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xp1024.com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正文 且作序言 破开岁月门窗的光

一道光,来自一本诗集。在感情匮乏的都市,让心突破岁月的门窗。

那个年代,那份真情,需要的不是阅读,而是感悟。

于是,在呵气成冰的日子,我开始记录和梳理,那雪域上的圣者——仓央嘉措。这个男子,在西藏的历史上,如莲花般惊艳绽放。他用他的生命,化成穿透世人的灵光,滑过静默绵长的山脉,穿过时光的罅隙,如流水附着,契合在我的血液,和他的骨骼里。轻启唇齿,默念这个名字:仓央嘉措,雪域中有旷世才华的王。

远方,传来神圣的吟唱,点缀起赤朱和碎金的晨光,雾气弥漫过我紧闭的眼和合十的双手,转经筒被小心翼翼地触碰,陈旧地转动。我仰望,被风鼓荡的经幡,舞姿翩然。一颗心,跋涉向最高的雪山。残留着彼时温度的泥土,被我干涩的嘴唇亲吻。

天空之上,有苍鹰破空的嘶鸣,迅疾地砸向地面。似是有什么被翻了页,第次移动。我想,那就是时光。繁盛一阵,消弭一阵,匆匆一阵,缓慢一阵,但是一直前进着的时光。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盛开着的,诗歌与光芒。

所谓光芒,是绽开时的美好,像稚童甜美的笑。若光芒散发的维度不当,便化为青春期孩子满身的刺。那是利器,伤害旁人,也伤害自己。

散发光芒,其实极为残忍。要在整个族群里,有不同于众的耀眼光芒,就势必要与世俗不停地较量,胜则汲取世界的光亮。假使不够坚韧,就会转化为摧毁自己的能量,如宇宙间的黑洞般,吞噬掉自己的生命。

仓央嘉措的时代,政治动荡不安,内外各种矛盾接连不断地开始出现。这沉静的西藏,乍看静似湖面,水底,却翻涌着形形色色,是呼啸着的怨怼。

走在这样混乱焦灼的境况中,他的倔强和才华,让他不甘于收敛锋芒。他以放浪形骸为矛,挟着他惊世的才华,惊醒了雪山长久静默的睡眠。

惆怅风露无多时,一时相欢一时离。

忧心悄悄病恹恹,辗转无寐夜阑珊。

我眯缝起眼睛,静静嗫嚅这些美丽的文字,思索着他的思索。他是谁?是布达拉宫里严谨的守护者,还是满楼红袖、倚马斜桥的公子哥儿?不知道他一人分饰两角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有这些文字穿破朝代的风烟,穿越到今时今日,依然回荡在杳渺湛蓝的天空下,存在于历史的边缘,与时光抗衡。

夕阳就要落下的时候,我合起书卷。播放器跳到《信徒》,那是朱哲琴咿咿呀呀的哼唱: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这是何训田写给仓央嘉措的歌,唱着古老的情节,唱着对他的膜拜。

梵音洞天,破开岁月陈旧的门。让那光,透射我的心灵。

端坐在布达拉宫,他是雪域中最大的王。流浪在巷弄间,他是世上最美的情郎。

佛祖和经书,难道并不是他心之所向?在那些端坐庙堂,被众人顶礼膜拜的时日里,他怀念的,有婉转女子的馨香,有风马飘摇的吟唱。这些须臾,都是他要的不朽。在来时和去路里,始终不停歇的,氤氲出温润的光。

正文 第一章 远在远方的风

从什么时候,远在远方的风,带来了西藏的诗歌,它们是一个个故事在风中传唱。

没有听过《格萨尔王》的说唱,但知道,那是一个民族古老而经典的歌谣。它让诗歌,深入到每个藏民的心中,就连说话,也习于用诗歌般的比喻。有一位备受藏人爱戴的尊者,叫密勒日巴,他用诗歌,去传达佛法的智慧,诗歌里的佛理,成为洗涤藏民心灵的清风。还有一位智者,叫萨迦,他用诗歌写成《萨迦格言》,教会藏民区分智愚,扬善贬恶……

我相信,诗歌是浸润入藏民血脉的魂灵,在高原的雪山草甸中、寒风恶雪中,滋养着一个民族的心脉。我相信,诗歌让这个民族在艰难中,得见更广阔的天宇,让生活在严酷中,活出了一丝活跃的美。诗歌,已经成了那远方的寄托。

西藏,是诗歌铺就的地域,可所有人的诗,都不及一个人的来得温暖。他,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别人可以用最华美的修辞,也可以用最规整的格律,或者是用最鲜明的比喻,但他们流露的那些情,都不如仓央嘉措的来得真。仓央嘉措的一生,有最缺乏情爱的身份,他用这身份来追求情爱。正是这样的反差,让他的情烈得如团火,亦让他的诗,真得暖人心。

求之不得,是正常拥有情爱权力的人,所有的烦恼。作为出家人,本应戒除这些烦恼,当他无法戒除时,他的身份,将把烦恼放大一百倍。更何况,他是活佛,是出家人中的出家人。

自出生起,仓央嘉措就注定了将要经历一场情感的噩梦。他将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它的代价,是必须舍弃一切情爱。可情爱的种子,早在他的心中种下,并已生发出了美艳的花朵。可他的身份,让他必须掐断那精心培育的花朵,他怎么放得下?!

于是,他用执拗去对抗,期望获得这高高身份所不允许拥有的——情感。他用至情至性的情歌,去友之,乐之,可最终必将在身份的门槛上,用情爱割自己的心,甚至自己的命。

这是一出悲剧。那情歌越美,越引得人伤怀。可它已经开了头,就将一演到底。

要说六世达赖,就要先从转世说起。在西藏,有一种独特的转世制度:德高望重的高僧死后,他们的前尘往事不会被统统忘记,在下一次的轮回中,他们将保留部分前生的记忆,对这样的孩童加以引导,其学问和修行将在前世的基础上,有所提升。这是佛教轮回理论的现实版本,这些能够转世的高僧,即被称为活佛,他们转世后的孩童,则被称为转世灵童。

我们没有必要去讨论转世的真假。它作为一种文化的符号,在西藏传承了近千年。它成了民众心目中的希望,一种将文化延续下去的希望。

全世界的人,都将西藏看做是香格里拉。那里有高山草甸,有连绵的雪山、成群的牛羊,更有一曲牧歌,在天际回旋,悠然其间。那是西藏最美的风景,这往往让人们忘记,其上还有严寒。高原特有的严酷天气,让西藏并非是宜居的世界,生存的威胁,总是压迫着这一方天地的民众。如果现实的生活困苦,那么可以寄予希望的,唯有来世。

在佛教中,普通人的转世,是由上一世的因来造就的。上一世为恶人,转世必受报应;上一世为善人,转世必得福报。普通人唯求来世过上好日子,但他们看不见那未知的来世。高僧们的转世,正给了普通人现实的印证,让他们看得见未来,让他们从今日的生活预见未来,让他们拥有生活的动力。转世的活佛,是藏民心中的榜样,他们是在精神上指引藏民的,神灵般的人物。

为了塑造这样的神灵,藏传佛教将用所能用到的全部力量,去成就转世的活佛们。他们被赋予尊贵的地位,被授予最精深的法典,他们将被培养出最高尚的品德。所以,当有外国媒体质疑转世灵童的认定是否可能有认错的情况,藏传佛教的弟子则称,即使认错了也没关系,因为他们会给灵童最好的教育,灵童自然会成为一位受敬仰的活佛。

但他们或许忘记了,身为灵童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梦想,他或许并不想成为活佛,他想要过更世俗的生活。可转世制度自确认以来,就没有给灵童们自由选择的机会,这便是仓央嘉措悲剧的源头。

我们或许应该再来看看仓央嘉措的前世。他们的延续,关系到了仓央嘉措的一生。

虽然转世制度从12世纪就开始了,但藏传佛教的格鲁派,是到16世纪,才开始设立转世制度。格鲁派又被称为黄教,它当时还不算西藏最大的宗教派别。

公元1542年,位于拉萨的哲蚌寺,是黄教的四大寺院之一。该寺的住持——根敦嘉措逝世了。他的一生,是为黄教兴盛打下基础的一生。

根敦嘉措11岁时,进入了扎什伦布寺。这座寺庙,位于后藏的日喀则,是后来班禅的驻锡地。1447年,格鲁派创立者宗喀巴最小的弟子——根敦主巴,到后藏创建了扎什伦布寺。他在这里住持了38年,使其成为后藏第一大寺。根敦嘉措就在这样一座大寺中出家。

根敦嘉措虽然出身贫寒,却极为聪颖,很快就学有所成。但此时,后藏支持格鲁派的势力日渐衰落。在敌对势力的逼迫下,根敦嘉措不得不离开,前往前藏的哲蚌寺,并成为其住持,弘扬格鲁派。根敦嘉措的东行弘法,为格鲁派后来一统西藏,打下了基础。

根敦嘉措逝世后,哲蚌寺组成了一个团队,去寻访根敦嘉措的转世灵童。1544年,转世灵童寻访团宣布,堆垅的贵族子弟索南嘉措,就是根敦嘉措的转世。他们并将索南嘉措接到哲蚌寺,让他继承了根敦嘉措的法位。

30多年之后,索南嘉措不仅长大了,更成为名扬西藏的格鲁派大师。他云游西藏,四处收徒,不仅使格鲁派信徒众多,更使格鲁派在西藏和青海的地位,更为坚固。

这时,蒙古土默特部落的首领俺答汗,给索南嘉措写了一封信,信中言辞颇为虔诚。俺答汗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他为了发展蒙古,曾经兵临北京城下,要求通商。俺答汗的策略极有眼光,后来他又跟明朝和谈,被封为顺义王,使明蒙互市贸易,开创了明蒙几十年的和平。

面对这一很好的政治势力,索南嘉措欣然前往。他与俺答汗促膝长谈,把格鲁派的精髓悉心相传。俺答汗极为钦佩这位年轻的活佛,甚至把他们俩的情谊,比做当年的忽必烈和八思巴。随后他给了索南嘉措一个尊号:“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说他在显宗、密宗两方面都修得了最高成就,是超凡入圣且学问渊博的上师。其中的“达赖”一词,是蒙古语中“大海”的意思。这样,索南嘉措就被认为是一位学识如大海般渊博的大师。

从格鲁派的发展来看,要想扩大势力,就必须依附权势。当时的俺答汗,已受了朝廷的册封,成为有朝廷撑腰的势力。索南嘉措也想效法他。于是,他请俺答汗替他向皇帝请封,他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明朝的宰相张居正,请求朝廷的封赏。

1587年,明朝政府正式封索南嘉措为“达赖喇嘛”,他成为被明朝政府认可的活佛,自然拥有了不同于其他活佛的地位。后来,藏传佛教界将索南嘉措视为三世达赖喇嘛,其前世根敦嘉措被追认为二世达赖喇嘛,建立扎什伦布寺的根敦主巴,则被追认为一世达赖喇嘛。

从此,政治在三世达赖喇嘛的身上,成为一个注脚,这让后世的达赖都与政治有了牵连。

三世达赖喇嘛去世后,他的转世,竟然是俺答汗的曾孙云丹嘉措。蒙古军队将云丹嘉措护送入藏,这让蒙古的势力在西藏变得强大起来。

当达赖的承袭,转到了五世达赖喇嘛时,黄教正受到苯教(黑教)、红教、白教的威胁,五世达赖喇嘛不得不去请蒙古人帮忙。他请来的,是蒙古的固始汗。固始汗很快为黄教扫清了障碍,五世达赖统一了全藏的宗教,成为了全藏的教主!

此时,朝廷已改朝换代成了清朝,听说了西藏政教的统一,顺治便发出了一份邀请,请这位西藏的宗教领袖去北京。五世达赖在北京看到了顺治为他修建的黄寺,感受到了顺治的热情,还接受了顺治为他颁布的金册金印。但同时获得金册金印的,还有固始汗。顺治要让蒙古的汗来牵制西藏,达赖负责教务,固始汗则负责政务。

对于清朝皇帝的安排,不知道五世达赖如何作想。但此时,他毕竟有了皇帝撑腰,是西藏最大宗教领袖了,他有太多的事值得去做。不知他是否有预感,这一安排,将成为他的后一世,悲剧一生的根本点。

为了获得与地位相符的驻锡地,五世达赖下令扩建布达拉宫。当年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在距离拉萨几公里远的红山,修建了堡垒般的宫殿。但政权更替,那曾经象征权力的宫殿,已被废弃良久。但五世达赖喜欢此处,它高高居于拉萨的顶端,还有着特殊的寓意。

当年的松赞干布,曾把自己称做观世音转世。之所以称自己是观世音,而非其他的佛,便是由于观音独特的身份。观音不是佛,等级比佛要低,但他的职责是观察世间民众声音。

佛教经典记载,观世音还是转轮圣王的太子时,就发过一个誓愿:他将一直协助世人修行,入菩萨道后,亦继续度化众生,不入涅槃。后世各种佛经故事中,观世音都常驻人间,他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是民众心目中的及时雨。但凡救世的英雄,都可能被看做是观世音的化身。而统一西藏的松赞干布,他就是西藏最大的英雄,自当有能力享有此等身份。

佛经中,观世音的住处叫做“布达拉”,于是这座宫殿也被取名为“布达拉宫”。它是观世音在世间的航渡,是神驻世间的象征。而这样的宫殿,本身就是宗教与政治相结合的象征。

达赖喇嘛,正好是藏传佛教中观世音的转世。加上他政教合一的身份,没有比布达拉宫更适合他的处所了。于是,布达拉宫成了五世达赖心目中最理想的宫殿,他要在这观世音的航渡中,行使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只不过,废弃几个世纪的布达拉宫,又小,又破旧。五世达赖要的,是像山一样恢弘的建筑。于是成千上万的民工,被征召了来,在红山的山头,蚂蚁般攒动。山体被逐渐挖空。在五世达赖的宏图中,布达拉宫将是包含着政治和宗教的宏伟宫殿。

巍峨的布达拉宫,在五世达赖的面前渐渐成形。昔日的宫殿,成为了西藏的宗教中心。可他,已经垂垂老矣。他那被称为“伟大”的身躯,只能缩在布达拉宫厚厚的宫墙之后喘息。他老朽的身体,已经开不动这艘巨大的渡船。

后来的仓央嘉措曾写过一首诗,放在此处甚为合适:

转眼苑枯便不同,

昔日芳草化飞蓬。

饶君老去形骸在,

变似南方竹节弓。(曾缄译)

一切的辉煌,都将被垂暮的腐朽掩盖。过去的成就,成了浮在空中的锦花,看得见,却摸不着。垂暮的身体,呼吸着锦花的香气,可以浮想当年,却对于未来战栗。人生的轮回,有开始,就有结束。它的轮转,总是比人们以为的快。转瞬即来的流逝,将痛击人们的不幸,把自信敲打得不留残渣。枯朽的形骸中,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仿佛在取笑那曾经的芳华。

有几人,能对这朝夕的变化,安之若素?即便手中数着念珠,也未必心平如镜。只有看透这世事不息的轮转、不息的生死,才能平静地接受任何一次改变。

所以,五世达赖知道,他与众不同,他的生死,不过是轮回的一部分。他的今生消失,并不代表逝去,他还可以期望未来,他的来世,将继承他所有的辉煌。即便今日只能喘息,他亦能期望,去未来继续一切。

可他却不知,他现在所承载的辉煌,恰恰是他的来世,无法承受的重。未来的仓央嘉措,将站到布达拉宫的城墙上,为他的前世们所做出的一切,而迷茫。

正文 第二章 菩提子

当五世达赖手持念珠,轻拨着菩提子诵念经文时,心中是否有一种执念,一种对心中须弥山的执念?这个世界的中央,是否能恒定不动地永驻他心中?

他的后世仓央嘉措,曾写过一首诗:

须弥山王居中央,

稳若磐石不动摇。

日月围绕恒转旋,

不曾迷途错方向。(曾缄译)

“须弥山”,是佛教中每一个世界的中心。佛教认为,宇宙包含着无数的世界,上千、上万、上亿,乃至更多。每个世界,都有恒定在中心的“须弥山”,它伟岸、高大,不动、不移,仿佛万物的自性——恒定不变。

我们身处于大千世界中,我们看不见所在宇宙的须弥山,但我们知道,佛理就是信徒们的须弥山。五世达赖一生为弘扬自己的信仰而努力。他的心中,定有那高高耸立的山峰。他数着菩提子,想着未来的转世,那个新的生命,定将继续在心中耸立起,高高的山峰。

他很满意这样的未来,但他不知道,未来,须弥山将在他的转世心目中,有所偏移。他的转世,将在朝谒须弥山的路途中,迷失方向。须弥山的存在,将成为他一生的难题。

五世达赖不知道这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或许满意地守着自己的须弥山,轻轻地松开了手指,让手中的菩提子,掉落到地上。那颗颗菩提子上的花纹,如一只只眼睛,睁大了看这世界,它们等不及要看,即将到来的变幻。

五世达赖去世了,可这消息,却并没有传出。五世达赖期待着转世的轮回,却不知道,已经被自己的布局,捆缚了手脚。

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能捆缚住五世达赖?无上的五世达赖,没有被他的敌人压垮,也没有向牵制他的人屈服。他精心布局了一生的策略,却不想,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轻易攥在了手心。

自从五世达赖和固始汗被册封,具体管理西藏事物的人,被叫做“第巴”。担任这个职务的人,需得到固始汗和达赖的指定。之所以要设置第巴,有很深的政治渊源。固始汗始终是蒙古人,他的身份并不适合直接统治西藏,他需要一个傀儡,由他来代其执政。但西藏民众认同的统治者,是达赖,他具有无上的威望,能让每个藏民的内心,都充满敬仰。即便是源自蒙古的民众,也把达赖当做自己信仰的领袖。达赖是不可被驾驭的,除非他同意由他人来分担他的工作。于是一个协议达成,固始汗和五世达赖,共同推选出一个人,由他来具体管理西藏的事务。

上任的“第巴”得到的,是达赖的认可。他依靠达赖的声望,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于是,第巴成为西藏王,统管着西藏的事务。只不过他更像一个总管,他没有绝对的权力,他必须听从固始汗和达赖的吩咐。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职位,虽然他所听命的两个首领有着非常紧密的政治利益,但他们之间却在互相小心地争夺着权势。想当年,五世达赖请固始汗来,不过是让其帮个忙,可这个外族,请来了就送不走了。固始汗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格鲁派的施主,他更是朝廷派来帮助管理西藏的政治势力。达赖必须小心地应付,能让他争回一点权力的方法,就是拥有真心臣服于他的第巴。

权力,是令人疯狂的东西,有人为了它,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五世达赖拥有的成就,超过了他的所有前世,可这样的成就背后,一定有征服一切的野心。所以,当他受到牵制时,他有一丝不甘。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最终做出一个决定:培养属于自己的第巴。

有这样一个传说:在五世达赖准备进京面圣之前,他还住在哲蚌寺。一天,他离开哲蚌寺去色拉寺,中途经过了贵族仲麦巴的家,他受到了邀请,在这贵族家中休息了一晚。有这样一个记载说,五世达赖化身的观音菩萨,在仲麦巴家中,遗落了一粒珠宝上的宝珠。这样的隐喻,是在说明什么?藏族人爱用比喻,隐秘的事则会用暗喻表达。人们猜测,那是五世达赖享受了侍寝。据传,这侍寝的女子,是贵族家的主妇,那贵族把侍寝当做了无上的荣耀。之后,贵族家生下了一名尊贵的男婴。这个男婴的名字,叫做桑结嘉措。

桑结嘉措的叔叔,是第二任第巴。这位权高位重的叔叔,一直很疼爱桑结嘉措。他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虽然外表丑陋,却聪慧过人。八岁那年,他被送进了布达拉宫,得到的,竟然是五世达赖的直接培养。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很快成长为一个有学识的青年。

当第三任第巴辞职时,桑结嘉措才23岁。虽然他还年轻,五世达赖却想指定他为第巴,但蒙古的汗王没有点头。或许是,蒙古的汗王已经敏锐地察觉,五世达赖太过能干,他正在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权力,对于“第巴”的人选,他必须谨慎,再谨慎。但无论他怎么谨慎,“第巴”都必须是藏族人,蒙古的汗王在这里,缺乏的是先天的优势。

五世达赖另选了一位第巴,可这第四任第巴,只干了三年就辞职了。于是,五世达赖再次推举他的亲信——桑结嘉措。为了让众人信服,他发布了一份文告。这份文告面向拉萨三大寺院的僧众,里面介绍的是桑结的品德、学识和才能。五世达赖还在文告上按下两个手印,将其贴在布达拉宫的正门墙上。如此的推崇,很容易令人相信传说的真实性。

这次,五世达赖的态度很强硬,蒙古汗王同意了新的第巴人选。仅仅26岁,桑结嘉措便成为了第五任第巴。他确实是五世达赖的有力助手,但他也在偷偷积攒自己的势力。到五世达赖去世的前三年,桑结嘉措实际掌握了西藏的政教大权,达赖亦欣喜有此得力的助手,便放手让他去干。

桑结嘉措生在政治的旋涡之中,他注定要一生为了权势而奋斗。这就是五世达赖精心布下的棋子,他要为他的转世,留一个最好的依靠。可这个依靠,却将成为,其转世悲剧的缔造者。

事实总是出人意料,就连活佛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或许是权势迷蒙了他的双眼,他数着菩提子,却已看不清世事的真相。

明白自己未来的人,是桑结嘉措,他是为权力而生的人,他要牢牢抓住属于他的权力。

桑结嘉措明白,他的权势是五世达赖给的,五世达赖一旦去世,他的权势就会随他而去。蒙古的汗王,可能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拉萨的各贵族们,可能会争相让自己的子孙做达赖的转世。这些都指向一点:他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这是他不容许的。他有着尊贵的身世,有着统领卫藏的能力。任何人都不能觊觎属于他的东西。可没有五世达赖,他什么都不是,他必须为自己找到保全权势的方法。

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是庇护他长大的躯体。他小心地擦拭着五世达赖的遗体。他爱他,他是他的尊师,是他的保护伞,更可能是他的父亲,他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可他一生最爱的这个人一旦离去,将打碎他一生的希望和梦想。不,他不允许,他要让这个消息变成秘密!如此,他将继续是布达拉宫的王,统治着属于他的疆域。

于是,他开始筹谋。一方面,他宣布五世达赖身体欠佳,需要闭关修养。必要时,他会让一个老喇嘛来冒充五世达赖。那老喇嘛侍奉过五世达赖,了解达赖的一言一行,只要站得远远的,就足以应付世人。另一方面,他秘密派人去寻访五世达赖的转世,只有培养出新主,才能真正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是康熙年间的事。后来,康熙的孙子乾隆掌权时,他的身边,也出了一个“桑结嘉措”,他就是和珅。和珅倚仗乾隆的信任,在乾隆晚年执掌权政,到了乾隆退位给嘉庆时,他一方面犹受老皇帝的宠爱,一方面又去讨好新皇帝。他和桑结嘉措打的都是如意算盘,侍候好了新老主子,就能保住地位永不动摇。

可如意算盘岂是那么容易打的。他们都忘记了一点,依附于人的权势,永远都不牢固。和珅注定了会被嘉庆铲除,桑结嘉措虽然不会被新主直接扳倒,但终将自食他种下的苦果。

这时,一颗菩提子,降生在了偏远的门隅。一对贫困的农夫,生下了他们珍爱的儿子。虽然在他们眼中,孩子不是生而尊贵的人物,但却是他们艰辛生活的寄望。他们爱自己的孩子,把他视作珍宝。他们给他取了名字,叫做阿旺诺布。

可孩子生下来就病了,仿佛注定有一生的磨难,在等着他。父母请来了算卦人,他们说孩子中了邪,好在有高贵的护法神护卫,所以不会有大碍。他们让父母给孩子改名,改为阿旺嘉措,还嘱咐用净水为其洗澡,如此孩子才不会夭折。

洗浴,是一个圣洁的仪式。相传当年佛陀降生,刚落地就脚踩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话音刚落,突然天降花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于是佛陀的诞生日,也就成了浴佛节。每年此时,佛教的信徒都要以水浴佛,浴佛之水,亦被视为圣水。沾上或喝下圣水,都被视为福气的降临。

事实上,洁净对于人类来说,都是神圣的。水具有洗净万物污浊的能力,因而具有神圣的潜质。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都以用水洁净自身,来表示虔诚和敬意。基督教的洗礼,就是用来赐福初入会的人。伊斯兰教的净化仪式,是礼拜前必需的功课。即便汉族的各种仪式,也需沐浴净身,才能开始。

每年的藏历七月,西藏的河边就开始出现结队洗澡的人群。他们捧起神灵赐予的河水,让它们滴落到自己的身体上。尘世的污浊在这样的洗涤中被冲刷。圣洁的河水洗涤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他们的心灵。他们在这洗浴中,默念着对神灵的虔诚,感激着自己所生存的这方天地。

在印度,人们也相信恒河的圣洁。在此间洗澡,不但驱除污浊,还祛除病痛,更驱除心中的魔咒。有趣的是,恒河就发源自西藏,是雅鲁藏布江在印度的名字。一江上下,连接了多少虔诚的信徒!他们捧着圣洁的河水,口中喃喃自语。他们珍视的,是水的宝贵,更是神灵的眷顾。他们求的,是一生的安康,是神的赐福。

于是阿旺诺布改了名,开始被唤作阿旺嘉措。洁净的水,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浊,他变得洁净了。在这样的仪式中,阿旺嘉措获得了神的眷顾,神灵通过洁净的水,赐予他健康的身体,以及未来的希望。

这是这个孩子一生中,第一次的改变。父母用尊贵的方式,来为他获得生的希望。以后,他还将面对改变,不过那些尊贵的方式,或许不再为他带来生的希望。

寻访人回到了布达拉宫,他告诉桑结嘉措,他在门隅找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是门巴族的小孩,才三岁多,一眼就认出了五世达赖的铜铃,还拿起来玩耍。这个男孩,长相十分富贵,超越了常人,拥有尊者才有的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他一定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

桑结嘉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并不急于迎接转世灵童,他还要继续享受天下为尊的快意。他只让人秘密地关注这个男孩,不吐露任何风声,只待需要的时候,再带他来拉萨,做自己的挡箭牌。

桑结嘉措让小树在森林里自由地成长,他却磨好了斧头,只待合适的时机来砍伐。

门隅位于西藏的东南面,是群山环绕的吉地。虽然远离政治中心,却有着西藏最为温润的气候。这里被称为是西藏的江南,雅鲁藏布江带来了温暖潮湿的空气,即使高原已经冰天雪地、寒风凛冽,这里依然山青水碧、春意盎然。

这里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有远处的雪山护卫着安宁,有溪水和草场养育着生命,甚至有密密的森林出产罕有的宝物。这里的人平和而热情,过着自给自足的悠然生活。

这一切,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为何世人心中的至美处所,都是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后来细想,原是那无所争执的悠闲,才可孕育出理想中的桃源。昔日老子宣扬“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却被世人的野心嗤之以鼻。人们在权势的争斗中,烦恼莫名,这才怀念起那无忧无虑的境界。世外桃源,能让世人逃避烦忧,是精神的慰藉。

人们都迫切地,寻找那隐世的佳境。南阳的高士刘子骥,为桃源耗尽心力,寻之不得郁郁而病。陶渊明则找了一处山野,过优哉游哉的世外生活。希尔顿的小说,让更多的西方人,加入到了世外桃源的寻访行列中。

可一切的美好,皆在桃源中人的一句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不与外界打交道,是保持其至美的关键。

所以,太守和刘子骥都找不到桃源,希尔顿和西方的探险家也找不到香格里拉。只有永不被世间的污浊沾染的处所,才能保持至美。想来,这些至美之地,也在竭力保护自己的纯粹。

门隅,就是这样纯粹的处所。密林与山石阻挡了世人的脚步,只有坚强的门巴人能够在此生活。他们享有这里的山水,享有这里的富饶。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墨脱,是这里的极端。政府为了改善这里的贫穷,一次又一次地修建道路,道路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山洪、泥土所毁。当外人为一睹这世外的桃源,千里跋涉,气喘吁吁时,门巴人却帮他们背着重物,轻巧地翻山越岭。这是他们的天地,不是我们的花园。

门隅的其他地方,也在如此保持着自我。在西藏,这里的道路是最艰难的,随时受到山洪、泥石流、冰雪的阻碍。自然每得逞一次,这里就会获得一时的安宁。这就使得这片天地,到了现在也还能保持一种原始的美。

阿旺嘉措就生活在这样的至美中。他与邻里相亲,与天地作伴。他在自由的天地中生长,享受着父母的疼爱。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真,那么纯,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益纷争,生活就是铺卷的诗画,随性的浪漫,浸润着阿旺嘉措的身心。如果此时,他心中有不动的须弥山,那须弥山所代表的,定是这美满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使他和其他的转世灵童不同。那些早早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孩子,早早便被送入佛寺学习。桑结嘉措的野心,使阿旺嘉措享受了更多世俗的生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童年的经历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而阿旺嘉措世俗的童年,也决定了他的一生,将是充满世俗浪漫的一生。

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当阿旺嘉措和父母、朋友们一起欢唱属于他们的歌时,他未曾想到,诗歌将成就他的一生,也将毁灭他的一生。

正文 第三章 不平衡的杆秤

天空的白云,悠闲地聚散。地上的牛羊,不紧不慢地吃草。这个世界的时间,仿佛放慢了,一切闲适得可以没有时间的概念。阿旺嘉措爱极了这里,这里不仅有他爱的阿妈阿爸,还有他最好的伙伴,更有无限的自由。这是任他游玩的世界。

每个有着快乐童年的孩子,都极其眷念童年的时光。没有忧虑,没有负担,只有尽情玩耍的天空。现在的儿童节,总有一帮大人相约了去过节。做迷藏,摸鱼虾,丢手绢,升红旗……一切童年中最快乐的事,都可以在此时来回味。

但,这是现代人才有的浪漫,是现代人才可能有的放任。长大后的仓央嘉措没有如此放任的权力,他只能写上一首诗来渴盼家乡: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高平译)

离开了家乡,时间需要去计算。看着草黄叶落,便是一年的盛况已过。时光总是匆匆地来去,不给人留须臾的喘息时间。即便有时间又如何?远离家乡的孤寂,远离自由的落寞,让时间不再闲适,而是煎熬。

长大后的仓央嘉措,煎熬过了多少日子,巴巴地看着草黄叶落多少次。这度日如年的境况,又几人能够忍受?可如何才能回到那天地,如何才能回归那自由?仓央嘉措一概不知,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去寻找空中的飞鸟。

仓央嘉措渴望飞回的,不仅仅是门隅,更是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后来他所失去的所有,和珍视的所有,都在这段快乐自由的时光中。

此时,阿旺嘉措还被幸福包围着。和这里其他孩子不同,阿旺嘉措虽然家中穷苦,父母的文化程度却颇高。

阿旺嘉措的父亲,曾在密宗寺院学习,是通晓密宗经典的大师。虽然他没有受戒出家,却拥有满腹经纶。他还是唱歌的大师,会唱不少歌谣。他的歌声回荡在山林,婉转着真情,是很多人的最爱。

在那个年代,爱情除了父母哥姐的安排,更多的,是在情歌中生发。不少民族的男子都能歌善舞,他们有广阔的天地,需要用嘹亮的歌喉,来唤醒远处姑娘的春心。最美的,莫过于一年一度的赛歌会,山坡上满是盛装的适婚男女。女孩们尖着耳朵,去寻找打动她们的情歌;男人们则扯亮了嗓子,尽情地欢唱。山坡上,便仿佛有百鸟争鸣,有百花争艳,满眼都是最灿烂的春景。

这样的浪漫,透着原始的奔放气,透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透着从心的血脉贲张出的激情。

情意,皆在唱和之中,生发得越来越浓烈。

想那阿旺嘉措的母亲,也是如此被吸引。否则一个富裕家庭的小姐,怎么甘心嫁给一个贫穷的小子?全因为那歌声中有真情意,歌声中有真性情,歌声中有真学问,那女子才会回眸一看,这一看便有了后来的唱和,便有了后来的倾心相交,便有了后来的夫唱妇随。

她原本可以嫁入有钱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可那歌中的情意,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归家娘。她勤劳地操持起家务,温和地教导儿子。生活虽然贫苦,却有他的真情作慰藉,这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生在贫贱中的阿旺嘉措,有了富于学问的父亲教他诗歌,又有了温柔的母亲滋润他的情感。阿旺嘉措的心,不是被放野了地乱跑,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充满情感的浪漫诗意。

不同的教育,养育不同的孩子。父母的教导,让小小的阿旺嘉措聪慧过人。他不仅能背下那些他听到过的歌谣,偶尔还自己写一两首打趣的诗。他的聪明在家乡广为流传。

这是仓央嘉措诗名的源头,是他所珍视的童年生活的影子。此时,阿旺嘉措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恣意地生长,恣意地歌唱,他用充满感情的心,去爱周围的一切。

春风吹绿了山野,秋风又吹落了树叶。岁月更替着,等待世事的变换。阿旺嘉措还沉浸在牧歌的悠扬之中,突变就那么发生了。

首先倒下的,是父亲。他疲累了一生,终于倒在了病床上,不再醒来。父亲是阿旺嘉措一生最敬爱的人,也是他的启蒙老师。可父亲此时,再也不会微笑着鼓励他,或者抱他在原野上嬉戏。父亲松开了手,离他而去,不再对他的问题有任何回应。

阿旺嘉措和母亲守着尸体痛哭,末了,他们就相互拥抱着喘息。未来的日子,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水?阿旺嘉措摸了摸脸,他感到有水滴落。他抬头,看到的,是母亲凝望着父亲的眼。红红的眼睛,渗着斑斑血泪。他从那目光中,读出了思恋和寂寥,仿佛只要他松开手,母亲就会和父亲一样离开自己。

不,他不要!他已经失去了敬爱的父亲,不能再失去亲爱的母亲。他小小的心开始成长,知道自己必须长大,他要像男子汉一样保护母亲。

当母亲回望儿子时,她发现儿子小小的脸庞上,多了一丝坚毅。她的生命已经逝去了一半,她剩下的生命,将为这个这个正在成长的男子汉而活。她擦了擦眼泪,把儿子搂得更紧了一些。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搂着儿子,唱起心爱的歌谣,或者给他讲那些说不完的故事。她把剩下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开心是为儿子开心,难过是为儿子难过。

在相互的牵挂中,生活在更加贫苦地继续。好在有乡里们的帮助,他们才得以生存。阿旺嘉措的心中没有抱怨,有他最爱的母亲和他相守,生活依然有美的一面。他要让自己努力长大,好成为保护母亲的一把伞。

还没有等到阿旺嘉措真正长大,一个痛苦的选择就摆在了他面前。

一天,一位年老的喇嘛来到村子。这里长年少有人来,一旦有陌生人,总能吸引全村人的目光。好奇的阿旺嘉措和伙伴们一起去看这个外来的喇嘛。他们偶尔也能见到喇嘛,但他们发现,这个喇嘛有点不一样,他看上去似乎更有学识。

喇嘛在和长辈们谈话,他谈吐不凡,很快赢得了长辈们的尊重。阿旺嘉措听到喇嘛说:我奉了佛的旨意,来招一批孩童到寺院学经。阿旺嘉措心中一动,父亲也进过寺院学经,他听父亲说,知识都藏在寺院中,要想成为有知识的人,就需要去学习。

那时的西藏没有学校,寺院承担了对民众的教育。藏民的生活由两部分组成:生存,信仰。所以,如果家中有一个孩子,通常他会子承父业;但如果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很可能会送去寺院。送到寺院的孩子,不一定会成为喇嘛,但至少是有知识的人。如果能成为喇嘛,则可衣食无忧,还能受到世人的尊敬。为了满足民众的信仰,寺院有时会集中收孩童,让他们一同学习,以保证知识的传承。

由此,老喇嘛的建议很得人心,长辈们边听边点头。这时,阿旺嘉措听到了巴桑寺,那是学经孩童要去的地方。巴桑寺是村子北面高山上的一座寺院,他从没去过,但知道人们不时会去那里参拜。从那寺院回来的人,都会讲述那寺院的建筑,讲述那里菩萨的灵验。阿旺嘉措的心中,依稀浮出了向往。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正在操劳,阿旺嘉措的心硌了一下,突然内疚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阿妈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是她全部的依靠。一旦他走了,她就只能孤零零地生活。他默默走到母亲身边,帮她拧起一只水桶。母亲欣慰地起身,微笑着看他,他的心中,便荡漾开一汪清澈的湖水。

这时,一位长辈走进了他的家,他拍了拍阿旺嘉措的头,就走到母亲面前低语。阿旺嘉措看着母亲,他看到她脸上神情的变换,那是惊喜,还有慌乱。长辈走后,他看着母亲呆呆地立了会儿,当她转过身来时,她的脸上,只有他最熟悉的慈爱。

母亲拉过阿旺嘉措坐下,问他想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看他点头,她便说,要送他去巴桑寺学经。阿旺嘉措的心慌乱起来,他使劲摇着头。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怎么可以送孩子去学经!母亲心疼地搂住儿子:你是全村最聪明的孩子,阿妈要让你像阿爸一样博学,你只管放心地去,阿妈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旺嘉措搂着母亲大哭,他的心中,有一万个不舍得。

喇嘛带着几个孩童,走上同往高山的路。阿旺嘉措听到,风传来了熟悉的歌声,那是阿妈为他唱的歌。他看到她缩小了的身影,矗立在他们离村的路上,他听出她歌声中透着的悲伤。他把这歌声刻进了脑海,这是他一生最不能忘怀的声音。

在布达拉宫的城墙上,桑结嘉措站立远眺。他派出了六位经师,他们都是各教派精通佛学的大师,他们去往的目的地,是巴桑寺。他们将见到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们将成为灵童的启蒙老师,他们将为其进行必要的佛教训练。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们接到的,是五世达赖的命令,他们将称自己为后藏寺院的经师,他们到门隅是为学术的交流,顺便培养新一代的喇嘛,以备以后建造新的寺院。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门隅地区所盛行的,是红教,而非达赖所属的黄教。红教在藏传佛教的各宗派中,历史最悠久,所以又被称为“宁玛派”。“宁玛”本身就为“古旧”的意思。这一派别承袭的,是佛教的密宗,还结合了西藏本土的苯教。它崇尚红色,有些地方的红教甚至允许僧侣娶妻生子,这与崇尚黄色并要严守清规的黄教有很大区别。经师们只有以学术交流的名义,才能在那里的寺院落脚。

桑结嘉措假借五世达赖的名义,顺利完成了这一布局。看着六位经师远去,他知道,他们将引领转世灵童进入佛的世界。这是他对他敬爱的恩师,可以做的最大的尊敬。

经师们带着这个神圣的、再正常不过的使命,千里跋涉去了。他们以渊博的学识,在异乡受到了尊重。巴桑寺接受了他们的请求,不仅让他们住在寺中,更让他们去挑选理想的孩童。阿旺嘉措就这么被带进了寺院,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的阿妈。

生活的杠杆开始变得不平衡,但阿旺嘉措并不知道,他这一走,就将他和曾经的快乐分裂开来,从此,他将开始僧侣的生涯。

正文 第四章 尺牍情深

寺院,是怎样一个地方?贫民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他们来说,那围墙包围着的殿宇,辉煌得像宫殿一样。这里是佛国圣地,一堵围墙,隔绝了尘世。里面,是佛陀相信的世界,黄金、佛像、经书、经幡,以及摇曳着的灯盏,和吟诵的合唱,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界。

一旦见过藏传佛教的佛寺,很难忘掉它们的独特。或许是藏区高寒的关系,藏传佛寺一律少有窗户,一道大门,就是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这里弥漫着浓重的黑,仿佛这世间,原本就是处于无边的黑暗。这里亮的,唯有那些酥油灯,摇晃着的灯光,是在黑暗中艰难存在的真智慧。佛像的身影,就在这些摇曳的光线中晃动,他们如如不动的身形,是智慧充盈的象征。他们俯瞰着佛殿中的众生,仿佛俯瞰着迷失了自我的羔羊。

无论殿堂是大是小,你一旦进入,就首先被那无边的黑包围。你仿佛站在宇宙之中,没有方向。一颗心骤然紧缩,却又不知道该掉往何方。迷茫,那是身处未知世界的迷茫。佛说,世人并不了解所在世界的真相。他们总是埋着头,去做眼前的种种。待他们突发了心意,去看身处的世界,他们就会迷茫。他们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它陌生得让他们战栗。

于是,佛为世人点起了荧荧的灯光,那是他的智慧之光。他替世人照亮了宇宙的黑暗,给世人一个前进的方向。那灯光,便是这黑暗中唯一的暖意,引得人要去看它照亮的身躯,看灯光晃动中,那垂视的眼神。在静默地对望中,你仿佛能融入那眼,受他的慈爱,感他的智慧。

不知道那时的藏民们,是否会如此端望,心目中最神圣的佛。他们或许只看上一眼,就把那光晕所笼罩的所有影像,都摄入心中。即使那影像,模糊得只是一团光晕,也已经足够。佛祖原本也不赞成用偶像的方式去占据人心。但智慧的光,却是普照世间的真理。只要把那神圣的光藏在心里,在身处黑暗的世间,就有了行走的方向,有了分别善恶的智慧。

在黑暗的光影中,还藏着一些身影,那是一些不对普通世人宣告的秘密。藏传佛教是密宗的集大成者。密宗,被称为是能最快修得成就的宗派,就连佛经也说,修显宗,需要经过相当长的转世轮回,才能成佛;而修密宗,则可以“即身成佛”。密宗所传授的知识,都一针见血,直指真理。

密宗吸收了印度瑜伽的精髓,在修行中,能显现出不少的神异。密宗的修行者,能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所以密宗供奉了明王的塑像。所谓明王,不是一个佛,而是一群护持佛国的神明。有时,他们其实就是佛的愤怒化身。他们用充满智慧的神力,制服世间的一切恶魔和障碍。世人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迷障,明王就以恐怖威严的形象,来帮助人们赶走迷障。

在汉地,代表神威的四大天王只会出现在前殿,守护佛寺的入口;兼具各种神通的八百罗汉,也只是聚一殿而居。而藏传佛教,除了那最神圣的主座是永远留给佛的之外,威猛的明王可以布于寺中的任何位置。他们狰狞的面孔直视着内心充满迷障的世人。每一次对视,都将是一次惊心。

行走在汉地寺院,处处可感受到慈眉善目。但身于藏传佛教寺院,永远都会心存敬畏。那些黑暗、佛灯,和注视的眼神,处处透露着拯救世人于黑暗的权威。似乎只有在这些佛灯和佛像的保护下,世人才能安然生存。

这是一种极大的威慑力量,即便成人的心神,也能被轻易震慑,更何况孩子。

第一次进入这世界,孩子们心中战栗着敬畏。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佛殿的真相。他们在吟诵的氤氲空气中,恍惚地看到一群红云,在胶着地摇摆。红云发出的声响,如咒语一般盘旋在佛殿的上空。红云中望向他们的眼睛,和周围那些张牙舞爪着的雕像,一起射出狰狞的光。

小小的孩子们缩在一起,这个处处透着陌生的世界,让他们有些许害怕,让他们的心缩起来,躲进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身体里,不敢出来。老喇嘛让他们从侧面绕着走,到佛像前去参拜。他们忙不迭地拜了,待到抬头,才看到熟悉的佛祖,在静静地凝视他们。这是他们唯一见过的事物,那是阿爸阿妈们一生膜拜的雕像。他们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他们知道,这里将是他们未来的家。

孩子们穿上了红色的袈裟。虽然不用剃发,但这一装束,已经将他们圈在了佛墙之内。从此,他们将与这佛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为伴,和那些红云一起,吟诵出咒语般的声响。

阿旺嘉措和所有的孩子,开始了学经的生涯,这时他9岁。现在的小学教育,从6岁就开始,与之相比,他算是入学很晚的孩子。可对那时的藏民来说,能接受教育已非常不易,那是天赐的福气。不过,与其他的孩子相比,阿旺嘉措有自己的优势。他的父亲已经给了他启蒙教育,这使他很快就适应了学习的氛围。他的聪慧,在孩子中非常打眼。

寺院确实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里面藏着无尽的知识。如今,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为阿旺嘉措开了一道门。那些经师们,是真正学问渊博的人,他曾经疑惑的问题,总能在他们那里得到满意的解答。他们为他打开了一道可以满足他全部好奇的门。

看着这些经师,阿旺嘉措会想起父亲。父亲虽然没有这些经师们博学,但亦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这让父亲在家乡受到了尊敬。他想要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他想像这些经师们一样博学。他收起了放野山林的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经师们的教学上。

阿旺嘉措学得很认真,也学得很快。那些复杂的藏文,他不久就能识读。经师们教的经文,他只听一遍就能背诵。他记下了经文的解释,还能提出自己的问题。所有成绩好的孩子,都会受到老师更多的青睐,阿旺嘉措也成了学经孩子中最受经师们喜爱的。他们乐意为他解答疑问,有时还会多点拨他一二。这让他在孩子们中更加出众。

用现在的话来说,阿旺嘉措算是天才儿童了,他一早就表现出了独特的天赋。如果他的这种天赋,是源于他是达赖转世,那么汉地的诸多天才儿童,当也是学富五车之人的转世。

看那仲永,才5岁,就能在未见过纸笔的情况下,要求写诗。不仅写了,还写得极有文采。此后只要指定事物让他写诗,他都能立即完成。这份天赋,即便在一个成年儒生那里,也不是件易事。可仲永就可以未学而成诗,即便七步成诗的天才曹植,也是十多岁才以诗文闻名。如果我们不以转世来作注解,很难解释这份天赋的异禀。<dfn>?99lib.</dfn>

借着藏文化的浪漫,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天赋异禀的孩子们,或许真继承了前世的学识。但此生是否能将此继续,却是未知。王安石在《伤仲永》中讲到,天才的父亲把孩子当了摇钱树,每天带着仲永四处拜访,给有钱人有偿作诗,而不是给他教育。等仲永长到20岁时,他就和平常人没两样了。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在三四十年前,中国曾是神童满天飞的国度,神童画家、神童音乐家、神童诗人,成为令我们羡慕的神奇人物。这些神童们四处应酬,和当年仲永的遭遇一样。可今日,我们几乎没再听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消失在人海之中,甚至比一般人还普通。

当年,王安石就已经对此作了总结,他说:“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与人者不至也。”仲永之所以聪慧,是因为天赋的异禀,使他拥有了比常人更高的智慧。他之所以成为了普通人,是他没有受到后天应有的教育。

即便是天才,没有后天的教育,仍可变为庸才。藏传佛教的转世制度,至少让一部分先天聪颖的孩子,拥有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阿旺嘉措是这些幸运孩子中的一位,他的聪颖,让他有机会得到最好的教育。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对他是幸,还是不幸。

桑结嘉措虽然有政治野心,但对转世灵童的教育,却没有马虎。他为阿旺嘉措准备的经师,不仅学识渊博,更兼有各个派别。这给了阿旺嘉措一个机会,去全面了解藏传佛教,这是他成为全藏宗教首领的第一步。

这样的教育,应该是成功的。他们在他的头脑中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仰,他后来曾写诗赞颂佛法:

十地庄严住法王,

誓言诃护有金刚。

神通大力知无敌,

尽逐魔军去八荒。(曾缄译)

此时的阿旺嘉措,是虔诚而好学的信徒。与佛经、灯盏相伴的日子,他不感到厌倦,至少此时还没有厌倦。他用繁琐的经文,为自己构筑起一座堡垒;他用其中的智慧,充实自己的内心。他知道,他正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中,去观望无限的知识,他正在逐步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学者。他的神经兴奋着,他为他能处身于这样的佛界,自豪。

阿旺嘉措此时还不知道,他将有一天会为身处佛界而愤慨,恨不得远离佛界。但此时的阿旺嘉措,还没有发展出灵异的未知能力。他不知未来的世界,他只为渐入佳境而兴奋。他做着一个少年对未知渴求的梦,他愿意在这里,倾尽他所有的心智。

黑暗的殿堂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独自摇晃出一朵红云。他轻拿出一页佛经,放在一侧,继而接着诵读。清朗的声音,在凝重的佛殿中回响。酥油灯的光,没有摇动。神佛们,也出奇地静穆。它们都在注视这少年的成长,都想要注视他将要经历的,不凡一生。

正文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梵音,是寺院唱诵的声响。它从一个个躯体飘出,汇合成唱诵的河流。梵音唱响的,是佛的谆谆教导,佛祖的慈心穿透岁月,在这唱响中得以重现,仿佛佛陀一直在这世间,慈爱世人。

事实上,佛祖已经涅槃了若干世纪。他用遗留于世间的智慧,教导世人。这个世间一切都在缘起缘灭之中,没有什么可以不朽。但人类的智慧,却可在这尘世存留更长久的时间。即便创造它的人和学习它的人都已从这世间消失,智慧依然在尘世的某处发光。

在佛灯的摇晃中,我们听到了他的吟唱。声音从轻启的唇舌中溢满而出,汇成音乐般的音响,将他包围。那梵唱,钻进了他的耳,钻进了他的心,钻进了他的前尘往事。它带着前尘往事的智识和慧根回来,让那颗希望在虔诚中有所收获的心,感悟到了智慧的源泉。可他不知,从这前尘往事中翻出来的,不仅是智慧的金子,可能还有世俗的尘埃。

生物从一颗单细胞开始进化,繁衍生息成一个世间的繁华。繁衍的需要,渐渐被赋予了情感,人类成为了有情的生物。情之为物,纠葛人的一生一世。从初出世间的亲情,到青梅竹马的友情,再到此生不渝的爱情。情之于人,有割不断的联系。它深深地扎在人的心里,哪是一两句梵唱就能将其割舍的?

于是,当梵唱要去割这牵连,这牵连反而牢固地扎在心底。令人迷茫,令人难舍。

阿旺嘉措在孩子们中,有着出类拔萃的学识,对于经文的理解,他常常一点即通。但他心中一直迷茫的是,为何佛总说世间苦,总说世间的情谊是虚妄的。他心里不信这个。他相信的,是父亲对他的谆谆教导,是母亲对他的爱护有加。他爱他的父母,即便见不着他们,他仍是想念。

尤其当看到佛经中提到要割断世间情谊时,他便会想起父母,思念就从心底汩汩地流出。刚到寺院时的兴奋,已经渐渐消退,对母亲的想念却在与日俱增。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在梦里,他会听到那首歌,母亲送他时唱的那首歌,歌声从远方飘摇着过来,搂过他的头,就仿佛是母亲搂着他一般。

多久没有这样的温暖了?即便寺院的喇嘛们再喜欢他,他们也不如母亲的爱来得浓烈。那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暖到他的心底。他想念老屋的味道,想念母亲的味道,他想念和她在一起的任何瞬间。

他知道,他是母亲唯一的倚靠。虽然他还没有强壮到可以保护母亲,但没有他的陪伴,母亲定会感到孤独。他常在梦醒后想,没了父亲的支撑和他的陪伴,母亲一个人过得可好?她一个人在家劳碌,劳累会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苍老?她会不会像他梦里一样,在村口送他离开的那块大石头上,远目眺望等待着他?她会不会一个人唱着父亲的歌,被思念折磨得日渐消瘦?

可自从来了寺庙之后,和母亲相关的消息,就像是早晨的薄霜,还没有感知就已经化为冰水,浸入泥土。几次三番,他想回家去看看,可都被老师们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阿旺嘉措也没多想什么,正如老师们说的,他还未到学业有成之时,此刻回家,只会平添母亲的烦恼。

但他还是盼着母亲的音讯。他开始在念经的时间开小差,有烧香的人走过,他都会去辨一辨他们的眉目,看是不是村子里的人。寺里的喇嘛都知道他有这心病。有一两次他们知道是他村里的人来,便去通知他。他急急地跑去,可村里人已经下山了。他只有望着寺门外的空旷,发呆。

偶尔,他会溜出寺门,向着村子的方向遥望。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云层,看到阿妈的身影。他有时也会唱起父母教给他的歌,让歌声飘得很远。他知道,歌声不可能飘到母亲的身边,但他希望,这风、这云,能把他的思念送给母亲。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母亲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他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只是浑浑噩噩地知道了一件事:他善良慈爱的阿妈去世了。

在模糊的泪水中,阿旺嘉措看到阿妈唱着好听的歌谣,在烹饪美味的饭食;他看到阿妈穿着盛装,在热闹的节日里,像一朵绽放的格桑花,美丽迷人;他看到阿妈在家门口呼唤顽皮的自己;他看到阿妈在昏黄的灯火下,做衣服、讲故事……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在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有母亲可以依偎,可如今母亲也去了,他还有谁可倚靠?命运,就如此决绝地割断了,他与世间的亲情。可他为何没有觉得这是解脱?他只感觉,心被活生生地挖去一大块,空空的,没着没落。

哭了千百遍,泪水早已经干了。可阿旺嘉措的眼睛,仍久久地望着寺外。他看不见这经堂中的烟雾缭绕,他只看得见一片遗落的世界。愣愣地,时间流逝,世间却仿佛与他无关。当经师们唤他时,他转头而来的眼神中,有着丝丝的恨意。

是的,他恨,他恨这寺院,恨这带他离开母亲的寺院。从此,他和母亲天人相隔,他再多的思念,母亲也感应不到,他再多的呼唤,母亲也无法回应。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隔绝他和母亲的世界!

看着阿旺嘉措散着狂野的眼神,经师们有些怕了。他们占卜的结果,是阿旺嘉措着了魔,如果不让他离开这寺院,他将被自己毁掉。于是经师们决定将他送到一个离家乡更远的寺院去。

跋涉。从一个处所,到另一个处所。对于心灰意冷的人来说,跋涉是没有实意的。但对于孩子来说,跋涉过程中带来的一路新奇,却可以唤醒他内心的好奇。

那年,阿旺嘉措14岁。一个喇嘛带着他,走上了去错那宗的路。他们一路往东北前行,路程虽然不远,却让阿旺嘉措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有几十上百间房屋并排在一起,中间的街道上有几家商铺,门口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阿旺嘉措出生的小村庄比起来,这里繁华得多。

这在阿旺嘉措的眼中,俨然就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市了。他的脑袋瓜,被看到的新奇事物占据着,一刻不停地去琢磨:这些奇怪的物件,究竟是用来做什么?心底的某些东西就此被激活了,它跃跃然地跳动着,要去感受这世界。

喇嘛看到阿旺嘉措眼神的变换,不由点了点头。他知道,阿旺嘉措来对了地方。他只知道阿旺嘉措的神智在恢复,他不知道的是,阿旺嘉措将在这里,惹起新的尘埃。

喇嘛带阿旺嘉措去的,是比巴桑寺更大的寺院——贡巴寺。这里的藏书,比巴桑寺多,这让阿旺嘉措重拾了学习的兴奋劲儿。他看了很多经书,但其中最让他感兴趣的,不是那些高深的佛理,而是夹杂在其中的诗。

他感觉诗有一种魔力,可以把枯燥的事物,讲解得更为生动。它的韵律,仿佛歌声一样,有父母带给他的那种亲切。他时常喃喃着那些诗,仿佛它们就是经文的全部。他还记得父亲教他背诗,他还记得母亲为他哼歌,诗歌是他与这世间联系的纽带。他喃喃着,仿佛它们能把父母的爱带回来,萦绕在他的身边。

时间是最有效的疗伤药。随着时间推移,伤痛渐渐地好了,但可怖的伤痕,还在那里铭记着过去的人和事。有的事情,时间可以治好,并且不留痕迹。有的事情,反而会因为时间的沉淀,愈加痛苦,成为一个不可提及的伤口,轻轻一碰,钻骨疼痛。而阿旺嘉措找到了诗歌来疗自己的伤,即便会感觉痛,却有温馨浸润心间。

渐渐地,他又感到了钻进书堆的那种幸福。他的眼重新清澈得如一汪山泉,他伶俐的头脑让经师们极为疼爱。那小村庄和他的父母,他还是间或会想起,但那些都变成了遥远的人事。或许,苍鹰可以振翅飞到他心底思念的处所,可于他,那里已是万水千山了。

有时他会想,这算是重生了么?或许,他将在这里开启全新的生活。

可他的回归,并非是佛教牵引的结果。他是被世俗拉回了现实,他注定要被世俗所牵引。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时节,他走上那小小的市集,一道惊鸿般的眼眸,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纯净的目光,仿佛母亲恬静、清澈的眼眸,在这偶然的一碰间,惊得阿旺无法自已。

他巴巴地寻着那眼眸,随着它转弯、前行,突然它一停,回过来对着他。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就愣愣地看那眼眸,不知该如何。忽而,那眼眸弯出了笑意,转头就消失在房屋的黑暗中。

阿旺嘉措傻傻地呆立在日头下,任太阳暴晒着自己。他此时只知道,那眼眸能看到他的心里。“她是佛祖派来代替阿妈的吧!”他在心里面对自己这样讲。

阿旺嘉措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整天想着那女孩的音容笑貌。他想去市集找她,可心中又有些惧怕,担心一接触,那如阿妈般美妙的神情,就会有所变化。他辗转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味那眼眸、那笑意。

突然,他想起了阿爸。他记得,阿爸看阿妈的神情中,也有那么些的眷恋。那时他还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阿爸对阿妈的深情。他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像阿爸当年喜欢上阿妈一般,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虽然只是这一面的相对,但他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她。

他努力去回忆父母的眼神,他努力去感受父母的情谊。他的每一次努力,都让他感觉心头暖热,仿佛有一团火正烘烤着那里。他回想那双眼眸,他知道,每一次回忆,他的心中也有同样的暖热。他相信,自己是爱上了这个女孩,这个有着如母亲般清澈眼眸的女孩。原来这种满心的想念,就是爱。

爱一个人,原来心中可以有如此的满足。这是阿旺嘉措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但他喜欢这种满足,它仿佛是一种珍宝,被他无意中拾起。如果能将这珍宝保留一生该有多好。想着,他开始吟出自己的心意来:

倘得意中人,

长与共朝夕。

何如沧海中,

探得连城璧。(刘希武译)

直白的诗中,融着浓浓的情谊。他用满心满怀去拥抱,仿佛用一生来捂着它,就可以得一世的珍宝。

人生总有那么一段依稀的时光,大家都还是年少轻狂,读着少年不知愁滋味,而目光中,却早已有了烟雨朦胧。明明不知爱所赋予的责任,却敢许下永久的承诺。每每那个身影从身边走过,不需要时光的惊鸿一瞥,便可以认定。感觉有根预示着命运的细细红线,绕过稚嫩的手指,和另一只手指紧紧捆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会忍不住上扬起嘴角,小心揣摩着,属于彼此那一丁点的心意相通。在星光熠熠的晚上,总幻想那个人会在这里,甚至连语言都可以省略,只需要远远地站在那儿,供人观望就可以了。

每个人都小心地珍视着,这烟雨朦胧的时光。阿旺嘉措亦是如此。他感激她的来临,虽然他们没有任何交集。此时他有的,不是诗文中露骨的一声我爱你,不是矫情的一句我等你,更不是像现代生活下没皮没臊的一句我要你,而是一句感激地指着心口说:谢谢你曾来过这里。

在爱的面前,没有富贵贫贱,没有身份差异,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倾慕,和谁动情较深。

阿旺嘉措的心动了,他被心牵引着去寻那眼眸。他在她消失的黑影前等候,等候她的笑声。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仁增旺姆,他看清了她的脸庞——清丽可人,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他把她的美,都刻进心里,丝丝地去感受每一寸的美好。

阿旺嘉措并不知道初恋是什么样子,他从来都没听别人讲过。相思苦、错过、珍惜……一切与情感有关的东西,在他脑子里,都还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那个面容,会让他的脸不自觉地微微发烫,会让他的心没缘由地扑通直跳。晨起时,他会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梳妆打扮?吃斋时,他会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陶醉在阿妈煮的酥油茶里,脸上还带着迷人的微笑?念经时,他会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在忙着帮阿爸干活?

阿旺嘉措还没来得及对仁增旺姆说出他的爱,说出他对她的一见钟情。想念的同时,他的眼睛,总是会流露出一丝丝落寞。想来,单恋本就是酸涩的。

仁增旺姆,你能明白我的心思么?在辗转难眠的夜晚,阿旺嘉措如此问道。这样的心情伴随着他,难以自已的情愫折磨着他。他的恋曲,在甜蜜中苦涩着未知。悠扬的琴声,亦拉出了涩涩的音符。

什么时候,他的爱能如父母一般,琴瑟相和?那该是多么美妙!他为美梦辗转反侧,他的一颗心,已经系上了一根似有似无的红绳。这根红绳,让他从佛祖的身边,滑向了世俗最美的花开。

正文 第六章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佛祖日日洞悉着,阿旺嘉措的小小心思:一下子怅惘徘徊,一下子坐立难安,一下子欣喜欢舞。一颗充沛着感情的心,在阿旺嘉措的胸膛中跳动着,他需要等待一个爆发自己的时机。

与此同时,时光的命轮分秒不漏地向前转着。转眼之间,已经到了1697年的夏天。

高原并不像东南地方一样,整日酷暑难耐。只是一天之内的温差很大,中午热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将衣袍尽数脱掉,但早上或晚上仍会有丝丝寒意。不过白天的酷暑,仍是难耐。眼看着叶子上大颗晶莹的露珠,在一转眼间,被高照的红日晒得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过。大地,被暴晒至饥渴,就等待那偶尔下的一场雨,解一解大地的干裂。

阿旺嘉措心中的感情也炙热着,唯有那眼眸的清澈才能解他的相思。通常人们喜欢这样三晴两雨的日子,这是大自然的恩赐,会使庄稼长得格外好。但对阿旺嘉措来说,这却是越来越重的煎熬。每次雨后的炙热,都烤炙着他的心,使他更急迫地希望清凉的到来。

阿旺嘉措厌倦了相思的苦楚,他想要每日浴在那汪清泉中,体验被清凉抚慰的舒畅。他为她写了情诗,兴致勃勃地冲出寺门。可很快,他就从大雨叮咚中,钻回了寺庙。他的身上早已湿透,但他却顾不得拧身上的雨水,而是急急地掏出放在胸口的信纸。他脸上的表情似懊恼,似嗔怒,似哀怨,打结的麻绳都不能形容他的纠结。

信纸上的墨水,被雨水浸湿了,笔迹向四周扩散,变成了黑黢黢的一团,文字早已不可辨识。阿旺嘉措心中百般悔恨,他怪自己没有好好保管这份情书。里面书写的对仁增旺姆的绵绵爱意,被雨水淋湿了。那是一个小诗人的懵懂,在雨水中化为了泡影。

他想到了仁增旺姆,她定在窗前看雨吧。他的心中突地涌起了一阵暖意,他突觉,雨水能打湿的,只有写下来的字,打不湿的,是他心中的火。他的嘴角,浮起了微笑,当下写了一首诗:

手写瑶笺被雨淋,

模糊点画费探寻,

纵然灭却书中字,

难灭情人一片心。(曾缄译)

仓央嘉措的字典里,似乎将极致唯美当做唯一真言。书笺、笔迹、小雨,几个简单的意象,就将深情尽表。看来不管是不是神的转世,他至少是以一个人为前提而存在的。人与人,在感情上都是没有差别的。

在阿旺嘉措写下这绝美的文字时,不知他是否有所领悟。虽然他在说情,但他素来的佛学修养,却使他在文字中表达了一个真理:心是可以超越外物的。

我们身处于物质的世界,物质充斥着身内身外的每一个角落。但佛说,这些物质,并非世界的真相,它们不过是虚妄幻化的境地。唯有能认识真相的心,才能看穿这些虚妄。可重重的物质,迷惑了我们的眼,让我们将虚妄当做了真实。我们的心被物质蒙蔽,看不清真相的所在。

佛给予人们的教导,就是在给人心指明方向,让人心将幻化的物质看透,明白内心智识的重要。

所以,外物的缘起缘灭,没有什么可重要的。重要的,是内心中保持的明了。就像这情之于书信,书信即是外物,它存在还是不存在,不会影响到心中那份炙热的情感。即便书信遭到了毁灭,心中的情感却不会因之而毁灭。反之,如果心中的情已经灭了,书信的在与否,也不重要了。

能明白这一点的,当知心的重要。学佛,即是在修心。修得一颗不为外物而动的心,于这物质的世界,便是不受其羁绊,获得了自由。

阿旺嘉措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对佛祖的教导,一点即明。但阿旺嘉措所向往的,不是不为外物所动的自由,他向往的,是这有情世间的情义。这是他与这世间割不断的联系,他的一生,注定要投向这有情,没有归途。

有情原不是罪,执著却会变成苦。阿旺嘉措心中所期待的,并非是柏拉图式的恋情。他喜欢父母对望时的那种默契,他喜欢父母和自己相拥时的喜悦。他相信,爱一个人,就应该牵她的手,与之共度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来,这就是阿旺嘉措所有的憧憬吧。他想牵她的手,去他们喜爱的处所,看她笑颜如花。

他鼓足了勇气,去到她家的门前,让心中燃烧的激情,带他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用了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自己,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看到了她的笑颜如花。

她牵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细腻,不像阿妈长了茧的手,却同样能将丝丝暖意传到他的手心。他喜欢牵她的手,这双手让他感觉实在,他知道现世有一个人,在真心地给予他关爱。这是除去父母后,最贴近他心的爱意。

他与她定下了爱的盟约,他们成为了亲密的爱侣。他们会一起去郊外放牧,一起观察秃鹰在蓝天上盘旋飞舞,一起指着远处山上的积雪傻笑,一起期待着格桑花开。他们去做他们认为最美的一切事情,让开心的满足,充盈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想来这就是属于小孩子的恋情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开水,也能让他们尝出百般滋味来。

阿旺嘉措和仁增旺姆的感情,就这样自然地生发起来。这在他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事了。但在汉地,皈依佛教的人,都要远离尘世,六根清净地修行。别说娶妻生子了,就连恋爱也是不允许的。

可阿旺嘉措身处的,是红教的寺院,整个门隅地区,都是红教的势力范围。红教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宗教派别。

莲花生所创建的红教,主张人的心本来就是清净的,只要不造作,不蒙蔽,任何的行为都不会有碍其本心的清净。所以,红教对于僧人吃肉、喝酒、娶妻等,没有硬性的规定。

因此对于普信红教的门隅地区来说,喇嘛结婚生子,并非是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们相信,这原本就是宇宙的规律,只要心中没有邪念,只要保持着心的纯粹,这样的结合原也是美好的。

所以,非但僧侣们娶妻不是怪事,就连姑娘们也愿意嫁僧侣为妻。在她们的观念中,僧侣有着神圣的地位,他们能帮助她们一起修道,在来世亦能得到更多的福报。僧侣的结婚,是一件神圣而美满的事。

然而,阿旺嘉措没有想那么远,他没有想要和谁一起得道。他的理想还没有那么远大。何况,他还没有受戒,还算不得真正的喇嘛。他有婚恋的自由,他随时可以离开寺院,去过在家居士的生活。他的心中,一样可以装着佛,装着修佛的净心。

所以,他想要的,只是完成他的这段修行,然后娶那个姑娘,和他共结三世之好,拥有一个像父母那样,郎情妾意、甜蜜温馨的家。家里不需要金碧辉煌、亭台楼阁、水泄不通,只需要他和所爱的人,他耕田她织布,他砍柴她煮饭。

爱到忘情时,总能抛却世俗的各种干扰,去享受短暂而绚烂的幸福。总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打破常规。身份、地位、责任还有时间等,一切都不是问题。

然而,宿命总喜欢和人开玩笑。它始终像是提线木偶上的丝线,细细的,你却永远挣不脱,一旦挣脱,就是你死我活的生命交换。上天不停地安排着爱恨情仇、相遇离别,不管是否愿意接受,人们都不得不承担结局和后果。

情深似海情难灭,奈何缘浅天意弄!

此刻,上天似乎决定了,要捉弄这个少年,让他的欢喜,变成悲剧的结尾。

正文 第七章 且笑且行

没有人知道,阿旺嘉措对仁增旺姆的感情有多深,他也不需要别人知道,他只需要他们两个人心意相通就行了。他在诗中写道:

情痴急相问,

能否长相依,

伊言除死别,

决不愿生离。(刘希武译)

曾经,他也不确定仁增旺姆的感情有多深,他心中认定了此生非她不娶,但不知她是否非他不嫁。他急急地询问她,希望得到满意的答案。她果然唇齿轻启,冒出令他心动的话来:“除非死亡,我决不会在有生之年离开你。”

这是怎样决绝的誓言!对这样的回答,阿旺嘉措大喜过望。它为他们的爱打下了一个实在的烙印,似乎从此,就可以天荒地老,永伴一生了。

藏地的女孩子有自己的率真,一旦认定了相爱,她们很容易把自己的一生对其托付。她们的情意来得毫不矫造,仿佛爱原本就当是如此的倾心而为。

面对这样生死相许的誓言,阿旺嘉措想到的是父母。当年父亲也就是一个学过经的穷人,但母亲却义无反顾地与他在一起。他们在一起虽然不富裕,却过得如此幸福。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隔开,可即便如此,他知道,阿妈对阿爸的爱丝毫没有减少。仁增旺姆当真是像阿妈一样美善的女子,她可以做自己一辈子爱怜的妻子。

于是,阿旺嘉措踏踏实实地让仁增旺姆住进自己的心里,成为生活的习惯。有时他觉得,他的命里已经离不开她。他开始悄悄地为未来打起了小算盘。情深不在乎相识时间的长短,只要两个人愿意,从现在开始,就是他们追寻永远的起点。

他想带着仁增旺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想来,每个人都有故乡情结。不管离开多久,走得多远,总有一天会回到原点,去看看记忆中的样貌。小时候自己坐过的石头,是不是还那样光滑;自己爬过的树,是不是还一样的高大;河流里的水草,是不是一样的碧绿。年纪越大,归宿感越强,即使已经老得连家乡话都说不清楚,老得连眼神都开始迷离,也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这样的情结,放在今天也不难理解。

本来,阿旺嘉措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外打拼。但父母双亡,让他早早地成熟,这种归宿感,让他对家乡更加眷恋。自从母亲离开人世之后,故乡就成了阿旺嘉措的母亲。那里有他美好的童年,有父母的气息在风中盘旋。

再者,门隅本来就是西藏的一块宝地,春天的脚步总是最先降临这里。杜鹃花齐刷刷地开,满山遍野的红色,在装点山峦之余,也给人一种震撼的美。哞哞咩咩的牛羊叫声,青稞田里的浪花阵阵,那山那水那人,都是他梦寐以求的。虽然,家乡没有这里的繁华,但只要有爱在,一切都会和父母的情感一般美好。

他希望在父母亲曾经生活的那所房子里生活。即便没有他们在身边,他亦相信,在佛国里,父母会为他俩祝福。

在阿旺嘉措满怀着欣喜的时候,他却不知世道的变化。此时桑结嘉措正派了和议团去见康熙,希望皇帝能饶过准噶尔部的噶尔丹。

噶尔丹是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的兄弟,早年曾经拜师在五世达赖门下,算起来他跟桑结嘉措是同门师兄弟。1670年,因为部落内乱,他还俗参加了权力的争斗。经过多番争斗,他杀掉了自己的侄子,成为了部落的王。1678年,他受五世达赖册封,为“博硕克图汗”,建立了准噶尔汗国。

噶尔丹行事嚣张,野心勃勃。在建立汗国之后的十几年间,他首先出兵南疆,占领叶尔羌汗国,把广大维吾尔族地区置于其统治之下;又率兵越过杭爱山,大举进攻土谢图汗,迫使喀尔喀蒙古诸部南迁;还向漠南喀尔喀蒙古进攻,掳掠人口,抢劫牲畜。这样的举动,激怒了大清王朝。以噶尔丹的嚣张,恐怕有一天,大清都会成为他践踏的对象。康熙决计亲征,他组织左右两路大军,分别出古北口和喜峰口,大战于乌兰布通,噶尔丹大败。那一次,五世达赖派出求和团队,给了噶尔丹一次喘息的机会,使得他乘夜向北溃逃。

那之后,噶尔丹盘踞在科布多地区,集合残部,休养生息。但他旧习不改,不断骚扰边地安宁。1696年,康熙帝再次发兵10万,分三路大举出击。西路军在昭莫多打败噶尔丹军队。本来这件事情没什么稀奇,奇怪的是,正当噶尔丹腹背受敌之时,五世达赖竟然又派出了和议团向康熙求情。这已经是五世达赖第二次介入康熙与噶尔丹的战争,上一次暂且可说是顾念师徒之情,那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五世达赖的举动,人们已经有些想不通了。但是想到五世达赖之前的英明行事,这样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但人们没想到的是,他们口中的五世达赖,早就已经圆寂,发布这次号令的,是第巴桑结嘉措。

当人们在谈论这些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将为西藏带来怎样的变化。桑结嘉措为了自己的私欲,必将有触怒朝廷的一天。一旦第巴无法把控局势,战争也就在所难免。但现在,那似乎仍是发生在遥远草原上的战事,人们除了谈一谈,没有别的可想。

而阿旺嘉措,连这件事也没有听闻,他的心中只装着他的爱人,以及对未来的盘算。

对于继续在寺院深造,阿旺嘉措没有任何想法,他早已为未来画好了蓝图。这几年师父们的教导,他是铭记于心的,父母早已去世,这个世上对他最亲的人,莫过于师尊。他想去往师尊的房间,向他们和盘托出。他想说出他心里每一寸的故事,等待着他们的欣慰和祝福。

阿旺嘉措走到师父的房间,看见师父坐在那里,便通报说:“师父,弟子有事相告。”大师只是摩挲了一下手,也没说什么,阿旺嘉措知道师父是默许了。

阿旺嘉措走进房间坐下,说:“师父,我在山下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做仁增旺姆。她有着菩萨一般的心肠,菩萨一样的面容。我已经被她深深地打动了,我们约定好要一起走过这一生,我要做她的新郎,她要做我的新娘。这么多年的学习我也有不少收获,欠缺的就是将各种知识付之于实践。我想像我父亲那样,做一个在民间传播知识的智者。”说完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大师知道,那是他在为自己的父母感到伤心了。

阿旺嘉措接着说:“师父知道,我的父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就是师父了,我们希望能得到师父的祝福。不知师父能否成全弟子的心愿?”

对于阿旺嘉措的离去,大师是不舍的,毕竟像他这样有慧根的弟子不多。考虑到在寺院的学习完全是出于自愿,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劝他留下,更何况这还是在红教的地方,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了。

长叹一声之后,师父拿出平日里为新人占卜的器具,为弟子算了一卦,选好了日子。阿旺嘉措拿出一个物件递给师父,这将是他给仁增旺姆的信物。大师握着那物件默默地念了一阵,在上面送上了祝福,再送还到阿旺嘉措手里时,他说:“希望你们能够幸福美满。”

接过信物,阿旺嘉措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他恨不得马上告诉仁增旺姆这个消息。他飞奔着去市集,路上见到前方挂着吉祥如意的藏文幔帐在风中飘扬,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遇见了一对新人,这是不是吉兆呢?

热闹的集市上,大喇嘛穿着盛装,手里拿着避邪的吉祥物,嘴里念念有词。他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小喇嘛吹着长号。长号吹响的声音,恐怕可以让百里之外的人都知道,今天有一对有情人,将成为令人羡慕的眷属。队伍中间,跟着载歌载舞的一行人,他们唱着跳着,围着新郎和新娘。小两口脸上洋溢出的笑容,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连有点痴呆的老人眼里,也读得出喜悦。

这情景,不正是阿旺嘉措所期盼的么?阿旺嘉措看得动情,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亦步亦趋地跟着结婚队伍,到了举行婚礼的主场地。院子里来自各方的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佩戴着各式饰品,围绕着摆在院子中间的美食——青稞酒、酥油茶以及牛羊肉——跳起传统的舞蹈。他们转呀转,跳呀跳,仿佛陷入了幸福的旋涡中,难以自拔。不一会留给客人的座位就已经坐满,正式的结婚仪式就要开始了。

西藏人民的骨血,早就和佛融为一体了。他们的生活没有一样离得开佛,他们认为,只有在佛的庇佑下,才可以获得幸福安康。每年总有一些藏民,不远万里长跪到拉萨,用自己的真诚,祈求佛祖的恩赐。而结婚这样的大事,又怎么能离得了佛的代言人?

婚礼的第一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的诵经祝福。一对新人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僧人,仔细斟酌着其中的每一个字眼,咀嚼着佛对他们结合的欢欣和祝福。他们的眼睛,绽放出格桑花一样的美丽光芒;脸上,散发出阳光般的气息。

感激过佛祖,两位新人便拿着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献给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和自己的家人。每个接受哈达的人,都沾了两位新人的喜气,乐开了花。院子里的锣鼓声一秒都没有停止过,但新人这会儿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加入那欢腾,他们正在一个个地给客人敬酒。阿旺嘉措知道,再经过煨桑,新人就完成了他们的结婚典礼,他们就成了一家人,这多么令人欣慰。

阿旺嘉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新娘新郎,他看见的,仿佛是他和仁增旺姆。他看着新人接受大师的祝福,看着他俩给客人们献哈达、敬酒,看着他俩的亲人们在庭院中载歌载舞。他心中浮起了期盼,他知道,他的新娘比今天的这位还美。

正在浮想联翩,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的,那是仁增旺姆。没有预兆的,他们两两相望。不用言语的交流,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彤云亦浮上了两人的脸庞。

他们避开众人的眼光,牵手而行。阿旺嘉措将师父祝福了的信物交给仁增旺姆,把好消息告诉了她。她的脸上顿时飞上了红霞,再爽朗的女子,也在这甜蜜的瞬间,被融化成娇羞的女孩。他们悄声说笑着,仿佛这天地,就只剩他们二人。

未来的生活在他们心中慢慢成形。可他们不知道,不是死亡要将他们分离,而是命运注定要他们分离。

正文 第八章 拉萨乱雪

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五世第巴桑结嘉措的心,也被冻结了起来。之前为了摆脱蒙古人与皇帝的辖制,富有政治抱负的他,选择了与准噶尔部打算作乱的噶尔丹合作。然而区区的准噶尔部,怎能与康熙领导的强盛清王朝相比?噶尔丹最终兵败,甚至连嫔妃也引颈就戮,仅他自己保得残命远遁。

桑结嘉措与噶尔丹结盟之事,很快被康熙发现。在拉萨的纷纷乱雪中,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诏书,到了桑结嘉措的手里。诏书中,桑结嘉措受到了康熙大帝的严词责备。千里迢迢之外的紫禁城中,皇帝所发出的雷霆震怒,让这个有着政治抱负的僧人恐惧了。更可怕的是,在诏书中,康熙帝提到了五世达赖喇嘛的死!朝廷和皇帝都已经知道了桑结嘉措的隐瞒。

怎么办?桑结嘉措知道,没有皇帝的支持,他不可能继续今日的权威。如今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转世灵童接到布达拉宫中。这个少年傀儡的存在,能让他继续大权在握,享有特权。

他慌忙找来了下属,吩咐他们去南方的贡巴寺,找回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此时的门隅,阿旺嘉措正满心欢喜地计划着与心爱人的婚事。他的爱情开出了一朵小花,开出了满心的风光旖旎。他正在幻想着他的未来,他将和心爱的她,一起在佛的注视下,幸福一生。这或许是一个红教信徒最美满的一生,即便不能即身成佛,有佳人相伴,又能探索佛的智慧,那是多么充实的人生。可这个世界,没有给他成就此幸福的机会,这个世界要给他的,是更大的使命。

阿旺嘉措并没有感知到这一点,他的手里还是那温软的手。她亲昵地依偎着他,听他安排他们的幸福。他看到她的脸上弥漫着娇羞和向往,他忍不住想要亲吻她的脸颊。可一群人如风一般卷进了他们的房间,将他和她分隔开来。他焦急地要去寻她的手,可跪在他面前的人,告诉他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那一霎,当是狂风暴雨。他没有想过要去拥有多大的成就,他只想追求他心中的幸福。可就在他连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都没有听到过的情况下,他竟然成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可那些跪拜不起的人,却真实地在他的眼前。这些人中,有他认识的,那是为他讲学的经师,和寺院的住持。往日俯视他的这些长辈们,此时都匍匐在他的面前。

他的脑中,嗡嗡响成一片。他慌乱地想要找一个依靠,四处寻找后,他发现唯一直视他眼睛的,是和他同样慌乱的她。

他不知道是怎样被人们簇拥着离开的。他只知道,他的眼一直遥望着那个与自己注定无缘的姑娘。自己将会成为高高在上的活佛,然而他宁愿俯下身,亲吻这尘世的泥土。恍惚中,他似乎意识到,他将被禁锢在布达拉宫尊贵的殿堂里,再没有资格去谈论“爱情”。

他本是风,却被束缚了,失去了生气。除非有一天,爱情能够苏醒,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阿旺嘉措这个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后来每每想到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快要裂作两瓣。他为此写下了断肠的句子:

青女欲来天气凉,

蒹葭和霜晚苍苍。

黄蜂散尽花飞尽,

怨杀无情一夜霜。(曾缄译)

被世人看做是无上荣耀的此刻,在阿旺嘉措的心中,却如同寒霜降临。寒霜分开了在春夏热恋着的蜜蜂和花朵,就如同一个身份将他与恋人分开一般。世界,瞬间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四面袭来的热情,却似冷风一般扑来。阿旺嘉措的心在寒风中战栗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他穷尽了双眼去望,可已经看不到那个身影。

一对恋人,就这样被迫分开。这个悲剧的缔造者,正是五世第巴桑结嘉措。是他的野心,让仓央嘉措的成长与别的转世灵童不同。他没有自幼接受活佛该有的培养,以此铸造出一颗波澜不惊的佛心,他看到的都是鲜活的世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将走上一条世俗的路:敬着心中的佛,拥着怀中的爱人,一起在这有着神圣雪山的高原上,生活到老。

是政治的野心,让仓央嘉措的人生,注定成为悲剧。野心家们垂涎着一片大好江山,幻想自己有一日能站在最高点,手握权杖,把所有人踏在脚下。他们的眼,被黄金的亮色耀花了;他们的心,被欲望填满了。连生命都可以轻易地践踏,百万亡灵的怨曲都无人听,卑微的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阿旺嘉措渐行渐远的身影,看着他被人簇拥着离去的仪仗,仁增旺姆感到绝望向她袭来。她所爱上的,竟是至高无上的活佛!她此时,是否应该为他施予她的感情而骄傲呢?她是否应该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呢?不,她的心里没有骄傲,她也没有感到恩赐,她只知道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弃她而去了,即便那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他终究放开了爱她的手,去触碰另一个世界了。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肯为了自己的爱人,不要江山,不要权势,不要前途,放弃一切?但凡是男子,再如何淡泊,心中也总有一点,让自己成为闪光人物的愿望。这大抵是本性使然,他们总是更加理性,相比起来,女子却更加决绝,能够为了爱情疯狂。

在政治的旋涡里,两个人的爱情,如同转蓬一般,哪得安稳?很难有好的结果,尤其是女子——她们更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即便与一个人相爱,也容易因男子的一念私欲,一心“宏愿”,最终不能偕老。翻开历史血淋淋的书页,字里行间,都可窥见那些哀哭的女子。

那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为了爱情把定情的纸扇溅出了殷殷血迹。见不到情人来,她只得寄身庵堂。可等来的,却是她的恋人做了叛国的孬种。既然所托非人,还不如伴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那寇白门,本想乐籍女子嫁入公侯家,便是有了好归宿。却不知她爱上的,竟是个浪荡子。爱错了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平平稳稳地捱过一生。但那软骨的朱国弼,不仅向清廷投降,还打算将连寇白门在内的一干姬妾卖掉,好为自己赎身。当她自筹了钱来赎他,他便又苦着脸来求她的原谅。可她哪里还会回头。她回到了金陵,从此诗酒为伴,游戏人间。

这些古代女子渴求着爱情,然而出色的她们,又多会卷入政治。在政治面前,再珍贵的爱情,也难免毁于一旦。在这当中,男子的懦弱与顾虑,是成就她们悲剧的源头。

仁增旺姆曾为阿旺嘉措许下,生不分离的誓言。她爱着他,但宗教的力量太强大,她只是个小女子。她无能为力,只能哀哭。她那如同天空星子一般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她看到那少年清癯的身影在人潮中渐渐淹没。她伸手想要握住什么,但她知道,那是被神佛选中的人,她的掌心,只有雕刻了命运的纹路。

爱情就这样被断送了。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不可能有交集。他是高高在上的六世达赖,是她的神,她只是他脚下的一抔尘土——不,她只是无数尘埃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不是她想要分别,也不是死亡要将他们分开。是命运,是政治,是软弱,注定她终究不能与之相偕。

阿旺嘉措呢?当他身处旋涡之时,他无力,或者也没有心思去挣扎。

他在人们的簇拥下远去,他的心噙着泪水去往布达拉宫。这是一个15岁少年,无法反抗的命运。他面向着那个圣地,无数藏传佛教教徒虔诚向往的圣地,然而他不断地回头,去看他的仁增旺姆,那个莲花一般的少女。她还如初见时一样美,甚至比当初更美了。

15岁的少年,就此含着眼泪去往拉萨。寒冷的天气,让他的泪水冻结成冰晶。晶莹的冰珠子落到地上,又裂为碎片。

他是一个僧人,他将成为六世达赖。他看到了拉萨,如传说一般壮阔,他看到了布达拉宫,是超凡绝尘的圣地。在雪中,一切都白茫茫的,看起来更具神性。他心里有一根神经被牵动了,他即将去往世人神往的圣界。

然而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他永远失去了。在他的身后,是他心爱少女的恸哭,他为她刻下了一世的哀愁。可他又能如何?她只能在自己的哀痛中噬自己的泪,他只能在绝世的圣地作他的活佛。无能为力地,他断送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走在拉萨的乱雪中,他拂了身上,仍旧一身恋恋不去的雪。这身袈裟,是他未来的归宿,可那乱雪,是他心中无法割舍的情义。

正文 第九章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

高高的圣城,俯瞰着脚下的世界。它用高度,彰显着自己的权威。

桑结嘉措坐在阿旺嘉措的面前,他向转世灵童讲述了他的真实身世。阿旺嘉措忐忑地听着这里面的曲折,那颇具戏剧性的故事,让他感觉似乎在听别人的故事。他仍恍惚在梦中,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阿旺嘉措任人摆布地,做着各种事物。他的思维似乎暂停了,只机械地做着人们要求他做的事,直到五世班禅来到他的面前。

那个慈悲的老人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从老人的眼神中,仿佛看到救星。老人亲切地跟他说话,安慰他,跟他说转世的事,他就如他敬爱的父亲和老师一般,话语温暖到他的心底。他的心,在老人的话语中沉静了下来,他终于准备去面对自己的身份了。

康熙三十六年(1697),五世班禅为阿旺嘉措受戒出家了。阿旺嘉措拜五世班禅为师,班禅亲手为他剪去了三千烦恼丝。在他对着大昭寺的《显宗龙喜立邦经》磕了头后,班禅赐给他一个全新的名字——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这是他作为六世达赖的法名,从此他不再是阿旺嘉措,而是仓央嘉措了。他彻底割断了俗缘,成为了佛的弟子。

桑结嘉措颁布了文告,向世人宣布,五世达赖早已去世,他遵从其吩咐,一直对此事秘而不宣。此时时机已到,他将让被他秘密保护多年的转世灵童坐床,成为六世达赖。在此之前,桑结嘉措早已给康熙去了密信,告知皇帝一切。康熙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毕竟这偏远的疆域,还是应该以安定为第一位。既然皇帝没有说什么,自然没有其他人敢有半句不满。六世达赖喇嘛的坐床仪式,就顺利地开始进行了。

在这一年的黄教始祖宗喀巴的纪念日,仓央嘉措正式坐床了。当他穿着专为活佛供奉的精美衣衫,坐在高广平稳的轿子里,在人们的顶礼膜拜与赞赏中,徐徐地穿过拉萨城。他的眼中,满是专为他而设的、绵延开的、壮阔的繁华。

法螺与歌舞的声音,和着对他的敬畏,传入耳中。十五岁的少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被阿爸阿妈牵过,后来翻阅过无数经书,又抚过爱人莲花一般的脸颊。然而此时,他面对的,是人们的顶礼膜拜,是高大华丽的宫殿。这一切,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了。在亲身经历这样的盛大场面之后,爱情在他的心中似乎淡了一点。

仁增旺姆,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她是在家里以泪洗面,还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少年活佛对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在这样盛大的场面中,少年活佛的心有些飘忽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他和仁增旺姆的关系:我们将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们完全没有可能在一起;既然这样,便是缘分断了,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我既已是活佛,便该好好接受将要面对的一切。

他为这顿悟写下了一首诗:

我与伊人本一家,

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归去,

几见狂蜂恋落花。(曾缄译)

尘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变换,转瞬而至,落叶和尘埃,很快就会掩盖之前曾经有过的痕迹,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春去秋来,这本是世间的基本规律,但人心却往往执著于过去,那虚无的已不存在的过去。

但,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连蜜蜂都不迷恋那些坠落的花朵,无论它们以前如何鲜妍,一旦坠落,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明日黄花。人,或许就应该顺应这世事的变迁来活着,这才能真正体会万物的呼吸。

所以,还是顺命吧!

仓央嘉措决定放开手,去顺应这命定的变换,去顺应他不可扭转的道路。想到这里,他的心仿佛一下子宽了。他的目光看向虔诚的人们,那赞颂,便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达赖,是格鲁派黄教的活佛。格鲁派是西藏四个藏传佛教派别中,最晚发展起来的。在公元14世纪,格鲁派的创建人宗喀巴来到了西藏。在这里,他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僧人而努力。很快,他就成为了学识渊博的学者。

从他学习完满开始,他就戴上了黄帽。在朗达玛灭佛后,为了兴盛佛教的大律师贡巴饶塞,曾把自己戴的黄帽,送给即将去西藏弘法的卢梅大师。他说,你只要戴上这个帽子,就能想起我来了。于是黄帽所代表的,是持律法的律者。宗喀巴觉得,当时的佛教中有不少坏的习气,如果不能严守戒律,很难使佛教得到昌盛。他戴上黄帽,就是要学习古代的大持律者,成为一名复兴戒律的传教者。

后来,宗喀巴总结了大小乘、显密一切的教诫理论,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言论,他以囊括大典、众家的气度,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持律修行,成为有众多追随者的一代宗师。他的弟子们也以他为楷模,戴上黄帽,成为严守戒律的修行者。

自此,格鲁派也被称为黄教,是所有宗派中最严守戒律的。所以,红教所认可的僧侣婚姻,在黄教看来是绝不允许的,一旦犯戒,必将遭到惩罚和驱逐。

仓央嘉措正是这样一个宗教派别的活佛,作为一派的宗主,他不可能再有婚恋的自由。他被宗教生生割断了与俗世情感的联系,他必须成为守着清规、一心向佛的圣人。

这一点,是所有人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也是所有人认为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所有人,将这当做自然、正常之时,又有谁去过问当事人的内心?

通常,出家为僧都是自愿而行的。即便出于生计,不得不去寺中度日,也是做好了割断尘世的准备的。但唯有这活佛,不会经过当事人的同意,一旦认定,便是生而为僧,个人的意愿,远没有生前注定的权力大。更何况,有多少人争着想去当这活佛,谁会想到有人不愿意?

确实,权力有其绝对诱人的香气,连仓央嘉措也在声声的赞颂中,感到有些许的飘然。虽然不是自愿,但他的心也慢慢地开始接受,权力成为侵蚀人心最快的蜜糖。

与此同时,那个叫做仁增旺姆的少女,正望着天空。天上的佛祖啊,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爱人?他现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正肝肠寸断呢?或者……他已淡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把我忘记……

我们无法还原当时的场景,但心中却有些微的疼痛。可以想象,那少女有怎样的痛苦,但当她回忆起与之一起度过的点滴时,又是怎样的甜蜜。这苦涩与甜蜜融在一起,成为一杯青稞酒,她必须慢慢地饮下去。直到流年将那苦与甜都洗净,留下无悲无喜的往事。回望时,只如阅读一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

这就是无可奈何,是必须断去的爱情。这世上,有多少拥有七窍玲珑心的女子,又有多少无可奈何断去的爱情?想那唐琬亦曾如此悲婉过。她本与陆游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她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却被婆婆赶回了家门。虽然再嫁,却哪抵得过那从小滋长在心底的爱情。

那日,她随了丈夫去沈园,偶遇陆游一张苍白的脸。她看到了他为她留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她怅然离开,不久便因忧郁与伤怀而卧病。在病中自作一阕《钗头凤》相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此后她渐渐病重,不过30余岁,便离开了人世。

是因陆游态度太暧昧不明吧?他这样轻易地屈从,放弃了他爱且爱着他的女子。大抵他亦是这样劝慰自己:既然缘分已结束,何必要苦苦纠缠?他没有抗争,屈从于渐渐平庸的日常。却未知,她心中的伤痛越来越深。他毕竟自有前途,有花团锦簇的事业。哪比得上那女子,整颗心都烧在一段爱恋里。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够为了自己的爱人,勇敢地抗争?

当然也有的作者,明朝文士沈三白,为了保全妻子离开家族,自过起了悠闲的生活,这才有了,这才是共患难的爱情。而杜牧笔下“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的故事,则是女子因珍视自己的丈夫,跳楼殉情的传奇。

这是血淋淋的爱情,是生死不渝的执著。仓央嘉措未作这样的选择,但对此,我们亦无法责备。毕竟,他还太小,他还有他的信仰、他的佛,在桎梏着他。

而身为一个女子,到底希望怎样呢?是愿那人安于现实,怀着歉疚慢慢老去,还是与他一起血溅三尺,为爱情放弃一切?

此时,我们尚不知仁增旺姆会做怎样的选择。但我知道,那个少年僧人,已改变了初衷,愿意接受一切。痛苦的,令人艳羡的,他都认了——或许未来的他,坐在寂寂的殿堂中会后悔,然而此时,他的心与双眼,都已被新奇的景象,与崇高的地位所掳获。

但我们,仍旧无法责备他。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选择好好地活下去,或许,并不比选择绝望的爱情更加不堪。

正文 第十章 无处话寂寥

在盛大的仪式之后,仓央嘉措终于正式坐床了。当庆典渐渐地沉寂下来,15岁的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下,开始真正享受活佛的生活。

他穿着华美的锦衣,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每餐享用着侍者供奉上的金莼玉粒。在最上等的印度香的香气中,他阅读着厚厚的佛经。此间,他每天所见的人,除了教导他的经师,就是桑结嘉措。

桑结嘉措来见仓央嘉措,不仅是用第巴的身份,更是以老师的身份来教导他。虽然他现在心中向往的是政治,但他确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作为五世达赖的得意门生,他不仅通晓经典,更善于辩论。他常年服侍在五世达赖身边,不仅了解五世达赖的生活起居,更了解他的思想。由他来做新一任达赖的老师,自然再合适不过。桑结嘉措告诉仓央嘉措,他现在的学识还不足以真正担任起达赖的重任,如今首要的任务就是学习。

第巴的话是没错的。达赖是藏族宗教的首领,虽然地位崇高,但如果没有真才实学,也很难服众,所以仓央嘉措必须成为通晓各派的一代宗师。这让他必须把整个身心,都沉浸到佛学中去。

钻研佛学原本也是仓央嘉措喜欢的事。在他看来,佛学是汪洋的大海,他虽然已经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绩,但这远远不够,离他理想的境界还有距离,所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佛学的研修。

即使在他爱着仁增旺姆的时候,他也在用对她的爱,来理解佛学的境界。他觉得,他对仁增旺姆的爱,和对佛学的爱,有很多相同之处。它们都让他心中无比温暖,它们都让他想要与之亲近,它们都让他愿意为之付出一生。

佛教也是讲爱的,只不过它的爱,是对众生的爱。但如果一个人没有去爱过,又如何去理解那么博大的爱?他原本也只是对佛教充满了好奇,但当他爱过之后,他才知道佛的爱有多广博,他才知道佛的伟大。

可现在,他的爱没有了,他也就只能去爱佛了。他愿意沉浸在那知识的汪洋中畅游,他愿意去体味佛对众生的关爱,他也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像佛一般去关爱众生。那时,他终将成为一个合格的活佛。

桑结嘉措很满意仓央嘉措的表现,他现在完全是一个认真学习的孩子。他也愿意悉心教导他,毕竟一个有才学的达赖,才能让他站稳脚跟。他教导他经文,教导他历史,教导他做人,他唯一没有教导给他的,是政治。

虽然自五世达赖以来,已经是政教合一了,但手握大权的桑结嘉措并不希望被新的达赖夺去了权力。他希望六世达赖能够把心思放在经书上,而不是政治上。他不能冒险地,让仓央嘉措去轻易接触政治。当年的五世达赖在这方面非常有才干,桑结嘉措担心一旦让仓央嘉措接触一丁点的政治,他就可能发挥出不可估量的能力来。

不,他不愿意,他更愿意让仓央嘉措当自己的傀儡。仓央嘉措现在还年轻,人也羸弱,只要让他不管窗外事,他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傀儡。这是非常理想的状态,桑结嘉措一生的权势,就看能不能操纵这龙驹了。

可渐渐地,桑结嘉措发现,仓央嘉措会在上课时,不时地走神。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仿佛那里有什么让他疑惑的东西,又仿佛有什么让他向往的东西。那神情,让桑结嘉措担忧,他不喜欢仓央嘉措对佛学之外的任何事感兴趣。

桑结嘉措敲了敲桌子,把仓央嘉措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仓央嘉措歉意地看着第巴,后者的眼神里露着不满。仓央嘉措赶忙埋下头,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问了第巴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第巴,我们和蒙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在什么时候,仓央嘉措的神经,已经开始去触碰政治了?桑结嘉措圆睁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仓央嘉措。这小小的少年,已经在踩他的雷区了。桑结嘉措毕竟是老辣的政治家,他惊讶的神情不过是一闪而过,他不愿意给仓央嘉措留下被他操控的印象,他要做得尽量温和一些。

他沉思了一下说:“你要知道,蒙古人一直把西藏当做是佛教的圣地,他们视你为他们的宗主,他们愿意供奉最至高无上的活佛,他们是我们的施主。”

仓央嘉措几乎立即反问了过去:“既然是施主,为什么他们要派兵驻守拉萨?这是施主该做的事吗?”

桑结嘉措轻轻皱了一下眉说:“那是因为,蒙古人帮助五世达赖统一了西藏,所以皇帝就派他们来帮助我们搞好政治。”

“那他们就拥有很大的权力了?……”仓央急急地问。

桑结嘉措没让他问完,就做出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发现眼前这个15岁的少年,已经开始显露出政治的敏锐。这正是他惧怕的。他感到心中涌出一股怒火,如果仓央嘉措再问下去,他或许就会发作。

他吸了一口气,收敛了一下心神,然后说:“政治是很复杂的东西,所以五世达赖一直告诉我,要处理好朝廷、蒙古和西藏之间的关系。他担心去世后会发生什么不应该有的变动,所以在临终时嘱咐我,要我一定坚守在自己的王位上,不能有任何松懈。所以不论有多难,我都会把这件事做好,你尽管放心就好。你的心思,还是应该更多地放到学习上,那些烦人的事,自有我处理。”

仓央嘉措迷茫地垂下了眼睛,他知道,桑结嘉措下了一道禁令,一道禁止他通向政治之路的命令。他心中更加不明白,这些不正是达赖应该做的事吗,不正是他应该思考的事吗,为何在第巴的嘴里,这些都成了他的事?仓央嘉措不否认,桑结嘉措确实有过人的才干,他学识的渊博也让他佩服。可他是来当达赖的,第巴不是正应该教给他这些起码的知识吗?但他此时不敢说。

从小就有的聪颖,让仓央嘉措突然意识到,他的一切都是在由第巴安排,第巴成了他和外界的屏障。他是活佛,他高高在上,但他却只能通过第巴来与外界沟通。他,成了被第巴困在布达拉宫的,囚徒!

突然间,他感到了孤寂,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即便在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他还有敬爱的老师和亲近的朋友相伴,他的心里多少还有些慰藉。而在高高的布达拉宫上,他感到的唯有寒冷。

这个看起来新奇而华贵的地位,原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一尊泥塑的、被高高供奉起来的佛像。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可以让他敬重的老师,却不过拿他当政治的筹码。

他开始怀念幼年时轻松自在的生活,怀念这红山脚下的世俗。可即使他下到了尘世,他也不可能再拥有那份轻松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谁会再次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与他亲切对话?像阿妈抚摸他的头颅,像朋友牵着他的手,像爱人拥抱他的身体?他现在身陷笼中,只是这笼子,看起来华丽无比而已。他寂寞得,快要发疯。

身为高位者,必然是寂寞的吧?当仓央嘉措被“软禁”在华丽的宫殿里,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这种孤寂只有与他经历相同的人方可知。

在那个鼎盛的唐朝,曾经开创了盛世的一代国君李隆基,被软禁了。“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在冷清的宫殿外,秋草已衰,缀满白露。而满阶的落叶也无人去扫,那殷殷的红被秋雨沾湿,连成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那个叫做李隆基的男子已经老了,被自己的儿子软禁起来。虽被尊为“太上皇”,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已没有了任何权力。

他能够做什么呢?连供给都不足了。看起来,他是中原最尊贵的人——皇帝的父亲,然而他的院子,甚至都没有人打扫。无人陪他说话,无人了解他的心,晚景凄凉。

寂寥中,他细数这一生,竟发现此时的落寞,与当初刚继位时的孤寂那样相似。当初的他,刚诛灭了韦后与安乐公主,登上大宝之位。他是少年皇帝,他意气风发,他开启了“开元之治”。然而,他看起来,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快乐。他拥有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再没有一个可以倾真心相对的人。

惧怕他的人,在他面前两股战战,不敢开口;阿谀奉承的人,在他面前一力地说无意义的好话。他想听听真诚的话,就像还是一个不得志的皇子时一样,那时身边有那么多说真话的人,他们让他觉得,他是一个群体的一员,而非如今的孤家寡人。

当初和此时,他都实在是太寂寞了。高高在上的寂寞,和被软禁的寂寞,都在噬他的骨,那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而仓央嘉措,竟在15岁的年纪,就一同品尝了这两者的苦楚。

等到桑结嘉措离开房间,仓央嘉措颓丧地倒在了榻上。他感到全身无力,他在这华贵的房间中迷失了方向。他此时方明白,高处不胜寒。大风在屋外把幡刮得呼啦啦响。以前,这猎猎的风,是激励他的旗帜。可此时他知道,那不过是严酷的对他的提醒。

他觉得刚才的倒下,让心散得不知道在何处。他试图把心收回来,可怎么努力,它们都没有回归原位的意愿。最终他放弃了,他无力去掌控自己的世界,他甚至连自己的心也无法掌控了。

他怔怔地睁着眼,仿佛要枯朽在那里。他似乎觉得,自己以后就将是一具行尸,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言论,只用牵上几根连在桑结嘉措手中的线。他的一生,都将如此地被操纵,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渐渐地,他的神识有些迷糊。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如度母般美丽的母亲。还和儿时一般,母亲轻轻地走来搂着他,把他的头埋到她的怀里。他闻到了母亲身上的香气,那是混合着奶香、糌粑的味道。那味道浸润到他的身体里,他仿佛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

山野的气息,扑鼻而来。周围似乎又嘈杂起了,更多的声响:牛正在打着响鼻,有小孩匆匆从外面跑过,又有大人的吆喝声传来,远处仿佛还有布谷鸟的啼鸣。

“是春天了吗?”仓央嘉措小声地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但母亲身体的温暖让他知道,是春天来了。他知道屋外的山野都披上了黄绿的衣裳,大人们又要背着背篓,到田地里去洒青稞的种子。他们结了伴、唱着歌去,他们的歌声,会一直唱到天边的云霞。

在迷蒙中,仓央嘉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无边的孤寂中,想家或许是他唯一的慰藉。

正文 第十一章 念念不忘

家乡对身在空门的六世达赖来说,是一道魔咒。这道魔咒所开启的,是他与这俗世的牵连。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佛教所讲究的,是即使身处于世俗,也要有出世的心。能够超脱于物外,才能不受物质的束缚,才能自由随意,缘起缘灭皆无法扰动心尘。我们常听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就是身心不在世间的状态。这里的五行,是道教的说法,而三界,却是佛教的说法。

在佛教的理念中,尘世包括了三个境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用通俗的话来说,所谓的欲界,就是有欲望的境界,我们身处的是欲界,而无间地狱也在此间。所以欲界是最重物质的世界,纷繁复杂,纠绕不休,不能脱离这个境界,就无法真正进入佛境。

色界,是已经脱离了欲望的境界,这里没有男女、饮食的欲望,但却有各种形象。在佛教中,色是和空相对应的,有形为色,无形为空。既然此间尚有形象,那也意味着此间不空,是仍然执著于有的世界。

无色界,是连形象都没有了的世界,一片空旷中,却有心识存在。这就仿佛是一个只有精神的世界,均是用智慧在感知。但即便是有心,这世界也不为空。只有空掉了一切,才能进入真正自由的佛境。

看这样的佛理,仿佛是在看科幻小说,这仿佛是宇宙生命的进化史。可连心识都不存在了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别说进不去,就想象出来都很难。所以不少世人都认为,那是神界,非人可以达到的境界。

事实上,佛教的道理并非要脱离了身处的世界,去到更高级的世界,才可体会到。所谓欲界,无非一个“欲”字,放弃了对欲的渴求,便能在现世脱离欲海。即便身处尘世,也无欲无求。就连儒家也提倡“无欲则刚”,可见能到达此境界的,也大有人在。

要出色界,便要去一个“色”字。色是有形的存在,不在乎形象的存在与否,便可不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能只看到事实的本质。这是一种拨开迷雾看清世界的智慧,不少善于分析的人,正是这类的高手,他们以聪颖的智慧,闻名于世。

要出无色界,便是要把这份聪颖的智慧之心,也空掉。没有自作聪明的想象,没有想要去洞悉一切的烦恼,没有了为某一事物的执迷,人的心,已经自由随性到了无比自在的境地,就仿佛是古代的隐者,日出而行,日落而居,有风则御,有水则饮,天地变换都不能扰其心神,他们如水一般随物造型,无忧无虑。

总结一下就可知,于尘世中能跳出三界的人,其实就是能洞悉事物真相、无欲无求、无忧无虑、随遇而安地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有真正的大智慧,他们或富有,或贫穷,但都自在随性,安乐无比。让人类脱离生死困苦,正是佛陀想要给予人类的智慧。只不过世人愚昧,才用了各种夸张的比拟手法,把心灵的境界,比做了真实存在的世界,以让世人去崇拜,去追求。

尘世之间能达此境地的,虽然不多,但也历来有之。他们可能是隐世而居的高人,孔子也要受他们的教诲;他们可能是行为疯癫的怪人,鞋儿破帽儿破的济公,即因此被世人称为了活佛;他们还可能是市井的百姓,处身于繁琐的柴米油盐中,却悠然快乐;或是身居高位的达官,政治清明时就居庙堂之高,行利国利民之事,政治腐朽时则退于山野,自怡自乐。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行事无碍,至少无碍自心。

仓央嘉措曾经也希望能到达此境界。他认真地学习经书,希望从中得到让自己忘却凡世的法宝。可桑结嘉措给他制造的脱离凡俗的环境,反而激起了他对凡俗的向往。那些牵扯起来的乡愁,带着仓央嘉措的心,直抵凡尘。在这里,有生离死别的痛,有男欢女爱的追求,有求之不得的苦。这里的一切,将带着仓央嘉措的心,去往无间地狱,使他承受欲望的折磨。

孤寂,是仓央嘉措现在对布达拉宫的唯一印象。他想要摆脱这一切,回到儿时的欢乐中。他向桑结嘉措提出,要出去玩耍。桑结嘉措从这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年轻人少有的忧愁,于是他答应了。也许让他去散散心,会比一直关在布达拉宫里好。他安排仓央嘉措射箭,地点在红山后水潭的岛上。于是仓央嘉措带了弓箭和他的随从,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从高高的天界,降到了人间。

当年为修建布达拉宫,需要挖掘不少泥土。从远处运泥土,费时费力,所以当时就直接在红山的背后挖掘,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水潭。水潭的中央,是一个小岛,长满了茵茵绿草,和葱茏大树,鸟飞鱼跃的动静中,是一派自然风光。来这里的人不多。偶尔会有来转红山的人,在潭边休息。拉萨城里相恋的年轻男女们,亦会在天气晴好时来此郊游。桑结嘉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清幽的处所,不用担心仓央嘉措过多地接触世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

仓央嘉措很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让他感觉离心中的家乡近了。草木的清香、潭水的荡漾,一切都自然得让他的心开阔起来。他把自己置身在这片葱茏中,专心练箭,仿佛如此,就能让自己回到家乡的山水中。

可世俗并非是平静的山水,这里荡漾着的诗情画意下,往往牵引着欲望。原本想要静心练箭的仓央嘉措,看到了林中的男女,他们唱着歌,跳着舞,渴了就互敬甘甜的青稞酒。他的心被那喧嚣撞击了一下,此情此景,他何时见过?

那是他和仁增旺姆一起去郊游的情形。那日,她从家中带了食物和毡毯,和他一起去城外的林卡晒太阳。他为她唱起了情歌,她脸上泛起的红,比过了天空的红霞。她随着歌声跳舞,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舞。

他还记得他为他们的幽会写过一首诗:

我同爱人相会的地方,

是在南方山峡黑林中,

除去会说话的鹦鹉以外,

不论谁都不知道。

会说话的鹦鹉请了,

请不要到十字路上去多话!(于道泉译)

那是一段放肆了情感的岁月,一切,都快乐得没有忧愁。和这林里的男女一样,生活似乎原本就该是说不尽的美好。

仓央嘉措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绞痛:他忘了她有多久?那个他深爱的女孩,现在究竟如何?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吗?是的,她一定在等他,苦苦地等他。她说过的,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仓央嘉措的心痛得更加厉害,他为了高高在上的地位,竟把她忘了,他怎么能这样!他想起离别时她无助的眼神,想起了她越来越小的身影,他的心战栗起来。他想见她,他想听到她的消息!

一阵风拂面而来,仓央嘉措充满渴望地迎着风呼吸。他的心中充盈着思念,盼望所思念女孩的到来。他为她写下新的情诗: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高平译)

风儿把她带来吧,哪怕带来的,只是她的一丝气息,也能让心感到些许的安慰。在这个世间,再没有谁,比她更亲近心灵的了。当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曾经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情人,就是最亲近的人了。可这个人远在家乡,如何才能见到她?!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少女,

寄过去三次讯息!(高平译)

对于不是自由身的仓央嘉措来说,自由的小鸟,或许是最好的信使。让它们振动的翅膀,带着他的思念,去找他美丽的少女吧,让她知道远方的情人,尚在思念她。

仓央嘉措的思念愈演愈烈,那少女的身影,可以在任何时候闯入他的脑海。他的心思恍惚起来,近在咫尺的经书,也仿佛漂浮在情海之外。他不时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些美好,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他的嘴角不时泛起笑意,可转瞬的清醒,又会让他堕入失望。

于是他夜夜辗转,夜夜难眠。清醒的时候,他就看着远方,希望从任何的景象中,得到恋人的消息。即便是远处峰峦上飘荡的白云,也变成了恋人为他的祈愿:

西面峰峦顶上,

朵朵白云飘荡,

那是仁增旺姆,

为我烧起高香。(高平译)

对于相思成灾的人来说,任何的景象,都可能用来寄托相思。在这一物一景的联想中,是那无法了结的情思。

相思是人情感中,最美的几种之一,是爱与幽怨的复合体。它的美,带着残缺与伤痛,是哀婉而悲凉的。它是一种怀念,也是一种期盼。

不论是温八叉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还是李太白的“九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都将这相思写得十分刻骨。

享受爱情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相思,能够少一点痛苦;约期,能够早一点到来。然而,谁又知道,正是这痛苦,让人们对在一起的时光格外珍重。正是这份珍重,让人宁愿不能跳出三界外,甘愿受尘世的束缚。

我想,最美的爱情,必然经历过荒芜流年里,一段刻骨铭心、遥遥无期的相思。就好像仓央嘉措,坐在孤寂的布达拉宫里,手中摇着转经筒,口中念诵着至高无上的佛经,滴血的心中装的,却是那个名叫仁增旺姆的女子的笑靥。

正文 第十二章 吱吱呀呀转经筒

相思,是磨心的碾子,它时刻不停歇地转动,把心的每一寸都磨出痕迹,似要把心磨成粉。仓央嘉措想起,那些朝圣喇嘛们手里持着的转经筒。一个小小的经筒,在他们手里转出了永不停歇的螺旋,一圈一圈地,甩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其中低鸣。这些低鸣,是在人们耳边不停歇的咒语,念着心中的祈愿。

徐徐地,仓央嘉措走到宫中的转经筒前,那巨大的筒身昭示着它的存在。仓央嘉措摸着这经筒,他感觉这吱呀转动着的物件所发出的,该是他对恋人的思念。

转经筒是藏传佛教非常特别的物件。它里面放置的,是咒语,或经文。一旦转动,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虔诚的藏民随身携带着转经筒,只要手中有空,就呜呜地转响它,让心中的虔诚随之响动。

对于大多数不识文字的藏民而言,转经筒无疑是一大福音。只需转动,就等于把繁复的经文念诵。然而小小的经筒所承载的经文是有限的,所以藏民们认为,大的经筒能装载更多的经文,自然更有神力。于是佛寺中的转经筒,就拥有更大的效用。那些满是酥油的手,在转经廊上一一转过经轮,转过的经轮,吱呀地响着,把祈愿传至整个时空。

佛经认为,转一日转经筒,可以圆满一亿次心咒的力量。这份功德非常难得,所以整个藏区都遍布着转经筒,好让世人的祈愿,抵达佛心。不过,与其说藏民们在虔诚地转经,不如说他们只是用一种执著的虔诚力量,去表达心中对佛的敬意。那呜呜的,和吱呀的声响,是他们心底的低语,是他们心底的期盼。

仓央嘉措何尝不知道这一点。那转动的声响,诉说的,是他心底的思念。只不过,那思念不是对高高在上的佛祖,而是对他的心上人。

仓央嘉措把思念写成了一首首情诗,寄托到了遥远的天地。他的神情摆在了脸上,他没作任何的掩饰。

他不知道黄教之主不能思恋凡尘吗?不,他是知道的,他很清楚他和她的距离,可那思念就一直萦绕着他,摆不脱,走不掉。就像当初他成了六世达赖一样,无法摆脱,无法避免,他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而如今,回望着他的过去,他依然没有能力去挣扎,何况,他也不想去挣扎。

他任由自己在思念中沉沦,让思念淹没自己。任何事务,都很难提起他的兴趣,曾经让他乐意畅游其中的佛学之海,也变得如一潭枯池;曾经让他舒展筋骨的射箭嬉戏,也让他觉得手脚无力。

他想象着她温暖的怀抱,像母亲,但却更年轻,有更多的芳馨。他愿意沉浸在这温柔乡中,永远不醒。即便没有她的消息,只是这样遥遥地思念,也是美的。

不过,他何尝不想给她寄上自己的心思。可他的身份,使他无能为力。他是至高无上的活佛,也是被拘于华宫的傀儡,除了请清风、白云、小鸟为他寄情,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年轻的活佛,被人困在了布达拉,更被思念困在了心里。

看着仓央嘉措的情诗,桑结嘉措担忧地眯上了眼睛。虽然他不希望仓央嘉措学会掌握政治的能力,但他同样不希望活佛有出格的举动。不合格的活佛,意味着他不能做个合格的傀儡,会为他招惹麻烦,会成为敌人的话柄,更可能使他丧失权势。

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事。他要想办法,他要消除任何对他权势的影响。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调查,去看看这个令仓央嘉措魂牵梦绕的女子究竟是谁。他要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达成他的目的。

他派出的人,马不停蹄地奔向了门隅,去到他们相遇的集市。他们没有找到姑娘,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桑结嘉措满意地听着这个消息,他知道,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他若无其事地给仓央嘉措上课,当看到仓央嘉措的神情飘忽,他就用力咳嗽了一下,仓央嘉措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那份失落,仿佛是把心爱的姑娘,一个人抛弃在了外面。

桑结嘉措又重重地咳嗽了两下,这让仓央嘉措抬起头来看他。桑结嘉措略略沉思了一下,问:“在你坐床之前,是不是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

仓央嘉措的瞳孔顿时扩张了,他从没想过第巴会和他谈论这个,这可是他隐匿在心底的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得到的,亦是第巴满意地点头。仓央嘉措很困惑,第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准备教训他吗?

桑结嘉措微微一笑,告诉仓央嘉措:以前的事务太多,所以他没有来得及处理坐床前的一些遗留问题。为了让仓央嘉措安心学习,他暗中派人去了门隅,准备接他的亲人来拉萨。

仓央嘉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桑结嘉措派人去门隅了,他派去的人去见过谁,有见到他的那个她吗?他想问,可他不敢问,他怕把自己出格的心事吐露出来,特别是对这个把他当成傀儡的人。

桑结嘉措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告诉仓央嘉措:对于发生在仓央嘉措父母身上的事,他很抱歉,不过他们不过是他现世的父母,他们本来没有多大的福报,但因身为六世达赖的生养父母,他们将在转世之后,获得很大的福报,这是他们的福气。

仓央嘉措默不作声地看着桑结嘉措,他觉得桑结嘉措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些。果然,桑结嘉措很快就说:派去的人回来说,仓央嘉措曾在门隅有一个情人。这话让仓央嘉措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仁增旺姆,他终于要提到仁增旺姆了。他的心,突然不再担心桑结嘉措会怎么想他的事了,他只想知道恋人的近况。

桑结嘉措并不着急着说仁增旺姆的事,他只是宽慰仓央嘉措:那时候你很年轻,这个我不怪你,更何况,你所在的寺院是红教寺院,娶妻生子也是平常之事,所以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当时的行为,你不用担心。

仓央嘉措心中恼怒起来,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想知道仁增旺姆的近况!桑结嘉措从仓央嘉措的眼中看到了不满,他沉吟了一下,说:你现在是黄教的宗主了,你的一言一行所代表的,都是黄教的主旨,所以就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吧。派去的人打听到一个消息,那个曾经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很明白事理,她已经嫁人了。

“她嫁人了?!”仓央嘉措震惊地冲口而出。是啊,她结婚了,嫁给一个好人家,这是她的福气。桑结嘉措看着震惊的仓央嘉措,有些得意地笑了。不要太在意她了,她也算是聪明的女子,知道你现在身为黄教的宗主,是无法与她在一起的,所以就快快地嫁人了。

仓央嘉措摇着头,他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她嫁人了,她没有等他,枉他如此想他!他想起了她的誓言,她不是说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么?为何她这么快就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我和市上的女子,

用三字做的同心结。

没用解锥去解,

在地上自己开了。(于道泉译)

这是他后来为此写的诗,他脑中一派糊涂,他不知这同心的结,如何就自己开了。那些山盟海誓,难道就如同玩笑一般?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地念叨着:她嫁人了,她嫁人了!他想不通,她曾经那么爱他,可她为何要嫁给他人?她已经准备将一生的幸福给他了,她为何还要背叛他?!

他的心里满是痛苦,他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心中的责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把心中的恨意写成了诗:

自幼相爱的情侣,

莫非是狼的后裔?

尽管已经同居,

还想跑回山里。(高平译)

想来,他俩相识已有多年,可这多年的情意,却在今日遭到了背叛。为什么会如此?难道她是狼的后代么?才会如此地薄情寡义!即使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还是背叛了自己。

仓央嘉措想不明白,他只有用各种的可能,来揣度那恋人的背叛:

美人不是母胎生,

应是桃花树长成;

此恨桃花容易谢,

落花比汝尚多情。(曾缄译)

仓央嘉措始终想不通,为何深爱的人会背叛他,他们当初是那么甜蜜。或许她真是桃花精,化身为女子诱惑了他。桃花开了容易谢,可她的感情,还不如这早谢的桃花多情。

他怨她的薄情,可他依旧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的心在呐喊,可他还记得她那么可爱,那么温柔,他记得她看他时浓情的眼。可她已是他人的妻子,他们之间的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想去找她问个究竟。可他身为黄教宗主,又怎么可以去做那样的事?!更何况,是为了一个背弃他的人!他应该把她和过去,当做浮云一般,统统忘记,那些都不是一个达赖应该有的生活,不过是他降于尘世所经受的干扰。他是达赖,他应该把这一切,当做是生命中无意义的过往,可为何心里还在不停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当仓央嘉措在心中一遍遍责问恋人的时候,他忘记了,当初是他离开了她。虽然这样的离开,不是出自他的心愿,但他确实走了,而且一走就没有音信。他忘记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即便是经历了再多的痛苦,那也是她一辈子难忘的情。她不是狼的后裔,更不是一树桃花,她在心中永远蕴藏着对他的爱,在他弃她而去后依旧如此。

有些爱情本就是无奈。在这个尘世里,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人们终究要面对的,还是世俗的生活。面对这些决绝的爱,我们可以做的,唯有叹惋,唯有斟一杯酒,对着虚空酹去。

就像仁增旺姆,我们怎忍心去责怪她?仓央嘉措的离去,带走了她的心,她绝望地看着拉萨的方向,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回顾她的眼眸。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她还能做什么?她的心不会变,即便他不知道。她要把一生的爱,都寄给无望的爱情,有此一遭,她还哪里有心再去爱别人?

可她的家门,每日都被求婚的人塞满。未嫁的女子,永远都是最抢手的。她的家人,怎么抵得过他们的热情?他们亦不愿让她孤独终老,他们要为她安排幸福的人生。

但只有她才知道,没有了他,她不过是一具空壳,嫁与谁又有什么关系?不如满足家人的愿望吧,把残生给无望的未来。于是,怀着对恋人的爱,被抛弃的爱,她走上了去夫家的路。这不是背叛,是无奈。

唯有仓央嘉措在这消息中痛心疾首。他失去了爱情,布达拉宫里,便听不到相思的诗,只有转经筒吱吱呀呀,响着空寂的声音。

正文 第十三章 你见,或者不见我

女友嫁人了,新郎不是他。仓央嘉措在空荡荡的布达拉宫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原来爱情不是甜美的果实,爱情酸楚得如同苦酒。他真想喝一杯苦酒,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把这逝去的一切,当做浮云挥开。

忘记,或许是失恋人心中,所有的呐喊。忘记曾经的快乐,就能忘记现在的悲痛。仓央嘉措痛楚地写道:

第一最好是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至相恋;

第二最好是不相识,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于道泉译)

不曾相见,便不会相恋;不曾相识,就不会相思。缘起缘灭都有因缘,这是因果的循环。当日的相见是因,它导致了后来的相识,最终相恋、相思。当此时尝到了苦果,方知一切的缘起,就在那相见相识的瞬间。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是否就不会有今日的痛苦?或许当时光倒流,让人在时间的河流中错失彼此,反而不致有此等烦恼。它来得那般痛,那般无奈,叫人如坠生死。

于是另一版本的翻译,写得更为苦痛: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曾缄译)

如此的苦痛,不如把情戒了吧!戒了那一切的因,不要那一切可能的果。这样,或许人会过得舒坦一点。

大概世人都有这样的苦痛,后人便把这苦恼的诗,附会成了一首《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十诫诗》虽然是把两种翻译凑在了一块,还续上了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读起来过于繁琐,失去了原诗简约的美,但它和原诗想要表达的,是一样的情绪:要戒除一切可能产生情与孽的机会,免得让那一个个因,最终化作生死决绝的苦楚。

如果世事都可以此一戒了之,那该断除人间多少烦恼!可因果报应,是世间的循环道理,只要有存在,就会生发出因,一个因又导出一个果,这个果又成了新的因,去导致新的果。如此往复,才成就了世事的繁复。这戒,该从何戒起?

有人说,你恨一个人多深,对应着的,是你爱这个人多深。因为爱,才会去在乎;因为在乎,才怕背叛;因为背叛,才会恨着。恨的时候,心若隐若现地看到比邻绝望的苦楚。它在山尖,在峡谷,在大路,在海边,在每一次失望转换中,将一份深之入骨的爱恋,渐渐地放弃。可思念却越来越浓,稠密得不可分割。

仓央嘉措的心想必也如此,他的爱情凋谢了,他气恼地说着狠话,希望不曾相见,不曾相识。可在他的心底,那份爱依然在那里,无论她在不在身边,爱还是不爱他,他都保留着那令他倾心的身影。这个身影,或许并不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但她始终有那么一个位置,不远不近,静静端立。

你选择怎样的方式生活,没有谁可以责备你,也没有谁可以改变你。作为自我独立生活的个体,冷暖自知。人生既不是为了谁而活,也不是没有了谁便不能活,可是你要活得像你自己,乐活地生活,决定错误与否,你都必须独自承受。怀念是被世人允许的,可总得有个时间让它停止。毕竟生活是一条延绵不断的路,它只有去时的路,没有回程。你可以偶尔停下来,往后看看,但如若选择掉头,等待你的,将是面对悬崖的粉身碎骨。以前,甚至以前的以前,它都为你的成长铺垫,为你的成熟付出。但,它们只可在后方给你精神的力量,做决定的,依然是你自己。要么你改变自己,要么你拥有坚定的、可以把它改变的决心。

或许,之所以不愿意踏出新的一步,只因为怕。就如仓央嘉措所发的狠话一样,如果没有相见,就没有相恋,如果没有相识,就没有相思。那是怕再去经历相恋的甜蜜后,又尝到相思的苦。

有的人说,累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仓央嘉措最终却说:

毒龙在我后,

虽猛我不畏;

苹果正当前,

摘下且尝味!(刘希武译)

说这话时的仓央嘉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他从容不迫地踏入爱情这个陷阱,一心要品尝爱情的甜蜜。即便他知道,其后可能会有失恋与相思的苦楚,但那又何妨,爱情的蜜,总能填补失去的苦。他把逝去的爱情,在心中放好了位置,又准备去寻找香甜的苹果。

那最好不要相见、最好不要相识的话,不过是仓央嘉措的气话,那是他心里一时的恼。可他是一朵被感情充盈着的莲花,它的花蕊里,有最甘甜的蜜,他要让懂得这蜜的蜂蝶,来与他分享。

而在我这里,树木开始悄悄落幕,梅花却在慢慢生长。天空开始变得肮脏,地面却越见科技。没有那个年代纯粹的爱情,只有这个年代生活里,长途奔波的踪影。每个人在心中,都会有对爱情的憧憬,但更多的是对爱情的恐惧。嘴中重复着太多如果,却很少有人真的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如果有一人,愿意把未来押在对你的爱情里,把爱情押在对你的牺牲上,那么他将会是值得相守的人。而你,也需要同等的付出,才会有永远的可能。爱情不关乎其他人,是两人的意愿,酸甜苦辣都要你们尝尽。爱与不爱,是否愿意付出更多,都是由你们而决定。用心去付出,才会有收获。

于是世人演绎了仓央嘉措的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扎西拉姆·多多)

这是一种不计较的付出,不用算盘来考量,谁爱得更多,谁爱得更少,只是单纯的为爱而爱。可这样的爱,有几人能付得出?这样的爱,有几人能够享受?

正文 第十四章 岁月静好

爱得有点痛,伤得有点重。然而时间,是最好的愈合药。

辛夷坞曾在里这样写道:“曾经的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为爱情死,其实爱情死不了人,它只会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针,然后我们欲哭无泪,我们辗转反侧,我们久病成医,我们百炼成钢。你不是风儿,我也不是沙,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擦干了泪,我们都要上班。”那我们为何不擦干泪,拭去苦楚,明日一早,过自己的生活?

慢慢地,仓央嘉措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他的思考能力及生活态度在发生着变化。他交织在理性与感性里,继续自己应有的生活,他不再与内心那个失去爱人的他纠结,他把那段感情放在了一边,与佛相依,与平静为伴。

虽然再没有与情人的幽会,与爱人的缠绵,可是坐在陈旧韵味的寺庙佛堂里,古老的气息包围着雪域高原,手中是泛黄的经书,嘴中轻轻念着有些深切意味的句子。偶尔,在佛堂里诵经祈福时,会有人轻轻坐在一旁,请求他的指点和恩赐。

在这里,可以活得像王,他是六世的统治者。被人们朝奉,又使他回到了自己的原点。这是心灵净化和升华的过程,它必须给下一份爱,一个过渡的期限,让心缓和下来。

没有大失常态,哀怨起伏,仓央嘉措把自己重新定义到一个新的位置,用新的方式去存活——变为活佛。失恋本不是哭天抢地之事,于仓央嘉措而言,经书教予人的,或给供奉之人的祈福,更能使自己得到不一样的快乐。

佛学里有言:“放弃自我,真我就出现了;放弃有限,就会赢得无限;放弃法执,就可得到内心的安详。”有时放弃,也是一种美丽。人生并不是需要百分之百的拥有,当你舍弃你以自“我”为中心的自己时,也许会发现,隐藏在深处的那个真正的自己,会带给你更多的惊喜;当你在一件事里面苦苦挣扎,举棋不定时,往外看看,也许就会看到另一个更为全面的解决方案;当你放弃对某样东西近乎执拗的情绪时,也许你就会得到难得的安详。不用事事都想要得到,偶尔缺失一两样,却会看到更斑斓的世界。

有些爱情是一定要失去的,有些人是一定要给予你伤痛的。离开他们,不一定是错误。离开,或许让你看见一个更特别的世界。特别的,就在那里,安静地存在着,只等你慢慢地发现,然后给你一个惊喜,让你获得更广袤的天空。

所以仓央嘉措必须放掉过去,做回自己。他的手中是他的全宇宙,作为活佛的自己要永远屹立,随时要随时在。他在佛经的世界里,可以更好地感受学问之美和生活的寂静。一切原本如此美妙。

也许仓央嘉措并没有直白地告诉我们他可以过得很好,并且正在这么做。可是他用周遭的事告诉我们,让我们去觉察他平淡的生活里存有的快乐。

快乐,并不止于拥有爱情。也许就是每日跟随着日光洒向布达拉宫的时间起床,喝一杯酥油茶;也许就是从布达拉宫的顶端往上望,看清晰的蓝天白云,伸手抚摸天空的距离,心就豁然宽广得如清晨的风,到处飞扬;也许就是缓缓往下看,看见连绵祈福的民众,不断重复匍匐的动作,头磕在石板上,变成一个个凹陷下去的掌心;也许就是回到房间,拿出昨夜未读完的经书,慢慢翻阅。

时间可以这样没有起伏地,转一个轮回。没有波澜的时间,给了仓央嘉措平静且平凡的每一天。他可感受到世人对他的期望与爱戴,能够重新认识自己和感情。如同在幽深的峡谷里,听着自然与鸟兽契合演奏的小型音乐会,心里便可静出一朵花来。

此时的仓央嘉措,静下来心来研究佛法了。他本就是一个好学的佛徒,如今重新收拾心情再次礼佛,也容易很多。

人生经历了波折,心智亦会得到提升。以往死记硬背得来的东西,今日再看,则有恍然大悟的透彻。仓央嘉措经历的,是人生的大波浪,每一次起伏,都要割断与之前的联系。这样的经历,让他再看佛教的历史时,更有感触。

传说藏传佛教的出现,是在第28代赞普在世时。当时天降神物,其中有一肘量黄金宝塔、《百拜忏悔经》、《宝箧经》和六字大明心咒。这样的传说,许是当时的藏地民风还未开化,却已经听闻了佛法的存在,心生了向往。于是到了松赞干布的时期,他以强悍的力量,建立起了吐蕃王朝,佛教也在此时大规模地涌入。促进这一过程的,是松赞干布迎娶的两位公主。一位是印度的尺尊公主,另一位是唐朝的文成公主。两位公主都为藏地带去了丰富的佛教文化,这不仅使得松赞干布皈依佛教,他还制定法律要求人们要虔诚信佛。

在此之后,赤松德赞和赤祖德赞都以王者的身份,推动了佛教发展。以莲花生为代表的一批佛教大师入主西藏,更多的译师开始翻译佛经。佛教在西藏传播得如火如荼。

可就在此时,出现了权力的争斗。当赞普们将愈来愈多的权力交给僧人时,权力旁落的贵族们不满了,他们暗杀了赞普,推举了代表贵族的朗达玛执政。这个代表贵族权力的王者,开始了灭佛行动,使佛教在西藏沉寂100多年。一息尚存的佛教种子,只在偏远的阿里残存着。所有的藏民,都被要求信仰本土的宗教——苯教。

100多年后,以阿底峡为代表的僧人,再次带着佛教的种子进入西藏传教。佛教逐渐融合了苯教的一些内容,发展出了独特的宗教形式。经过了四个世纪,终于形成了仓央嘉措所在时的派系。藏传佛教也在此时,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体系。

仓央嘉措所处的,正是历史的关键时期。这藏传佛教经历的艰难岁月,亦让他唏嘘不已。他发现,自有佛以来,佛法的传承就在缓慢却有序地进行着。虽然期间有过波折,但佛教的种子依然存留人间,它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来发展。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它就能开出无比鲜艳的花朵。

仓央嘉措的心中有所感悟,这或许就是人心底的智慧,只有当人们认识到心底那本有的智慧之火,才能让其照亮我们的心智。他双手合十,虔诚地礼拜佛祖与先贤。他相信,只有心中有佛,便终有得到自我超脱的一天。

他诵着佛经,想象着世事的生灭与无常,心里生出了一个念想:能生为活佛很好。这个头衔,能给他带来获得智慧的途径,他将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参悟生死。想到此处,他亦想到了布达拉宫下的芸芸众生,那些人沉溺于醉生梦死的生活,即便有着绝顶的聪明,又有何用!

他提笔写下了:

不观生灭与无常,

但逐轮回向死亡。

绝顶聪明矜世智,

叹他于此总茫茫。(曾缄译)

他不再记恨第巴,虽然第巴桑结嘉措没有给他达赖的全部权力,但他至少让他获得了通往佛界的捷径。如果身为一个平常人,那他要经历多少劫难,多少轮回?

他又开始醉心于佛了。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心底有的,不仅仅是佛灯,还有世俗的星火。这星火,最终将燃起燎原大火,连他的肉身,也将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得一干二净。

此时的仓央嘉措,还没有意识到未来的诡波汹涌,他还在小心地处理,自己心中的那些世俗尘埃。他用念经和默想,来驱除心中的杂念,即使不能成为掌管政治的活佛,也应该成为有修行的圣人。

此间,拉萨举行了几次宗教活动,比如传大召,传小召。这是黄教的创始人宗喀巴开创的一种祈祷法会,藏历正月为传大召,二月为传小召。这是藏族最隆重的法事,知名的法师会在此时讲经说法,来开民众的智慧。民众们也在这些法会上顶礼膜拜,先不管能不能听懂,在他们心中,离得道高僧们越近,就越能得到福气。

从五世达赖开始,法会上又会举行辩经。这里的辩经,和日常学习的讨论不同,这里的辩经,是在借最大的仪式、最多的智耳,来考选藏传佛教的最高学位“拉然巴格西”。智者们会在全藏最隆重的仪式中诞生,想及此,仓央嘉措的心就有些激动。他很想去看看,感受那些佛学精进的成果,可是他却没有受到邀请。

按理说,这样隆重的佛教活动,六世达赖是应该参加的。但首先,桑结嘉措就不愿意他去。桑结嘉措不希望仓央嘉措过多抛头露面,因为以仓央嘉措的智慧,这很容易让他获得民众,乃至各寺住持堪布的信任和喜爱。他不希望仓央嘉措声望渐隆,他只希望大家都知道他的存在,如此便好,别的,能低调就低调吧。

作为主持这些活动的拉萨三大寺堪布而言,虽然六世达赖已经坐床继位,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初入佛门的后学。活动时在场的都是得道高僧,六世达赖的位置安排就成了一个难题:如果让他居于高位,他又学识不够;如果让他居于稍矮的位置,他的地位又不允许。既然两相为难,不如干脆不请。

如此一来,当全拉萨的信众都兴致勃勃地赶赴法会,去感受佛法的无边时,仓央嘉措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寝宫的窗边眺望。他看得到那些燃起的烟火,那是来朝拜的人烧的香草堆。他想象着那人山人海的境况,那该有他坐床那天那么热闹吧。

想着想着,他的心中亦生出了一丝恼恨,他恨这身份束缚了他,连这亲近佛法的机会也不给他。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恼恨而后悔,他现在要一心向佛了,贪嗔痴恨都是不可有的情绪。一旦处理不当,自己就会罪业缠身。

他默念了几句六字大明咒,提笔写下一首诗:

死后到了地狱,

佛有照业宝镜。

这里处置不当,

那里赏罚分明。(萧蒂岩译)

佛法是无边的,不要以为这只是心中的一闪念,不会被佛知晓。这一闪念,可能引发原本平静之心的波动。这一波动,可能将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修行是自己的事,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仓央嘉措急切地想要抹去心中的闪念,他在六字大明咒的帮助下,慢慢地静下来。他看了看供奉在寝宫中的佛像,心想,佛在法会上吗?不,佛无处不在,他更在自己的心里。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经书开始诵念。他要为自己修得一颗静心,在平静的岁月里,品平静的美好。

正文 第十五章 宕桑旺波

当世俗的生活在心灵中,打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它就此具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坚持。它总会在静得几乎快空掉一切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然后就像滴落水中的墨滴一般,迅速地晕染开,展示着美妙的痕迹,让一颗心为它神牵了去。

仓央嘉措的活佛生活,大约就是被这根深蒂固的印记所侵蚀了,原本可以简单的生活,注定要变得不简单。在静穆的诵经礼佛的日子,他的心底不时浮出世俗的影像,仿佛一部永不停播的电影,那剧场永远开着,到了钟点就开始播放令人熟悉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永不厌倦。

静穆的心,就这样被热闹和喧嚣的温情,撞击了一次又一次,撞得那端坐的身影开始摇晃。静坐参悟,变得越来越难,一颗心总是探视着窗外。那里有什么?那里有惹得三千烦恼的迷障。可这迷障竟有动人心魄的美,让人禁不住顾望。

人影幢幢中,有艳丽的花摇曳着身姿,招摇着最大的魅力。仓央嘉措想,那应该是一种叫做美好的东西,世间或许并不如佛经中说的那么不堪,它亦有美的存在。

事实上,在大乘佛教的经典中,尘世并非是被一棍子打死的。看过《圆觉经》的人,都会感觉世间原来不只有业,还有美。这些美充斥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却又悄无声息。它等待着明察的眼睛去发现,等待着善感的心灵去感知。

佛陀之所以说世间之人业障重重,是因为世人的眼睛,容易被外貌美丽的事物欺骗。当看这个世界时,只用双眼,而非用心灵,尘世就是一个被伪装起来的世界。但当有一颗明辨的心,马上就能从浊世中分出美丑来。

佛陀知道世人愚昧,所以夸大了对尘世的贬斥,让人更多地去看它的恶、它的丑。至于美,那不是一般人能够碰触的。那非得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在世间将其一一简析。这是佛陀故意让世人有的误会,其中有很难言传的智慧。

到了佛陀即将灭度之时,他亦担心弟子们对于尘世的了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苦口婆心地传授世间有美的秘法。这是要已经看透世事尘埃的心灵才能修的秘法,它能让人洞悉世界的真相,得到真实完美的世界,方知大美自在人间。

于是佛理尚要向人间求,才能真正求到。坐了苦禅,未必能看穿一切;逍遥人世,却可能即身成佛。

我们无法得知,仓央嘉措的心,是否真是洞见了,佛学的这一真相。但我们知道,他相信世间有美,他发觉枯坐于高台,会有所亏欠。他要去弥补这一空缺,这一遗憾。他不要修枯寂的出世法,他要修生动的入世法。

于是,他再次披上了俗装,走下高高的布达拉宫,走过无人的空寂,去那热闹的处所,寻找美的所在。

可什么才能叫做美?仓央嘉措的心里,并不十分清晰,他或许为父母对他的爱而感激,他或面对乡邻的守望相助而感动,他或许因自由自在的惬意而心怡,他或许对曾经的爱依旧心有向往……

不可否认,生活中关于美,可以有很多的解释。它们,是世人能在这个世间存活下来的理由。

美可以是关于友情:挽着闺蜜的手,逛街,吃甜腻的蛋糕,抱着一大堆零食,准备回家继续八卦。也许偶然在街上遇见彼时相恋的人,却由于朋友的陪伴,冲抵掉以前的不快乐,由此可以对其报以微笑,潇洒地走开。或者是约上两三知己,大快朵颐,酣畅淋漓。

美可以是关于亲情:与父母吃饭;和父母共同翻看小时候的照片,怀念长大的点滴;紧紧地牵着父母的手一次;给他们一个几乎可以窒息的拥抱;在他们的耳边轻轻地说一句我爱你。

美可以是关于感受:痴痴看着满满杨柳树的经幡,飘动在风中;或用手指静静划过布达拉宫雪白的墙壁,感受过往浓密的历史;或用手掌推动一个又一个的经筒,感觉无数人留下的温度与纹路。

美可以是关于细节生活:或静静蜷缩在沙发中,让低沉的法语歌充斥房间,让灯光照在泛黄的书籍上,看手边的茶还冒着热气,慢慢度过长夜;或带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宠物,出去走走,看在中心花园跳舞的中年、相依坐在木椅上的古稀老人、飞奔去父母身边的孩子们,感受这里的欢乐连连,笑声不断。

当然,最能让人心激动的,还是爱情,那是夜空中最美的焰火,燃放着惊世骇俗的一瞥。即便是心里受过伤,人依然希望,自己能够去期盼那绝世的美。然而爱情的美,并不仅仅是拥有爱情,也可能是为了等待爱情。

几米说过:“我遇到猫在潜水,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狗在攀岩,却没遇到你;我遇到夏天飘雪,却没遇到你;我遇到冬天刮台风,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猪都学会结网了,却没遇到你。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却一直遇不到平凡的你。”等待与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需要时间。

仓央嘉措决定行走在人群中,看那芸芸众生,他的心底依旧期盼着爱。他想相信,那感情是美的,他想去再次体验。或许只有这种美,才能让他感觉生命的价值。他想要坐在茶馆、酒肆,等待让心灵为之激越的感情。

于是,从布达拉宫一直伸向八角街,一个高贵的青年出现在街头的酒肆中。华贵的细氆氇长袍,高筒的牛皮靴,儒雅却不敢让人正视的逼人英气。仿佛是一匹汗血宝马,突然闯进了驴棚,嫉妒和怨恨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终化作不屑和疑虑。

从此,一个人在拉萨拥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住在布达拉时,

是日增·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边时,

是浪子宕桑旺波。(高平译)

但他究竟是哪个他呢?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姓甚名谁,代表着一个人的符号。古往今来,人们对姓名十分看重,几乎把它当成最重要的人生价值载体之一。

仓央嘉措的名字,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它是班禅为新的达赖转世所赐予的姓名。这个正式的法名为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可这名字代表的大权,对于仓央嘉措而言,只是天空中的流云,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有的,则是终日的禅香青灯,对从小在自由中成长的仓央嘉措而言,那是怎样煎熬的禁锢呢?

辽阔的草原,高远的蓝天,与心爱的姑娘执手相看的美愿,只能化作幻境,成为依稀的梦境。这只在高原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却成了被关在“金顶”里的“金丝鸟”,每夜寂寞侵袭,便辗转反侧。压力下必有反抗,此时,任何力量也牵制不了,六世达赖萌动的春心。

他应该曾经常常在心里,暗暗地感激他幼时的朋友。塔坚乃是仓央嘉措儿时的玩伴,比仓央嘉措大几岁,所以塔坚乃既是他的兄长,又是他至亲的朋友。他们曾一起摔跤,曾一起在高山的草甸上放牧歌唱,曾在山冈追逐而忘了回家。现在,塔坚乃从遥远的家乡来到了拉萨,他就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美丽的歌声,似乎还在耳际荡漾,他仿佛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慈祥的阿爸阿妈吆喝着他的乳名——阿旺诺布,塔坚乃的爸爸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抚摸着他的头,塔坚乃则站在树旁学他家的牛叫。还有,就是在那个市集中,倚靠在门前的,像山桃花一样娇羞的仁增旺姆。

可是这些美好,就像天际的流云,风把它吹得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一缕轻烟。庆幸的是,塔坚乃来了,给孤独的他带来了依靠,还有童年和家乡的气息。

这是仓央嘉措多么渴望的友谊,是在高高的布达拉宫里,不可能存在的友谊。于是,他赐给塔坚乃一个特别的权利——他可以随时来布达拉宫看望他。可高高的布达拉宫,在敬畏神明的藏民心中,不是常人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即便塔坚乃有了这个独特的权利,他仍然不敢经常踏足此地。

为了常和塔坚乃见面,仓央嘉措不得不换上便服,约上塔坚乃到布达拉宫背后的水潭边射箭。如果塔坚乃忙于生计,他就穿着便服去市集找他,有时他们就到附近的酒肆喝喝酒。

仓央嘉措并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为了避免仓央嘉措掌控权力,桑结嘉措极少让他出席重要的场合,拉萨的贵族们大多不熟悉他的面孔。他甚至也不去讲经。而为民众摸顶赐福时,也不会有人直盯着活佛看。更重要的是,民众们都认为,活佛住在高高的布达拉宫,谁想到他会亲临这凡尘俗世。

于是他穿上便装,用上了一个新的名字——宕桑旺波。这个名字,象征着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拉萨人都不认识的普通人,一个流连于酒肆的贵族公子。这样一个名字,像是在四周密封的铁皮墙上,突然给了他一道,让他生存的缝隙。

坐在酒馆里的是宕桑旺波,一个富家公子,仿佛是原野里摇曳生姿的杜鹃。他感觉,这酒肆就是一片自由自在的海洋。酒肆的老板娘,总示以每一个人,可以化开心中阴霾的微笑。醺醺欲醉的小伙子,情意深重地凝望着脸面微红的姑娘。娇羞的姑娘,用甜美的歌声,表达着对情郎的爱意。他喜欢这个洋溢着快乐、平等、自由、真情的地方,无拘无束。他可以品着妖娆的美酒,对着心仪的姑娘,弹唱他为她作的情诗: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高平译)

仓央嘉措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也让他失去了,俗世所拥有的自由与真爱的权利。宕桑旺波没有千万人的顶礼膜拜,但他却有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暂时搁置的,仅仅是一个徒有的虚名。

被命运紧紧困住时,他只能选择,在夹缝的春天中,圆滑地生长。人生常常是没得选择,然而没有选择,却也是一种选择。夹缝中也有盎然的春天,这种春意,往往会有更惊人的爆发力。

三毛曾在写到:“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幸福快乐的,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我想,不光是爱,人的向往——对真爱的向往、对自由的向往、对真理的向往,都有一种惊人的力量,让人奋不顾身。即便是后果难料,也无法叫人停止追寻的步伐。

放弃即是拥有。我们常常赞美那些淡泊名利的隐士们,能以智慧的眼光,敏锐地洞察世情。在名利丰收时,他们能果敢地褪去尊贵的身份,远遁而去。他们宁愿相信,在山花烂漫的山野,在空灵的峡谷,更能寻找到人性最真实的自我。放弃,方可彰显可贵,所以他们收获了世人难以企及的英名。这或许,是我们自我突破的道路。

在仓央嘉措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当他还是一棵,刚从泥土里挣出细弱身子来的春草,他已经在隐隐约约地践行着这真理。也许,稚嫩的他,还无法揣测这“飞蛾扑火”,将会给他的命运,划上怎样的终结。但他却一直笃定地寻觅着爱,和自由的正身。

他端起了酒杯,开始了他的诗酒人生。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古代文人,总喜欢在悲欢离合之时,以诗酒表达自己的情感。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白居易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李白恐怕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一生的颠沛流离都化在了这酒中;快意人生时,他仍以酒助兴,“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诗,可壮志清愁;酒,可快意酣畅。恐怕残酷的现实,难以寄托情怀,唯有归于诗酒之后,方能显示这份难得的纯真与浪漫。于是,美酒与诗,为仓央嘉措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道大门。

这仅仅,是宕桑旺波故事的开始。就像黎明前要经历黑暗一般,仓央嘉措未曾想到,他将要去经历,一份份挫败的爱情。

正文 第十六章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在尘世中,仓央嘉措在寻找心底的那份美。他喜欢微醺地举着酒杯,听酒肆中的歌手唱着他写的歌,那飘荡在整个房屋中的声响,在提醒着他心底的欲望。

一段真挚的感情,就像当初他的初恋一样。他还记得那感觉,他满心地喜欢着对方,恋人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自己的神经。他想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给她,他愿意在她身边做只小羊羔,他愿意尽力去保护她。他的心里每时每分都装着她,他觉得生命因为她的存在而圆满,他可以带着不遗憾的心,去快乐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也爱他,她亦把他当做了生命的唯一。至少在他们相恋的日子里,是如此。至于她的背叛,他不想再想。想来又有何用?他只想尽快寻回自己的爱情。

喝酒的日子,经常让仓央嘉措想起洛桑图道。这个人,是五世达赖在世时的第三任第巴。他原本是五世达赖身边的曲本,也就是照顾五世达赖生活起居的人。他算得上德才兼备,很受五世达赖的器重,所以最终当上了第巴。

但这样一个有德有才,又已经出家为僧的人,竟然偷偷地爱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山南乃东阐化王的后人,她有着如月亮般明丽的容貌。洛桑图道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甚至在拉萨找了处宅院,将她私养了起来。

可第巴毕竟是经常出席各种活动的人。他的行踪很快被人们察觉。关于他的谣言,传得满天都是。第巴虽然是西藏的王,但他毕竟是出家的僧人,按照黄教的规定,是不能眷恋女子,更不能与之生活的。第巴带头坏了黄教的规矩,他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五世达赖听闻了洛桑图道的事后,给了他一个选择:要么打发那个女子,要么辞职。洛桑图道没有眷恋权位,他放弃了第巴的王者身份,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去了山南的桑日庄园,从此过着逍遥快活的生活。

仓央嘉措的心里,虽然不敢说要放下自己达赖的身份,但总是羡慕这洛桑图道的勇敢。他觉得这才是真的爱,是不受一切外物干涉的爱。他有时会想,为什么佛陀要禁男女之欲?其实真正的爱情,恰恰是能够超越一切物质的阻碍的。这和修行的道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想到这里,他会举起酒杯敬自己,敬他那遥遥未至的爱情。

可爱情,并不是情歌的弹唱,只要心中所想,就可以唱出来。它始终在等待,一个两两相对的时机。

在市井小巷的某一瞬间,一个浑身散发着高雅的贵族小姐,吸引了仓央嘉措。她美丽而高贵,和尘世中的大多数姑娘不同。他为她写了赞美的诗,把她写得有超凡脱俗的美:

侯门有娇女,

空欲窥颜色。

譬彼琼树花,

鲜艳自高立。(刘希武译)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为她与自己说一句话而欢喜。他的心为她绽出了几片花瓣。那时的他,就如同张爱玲写过的一段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他对她一见钟情,她那从人群中透射出的眼神,令他念念不忘:露出皓齿微笑,

向着满座顾望,

从眼角射来的目光,

落在小伙儿的脸上。(高平译)

在烈日下,这样一位小姐出现在他昏暗的眼眸下,如同清晨的第一滴甘露,闷热天气里的一缕清风。他如同经过一个冬季,忽然沐浴到春日第一缕阳光一样。眼前的她,仿佛踩在满地的玫瑰花瓣中,在他耳边轻轻细语,引得他全身麻酥,只愿倒在她的怀中。

嫣然启齿一笑,

把我的魂儿勾跑。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高平译)

他心中有忐忑,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中意自己。是不是真是上天,再次把爱情赐予了他?他有些不可置信,希望这尊贵的小姐,能亲自发出爱的盟誓才好。可她眉目转动着,并不多说话,她的神情,却分明是在引诱他。

他坐在那儿,看她的一颦一笑。画中的女子,也不过如此。为何如此动人的奇女子,会坐在他的身旁,与他攀谈?难道是有情?上一段恋爱结束的时间还不够长,今日的仓央嘉措,便要走进另一个人的闺房。时来运转之时,

竖起祈福宝幡。

一位名门闺秀,

请我到家赴宴。(萧蒂岩译)

仓央嘉措的心,被带入了迷幻的撒娇里,他被梦幻吸引着,多想永远待在她的身旁。仅是终日谈论,就可把心底的阴霾扫去,那为何不能整日待在她的身旁,把自己的全部倾诉?他想把所有的自己都交托给她,让她带着梦幻般的美,浸润他的心。

他急切地想要品尝爱情的甜蜜,让久违的美萦绕着他。他在心里念着、想着,便尽可能地,满足她一切的需求。作为六世达赖的仓央嘉措,钱财并不缺,他不在乎花多少的钱财,他在乎的是,心上人是否有一颗真诚对待他的心。

可爱情冲昏了理智的头脑,仓央嘉措只来得及看见恋人深情相拥的一面,却未发现恋人深藏在心底的索取。爱情,对于这姑娘来说,是建立于金钱之上的。

姑娘肌肤似玉,

被里柔情拥抱;

莫非虚情假意,

骗我少年的财宝?河水虽然很深,

鱼儿已被钩住;

情人口蜜腹剑,

心儿还未抓住。

百棵树木中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小伙我原不知道,

树心已经腐朽。

从东面山上来时,

原以为是头香獐;

来到西山一看,

却是只跛脚黄羊。

情人毫无真情,

如同泥塑菩萨;

好比买了一匹——

不会奔跑的劣马。

心术变幻的情人,

好似落花残红;

虽然千娇百媚,

心里极不受用。

花儿刚开又落,

情人翻脸就变?

我与金色小蜂,

从此一刀两断!

野鹅同芦苇发生了感情,

虽想少住一会儿。

湖面被冰层盖了以后,

自己的心中仍失望。(高平译)

当掩埋住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一并被挖掘出的,还有内心深处的阴暗。没有昂贵的礼物,恋人便会将你逐出门外,甚至可以编造恶毒的谎言来中伤你,只为把你驱逐出她的世界。她并不需要,不为自己付出金钱的男人。

仓央嘉措也许没有想到,曾经爱得如此热烈,连拥抱都想用尽全部力量,连眼睛都不愿挪开,移步都是舍不得的一个女人,竟会因为金钱,早早地把自己判出局。他还未来得及谋划未来的恋情,却已得到了一份欺骗。

仓央嘉措一不小心,爱上了一朵玫瑰。那是美丽而高贵的小姐,仓央嘉措曾试图去小心地呵护。可最终,却被藏着刺的她,在拥抱里扎得满身是伤。血从那些小小的刺孔里流出来,鲜红的,带有腥味。

仓央嘉措变得暴躁,在彻底分离的时候,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他觉得,欺骗是带给自己耻辱的,最严重的方式。他一点也不留恋她,他只因看到了事实而愤怒。

或许,世间万物,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如情花曼陀罗,有麻醉的作用;如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枝干上却是密密麻麻的刺;如神秘的百慕大,有着失命的危险;如纯净的南极洲,充斥着身体难以承受的寒……

当还没有学会用一颗心去洞悉世间,美可能是眼前的一种伪装。仓央嘉措被这伪装刺伤了心,他的愤怒和所有被欺骗的世人没有两样。可洞悉世间的能力,就在这一次次地拆减伪装中,逐渐地获得。

在生活,抑或爱情的周遭里,总存在许多不愉快与争吵。执意看待此事的正确性,也许会导致你烦恼的增加。这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因为在你的心里放不下。偶尔试着站在比自己高的思想下,看待所发生的一切,会突然觉得,这些都只是一次燥热的天气罢了。

佛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也许绝望掩埋了你刚刚建立的希望,伤害的感觉,刺入你了心中。你便恨着,让自己也处于苦痛中,深深地折磨自己的未来。你可以看破红尘,可并不代表你能看清事实。当事实来临时,自己作为旁观者,静静地看待这一切,反而能获得超凡脱俗的淡泊。

佛学告诉我们:“你永远要宽恕众生,不论他有多坏,甚至他伤害过你,你一定要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在一定会后悔的事情上。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

仓央嘉措站在姑娘的楼下,看着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她,感觉周围全部被阴冷的寒气所包围。她依然美丽,但这美丽,此刻被冻结在了窗前。

冰的美丽温度,不能随意碰,会令人失去常人的体温;艳的美丽温度,不能随意碰,稍不小心就会与世界脱轨。爱情,需要找着与自己处于同一平衡线的恋人,这样才能更好地牵手、拥抱、亲吻。太高,你需要踮起脚跟,努力与他的高度相同。久了,你爱着他,却也会觉得累,支撑不住。太矮,你又不愿降低身子与他平起平坐。久了,便会觉得,他并不适合你。

爱情到最后是一场马拉松,不是一夜激情。既然这样,也罢,与你分开,回到自己的世界,做自己欢喜的事,继续等待共度余生之人。

正文 第十七章 酿酒女

仓央嘉措的尘世之游,是豪放的。金钱本来就不是他的眼中之物,活佛的身份更让他不用估算金钱的问题。所以每每去市集,他都会大方地买醉。他酒量极好,又喜欢一掷千金,所以每到酒肆,都会受到最热情的招待。

渐渐地,桑结嘉措也听闻了仓央嘉措的挥霍无度。他有些担忧。这倒不是因为他吝啬那点钱财,每年清朝的皇帝都会从打箭炉(也就是今天的康定)的税收中,拨出5000两白银给达赖。虽然这属于宗教拨款,但由于达赖是受赠人,所以他本人是有权利去支配的。仓央嘉措的挥霍,与拨款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桑结嘉措担心的是,这样的花天酒地,容易让仓央嘉措的心野了。万一他在其间闹出什么祸端,很容易被自己的敌人抓了把柄。

不能让仓央嘉措掌握太多的钱财,这是桑结嘉措首先想到的对策。可谁能管住仓央嘉措的大手大脚呢?桑结嘉措想到了一个年老的喇嘛。

在西藏的活佛转世制度中,有一个传统,即认为转世灵童虽然有前世活佛的慧根,却没有前世活佛的学识和修养。要想重新成为一个合格地活佛,就得认真学习。而教导他们的老师,虽然地位可能没有活佛高,但因为在此生学识和修养高,年轻的活佛必须听他们的教导,不能有所忤逆。如果活佛有不听话的情况,那就是在忤逆佛意,被打板子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老师,被称为上师,是指他们有足够的德行来教导活佛。活佛们对这些上师都非常礼遇。所以派一个专门管账的老喇嘛,去当六世达赖的管账上师,仓央嘉措应该没有异议。于是,一个老得可以当仓央嘉措曾祖父的喇嘛,成了仓央嘉措的财务主管。老喇嘛干得非常认真、严谨,仓央嘉措用的每一分钱,都必须向老喇嘛交代。

仓央嘉措不在乎金钱,跟他的心气有关。他不愿意求人施舍,更不喜欢受人管束。所以,他不愿意为了一点酒钱,去与老喇嘛争执,但他更不愿意为此放弃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没有了用钱的自由,但他尚是一个内心坦荡的人,他不愿意为此纠结,便自觉地减少了外出的机会。

桑结嘉措对自己的措施感到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又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他的土皇帝。

可事事岂能皆如人意,当桑结嘉措放松了对仓央嘉措的警惕心,仓央嘉措却变本加厉起来。他虽然外出的次数少了,但每一次的外出,他只会更放纵自己。买醉、欢歌、调情,一切能够放浪形骸的方式,他都尽情地去尝试。

人就像一根弹簧,压得越紧,弹得越高。仓央嘉措就是如此,当桑结嘉措将他压制得无法呼吸时,他的内心总是在挣扎着,寻找能够获得自由的一丝缝隙。

在拉萨的酒肆、茶馆,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宕桑旺波。他的脸庞英俊非凡,他的谈吐温文尔雅,他的内心如火一般热情,他还作得好诗,是弹唱的高手。在他身边,时常围坐着几个男女青年,他们互敬着情意,感受这华贵青年带来的美妙时光。

可经历了贵族小姐的欺骗后,仓央嘉措已经明白了,那些看似真诚的眼光背后,是利益的驱使。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如此招摇的华贵青年,他身边的人或许会少得多。如果自己只是一个穷小子,那热辣的眼光也会少得多。他不知道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他不懂得分辨,干脆就不去分辨,一律当那是无意义的脸谱。

只是心底那无处寄托的真情呢?它又在何方?他是否会如张爱玲所写的那样:有一种失落,不能说,只能靠感受

有一种悲凉,不能说,只能靠敛藏

有一种喜欢,只能靠欺骗来隐瞒

有一种心痛,叫做爱不能语

我感激你给了我一份美丽的回忆

感激你留给我一个美丽的梦

我感激你让我伤心流泪

让我获取一份成熟

我无法改变你人生的丝毫

甚至无法用绚丽的色彩点缀你的生活

我只能躲在我生命的角落里

倾听你的心跳

享受你赐给的哀伤

我只能用言语向你表述

但你的心似乎永远无法听懂

无心的聆听

是一种悲哀

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或许就如此地与他过往的情感对话,它们总让他的心尖疼痛。酒肆的老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任何人的眼神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知道一个人是有钱还是没钱,他们知道这个人是喜欢喝酒还是喜欢聊天,他们知道这个人是吝啬还是大方,他们知道这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还知道这个人的喜好,他们有什么,缺什么。

当仓央嘉措略微有些落寞的神情落在酒肆老板娘的眼里,她就明白了,这个华贵的小伙子缺的是爱情。想那仓央嘉措一身华贵的服装,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只有贵族家的公子,才可以有如此的打扮,他的地位绝对不低。他五官俊朗,有多少女子对他青睐有加,但他都不动声色。所以,老板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底所想——爱情。<u>.99lib?</u>

是的,贵族小姐扔下的石头,已经砸在了仓央嘉措的心口,那么必定要另外的人先行挪开它,才可使仓央嘉措放宽心。既然有人愿意搬,便有人愿意成人之美。

取悦有钱的人,是酒肆老板的本职。让他们开心,就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生意,这是双赢的事。再说了,老板娘也喜欢宕桑旺波,她欣赏他的才华。有他在此,她的酒肆生意会好很多。于是老板娘自作主张地开始为仓央嘉措物色人选了,她要帮他去分别真情与假意,给他一个惊喜。

不久之后,她介绍了一个美貌的女子给仓央嘉措。这女子,仓央嘉措也认识,她就是这酒肆中的酿酒女。她总在远处看他,听他唱歌。他记得她传递过来的眼神,那份钦慕,他当然看得懂。

老板娘在他的耳边低语,或许是在告诉他,她有多爱慕他,或许在告诉他,她不在乎名利,只是想要在他的身边。仓央嘉措没有拒绝,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不拒绝。他的人生是别人早就安排好的,他何时有自主的权利?

他看着那女子的巧笑倩兮,亦是一派迷人的风景。他让她坐下,接了她送来的酒。既然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何不好好享受美味?

姑娘捧着自酿的美酒,缓缓走到情郎身边,轻轻喂入口中,香甜的气息环绕在周围,甘甜爽口地植入身体。情郎可与姑娘在酒香里欲仙欲死,也愿把自己的一生握在手心,交付给你。

仓央嘉措为她写了情诗:

姑娘美貌出众,

茶酒享用齐全;

即使死了成神,

也得将她爱恋。(高平译)

面对酿酒的姑娘,仓央嘉措似乎变得很物质。为什么要爱这姑娘?只是因为她美貌出众,只是因为她这里有茶有酒?正是因为她这里有喧闹与麻痹,才和她相恋的么?就连成为了神仙,也还要醉生梦死在这物质的喧哗中?

看着这诗,豪放的激情中透着的,是仓央嘉措神经的麻痹。他已经沉醉在声色犬马中,他在用这些方式麻痹自己,对于这个送来的姑娘,他很可能并没有倾注真正的感情。他的这段新恋情,不过是他声色犬马生活的延续。

他还在一首写她的诗中写道:

只要姑娘在世,

酒是不会完的;

青年终身的依托,

当可选在这里。(高平译)

和她在一起,就有享用不完的美酒,这真是仓央嘉措在乎的事情吗?诚然,对于普通的藏民来说,在严酷的西藏能娶到一个善于酿酒的女子,是一大福气。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中,便有妻子奉上美酒,这不正是神仙般的生活?

可仓央嘉措不是这样的人,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他缺的是感情,他需要的是一段与他心心相印的恋情。而这个没有多少学识的酿酒女,能带给仓央嘉措么?她或许真爱他,打心底爱他,可她不懂他,她不懂他的痛苦,不懂他的快乐。她只是被仓央嘉措的潇洒吸引,她不是他心灵深处的伴侣。

所以仓央嘉措在诗中,也说得勉强。这姑娘可以当做青年的终身依托,但并非是最好的。他们相处得越久,他的心中就越清楚。那姑娘只是一股脑地喜欢他,把自己献给他,但她并不喜欢和他谈心,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情感的交流。

在贫乏的地区,有一个温暖的身体相互依偎,已经很好。但对于一段正常的情感来说,这却是匮乏。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相互的理解和包容,是你明白我、我明白你的默契。如果不能以此为基础,那这段感情,不过是肉欲的关系而已。

正文 第十八章 虚无之城

很多时候,感情的最初,都是透过色相来的。我们看那人相貌俊朗,看那人笑颜如花,心中的一根弦,就被拨了一下。之后,再看那人时,便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心也随着他的举动,生出丝丝的情愫来。

但这些建筑在物质基础上的情感,并不牢固。这色相后的本质,才是决定爱情是否长久的重要因素。

仓央嘉措生于礼佛之家,父母有较高的素养。虽然他现在对佛学有些意兴阑珊,但他终究是佛教的信徒,他所追求的,始终是浸润了他身体十几年的精神世界。如此的仓央嘉措,一个不通文墨的女子,很难与之心意相通。

所以对这段感情,仓央嘉措很快就失望了,他说:

肌体虽已接触,

未识情心深度;

不若在地画图,

能测天星度数。(萧蒂岩译)

仓央嘉措很懊恼,虽然是顺水推舟的恋情,但他毕竟在心底有一丝希望。可现在,他却不满起来,他自问:难道我们只是有肉欲的恋人?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是爱着我的灵魂,还是仅仅爱着我的躯壳?感情如若只是与一块肉的交流,那又何须长久?

在佛教中的戒律中,其实本没有戒除男女感情的条款。佛教最基础的戒律——“五戒”,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其中与男女有关的戒律是“不邪淫”,这里的“淫”是充满肉欲的性行为,只通过物质的身体交互,来感觉快乐的一种非常物质的快感。它虽然可以使人感觉到精神的快乐,但这样的快乐,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从根本上背离了佛教的宗旨。所以佛教要戒淫,出家之人,不能发生依赖身体的性行为,在家的居士,则不能发生背叛家人的性行为。

佛教的“三界”中也指出,我们所处的世界为“欲界”,因为这里有男女之欲、食物之欲。这里的欲,是基于物质基础的欲望,所以它亦是指基于身体的肉欲。但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佛教是没有提到的。那是因为,很难有人能够真正体味到真情感和欲望之间的差距。一些人因身体的荷尔蒙反应而堕入情感;一些人则是因有了情感,而堕入了肉欲的陷阱。不管怎样,世人很难把握好“爱”与“欲”的关系,所以佛教徒在执行这一戒律时,也习惯性地将“男女之爱”戒了。

欲,是我们要戒除的物质生活;真情,却是我们可以保留的珍宝。在与这酿酒女的相恋中,仓央嘉措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要的不是那虚无的物欲,他要的是最珍贵的真情。这真情,不是对对方好那么简单,它更应该是对对方心灵的了解。仓央嘉措此时懊悔,当初不该如此仓促地接受这份感情。她为他带来的,不是美妙的爱情。即便她美丽不可方物,但她离他理想的爱恋,差得太远了。他懊恼地写道: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却像拾到块白玉,

又把它抛到路旁。(高平译)

想起当初遇到这酿酒女的情形,他就生气。他把怨气发泄在了酒肆老板娘的身上:

与爱人邂逅相见,

是酒家妈妈牵的线;

如果欠下孽债,

可得你来负担!(高平译)

还好,仓央嘉措能够及时从中醒悟,否则他继续沉沦,真会为今生欠下孽债。

佛教讲究的是因果轮回,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成为一个因,它将导致未来的果报。种善因,就能得善果;种恶因,就会得恶果。如果仓央嘉措沉沦在情欲之中,就会造下一个恶因,他必将在未来或者下一世遭到恶报。但仓央嘉措正在气恼之中,他认为这恶因是酒肆老板娘导致的,她也为此种下了一个恶因,他现在为未来欠下的孽债,需要老板娘去负担!

这显然是仓央嘉措的气话,和禅师们的出口成脏差不多,只是在表示当时的情感。表达过了,这情绪也就过了,并不会多留心头。他依然来这酒肆,接受老板娘的道歉,和酿酒女坦然相对。

好聚好散的恋人,相见时依然可以是朋友,就如同仓央嘉措与娇娘,虽然决裂,可毕竟有甜美的过去,没有必要把对方恨之入骨,不能入眼。

感情,就应该是一次拿得起放得下的举重,不要让自己陷入一场负重的比赛。高估自己的能力,便会使自己受伤。人总要对自己的感情有正确的评价,太过偏激,也许可令你失去本可能存在的美好。

仓央嘉措和娇娘对两人感情的失败,都很明确原因,继而见面,依然相视而笑。

对这事,老板娘自己倒是内疚了很久。她知道这宕桑旺波说的,不过是过场的调笑话,她并不介意,她介意的是,她低估了他对感情的要求。仓央嘉措对恋人的要求,其实很高,堪称完美:不为钱,不为欲,有共同爱好,重情义,又有仙女的容貌,甚至在两人的交流中都要契合。仓央嘉措要的感情,就像一个乌托邦。

不仅是老板娘,就连仓央嘉措也怀疑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虚无起来,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但凡遭受过重创的人,都容易生出如许的厌世情绪。仓央嘉措经历了父母的生死,经历了身份的突变,经历了傀儡的压抑,经历了感情的背叛和打击,他在人生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如意,他审视自己的人生,难以发觉值得他得意之处。

这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世界有什么意义?他一概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不如全世界的意,全世界也不如他的意。他的心思在酒香中飘忽得不知方向,他感觉自己身处在一座虚无之城。

佛说:我们身处的一切,是虚无的,就连我们身处的躯壳,都是虚无的。用一句标准的佛教术语来说,这虚无,就是“四大皆空”。

通常我们知道,“四大皆空”指的是一切皆是虚无,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何为“四大”。佛家认为,世界是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这四大元素的说法,听起来甚为耳熟?在影片《第五元素》中,也提到了西方文明中的四大基本元素,竟与佛教的一模一样。佛教的四大元素理念,因袭自印度教的创始思想。不同的是,佛教虽然认为世界是物质的,但同时也提出,这些物质是虚无的。

这样的理论听起来极为矛盾,其实这不过是佛教搞的思辨术。佛教认为,世界有物质的本相,但相的里面,有各自的自性。就好像我们的身体,是物质的相;我们的精神意志,是藏在这物质的相中的自性。因为有这样的自性,所以我们才各不相同,世界才丰富多彩。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本相和自性,我们才烦恼多多。

所以,如果想让我们的思想解放,破除诸多烦恼,首先要做的,就是破除对相的执迷。如此我们方知,自性主导我们的行为和思维,才知自我力量的强大。这就是为何佛教要说“四大皆空”。物质都是虚无的,只有自性才是最为真实的。只有认识到了自性,才可能寻找到智慧。

可这只是一方面。当我们把本相的“色”当做了“空”,那么我们的自性所住的,就是一座虚无之城。既然自性是依靠虚无而存在的,那怎么可以说它是实在的呢?我们只能说自性也是空。现在不仅“四大皆空”了,甚至出现了“性空”。这样说来,这个世界岂不就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佛教却说,什么都是空的认识,是顽空,是恶业。我们既然能感知自性,能感知本相,就说明它们是存在的,它们本来具有物质的属性。由此,“空”即是“色”。

佛教的色空观说得非常绕,绕得有条理的人也容易被弄糊涂。可就是这样的绕,让思辨变得不仅仅是乐趣,更富智慧。当一个人能将这样绕的思想理顺时,他的心就能真正理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心便彻底地获得自由。不执迷,不留恋,不抛弃,不离舍。随遇而安、自由自在地生活于物质的世间,无障无碍。

不知道仓央嘉措有没有真正理解这种“相”、“性”的“色”、“空”变换,至少此时他觉得他的世界是虚幻的。他是在用他的肉身去感知虚幻的物质世界,他的心灵,则在探索难以被人察觉的智慧。

所以不少后人,认为他做到了,他完全有于世间无碍的智慧。世人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坦诚,喜欢他的自由随性,便连带喜欢上了他这个人。所以他的一切应该是美的,应该是没有缺失的。所以他们认为,他是在彻底地了悟了佛学的色空观后,才以放浪形骸的举止来反观世间。他的入世法,是对人世最真切的关怀。

其实要说看透了色空变换的活佛,济公可算是一个。他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就是无色无空的最好体现。一切外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他不在乎外观的华贵和整洁与否。既然外物不入他的法眼,万物就等同于一般。华贵、整洁与肮脏没有区别,富贵与贫穷也没有区别。好的东西,他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劣等的东西,他也能甘之如饴。他感受着世间的物来物去,却一切都不挂心头。

宋代无门禅师的诗说得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世间自有大美在,但只有心的自由,才能让人时刻感受到美。出家之人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心的自由。

但能修炼至此的,能有几人?

仓央嘉措算是其中之一么?或许算。至少告别了两段荒唐的情感后,他看穿了这世人的伪善。他知道这一个个笑吟吟的面孔后面,未必是一颗良善的心。即便是一颗良善之心,却缺乏智慧,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于是他坐在酒肆里一个人喝酒,他也和大家一起唱歌,他也与人互敬干杯,但他的心退了一步。他不再积极地想要融入到真正的世俗中去了。他开始用心去观察、去感受世人的情感,去判断他们情感的真假,去感知他们的智慧。他要去寻一段真的感情,而非构筑在任何的物质之上的。

退一步或许真能海阔天空。这段时间,仓央嘉措的心是释然的。有酒且喝,有歌且唱,有乐且笑,一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派头。至少此时,他已经很像一个得道的活佛了。不过他的心中,尚还有一丝执迷,那便是对真性情的追求。

真正看穿一切的人,又何须执迷于真情。情之于人,有则有之,无则无之。遇到有情之人,可以感其真,却不会入其心。真正的修行,应该是如此般来去如风。嬉笑人间,却不执迷于人间。

仓央嘉措还得继续经历磨难,方能明白这一点。

正文 第十九章 以爱之名

十七八岁正值懵懂的青春,正是飞花飘雨的季节,心中总是萌动着,一颗朦胧的爱的种子。几乎每一个人在这个阶段,都要经历这样的情节:心中总有一个他或者她,见则怦然心动,不见则日夜思服,既欢喜,又惆怅。

仓央嘉措的爱情之花,在14岁之时便早已绽放。无奈命运捉弄,最终很快地凋谢了。夭折的爱情并没有熄灭他爱情的火苗,相反,布达拉宫里焚香青灯的寂寞清冷,激起了他对自由爱情的无限神往。

爱情始终是人世间亘古不变的话题。即使历经沧桑,那份暖暖的爱意,总能激起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男女之间相互爱慕,是自然界的规律,谁也强求不来,谁也无法阻止。少男少女一旦心仪对方,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情人的影子,在脑子里、心里来回地飘荡,挥之不去,想抓住却又抓不着。那抓心挠肝的思念,仿佛有一支箭射中了心窝,有种令人窒息的刻骨铭心。

相思,令时间被穿越,令空间被流转。

这位多情的美少年,经历了一场场无果的,甚至让他厌恶的爱恋。他心中填满失望,可越是失望,渴望真爱的火苗,就越烧越烈。在他为自己浪费的、骗走的情意伤感之时,一个身影翩翩而来,为他带来了一潭爱情的春水。

初见于琼卓嘎,惊鸿的一瞥,便感她宛若飞天的仙女。她眉宇如山黛,脸庞似池中清莲,温婉动人。玫瑰虽美,却总是带着扎人的刺,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无情。他的心有些惧怕,可她依然如强磁一般吸引着他。

真诚,永远是融化坚冰的春阳。戥子可以量轻重,言语可以量人品。于琼卓嘎的坦率和天生的艺术气质,像是一首缥缈的歌,穿越了千山万水,融化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她的声音如山涧的清泉、出谷的黄莺,轻轻地拨动着他紧绷的心弦。她懂他的诗,能与他应和。她的话总能说到他心底,这让他觉得,他的心,从未与另一个人如此地紧贴着。

这就是他要找的真情么?应该是吧,他对自己如许说。于是爱慕之情,就像火山爆发一样热烈起来。

从那东山顶上,

升起皎洁月亮。

未生娘的脸庞,

浮现到了心房。(萧蒂岩译)

“未生娘”在藏语里不仅有少女的意思,更有把自己钦慕的女子,当做自己非亲生的娘之意。这个温情、美丽、纯洁的姑娘,好像青藏高原的格桑梅朵,热烈地绽放,风姿绰约。疾风越大,她的身姿越是挺拔;雨越是吹打,她的叶越是翠绿欲滴;太阳越是焦灼,她的笑颜越是灿烂。

这次,并不是仓央嘉措的单相思,他的爱就像投进清波的石头,于琼卓嘎还给了他美妙的涟漪。宕桑旺波的文雅,像高原的草甸般幽远尔雅;他的诗,像是激流一样热烈;他的才学,像是春风,掠走了她的春心。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就像一颗在风中飘摇的种子,在历经了千山万水之后,找到了它归属的土地,爱情就这样生根发芽。

低矮的土屋,开始升起袅袅的青烟。缠绕着枯藤的窗前,夕阳的余晖,变成了玫瑰色,皑皑的雪峰,被染成了金黄色,好像是绽放的锦葵花。仓央嘉措望着于琼卓嘎时的眼神,像是热烈的火,而美丽的姑娘,则静柔得像一汪水。品着酥油茶,腾腾弥漫着香味的热气,随着这爱意徐徐上升,缠绕并相容在一起,仿佛他们紧紧缠绕的心。

爱情的种子在仓央嘉措的心里急速地生了根,发了芽,枝藤蔓延,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情到深处诗自来,这就是仓央嘉措。

摇晃着白色的佳弓,

准备射哪支箭呢?

你心爱的情人我呀,

已恭候在虎皮箭囊里。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与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已跟她飞去。(高平译)

这便是远扬后世的“三箭诗”。真正的爱情到来时,犹如泄闸的洪水,怎么都抵挡不住。这位美丽的姑娘,善良得像洁白的哈达,坦荡得如高原的蓝天和草原,睿智得像优雅的空行母。与那些欺骗他感情的女子相比,于琼卓嘎是天上圣洁的云,而她们只是狂傲的、虚伪的刺玫瑰。

印在纸上的图章,

不会倾吐衷肠;

请把信誓的印戳,

盖在彼此的心上。

初三弯弯的月亮,

满天洒着银光;

请对我发个誓吧,

可要像满月一样!

心如洁白的哈达,

淳朴无疵无瑕:

你若怀有诚意,

请在心上写吧!(高平译)

这份爱情,来得急速,爱得却很深沉。仓央嘉措在写下了这“三箭与三誓”诗时,恨不得马上声情并茂地,把这满载情意的诗读给于琼卓嘎听,她应该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后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一样,投入他的怀抱。时间在那一时刻,会停止吧。

这个不谙世事的诗人,毕竟还太年轻,在沉迷于爱情的遐想时,他忘了整个世界。他是活佛,六世的达赖。神圣庄严的宗教律例,不可能容忍他的离经叛道。这份出轨的爱,该何去何从呢?

也许,沉醉于爱情的他,还来不及揣测,也不敢去推测。因为理智,就意味着失去爱情。

正文 第二十章 半生荼蘼,半生寂

我们在生活中常会感叹:如果当时做什么积极一点,也许过得更好,或者说,如果当时没那样做,今天就不会是这种局面……如果,既是一种美丽的愿景,也是一种忏悔。可人生,毕竟是没有如果的,不可以从头再来。但人生的航船,却需要希望来支撑,反思做桨。只不过,仓央嘉措的“如果”,不是他能左右的。

如果说仓央嘉措从三岁被找到开始,就作为灵童,接到布达拉宫中长大,他可能就不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或者说,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他快乐的家乡,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阻止他爱的火苗。

仓央嘉措的父亲是藏族人,母亲是门巴人。在他们的文化中,真情是浸润人们心灵的力量。

门隅地区的首府叫门达旺,达旺是达登旺波的简称,在门巴人的传说中,达登旺波就是太阳的名字。在这个阳光照耀的地方,流传着许多门巴人的爱情故事。相传,在清明透彻的湖水中,走出了一位俊朗的少年,他以月亮为弓,以流星为箭,将定情的靴带,射向他爱慕的姑娘。又有传说,仙女下凡的贫家姑娘卓瓦桑姆,与国王呷拉旺布一见钟情,但遭到了王后的迫害,最终真情战胜了邪恶,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仓央嘉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自由、浪漫、真情,这些美丽的故事滋养着他。即使做了活佛,他也不可能从对这些传说的憧憬中,剥离出来。懵懵懂懂的情愫,在他心中暗暗涌动。

于是仓央嘉措恣意地享受着他和于琼卓嘎的爱情。此时他们的感情正急速升温,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热烈。

尽管他们约会有了固定的场所,可是这世界毕竟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爱情的枝蔓,已不知不觉地爬过了墙。树大招风,叶大招虫,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变态地追求着对于新奇的偏爱。他们四处捕风捉影,敏锐地观察每一个他们好奇的细节。这对俊男靓女,必定成为他们眼中的猎物。隐秘的恋情,终于还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传到了桑结嘉措的耳里。

听到仓央嘉措的新恋情,桑结嘉措感到一阵头疼。作为傀儡,桑结嘉措认为不应该将他束缚得太紧。他毕竟是一个向往自由的青年,而且又有着敏锐的政治觉察力,一旦自己给他的压力过大,他担心这青年会反过来对他不利。虽然他知道仓央嘉措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不走到那一步,总是好的。

所以,当仓央嘉措提出要去射箭,要去市集,桑结嘉措没有做太多的反对。只要他不管政治,不管那些不该他操心的事,就好。他甚至在布达拉宫的后面,开了一个小的侧门,以方便换作俗装的仓央嘉措进出。虽然他知道,仓央嘉措出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他只以为那是年轻人的玩心在作祟。他不曾想过,仓央嘉措内心多情的种子,已经在布达拉宫俯瞰的世界里,生出了根,发出了芽,甚至开出了花。那花甚至招摇着,傲视世人的眼光。

桑结嘉措的心中有些后悔,如果能把他管严实点有多好。当初他还曾为解决了仓央嘉措的初恋问题而洋洋得意过,放心大胆地管理他的政事去了。可谁知道,仓央嘉措心里的情感,竟是飘浮在大海上的冰川,露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潜藏了起来,等待着显露的那一天。

桑结嘉措叫来了服侍仓央嘉措的仆人,他想知道,仓央嘉措这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仆人带来的,不仅是仓央嘉措留恋尘世女子的消息,更有他写的一首首情诗。耐着性子,桑结嘉措翻过那些诗笺。不可否认,这个青年有写诗的天赋。即便是他这个学富五车的学者的诗,也不如他的诗来得清新自然,感人心肺。其中有些诗,他也听过,这些诗正传唱在拉萨的大街小巷,滋润着易感的藏民们的神经。他也曾为此唱和过,为其中的几首拍手叫绝过。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看到的,是危机。

他不但知道了仓央嘉措的热恋,就连之前的荒唐恋情,也一并知道了。原来仓央嘉措的心,早就不在布达拉宫了。他的心,是眷恋树枝的小鸟,扑腾在尘世,不愿意高飞。如果再不把他约束起来,他一定会闯下祸端。

桑结嘉措不会轻易地将仓央嘉措的“离经叛道”公之于众,这是在拿他的政治生涯作赌注。但他更不会允许仓央嘉措的恣意妄为,以免引起影响他政治生涯的事端。

可是,他虽然是独揽实权的第巴,但仓央嘉措还头顶着六世达赖的头衔。他不能强硬地要求,更不能纵容,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进山静修一段时期。也许,静修能让他热恋的感情,冷却下来。

进山静修是佛教修行的一个传统。佛教认为,尘世是污浊的,有很多的物质,它们将带来无数的欲望。如果能将人与这些物质化的生活分离开来,让人习惯低物质的生活方式,人就能渐渐地学会用心去观看世界,而非单单用眼。

所以,从古印度开始,就有很多苦修的法师。他们进入深山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度过一个个孤独的修行之日。在这期间,他们大多静坐着参悟人生世事,不事劳作,也不谋求食物。在严重缺乏物质的境况中,去寻找心灵的顿悟。

比这样的静修更决绝的,是于空寂中舍身的法师们。这些法师常常有很高的德行,他们的修行亦抱着一个很大的宏愿,即是要造福众生。他们的修行,可以让他们忍受饥饿,最后甚至保持着坐姿在洞中圆寂。他们的身体不会腐朽,他们发誓,要用此后千百年的时间,来守护眼前的尘世。

可对于仓央嘉措而言,别说用真身木乃伊的方式来守护尘世,就连进山静修,在他也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他的心不在山野,而在尘世。

仓央嘉措的俗缘未了。他为了去尘世而保留的头发,把俗世也紧紧地捆缚在了他身上。他与俗世脱不了关系,他怎么可能去进行真正的修行?要他和心爱的姑娘分开,就像硬生生地,把缠在树枝上的牵牛花藤蔓扯下来一样生疼。

可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僧人,就应该修行;他是达赖,就应该断绝尘缘。此时,他的爱情面临着选择: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曾缄译)

左边是命中注定、自己没得选择的法缘,右边是难舍难分的姑娘。这人生的路口,让仓央嘉措肝肠寸断。

对仓央嘉措而言,佛始终是住在心里的至尊,他对佛的敬意,一直没有改变。他只是不喜欢作为活佛的生活,但要他完全舍弃佛的存在,却是一件割他心的事。他甚至幻想,如果她也遁入这空门,与他作伴,他又有何怨尤。即便和她去到最幽闭的山谷,也是无怨无悔的:

倘我意中人,

绣佛青灯屋,

我亦无留连,

遗世避空谷。(刘希武译)

可这样的想象,也不过是空想。先不说,他还不敢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她,就算她真入了佛门,也很难与之朝夕相处。佛门自有佛门的规矩,哪容得这男僧女尼私相授受。

要想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世间双全法”,只有在红教才办得到。他既然身为黄教的宗主,就已经不可能找到双全之法。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却不可兼得,非此即彼的窘境,常常让我们无所适从。可当人们左右为难之时,却有灵性自有心思。当佛祖面对这样的选择时,他会如何做?他曾经也有过挣扎。面对富庶美满的生活和出家修行之路,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他向往的,是寻解救众生的路途。面对苦修还是云游之路时,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苦修的路不通,他尚需去游历,感受更多的世事变幻,方能有所顿悟。面对驻世还是涅槃时,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涅槃方能让人们自寻解脱之路。

鱼和熊掌,都可以是心中所愿,但什么才是心最向往的方向,只要用心地看自己的心,当可明白。能顺心而行,不被选择所碍,亦是智慧。

仓央嘉措生于凡尘,他的心当然属于凡尘。佛法无边,但对于仓央嘉措来说,毕竟是虚无缥缈的一丝清风,只能感受,却不能抓住。只有现实爱情的温度,才让他沸腾。可现实虽然那么近,却又遥不可及得那么远。这无可奈何的愁绪,只能化作诗篇: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高平译)

进山修行的计划,被仓央嘉措用各种理由,拖了又拖。他如何舍得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布达拉宫曾是他最不愿意逗留的处所,但比起遥远而寂静的山林,这里却好过千倍。在这红山所俯瞰的地界,有他爱的姑娘,他的心被拴在了那里,去哪里都不会自在。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退戒

桑结嘉措为仓央嘉措的迟迟不行,感到烦恼。但他在名义上,还是受仓央嘉措管辖的第巴,没有权力强迫仓央嘉措去修行。但作为达赖的老师,他却可以借此批评他。于是桑结嘉措去传达了他的不满,他知道仓央嘉措是不可能进山的了,他只能把修行改为在宫中静思上师。

这也是闭关修行的一种方式,只是地点不在深山,而是在尘世的居所。尘世的干扰繁多,为了屏蔽影响,就需要默想自己崇拜的得道高僧在身边指引的情形,为自己制造一个纯粹的氛围。

仓央嘉措当然乐于做这样的闭关,虽然被禁足不能外出,但至少这里的风,可以传来她的气息。他知道,她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可带着这样的心思,如何能做真正的修行,于是:

我念喇嘛容,

百思不能记,

我不念情人,

分明入梦寐。(刘希武译)

人心能记住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执著。如果心中没有上师,如何能记起上师的容颜。于是仓央嘉措眼前摇晃的,依旧是情人的身影。曼妙的姿态,让他在寂静中慢慢回味。

虽然他心中也希望有上师能够为其指点迷津,但他的心,始终在情人那里。上师的指点,也不可能使其回心转意:

至诚皈命喇嘛前,

大道明明为我宣。

无奈此心狂未歇,

归来仍到那人边。(曾缄译)

不出预料的,仓央嘉措无法在心中放下爱恋。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热恋中的男女最容易相思。默思期间,仓央嘉措不能外出,于琼卓嘎更不可能进宫来。怎样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于琼卓嘎?他在心中盘算着,忽而幻想,如果他心中的那朵锦葵花,成了供品,他当情愿守在这佛堂。

君如折葵花,

佛前常供养,

请将我狂蜂,

同带佛堂上。(刘希武译)

这是仓央嘉措又在发痴了,他的幻想,总是不切实际。但他却乐于在这样的幻想中,去感受她的美好。

于琼卓嘎的身影总在静室中浮现,仓央嘉措修的不是佛法,而是相思。想到这一点,连仓央嘉措也无奈何地摇头:

若以这样的精诚,

用在无上的佛法。

即在今生今世,

便可肉身成佛。(于道泉译)

他知道这静思,根本不可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与其在佛殿中折磨自己的心思,反复去想自己受到的束缚,还不如让自己去坦荡地接受相思。

经过这静修,第巴的约束,已不再能捆缚仓央嘉措的心。他决定放弃默思,做他的逍遥散人。

仓央嘉措的风流韵事,终于被拉藏汗听说了。拉藏汗是帮助五世达赖统一西藏的固始汗的孙子,他刚继承了蒙古和硕特部的汗位。这位年轻的王,一心想要恢复当年固始汗的威风。可当年的权势,已经被第巴桑结嘉措的大权独揽给削弱了。他和他的父亲,别说管理西藏的政治,就连要见上达赖一面,也不容易。

这一次,拉藏汗找到了机会:既然桑结嘉措独揽大权,以六世达赖为挡箭牌,他就要敲掉这块挡箭牌。而风流不合格的达赖,将是最好的借口。拉藏汗把仓央嘉措的风流韵事,告诉了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拉布坦,他们一起发布了一个联合声明,称这个六世达赖不是真的,是桑结嘉措用来稳固自己地位的冒充者。

仓央嘉措对这个声明毫不介意。他本就不想当达赖,他是被桑结嘉措一手推上这个位置的。如果能够就此不当达赖了,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此时,他的心不在这些琐事上。他的心,已经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归属,他没有精力分心在别的事情上。

桑结嘉措却为此事极为紧张。当年寻访转世灵童是秘密进行的,整个过程除了寻访人的见证,就没有再做过其他任何的甄别了。等到接仓央嘉措来拉萨,为其受戒时,仓央嘉措已经长大了。当时为了尽快让其坐床,以稳固自己的权威,他也没有进行相关的甄别活动。要说别人有怀疑,那也是正常的。但他不能容忍这件事可能对他权势造成的影响,他必须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向五世班禅发出求救信,希望班禅能以自己的权威,来平息这一事端。很快,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他邀请仓央嘉措去后藏。他将在自己的驻锡地,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

之前班禅为仓央嘉措受的,是格楚戒。所谓格楚戒,相当于汉地的沙弥戒。受了此戒,等于此人就是佛门中人,但还只是一个初步的学者。但格隆戒就不同了,这相当于汉地的比丘戒,受此戒的人,已经有了一定的学识,算是有一定资历的出家人了。班禅为其受格隆戒,就是要告诉世人,他承认这个六世达赖的身份,以平息这场风波。

桑结嘉措把受戒的消息告诉了仓央嘉措,他恼怒地听着,却没有任何办法。最终,仓央嘉措答应了,他将前往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去接受格隆戒的仪式。与此同时,拉藏汗和拉萨三大寺的堪布,也都一同前往,他们要去见证,这个关系六世达赖命运的时刻。

日喀则地处西藏西南部,在雅鲁藏布江及其支流楚河的交汇处,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政治、文化、宗教中心,也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日喀则在藏语里的意思,为“水土肥美的庄园”。扎什伦布寺是日喀则地区最大的寺庙,位于城西的尼玛山东面山坡上。扎什伦布寺与拉萨的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称为藏传佛教黄教的“四大寺”,为四世之后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

日喀则风光旖旎,如果没有于琼卓嘎的话,仓央嘉措可以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去看这一切。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的人生,在他成为六世达赖时,已不是完全由自己掌舵。人生就是这样,常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困扰着你,不想的偏来,不愿的偏要,喜欢的却总是抓不住,厌恶的又总来。

沉闷着一张脸,仓央嘉措来到了扎什伦布寺。五世班禅欣喜地迎了出来,他希望,这次能顺利解决眼前的所有问题。可刚迎出来,他突然看到六世达赖跪在了自己面前。对于仓央嘉措而言,此时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黄教宗主,他不是以这样的身份来跪拜班禅的。此时,他是一个苦闷的佛徒,他在佛门中得不到他想的东西,他想要向给自己受戒的老师求救。

于是,仓央嘉措哭着,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我不受格隆戒,连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给您,我要过自由的生活!”这句话不知在仓央嘉措的心里想过多少遍。他受够了活佛的生活,他不想再当高高在上的佛,他是人,他要过平常人过的生活!他与于琼卓嘎的爱情,不仅仅是相爱那么简单,那更是他对活佛这个身份的抗争,他唯一可以做的抗争。

此时,他把心中的抗争说了出来。他的痛哭,是心底最深的悲哀。他为此痛苦了多少年,是其他人无法体会的痛彻心扉。现在,他痛到了极点,他要呐喊,把心中的痛苦统统喊出来。

不是所有人都迷恋权势,当权势束缚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到感情中逃避,便成为最好的归属。

为情退戒,我们无法想象,仓央嘉措做了如何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也许是出于对世事深浅的无知,他没有去剖析事情的后果。但也许是他的无奈,要用这种宁为玉碎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无助。在第巴桑结嘉措、五世班禅、拉藏汗以及各位堪布看来,这个少年的幼稚,使他误入了歧途。

只有后人在解读他时,才会感叹:大部分人都在世间混沌地活着,而他一直在笃定地追求着自己的正身。其实他和醉心于政治的第巴桑结嘉措一样,只是各有所好罢了。在西藏混乱的政局中,仓央嘉措只是一颗棋子,却关乎这场斗争的胜负。他自己当然不会去考虑这些的,而处于斗争的双方,恐怕不会轻易地抛掉这颗关乎命运的棋子。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执迷

生命的绽放无声无息,变化莫测的境遇,却折射出它的张力。敞开呼吸,吮吸着充盈的生命之息。看那翠绿的叶儿,泛着泽泽莹光,鲜嫩出尘。也许,对于阳光雨露的执迷,让它总保持着敞开接纳的姿态,仿佛要装下整个世界。

这份执迷,让人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神魂颠倒,思念无度。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行,总是情牵着你,就算过程有累、有疲惫,结果不知是喜是悲,亦可以使人如飞蛾扑火般地,执迷追求。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阳光雨露。自由和随性,也许就是仓央嘉措一生执迷的光与露珠。他的出生,让他成了禁锢在“金顶”的金丝雀,注定在追求自由和随性的路上,有许许多多的关卡。

虽然仓央嘉措拒绝受格隆戒的态度始终很坚决,但醉心于政治的第巴桑结嘉措,怎会让任何一件事情,毁了他精心经营的前程。回到布达拉宫之后,他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止仓央嘉措下山与情人见面。

虽然第巴桑结嘉措掌握着政治实权,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要求六世达赖。他不能够总是拒绝活佛不算过分的请求,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人,掌管通往尘世的那个小门的钥匙,并派人随时跟随着仓央嘉措。

想那掌管钥匙的小喇嘛,既是惊恐,又是惊喜。惊喜的是,尊贵的第巴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离升官发财也许就不远了吧。然而,他又在担心,他要负责的,是更加尊贵的活佛的出入,如果哪天惹怒了佛爷,将是什么样的后果?经过重重分析之后,他把天平倾向了第巴。毕竟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西藏真正的统治者,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而是第巴桑结嘉措。

这对于仓央嘉措,这已经是很大的宽限了。至少他还可以从小门出去,练习骑马射箭,不用整日对着枯燥的青灯经文。但在仓央嘉措的心里,他却仍然受着煎熬。他把当日在扎什伦布寺门前对五世班禅的话,当了真,他真的认为自己已经退戒了。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反正他自己相信了这一点。

他开始在布达拉宫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他再不把僧袍穿在身上,一身俗袍地在布达拉宫中随意走动。他不再进入佛堂念经,寝殿里的经书,也被统统请了出去。他不再掩饰已经长长的头发,似乎那倒成了他独特的标志。在这个住满僧人的城堡里,他倒像足了一个世间的俗人。

最快乐的,是他可以每天约好友去后面的水潭射箭、嬉戏。塔坚乃还带来了他在拉萨认识的朋友,他们在这里欢歌,林卡里飘出了欢娱的声响。很快,拉萨的人都知道了这里,他们更爱来这里。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和善的贵族青年。他不仅用美酒美食款待来这里的朋友,还用真挚的心和和善的笑容,对待每一个人。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看到他们欢快的眼神,仓央嘉措的心也快乐着。仓央嘉措决定,为这些善良可亲的民众们做一件事。于是,一道以六世达赖名义发布的命令传布开来:六世达赖,将迎请墨竹赛钦和八龙,来布达拉宫后的水潭,并将其供奉在北潭水中,以赐福给来这里游玩的民众。

消息传得很快,拉萨的民众都欢呼了。他们爱那远在高高红山上的六世达赖,虽然他很少露面,虽然只能远远地瞻望他,但他们能感受到他的爱,能感受到他对他们的关怀。

更多的人涌到了这个水潭。八龙被供奉在潭水中后,这里便有了一个名称,叫龙王潭。这里也成了,拉萨近郊最著名的休闲娱乐地。

现在,仓央嘉措可以自由地哼唱情歌了。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机会见到心爱的于琼卓嘎。不管他表现得多世俗,他始终还是这金顶上的金丝雀。桑结派来的随从像苍蝇一样跟随着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甚至使出了他很少使用的“威严”,却依然无济于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命里,我们时常遭遇不如意。张狂无度的年华,恍然一梦,四面楚歌的现实让我们措手不及、无可奈何。长夜漫漫时,我们期待启明星点燃似锦的朝霞;久旱不雨时,我们呼唤甘露降临,滋润干涸的土地;满目黄沙时,我们渴望点染生命的绿洲。

有人说:“当得意时,应准备一条退路;当失意时,要寻找一条出路。”智慧的人,在险象环生的绝路面前,总是会自如支配自己的毅力和智慧,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如果六世达赖不是仓央嘉措,故事的结局可能就停滞于此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骨子里流淌着倔强。他不仅遗传了阿爸的睿智,还有父亲“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著。终于他逮住了一次机会,趁掌管钥匙的喇嘛不注意,用一块糌粑印下了钥匙的模型。他让好友帮忙,复制了一把同样的钥匙。就这样,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可以自如地出入小门,偷偷地去那街头的酒肆,与心爱的姑娘约会。仓央嘉措靠着自己的智慧和不放弃,为自己的自由和爱情,赢得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相见时欢。

我们只能想象,这对亲密恋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激动,像久旱降甘霖般滋润,像严冬里的新阳般温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久别,是无尽的煎熬。别后的重逢却像是一道清风,扫去了所有思念的阴霾。

依然在那街头的酒肆里,他还是宕桑旺波,心爱的姑娘就坐在自己身旁。她盈盈动人的脸庞,和美酒一样令人陶醉。除了诗歌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可以描述他的心情。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铃荡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的美酒,

智慧空行母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高平译)

空行母,梵文音译为“茶吉尼”,意思是空中行走的人。在藏传佛教中的密宗中,空行母代表着智慧和慈悲的女神。对于仓央嘉措的“大逆不道”,恐怕平凡的人们难以接受,只有参悟透一切的飞天仙女,才能用她的慈悲包容他的恣意妄为,才能用她的智慧理解他对爱情自由的渴望。

于是,仓央嘉措把为他当垆的恋人,当做了充满智慧的空行母。他们之间的誓约是圣洁的,他们喝的酒是纯洁的。虽然他们之间有着男女的情意,但在这一切的纯粹之下,这样的感情亦是神圣的。所以就连仓央嘉措自己也相信,这样的感情美好得,不会让人堕入恶途。

事实上,在当时的西藏,那些当垆而沽的女子,大多有妓女的身份。她们卖醉亦卖笑,让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那些秦淮岸边的莺歌燕舞们,亦是如此。她们中亦有为爱不惜一切的真女子,她们的心亦可如仙女一般地纯洁。

仓央嘉措的“破戒”,并不是为了成佛而刻意去经历磨难。他所执迷的,是现实自由的世界里的欢声笑语,而并非追求那些他不感兴趣的空灵境界。这个敢于对权贵、对礼教说“不”的小伙子,对于唾手可得的名利淡然弃之,毅然决然地追寻那最真实的幸福。但他的这一真性情,却将在未来,被认为是对世间最大的关怀。

我们很难说这样的褒词是如何生发的。至少我们可以理解,没有一副真性情,哪里会有大的成就。当年释迦牟尼还是王子时,如果没有一副关爱世间的真性情,如何会去寻找为世人破除一切苦难的方法?如果他成道之后,没有继续保持那份真性情,如何会殚精竭虑地将自己的智慧传播于人间?那口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菩萨,他的那种执著,不也是一种真性情?

或许佛教所传达的正是一份真,正是这份真,在引领世人去看清世间的真相;正是这份真,使世人学会去保持真我。也正是这份真,让仓央嘉措的感情,淳朴而圣洁。

仓央嘉措在爱的海洋里,沉醉了。他尽情地享受着,情爱的欢愉。通常,他会乘着夜色溜出布达拉宫,去到恋人的家里,直到天亮才回来。他不舍得怀抱里的那一团软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伴侣:

白昼看美貌无比,

夜晚里肌香诱人;

我的终身伴侣啊,

比鲁顶的花更为艳丽。(高平译)

他的身心都沉醉在那花一般的美艳中,不能自拔。他多想多逗留一会儿,可他知道,他仍然应该给第巴以起码的尊重。

第巴虽然管束着他,但是对他尚还有情。第巴是把他当了傀儡,可待他还不错。他亦知道自己的恣意妄为让第巴非常为难,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他的身心都留恋这个温软的处所。所以至少,还是给第巴留一点面子吧。

每夜,他都秘密地去偷欢。知道的,只有守在那通向尘世的小门旁的老狗。那老狗许是吃了仓央嘉措给的食物,每每见到他,只会摇尾示好,而不会汪汪大叫。仓央嘉措总是欣喜地摸它的头,对它说:

胡须满腮的老狗,

比人还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

天明时才回来。(高平译)

在这令人心醉的每一天,唯一让他感觉遗憾的,就是无法给他心爱的人一个名分。对于普通人来说,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名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对于六世达赖来讲,却是他一生的难事。每每想到此处,他心中便生出千丝万缕的怅惘,和剪不断、理还乱的迷茫。

在誓言面前,他如赤子般忠诚;在波谲浪诡的现实面前,他多多少少有一些张皇。现实并没有因为仓央嘉措对爱情的坚决而有所改变。流言蜚语像是春雨后的野草,疯狂地生长蔓延。滚烫的誓言,完全褪去它的热度。现实的洪流,正在不远的山间盘踞。

他应该可以预感到一些不祥,可是善良单纯的他,却宁愿忽视掉这个世间的邪恶。可这善良,给他带来的,却将是无尽的伤痛。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流年

不管哪个时代,权力始终是让人疯狂的东西。凡是被权力左右的人,结果不是喜便是悲,中间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权力和金钱一样,它并不是一切祸端的根源。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正是有千千万万倾心于权力的人,所以才有了朝代的更替、时代的进步。有人把权力放在笼子里,晒在阳光下,视权力为民众的赐予,权力只不过是他造福万民的工具。而有的人却把权力当做自己的囊中物,权力既是他最终所需,也是他满足贪婪欲望的工具。然而,无休止的欲望,注定结局是悲剧的。

在古代社会,权力最普遍、最简单的继承方式,就是“世袭制”,也就是父亲把地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活佛转世制度,几乎是这种传承方式的翻版。不过佛教中没有父子,便利用了转世轮回的概念,来延续这种血脉的相承。如此的相承方式,听上去比父子承袭更为直接,它是本我和本我的灵性交接。仿佛古代帝王,意欲千秋万载永存于世的神话。

1283年,噶玛噶举派高僧拔希却吉圆寂。为了延续本派既得的利益,他便以“意识不灭、生死轮回、化身再现”为根据,临终前让弟子寻找一小孩,来继承蒙古大汗蒙哥赐予他的黑帽,弟子们找来的小孩便是转世的灵童。这样,活佛转世的制度便建立并发展起来。转世后的活佛,还可以继承前任活佛的功德伟绩。

佛教迅速普及,也衍生了权力和地位的膨胀。六根清净的佛教与权力地位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活佛转世系列里,达赖和班禅是最大的两个活佛转世系统,他们也拥有最大的权势。

于是,当五世达赖统一了整个藏区之后,活佛转世的制度,亦被野心家所利用,成为争权夺势的工具。为了避免这种政治斗争的继续扩大,1793年,清朝政府颁布了“金瓶掣签”制度。清朝皇帝特别设立了两个金瓶,一个留于清朝皇帝,另一个放置在拉萨的大昭寺。在寻找灵童时,四大护法将灵童的名字、出生年月,用满、汉、藏三种文字写于签牌上,然后放入金瓶中,由德高望重的活佛祈祷诵经七日,最后由各呼图克图和驻藏大臣在释迦牟尼像前正式认定。这样的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权益的纷争,促进了西藏地区的稳定。

但仓央嘉措的时代还没有“金瓶掣签”这样的制度,来约束各种野心的滋生。如果仓央嘉措醉心于权力,凭他的聪明,只要稍微动点心思,恐怕他的人生也不是这般匆匆流逝。但仓央嘉措毕竟不是被权力左右的人,可与权力打交道的人,如果不能紧紧抓住权力,就必然会成为被权力踩在脚下的小草。

仓央嘉措不是权力的奴隶,他是爱情的羔羊。此时的他,十七八岁。虽然不是初涉苦难,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孩子气,和年少轻狂。在他眼里,世界如同高原的格桑梅朵一样圣洁美丽。可毕竟这夹缝中的春天,实在太短。而且这春天,总有一天会被夏天替代。这现实的夹缝,会使梦想也变得拥挤。

把爱置于现实中,总是一件残忍得迷离的事。总想有一份轰轰烈烈、潇潇洒洒的爱情,它有顶天的张力,也有似水的柔情。可当爱在手中时,我们却发现,当初的期待竟像一抹浮云,美丽得高高在上,却很容易随风而逝。

爱情的经营看似浪漫,却交织着一针一线、一砖一瓦的隐忍。现实的功利主义和自我主义,像一把刺中爱的利剑,深深地刺痛了我们的神经。

可是将爱情从现实中剥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想想那仓央嘉措,是转世的灵童,六世达赖,是雪域之王,是无比尊贵的太阳,可他与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永远没有交汇的轨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泰戈尔的诗,妙语点破了玄机。世情薄,人情恶。仓央嘉措的爱情,注定要在这政治的旋涡中,演绎一场乱世情缘。

爱情挣扎出的凄美,并没有打动那些醉心权力的人。好在仓央嘉措不是别人,他是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的儿子,阿爸阿妈为爱情与世抗争的执著,在他们心爱的儿子身上,得到了延续。

外面政局纷扰,在街头的酒馆里,却是另一番场景:盈盈笑语,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美丽的姑娘,轻轻地吟唱着,情郎赠予她的情诗。浓浓的爱意,在她的眼波里荡漾。掺杂着滚烫爱情的美酒,让宕桑旺波有点微微醉意,世界恍惚间,从分明的黑白,变成了多姿的五颜六色。心爱的姑娘,就是在其中那翩跹的花仙。

可这样的美景,只是酝酿着暴风的海面上,一艘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船中的,一夕浪漫时光。即将的风暴,将为这小船,这浪漫,带来致命的一击。

流年的秘密,是在岁月中记录下,生命中的每一笔。仓央嘉措希望的,是在流年的轮转中,记下他的爱语。可他却忘记了,这恰恰是某些人不希望看到的。但他却不管不顾地,尽情享受着情爱,恣意地抒写着自己的流年。

夜夜去那情人的住处,已成了他的习惯。但他总会在天明前回到布达拉宫,如同泸沽湖畔走婚的摩梭人。这条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踩着那泥土,忘记了四季的变幻。于是,在一个纷飞着雪花的日子,他踏雪而行。他的心中装着的,是满满的爱。这风雪,算得了什么!

河图的《拉萨乱雪》,为他而作,婉转的旋律,悲情地哀唱,仿佛是沉淀了几千岁月的深情,穿透了时光岁月:

拉萨雪纷乱了几千年

安静堆积到红尘湮灭

手中的香燃得明明暗暗

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

好像是没有结局的预言

学他们跪在雪山面前

悄悄地说了很多心愿

跟着人群走过了几条街

捧着酥油茶坐在路边

幻想着玛吉阿米的容颜

放不下吗,期待很浅

传说中的爱向来美得很遥远

故事结束,谁也无言

抬头却看见了不一样的蓝天

她坐在布达拉宫的身边

想了半天

慵懒的街走过多少遍

那风马也看了许多天

身边的人眉目淡淡笑叹倦

阳光雨下忽然出现飘雪

四季轮回之间明白了哪些

晴天的雪,雨夜的月

迷雾中的轨迹开始变得明显

从此心情,不再深浅

说声再见了那些伤感的字眼

前世种下的花会开在

今生的路边

醒来时忘记了夜间风雪

冰凉的是雪,火热的是情。那纷纷扬扬的雪,带着时光轮回的传奇,恣意地狂舞。大雪纷飞的黎明,他告别了心爱的姑娘,独自一人在这圣洁的世界里,一深一浅地,蹑足前行。蓦然回头,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

这是雪地上的独行,是冰雪中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独对着他寒冷。可他依旧踏雪而行,他坚毅地、执著着自己的方向。一串孤独,诉说着过去的无奈,又预言着不可知的未来,仿佛是他跌跌撞撞的一生。

流年,注定要在这大雪纷飞的季节,记下轰动世人的一道痕迹。

桑结嘉措安排在布达拉宫小侧门的侍从,在这个雪夜最寒冷的黎明,被寒冷冻醒。他迷蒙着眼,走过小侧门,门口的一串脚印让他从迷蒙中惊醒。难道,这布达拉宫也来了贼?侍从使劲揉了揉双眼,他找来根棍子,蹑手蹑脚地跟着那串湿漉漉的痕迹,去寻找贼的踪迹。可他一路跟去,却跟到了达赖的寝宫前。

贼进了达赖的寝宫?侍从的心狂跳,如果贼伤害了达赖该怎么办?侍从找来了管理达赖起居的喇嘛,后者听到他的报告,同样紧张。他们小心打开了达赖的房门,可看到的是,那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达赖的床边。床上,达赖正在安睡,除此之外,寝宫不见有外人。

此时,他们明白了一件事,那脚印不是别人的,而是达赖自己的。他背着他们,出了小侧门,到尘世去玩过后,又才回来。管理达赖起居的喇嘛嘱咐侍从,这件事不可声张,便关了寝宫,去找桑结嘉措。

百思不得其解的侍从,总为这件事疑惑。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看守小侧门,但如今,达赖却在自己的眼皮之下,自由地进出。一旦第巴责问下来,这就是自己的失职。他心中极为惶恐,担心着即将到来的惩罚。可好奇心,比他的担忧还重,他想知道,达赖究竟在这雪夜里去了何方。

他打开了小侧门,一片银亮的世界,瞬间出现在眼前。可侍从的眼睛,没有被这美景震撼,他反而被雪地上清晰的脚印吸引。那是一串从远处黑暗中,蔓延而来的一道脚印,它指向达赖去过的地方。侍从披上棉袄,走进了这雪的世界,去寻他心中的疑惑。

天亮时,他寻到了一处住宅。他打听到,这住宅里住着的,是一位美丽的女郎。她还有一位情人,英俊潇洒,能写全拉萨最好的情歌。侍从恍然大悟,达赖的雪夜之行,为的就是这女子。他已经破了僧人的戒律,和世俗的女子恋爱生活在了一起!

侍从震惊了。他虽然知道,他所侍奉的六世达赖,特立独行,喜欢着俗装,留长发,写诗歌。但让他相信达赖破戒,这还真是难以置信。

他突然明白了第巴对他语重心长的嘱托,原来他是第巴安排在达赖出入尘世的门边,一只报信的狗。可他完全把这事搞砸了,他竟让达赖有了自由出入的机会!怀着惶恐,他快快地赶回布达拉宫,他要把他所知的一切,告诉第巴,来减赎他的罪过。

但知道了这件事的人,却不是一个两个,尽管第巴要求对此事保密,流言却像被风刮走的蒲公英一样蔓延开来。很快,整个西藏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六世达赖,在雪地上留下了“离经叛道”的“罪证”,他与情人约会的事,被掌管布达拉宫侧门钥匙的喇嘛发现了。

流言在这冬季,如乱雪一般在整个西藏呼呼地飘着。每个人都惊讶于这个消息。但对于拉萨的老百姓而言,他们的惊喜,竟多于愤怒。原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宕桑旺波,就是他们最为崇敬的活佛,他们曾与心目中的神,那样贴近。

达赖在世间的故事,开始成为传奇。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和蔼可亲,他的温文尔雅,他的仗义疏财,他的情歌绵绵,一切都成为了人们的话题。虽然他的行径更像是一个浪子,但对于尊崇活佛的世人而言,他的这番亲近,竟比高高在上的疏远,来得更贴近他们的内心。对达赖,他们的心中,竟生出了更多的热爱。

但对于贵族,对于僧侣而言,这却是一大耻辱。他们震惊着达赖破戒的事实,他们不相信用信仰引导他们的达赖,竟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他们喧闹着要见达赖,想要一证此事的真假。

可这绝对不是桑结嘉措愿意的,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要求,只告诉他们,一切都是谣言。看着他们不相信的眼神,他只有用自己第巴的权威,来暂时压制表面的激动反应。但他知道,这事,已经隐瞒不下去了。但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能是当一切不存在,坚守否认一切,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可这表面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连桑结嘉措自己也不知道。

出人意料的,在这旋涡中,仓央嘉措却异常冷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匆匆的看客。也许,在他看来,这正是表明自己态度的时机。他不怕被废黜,也不怕被万人唾弃。锦衣玉食,万人景仰,前呼后拥,一直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不想卷入无端的政治旋涡,自由的生活才更为珍贵。

于是,他坦荡地写下了几首后来被广为流传的诗:

夜走拉萨逐绮罗,

有名荡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

一路琼瑶足迹多。(曾缄译)

人们说我闲话,

自认说得不差。

少年轻盈脚步,

到过女店主家。(萧蒂岩译)

在这爱与痛的边缘,“保密还有何用”?这让人惊心于他的敢做敢为,自由坦率。为追求自由,他竟拥有了放弃名利的勇气。这份坦荡,让所有人汗颜。

人习惯于不安,现实的处境,总让人局促地患得患失。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一次艰难,仿佛任何一次放下,都将是一生的遗憾。世人吝啬所得之物,别说放下,就连分享也是难之又难。为了所得,世人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可待到最后,所得却烟消云散。剩下的,是那种痛彻心扉的苦痛,成为人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纠结。

然而,这雪域之王,却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他的率真与坦荡,浑然天成,把这满天的流言蜚语,化成花雨馨香。他的约会,仿佛不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丑事,而是坦荡得不能再坦荡的生活。世人似乎能从他的诗中,看到他坦露的微笑。

再一次,世人震惊了。谁人都没有想到,仓央嘉措会承认自己的爱恋。这是多么出人意料的行径!但更多的人,被他的坦率所征服,他们相信,这是活佛对世间最大的体贴。他正用他的言行,实践着佛学中的真、善、美。

所以,后世藏传佛教高僧对其有极高的评价:“六世达赖以世间法,让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广大的精神世界,他的诗歌和歌曲,净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他用最真诚的慈悲,让俗人感受到了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他的特立独行,让我们领受到了真正的教义!”在世人看来,这个闻名于世的浪漫诗人,以其生性的自由、睿智潇洒,倾注于诗,他以这样的方式,净化着千千万万人的心灵。

世人对于仓央嘉措,有了更深的爱,就连民歌也唱道:

休道日增·仓央嘉措,

约会情人去啦!

他所寻求的,

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

世人在他的坦然中,理解了他的行为。他让世人感受到爱的可贵。

在流年的轮转中,仓央嘉措以一个孩子的智慧,悟透了人世间真正的智慧与真情。稚嫩的他,仿佛刚从泥土里挣出细弱身子的春草一般,挣脱了人世间的邪恶与狰狞,恪守着自己秉性。他留下的,不仅是那些让人神往的千古绝唱,更有他为梦而无畏抗衡的惊天动地。

他这样自然坦率地公开爱恋,与现实的社会规则,激烈碰撞着,仿佛惊天巨雷,冲破了时光隧道,振聋发聩。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狼奔豕突

自仓央嘉措坦承自己的秘密生活后,他就没有了任何的忌讳。他有时会大方地去市集看他的朋友,丝毫不隐讳自己的身份。

对那些蜂拥至他身旁,想一睹其真容的藏民,他很宽容。他会像以前一样微笑,像以前一样说笑。对于世人的问题,他尽力地解答。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其实使他再也无法正常地与朋友们交往。

于是,他将与情人的相会,转到了更为隐秘的场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由与爱情,他自不愿意它以任何形式失去。当他与她在新的房舍中相会,他看到她眼中奇异的光芒。

她知道,她的情人有不世的才华,可她却没预料到,他竟是世间最受人尊重的佛爷。与佛爷的约会,是什么感觉?为此,她曾有过短暂的迷茫。但她毕竟是与他心灵相通的伴侣,她很快就明白了,与她交往的,是人,而不是佛。她的情人,是一个心底纯善之人,他真心爱她,她也真心爱他。他是不是佛爷,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们是心心相印的恋人。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最深的理解。即便世上所有人都不理解他,只要她的眼中有如许的光芒,他就知足了。他和她深深相拥,他要让她知道,在这世间,她是他最爱的珍宝。

仓央嘉措是以坦诚的诗,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对于这位佛爷,拉萨的普通人可能会佩服他的坦荡和勇气,亦欣赏他的惊世才华。可桑结嘉措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他也不是心慈手软的政治文盲,他无心去欣赏这些美丽的诗篇。

古代中央集权的等级制度,缔造了许许多多像第巴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一样的野心家。大部分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会用他们强硬的手腕,铲除羁绊自己野心实现的稻草。这些野心家的光环背后,注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成为他们的铺路石。

六世达赖的悲剧,并没有因为他的坚决反抗而得到遏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的反抗,反而使局面更加混沌。悲剧并不只在仓央嘉措身上发生,也延续到了他的朋友和情人身上。与政治为敌的人,注定将成为政治的殉葬品。

桑结嘉措是一个政治野心家,仓央嘉措的坦率使他无比慌乱。他对权力的痴迷,远远超出了仓央嘉措的判断。对于权力,仓央嘉措理解得太少。在他看来,自己无心与他争权夺利,想要的只是自由的生活。但他却忘记了,他是桑结嘉措抵抗他人的屏障,他的出格行为,只会成为桑结嘉措敌人的把柄。

于是,到了桑结嘉措该出手的时候了。他知道,他必须要采取强硬的措施,否则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将毁掉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经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塔坚乃的生命,就在一把暗黑的尖刀下,熄灭了。

生命来得不易,但结束起来,却极其容易。一把尖刀、一堆热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消失在世间。这条生命,曾给仓央嘉措带来了童年的欢乐,和现世的放浪。这条生命,曾给仓央嘉措带来了尘世的希望。可现在,它不过是一具没有了温度的尸体。无法合拢的眼睛,仿佛是对这突如其来的结束的不解。

仓央嘉措的心发起狂来,他不敢相信,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他更不敢相信,给予他温情的人的再一次离开。但他知道的是,是他的行为,导致了他重视的这人的离世。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桑结嘉措脱不了干系。

他冲回布达拉宫去找第巴,面对他的责问,桑结嘉措只是很严肃地说会调查此事。他的冷漠,让仓央嘉措看到了绝望。他知道,风暴已经来了。他在风暴前,已经扯开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船上唯一的遮挡,和他乘一条船的人,注定要在这场大风暴中,和他一起经受风暴的劈打。他不知道剩下的人能坚持多久,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尽力保护他们。

他转身离开了布达拉宫,住进了于琼卓嘎的新居,不再出来。

很快,他听到了屋外打斗的声音。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拉藏汗也出手了。这个之前就想要将仓央嘉措拉下达赖之位的蒙古汗王,定是想要再一次将他当做对付桑结嘉措的筹码。而桑结嘉措一定是用自己的手段,阻止了蒙古汗王的偷袭。

在大风暴中,哪里会有安全的处所!仓央嘉措想要以一己之力来保护恋人,几乎跟蚂蚁撼树一般。他不过是把自己和恋人,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况中。保护他人的力量,他以前没有,现在同样也没有。

当桑结嘉措的说客告诉仓央嘉措,唯有第巴才有保护他和他的恋人时,他默许了。他不想跟于琼卓嘎分开,但他也知道,布达拉宫是容不下女人的,只要他和她在一起,她就将更加危险。

于是,他再一次被人簇拥着离开了自己的恋人。看着她的身形越来越远,他觉得这感觉如此的熟悉。他这才想起,分别,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解的疼痛。他的命中,容不下他爱的女子,他总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与她们分别。

其实,不是他不爱江山,而是爱不起。生于乱世,他无从选择,只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政治旋涡中,笃定地执自己那一叶扁舟。像一棵在血雨腥风中傲然挺立的青莲,不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颜色,依然保持着那让人动容的晶莹。

如果没有这风雨乱世的洗礼,恐怕也不会留给后人这般惊艳的艺术。即使如此,这艰难的过程,留给人更多的,仍然是痛心和遗憾。

如果历史给仓央嘉措一个重来的机会,当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结局,他还会不会在自由和佛法之间,再次犹豫呢?答案我们无从得知,但这愁肠百结的历史中,这些悲剧折射出的光环,穿透了悠远的时光,仍然足以让我们震撼,甚至潸然而下。

不自由而缺少温情的生活,早就令仓央嘉措生不如死。就他自己的生命来说,他并不怜惜。他怜惜的,是他所爱之人的生命。他回到布达拉宫,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的恋人。他自愿回那华宫,去当显赫的囚徒。但他的心,却从没离开过自己的爱人。

可自我牺牲,并不等于能救得了谁。一厢情愿的付出,也未必能得到回报。仓央嘉措的回宫,可能保全了于琼卓嘎的性命,但却无法保全她的人生。很快,这个将生命的一切都系在仓央嘉措身上的女子,就从拉萨消失了。她远离了他的生命,一如当年的仁增旺姆一般,毫无音讯。

得知消息的仓央嘉措震惊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让步,竟然可能为他的最爱带来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担心的,是她和塔乃坚一般,遭遇什么到了不测。

他开始咆哮,甚至以死相逼。第巴桑结嘉措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他真的被恐吓到了。然而,他怕的,不是仓央嘉措寻短见。其他人的死,对他来说轻于鸿毛。他真正担心的,是他的政治赌注六世达赖的归天,将给他的政途带来动荡。

他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承认,只好装作很委屈地,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来的消息:于琼卓嘎回到了工布地区。

工布江达地处西藏东南部,念青唐古拉山南麓,雅鲁藏布江以北,尼洋河中上游。在藏语中,“工布江达”意为“凹地大谷口”。这里是林芝地区的西大门,印度洋暖湿气流使这里气候温润宜人,景色秀美,人称“西藏江南”。

在藏语中,一般把河称为“曲”,把湖称为“措”,所以藏民把尼洋河叫做尼洋曲。相传尼洋河的水是仙女神山流出的眼泪。那水清澈晶莹,即使到了雨季,洪水暴发,尼洋河水的颜色也不像其他河流那样浑浊,依然是如明镜般清澈见底。飞溅的白浪,犹如飞花碎玉,这样的冰清玉洁,恐怕也只可能是仙女的泪。

到底美丽的仙女为何而流泪,是为世间的苦难而悲,还是为人间的真情而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流落到了此处,日日流泪,日日相思。相思的眼泪化作暗流,潜入那汹涌激荡的尼洋河里。

得知恋人的行踪,他终于放下一颗心来。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她在远离危险。但相思,确是这样的安慰无法慰藉的,分离只能使他的相思与日俱增。他开始如当年思念仁增旺姆一般,思念于琼卓嘎。对她的思念,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如果给他一双翱翔蓝天的翅膀,恐怕工布就是他第一个飞去的地方。他无法对任何人诉说满心的苦衷,除了他的朋友,他的诗:

会说话的鹦鹉,

从工布来到这方,

我那心上的姑娘,

是否平安健康?

在四方的玉妥柳林里,

有一只画眉“吉吉布尺”。

你可愿和我结伴而飞,

一起去工布地区?

东方的工布巴拉,

多高也不在话下;

牵挂着情人的心啊,

就像奔腾的骏马。

江水向下流淌,

流到工布地方。(高平译)仓央嘉措的思念之情只能寄托于一江滔滔春水,流向工布,流向情人的心房。

任何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总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成为牺牲品,双方的势不两立,中间的是与非、情与理,说不明,道不清。但可以明确的是,其中总有人,他们的自由和幸福,或者他们的利益,甚至他们的生命,在这场暴风雨中凄然凋零。

然而第巴桑结嘉措的强硬惨绝的手法,并没使仓央嘉措断了他的情根,他低估了爱情无形却很强大的力量。关于对爱情的解读,桑杰嘉措了解得太肤浅。遭遇了亲朋的死、情人的离失,仓央嘉措痛不欲生。可是这种铭心的痛反而像一道不可阻挡的力量,促使他去摆脱这样的束缚。

现在的拉萨,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仓央嘉措“离经叛道”的人,故事似乎到了一个让人扼腕叹息的结局。可这并不是结局,亲人的死,爱人的失踪,并不是悲剧的高潮。他的身份——六世达赖,并不允许他就此沉默。桑结嘉措和拉藏汗的斗争,还没有结束,而且愈演愈烈。仓央嘉措,就是这场政治角逐的箭靶。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升起风马

记得那次去藏区的路上,本是昏昏欲睡地坐在车窗边,忽然,车驰过一个拐角,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浮满云絮的蓝天下,可见高低起伏的青色山峦。垭口上,五色的风马旗高高招展,旗上满是经文。风吹动它一次,便是替人念诵了一次佛经。

风马旗算得上是西藏一道独特的风景,但凡世人认为有需要祈福的地方,都会挂起五颜六色的小旗。这些小旗,在藏语中称为“隆达”,“隆”意为风,“达”意为马。小旗上大多印制着各种经文、佛像,它们承载着世人的愿望,仿佛是替人驮着心愿的马。当风吹这些小旗,它们就呼啦啦地迎风招展,让风将其上的愿望送达天界。

这样的风马旗,飘了多少年?又曾为多少人祈福?思念情人温柔的笑,担忧孩子柔弱的肩,怀念父母宽大的掌,回味朋友醇厚的酒。一面面五彩的幡,承载了多少情感。

在数百年前,那个名叫仓央嘉措的男子,落寞地在一年一度的传大召中行走。他的心里,失落了亲情、友情,还有爱情,他感觉自己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人。此次的传大召,他仍然没有受到邀请。他不要在布达拉宫享受孤独,他要将自己隐没于这场盛会的嘈杂中,让尘世的喧哗来慰藉自己的寂寥。

桑结嘉措已经警告过他危险的存在,他却满不在乎。自己在乎的人都已不见了,他的生命在与不在有何所谓!他也不担心被人认出。在这拉萨,真正认识他的并不多,他稍一乔装,便成了谁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行走在人群中的仓央嘉措,看起来与任何一个青年喇嘛没有区别。穿着僧袍行走在人群中,挨挨挤挤的,在盛会的宗教气氛中,掺杂着他喜欢的世俗的味道。

他走过弥漫着烟尘的街头,摩肩接踵的人塞满了拉萨。祈祷、燃桑、匍匐、转经,到处都在虔诚地礼佛。他看向人们的脸:他们对天上的神与地下的活佛,有着虔诚的信仰,可他们却不知,他们所膜拜的宗主,却在他们中间闲闲走过。

那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少年喇嘛,正是本应坐在高高殿堂中的六世达赖。可他的心中,没有装着他们的佛。他的心中,空荡荡的,没着没落。他看着他们的虔诚,却激不起往昔心中的感动。

那个再次失去恋人的喇嘛,在这里看到了世俗的快乐与痛苦。俗世中如同蝼蚁一样的人们,对那虚无缥缈的神佛,无比崇敬。他的耳朵甚至听见他们的谈论:若有幸得到活佛的赐福,这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他看见他们脸上浮现着简单的笑意,而那笑意下,绽开的皱纹里,又满满的都是生活的悲苦。

可再多的虔诚又有何用?连活佛自己都感觉不到幸福,他如何能赐福于众?当一个人在心中不眷恋任何人事,世间于他有何意义,佛祖于他又有何裨益?仓央嘉措的心已被现世伤得伤痕累累,他不再奢望任何人事,没有希望,总就不至于失望了。

他在这世俗的人群中行走,在世人的虔诚中感受凄凉。不经心地,他看到一排色彩斑斓的风马旗,阳光透过它们落下,在他清癯的身影上留下一个个明亮的光点。那色彩,鲜亮得招人的眼,那是谁的祈愿?

世人自会去创造诸多奇迹,在世间拉起的这一道道许愿的彩旗,自在风中招展自己的姿彩。即便无人在前,它亦不倦地展露着浓浓的虔诚与情感。即便这是拉萨常见得不能再常见的景致,仓央嘉措任被它的美触动了心灵。即便爱人不在身边,他亦能如此执著地保有一份爱吗?

他的身形震动了一下,那许久未在他心中出现的佛,竟在他心中亮起了光芒。原来,爱与不爱,不在乎她在不在身边,只要心中有爱,人在何方均不用计较。这才是真正的爱,这才是佛对世人的爱。

仓央嘉措迎着风马旗透下的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此刻突然明白,只要他心中保持着对人的爱,那些离去的人,终将与他相伴。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释然。抖了抖僧袍,他轻松地走上了一条僻静的街。

看透了失去,人才会有所得。仓央嘉措明白了外物的可逝,并不能带走心中的情意。他的心重新回来了,拥着它一世的情,安坐。

他的脚步走得很稳,走得很坚实。他在这瞬间,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子。

僻静的小巷里,仓央嘉措遇见一女子,她正一边走,一边对着天空念念有词。她的头微微偏着,她的口中念诵着祈福的言语,她的双眼中映出了阳光的色彩,她的面容如同莲花一般美好。

仓央嘉措一呆,他认出,那竟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仁增旺姆。多年过去了,她明显胖了,脸上也印着沧桑。但她的眉目没变,还是那清秀脱俗的美,还有他熟悉的清澈的眼。他轻唤她的名字,看她惊讶地望向他的眼神,他认定是她,便大步走过去,将她一拥在怀。

此刻,他忘记了他曾怨恨她,他也忘记了自己穿着僧袍。他只知道,他对她的爱,一直就在心头,没有远去,依然浓烈。原来真心的爱,是真的可以没有时间和距离的限制,它就在心中,不动不移。既然爱在身边,就该用力去呵护,它去了远方,则在心中祝福。若每个人都懂得此道理,感情还有何可值得纠葛?

仁增旺姆被突变惊得热泪盈眶,阔别数年,他的怀抱还是如此温暖。这几年,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又与丈夫分离。她的心中一直念着他,但她只能把思念变成对他虔诚的供奉。她每日吃斋、念经、祈福,做着他可能会做的一切。透过这宗教的仪式,她让他仿佛就在身边。

寂寞的日子,就在每日的相思中煎熬。但她的心中却是幸福的,她相信他一直与她在一起,她相信在这一言一行的举动中,他们有了奇迹般的牵连。为此,她觉得生命亦没有遗憾,心中的爱,让她每日都能感受到生命的完满。

她念经、祈福,做的是僧人的事;而他时时游戏红尘,过的是俗人的生活。但她并不介意,只要他生活得美满,就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了。不过她心中仍想见他,便来这圣城祈祷,在靠近他的地方,感受他的温度。

现在,她感受到了,不仅他的温度,更有他胸膛中心脏的跳动。他真实地在自己的身边,却如一场梦幻不能相信。她抬头去看他,那张她曾经熟悉的脸,满是经历人事的成熟。是了,在梦幻中,他定不是这样,定还如当年一般青春。这是真实的他,是她所知道的经历沧桑的他。

他们对望着。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他们就知道,当初的爱并没有在心中消失。他们的心中,仍然拥有彼此。既然这爱情跨越了时空,那得到时,自该好好珍惜。他把她安排在城中,与她聚这久别重逢的浓烈。他喝了她敬的酒,醉倒在难以言说的复杂中。

一次喝酒没醉,

二次喝酒没醉,

因为幼年的情人劝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高平译)

多年的艰难、苦楚,都化在她的那杯酒中,就算仓央嘉措有着再好的酒量,也在这杯烈着情意的酒中醉倒。感叹着,他曾经对她的怨恨;感叹着,自己经历的情感颠沛;感叹着,原来在她心中的执著才是最实在的情意。他摇摇头,自己的修为,哪像是个活佛,倒是她的那番坚持,才是最近佛道的智慧。

他告诉仁增旺姆:

你是金铜佛身,

我是泥塑神像;

虽在一个佛堂,

我俩仍不一样。(高平译)

在他心中,她是比他还高尚的人。她令他感动,亦令他生敬。在失去所有的情意之后,他格外珍视这复得的感情。他将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了其中。

杜鹃从寞地来时,

适时的地气也来了;

我同爱人相会后,

身心都舒畅了。(于道泉译)

久别重逢的欢愉,充斥了他的身心。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心中只有纯纯的爱。他整夜整夜地与她厮守,他要珍惜与她在的每一刻,好让未来的分离没有遗憾。

白色的桑耶雄鸡,

请不要过早啼啭,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

心里话还没有谈完。(高平译)

相聚的欢乐,大抵是为了抵消分离的痛苦。但此时的仓央嘉措,已看穿了世事的变化。当拥有时则拥有,当分别时则分别。人生本就充满了聚散离合,既然心中有爱,何须顾及所爱之人离得有多远。

旧年的爱恋,就如记忆中模糊的月光。若强去重续,不过是变迁与现实将它磨得更加暗淡。反不如,让再逢又别的惊鸿一瞥,将这月光染得更亮,更白,然后各自上路,怀着自己坚定的、新的情感与未来。

既然他已经成为了不祥的人,只要与他有情的人就会遭遇危险,那就在该分开的时候分开吧。

这一次,没有肝肠寸断的分离,有的,是对对方远离后的祝愿。

在仓央嘉措的心中,他很感激上天对他的恩赐。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抱怨上天的不公,他在心里感激那些他曾经历过的感情。他相信,这些人给予他的情,是难能可贵的珍宝。只要他在心中保留这些情,这些人就都与他在一起。或许一直心怀着对他们的感激,在来世,将会和他们续这今生的情意。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于道泉译)

从此,他只在寂静的夜晚,将这回忆重读。只在升起祈福的风马旗时,在念诵的长串名字里,再加上她的名字。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无恙

把爱放在心中,便是在盼望所爱之人,能无恙地度过。这是超越自我的爱侣之间,最高的祝福,也是成道的修佛之人,最普世的情怀。

从仓央嘉措悟到爱的真谛后,他的爱已经超越了自我的界限。他对于生死与距离看得更开了,他相信,只要心中印上了爱,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彼此。他为此做了一首诗:

佩章印黛痕,

默默不可语。

请将义与诚,

各印深心处。(刘希武译)

藏人的印章,通常都是黛绿色的圆印。它坚硬的方式,是对自己身上印记的坚守。以这样的方式,将情感印入心中,虽然口中不语,人仍能从心中感受到情意。这样的情感,是任何人都破坏不了的,是任何力量都拿不走的。

这样的坚强印记,不仅是爱侣间的忠贞,对于佛来说,这也是修佛的必经之路。任何修佛之人,都须得对佛学本身拥有坚定的信念。修佛的过程,是去印证这些信念的过程。每一步,都可能出现动摇心智的诱惑。只有心中拥有如印一般坚实的信念,才可在此路途上,走得更远。也只有坚定地走下去,才能看到心中的佛界。

有了信义的印章,人心就会安定而无恙。各种现世的苦楚,都将远离。作为一个已经修习多年佛法,且通了五明的高僧,仓央嘉措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理论上的研讨,远远没有在实践中的领悟,来得深刻。

在这感情的颠沛中,仓央嘉措终于明白了,真正的情,就是心的坚守。同样,真正的佛,亦永坐心中。这样的顿悟,让他释怀了。他于世将不再有恐惧,他将超然地去看这世界,即便他知道前路汹涌着诡波。他的心只为有情而祝福,愿他所爱之人,永得无恙,愿天下有情之人,永得无恙。

此时的仓央嘉措,才真正有了活佛的心智。

可就在仓央嘉措有了真正的领悟之时,他的活佛身份却岌岌可危了。之前涌动在拉萨乃至整个藏区的脚印风波,已被拉藏汗汇报给了康熙。本来拉藏汗是希望抓到仓央嘉措和他的情人,好让他的汇报有证有据,但却遭到了桑结嘉措的破坏。不死心的拉藏汗,还是将事件汇报了上去,并以此称仓央嘉措实则是冒牌的达赖,因为真正的达赖,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丑事的。

收到奏折的康熙,关心的并非六世达赖身份的真假,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拉藏汗和第巴之间的矛盾。他知道,六世达赖只是两人讨价还价的筹码,他还是个没有政治经验的年轻人,西藏的未来,掌握在拥有军队的拉藏汗,和拥有实权的第巴之间。如果他们之间不能和睦,西藏将卷起腥风血雨。康熙明白,他必须想到一个调停双方的办法。

于是,恰纳喇嘛作为康熙的使者,前往拉萨。他将以得道高僧的身份,去检验现在这个六世达赖的真伪。但他的目的,其他人都不得而知。临行前,康熙曾对其面授机宜,要求他不能说出对任何一方有利的话。这是一个非常讨巧的方法,只要调查结果让双方都没有得到好处,就能制衡双方。康熙已经将权力之术,运用得极为精纯。

恰纳喇嘛带着圣旨来到拉萨,第巴桑结嘉措和拉藏汗怀着敬畏,与其一同去到布达拉宫。在佛殿中,他们看到了端坐在正中的六世达赖。他已经剃去了满头的长发,洁净过的身躯穿着用檀香熏过的袈裟。这一看过去,他竟真有达赖该有的威严。

这一次的甄别,对第巴桑结嘉措而言至关重要。他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让皇帝的甄别师得出最理想的答案来。他尽力去游说,甚至哀求仓央嘉措,才使他现出今日的仪态。

圣旨展示到了六世达赖的眼前,恰纳喇嘛庄严地请达赖脱去他的衣服。仓央嘉措沉稳地应许了,他脱下了衣服,赤裸着身体,却仍保持着庄严端坐的姿势。恰纳喇嘛不动声色地看着仓央嘉措的一举一动,待其坐定后,他走近了,上下前后地仔细观察。大殿上,只有恰纳移步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关注着恰纳喇嘛的每一个手势,每一次移步,以及每一个眼神。可没有人从恰纳的举动中收获什么。

良久,恰纳喇嘛终于开口了,他说:“虽然我还无法甄别出,他是否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但他确实有着圆满圣体的法相。”在佛教的世界里,佛是被后世弟子神话了的存在。对于尊敬佛的弟子而言,佛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所以佛教中对于佛像,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说法。这是说但凡是佛,都具备诸多完美的形体、容貌。因此,佛教徒也认为,如果某人,本身就拥有这些完美的形体和容貌,此人必定与佛有缘,甚至可能有大根器,能终有成就。

此时,恰纳喇嘛所说的,正是承认了仓央嘉措的佛缘。只是,他并未从其身上,找到五世达赖的身影。这是对两方都有利的说法。在拉藏汗看来,朝廷没有认定仓央嘉措就是六世达赖。但在第巴桑结嘉措看来,朝廷认可了仓央嘉措与佛的深厚缘分,至少他亦是得道高僧的转世不假。他们都可以在其中看到优势,但他们在之后就会发现,朝廷并没有得出真正有利于任何一方的结论。朝廷既没有肯定,又没有否定的态度,将使他们任何一方都不敢轻易有所作为。

恰纳喇嘛说完了话,便拜别了仓央嘉措,直接回京复命了。看着这位高僧的离去,仓央嘉措的嘴角浮起了微笑。他十分赞赏这高僧的作为,他在心里为高僧的妙招称绝。此时的他,仿佛在看他人的表演,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关心这甄别的结果,反正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已经看淡了世事,当不当达赖又有何妨?只要他心中还有情,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于是,他比这两个精于政治的政客,更早看透恰纳喇嘛的秘密。身于事外,当更有洞悉一切的眼光。

看着两个有些兴奋又有些迷惑的政客,仓央嘉措的心弥漫着笑意。如此结局,该使这世界清静一阵了吧。他开心地想,这当是一个无恙的世界了。

甄别的工作,算是阶段性地结束了。拉藏汗和第巴桑结嘉措,都各自回到原位,一切仿佛安静得,跟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无论仓央嘉措还是康熙皇帝,都高估了两个野心家的耐心。这两个结着夙仇的人,已经撕破了脸,这拉萨已经无法同时容下他们。皇帝的妙招只能暂时平息纷争,但拉萨的天空,已经布满了乌云,争斗只是迟早的事。

何况,这两只狐狸是何等聪明之人,只要稍微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就能立即明白皇帝的心思。他们知道,皇帝不会得出一个具体的结果,他们只要保持沉默,就将一直忍受有敌人近在身边的存在。他们不甘心就此放弃野心,他们不将对方赶走,誓不罢休。

于是,在传召大会最热闹的时候,大昭寺前上演了精彩的一幕:第巴桑结嘉措的几个亲信遇到了拉藏汗的家臣。主子们不能明刀明枪的对峙,做臣子的却有撕破这层阻碍的勇气。于是,两家的臣子当着全拉萨的人,在传佛的圣地——大昭寺前,上演了一场打斗。最终拉藏汗的家臣,痛殴了第巴桑结嘉措的亲信。可拉藏汗的家臣没有得意多久,第巴桑结嘉措就带着军队,开始驱赶蒙古驻军。

整个拉萨在这神圣的日子,喧哗起了鲜血。朝圣的人们,在刀枪之下,成了惶恐的羔羊。他们从未想过,在佛界会有如此的劫难。无辜的伤亡,成了这幕精彩戏剧的背景,似乎佛祖已无力来拯救这些虔诚的佛徒。

戏剧的结果,是第巴桑结嘉措给了拉藏汗措手不及地攻击,拉藏汗和他的军队被迫撤离了拉萨。这样的结局,让我们很难相信大昭寺前的一幕,不过是偶然的恩怨情仇。它更像是,被导演过的一场蓄谋已久的争斗。大凡两股势力的开战,都需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找不到,那就制造一个。

既然拉藏汗如此觊觎第巴的势力,不尽快斩草除根,就会祸患无穷。第巴桑结嘉措的心,已经急迫得恨不得将其立即赶走,他已经丧失了一个政治家该有的睿智。仇恨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看得见一次行动的既得利益,却看不见这次行动将为未来带来什么。

一旦开战,他和拉藏汗之间,必定是你死我活的拉锯,最终鹿死谁手,很难预计。但以蒙古军队历来的势力,第巴桑结嘉措很难拥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桑结嘉措能静下心来,他应该知道和解比战争有用。可他的权力正如日中天,他视自己为西藏真正的王,没有谁可以觊觎他的位置。他以王者的骄傲来铲除异己,却没有正确地估计自己的形势。他的疯狂,必将带来他的王朝的覆灭。

果然,拉藏汗并不甘心被就此驱逐。他是为西藏带来统一的王者的后代,这里理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要挽回家族的荣耀,他要成为西藏权力的实际拥有者,他怎么甘心就此退出?

蒙古的军队,只退到了藏北草原。但拉藏汗重新集结了军队,他迅速地反扑了。这一次轮到桑结嘉措吃惊了。他没想到,拉藏汗的反击,如此迅速。他才刚布置好防御,拉藏汗的军队,就已经进入了拉萨。

战斗再一次从天而降,圣城不再是神佛眷顾的世界,鲜血染红了拉萨的大街小巷。虔诚的信徒们,不断乞求着活佛的保佑。可活佛此时,也只有望着拉萨城中的战火,哀叹。他没有力量解救任何人,甚至他自己。他只有在这坚固的堡垒后,观看这地狱般的场景。他曾多少次祈求,让这有情世界无恙地度过。可是,只要有野心驻世,无恙便是一种奢望。

作为拉萨宗教的重要力量,拉萨三大寺站了出来。他们从来不争这政治的权力,他们只一心维护佛国的祥和。今天,他们亦要站出来,捍卫拉萨的平静。

调解下,第巴桑结嘉措让步了。毕竟,以拉藏汗的实力,他现在没有赢的可能,他要保全实力,为以后的决战做准备。他接受了辞职的要求,但他的儿子成了第六任第巴。这个叫做阿旺仁钦的小伙子,将与拉藏汗一起管理西藏的事务。

这似乎又是一次滑稽的闹剧。曾经第三任第巴因为与女子生活,而被迫辞职,但这第五任第巴却可以结婚生子而无人问津。第巴桑结嘉措享受着家庭的欢愉,却不允许达赖享有同样的快乐。这中间,仍是权力在作祟。将只手遮天当做习惯的桑结嘉措,怎么可能就此退位屈服!他的儿子,注定是他的又一个傀儡,他将以此与拉藏汗抗衡。

此时,仓央嘉措在自己的经堂中,念诵起了佛经。他在为这世界祈福,希望平静无恙的岁月能尽可能地持久。但是,他心中也知道,这两个被权力迷蒙了双眼的人,早看不到安详的可贵。但他,唯有祈求,世界无恙。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垂暮

在权与欲交错,以鲜血与白骨滋养的历史轨迹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心纯净如琉璃。在争夺权力的绞肉机里,他们险险地生存,但那一颗赤子之心,却始终不会消退。

作为桑结嘉措的新傀儡,阿旺仁钦也有着仓央嘉措一般的仁善。父亲对权力变态的迷恋,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阴影。他的心中,有着和美的阳光,这让他和仓央嘉措之间,有了难得的朋友之谊。

可不知为何,每当看到新第巴辞别他的身影,仓央嘉措总觉得,其上有暮色西垂的光影。一个朝阳般的年轻人,身上却有着垂暮的色彩,这份苍凉,只有仓央嘉措能懂。在他的心里,何尝没有这垂暮。在那野心家的操控下,再美的景致,都带着衰败之色。

仓央嘉措或许还没有发现,垂暮的,又何止他们两位。桑结嘉措的疯狂,正是垂暮时的绝望。他在这即将落幕的时节中,惶恐地伸着手,要抓住最后的辉煌。

垂暮的桑结嘉措,用他狂野的心操控着儿子。仅仅三年,他又与拉藏汗发生了冲突。再一次,得道高僧们,又将两人聚在了一起调停。他们在五世达赖的灵塔殿中,商谈和平的方案。五世达赖以宽厚待人闻名,他的灵骨看到此时的纷争,该作何想?

而五世达赖的转世,仓央嘉措,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如摆设一般。在无休止的争辩中,他是始终一言不发的一个。他默默地,看着座中的诸人。在常人看来,他们是浑如神祇一般的存在。而此时,他们却纷纷不顾自己高贵的地位,如同最低俗的市井之徒一般,吵作一团。拉藏汗身为一方诸侯,忘记了自己的矜持。桑结嘉措也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更有一众高僧,把僧人的槁木之心丢到了一边。

在身履达赖之位之后,仓央嘉措渐渐看多了各样的龃龉,看惯了鲜血。但是,若说先前的一切,都还只是和平表面下汹涌的暗流的话,此时,一切掩饰都已经被撕破,露出血淋淋的本质来。

即便仓央嘉措看清了情之所用,对于权力,他仍感到茫然。他很难理解他们为何有此执迷,而他却始终觉得高处不胜寒。现在,他就孤独地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无人问津。是啊,他到底只是一个两面都不讨好的傀儡罢了。他就如同殿堂中的泥偶塑像,华室中的精美花瓶,不过是摆设而已。

这样的争辩持续了几日。对仓央嘉措来说,这实在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争辩的无礼话语,仿若魔咒一般钻入他的脑中。他不堪其烦,写下了厌倦的诗篇:

岩石伙同风暴,

散乱了鹰的羽毛;

狡诈虚伪的家伙,

弄得我不堪烦恼!(高平译)

可他的烦恼,有谁会去理会?两个政治的赌徒,仍在继续着他们的辩论。

“西藏一向都是属于它的子民,属于天上的佛。”

“天上的佛,与你桑结嘉措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已不是第巴了!”拉藏汗乜斜着眼,用鄙薄的眼神看向桑结嘉措。

即便被权力蒙蔽了心,但人们还是不得不承认,桑结嘉措,仍是一只目光犀利的鹰隼。他整了整衣服,说:“啊,啊。既然如此,那么请六世第巴阿旺仁钦来反驳你吧。”他好整以暇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年轻人,虽如任何一任第巴一样,打扮得极为庄重,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是局促而惶恐。听到父亲叫自己的名字,他惶然失措。他想伸手去端起酒杯喝一口,以掩饰自己的不安,手却一抖,将酒杯打翻。琥珀色的青稞酒,滴落在他华贵的袍服上。

“哈哈,第巴大人。”拉藏汗哂笑着,阿旺仁钦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赧,脸红成了一片。

“西藏,西藏当然是属于天上的佛。”阿旺仁钦结结巴巴地开口了,“这是一片,由神佛统治的土地呀。这都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指示!拉藏汗,你难道想要违背吗?”

这个傻小子,总算是把这段话背下来了。桑结嘉措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阿旺仁钦。

“哼!”拉藏汗无可辩驳,一声冷哼。

“停止争斗吧!在五世的灵塔前面,大家都不要做过分的事情!”三大寺的代表们发话了,“大家都退后一步吧,退后一步吧!”

拉藏汗狡黠地转了转眼珠,终于妥协道:“那么,我就退到青海。但是,桑结嘉措也要去山南贡嘎宗静修。”

“没有问题。”桑结嘉措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大寺的代表松了一口气。然而,两个热衷于权谋的人,此时的眼神交错在了一起,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燃烧的战意。

这一幕,被坐在一旁的仓央嘉措看在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仍然无法理解,这对于权欲的炽热,到底从何而来。

会议结束后,仓央嘉措回到了自己空寂的宫殿。他知道,答应了退到青海的拉藏汗,将会南下,而答应了去静修的桑结嘉措,也将带着自己的军队离开。

他们把欺骗,也不当一回事吧?仓央嘉措觉得无力极了。坐在殿堂里,明灭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

此时,忽有人递进来一封书信。还有谁,会记得给他写信?爱人不在了,朋友也被杀死。还有谁会记得他?仓央嘉措展开那书信,却发现,这是来自桑结嘉措的儿子——阿旺仁钦的。

“敬爱的活佛,我不想做我父亲的傀儡……我想过上自己的生活。请您原谅我,我不得不这样悄悄离开……”

仓央嘉措的手松开,轻飘飘的纸张落在地上。他感到一阵无力,却又为这个年轻人感到庆幸。他能够离开,是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了吧?他可以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可以牵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的手,可以和朋友一起喝酒。可是自己呢?自己却是无法离开的。

怨谁呢?是上天?还是那些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不惜白骨撑天,碧血倾池,才能完成那虚渺的目标?他们的心里,还有没有善恶之念?他的赤子之心注定让他承受更多的伤痛,他无法接受,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

这是命运专为他下的魔咒,让他无法逃脱,无处可躲。上天是那样不公,不断地折磨着他,试图在他的赤子之心上留下伤痕,留下污渍。然而他仍旧那样的单纯。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试问我们常人,又有几个,能够坚持守护自己的本心?在这纷繁的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它们五光十色地摆在我们面前。好多人,就这样被晃花了眼,向着前面的蜃景,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但谁,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和伙伴一起坐在溪边,一起听流水与风的声音,互相诉说,前一天夜里,梦见了长大之后,娶了同桌扎小辫子的姑娘,一起成为写梦的人?

谁还记得自己心里的世界?在都市的霓虹中,满眼都是繁华。而那繁华的表面下,又是交易与欲望……当初的赤子之心呢?

这是一个艰难的路途,是自我的救赎,是从痛苦与泪中,发现世界的真善美。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们,将会是点亮这个世界的灯。而那个叫做仓央嘉措的少年喇嘛,长久地静默于那些书页里,用自己的姿态告诉我们,除了欲望与贪婪,这世界上还有真、善、美。

藏北通往拉萨的道路,沙尘滚滚。那是拉藏汗的军队扰起的尘沙。按照约定,拉藏汗的军队离开拉萨,一路北行。可那不过是他做的样子,他在那曲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就立刻发起了反扑。

这次桑结嘉措学得聪明了,他一路南行,却派了眼线跟踪拉藏汗的军队。所以当拉藏汗的军队刚开始掉头,他就得悉了情报,调动了更多的军队前去迎击。一场激战,即将展开。

听闻此消息的高僧们,惶恐了。他们匆忙拉上仓央嘉措,要去制止这场战斗。不知道高僧们为何如此热衷于劝架,或许这是佛教的慈悲为怀,也或许他们将此当做自己的神圣使命。但他们的劝架,其实无甚作用。他们只能以佛祖的慈悲来劝导,但他们面对的,是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的野心家。他们即便能分开两头缠斗的野狼,但心中的狂野,将使野狼再伺机寻找争斗的机会。佛祖的慈悲,对生就的狼性很难起作用。

但对仓央嘉措而言,这却是一次难得的出行。他不记得上一次策马扬鞭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出行,总是伴着大队的人马。自己偷出布达拉宫时,为了避人耳目,他又都选择步行。现在为了追赶上两军的速度,所有人都轻骑出行。

马队在马蹄的奔跑声中,飞出了拉萨,仿佛御风而行的快意,速度带着仓央嘉措的心飞行,飞向广阔的草原,飞向没有烦忧的天际。仓央嘉措的心很愉悦,这就是自由的感觉,这就是当心灵自由后,能放飞的速度。他想,成道之人,当有如此的心灵吧。无论身处何境,心灵都可以如此飞翔。是了,即便这是奔去烦扰之地的旅程,只要心能保持着飞翔的姿势,又有什么关系。

马队飞快地前行,在两军交战之前,赶到了两军的阵营。为了未来的统治,两军的首领还买这群高僧的面子,他们在高僧们口口声声的佛的注视下,答应了遵守先前的约定。拉藏汗将继续北上,回到蒙古草原,而桑结嘉措将南下,去山南静修。

在佛的面前,他们尚是佛的信徒,但在心里,他们早已背弃了信仰。可西藏,尚是佛国,只有信仰才能将其统治。他们不得不在佛的面前退步,但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神,分别冒着火花。既然此处注定不是战场,那他们必将在他处决战。拉藏汗和桑结嘉措,各自带着自己的军队出发了,他们各自在心里谋划着新的战场。

桑结嘉措去贡嘎调兵了,此时一支只有几百人的蒙古骑兵,顺着去圣城的路,笔直地冲了进去。拉萨就这样被拉藏汗的军队占领了,而拉藏汗则带着他的其余部队,向拉萨开进。

又是一次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地夺取了利益。拉藏汗不愧是流着蒙古血液的战士,懂得用速度制胜。这让桑结嘉措在远方的贡嘎,追悔莫及。

布达拉宫里,仓央嘉措听闻了新的战事,他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是一个傀儡,由谁来操纵他,都无所谓。只是他知道,新的战火即将燃起。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托体同山阿

桑结嘉措的愚昧,在于他的自大。他的军队,如何是拉藏汗的对手?拉藏汗作为皇帝派来制衡西藏政治的力量,本来就不可小觑。可桑结嘉措一旦掌握了实权后,就不舍得放下。他天真地以为,单凭政治,就可以将拉藏汗的力量压到最低。可被压迫的力量,终有反扑的一天。

可即便到了他失去了权力的时候,他仍相信,自己将有翻身的一天。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仍不肯相信自己失败了。即便自己的军事势力比不过拉藏汗,他也要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

他想起了当年对付拉藏汗的父亲,那个执拗着要从他的权力中分一杯羹的蒙古王,他送给了这位王一份礼物,一份使其致死的毒药。一个权力的威胁者,就这样消失了。

桑结嘉措很满意当时的做法,这是最经济的战争策略。虽然那次暗杀的结果,带来的是其儿子对他的仇恨,这仇恨也誓要终结他的生命。但桑结嘉措理想地想,在暗杀这一块,他是老手,他必将赢得最终的胜利。早年,他就已经在拉藏汗的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现在是用这颗棋子的时候了。

密令发出了,桑结嘉措满意地望着远方,盘算着之后的策略。他未想到,此举是在自掘坟墓。

还有谁能够阻止桑结嘉措的疯狂?在这决战前的时分,一个年老的喇嘛,来到了桑结嘉措的面前。他说了一番出乎意料的话:“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桑结嘉措您,到底是想要什么呢?您可曾为六世达赖想过?您的权欲,必将会造成他的牺牲。您不如隐居山林更好。”

之前高僧们的劝阻,都是让他想着佛祖,但这位喇嘛所说的,却是仓央嘉措。桑结嘉措这才想起来,作为他一手扶持的傀儡,仓央嘉措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创伤。曾经,他是田野中自由的孩子,如今却是被他困在布达拉宫的囚徒。虽然他感激五世达赖对他做出的一切,但他却深深地伤害了六世达赖。

他知道,他带给仓央嘉措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他也发现,他的一意孤行,将继续给仓央嘉措带来深重的伤害。拉藏汗把仓央嘉措视为“桑结嘉措扶持起来的假活佛”,自己如果与拉藏汗继续对立,只会使拉藏汗对仓央嘉措下手。到时,在仓央嘉措充满苦难的一生里,又必会增添一道新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这道伤,甚至会把他带向死亡。

可现在,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心中有狂野在呼喊,他和这些与他敌对的人,对峙了太久。这一刻,他已等了太多年,奋斗了太多年。现在是最后的关键。他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退却,功亏一篑呢?权力欲望就是这样的毒药,让人一旦陷入,就不可自拔。

桑结嘉措决心一意孤行,与拉藏汗对决。那结果,将会是一场灾难,不知会夺取多少人的性命。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有向前,作最后一拼。

看着中毒已深的桑结嘉措,老年的喇嘛很是无奈。他知道,自己的劝解无法让这个人迷途知返。他唯有长叹一声,径自遁去了。缓步中,他口中依稀说着季节有更替、人生有苦甜一类的话。桑结嘉措不由跟了他几步,听到他说,上上下下乃是行路的道理。

老喇嘛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说,再风光的人,也会有不再风光的一天,这是世间最浅显的道理。我们的人生,有时一帆风顺,眼看胜利就在前方,但谁又能料到,前面不会忽然出现难以跨越的沟壑?有时道路泥泞,无法行走,但谁又能料到,前面不会忽然雨霁天晴?痛苦与欢乐,都是相对的。低谷与佳境,也都是交替出现。

桑结嘉措听到老喇嘛的喃喃自语,心不由得悚然。他是何等聪慧之人,他的学识让他很快明白了这话中的真理。这真的是该他走下坡的时候了吗?作为僧人,他自然明白这更替的道理,但作为对权力有着渴望的野心家,任何可能的机会,他都不愿放弃。不,他不要去经历寒冬,他安慰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西藏的人民。

可若真是为西藏人民,他寻的应当是“不战”之法,而非一力的以暴制暴。身为僧人,当具有佛祖“以身饲虎”的牺牲自我的善念,而非操控军队,发起战争。

《金刚经》曾提到一大国中的三王子,素来很有善心。一日,他和哥哥去往山中玩耍,忽见到一只方生产的母虎,十分饥饿,眼看便要饿死。三王子心生怜悯,吩咐二兄先走,自己却留下来,要以血肉之躯喂养母虎。然而母虎身体虚弱,无法进食。他便自己刺破脖子,流出血来,让之舔食。这“以身饲虎”的故事,是要佛教信徒们能为他人想,只要能成全他人的幸福,牺牲自我也在所不惜。

仓央嘉措在一次次的失去中,已经渐渐懂得了牺牲的价值。但对于一直索取的桑结嘉措而言,别说“以身饲虎”了,就连一丁点的权力,他都是不愿放手的。

他忘了一个僧人的本分,忘了一个老人的本性。疯狂的欲望,将人心底的最后一丝理智和怜悯摧毁。心中“善”的念头,早就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战火燃烧的杀戮、血腥,和不顾一切的追逐。年迈的桑结嘉措,甚至连自己也不顾了。

这虚无的权力,真值得这样烧掉自己最后的年华去争夺么?即使在这利益的争夺中取得了胜利,留下的也不一定是盛名。之前,桑结嘉措就已经背负了太多骂名,修葺布达拉宫时死去的无数亡魂,与拉藏汗争斗时死去的无数亡魂,是母亲的怨恨,情人的诅咒。甚至他自己的儿子,都因渴望自由离开了他。这样争夺,到底有什么意义?把权力牢牢掌握,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去,权柄也会落入旁人手中。他的名字被唾弃,被怨恨,最后被遗忘。

最后能剩下什么?空空如也。现在,这位老喇嘛,给了他最后一次改过的机会,但他决定放弃。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僧人,他一定要掌控整个西藏。于是,他带领军队,向着拉萨的方向去了。不论胜负如何,他都要一战。

这个暮年的僧人,如同历史上任何一个英雄一样,勇往直前,虽然前途未知。他苍老的面容,被凛冽的风刻上更多皱纹,他的眼角已经向下耷拉,老态龙钟;但他又紧紧抿着嘴唇,下巴的线条如同岩石一般坚硬。

实在是可悲,又可敬的模样。

苍茫的高原上,暮年的桑结嘉措奔向自己最后的征程。

他知道,自己没有更多的机会了……这一次,一定要成功!然而,世事总是那样难以预料,桑结嘉措的下属因为恐惧而退却了,也带走了大量的兵力。在接下来的战役中,毫无疑问地,他败给了拉藏汗。

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惨败吧。

一下子,他就从叱咤风云的人,成了阶下囚。与此同时,拉藏汗正在搜罗桑结嘉措的过错,并将之记录下来,遣人送往北京城。康熙见到这份奏折之后,派了两个使者前来打探情况。

然而,使者还未到,拉藏汗便将桑结嘉措处决了。彼时,桑结嘉措52岁。这个传奇第巴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在被处决之前,他静静地待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回忆着自己的一生。他自幼被五世达赖接到身边培养,学习各种晦涩的知识。后来,在五世达赖的一力促成下,年纪轻轻的他,登上了第巴的宝座。

尝到了权力滋味的桑结嘉措,越来越迷恋这无形无质,却可给他带来一切的东西。五世达赖死后,他便总揽了全局。然而想起虎视眈眈的蒙古人与远在北京的皇帝,他仍然不能放心。他的野心在膨胀。

可他生前的这些功名利禄,在将死时,还余下什么呢?拼却一生去获得的东西,可曾给自己带来什么幸福,可曾给自己的心带来安稳?

桑结嘉措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不过,他的心中,想必也曾后悔过。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想起了那个名叫仓央嘉措的年轻人。他给了这个年轻人一切:高高在上的权力、华美的服装、可口的食物。但他也夺去了他的一切:爱情、朋友、自由。他本应该是一个歌者,一个诗人,却被禁锢在华丽的囚笼中。

为了自己的欲望,他到底牺牲了多少人?布达拉宫里的鲜血,爱人的哀号,亲人与朋友无助的眼神,甚至他的儿子在面对他时都是恐惧的,他能够看到那个年轻人,在他面前战栗,好似小羊遇见了最凶猛的狼。

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攀上权力的最高峰,但在最后一刻,他从那高位上狠狠地坠落下来。摔得很疼吧?但这疼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在阴暗的牢狱里,他静静地坐在角落。他展开自己的手心,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他曾经不顾一切要得到的权力呢?地位呢?它们可曾真正地属于他?

是的。那根充满诱惑力的权杖,它从来不曾改变。它就在高处闪闪发光,吸引一批又一批的人为它流血、流汗。改变的只是那些试图握紧它的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桑结嘉措竟也开始渴望起,那些世俗的情感来。他曾经以为它们是没有意义的。但他现在,竟如此羡慕,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常人。

但他也知道,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将那些美好的东西,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它们毁灭。是他自己,如同疯魔了一般,在这场豪赌中,把一切都压了进去……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的儿子已经消失了,他唯一可能见一面的,却是一直被他当做傀儡的六世达赖。他央求见一见这个他伤害至深的孩子。可他得到的,是一张纸笺,其上是仓央嘉措的笔迹:

热恋的时候,

情话不要说完;

口渴的时候,

池水不要喝干;

一旦事情有变,

那时后悔已晚。(高平译)

仓央嘉措的诗,并非是写给桑结嘉措的怨恨。但这诗,却是拉藏汗在仓央嘉措的诗中,找到的最能从心灵上击败桑结嘉措的。毫不留情的口吻,直指桑结嘉措的内心——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暮年的桑结嘉措,心脏震颤了。他曾是那样博学多智,除了杀戮与权力,他也曾追求过别的东西,譬如医学、佛学。但权欲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桑结嘉措错过了无数可以回头的机会,错过了无数让自己回归本心的机会。若他能悬崖勒马,放弃与拉藏汗的对抗,跟随活佛进入山中修行,想必后来的悲剧,也不会发生了。他便可以在寂静的山中,研习他的佛法和医学。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在无限的懊悔中,桑结嘉措等来了自己的死亡。

毫无疑问,在这之后,历史已经记住了他。但他已经确凿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生玩弄权术的人,死了之后,在人们的记忆中也会渐渐模糊。曾经端坐在高位上的身体,裹着华丽衣衫的身体,也会腐烂,化作尘土,被风吹散,融入这个世界,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或者偶有人为他悲伤,但深埋于地下的他,还能有知么?“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去之后,还有什么呢?世界并不会因一个人的死,而停止它的发展与变迁,不论多么赫赫有名的人,在他死去之后,身后的一切就没有了意义。虚名,权势,更是可笑。

这就是死亡,令人无知无觉。可惜的是,桑结嘉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他能够早些看透,是否就没有那些杀戮,没有懊悔,更没有仓央嘉措悲剧的一生了?这个世界上,想必就会多一个自由自在的诗人。这是桑结嘉措的悲哀,也是仓央嘉措的劫数。

最后,桑结嘉措化为尘土,他所造下的孽,却要仓央嘉措承担。那个渴望做诗的年轻人,就要迎来他最后的一劫。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琵琶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西藏的风带走的是岁月,留下的,却是让人难以释怀的经典。时光简短,过隙而逝。青涩匆忙的时光,给我们打下了沧桑的烙印。生活在这个世界,总是要面对许多的悲欢离合,也许是亲身经历,或许只是一介旁观者。命运的坎坷,给我们的,不仅是对于生命无常的感叹,更多的却是对生命的敬畏。

姗姗来迟的春天,在拉萨留下了脚印,枯黄的低洼上,萌发了一层薄薄的绿绒。万物在蓄势待发了一个严冬之后,恣意地爆发了。可是就在这生命之息充盈的季节里,仓央嘉措的故事,却像紧绷得断了线的风筝,云高风疾,不知会飘落在哪里。曾经帮着他的那棵惊世大树,在政局的狂风骤雨中轰然倒塌。桑结嘉措曾经是拉萨不可一世的主,如今却化成了尘土。至于他一手控制的六世达赖,他再也管不着了。仓央嘉措并不是一个容易记仇的人。所有的怨恨,随着桑结嘉措的死,化作了一袭悲凉的感伤。带着一夜梦醒后的愠恼,仓央嘉措竟在寂寞的夜里,发现自己心里尚留有对桑结嘉措的思念。

严格地说,桑结嘉措更像是仓央嘉措的老师。在相处的八年中,桑结嘉措虽然对仓央嘉措有诸多约束,但他对仓央嘉措的学业,却极为上心。在他的管束之下,仓央嘉措学习了各种教派的经典,从一个初入佛门的小喇嘛,成长为了精通五明的高僧。后来的传召大会,不再是因为他的学识不够,而无法邀请他了,而是为他的安全考虑,而不得让他出席。

在这一点上,仓央嘉措从心里感谢桑结嘉措。每一次听到桑结嘉措精辟的佛理分析,他就有些入迷。虽然后来,他为桑结嘉措的自私和约束生过他的气,不再专注听他的讲课。但这些学习,仍使他获益匪浅。

突然,他想起了还没有成为活佛时,在贡巴寺的藏经阁中,曾看过桑结嘉措写的书。那时,他的书有关于星相历学的《白琉璃》,有关于五世达赖的《土古拉》第一卷。那时,仓央嘉措就被其精深的学问和精彩的文笔所吸引,他对这位在世的大师,有着无比的尊敬。

后来,他知道桑结嘉措还写了很多书,《五世达赖灵塔记》、《五世达赖诗笺》、关于医学的《蓝琉璃》、关于寺庙的《黄琉璃》。他记得桑结嘉措对他说过,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只要认真钻研,可以从任何一个方面得出学问,而他将再写历史和法典的文章,以流传后世。

仓央嘉措心想,桑结嘉措真是一个能沉下心来做学问的人。一个事物繁忙的第巴,有时间来写这么多的著作,在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不是他野心扰起的冲动,他该在以后的日子,写下更多的琉璃篇章。那将是一件多好的事。

可这样的美事,却永不可能发生了。桑结嘉措的心,更多地向往权力,而非学问,即便本身学识渊博,也难逃今日的命运。

仓央嘉措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一个优秀的学者,就这样,以野心家的身份消失了。在他的身后,只留下了骂名,又有谁知道他的学识呢?知道的人,此时仍被囚禁在布达拉宫。他的境况,没有因束缚者的消失而消失,反而会因他的消失而更加不堪。但心中挂着他的好的,却是这个被桑结嘉措伤害至深的人。

黑暗中,仓央嘉措叫来了侍者,让他将桑结嘉措写的书都拿来。侍者带来了一堆书,仓央嘉措在检视中,竟发现了一本写自己的书。他好奇地拿起这本书,桑结嘉措的笔迹清晰可见。

他翻看着这一页页的往事,除了基本的出生和父母信息等,是正确的,他看到的,仿佛是他人的故事。桑结嘉措将幼年的仓央嘉措,神化成了有特异功能的神童。和现世的仓央嘉措相比,这样的夸张、附会,更像是一种讽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他却缺少了普通人应有的权利,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仓央嘉措将书放到一边,这样的书,不看也罢。他也明白,作为一个活佛,五世达赖的转世,在世人的眼中,他不可以是一个平庸的人。他必须有天赋的神异。

其实很多活佛的诞生,都伴随着各种灵异的现象。或者是彩虹当空,或者是天放光芒,或者是海螺声响彻山谷,或者是祥云当空。现在的人,很难分辨这样的灵异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但在藏民的眼中,吉祥的现象,一定跟出生人的福气有关。甚至有些在吉祥之日出生的孩子,虽并没有被认作是谁的活佛转世,也会被附近的寺庙认为是灵童,而接到寺中供奉。

这些孩子,在藏民的眼中,是幸运的。他们代表着上天的眷顾,代表着世间的希望。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这样的经历,亦是幸福的,他能得到好的生活和照顾,拥有学识,将来会受人尊重。但是仓央嘉措不同,他不是那些自小就被认作灵异的孩子,他习惯了世俗的生活,他的活佛生涯,只能成为一个悲剧。

看着桌上那本他的传记,他觉得无比滑稽。这就是世人眼中的达赖,他们想要的达赖,他们想告诉后世的“真相”。桑结嘉措,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润色,一种几句具有颠覆意义的润色。可事实上,他和他们想象的那么不同,他的人生就是世俗的悲喜。

他爱他的父母,他们给了他生命、聪慧以及坚强。他们让他学会了爱这个世界,把爱当做对待这世间的法器。所以,在父亲去世后,他继续爱自己的母亲;在离开母亲后,他去爱知识;在母亲去世后,他去爱和母亲一般良善的姑娘;在成为活佛后,他在心中爱佛;在权力的失落后,他去爱世间的自由;在遭到欺骗与无心后,他学会去爱心与心的交际;在痛失所爱后,他学会了去爱世人。

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坎坷,他的心有着伤害带来的处处硬痂,但今日的他,却对这一切释然了。或许,要真正有所领悟,必须经历坎坷的心路,方能真正感受到世间疾苦和佛祖苦心。现在,他已经明了了世人的苦,他已经从这苦中超脱了,于这世界,他已无喜无忧。他在乎的,只是这世间的人,能无恙地生活。

他想,这应该就是他的一生了吧。未来,他可以做的,就是为世间祈福。

不求回报,是佛教的舍弃。但在仓央嘉措来说,这却是无奈之举。在他的心底某处,还有那温柔的身影。他记得于琼卓嘎给他的所有温馨,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回应,都深入他的心。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爱,她给予的回馈,美过了那些膜拜他的世人。

在寂静的岁月,他会思念她。他望着南方的山峦,祈祷着她能平安幸福。这遥遥的寄望,使心底充盈,可它,亦暗藏一丝凄凉。要续这情,便只有等来世了。

人们对于爱情,总愿意赋予它最完美的理想。西藏人把一生相守的圣山圣湖,当做了绝世的情侣,高原上的山湖们,都被赋予了人格化的浪漫。像纳木错和念青唐古拉山,就是出名的一对。

纳木错是中国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大型湖泊,它在藏语的意思为“天湖”。而念唐古拉山是青藏高原的主要山脉之一,高大的山脉,显示着世人无法征服的威严。相传,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嫁给了念青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山是在北方诸多神灵中地位最高的,他拥有辽阔的北方疆域和丰富的财宝。于是,他们成了生生世世相守、忠贞不渝的模范夫妻,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然而故事真正完整的版本,并非如此。传说中,两位神仙并非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作为丈夫的念青唐古拉山,对妻子并不温柔体贴。多情的纳木错,也常常背着丈夫跟小山偷情。

美好的心愿,总是被残酷的现实打败。仓央嘉措的爱情,也被现实弄得支离破碎。于是,仓央嘉措只能把对爱情的希望,寄予来世。

正文 第三十章 命运的法轮

1706年,看似平静的世界,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西藏刚经历了一场两虎争斗的厮杀,那只胜利的老虎,在喘息之际,还在酝酿新的阴谋。

尽管桑结嘉措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可他带给仓央嘉措的悲剧却没有停止。仓央嘉措和桑结嘉措的追求不同,船的掌舵人是桑结嘉措,仓央嘉措只是被迫坐在这船上的乘客。只是,他们毕竟乘坐的是同一条船。野心勃勃的拉藏汗,不会容忍这条船上的每一个人,包括无心卷入这场斗争的活佛。

虽然拉藏汗知道仓央嘉措爱的是“风流韵事”,他也明白仓央嘉措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兴趣,同时他知道,六世达赖在拉萨的地位,仍然不可小觑。六世达赖是藏民心中最大的领导者,一旦他对权力产生了兴趣,将对自己的统治造成颠覆性的破坏。再说了,他对桑结嘉措的反对,正是打着仓央嘉措是假活佛的口号去的。他和六世达赖的关系,已经遭到破坏了,这段最高阶层关系的破损,不容易弥补,他也不愿意补。

但熟悉政治的拉藏汗也知道,民众对六世达赖的信任和崇拜,是除掉他的一大障碍。拉藏汗不敢轻易触碰藏民最敏感的神经,碍于仓央嘉措的身份,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必须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做好铺垫工作。

首先,他找来了第七任新第巴,命他对布达拉宫进行了严密的封锁。然后,他开始笼络收买当地的名人,希望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支持者。而大肆搜捕桑结嘉措亲信、部下、余党的工作,一早就已开始执行了。即使不是桑结嘉措的人,只要略有反对,也会被抓起来,或者被监视起来。

整个拉萨,弥漫着恐怖的阴影。很多人都在担心,明天会不会有不幸的事,降落在自己身上。布达拉宫上的仓央嘉措尚在叹息,他还没有意识到拉藏汗的野心有多重。他只知道,拉萨每天在不安中度过,他希望这样的不安,能尽快结束。他不知道,他的存在,正是拉藏汗制造这么多动作的原因。他的存在是一根刺,扎在拉藏汗的心上,不拔不足以使其感到舒畅。

终于,这位囚禁在金顶的六世达赖,在一群蒙古兵的护卫下,离开了布达拉宫,进入了拉藏汗的军营,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囚徒。之前,即便仓央嘉措做了再多的错事,世人都给予宽容。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活佛,没有人敢对他动用武力。但现在,这个外族的胜利者,并不把他当成神,甚至也不把他当成筹码,他现在只是一块挡路的石头。所以他不再受到礼遇,他被投入了监牢,等待着接受最后的审判。

曾经,仓央嘉措想不当达赖,以争取自由。现在仓央嘉措不再被当做达赖对待时,他却失去了自由。人生就是这样的悲喜剧,上演着我们永远无法想象的可能。

黑暗而简陋的牢室里,仓央嘉措盘腿而坐。即便他已经对人世有所领悟,他也以为自己不在乎生死,但当此刻,他心中依然感觉凄凉。在整件事中,他有何错?如果说他是假冒的达赖,那也是桑结嘉措的错,他曾经强烈地抗争,却无法摆脱。如果说他不是假冒的达赖,这番礼遇,就是对他最大的不敬。可不管如何,他已经是阶下囚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利。他从来没有维护自己的能力,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黑暗中,他的眼角渗出泪来。

在刚刚处决了桑结嘉措之后,康熙派的使者就到了。对于桑结嘉措的死,使者非常震惊。这原本是康熙用来制衡拉藏汗的棋子,现在却被拉藏汗自己拔除了,现在的权力制衡便成了让人头疼的问题。

但拉藏汗并不担心使者的责怪,他是世代受皇帝册封的西藏管理者,作为与他一起管理西藏的权力者的暗算,他的反击是正当的。虽然他的行为有些过激,但他相信皇帝并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在对使者的回复中,他力陈了他的受害经历,并申明,桑结嘉措的死并非他的命令。同时,他还强烈地声称,六世达赖是假冒的,必须将其废除。他还同时上表给康熙,希望皇帝能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使者的回报,康熙沉默了良久。他关心的,并非是六世达赖的真假。转世活佛的真假,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问题的症结在于由谁来统治西藏。要知道,西藏有着深厚的政教合一的渊源。

佛教传入西藏之前,吐蕃的政权已经建立了,佛教是以客体的身份进入吐蕃社会的。当时吐蕃正处于向封建社会过渡的时期,急需一种新思想来巩固统治。正如汉武帝借用儒家思想来加强封建统治一样,佛教则成了松赞干布用来统治思想的武器。当时,松赞干布颁布了法律条文,规定臣民必须信奉佛教。这就促使了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产生。

天然的地理条件局限了西藏的发展,这使藏民们对国家、政治、法律等意识还很模糊。宗教信仰,成了他们行动和精神的唯一支撑。这种历史传统沿袭了下来,并不断发展,使宗教和政治权力交织在了一起,给宗教蒙上强烈的功利色彩。

1289年,担任丹萨替寺寺主的扎巴仁钦,在请示当时的元朝政府同意后,自己兼任了帕竹的万户长。和之前统治者利用宗教来统治不同,这一次是喇嘛直接参政。这一“政教合一”的制度,一直延续了200多年。

这样的历史,对于习惯于政教合一的地区,是一种促发。既然宗教有着最强的号召力,那还有谁比宗教领袖来得更权威?逐渐地,宗教领袖便在他人或自己的意愿下,被推上了统治者的位置。达赖在西藏地区,虽然不是独自享受最高的行政权力,但却始终享有最崇高的政治地位。

当年,之所以让固始汗协助五世达赖统治,就是担心过于强大的政教合一,会影响到西藏的稳定。固始汗是作为制衡达赖的力量而存在的,后来桑结嘉措一家独大,拉藏汗就成了制衡第巴的力量。

康熙经历过最为严酷的权力争斗,他很清楚这种制衡关系的博弈。现在,西藏的权力制衡关系已经被打破了,如果任由拉藏汗独立统治,将会助长其野心。六世达赖原本是最适合的制衡对象,但是过于软弱,他作为桑结嘉措的傀儡,在失去其操纵者后,就失去了对抗的力量。桑结嘉措既然已死,对一家独大的拉藏汗,目前只适合安抚。

但康熙也清楚,当年六世达赖坐床,是受到朝野一致认同的。所以,不管其真实的身份如何,真实的政治实力如何,他仍然有起码的政治权威和号召力。为了避免他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致使藏区的形势更加动荡,必须想办法保护六世达赖。他的存在,对拉藏汗是一种隐形的制衡,使其不敢有过分的行径。

最终,康熙决定让拉藏汗送六世达赖到北京。圣旨很快就到了拉萨。拉藏汗的行为,被认定为是其受桑结嘉措毒害而进行的自卫行为,并给予拉藏汗册封,以安抚其情绪。但同时,要求以让六世达赖来京觐见的名义,送其来京。

接到命令的拉藏汗,很高兴自己受到的封赏。但对于让仓央嘉措进京,他很不情愿。他总觉得把六世达赖握在自己的手心,能使其更有力量。但他后来发现一个事实,六世达赖已经成了他的阶下囚,无论他怎么处置六世达赖,他都将与西藏为敌。但他未来还要统治西藏,实在不可以造成太多的怨恨。

而且他也听说,有寺院为了仓央嘉措,想要与他一决死战。一旦这样的仗打了起来,他即便能够胜利,在统治方面也有会有一定的难度。除此之外,觊觎西藏政治的野心家大有人在,他不能给他们这样的可乘之机。

于是,他开始筹备送六世达赖进京。很快,西藏的高僧们被请到了拉藏汗的府邸,这是拉藏汗实施剪除仓央嘉措的重要一步。

从很早以前,拉藏汗就口口声声地指控仓央嘉措是假冒的达赖。但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得到任何一方面的认可。皇帝的甄别工作,也模棱两可地结束了。即便此次送达赖进京,皇帝也没有以其是假达赖的身份来宣旨。他的大声疾呼,似乎被所有人当成了耳旁风。

现在,他要为自己的指控正名。他要让所有的西藏高僧,都得出达赖是假的的说法。只有如此,他的统治才能立得住脚,他才能成为铲除作伪的第巴和达赖的英雄,他才能扶持新的傀儡,他才能以西藏拯救者的身份,统治西藏。他要在送走六世达赖前,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一场前无仅有的达赖审判会,在拉藏汗的府邸召开了。仓央嘉措不再坐在尊贵的位置,即使没有枷锁,这样的待遇也意味着是对他的审判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拉藏汗对仓央嘉措是假的的论断,并没有得到高僧们的认同。在政治上可以顺应的喇嘛们,在达赖的问题上,毫不含糊。

其实,拉藏汗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说明仓央嘉措是假的。他唯一的理由,就是仓央嘉措的风流韵事。但高僧们一致认为,这不过是因为仓央嘉措生于红教世家的原因,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甚至有高僧拿出当地的民歌来反驳:

虽有女人陪伴,

从来未曾睡过;

虽有女人陪伴,

从来未曾沾染。(高平译)

这句话的前一句,几乎是世人对活佛的完美想象。但后一句,却极为有韵味。“沾染”,在佛教中有着很微妙的涵义。它所指的,并非是身体的污浊,而是指心灵的污垢。所以,即便活佛与女人睡过又如何?只要他的心没有沾染污浊之物,就不会影响他的修行。高僧们相信,以仓央嘉措充满善美的诗作,他的心是纯净的,他的心没有受到沾染。

即便受到了沾染又如何?那只能表明,活佛在修行的道路上有所迷失,却不能证明他的真假。藏传佛教的转世体系,讲究的是先天的慧根传承和后天的修行成果。后天的修行成果不好,是后天的生活和教育的问题,跟先天的传承无关。

高僧们的一致反驳,让拉藏汗十分恼怒。他没料到,这些高僧能够在他的高压之下还如此义正词严。拉藏汗不得不拿出他的最后砝码。他说,就连皇帝,也要让他送仓央嘉措进京,这就说明皇帝都不相信他的真的了,而且桑结嘉措的死,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毒害,如果有谁敢如此待他,必将步其后尘。

拉藏汗的威逼发挥了效果,高僧们在高压之下,都沉默了。但拉藏汗还是没有得出六世达赖是假的的结论,他知道,永远没有人附和他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送走六世达赖,送掉手中的这个麻烦。

命运的转轮,兀自转动着,它为仓央嘉措的人生,安排了一次次离开。每一次离开,都成为其人生的转折。

第一次离开,是离开家乡,他成了佛徒,接着失去了亲人。第二次离开,是去新的寺院,他逐渐成熟,享受了情爱。第三次离开,是成为活佛,他割裂了与世俗的生活,成为寂寞的圣人。第四次离开,是他走下尘世,重新接受爱与付出。第五次离开,则是成为拉藏汗的囚徒,失去了自由。现在,他又要离开,去远方的京城。那将为他的人生,带来何样的转折?

无人知道命运转轮的意向,但它却毫无顾忌地向前开进。它的转动,将把仓央嘉措带到未知的迷茫。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行路

活佛受到关押和审讯的消息被藏民们知道了。他们为拉藏汗的行为,感到义愤。拉萨开始了罢市罢工的运动。原本热闹喧嚣的拉萨,成了用寂静抗争的场所。没有权势的人们,用无声的愤怒,来宣泄对抗。

拉藏汗心中恼恨了,看来,多留六世达赖一日,对他的统治,就将多一分危险。他必须让仓央嘉措早日离开拉萨。

第一次,仓央嘉措以囚徒的身份,起行。过去的每一次起行,他都知道自己的方向,他亦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这一次,他感到前路茫茫。虽然他知道自己要去五世达赖曾经去过的北京,但那时的五世达赖,是风光无限地去北京朝圣,而他,则是以囚徒的身份上的路。

于政治,仓央嘉措是不懂的。他不清楚,在这个时候,为何皇帝要让他去北京。这是在保护他吗?或者,是对他有别的安排?这个问题他曾思量过,却终究猜不透皇帝的想法。就像他始终猜不透自己的命运一样,他的整体人生轨迹,是被他人安排好的棋局,他无法预测未来,他的未来,都在下棋人的肚腹之中。

既然猜不透,猜有何用。他任由蒙古士兵,将他带至一头大马前。

上一次骑马时,他还是活佛。那时,为了阻止桑结嘉措和拉藏汗的战争,拉萨的高僧们拉着他骑马扬鞭。那时的经历,他还记忆清晰。他记得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他记得在马背上飞驰的快感,他还记得那时的他,即便面对前路的不满,却依然有着如天一般辽阔的心情。

但是现在,即便骑在马上,他也没有了自由的感觉。虽然说,心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但仓央嘉措还未修炼到如此自由的心境。虽然他没有见到绳索、刑枷、囚车,但他依然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囚徒。虽然有大队的人护拥着他,但他们只是他的看守和押运。现在他之所以还能像一个自由的人一样,骑上大马,不过是不想过分刺激世人的心。他的囚徒身份,没有丝毫改变。

他怅然地骑上马,随着队伍前行。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藏房、街道,那里留下的,都是曾经的欢歌。可今日,他将与它们离别,永久的离别。

突然,寂静的街道涌出了人头,瞬间就将队伍围得水泄不通。这些藏民脸色肃然地站在队伍周围,他们的手里,甚至还拿着铁镐等可以当做武器的家什。仓央嘉措往道路的远处看去,正有更多的人,从小巷中涌出来。

士兵们上前呵斥,让人群散开,可这些人一动不动。他们甚至喊道:把佛爷留下来!仓央嘉措的心有些惊讶,这里的大部分人,他并不认识,他们为何会来此?突然,他想起了9年前的坐床仪式,那些信众曾经虔诚地向自己涌来,只为一睹佛颜,只为感受吹拂了活佛的风。9年来,虽然他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他依然能感受到世人对他的爱。这种爱,虽然更多的是崇敬,但却发自肺腑。他还记得,自己公开了恋爱后,世人对他的宽容。他记得他的诗,唱响在大街小巷。他记得他们唱他的诗时,陶醉的深情。

突然间,他明白了,这些人是真爱他。因为他的诗,他们更爱他。他们爱他的高贵,更爱他的亲切,他们把他当做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以前,他只知道去爱自己想爱的女人,可这些平素不认识的人,却在心里给予了他最大的爱。只是他以前并没有去想过这一点,他只把他们当做盲目的信徒。虽然他也为他们祈祷,但这样的他,只是因着佛教普世的心理去做的功课。在心里,他并没有太多地去想他们,只是很机械地,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祷告。但现在,他明白了,他们对他寄予的感情,并非是简单的膜拜。

看士兵哄不散人群,康熙派来的使臣发话了:这是大清皇帝请六世达赖去京师做客,请大家不要耽搁了达赖的行程。这话具有很大的威力,原本那些紧绷的神经,在这句话前崩塌了。既然这不是囚徒之行,而是荣耀之旅,有什么值得阻难的呢?人们没有对此表示任何的怀疑,他们就此放下了戒心,手中的家什也在这瞬间掉落在地。

哭声,从寂静中爆发了出来。分离的苦痛,在压抑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感觉。有人开始将身上的金银扔给仓央嘉措,接着哈达、糌粑、酥油、手镯、干果、织物……但凡人们身上可以拿得出的有价值的物件,都变成了供品,扔向了他们的佛爷。仓央嘉措知道,这是他们在用唯一可以用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敬意和祝福。

在这被当做囚徒的行程中,他竟能受到藏民们如此的礼遇,这是仓央嘉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看着这些如雨般洒落的情谊,仓央嘉措感动得跳下马背,高高举起双手,以示他的接受与谢意。他的双眼迷蒙着,他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他将永远离开这些爱着他的世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这样的动作来表达他的感激。

看到活佛如此,人们惶恐地跪下,跪下的人群,像退去的潮水一样延伸。他们没想到,活佛能有如此亲近他们的举动。他们知道,他们有伟大的活佛,他们相信,如此伟大的活佛,能拯救他们的心灵。他们痛哭,请求活佛留下,请求活佛早日回来,请求活佛为他们赐福。但他们不知,活佛已经自身难保,还如何能为他们赐福!

仓央嘉措长长地叹息,他重新坐上马匹,合十念经。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了一点缝隙,得以继续前进。沿途,依旧是送行的百姓,背后则是恋恋不舍的人群。每经过一座寺院,就能听到皮鼓和法号的声响,能看到松枝在道路两旁,燃起的庄严浓烟。除了没有华丽的装饰,这和仓央嘉措坐床时的盛况,如出一辙。

哲蚌寺下,早就埋伏在那里的上千名武装喇嘛惊雷般冲下山来,如同一阵龙卷风般地把六世达赖“卷”走了。

这哲蚌寺,建于明成祖永乐十四年(1416),是格鲁派的六大寺庙之一,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它位于拉萨西郊更丕乌孜山下,是押送六世达赖去北京途中最大的寺院。哲蚌寺的规模恢宏,层台累榭的白色建筑群附着在山体上,如同巨大的米堆,所以称为“哲蚌”,即藏语中“米堆积在一起”的意思。“哲蚌寺”在藏文中的全称,便是“吉祥积米十方尊胜州”。

哲蚌寺与达赖有着深厚的渊源。第二、三、四、五世达赖均在此坐床,五世达赖也在此掌领西藏地方政教大权。此时,西藏的行政首脑机关——甘丹颇章,也设立在此处。所以,它堪称黄教的三大寺之首。无论从宗教渊源,还是政治角度,这座寺庙都与达赖,都有着深厚的联系。

哲蚌寺的僧人,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的活佛留在西藏。他们深谙这次上京危机重重,他们要用尽一切力量来保护活佛,不让任何人将其带走。

这个消息使拉藏汗震怒,这是对他权威的藐视和质疑。他派出了重兵,将哲蚌寺重重围困,并发出通牒,三日之内不交出仓央嘉措,他就将发动歼灭性的进攻。然而,拉藏汗低估了信仰的力量。对于这样的威胁,哲蚌寺的僧人们表现出了誓死的决心。另一起血雨腥风,眼看又要染红拉萨明净的天空。

一个人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斗争后,多少会为自己的劫后余生庆幸。但年少的仓央嘉措并没有庆幸自己的脱困,反之,他在为即将而来的斗争担心。他很感激哲蚌寺对他的厚爱,但他更知道拉藏汗的野心。

即使与拉藏汗交流并不多,但他已从拉藏汗狡邪的眼神中,解读了拉藏汗对权力的欲望,那是一只饿狼见到猎物后不可阻挡的冲动。拉藏汗为了权力地位不受到威胁,可以宁可枉杀千人,也不放过一人。如果自己可以选择,他宁愿让千万教徒不白白流血牺牲,即便牺牲自己,他也会义无反顾。这是他唯一可以对爱他的世人做的事。

于是,在两军交战的前夕,仓央嘉措毅然走向了拉藏汗。用一人的生命,去换回千万人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恐怕连仓央嘉措都未曾想到,他戴罪之身的路,却走得那样高贵,有着让人动容的精彩。仓央嘉措做出的那个艰难的决定,成为他人生中最美的绝唱。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以他浪漫的才情,善良朴实的性情,像一道亮光,刺穿了弥漫在拉萨上空的政治阴霾。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万籁

万载悠悠,在这个生命萌生的春天,一声叹息穿越时光岁月。像一台精彩的舞台剧,几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结局,而此时,仓央嘉措却还挣扎在政治阴谋的中心,等待命运的判决书。

押送仓央嘉措进京的队伍,一出拉萨便给仓央嘉措戴上了枷锁。仓央嘉措正式以囚徒的身份向北京前进。于此,仓央嘉措经过的佛寺,一般不敢有人再来觐见。但亦有充满野心的人,赶来看有没有掌控六世达赖的机会。

为了避开一切可能的麻烦,进京的队伍在藏北和青海蜿蜒曲行。短短的道路,走了几个月,尚没有走出多远。这样的行进速度,是很难想象的。如果说,这是因为仓央嘉措对藏区的眷恋,但押送他的队伍是没有理由顾忌一个囚犯的感受的。如果说,是因为蒙古的士兵们仍把仓央嘉措当做他们的宗主,不愿意让其尽快离开,但有康熙的使者在,他的任务便应该是将其尽快送至京城,他没理由让队伍拖延至太慢。

唯一的解释,是沿路的阻扰太多。不管拉藏汗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达赖,不管朝廷想要如何处置仓央嘉措,对于蒙藏的人们和政权来说,六世达赖,意味的是统治、权力和信仰。无论为哪一条目标,但凡有力量的人,都会为此而奋争。

如果说之前在拉萨,康熙使者的进京朝觐的话,使得民众们想象放行了。这后面的一具枷锁,则将拉藏汗对仓央嘉措的态度,表露无遗。康熙的使者没有阻止这样的行为,他当然不是顾忌蒙古士兵,而是尊崇皇帝安抚拉藏汗的政策。但这样的纵容,也让所有的人相信,这一行程,对仓央嘉措将是不利的。

或明或暗的争夺,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反复地上演。去京城的道路,变得极其遥远。仓央嘉措在这些此起彼伏的争斗中,仿佛感觉到了这块土地的不舍。同样的,他何曾舍得离开这片生养他、供奉他的土地。他的生命之根在这里,无论去到何处,他的心都会在这里。

但他厌倦了人们的争斗。即便是为了对他的爱,那也是刀光血影的恐怖。他不希望他的土地上,流着他所爱之人的鲜血,他希望这片土地的世人,都能获得平安与幸福。可历来没有选择权利的他,又能做什么。

他此生所做的选择,都具有毁灭的力量。他真正能做决定的大事,只有两件:当他选择放弃活佛身份时,他带来的是友人的死亡,和政权的危机;当他选择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哲蚌寺上下性命的时候,他为自己带来的可能是永久的囚禁。现在,他还能做什么选择,去结束这奋争的一切呢?

仓央嘉措想起了临行前写的一首诗:

求汝云间鹤,

借翼一高翔,

飞行不在远,

一度到理塘。(刘希武译)

飞行不在远,但即便能做短暂的飞翔,那也能享有自由。他不愿意离开生养他的土地,他还眷恋这片天地。

看着前路,仓央嘉措心中涌动的,是不舍,和迷茫。

当队伍行至青海湖时,已经到了秋天。高原的天,在此时格外的高远,但晚凉中,却多了凄凉的气息。

月色朦胧中,茫茫的青海湖看不到边际。清冷的晚风拂过,激起片片涟漪。仓央嘉措在小时候,就听说过湖水的传说:

在不知多少年前,青海湖底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场,青草茂盛。在这肥美的草场中,有一口神奇的井。井水源源不断地涌着甘泉,即使到了旱季都不会干涸。甘甜的井水淙淙流出,汇成了一条清碧的小溪流。依靠这口井,这里的牧民过着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一位叫白马江乃的智者住在神井边上修行,同时给来往的人布施神井的水。一日,白马江乃要去印度进修。临走前,他嘱咐自己的徒弟要继续施水,还一定要记得盖井盖,但他却忘了告诉他不盖井盖的后果。

徒弟忘了盖井盖,不断涌出的井水从神井里喷涌而出,汹涌澎湃,冲走了牛羊,冲毁了房屋,也冲走了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最后,这里形成了汪洋大海,形成了如今的青海湖。

仓央嘉措想看的不是神迹,他想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辽阔。站在湖边,这一望无际的清波,荡漾着潮汐的声响。清冷的风,吹拂着他的身体,仿若置身于宇宙的空旷。

他知道,这冷冽的湖水是无情的。可这世间,有多少事是有情的呢?命运是无情的,权力是无情的,人心的有情在这些之前,也苍白无力。他想到了佛祖所说的空,原本这世界就是无情的,它是空的,哪来的感情。可他却一直执著于有情,这难道错了么?

这湖水中的神井旁,那个无辜的小徒弟,他不过是执著地遵从师父的吩咐,为有情布施,他想学到一颗慈悲的善心,可只是一个疏忽,却带来了自己和整个村庄的毁灭。是他的有情错了么?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如果无情,或许还能救更多的人。

在这有情和无情中,仓央嘉措迷惑了。他不知道,他一生的有情,究竟有何意义,难道就是为这一路的争斗与营救的纷争?虽然这些有情,有的令他感动,但他却不喜。他不喜任何的纷扰,他宁愿喜欢这湖水无情的清静。

突然,他想起了桑结嘉措的儿子。那个少年用无情的离去,去追求他向往的有情天地,这样的选择,成了一声惊叹,它或许将使这少年得一生的逍遥。与他这被有情牢牢束缚的人相比,用无情去换取有情,竟能获得更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这色界中,无的世界生出了有,有的世界呈现着无。正如佛所说的,无须执著,应物随形,便能得最好的因果。仓央嘉措又何须,在这有情无情中困扰?

看着寂静的青海湖,仓央嘉措双手合十,在这清凉的风中,念诵起了佛经。还有谁,比佛祖更了解这个世界!

很快,一个消息传到了康熙那里:仓央嘉措病死在西宁。对于这个消息,朝廷的回复是:由于假达赖喇嘛行事悖乱,既然已经在途中病故,就依照西藏的惯例,抛弃他的尸体。

就这样,历史的笔,让仓央嘉措在青海湖边,结束了他的一生。他诗意而激情的一生,在无情的青海湖湖水中,化为淡淡的轻波。他用有情,拥抱了无情,好让这世界重归于寂静。

万籁中,一切应该恢复平静了吧,一切的争斗都该完结了吧?生命结束了,就连尸骨也抛弃了,还有什么值得去争的呢?

至少,仓央嘉措的人生,该不再受纷争的骚扰了。他的性灵,将在万籁中,享受平静。

他留给世人的,将是生前最美的图景,而非继续的流血与牺牲。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美的。只是,此时,他才24岁。

在万物俱静的世界,能听到的,只有他的诗歌轻轻吟唱的声音……

正文 第三十章三章 归尘

仓央嘉措毕竟是政治的文盲,他并不了解政治的反应。他的消失,不可能使政治平静,那不过是又一起波澜的开始。

这样的结果,拉藏汗是非常愿意看到的。虽然他把仓央嘉措当做假达赖来呵斥,但这样的结论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认。他又不方便对这样一个还有着很高权威的人下手。他把仓央嘉措交给朝廷,也是希望由朝廷来帮他解决这个麻烦。虽然朝廷并没有承认仓央嘉措的假达赖身份,但随着仓央嘉措病死的消息传出,朝廷也顺水推舟地顺他的意,将其定义为假了。对此,拉藏汗很是得意。

虽然有人指出,这是拉藏汗的阴谋,是他暗杀了仓央嘉措。但这样的说法,只是猜测。拉藏汗赢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他高兴地去筹备新达赖的选定工作了。

对皇帝而言,仓央嘉措的死,让最后的制衡手段也消失了。没有了这个重要的政治筹码,拉藏汗很容易肆无忌惮,其他的政治力量,也容易失去牵制,西藏很可能面临新的政治风波。为了尽可能避免风波,他只能承认仓央嘉措是假的达赖,以消除藏民的抵触心理。

仓央嘉措的死,似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成就拉藏汗的一步棋。在第二年,拉藏汗找来了一位年轻的喇嘛,将其立为六世达赖。据传,这位喇嘛,其实就是拉藏汗的儿子。这样的说法,很难确定其真实性,即便是真实的,也见怪不怪了。两年后,康熙给这位新的六世达赖颁发了金印,算是正式承认他了。

但无论藏蒙,人们从心里都不认可这位六世达赖。西藏的上层原本就不满意拉藏汗的统治,于是都想方设法地找新的达赖转世。他们认定,仓央嘉措是真的达赖,他们要找到他的转世灵童。

仓央嘉措临行前的那首诗,成了他转世的箴言。几年后,人们在理塘,找到了一个叫做格桑嘉措的孩子,他们认定,这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这个孩子得到了整个西藏乃至蒙古的认同,他们相信,这个孩子将延续达赖对世人的关爱,将祝福重新带回这个世间。

为了防止拉藏汗对这孩子的加害,人们将这孩子送到了金沙江边的德格,后来又送到了青海,最后把他送到塔尔寺接受佛学的训练。人们蓄势待发,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让他们心目中的真达赖,到布达拉宫坐床。

在拉藏汗扶持的六世达赖坐床10年后,准噶尔部的大军,以为五世达赖、六世达赖、第巴桑结嘉措报仇的名义,攻入了拉萨。拉藏汗坚守在布达拉宫,最后被砍死在宫门前。

自固始汗帮助五世达赖统一了西藏,和硕特部就在西藏建立了“和硕特汗廷”。从固始汗到拉藏汗,他们用祖孙四代来延续了他们的统治,这70余年的统治,在拉藏汗武力罢黜达赖后,很快就结束了。当年他们用武力为达赖打下的江山,现今却因为他们武力侵犯达赖而遭到了毁灭的命运。命运就是这般无情,越想得到的东西,离开的速度却越快。

拉藏汗所扶持的那位六世达赖,自然遭到了罢黜。信佛之人,尚有仁善之心,他没有被杀害,只是被关押在了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两年之后,他也被奉旨召到了京城。只是,这沿途没有壮观的送行队伍,没有依依的惜别,没有诸多的阻扰。他顺利地抵达京城,至死也没有回过藏区。

被世人保护在塔尔寺的格桑嘉措,在这一年被康熙认可为达赖,并为他颁发了“达赖六世之印”。新的达赖之所以还被称为六世,是因为康熙想抹去之前的纷争,仿佛这样做,之前的两位真假达赖之争就可以一笔抹掉。就这样,康熙前后颁发了三次六世达赖的金印,达赖世系的传承,在这里打了一个奇怪的结。

但世人依然认定,新的达赖,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他们更习惯于将新的达赖,称为七世达赖。

就这样,七世达赖在康熙军队的护送下,走出了塔尔寺,去往布达拉宫。和仓央嘉措当年的迷茫和痛楚相比,七世达赖的心要沉静得多。他从小就接受了自己的活佛的现实,虽然此时他才12岁,但他已经明了了他的使命。

当队伍行进至青海湖时,他亦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湖水。那湖水依旧无情地荡漾着,那动作,有着亘古不变的空寂。七世达赖合十念诵了经文,没有多作停留。他必须赶往布达拉宫,正式坐床,成为新的西藏领袖,完成仓央嘉措该完成而没有完成的使命。

队伍在青海湖边掀起的尘土,很快又悄然落下。自此,西藏政治的奔涌波涛,也终于回复了平静。此时离仓央嘉措的离世,已经有14年了。

在时间面前,世人的选择往往会变得可笑。时间能让正确的选择变得错误,也能让错误的选择变得正确。时间同样能掀起骇人的波涛,也同样能将一切归服平静。此时,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又按着它的规划,去运行。再起的尘嚣,将在遥远的未来。

不过,后来朝廷为了避免西藏再起此等风波,颁定了一系列的措施,一是指定了达赖转世灵童的甄别制度,二是确定了达赖的最高统治权。至此,达赖的世系传承,成为一项重要的政治大事,其间的波澜暗涌,又是其他的故事了。

可一切,当真的是归尘的归尘了,归土的归土了么?当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时,37年以后的一天,一个叫做阿旺伦珠达吉的喇嘛,写了一本《仓央嘉措秘传》。书中称,仓央嘉措当年并没有病死,他其实是匿名远遁了。他游历了甘肃、青海、康藏、川藏、卫藏、尼泊尔、印度、蒙古等地,他在这些地方弘扬佛法,并收阿旺伦珠达吉为徒,命其建立了广宗寺。

其实,在这本书出现前10年,阿旺伦珠达吉就到拉萨拜谒了七世达赖、班禅等。他将仓央嘉措在阿拉善圆寂的消息,告诉了一众高僧。阿旺伦珠达吉由此得到了七世达赖的封赏,他被封为汗,还被授予了诸多佛像、灵物等,他还得到了全套的堪布器具。

从此,阿旺伦珠达吉与七世达赖之间,保持了密切的联系。他曾经五次派人去拉萨向七世达赖请安,七世达赖不仅给予了回信,还为其传授佛法。这些,似乎都是七世达赖承认阿旺伦珠达吉说法的证据。

但七世达赖封与阿旺伦珠达吉的,是一个汗位。这意味着,七世达赖给予他的,是统治的权力。由此,阿旺伦珠达吉有着一统阿拉善的正当理由。但这个理由,带来阿旺伦珠达吉的,却是毁灭。

在权力面前,没有人会有半点含糊。阿拉善的蒙古贵族们虽然愿意听到六世达赖光泽阿拉善的消息,但是他们不容许任何人觊觎他们权力。于是,当阿旺伦珠达吉将《仓央嘉措秘传》当做他的政治资本,谋求政治统治权时,他遭到了蒙古贵族的一致反对。

很快,阿旺伦珠达吉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并埋在了城门外的石坎下。阿拉善的政教合一,就这么被摧毁了。

这样的结果,仓央嘉措未死的传言,也该消散了吧。但事实是,这样的风波,却掀起了对仓央嘉措之死的猜想。更多的人相信,仓央嘉措并没有死。人们猜测,他被人救走,或者自己逃离了队伍。找不回仓央嘉措的使者,只好谎称他病死了。

但是,这些不过是人们美好的愿望,没有任何的证据。但同样的,也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当年仓央嘉措确实病死了。诸多记载中,其死亡的地点各不相同。最终,人们只能说,当年仓央嘉措是在青海湖一带消失了,至于是死了,还是远遁了,却是历史的谜。

值得一提的是,在藏传的《十三世达赖传》中,曾记载十三世达赖到山西五台山朝圣时,曾去参观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闭关坐禅的寺院。从这一记载来看,似乎仓央嘉措当时真的没有死,但具体的细节,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沙中了。

但阿拉善的广宗寺,将仓央嘉措当做该寺的第一代活佛,并一直保存着他的灵塔和遗物。据寺中的记载,仓央嘉措是在其64岁时,吞服了一颗舍利子后,念诵着无量寿经坐化的。其后的19天,从他的身体中,流出了各色透明的油质液体。虽然当时正值酷暑,但他的尸身丝毫都没有腐坏。

于是,在广宗寺建好后,他的法体被供奉在寺内辉煌的黄楼寺的灵塔中。这是寺中专门用以供奉仓央嘉措法体的地方。其中的灵塔,为全寺之尊,高3米的塔身,流金溢彩。塔门上更镶嵌着各色宝石。

可惜的是,1966年,“文革”的火焰一把烧毁了寺中代表仓央嘉措的所有事物。为了重新供奉,僧众们将其骨灰捡回,在黄楼寺后的山坡上另建了骨灰塔。如果这法身为真,那至此,仓央嘉措才真正归了尘。一座骨灰塔,成为其历史的最终点。

可仓央嘉措对这一切还在乎么?当所有人都在乎他的存在时,他一直在争取自己的自由。无论以何种方式,当年的青海湖边,他便已解脱了。脱离了过去的身份,他的心可以得到彻底的自由。

或许,他真的远遁他方,终在颠沛流离的修行中,获得了最后的悟道。无论如何,对仓央嘉措而言,于自由的境况中,去感悟,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过,在那些仓央嘉措在世的传说中,再也没有了诗。不知是世人编不出那清新透彻的诗,还是仓央嘉措经历沧桑的心不再诗意。那些流传在世间的情诗,成为了仓央嘉措的绝响。世人把它们抄写下来,一次次地刻印、出版。每一次阅读,就仿佛仓央嘉措尚有情在人间。

尤喜他那首分别的诗:将帽子戴在头上,

将发辫抛在背后。

他说:“请慢慢地走!”

他说:“请慢慢地住!”

他问:“你心中是否悲伤?”

他说:“不久就要相会!”(于道泉译)

那是他离别自己心爱姑娘时的诗。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她把发辫甩到背后,他们起身分别,说着藏民分别时都要说的话:“慢慢走”,“慢慢住”。可他们之间的心却是不舍。一个问:“你心中是否悲伤?”另一个忍着离别的伤痛安慰说:“不久就要相会。”这离别的情谊与伤愁,在这两个动作和四句对话中,铺展得满天满地。

看仓央嘉措的诗,便一直被这样的伤愁所感染。所有的真情、热烈、怨恨、执著,都在诗中化为愁的一丝,仿佛生命便是由这愁组成。可这愁中的有情,却在无望的世界感染着人心。想着连佛也有情,这世间,便多了一丝希望。

有着苦痛与欢乐的世界,需要世人慢慢品尝。沉沦其中时,有仓央嘉措的诗相伴,便能于有情中,获得心的自由。感受瞬间的心灵飘飞,已足以让世人得到生命的慰藉。

仓央嘉措是生还是死,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传给世人的一颗真心。

或许,这才是和光同尘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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