清净无为的人,则失去得少些。只是有没有,一个背着药箱行走江湖的郎中,一路悬壶济世,拯救受伤的世人。而端坐在莲台的佛,会告诉我们,他有着无边的法力,可以超度沉沦的众生。人生走到最后,都要回归朴素和简单,过程所经历的繁芜,只是为平淡的结局,写下深沉的一笔。

偶读唐代高僧齐己的诗,让我感觉到,他平淡简单的生活,是那么地清静自在。“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平日里,他只需吟诗,累了就坐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几句朴素的诗行,让一个老僧的形象跃然纸上,生动而真实。高雅的志趣,淡定的禅心,无所求的生活,对他来说,寻常而自然。而对于世俗中的你我,这样的生活,仿佛就是一种奢望。纷扰的俗尘,多少忙碌,多少奔波,让我们几乎忘了,这世间还会有那么一个清静的角落,可以暂时地搁歇疲惫的灵魂。

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仿佛要将所有的时光,丝丝缕缕都用得恰到好处,才不算是虚度。然而,当你静下心来,看一枚叶子无声地飘落,看一只蜜蜂栖息在花蕊上,看一炷檀香渐渐地焚烧;或是喝一盏清茶,和某个不知名的路人,若有若无地闲话家常;光阴倏然而过,这时候,你却会觉得,时光是用来浪费的,并且一点都不可惜。因为我们品尝到生活真实的味道,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才是人生的感动。而江湖所酿造的风云和气象,却像一座宽大的囚牢,困住了我们清醒朴素的思想。

这是一个丰盈饱满的时代,太多的诱惑横在眼前,让醉者会更醉,醒者会更醒。一个富足的人,其实拥有了世间许多的华丽,他却常常感到空虚落寞。一个贫瘠的人,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微薄的片断,他却有种满足的快乐。一物一风流,一人一性情,每个人落在红尘,都有一份自我的追求,从不同的起点,到不同的终点,历程不同,所悟出的道理也是不同。只是想像的空间越来越狭窄,飞翔的距离好短,就连做梦,都需要勇气。

所谓得闲便是主人,也许我们更应该将远志封存起来,用闲逸的山水蓄养,于杯盏中自在把玩。看一场烟雨,从开始下到结束;看一只蝴蝶,从蚕蛹到破茧;看一树的蓓蕾,从绽放到落英缤纷。不为诗意,不为风雅,不为禅定,只为将日子,过成一杯白开水的平淡、一碗清粥的简单。也许只有这样,生活才会少一些失去,多一些如意。

再读齐己的禅诗,仿佛又多了一种澄澈的味道。日子如水清淡,来来往往的人,不过是为了各自的归宿,做着无奈的奔忙。这位唐代高僧,也曾尝过俗世的烟火,只是因了一段深刻的佛缘,才剃度出家,在山寺过上禅寂超脱的生活。皈依佛门,却钟情于吟咏,在诗风古雅里,享受诗禅契合的乐趣。此一生,破衲芒鞋,逍遥于山林之间。他著有《白莲集》,白莲与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始倡的白莲社相关,亦关涉到《法华经》的莲花意象。莲与禅佛,有着不可脱离的因果,像一本书,不能没有页码;像一幅画,不能没有浓淡;像一首诗,不能没有韵脚。

齐己禅师一生在诗境和禅境里,冥思、静坐、了悟、证心。纵是老尽沧桑,心中依旧无邪如昨,灵魂清澈,视万象为纯一。他是那么地洒脱,不需要为某段情爱盟誓,只将简洁的心灵,栖息在一束菩提的时光里。“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任由世间百媚千红,而他却不希望,有那么一株花草的种子,播洒在他的爱情之田。因为清淡如他,注定不会萌芽,不会开花,亦不会结果。他只守着禅寂的日子,端坐在蒲团,和诗为朋,以茶为友,直至八十岁高龄,圆寂于江陵。

八十年,多么漫长的年岁,换作是个寻常之人,在他斑驳的皱纹上,应该烙刻着太多风霜的世事。而齐己,脸上的皱纹,似一幅简洁的画,明朗的线条,屈指可数。也许一生真的不长,但是亦可不必,仓促地要把生活的滋味尝遍。不如在缤纷的红尘里,留一份从容,把颜色还给岁月,把纯粹交给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删繁就简,弃假留真,舍恨存爱。如果可以交换,那么让醉者醒来,让醒者醉去。或许这样,就可以彼此相融,像一坛封存的窖酿,兑了半杯花露,浅尝一口,浓淡相宜,素净清芬。

第二卷 三生石上 茫茫世海,广植净莲

<span>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

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

清秋的黄昏,总有一种萧索之意,穿过窗牖,踱步而来,搅得人淡淡地神伤。哪怕你掩上窗帘,那清凉的风,依旧会无孔不入。所有的坚韧,都为之柔软,所有的淡漠,都为之动情。想起《似水年华》里那个在乌镇迷离的刘若英,于水乡的黄昏,她的心是那么地薄脆。每至黄昏,她都要掩上窗帘,以为这样,就可以挡住尘世的凉。可屋内的人,还是被莫名的风声,伤得支离破碎。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留在乌镇,那水岸的黛瓦灰墙,以及那座古老的逢源双桥,为她,永远地定格在小镇的黄昏。

这个季节的莲,已随秋风徐徐而落。池塘里,一些残叶枯梗,还在眷恋着池水,这样的支撑,是害怕自己守不住将逝的青春。一叶木舟停泊在柳岸,不过是为了装饰荷池的意境,以及往来游人怀旧的梦。骤然想起唐时一位高僧有诗吟:“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多么宽阔的心境,须得一个彻悟明净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襟怀。这个人,不一定是佛门高僧,也许他身处世俗,只是一个平常的凡夫凡妇,只要他们有一颗禅心,同样可以广植莲荷,洗净心灵。

是的,一个人的心,该有多么的辽阔,可以搁得下万象云烟。日月星辰、高山流水,都藏在人心深处,每个人都可以用心去感悟世态,造化桑田。当季节的莲,无法不随时光零落时,也许只有心中的莲,可以不分四季,盛放如初。这不是一种梦境,而是一种无量无边的禅境。一颗圣洁的心,可以蓄养万物,容纳一切。迷惘的时候,就采撷一朵莲花,以她的洁净,会慈航普度众生,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会在广袤的莲塘沉沦。

“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当一个人的心中广植莲花,世间的物欲俗尘,又怎么还能侵扰?若此心无住,早已远离污染,一些在佛境得以涅槃之人,亦不可独自享受那份超脱的清闲。当知这世间,还有无边的众生,仍在生死苦海里轮回。修佛之人,因生出菩提心,慈悲济世,拯救红尘功利之客、迷梦之人。也许只有这样,那绽放在心田的莲荷,才禁得起流年的更换,得以永不凋谢。

写这诗的高僧叫黄檗希运,唐朝福建人氏。幼年在本州黄檗山出家,聪慧灵敏,精通禅理,一心弘扬佛法,使得黄檗山往来学众云集。黄檗禅师曾参百丈怀海禅师面得悟,百丈禅师对他甚是喜欢,一番对话后,百丈禅师对黄檗说:“你以后可不要辜负我。”可见,空门也只度可度之人,天雨只润灵性之草。一颗晦暗没有灵性的心,任你如何去点化,去擦拭,都无法通透圆融。

黄檗禅师力倡“心即是佛”之思想,唯说一心。千言万语只教人莫错用。“一心”,分别即魔,忘机即佛。所以他的心,会如大海一般辽阔得无边无际。他在心中广种净莲,不仅是为了静养身心,更为了用无尘的禅境,慈悲的佛法,度化茫茫世人。让众生可以在莲海里自在摆渡,免去许多无谓的纠缠与迷失。佛法就是如此,冥冥中有一种无穷的力量,无须下雨,就滋润干渴的心;无须点火,就温暖寒冷的人。而我们,也不敢轻易亵渎那片净土,仿佛踏进寺庙,心就会被那里的云水滋养,可以如莲花一样洁净地绽开。

在断垣残壁上筑起佛殿,在荒凉土地上栽种莲花,在枯枝碎叶上写满经文,也许罪恶都可以成为慈悲,丑陋亦可以转为美好。这就是佛法,只要一个人的心没有枯萎,那里就是一片汪洋,一片沃土,可以涵盖万物,拯救众生。可这世间,只有那么极少数的人,可以参悟佛法,将自己从红尘抽离。而大多数人都只是在世浪尘涛中沦陷,在深水中游离,却又执著无悔。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一切,命运在手心画好了纹线,你是佛前的莲,还是凡间的草,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不过是在平淡的岁月里,做着庸常的自己。因为迷惘,因为疲倦,因为悲哀,所以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焚一炷檀香,听一曲心经,养几株睡莲。为的是,洗去一些浮尘,邂逅一段机缘,沾染一点佛性。而佛固守着它的莲台,在灵山胜境,等候众生去烧香祈福。任何时候,都不会太迟,因为那道门槛,永远为我们敞开。直到有一天,生命的春天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另一个秋天,为之延续?

岁月催人老,过往的片断,就像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这世间,总是有人不断地衰老,有人初生,有人成长。当你老得只剩下回忆之时,别人手上还握着大把的青春,可以肆意挥霍。可人生的路,无论风雨,都是自己点滴走过,没有谁可以代替,也无人能够掠夺。生命之长短有定,前世因,今世果,今生因,来世果。既是如此,莫若淡然一些,随缘聚散,来去从容。如果愿意,就一路吟诵佛经,让慈悲在心田上,开满洁净的莲花。

第二卷 三生石上 放下包袱,即可成佛

<span>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站在窗台,看到楼下院墙上被藤蔓攀附,墙根下潮湿的角落长满了苔藓。这本是纷扰人世,一片清凉之境,却无端地让我心生悲悯。在这个连空气都弥漫着诱惑的凡尘,多少人,甘愿委作尘泥,默默地过完仅有的一次人生。黑暗,只是给那些长期在阳光下生活的人,偶尔借以阴凉的地方。朴素,也只是给那些成日穿着华服锦衣的人,偶尔充当的道具。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份纯粹的无私,愿意奉献给别人。我们把这份无私,看待为善良、真诚、美好。在悲伤的时候,给予快乐,在寒冷的时候,给予温暖,在无助的时候,给予希望。

想起一个叫布袋的和尚,据说他是弥勒佛转世,来人间度化众生的。布袋就是他生命中的道具,那是身上的包袱,放下包袱的人,就可成佛。他有偈语:“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他的布袋,装着的是虚空、是无牵、是无碍。而我们肩上的布袋,却装满了欲望,有情爱、有名利、有贪婪,一件件地往小小的布袋里塞,恨不能可以把天下的富贵,都装进去。当一个人,布袋里拥有一切的时候,却最为贫瘠。而一个人,布袋里一无所有时,却感到超然。

从此,做一个慈悲的人、平淡的人。在黑暗中,你作他光明的拐杖,在风雪中,你作他温暖的炉火。寂寞时,你给他花朵一样的微笑,孤单时,你给他大海一般的襟怀。那么,让我们都做一张丝薄的纸吧,在水墨中清浅、缓缓洇开的,是尘世中最简单的幸福。

布袋和尚,五代后梁时期之僧人,明州奉化(今浙江宁波奉化)人。常手持锡杖,身背布袋,行走在山水田野间,一生奇事不胜枚举。据说他能预卜吉凶和气候,遇雨,晨起曳高齿木屐,竖股卧大桥上,是日必雨。遇晴,系草履疾走,是日必晴。他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吟着偈语:“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他就是这样一个和尚,没有名氏,不知由来,蹙额大腹,笑口常开。有时煞有介事地占卜未来,有时又漫不经心地佯狂疯态。

蒋宗霸常与布袋和尚交游,拜之为师,随之云游三年。一日二人共浴长汀溪中,蒋宗霸看到布袋和尚背上有四目,光彩迥然,惊叹道:“和尚是佛也。”布袋和尚曰:“勿说,吾与汝相聚三四载,可谓有大因缘,吾当去,汝勿忧也。”后来,他圆寂于岳林寺一块磐石上,据传他圆寂前留一偈语:“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而布袋和尚,为弥勒佛化身的说法,自此广为流传。

还喜欢布袋和尚的一首佛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诗,是为了度化那些在田间插秧的农人而作。当他们为苦种薄收、日复一日的命运而感叹时,是布袋和尚教会他们要六根清静,低头就可以熄灭所有的妄想和杂念,如明镜可以照见自己洁净的身心。当他们退步插秧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前,因为今天的劳作,一定会换来明日的收成。这片农田,其实也是心田,每个人,在心中栽种梦想,然后期盼阳光和雨露,等待开花和结果。

布袋和尚的笑容,似佛光普照芸芸众生,给所有身处黑暗的人,指引到明亮的地方,给潮湿角落的草木和青苔以温暖。布袋和尚的大肚,容纳世间一切丑陋和罪恶,令心胸狭窄之人也明朗豁达,让渺小的微尘也有了无边无垠的空间。我们总是自诩为卑微,想要攀附阳光,在花丛中做一只飞舞的蝶,可以穿越庄周的梦,穿越时光的禅意。却不知,我们的心有时无比地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做一只原始野性的苍鹰,可以追云逐日,尽显王者风流。懦弱,有时是为了遮掩心底的坚韧,而坚定,有时是为了隐藏心中的柔软。

让我们放下肩上沉重的布袋,放下生活的包袱,忘记应该忘记的,留住可以留住的。如果你曾经有过锋芒,那么在刺眼的阳光下,请你遮掩,不要再去挥舞利刃;如果你曾经有过暗伤,那么在宁静的月光下,请你掩藏,不要轻易揭开晾晒。既然都是旧事,就应该尘封在古老的角落,不被人打扰。让它们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经过时光的磨砺,幻化为一沙一砾,不显山,不露水。

布袋和尚在告诉我们,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隐喻着禅意。我们需要一颗清净的心,去发觉,去参悟,去了空。凡尘之事,荣枯有定,幻灭无期,当我们无法阻挡的时候,就要勇敢地应对。在自然浩大的灾难面前,也许我们真的很卑微,有时候,会被一滴雨给砸伤,会被一缕阳光给融化。也许我们更应该在心里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纵是河流翻腾,群山崩塌,也可以巍然不动,毫发无损。

第三卷 坐看云起 归隐南山,采菊东篱

<span><h3>饮酒</h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道理,非要你穷尽所有去分解。就像一个谜,你明明知晓答案,却非要你经历那个繁复的过程,才肯揭晓最后的谜底。我们喜欢把情缘归结给露水,把名利托付给纸砚,把隐世放逐在山林。一切的前因,都有相应的结果,看似懵懂的人生旅程,却不容许有任何的差错。陶渊明选择归隐南山,菊花作伴,诗酒逸兴,绝非盲目的依从。没有什么比无尽的漂泊后,找到归宿更令人安心。如果他承认过往是迷途,那么现在的南山将是此生真正的魂梦所系。

陶渊明在隐逸南山时,他清歌长林,孤啸山水,或采菊东篱,或垂钓于溪畔云涯,或荷锄于田埂阡陌。可他终究是和佛有缘的,他时常携一束菊花,去庐山东林寺寻访慧远大师。在一起对弈参禅,煮茶悟道,漫游于莲花清境,不累于外物。留下了虎溪三笑的故事,也给世人带来无以言说的淡泊和宁静的闲隐之趣。我们心中的陶渊明,在梦里筑了一座桃源,那里没有纷乱的人流,连飞鸟偶然误入其间,都不愿归还尘间。他应该常流连于山林古刹,诵读经卷;他应该啸傲于柴门篱前,醉酒吟诗;他应该采菊于南山之巅,寄兴高秋。

言虽如此,但陶渊明还是归隐在南山,东篱种菊,庭前把酒。虽不是桃源里为避战祸而隐居,却亦是一种对无法掌控的现世所作出的逃避。人生有如泡茶,你不能把一壶好茶泡出清雅的芬芳,浓郁的醇香,莫如让杯里永远装着一杯白水。陶渊明最终远离仕途,意味着割舍繁华,选择清贫,选择了南山。就如同将一盆温室的菊花,移栽到竹篱,虽然失去了温暖,却也免去被修剪的命运。从来只有金丝雀羡慕飞鸟的自由自在,却没有飞鸟羡慕金丝雀的养尊处优。名利也许真的很有诱惑力,却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

陶渊明要不起,他如同倦鸟迷途知返,在月落之前回到老旧的巢穴,只求安稳度日。好比一个走入迷途的罪人,在深山禅林偶闻钟声,被悠远的禅境度化,就那么不顾一切,甘愿放下执手多年的屠刀,低下倔强的头颅,跪求于佛的脚下。我们认为绝非可能的事,往往只需要一个刹那,就将结局更改。这就是脆弱的人性,禁不起丝毫的感动,我们被征服之后,连理由都无从寻找。我也是在这首诗中,恍然明白,陶渊明用一生的执著,抗拒不了一朵菊花的清淡。

每当我在秋季将一枚刚刚拾起的红叶夹在书页中时,以为这样就可以令它沉睡,以为这样就是安放了自己的心。实则不是,待到有一天盘点数年来的心情,只不过发觉,关于秋天的记忆,秋天的柔情,要比别的季节多些而已。而我们一如既往的清贫,许是因为所有的相逢都是萍聚,所以就算行走在阡陌纵横的人世间,拥有的也只是清风瘦月的心情。

是菊花给了他真意,给了他归宿。在某个烟雾缭绕的晨晓,他突然方寸大乱,发觉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茫。当一朵染霜含露的菊花,开在柴门小院边,他终于懂得,自己的前世是一种叫做菊花的植物。多美的缘分,带着清宁的禅意,隐约地绽放在南山,悠然自在。若是早些醒悟,也不必在尘网挣扎多年,也不必辜负菊花的深情厚意。可佛家信缘,缘分未来临之时,天地玄冥,缘分到时,则乾坤清朗。

陶渊明一生几仕几隐,是因为他一直处于矛盾中。多年以后,当他彻底回归田园,想起曾经矛盾地抉择,搜索记忆中几度浮沉的转变,自己都会惊讶,处身在这样没有车马喧嚣的幽境,为什么还会落入尘网三十年?千缠百绕的尘网,到底捆缚过他的灵魂没有?他说,心远地自偏。世间万象皆由心生,心静,则境自宁。若是真的放下名利之心,纵然身处闹市,亦如同结庐在山林。

又是菊开的季节,一个萧索的季节,却又是令人眷念的季节。许多人对于秋天都是情难自禁,这个季节的红叶,会酝酿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和美丽。这个季节的霜菊,会带给人一种至性天然的淡泊和从容。我印象中的菊,该是开在疏篱之畔,清瘦的枝,宽容的叶,细致的花瓣,隐藏着稚嫩的蕾,是那么的淡雅而素净。都说迎霜开放,孤标傲世,是菊花坚忍耐寒的品质。而我总觉得菊是一个痴守爱情的女子,被不守誓约的人耽误,枉教流年漂洗了青春容颜。

没有禅意的开始,亦无须禅深的结局。可我知道,每个人都愿意去一次南山,折一束霜菊,住一夜柴门,之后回到烟火世俗,看尽春花秋月,经历生老病死……

无论你是否是一个懂得历史的人,都知道,在魏晋有一场玄风,弥漫了整个天空。玄,玄妙、幽远,神秘深奥,缥缈难捉。玄风,与道家相关,道则是表达一种清净无为的思想。但我总觉得,玄,玄机,玄理,与禅学亦是相通。陶渊明隐居南山、采菊东篱、散漫林泉、置身田园,梦着洁净的桃花园,一则是因为现实所迫,再则是他心灵所神往的皈依。倘若他在官场如意,仕途顺畅,或许他对菊花的偏爱,对淡泊的向往,会有所减轻。

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做一个清净的人,一苇渡江就可以抵挡人世的沧浪。陶渊明在南山修篱筑巢,从此南山成了庸庸世人所神往的地方。其实这里很简陋,只是能够以最近的距离和大自然拥抱。一年四季,花木遵诺而生,守约而死。又是秋深,草木皆枯,唯有菊花,枕着秋霜开在东篱,不招摇,不妩媚,安逸而素淡。

第三卷 坐看云起 山穷水尽,坐看云起

<span><h3>终南别业</h3>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你是否有过,因为一章字、一幅画、一首歌,或是其他,对某个未曾谋面的人,而心生牵念?也许你并不想记挂,可一份感动已经碰触了心弦,迫使你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甚至在梦里还有过几次邂逅,可尽管如此,你还是不敢轻易打扰。因为,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梦着就好,倘若贸然去唤醒,不但惊扰了别人的平静,更且搅乱了自己的安宁。

就让我做一剪闲云吧,没有来处,不知归途,在寥廓的苍穹飘荡。有缘的人看见我,将我写入诗中,描进画卷,编进梦里。无缘之人,就这么擦肩,擦肩吧,擦肩并非是无情,而是让缘分走得更久远。

山中的岁月过得特别地快,闪若流星,转眼已不知是几度花开花落。山中的岁月又似乎特别的漫长,这里的花草树木,并无丝毫的更改。以为离尘太久,心会渐渐老去,岂知生命的琴弦却越弹越亮,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洁净的光芒。在世间绕了千千的心结,被明月清风轻而易举就打开。这就是王维和山水的缘,一种禅缘,让人心生羡慕和遐想。虽说每个人伸手就能触摸到清风,抬眉就可见白云,静坐可以听闻流水,假使你没有一颗宁静的心,是无法与自然万物有深刻地交谈的。王维做到了,是因为他和喧闹相离,与寂寞相爱。

十年寒灯,江湖夜雨,王维选择步入山林,不是仓促而茫然的。若不是经过朝堂变乱、笙歌逝尽的世情落寞,经过漫长深秋的萧索和苍凉,他也不会那般决然地转身。也曾深情地吟咏过《相思》,在千年前的唐朝种下一颗红豆,每个中了情花之毒的人,都想要摘一颗红豆,用来自解。弱水三千,最终他还是要了寂寞山林,只有山林才可以将他彻底地带离繁芜尘世。他是真的倦了,行至水穷处,坐了下来,漫看天边云卷云舒。曾经的大悲大喜,刹那间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情,因为他觉得世无可恋。

很多人都想知道,佛到底是无情还是深情。若是无情,他又偏偏要爱众生,若说深情,他却不为凡尘的情爱而动心。或许佛的无情,是深情的凝聚,佛的深情,又需要无情来释怀。王维是深情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老的时候,他会对寂寞这样情有独钟。山水是寂寞的,无论世事经历了多少沧桑变迁,它们一如既往地保持无言。王维爱的就是这种无言,用心灵去交流,让他觉得宁静踏实,没有伤害,不需要背负任何的孽债。

也曾想过,剪一段梦中的记忆,织一件缘分的衣裳。只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缘分,都恰如心意。就像一件你心爱的衣裳,穿在身上未必合身,可命运不是量体裁衣,它不能顺应你的时候,就只好容忍它。有时候,选择与寂寞为伍,让偶起波澜的心,渐渐地转至一泓清澈而明净的水,也算是修炼到某种禅境了。都说寂寞是情至深处而生出的一种怅惘,一个爱上寂寞的人,或许会厌倦风霜的世情,但是绝不会逃避自然山水。我们应当相信,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对营营名利视而不见,却为山林的一朵无名野花,而心动不已。

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心可以清如明镜,而我可以在镜前,看到自己两鬓的华发,还有老去的容颜,并且不会心生感叹,而是平静待之。我亦希望,有一天,我坐在云崖水畔,垂竿闲钓自己的影子。哪怕忍受一生的寂寞,也愿意,因为这只是生命的澄寂,而灵魂却充实丰盈。那么就这样做安静的自己,让牵念的人,依旧放在心里,不去惊扰。哪怕有一天在梦里,为某个渺小的感动,泪流满面,醒来后,也要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在梦里相逢。

每当被情缘所缚,就会想起王维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代的诗僧数不胜数,诗佛却唯独只有王摩诘。许多人对他的喜爱,皆是因了他的诗境,可以在瞬间将你带离纷扰的世俗,给山穷水尽的人,寻找到柳暗花明的转机。有人说他是消极的,禁不起贬谪的落拓,就背着行囊,逃离到终南山,做起了佛前的一粒芥子。在寂静的山林弹琴长啸,一任青苔慢慢地爬满自己的衣襟,那个如花的大唐盛世,仿佛已成了前世的回眸和错肩。

在不能如愿以偿的日子里,我总是被王维的诗句感动得不知所措,那是因为我也爱极了寂寞,山的寂寞,水的寂寞,禅的寂寞。我愿意看着一个临着水畔的老者,坐看云起,或垂竿闲钓,一溪流淌的水。明知道钓钩上一无所有,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坐钓一份闲逸。我曾对人说过,人生的大美是简洁,所谓的简洁、纯粹,不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那双明澈的眼神;真正的纯粹,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他尝过人生百味,到最后,淡饭清茶足以。他的心,将所有的复杂都过滤干净,所剩的,就只有纯粹了。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梦里最多的是远离尘世,在明山秀水处闲居。抚琴作画,静坐参禅,一任流年似水,我又是否老去红颜。有人说过,待到老时,就陪我去山里住下。不是承诺,更不是誓言,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我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愿意相信,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也该是一个向往宁静的人。只是这世间有许多这样的人,被命运牵着走,无法自在呼吸。所以就连应诺一个人,也说得那么含糊,而谁又肯为一句没有期限的话语,痴心守候?

第三卷 坐看云起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span><h3>题破山寺后禅院</h3>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

现实太沉重,沉重到一枚秋天的落叶,都足以将行人砸伤。季节仓促地更迭,使得我们再也不敢一意孤行。收藏落叶,折叠记忆,是为了在薄淡的时候,可以有过往重温。在生活面前,我们曾经富足到可以任意挥霍,有一天却穷困到一无所有。那时候,你我连取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够站在一棵枯树下,看这起起伏伏的世界,看到于心不忍。

人生最怕的就是分离,最痛心、最不舍的莫过于将离。十指相扣的手,缓缓地松开,深情相看的眼眸,瞬间就捕捉不到彼此的神韵;转身的刹那,连落泪都是无力的,这就是将离的无奈。我甚至很难想象,大朵的芍药花,开到鲜艳,开到极致,又如何会有这样一个悲情的名字。任何的情深,都会惊动光阴,记忆会酝酿出灾难,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悲喜自偿。

其实“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只是给深陷俗世之中的人,一种幽清的意境。他们曾经对繁华深信不已,之后必定会对清淡另眼相看。就是如此,你当初为情感执著不悔,到最后,会发觉所有欲生欲死的情深都不值一提。人生的书卷填得越满,心就越空。日子就是这样,送走了今天,又怀想着昨日,还在期待明朝。我们一直以为的归宿,原来也只是驿站,那么多仓促地聚散,像是流云一样,来来去去,没有安定。

许多僧者,最开始的修炼坐禅,也许是为求自我解脱,离尘避世,难免有消极的思想。到最后,被经文中的禅理感化,便忘却自我的存在,而心系芸芸众生,只想将众生从苦难的尘网中解救而出,让他们懂得,任何的眷念、难舍都是自寻烦恼。所谓因果自偿,尘网之中,处处皆是荆棘,若不动,或则不伤,若挣扎,则伤痕累累。静,可以摒除一切执念;善,可以化解一切罪恶。

有时候,也想学某位僧者,在红尘中禅定。晨起时,泡一壶清茗,点一炉熏香,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静坐。看一盆文竹淡定心弦,一只鸟雀栖在窗边,不鸣叫,似在遥想某个远方的故知。待到茶凉却,香燃尽,我心绪一如初始,并未参得什么,但我深知,这个过程没有纷扰,不思尘念,就是一种禅定。

有时在想,缘分究竟是什么,让禅者这般信任和依恋。许多人背着缘分,不辞辛劳地做着努力,却发觉,兜兜转转,还是抵不过宿命的安排。有缘分的,纵是逆道而行,终究还是会走到一起。无缘分的,像藤一样纠缠攀附,也会枯死分离。我曾经喜欢芍药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将离。这个名字,有一种令人神伤的美丽,像一支哀婉的古曲,唱到最后,渐行渐远地让人好生不舍。

并非一定要是佛门中人,或是居士,才可以参禅悟道。人生原本就是一册禅书,每个简单的章节,都蕴藏深刻的玄机,而每段繁复的过程,也不过是一些简洁的组合。我们总喜欢抱怨自己的庸常,却不知,一颗平常心才能参透深邃难懂的人生。真正的禅书,是众生都可以读懂,一个平淡的词句,可以启发出深刻的道理。生活若禅,用禅心来宽容一切,苦闷必然会随之减少,而闲淡则会萦绕在身边。

古来亦有许多高僧尝过禅林孤寂,选择出尘入世,在最深的红尘参禅。秦楼楚馆亦可以成为菩提道场,歌舞是梵音,酒肉作素食。那是因为他们的心早已清净若水,再无任何的欲求可以将其困扰。人生若流水,心在流水之上,身处流水之下。年华流逝,一去不回,而思想却随光阴沉淀,愈积愈深。一个不受物欲捆缚的人,才可以超越自我,度化别人。

就像此时的我,一个人,一杯茶,从深秋的晨晓,坐到午后。阳光从窗棂间轻洒进来,落在一卷翻开的线装书上,惊动了我一场没有做完的梦。梦回唐朝,千年前的长安城,是许多文人雅士共有的一个梦。秋雁文章,菊花心事,同样的光阴下,每个人过着属于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有些人,相隔千年,可以推心置腹;有些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同样是一本唐诗,不同的人,被不同的词句打动。情感是人性致命的弱点,你喜欢的人,也许平凡,却让你无法忘怀;你喜欢的句子,也许寻常,却让你爱不释手。

也许这位叫常建的诗人,早已体味过将离的无奈、失去的残忍。他不愿与现实有太多的纠缠,便让自己从闹市走到古刹,由喧嚣转至平静。他在山水中参禅,用他幽淡的心绪,感染了万千世人。看完这首诗的我,心灵仿佛都停止了漂泊,宁愿重新修改人生已经编排好的故事章节,也不肯再辜负任何一段宁静的光阴。

记得年少时读过一句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时候,对禅的向往,是一种超脱遁世之念。只觉远离万丈红尘,避开世俗纷扰,就是禅者之心。世间之人当居闹市之内,而僧者则该寄身于深山庙堂。若将之寻找,必然要穿过幽深的曲径,禅房隐藏于花木丛林处,不为俗世干扰。历来古刹庙宇,建在深山崖顶,是为了让僧者可以在大自然中静坐参禅,和清风白云一起修炼,与花木虫蚁共悟菩提。黄卷青灯是知己,晨钟暮鼓是良朋,唯有耐得住清贫和寂寞的人,才会深知人生苦乐。

第三卷 坐看云起 枫桥,那场涛声是否依旧

<span><h3>枫桥夜泊</h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是姑苏城的过客,在一个红叶满秋山的季节,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只为抵达萦回在梦里多年的寒山寺。多少人,因为唐人张继笔下的《枫桥夜泊》,而对寒山寺有了一种难舍的情结。千年前的霜夜,一个漂泊的游子乘着客船经过姑苏城外,被点点渔火触痛了客愁,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却唤醒迷惘的路人。千年以后,桨橹划过的地方涛声依旧,那些手握旧船票的人,又将登上谁的客船?

江南就像一个梦,这个梦轻轻地落在每个人的心间,使得我们在有生之年,为这场梦而痴心不改。我自问是个清淡的人,却依然无法逃脱梦的纠缠,为了一场杏花烟雨,为了一剪庭院月光,便背着简约的行囊,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巷。来到水乡江南,是为了圆梦,这梦就像是前世未了的宿愿,在今生必然要以一种痴情的方式来完成。

已记不起第几次春去秋来,日子过得久了,才知道人间红尘,无法用时光来丈量。站在古老的枫桥上,刚看过一场雁南飞,它们的离去是那么地坚决。而我却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明知寒冷的秋霜会冰冻如流的记忆,却甘愿落在尘网,折翅敛羽,蜷缩在梦的巢穴里不肯离开。是舍不得寒山寺悠悠回荡的钟声,还是在等待千年前那个过客转世归来?抑或是留恋一枚秋叶黯然神伤的眼眸?

千年了,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多少人事早已更换得面目全非。人间的情爱离了又聚,聚了又散,寺里的僧者换了一代又一代,就连寺内悬挂的古钟也不是那口唐钟了。唯有寒山和拾得两位高僧,端坐在寒拾殿内,接受众生的跪拜,也度化芸芸众生。城市的变迁抹去了许多旧痕,熙熙攘攘的市井,似乎从未走进过枫桥。纵然寻访寒山寺的游人无数,他们亦不忍带着纷扬的尘埃,来到这方净土,只希望把水乡美好的梦,留给后世,让人们都记得,纵算是萍水相逢,也要拟下情深的约誓。

显然这一切都是虚构,因为千年以后,没有谁知道有过这样一个农女。而寒山寺却因为张继的一首诗而远近闻名,成为姑苏的游览胜地。一切都是那么无意,他不过途经枫桥,写下一段无意的感思。他甚至只闻钟声,没有走进寺院,却给这座寺院带来了袅袅不绝的香火。佛家说,一切都是因果注定,或许张继在唐之前的某世,是个僧人,与寒山寺有过一段缘法,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次霜夜的邂逅。又或许唐之后的张继转世,做了寒山寺某代高僧。

我想着,张继不知道与多少人有过不曾谋面的缘分,那是因为他的情思和许多人相通。每个人心底都怀有一份诗愁、一点禅意,在繁芜的人生旅途中,只想结束波浪洪涛,找寻一片清宁。我们总是被生活所迫,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试图用柔软的情怀来掩盖坚定的现实。江南是一个储存梦想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觉得一枚枫叶比世间所有华贵都值得骄傲。我们的放逐是为了心灵有所依托,在仓促的流年里,有时候飘零亦是一种归宿。

枫桥下面的江畔,停泊着许多艘小船,不知道哪艘小船里,载着某个忧郁的诗人,也在聆听寺院里隐约的钟声。同样是秋季,半江瑟瑟,潮落潮起,就像许多未了的缘分,为了邂逅等候于明夜的霜月。每个人都懂得江山易换的道理,可对于这个千年来早已更换无数回的风物,依旧托付真心。那是因为我们信任自己的多情,而忽略光阴的消减,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你在此处热忱不已,它在彼处冷眼相看。

我甚至想过,回到千年前,我是居住在姑苏城外的贫女。守着一间柴门,种植几树桃花,自酿几坛陈年佳酿,只为收留为寻梦而来的他乡异客。这里绝不是他们的归宿,绝不是,只是给迷路之人一个避风的港湾。他们赏阅过水乡的风情,朝拜过慈悲的佛祖,又将摆渡船只去远方。那一晚漂泊至枫桥的张继,是否会拴住客船,在柴门和我共饮一壶佳酿?又是否会讲述长安城的繁华,大唐天子的威严,以及一个诗客行走于世路的艰难?

友说,他很喜欢一句话:“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我听时也怦然心动,原来人与人所有的相逢和别离,都有宿缘。一棵前世不会开花的树,却在今生结上累累硕果。一个前世无情的人,却在今生慈悲。我突发奇想,如果想找到一个人,只寻找一天可以吗?如果想珍惜一段年岁,只珍惜一个秋季可以吗?如果想读一本唐诗,只深爱一句可以吗?

在一场迂回的梦中,我开始读懂了禅味。许多翻来覆去的故事,其实到最后,都要回归简洁。就像张继的诗,因为简洁、真实,才会滋生出咀嚼不尽的韵味。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黑夜,不需要渔火?什么样的船只,不需要港湾?什么样的青春,不会老去?什么样的相逢,不会错过?但是千年以来,没有谁会在枫桥迷路,因为佛祖和我们,只有一墙之隔。

既然决定了悲欢聚散,就默默地承担一切结果。当有一天我们真的读累了世事,看淡了人情,那就来到枫桥,乘一艘孤舟,顺水而下,任光阴带走,永不回头。只是,寒山寺那远去的钟声,是否会在梦里,萦回一生?

第三卷 坐看云起 情缘如幻梦,唯有妙莲花

<span><h3>和诗赠女</h3>青灯一点映窗纱,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

记得王安石在《登飞来峰》一诗中写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多么放达不羁的思想,仿佛看到一个吐纳烟云的智者,望眼漫漫山河,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势。浮云已远去,逝水亦如斯,我相信,当王安石写下“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的时候,已经将自己从苦海中解救而出,化烦恼为菩提了。

“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人间所有的得失,所有的聚散,其实都是一场梦幻,而我们明知道是梦,却依旧在梦里沉迷,不肯醒转。这就是做人的无奈,自己将生命过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在不能拯救的命运里,只能在莲花的清境里寻找平和。只有佛,不需要你为过往的时光反悔,他不会计较你的过错,不会将你独自冷落在红尘的旷野。所以才会有莲花彼岸之说,只有彻底走过此岸的人,才能扬帆远行,看似千山万水的距离,其实不过一朝一夕。

一入官场,起落不能由己,如果人生可以似行云流水,不缓不急,收放自如,行止随意,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王安石不明白自己碌碌一生,奔忙一生,到最后,到底得到些什么,又成就了些什么?一生改革变法,辗转到最后又回到最初,一切都不曾改变。而他赔上了青春,赔上了情感,赔上了心血,心被掏空,却没有换到预想的结局。这一生,就有如导演了一出戏,做了几场主角,又做了几场配角。戏曲一落幕,故事一结束,锣鼓一收场,说散去就散去,说没了就没了。

王安石出生于仕宦之家,其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任建安(今福建建瓯)主簿等地方官二十多年,为官清廉,执法严明,为百姓做下许多有益之事。王安石自幼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他从小就随父宦游南北各地,由此增加了社会阅历,目睹人民生活的艰辛,对积弱的宋王朝有了一定的认识。青年时期便立下了“矫世变俗”之志,这个志向影响了他一生。后来入朝为官,矢志改革,受宋神宗赏识,升任宰相。他的变法受到大官僚以及一些皇亲国戚的反对,被两次罢相,从此才退隐闲居。

王安石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沉迷在人间情爱中,哪怕是亲情,亦希望她可以淡然相待。因为在注定的别离里,在不可知的相聚中,任何的痴心都将是无果的幻梦。她对故乡的思念,意味着走向长年的迷途,在迷失的驿站,只有禅才可以给她启发,只有妙莲才可以将她解救。王安石相信,在经卷的清凉中,女儿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清心。他在勉励女儿的同时,其实也在勉励自己,希望自己可以从宦海中走出来,捧一本经书,在山清水秀处,结庐而居。

可见王安石心中亦有禅佛,只是他被碌碌功名所缚,总是不得解脱。他懂得人生之苦,多出自精神上,就连他在政治上的改革变法,亦是如此。心有牵挂,才会被捆绑,时间久了,铁栅门也生了锈。王安石的女儿心念家乡亲人,于感情上受到煎熬,在不能改变的现实中,王安石只能劝她读《楞严经》,让佛教会她平宁安静。之所以让女儿学佛读经,定是王安石在佛经中领悟到难以言说的妙处。

偶然得见一个小莲花形状的香炉,花梨木的材质,十分精致细巧。想象着若点一炉檀香,在一个慵懒的午后读书品茗,或是静坐冥想参点禅意,也算是人生的一种清宁境界。也许只有在清净时,才可以忘记那个纷扰又深邃的世界,暂时地遗忘一切疲惫的感觉。人生是一本需要眉批的书,除了情感不可以装帧,名利以及一切都可以变卖。等到有一天弃笔埋名,在月光下卷袖煮茶,看一朵莲花随意开放,便是此生最浪漫的事了。

友发了一句王安石富有禅意的诗:“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当时心中诧异,这位北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是几时搁下他的公文,翻读起佛经了?再一细想,古来功名,无不是在刀光剑影中黯淡隐去的。当一个人在官场上策马扬鞭太久了,也需要有歇息的时候。放马南山,闲钓白云,和三五知己在棋盘上对弈,将帅相逢,不见鲜血,却乐趣无穷。在一个微风细雨的午后,穿戴上蓑衣斗笠,摘上几颗青梅,携一壶好酒,借故去深山访僧。都说上了年岁,就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人,任由你闲散在风尘中,光阴都对你不闻不问。

一个看惯了繁华,经历过起落的人,对人生会有更深刻的感想。他曾写“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所有的繁华都已是往昔,到如今,只能凭高漫谈荣辱。直到他老时,还感叹过:“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耽搁。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可见王安石虽一生被名利捆缚,心中却依旧难忘年少时的一段秦楼之约。只是当他觉出悔意时,一切都已太迟。他将最好的年华,都交付给了名利,忽略了人间情爱。忙碌了一辈子,老的时候才知道,有些时光是用来挥霍的。当他想要挥霍之时,光阴已经所剩无几了。

第三卷 坐看云起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span><h3>山居秋暝</h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我真的尘缘已尽吗?不过是听着流淌的筝曲,在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画里,迷离了思绪。都说山水可以洗心,一个心绪浮躁的人,伫立在水墨画前,想象自己就漂游在水墨中,时而泛舟烟波,时而漫步山径,时而攀附险峰,时而静坐长亭……万里河山任你我畅游,尽管在云林深处,我们不过是一棵草木,一只虫蚁,可我们却甘愿这样谦卑而淡定地存在于大自然中。

王维这一生过得都是半官半隐的生活,他的晚年更像个僧侣,在红尘中禅定。据《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风骨清逸的老者,虽没有剃度,不着僧袍,却俨然是一个僧人了。他的山水诗在禅寂的时光里更加的淡然,经过了岁月的漂洗,流年的打磨,深沉的世味化作清淡的空灵。

于是我想起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个被称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禅”的杰出诗人,可以让一个陷身红尘的人,立刻抽离,随着他的诗淡然入境。王维,字摩诘,人称诗佛。佛教有一本《维摩诘经》,蕴含洁净不受污染之意,王维自知佛缘甚深,便取字摩诘。他一生在佛理和山水中寻求寄托,自称“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里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曾首推王摩诘的诗集,再次是杜工部和李青莲的。她将自己的《王摩诘全集》借给香菱阅读,可见这位钟灵毓秀的才女喜欢摩诘诗中的意境。大观园里,才情最高的当属宝钗和黛玉,然而宝钗的诗传统大气,而黛玉的诗缱绻风流。这与她不为传统礼教所缚的性情有关,她喜王维的诗,向往山水的空灵,亦参悟诗中禅意。林黛玉无疑是大观园中最有灵气的女子,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句写宝玉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王摩诘的诗,就像在月色下泡了一壶茶,让你在不经意中融化进去,化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亦像是水墨,你被放入砚台研磨,灵魂被画匠泼染在宣纸上,自己还以为在人间。他的诗,空灵中带着一种无言的美,让读者禁得起纷繁的诱惑,忍受得住苍茫的孤独。淡泊的情怀,流淌着悠然禅意,此刻你还在为俗事愁烦,那儿只需一缕琴音,一剪诗韵,一点水墨,就化解了一切苦楚。他会将你从车水马龙的乱流中带离,刹那间就看到山水的明净,与你因缘相会的,始终是一叶菩提。

喜欢王维的诗,是因为他的诗境清冷幽邃,远离尘世,不染人间烟火,充满禅意。他笔下的山水,已胜过自然的意趣,而渗入一种禅理的境界,这正是王维与其他诗人不同之处。唐朝本就是一个佛教繁兴的年代,士大夫学佛之风犹盛。许多政治上不如意的文人墨客,一生几度闲隐,在山水间寻求乐趣。一则是避世,再则是文人骨子里都向往宁静淡泊的意境。大自然是人类永恒的知己,一棵树可以和你我相伴偕老,一捧黄尘是你我最终的归宿。

王维年轻时亦有一颗济世之心,他在做官的空余时间里,为修养身心,于京城的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别墅。宽阔的别墅,有山林溪谷,亭台湖泊,其间散落着若干馆舍。王维在这里和诗友举樽对月,吟诗说禅,度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四十岁后,随着李林甫执政,鼎盛的大唐政治逐渐走向腐朽,心性淡泊的王维为避政治斗争,开始追求闲适的山水田园生活。他先后在终南山、蓝田、辋川等地隐居,身为官吏,却全身退隐于林下,一心学佛,为得是看空名利,摆脱世间无名烦恼。

听一首筝曲,似潺潺溪水在山林石涧流淌,此时的我,如临空旷的幽谷,有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汝尘缘已尽。”很喜欢尘缘这两个字,罗文有一首歌就叫《尘缘》,唱的是:“繁华若景,一生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晴也无雨……任多少深情都像寂寞,人随风波,只在花开花又落……”一个中年男子,用残余的热情,唱尽人间况味。就像一枚深秋的红叶,在无人过问的山头,独自诉说一生的相思。

每次读王维的诗都感觉,尽管脚下的旅程如风,但是有一段清幽如画的诗韵,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雨后的清秋,带着薄薄的凉意,一轮新月照在松间,清泉在石上缓缓流淌。而我愿做那竹林归家的浣纱女,看江岸的莲舟,是否载着我出外打渔的丈夫。山脚下那间简陋的柴门,就是我们清贫的家,炊烟升起的时候,放牧的幼童也吹笛归来。一家人相聚在煤油灯下,粗茶淡饭,守着简单的温暖。月光落在庭院,山林一切生灵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的幸福。任世间万千繁华,都不及山林深处,一粒如尘的渺小。

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或是人与风景之间的际遇,都是因缘注定。我们听从于宿命的安排,将情感交付出来,爱着世间万物,也被世间万物所爱。王维是那个将生命托付给山水禅佛的人,他在空灵的诗韵中,看白云静水、清风朗月。

第三卷 坐看云起 花雨满天,维摩境界

<span><h3>自咏</h3>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

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

等闲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

但问此身销得否,分司气味不论年。

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问过这么一句话:何谓禅?禅到底是什么?其实禅是一种意境,需要凭借个人的灵性和悟性,才能静思修禅。禅宗又分多种派别,不同派别的禅,所参悟的方式不同,其修行的境界也不同。而禅最终的深意,皆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是烟云雾霭中的一树野茶花,是潺潺泉涧边的一株含羞草,是深山丛林里的一只白狐。禅亦是桌几上摆放的一只旧花瓶,是炊烟人家搁置的一堆柴火,是平淡流年里的一枚记忆。

唐朝是一个佛教兴盛的年代,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热忱地朝觐佛祖。无论是都城小镇,还是深山野林,皆可寻访到寺庙。杜牧的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写的就是烟雨江南殿宇重重的盛况。在唐代诗坛上,白居易好佛可以与王维并称。王维的诗,皆有佛性,带着一种空灵自然之美,他试图用禅的境界去超越现实,达到心灵澄澈和明净。所以他会避至终南山的竹林焚香独坐,在诗画禅的清宁世界里,忘记人世的喧嚣。而白居易却不避世,虽处身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却仍在浮沉的官场寻求出路。他参禅于朝堂上,在诗酒中,在与好友交往的点滴岁月里。

《醉吟先生墓志铭》里记载,白居易是“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白居易喜在红尘之内参禅,他把禅融入在现实生活中,用平常心习禅。他的禅,不是躲到深山老林里,和白云明月作伴,不是抛掷现实,去追寻虚渺的境界。白居易在日常习俗中求得适意、自足、忘情,在寻常的日子里求得心灵宁静,以内心的自我解脱,来化解世间的苦闷。所以他的诗多为感叹时世、反映民间疾苦之作,语言通俗易懂,寄寓深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过不了清苦的禅寂生活,他的禅应该是优雅的,带着一种浪漫的贵族气质。我们仿佛看到他在锦殿华屋里,烹炉煮酒,丝竹相伴,他至爱的两个女子,樊素和小蛮在一旁起舞助兴。不禁想起晏几道的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仿佛这样的享乐,才是完美至极,诗酒尽欢,才算快意人生。白居易将禅相融到奢华的生活中,亦可以品味出禅的悠然乐趣。直到晚年,他居住在洛阳香山,樊素和小蛮随那场烂漫的春光一起走远,只给他留下满怀的病愁。失去爱情的白居易,亦不再风花雪月,只在一盏苦涩的酒中醺然微醉,偶入深山和僧者坐禅。

在被贬江州的时候,他写过《琵琶行》,将自己的命运和天涯歌女相系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写出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道尽了天上人间相隔的心酸和遗憾。还有“伐薪烧炭南山中”的卖炭翁,写出社会底层一位卖炭翁,尘霜满鬓、贫苦交加的凄凉境况。白居易的禅,是芸芸众生的禅,他不但认为平常心就是佛心,并且把平常人亦等同于佛。

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没有谁生来就是佛。你也许是佛祖转世,来到人间偿还一段宿债,或了却一段尘缘,但终究要经受人世磨难,几番醒转,才能立地成佛。一株草木,一只蛇虫,历经沧海桑田的变迁,亦可以修炼成仙。一切都看机缘与造化,佛门为众生敞开,就等待着有缘人去敲叩。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悟禅,王者在天下河山间,诗人在诗境中,画者在画意里,樵夫隐者在山水田园。他们所悟出的禅理不同,但都是为了追求超凡脱俗的菩提境界。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白居易好饮酒,喜欢在半醉半醒中坐禅。他追求的维摩人生,既要享受人间富贵,又要在宁静中自我超脱。白居易每次喝酒时,都有丝竹清音伴奏,有家童舞妓侍奉,他所邀请举樽共饮的,也皆为社会名流。而另一位嗜酒如命的陶渊明,却显得清苦许多,他隐居田园,与他共饮的只是乡野的农夫、渔父等朴素的人。白居易漫游山川寺庙,乘车而行,车内放一琴一枕,车两边的竹竿上悬挂两只酒壶,抱琴酌饮,兴尽而返。

世人心中的禅,多为清淡的苦禅,带着一种萧然遗世的清寂。那些僧者应该是远避尘嚣,在云林深处诵经打坐,参悟佛法,一壶茶、一炉香、一串佛珠,就是生活的全部。而白居易是红尘中的居士,他的禅无须苦寂,他可以在山水闲趣中让心灵清净,亦可以在车水马龙中坐享世间繁华。也许禅在每个人心中,都筑了一间小巢,是为了给俗世的你我,遮避风雨。它不情深,不缠绵,只在若有若无的日子里,与我们共有一剪岁月,共修一段缘法。

第三卷 坐看云起 三生缘会,一夕修成

<span><h3>题僧壁</h3>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

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

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读李商隐参禅的诗,仿佛在他的宿命里,看见自己人生中许多需要沉思和感悟的哲理。尽管无法背弃的宿命,会演绎出无法预料的结局。我们无法用平凡来与之抗争,任凭故事浮沉几度,终有一天,我们可以从浪涛中,平静地走出来。

禅是清净,不是死寂;禅是修心,不是无情;禅是担当,不是避世。这秋深之日,大雁离开温暖的巢穴,却并无丝毫感伤;落叶离开筑梦的枝头,却依旧淡定从容;莲荷萎落在淤泥之中,却依旧洁净如初。也许我们应该为一只南飞的大雁,痴守在老旧的楼台,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飞翔;也许我们应该为一枚落叶,停下匆匆行走的步履,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飘零;也许我们应该为一朵莲荷,洗净浊世里浮躁的心,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美丽。

偶然读到李商隐一首参禅的诗,不禁想问,情思婉转的李商隐,几时放下了缠绵情意,回归清净的心田,和高僧一起参禅悟道了?心似莲花,当一个人的心向往清净,就会渐渐地止住妄想与追求,不被欲望所支配。一直说过,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只是隐藏得很深,倘若不去发觉,甚至会封存一生。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灵性与悟性自是比寻常人要高,李商隐的情诗,虽无说禅,亦隐透出禅意。在唐代,比起王维、白居易、刘禹锡等诗人,他并不是一个与禅深深相系的人,可他与佛亦结下不解的缘分。

禅有如黑夜里点燃的一盏灯,有如风雪之地生起的一盆炉火,有如漫漫沙漠里出现的一方水域。它像是一艘在红尘中平静航行的法船,载着需要拯救的芸芸众生,一路普度向前。陷入情网的李商隐,沉没在宦海的李商隐,他亦需要坐上这艘法船,带他远离纷欲,减轻苦闷。他一生为情所困,为名所缚,郁郁不得志,潦倒终身。虽以高才写出锦绣诗篇,却不能与至爱相依相伴,同样要尝尽聚散悲欢。虽有济世之心,却被牵累在政治旋涡里,不得解脱。

诗书可以道尽衷肠,亦会令他情思沉陷。李商隐需要做的是一朵红尘中的莲花,可以自由开放,不惧淤泥,无牵无挂,做一个自性清净的人。禅可以教会一个人如何回到自己心灵的居处,在那里听闻鸟语花香,沐浴阳光雨露。生命如同灯焰,终有一天会在闪闪灭灭中黯淡老去。而禅心却如同流水,任凭昼夜不停地流淌,亦不会干涸终止。你愿意做灯心,在寂灭中孤独死去,还是愿意做落叶,在流水中旋转重生?

“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李商隐说:“向佛之路有迹可循,为求佛法甘愿舍弃生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原来佛法在他心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深知红尘潮起潮落,只有菩提境界,才可以寻觅真正的安宁。人生就像一面镜子,给欲望之心投影于黑暗,给清宁之心照彻于光明。尽管如此,可李商隐还是会为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恋,执迷不悔,为一个虚无的官职,而争执不休。他做不到彻底抛弃一切,在求佛的路上,矢志不渝。我们无法去怨怪李商隐的软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湖被风浪搅得浑浊的水,非要一个修炼多年的高僧,用心灵来净化,才可以煮茶饮用。

我们应当相信,每个人活着,心灵都要有所依托,否则人生将索然无味。有人喜静,将心灵托付给明月静水;有人喜闹,将心灵放逐至清风海浪;有人情深,将一生都沉浸在情爱里,为不能掌控的聚散,做着疲惫的心伤;有人情浅,游走在红尘的风景里,永远都那么风轻云淡。释、道、儒是一种人生信仰,每个人亦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去与之结缘。尽管如此,我们依旧是尘世里一株风中摇摆的莲,每一天都在沉迷,每一天都有如梦醒。

每当下雨的夜晚,我总会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像是一场秋天里浪漫又伤感的情事,在夜雨的迷蒙中,期待有那么一天,可以携手共剪西窗红烛。又或者焚香抚弦时,会记起那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仿佛倾注了无限的感思在琴弦上,过往流走的华年,在记忆中回旋。在我印象里,李商隐是一位写的爱情诗人,连同他的《燕台诗》、《锦瑟》都成为后人用心捧读的篇章。是他将晚唐逐渐没落的诗风再一次推向了高峰,他与杜牧齐名,并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

世间的因缘际遇深不可测,我们不知从前生哪个喧闹的城,迁徙到今世这个陌生之都。李商隐说为求佛法可付出一切,那条向佛之路,应该是平坦宽阔的。不是赶赴红尘,洪水里来,烈火中去,非要将你伤得血肉模糊,才算是走过劫数。佛是慈悲的人,虽亦有宿命之说,在行走的过程中,却可以将前尘旧事冰消瓦解。

第三卷 坐看云起 世间忧喜无定,释氏销磨有因

<span><h3>秋斋独坐寄乐天兼呈吴方之大夫</h3>空斋寂寂不生尘,药物方书绕病身。

纤草数茎胜静地,幽禽忽至似佳宾。

世间忧喜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

同向洛阳闲度日,莫教风景属他人。

深秋的清晨,心念及南禅寺的悠悠钟声,便漫步前往。去南禅寺,需途经一条古旧的青石小巷。因为古旧,小巷里居住的都是些老人,年轻人早已迁徙到繁华的高楼里。每次经过,都看得见这些老人搬着竹椅坐在门口,老头聚在一处下棋喝茶,老妪聚坐一起摘菜闲聊。青砖黛瓦禁不起岁月的风蚀,日渐斑驳,亦长出葱郁的草木。走进小巷,有如走进江南一场沉睡的旧梦中,而我却不是一个可以唤醒过往的人。只是一个过客,轻轻撩起小巷的一角记忆,巷内的人被封存在故事里,我永远是那个翻读别人故事的人。

这时候,你是否同我一样,想起刘禹锡《乌衣巷》里的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不是乌衣巷,却有着与乌衣巷一样的历史浮沉。在江南,有许多乌衣巷,历代富商世族,在深巷里建筑庭院,完美的石雕、木雕,尽现贵族的繁华和气派。曾几何时,旧物早已换了新人,那些富极一时的大家族,已成了寻常的百姓人家。一梦千年,所有的荣华都会被时间洗刷俱净,只留下寂寞的老宅,守候在小巷,散发出无言的叹息。而我们神思魂往的乌衣巷,可以寻觅的又还有些什么?

喜欢听寺院的钟声,是因为悠悠禅钟,会拂醒许多迷糊的记忆,让怅惘的心灵,可以渐渐归于沉静。我自问是个安静的人,有一颗安静的心,可亦常常会被莫名的俗事缠绕。虽不信佛,却习惯在禅林寺院,沾染一些佛性。可任何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佛门的异客,纵有一颗禅心,依旧只能站在梦的边缘眺望。生怕任何痴迷的举动,会让佛祖误会,从此与红尘绝缘。每一次都是匆匆丢下浮躁,带走一片钟声,一缕香雾,一枚落叶,回到俗世,慢慢地咀嚼回味。

都说一个坐禅的人,入了虚境,会忘记时光。不知饥饿、不知冷暖、没有悲喜、没有杂念,他们会忘了自己从何而来,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都可以忘记。思绪里只有菩提禅境,只觉自己静坐在云端,心中一片悠然与空茫。许多和尚坐禅几十天,只许饮少量的水,穿薄衣在雪地里,周围的雪可以融化,而他依旧安然禅定。而高僧达到最高的境界,就是坐化涅槃,他们的肉身不会腐坏,与天地恒长。我们每日苦苦追寻的过程,对他们来说,都是虚空。曾经向生活讨去了多少,离开的时候都要双手归还一切。

最喜他写的一句禅味诗:“世间忧喜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纷乱的人世间,太多无定的变数,就算我们会占卜算卦,亦无法真正预测悲喜结局。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有意外降临在自己身上,在渺茫的人生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地过好每一天。纵然不幸福,也要给自己找出幸福的借口。而佛家却信因果,认为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轮回。你现在所做的,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所应。所以信佛者,多保持一颗慈悲洁净的心,在灾难与劫数面前,他们可以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平静。

在刘禹锡谪居的年月里,心中亦饱尝患难与苦闷。或许是早年常拜访皎然和灵澈两位高僧,才使他的灵魂始终清澈明朗。尘世许多纷乱的光芒,总是会刺疼一颗易感的心,倘若不为自己寻找一份清凉的寄托,则难免陷入浮躁中,不能释怀。不是拥有了权贵,心中就一定充实,世间许多华丽的装饰,都是一种假象,都是用来蒙蔽众生的心的。禁不起诱惑的人,时常会走入迷途,茫然地追求一份结果,当然,答案必然是错误的。

禅在每个人心中占据的分量不同,所理解的含义也不同。禅在刘禹锡的心里是灵澈的,每当他失意之时,就会想起高僧的淡然超脱,而他亦会在污浊的世事中追寻高雅。他的《陋室铭》流露出其安贫乐道的隐逸情趣。在苔藓攀附的陋室,没有繁华的装帧,只有葱郁的青草和几竿修竹。居住在陋室的人,弹着古旧的七弦琴,阅读佛经。远离纷欲,在清贫中知遇简单的幸福,过往微不足道的起落,都散作烟尘吧。如果可以,就在这间陋室里,和旧物相处,四季掠过,转眼就地老天荒。

这就是所谓的债,相欠的,就要归还。记得刘禹锡写的一句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千帆早已过尽,岁月依旧如流,人生再多沧桑的往事,比起亘古不变的大自然来说,都是云烟过眼,稍纵即逝。与其碌碌地追求浮华的名利,不若在陋室里读经参禅,只当是一个风尘满面的人,终于找到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客栈。就算你还要远行,也等喝一碗热茶,捂暖了身子,才不怕红尘的风刀霜剑。佛祖对每一个生命都含着悲悯,你哭泣的时候,悲伤的时候,都有一双眼睛看着。

想起刘禹锡的字,梦得。或许他也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只是他梦得清醒。如果可以,就让我寻一间陋室,关上这扇深秋的窗子,做一场禅梦。在梦里,他无须知道我是谁,而我只对他吟一句诗:“世间忧喜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

第三卷 坐看云起 庐山,一场云林雾海的梦

<span><h3>题西林壁</h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千姿万态的庐山风景,只在一首简单的诗中,便得到至美的表达。我们就是那山中的人,在模糊不清的云雾中,尽力看清草木的容颜、岩石的风骨,追寻一种生命的真意。苏轼的诗,言浅意深,因物寓理,寄至味于淡泊。他写诗全无雕琢习气,总是用质朴无华、流畅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清新豁达的意境。他的诗词,一如他宽若大海的襟怀,崇尚自然,摆脱束缚。在宋词年代,苏轼的词超越了描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狭窄。他的豪迈,不是铿锵坚决,而是俊逸洒脱。

苏轼的佛缘不仅在诗词中呈现,就连他至爱的红颜知己王朝云,亦被其称为“天女维摩”。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六岁的绝代佳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王朝云死后,苏轼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又写下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他们之间的因果,或许也是一段禅缘,虽说在一起过着烟火一样平实的生活,可是诗书情禅一直相伴。这个天女维摩王朝云,是为了还一段情债而来,所以才会为苏轼痴守在人间。待到情缘尽去,任凭苏轼如何挽留,也觅寻不到她一点气息。

我去庐山,依靠的都是脚力,翻越了五六座山峦,才抵达它的边缘。下山亦是如此,漫长的石阶仿佛没有边际,直到将我最后一丝意志消磨殆尽,才重返到滚滚红尘。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在三叠泉的瀑布下,遇见了一个为我划船的船夫,如果说这也是一段缘的话,那我到老都不会相忘。友说:“渺渺尘世,芸芸众生,相见便是有缘,同渡更是难得。佛家信缘,应该教人惜缘。”曾几何时,我们都相信了宿命,凡事爱去追究因果,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重逢和离散,我们都不敢轻易地付出和拥有。

十年,我喜欢这两个字,意味着一切都远去,一切都不复重来。时光给我剩余的,就只是回忆,十年风雨,十年心事,当我再回首过往,还是会被记忆的碎片砸伤。十年前,我为了追慕一轴山水,去了奇秀甲天下的庐山。其实我在那并没有与谁结缘,只是山峦深处的烟云险峰真的令我难忘,还有三叠泉下那场流水的放逐,让我从此对水的眷念至死不渝。十年,庐山的苍松云雾没有丝毫的改变,而曾经那个身着一袭白裙的女孩,早已更换了容颜。

我与庐山,此生不知是否还有缘相见,曾经那个淡如浮云的约誓,已随清风飘散。就像苏轼,他与庐山那一别,亦是永远,此后人世浮沉、流离失散,就算佛缘深刻,也顾不了那许多。我和苏轼一样,到底没有看清庐山真实的容颜,只在云林雾海中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想要导演一出完美的戏,戏没开始,梦就醒了。都说性情中人爱做梦,只是沉在梦里再久,也会有清醒的一天。如同别离,我们用整颗心来珍惜时光,时光还是要将你我抛弃,在无处安置的时候,各奔天涯。

这一切,都因了他和禅佛结缘,一个参禅悟道的人,心性难免圆通自在。寂寞时可以开花,错过了可以重来,黯淡后可以惊艳。所以苏轼一生经历宦海浮沉,多次遭贬,却依旧能够做到明净豁达。他早已习惯了人世的磨砺,视这些为旅程中不可缺少的风景。一路游走,在不同地域留下许多风流痕迹,多少人在他笔墨下徜徉,只为沾染一些清俊风骨和悠然淡定。他在镇江金山寺与一个叫佛印的和尚极为要好,常常聚在一起品茶吟诗,在杭州亦和许多西湖寺僧交游,共参禅理。

时光流走,如此决绝,也许在我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它已经告别过了。盘点十年岁月,究竟哪个人,哪片风景,在心底留下深刻的一笔。多少因缘际会到底还是擦肩而过,重整记忆那段破碎河山,记起的不过是春去秋来。以为漫长得恍如隔世,其实不过走了短短几丈,匆匆老去从来都不是风景,而是离人。曾经把青春当作金钱来挥霍,后来才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青春却是一去不返。留住的那一点念想,也被流光磨得薄淡,终有一天会形影全无。

当年我去了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与白莲许过一段盟约。而与东林寺只有一路之隔的西林寺,却不曾拜访。一次错过,或许就该是一生,没有深刻的遗憾,却总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再读苏轼的《题西林壁》,脑中却浮现出与西林寺只有一面之缘的塔。不知道西林寺的墙壁上,是否留存了苏子的墨迹。当年苏轼由黄州贬赴汝州任团练副使时经过九江,游览庐山,瑰丽的山水触动了他疏旷的诗情,写下若干首庐山记游诗。唯独这首《题西林壁》,用平实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表达深刻哲理,让读过的人倍感亲切自然。

我早已在佛前承认了自己的懦弱,所以我不想风波四起,唯愿相安无事。就算心中有不可遏制的执念,也要让自己朝着安定的方向前行。且将一切都看作阳光雨露下疯长的野草,春天里再多葱郁,秋来自会枯黄。其实出世并不难,是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只要我们隔得长久些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人以为你还存在。禅定的时候,可以做到连自己都忘记,又何必勉强别人非要记住自己。不禁低眉一笑,相逢刹那,离别刹那,在尘世中栖息,无须把一切都看得真切。

第四卷 红尘道场 误入桃源,忘却人间万种心

<span><h3>白云庄</h3>门外仙庄近翠岑,杖藜时得去幽寻。

牛羊数点烟云远,鸡犬一声桑柘深。

高下闲田如布局,东西流水若鸣琴。

更听野老谈农事,忘却人间万种心。

之所以向往那个也避春风也避秦的桃源,是因为现世的生活,就像一个刽子手,总在毫无防备的境况下,残忍地宰割我们。措手不及的时候,刀刃上已经沾染了斑斑血迹,想要去向时光讨一个说法,可是又能怎样?日子过得愈久,受得伤害愈重。只是生命里,总会有自己钟情的一日,有些人把这一日撕下来,装进行囊,伴随自己海角天涯。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漂泊,而漂泊是为了寻到梦里的桃源,在一个远离伤害的地方,淡然而慈悲地活着。

相信所有读过的人,都向往那落在云烟之境的世外仙源。在那里,没有人世纷争,无须记住时光往来,就连生老病死,都是上苍对大家的仁慈。听说这世间有缘之人,才可以借流水孤舟,来到避秦乱的村庄。然而你只能远观,不能近处,因为村庄的人都镶嵌在画境里,生活在梦中。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早已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只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质朴的乡村,恬淡而满足地活下去。

真正的开悟,就不再端坐蒲团探询禅理,不再设法得知玄机。或许有这么两个僧者,同一天皈依佛门,一位已经彻悟,一位还不曾入境。就像一树梅花,南枝早已次第开放,北枝还没有抽芽。我们总是喜欢设下陷阱,在林花落去的时候,等待重逢。岂不知,会有迟来的相遇,被夹进人生昨日的书笺里,短暂的瞬间,就已是隔世。人生有太多的意外,我们都不能阻止,因为我们太卑微。在不能预测明天的时候,不如淡定心弦,于桃源里,饮食烟火,了悟禅意。洁净的云彩飞去,而我们还在白云庄里,为一只牛羊驻足,为一声鸡犬沉迷。

向往繁华的人,梦想成真后,心中会是无边的落寞。而向往淳朴的人,心想事成时,却会得到一种惬意的满足。在逼迫的俗世中、寂寞的流年里,没有人会拒绝无争的桃源。自古以来,避隐山林的人,并不全是郁郁不得志的儒生雅士。亦有许多尝尽世味的人,遍赏世间繁华,只想寻找一剪淡泊时光,度完余下的日子。浮华的世态,只会将一颗心,涂染得色彩缤纷,失去往日纯净的姿态。而素朴的农庄,却可以褪去人世所有瑰丽的颜色,在一杯白开水里,享受简单的幸福。

回到宋朝的一场炊烟里,俨然看见一位诗僧,竹杖芒鞋,在青翠的山岭寻幽访胜。一路上,牛羊或聚或散地放逐在田野间,桑林深处,隐约听得到鸡犬声。高低的田畴,有如布下的棋局,简洁中,带着不为人知的深意。潺潺溪流恰似人间仙乐,滚滚沧浪总是带给心灵太多的破碎,我们都需要细水长流的温暖。而这位隐居禅林的高僧,亦被这农家恬逸的田园风光所感染,在老农畅谈农事的乐趣中,忘却了世间种种忧烦。

这是禅,与乡村生活息息相关的禅,在一花一草间,在一山一水中。因为简单,所以洁净;因为清淡,所以慈悲;因为宁静,所以珍贵。多少功名都弹作了白纸,多少往事皆分付了秋红。就连寺院的钟鼓、经卷、青灯都不及田园的草木有禅意。而这一切,只在于看风景的人的心境。一个跋涉多年的人,始终会眷念乡野素朴的风情。这缕农舍的炊烟,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踏过小桥流水,方能显露出一颗从容淡泊的心。这梦里的桃源,还有谁在忧愁明日的饭食该去哪里寻找,有谁忧愁褴褛的衣裳无处补缀?岂不知,挽一朵浪花,就可以填满所有的虚空;扯一片白云,就可以裹住所有的心事。

安心做一个樵夫,在深山峭崖独自往来;做一个渔人,在瘦水码头捕鱼撒网;做一个农妇,在茅屋小院静守炊烟;做一个牧童,在石桥柳畔笛声悠扬。忆起儿时在一户农家的老橱柜上,看到的四季诗,字迹朴实简单,由传统的民间艺人雕刻而成。“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这般简洁,一如白话,却带给我对烟火村庄无限地幻想。如今却又在这首诗中,领悟到一点儿禅意,因为禅早已融入春花秋月间。也许显忠法师明白,彻悟并非是用一生的时光静坐枯禅。看雪夜里,几位乡野老农剪烛煮酒,聊话古今,畅谈丰年,就是最深刻的禅理。

据说,王安石十分喜爱显忠禅师的闲居诗,不仅书于墙壁上,还常常吟诵不绝。作为北宋一位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他亦向往恬静悠然的田园风情。倘若是一个寻常的无名客所写的田园诗,或许字里行间终究会少了几许空灵的禅意。正是流淌在一位高僧的笔下,才会如此的颖悟超然。那是因为禅师用一生的回首,抵达了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如今想来,他也只是在某个无意的日子里,手持禅杖,在山间往来,误入了世外桃源,做了一场宛若南柯的好梦。

无论是走进桃源,过一段淡泊质朴的生活,还是苦心参禅,远赴莲花彼岸。都只是为了忘却世间万般纷扰,让心灵似云水般洁净无尘。一潭静水、一朵白云、一声蝉鸣、一个背影,在云林深处,烟火人间,皆隐藏着淡淡的禅机。

第四卷 红尘道场 一段风流事,佳人独自知

<span>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午睡醒来,已到了黄昏,窗外还下着秋雨。做了梦,梦里一片荒寒,就像这漫长的秋日,虽有尽头,却总是撩人心绪。想起友人前几日说的一句话:“秋日的情劫。”是呵,秋天就像一把经霜的利剑,多少人都逃不过它的宰割。也许每个人都该有一座筑梦的小巢,避免在这个冷落的季节里流离失所。可许多人,注定要失去,就像流水挽不住落花,阳光留不住白雪。曾经不知在哪儿听过一句很美丽的话语,就算我把自己弄丢,也不会丢了你。这像诺言一样的句子,虽不是某个人对我诉说,却温暖了我菲薄的心灵。

在注定失去的故事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留存一点美好。用一颗柔软的心,拾起一枚落叶,夹在一本青春的诗集里。或在某个落着烟雨的黄昏,撑一把油纸伞,徜徉在青石的小巷。或在一个秋深的午后,沉醉于枫林阵里,找寻一剪宋词的记忆。待到老去,回首这些如烟往事,除却遗憾的叹息,又是否还有一丝忧伤的甜蜜?我们总喜欢在心里营造一个美好的梦,那是因为现实有太多的残忍,让你我不敢轻易碰触心口的伤。一个人的时候,会在寂夜里买醉,只为了年少一段不可挽回的情事。

泡一杯茉莉花茶,不饮,静静地感受杯中氤氲的雾气。隔帘听雨,一声声从瓦檐低落,溅在光滑的石子上,打磨得没有一丝棱角,就连青苔也没有机会攀附上去。都说水滴石穿,只是又有多少人,可以等得起这个漫长的过程。人和人之间在一起相处的长短,在于缘份的深浅,当情淡爱薄之时,多深刻的诺言也会破灭。那时候,还有谁会陪着谁,在寒夜里促膝长谈,谈过眼云烟的情感,谈渐行渐远的繁华,谈彼此第一次为爱落下的泪滴。而后再度分别,各自仓促地走完人生逼仄的甬道,你有你的港湾,我有我的归宿。

忆起宋代一位高僧的禅诗:“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仿佛过往的情涛,现实的骇浪,总是会将一颗坚定的心淹没。这是一位叫佛果圆悟的高僧所作的开悟诗,参透一段情事,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任由旁人如何劝解,也无法悟出其间滋味。一段少年风流韵事,只有那个与自己发生过爱情的佳人所知,彼此心心相印,又怎可与外人道哉?

据说佛果禅师写这首开悟诗,还有一段有趣的由来。佛果圆悟的师父五祖法演曾作一首诗:“一段风光画不成,洞房深处恼予情。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郞认得声。”佛果禅师听了,若有所悟,于是向师父求证。法演知他开悟的机缘已经成熟,遂大喝一声:“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 佛果禅师豁然开解,走至室外,见一只公鸡飞上栏杆,正鼓翅引颈高啼,不禁笑道:“这岂不是‘只要檀郎认得声’里的声音?”于是便将开悟心得写成了偈颂,呈给五祖法演。

佛果圆悟,宋代临济宗杨岐派著名高僧,俗姓骆,字无着,彭州崇宁人。一生先后住持于成都昭觉寺、夹山灵泉院、金陵蒋山、天宁万寿寺、镇江金山寺等国内著名道场,弟子满天下。在我看来,佛果禅师的开悟诗,就像是走了趟风花雪月的情事。只是不知道怎样的佳人,才可以让僧者动凡心,什么样的情感,才可以让高僧坐禅不忘。一直以来,以为遁入空门的僧者,会将过往的一切删去,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成为人生书册里缺页的记忆。读过开悟诗才明白,一个心性清明的人,其实比寻常人更加地清淡。任何的舍弃和忘记,都是执念,万法随缘,来去由心,才是清净禅。

世人总是喜欢在闲寂时去翻读别人的故事,喜欢用不同凡响的情感,盖过那些平淡的日子。沉浸在一段故事里,像是走近一个模糊的梦境,悲伤于别人的悲伤,感动于别人的感动。所以,我们常常会为某个电视剧感动得热泪盈眶,为某本书中的人物茶饭不思,甚至为一首曲子而肝肠寸断。而一切皆缘自于背后那些感人肺腑的情事,这些情,可以给老去的年华添上清新的绿意,给薄凉的人生添上温暖的白烟,给寂灭的灵魂带来鲜活的色彩。

情感就像一杯茶,有不同的泡法和品法,有人喜欢清香甘醇,有人喜欢苦涩浓郁。情感也像一出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编排,有人偏爱喜剧的圆满,有人痴迷于悲剧的残缺。或许每个人都知道,一个皈依佛门的人,都应该了断红尘的孽缘情债。为了静心修禅,所有的痴欲都是犯了戒律清规,因为不能,所以更加渴望。一个俗世中的人,为了爱,欲生欲死,犯下多少不可弥补的错误,在普通人眼中,皆寻常不过。可一个槛内的僧人,若为某个女子动了凡心,结了情缘,则成了大家争论的话题。

苏曼殊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令多少人为之惋惜。仓央嘉措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打动了多少人易感的柔肠。倘若这些情感,放在一个凡夫俗子的身上,纵然他爱得刻骨铭心,也不至于为世人如此念念不忘。因为他们是不能为尘缘所动的僧人,所以他们要比寻常人爱得辛苦,爱得悲凉。修行虽好,可以淡泊世情,远离纷扰,但少了世间的男欢女爱,亦是人生莫大的缺憾。所以无论你是身处世内还是世外,都会有不可解脱的束缚。虽说得失随缘,可情感就如同命运中下的蛊,扎进每个人的体内,追随你我一生一世。

悲悯的佛为众生解去了苦难,却留下情果自尝。拯救一个人,必定要先爱上一个人。真的淡定,真的开悟,就将往事蕴藏在心中。当我们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人,走出来和你一起,认领年轻时一段刻骨的情感。

第四卷 红尘道场 红尘是道场,烟雨洗楼台

<span>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如今许多人,为了追求内心的安静,喜欢背着行囊,将自己遣送到深山老林。仿佛越是偏远,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越令人神往。在红尘渡口,撑一支竹篙,独上兰舟,流放在万水千山中。只想寻找一片世外桃源,住上茅屋,吃上野菜。每天就俯看青山绿水,梦里云烟,有时真的忘记自己来自何处,忘记了锦瑟流年。

经过寺庙的长廊,一首佛诗落入眼帘,顿觉拨云见月,心中澄明。“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如事,一尘一刹一楼台。”读完此诗,自觉方才所有的感悟,都是那么浅薄。为避红尘方丈,我追寻惠山这剪玄色时光,拨开满眼尘埃和拥挤人流,才到了这片净土。始终觉得,这有一盏莲灯,独自为我点亮。在我迷惘之时,无助之时,它会支撑着我,继续走完该走完的路。其实我知道,寺庙于我,只是生命中的驿馆,我离灵山,还有一段跋山涉水的遥远。尘缘未尽,责任在身,宿命难为,又岂敢一刀两断,决然逃离?

对于一个寻常的人来说,禅佛迷离又虚幻,但是被千丝万缕的情感牵绊,那份空灵又成了此生的向往。时光的风,会随意念,倒向流淌。物欲横流的红尘,到了追求返璞归真的时代。也许我们并没有一颗佛心,领悟不到更深的境界,但我们可以做一个尘世中平凡的人,拥有简单的幸福。在朴素人家,袅袅炊烟里,同样也可以参禅、修心。

盖一间茅屋,在杨柳溪水边,在油菜花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月就是钟表,山水就是人生的舞台。朴实的农夫,荷锄行走在田埂;贞静的农妇,在古老的窗下缝补衣衫;天真的孩童,在青绿的草坪上嬉戏玩闹。几只牛羊在田间闲庭漫步,几只鸡鸭在篱笆也捉起了迷藏。樵父讴歌,渔夫鼓舞。禽鸟入巢,离人归家。多么简朴的画面,到今天,已成了我们永远不能抵达的桃源。

惠山实在是一个修行的好去处,居繁华都市,却被群山环绕。流水曲径,楼阁亭台,苍松古杏,可以俯瞰烟火人间,又能坐看古刹云起。在这里,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皆是佛,尘世间所有的伤害、烦恼,都微不足道。多少人,攀登古迹名山,可隐在峰林之中,只是一只虫蚁。多少人,泛舟浩淼太湖,可漂浮在云水中,只是一粒水滴。王谢堂前燕犹在,帝王将相已作古,沧桑世事,谁主浮沉?人的生命,与自然万物相比,真是渺若微尘。

从古至今,成千上万的红尘俗子,为了躲避世俗,走进深山,有的选择出家,有的为求净心。法演禅师凭借他清远的悟性,深入到拨不开的尘埃之中。万丈红尘化作菩提道场,人生百态成为五蕴皆空。在他眼里,凡界为佛果,秽土即净土。一颗洁净的心,处喧嚣闹市,亦不蒙半点尘埃。就如同出世的莲花,长在淤泥中,依旧端雅天然。倘若你身处寂静山林,心中不忘人间世事,山中也喧闹无比。如果你身处嘈杂红尘,心念经贝梵音,凡尘亦是清凉宁静。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块璞玉,天然也沧桑。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些人,将自己雕琢成一块可以佩戴的美玉,挂在春风秋月间,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有些人,固守朴素,不事雕饰,走过漫长的一辈子,还原本真。无论结局如何,坚持做自己,拨开红尘,从容于心,淡淡而来,淡淡而往。

桃源,不一定是栽满桃花的园林。茅屋,也不一定是茅草盖的小屋。只是内心深处,一方安宁的归宿,我们苦苦寻觅的安宁,其实就在自己的内心。拨开心中弥漫的烟尘,眼中的世界,就清澈明朗,昨天的不幸,也就成了今天的幸福。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就是家,就是我们的道场,我们的楼台。这片土地,可以安身立命,可以书写岁月,留下一些细碎老旧的故事,让后人去咀嚼回想。

在法演禅师的心中,尘世就是净土,凡间就是古刹,亦是他修行的法场、成道的楼台。所谓心闲到处闲,心静到处静,不拘泥城市和溪山,不关乎繁华和清寥。他可以沧海桑田不问春秋,亦可以石烂松枯不记年岁。这样的境界,也许我们都懂得,但要悟透,却实属不易。我们的心,就像一艘船,解开了绳缆,卷入滚滚尘浪中,已经沉得太深,走得太远。想要唤回,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都说开始的时候,就能够预知到结局,可是往往结局还是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我们无法得知,此番放逐收获的是圆满幸福,还是空留遗恨。但只要我们心中有了佛,就不会让自己走得太远,走到不能挽回、不可收拾的境地。

写下这首诗的,是五祖法演。北宋临济宗杨岐派僧,绵州巴西(四川绵阳)人,俗姓邓,三十五岁出家,游学成都。他佛缘甚深,了然彻悟,写下的佛诗和偈语,都别开生面,有禅宗风范。初住四面山,后还迁白云山,晚年曾住太平山,更迁蕲州五祖山东禅寺。徽宗崇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堂辞众,净发澡身而示寂,世寿八十余。世称“五祖法演”。如此简洁的历程,仿佛一笔一画,都参有禅意。

第四卷 红尘道场 湖上春光至,山僧闲往还

<span>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拂雕栏。

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总是会有人问起我,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而我每次也回答得干脆,山水。是的,我喜欢天然山水,如黛青山、湖光万顷、一只野鹤、一溪闲云、一蓑烟雨。最好烟云深林,有几户农家、河边栽柳、门前种梅、砍柴度日、捕鱼为生。这种在从前最质朴的生活,到如今成了一种诗意的奢侈。忆起里杜丽娘说的,一生爱好是天然。她在《游园惊梦》里那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此烟波画船、石桥冷月的美景,让人甘愿为之付出青春年华,将光阴抛远。

这令我想起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写的一首词,其中有一句:“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他的词和道济禅师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为寄怀山水,啸傲山林。一位是手持破扇,貌似疯癫的高僧,一位是心系家国,却想做江边渔父的诗人。他们有着同样疏旷清远的心境,只想借山水过上一种淡定潇洒的生活。尘世间,一砖一瓦都被人占据,就连花草也失去了灵性。多少名胜古迹和寺院,都收上门票和香花券,这些风景已经贴上金钱的标签。道济禅师和陆游笔下的风景,是远离尘嚣,落在烟云背后的山水。或许我们只有借一双鸟儿的翅膀,飞度千山暮雪,才可以找寻最后的人间净土。

从太湖回来已是黄昏,一轮清月挂在城市高楼的上空,夜幕下白日里飞扬的粉尘停止了飘荡,像是一个戏子褪下了粉黛妆颜。闪烁的霓虹灯又变换出另一种风情,让我几乎忘记,穿过华丽的背景,这座美丽的古城还隐藏着许多老旧的木楼,以及朴素的风景。我看到江南弥漫出一种复古之风,古典的牌坊、古典的楼台、古典的装饰。仿佛许多人都在寻找曾经遗失的文明,找回一个地域的风物与民俗。或许是我们意识到彼此已经走失得太远,在茫然的跋涉中应该回首,看一段沧海旧梦。

道济禅师,就是民间一直被称作“济癫”、“济公”的和尚。他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疯癫,初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后住净慈寺,不受戒律拘束,嗜好酒肉,举止似痴若狂,是一位学问渊博、行善积德的得道高僧,被列为禅宗第五十祖,杨岐派第六祖。这样一位不守清规的和尚,一生徜徉山水,自得其乐,游履所至,挥毫题墨,文词隽永。他的形象,不像是一位得道禅定的高僧,反而像一位游戏人间的狂人。他一生济世救民,深得众生喜爱,后人尊为济公活佛。

没有谁不渴望有一段洒脱自如的人生。尤其这些寄身官场、商场以及职场的人,疲倦之时,便想要远离城市纷扰,择一处山水清幽地,过上安静的日子。初次读道济禅师这首《湖上春光》,便觉心性旷达,明净豁然。“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指雕栏。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多么逍遥自在,禅趣盈盈,仿佛那遮挡不住的春光就乍现在眼前,依依杨柳在风中飘荡,任人赏玩。这些自然的山水,不费一分一厘,无论你是贫富贵贱,都可以在其间穿梭往来。

风光秀丽的西湖,是多少人心之所往的人间天堂。我们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异客,风尘仆仆来到这座古城,只为那一树送别杨柳,一枝多情桃花。无限风光本是芸芸众生心中之物,我们无须花费一分钱,就可以尽情地游赏。虽是心中之物,可是名闻天下的西湖却落在杭州,滔滔千年,人生风景可以肆意游走,西湖却守着某个誓言,巍然不动。多少帝王为慕西湖景致,涉水而来,他们身为天之骄子,可以坐拥天下,却不能将西湖随身携带,不能将万顷山河装入囊中,成为皇庭摆设。

有位高僧告诉我,道济是一位开悟的和尚。开悟的高僧有天眼,通晓万事,可以预知过去与未来。因为开悟,所以他披着破帽衲衣,在世间行走,才会如此地逍遥快活。在他眼里,没有清规戒律,世间万物皆自寻常。他嬉笑癫狂、浮沉市井,甚至醉生梦死,这些都因了他豪迈洒脱的性情。人之性情,其实和山水一样,源于天然,无须雕饰,自有一番别样风韵和意趣。我们总将今生的果,取决于前世的因,认为今生的一切善恶相报,皆为前世所种。包括一个人的才情,一个人的容貌,一个人的命运,都和因果有关联。这一切,就像青山绿水一样,烙刻在你灵魂深处,无论经历多少轮回,都不改初时模样。

当我们被浊世相逼的时候,就翻看道济禅师的画像,虽然衣衫褴褛,但那种疏狂放达的笑容,摇扇举足的洒脱,会让我们心性骤然清明。其实我们是红尘中来去自如的人,浮沉于烟火迷离处,又可以徜徉在山水灵逸间。有一天,人世千帆过尽,就择一处茅舍幽居,一竿丝线,闲钓秋月。让过往的萍水相逢,都成为镜里云烟。让所有深刻的记忆,在时间的长风里,渐渐消散。

第四卷 红尘道场 烟火浊世,栽种一株净莲

<span>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

明窗高挂菩提月,净莲深栽浊世中。

依稀记得多年前,总会不经意看到某个名字,或某个网站,写着“红尘摆渡人”,这几个生动的字。甚至会有一幅图画,梅树柳岸边,有一个清瘦背影,摆渡着小船,悠悠划入浩淼的烟水。看罢之后,带给我的是一种“人生万事转头空,滔滔生死已无涯”的荒寒之感。多少人也因为这种意象,而眷恋水乡的风情,时间久了,成了心中一个不愿醒转的梦。其实我们都是人间摆渡客,在异城他乡漂游,转过水复山重,到最后送别的只有明月星光。

也许我们不该责怪那些摇摆着小舟,迟迟不肯靠岸的人,或许他们并不是贪恋水上万千的风景,只是怕了红尘陌上那些摩肩擦踵的人流。一个习惯了孤独、痴守着清寂的人,偶然邂逅姹紫嫣红的春光,心中难免惶恐不安。这并不是一种懦弱,要知道,多少风雨灾难,都靠一双手撑过来。他们始终以背影相待,是不忍让我们看到被岁月风蚀的沧桑皱纹,还有那层层结痂的茧。这些都是时光留下的伤痕,袒露在清风白云下,不可遮掩。

慈受怀深,宋朝云门宗僧,寿春府(安徽)六安人,俗姓夏,字慈受,世称慈受禅师。十四岁剃度出家,四年后,云游天下丛林,寻师访道。之后寄身过慧林寺,又去天台山,居于灵岩,再后来退隐于洞庭湖畔的包山。为圆觉第一祖。著有《慈受怀深禅师广录》四卷传世。已记不清在何处读过《慈受怀深禅师广录》,只记得飞扬文采令人拍案叫绝,悠然禅韵流淌于水墨间。让我一次次想象,那位手持禅杖的高僧,在碧芦江岸,撑木篙独上兰舟,只为抵达菩提道场。枕石眠云,木食草衣,如此一路风尘难道不是一种执著?万事无如退步休,世间得失随缘,想来漫漫禅路亦该随缘。相信淡定如禅师,他必是懂得白云无心,之所以沉迷于禅境,是为了拯救芸芸众生。

山穷水尽,风月迷离。当有一天我们无法将彼此寻找,请一定要记住,我们曾经在浊世中,栽种过洁净的莲,并且分享过世间最奢侈的幸福。

都说人世多迷幻,有时候明知是罪过,却还是要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欲望之尘,纷落在人间,让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承受生命之重。我们常常会为俗事逼迫得身不由己,想要放下,却被绳索捆缚,想要止步,却发觉已经走得很远,回头已是不能。毕竟是凡人,欲念就如同斩不断的流水,你把自己伤得千疮百孔,而流水依旧婉转清灵。在黄叶纷飞的秋径上,我们分辨不出哪间茅舍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也不知道谁是自己最后可以依托的那个人。命运就是一场无由的赌注,在看不到输和赢的开始里,接受的还是输与赢的结局。

所以说,有些人不是不想退步,而是这红尘深处太多的锋芒,当身处激流暗涌的时候,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无动于衷。疲累的时候,就想要静静地任由生死,任由千缠百绕的琐事缚身,不再挣扎,不再为不可知的宿命寻根问底。无奈的时候,亦想寻访高僧,听他讲经说禅,用佛法掸去心中尘垢。放生池中那潭圣洁的水,映着人世的荒芜。不知道一个走过沧桑的人,沉入清泉,是否还能回到旧身。倘若这世间所有的相逢和别离,都可以洁净如一,那么我们应该感恩这尘缘赐予的温暖。

当我读到宋朝高僧慈受怀深的禅诗,又似乎对这些眷恋水的摆渡客,滋生出另一种想法。“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禅师所奉劝的人,是那些贪恋世味,追逐功利的人,希望他们不要在尘泥宦海中陷得太深。须知退一步风清云淡,海阔天空,在止步的过程中,可以渐渐远离贪嗔烦恼,领会无为真谛。而“休”则是在一念时间,念起则尘缘滚滚,念灭则万事皆休。世间万物,皆存真如本性,也许千百年后,你再回首,曾经的物事依旧不生不灭。那些摆渡的人,是太难舍烟水,还是厌倦了岸上纷扬的尘埃,宁愿做这不能停止的漂流?

有这么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看来,也多了几分禅意。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或者说从来都淡如清水的人,是无法体悟到禅法至高之境的。我们总是在世间寻觅最后的纯洁,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所喜之物,是纤尘不染的,这样就可以甜蜜地拥有和分享那份无瑕。却不知,经历过沧海,饱受过离难的人事,更值得自己去好好珍惜。我们要做到的,不是将一张洁白的纸,染成墨绿的颜色,而是需要把累累伤痕,用柔情的手去缓缓抚平。真正的爱,是无谓于过去,只将一颗心交付出来,彼此在薄凉中温暖,在愁苦时愉悦。

高僧用他的禅诗告诉你我,佛不是虚无,他无处不在。无论你在人间,或是沦落地狱,是洁净,还是污浊,他始终如明月般追随左右。放下执念,万般自在。倘若放不下,就继续摆渡在江海上,倘若你醒悟了,记得舍船而下,茫茫人世,终有一个地方会将你收留。没有谁生来就是佛,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佛性,也许平凡的你我,也可以用慈悲去感化别人。

第四卷 红尘道场 脉脉情缘,不与白云知

<span>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喜欢在飘着烟雨的日子里,品茗静坐,听着怀旧的古曲,煞有介事地焚一炷香,进入无我的境界。尘世的喧嚣和繁芜,果真知人心意,悄然地退至某个安静的角落。于是,许多虚无美妙的幻想如同雨后山间的轻云,又似暗夜开放的幽兰,心灵亦在清澈中明净。往日那些浮躁的世事,也随一株草木安静下来。抛却荣枯幻灭,我们都是静水深流里的一块卵石,沧浪千年,还是这般毫发无伤。

不是佛无情,而是情太深,深重到牵系世间芸芸众生,总是忽略了自己。那些闲隐山林的僧者,早已涉过红尘欲望之水,抵达清明之境。他们的遁世,不是抛弃世间一切,只顾自己淡定心闲,快乐逍遥,而是在菩提道场,打开一扇般若之门,让漂泊的众生纷纷投奔。佛是慈悲而温暖的,他眼里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善恶之别。他给寒冷的人以炉火,给饥饿的人以温饱,给痛苦的人以愉悦,给惶恐的人以平静。

人间万事,虽有太多的飘忽不定,但亦不会凭空而来,终究有所根由。就像佛家常说的因果轮回,有些前世的孽债,还会追溯到今生来讨还。可这世上没有不相欠的人生,在旅途上行走,两个互不相识的路人,都有可能牵系着一段莫名的因由。不知是谁说过,一个内心有着深重情感的人,不适合参禅,因为禅的境界是寂灭虚无,是了然入定。这么说,禅是无情的。若要参禅,必要斩断人生情愁爱恨,在青灯黄卷下,捧一把菩提光阴,静度流年。如此清淡,才算是超然物外,不与红尘相争,在山水间,自在往来。

一直以来,对禅是一知半解,只觉得那是个与红尘没有半点瓜葛的境界,任何时候,都那么高深莫测。当我再次读起宋代高僧兜率从悦的禅诗时,那份闲居山林物外,只与白云往来的超然淡定,似流水清音,没有丝毫的玄机。他在层林叠嶂处,搭筑了一间茅屋,那样地孤高绝俗。难道只为了独自禅定,卧在白云堆里,枕着块石,对苍生不管不顾?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白云飘荡,但白云亦随风雨昼夜,不断地忙碌往来。而老僧端坐云间,闲淡自适,不为任何意象而茫然所动。

我突发奇想,禅是否可以和我成为尘世里的莫逆之交?为这样的想法,我感到痴傻。那是因为,我希望禅可以将空虚的心填满,可以抵挡一切无由的罪恶,以及诸多莫名的纷繁。曾经有高僧说我与佛结缘,我信,可是我亦断然说过,今生我注定做不了尼姑,亦做不了居士。我可以千百次寻访寺庙,为那里的草木沉迷,却无法在那里,独伴一夜青灯。此生只能彻头彻尾做一个俗世女子,在油盐酱醋茶里尝尽百味,这就是宿命。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安静的人,无多言语,清淡自居。可读了高僧的禅诗,才发觉身处尘寰的我,根本就无法做到清明澄澈。禅是一面平滑的镜子,照得见我内心的浮躁和贪欲,在我身上积满了与寻常人一样的粉尘。就像儿时采撷的那株狗尾巴草,它的渺小就是我不能抗拒的卑微。可这些点滴的片断,生活的细节,却蕴含了最真的禅意。原来我一直追寻的禅境,无须跋山涉水远赴灵山,无须剪断三千烦恼丝,甚至无须迈进那道幽静的门槛。就在红尘中,最烟火的人世,禅可以与我不离不弃,给我悲悯的温暖和幸福。

佛说,一切随缘,我们深情守护的人,有时却不及一个转身,一个回眸。其实,前世与今生,就是一死一生的相逢;昨天与今天,就是一旧一新的交替。也许我们都无法做到漫步在云端,为众生的安定而修行。于是只能在尘世行走,让佛法静落在心中,减去一些罪孽,滋长一些良善,让莲花胜雪,世界清明。

倘若做不到遁迹红尘,无法抛开一切躲入深山修篱筑巢,不如跳出三界,做一朵桃花肆意开放,直到彻骨荒凉,却也好过飘忽难定,不知去哪里将人生的方向寻找。与其在水中自溺,莫如选择一岸,哪怕独行于荆棘之路,剑走偏峰有时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救赎。禅有时候就是如此,让你在峭壁悬崖边还能另辟蹊径,让你在穷途末路时还可以柳暗花明,让你在风刀霜剑里还能感受到柳浪莺啼。只要心中有禅,一点萤火能够照亮整个黑夜,一朵云霞可以织出无限锦绣,一株含羞草可以让整个季节葱郁。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也许此时的我们,愿意做那个骑在牛背上横笛的牧童,做误入深山的樵夫,做背篓采药的农女。若得机缘,可以躲进茅屋避雨,和高僧共品一壶清茶,下一盘棋。听大师讲经,在一杯茶中、一剪白云下开悟,再将这些寻常禅,带到烟火人间,传递给每一个与佛结缘的人。这就是禅师的圆满,他在深山参禅悟道,不是为了度己,而是为了度化万千世人。他告诉我们,道本平常,眼前的一切就是禅悟实相,万法随缘,行住坐卧都可以彻见本心。

第四卷 红尘道场 红尘陌上,一株招摇的小草

<span>兴亡虚去又虚来,为渠国士绝纤埃。

须弥顶上无根草,不受春风花自开。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历史是沉重的,被岁月赋予了太多的沧桑。时光将粉尘落在上面,年复一年,结满了凝重的绿苔。历史其实就是过去,一个民族的过去。记得历史,是为了记住伤痛,记住过往的风吹草动。遗忘是背叛,刻意的记住更是一种空茫。多少风华的故事都在谢幕中老去,每个逝去的朝代,就像年轮又画上了一圈,无声无息。

因为在意,所以疼痛。我们习惯了把衰亡当作耻辱,把兴盛当作荣耀。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了争夺权杖,在硝烟战场浴血厮杀,马革裹尸。到最后,不免还要给自己蒸腾的欲望,寻找一个堂皇的借口。所有的战争,是为了盛世的和平,为了芸芸众生的安稳。成者王,败者寇,无论你是落魄不达,还是风生水起,人生百年后,都和黄尘草木为伴。枯草得遇春风,还可以绿意欣欣,而死去的人,就彻底结束了如同戏剧的一生。

我们就是沉落在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尘,为别人的江山做着微不足道的铺垫。岁月烟云轻散去,我们所能记得的人真的不多,就连一些没有成就、没有传奇的帝王,也只能被后人忘记。只能在书卷的某个角落里,才能搜寻到一些淡到无痕的印记。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填充在史册上的墨迹,是历代王朝的摆设,装饰着锦绣山河。这世间的事,皆因为不能得到,才会处心积虑地想去拥有。当一个平民用一生的心血换来龙袍,坐拥河山,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会觉得原来皇权是这般地索然无味。那种被宿命牵缚的无奈,被名利割破的伤痕,亦是一颗平常心难以修复的。

喜欢一种心境,就是在戏曲落幕时,品一盏茶,回忆一段如同烟花的往事。历史混浊的沧浪在平静的心里,慢慢地澄清,所有浮沉荣辱、成败得失,都化作一场空芜的旧梦。人生至高的境界就是在纷繁中淡定心弦,须记得,生命就是一次伤感的旅程,纵然有一双追云逐月的翅膀,也会被如刀的时光斩断。惊弓之后,还是要回到老旧的屋檐下,用春风疗伤。心静时,思想也参悟了佛性,过往的纠缠都可以搁置在一边晾晒,而你独享此刻宁静的光阴。

宋代一位叫投子义青的高僧,写了这么一首洒脱闲淡的禅诗:“兴亡虚去又虚来,为渠国士绝纤埃。须弥顶上无根草,不受春风花自开。”投子义青,七岁出家,遍识华严、唯识等经论,人称“青华严”。后临济宗参浮山法远禅师悟道,为曹洞宗大阳警玄禅师法嗣。这样一位算得上自小出家的僧人,没有经历人世浮沉,长年濡染禅佛的意味,心境自是与世俗中人不同。他没有一颗追逐名利的心,所以历史的兴亡,在他眼中不过是虚空的梦幻。居住在云深雾渺的山林古刹,吃食野菜草根,捧读经卷,把万丈红尘关在门外,似乎想要不得道都难。

据说投子禅师写这首偈颂是因为一则公案。药山惟俨有一次对高沙弥说:“我听说长安城十分繁华热闹,你知道吗?”高沙弥回答道:“长安城热闹与否跟我无关,在我的国度里,自是清净晏然!”药山十分赞赏他的回答,问道:“你这是从经上看到的,还是向别人请教的?”高沙弥笑道:“不看经、不请教的大有人在,为什么非要看经、请教别人才能得到呢?”投子禅师知道这则事后,才写下此诗,暗喻佛法清净,可以超越一切,不变不衰,亦不会沾染半点尘埃。

自古以来,长安城一直是很多人的梦想,那个满目繁华的地方,演绎了太多的人生百态。街市上,摩肩擦踵的人流粉墨登场,上至达官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为了在长安的史卷上,留下灿烂辉煌的一笔。一座长安城,成就多少文人梦,又垒起多少英雄冢。在禅师的眼里,这些人都是因为贪欲,才要如此执迷不悟,走向断崖险峰,用粉身碎骨来证实这场绚烂的追求。其实他们比寻常人更深知,人生幻灭无常,用一生的时光,交换海市蜃楼的风景,无疑是一种错误。可无辜地做了名利的信徒,除了虔诚地膜拜,又还能做些什么?

在禅师眼里,朝代的兴亡,年岁的荣枯,都被碾作历史的粉尘。守着一颗洁净淡泊的心,一切无来无往,便可以看到盛世常宁的景象。就如同须弥顶上的无根草,自根自本,自开自足,不受春风的约束,独自阅读风雨和阳光。也许许多人跟我的想法一样,禅师年年岁岁深居古刹,不知人世究竟有多少繁华,倘若他们初尝烟火,又是否还会念出“五蕴皆空”?其实一个真正入境的人,无论他身处何地,或是蒙上多少尘霜,都无法泯灭他圆融的心性。他们的淡定无须假装,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就流露了一切真相。

虽说过往的兴衰是一场虚无,可注定的故事已无法删改。每个人在历史的白卷上,画着枝叶,填充颜色,败笔是意料之中。亦是因为有这些败笔,才知道,真正的完美,是多么地不易。或许我们做不到心无尘埃,可是亦不能背负太多的沉重。尘世中的诸多烦恼,都是自己所寻,一个心无贪念的人,难道静坐也会被烦恼砸伤?不要再去盲目地追忆,抽丝剥茧的人,是无法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结论的。真的孤独了,不如在一棵枯树下,弹琴作画,兀自禅坐,不思不想。

第四卷 红尘道场 汝归沧海,我归深山

<span>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间。

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

在你疲累的时候,是否想过,要将自己放逐在一叶轻舟上,任凭苍茫的烟水将你漂至无论何方,只是不要停留。或许梦见自己来到一处云间部落,所能看到的,只是起伏连绵的青山,和澄澈如玉的碧水。纷乱的世俗,太多难以承受的压力,所以许多人都希望,可以远离尘嚣,择一处山青水秀的乡村,住上茅屋,吃几天山珍野味。走过岁月的人,都明白,这一路繁华的风景,都只是与自己擦肩,最终索求的,却是简单平淡的生活。

我们总是像浮云一样,在红尘中奔波,来去匆匆,常常忘了自己是谁,又忘记了为谁如此居无定所。到最后,将一切的繁累,都怪罪给生活——是琐碎的日子,令你我这般地身不由己。多少人,藏起了真实的自己,将最后一点闲情逸致,都付诸东风。任凭年岁消磨,所剩下的激情,还有多少可以燃烧?很多人说,年轻时候的忙碌,只为老了以后可以存留多些的记忆。却不知,记忆就是倒在掌心的水,你努力地想要留住,它却依旧随着流年,一点一滴地消逝。直到漏光最后一滴水,意味一切行至终结。

一念迷,则世路曲折,蜿蜒不绝;一念悟,则超脱六道,海阔天空。有位大师曾对我说过,历代以来,有许多高僧都已经坐化成佛,达到涅槃之境。我则问他,最终的涅槃,究竟是何境?大师说,有了天眼,可以看清三界一切,从此免去六道轮回。资质愚钝的我,就认为,所谓涅槃,就是可以通灵,远离颠倒梦想,万境皆空。世人眼中的禅境,总是隐含了太多的迷雾和玄机。许多人想迈进那道门槛,沾染一点灵性,让自己轻松自如,却不敢轻易去参。只觉那万千禅境,若没有一颗云水之心,一般的肉骨凡胎,终难以了悟。

其实,禅不是一本读不懂的无字天书。每个人活着就是禅,心中都有禅,禅始终如一地告诉我们,万法归一,自在随缘。我们总是过于匆忙,所以常常会走失在人生的四季,而花木却是随季而开,循香而落。世间之事,往往是弄巧成拙,只有随缘才能自在。也许我们都应该松一下绷紧的心弦,让自己在寻常的日子里,过得像白云一样轻盈,清风一样悠闲,流水一样从容。须知人事不可屈算,我们不必为一棵枯死的树,而久久地吊挽。

偶读宋代保福清豁禅师一首遗世偈语,迷离的心,似乎有了些许顿悟。“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间。”当我们在感叹漫漫尘路,有如万水千山,处处暗藏险境时,清豁禅师却说,崎岖世路,纵然行走艰难,可这一切,只在咫尺间就可以超脱。所谓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一个人心中所求之事太多,欲念太多,则处处都有求取不得的苦恼。倘若心性淡然,随缘自在,那诸多的苦恼,就如岭边白云随风而散了。证悟此境,世间万千风景,处处皆菩提。

但我们毕竟是凡人,要做到无所欲求是断然不可能,所以顿悟超脱的人,也只是寥寥几个。修佛是修心,出家和在家修佛,自是不同。出家人了断一切尘缘,此生归居山林庙宇,不踏入红尘半步。在家修佛,则为了少些执念,淡了心性,以慈悲对己,方可慈悲待人。世间诸多烦恼皆起于心,心不静,而万物随之而动。哪怕你每日诵吟经书,苦心坐禅,住着茅屋,嚼着菜根,亦难以获得真正的清净。我们总喜欢说,人间多少事与心相违,却不知,心中所想是因为贪念太多。如果禁得起流年的平淡,难道一个人真的不及一棵草活得葱茏吗?

悟禅亦是随缘,既是性灵,就无关一些翔实的片段。无论是人生的历程,还是禅悟的过程,删繁就简,信马由缰,方可自在。并不是熟读经卷,就可以成为一代佛学大师,讲经传法,布施众生,才是佛之真谛。当年六祖惠能不识一字,却诵出大彻大悟的偈语,得到五祖弘忍传下的衣钵。一棵参天大树,有时却不及一株兰草淡定,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有时不及一个布衣草民清醒。在佛的眼里,万物皆无贵贱和高低之分,聚散随缘,生死相同。

“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清豁禅师在告诉我们,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属,无论山海,皆为妙明真心。花是花,雾是雾,溪水自归沧海,禅者自归深山。他临死前告诉门下之人:“吾灭后将遗骸施诸虫蚁,勿置坟塔。”死后于山中,坐磐石,俨然长住。门人禀遗命,竟无虫蚁之类所侵食,遂就阇维,散于林野。禅者至此,早已是起灭随缘,这一生,来来去去的人事,已散作浮云。而我们,读了清豁的偈语,是否依旧会固执地守候在秋天的路口,等待春暖花开?

人有灵性,草木亦有;人有血肉,草木则无。所以人有爱有恨,有善有恶,有贪欲,有执念。许多看似鲜活美好的人,实则内心一片荒芜。佛经云:“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焦,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既知万物幻化无常,我们的心更应该明净清亮,过于拘泥的人生,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淖。无论江山如何更换,沧海又如何成了桑田,人世却是一出永不落幕的戏。我们持着岁月的刀剑,有些人选择去做争夺天下的英雄,有些人却做砍伐柴木的樵夫。

第五卷 镜花水月 深刻相逢,澹然相忘

<span>窗前闲半亩,开做小方塘。

云过暂留影,月来时有光。

灌花借春色,洗砚流墨香。

唯有塘中水,澹然却自忘。

山水依旧灵逸,只是暮色暗淡了光影,锦绣园林此时像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而我们就是走进照片中的人,年轻的影像被锁在往来的旧梦里。小茶馆关门了,紧闭的门扉,只有一把锈蚀的铜锁,提醒着你我它真的有了年岁。我们常常会被一枚清新触动心灵,亦偶然会被一片古老打湿双眸。江湖风云涌动,积攒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来到这里,所相欠的,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一杯向晚的茶,带着清秋的凉意,给红尘的你,给红尘的我,喝下去就可以看到彼岸莲开。

多少人想要在滔滔世海中另辟蹊径,说好了纵浪到底,可每次都是雨打归舟。山水相娱,烟云散去,历史的墨迹已模糊不清,我们彼此在澹然中相忘,包括以往的山盟海誓。在不能终止的流光里,我们无法怪罪生命里有太多的错过,也许会辜负青春,却终究不会辜负宿命。都说人生如逆旅,就算有一天月迷津渡,依旧会有一枚守护我们的红叶,等候在季节的路口。跪在佛前,折一枝莲,便是此生全部的行囊,就这样在秋天的山路前行,不再回头,直到听见来世第一声钟响。

小塘是无私的,它的情感似泉水取之不尽,而这些灵性之水,可以浇灌花木,平添小园无尽的春色。亦可以洗涤笔砚,让唐风宋韵的墨香,在人间流溢。就是如此情多的小塘,以其渺小的生命,成就世间的完美。然而它功成而弗居,不为浮华所动,在空寂的小园,岁月的角落,澹然自忘,洒脱自如。也许只有阅读一个高僧的故事,才可以不惊动它的安宁;也许只有来自明代的那株莲荷,才可以看到它的禅心。在永觉元贤禅师的笔下,小塘就像一位高蹈世外的隐士,我们总在那片清水中跌回往昔,而它依旧安然自在。就像长在池中的莲,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连枝头上的蝉唱,瓦当上的小草,都与它们无关。

凉秋的池塘,有闲云落影,有明月留光,有木舟倚岸,有倦鸟栖息。想起明代一位叫永觉元贤的高僧,写过一首名为《小塘》的禅诗,他用平淡的笔调,写出一份随顺自然的意趣。我始终认为,那些遁入空门的僧者,是因为见过了世俗的华丽,厌弃当一只绸缎里的金蝉。他们为避烟火,躲进了长满青苔的木门里,在廊然阔境中,一往无悔地丢弃荣华,守侯清贫。澹然寂静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前寻的必要,了悟之时,万境皆空。在他们来时,抹去了所有踩出的印记,只为了,没有回头之路。

清闲时,将窗前的半亩小地,开凿作池塘,给禅寂的流年,添上灵水的诗意。小小的水塘,白日里有浮云过访,在澄澈的水中,留下顾盼的身影。夜晚邀来明月,在水上对饮,时光的佳酿,滑入记忆深处,回到那个有的年代。那些情禅的开始,在岁月的回风下流淌了三千年,穿过长亭古道,依依深巷。多少王朝失势,多少流云聚散,那口荒废的池塘畔,依旧伫立一个不肯失约的人。尽管有些孤单,可每经历一场轮回,都如梦初醒,直至丢弃所有的情节,褪去生命所有的颜色。

看到荷,总会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宁静的月光下,那么多的莲,在水塘里语笑嫣然。一叶小舟,搁浅在藕花深处,寂寞中,适合将美梦收留。总有诗意之人,将笔墨蘸上荷香冷韵,书写几阕玄色小令。曾经平淡朴素之景,如今成了人们千方百计营造的意象。仿佛挖一个水池,就是湖泊,种几朵莲花,心中便生了佛性。泡一壶茶,捧一本书,临水照镜,也算是风雅无边。以为日子会在某个无意的瞬间悄然止步,却不知日夜交替一如既往。

世间缱绻之事,落在凡人心里,就是千丝万缕的纠缠,落在禅师的眼中,竟是这般了无挂碍。一方小塘,看尽多少过客往来,每一次遇合都是结缘,每一次离散都是渡化。有人在这里吟咏忧伤的曲调,追忆流逝的年华,那是因为水的纯粹,塘的静好。这就是佛性,水塘的佛性,高僧的佛性。纵然安静的水塘许诺过,这里永远有我们灵魂的一席之榻,可我们终究还是做了那个策马江湖的人,云天万里,沧海千年。有一天,在深山古刹迷了路,院墙内,该有一枝寒梅为你我指点江山。

禅师参悟,是因为他的心,没有停留在世间的荣华上。远离红尘熙扰,才可以与佛祖有深奥的交谈。其实,所有的澹然都是在纷欲中开始的,就像所有的相遇都在离别中结束。我们总是躲在自己酿造的华丽里,假装很幸福,时间久了,忘记了所有的不幸。好比一个谎言,说得次数多了,也成了真。可是烟雨再美丽,我们还是离不了阳光,了悟不是逃避,放下不是抽离。每个人都知道,前缘过往是你我都回不去的原乡,如果学不会相忘,就用一生作飘零。

时间过去了,留下一些破碎的影子,任凭我们一一检点,也拼凑不回最初。在深秋的渡口,不须刻意等待相逢,就在各自的心中,选一个小小角落,挖一口水塘,栽种莲荷。于禅寂的光阴下,慢慢地澹然相忘。请相信,在最深的红尘里,所有灵魂的牵手,都属意外。

第五卷 镜花水月 高山插青云,碧水种莲花

<span>返本还源便到家,亦无玄妙可称夸。

湛然一片真如性,迷失皆因一念差。

高山插青云,碧水种莲花,世间万物,还源本真,湛然一片。哪怕将清新的日子,过到苍老,将无限风光,过到深冷荒凉。只要守着真实的自己,和岁月相知如镜,就是一种安定。一个落尽繁华的人,一个从善如流的人,一个甘守平淡的人,不会去过多地询问,命运究竟还隐藏了多少玄机。因为他们明白,所谓的玄机,就是生命里真实的存在。山有山的诺言,水有水的柔情,人有人的使命。人生的行途中,也许并没有多少温暖,让我们赖以生存。但总还有一些渺小的故事,单纯的光阴,等待着我们投入情感,收获记忆。

清秋的雨,带着瑟瑟凉意,仿佛一夜之间,夏季的余温就归入风尘。多少匆匆赶路的人,忘记带一件御寒的衣衫,微恼着要去找一棵树,讨个说法。谁知昨天的它还安然无恙,今日已落叶纷飞。时光的流转,不宜多说,一个低眉,一个转身,此刻的携手,就会成了明天的分道。人在世间行走,就算你不惊不扰,也要被荆棘所伤。有时候,一点风声,一束阳光,一丝雨露,都是利刃,走过的路有多长,伤痕就有多深。仿佛要尝尽诸多苦楚,才算是完成人生所有的过程。

我读明代浮峰普恩禅师的佛诗,顷刻间,感受到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朗。浮峰普恩,湖州天池月泉玉芝法聚禅师之法嗣,俗姓金,山阴人。普恩禅师十岁出家,缘由不明,或因家境贫寒,或是机遇巧合,总之他舍弃滔滔红尘,静坐蒲团之上。他的一生,究竟有多长,亦不得而知。总之他在佛前,参悟禅机,了空一切。其实,生和死,来与去,不过一念之间,像是在菩提树下打了个盹儿;像是檐角的铜铃,风起则响,风止则息。

“返本还源便到家,亦无玄妙可称夸。”多么浅显之句,却留给深刻的佛法一大段空白。在世人眼中,佛学高深莫测,遥不可及,所以众生总喜欢谈玄说妙,却不知每个寻常的片断,即是玄妙。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只要回归自然,做真实的自我,便能看到自己的佛性。无须舍弃简单的道理,而去寻求缥缈的玄机,这样只会迷失本性,让自己跌入幻境的深渊。我们总是不断地找寻,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不知,我们所拥有的,已经足够得多。我们总以为,越是复杂的人生,就越是深藏着秘密,总想迫不及待地撩开序幕,看到最后的结局。然而,结局和开始,原来是一样平常。

繁忙的尘世,摩肩擦踵的人流,还有谁肯为一株花草俯身,为一粒尘埃止步,为一只虫蚁而低头?能够安于现状,踏实地守着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流年,已是对生命的感恩。不必思索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让红日换色,静水深流。真正的幸福,是做一对凡夫凡妇,晨起时听到第一声鸡啼,夜梦里偶闻几声犬吠。

“湛然一片真如性,迷失皆因一念差。”假如我们每一个人,都让自己活得真实而清淡,真的性情就像佛性一样明朗湛然,又何惧粉尘的侵犯。觉悟与迷离、善良与罪恶、洁净与污秽,都只在一念之差。只一念,可以度化苦厄,修成正果。在纷芜的世象中,我们当心如明镜,再多的烦恼,于镜前,也照不见影子。让自己做一粒微尘,不执著于得失,和世间的一切风物息息生存,相安无事。不问来路,不问归途,或许落入岁月的缝隙里,或许一直在路上。

多么明净的心性,就如同一首叫《睡莲》的曲子。月光下的莲,随着琴音徐徐地舒展,独自安享一份宁静的时光。多少衣袂飘飘的身影打旁边掠过,它从不为任何一段萍水相逢,而留下纠缠的情感。只一瓣心香,和清凉的水,安静地对话。讲述隐藏在前世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以及它和池塘的因果,和一叶小舟的相惜。浮云流转,几千年过去了,相见时还是最初的模样,当时的心情。所以一朵青莲,无论是在尘内还是在尘外,都被人深情地喜爱着。因为它的洁净,可以让人毫发无损地躲过现实的险境,让我们觉得,轮回是这么地执著无悔。

每一天,我们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渔人深夜撒网,清晨收获。樵夫日出上山,日落下山。浣女将一篮沾满尘埃的衣衫,洗成洁净的潮湿。炊妇将一锅生米,煮成熟饭。也有辛劳的铁匠,将风霜的岁月,打磨成剑;有风雅的诗客,将简约的瞬间,整理成诗;还有淡定的僧侣,将一天的光阴,静坐成禅。这就是众生本来的面目,没有多少禅理,也没有多少玄机,在各自的人生里,守候各自的宿命。有一天,我们邂逅在黄昏的渡口,你说你是走街串巷的油郎,我说我是柴米油盐的凡妇。

不去丈量人生的堤岸,究竟还有多长,就像不去猜测这条秋天的山径,究竟还有多远。总算又等到与落叶相逢,纵然一无所有,还可以将黄昏带给夜幕,将青春留给昨天。忘记付出的,忘记相欠的,过白水一样的生活,一切都不算太迟。

第五卷 镜花水月 红尘滚滚,世路且长

<span>滚滚红尘古路长,不知何事走他乡。

回头日望家山远,满目空云带夕阳。

无论你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人,还是一个行走天涯的人,这一生,都离不开漂泊。策马扬尘,从杨柳依依的古道,到落英缤纷的小径;泛舟江湖,从烟水迷离的此岸,到落日苍茫的彼岸;一路风尘,踩着前人的脚印,又留下足迹给后人;看过多少秋月春风,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就这样叠合在一起。浮萍聚散,有如花开花合,没有谁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在哪里。过往日渐分明,前程依旧模糊不清,在无从选择的命运里,你只好随着岁月匆匆赶赴。直到有一天,时光长出了新绿,青春却悄然老去。

这不是一种必然的无奈,因为一路上,你可以赏阅四时风情。疲倦时,亦可以投宿在人生客栈,将灵魂打理干净,再重新上路。我们都是红尘浪子,也曾在最深的尘世相逢、相知、相爱,但终究还是免不了相离。所以,才有了来世之约,只是时空流转,风月更换,是否真的可以等到今生缘定的那个人?

有时候会觉得,可以一同把日子过到白发苍苍的人,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因为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是触手可及的今生,至于誓约,不过是给渺茫的未来留下一份温存的怀想。这世间,有人痴守诺言,有人目空一切,到最后,因果自尝。我们的责任,也只是把光阴度完,至于是蹉跎,还是惜时,其实不那么重要。

每当我看到寺庙里的僧者,在佛前不厌其烦地诵着早晚课,每一天重复着相同的日子,简约、平静、淡定。心中生出的不是敬畏,而是安宁。他们之中,也并非每个人,都心中明澈,没有丝毫迷惘,至少在世人眼中,他们获得了一种禅定。而我们,还在没有方向的古道上,茫然地追寻。

我曾无数次,在佛前许愿,来生吧,来生我一定听你说禅。请原谅,今世的我,落入尘网太深,已不能回头。我为自己的承诺感到羞愧,因为在浩瀚的人世间,我亦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来生。如此用言语搪塞佛祖,他会怪罪于我么?

写这首诗的大师为憨山德清,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俗姓蔡,字澄印,号憨山,全椒(今属安徽省)人。十二岁投南京报恩寺学经教,十九岁在南京栖霞寺剃度出家。一生游历名山古刹,弘扬佛法、重修祖庭、参悟禅理、明心见性。虽入佛门,也曾历经起落,浮沉于世,最终禅净归一。著有《华严纲要八十卷》、《楞严通义十卷》等。诗文造谐甚高,圆寂后在曹溪留下全身舍利,供世人瞻仰。

这份迷惘,源于人类的渺小,万里山河、寥廓苍穹,我们就只是一粒沙尘,一颗星星。不知道为什么而存在,亦不知道为什么而追求。这般卑微平凡,却同样免不了离合悲欢、生老病死,以及经受许多的残忍、罪恶与撕扯。是因为陷得太深?还是因为任何简单的存在,都要付出代价?

也许直到今天,才或多或少明白一点,大师就是在万千迷茫中顿悟。在此之前,他也是红尘俗子,与我们一样,背着世俗的行囊,在弥漫着风烟的古路上行走,被时光追赶,找不到自己的归宿。直到有一天,他走进了佛门,才明白,这些年的漂泊,只为了来到佛前,做最后的停留。

一个人行走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位高僧的诗句:“滚滚红尘古路长,不知何事走他乡。回头日望家山远,满目空云带夕阳。”开始以为,这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作,更像一个红尘浪子所吟。因为这份不知归宿的迷惘,就像一个远行在天涯的异客,虽有山水为伴,星月相送,可是远方太远,害怕走得太急,回首望不见家乡的山,又害怕有一天走到无路可走,一生就这么仓促结束。

白云出自深谷,静水来于石林,而人也有来处和归处。寄身苍茫红尘,难免怅惘不知所依,但每个人,终要沿着属于自己的方向,去完成今生的使命。哪怕做一艘迷失在江海的小舟,却也清楚有一处港湾,正等待着它去停泊,只是还需要寻找。人生就是如此,经历万水千山,方能归于禅寂。直到某一天,白发苍颜,老到几乎认不出彼此。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这样坐在薄秋的午后,品一盏清茗,诉说一世过眼的沧桑。

“江光水色,鸟语潮音,皆演般若实相;晨钟暮鼓,送往迎来,皆空生晏坐石室见法身时也。”德清禅师从滚滚红尘超脱而出,其慧心有一种水清见底的彻悟。于修行的道路上,他依旧是一个漫步者,可前方有佛祖为之等候。所以,哪怕行至山穷水尽处,也无法抵抗他内心的丰盈。尽管如此,在渐行渐远的行途中,他还是会回望家山,看一轮红日,销尽两鬓风霜。儒家讲忠讲孝,佛教也讲忠孝,德清禅师曾说过,出家人宁可上负佛祖,下负我憨山老人,不可自负,不可负君,不可负亲。

趁着薄秋的清凉,去了惠山,不是为了江南第一山的美誉,也不是为了天下第二泉的盛名。去那里,多少是为了惠山寺那株古银杏,还有池塘里的几茎青莲,或是为一炷檀香,一曲梵音,一个僧者的背影。似乎,那里的瓦檐、草木,都让我为之神往。我视这份微妙的感觉为一种缘分,一个誓死要做红尘凡妇、静守四季炊烟的女子,却不知为何会与禅林庙宇,有这么一段机缘。

我告诉友,或许这两个字,要在一位得道高僧的笔下,才能洒脱从容些。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在茫茫世路上徜徉,看罢春花落,又见秋叶黄。以一颗平常心,在水墨中行走,无谓舍得,无谓放下。

第五卷 镜花水月 是几时,龙袍换成袈裟

<span>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

南来峰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归何处?唯有群鸦早晚朝。

偶然在一个网站看到建文帝遗留的几首诗,据说是他逃亡到西南,做了和尚之后所写下的。心中不禁讶异,这个明朝皇帝,失国之后的下落始终是个谜。难道他真的逃出了宫殿,做不了皇帝而去做和尚,并且做一个喜欢写诗的和尚了?关于建文帝生死去向,一直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一个至今都无法破解的谜。当年因建文帝削藩,导致其叔父燕王发动“靖难之役”。建文帝的帝王之位,仅坐四年就被迫退下,他在一场大火中不知去向。

建文帝这颗沙石,到底被湮没在哪里?既然无迹可循,似乎已没有再寻的必要。就算他活着,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活到白发苍苍又如何?失去了皇位,他和平常百姓再无区别。至于这首诗,究竟出自谁人之笔亦不重要。相信悠悠沧海,建文帝的亡国之恨,也应该被岁月的风声冲淡了。

建文帝究竟去了哪里?是葬身在那场无情的火海中,早已成了阴司亡魂,还是真的逃离出宫殿,在流离失所的境况下,做了深山苦僧?记得电视上看过一集《寻找建文帝》的探秘史,在南京明朝皇宫不远处,找到一个洞穴,从洞口钻进去,可以直通宫殿。难道建文帝就是从那条通道逃离,保全了性命?又或者说,他早就预料到燕王终有一天会破城而入,早早命人暗地挖好通道,是为了有一天可以逃亡?可是他走时身边还有随从吗?留下长子焚死火中,两岁的次子成了朱棣的俘虏,足足被监禁到56岁才重获自由,这些都是他早有预料的吗?

这就是生在帝王之家的无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则草木皆枯。无数后人都循着明朝历史所剩余的一丝踪迹,寻找建文帝。建文帝被其祖父朱元璋描述为一个早慧、孝顺和正直的皇孙,对他宠爱有加。其父朱标太子在盛年时早逝,朱允炆作为朱标最年长的儿子,被立为储君。二十一岁的建文帝在南京继位,他温文尔雅,性情软弱又毫无国策经验。他衷心向往的是实行理想的仁政,却不知皇宫里有太多的倾轧斗争。他听取黄子澄的谏言,削夺藩王的权力,实则是担心几个有野心的皇叔要对其发难,其中最令他忧心的是燕王朱棣。然而他的削藩之举直接导致燕王下定决心对抗朝廷,最后朱棣一举攻破皇城,看到的是皇宫大院起火的纷乱场景。

朱棣不能相信,那几具烧焦的尸体,有一具就是建文帝的。可是建文帝真的逃脱了吗?这个无法破解的谜团,已经掩埋近七百年了,关于建文帝的下落至今依旧众说纷纭。许多地方都隐约地遗留下他到过的痕迹,却都像被水洇过的纸墨,变得模糊不清。没有谁可以得出一个肯定的、正确的答案,证实建文帝真的没死,而是流落在某座寺庙出家为僧,或是在某个村庄,过上普通的百姓生活,并且有了生生不息的后代。无论是哪种结局,总归建文帝就是一个没落皇帝,失去了江山,丢失了宝座,然后选择落荒而逃,令自己下落不明。

这首述怀诗,显然不是出自建文帝之御笔。倘若建文帝真的还活着,但求默默无闻,苟且于世,又怎敢写下“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归何处?唯有群鸦早晚朝”的诗句流传于世?无论流落到何处,他都只能隐姓埋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丝毫的端倪,否则必然惹来杀身之祸。这首诗确实写出一个落魄帝王龙袍换袈裟的凄凉和无奈——隔着万里蓬山,遥望皇城,曾经的百官各归何处?皇城沦陷,丢了权杖和玉玺,他只是一个为保性命而四处漂流的阶下囚。以他的软弱,就算活着,亦不会有雄心壮志来重振山河。

燕王朱棣始终不肯相信,那具穿着龙袍,已经烧成灰烬的尸体就是建文帝。他宁愿相信建文帝已经秘密逃离皇宫,于是派士兵四处追寻他的踪迹,是因为朱棣害怕有一天,还有一线生机的建文帝会复国再起。尽管软弱的建文帝,其军事谋略远不及朱棣,但朱棣所得的皇位毕竟不是名正言顺。他叛国夺位换来的江山,就真的坐得那么安枕无忧?纵然他比建文帝更有帝王的魄力,有君临天下的霸气和胆识,甚至明成祖的统治时期,被称为“永乐盛世”。但是篡权夺位,谋害亲侄,对他来说,终究是一场梦魇。每当午夜梦回,他都会听到建文帝凄厉的喊声,响彻在偌大的宫殿。永乐十九年,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这或许可以看成朱棣的一种逃避。

我从来不是一个探秘者,总觉得所有的秘密,都是一道伤痂,你想知道答案,就意味着要揭开别人的伤痂,让早已停止疼痛的伤口再次疼痛,痛得无以复加。历史是无辜的,逝去的先人是无辜的,缄默不语的秘密亦是无辜的。可我们却总是坚持不懈地去挖掘和寻找,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颗好奇心。事实上,许多秘密,湮没在历史的沙尘下,永久地不见天日。任凭后人如何去追索,曾经设下的谜题,再也不会出现谜底。

倘若建文帝真的做了高僧,悟了禅理,又怎么还会计较,一场不能回转的靖难旧事?他早已习惯了黄卷青灯的寂静,素食淡饭的清简。就让帝王之梦,随着那场大火焚烧为灰烬,让追寻的人继续追寻,让探秘的人继续探秘,让建文帝,成为历史上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谜底,成为一段永远不能参透的玄机。

第五卷 镜花水月 春还在,人已天涯

<span>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

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

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已无心。敬安禅师曾到宁波阿育王寺,去拜佛舍利。当他看到佛陀真身舍利,万分激动,顶礼膜拜后,在自己手臂上剜下一块肉置于灯盏,并燃二指供佛。他禅心坚定,令人震惊,此后自号“八指头陀”。他用一颗慈悲心,去爱梅,写下无数首梅花诗,梅之神、梅之品、梅之骨、梅之韵,皆付诸于笔墨,在宣纸上流淌,似雪轻妍。诗心一明月,埋骨万树花,让人总也忘不了,曾经有个白梅和尚,和梅花的一段情缘。

敬安禅师,佛缘深厚。生于清咸丰元年,幼时随母拜月,喜母亲为他讲述佛祖、菩萨和神仙的故事。后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早尝人间辛酸。但他小小年纪,心存善念,所以他与佛门,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音墙。在他十四岁那年,一日风雨,见篱院满地零落的白桃花,感而大哭。落花为他开启了心门,于是去了湘阴法华寺,依一位东林和尚剃度出家。起法名敬安,字寄禅。从此断绝尘念,坐禅苦修,寒来暑往,几十年的光阴,都交给了佛祖。敬安禅师有着融通万物的襟怀,普度众生的悲悯,他以诗言志,脱去人间烟火,传达深深禅意。

读一首梅花诗,一首僧人写的梅花诗。僧者心境,参着禅意,让梅花,也素雅出尘。“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这树梅花,不在如海的人间春色里,与百花争艳,却甘于寂寞,在山林独妍。它将时光挂在斑驳的山墙上,让遁世之人,可以看到它雅洁的模样、幽淡的清香。它从来不渴望春光,也不对任何人吐露眉间的忧伤,只偶尔和月亮倾诉些许清瘦的衷肠。它有时如同一个久居深闺的妇人,有时又恍若一位闲隐林泉的高士,还有时像一个禅坐云中的僧人。无论它是谁,我们只须记住,它慕清幽不羡繁华,它爱天然不喜轻妆。

我并不是一个绝对相信宿命之说的人。但承认,我信因果,信缘分。有江湖术士说过,我前世与佛结缘,所以今生要再续未了之缘。后又有寺庙高僧,说我佛缘甚深,要度化我。这些,我都不以为然,我是个散淡的女子,守不了清规,所谓的缘,只是某种灵魂上的相许。我不信佛,但我不能否认,我喜欢寺院空灵的禅境,喜欢檀木的冷香,喜欢佛前,一株草木的慈悲,还喜欢梁柱上,那一面古老的铜镜。但我更贪恋凡尘,贪恋抱薪煮火的暖,贪恋五味俱全的香。我之心愿,是在江南,一扇木格的窗下,与一个温和庸常的男子,素食布衣,安度流年。

我记得一枝梅花,白梅,开在高墙内,墙壁是秋天银杏的颜色,青瓦还刻着某个年代的字。就是这么一枝开在山林古刹的梅,让我此生难忘。都说莲花有佛性,它似灵,飘荡在寺院每个角落,无孔不入。而梅花,忘记人间春色,不识东风情意,疏淡寂寞,安之若素。我是个念旧的女子,喜欢唯一,却对这两种花,难以取舍。季节安排好了,与梅相逢,便要与莲相离。

后来得知,写这首梅花诗的僧人,叫敬安禅师,又称寄禅、八指头陀,是声望卓著的奇僧。但我却偏爱他另一个雅号,白梅和尚。就是这位卓绝的诗僧,百花之中,独爱梅花,著有《白梅诗集》。许是因为名字相似的缘故,又或是因了同为爱梅之人,更巧的则是,我与这白梅和尚的生辰,皆为腊月,仅相隔一天。腊月,梅花的季节,冥冥中真有注定,不容许你去猜疑。若用平常心看待,世间万物都相生相连,擦肩而过,也算是一种缘。缘分,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只需一瓣心香,隔了万水千山,终能走到一起。

此一生,因为朝廷动乱,也经历佛事鼎盛,寺宇颓败的起落。但他立志复兴,四季讲禅,传扬佛法,重振宗风。敬安不仅是诗僧、禅僧,也是苦行僧。他喜好吴越山水,曾独自一人,手持竹杖,芒鞋破钵,遍访名山古刹,常啸林泉风月。他以石为枕,云为被,松果为食,和泉水吞之。他曾想过佛前禅定,了无挂牵,甚至连诗也戒掉:从今石烂松枯,不复吟风啸月。然他与诗之缘分,不输与佛缘、梅缘。最后,诗名赢得满江湖,几乎掩盖了他的禅名。这令我更加地相信宿命,有些事,有些人,就是会纠缠一生,无法摆脱。

佛法无量,人生有涯。想在寺院里住一次,一次就好。听一次钟鼓,读一卷经书,看一抹烟霞,品一盏淡茶,还要折一枝梅花。已记不得,曾经多少次在佛前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对佛说:“佛,你准我今生圆梦,我听你来世说禅。”从一个小小女孩,到如今只能轻轻握住青春的尾巴,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却也回不到昨日的晶莹。而我在佛前,许下的,还是同一个心愿。是梦难圆?还是梦太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就像开在禅院的梅,开在纸端的梅,开在心里的梅,看似几点淡墨清痕,疏离寥落,却花枝相连,难以割舍。守着彼此冰雪天地,安静绚烂,清绝又秀丽,坚定又柔软。一个爱梅的人,应当有梅的风骨、梅的雅洁,在无人赏识之时,也要心存淡定、吐露清芬。假如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做一枝朴素的梅,就将自己搁置在山野驿外、断桥流水边,静静地开落。忘记年岁,忘记自己原来还可以给草木幽香,给尘泥温暖。

第五卷 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转瞬即空

<span><h3>寄生草</h3>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每个人降临到世上,都是来历劫的,尘缘就是劫数。无论你生在富贵之家,还是贫贱之户,是漫长或是短暂的一生,因果轮回,都在劫难逃。有些人宛若冰洁的霜花,有些人如同漂浮的尘埃,无论是华丽还是朴素,最后都会消散无踪。看香炉上青烟袅袅,刹那间竟然想起一个人——贾宝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贾宝玉是一书里主要的人物,别号怡红公子、绛洞花主、富贵闲人。

其实世上原本没有这个人,大家谈论得久了,就以为是真的。这个被封存在书里的人物,几时从书中走出来,和我们一起在烟火中浸泡,发生了属于他的故事,有了真假、善恶和美丑。多么熟悉的一个人,虽然生活在隔世,在钟鸣鼎食之家,可他生动的形象,似乎总萦绕在我们身边。有时候,我们可以近距离地将他观望,一位步入云端的多情公子,却愿意俯视人间的平凡。

贾宝玉带着传奇色彩来到人间,他由神瑛侍者脱胎而成,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因此有还泪一说。其出生时口含一块美玉,这块玉伴随了他真真假假的一生。他从虚无的梦中走来,所以最后抛却尘寰,选择出家,回到渺茫的虚无之境。在此之前,没有谁会想到,一个侯门公子,拥有不可一世的荣华和锦绣万里的前程,会以寂灭告终。他就跟霜花一样,人们还没来得及观赏他的美,就这样荣华一时,转瞬即逝。留给我们的,是如同泪珠一样的回忆,还有无奈的叹息。

总觉得,这样一个贪恋世间情爱的人物,应该离不了可以给他无限繁华的尘世。却不知,他内心深处一直被孤独侵占,他倔强的叛逆性格,让他厌恶功名,其实就是对这浮华如梦的凡尘失望。所以其母王夫人,会称他为“混世魔王”和“孽根祸胎”。仿佛他的出生,就是来讨债的,讨回前世的宿债、情债,而今生的功名利禄,被他全然否决。贾氏家族多少人对他寄予重望,他可以视若无睹,甚至憎恶自己的出身,而爱慕和亲近那些出身寒素、地位轻贱的人。他向往的是在大观园中,和诸多女子斗草簪花、低吟浅唱、逍遥自在地生活。事实上,他的心一直都跳跃在朦胧的梦中,这样地躲避现实,是因为他害怕伤害。

在一书中,贾宝玉几次提到要出家做和尚,皆为身边女子所困。在他的思想里,和尚应该是没有情爱,只在深山庙宇撞钟念经的。其实他身边有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然而这位出尘脱俗的尼姑,也没能彻底地摆脱情爱,最终沦陷在泥潭中。宝玉初悟禅理是在宝钗生日的那一回,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并向宝玉推荐其中一支《寄生草》的曲子。宝玉听后,喜得拍膝叫绝,回去之后,写了一段偈语,又题了一首《寄生草·解偈》:“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一个不热衷于功利的人,他的心应该是澄净的,他带着一种感伤的虚无,生活在大观园。在那里,他邂逅了与他心心相印的林黛玉,一株在前世受了他灌溉之恩的绛珠仙草,一个今生须以泪还之的女子。林黛玉无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道德规范,热衷诗文,才华出众。两个叛逆的灵魂走到一起,获得心灵契合,在彼此心中种下了情根。一起读和这样的禁书,为书中男女主角敢于脱去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决心而感动。

正是因为爱得太深,梦得太沉,当美梦被冷酷的现实摧醒的时候,这场戏,才会以悲剧散场。贾宝玉放弃尘世,皈依佛门,其实早已注定。他厌恶功名,反叛封建,其实就是一种遁世。修佛不是思想消极,而是因了人们发现有那么一个地方,比混浊的世俗更加令人向往。那里山水清澈,漫溢莲香,不分贵贱,无关离合。无论你是寻访而至,或是误入迷津,都会被这个清朗的境界所感染,而甘愿放下前尘过往,从此只在莲台下清净自在。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世浮华,如同红楼一梦,镜花水月,转瞬即空。

贾宝玉在感叹人世渺茫,过往的碌碌,却不知是何因。说什么亲近疏密,悲欢愁喜,不过是如同浮云来去,回头试想一切,是那般地无趣。这首《寄生草》,是为了他将来离尘出走,所做的禅悟铺垫。他之所以留恋红尘,不是因为舍不得万贯家财,而是放不下心中的情爱。当他失去了世外仙姝寂寞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心绪再也难平。加之盛极一时的贾府,广袤大厦一朝倾,贾宝玉落得个“贫穷难耐凄凉”的下场。他再也不是那个被繁花簇拥的风流少年,所谓春荣秋枯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

他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女子的温柔,给他带来一种明净和安逸的感觉。那些粗野的男子,多为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有了这些追求,必定会有争斗,以贾宝玉的软弱,无疑会被热浪蒸腾的名利给烫伤。他背负情债来到人间,今生只能纠缠于尘缘中,家国的兴衰、个人的荣辱,都是那么地不值一提。

第五卷 镜花水月 人生若只如初见

<span><h3>木兰花令</h3><h3>拟古决绝词 柬友</h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已记不清第几次读到这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也记不清有多少人,走过一段红尘岁月,生出过这样的感叹。每当读起这句诗,唇齿间都滑过一种无奈的薄凉,一种沧桑的况味。其实两个人在光阴下并肩行走,到最后难免一前一后,起先或许会等待,后来于花开的陌上,又会与另一个人相逢。不由自主地远离,并不算一种背叛,人生本就萍聚萍散,我们应当相信,所有的相爱和相弃都是漫不经心。

或许我们常常会问自己,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不会改变?都说真实永恒的是大自然的风景,可人世风云万象,千百年后,我们是否还能肯定,青山绿水真的从未有过任何变迁。人的一生,都有过一段或几段美丽的初见,只是再深厚的情感,也禁不起时光的打磨。情缘如同草木的一生,荣枯有定,你拥有过花开的幸福,就要接受花落的清冷。世味有如一杯茶,没有谁有把握,可以将这杯茶泡到一往如初。所有的情感,都抵不过光阴的交替,看着年华老去,我们是这样无能为力。

喜欢纳兰的词,是因为纳兰知晓每一个人的心意,他的词句,带着一种早慧的清凉。当我们还沉浸在浓郁的爱恋里,对某个人情深地许下山盟海誓,他已经提前参透了命运的玄机。我们都是这世间华丽的青衣,无论导演了怎样煽情的戏,都是那么地不合时宜。没有谁可以把握,自己可以永远如初,如初时那样地纯一,如初时那样地温情。雪泥鸿爪,秋波荡漾,我们去哪里寻找没有痕迹的路径,纹丝不动的树叶。

纳兰的这首拟古决绝词,是以女子的口吻来叹怨男儿的薄情。既知情薄,不如与之决绝,好过无谓地纠缠。当年班婕妤是汉成帝最宠爱的后妃,可赵飞燕的倾城一舞,就让她成了秋后的团扇,再也得不到汉成帝的百般怜爱了。她深知,人心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于是抛掷了过往的风华,独自在冷宫,度完余下的岁月。汉代才女卓文君亦是得知司马相如有纳妾之意,才会写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白头吟。这世间多少爱情,都是姹紫嫣红的开始,秋风画扇的结局。

当唐明皇和杨贵妃在七夕之夜,于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为夫妻。他可记得,多年以前,和梅妃也曾许下过情深如许的誓约。又可会知道,不久的安史之乱,让他在马嵬坡亲手赐死杨玉环。曾经他可以不要江山,只要美人,这时候他却可以舍弃美人,力保江山。多少人明明知道自己守不住誓言,却还要乐此不疲地许下承诺,以为这样就可以给爱情戴上艳丽的光环。人的心最脆弱,也最容易改变,一点风吹草动,就扼杀了所有的前尘过往。很多时候,当你在怪怨别人不如当初,其实你早已丢失了当年的自己。

纳兰写这首词的时候,并非在数落别人,也不是在责怪自己。他的一生中,有过三段铭心刻骨的爱情,每一次结束,都意味着另一次的开始。若说辜负,他究竟辜负谁最多?是与之青梅竹马的表妹?还是与之相敬如宾的爱妻?或是他引为知己的江南才女沈宛?佛说,世间所有的情缘,都有前因,这些女子,都是他前世种下的因,才会在今生得以遇见。无论谁相欠了谁,人生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哪怕轮回转世多少次,该断的终要断,该清的终要清。

初时美好的相见,是因为前世情缘未了,后来的各自嫌弃,是因为缘分走到了尽头。也许我们做不到“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淡定,但亦无须为了一杯隔夜的苦茶,做着虚情的品尝。在开始的时候,别问结局会如何,就算寡淡散场,至少还可以守着一份回忆,相伴白头。残缺亦是一种美丽,多少人为了等候一秋的落叶,熬过一个个青葱的夏天。

我们每一天都要在红尘中遇见,今天你装扮着我,明日我又装扮着你,谁也无法分辨出,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你在人生的最后翘望最初的缘分,永远都会觉得,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我们总喜欢视错过为美丽,把得不到的当珍宝,忽略了原来拥有的才是最简单的幸福。没有谁一开始就知道,喜欢喝哪杯茶,只有品过了百种茶味,才明白哪一杯属于自己。就像百媚千红的春天,只有走过了花丛,才知道谁是自己腕下的那一朵。

爱一个人不要抱得太紧,任何时候都要给对方足够的空间,因为彼此需要自由地呼吸。分手了不一定要哭泣,勉强地在一起,只会徒增伤悲。决绝是一种错误的做法,因为有一天你必定还要经历开始和结局的轮回。记得阳光的温暖,忘记风雨的寒凉;记得月圆的甜蜜,忘记月缺的孤独;记住他千般的好,忘了他诸多的坏。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也许每一天,都可以拥有初见的美丽。

纳兰容若信佛,渌水亭中的莲荷,早已提前告诉他三生三世的因果。他的一生,就是一本词集,扉页是梦的开始,尾页是禅意的清醒。走进词中的人,时而会被他迷惑,陷入他布下的棋局,时而又会被他度化,早早地明白生命的谜底。世事的安排其实很公平,我们无须刻意去记住每一次相聚,也不用计较每一次别离。当时光的棱角将我们划伤,尽管低首微笑,下一程的山水,又会是云淡风轻。

第五卷 镜花水月 不负如来不负卿

<span>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然而,世人将他捧至神佛的高度,在无可奈何的境地,他只能接受万人的顶礼膜拜。他叩首感叹:“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他有佛性,能够轻易抵达慈航彼岸,可以度化众生。可他又能彻悟爱的真谛,愿意为心爱的红颜,粉碎成灰。他活得清醒,爱得有担当,他在出世与入世中辗转,他的性灵,其实早已抵达涅槃之境,也超越现实的樊篱。他敢说爱,在通往佛界的道路上,他是孤独的,没有同行者,没有唱和者,因为他背负着人世间最沉重的爱,所以这条道路,必定铺满了荆棘。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辞世,改写了仓央嘉措一生的命运。倘若没有五世达赖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在其中作梗,十五年后,仓央嘉措或许也不会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无论是命运的阴差阳错,又或是他今生该受的果,总之天意难违,他别无选择。这个俊朗少年,有着与生俱来的慧根和超绝的悟性。这一切,只是他风云人生的开端,固执的命运,不听任何人的劝解,朝着它要抵达的方向,步步紧逼。

身陷荆棘,任他如何地禅心清澈,就真的不会受伤么?不,他伤得比任何人都要重,痛得比任何人都要深。不然,他不会写出这样令人刻骨惊心的诗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会有人懂得,他端坐莲台之上,心系红尘的苦痛,可他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做一个情僧,在禅定的日子里,写下缠绵悱恻的诗卷。仓央嘉措,他不需要历史的证明,不需要世人的认可,只将自己的心,研磨成汁,洒向世间每一个角落,让荒芜之地,也遍开情花。

仓央嘉措原本出生在西藏一个普通农户家庭,双亲俱在,日子简单,宁静平和。他有着许多年轻人相同的梦,梦想和心爱的女子,守着一剪清月,一湾流水,一溪白云,一片草滩,几只牛羊,平安度日。他放牧羊群,在草原上,遥望一只扶摇万里的苍鹰。她为他洗手做羹汤,生一双天真可爱的儿女。他要的,只是世俗中最平凡的幸福,看一朵格桑花开,和一只羊对话,写自己喜欢的诗,爱自己想爱的人。

他的心,早已住进了别人,没有谁,还可以走进去。在来的时候,或许也没有人,期待任何的回报。尽管烟尘杳渺,我们已经找不到仓央嘉措所遗留下的痕迹,好在并非一无所有。让我们装一罐青海湖的水再离去,待到将来,可以饮下,也可以封存。草原上,会有一只瘦小的羊,抛下留人的目光,还有一株招摇的草,为你我淡淡送别。

情花有毒,既会让人中毒,亦可为人解毒。一个至情之人,又怎么会在乎,自己服下去的是毒药还是解药。仓央嘉措,他毅然决然地服下宿命的情花,甘愿做佛前的僧,做凡尘的人,也不负如来,不负红颜,不负帝王,不负众生。可,众生负他,仓央嘉措虽为六世达赖,身居西藏政教首领之位,受万民膜拜,却不能掌握政权。他从十五岁开始,到生命结束,都只是桑结嘉措的傀儡。一颗被人摆弄的棋子,连选择黑白的权利都没有。别人拿他跟政治做了一场赌注,最终,他血本无归,赔上了年轻的生命。

在遥远的西藏,那个离天很近的地方,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僧人,总会让我们想起,并且每次想起,都会莫名地心痛。他叫仓央嘉措,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浪漫诗人,也是闻名于世的六世达赖喇嘛。他用短暂的一生,写下永恒的传奇。那里的雪域群峰,那里的云海草原,以及苍鹰、经幡、牛羊,因为他,而有了诗意,有了情感。他的存在,让原本就深邃神秘的土地,更添梦幻般的神奇和美丽。

康熙帝一道旨令,命人将仓央嘉措解送北京予以废黜。在赴京的途中,年仅二十五岁的他,病逝于青海湖,将生命托付给那湛蓝纯净的湖水。然而,仓央嘉措的死因,又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传说他病逝于青海湖;又说他在路上被政敌拉藏汗秘密杀害;也说他被清帝囚禁于五台山,抑郁而终;最后一种是许多人愿意接受的:有好心的解差将仓央嘉措私自释放,他做了青海湖畔一个普通的牧人,诗酒风流,过完余生。这些传说,不过是历史为了给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情僧,描上一抹神秘而浪漫的底色。让说故事的人,可以说得更加动听,也让听故事的人,可以深陷感动。

总之,仓央嘉措死了,无论是喜登极乐,还是和世间平凡之人一样,接受转世轮回,都已然不重要。他并非耐不住莲台的寂寞,只怪情根深种,心难自持。他这一生,活得太真,太痴,亦太美。多少人,匆匆赶赴这里,不为修佛,不为超度,只想和他结一段缘分。

多少人,为了这个名字,背着行囊,不辞万水千山,一往情深去将他寻找。只是世事沧桑,烟云尽散,又能寻找到些什么?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遗留着他寂寞的影子,可我们伸出双手,又什么都抓不到。飘摇的经幡,转动的经轮,以及那些沉默了上百年的文化,又还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而我们,如此跋山涉水,在青天下虔诚地膜拜,又能给他留下些什么?不过是天南地北带来的尘土,又被岁月一次次擦去痕迹。

我们可以看到苍凉的荒原,开出朵朵素雅的莲花,却不能将沉睡的灵魂,在蓝天下悄悄唤醒。其实,他早已离开了,他的灵,他的心,还有他的肉身,已经远离了这里,去了一个叫西方极乐的净土。那里只有长年不散的云烟,和端坐在云烟中的莲台。我知道,他不愿意,他舍弃不了百媚千红的红尘,舍弃不了一花一叶的人间,舍弃不了缠绵悱恻的情爱。无奈命定,他前世许是佛前的青莲,或是一盏香油灯,因为潜心地修炼,所以今生注定为僧。 他抵不过因果业律,只能接受轮回的苦楚。

第五卷 镜花水月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span><h3>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h3>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他是苏曼殊,一个与樱花结缘的男子,又与莲花结缘的僧人。他的一生,半俗半僧,半僧半俗,放达不羁,形骸无我。他似乎比任何人都贪恋凡尘,贪恋感情,贪恋美食。他可以徜徉在花街柳巷,怀抱美人,亦可以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让自己杳如尘泥。他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喝酒吃肉,又在古刹禅林,黄卷青灯。这样一个在槛内和槛外往返奔走的人,披着袈裟,背负情爱,我们对他该怀着一种敬佩,还是一份讥嘲呢?

也许,他矛盾的思想,错乱的做法,是红尘中许多人的通病。所以,面对他无端的哭笑,无端的来去,我们无法振振有词地去责怪他,甚至连原谅都是胆怯的。他的率性,他的直白,正是我们无法抵达的真实。多少人,用坚强掩饰懦弱,用微笑遮住悲哀,用浮华装饰落寞。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敢剖开自己的灵魂,让它可以舒畅地呼吸。甚至有些人,卑微到连正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所以,苏曼殊敢于几度出家几度还俗的这种境界,亦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有这么一首诗在纸端跳跃,牵引我寻觅的眼神。“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让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僧人,在行云流水的日子里,独自来去。他和谁生死相守,与人无尤。无端欢笑,也莫名地感伤。这里“契阔死生”的典故,来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里,张爱玲最爱这句诗,称它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苏曼殊的处世之态亦是如此,他在悲哀的情绪里,又肯定自己的人生态度。

他是佛门弟子,却与佛家淡泊超然的心境,大相径庭。他可以端坐在蒲团上,不念经,不修行,却无端狂笑,无端哭泣。他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出庙宇,拿着钱财到青楼去,和红颜交杯换盏。他不爱菜根,爱酒肉,不爱经书,爱美人。他居住在寂静的寺庙,却为破碎河山热血沸腾。他的个性,一直都是我行我素,红尘之内不能将他束缚,红尘之外也无法将他羁绊。有人说他有情,为心爱的红颜,遁入空门;有人说他无义,这一生,心中只有他自己。

也许这一切,都跟苏曼殊的人生历程相关。他出生在日本,身上淌着高贵和卑微的血液。父亲生于名门望族,母亲是一个平凡的日本女人,在私通之下,生下了他。母亲死后,他被带回广州家乡,受尽族人凌辱,小小年纪,被迫出家。之后因不守戒律还俗,年少时再去日本求学,与一个若樱花般美好的女子相恋。又因家人阻拦,女子跳海自尽,他心灰之下再度回国出家。仿佛他是一个被命运牵扯的人,摆脱不了生命里一些无由的因果。他想死心塌地地做一个凡尘俗子,大口大口地吞噬人间烟火,而佛祖却一直将他召唤——只因前世未了的佛缘。他只想做一个彻底的人,一个为自己心性而活的人,可理性总被梦幻淹没,梦境又被现实摧醒。他的悲哀,也只有他自己,深尝。

尽管如此,历史给了他一个极高的评价,情僧、画僧、诗僧、革命僧。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个有情之人,可他又分明不是无情的人。也许他一生,只真爱过一次,人们总喜欢将短暂幻化为永恒。仿佛被祭奠的爱情,才能刻骨难忘,而拥有的,总有一天会相弃。他满腹才华,诗画风流,格调不凡,意境深邃。他一生爱国,纵是遁入空门,也不忘革命,多少次,将自己陷进反清活动的浪潮中,用他的诗篇警醒世人。袈裟披身,并没有换取到清静和安稳,依旧是一世风雨,一世孤独。命运从来不肯善待他,甚至对他比寻常人更加地苛求。他坚持做一个爱自己的人,不辜负来之不易的人生。

许多人,对于他的死,生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感叹。他贪吃,几乎和他的才名相齐,平生奢糖如命,多少次从庵庙里借钱,甚至偷钱,就为了去换糖吃。据说在窘困难熬时,取锤敲落镶金的门牙,血肉模糊地就拿去换糖。这样一个任性妄为的痴僧,让我们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该斥责。他死于胃肠病,那一年,三十四岁,世人给他的死因,下了一个定论:贪吃。这并不算是一种过错,他的死,却需要我们用雅量,来宽容,来谅解。

苏曼殊是一只飘零的孤雁,三十四年的红尘孤旅,他只给自己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写完,他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一切荣辱,再不相关。然而,他的死,却比他的生,更让人铭记,甚至带着某种浪漫的传奇。因为,他的尸骨,被葬于西湖边的西泠桥,西泠,江南名妓苏小小的西泠。也许是因为他生前流连于青楼,和歌妓有着难解的情缘。苏曼殊的墓和苏小小的墓,南北相对,相隔千年,他们是否可以魂魄相通?那时候,苏曼殊是否还会生出一声感叹:恨不相逢未剃时?

人的一生,是多么地孤独,也许万物都以我们为邻,可我们,却常常不能与他们情感相依。以前很喜欢知音这个词,觉得是一片绿叶的纯净,是一朵花开的幸福,是一米阳光的温暖。如今却认为,行云流水的一世,只有影子,是自己的。

第五卷 镜花水月 渡口,一场淡淡的送别

<span><h3>送别</h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在这个淡淡的初秋日子,听一首《送别》,那些远去的往事,恍如昨天,却又真的好遥远。滔滔红尘在身边流过,我们只是拥挤的人群中,一粒微细的粉尘,是时光长河里,一朵渺小的水花。今天还在把酒欢聚,明日却在渡口送别。你以为别人将你铭记,其实他早已忘了,你以为别人会将你忘却,其实你一直深藏于他的心底。

笛音淡淡,若有若无地诉说有梦的当年。每次听这首《送别》,总会想起林海音笔下的,那部老旧的电影,曾经唤醒无数人童年最真的梦。影片里出现了《送别》这首歌,听过的我,今生再也不能相忘。而我,依靠这么一首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段远去的城南旧事,也平静地穿越人生一场又一场,难以言说的悲伤。我像是一朵被月光惊醒的睡莲,刚才还在梦里,此刻又骤然清醒。今天的我,容颜更改,昨天的城南,只老去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沧桑。

然而,让我感动的,不仅只是这些,更是弘一法师的悲悯之心。他出家后,戒去奢华,一切从简。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义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据说,他生前每次坐藤椅之前,总要先摇晃一下,避免藏身其中的小虫被压死。临终之时,要求弟子在龛脚垫上四碗水,以免蚂蚁爬上尸身,而不小心烧死。这样微妙的细节,像是流淌在漫漫山河的一粒渺小的水珠,而我们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一点轻微的碰触,就会掉下来。

为何一个淡然世事的高僧,会有如此情长的送别?有人说,因为他也是红尘后的淡然。关于李叔同,这个名字,就像芳草洒遍田野阡陌。他是一代风流才子,在音乐、书法、绘画和戏剧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他是一个将绚烂至极复归于平淡的人。他在红尘中,风云不尽,写秀丽潇洒的字,描生动传神的画,谱优美委婉的曲。他甚至穿上戏服,亲自扮演话剧里的人物,他是这样无所顾忌地,在舞台上演绎自己的人生。

如果你恰好打江南经过,看到一个手持柳枝的女子,请不要询问她的名字。你看她,漫不经心地守望在城南的渡口,不是期盼相逢,而是等待送别。

这首《送别》是李叔同写的,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是历史上著名的弘一法师。淡淡的笛音吹出淡淡的清愁,有人在离别的路口,深情地遥望,忧伤滑落,遍地芳草,渐行渐远还生。一场人间的别离,寄寓一段美好的缘分,缘来花开,缘去花落,这样的别离,连疼痛都是柔软美丽的。禅意在纸端,浅浅洇开,宁静淡雅,似兰草低语。仿佛这首曲子,适合在秋天倾听,这首词,适合在秋天朗读,这段缘分,适合在秋天结束。

尝遍了繁华,李叔同决然离尘,跨过那道世人认为难以逾越的门槛,住进了高墙。从此黄卷青灯,暮鼓晨钟,那么洒脱,那么坚定。他是一个智者,清醒地认识自我,超越自我,也完善自我。张爱玲说过:“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地谦卑。”是的,在这个天才面前,我们的灿烂,也是灰暗无华的,我们的从容,也添几分急促。你的锋芒,要随之钝化,你的骄傲,要随之谦卑。他的人生,就像他笔下的字,没有雕琢之痕,平淡、恬静、朴实。在凡尘,他是风云才子,在佛界,他是孤云野鹤。

一首舒缓的曲子,曾经感动了他自己,又柔弱地感动了别人——熟悉的、陌生的、多情的、薄情的。多少人,为了感受这段美丽的忧伤,宁愿接受一场别离。在长亭外,古道边,折一枝被晚风轻拂过的细柳,托付给故人,无须言语,无须拥抱,只交出彼此深情的眼神。有人走远,有人还在守望,离去的背影,比岁月还要长。一定还会相逢,那时候,把相思的甜蜜,都吐露给对方,打开时光的窖酿,在月色下,啜饮这一小盏红尘的情爱。幽淡的芬芳,有如一枝雅洁的梅花,在心底绽放。

一扇秋天的窗,有清风悠缓地踱步,有阳光舒淡地铺洒。还有一个人,倚着窗,看窗外一枚纯净的秋叶,轻轻地,落在谁的怀中。为了这支曲子,我愿意,接受一场离别,躲开温暖的怀抱,让自己静静地走远。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遗世独立,在最灿烂的时候转身而去,需要勇气,也需要悟性。李叔同选择出家剃度,是为了削去世间的纷繁和苦恼,他参禅,参得彻底,不让自己有丝毫纠缠的意味。他皈依自心,超然尘外,在云水生涯里,做一名纯粹的僧侣。他就是一壶用平常心烹煮的淡茶,淡中知真味。他也是一部无字的经书,在白色的宣纸上,悟出深邃的禅意。又是一块温润的老玉,积岁越久,越是光洁。他涵容待人,恬淡处世,在无意的日子里,感染每一颗凡心,让我们也随之澹定平和。

第六卷 隔世红颜 万顷河山,当是黄粱一梦

<span><h3>从驾幸少林寺</h3>陪銮游禁苑,侍赏出兰闱。

云偃攒峰盖,霞低插浪旂。

日宫疏涧户,月殿启岩扉。

金轮转金地,香阁曳香衣。

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

昔遇焚芝火,山红连野飞。

花台无半影,莲塔有全辉。

实赖能仁力,攸资善世威。

慈缘兴福绪,于此罄归依。

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

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像放逐的轻舟,在茫茫人海飘荡,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就是为了赴前世的盟约。哪怕命运一波三折,走了无数条岔道,最终还是会抵达那个属于我们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个港湾收留你我,无论那里是万众瞩目的天堂,还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抑或是一处平淡无奇的角落。轻舟靠岸,港湾就是我们最后的归所,在那里,有我们今生需要完成的使命。

仰望星辰,看皓月当空,从古至今,多少朝代更迭,帝位频繁地更换,而众星笼罩的月亮,却依旧如初。尽管如此,那个雕龙宝座上,所能坐的也只是一个天之骄子。为了争坐龙椅,抢夺权杖,多少人踏着别人的尸骨前行,仿佛要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辜负江山。这让我想起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她为了权位,搭上一辈子的光阴,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创造了神话般的奇迹。

作为一个封建王朝,男尊女卑的风俗,延续了几千年。而武则天,身为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却可以脱颖而出,用她的雄心粉碎了温柔,从一个平凡的宫女,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这个过程,所付出的艰辛与代价,亦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直至隋唐演义,多少乱云飞渡,一代一代的帝王退出历史舞台,连同他们的霸业,也随风消散。当年的唐朝,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这样一个盛世,演绎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武则天成了盛世里一颗璀璨的星辰,就如同她的名字,武曌,隐喻日月当空,光芒万丈这一磅礴景象。

武则天出身平凡,父亲武士彠当年只是一个商人,为了理想而从军,有幸结识唐高祖李渊,官运亨通,武德三年升正三品工部尚书。武则天童年时跟随其父在各地生活,聪慧好学,喜读文史诗集,颇有才气。十四岁入宫,成为唐太宗的才人。她绝代的姿容确实得到唐太宗的宠爱,赐名武媚娘,可是后宫佳丽三千,或许她与唐太宗的缘分注定只是短暂,所以不久后就被太宗冷落。武则天足足做了十二年的才人,从豆蔻梢头熬到风华正茂。直至唐太宗病重,武则天才有机会和唐太宗之子李治,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机缘偶遇,生出了感情。也正是这个文弱的男子,改变了武则天一生的命运。

有人说,若不是唐太宗死,武则天被迫到感业寺出家为尼,在佛前参悟,沾染性灵,之后她也登不上皇帝的宝座,做不了女皇。世间之事,本就暗藏玄机,虽说每个人的命数都遵循星相而陈列,但依旧有许多我们猜不透的谜底。就如同武则天的心,那深邃如海的心,一颗女人心,有着比男子还要旷达辽阔的心。她凭借唐高宗对她的深爱,离开了感业寺,寺庙只是她人生的驿站,而灯火煌煌的大明宫,才是她的归宿。

重归宫廷的武则天,有如拨云见日,她不再平淡,心中一丝欲望的火苗,就点燃了大唐本就炽热的天空。唐高宗对她的宠爱,成了武则天参与政治的砝码,唐高宗的懦弱,让她得以对帝王的宝座生出觊觎之心。当武则天成功地战胜王皇后和萧淑妃,在后宫,她就是那个自由的摆渡人,掌舵着自己的命运。唐高宗的病弱,使得武则天处理朝政的机会越来越多,表象上是她为高宗出谋划策,内里高宗则是武则天的棋子。到后来,唐高宗甚至不懂楚河汉界的泾渭,将大唐散落的江山,任由武则天只手摆布。

武则天就是这样,从武才人到武昭仪,再到武皇后、武天后,直至登上帝王宝座。这一路万水千山,历经无数险境,她以惊人的毅力克服,待别人遥望她时,她已驾轻舟,驶过万里蓬山。载初元年(690年),武则天废睿宗,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定东都洛阳为神都,史称“武周”。武则天以六十七岁的高龄,君临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那些堂堂男儿,虽心有不甘,在不能更改的局势中,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俯首在一位女人的脚下,高呼万岁,看着她坐拥河山,为她一起打理朝政。

六十七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已是明日黄花,可武则天的春天,却从这里开始。她以非凡的魄力,将朝政打理得日益蒸腾,虽亦有许多的弊端,但乌云终究遮不了明月。这位绝代风华的女性,有过真正的爱情吗?《至尊红颜》里说她与李君羡有着一段奇缘,刻骨铭心地爱过,史书上却不是如此。她一定爱过,她或许也爱过唐太宗,爱过唐高宗,还有晚年时候,她的身边,从未离开过风流倜傥的男宠。但是这些人,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点缀繁华背后那枯寂的生活,她最爱的是她自己。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才会有如此魄力,舍得辜负所有人,夺取帝王之位。

她始终坚信,这是佛的旨意,佛引领她走向人间至高无上的位置。她彻悟的心,可以将世象看得清清楚楚,大唐的万顷河山,就是一场李氏和武氏的赌局。然而一切万物,皆有因果,当武则天将赢取来的筹码,挥霍而尽,也到了她归还的时候。八十二岁高龄的她,再也禁不起任何的争夺,她放弃了江山,昨日的盛况,只当是黄粱一梦。

失去了江山,意味着武则天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在她使命终结的时候,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辉煌的一生,被记载在一块无字碑上。这块无字碑,究竟是为了表达什么,众说纷纭,任何的说法,都无法涵盖武则天的人生。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佛教她放下一切,任凭过往河山是多么地肆意汪洋,一旦离去,都成了虚空。武则天的存在,不过是给大唐的史册,添了一页壮丽的插曲;不过是给万佛的胜境,添了一缕缥缈的云烟;给泛白的岁月,添了一抹深沉的颜色。

第六卷 隔世红颜 雨中秋菊,循香而落

<span>云条无复剩根芽,此夕摧残一剑加。

惊魄与魂应共语,有生莫坠帝王家!

在我心中,长平公主就是那位独臂尼姑,可是她没有武功,也没有复国之心。她只是水月庵里一位无名的姑子,忘记前尘旧事,放下爱恨情仇,端坐在蒲团上,聆听钟声梵音。你记得也好,忘了也罢,她不过是一株雨中的秋菊,待季节更换,她自会循香而落。

比如此时,看到菊花,让我想起了帝女花。帝女花是菊花的别称,而菊花的神韵,是凌霜盛开,一身傲骨不落俗尘。自古爱菊之人无数,事实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某种寄托,花草树木,飞禽虫兽,万物之中会有一种生灵属于自己,和你我情感相聘。陶渊明的菊,林和靖的梅,周敦颐的莲,都是如此,隋炀帝开运河坐龙舟,也是为了江南的琼花。无论你是帝王将相,或是布衣百姓,花草虫鸟于我们不分贵贱,所能给的情怀,是一样地真。

想来传说更令人心动,一位尊贵的大明公主,成了落魄江湖的青尼,此番戏剧般的转变,像是对人生的嘲讽,对宿命的敬畏。喜欢金庸小说里的长平公主,一是里的阿九,这位长平公主村姑装扮,气质高贵,行走江湖,爱上袁崇焕之子袁承志,尽现一位没落公主错综复杂的少女情怀。还有一个是里的九难,这位长平公主被称作独臂神尼,白衣侠女不染纤尘,学得盖世神功,浪迹江湖。虽有心光复大明江山,然以她独臂之力,难以力挽狂澜。梦想就如同水上泡影,此刻还在湖面上绚烂,转瞬已消失无踪。

“云条无复剩根芽,此夕摧残一剑加。惊魄与魂应共语,有生莫坠帝王家!”这首诗不知是谁为长平公主而写,虽没有禅理,却涵盖了她一生的命运。也许我们不必去追究写诗之人是谁,就如同长平公主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际遇。有些人,把她当作小说里的一个主角,有些人,把她当作是戏剧里的一个配角,总之看过就罢了。

此刻,是仲秋的午后,泡一杯苦茗,隔帘听雨,许多沉淀的思绪,被无由地牵引而出。窗外,那株雨中的白菊,它的馥郁淡雅,远胜过我平淡的年华。都说雨天适合无端地怀想,人的思绪,有如寥廓的苍穹,可以装载浩瀚的日月星辰。也许每一个闪烁的片断,都没有缘由,却依旧扣住一段因果。

大明王朝早已在流逝的岁月中,寂灭无声,而长平公主的血,泼染在史册上,斑斑印迹,至今未干。世人都很想知道,这位落难的断臂公主,国破家亡后,等待她的又是怎样的命运。是的,长平公主,你究竟去了哪里?关于她的去向,书上记载、戏曲小说,演绎纷繁。有记载她被清顺治帝赐婚周世显,并赐以田地住宅、金银车马,可谓对她赏赐有加。可长平公主终究还是无福消受,第二年就得病死去。更有民间传闻,说长平公主醒后,逃离宫中,从此神秘失踪,皈依佛门,成了一座庵庙里的无名尼姑,永伴青灯。

帝女花,令我想起了明崇祯帝的长平公主,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其实长平公主自身也许并不传奇,她不过是深宫里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倘若不是因为她生在大明王朝末代,国破家亡,身世悲惨,她会和别的公主一样,过完华丽又平淡的一生。何其幸运,生在帝王之家,有着高贵的血统,注定了此生不同凡响的华贵。又何其不幸,生于帝王之家,遭遇亡国之恨,尊贵的公主身份,不及一个农女幸福安稳。同样是帝女花,熬煮成一杯茶,有些人喝下去是砒霜,有些人喝下去是蜜糖。

事与愿违,历史这把利刃,不分青红皂白,无情地削去它认为多余的部分,留下它所需要的部分。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同朝代,都会有人站出来争夺。只要有担负天下的能力,有收复河山的气魄,有统领万民的霸气,他就是叱咤风云的王者。大明的天下,就如同日落的太阳,终究抵不过西沉的命运。而生于这个时代的人,注定要为这个没落的王朝付出代价,曾经歌舞升平的皇宫,转身就成了人间炼狱。

失去的不能假装没有失去,这位悲哀的公主,是否会常常站在落日楼头,眺望故国的江山,追悼她的断臂?人间多少不平之事,被排演成戏,最后都以悲剧落幕。只有疼痛,才能让人铭记于心,就像血,它的醒目,总是刺疼世人的双眼。我们都愿意,长平公主断臂之后,可以被佛拯救,此后在佛的悲悯下,复原伤口,平静地度过余生。既是长伴青灯,她愤怨的心,终会在莲花圣境中,渐渐趋于平和。大明江山已是覆水难收,长平公主的不死,不是为了光复大明王朝,只为了演绎一段人间传奇。

长平公主喝的是一杯砒霜,剧毒无比,她侥幸没死,在风尘中辗转漂泊,度过余生。如果没有那场残酷的夺位之战,长平公主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女子,生在深宫,自小就戴上尊贵的花环,有着不可一世的地位。十六岁那年,崇祯皇帝选周世显为她的未婚夫,即将成婚时,皇城陷落。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行将落幕。如若没有这场变故,她应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守着俊朗的夫君,生一双儿女,在红墙碧瓦的侯门过完锦绣的一生。

第六卷 隔世红颜 身在空门,怎奈凡心依旧

<span><h3>西江月</h3>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

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

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在陈凯歌的里,程蝶衣一遍一遍含着血泪唱这首《思凡》,因总唱不对台词,而吃尽苦头,那情景,让看客心痛不已。这里《思凡》的主角,说的就是尼姑陈妙常。著名昆曲《玉簪记》里演的道姑陈妙常和潘必正的爱情故事,也是因陈妙常空门偷情,被文人墨客渲染改编而成的。因为离奇,才会有人舍得挥毫泼墨,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先表达。一时间,汴京纸贵,戏里戏外,辨认不出真假。都说人生如戏,看多了别人的故事,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丢弃自己的舞台。

空门里没有爱情,他们的七情六欲,被清规戒律挂上了一把铜锁,封印在青灯黄卷中。这世间没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又是任何钥匙都可以打开,你有权选择立地成佛,也有权选择万劫不复。佛家信因果轮回,信回头是岸,却不知,这些修炼的人,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经文的感化,才有了佛缘,他们又如何可以在短时间里,视万物为空,轻易地躲过情劫?

唐宋时期,是盛行佛教的朝代,庙宇庵堂遍及全国各地的名山古迹。参禅悟道,出家为僧为尼似乎是大势所趋,他们爱上了庙堂的清静,爱上了莲台的慈悲。古木檀香胜过凡尘烟火,梵音经贝代替车水马龙,宽袖袈裟好过锦衣华服。陈妙常是南宋高宗绍兴年间,临江青石镇郊女贞庵中的尼姑。之前的唐朝,虽有像鱼玄机等不少这样的才女出家,也留下过许多风流韵事,但陈妙常出家的初衷,并不是追逐潮流。她本出身官宦,只因自幼体弱多病,命犯孤魔,父母才将她舍入空门,削发为尼。然而她蕙质兰心,不仅悟性高,而且诗文音律皆妙,出落得更是秀丽多姿,美艳照人。这样一位绝代佳人,整日静坐在庵堂诵经礼佛,白白辜负了锦绣华年。

陈妙常邂逅的第一个男子叫张孝祥,进士出身,当年奉派出任临江县令,途中夜宿镇外山麓的女贞庵中。就是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张孝祥漫步在庵庙的庭院,忽闻琴声铮铮琮琮,只见月下一妙龄女尼焚香抚琴,绰约风姿,似莲台仙子。他一时按捺不住,便吟下了“瑶琴横几上,妙手拂心弦……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这样的撩人艳句。而陈妙常却不为他的词句所动,反而把持自己,回了他“莫胡言……小神仙”的清凉之句。张孝祥自觉无趣,悄身离去,次日离开庵庙,赴任去了。后每日为公务缠身,却始终不忘女贞庵中,那月下抚琴的妙龄女尼。他常常因此心神荡漾,相思平添。

张孝祥的昔日同窗好友潘法成游学来到临江县,故人重逢,共话西窗。谈及女贞庵中才貌双全的女尼,张孝祥感叹自己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苦楚。而这边的潘法成已听得心旌摇曳,后借故住进了女贞庵中。他总认为,一位才华出众的绝色佳人,甘愿舍弃凡尘的一切诱惑,毅然住进庵庙,清心苦修,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因住进女贞庵中的别院厢房,与陈妙常便有了几次邂逅的机会。郎才女貌,就算在清净的庵堂,也是一道至美无言的风景。

一个春心难耐的女子,这一次,遇见了梦里的檀郎,自是情思无限,欢喜难言。二人谈诗论文,对弈品茗,参禅说法,宛如前世爱眷。直至陈妙常芳心涌动,写下了这一阕。“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所有的清规戒律,就被这一张薄纸划破,情思似决堤之水,滔滔不止。松风夜静、青灯明灭的深宵,她空帏孤衾,辗转反侧,早已抛开了所有的矜持和腼腆。只待潘法成读了这阕艳词,也立即展纸濡毫,写下“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的句子。

后来有红学家考据,说中的妙玉是以陈妙常为蓝本。其实那些空门中的尼姑动了凡心,大概都是此般情态。妙玉静坐禅床,却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策,连禅床都摇晃起来。一直以为妙玉的定力非凡,可也难免走火入魔,那魔是心魔,是情魔。像她这等如花女子,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上是过错。纵是佛祖,也会有难了的情缘,也无法做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这世间之人,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宿命,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此后,女贞观成了巫山庙,禅房成了云雨榻,如此春风几度后,陈妙常已是珠胎暗结。那时的庵庙虽常有男欢女爱之事发生,但大多为露水情缘,难以长久。而陈妙常自觉凡心深动,她与潘郎真心相爱,不愿分散。潘法成为此求助于好友张孝祥,没料到张孝祥竟是通情达理之人,反出了主意,让他们到县衙捏词说本是自幼指腹为婚,后因战乱离散,今幸得重逢,诉请完婚。张孝祥就是县令,所以当他接过状纸,问明原委,立即执笔判他们有情人成眷属。

她离开女贞观,穿上了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红帷绣幔。此后,巫山云雨,欢眠自在,春花秋月,任尔采摘。

第六卷 隔世红颜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er">世难容</h3>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泡一壶绿茶,清闲地品着。静静地看阳光下飘飞的粉尘,透过窗格,落在手心手背,那么微妙,那么细腻,又是那么地柔软。我相信,这世间要寻找一个和你品茗的人很多,但是要找一个,陪你细数分秒时光的人却很少。忙碌的人生,有多少人,甘愿守着现世的安稳,守着生命的贫瘠,而放弃那些一个低眉就会流走的机遇,一个转身就会错过的缘分。只守着一杯清茶,一个平凡的女子,无争无扰地过一生一世。

这不过是我杯中的茶,一杯落在世俗中的茶,也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品茗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寂寞的女子,那个被封印在一卷中的女子。仿佛她会在某个有月亮的晚上,从书中款款走出来,和我静坐,参悟一剪菩提的光阴。在里,关于妙玉的情节并不多,可是寥寥几个片段,却让人深刻难忘。她用一颗洁净的心,来品世间这杯茶,可终究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的开始,似幽兰一样,清芬素雅。妙玉的结局,终究和世间的人一样,归入经尘,如她最喜欢的那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在一书里,关于妙玉的来历,并没有交代得很清晰。第十八回中,林之孝家的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这样一个女子,有着如兰的气质,似仙的才情,却因弱小多病,遁门空门,又因缘分际遇,入了贾府。她带发修行,可见她尘缘未了。她喜庄子文章,可见她看清世事,有庄子超然物外的思想。她居花柳繁华地的大观园,却独偏爱清冷的一隅,栊翠庵。

妙玉是寂寞的,与万物众生的交流,只有沉默可以相许,只有经卷梵音可以代替。也许我们并不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心,可以贫瘠到,连生长一棵草木的土壤都没有,连滋养一朵小花的水珠都没有。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安静而禅寂地,居住在栊翠庵。看过几度红梅花开,在贾府这座大厦倾倒之前,骤然离去,弄得下落不明。

偌大的贾府,虽有几个人与他性情相投些,却终究不是相契无间。一个是幼时做过邻居的邢岫烟,妙玉教过她读书识字,她和邢岫烟也只是师生之谊。一个是惜春,大观园简单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她的平凡,妙玉更愿意与她亲近。但是惜春的资历终究有限,少了些灵气,妙玉可以和她一起下棋讲经,却难以深刻地直达内心。还有一个可以与她心灵相通的黛玉,但二人同为孤僻高洁之人,那份惺惺相惜只能藏掩在内心深处,不轻易去碰触。如果说妙玉还有一段俗情未了的话,那就是对宝玉,可她毕竟身居栊翠庵,是个不与世人往来的高人。宝玉对她纵有爱慕之心,也只能远远地敬重,红尘这把剑,太锋利、太寒冷,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伤得鲜血淋漓。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所爱的,距离,是安全的港湾。

妙玉似幽兰,用她的高雅和洁净,给贾府平添几许超然的韵味。那日,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一群人去栊翠庵品茶。她单独唤去了宝玉、黛玉和宝钗,取出五前年在玄墓蟠香寺收集的梅花雪来泡茶,和他们共品,并且强调了这雪水的珍贵,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总舍不得吃,今夏才开,这也就第二回。自古弹琴、写字都要觅求知音,品茶亦是如此。高洁之心,自要与高洁之人同品琼浆玉液,才能体味到茶中雅洁的芬芳和无穷的清韵。就连妙玉拿出来的品茶的器皿,也是件件珍奇精致。她给黛玉和宝钗品茶的器皿,更已是人间极品。她虽清高孤冷,但对这两位大观园里才貌最出众的女子,亦心存赏慕。

她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茶给宝玉,可见这位妙洁如玉的少女,对眼前骨肉干净的男子有情。还有一次,宝玉在风雪中,去栊翠庵乞红梅。黛玉似乎很了解妙玉,说若跟了人去,妙玉必不给,只有宝玉亲自去才可取到红梅。妙玉当着宝黛的面,取自己喝茶的杯子也不避嫌,可见内心清澈洁净,不屑于遮掩。一贯多疑的黛玉对妙玉这般放心,是因为她了解妙玉的为人,懂得她的心性。然而缘分终是注定,不是你渴望缘分长成什么样子,缘分就能长成什么样子。妙玉和宝玉只能拥有一段有情过往,藏在心间,不能见到阳光,见光则溶。

妙玉平日只在栊翠庵里喝茶诵经,她错过了大观园里姹紫嫣红的春光,也错过了群芳结诗社的雅致闲情。桃花社、菊花诗、吟海棠等诗会,都不见这位才女的身影。她的诗词,散落在清冷的孤灯下,和一朵莲交换着寂寥的心事。但曹雪芹还是让我们欣赏到她绝世的才情,就在黛玉和湘云于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那回。当湘云吟出“寒塘渡鹤影”,黛玉接句“冷月葬花魂”,被出来游赏皓月的妙玉恰巧听到,说是诗句虽好,但过于凄凉,只因关乎人之气数,所以出来止住。后来邀约她们去了栊翠庵喝茶,续写了她们即景联句的韵。“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素日里才情夺冠的黛玉,赞妙玉为诗仙。可见一块美玉,哪怕蒙上积岁的尘埃,也无法遮挡它的华丽。

妙玉的结局始终是个谜,有人说,她被贼人劫持了去,落入风月场、烟花巷。有人说,她流落到瓜洲渡口,红颜屈从枯骨,嫁给了一个糟老头。仿佛无论是哪种结局,都注定这块美玉,落入泥淖中。命运仿佛在对一个人的过去,施加惩罚。妙玉曾经对刘姥姥用过她的杯子,心生反感。不是因为她嫌贫爱富,而是她有一颗太高洁的心,她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维持内心的洁净。她怕自己的任何差错,会不小心随波逐流,那份自傲自尊,不容亵渎。就是如此,你曾经对一件事物疏离、厌恶,就会受到宿命的惩罚。

妙玉人生的那盏茶,越喝越凉,喝到心里结冰。一颗冰冷的心,也许不需要多少的柴火,就可以捂暖,只要这一季的红叶。只是渺渺红尘,人海茫茫,谁来拾拣满山的红叶,为她取暖?

第六卷 隔世红颜 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span>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一直以来都认为,听梵音,看经书,悟佛法,是要有一定的人生修为,等到把沧桑都尝遍,把冷暖悲欢都掩藏到不为人知的角落,才能领悟到高深的意境。然而许多落发出家的僧人和青尼,未必都是因为看破红尘,了悟尘缘,他们其间有一些是宿命的安排,有些是现实的无奈,有些是意气用事。但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他们与禅佛有缘,所以冥冥中,那盏莲灯,会指引他们,走进般若之门。

书上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在抄检大观园的那一回,凤姐带着王善保家的,一群人去惜春住的院子里,翻到了她的丫鬟放入画箱子里的“违禁品”时,她不但不帮着求情维护,反而敦促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她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又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给你们教坏了我!”小小年纪说出此番话,令在场听到的人,不由得寒心。

禅是什么?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看一个老人,采摘院子里含露的茉莉;是在一个悠长的午后,看一群蚂蚁,在墙角下辛勤地觅食;是在一个日落的黄昏,看一群燕子,从山水间悠缓地归来;是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看一盏孤灯,由亮渐渐地转淡的过程。

说到这盏孤灯,令我想起中另一个与佛结缘的女子。惜春,贾府的四小姐,贾珍的妹妹,她父亲贾敬一味好道炼丹,诸事一概不管。母亲早逝,她一直在荣国府贾母身边长大,也养成了其孤僻冷漠的性格。她的命运,被曹雪芹一纸判词定好,就像是一场人生的戏,此后只能随着剧本演绎下去,直到结局。

每次诗社联诗,她写得都不出众,仿佛只是为了凑数,跟随在后面,图个热闹。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懂得绘画,曾经受贾母之命,要画《大观园行乐图》。虽然大家为她的画和颜料、画笔、宣纸等讨论了一番,但最终不了了之。她居住的地方叫藕香榭,雅号藕榭。藕,与莲荷相关,是有佛性之物。惜春就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绽放的青莲,在含苞的时候就弃尘而去,留下她没有画完的画,以及她从来不曾真正开始的人生。

惜春的冷,难道是与生俱来的吗?她深深懂得人世的混浊,她为求清白洁净,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沾染。说简单点,她就是一个怯懦自私的人,她的无情,似乎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她只能在心中筑起一道无情的城墙,来保护她的懦弱。以她的弱,无法承担这些,只能撒手不管。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与妙玉交往甚密。妙玉是栊翠庵带发修行的尼姑,而且是个极具悟性和灵性的女子,她醒透明白,懂世情风霜。

她脱下了绫罗绸缎,换上缁衣玄衫,卸下了胭脂珠钗,剃去三千烦恼丝,她要做个彻底的尼姑。生她养她的贾府,于她已经没有半点瓜葛,甚至妙玉最终结局不知所踪,她也不为之动容。独自在青灯古佛旁,诵经修禅,做一个冷心冷情的小尼姑。续书里写她住进了栊翠庵,取代了妙玉,为她守护那几株红梅,身边还有一个失去主人的紫鹃丫鬟陪伴。据传她的命运比这堪怜,是流浪在街巷,缁衣乞食,尝尽风霜。

惜春在桃红柳绿的时节,亲手将韶华打灭,因为她知道,无论是夭桃还是粉杏,都不能把秋捱过。在贾府这座大厦,轰然倒塌之前,她就选择落发出家,任何人的劝阻,都不能改变她坚定的心意。她看到贾元春被送到宫中,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葬送了青春和生命。她看到贾迎春被迫嫁给中山狼,一年不到,就被活活折磨致死。她看到贾探春才高志大,却也抵不过宿命的安排,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一艘帆船载走,从此背井离乡。太多太多的悲剧,让她对人生早已心灰意冷,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通向佛门。只有这道门,始终为她打开,愿意接纳她,给她一个栖身之处,度尽余生。

惜春喜欢佛,妙玉将她超脱的思想,渐渐地传递给了惜春,让她明白,这人世的薄凉,以及世态的丑陋。然而她的悟性又不及妙玉,所悟到的,只是一些浅显的道理,以为无情地逃离就是超然,却不知,真正的超然,是让自己的心置身事外。淡然一切荣辱浮沉,如果她真正悟到禅佛的境界,应该是有一颗平静慈悲的心,而不是如此寒冷地对待一个,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七,画的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看经独坐。“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就是惜春的命数所归,远离侯门绣户,常伴青灯古佛。在我印象里,惜春就是个小小女孩,初次出现,说她生得 “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后来,书中出现她的次数也不多,似乎总是淡淡地,隐藏在一个不被人关注的角落。像一株害怕风雨的小草,不敢涉世,不敢入俗,自我保护意识极强。

佛门虽是净土,但只给那些彻底领悟到禅境的人。禅是什么,禅是春天里的花开,是秋天的叶落。禅是一个简单的微笑,一个平和的眼神。禅是一来一去,一开一合,一起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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