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 - xp1024.com
《上官婉儿》


1 梦中预言:我不在乎是男是女

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夜未停,疾风阵阵几乎要将窗纸刮破,落叶窸窸窣窣,怕是铺满了长安九衢大道。郑氏辗转反侧,整整一宿难以入眠。不远处的皇家寺院传来清晰的晨钟声响,一下下全似撞击在郑氏的心口上。

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侧身过去,数月的身孕令她疲惫不堪,敏感的神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愈加无法松弛。

门扉被缓缓推开,上官庭芝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还不到床榻前,郑氏先开了口:“郎君,你回来了。”

上官庭芝在榻前坐了下来,一边抚摸着郑氏的额头,一边半开玩笑道:“小家伙又淘气了?吵得娘子又无法安寝了吧。”

听着夫君温柔至极的声音,郑氏慢慢睁开眼,只觉室内光线刺眼,原来天已大亮,风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再朝窗外看,隐隐有阳光投射进来。

“庭芝,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郑氏看着上官庭芝的眼睛,很认真的说。

“梦?”上官庭芝有些好奇,反问道。

郑氏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似梦非梦。”

上官庭芝笑着说:“想你彻夜未眠,哪里会做梦?”

郑氏也笑了,有些羞涩地回答,“明知道我睡觉浅,你还这么晚回来?”

“也是不得已,近日父亲屡次密召入宫,我疑心宫中会有大的变故,昨夜相邀卢九郎一众,想探探风声罢了,没想误了时辰、坊门已关……”上官庭芝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立马换上轻松诙谐的口吻:“毓淑,方才你说那梦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梦中还有神人指点?”

郑毓淑出身五姓望族,平日最是讲究气度礼法,此时听了夫君略显夸张的说辞,竟也忍不住笑了出声,将一只手覆上官庭芝的手背,也故作神秘兮兮状:“你猜我梦到什么了?还真是仙人点化呢!”

上官庭芝嘴角涌上一抹粲然的笑意,耐心等待着郑毓淑故弄玄虚地绕弯子。

“我梦见一位金光闪闪的巨人,递了一柄秤给我,并对我说‘持此称量天下士’……”郑毓淑颇有几分自豪之色。

话音刚落,上官庭芝弹跳而起,显得有些莫名的激动,“娘子腹中必是一男,将来也会如他祖父一样,官拜宰相,执掌文墨,秉国权衡,这对我上官家族来说将是何等的殊荣!”

郑毓淑被夫君的反应怔了一下,舒缓了语气说:“庭芝,这梦境之事说与你听,全当是消遣,你可不能当真了。腹中这孩子,我不在乎男女,不在乎贵贱,只希望这孩子一生过着平凡、幸福、波澜不兴的日子。”

上官庭芝俊秀的脸上有了一丝忧惧,忧的是尚未出世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命运,惧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父亲上官仪身居厄要、辞采风流,开创的“上官体”独树一帜,为人更是清正孤傲,早已是众多朝臣嫉妒的对象,谁也不知祸事会不会从天而降。

郑毓淑像是看出了上官庭芝的心思,宽慰道:“郎君不必思虑太多,上官家有功于社稷,素来与人无争,即便有险,也一定会逢凶化吉。”

2 皇城阴霾(1):魏国夫人殁了

很快秋意瑟瑟,御道两旁,槐树高大的枝干犹如执戟的兵士,守卫着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城。

“陛下,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她……”一名宦官急匆匆步入大明宫长生殿,行礼后怯生生禀报。这魏国夫人贺兰氏正是武皇后同胞姐姐武顺的女儿,而李治与武顺母女的关系宫中早已是人尽皆知。

李治眉头深锁,头痛病似乎加剧了,却并没显出不耐烦来,仍旧一贯淡淡的语气:“她怎样了?”

“魏国夫人……她……她……殁……了。”宦官断断续续地作答,声音越来越低。

李治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说一句话,一名年长些的近侍上前,小心翼翼为他按摩太阳穴。

“怎么死的?”他的态度忽然冷漠起来,薄薄的嘴唇透着一丝寒意。

宦官哆嗦了一下,肩膀颤了颤:“中毒身亡。”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李治似乎并不惊讶。

“昨夜。”与其说是惜字如金,倒不如说这宦官惜命得很。

“昨夜……”李治重复了一遍,自顾自说:“昨夜皇后不是在宫殿里举行家宴吗?魏国夫人作为她的亲外甥女,没理由缺席。”

“回禀陛下,魏国夫人深夜离开皇后寝宫时还是安然无恙的,事发在吃了皇后两位族兄送的献食之后……”宦官赶紧说,似乎想澄清什么,更像是急于跟自己撇清一切干系——虽然本就毫不相关。

“你们都这么惧怕皇后吗?”李治竟然笑了笑,他的身体一天天变得孱弱,内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明。

宦官默然不答。

“行了,你退下吧。”李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待到殿内只剩下那名年长近侍,这位年轻时被世人形容成温和得近乎懦弱的皇帝猛地拂了一下衣袖,袖角扫到身前案上的一盏乳酪,顿时溅出了一大片。

近侍赶紧赔罪,正要招呼宫人进殿清扫,李治摆手制止:“罢了。”望一眼这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轻启嘴角:“复盛,替我出个主意吧,就像当年那样。”

“大家,您何必再提?”名叫复盛的近侍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前尘往事,老奴只当您早已忘却。”

李治似笑非笑:“我能忘却过去,忘却现在,可将来怎么办?”

王复盛微微眯了一下眼,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并不显苍老,相反透出智慧和城府来:“大家以为西台侍郎如何?”

“你说上官仪吗?”李治的语调听上去略微轻慢,“五言诗写得不错,可惜为人恃才傲物、孤芳自赏。仕途上,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朝堂中,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只是……”他将话停顿在此处,欲言又止。

“只是大家并不看重此人,相反还有几分厌恶。”王复盛一语点破,他有一个高挺带勾的鼻子,想是承袭了部分鲜卑血统。

李治干笑了一声,听不出褒贬:“王复盛啊,果然是王复盛。这些年,朕身边死了多少人,你倒是一直活着。”

“托大家洪福。”王复盛恭恭敬敬地回答。

“收起那一套吧。朕若真的洪福齐天,王皇后、萧淑妃,还有朕的几个皇子和公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他们应该都能长命百岁。”李治似乎从不狂喜狂怒,平稳的声调透出复杂的情绪。

王复盛心中所想怕是会触犯天颜,只得选择无言以对,垂眼伫立在一旁。

“咱们言归正传,还是说回上官仪。”李治朝后仰了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3 皇城阴霾(2):灭皇后威风

“大家若是不打算将此人收为己用,请务必小心留意,一旦让他成为别人的羽翼,大家只怕会更加举步维艰。”王复盛直言不讳。

李治揣摩着话中之意,明知故问:“你的意思是?”

“老奴的意思,便是大家心中所想。”

“你倒是胆大。”话里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复盛妄自揣度圣意,请大家降罪。”王复盛的姿态很是谦卑。

李治从坐榻上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据老奴所知,皇后娘娘对上官仪的才学和德行颇为赏识,一直是青眼有加……宫中甚至有好事者编造二人流言,人言并不可畏,可一旦让娘娘将上官仪引为心腹,她在朝堂上的势力将进一步扩大……这李唐江山被一个女人拿捏在手里玩耍呢!”这话换成从别人口中说出,无疑是死路一条。

李治踱步到窗前,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问:“复盛,我当初为了一个女人,是不是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老奴不懂情爱。”王复盛面色冷凝,只说了一句中肯的话:“坐拥江山和美人,是所有帝王的心愿。”

李治的胸腹起伏不定:“朕得了江山,旁人都道只是侥幸,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朕得了美人,旁人极尽所能去构陷抹黑,她侍奉过父皇,我并不以此耿耿于怀,我心痛的是她证明爱的手段过于血腥和极致……我有些后悔爱上她……她却始终更爱高高在上的权位……我常常在想,我若不是皇子、我若不是皇帝,她会多看我一眼吗?”

这番话让王复盛倍感压抑和沉重,他说她不懂情爱,可事实是只有被情爱伤到体无完肤的人才会承认无知。

“复盛,其实这些年,你虽然没说,但我一直知道,你净身入宫,为的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从未爱过你的女子。”李治站定,盯着一双有些飘忽和闪躲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

“您圣明,无所不知。”宫里的岁月磨掉了王复盛的棱角,耗尽了他的青春,也透支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期待,他甚至连隐忍的情绪都所剩无几,唯有机械、唯有冷漠,令他如死一般的生。

“跑题了。”李治笑笑,提醒说。

“借着魏国夫人的死,大家不妨下一番功夫。她的真实死因不必追查,更查不了,宫里盘根错节,处处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认定魏国夫人是怎么死的,魏国夫人便是怎么死的,圣人无需较真,但圣人可以假装发怒。”王复盛将话说了一半。

李治神情略显阴郁:“为什么是假装,你确信朕不是真的愤怒?贺兰氏和她的母亲一样天姿国色,且更为纯真可人,朕怎么忍心让她无辜枉死。”

“可这不是一直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吗?”王复盛并非胆色过人,而是太了解追随多年的主子。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李治被噎了一下,紧接着换了一副神色,一扫儿女情长的忧愤,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朕对不起贺兰氏母女,朕可能是利用了她们,用她们一次次挑战媚娘的极限,为的只是一个可笑的结论。”

“这结论,大家还满意吗?”

“我与媚娘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劲敌。我说不清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或许只是两败俱伤。”李治答非所问,“但我没法不与她争斗、与她纠缠。”

王复盛索性将话说开来:“自从大家龙体有恙,将朝政之事交于皇后垂帘执掌,大家本可放下了……偏有朝臣议论,皇后有天子风范,不禁让人想起先帝之时,有术士观天象得出‘唐三代而灭,武姓之女王昌’……比起王朝的兴衰来,美丽的女子、热烈的情感,似乎不值一提。”

“怎么办?你说吧。”李治下定决心。

“杀上官仪,灭皇后威风,堵悠悠之口。”王复盛咬牙说。

4 明珠入掌:庆幸婉儿是女儿身

上官仪别院位于京郊,虽非富丽堂皇的建筑,却也另有一番雅致情调。房前一湾潺潺溪水清可见底,屋后一片古木参天群鸟嬉戏。相较长安东西两市的世俗繁华,此处安宁幽静了许多。

只是此刻,别院里却是异乎寻常的喧哗、忙乱。

原来随着身子越来越沉,郑氏的失眠之症也愈发加重,索性搬离官邸,住到了别院静心养性。这日,郑氏手里攥了一件还未缝制好的小袄,刚举针没多久,胸口隐隐不安之感再一次强烈袭来,双膝一软,顿时只觉腹中剧痛难耐……

端盆服侍的婢女们忙进忙出,屋内是阵阵产痛呼声。回廊上,闻讯赶来的上官庭芝踱来走去,清俊的脸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明明是深秋清冷之季,他却焦躁不已。

郑氏的呻吟声忽起忽止、忽高忽低,时而催心裂肺,时而气若游丝,上官庭芝正要冲动敲窗之际,屋内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了下去,接着耳朵和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

这可怕的静止幸好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一阵响亮清脆的啼哭声重重划过耳膜,绵长悠久地回荡在别院上空。

上官庭芝这才顾得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本想开怀大笑,不料眼角却先润了,再仰头一看,似有蒙蒙细雨轻雾般笼罩人间。

“天可真好。”他由衷地说了一句,眉眼中尽是悦色。

“恭贺郎君,弄瓦之喜,明珠入掌。”产婆快步出门,走到上官庭芝身旁,行礼后,爽声报喜。

“多谢大娘,今日全有重赏。”上官庭芝心头一热,想到温婉柔顺的妻子,眼前仿佛就出现了玲珑剔透的女儿,只恨不能夺门而入看个仔细。就在那一瞬间,他竟生出主意:“毓淑,我们的女儿有名字了,就叫婉儿。”

天空中的细雾渐渐凝聚成雨滴,一颗一颗,越来越大,像极了洁白晶莹的玉珠,顺着房檐以优雅的姿态慢慢降落了下来,与落英不同,它们不会被碾压成泥,而是沁入大地、滋养万物。

一晃十余日过去了,产后的郑氏还很虚弱,面唇无色,可是只要看到襁褓中的婉儿,神情就开始明媚起来,这个小小的婴儿有着圆润的脸蛋、柔软的嘴唇,一双眼睛闪动着灵动的光泽。

郑氏直起身来,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些,婉儿还不会笑,更不懂得喜怒哀乐,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婉儿,你是不是想说那个称量天下的能人就是你啊?”郑氏笑道,这显然只是一句调侃的话。

婉儿似乎听懂了,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小嘴一张一合做着回应。

“是饿了吧?”郑氏自问自答,“一定是饿了。”末了没来由地补上一席话,“真是庆幸婉儿你是女儿身,否则上官家的儿郎如何能远离权力倾轧的漩涡?执掌文墨又能如何,那是一柄利剑,可以斩杀别人,也会伤了自己。”

5 假废武后(1):朕给你看样东西

天气渐渐入了冬,大明宫里有小侍女捧了暖笼,红着一张俊脸直跺脚,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细察之下,小侍女衣裙的交领里隐约有一小块凸起,似是藏了一块硬物,一个同样清秀年幼的宦官从她身旁几乎是贴面而过,小侍女的衣领立刻变得平整无比。

偌大的皇宫,不同的角落,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诡异却又寻常的事情。

“复盛,那件事办的怎样?”李治侧卧在榻上,顺手拿起案上一块金乳酥,慢吞吞地问。此刻的宫殿静得出奇,只有丝丝缕缕的熏香鬼魅般游荡其中。

问话虽隐晦,王复盛却是心领神会。

“回大家,已妥。”回话竟也如此言简意赅。

李治故意咳嗽了一声,带了些许自嘲的意味:“没想到我也会这样对媚娘,难道真是轮回报应?历朝历代,在宫中行巫蛊之术都是大忌,因此遭受贬黜的宫人不计其数,当年的皇后和淑妃不能幸免,如今也绝无例外。”

“大家抛出去的饵,可以收网了。”王复盛阴沉着脸,像是提醒,更像是警醒。

李治咽下一口酥,轻软的语调中透着难以置信的决断,“一面派人去皇后寝宫搜,一面去请上官仪,事不宜迟,要快!”

上官仪接到宣召时,怀中正抱着睡熟了的婉儿,他小心翼翼将婴孩交还给一侧的乳娘,不忘嘱咐几句诸如添炉加衣之类的家常。

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上官庭芝嘴角噙了笑,堂堂宰相何时也关心起这些俗务了?如果说前些时日庭芝心里还频繁地感到不安,随着女儿的降生,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妻子劝慰他无需杞人忧天,他亦顿悟出多思无益。

“郎君,父亲这是入宫去么?”郑毓淑正好从屋内取了斗篷出来替他系上。

庭芝点点头:“是啊,方才一个小黄门来宣的旨。”

“也不是朝日,不知宫中何事?”毓淑只是随口一说。

“想必又是去唱和诗词,这宫中的饮宴哪一回能少得了父亲?”庭芝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是啊,父亲的五言绮丽婉约,独成一体,着实令人艳羡。郎君可还记得那首父亲赶去上朝,沿堤骑马所作的佳句?”毓淑今日兴致不错。

“那是自然……‘脉脉大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躁野云秋’……”庭芝轻吟道,神色中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毓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月色不再浓深,树梢上甚至染上了晨曦,分不出是夜是昼,骏马缓缓而行,堤岸悄然后退,一个飘逸洒脱的身姿映入眼帘,面如冠玉,衣诀带风,那等神采是何等出众……

上官仪来到李治宫中已是晌午,正要行礼,被李治挥手示意免了。

正稍显尴尬之时,李治又示意请上官仪入座。

受宠若惊大约正是这种滋味,只是此刻根本由不得人细想。

上官仪只好正襟危坐,面庞因为消瘦的缘故,愈发现出坚毅来。

“上官卿家,朕有一事,甚是苦恼,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治本想寒暄一番,却临时改变主意,变成了开门见山。

上官仪心中一怔,这直白来得太过突兀,他并非李治的股肱之臣,李治也并不十分赏识他的文采,今日真是不知唱的哪一出。

李治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似笑非笑说:“朕一直不信文如其人一说,毕竟卑劣之人也会做锦绣文章,可卿家你却是实至名归。你曾私度沙门,不仅精通佛典,而且才学出众,要不,先帝也不会授予你弘文馆直学士的职衔。可才华只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朕更加看重的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番话在上官仪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涟漪,貌似欲扬先抑,可又为何点破自己年少时没有度牒便私自出家的经历,若说是极力贬损,听上去却又有推心置腹的苦心。

君臣之道从来只有君猜忌臣,没有臣对君百般提防的道理,于是上官仪果断作答:“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全凭陛下驱使,不敢有贰心。”

“甚好。”李治停顿了一下,态度并不鲜明,只是传令道,“王复盛,呈上来。”

“朕给你看样东西。”用的是有些悲戚的语气。

可上官仪清楚地看到,李治的嘴里吐出一团冷气。

6 假废武后(2):请卿家拟旨

只见呈上一只用布遮盖着的朱红色托盘,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何物?”上官仪出自本能,有些戒备地问。

王复盛用了冷冷的腔调回应他:“相公请揭开一看。”

得到李治的默许,上官仪只好上前将盖布挑开,当他完全看清托盘中的东西后,竟是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托盘中静静躺着一只贴着黄色符咒的木质人偶,这倒也不甚狰狞,可怖之处在于符咒上的生辰八字,竟与当今天子一字不差。

“怎么,卿家也有这种忌讳?”李治心上暗笑,不畏惧神灵,往往内心才强大。

“敢问陛下,是在何处发现这木偶?”上官仪迫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所面对的是李唐王朝至高无上的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李治索性冷笑一声,有些厌弃地说:“皇后寝宫。”

听到这个回答,上官仪相反不再惊慌失措,稍事沉默,居然反问了一句:“陛下确定吗?”

“上官仪,你这是在质疑陛下吗?”王复盛或恭敬或放肆,多是冷漠的语气,也只有他,直呼朝臣的姓名如同家常便饭。

上官仪从来不曾小看这个一路追随着李治,数年均是一副表情的宦官,王复盛似乎从不大笑,说话也极少高声,不懂幽默,也不显圆滑,只在耿直中透了让人琢磨不透的阴郁。这是善恶很难界定的一种人。

“王公公多虑了,某只是感觉此事可能另有隐情。”上官仪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复盛,朕正是需要上官卿家这样洞悉一切的良臣,你又何苦为难?”李治瞅了一眼王复盛,隐约间传递着一份不能明言的默契,又接着对上官仪说,“卿家何不说出心中的顾虑,也让朕一展愁眉。”

上官仪整理了一下思绪,毅然作答:“回禀陛下,皇后统领后宫,协理国事,胸襟和气度皆高人一筹,又怎会使用这等为人不齿的厌胜之术?何况皇后心思缜密,远见卓识,并非寻常女流之辈,岂有轻信江湖巫术之理?再者,即便最为愚痴之人,恐怕也不会将这种大逆不道的物件堂而皇之放置近身处。此事于情于理均不合。”

李治听得他的话铿锵有力,又见他神情正气浩然,强压着的怒意骤然升腾了起来,在天子眼中,上官仪的这席话分明就是对武后的一种强硬维护,如果说先前还属于试探,那么此时,李治几乎是认定了上官仪便是武后的拥趸之一。

“你的意思无非是有人暗中构陷皇后,想置皇后于死地,那么朕也有一疑,凭着皇后的势力与手腕,前朝和后宫还有谁人可与之为敌?是多年前故去的王氏、萧氏,还是尸骨未寒的魏国夫人?又或者,你真正想说的是朕要无中生有加害于她?”李治拍案而起,一连的问句咄咄逼人。

“臣下不敢,请陛下恕罪。”上官仪即刻跪拜于地,寒冬的大殿居然令人产生炙烤感。

“动怒伤身,陛下保重。”王复盛做着无谓的慰藉,目光如冰,一直凝结在上官仪身上,突然话锋一转,声如刀刃,“上官仪,我且问你,这江山姓什么?”

顾不得宦官的轻慢,上官仪这才恍然大悟,在一刹那彻底想明白了今日入宫之前一路反复琢磨的问题,他与天子不亲近,又与武后疏离,一直笃信明哲保身,凡事居中而立,若是真到了必须抉择的境地,定是进退两难,而这毫无征兆的召见从一开始就大有深意,内殿、心腹近侍、一反常态的对白,一切都预示着一场飓风的到来。

想到这里便彻底摒弃了侥幸心理,骨子里的倔强清高本也不是藏掖得住的东西,遂拱手道:“天下是李唐的天下,游韶是李唐的臣民,只是近年来臣耳闻目睹了数次变迁,深感皇后在朝中牵涉多方利益,盘根错节,只恐稍有变数,引起朝堂动荡、社稷不安。”

“可朕忍无可忍,这些年,朕以病弱之躯难担大任,只好放纵皇后垂帘,然《尚书》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终究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以女子之身,行天子风范,已然失了权柄,还要独自凄苦,身旁连知寒问暖的人都要死于非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她竟勾结术士,行神奇鬼怪之事,谋逆之心昭然。”

“朕决意废后。”李治一字一句说,此刻就连身侧心腹之人也辨不明他是真无奈,还是假冲动。

王复盛像是在怂恿:“皇后由陛下所立,自然也由陛下而废,此乃天道。”

上官仪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一方面,他对李治一时意气做出的废后之举没有必成的把握,另一方面,他深知一旦废后失败,自己便是第一个身首异处的人,然而他的本心纯良不改,绝不肯委曲求全。

“请陛下示下。”上官仪的脸上开始失去光泽,王复盛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一丝不忍从心坎上掠过。

李治静默了一小会儿,沉着声道:“请卿家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缓缓抬起有些麻木的膝盖,只觉双眼混沌,仿佛整个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正在重心不稳之际,惊觉已被王复盛搀起,朝他行礼致谢的时候,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似乎是“君命不可违,”又像是“君命不可为”。

这等紧要关头纠结这样一句含义截然相反的话,上官仪感到几分滑稽,甚至觉得这只是一个错误的会意,是在自我安慰罢了,倒不如从容坦荡些。

他疾步走到书案前,顺手从笔山上取下一只笔,正是他最喜欢的紫毫宣笔。

案上已经铺展开了一张长长的诏纸,未曾留意何时进来了一名专门伺候笔墨的灰衣内侍,看不清脸,正低头挽袖研着墨汁。

“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上官仪挥笔写下,本是文思如泉涌的奇才,此时只觉脑中一片枯竭。

7 风雨欲来:此事与圣人无干

“皇后驾到!”一道尖利的通传声划过静寂的内殿上空,似乎将凝结的空气也撕割成碎片,上官仪握笔的手不由得微微一抖,一小片墨渍迅速沁入诏纸的纤维之中。

武后踩着均匀的步子,缓缓而入,头上的金钗在摇曳之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穿着装扮并不十分华丽,脸上的妆容更是清淡,甚至没有去刻意掩盖眼角淡淡的纹路,这个女人显然不再年轻,可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一种正处桃李年华的女子难以企及的绰约风姿。

“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她神色平静地望着李治,眉眼中含着诡异的笑。

“媚娘,你,你,你怎么来了……”李治略显紧张,他明知她会来,还是小小犹豫了一下。

武后莞尔一笑,将目光投向上官仪:“原来上官卿家也在这里,能有机会一睹卿家的文采,实在是难得。托陛下之福,妾身今日来得可真是凑巧。”边说边走向上官仪,步伐依旧不疾不徐。

上官仪低头行礼,在武后进殿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死局,圣人若是真心废后,理应早就派人将其控制住了,这宫中处处是武后的耳目,一纸诏书墨迹未干,她便早已得到消息。

“臣见过皇后娘娘。”

“甚好,上官卿家,你这一手好字筋骨俱佳,真是字如其人。”武后从案头抽走尚未写完的诏书,煞有介事地品评起来,“至于内容,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辞藻华美不足,对仗也不够工整,莫非是底气不足之故……”

“媚娘……”李治想要说什么,却欲言而止,长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

王复盛正要上前侍奉,被武后一道斜视的目光斥退。她慢慢将诏书卷起,踱步来到李治一侧。

“陛下,妾身不知有何罪过,竟如上官卿家所言令天下百姓失望至极。”不等李治回答,又自顾自道,“陛下贵体有恙,妾身忧心国事,帮助陛下治理朝政,事无巨细,均不敢有丝毫懈怠,莫非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专恣妄为’?妾身一介女流,早已不堪如此重负,正好感激陛下体谅,借此机会一并将这肩上千金重的担子卸了。陛下体谅妾身之心,不禁让妾身忆起当年感业寺的时光,那时陛下许诺妾身生生世世,幸好妾身并没有当真,不至于到了今日忌恨陛下不曾信守诺言……”

“媚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治摇了摇头,回过身来,捂着心口,一副有苦诉不出的样子。

看他表情极为纠结痛苦,上官仪反而愈发释然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么简单的道理,又何苦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前趋一步,冷冷道:“此事与陛下无干,全是臣从中作梗怂恿。”

武后长笑了一声,眼眸笼上一层烟雾,“上官仪,皇上可不像那么好糊弄啊。”

李治听得这话,不由得心一惊,刻意沉下脸来,“皇后难道忘了过去的种种?难道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耿耿于怀又能如何?”

“过去的种种?”武后凌厉地反问道,一脸的不屑,“我不知道圣人指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当年王皇后谋害我女,萧淑妃行诅咒之术……妾身只是幽禁她二人罢了,有心杀戮的可是圣人您——王复盛,你说是不是?”

王复盛只得垂首不答。

这近乎默认的态度让武后暗自得意,面上带了一丝复杂的笑意,“又莫非是陛下怜惜魏国夫人之死?贺兰氏香消玉殒,她是妾身的外甥女,妾身十分痛心,早已惩治了两位族兄……难道陛下心中只有贺兰氏?要知道那献食本是送与妾身的,她是代替妾身而死,陛下莫非是更加乐于看到妾身殒命?若妾身一死能换回贺兰氏一条鲜活的生命,妾身自然愿意,妾身相信她也能衣不解带地照料圣人数日,为陛下生儿育女,与陛下同甘共苦,更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将朝堂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一口一个“妾身”稍有装腔作势之感,要知道她同李治说话向来随意。

李治被这一番话噎住了,只觉心里堵得慌,他本意只是想斩掉上官仪这后患,可一波三折,今日武后的话句句带刺、针针见血,旧伤新痛一下齐聚心头,一时忍耐不住,“媚娘,她们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你又何必将她们记恨于心?我若心中无你,当年又怎会去放纵、去纵容——”

“陛下息怒。平心静气,万事可解。”王复盛终于开口,表面是在劝慰,用意却在于截断李治的话。

8 罗织罪名:上官仪离间二圣

武后冷哼一声,瞥了瞥王复盛:“你这老奴,一开口就让人来气,也不知你平日如何伺候的皇上,让皇上如此轻易就受人挑拨作弄。”

王复盛赶紧拿出认错的态度,只是语调近乎客套:“老奴考虑不周、办事不力,请皇后娘娘责罚。”

“一个即将被废为庶人的皇后,朝不保夕,谈何责罚他人?倒是以后媚娘和一众子女还要多多仰仗王公公才是。”武后幽幽地说。

“皇后折煞老奴。”王复盛叩拜不起。

“媚娘,这只是一场误会,你我开诚布公说清楚了就好,何必牵涉无辜?”李治态度和缓了很多,伸手拉了拉武后的手。

武后浅浅一笑,就着整理长袖顺势将李治的手拨开:“王复盛无辜,那上官仪呢?”

“上官仪离间二圣,无人臣礼,理应重罚。”李治恨恨道,却不去看上官仪,只是示意王复盛起身。

武后心知肚明,不再一味与李治纠缠,抬手一指上官仪:“上官卿家,本宫对你一向赏识,礼遇有加,你却如此令人寒心。”

上官仪突然讪笑一声,挺直身躯,似乎并不畏惧:“我身为李唐之臣,既然不能为李唐效力,唯有一死,才能无愧先帝。”这言辞虽激扬万分,武后听来却是格外刺耳。

“上官仪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念及他一片赤诚之心,回府听候发落吧。”李治深知上官仪宁折不弯的性格,便用商量的语气行命令之实。

武后深深看了一眼李治,忽然觉得他一向柔和的面部线条不知什么时候竟也变得坚硬了许多,说不上是心酸还是心痛,便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上官仪例行公事般行礼谢恩,一脸凛然地走出大殿,他没看李治,也没看武后,无论他们是何种神情和心思,都再也无心揣摩,他甚至在心底蔑视他们。他孤傲的背影成了一根导火索,将武后心中零星的仇怨一点点引爆,她意识到纵然此人才高八斗,也不可能为己所用,他口口声声忠于李唐江山社稷,根本容不下一个女人指点江山,他和那些迂腐的大臣并无不同,一样忌惮着垂帘之后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庭芝,上官家大祸临头了。”回府后,上官仪只说了这一句便径自走进书房再也没出来。

上官庭芝守在房外一直到天黑,见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光从门隙中投了出来,这才稍稍安了心。

妻子郑氏陪了他很久,也是沉默无语。

“毓淑,你说父亲何罪之有?”庭芝问她,也问自己。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郑毓淑想了想,低声说。

庭芝又问,面无表情:“你怕死吗?毓淑。”

毓淑点点头:“当然害怕,又有谁会不怕呢?”

“只可惜这样的死,太没有意义。”庭芝心中愤愤不平。

毓淑忽然一笑。

庭芝诧异于这笑,他不知毓淑怎么笑得出,如此清脆纯真,如同二人初遇之时。

“郎君,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心没肺,这种时候还笑得出。其实我只是笑你说的话,难道死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意义吗?再崇高的死,都和最卑微的死一样,化为一捧沙、一抔土,有人怀念、有人憎恶,但那都是别人的事,自己是什么也不知了。”毓淑说得慷慨却又惆怅。

庭芝紧紧握住她的手:“所以,毓淑,你要活着,活着才是希望。何况,我们还有婉儿,她会笑了,看着她的笑,你不会过得很艰难,我保证。”

毓淑靠上他的肩头,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武后的大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殿下立着一个人,身量不高、其貌不扬,却不是可以小觑的角色,只此一句,果断决然:“娘娘,此事交于臣来办。”

武后斜倚在榻上,毫无胃口用晚膳,吩咐下去只要一盏蒸梨。

“许敬宗,你打算怎么处理?”武后似乎不那么有耐性。

许敬宗倒是胸有成竹:“这还不简单,臣正好有个一石二鸟之计。”

“说到罗织罪名,确是你所擅长。”武后的话褒贬一体。

“谢娘娘夸赞。”许敬宗不含糊,轻描淡写道:“娘娘难道忘了,废太子李忠当年还是陈王的时候,上官仪可是做过陈王府的咨仪参军啊!这二人狼狈为奸、意图谋逆,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武后本有些精神不济,听了许敬宗的话,大笑起来,边笑边责骂:“许敬宗啊,许敬宗,你可真是个混蛋,不过,也就你最能为我分忧解困,那些正人君子,个个道貌岸然,全然是指望不上。”

“非常之事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许敬宗不下地狱,何人下地狱?”许敬宗一脸理所当然,仿佛所行之事才是人间正道。

9 灭门之祸:这里便是我们以后的家

上官仪谋反一案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在武后的威慑、李治的默许下,一众朝臣噤若寒蝉、避之不及。

面对这不可逆转的局面,无端卷入其中的废太子李忠在黔州被逼自尽,可怜这位王皇后的养子辗转飘零,终究难以逃脱宿命。

李治并非心中全然无愧,对于长子横死、上官仪宗族被牵连,本不在他设计之中,他的初衷只是除掉上官仪这个隐患。可武后的手段再一次让他明白,夫妻多年的情义已然敌不过她内心日益膨胀的野心私欲,李治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一场又一场血腥的争斗始终不能占据上风,况且身体眩晕之症根本无法根治,他已无力再与她消耗下去。

认输的念头在李治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苦笑着对王复盛说:“皇后派人来请示如何惩治上官仪,她说谋逆是大罪,当株九族。你我心知肚明,上官仪是冤枉的,可朕能对皇后说是朕在陷害他吗?皇后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她就是要让朕下不了台,要让朕自食苦果。她不是想不到是朕在诬陷她,否则也不会将那些有嫌疑的近侍统统杖毙,这是在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啊。”

王复盛跟着苦笑:“老奴不中用了,竟置圣人于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还请圣人不要示弱,清心养病,来日乾元殿一展威仪。”

“二圣临朝,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李治将一只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肤之中,“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妥协也好,信赖也好,我只能倚靠她。”嘴抿成一道线,片刻才说:“拟旨回复皇后,斩上官仪,诛九族。”

王复盛还是心颤了一下,颌首称是。

“我是不是太过狠心?”李治忽然又追问,心上郁结愈发浓烈了,“明知是阴谋,明知朕是罪魁祸首,那日他还站出来主动维护朕,说朕是受他唆使。面对媚娘的质问,这话本来朕是打算自己说的——‘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只是此话一出,朕的尊严何在?朕又成了何等卑劣小人?上官仪忠良,至死还在捍卫朕的颜面,只是朕……”

“事已至此,圣人何必自责。能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王复盛果断吐出一句。

这话给了李治无尽的启示,他慢慢舒缓了一下情绪,又说:“上官仪儿媳郑氏是太常少卿郑休远之姊,免一死,配入掖庭。”

郑氏入掖庭的那一晚,长安大雪纷飞,举目望去天地一片素装,就如同郑氏身穿的缟服一般,洁白得触目惊心。她怀中抱着小小的、早已酣睡的婉儿,想起与庭芝在狱中离别之时,他坦然赴死、无憾无悔,顿时身处囚车也不觉凄苦,寒风从她脸上呼啸而过,雪花染得青丝成霜,囚车一路颠簸行走在曲折的路面上,她的心仿佛被渐渐冻僵了,连同周围的时空结成一块属于过往的坚冰。

掖庭狭长幽深,甬道两侧是一间间如鸽笼般的破旧木屋,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显得格外阴暗,那是皇城最卑贱的宫婢居留之处。

天微微亮,郑氏却一夜未眠,婉儿偶尔会啼哭两声,在郑氏轻轻拍打之中,又很快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这个婴儿的梦中有什么会令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坐在硬榻上,郑氏看着这间狭小的木屋,一扇小小的窗户开在高处,似乎是从外封闭的,墙面斑驳脱落,陈设极为简陋,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架上摆了一只缺了口的水盆,角落里有一张同样破烂的妆台,铜镜早已锈迹斑斑。

“婉儿,这里便是我们以后的家了。”郑氏微笑着对襁褓中的婉儿说,伸手触了触她稚嫩红润的脸庞。任凭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郑氏已经没了念想,她唯一期待的只是婉儿能纯真地长大,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生在岩石缝隙中,即使无人问津、无人欣赏,也能默默绽放着天下无双的风采。

10 掖庭宫婢:最钦佩的人在含元殿

掖庭的日子比想象中过得快了许多,转眼间婉儿已经五岁了,在郑氏忙于洒扫杂役之时,她便趴在案上,一面扑闪着大大的眼睛,一面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稚气细柔的声音在巷道中久久回荡,时有宫人停下脚步细细凝听,末了都会称赞一句:这小丫头真是灵气。

然而郑氏并不以此为荣,在她看来,外面即便最寻常人家的孩童,发蒙入学之时便也会诵《千字文》了。婉儿是上官家族的血脉,又怎能沦落为只知家长里短、毫无教养的粗俗婢女呢?郑氏一直有着一种清高的坚持,她不认为婉儿属于掖庭,却也并没有想过她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这种矛盾无从调和,常常令她苦恼不已。这几年来,她苦心经营,让婉儿深信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家便是这样一个阴暗狭窄的地方,用冰冷的井水洗脸、穿最粗糙的布衣,这都是与生俱来的命运。

或许是掖庭里大多数人都有着凄楚的遭遇,类似的痛苦和处境让婉儿完全意识不到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出身这类问题,郑氏就这样轻易且巧妙地让婉儿在无忧无虑中快乐成长。

只是现实依旧残酷,在掖庭这种时常会有人暴毙的地方,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只是活着,因而活着便成了郑氏母女最初的愿望,那时谁也没有参透身处这险恶的宫中,活着也是最终的期待。

“阿娘,你在想些什么?”婉儿盯着郑氏,一双眸子分外澄澈,母亲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郑氏看着婉儿那张明媚的小脸,温柔地笑道:“婉儿,娘在想世间的孩童都是最爱饴糖的,可我的婉儿为什么偏偏就不喜甜味呢?”

婉儿呶呶嘴,双手支腮,作无可奈何状:“婉儿不是不爱,饴糖甜腻腻,只消吃一次,便难以忘怀,可饴糖是稀罕物,除了那些大宫殿里例行赏赐外,婉儿能吃到的机会少之又少,既然思而不得,又何必心心念念呢?还是酸和涩比较有滋味,是婉儿习惯的味道。”

郑氏想不到婉儿会如此回答,只觉心上一阵难受,面上却无半点流露:“傻孩子,门道还不少,论起理来一套一套,看来我们家要出个‘女夫子’了!”

婉儿却哼了哼,似乎这表扬并不怎么受用:“婉儿前些日子读了一些《古贤集》,‘女夫子’算什么,那些人物才真是令人钦佩呢。”

“那么阿娘想问,婉儿最钦佩的是谁呢?”郑氏有些小小的惊讶,带了逗弄的意味追问。

婉儿却不假思索回答:“那些人再厉害,都只是书上的字罢了,看不到,触不到。我最钦佩的,还是含元殿里那个皇后娘娘。”

这答案让郑氏一下愣住了,她感到无比恐慌,那个女人竟在毫无察觉之中就渗进了她们的生活,甚至在婉儿幼小的心灵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这难道不是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细思之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婉儿却没注意到母亲突然煞白的脸,她沉浸在一种念想中,幼稚却疯狂:“她明明和母亲、婉儿一样都是女子,却不用浣洗打扫、缝缝补补,而是手握御笔、一言九鼎,她多得意,那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却游刃有余。”

“这番话从哪里听到的?婉儿!”显然,这不是一个孩子的逻辑和说辞。郑氏感到自己几近崩溃,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她们都这么说,说得很小声,以为我听不懂,偶尔也会说得很响。”婉儿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宫婢每天私下议论的事情很多,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

“娘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接触外面那些长舌妇,你怎么可以去偷听她们的话?”郑氏十分气愤,她扬起手掌,却迟疑了,不知该教训谁。

“阿娘,这些话全然不用偷听,婉儿有时不想听,可它们还是会钻进婉儿耳中,就像风一样,婉儿都没地方躲。”婉转的童音带了辩白的意味,质朴真诚、不容怀疑。

郑氏将手掌慢慢垂下,顿时瘫坐在地,挫败感将她紧紧裹挟,胸口像是被万斤巨石压住了,所有无声的抗争全部变成了可笑的自欺。

11 海市蜃楼:无法逾越的沟壑

随着婉儿年龄的增长,奇思异想越来越多,郑氏愈发感到力不从心,她本是名门闺秀、熟读诗书,可教授婉儿的大都是一些讲究礼仪德行的论调,时间一长,婉儿便显出一种天然的厌恶。虽说在郑氏更加谨慎小心的维护下,婉儿与其他宫婢的交往日益疏远,可郑氏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个颇有主见的女儿聪慧中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咄咄逼人。

一个深夜,当郑氏在某个瞬间彻底厘清了这种似曾相识后,背部的衣裳已经全被冷汗染透——婉儿竟和那个美丽阴险的武后一样,骨子里深藏了本属男子的叱咤风云之气。

这令郑氏心惊胆战、寝食难安,然而婉儿却对自身的锋芒全然不知,她开始帮助母亲干各种摊派下来的杂活,忙碌辛劳中不曾抱怨,仿佛这本来就是她的命运。

可终于有一天婉儿开口对郑氏说:“阿娘,我觉得心里特别空,不是好吃好穿、嬉笑玩乐便能填补的那种空,我终日都觉自己在游荡,无所倚、无所归。”

郑氏当然懂得她的心思,默默走到木门旁,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明日你便和素娥一道去内文学馆吧。”起初郑氏一心想让婉儿博览群书,成为一个才女,可事情出现难以掌控的变化之后,她开始限制婉儿读书,觉得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真是正确的。可事到如今,没有比顺其自然更好的策略了。

婉儿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凑到郑氏近旁,抱住她的胳膊,撒娇说:“阿娘你同意了,可不能反悔啊!”停了停,像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我得去告诉素娥姐姐,她若知道了,一定也会十分高兴。”

素娥是婉儿在掖庭中唯一的朋友,能让郑氏接纳并加以认同足以说明这同样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

当婉儿兴高采烈跑去告诉素娥这个消息时,素娥正在打扫巷头的青石台阶,适逢秋日,纷纷扬扬的落叶如曼妙的舞者,飘洒了一地的碎黄,素娥持帚踩阶而下,乌亮的发髻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她比婉儿年长一些,然而绝对称不上这宫中的老人。

“素娥姐,娘终于同意我随你去内文学馆啦!”语调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素娥顺势就将手中的扫帚一扔,跳到婉儿身旁,拉起她的双手:“这可太好了!婉儿你也知道,掖庭姐妹中爱读书的不多,我终日跟顾老学士大眼瞪小眼,那情景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这下可好了,总算有人与我一道同老学士斗智斗勇了!”

婉儿听她渲染得夸张,忍不住笑出声:“阿姐,老学士才不会同你计较呢,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已经好些年了,就像个高深莫测的隐士一样,哪有闲情逸致招惹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呢?”

素娥点点头,也笑着说:“你说的没错,要不当年咱们的皇后娘娘也不会拜他为师了。”

婉儿将眼睁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说什么?他怎么会是皇后的老师?”

素娥这才四下仔细看了一圈,将婉儿拉的更近些,压低了声音:“婉儿,你可能不知道,皇后当年就是从这掖庭走出去的,她也在内文学馆呆了好久……我听说皇后得势后曾有心对顾老学士高官厚禄,可他全都回绝了,只肯呆在这掖庭学馆里。”

内文学馆设在掖庭,是专供皇宫中低等婢女学习基本礼仪、文学知识的地方,层次和级别自然算不得高,可这位老学士居然错过这等良机,甘心平庸。婉儿虽心生敬佩,却并不十分认同这种做法:“我倒觉得这般清高避世、埋没才学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婉儿,老学士当初若真是另作选择,你我今日哪里还有机会在他名下求学?虽说学馆里有趣的书并不多,但是老学士知道好多有趣的人和事,这才是我真正有所收获的东西。”素娥见婉儿认真了,竟有些着急。

婉儿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转念继续问:“阿姐,你知道的这些事情,比如说皇后的事情,都是顾老学士告诉你的吗?”

素娥面有忧戚之色,支吾了一会儿,声音却更小了:“倒不是老学士相告……其实我曾是义阳公主的侍女,也是这个缘故,她的母亲萧淑妃被废杀之后,我便到这里来了……”

婉儿的惊讶之情无以复加:“阿姐竟是淑妃宫中的旧人?”王皇后和萧淑妃之事虽平息了多年,但在后宫中的种种传言从来不曾消减,近些年反而愈演愈烈,各种神鬼之说在宫婢中广为流传,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当年萧淑妃惨死之前发的毒誓——“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因此毒誓,宫中已是多年没有猫出没了。

“那这些事情阿姐是从淑妃处得知?”婉儿小心翼翼地问。

“淑妃曾多次不避下人说起武皇后早年入宫的经历,说是武皇后被冷落了多年,在徐惠娘娘的指引下,一心扎进了学馆之中……”素娥慢慢说。

“淑妃说这些做什么?”婉儿还是第一次听素娥讲起这种隐秘之事,表示十分不解。

素娥隐约带了一丝揣测之意:“大约在淑妃心中,徐娘娘是武皇后这一生唯一不能战胜的女人吧,所以才常常拿出此事来,一逞口舌之快。”

婉儿表现出明显的不屑一顾:“王萧之败,想想也是必然的,如此狭隘心胸,哪里有成就大事的姿态?只是二人下场确实太惨了些……王氏至死都只肯称呼武皇后为'武昭仪',可见这是一个内心多么骄傲的人,而萧氏能起那样的毒誓,定然也有几分真性情……”

“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因为恩宠是别人赐予的,所以哪有永远的恩宠……也幸好我只是普通侍女,没被牵涉其中,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其实我倒觉得掖庭很好,清闲安静、远离是非,说不准还是宫中唯一一个可以安心终老的地方。”因为境遇的缘故,素娥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来。

婉儿没那么深刻的感悟,反而戳了戳她的额头:“阿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掖庭再好,也比不上那边的几座宫殿啊。”说完拉着她上前几步,伸手指向不远处。

太阳偏西,橘红色的光均匀地罩在美轮美奂的殿阁楼台上,明明是触目可及之地,却被几道宫墙划成了另一个世界。

婉儿和素娥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虔诚地站立着,像身处沙漠的绝望之人远望着绿洲中的海市蜃楼。婉儿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的面前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是不是只有生出翅膀才能逾越呢?谁也给不了她答案,她也没想过会有答案。

12 美玉初成(1):最厉害的武器

内文学馆算不得多么奇丽的建筑,馆内藏书也谈不上丰富,但是因为武后独特的眷顾,各种陈设一应俱全,显得格外的宽敞明亮。本来掖庭是有宦官充当宫教博士的,专门教习宫婢书法、算数、歌舞之类,可婉儿始终提不起多么强烈的兴趣,当她知道内文学馆的存在后,心中向往之情与日俱增。

当日素娥大大咧咧,将婉儿带到顾老学士面前,有些故弄玄虚地说:“顾老学士,这就是婉儿了。”言语中似乎有常常提及婉儿之意。

顾老学士正翻阅着一册已然十分陈旧的卷轴,抬了抬眼,用了貌似责怪的语气:“我这学馆里常常被你‘偷借’出去的书,就是给这小丫头了吧?老夫久仰大名啊。”

婉儿捂住嘴,尽量不笑出声来:“婉儿不敢当。”

素娥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什么‘偷借’,明明就是借,偏偏要多加那样一个字。老学士就是较真得很。”

顾老学士将卷轴收拢,一双手显得有些枯瘦,冲着婉儿说:“婉儿,你早该来这学馆了,掖庭里这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说说看,这几年你荒废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婉儿不服气道:“老学士,您怎么知道我的时间就是荒废掉了?掖庭的天空虽然四四方方,只有一角,可是我向来是用心看人看物,全因视线所及往往都是模糊不清的错觉。”

“是这样?”这位充满智慧,同时饱经沧桑的老人细细打量着眼前才十岁出头的女孩,不像是在质疑,相反像是在确认。

“就比如说,我身处掖庭之中,从未去过西域,可是我早已随着《西域记》去见识了各种奇闻异事,吹过了大漠的风,喝过了蒲桃酿造的酒……”婉儿将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地说。

顾老学士笑着摇头,还刻意瞪了一眼素娥:“难怪有一阵我的《西域记》遍寻不着,没想到素娥连我的心爱之书都敢下手了,真是全无规矩可言。”

素娥故意视而不见,冲婉儿扮个鬼脸,恭敬中带了一丝调皮:“老学士,我们这两个没规矩的丫头今日给您行拜师礼了,虽说我在学馆时日不短,可这个形式却从没表示过,今日补上,为时未晚。”

两个女孩就在顾老学士面前学着男子行了个大礼。

顾老学士哪里消受得起,连连摆手道:“这可折煞我了,你们这两个——”一时间却又没作出合适的形容来,干脆意味深长一叹,“随你们了,还不快去读书!我手中的戒尺可远不如我本人仁慈!”

在内文学馆,婉儿度过了一段漫长却充实的日子,清寒的生活没有令她变得消沉庸俗,反而给予她无限的灵感和遐想。她一天天长大,却无暇顾及容颜的美丽、身段的窈窕,心里一直有个未解的谜团,不止一次想从顾老学士那里探知,可老学士不是装作耳背,就是呵欠连天,从来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想知道太宗喜欢过武皇后吗?那时她明明是太宗的才人。”这个胆大包天的问题就是婉儿一再追问的,这一次她问得如此直白、不加掩饰,令老学士当场楞住,纹丝不动。

半晌他才抬了抬不再漆黑的眉毛,淡然地说:“宫里女人都嘴碎,明明知道祸从口出,还是常常自挖坟墓,可婉儿你,想必不是为了多一份谈资吧。”紧接着又补充说,“这谈资十分危险。”

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我不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这其中一定有着非凡的东西。”

“对于女子而言,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美貌和头脑,两者皆备,往往无坚可催。世上最坚硬的石头不是用刀斧劈开的,而是水滴而穿。”老学士说完这番话便折身进了书库,留下婉儿原地伫足。

是夜,婉儿细细回想着顾老学士说过的话,似懂非懂。

13 美玉初成(2):二娘心中的人选

十多年的光阴在李治眼里仿佛是弹指一瞬间,可当他对着铜镜的时候,他开始察觉到那几乎是另外一个人。多年的风眩病如同相爱相杀的伴侣,一直步步追随,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可是究竟又是因为什么,让李治相反觉得日子过得更快了。

还是王复盛一语中的:“以前圣人手中有把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多,后来干脆松了手,反而四肢活络舒坦了。这样的日子,过得能不快吗?

“只是可惜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觉得头重,眼睛也越来越不好,有时你明明就站在我面前,我都看不清你的脸,我是实在想知道你老成什么样子了!”李治这玩笑话莫名让人心酸。

王复盛眼中泛出潮意,却同样语气轻松:“哪里是圣人看不清,是老奴这些年越发不成样,五官都长模糊了。”

李治明确表示不信:“你就哄着我罢了。”又缓缓添上一句,“那些大臣怕是连哄我的心都没有了。百司奏事,多是皇后决断,我不过是件体面的摆设品。”面上虽无叹息之声,心中怕是千疮百孔。

“圣人,老奴有句话,一直想说。”王复盛犹豫了好一会儿。

“你都这样说了,我能让你憋着吗?”李治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王复盛自然品出了李治对他的宽容,弯下腰去沉声道:“老奴或许一直错了,娘娘或许是真的在为圣人分忧。”他一连说了两个“或许”,作为向来决断分明的人,这不是他的习惯。

李治本来脸上有些笑意,手上也在随意捏揉着,这下都收住了,沉默了良久,有些艰难地开口,却也只说了一个“或许”。

一段时日之后,李治的顽疾又加重了,不知他和王复盛有过怎样推心置腹的交谈,一纸令皇后全权处理政务的诏书很快发了出去。从此彻底结束了二圣临朝的局面。

对于武后而言,这道诏书只促成了一个变化,那就是从今往后在朝堂俯瞰众臣的人,只有她一个了。高处不胜寒那是寻常人的臆测,矫情而已。

在享受这至高权力的同时,武后保持着超乎常人的清醒,她很快意识到日理万机的背后,她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皇后的身份限制了她与外臣的频繁接触,负责起草诏书的中书舍人用起来似乎也不那么顺手。

“秀梧,你说这个局该怎么破?”武后常常用这种慵懒的口气谈论丝毫不能懈怠的大事。时间真是因人而异,李治面目全非的同时,武后却驻颜有术。

林秀梧追随武后多年,是她身边掌管机要的得力女官。听了这问话,秀梧凤眼弯了弯,声音清朗:“娘娘虽然外朝有许敬宗、李义府等心腹,可外朝的权力还是太大了些,何不从外朝分一些过来,由内朝女史负责掌诰承奏。”

武后见秀梧说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神情突然变了变,她的思维时常处于一种矛盾状态,一方面希望身边的人有着强大的洞悉力,一方面又不愿她们彻底洞悉一切。

这微妙的情绪虽然产生了片刻困扰,但还是很快释然了,“司马慎微娶了你这么聪明绝顶的娘子,珠联璧合,想必也是大有裨益。”

“娘娘,秀梧惭愧。”林氏将下巴微微低了低。

“我一向喜欢骄傲得意的人,也从不随意胡乱夸人。二娘何必谦虚至此?”秀梧三十有五,在家中姐妹里行二,因此武后常在以示亲近之时唤她“二娘”。

秀梧是极其有分寸的人,深谙君臣之道,武后越是随和,她越是懂得回应:“奴婢哪里是谦虚?实在是心思迟钝,会错了娘娘的意竟懵然不觉,还请娘娘加以指正。”这下是自称都改了。

武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稍稍活动了一下脖颈:“内朝女史本就不多,如你这般出众者更是寥寥无几,制敕工作繁重,须全天值守、随时候命,难不成我要向全天下召集?世人又会如何揣测于我?”

“据奴婢所知,这宫中不乏才学出众的女子。”秀梧十分肯定地说。

“这宫中?”武后皱了一下眉头,却立刻舒展了:“二娘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秀梧不做声,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绢纸双手呈到武后面前。

14 回看过往:这皇宫何尝不是地狱

武后用细长的指甲将绢纸挑起,顺手一抖便将它平展开来,只见上面写了几行清丽中透出英气的小字,正是秀梧的笔迹。

“这是奴婢近日来在宫中无意听到的一首诗,特意誊抄下来,供娘娘阅示。”秀梧柔声禀明。

“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武后轻启双唇,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大约心有所触,赞了一句,“也是难得,身处宫廷,竟有如此豁达脱俗的山林之赏。”

秀梧看似无意地附和说:“这女子熟读诗书,不仅能吟诗作文,而且明达吏事,聪敏异常。”

“我倒要问问是何人,能让二娘不吝这溢美之词。”武后吩咐侍婢将绢纸收好,正坐于榻,明明是有着戏谑意味的问话,眉眼中却透出威仪来。

秀梧面色从容,平静而答:“掖庭宫婢,上官婉儿。”

一听这姓氏,武后竟是一声冷笑:“我当是何人呢。”顺手拿起一只黄柑,一面缓缓剥着,一面拉长了声音,“可是上官仪家的女郎?”

“正是。”秀梧并无多话。

“想当年,上官仪的诗作可是独领风骚,我对他也是刮目相看,只可惜……”武后将话停留在此处,掰出一瓣柑橘,细细撕着覆在上面的白色经络。

秀梧一言未发,垂手而立。

“好啦,何必拘谨……他的孙女想必也不会太差。”武后这话像是一句敷衍,嘴中边咀嚼边说,“这蜀中进贡的黄柑还是甜得太过了!”

秀梧这才接过来话头:“想来还是芦橘合娘娘口味些。”

“还是二娘懂我,”武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一个转折,目中有了冷冷的光,“你是想举荐这上官婉儿么?”

秀梧微微扬了扬头,将心中所想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奴婢不敢,只是这婉儿在掖庭里颇有名声,听说内文学馆的顾老学士也甚为推崇,这让奴婢难免心生好奇。可现在想想,不过是些宫人见识浅短罢了,实在不值得在娘娘面前如此细说。”

武后笑了笑,却即刻敛住:“顾老学士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见识浅短之人。”

“是奴婢说错了话。”秀梧忙纠正说。

武后将手中的柑橘放下,慢条斯理把话说开来:“二娘,我倒不是挑你话中的纰漏,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上官婉儿不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有朝一日当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她会作何感想?我倒也不是忌惮这些,只是不知这女子的秉性是否果真值得我去冒险,你知道,我素来不愿去做折腾的事情,也最恨人心变故。不过二娘做事向来谨慎,想必也是胸有成竹。”

秀梧这才心中有了底,毅然说了一句:“请娘娘放心,奴婢会为娘娘多方考察,绝不做那轻狂无章、自作聪明之事。”

武后轻轻一嗯,伸出一只手,近旁的侍婢赶紧上前扶住,“我乏了,想去休息一会儿。”

秀梧垂首:“奴婢告退。”

武后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身慢慢走进内殿的帷幔之中,或许是裙角带过的一阵风,将层层叠叠、轻薄如翼的帷幔卷起,升腾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透过那层朦胧摇曳的帷幔,武后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属于自己的那片灰蒙蒙的天。那时她只有十四岁,住在掖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张稚气的脸和一颗无畏的心,便是全部。她又想起进宫前,母亲那肝肠寸断的哭声,当时只觉特别不能理解。

“阿娘,你哭什么啊,我是去皇宫,又不是下地狱。”她这样对母亲说。母亲却哭得愈发厉害了。

“这皇宫,又何尝不是地狱。”武后突然说了一句。

“皇后娘娘,您说什么,有何吩咐?”侍婢怯生生地问。

武后也不生气:“我什么都没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15 痛失挚友:人命如草芥

婉儿将那堆积如小山的衣物浣洗干净已近黄昏,冲回家时却依然是兴高采烈的,搓着通红的双手,对着母亲就是一通撒娇:“阿娘,婉儿好饿,快让我看看阿娘今天留什么好吃的了……阿娘你看看我的手,明明是冻的,却像熟透了似的……”

却见母亲郑氏一反常态,沉默得可怕,细心凑近一看,显然是刚刚哭过。

婉儿心上一沉,坐到郑氏身旁:“娘,出什么事了?”

郑氏将婉儿搂进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婉儿,素娥……素娥没了。”

婉儿一下从母亲怀里挣扎了出来,几乎就要哭出声:“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没了?”

郑氏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句,昨日那个还在院落里有说有笑的身影,回想起来是那么的鲜活灵动,只是朝夕之间踪迹再也难觅。

“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儿的眼睛红红的,却硬是没落下泪来,“发生了什么?”

“……那小内侍对着素娥好一阵调笑,素娥情急之下,骂了对方一句‘阉人’,不想却被总管听到……三十杖下来……当场就没气了……”郑氏想象不出当时的惨状,只能轻轻地尽可能简单措辞。

“就是因为一句话,或许还是戏言,他们竟然——”婉儿感到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愤然抛出一句话,“人命难道真如草芥?这掖庭难道真是她们所说的‘活死人’堆吗?”

十多年前的那场剧变早已让郑氏领悟到人世无常的残酷,面对生离死别,她虽有了一些免疫力,此时仍是难以自禁,伸手拉住婉儿,语调凄然:“这宫中,本就是如此。”言语中大有认命的意味。

婉儿却一把推开,像是赌气般:“没有谁的命运生就如此?素娥本不会这样,她曾说过掖庭清净、远离是非,她明明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为了争一口气落得如此下场?”

郑氏看着倔强不服输的女儿,心上生出百般滋味,竟然不知如何去安慰。

婉儿像是看穿了母亲的心思,猛地拭去眼角即将坠下的一粒泪珠:“阿娘,你也不必费着心安慰我,我心硬,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得到慰藉……带我去看看素娥吧,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郑氏被这最后一句话击碎了,伤心不能自抑:“怕是见不着了……当时就让人裹了去,埋进西北角的‘野狐落’了……”

婉儿立马要往外冲,被郑氏死死拉住:“你现在不能去看她……总管说了,三日内谁都不许去祭奠……”

区区一个掖庭总管太监,竟然是这里的天、这里的铁律。

婉儿愣愣地站在原地,无端地笑了,泪水却也随之倾泻而下。

一夜无眠,静坐到天边才出现第一抹亮光,婉儿便奔了出去,她一口气跑到了巷道的尽头。

望着一级级生满苔藓的青石台阶,婉儿再也无泪可流,她拿起放置一旁的扫帚,仿佛她就是那个每日天明就开始打扫石阶的素娥。她一级一级细心打扫,落叶积攒了一夜,铺得不厚不薄,踩上去有着细碎的声响。

她又想起在素娥之前,清扫台阶的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宫人,佝偻着背,一头银白杂乱的发。婉儿曾好奇地问过掖庭执事的大娘,那位大娘冷冷一笑,回答说:“她已经入宫五十多年了,东掖庭这四十六条巷道不知走了多少遍,闭着眼睛也能打扫,所以眼睛能不能看清全无干系。”

心一下像是沉进没有边际的大海。

婉儿将握帚的手慢慢松开,索性跌坐在台阶上,霞光慢慢浸染着远方的天幕,掖庭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灰色房舍也渐渐也有了微光,就是这么一个炼狱般的地方,单纯的素娥却寄希望在此终老。

婉儿突然直起身来,她的视线投向了另一个角度,那一片宫殿美轮美奂,正恣意沐浴在晨曦之中。有美貌的宫女开始洗浴梳妆,她似乎看到明亮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这笑,像极了素娥。

16 惊雷一声:皇后有意召见

西北角的“野狐落”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废弃地,离世的宫婢便集中掩埋在此,因是常年无人照看的缘故,树枝上的乌鸦显得格外嚣张,成群结队肆意盘旋着,一声一声的长嘶令人心悸。

婉儿一手提着装满祭品的篮子,一手扒开半人高的不知名野草,小路是早就被掩盖了,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前行,直到最深处,才是那座凄凉的墓。

说是宫女坟,却没有墓碑,只有一块不规则的大青石,几道裂开的石纹诉不尽沧桑苦难,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些蝇头小字。婉儿小心翼翼将篮子放好,抬起衣袖便去擦拭青石碑,尘垢点点褪去,碑文渐渐清楚了些,一行行,只有宫女去世的时间和年龄,无名无姓。

不自觉鼻上袭来阵阵酸楚,回想来时的路上一个好心的小太监告诉她,宫女坟那里的乱草像是带了锯齿般割手,大石碑也是摇摇晃晃、破败不堪,每一年宫里无端死去、消失的人不计其数,能被埋在这里,好歹也是入土为安,想想那些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的,长眠地下算是幸运了。这卑微的心声深深触动了婉儿的每一根神经。

擦到最新刻下的一行,手僵住了,呼吸更是一下凝结了,甚至不敢睁眼去看。

“仪凤二年,十八岁。”好一会儿,婉儿才鼓足勇气,只是一瞥便烙在了心上。她知道,这便是素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了。

疾风呼呼而过,猛扑上婉儿的脸,也跟刀子似的,刺得人生疼。

手微微颤抖着从篮子里拿出祭品,一样一样摆放齐整,口中是极轻极缓的声音:“阿姐,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带了你喜欢的胡饼和面汤,也没有更好的,你说想吃鳜鱼羹,婉儿竟是无能为力。”说完这话,硬是从嘴角挤出一抹涩涩的笑意,“阿姐,婉儿哭鼻子的样子,是你常常笑话的。”

折回的途中,婉儿满腹心事,素娥的遭遇让她悲恸之余,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死神离她那么近,而且随时都会降临。她甚至在想,自己的一生也会沿着这个轨迹,或许在寂寞和恐惧中生老病死,或许身遭横祸、死无葬身之地,没人会在意身边多了谁,少了谁,对于青石碑,也只是多记载了一个无名氏而已。这样的命运岂是一个无奈无助说得清。

婉儿没回掖庭那间黯然的小屋,迳自去了内文学馆。那里承载着过往的种种喜乐,虽会睹物思人,却是唯一令她心安的地方。

顾老学士正望着门外,见到神情抑郁的婉儿,开口说了句:“婉儿,你早该来了。”似是在留心等她。

婉儿不出声,担心一出声就会带了哭腔。这几日,她实在厌倦了无用至极的哭泣。

“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珍重。”老学士又说,他只字未提素娥,除了不愿徒添悲伤之外,还带了某种更深刻的意味。

婉儿还是没做声,只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婉儿,皇后有意召见于你。”见她并未完全会意,顾老学士又说,他的话又轻又慢,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17 武后亲召(1):婉儿,不要去

这声惊雷轰隆一声在婉儿心上炸开,一时间难以置信,反问了一句:“皇后?召见我?”

顾老学士用淡然却严肃的神情再一次确认。

“敢问老学士可知所为何事?”婉儿有些忐忑,她还没从失去素娥的阴影中走出来,临头又遇到这样一件吉凶未卜的事,一时间全然失去方寸。

老学士一贯和蔼:“不过是找你去问问话,或许还会让你应制几首诗,不用太过担心。皇后是个有气度的人。”

关于对皇后的这句评价落在婉儿耳里,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她想不明白这与“气度”何干?却也没心思和气力深究。

老学士一派轻描淡写的言词虽说没让婉儿完全如释重负,可些许解脱还是有的,谢过之后又闲谈了一会儿,婉儿便向老学士告辞。

一只脚都已跨出了门槛,老学士叫住了她。

婉儿回头转身,老学士似是犹豫了一下,恳切地说:“这事回去告知你母亲,听听她的说法,但是做主的人是你自己。有很多事情,谁也帮不了,即便是至亲。”

婉儿回应了一句“是”,只觉喉咙里不是滋味。

说到皇后,那是婉儿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向往,她在内文学馆读书时,每当翻动一本从未读过的书,都会忍不住联想,这本书当年是否皇后也翻阅过,上面每一个发黄的字是否也都凝聚了她灵动的目光,指尖所触,光阴流转,婉儿像是也一道经历了那些浮沉……这份神往非常微妙,久而久之,甚至成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

当然,这是婉儿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当郑氏从婉儿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程度超乎寻常,有那么一秒,她感觉自己濒临崩溃。多少年前,也是这样一次毫无征兆的召见,她失去了家庭和至爱。多年后,她没理由不去怀疑这会是一次故伎重演。宫中的龌蹉和构陷从来不需要新意和逻辑,一切都只是随心所欲罢了。

她又一次紧紧拥住婉儿,拥住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婉儿,不要去,好吗?”郑氏努力去克制情绪。

婉儿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郑氏刻意笑笑,故作轻松:“伴君如伴虎,你那么小,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话都说不周全,那些礼数想必你也并不十分了解,就怕触犯了天颜,你连求饶都不会……阿娘担心……”

“阿娘,我没那么不堪!”婉儿打断母亲的话抗议说,“阿娘,莫说你担心了,婉儿又何尝不担心?可是,皇后若要召见,又岂是我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的?我们没有选择,没人赋予我们这种权力。”

郑氏明白这道理,慢慢将环住婉儿的手松开,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冷漠中带着决绝:“婉儿,娘知道你一直暗暗发誓要走出这掖庭,掖庭在你眼里,暗无天日,怕是比那宫女坟还让你感到压抑绝望。我不能为你决断什么,只能在心中为你祈祷。即便你会身陷绝境,娘今日也只能如此。如果有朝一日,婉儿要去恨、要去怨,就怪天命吧。”

婉儿咬紧下唇,有些恨恨地说:“我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记事起便身在这掖庭,但我确定没人是注定要出生在掖庭的,我也定然不是困死在这里的命,我不愿成为下一个素娥,我甚至想成为另外一个——”埋藏在心底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一片寂静。

18 武后亲召(2):除去你们的贱籍

武后召见婉儿的日子在初春里,是个阴天,寒意还未完全消退,可婉儿心中却带了一抹明亮和暖意。

沿着长长的甬道,十四年第一次走出那片宫墙,一名面无表情的宦官传了武后口谕,接着带了婉儿弯弯绕绕行进着,似乎是走迷宫般,充满了刺激和新鲜,却又全然不知后果。

武后召见婉儿的地方是紫宸殿,这所便殿帝后常常用来接见亲近的臣属,只是这份荣光当时的婉儿并未细察。

跪伏于地,心跳的节奏明显不同于往日,只听得一个声音高高在上,穿云凿石般:“你便是掖庭中那个颇有名声、才学出众的婢女?”

婉儿低头作答:“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只是粗通文墨,实在才疏学浅,愧不敢当。”

“敢不敢当,本宫一探便知。徒有其名,掩盖不住;光芒四射,同样遮挡不了。”武后的语气平稳中透着威严。

婉儿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该保持沉默却迎难而上:“请娘娘出题考校。”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武后嘴角一挑,冲身边人道:“令月,你何时这般干脆过?”慈爱之意溢于言表。

一个天真却高傲的声音透出浓浓的不满来:“母亲,女儿师从鸿儒,自持有度,倒是无知者无畏,才敢信口开河。”

这话中的犀利刻薄令婉儿如芒在刺,可她告诫自己不能退缩。事实上,激流而上,不进则退。

“你这孩子,真是宠坏你了,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明明是责骂的言语,可仍是慈母的腔调。只是角色一转,面对跪在地上迟迟没有抬头的小人儿,武后恢复了姿态,沉着声:“你叫婉儿,是吧。”

“回皇后,奴婢上官婉儿。”

武后问得极怪:“我知道你姓什么,可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多年掖庭的生活,冥冥之中婉儿早有思量,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有故事,怎么会唯独自己身世简单呢?母亲郑氏多次有意无意告诉她,她们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迫于生计才入宫为奴。敏感的婉儿早就意识到这或许是离真相十万八千里的谎言。可是既然母亲不愿如实相告,那么必然有着她的道理。聪明人的苦恼往往来源于刨根问底,婉儿不想庸人自扰。

因此坦然而答:“奴婢并不知道‘上官’二字意味着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婉儿的世界一睁眼就是如此,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甚好。”武后竟有赞许之意,和缓了一下语气,“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婉儿这才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映入她视线的是一张美得与众不同的脸,这种美不仅是女子的柔媚娇艳,而是多了一份刚毅沉静,岁月的积淀成就了非凡的风骨,举手投足都是倾倒众生的光彩,这便是她神往已久的武皇后。

“这丫头挺好看。”依然是那天真高傲的声音,只是此时童真的味道重了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婉儿用余光扫了扫武后身边说话的女孩,年龄与自己相仿,方额广颐,眉眼精致,鼻子十分挺拔,鼻尖尤其好看。

“太平这次说话还算公允。”武后笑着说。

“奴婢见过太平公主。”婉儿行礼,方才入殿时远望,并未看见御座边还有旁人,想来这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突然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她是李治和武后最小的女儿,倍受宠爱,从小飞扬跋扈惯了,可任性刁钻之中也不失几分真性情。

“母亲,女儿真心好奇,这小婢女究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她的诗作居然能在宫中广为流传,相形而下,倒是我们出身皇家的小辈失了颜面,一首能拿出手的诗作也没有……”太平公主心直口快。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令月。”武后粲然一笑,有种寒梅怒放的感觉。

“母亲——”太平嘟起嘴,拉长了声音,瞪了婉儿一眼。

这迁怒在婉儿看来十分率性可爱,心中对公主莫名生出几分好感来。

“好,好,好。”武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拿正眼瞧了婉儿,“太平想不明白你的独特所在,说实话,本宫也想知道得多一些。这样吧,我今日在花园中散步,繁花入眼,不禁想到宫中流行的剪纸彩花,只觉栩栩如生,仿佛能以假乱真,一时间心有所悟,却难以成章,你为本宫应制一首如何?”

婉儿凝神一想,并未做太多停顿,脱口而出:“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武后微微怔了一下,又说:“你擅长书写山水清音,我又一贯偏爱松桂,你起一首四言吧。”

婉儿即刻吟出:“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文句柔美简约,浑然天成。

“好一派山幽水清,静美隽永的景象!”武后不禁点头赞道。

一侧的太平公主更是难得的沉静。

武后只觉意犹未尽,又随手找了几处题材令婉儿即兴赋诗,婉儿皆是须臾而成,且声调和谐、情景交融,文风清新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未加修饰的美丽少女,武后有些恍惚,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卑微渺小,却又同样天赋异禀。只是不知,这才女的胸襟是否同样豁达开阔?

“婉儿,听说你爱读史书,能说说对吕后有何见解吗?”武后看似问得云淡风轻,声音都含着笑。

聪慧如婉儿自然是心领神会,可她不懂阿谀附和,只管直抒胸臆:“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对这女中豪杰多有崇敬之心,以柔弱之躯担社稷重任,何其风范!世人皆说女子当是脉脉温情,可权柄天下的铁腕也可嫩如削葱,非凡女子的心智和魄力又岂是超出七尺男儿零星半点儿?”

这番质朴热情、发乎内心的话深深打动了武后,她甚至有些感激婉儿的仗义执言。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和太平一样,都是上天送到自己身边的。

“婉儿,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身边,跟着林舍人学习掌管书案,也和太平做个伴儿,她身边尽是些蠢丫头……”武后慢慢说,充满了怜爱。

婉儿望着皇后衣裙上用金线织成的牡丹,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时刻,却犹豫了。

武后又说:“本宫这就下令,除去你们母女的贱籍,迁出掖庭。”

婉儿叩头长揖,只觉嘴边多了一丝咸中带甜的味道。

这让武后彻底动了恻隐之心,心底一声长叹:婉儿,你又何须谢我,这本就是属于你的。

19 母女交心:学会在逆境中生存

婉儿毕竟还是天真的年纪,得到武后的青睐搬出掖庭对于她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讯,她想飞奔回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无奈宫规甚严,她只能小心翼翼挪着步子佯装恭谦。

郑氏对这个结果似乎早有思想准备,面上显得十分平静,她轻轻将婉儿拉到身边坐定,淡淡地说:“婉儿,娘尊重你的选择,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永远生活在我的羽翼下,何况我这单薄的羽翼并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你是时候展翅高飞了,娘不能为了一味地保全你而生生折断你的翅膀……只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霜雨雪,恶劣得可能会超乎你的想象,你要学会在逆境中生存。永远记住娘今天说的话,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着,不惜一切代价的活着。”

婉儿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向来寡言少语的母亲会一开口说了这么多,握了郑氏的双手,郑重其事地回答:“阿娘,您不要忧心,婉儿一定听您的话小心谨慎,时时刻刻都将您和自己的周全放在心上。”

郑氏有些疲惫地点点头,不再细谈这个话题,而是寻了些琐事离身。婉儿有些费解母亲的言行,可心头的轻快和愉悦很快掩盖了这一切。

御花园新修的水阁精巧别致,林秀梧习惯了这些日子晌午时分陪同武后一道前来喂鱼。上官婉儿在殿上被武后钦点为女史的事情像风一样在宫中刮过,林秀梧多少是有些疑惑的,她虽然知进退,却也不是能藏事情的人,趁着武后赏鱼的兴致,秀梧小心询问:“天后,我记得您曾下达过一个敕文‘逆人家奴婢及缘坐等色入宫者,不须充尚食、尚药驱使’,可这上官婉儿……”

武后笑道:“二娘,你也真是矛盾,明明举荐的人是你,如今质疑的,又是你。”

秀梧也笑:“我也是担心好心办了坏事。”

“你的好心,我自然深信不疑,我知道二娘你担心什么,顾老学士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和你想的都是一样的。我当时没有回答他,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选婉儿做女史,这其实一一举两得,上官仪的事情,虽然已时隔多年,但仍有朝臣私下为其鸣不平,如今启用他的孙女,不仅对那些顽固而又念旧的大臣是个交代,我还获得了一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婉儿确实有才气,她是块美玉,稍加雕饰,便会大放异彩。”武后的声音入耳清朗。

“可您放心婉儿吗?”秀梧还是忍不住问。

武后干脆而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婉儿她有志向,更重要的是,她有野心。她的格局不应该局限在复仇这样的事情上。”

秀梧大胆提醒说:“据奴婢所知,婉儿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有朝一日她……”

“知道了又如何?我并未打算对此事进行遮掩和隐瞒,懂得仇恨的人更应当懂得感恩才对。有朝一日,她会懂权术之道,她亦会理解。”武后说得很平淡,说完,将一把饵料撒入湖中,由近及远,水波微漾,涟漪四起,一尾尾金色锦鲤争先逐后涌了上来,扑腾起白色的水花。

20 制敕之道:只有三点忠告

婉儿开始在武后宫中学习诏敕制作,然而墨敕制词不是写文作诗,并非易事。

林秀梧作为女官中的长者,品级高、威望大,对婉儿除了悉心的教导外,也常常提示一些宫中隐晦。幸得婉儿冰雪聪慧,一点即通。

这一日,两人在案前又一次探讨制敕用词的精准和庄重,秀梧放下手中笔,略有些严肃地说:“婉儿,一个好的敕文并非一定是文采斐然的,比如婺州骆宾王能写出‘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的绝唱帝京篇,却未必能写出一篇好的檄文,檄文在于一针见血,让人同仇敌忾。你有空可去看看《吕相绝秦》和《讨王莽檄》,都是个中经典。”

婉儿未置可否,只是谦逊地倾听着。

于是秀梧继续说开:“要做一个好的女史,我没有多的建议,只有三点忠告,希望婉儿你能够铭记于心。”

婉儿点点头,回答说“是”。

“首要的一点就是要忠诚谦卑,不能恃宠而骄,既然选择了为天后娘娘效命,一日是天后身边的奴婢,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永远不得僭越。”说完这一点,秀梧停顿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婉儿一眼,曲指接着说,“第二便是谨言慎行,行文说话要滴水不漏,不要破绽百出,让人看了笑话是小,耽搁了大事百死莫赎……我说个典故与你听,汉代太傅孔光掌管机要十余年,虽常常出入宫掖,但从不在无关人员面前谈政事,甚至家人向他打听长乐宫温室殿旁边种的是什么树,他也只是嘿嘿一笑,答以其他。所以,婉儿,注意你的言谈举止,留心那些故意接近你的人。”她说得极为郑重,对肩挑之责认知十分清醒。

婉儿从中品出了她身为女官的尊荣感,同时受益颇深:“奴婢都记下了,多谢林舍人教诲。”

见她姿态柔顺,谦虚受教,林秀梧开始说第三点,她咳嗽了一声,缓缓而语:“这最后一点便是,制敕要注意教化人心。人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却力量无穷,不能期望一时半会儿将其改变或者扭转,只能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把你想要推崇的点点滴滴慢慢渗透进去……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下大功夫,最基本的是你要对朝廷的典章制度烂熟于心……”

婉儿面有难色,以她的阅历和身份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接触并学习到朝廷典章,更别说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了。

林秀梧也是从卑位一路攀升而来,自然了解婉儿的苦衷,倒也慷慨大量,随手拿起另一只笔,签了一纸手令,递给婉儿:“太子殿下的东宫学馆藏书丰富,你若闲暇,可常去看看,那里的书和内文学馆大不相同,你要广为涉猎、有的放矢。”

婉儿发自内心感激林秀梧的这一举动,十分正式地施了一个礼,接过手令,在与她目光接触时,心上格外欢悦畅快,笑着玩笑说:“林舍人,您就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林秀梧装作生气的样子,忍住笑说:“怕,怎么不怕!到时候我就带了一家老小去你府上,吃喝用度都包给你了。”终于笑出声来。

21 学馆初遇:倨傲的“崇文馆学士”

太子李贤的东宫学馆本不对外开放,因李贤召集才俊之士修注范晔《后汉书》的缘故,东宫学馆暂时处于半开放的状态。女官林秀梧是武后身边的红人,婉儿拿着她亲笔的手令,自然畅行无阻,同时也让人高看一等。

婉儿无疑是个爱书之人,第一眼便被学馆卷帙浩繁的场景震撼到了,置身于书海竟如迷路般。踩着碎碎的步子,缓缓而行,只见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书卷堆积如山,还有一些装书的布袋,袋口敞着,书轴上系着一个个颜色醒目的标签,用来标明卷书的内容和次序。婉儿弯腰埋头,围着书架绕了一圈又一圈,想看的书太多,一时间竟然无从下手。

正犹豫不决时,一卷九章律的兴律出现在她眼前。心中一喜,汉高祖一统天下,相国萧何依秦法,制定了这九章律,其中户律、兴律、厩律都是新增的,何不就从这几篇开始?

于是伸手想要将卷书抽出,不料却落了空,这书卷被架子对面另外一人捷足先登了。婉儿有些不悦,也有些不甘,探了头望去,是一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多岁,身姿很是修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身上饰物并不多,唯有腰间一块素玉而已,展开的书卷遮挡了他一部分脸,婉儿没能看清他的长相。

定是太子搜罗而来的倨傲学士!那帮崇文馆的家伙可是得意张狂得很。

“喂!”鬼使神差,婉儿居然朝对方叫了一声。

这略带挑衅的声音打断了正在书卷后凝神思虑的人。

他慢慢将书卷合上,向婉儿投去一瞥。

这一眼的打量却令婉儿愈加不悦。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充满冷漠和傲慢的眼神。

“你在和我说话?”男子问了一句,波澜不惊。

婉儿不屑,反唇相讥:“这附近还有第三人吗?”

“没有。”男子低下头,准备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卷。

“拿来!”婉儿不满他目中无人的态度,从书架留空的地方伸过手去,蛮不讲理地说,“这册书,我也要看。”

男子抬了抬眼,索性将书卷放下,握在手心,这下可是明显的冷言冷语了:“一个小宫女,不学女工音律,倒是对国家赋税、兴造之类的事务颇为上心,真是怪象!”

“你这是偏见!”婉儿虽然生气,声音却很沉着,“宫女又如何?难道只有你们这些学士可以有所作为吗?远的有商武丁的王后妇好东征西讨、文武双全,巾帼英雄花木兰代父从军、不让须眉,近的有‘李娘子’平阳公主胆略过人,才识超群……她们哪个受制于迂腐的闺阁之困?”

男子冷笑:“你怎么不说战国秦昭王之母宣太后、高祖之妻吕后、西汉文帝窦太后……不过你幸好没说,要不可真是令人反感了。”

“学士请慎言。”婉儿一惊,小声提醒说,“祸从口出。”

“你们都很害怕她吗?”男子盯着婉儿,目光积淀,霜月般清寒。

婉儿这才彻底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分明是一个眉眼极其俊秀、不带攻击性的男子,奇怪的是却给人带来强烈的疏离感。

“给你。”没等婉儿回答,男子将手中书卷放回架上,也没再多看她一眼,一个翩然转身,倒是留了一句话,“史书上记载的奇女子我也很敬仰,但终究只能远观。”

男子昂首走出学馆,步伐和仪态都是绝佳的,这气度绝非膏粱子弟,也不像式微的世家后人。婉儿情不自禁一直目送他离开,稍稍醒过神才留意到方才并无闲杂人等的学馆外多了几名僮仆,衣着打扮很是低调内敛,此时正簇拥着那名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

学馆逗留了小半日回到宫中,听得有侍女私下低声议论,原来是太平公主寿诞在即,武后下了命令让宫人出谋划策将这庆典活动办得有新意一些。公主生性不是文静之人,尤其不喜平庸俗套,往年那些中规中矩的庆贺项目早已不能入了她的法眼。武后对这个女儿格外宠爱和宽容,对她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这才要求众人集思广益、变出花样讨公主欢心。

“婉儿,你也帮忙想想,你那么聪明,肯定有好点子。”一个宫婢凑到婉儿跟前,笑嘻嘻地说。

“我自小就在掖庭,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书,哪有什么好想法?”婉儿回应。

宫婢撇撇嘴,叹了一声,“哎,到手的熟鸭子,也吃不着。”

噗嗤一笑,又有一个宫婢开口说话,“天后娘娘的赏赐如果那么好拿,你们还不是个个都要做成女相啦?”

这话激起一阵声响不大却很是欢快的笑声。

突然有人故意发出清嗓子的声音,众人赶紧收敛了,对着来人盈盈下拜。

原来是女官林秀梧到了。

“都在瞎起劲儿什么呢?各司其职安守本分才是正道。”林秀梧多数时间脸上是严肃刚毅的神情。

“是。”众人齐声。

林秀梧身边的随从,正是方才清嗓子的那位女侍做了一个让大家都散下的暗示。

一众宫婢退散之后,婉儿上前,对着林秀梧拜了拜,问了好。

“婉儿,太平公主要做寿了,方才我见了天后,娘娘让我选几个得力之人参与其中,我想着这也是一次历练的机会,你参与到这次设宴中来吧。”

婉儿应声说是,心上却并不平静。她深知宫廷之中每年会举办很多次饮宴,各有来由,也各有规矩,这其中的学问复杂奥妙,最是考验人情世故。

此后的几日里,婉儿一面学习处理各类案牍文书,一面细想宫廷盛宴的种种细节,忙碌且充实,根本无暇再去东宫学馆。

22 英王李显:高攀不上的朋友

这天午后,婉儿仍旧在殿中协助林女官打理事务,她碰到了一个略微棘手的文书起草问题,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措辞才不至于突兀,忽然有人用折扇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惊,本能呼了一声:“是谁?”

“是我。”

一听声音,婉儿便知是武后的第三子、李治的第七子英王李显到了。

“奴婢见过英王殿下。”婉儿行礼说。

“客套什么?又不是头一回见。”李显满不在乎地说,匆匆环视了一周,压着声音问,“母后呢?”

“实在是不凑巧,天后娘娘去含凉殿小憩了。”

李显疑惑道:“这天气已经这样热了吗?”

“天后娘娘嫌闷得慌,去透透气。”婉儿回答。

“这也倒是,整天呆在宣政殿,和那一摞一摞枯燥乏味的奏折文书打交道,不闷得慌才怪,不过,我说婉儿,你好像乐在其中啊。”李显边说边笑,眼角和唇角十分柔和好看。

婉儿也笑:“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您说奴婢乐,奴婢便乐。”

李显戳了一下婉儿的额头:“你这丫头!”转身在食案前撩袍坐下。

婉儿赶紧吩咐宫婢去备茶点。

李显一挥手:“也不用太麻烦,给我一碟蜜饯,一盏甘蔗汁。”

“正好,这里有一批腌得上好的乌梅,拿给殿下尝尝。”婉儿对身旁一个小婢女使了使眼色。

“婉儿,令月的寿宴,我倒有些主意。”李显招招手,让婉儿到近前来,“我这妹妹爱热闹、好新奇,我想请人在宫中演一场傩戏,再请一些胡姬来奏五弦、擗箜篌,让一些异族男子跳胡旋舞……”

婉儿对长安坊间的异域风情早有耳闻,听了李显这么一说,向往之心又更深一层,“最好去请高昌乐师和龟兹舞姬,听说他们的歌舞别具一格。”

李显点点头,正好这时他要的茶点端了上来,婉儿正要去侍奉,李显又抬抬手,“不用。”说罢自己倒了一盏。

婉儿见他倒得极满,提醒道:“小心溢出。”

李显直接凑到盏前饮了一大口,朝婉儿眨眨眼,“这不就好了。”

婉儿笑着轻轻一摇头。

李显喝完甘蔗汁,继续方才的话题,“可是婉儿你也知道,母后庄重严谨,这些胡人歌舞,母后怕是不会喜欢。不瞒你说,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先行探一探母后的口风。”

婉儿挑了一颗又大又饱满的乌梅,送到李显面前:“天后慈爱,只要公主喜欢,天后怎会有意见?殿下想好的事情,只管放手去做,天后是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的人。”

李显微微低了低头,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笼了一层纱,也不说话,趁着婉儿没有觉察和防备,竟然就在婉儿手指尖将乌梅衔入口中。

这下婉儿又羞又臊,红了脸直跺脚。

李显见这情形,哈哈大笑。

婉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李显。

李显小心观察了她一会儿,意识到她可能真生了气,正了正身子,装模作样地说:“八弟也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杵在宫门外,就是不肯进来……我仔细想了想,定是婉儿你得罪他了,我要问问你的罪。”

婉儿又好笑又好气,瞪了李显一眼:“真是服了殿下您!相王最是宽和有度,怎会和婉儿计较?何况我压根儿没机会得罪他。”

李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一定,真不一定。”

“我倒要请殿下明示了。”婉儿心知李显在寻开心,故意冷了脸问。

“前些日子,你不是答应帮他抄几册《般若经》吗?他在府上可是左等右等,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月圆等到月亏,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可是把他晾在一边儿了啊……”

“哎呀!”婉儿一拍脑门,有些自责道,“我倒是真给忘了!”

“我就说嘛!”李显绷不住,还是笑了,“八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毕竟是有缘由的。”

婉儿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不过此时狡黠一笑,“忘是忘了,不过这佛经却是早就抄好了的,我只是忘了给送去相王府罢了。既然相王殿下已经亲自来了,奴婢这就拿出去交给他,也正好顺便请罪了,这样也省得殿下您纡尊降贵,亲自坐堂问罪了……要是整出一桩冤假错案,那可怎么得了!”

李显嚼着乌梅,笑意越来越深,嘴上可不服输:“婉儿,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今后我得帮你找户人家,好好约束着,要不然你要是一不高兴把天捅个窟窿怎么办?我可没有女娲石替你补。”

“那我是不是该赶紧谢恩,谢殿下一片良苦用心。”婉儿扯扯衣襟,还真拜了拜,然后歪着头,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李显心上高兴得很,却刻意厉了声:“谢什么谢!还不出去送经书给我那愣头愣脑的八弟去,真担心你去晚了,他要变成一尊石像!”

婉儿也高兴得很,从案头收拾好经书,抱在怀中,又朝李显拜了拜,“奴婢这就去,殿下您先歇歇。”

李显一面品着蜜饯,一面装出不耐烦地催促她快走。

婉儿心情很雀跃,她虽然与英王李显接触并不频繁,却在情感上与他奇妙地亲近,她知道自己高攀不上这样的朋友,可内心深处却还是把他当了朋友。

23 相王李旦:殿下的仰慕者甚多

一出宫门,果然看见了站在一处树荫下高大挺拔的相王李旦。方才李显说他愣头愣脑、一尊石像,也算是对李旦一种变相的赞美。此时李旦正背对着婉儿,玉冠华服,长身鹤立。

婉儿加快步子,跑近几步,正要开口问安,一个又酥又软、又绵又细的声音冲入耳中,“殿下,您瞅瞅春樱今日到底有何不同?”

发出这做作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后的贴身侍女春樱。

不知她是从何处突然闪了出来,还是一直就在李旦近旁纠缠了有一阵,此时轻轻扭动腰肢,眼中波光流转,五光十色,娇艳的唇瓣吐出的声音愈发显得娇滴滴的。

平时不苟言笑的李旦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勉为其难地回答,“襦裙新做的?”

艳丽逼人的的女子继续娇嗔道:“春樱今日梳的可是半翻髻啊,您这都没看出来吗?您再看看,我这鸳鸯眉今天染得如何?”一边说,一边离李旦更近了,眼看就要凑到他怀中。

李旦只好继续往后退,边退边敷衍道:“很别致,很别致……只可惜我不懂,看着都一样……”前半句让春樱惊喜若狂,可这后半句却又大煞风景。

婉儿觉得局面滑稽好笑,但面上不方便表现出来,轻咳一声,装出偶遇的情形,“春樱,原来你在这里,天后娘娘唤你前去侍奉呢。”

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让春樱一脸愤懑,可婉儿打着武后的幌子,任谁也不敢怠慢。

春樱恨恨说:“知道了,我这就去。”不忘用眼剜一剜婉儿,却又变色龙一般朝着李旦娇羞一笑,态度大不相同,“相王殿下,春樱先行告退了。我们改日再见。”

李旦迫不及待地应允了她,待春樱一步三回头、稍稍走远一些,这才重重吐了一口气,显然是如释重负。

婉儿掩住嘴笑个不停,李旦也边摇头边笑。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李旦对婉儿说:“还好你来了,要不然——”

“殿下真一点儿办法没有?”婉儿认真问,“据奴婢所知,这宫中殿下的仰慕者众多,区区一个春樱,殿下就应付不来了吗?”

婉儿的话虽有调侃的成份,却也是事实。相王李旦是武后最小的儿子,虽平日言语不多,但人长得很气派,英姿不凡,浑然天成的贵胄风范吸引了不少长安名媛,更有不少内廷女侍对李旦暗怀爱慕之心。可敢这么纠缠着的,怕是只有春樱一个。

李旦又长长舒了一口气,强调说:“婉儿,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只此一句,足以说明他确实无力应对。

婉儿笑:“殿下就别折煞婉儿了……春樱这么美,殿下一点察觉没有?”

“美则美矣,不知为什么,我见她总有点打怵。”李旦不好意思地说。

婉儿恍然大悟,原来李旦迟迟不肯进殿是这样的缘故,心上不由得对殿中那位正享受着甘浆的英王李显腹诽了几句。

低头看到抱着的经书,顺手塞给李旦,“您是天潢贵胄,怕一个奴婢,像什么话!幸好婉儿知道您是在说笑话。”

李旦接过经书,正好转移话题,“多谢你了,婉儿。都说请人虔诚抄写的经书,更加有灵性。我本不信,可是现在信了。”

“殿下您都没打开看,还不知道是否合意呢?”

“没有不合意的道理。”李旦很肯定地说。

婉儿有些小小的得意,又说:“殿下今日同七殿下一样,也是为了太平公主寿诞的事情而来?”

“也是也不是。”李旦的答案有些奇怪,“新鲜的想法我没有,都靠七兄去思去虑,我担忧的只有一件事——”话停了下来,很是顾虑。

“殿下可是有事忧心?”婉儿关切地问。

李旦轻轻叹一声,“我想借了这个机会,让六哥也来聚聚。”

“太子殿下?”婉儿重复了一遍,有些惊讶。不错,李旦口中的六哥正是当朝太子李贤。

婉儿来到武后身边掐指一数也有了些时日,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如今与英王、相王已是十分熟稔,奇怪的是却一直未曾见过大名鼎鼎的太子李贤,这个疑惑早已在她心头萦绕,缘由却不是她能够打听的,今日听李旦主动提起,竟然莫名一慌。

“自家妹妹寿辰,太子还能不来吗?”婉儿表示不能理解。

李旦显得有些茫然,可还是尽力为兄长辩解,“六哥身居监国,最近又在潜心修注《后汉书》,如此宏大浩繁的一项工程想来就是艰难重重,做出一些取舍也是情有可原,我们都能理解;再说六哥这个人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必然为了修注一事心力交瘁,哪有余力兼顾其他……”

婉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起在掖庭时,即便是做着最粗重活计的婢女,谈论起太子李贤来,也是一副痴痴的样子,一会儿说他英俊潇洒,辞采风流,一会儿又说他冷漠孤傲,桀骜不驯,有些见识的宫人还会说起,皇上对这个儿子格外看中,多次赞赏他每每涉及朝政,总是公正明审,因而受到文武百官的爱戴。

可是传说只是传说,婉儿无法想象一个很久不来见母亲的儿子和一个很少提及儿子的母亲,这其中有着怎样的情理。国事繁忙、修注经典固然是好的理由,细想却又根本不能成其为理由,谁都知道东宫离皇后寝宫并不远,闭门修书也不是与世隔绝。

李旦见婉儿半晌沉默不语,以为她另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说:“婉儿,我见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姑娘家总要好好睡觉的,要不我请母亲少让你在夜间值守……”

婉儿慌忙摆手,“多谢殿下体恤关怀。婉儿没事,吃得香睡得着。”

李旦半信半疑,仔细看了看婉儿,这才安下心来,“还别说,比我初见你时,面庞是要饱满一些,头发也更有光泽了。”

婉儿被他细看得不太自在,现出微微窘态,“英王还在殿中,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进殿了,我煮些你爱喝的梨汤来。”

李旦并未意识到失礼之处,听了婉儿的话,意识到还真有些口渴,于是果断地说了声好,大步流星朝殿中走去。

24 酒后真言(1):愿公主喜乐安康

武后到底是爱女心切,英王李显的提议成功被采纳,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寿宴办得既喜气又有趣味,那些来自民间的舞乐和唱词令人耳目一新,高鼻深目的胡人载歌载舞,更是凭添了几分万国来朝的盛世荣耀。

李令月对母亲和兄长的布置安排十分满意,从小到大,她在皇室地位最是特殊,因为早夭的安定思公主的缘故,武后将一份特殊的爱悉数倾注在她身上。武后一共生育了四子二女,长子李弘猝死是家族挥之不去的阴霾和隐痛,安定思公主的离世更是宫中忌讳。

结束了麟德殿一整天尽情的娱乐,兴致依旧很高的令月硬是拉着婉儿在太液池周边的亭子里继续饮酒,她虽已微醺,却丝毫没有困意,相反有些出奇的兴奋,相比往日,话显得格外多。

婉儿担心公主饮酒过度伤身,更担心公主从极度的喜悦中抽离时情绪的落差,于是温言细语道:“公主,您看这玛瑙杯里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琉璃盘里的果子也没剩下几个好看的了,再往下去,只有赏玩这杯子和盘子了,不如早点回宫歇了?”

令月趴在石桌上,呵呵一笑,“天色还早,歇什么歇?何况即便看着这几个杯盘,也是极其赏心悦目。”转头看着婉儿,忽然问,“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是何时生辰?”

婉儿被问住了,想了想淡淡回答:“奴婢记不得了,也从不过生辰。”伸手过去将令月从石桌上扶起,“这上面太凉了。”

“我知道你受苦了,可是婉儿,你终究和别的宫婢不一样,母亲和哥哥他们都很喜欢你,我也——”短暂停顿了一下,索性实话实说,“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你懂的,堂堂一个公主、皇后唯一的女儿,不能还有不如一个小小女官的地方。你是挺美,而且美而不自知,可我不一样,我对自己很确信,我的美与生俱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我这张狂的性子怕是很多人暗地里都不喜欢,可我才不在乎呢……你也很有才气,写出的诗作让我羞愧,可是很多你不懂的只有我懂,这深宫里的生存之道你并不明白,我倒是愿意教你,可是却担心,你大放异彩的那天就是我黯然失色的日子。我和我那几个哥哥不一样,他们要是喜欢你,大不了把你纳了回去,身边有你这样一个女人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可我呢,我若欣赏你、喜欢你,可就难堪了,我还得提防着你才行。”

太平公主的话不可谓不坦诚,婉儿的态度却很平静,带着笑容和恳切说:“公主,您有点醉了,只有醉了才会说这样的糊涂话。婉儿不过是个奴婢,承蒙天后娘娘不弃,这才稍稍有了出路。我是天后的奴婢,也是公主您的奴婢。我丝毫不关注公主会怎样看、怎样想我这个人,这都不是我该寻思和琢磨的,更是逾越本分的,我所思所想只有如何尽心尽力写好每一份敕令,看到奏折上的批注后能明白这其中是怎样的一番思量和博弈。不怕公主笑话,我既不喜欢琴棋,也不喜欢书画,没有争宠邀功的心,更没有想去王府伺候几位殿下的意愿,他们一点儿不缺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女人,我的志向也根本不在那上面……我就想着能有一个简单却不一样的人生,不卑不亢、从从容容。”

令月抓了酒壶,想往杯子里倒酒,一双宝石般剔透夺目的眸子在夜里散发出幽幽的光彩,“所以我才说,婉儿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和与众不同的人在一起,这样不会无聊,更不会懈怠……我特别害怕在这宫里过得庸碌平凡。”

“奴婢会一直陪伴在公主身边,不是锦上添花,亦不是雪中送炭,只是公主寂寞无助之时的一个倾诉对象,心烦意乱之时也会替公主承担一份微薄的悲辛。”婉儿边说边从令月手中取出酒壶,又将身边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缓声低语,“当然,奴婢更希望公主永远喜乐安康,永远用不上我这样的奴婢。”

25 酒后真言(2):奴婢定竭尽所能

婉儿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令月震了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哭声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揪心,这可吓坏了周围几个近身伺候的宫人。

婉儿朝这几个六神无主的宫人使了眼色,暗示他们走远一些。

“公主,这里没多的人了,您想哭就先哭一阵儿。哭舒坦了,想说点什么就说,若想回寝宫歇息,婉儿就送您回去。”

令月抽泣道:“今朝我生辰,明明是那样开心的日子,可是现在却就想大哭一场。或许你觉得我要什么有什么,不会有烦心的事情。可并不是这样,母后可以呼风唤雨,头发也照样开始白了,父皇俾睨天下,却疾病缠身……我的弘哥哥……”

前太子李弘据闻病逝在鼎盛年华之中。

“我的弘哥哥……我自幼与他感情最好,他甚至比父皇还要疼爱我。你们或许觉得英王和相王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他们也的确很好,可是没法和弘哥哥相提并论……”令月再一次哽咽着声音重复了一句,“那样正直完美的人,怎么会英年早逝?他死时,就在合璧宫绮云殿,我们都在场,眼睁睁看着他口吐鲜血,他扭曲着脸,表情很痛苦,我一辈子忘不了他临终时的眼神,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不屑于留下只字片言……他走后,我伤心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人,比我伤心的时间还要久,那就是我的六哥……贤哥哥他变得异常冷漠决绝,甚至很少再笑了,他从不说他恨,可我们都知道,他无声的抗争代表着什么,他恨他自己,恨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恨着母后——”

太平公主收住眼泪,苦楚一笑,声音透着寒凉,“我曾有过一个同胞姐姐,可惜尚在襁褓之中便匆匆离世,都说是王皇后妒忌成性,对小公主下了毒手……婉儿,我实话对你说,我从来都是不信的……还有那个萧淑妃,她哪里是母后的对手?我一向佩服母后的手段,可却不敢学,我怕我学了,会落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对于这些皇家隐秘的旧闻,婉儿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更没有穷追不舍去发问,她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语,“夜凉如水,月光反倒显得温暖了。公主今日感触良多,只待明早旭日东升,一切还是宛如从前。”

“还是婉儿你通透。”两人在寂静中沉默了一小会儿,李令月开口说。

哪里是通透,不过事不关己而已。

婉儿自然不能直言,将公主从石凳上扶了起来,又将斗篷的领口系得更紧一些,拍了拍手,示意在远处待命的宫人。

宫人得了指令,匆忙赶上前来侍奉公主回寝殿。

令月却推了一把弯腰上前想要扶住她的小内侍,又对婉儿说了一句,“今年的重阳,我希望婉儿你不仅为父皇母后效力,也能为我了却一桩心事。”

婉儿应声:“公主吩咐便是。”

令月理了理鬓边碎发,云也淡,风也轻,用的是全然听不出端倪的语气,“还能有什么事啊?重阳家宴,总要需要人帮着张罗,你费费心,去把我那几个哥哥请来,可不准只有献礼,人影子都没一个。”

这话再是明白不过,旁人听不懂,婉儿却即刻意会,太平公主的意思只有一层,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掩人耳目。她希望婉儿能去把东宫中的李贤请出来,重阳家宴团团圆圆。

毫无疑问,这是太平公主给婉儿出的一个天大的难题。婉儿意识到这不仅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信任,只是她并不明白,公主从何而来的自信,认定婉儿能够担此重任。

我不过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小小女官,大明宫中蝼蚁一般的存在。

婉儿心中这样想着,口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奴婢必定竭尽所能。”

把太平公主送回凤阳阁安顿好后,婉儿沿着长长的宫廊刻意放慢了脚步,离她居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这一路的时间足够她理清头绪。公主交代的事情显然是认真的,她虽有过情绪失控,面上也带着醉意,但婉儿深信,公主心里明镜似的,有些事情,越是至亲之人越是戒备心重,骨肉血亲就像是前世冤孽,谁都不肯先说一句错。公主看中的正是婉儿这无足轻重的身份,铤而走险成功了尚好,若是惹怒了太子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也只是一个奴婢大胆僭越的结果。太平公主依旧是太平公主,她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自己是被当成问路石了吗?婉儿抬眼望了望树梢上挂着的弯月,果然比当初在掖庭宫里看到的要生动许多。

26 使命艰巨:从六品的宣政殿女史

九九重阳眼看着就要来临,“九九”谐音“久久”,寓意长长久久,因此无论民间还是宫室,重阳都是极其重视的盛大节日。

因为心有隐衷,婉儿多少有些闷闷不乐,自与太平公主寿诞夜谈之后,两人碰面多次,却没有再细谈,彼此间似有默契一般,谁也不提那晚的种种,倒是突然主恭仆谦,太平对婉儿亲近随意了许多。

婉儿也与英王李显、相王李旦两兄弟时有接触,李显依旧喜欢和婉儿开玩笑,以逗弄她为乐趣,李旦虽年纪小些,但沉稳很多,时常责备兄长过于率性。李显觉得李旦处处维护婉儿,反而更加热衷于与婉儿嘻闹。婉儿心知这多少不成体统,迎合不是、拒绝不是,也是一番别样的为难。

可一心想要见到的人却依然没有见到。她暗地辗转托人打听,才知道太子去了关中巡视,寻思着这八成又是太子找的一个逃避重阳家宴的理由,不禁止不住叹息,这愁云惨淡的模样自然逃不过女官之首林秀梧的眼睛。

“婉儿,我见你这些日子心事重重,莫非是家中有事?”林秀梧试探着询问。

婉儿摇头:“多谢林舍人关怀,母亲很好,家中也再无牵挂。”

“那可是公务繁忙,心力不足?”

“林舍人教导有方,婉儿已逐渐适应,虽不敢说应付裕如,却也不会再犯那些可笑的错。”婉儿又否认。

“难不成是芳心萌动?”林舍人笑道,一半是戏谑,一半却是真切的担忧,婉儿正值豆蔻年华,又美貌聪慧,这个年纪太容易失常了,民间女子心动情动倒也罢了,可这内宫之中,男女之情如同洪水猛兽,温情背后狰狞可怖。

婉儿面色微红,断然回答,“没有的事。我哪里有心思琢磨这些,何况我身边也没有合适的男子,您真是多虑了。”

“没有吗?真的?”林秀梧一连两个短问句,语气质疑中带着诙谐,“我可是听说了,英王殿下和你很投缘,难道——”

婉儿急着抢过话去:“纯粹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英王是什么人,婉儿又是什么人,全然不相干的。”

“婉儿,你别误会。”林秀梧见她急于撇清,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况且若是殿下真与你惺惺相惜,这反倒是件好事,在这宫里,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天后也会欣然应允。问题是你,婉儿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婉儿这才知道近日过于把心事挂在脸上了,难免引起旁人疑心,幸好此时问话的人没有恶意,于是直言相告,“个人的事情待到二十五之后再说罢……说实话,近日我的确苦恼,我想做一件事情,明知是自不量力,却像着了魔障般,一心只想将它办成。”

“你想做成这件事情的原因是什么?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做得成如何,做不成又当如何?这都是你自己需要细细掂量的。看你为难却有心,便知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罔顾良心,你怎么想便怎么做,人这一辈子的机遇往往就在不经意间,过于患得患失称不上明智。”林秀梧也不详细问,只是这样说。

“您放心,您不齿的事情也是婉儿所深深憎恶的。这件事情,只当是飞蛾扑火,我愿用孤勇和余生来承担。”婉儿的话很有力度,表情也很坚决。

“你过来替我看一首诗。”林秀梧寻了一个事由,她的叹息声极其轻,以至于婉儿并未察觉。

一晃离农历九月初九越来越近,谁也没想到的是,太子关中巡视士兵时出了一件大事,有将领私吞军饷引发哗变,虽镇压得力、处置恰当,但仍有朝臣大做文章,因此李贤不得不亲自返京回禀。

一直密切关注太子行踪的婉儿感到这时机虽不完美,却千载难逢。

李贤在这样的当口回宫,心情实在是糟糕透顶,武后的几个亲信大臣一向与他不对路数,此时更是无中生有往李贤身上强加了诸多罪责,其中有一条就是“好大喜功、刚愎自用”。

“道生。”李贤在榻上坐定,接过侍女奉上的热饮,若有所思地说,“那帮伶牙俐齿的老顽固估计巴不得我身上纰漏百出,他们不愿意让我做储君,究竟是他们的想法,还是皇后的喜好?”不称母后却说皇后,母子之间的疏远可想而知。

赵道生是太子李贤的家奴,长得如同女子一般柔媚,是李贤信赖的人。

“太子殿下何苦自寻烦恼,这储君的位置除了您,谁也没资格。再说另外两位殿下是您的同胞手足,毫无栈恋权位之心,您这还不放心吗?”赵道生声音很柔和,但没有女气。

李贤恨恨说:“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我格外看中这个身份了。如果可以选,我情愿不做这个太子,看看书、养养花,三五友人谈琴论道,怎么逍遥怎么过。”

赵道生轻笑不止:“都想做那闲散的贵人,天下的臣民又去仰仗谁?依小的看,您这是命,不予则不取,您这是授命于天。”

李贤慢饮,没笑也不恼,只说:“当初五哥做太子,万民景仰,人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是我大唐的荣光……可又怎样,不是照样由人摆布、死不瞑目吗?”

“殿下何苦又提这一出?孝敬帝仙逝,世人皆殇,皇上亲笔写下《睿德记》,哀恸之至,皇后也是以泪洗面、大病一场……您怎么就不能释怀呢?痨瘵本就是不治之症,孝敬帝——”

李贤将杯盏随手一扔,眉头紧蹙,“连你也说是什么痨瘵之症!我且问你,五哥一直身强体健,怎会就突然有了这慢性的病灶,好巧不巧还要在我们集聚一堂之时,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分明是给我们一众兄妹敲警钟,给自己立威信,谁要是和她作对,谁就是这样的下场,五哥不过是替萧庶人的两个女儿求了求情……”

见他正在气头上,赵道生垂首立在一个角落里,啪地扇了一耳光在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李贤眉头展开了一些,捏了捏指尖的关节,平静了许多,“你没说错什么。我若是你,也会那般说,毕竟宫里的人都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赵道生感激太子的知遇之恩,只恨无法为太子解开困局,听出这话中的无奈和辛酸,竟双眼一热,话也说不连贯了,“殿下,小的、小……无能……非但不能,不能体察太子的心……还要,人云……亦云,往太子、心、心上撒盐……”

“行了行了,别跟个小娘子似的,我不吃梨花带雨那一套。”李贤没好气地说,意料之外倒是笑了一笑,“既然现如今我人已经回来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远的不说,这重阳的家宴真是——”

话还没说完,听得门外有仆人大声通传,“太子殿下,有位女官求见。”

李贤略微一愣,赵道生赶紧擦擦眼,代问了一句,“是哪位女官?”

仆人回答:“小的不认识。”

“品级如何?没有自报出处吗?”赵道生追问。

通传之人像是很为难,吞吞吐吐答道:“只是从六品,不肯说姓名,非要见太子殿下。”

赵道生哼了一声:“放肆!宣政殿的女史也敢跑到东宫来撒野!”

“无碍。”李贤心上好奇,弯了弯嘴角,浅浅的笑意味深长,“让她进来,我得长长见识。”又吩咐赵道生,“你去屏后呆着,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是。”赵道生颔首,冲门外又叮嘱了一遍,“请女史进殿。”

27 私谏太子:被个小娘子套路了

随着重阳节一天天逼近,婉儿终于按捺不住心性了,她自恃沉稳有度,这一回却方寸大乱。她强烈地想见太子李贤,这份迫切让她不禁怀疑若是没有太平公主的刻意嘱托,她仍会暗动心思。

大明宫无疑很宽广,可王侯将相经常汇聚之地却很集中,只是当存了一份心想遇到一个人的时候,九重宫阙就变成了难寻出口的迷宫。

一宿无眠,婉儿做了一个决定,既然不能坐想事成,那就主动作为。婉儿想好了许多说辞,又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趁着晚膳之前的空档,只身前往东宫。

也不知为什么,婉儿在去东宫的路上情不自禁吟起了《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样一番自嘲令她瞬间少了许多精神负担,只想着当年荆轲明知踏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却也义无反顾,如今自己要应对的局面实在轻松许多。

不知觉已到东宫显德殿外,虎贲侍卫一见来人,喝声相问。

婉儿说明了来意,侍卫对视了一下,其中一名折身进门通传。

太子今日若是不肯相见,那便明日继续,直到他生出好奇或腻烦来。婉儿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却也有着死乞白赖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了,迎上一名仆役,态度倒也恭恭敬敬,伸手打了一个“请”的手势,“太子请女史入殿!”

婉儿微微点头致谢,随他走进殿中。

深深压低了头,余光一扫,朝太子李贤的方位拜了下去:“奴婢上官婉儿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洪福齐天!”她加了一句漂亮话,只为壮胆。

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起来吧。”却是似曾相识。

婉儿起了身,虽抬了头,目光仍旧凝在鼻尖处。

李贤一眼便认出了这个身形纤弱、样貌清丽的女官,沉下声来:“你该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吧?”

这话说的奇怪突兀,婉儿着实惊了一下,小心应对说:“奴婢不知哪里冒犯了太子,既然殿下未卜先知,认定奴婢今日前来定会获罪,那么奴婢不妨先向殿下请罪了。”

“这倒奇怪,是不是文书案卷看得太多,又或者一心想要做个传奇女子,对别的事都健忘得很!”李贤话中的嘲讽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婉儿“啊”了一声,瞬间领悟到了什么,抬眼去看李贤,这一看不打紧,想说的话忘了多半。

眼前这位尊贵而又冷酷的太子殿下,正是和婉儿在东宫学馆有过一面之缘、却被误认为崇文馆学士的男子。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尴尬,婉儿到底是个少女,脸面也是薄的,搓了搓手,又拜了下去,“奴婢有罪。”

“不知者不为罪,你也不要反复跪来跪去了。”李贤似乎有些不耐烦,见婉儿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我恕你无罪便是,起来说话。”

婉儿这才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只是不再低垂着双眼,换了换目光,聚在了李贤的右肩处。

“你专程来见我,有事?”太子问,他开始后悔方才瞬间的心软,毕竟一个年纪这样轻的女子,担得起处理政务这样的事情,就绝非等闲之辈;不顾品级和身份悬殊,逾越了宫规私自前来觐见,更绝非是无知者无畏的轻率。想当日在学馆偶遇,她清澈着眼神刻意挑衅,言谈举止丝毫不肯占下风,却对武后有着一种坚定的维护,想来真是叫人憎恨生厌。

婉儿点了一下头,却犹豫了。

“怎么,不敢说了?”李贤的目光和语调都是居高临下的。

“殿下明察,奴婢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望殿下成全。”事情的走向完全没有按照婉儿预先的规划进行,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一个宫婢怎能用这种近乎要挟的措辞?更何况皇家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求、成全的也不是她。

果然,李贤冷笑一声,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叩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你叫上官婉儿,对不对?谁给你起的名字?是父亲还是祖父?”

这话问得婉儿猝不及防,只得回答:“奴婢只有母亲,从未见过父亲,更未听说过祖父。”

李贤心上猛地一沉,她说的不像是假话,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并没有在维护一个灭了她满门的人。知晓了这一点后,他决意要对她宽容一些,“噢,原来如此。你想求什么,我洗耳恭听。”

婉儿想不出李贤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只当他如传闻中一样喜怒无常,心一横,一五一十说明了来意。

李贤是决计没有想到婉儿此行的目的竟是这样的主张,他讨厌旁人妄自揣度他的心思,更厌恶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自以为是。若此时是在朝堂,面对的是那些狡猾老道的政客,李贤必然是针锋相对,不给对方留丝毫情面,可现在是在东宫,面对的也不是手持象牙笏板的朝臣,一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女子、一番还算恳切的说辞、一段隐藏在后的陈年旧事,都让李贤有些措手不及。

婉儿看李贤阴着脸一言不发,心想这回可是触到逆鳞了,可惜事已至此,断无转圜的余地,索性破釜沉舟,把心底最想说的话悉数倒出:“奴婢不想用身为人臣、身为人子这样的理由来劝诫太子,奴婢没这个资格,也没这样的境界,只是心疼公主、心疼陛下、心疼您的两位手足兄弟,奴婢卑微,不值一提,本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区区一介贱婢,竟然心疼起贵主来,太子殿下心中一定是轻慢婉儿的,可您不知道的事情,婉儿愿意一一说与您听……您知道吗?公主寿诞那天有多高兴吗,可是她在听到您不能亲自前来的消息后,脸上的悲戚像薄雾一样……她站在喧闹嬉戏的人群中,明快的音乐和欢喜的舞者都再也勾不起她的笑容……您送的礼物确实很珍贵,公主也很喜欢,可您带给公主的遗憾同样让人铭心刻骨……公主不止一次对奴婢讲,您是疼爱她的哥哥,可请恕奴婢莽撞,奴婢并不觉得您有多疼公主,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您又知道吗?您的父亲风疾越来越重,常常发病的时候都会念着殿下您,说您是社稷之福,说您肩负重责,说您是他的骄傲,可奴婢仍旧是不以为然的,如此伟岸高大的您,连在父亲病榻之前侍疾的本分都做不到,天下的子民能仰仗您吗……您一定还不知道,您的两个弟弟,英王殿下和相王殿下在皇后面前是如何小心而又费力地维护着您,又忍受了多少责难和误解,您本来可以让他们轻松从容的,他们也应该是轻松从容的,却因为您的逃避,把他们置于了何等尴尬纠结的境地……”长长的话说得极其流畅,眼角也随之而润。

李贤原本不是一个心硬口冷的人,只是麻木得太久,将冷漠当成了习惯,也当成了武器。听了婉儿这席肺腑之言,既敬佩她胆色过人,又暗生愧疚之意,可表面上却是纹丝不动,他是标准剑眉星目的长相,因此愈发显得不容亵渎。

“奴婢言尽于此,如果触犯了您的威仪,您大可当场命人将奴婢杖毙,奴婢绝无怨言。”婉儿稽首而拜,已是泪流满面。

“说完了,是吗?你且先回去。”李贤朝窗前走去,见日头正在一点点落下,轻声说了一句,“误了晚膳,我这东宫不给预备。”

婉儿狐疑地望着他,看来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已是不可能,顾不上还有些抽泣的声音识相而答,“奴婢告退。”

婉儿起身退后,一直退到门口缓缓转身离开。

“你出来。”李贤从半开的窗户中看着婉儿渐行渐远的身影,开口说。

赵道生这才从木质屏风后闪了出来,露出不合时宜的笑。

李贤斜了他一眼:“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

“殿下教训的极是。”赵道生却还是在笑。

李贤没好气地问:“你倒是笑些什么?”

“小的笑殿下被个小娘子套路了。”赵道生不客气地指出,又加一句,“殿下打听过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可她的话却是真触痛了我。”李贤长长叹气,盯着落日好半天。

28 手足情深:至亲兄妹,别太严肃

尽人事,听天命。这是婉儿从东宫回来之后反复告诫自己的话。

虽在太子李贤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想来也是后怕,可婉儿毕竟了却了一桩心事。再见太平公主,也磊落坦然了许多。不过李贤是否会参加重阳家宴依旧是个未知数。

太平公主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婉儿去见过李贤。既然这消息瞒不过公主,也就更瞒不过其他人。

武后对这件事颇有微词,因此借机问询林秀梧,“听说婉儿那丫头跑去东宫了?”

林秀梧将一直在冰窖中保存着的鲜果摆放好,很自然地回答:“确有此事,婉儿确实去过东宫看书。”

“是看书,还是看人?”武后轻嗤一笑。

“自是去学馆翻阅典籍。”秀梧沉着应答。

武后笑得有几分怪异,“我可是听说她私下跑去面见太子了。”

林秀梧赔着笑脸,“这些不矜持的丫头们,哪个不想见见太子?”

“太子有什么好?我几个儿子,婉儿就怎么偏偏看上他了?”武后刻意用费解的语气说。

“天后娘娘,您瞅瞅想吃点什么?”秀梧端起果盘放在武后近前,“水梨和金杏都还囤着一些,虽不合时令,滋味差点,但还算爽脆。”

武后用尖尖的指甲挑了一枚杏子,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不合时宜的东西终究不如人意。”放下杏子,又说,“人也一样。”

林秀梧这才说:“婉儿没规矩,是奴婢管教不力,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武后看了她一眼:“管她做甚么?日后的天子,任凭谁都愿意去亲近,婉儿做的没错。”

武后这么说,心里也的的确确这样想,当年她在太宗皇帝跟前侍疾,结识了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治,世人只见他俩两情相悦,却不知这其中武后煞费苦心的经营。

重阳节这天,整个大明宫一片祥和喜庆,殿中食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最有特色的便是蓬草糕和麻葛糕这样的应节食物,宫人精心酿制的菊花酒弥散在空气中,整个大殿都是清香中杂着丝丝苦涩的味道。

按照皇家习俗,这天会先去长安城东北角的龙首原登高,因此英王李显、相王李旦入宫都很早,且身着朝服,透出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气势来,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穿戴隆重,华美高贵,仪态万方。

两位殿下和太平公主环绕帝后身旁,有说有笑,显得极其热闹,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婉儿没有御前侍奉的资格,远远看着,心上也十分欢喜。

登高结束后,帝后、皇子、公主等一干人回到含元殿,盛大的庆典活动即将在这里举行。帝后高高在上,群臣逐次敬上献礼,这个过程虽仪式感很强,但难免冗长枯燥,因此告一段落之后,李显、李旦、太平都纷纷溜到了殿外宽敞的廊上。婉儿是个小角色,因为没人注意,也被李显使了眼色,硬拉扯了过来。

几个年轻人站在玉石栏杆前朝南远眺,视野畅通无阻,一直能看到长安城南的大雁塔,那是皇家寺院慈恩寺第一位住持玄奘大师用来藏经的地方。往下俯瞰,整个长安城百余座里坊尽收眼底,如同围棋棋盘一般规整有序。

“婉儿,今日重阳,你替我定制一首诗如何,待会儿筵席上我好献给父皇母后,要不可真要献丑了……”李显边说边笑。

“殿下不嫌弃婉儿文辞粗浅就成。”婉儿回答。

“婉儿,你可真是谦虚得过头了,你的诗深得‘上官体’精髓,不仅绮错婉媚,而且更加情真意切,想想这才气也真是一脉相传、融于骨血的东西,叫人不得不服气,我这种资质——”李显心情大好,似乎忘记了什么。

相王李旦突然打断他的话:“这茱萸酒都还没开始喝,七哥你怎么就昏头了?”

太平也讥笑说:“显哥哥吧,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诗虽然作的不怎么样,但态度还是虔诚的。”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忙去附和他们二人的话:“对对对,文采不行,酒品来凑,今晚我们几兄妹不醉不归。”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忽然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去。

“贤哥哥!”太平公主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扑上去就挂在了李贤脖子上。

李显、李旦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们不像太平那样有放纵随意的特权,礼仪必不可少:“见过皇兄!”

婉儿地位最低,行的礼也最重,跪了下来:“奴婢见过太子殿下。”一颗心却紧张得快要跳了出来。

“多礼了。”李贤没看婉儿,只是把太平从身上扒拉了下来,伸手象征性地去扶了扶他的两个弟弟。

李显直了身,不忘拉了拉身旁的婉儿,低低说:“快起来,青石板也不嫌硌得慌。”

婉儿起身,识趣地往后退。

却被李贤叫住:“你等等。”

婉儿完全不敢开口说话,只担心一开口,那颗扑通扑通的心真要跳出来了。

英王李显以为婉儿是被冷冰冰的太子吓到了,故意发出笑声活跃气氛:“六哥,就我们几个至亲兄妹,你可别太严肃了……我们好些日子不见,今天真是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聚聚。”

相王李旦表示同意,又说了些:“六哥,我们还以为你今日要务缠身、分身无术呢。”

太平则恨恨道:“我可是最记仇的人,我寿诞之时,贤哥哥你都没来,今天我要罚你酒。”

李贤这才笑笑,弹了弹太平的脑门,又郑重其事道:“今日我本打算一道去登高,不巧晨起之时有些目眩,召了御医看了看,耽误了些时辰,献礼也奉得晚了些,幸好父皇皇后没有怪罪下来……”

“六哥你的身体无碍吧?”李旦有些紧张地问。

太平挽住李贤一只胳膊,用眼神问和李旦一样的问题。

“没事,想必是昨晚睡得不安稳。”李贤宽慰着众人,朝李显看了看,“七弟,方才我隐约听见你要请人定制诗,我好奇的是何人能耐这么大?”

李显笑着:“还能有谁?”朝婉儿抬了抬下巴,“她叫上官婉儿,是宣政殿的女史,别看她年纪小,诗词可是独领风骚。”

李贤将目光落到婉儿身上,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你上前几步。”

婉儿不知怎么了,连嘴角都在轻轻发抖,她十分确信自己并不是因为恐慌,遵了太子李贤的命令,小心前驱了几小步。

“上官女史,为英王定制的诗,你想好了吗?”李贤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了婉儿一眼,开口问。

婉儿低眉顺眼道:“回禀太子殿下,奴婢想好了。”

李贤早就猜到她谦恭柔驯的态度下有颗自信奔放的心,微挑嘴角,“吟与我听一听。

29 相和以诗:他席他乡送客杯

顾不得旁人的讶异,婉儿偷偷看了一眼李贤,心瞬间没那么慌了,那种淡然又超脱的神情回到她脸上,她像是一株大放异彩的芝兰。

“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婉儿低声吟哦。

李显最不擅长隐藏感情,当即大声呼好。

李旦和太平对望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向婉儿投去赞赏的目光。

太子李贤却面色依旧,声音也是极其寡淡:“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李贤为何会念起已故朝散郎王勃的《九日登高》。

婉儿心上涌来的痛楚如同潮水一般,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明宫,李贤非但没有半点归属感,反而发出客居他乡的感叹,没人知道他心驰神往的北地在何方,也没人知道他的鸿雁是如何拨动了心弦。

李旦寻思李贤还是沛王之时,王勃曾担任沛王府侍读,深受李贤器重,后因即兴写了《斗鸡檄》惹得父皇龙颜大怒,认为王勃挑拨皇子之间的关系,被下令逐出王府。此后才高八斗的王勃便一直仕途不顺、郁郁寡欢,最终不幸南海溺水身亡,时年二十六岁。此时李贤必是触景生情、追思故人。

“皇兄何苦伤怀,子安虽英年早逝,一篇《滕王阁序》必然流芳千古,这样的声名远胜于那些碌碌无为却又虚度年华的庸人。”李旦善意开解说。

李显却是另一番感悟,说到王勃触犯天颜的《斗鸡檄》,李显就不能不心生愧疚,当年要不是他贪玩好胜,非要和兄长李贤在一次斗鸡游戏中一决高下,王勃就不会开玩笑写了这檄文助兴,更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想到这里,李显禁不住叹气,自责道:“当年也都怪我不好,年少轻狂,不知事态的严重性。”

太平见几个哥哥各怀心事,稍稍用力晃了晃李贤的胳膊,撒娇说:“贤哥哥,你看看,他们何时都变成这样多愁善感的人了?说句你们不爱听的,王侍读那是咎由自取,身为博士,不对皇子之间的戏耍进行劝谏,反而借机炫技,写什么檄文讨伐斗鸡,往重了说,就是居心叵测。”

李贤轻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对众人说:“都别说了,我只是随口读读,没什么意思。”转头面向婉儿,似是褒奖:“你的诗作得不错,很有气势,也很应景,最重要的是,帝后都会喜欢。”

这分明是说应制之诗格局太小,往往只是为了谄媚取悦身居高位之人。

婉儿知其意,倒也坦然相对:“浑然天成也好,矫揉造作也罢,奴婢身处卑位,不求人真诚待我,只求初心不改。”

李显一听这话急了:“婉儿,我对你可一直是诚心诚意的。”

太平公主第一个笑了:“显哥哥,你这样直白,自己不羞,我可是听着都脸红。”

李旦跟着笑了两声,却对婉儿说:“婉儿,别理他,他对谁都是掏心掏肺的,越是漂亮的姑娘,他越是有诚意。”

李显不依不饶,冲着李旦直瞪眼:“你还是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哪有这样当面拆台的?”

婉儿掩了嘴忍着笑。

李贤淡淡一笑,摇摇头:“你们就别瞎闹了,射礼怕是快要开始了。”

婉儿跟着回:“奴婢先告退了,射礼那边有用的着婉儿的地方。”算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托辞,也不等李贤是否应允,一溜烟儿跑开了。

太平公主看出个中玄机,笑着对李贤说:“我的贤哥哥,我的太子殿下,也不知道皇嫂是不是个醋坛子,不过清河房氏家的女儿向来都有容人之量,要不,小妹我给你做桩媒吧。”

“胡闹!”李贤虽是斥责的语气,却并不严厉,反而将了太平公主一军,“令月,你该多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在李显、李旦的哄笑声中,公主又是羞窘、又是气恼,愤愤然甩开一直紧紧拽着李贤的手。

30 重阳射礼:儿臣的箭术是弘兄所授

太子李贤的话不假,此时奉诏入宫陪侍的大臣、王公等都已聚在武德殿前,为即将举行的射礼做准备。

射礼对于皇家来说是一项重要礼仪,它依礼经制定,讲究的是立德正己、礼乐相和,形式远远大于内容,一般由皇帝初射,依次为众皇子,群官射中者皆有赏赐。

天子李治今日身着繁复花纹的黑色大袖外袍,腰佩剑绶,一派帝王风仪,却有恙在身,又担心初射不中丢了颜面,于是交代监国太子李贤第一个上场。

李贤和其他几位皇子早已由下人伺候着换了武弁,个个年华正茂,英姿飒爽。

只见李贤先朝帝后行了一礼,气定神闲踏上层层石阶,在指定位置站定,顺手从侍者躬身高举的托盘中取出弓箭,并未做太多校准,嗖嗖数箭射出,只听得远处报靶的兵士高声喊道:“四箭全获”。

这精彩的表现赢得满堂喝彩,文臣武将纷纷称赞太子文武双全、堪当大任。

婉儿呆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并未表现出和众人一般的惊喜,她似乎早就知道这对于太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御座一侧的武后冲李治说:“陛下,妾身这个儿子可还中用?”

“问的什么话,太子乃是国之大器。”李治眉眼皆开,一脸悦色,大声道:“请太子前来听赏。”

李贤来到御前,行礼谢恩。

“贤儿的箭术愈发高明了。”武后用温和的声调夸奖着。

李贤却没有用同样的声调去应和,“儿臣不才,儿这箭术是弘兄所授,还远远没有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程度。”

李治心上“咯噔”一声,拿眼去瞟武后,武后仪态端正,面上庄重的神情与往日无异,这才安下心来。

武后笑着说:“监国太子对社稷有功,为天下表率,赐突厥青骓。”

李贤面无表情:“谢天后娘娘。”

李治只得出来圆场,因此笑意并不自然,他引经据典道:“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太子自监国以来,留心政务,抚爱百姓,细察刑法所施,政务之余,精研圣人经典,好善正直,朕深感欣慰,特赐绢帛五百段。”

“谢父皇恩典。”李贤朗朗而答,抽身退出。

“该显儿和旦儿了,陛下不妨看看妾身另外两个不中用的儿子身手如何。”武后的话是对丈夫李治说的,目光却紧盯着翩然离去的李贤,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精光一闪。

太子李贤并没有因为帝后的褒奖和赏赐得到一丝慰藉,相反腹中的愤懑之情积压得更深,因没有发泄的渠道,侧身斥责一路小跑尾随着他的侍从,“你们也见不得本宫清静清静吗?都给我滚开!”

几个随侍太监只得乖乖地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贤疾步走到就近一处回廊,极目远眺,这才心情稍稍舒畅了一些。

此时的射台,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相继上场,因太子首射在先,故而都共射四箭,李显心上紧张、站步不稳,只射中了两箭,遗憾得只摇头;李旦一向喜爱习武多于好文,平日对于骑射之术颇为在行,琢磨着适可而止、绝不能抢了太子的风光,于是不着痕迹动了动手脚,故意只射中三箭。

帝后笑着观看皇子的表现,照例都给了赏赐。

接着侍射的一众大臣则各有姿态,武将们自是身手不凡,却瞻前顾后,不肯使出全部实力,文臣们则大多出糗,漏洞百出、令人捧腹,却是引得帝后大笑不止,将整个射礼推向了高潮。

奉旨前来侍射的人数不少,帝后难免审美疲劳,因此下令众人暂歇半个时辰。

李显几兄妹逮好这个时机又聚在了一起,相互调笑,好不欢快。

婉儿虽不是太平公主宫中的侍婢,可太平却习惯了在这样的场合将婉儿带在身边。在她眼里,婉儿和别的宫女大不一样,除了办事得力、守口如瓶以外,还是维系他们兄妹关系的特殊纽带。

太平早就看出了,英王李显对婉儿十分有好感,然而郎有情、妾无意,婉儿的心怕是高过了天,而太子李贤能在今日重阳适时出现,这其中必有一番精确的计量,什么晨起目眩、延医问药之类的话都当不得真,李贤之所以会迟到,一方面是重阳节在宫中的意义非比寻常,尤其是射礼,事关国运,太子倘若不能亲射,必然授人话柄,如此一来李贤的处境将更为艰难;另一方面则多半与婉儿相关,太平虽然不知婉儿那日在东宫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也故意不去问,可她知道婉儿胆子大又有计谋,李贤不可能无动于衷。

“婉儿,去给太子送一盏茱萸酒。”太平吩咐说,她要用她旁观者的身份窥探到更多东西。

婉儿对这个指令既忐忑又兴奋,但表现在脸上的却是小心谨慎:“奴婢遵命。”

李显冒冒失:“不如我去把六哥拉了过来,省的婉儿去送了。”

还是李旦机警,拉了一把跃跃欲试的李显:“六哥想散散心,你就别烦他了。”

太平一脸无辜:“旦哥哥说的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才特意差婉儿去送酒。”

婉儿冲皇子和公主曲曲膝,端了酒杯朝太子发呆的地方走去。

31 驸马都尉:就爱太阳的炙热

李贤正处于一种半放空的状态,他方才在武后面前提起五兄李弘,负气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确实十分思念故去的兄长。自从李弘薨逝以来,其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李贤脑海中,不忍挥去、挥之也不去。

“太子殿下”,婉儿已到李贤跟前,见他没有察觉到,小声说,“公主让奴婢给您送盏酒。”

李贤被打乱了思绪,索性长吁一声,转身见来人是婉儿,定了定神,“端回去,我不喝。”依然恢复朝前远望的姿态。

婉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仍旧小着声说:“您喝一杯吧,茱萸除湿祛邪、治寒利肝,对殿下有益。”

李贤没答话,却也没再赶她离开。

婉儿又近一小步,举起酒杯、高过头顶,“这是公主的命令,奴婢只等拿了空的酒杯回去复命。”

这铤而走险的举动近似是胁迫了,李贤阴沉着脸,却忍着没发作,只是讪讪一笑,“那你上次私闯东宫,奉的又是谁的命令?你回去又是怎样复命的?领到赏了吗?”

一连三个问句,架势逼人,换了旁人,早被震得双膝发软、跪地求饶了。

婉儿却是一笑,显出娇憨可爱来,“奴婢只是没见过太子,心驰神往,自己给自己找了不能抗拒的理由,遂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心愿。若说赏赐,金珠玉翠也比不过太子一展愁眉。”

李贤身为储君,听过的阿谀奉承不计其数,直白的、含蓄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婉儿这真假莫辨的说辞倒是有点新意,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她,“婉儿,我的弟弟妹妹都很喜欢你,他们只觉你聪明,可我却觉得你聪明过头了。”伸手接过高举着的那盏茱萸酒。

“想来便是愚笨。”婉儿这才直起腰身,看李贤将杯中之酒饮尽,忽然笑了,“但凡过了头便会向反方向变化了。”

李贤的喉中还泛着茱萸特有的芬芳之气,开口道:“笨点好,笨口拙舌虽说不动我的人,可心里却不会忽视。如你这般言辞有据、珠玑妙语,我还是提防一些为妙。”

直觉告诉婉儿,李贤的话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因此并不气馁,接过空酒杯,第一次拿眼细细去看李贤,两人的距离很近,若是平日这样相处,必然不合礼仪、为宫规不容,可此时谁也没太计较,李贤更是摆了一副任她去看的神态。

这张脸怕是要成为贵胄子弟的范本,婉儿这样想。英俊的男子有很多,单说五官,比李贤出众的确有人在,可奇妙的是,比他更好看的眉眼、比他更高挺的鼻梁,凑在一起并不能让人惊叹,李贤连下颌的线条都是鲜明柔和、浑然一体的。

他无可比拟,天上人间,举世无双。

“你再看,我的耳根就要红了。”李贤难得说句玩笑话。

婉儿赶紧低了头,红的却是她的耳根,“奴婢失礼了。”

再看李贤,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正朝不远处挥了挥手,原来是在和太平公主等人打招呼。

婉儿见机,忙说:“不扰殿下休息,奴婢该回去伺候公主了。”

李贤含着笑意回答:“去吧。”待到婉儿走远了些,说了句话自己听,“扰都扰了。”

太平公主虽面上一直在与英王、相王两位哥哥说笑,却一直仔细留意着远处的婉儿和李贤。见婉儿折返而回,脸上白里透红,嘴角还噙着笑,立刻领悟到了其中奥妙。

英王、相王都是男子,没有细致的观察力,更没有如此玲珑的心思,只顾得谈笑风生。

半个时辰后,射礼继续进行,接下来参与的多半是一些京城的贵族子弟。

李显嫌视野不好,拉着李旦寻了一个更好的位置观看。太平却拒绝一同前往,只说这里适宜,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婉儿自然是陪同公主一起。

待到只剩下婉儿和太平二人时,太平扫了一眼婉儿,翘起嘴角问:“婉儿,你觉得我这几个哥哥谁最好看?”见婉儿明显愣怔了一下,又往深问了一层,“或者说你最喜欢谁?”

婉儿诚惶诚恐,“几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岂是奴婢可以加以评判的?奴婢对几位殿下只有崇敬之心,绝无半点儿非分之想。”

太平笑得恣意,“人都各不相同,几个人凑在一起,总会有个夺目的,把其他几个比下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真的一视同仁?”

“公主说的极是,若有皓月,定是任何星子都会黯然失色。”婉儿顺过话去,想想又说,“只是更多的时候,各样有各样的好处,难以抉择和取舍,也不一定非要选出一个最好来。”

太平若有所思,眼中现出无限惆怅,有些痴痴地说:“骄阳如火,明知可能会把人灼伤,却还是忍不住去仰望。我不喜欢什么皓月,也不喜欢什么繁星,我就爱太阳的炙热和张扬。”

婉儿感到公主的话中有话,又见公主的目光似乎被法力定住了一般,有些困惑地随之一道望了过去。

只见射宫的东阶下,有一群衣着光鲜的女子围簇着一名年轻男子,或许是男子的笑,也或许是男子随口说的一句话,都惹得这群女子心花怒放。

太平呶呶嘴,显出不屑来,“婉儿,你去看看那被一群宫娥围住的是何人?如此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一道风景,无论看谁一眼,谁都会瞬间迷失,具有这种夸张魔力的人,太平公主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故意指了婉儿去察看,不外乎是想让婉儿去把那群忘了矜持和骄傲的宫女疏散开。

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厌恶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相关的、不相关的,她统统厌恶。然而,他却并不属于她。

婉儿奉命前去察看,却有机敏的宫女发现了异常,立刻将讯息传达给众人,没等婉儿靠近,这群妙龄女郎溜了一多半。

此情此景,男子笑声爽朗,轻轻拂一拂袖口,衣诀微漾,玉带当风。

“奴婢唐突,惊扰贵人雅兴。”婉儿敛衽为礼。

“我叫薛绍,河东汾阴人氏。”薛绍还了礼说。

婉儿顿时生出好感,薛绍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左奉宸卫将军薛瓘幼子,母亲城阳公主是高宗皇帝的第十六女,亦是当朝天子李治一母同胞的妹妹。薛绍的出身不可谓不高贵,在婉儿这样的女官面前并不需要还礼,他却平和大度,给予了对等的尊重。

“奴婢上官婉儿,久仰薛公子盛名,”在知道了薛绍身份之后,婉儿才体察了公主的真实意图,“公主请您过去。”

薛绍朝高阶上望了一眼,笑道:“她好像长高了。”

射礼结束后饮宴开始,李治却因头痛的缘故提前离席,武后举起酒杯,在空中划了一圈,表示敬过群臣,又示意众人随意尽兴,不一会儿也借口处理政务离开,林秀梧遍寻春樱不着,只好扶了武后近身伺候着。

帝后离去,朝臣们少了约束,不再拘谨,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连平时呆板木讷的人,都纷纷活跃了起来,觥筹交错、赋诗饮酒,一派喜庆祥和。

太子李贤收拾了心情,已和自家兄妹坐在一起,薛绍因和几位皇子是总角之交,又许久不见,此时更是众人争相打趣的对象。

“薛兄,听说你这回去了巴蜀……”英王李显好奇问,不忘调侃,“有何见闻?我听说那边的女子肤色尤其白皙,黑发及地,瀑布一般,不知是否属实?”

薛绍笑着饮酒:“巴蜀之人嗜辣如命,多是和气候潮湿有关,万物相生相克,肤色也确实好,又因山明水秀,一方水土滋养一方人,男女都秀气白净——”

“都听听,”太平抢话说,“说什么四方游历、增长见闻,怕是走马章台,遍阅了天下名花!”

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又出自一位美丽的贵族女子之口,场面便不仅仅只是尴尬而已。

还好太子李贤不言则已,一言惊人,“太平词不达意,可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说薛兄春风得意,策马奔腾,掠过名川大山,奇花异草也尽收眼底。”

众人纷纷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相互点点头。

太平瞪他一眼,“讨厌!”

婉儿想笑,却只能藏在心里,情不自禁又拿眼去看李贤。

薛绍并没有因为太平的话而陷入难堪,反而侃侃而谈,“这回我游历巴蜀,都安堰访水,青城山问道,愈发认为顺应自然,不去刻意求取功名,那是一种高深的境界,富贵荣华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声名才是重中之重。”

李显大笑道:“薛绍,只因功名利禄于你而言唾手可得,你才如此豁达……你不妨看看每逢上朝之时,那些行走在龙尾道最末的人,可是做梦都想将手中的木笏换成象牙笏。”

李旦则另有见解,“身在名利之中却淡泊名利,何尝不是一种从容悠然,毕竟若是衣食用度拮据,疲于应对生存,名利就是金银财宝,并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也更说不上淡泊。”

薛绍正要开口,太平不耐烦道:“你们真是够了!尽说些神神叨叨无趣的,就像我,生下来就是公主,还能跑去当乞儿不成?各有各的命格,凡事都是依着身份来的,一切无可厚非。”

婉儿在心上不完全赞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她不崇尚清静无为,也不推崇野心勃勃,因此不会安于现状,也不会苦心钻营。她相信太平说的命格,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在骨子里有一种韧性,这使得她能曲能伸、百折不挠。

薛绍只得与太子对视了一眼,用极小的幅度耸一耸肩,以示无可奈何。

李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起哄说:“别看太平总是趾高气扬,薛绍一回来,她可就得消停了。”

李旦点头,不忘看了薛绍,“这恐怕就是薛兄所说的‘万物相生相克’……”

“拜托薛兄了。”李贤竟十分客气地说,“我这妹妹,烦薛兄多加照看了。”

薛绍哭笑不得,“令月也是我妹妹,自当尽心。”

太平公主抓起手中的锦帕去扔他,“谁是你妹妹?我又不是没有哥哥!”

这下,几个亲哥哥都笑了。

李旦不无惋惜道,“当年妹妹若不是因为出家做了女道士,薛兄恐怕真是驸马都尉了。”

“驸马都尉”几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虽激不起大的浪花,却也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32 今夕何夕:只愿今宵永远定格

“走,我们蓬莱岛上喝酒去!”英王李显突然提议说。

“我同七哥想的一样。”相王李旦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多话,忙随声附和。

薛绍为了解围,高声应和:“真是好主意!”

太平公主默不作声,低了头抚玩手腕上的玉镯。

自然还是由太子李贤来定夺:“既然大家兴致正好,不妨趁此机会喝个痛快!”

婉儿今日得了林秀梧的特别关照,让她陪侍公主到饮宴结束,因此也无理由告退。

于是一行人前往蓬莱岛。

蓬莱岛是大明宫太液池中最大的一个人造岛,岛上的太液亭便是李贤等人此行的目的地。

夜色渐染,岛上的风光现出别样的情致。怪石嶙峋,水流潺潺,亭台楼阁,分外幽雅。

众人在亭中坐定,因年龄相仿、趣味相投,又都是至亲挚友,自然少了许多刻板的规矩,太子不再是太子,公主也不再是公主……只是一群韶华大好、快意恩仇的年轻人。

但婉儿始终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场的人,她是唯一的奴婢,这是她的立场,却非自卑的理由,故而落落大方的同时也进退得当。

酒过三巡,太平公主径自跑到薛绍面前,擎着银壶,眉梢飞扬:“薛哥哥,我要和你单独喝一杯,噢,不,是一壶。”

“方才谁说的,没有我这样的哥哥。”薛绍微笑着。

李显接上话去:“此哥哥非彼哥哥。”

李旦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责怪说:“就你知道!安安静静喝你的酒,不好吗?”

李显立马装出什么也没说的样子,拉着六兄李贤喝酒。

李贤不趟太平和薛绍这趟浑水,颇为专注地饮自己的酒。

太平一见被众人奚落却无人为她说句公道话,正想耍耍小性子,眼风扫到身侧的婉儿,顿时有了主意。

“婉儿,你别愣着啊,先去敬我们太子一杯,然后是我七哥和八哥,试试他们酒量谁最好。”

婉儿有些迟疑,还没回话,李贤举杯说:“薛兄,你赶紧陪我这妹妹喝几杯,她量浅,喝醉了万事大吉,省得她为难不相关的人。”说完,先饮了杯中酒。

薛绍也一饮而尽:“好说。”

太平不依不饶:“不成,婉儿若不敬酒,你们都不知道她面子有多大。”

这话说得玄妙,李贤顿时明白了让婉儿私自来东宫劝谏是谁的主意,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担心太平会说不该说的话,笑道:“你身边的人,还有面子薄的吗?也罢,让婉儿给我倒杯酒。”

太平心意得逞,用眼神催促婉儿。

婉儿只得走近,跪在李贤身旁的席子上,将空杯倒满。

李贤看看她:“怎么,敬酒的人连句恭敬话都没有?”

婉儿忙说:“奴婢恭祝太子殿下平安喜乐。”

李贤仰头,却只喝了一多半,将剩下的递给婉儿。

婉儿拿起酒壶,准备为李贤续杯,太平却大笑:“婉儿,你冰雪聪明,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迟钝了?太子殿下这是赐酒给你喝呢。”

婉儿只觉面颊发烫,叩首道:“谢殿下恩典。”

李贤有些玩味地一笑,什么话也没说。婉儿端起酒杯,分两口喝完了余酒。

李显瞟了一眼正与自己对饮的李旦,见对方无动于衷,暗自揣测八成是多了心想歪了,六哥和婉儿,这分明就是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嘛!

可心中终究是不大爽利,面朝李贤,话说得极其节制:“六哥,你何时也学会戏弄人了?来,我敬你一杯,这回可不许剩。”

婉儿给李贤斟好酒递还到他手中,两兄弟相视一笑,共同饮尽。

李旦虽一直在慢慢啜饮,可也感应出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又听得太平冲薛绍使出“软硬兼施”的手法,时而娇笑、时而嗔怒,琢磨着这样下去众人怕是要扫兴。灵光一现,大声说,似有不满之意:“这样喝酒没章法,无趣得很,不妨大家一起行酒令,如何?”

薛绍立即会意,赞同说:“喝了半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相王一语中的!”

李贤转了转掌中酒杯:“离一醉方休确实还差得远,没点花样真是不行。”遂命人去取双陆和酒筹。

李旦笑着摇头:“只要不是赋诗行酒令就好。”

李显却故意说:“有婉儿在这,我可不怕。”

太平把话接了过去:“我有薛绍,我也不怕。”

李贤冲李旦一抬手:“看来只有我们兄弟可以相互仰仗了!”

众人这才一齐笑了。

“既然要行酒令,那便得约个规章。”太平早已在心里算计好了,“贤哥哥负责监督,婉儿负责宣令行酒、辨别是非,显哥哥和旦哥哥则负责罚酒灌酒。”

再明显不过,这样的布置之下,太平和薛绍便成了无可争议的主角。

众人对太平有一种天然的迁就,因此没人提出质疑。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便从现在开始行酒令可好?”太平妆容本就极美,此时夜色朦胧中,愈加明艳动人。

婉儿拿了双陆,宣布先玩?盘令,依照规矩,宣令人自己先一杯酒喝下去,附上一句:“婉儿僭越了”,接着三?同掷,手气竟是非常好,六点同时朝上。

李贤作了公正的裁断:“婉儿开运便是贵彩,现在准她挑选席中的任意三人喝酒。”

婉儿也不扭捏,举起酒杯,带了一抹浅笑:“公主、薛公子请碰杯。”不可谓不通情达意了。

太平脸上难得现出红晕,目光灼灼射向薛绍。

薛绍则是愿赌服输的表情:“从命便是。”拿了酒杯朝公主齐眉一举,酒杯相触的一瞬间,婉儿也跟着恍然了。

接着轮到太平和薛绍中的一人来掷?子,无奈两人互相推辞,旁人也插不上话。

李贤只得让婉儿来判断,婉儿定了定神:“请太平公主掷?子。”

这本对太平有利,不想她情动过后有些心不在焉,掷出的却是杂色,不得已只得自己喝。喝完仍旧是太平掷?,不巧的很,依然是杂色,李显和李旦趁机高歌造势,太平无奈,一面拿眼去剜两个没心没肺没仪态的哥哥,一面只得再喝,酒是好酒,可这种喝法终究是难堪。喝完再准备掷?时,薛绍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要替公主掷?。薛绍的善意,在太平心上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紧紧咬了下唇,只觉口中呼出的气都是发烫的。

薛绍本就是无一不精的世家公子,掷?这种小伎俩更是难不倒他,动作潇洒从容,掷出的竟是四点朝上的“堂印”。

这红彤彤的彩头十分吉利,满座拊掌称妙。李显更是大加赞扬:“薛兄这大手笔,真是非同凡响。”薛绍笑笑,他本有权邀请在座的所有酒友们共饮满杯,却说只想请太子李贤喝一杯。

李贤欣然同意,只听两人喉间啯啯有声,饮得极其干脆。

太平心知这酒令再继续行下去也很难超越薛绍营造出来的气氛,他与太子的这份惺惺相惜是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于是暗示婉儿改用娱乐性更强的方式——酒筹行酒。

婉儿心领神会,拿过装得极其华美的酒筹器,笑盈盈地说:“行令怎么能少了酒筹呢?婉儿擅作主张改用酒筹了。”照旧是先饮一杯令酒,然后随手抽出一支银筹,朱唇轻启,念出上面刻的字:“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者,处十分。”

众人笑,一致推举英王李显,原来李显射礼之后换了一件十分亮眼的常服,在人群中极其打眼。

李显笑着责怪说:“都怨韦妃,她对这招摇的服饰一向情有独钟,非要给我备了这一身。”

李旦不理会他的说辞,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太平则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韦嫂嫂可真是审美清奇。”

李贤点头:“嗯,要不也不会一眼就相中我们七弟。”

婉儿掩口偷偷一笑,薛绍则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像是置身事外,又像是乐在其中。

李显知道自己被奚落了,硬是笑着喝完了酒。接着轮到他来抽酒筹,李显抽出一支,不慌不忙地念到:“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形势十分明显了,众人中婉儿年纪最小,婉儿也不矫情,斟了半杯酒,一饮而下。接着婉儿抽酒筹,念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放。”

这下众人都不用喝酒,随意就行。李贤和薛绍便又碰了一杯。

这种情况下,本应用掷?子来决定下一个抽筹者,可相王李旦不依了,发话道:“今日本想痛饮一番,无奈一直没寻到机会,我要主动抽一支才行。”于是先斩后奏抢先饮了一杯,从酒筹中抽出一支,只见上面刻着:“死生有命,宝贵在天。自饮十分。”这下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李显赶紧给他斟了满满一杯,李旦这才心满意足地喝了。

樽酒酣畅,众人逐渐也顾不得章法,喝得越来越随性,也越来越尽兴。

婉儿看着眼前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竟然生出奢望来,只愿今宵永远定格,不再成为回忆。

33 怨偶佳偶(1):飞上枝头做凤凰

众声喧哗中独自轻轻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亭外,有风从太液池上吹过,凉意阵阵,婉儿瞬间清醒了,热闹终究与己无关,她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正打算折身返回,瞥见不远处的山石一侧似乎有个静静的人影。

心中疑惑,步子上却没有迟疑,几步上前,想要看个究竟。

“是你?”婉儿压了压声音,朝着人影问道,“春樱,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樱抬起一只丰腴细白的手托住下巴,声音中有着不可一世的腔调,“怎么,你上官婉儿来得,我春樱就来不得,不都是奴婢吗,难不成还分三六九等……我也不妨奉劝你一句,别以为自个儿整天和殿下公主们呆在一起,身份也跟着变了,你仍旧只是一个奴婢!”她把“奴婢”二字咬得格外重。

“春樱,此时你不是应该在天后娘娘身边伺候吗?”婉儿不与她做无意义的争辩,而是直接说出心上的疑虑,“既然知道做奴婢要安于本分,擅离职守可不是小错!”

“天后有交代,令我席散之后将相王殿下送回府上。”春樱大言不惭。

婉儿当然不信她,冷笑一声,“这是娘娘的交代,还是你假公济私?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做出这样冠冕堂皇的模样?”

“呵,说我冠冕堂皇,你若不信,大可回宫后当面质问天后娘娘——你有那个胆子,我信,否则,怎么会四处狐假虎威。”春樱毫不客气地回敬说,可试问这宫中有谁敢去“质问”武后?

这点小聪明婉儿根本不屑,她不再浪费口舌,“你在这里,很久了?”她忽然有种春樱一直在暗中窥探的感觉。

“你说呢?”春樱卖了个关子,杏眼中含了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你希望我一直都在,还是现在凑巧出现?”

“我对你没有任何希望,”婉儿回头看了一眼亭中,提醒说,“我也奉劝你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苦一腔执念?”

春樱突然发出肆意的笑声来,收住笑恶狠狠地说:“说到执念,谁没有?有人一意拥戴李唐,却落个满门抄斩的结果;也有人自以为脱俗不凡,人前周旋人后却被当成棋子一样算计……我出身简单,身世也简单,个人的逻辑更简单,若是求而不得,还不如两败俱伤。”

婉儿感到春樱不可理喻,便不去理会她含沙射影的话,转身便要离去,却被一把拽住。

春樱的力道不小,声音如夜色一样凉寒,“同为官婢,不会因为你复姓上官就高人一等……殿下只是怜悯你,公主却一心想利用你,你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说到底毫无根基。我们走着看,看谁先身名俱灭。”

婉儿费力去甩开她,不甘心被威胁,“存着这份心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猛然一用力,徐徐说,“恕不奉陪。”

两人正僵持着,奔过来一个宫女,见了婉儿就说:“女史,公主寻你,请你速去侍酒。”

婉儿还没开口,春樱抢着说:“知道了,婉儿她酒量不济,出来透风。你先去回了公主,天后令我与她同侍。”

“今日我算是领教什么叫做厚颜无耻了。”待到传话的宫女走远,婉儿拢了拢发髻,抛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来,也不顾春樱尾随在后,昂首往亭中走去。

婉儿回到亭中,先是就在外逗留主动告罪,众人自是不会计较,太平一眼看到紧紧跟着的春樱,又气又好笑,碍于薛绍在场的缘故,只是啜了一口酒,用揶揄的语气对李旦说:“旦哥哥,不知你腰间这匕首斩起乱麻来,如何?”

李旦自顾自也喝了一大口,“我这匕首用来割肉的,不斩乱麻。”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太平的暗示。

李显今日饮酒颇多,此时头脑有些昏沉,见又来一个美娇娘,居然一时半会儿没认出。其实这也不怨他,春樱今日的打扮确实与平日大不相同,桃腮粉脸、酥胸半露,肩上还搭了薄如蝉翼的披帛,绕于两臂之间,自是风情万种的仪态。

这也正是太平看她不称心的原因之一,一个贱婢却做着贵妇的装扮,实在可恶!

除了薛绍以外,其余人都知道春樱来者不善,因此只有薛绍还保持着愉悦欢脱的心情,想到游历之时遇到的趣闻风俗,忍不住就要说出来与人分享。

太平却反常地打断他,“薛哥哥,你今日也累了,说话费神,我拿梨浆给你喝。”

春樱这才寻到机会,对亭中诸人挨个儿殷勤行礼。

太子李贤暗了脸色,这个不速之客虽身份不高,可近身伺候着武后的起居,故而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角色。

众人行酒的兴致明显淡了下来,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席间转眼相顾无言。春樱心中有数,却并不在意,目标很笃定,半跪在李旦面前为他布菜斟酒。李旦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也极少摆出亲王的架子,可现在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感到十分苦恼,却又不知道该怎样闪避和拒绝,对于女子,他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胡乱地喝了几杯,李旦起身,拱拱手表示歉意,“几位哥哥,薛兄,令月妹妹,还有婉儿,我怕是要醉了,以免出糗留下笑柄,我还是先回了。”

李贤知道他的苦衷,宽慰他说:“八弟慢些……来日方长,我们下回再聚。”

李旦又朝众人行了行礼再次致歉,毅然离去。

春樱终不是普通的女子,也跟着向众人行了礼,一同离去。

这可看傻了李显,盯着两人的背影,呵呵一笑,“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消受不起的美人恩。”

薛绍有些懂了,跟了一句,“此生若是长情时,纵然万水千山也阻隔不住。”

李旦今日早晨出府前带了几名仆役,到了蓬莱岛后,本以为会通宵达旦热闹个够,便只留下了其中一人,其余遣回了府。此时李旦还未在宫外开府,因此相王府就在大明宫中,且离太液池不远,想想步行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这才主动要求提前离席。没有料到的是这样直白无礼的举动并没有让春樱知难而退,反倒是造就了一次两人独处的机会。

剩下那名随身的小仆人显然不够机灵,由着春樱对相王的纠缠愈演愈烈,非但大气不敢喘一声,反而躲得远远的,口中低低反复告诫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也不知是受的宫中哪位师傅的教导。

人如其名的春樱陷入一种疯狂炙热的境界,强行抱紧了李旦急切地说:“殿下,我是真的恨您……日出的时候恨您昨晚没能出现在我的梦中,夜深的时候又恨您白天没拿正眼瞧过我一回……您笑的时候,我恨,恨您这笑容不能归我一人所有;您苦闷的时候,我也恨,恨这苦闷为何不能加在我身上——我是真的愿意为您付出一切……也许您会说,我一个宫女,即便是把一切都拿了出来,那也无足轻重,可是您知道单是这颗心,这颗沉甸甸的心就有多沉吗?没人会比我更爱您了,这是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确信不疑的事情。”

这情话有毒,刺得李旦不知所措,面对这样强烈的情感,他不忍拒绝,甚至不敢拒绝,只是缓缓将她的手解开,用迂缓的音调回答:“春樱,你很美,也很好,可是我不懂欣赏这美,也体味不到这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懂,也不能保证这一辈子就一定会懂,所以你的执着说到底只属于你一个人,我无能为力。”

这回应在李旦看来最多只是含混,在春樱耳里却变成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我不需要您现在对我承诺什么,我能等,也敢争,您不会因为身边多了一个我就无所适从,相反却会从中受益,我会成为您正好需要的那个女人……您若是想闲云野鹤,我就洗手作羹,若是想成就一番事业,我就去学‘嘉偶良佐’——”

李旦一个警醒,打了一个冷颤,春樱话尾的“嘉偶”“良佐”简直包藏祸心,这正是太宗皇帝对长孙文德皇后的赞誉之词。

深谙其中的忌讳,对春樱的怜惜之情顿时荡然无存,李旦变得冷冰冰的,双唇一动,“我还没轮到要由别人来决定一生,即便真有那人,也不该是你!夜已深,我倦了,不便继续和你多说。”朝躲得远远的正专注观察脚尖的小仆人一喊:“你这小厮,还要踩多久的蚂蚁!”

小仆人一惊一愣,忙屁颠屁颠跑了过去,露出殷勤的笑,“殿下,您这可是要回府?”简直问得毫无水准!李旦气不打一出来,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春樱并不知道自己精心设计的话哪里出了纰漏,会让李旦顷刻之间判若两人,她有些茫然,然而更多的是失望和不甘。她又如何会甘心?凭着她的美貌和手腕,她始终相信离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那天不远了。

34 怨偶佳偶(2):你所推崇的爱情

此时蓬莱岛上的太液亭里,太子李贤看了看薛绍,“宫禁已经落锁了,你暂且随我回东宫,正好我还有些问题要向你请教。”

薛绍摆手,回应的是李贤后半句话,“不敢不敢!何来请教一说?”又补充了一句,“我先陪令月走一程。”

一听这话,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平公主,薛绍这样主动的关怀出乎意料,却又求之不得。从相王李旦先行提出离席开始,她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如何既委婉庄重又合乎情理地提出让薛绍送她回宫的要求,没想到此时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太平一副心意达成喜滋滋的模样,英王李显想了想,正要开口,李贤又说话了,非常随意平淡的一句,“婉儿,我们走吧。”

李显一听,急道:“六哥,咱们都是男子,没理由让小女郎送吧?”

李贤依然是淡淡地回应,“我没要她送。婉儿住的地方离东宫不远,我正好顺道送了她,若是遇到什么人,她也好交代些。”

确实是挑不出毛病的说辞,可李显心里憋屈着,只好说,“你们都成双成对了,就剩我一个人,实在是——”尾音拉的很长。

太平笑道,她极其喜欢七哥李显说的“成双成对”,心情大好,口中却否认着,“又在胡闹措辞了?还嫌以前闹得笑话不够多?再说我们的太子殿下说什么也不会留你一人的,你瞧瞧,贤哥哥可是把拉辇的人都叫来了——你要不要坐坐?”

太平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却是假,步辇确实一直候在附近,但那是太子仪仗,正是顾虑这一层,李显是绝无可能去乘坐,可李贤不会只留李显一人返回也是事实。

果然李贤笑笑说:“这辇车只是一般的规制,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七弟当然坐得,我正好吹吹冷风醒醒酒。”

李显苦笑一下,“我怕是也得吹吹风,否则酒入愁肠,那就糟了!”

婉儿全程未发一言,她思绪复杂,既尴尬又有小小的喜悦,莫名有些心疼看上去十分落寂的李显,可是一想到即将要与李贤相伴而行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人的悲欢。

李贤还是专门指了两人去送李显,李显则以带了家仆为由拒绝,还是薛绍居间说了句:“但凡你有的,那也是你的,太子无非是一番心意,这样等仆佣复命回来,太子也知你平安回府。”

李显便不再赌气,欣然接受了李贤的安排。

夜凉如水,婉儿的脸却始终染着一层红晕,她与李贤二人一前一后,另外几个随侍则保持着相对的距离跟随在后。一开始谁也没说话,静得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窸窣之声,忽然一阵疾风迎面而来,婉儿只觉鼻腔痒痒的,“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着凉了?”李贤停留在原地,回身问了一句。

婉儿不好意思道:“没有。”

李贤伸手去解身上的披风,却被制止说:“殿下当心身体。”

“我不过是觉得这披风过于累赘,碍着我了。”说罢将披风抛到婉儿手里,一脸严肃,“你给我拿着。”

婉儿只得抱着李贤的披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的步子极大,走得也快,婉儿不知觉中已是一阵小跑。

“掖庭冬日井里的水是不是很凉?如同寒冰一般。”冷不丁,他突然停下,问出这样一句话。

婉儿收步不及,差点撞上李贤的后背,寻思着他的问话,稳住人和心说:“想想也是怪得很,当时并不觉得,如今回想却似乎真是同殿下所说一样。”

“我想你永远不会再想着回那里去。”他转过身来。

“如果有一天让我重回掖庭,我一定是犯了很大的罪……犯了那样的罪,却只让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她在你眼里,一直都是这么仁慈。”李贤慢慢说,明显不是褒意。

婉儿低了头,鼓足勇气说道:“殿下可否告知婉儿的身世。”

“今日你开口问,便意味着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可我要提醒你,知道的少比知道的多要好,不知道又比知道的少要好很多。”

“可我只是想知道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别的一概不想知道。”婉儿低声辩驳。

李贤冷冷一笑,“这宫里就没有那么纯粹简单,我若是挑只与你相关的事告诉你,那我便无从说起。婉儿,整个事件中,你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环节,懂吗?”

婉儿抬起眸子看着他,“真的让殿下这么为难?”

李贤却问:“你为何不问别人?你心里清楚,英王相王还有太平,他们都知道。你与他们任何一人的私交都远远胜过我。”

“可我只相信太子殿下您说的。”婉儿脱口而出,已是来不及后悔。

李贤走近些,似乎是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她,毅然决然地说:“不要没来由的去相信任何人,你活着,并且活的很好,这就足够了。能守护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当然,这条法则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

婉儿知道这对话无法再继续下去,可心上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沮丧。正如她所说,她相信李贤;也正如李贤所说,她是没来由地相信他。

而薛绍在送太平公主回寝宫的路上,公主突然变得温婉含蓄起来,这让薛绍一时间很不适应,因此不得不抗议:“令月,是不是我让你不自在?若真是,大可不必如此,我还是那个薛绍,从小与你一起嬉闹着长大的薛绍。”

“只是我嬉闹而已,薛哥哥你可是每次都让着我。”太平露出有些娇羞的表情。

这愈发让薛绍不知所措,他并非不解风情的人,相反十分知情达意,可李令月不是别人,这些年他始终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丝毫没有半点儿逾越的想法。

“我是你哥哥,哥哥让着妹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薛绍强调说。

太平将固执伪装成不耐烦,“我说了几百遍了,我的哥哥姓李,没有姓薛的哥哥。”

“别不把表哥当哥,你还是那么任性。”薛绍笑着逗她,“你不认我这个哥哥,干嘛方才还叫我‘薛哥哥’?”

太平不甘示弱,冲口而出:“你四处游历,见识广博,一定知道民间的女子管情郎也叫‘哥哥’……”

薛绍大红了脸:“令月,你越说越没形了,是该找个婆家,好好约束约束你了。”

太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清冷的表情,“你说得没错,可惜普天之下,谁敢娶我?”

薛绍佯装思考了一下回答:“也对!”

太平只得笑道:“若是硬要我嫁给不中意的人,我宁可又去当女道士,反正宫里为我修的太平观一直都在。”

太平一名,正是当年公主出家替已故外祖母荣国夫人祈福时的道号,也正是那一年薛绍一意孤行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为妻。

“天下好的人何其多,我相信令月你一定可以遇到对你而言最好的人。”薛绍深有感触的说。

“就像表嫂之于表哥一样?”太平的话中微有挑衅之意,“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家世,甚至也与相识的时间长短没有关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不要告诉我,这便是你一直推崇的爱情。”

“我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相守一生,有时一眼便是一辈子,隔山隔海也甘之如饴。”薛绍振振有词。

太平倏然动容,一时间泪痕满面,“是不是我在你生命里出现得太早,是不是我靠你一直靠得太近,又或者只因为我是李令月,你便天然地将我拒之千里——你是多么高洁的人,你不想让人觉得你醉心仕途、攀龙附凤,你不想让人觉得你出卖自己求得殊荣……你是为别人活着的吗?你难道不能为我活一天,哪怕就一刻?”

薛绍长声叹息,伸手去拭太平脸上的泪,却被她一闪脸躲开。他的手僵在那里,话也僵住了。

太平抽泣了一会儿,才又正眼看薛绍,痛定思痛地说:“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我不要你为我活,即便一刻都不要。我要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把我奉为至宝。宝塔顶端的明珠,你只能远远地看,才会知道它有多么光芒耀眼,远远胜过你从沙堆里捡到的珍珠。”

薛绍深知这席话说得尖酸刻薄,只当是她一时气急没有好好斟酌,于是不与她争,也不与她吵,反而哄着她:“你哪是什么明珠,你叫令月,本就是天上的月亮。世人只能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哪有机会一睹风采!”

太平也不回话,在薛绍脸上啄了一口,依然用恨恨的眼光看着他。

薛绍实在惊讶万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太平恢复了骄傲的神色,“薛哥哥,你还不回东宫去?我有侍婢伺候着,没什么可担心的。”

薛绍觉得自己需要冷静,点点头,嘱咐了几声宫婢,匆匆辞别。

只留太平依然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心想:我明明没再哭了,这是哪里来的眼泪?抬头一看,原是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

35 金针施诊:明崇俨还懂医术?

耗时将近两年,太子李贤修注的《后汉书》终于在新年开春之际完工了,之所以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一是工程浩大,李贤又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人,很多地方更是字斟句酌、亲笔点评;另一个原因,李贤虽不愿承认,却也心里十分清楚,召集诸儒修注经典是一个避世、避开母亲武后的好借口。

成书之后按例送紫宸殿供帝后审阅,李治目眩,只是粗略瞟了几眼,依然是赞不绝口,武后既不褒奖、也不批评,态度极其冷静,待李治回宫休息之后,才在灯下细看。

或许是经年操劳,女官林秀梧身体逐渐不支,武后体谅身边的老人,又有意提携新人,因此婉儿在武后身边近身伺候的机会越来越多,此时正在案前掌灯研墨。

她心上没来由地记挂着李贤,对武后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更是关注异常,可惜面上不能流露出太多情绪,只得愈发谨小慎微,生怕被瞧出端倪。

武后终究是精明之人,眼角的余光扫到婉儿脸上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跟着动了动,像是觉得有几分好笑,随手将书轴展了展,目光所触,浅笑逐渐凝固,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冷笑连连。

这让婉儿跟着捏了一把冷汗。

“婉儿,过来看看,长长见识。”武后用极为不屑的语调说。

婉儿顾不上多想,立刻上前躬身双手接过书卷,退后一侧,这一看,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原来不巧武后正好看到注释东汉邓太后那一段,“妇人为主,必为邻国轻侮;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婉儿一面心上默念,一面愤慨道,这混账话也不知是哪个腐儒写出来的?

转念一想,注释《后汉书》太子是主事人,这样的观点和措辞即便不是出自李贤之手,可他必然是首肯认可并负责最终定稿,无论出现任何纰漏,他都难辞其咎。想到这里,心上又是猛然一震,婉儿不得不怀疑,这分明就是李贤的主意,借古讽今表达出对女性玩弄权术、窃取皇权的不满,更深一层则是对自己母亲的敌意,这样明显的用意除了太子,绝无旁人。

武后面含愠色,却没有大动肝火,婉儿都已看穿的端倪她自是洞若观火,可她偏偏想听听婉儿的说法。

“婉儿,这段注释怎么样?是否中肯?”武后有些刻意地问。

婉儿并非完全不懂问话人的心思,可怀揣了别样的考量,难免回话不能周全,“回禀娘娘,奴婢以为这注解有失偏颇,只是一家之言,写进书中就是让人争论的,有争论有辩驳,这书的趣味性才强。太子殿下这班智囊真是有点儿贼。”

武后笑道:“你倒是替他们找了个好的托词。”停顿一下又说,“如果这其中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简简单单的含沙射影呢?那帮人循规蹈矩得很,不像是婉儿你说的那般妙。”

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婉儿担心这件事情会让武后和李贤母子又添嫌隙,一想到李贤在这宫中的处境,婉儿决心为他辩解一番,“娘娘,您怕是误会太子殿下了。殿下失察,固然不妥,可若以此判定太子别有用心,那也未免太过冤枉。想必娘娘也知道,这修注后汉书规模甚是宏大,每章每节都有学士参与其中,岂是太子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奴婢看着这段注释甚是怪异,与太子的文风大相径庭,想来不是出自太子手笔,更何况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或许就是哪位崇文馆学士对原书有不满之处,由着性子和原著作者范晔论就高低长短呢,哪有影射的意味?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武后猜到婉儿会替李贤说话,出乎意料的是,婉儿竟这般伶牙俐齿,对李贤的维护也是毫不遮掩,有点惊,也有点喜,还有几分怒,“我可没提到太子,婉儿你可是有些急躁了啊。”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婉儿意识到犯了个大错,止不住懊悔,请罪说:“都是奴婢妄自揣测,胡言乱语,请娘娘责罚。”

武后起身,在殿中舒展了几步,回过头说:“说什么责罚,心直口快也不是什么缺点,只是往后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这样了,心中再是着急,也要端着、稳着,让人看不太清、琢磨不太透,反倒是件好事。”

婉儿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门外来了一名宦官,匆匆禀报,说是皇上头疾突犯,较之往前,症状更加危急,此时御医都汇聚在长生殿商议着诊疗之事,几种主张争论不休,特请皇后娘娘前去定夺。

“也真真是一帮废物了。”武后咬牙道,对婉儿吩咐说,“你稍事整理下,与我一道前去,今日我再让你长点见识。”

婉儿领命,心中却是疑惑不已,伴君如伴虎,她却不是个轻易害怕的人,武后方才那番教导她已铭记在心,而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要学着在不被别人看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去看透别人——武后正是这世上最难懂的人,若有一日能看懂她,婉儿便深信自己这方面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了。可这谈何容易,武后此时轻巧的一句话又让婉儿摸不着方向了。

武后没去理会婉儿的小心思,只是又吩咐宫人道:“速速去宣正谏大夫明崇俨进宫。”睨了一眼在殿外候命的侍女春樱,轻声说,“让春樱先去长生殿伺候着。”

武后更衣之后便带了婉儿径直来到李治病榻之前,春樱正跪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碗渣子花容失色,武后却是笑出声,像逗弄孩童一样对斜倚在榻上的李治说:“怎么了?陛下,嫌药苦不成?莫非这宫中甜嘴的蜜饯都失去了效用?”

一句话击中了李治那颗有些忧郁却怀旧的心,他不禁回想起当年与武后定情之时,武后感染风寒撒娇不肯吃药,他便用甜枣哄着她,她喝一口药,他便喂她一颗枣……往事历历在目,只可惜当初那个温柔娇俏的媚娘早已不在,眼前梳着高髻、眉眼清冷的贵妇正用调侃慵懒的眼神看着一切。

李治叹口气,“皇后,这些药我已记不清吃过多少副了,那种熟悉的味道沾染在我的枕上、衣上,令人作呕……久病成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症了,你们还在坚持些什么?”

武后在他榻前慢慢坐下,握住李治一只手,轻缓地说:“这种味道你不喜欢,那我们就换一种,总有一种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喜欢。”

李治固执地摇摇头,“味道再好也是药,我怎么会喜欢得起来?”

武后微微一笑,侧脸对侍婢说:“都别愣着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又扫扫立在李治榻边如同一尊石像的王复盛,“王公公,你失职了。”

王复盛立马跪下,口中连声说是。

武后又是一笑,“罢了,说到失职,外面那群吵吵闹闹、眼高手低的御医更加失职。你且起身,出去看看他们吵出个结果没有,若是依然各执一词,请他们去大理寺吵;若是觉得大理寺氛围不够好,就滚回尚药局。”

李治听了这席话,心中觉得解气不少,态度也和缓了一些,“让他们走便是,我也是实在不愿看到他们。”

“妾身知道有这样一位能人,必可为陛下分忧。”武后适机而说。

“哪里的名医,我可不信。”李治表现出不悦来。

武后笑答:“妾身说的是能人,不是医师。保证陛下不吃一口药,病症便能得到缓解。”

李治质疑,“还有这样的事?”

武后点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倒是好奇是什么人了?”李治追问。

武后则卖了个关子,顾盼之中,美目生辉,“这人,陛下认识。”

李治用狐疑的眼神盯住武后,不自觉蹙了蹙眉。

武后伸手在他眉头一抚,冲殿外道:“让明崇俨进来。”

李治一愣,这人竟是明崇俨?他不是只会巫术吗?

婉儿的反应和李治一模一样,却又恍然大悟,原来武后宣明崇俨入宫大有用意。

对于正谏大夫明崇俨,婉儿知道的并不多,只知他是豫州刺史明恪之子,喜欢假借鬼神之言来论政事得失。

正稍有分神之际,明崇俨已翩然而至。

竟是个风姿神异的青年男子,婉儿一惊,偷着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身量很足,容貌也十分清秀,全然一副士族子弟的气度,与想象中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完全对应不上。

“小臣见过陛下、皇后。”明崇俨恭声行礼。

武后代替李治抬抬手,意为免礼。

“明先生,陛下的头疾,你可有办法?”武后开门见山道,言语中对明崇俨十分尊重。

明崇俨倒也不谦虚,“臣的金针之术可为陛下驱除邪祟。”

李治这才插上话,略有顾虑,“明卿,朕只知你擅长法术,可这医术——”看了看武后,停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明崇俨全然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微臣先祖世代南朝为官,因缘之下,小臣与法术结缘,法术博大精深,自然与医术有着相通之处,法虽不是万能,却也能解一些令医家棘手的疑难杂症,还请陛下放宽心。”

武后频频点头,又劝解李治说:“明先生说的极有道理,不妨请他一试。”

李治只好说了一句,“也罢。”在武后的搀扶下,慢慢平躺在榻上。

36 相面之术:太子不堪大任

明崇俨前趋几步,在李治榻前停下,单膝跪地,从袖袍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

只见他将针灸包缓缓展开,几乎没怎么斟酌就开始施针,穴位找得又准又快,针法更是干净利落,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随性。

这不就是针灸之术吗?婉儿心想,宫中御医擅长此术者不在少数,可怎么偏偏就让明崇俨拣了这个便宜?想想可能是那些御医胆小怕事,不敢在天子头颈扎针的缘故。这样一思量,似乎合情合理,可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也真是奇怪,几针下去,李治明显感到头部的昏沉疼痛减轻了许多,甚至视线也变得清朗了,忍不住惊叹道:“这金针可真是神奇!”

武后有些得意道:“金针只是普通的金针,神奇的是施针的人。”

“对对,”李治赞道,“明卿真是深藏不露啊。”

明崇俨一面继续施针,一面淡淡说:“针是普通的针,臣也是寻常之人,一切皆仰仗陛下的洪福。”

听了这话,李治心上更是高兴,大声道:“明卿,朕要好好赏赐你。”

明崇俨依然淡淡说:“为陛下效劳是小臣的本分,不敢邀功请赏。”话刚落音,针也扎好了。

李治此刻竟全无不适之感,有些感慨道:“朕真是平白遭了这许多的罪,若是早些请到明卿就好了。”

武后趁机说:“没有对比,陛下又怎能知道明先生的超凡脱俗呢?再说,他出现的也不晚,恰到好处。”

李治笑笑:“明卿究竟还有多少秘术朕所不知?”

武后也笑笑:“据臣妾所知,除了法术和医术,明先生还有一项专长。”

“噢?”李治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是何专长?”

武后笑得隐秘,“相术。”

武后一向对相面之术深信不疑,这与她幼年的一段秘闻有关。当时武后尚在襁褓之中,其父请来相士袁天罡为子女相面,袁天罡见了身着男童服饰的武后,竟惊呼说:“龙瞳凤颈,贵不可言。若为女子,当睥睨天下。”待到年长一些开始懂得人情世故,武后更是将袁天罡的预言当成人生信条,嘴上不说,内心却十分笃定。这些年,每前行一步,武后便觉离目标又接近了一些。

李治颇有兴致,“是吗?明卿还懂这个?”

武后面露笑颜,提议说:“陛下,妾身以为,不妨请明先生为几位皇子相个面,如何?”

此话一出,婉儿惊觉事情果然不简单。

李治沉默了,他有些犹豫,一时间似乎并没有拒绝的理由,冷笑说:“皇后既然有此兴致,明卿不妨将真本领拿出来。”

明崇俨似笑非笑,“相面之术难免泄露天机,小臣不得善终倒是事小,唯恐说了真话却触怒了龙颜,得一个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骂名。”

李治听他说得坦诚有理,舒了口气,“明卿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武后附和道:“明先生,你只管说实话,这事是我起头,自然与先生无干。”

明崇俨谢过帝后,神情有些庄重,刻意放慢了语速,“三位殿下,小臣都有幸得见,人中龙凤,固然风仪不凡,只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人的骨相、脉相、神相,往往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皇子的三停相貌小臣不便细细点评,只能作出一个简略的判断,英王状类太宗,相王最为尊贵……太子——”明崇俨欲言又止,眸中光彩略显黯然。

“太子如何?”李治竟有些激动,追问说。

武后按了按李治的左肩,面色平静,“倒是让明先生缓一缓。”

明崇俨吐出四个字,一字一字,十分清晰,“不堪大任。”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在场之人似乎连呼吸也屏住了。婉儿拿恨恨的眼神去看明崇俨,却触到了另一双异彩焕发的大眼,这双眼的主人春樱,此时嘴角正含着张狂的笑意。

李治的面色十分难看,却不好发作。

武后则略显矫情,“相术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听就算,谁还会真去理会呢?你说对不对,明先生?”

明崇俨口不对心,“娘娘说的是,小臣学艺不精,怕是没能参透个中乾坤,今日妄言,请恕小臣无知。”

李治忽然笑了起来,“无知者无罪,怀才者有难。明卿究竟属于哪种人?”

“妄议皇家事,自是愚钝人。”明崇俨对答。

李治抬起头,看了看帷帐顶上挂着的玉环,冰着一张脸,“你替朕解除了头疾,却又给朕添了心病,功过相抵,只当你今日没来过长生殿吧。”

“小臣谢陛下恩典。”明崇俨倒也不忧不惧。

“明先生,你先退下吧。”武后示意让身侧的宦官送明崇俨出殿。

明崇俨行了礼,又是翩然而去。

“皇后,你也回宫早些安歇。”李治担心武后还有话说,先发制人。

武后冷着眼却笑道:“好,请陛下保重龙体。”临行前,又丢下一句话,“王复盛,你好生照料陛下,重要的是,请陛下早点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老奴遵命,请娘娘慢走。”王复盛弯着腰回复说。

“春樱、婉儿,回宫。”武后吩咐说,却没看她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武后一干人走远后,李治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不耐烦地将殿中侍者都赶了出去,依旧只留王复盛一人。

“复盛,方才那明崇俨说的,你都听清楚了?”李治愤愤道。

王复盛赶紧给李治背上披上一层薄褥,掖得严严实实,“圣人何必计较法术之士说的话?他们那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

“正因为他是个术士,我才治不了他的罪。”李治咽不下这口气,却又十分清醒,“否则传扬出去,朕定会被天下人耻笑,说朕心胸狭隘、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正是如此,除了明崇俨,没人适合说这样的话。”王复盛语气始终平和。

“你的意思是?”李治一怔,“这话是有人指使?”

“倒也未必。”王复盛否定,接着分析说:“明崇俨这个人有点邪乎是真,有点才情也是真,不是什么济世救困的善人,可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奸人。他不会轻易攀附于谁,但也不保证他就不会投其所好。总之,他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何时糊涂。”

“皇后让他给皇子相面,分明就是一场预谋。”李治判断。

王复盛想想说:“那也得皇后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才行,她要知道陛下今日会犯头疾,也要知道御医们束手无策,更要知道明崇俨一定能治陛下的病——终究不是一件易事。”

“只要是她执着经营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你说的这些,根本都不算问题。她的手段,我们只有想不到。”李治忧心忡忡。

“皇后若是一早就知道明崇俨能治圣人的病,还会让圣人承受这些时日的病痛吗?老奴丝毫不怀疑娘娘对陛下的情意,故而才不敢断言此事就是一场预谋。”

李治往里靠了靠,慢慢说:“她的情意……但愿这点仅存的情意能维系住更多的东西……我还记得弘儿幼时跟着郭瑜学习《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一节,忍不住掩面而泣,我问他为何这样,弘儿回答说,‘圣贤经典中不应记载这种让人不忍听闻的事,我讲不出口,也不忍听,请让我日后改学别的书’……弘儿如此仁孝,可又能怎样?她放过他了吗?不过是为萧淑妃的两个女儿说了几句好话,那也是朕的女儿啊……”说到这里,眼眶已被浸湿。

王复盛听得伤感,安慰说:“圣人怎么又回想起这些往事了,都过去了很久,还是淡了好……况且孝敬帝自小身子骨弱,若非疾病缠身,不至于如此……圣人往开了想。”

“我破例追赠弘儿为皇帝,一方面确是因为悲痛不能自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皇后难堪——身为母亲,为何就是容不下自己的亲生儿子,难不成她还想做皇帝吗?如今,我只是担忧故伎重演,明崇俨的这番论断想必迅速会在宫中传播开来,这对贤儿来说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他将如何自处,我难以想象。”李治终于垂泪。

王复盛跟着叹气,“太子性情直率,爱憎分明,与皇后嫌隙已深,对皇后的态度更是轻慢,试想一个母亲心中多少会有些苦楚,但皇后毕竟不是普通的母亲,她母仪天下、手握权柄,不会那么容易伤感。”

“我也一直纳闷,皇后为何一直不喜欢贤儿,不过也没什么意义,她那样疼爱弘儿,不也没有怜惜吗?”李治冷冷一笑,收住泪光,透出腾腾杀气,“复盛,杀了明崇俨,以儆效尤,如何?”

“万万不可。”王复盛坚决制止,声音有力,“这种节骨眼儿,明崇俨若是遭遇不测,最不利的就是太子殿下,皇后一定疑心是太子动的手,太子险矣。”

李治半闭上眼,“就让我在这病榻上一直躺下去吧,这是无用之人最好的归宿。”

37 心有灵犀:送你去东宫侍读

如同李治所料想的一样,明崇俨为三位皇子相面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在这大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人们不敢明里议论,私下却是众说纷纭。

这样的情势之下,难免几家欢喜几家愁,却有一人,本在局外,竟沾沾自喜到了极致。

这一日,阳光温煦,园中的花草正处于疯长期,春樱的心情大好,急匆匆将手头的差事逐一处置完毕后,趁着众人不察,偷偷溜到含象殿附近的玉石栏杆处焦急地等待着。原来她买通了宫中一些太监,得知了相王李旦的行踪,刻意在此地守株待兔。

自从上次春樱对李旦表白之后,李旦便一直有意避开她,本以为时间一长这件事情便会不了了之,可惜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春樱。

正埋头想着事情,却见素面方砖上出现一双女子的锦履,李旦一惊随即抬眼,衣着光鲜的春樱拦在了他面前。

“奴婢见过相王殿下。”春樱直勾勾地看着李旦,现出惯用的媚态。

李旦有些尴尬,支吾道:“是你啊。”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殿下还记得奴婢呢?”春樱装出委屈的样子,戚戚然道,“那日是奴婢口不择言,冲撞了殿下,可奴婢的本心,您是知道的,完全是真情流露失了分寸,殿下可千万不要怪罪。”

李旦不知该如何接话,下意识四下环视了一周,见没有闲杂人等,理了理头绪,正色道:“我记性不太好,那日的事情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更是不会怪罪于你。”

春樱笑得诡秘:“奴婢说过什么,殿下自然可以不在意,可若是换了旁人,尤其是那身份特殊的人所说的话,殿下是否应该听到心里去?”

“你想说什么?”她话里有话,李旦警觉道,“我听不懂太含蓄的话,你还是明示的好。”

春樱高扬眉梢,吐出一个人名,“明崇俨。”

李旦一听,马上明白了,拂了拂袖打算立刻离开。

春樱早就提防着李旦,上前一大步,拥住了他,话里透出几分胁迫,“这里虽然不会人来人往,可负责巡视的禁卫军却是准时定点。”

李旦沉了脸,却也妥协了,“你放手,我听你说完就是。”

春樱这才松开双臂,用目光将李旦从眉眼到下颚触摸了一个遍,笑道:“明崇俨是什么人,连天后娘娘都要叫他一声‘先生’……他的话真假难辨,但分量绝不轻……明先生说那些话时,我就在场,他说得好轻巧,却像惊雷一般,在每个人心底炸开了……奴婢就记住一句——‘相王最为尊贵’……说的正是殿下您啊,试问普天之下谁最尊贵,恐怕只有天子……”

李旦早已听过好几个版本的明崇俨论断,他无心权位,自然不去打探求证,可此时春樱一字一言说得这样直白,他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一般,莫名地开始辩解:“我是父皇之子,太子之弟,虽为至亲血脉,但君臣有别,一个江湖骗子的诛心之论,根本不值得你们这些人大做文章。”

春樱见他大动肝火,好笑道:“殿下您这是激动什么?现在有人指责您有不臣之心了吗?我不过一番好意提醒,若殿下有问鼎之心,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若殿下清心寡欲,自然一笑置之,何苦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您也不想想,若您也在这船上呢?”

李旦竟被反驳得哑口无言,负气不再说话。

春樱又换上温言软语,“我对殿下的心意不必反复强调,殿下的志向也无需对春樱坦露,明崇俨的言论对太子最为不利,却又把殿下置于风口浪尖,此时不是兄恭弟谦的事情,殿下还是早作打算,至少对于可以设想到的各种情形也有个思想准备。”

春樱的话客观冷静,李旦不得不正视,腔中的怨气和怒意消褪过半,开口说:“你的提醒,我收下,可仅此而已。我承认,人都有野心,可是你的野心同我的不一样,你的抱负在我身上实现不了,我劝你,换个人。”

春樱像是被人猛地推进冰窟中,浑身发冷,连语调都跟着颤抖,“喜欢一个人,为他谋划,也算是一种野心?!喜欢一个人,非他不可,还可以换做别人?!”

李旦不去看她,却也感觉到了她在瑟瑟发抖,一念之间,有些不忍,却又担心转换态度会使得前功尽弃,与其长痛,倒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了断,“喜欢谁不是喜欢?天下男儿皆薄幸,谁都一样,你还想找出一个情种长相厮守吗?别傻了,再说,你也没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希望自己成为例外?”

春樱咬紧嘴唇,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掉落,可一颗大大的泪珠还是滴了下来,“既然喜欢谁都一样,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你说你是见异思迁的人,可你只是没遇到罢了,我固然不出众,可也不是最差的,你就不能试着喜欢我一段时间?我这副看得见、摸得着的血肉之躯,是哪里就不能让人喜欢了?”

面对这份偏执,李旦深感最难消受美人恩,可这梨花带雨的热辣女子终究是迎也不是、拒也不是,一时间只觉焦头烂额。

“你也别哭了,叫人看见不像话。”李旦只得说。

春樱却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李旦怀中,啜泣声不止。

李旦急了,想推她,手却不听使唤,木然而立,想不出更加绝情的话,即便是想到了,也再难说出口。

却说宫中还有一人,因明崇俨之事,与春樱形成极端,便是婉儿。婉儿忧心李贤,却又不能在明面上打听,只好费着周折,留意宫中的各种小道消息,以此来揣测李贤目前的处境。林秀梧积劳成疾,一直在卧床休养,因此武后晨妆之时闲聊国政大事的对象便暂时换成了婉儿。

铜镜中,武后有着一张威严却不失美丽的脸,她依着喜好理了理步摇,冲婉儿发问:“婉儿,近日朝廷在民间大量征兵,可有些刁民为了逃避兵役,故意不在期限内报到,即便是报到了,也会寻着机会逃跑,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应当被处死?他们的家人是不是也应当连坐?”

婉儿心知武后有心考她,略作沉思,平静地回答:“自从军户制实行以来,军籍与民籍互相分立,列入军籍的人家世代要服兵役,而民户则只纳租调。军籍之人参与征兵,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不能如期报到的情形多种多样,刻意规避恐怕只是其中次要的原因,身患疾病、途遇山贼、道路阻碍等都是合情合理的缘由,若不问究竟,一概论之,甚至牵连他们的家属,刑法的严苛固然得到了保障,可民心若是起变,定是得不偿失。”

武后一边在额上贴红色花钿,一边温吞吞地说:“那你以为该如何?是否应当网开一面?”

婉儿徐徐道:“奴婢以为,军法也应兼顾实情,希望可以修订征兵法,细化条款,刚柔并济;另外可以挑选丁户中经济富裕、身体强壮者充兵,免其征赋,日常练习弓矢,春夏归农,秋冬集合,由官府发给兵器、资粮,负责地方治安……如此一来,既不耽误农作,朝廷征兵的压力也会大大减轻,因为征兵而产生的矛盾更会得到极大缓解。”

“巧的很,婉儿,你的主张和太子想到一处去了。”武后补了补粉,左看右看,似乎对妆容不尽满意。

婉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话稍显窘迫,明显迟疑了一下。

一侧侍奉着的春樱突然嬉笑说:“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武后剜了她一眼,却没有多的责备,只是说:“简直一派胡言。”

春樱这才住了嘴,然而依然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注视着婉儿。

婉儿调整了一下心态说:“太子高瞻远瞩,奴婢难以望其项背。”

武后笑笑,用了玩笑的口吻说:“婉儿,我送你去东宫,给太子侍读,可好?”

婉儿强行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用了最冷漠的语气,“奴婢愚钝,实在难以担此重任。”

“太子在东宫想必十分寂寞,可也不能终日与那不男不女的家奴赵道生混在一起……你去陪陪他,也好替我照看照看。”武后若有所思。

婉儿又惊又喜,惊的是武后话中“照看”一词耐人寻味,喜的是若能东宫伴读,便有无数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李贤。

见婉儿没有表态,春樱抢着说:“天后娘娘,您瞧婉儿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她若是不肯,奴婢愿意主动请缨。”

武后大笑,用尖尖的指甲一戳春樱的额头,话却是说给婉儿的,“你听到了吧?想去东宫的人可是大有人在。”

婉儿定定神,回话:“奴婢愿往东宫。”既然李贤身边一定要有武后的耳目,那么这个人是自己,总好过其他任何人。容不得瞻前顾后,她只能当机立断。

武后没有再笑,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镜框,“这样最好,太子有了说得上话的人,我对他的关怀也不至于完全落了空。”叹气声轻到不可闻,“也真是怪异,明明在几兄弟中和我最像,却走得离我最远。”

38 东宫伴读:来的是个美貌娘子

武后遣人到东宫给太子李贤伴读的旨意即刻便到了显德殿,李贤压了一团怒火,当着宣旨黄门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打碎了囫囵咽下,这一来,心中憋屈到似乎要爆炸的程度。他对母亲这种一意孤行、强势霸道的作风十分抗拒和反感。

赵道生劝慰他说:“殿下先别着急下结论,这么明目张胆的安排眼线,本就不符常理,其中必有玄机。”

李贤轻蔑道:“谁知道又是什么经世名臣,扮起这样的角色来,也不担心晚节不保。”

“那可不一定,若来的是位年轻美貌的娘子呢?”赵道生冲李贤眨眨眼。

李贤没好气地说:“那也定是蛇蝎心肠。”

叩门声传来,极其轻,殿门本就是虚掩着,这种通报的方式,说明报信的人熟悉可靠,通报的内容更是隐秘重要。

“让他进来。”李贤撩袍坐下。

进来一个样貌很是不起眼的小吏,恭恭敬敬行了礼便以手掩口,俯在李贤耳边一阵嘀咕。赵道生离得很近,却全然听不清。

小吏退出后,李贤不紧不慢开口:“道生,有件事还真让你说中了。”

赵道生笑而不语,等着李贤继续说下去。

李贤心情显然不那么糟糕了,问了一句:“前些日子南边进贡的果子还有没有?”

“当然还有,都在井里存着呢。”赵道生回答,顺口询问:“要取一些送来吗?”

“不用。”李贤淡淡一笑,“留给我新来的伴读,一个姑娘,酒肉怕是不适合她。”

婉儿又一次踏进显德殿,忐忑焦灼中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自从重阳之后,婉儿只是远远见了李贤几眼,他目不斜视、行走如风,似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婉儿极力让言行更为体面一些,她并不知道何时变得这样在意与李贤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李贤只当她是生疏和拘谨,心中略感失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

婉儿听了这话,心跳莫名加快,口上却说:“请殿下教导。”

李贤自嘲般笑笑,“要说教导,我可不敢,上官女史奉旨前来伴读,依据章法,我事女史应如事师。女史品秩虽不高,但这殊荣却是无限——果真是好的图谋。”

“殿下何苦折煞奴婢,您所说的殊荣令奴婢羞愧万分。当然,奴婢进这东宫,不能说全无所图,能为殿下伺候笔墨正是奴婢的荣耀。”婉儿不慌不忙道。

李贤目光清透却微微挑了挑唇,厌弃的说:“你这一段话,我就只听到‘奴婢’来‘奴婢’去了,你说得倒是溜,听着的人只觉刺耳。况且,我有这样一种印象,你在英王相王面前并不如此,难道是我格外的面目可憎?”

婉儿感到双颊有热浪袭过,她埋头轻声回答:“是婉儿思虑不周,让殿下难堪。”

“言重了,这里是东宫,还没有人会令我难堪,倒是我自己,脾气不太好,常使别人难堪……婉儿,虽然你说你是来伺候笔墨的,可我不能大材小用,你在宣政殿也参与过不少敕令和文书……今日我遇一为难之事,你能否为我解惑?”此时的李贤,显得十分狡黠。

婉儿暗笑,思量着李贤什么时候也学会故意找茬了。她料想他会抛出一个两难的问题,让她在伴读这件事情上知难而退,同时恍然原来李贤方才说的“常使别人难堪”大有寓意。

婉儿恰好就是不畏挑战的人,话说得谦卑,却是自信满满,“我才疏学浅,又见识浅陋,本不该自以为是,但为太子分忧,贵在用心,不在能力,婉儿只能硬着头皮一听,解惑是必然不能,只希望能听得懂太子所惑,还请太子详述。”

李贤一本正经,往案前一坐,拂了拂宽大的袖袍,“陇右道呈到刑部这样一桩案子,叠州女犯毒杀亲夫,案情复杂,真伪难辨,现场目击只有其子一人,一度被认定为母子合谋,后来其子为求自保,在大堂上亲口证明母亲杀人之罪,并出示了相关证物……按道理说,疑案真相大白,该将凶犯绳之于法,可地方官吏却深感为难——‘亲亲相隐’乃是古训,汉朝宣帝曾专门发诏说‘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祸患,犹蒙死而存亡。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当地典狱官更是直言岂能因为避刑而罔顾生母性命;但也有人发出不同的见解,他们说国法之下亲情不过是私利,仁者爱人也要有是非对错,若是一味庇护亲人犯下的恶行,那又与共犯有何不同?”

婉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胸有成竹道:“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断,都不能尽善尽美,没有全胜,也没有双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好在得失之间还能选择,至于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这完全取决于殿下心中的期望,您所渴求的是哪一部分,又或者说哪一部分对殿下而言更为有利。这件案子,法责其母罪,俗责其子德,但与殿下扯上关系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殿下的主张——殿下推崇的若是以仁孝治理天下,那么谴其子,令子代母服刑,可得人心;殿下若是信奉严刑峻法、以刑去刑,便可颂扬此子大义灭亲、以法为教,这样一来,不轨之人便不敢轻易以身试法。”

李贤看着婉儿出神,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妙龄女子说出的话竟同年逾花甲的政客一样老辣犀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早已做出的决定。他的初衷是想让婉儿离开东宫,这趟浑水她实在不应该搅合进来,他没有把握让她全身而退,因此倒希望来的是像春樱一样的人物,这样便可以佯装中了美人计,有意留下一些把柄麻痹着武后,进一步暗中壮大实力。可婉儿如此聪慧有主见,他是否应该留下她,相互提防、相互成全。

“说的倒是有理有据,讲了这么多,口一定渴,这里有些鲜果,先润润喉。”李贤拿眼瞥瞥摆放在一旁的琉璃果盘,悠然地说:“桃甜李酸,可别一起吃,否则酸得不够,甜得也不彻底。”

婉儿在不谈论政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腼腆和娇羞的,微微红了脸回答:“我不渴,倒是殿下您,可要饮一些甜酒?”

李贤索性说:“也好,难得我今日空闲,正好喝几杯,也有一些诗词歌赋上面的事情与你说。”

东宫伴读的日子过得很快,婉儿对李贤的依恋之情与日俱增,李贤的态度却是若即若离,时而暧昧,时而疏离。还好两人都有理性冷静的一面,柔情化蜜,仍不忘在险境中步步为营。

婉儿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和矛盾,她感念武后的知遇之恩,却又绝无办法对李贤虚与委蛇,因此每逢面对武后的质询,她只能采用折中之策。

武后总是会在毫无规律的时间点上将婉儿从东宫召到内殿,见面少不了寒暄之词——这对于身份悬殊天差地别的人来说,本无必要,婉儿却从中领会到了更深的危机。

这日,武后刚退朝回宫便命人把婉儿找了来,一面更换常服,一面极为柔和地说:“婉儿,你到东宫也有段时日了,今日朝堂上,我见太子面庞圆润了些,想必是有了你陪伴左右,忧烦的心事变得少了,心宽体胖嘛。”又特意看了看婉儿,发出惋惜声,“只是你看上去却清瘦了不少,莫不是东宫的事情不怎么顺手?”

婉儿不禁摸了摸脸颊,然而并没有感觉到有变化,谦声说:“奴婢多谢娘娘关怀,东宫一切尚好,太子勤政亲贤。”

武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呷一口道观里送来的粗茶,“倒也真是‘勤政’——听说他苦心费力写了一本《君臣相起发事》,倒是有些意思;至于婉儿你说的‘亲贤’,他也的确私下召见了不少朝臣,或许是过往甚密,还叫人误会成了‘结党’……”

“为太子侍读以来,奴婢一直留心观察着,身在其中,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请恕奴婢直言,娘娘的疑虑有些流于表面了……太子著书是真,且还写了《修身要览》;召集臣僚商谈国事也是真,其中亦有天后的近臣。身为监国太子,这些本就不是逾越的举动……然而人言可畏、人心莫测,奴婢深信娘娘定有主张,一双慧眼也不会轻易被蒙蔽;而从婉儿的本心来说,既然片刻都没有遗忘娘娘的嘱托,就必然忠于职守,绝不会对娘娘阳奉阴违,毕竟那个把婉儿从掖庭带到内朝的人,是娘娘,不是太子。”婉儿在与武后的相处中,逐渐发现与强势的人打交道,示弱并不是最好的手段,相反适度露出一些机锋才能赢得主动。

武后半信半疑,提醒说:“你是从宣政殿走出去的人,可不能偏袒别处,即便是我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在这宫里,有个清醒的头脑可比一身炫目的皮囊重要多了。”

“奴婢一定谨遵娘娘的教诲,绝不辜负娘娘的一番栽培。”婉儿应付说。

武后换了一个话题,“最近去见过你的林师傅吗?”

“前几日刚去探望过,林舍人精神不错,但身体仍旧虚弱。”

“她在我身边这些年几番浮沉,劳苦功高,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我亏欠了她。”武后有些疼心道,“我会越来越好,她却还没过上想过的日子。”

“听闻司马侍郎辞官的折子递上来了。”婉儿同样有所触动,“或许退隐山林才是侍郎夫妇的心愿。”

“我固然知道他二人的心思,只是司马慎微才华盖世,表奏笺记堪称一绝;秀梧亦是有着咏絮之才,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于公于私,我都难以割舍。”武后叹道,接着问了一句,“不知道婉儿你是否也有避世之心?”

39 两情相悦:你似翰墨,又像纯酿

“山水清音诚然美妙,效仿陶公更是怡然自得,可奴婢是红尘中人,对这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的宫殿更加情有独钟。”婉儿所言不虚,但也另有用意,林秀梧的离开已成定局,她走后谁能在女官中脱颖而出谁便会谋得锦绣前程,言谈中,武后显然需要一个有野心的助手,而非什么隐世的高人。

果不其然,武后和颜道:“爱热闹好,不过繁华落尽最是萧条,倒不如竭尽心力去维护着这一世繁茂。”

“娘娘圣明,见解独到高深。”婉儿应和,类似的话她已说得越来越顺口。与此相对,武后听多了恭维,愈发不当一回事,只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能坦然接受。

“你来我这儿也有一会儿了,太子寻不着你,怕是要迁怒旁人,你先回去,做好分内的事情……我希望我这一世繁茂中,你也是个见证者。”武后的话其味无穷。

婉儿遵照武后的意思返回东宫,却见太子李贤已在书斋,案上铺了一幅宣纸,正在专心致志地挥笔作画。

婉儿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走近,看清他画中是一株梅花后,便去调配了一些红色的朱砂。

“婉儿,你稍稍来晚了点,方才我正犹豫,下笔时若先蘸深墨会如何……明知不能这样操作,可心中就想一试。”李贤的话说得淡淡的。

婉儿从侧面望着他高挺的鼻梁,回话说:“试试又何妨?总有补救的办法,只要构图精巧、虚实相间,枝条断开留白、花朵聚而不塞,终究是副好画。”

“起笔就不对,哪里会有好的结果?”李贤将画笔放下,转向身边玲珑剔透的姑娘,“婉儿,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声音到最后显得有些低弱,“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至亲之间谈何对错?有人任性,就要有人包容。”婉儿坦然说,她的身份决定了只能点到为止。

李贤理解她的立场和苦衷,也不再细说,换了一种口气,说回画梅上,却引了一首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婉儿听出这是北魏大将陆凯的《赠范晔诗》,当时陆凯率兵南征,时值梅花怒放,不禁思念身处陇头的知交范晔,恰逢偶遇北去的驿使,于是折梅赋诗、以梅寄情,想来也真是风雅至极的性情中人。

“殿下可是钟爱梅花?”婉儿试着问了一句。

“寒冬腊月,一枝独秀,不是什么引以为傲的事,不过胡乱画画,说不上聊表心事。”李贤有些心不在焉,却又不想冷落了婉儿,遂问道:“对了,婉儿,你最近作诗了吗?”不等婉儿回答,着意强调说,“不是那种酒宴上为王公大臣量身应制的那一类,而是闲情逸致中有感而发的那种?”

婉儿见李贤如此较真,笑着说:“前些日子去公主宅子,园里景致惹人,心中倒是嘀咕过几句——攀藤招逸客,偃桂协幽情;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携琴侍叔夜,负局访安期;不应题石壁,为记赏山时……”

“是太平的新园子吧?”李贤猜测说,“听说她新建了园林,山石都是从桂州来的。”

“桂州山水秀甲天下,公主深谙其中之妙。”婉儿避重就轻,她知道李贤不主张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李贤轻声叹了叹,却发觉婉儿头上有一支钗松动了,他压根儿没去想,极其自然地伸过手去,小心取下发钗,换了一处位置重新斜插上。

婉儿低下头,避免目光与李贤正面接触,两人已经离得很近,鼻息声隐约可闻。

这亲昵的场景婉儿梦寐以求,此刻心潮起伏,只想将保留的矜持和理智统统抛去。

李贤先她一步,顺势将婉儿搂入臂弯之中。

她则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想着即便只有片刻的温存,此生也再没有遗憾了。

李贤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发丝,鼻尖在她光洁细白的脖颈之间游离不定,吐出的话温柔如水,“婉儿,我喜欢你的味道。”

婉儿将面颊贴在李贤的胸膛上,抬起下巴,仰视着他,“是什么样的味道,似曾相识吗?”

李贤低下头,缓缓又近了一些,声音很低,“独一无二的味道,像是翰墨,又像是纯酿,还夹杂着芙蓉的香气。”

婉儿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腹轻轻在李贤唇边划过,打趣道:“还好,你没说是酪樱桃的味道。”酪樱桃是时下长安的一种流行吃法,顾名思义就是把奶酪浇到新鲜采摘的樱桃上。

“恕我直言,你没那么甜,更没那么腻。”李贤有些坏坏地说,“而且你看上去没那么好吃,众人大都敬而远之。”

近似揶揄的情话撩拨得婉儿红了耳根,假装赌气,“既然入不得大众的法眼,也就更不敢污了殿下的视听。”做出双手推开李贤的动作。

李贤却是拦腰一揽,紧紧拥住了怀中之人,一往情深道:“婉儿,我知道我不该动心,身在这个位置,许多的难题唯有无情可解……我苦于找不到理由把你拒在千里之外,即便找到了,心扉已开,也断然没有办法再合上……”

婉儿既欣喜又惶恐,双颊绯红,“我心似君心。”

美人流转的眼波,稍显羞怯的脸庞,微抿的红唇一一落到李贤眼里,他在这一瞬间终于体会到情难自禁的滋味。

他缓缓低下头,她会意地闭上眼,温热的唇瓣眼看着就要碰触到一起……

忽然“咣当”一声,听得门外似乎有重物坠地。

“谁在外面?”李贤本能地松开婉儿,警觉道。

“六哥,婉儿,没吓到你们吧?我,我也真是,这么粗心、不小心将这盒子弄掉了。”却见门一推,英王李显笨口拙舌地出现在面前。

“原来是七弟你。”李贤恢复了一贯的神色,不知不觉中与婉儿的身体距离也调整到了合适的状态。

“你倒是往我这东宫跑的勤,通传都免掉了。”似有轻微的责备之意。

“熟门熟路,我不也是图个便利吗?”李显透出一脸的无辜。

李贤看他捧个五六寸长的锦盒,顺口问了一句:“这次拿的又是什么?”

“六哥不妨打开看看。”李显故意卖弄道,“这可是件好东西。”

李贤一个示意,婉儿上前,接过锦盒,心上却是骇浪掀过、余波未平。

打开盒盖,揭起绸布,看到一只雕刻精美的笔筒。

“料想六哥这里金银玉器多不胜数,这竹制笔筒是不是愈发显得清雅?”李显赶紧自卖自夸,这阵子口齿伶俐了不少,“不说这老竹的材质,就看这雕工,雄厚质朴,山水和花鸟意境更是高远。”

李贤不咸不淡地说:“竹子虚心有节,本就是好物,多谢七弟。”又对婉儿说,“婉儿,你就将它摆在我书案上。”

婉儿摆放笔筒的空当,李显轻轻问了一句:“六哥,婉儿到你这里多久了?”

“不曾算过,也不曾留意。”话里几分凉薄。

李显一惊,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可是——我——”

李贤突然朝着婉儿毫无征兆地建议说:“婉儿,正好你爱写诗,往后你若灵感乍现,想出什么佳句来就随手写在纸条上,放入英王送的这个笔筒,我若得空,会为你续上几句。”

婉儿欣然同意,笑而答道:“这可真是一种别致的用法,奴婢谢过英王殿下。”

李显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酸涩和苦楚像是涌到了喉间。

几人又闲聊了一阵,到了用膳的时间,李显却起身要离开,婉儿照着太子的意思诚心挽留,无奈李显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李贤见状只好应允,专门差了婉儿去送。

婉儿明白这其中的用意,想着有些话终归要说得清楚明白,李显对她的心,她并非全然不知情。

果然,在一小段石子路上,李显刻意放缓了步伐,倒也不加遮掩,开口就问:“婉儿,你是不是喜欢太子?”

婉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方才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李显默然,两人并行了几步,忍不住又问:“他在你心里现在是什么位置?”

“眉眼可做山河。”婉儿坦然中带了些许决绝。

李显彻底停下,大声质问,似是不愿意相信,“他就是你的世界?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有些痛苦地按了按额角,强迫自己冷静,可似乎没有丝毫效用,相反愈加冲动,“婉儿,我喜欢你。我相信你知道,所以一直没说。但我现在觉得有必要说了。我不说,你可以装作不知道,但现在你没办法装了。”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婉儿却并没有觉得心中敞亮了,她微有窘迫,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李显。

这份没来由的歉意让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李显见她不吭声,既焦虑又无奈,“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太子,说真的,我要是个女儿身,我也喜欢太子,他比我好。可是,我却偏偏希望你喜欢的是我。太子能给你的,他不会给你;我给不了你的,也会全力以赴,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差别。聪慧如你,应当懂得斟酌。”

这下婉儿回答得非常干脆,“懂得斟酌是一回事,可有些事情用不着斟酌,也不能斟酌,又是另一桩事了。请恕我不识抬举。”

李显终不是死缠乱打的人,他顾虑着尊严和仪态,只能隐忍克制着,咬咬牙换了一副神色做伪装,“话已经说了,你也不必再送。太子还等着你用膳,你早些回吧。”

婉儿应了一声,也没看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彻底划清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40 父女合谋:韦玄贞的鸿鹄之志

英王李显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是今日他却恨自己看得透彻、想得明白,他原本可以不去问婉儿那些话,这样至少还能留一个念想。

他有些懊恼地回到王府,见正妃韦氏与岳父韦玄贞正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十分鬼祟,心中的不悦一下被激发了出来。

韦妃见李显拉着脸、气咻咻的样子,忙殷勤地迎了上去,“殿下,您回来了。”且不说相貌,单是这声音,就自带风情。

李显却不理会,脸色更加难看,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这不明知故问吗?”

韦妃讨了个没趣,与父亲对视了一眼,又赔出笑脸,“你看你,吃了爆竹了吧。”

韦玄贞跟着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一拜,李显诚惶诚恐,慌忙伸手去扶,“岳父,不是说了多遍,在府上这些规矩就免了吗。”

“君臣有别,哪能说免就免,老夫这点规矩还是明白。哪像我家香颂,脑子一根筋,听什么就是什么,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老头子话中有话,李显落了下风,碍于情面,只好说:“岳父过谦了,快请坐。我这里有道观里献的茶,您喝一点?”

韦玄贞摆摆手,“我可喝不惯那东西,还是酸梅汁爽口些。”

韦妃发出清亮的笑声,“都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这点不变的喜好。”

“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为父也有鸿鹄之志。”韦玄贞毫不客气地白了女儿一眼。

李显在韦父身边坐下,好奇一问:“不知岳父的志向是什么?”

韦妃在一旁抢话,“我有什么不懂、不知的?父亲不过是想做宰相罢了。”

李显和韦玄贞几乎是同时开口制止:“胡说什么!”

见李显刚刚平复的脸上又多出怒意,韦玄贞忙替韦妃辩解,“我这女儿,被我宠坏了,什么都好,就是轻嘴薄舌,殿下万万莫与她一般见识。我一老翁,所谓的壮志雄心不过是儿女成才、殿下安康而已。”

韦妃不满地瘪瘪嘴,不敢再轻易开口说话,心里却是嫌弃父亲做派虚伪,明明做梦都想有个中书令、侍中之类的头衔,人前却始终谦逊得不得了,旁人面前倒也情有可原,但对自家女婿怎么也如此见外。

碍于情面,李显表示谅解,责怪了韦妃几句,借口有些困乏,回房休憩了。

韦氏父女目送李显离去后,彼此心照不宣,再次坐定后,韦玄贞装出一脸懵,“香颂,他一直这样吗?”

“父亲还不知道嘛!他向来都是把喜怒写在脸上,只是最近每次太子宫中回来变本加厉了而已。”韦妃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有一双细长却明媚的眼睛,眉毛又细又弯,鼻尖精巧,唇色尤其红艳。

“不至于吧?他何时对太子竟嫉妒到这等程度了?”韦玄贞难以置信,一个劲儿摇头。

韦妃哈哈大笑,笑罢却是冷冷的音调,“真是嫉妒倒也好了,至少说明他还有上进心,可惜他那点心思,为的不过是一个丧门的狐狸精。”

韦父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上官家那倒霉的女郎?”

“她哪里倒霉了?倒是因祸得福,成了皇后身边的红人不说,几个皇子也是围着她团团转,指不定以后就是做娘娘的人了……相形之下,女儿难道不比她倒霉得多?守着这样胸无大志的夫君,还被冷言冷语地奚落着,真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韦妃自怨自艾。

韦父表情极为肃穆,“……‘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想我京兆韦氏也算是高门望族,怎就被人如此轻贱?当初我给你取名香颂,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流芳百世的人物。”

韦妃听了,感觉意犹未尽,忙追问:“父亲难不成还有什么主意?”

“当然有,只是不知道女儿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还要杀人放火不成?”韦妃有些傲慢地说,越说越得意,“当年这王府的女主人赵氏多威风,仗着母亲是常乐公主,就没给过我什么好眼色,可结果怎样,天之骄女被活活饿死在牢里——这其中,女儿可是手都没抖一下……”

韦玄贞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休要再提此事,为父说了多少遍了,给我烂在肚子里!要不是你一眼相中李显,何苦有这一桩折腾?”又将话连贯上,回到正题上,“不过,女儿你还真是冰雪聪明,一语中的,这回可真是要杀人放火。”

“父亲糊涂了不成?这样的事情您自个儿谋划不就行了,女儿可是不管不问的。”韦妃做了一个用双手捂住耳朵的假动作。

“好好好,你就坐享其成吧……如若不成,一切都不牵涉你,行了吧?”韦父嘴上没好气,心中却盘算不停。

41 求娶玉燕:她毫无瑕疵

这一年是多事之秋,一向持重内敛的相王李旦也折腾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他本已娶刑部尚书刘德威孙女为妃,亦有孺人豆卢氏、崔氏、王氏等,身边虽然说不上莺燕成群,但也绝非后院空虚。李旦一向崇信道教,年纪轻轻少私而寡欲,更不消说会为女人神魂不清。然而这回,他的的确确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冲撞了武后。

冒冒失失入宫,直截了当请求赐婚,若是李显如此行事,武后毫不惊讶,可李旦这样,武后实在是有些意外,甚至不快。

“你说那女子叫什么?”武后又问了一遍,却并非是没有听清。

李旦跪地,重复道:“窦玉燕。”

“可是将作大匠窦抗的曾孙女?”武后接着问。

“回母后,正是。”

武后心里明朗得很,不紧不慢地说:“此女我早有耳闻,听说才貌出众,且温顺贤惠,遵守礼仪……祖父是大理卿、莘国公窦诞,父亲为润州刺史窦孝谌,也算世家门第出身。”

李旦心上一阵喜悦,想着母亲既然都这样夸赞了,纳娶玉燕为孺人一事必成,正想谢恩,不料武后又开口:“可惜她的几个兄弟,窦希瓘、窦希瑊、窦希球皆为贪鄙之人,名声极差,旦儿,你不会不知道吧?万不能因为窦氏的美貌而冲昏了头脑,从而铸成大错。”

“儿臣只是要娶玉燕而已,玉燕毫无瑕疵。”李旦流露出顽固的一面。

武后阴着脸,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喜欢谁、厌恶谁都只是你个人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何苦进宫禀报,由着自己的性子,岂不是更为洒脱?”

李旦将态度柔和下来,“母亲,是儿子说错话了。”

武后见他改换了称谓不叫“母后”而唤“母亲”,如同民间母子相处一般,心上有了微妙的变化,口吻却依旧,“旦儿,按理说,以你的性格,亲口把这种事情提了出来,必然是动了心,我自然能够体谅,只是你终究是皇子,这样的身份是荣耀,也是束缚,你必然不能随心所欲……况且若是为了一个女子,伤了皇家体面和亲情,可真是要让人笑话了。”

“儿子考虑得不深,让母亲忧心了。只是玉燕对于我来说,分量不轻,我拿得起,却割舍不下。还请母亲周全。”李旦叩首,极力把话说得委婉。

见他恳切真诚,武后反而不适宜再说那些说教之辞,变得慈爱了一些,“你快起来吧,因为这点小事,不至于行这样的大礼,我可看不下去。”

又斜睨一眼侍奉在侧的春樱,似问非问,“你可看得下去?”

春樱脸色早已灰白,双眼通红,为了不在武后面前失仪,强颜微笑,“殿下情深义重,娘娘豁达宽容,奴婢实在是感触良多。”

武后冷冷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谁,“你们年轻人的那点儿心思,我反正是懒得去看,懒得去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好。”

李旦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儿子向母亲保证,若是娶了窦氏,必定收敛心神,从此不再做任何胡思乱想。”

“算了。”武后发出低沉的声音,“婚配嫁娶,也是强求不来,逆了你们的心意,又要说我不通情理,还不如顺遂着你们,皆大欢喜。”

“多谢母亲开明。”李旦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安放了下来。

春樱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她无力阻止,甚至无法将悲痛尽数释放。原来忍耐像一把钝刀,割在心上,起初没有感触,待到有了知觉,已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武后抬手置于耳后,慵懒地舒动了一下头颈,“退下吧,我需要清净一会儿。”

李旦行礼告退,春樱看着他,唇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想着在这种时候他若能看她一眼,她必然会好受得多。然而李旦自始至终就当她不存在。

“奴婢去送送相王殿下。”这个请求很是大胆。

武后并没有发怒,做了个手势,算是准了。

春樱在这一刻对武后的感激之情达到了新的顶点。

李旦知道春樱必然穷追不舍,于是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幻想着能把她远远甩在身后。他对她,有说不出的厌烦,也有莫名的忌讳。

42 爱而不得:换回一句无话可说

春樱当然还是追上了他的步子,用狠狠的语气质疑道:“她到底有什么好?我也不是没见过,清汤寡水,根本毫无滋味。”

李旦只得停住,决心与她好好理论一番,“玉燕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在我眼里,她一切都好,我一向不喜俗艳,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过一个刺史的女儿,值得你这样百般维护?”春樱有些面目可憎。

李旦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犀利无情,似乎蕴藏着最深的恶意,“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想明白,今日正好请教一二。”

“何必说这些没用的,有什么话你索性都说了,不要再说一半,藏一半,凭空让人多出期待。”春樱不满道。

李旦重重一点头,“早该如此。”开始了他的说辞,“我想问,一个奴婢,瞧不起名门闺秀,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

无需品味,话中的讥讽已是满溢了出来。强硬如春樱也快支撑不住,可情爱本就是一场豪赌,输赢都得一力承担,她用力掐了一把手心,疼痛令人清醒,于是异常冷酷地回答:“奴婢又如何,闺秀又当如何?男人喜欢,便是珠玉,一旦抛弃,便如敝履……世事无常,在我看来,千金小姐未必就比得上卑贱女奴,身为奴者,深知世事艰难、人心无常,不会像名门闺秀一般,心思纯粹幼稚,丝毫不知奋发有为……出身好的人,可以仰仗的只有出身,一旦失势,怕是连贩夫走卒都不如……多少大户人家的女眷因为家道中落坠入风尘,不变的是锦衣玉食,可她们视为生命的清白却荡然无存,也不过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罢了……”

偏见让李旦对春樱的话嗤之以鼻,“真没想到,你的内心如此阴暗,你嫉妒比你好的人,却又不愿意承认不如她们,所以编排出这许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以前我只觉得你可憎,现在一想,应是可怜才对。”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怜悯,尤其是你,李旦。”春樱第一次直呼了相王的名字,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在红烛高烧的夜晚,她偎在他肩上,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也算是内闱中的情趣之一。

李旦并不知道春樱内心是多么不可一世,他显然不懂她,她的深情、她的野心,连同她的骄傲,他都知之甚少。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也不关心,你专注着自己,这样很好,蒙你错爱一场,我无话可说。”

春樱收拾涕泪,笑声苍白无力,“一场痴想妄想,换回一句‘无话可说’,这很公平。”

“希望你好自为之。”李旦回了一句。

“你也是。”春樱毫不犹豫地说,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愿我雍容潇洒的相王殿下永远不会有后悔和心痛的那一天,然而,我今日便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会后悔的,终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

李旦感受到了话里的寒气和说话者的决心,然而只是一笑置之,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说的话,他从未放在心上。

这天夜里,春樱出格地和几个不当值的小宦官斗酒,喝得酩酊大醉,旁人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可是看到她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压抑和痛苦。有人好心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春樱笑着回答为什么一定要越过去呢;有人去抢她手中的酒杯,细细对她讲述净身入宫的悲惨经历,她没心没肺地说宫女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还不如挨过那一刀的六根清净;也有心智成熟的,开导她这宫里有的是成功的女人,只要善于把控机会,麻雀变凤凰根本不算什么……

春樱略有沉思,借着醉意嚷嚷着“当初她还不如自己年轻,却能俘获他至高无上的心,我为什么就连捕获猎物的能力都没具备?她有多难模仿,他又有多狡诈?说什么清静无为、温文尔雅,明明是头狼,我却一直当他是只羊,用逗弄羊的方式当然抓不住狼,我怎能这么糊涂……”自然有人能听懂她的话,提醒她慎言,她却满不在乎表态没什么可害怕的,大不了一死而已,三尺白绫也是人生的归宿……这个混乱不堪的夜充满了荒诞和浮浪,却彻底改变了春樱一生的轨迹。

43 鸳鸯交颈:这种事不能在这里

那头春樱和李旦彻底走向决裂,这边婉儿和李贤却如同蜜里调糖,两人实在腻味得很。

按照李贤的提议,婉儿每逢有了才思,便会及时写在小纸条上,叠好后放入英王李显相赠的那只竹筒里,这对于李显来说确实不公平,可情感之事从来都不能用公平二字来衡量。

李贤日理万机,竟也常常会取出纸条来赏看,时不时还会即兴附上几句——婉儿心驰神往留下一句“隐隐骊山云外耸”,李贤挥笔便接了下一句“迢迢御帐日边开”;婉儿有感而发“风篁类长笛”,他则马上相应“流水当鸣琴”……两人之间细腻的情感如涓涓流水,润泽了每一寸心田。

这日天色已暗,婉儿照例在书斋研墨,李贤端坐案前,用笔试了试墨色,微微点了点头。婉儿停下,见灯火似乎不够透亮,又去剔了剔灯芯,只听得“卟”地一声,银釭中的灯花爆了。

这声音自然而然转移了李贤的注意力,他把目光从折子上移开,索性放下手中的笔,半倚在靠背上,伸直了双臂,这样慵懒的姿势在他身上并不常见,只见他笑着说:“婉儿,真是好兆头!”

婉儿自然知道民间关于灯花的说法,欣欣然答道:“恭喜太子殿下,灯花爆百事喜!”

见她美目中闪着星辰一般的光泽,白皙的面庞映在柔煦的光亮下呈现出别样的风韵,李贤不禁心神荡漾,却故意正一正颜色问道:“你倒说说看,都有哪些可喜的事情?”

婉儿低头含笑,正正经经地说:“别的且不说它,这两年蛮夷酋长光顺门朝见、大将军裴行俭威震西域,我大唐疆域极盛,于国于民,这可都是可喜可贺之事。”

“这些国家大事,朝臣们天天讲,耳朵都要起茧了。”李贤指一指耳朵,慢悠悠强调说,“我听不出什么新鲜来,我想知道的是婉儿你,关于你,都有什么值得欢喜?”

“明知故问。”婉儿略显娇羞,用了轻微责怪的语气。

李贤指一指身旁不远处的一个绣墩,示意婉儿坐到他近旁来。

婉儿本就不是扭捏作态的人,虽面色泛红,却也遵从旨意,在绣墩上坐下。

李贤弯了腰,凑到她跟前,很认真地问:“我怎么明知故问了?我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显然此地无银三百两。

“殿下是有心逗弄婉儿不成?”婉儿假装愤愤然,有些赌气地说,“无非就是想听我说一句,身处东宫与殿下相伴是最值得可喜的事情。你若爱听,我大可说一百遍,一百遍不够,我就也说到你耳朵起茧。”

李贤绝没料想到她如此耿直、调皮,一时间倒有些不适,半开玩笑说:“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像发自肺腑,倒像是受人胁迫似的?”

婉儿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忍住不笑嘀咕说:“本就是被逼的。”

这下李贤倒是先笑了,一只手抚着她的肩,“我可真惨,想听一句甜言蜜语,还要这般周折,到头来也没听到一句真话。”

“殿下这话有失偏颇,婉儿不依。怎么就叫一句真话都没听着?我明明说了不少真话。”婉儿假装生气。

“那你就明明白白回我一句,如果我希望身边有一个人,能陪我从青丝到白头,无论宫殿还是茅舍都能甘之如饴,你愿意做那个人吗?”李贤目光炯炯,说出的话既温和又恳切。

婉儿心底掀起波澜,深深凝望着他,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头。那一刻,她真是下定了决心。

李贤用一只手臂绕过她乌黑的发,神情却显得有几分凄然,“你说的没错,婉儿,我的确是在明知故问,我知道,你就是我命中一定要出现的那个人。我曾经以为,她或许永远不会出现,或许出现了却不属于我,从不敢想象我会有这样的幸运,既能等到你,又能拥有你……可惜美中不足,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给不了你名位尊荣,甚至有时连一句安慰都不能给你。理想中我希望和你白头偕老,可是现实里我们甚至不在一个阵营——你懂的,只是不说而已,我们之间也并非不坦诚,只是那一层隔阂是恰到好处的,它比我更能保护你。”原来李贤早已看透了一切。

婉儿感到眼睛涩涩的,睫毛上也沾染了雾气,想了又想才开口:“殿下,往日我在掖庭时,深信一定会有走出去的一天,如今我在皇城中最繁华的宫殿里穿行不倦,却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真的,我不在乎以后会怎样,活在当下,我只想肆意地释放,即使明朝就是末日,那又如何?此时此刻我在你怀中,一切都知足了。”

李贤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不自觉仰了仰头,就在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迅速俯身,覆上婉儿温软的双唇。这猝不及防的吻来势汹汹,在男女之事上白纸一张的婉儿整个人都变得绵软无力,有微妙的热度包裹着她的身体,这热量似乎是由内而外的,又似乎来自心上人热烈的拥抱。

她分不清是在云端还是在梦境,温柔的爱抚让人沦陷。李贤修长的手指隔着薄纱外衣灵活地游走,婉儿素来不喜穿厚——宫中的时尚也向来如此,他的指节摩挲着,就像在赏看一件精细却易碎的瓷器。

“殿下,我好像发烧了,是不是生病了?”趁着李贤轻吻着她,婉儿傻傻地说了一句。

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风流男子,停住吻,跟着笑了一声,捏一捏她红馥馥的脸蛋,坏坏地说:“放心,你一切都好,灼到你的是你自己的心。”

即使这方面再迟钝,此时也意会了,婉儿又羞又惊,这才发觉半边肩膀早已钻出外罩纱衣,被逐渐变得微弱的烛光衬得愈加细滑。

她突然有些许害怕,拉一拉纱衣,“我——”却又说不出任何话来。

李贤看出她的紧张,握着她的手,像是在说一个誓言,“从今往后,我会永远记得你,你也永远不要忘了我,好吗?”

婉儿眼角莫名渗出泪光来,“这么简单的要求,我当然答应。”

李贤拢了拢她额上的碎发,亲昵地说:“是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谁会忘了自己呢?”

婉儿不知哪里来的决心和勇气,环住李贤,在他唇上深深一吻,边吻边摸索着去解他身上的玉带钩。

李贤在她生涩的吻中分了分神,笑着按住她的手,“不能在这里。”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掀开帷幕,走进内室。

内室中的烛火更加昏暗,但昏暗中凭空多出几分淡淡的温馨。李贤小心翼翼将婉儿平放在榻上,第一件事便是为她脱鞋。

婉儿红着脸急忙制止,“殿下,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李贤笑道:“今天该我侍候你。”

婉儿并没完全明白他的话,正犯迷糊中,李贤在她身侧躺下,支起一只手臂细细看着她,也不说话。

“殿下,你看够了没?”她娇俏地说,心上放松了一些。

李贤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只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婉儿羞着垂眸,“你何时会说这样中听的话了?”

“不光会说。”李贤话音一落,便将唇凑了过去,这是一个十分绵长舒缓的吻。婉儿的紧张和慌乱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许多。

当他再一次吻上她,温热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婉儿又感到了那一股热流铺天盖地袭了过来,可很快肌肤感觉到了凉意,那是一种全新的坦诚体验。

她拥着他,想象着这漫长的一生,若是只此一刻,那便只能抵死缠绵,于是将双眼闭得更紧些,一只手不自觉抓了一把绣着百花蝴蝶图的被面,被面是绸缎的,很滑顺,她竟没有抓住……

熏香炉中的香料燃烧殆尽,只有余烟袅袅,内室一片迤逦风光。

云收雨住,婉儿翠色的双眉少了些许颜色,李贤抚了一抚,无比怜爱地说:“明早我给你画上,你喜欢垂珠还是月梭?”他说了两种眉式。

婉儿的脸上是浅浅的粉色,声音轻柔得像要听闻不着,“别胡闹。”

李贤搂紧这个柔若无骨的可人儿,低低说:“我也想学一学张敞。”

“他为妻子画眉,是因为他小时顽皮,一次乱扔石块,误伤了其妻,其妻因而眉间留下了伤疤……后来张敞做了官,听人说起这个女子由于容貌的原因一直没有出嫁,内心愧疚,这才去上门提了亲……”婉儿恢复了一些气力,给李贤说了一段以前在内文学馆偷偷看到的野史轶闻。

李贤笑着:“你信吗?即便是真的,他夫妇二人的情意也是真的。”

婉儿依偎着他,“是的,有人当这是风流韵事、嘲笑不已,其实心中多半是羡慕的……”

“我想我们也能这样。”李贤情到浓时不自知,俯身下去索取着婉儿的唇中芬芳……

这一夜,锦衾凌乱,烛火摇曳,风声吹着窗纸沙沙响个不停,明天或许是个阴天,也或许艳阳高照,可是谁也不会去在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4 离奇命案:复仇的美人蛇

却也有人身为智者,全然无法预测关乎自身的命数。

东都洛阳的一处宅院里,正谏大夫明崇俨正卧在花丛中闭目眼神,牡丹花刚刚开败,这满庭的芬芳也无法弥补未能亲自前往大慈恩寺观赏白牡丹的遗憾。

明崇俨想着明年一定不能再错过,朦胧中听得有女子用柔腻的声音呼唤着他,“……明崇俨、明——崇——俨——明……”一声一声时而急促、时而绵长,听着声音开始臆想,他断定必是一位绝色佳人,因此迫切地想睁开眼一睹芳容,无奈眼皮竟像是有千金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费力地挣扎着,却觉身体麻木僵硬,以往被躯体所禁锢的魂神轻飘飘地溢了出来,对于深谙方术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信号。明崇俨下意识去摸胸口那块古玉,又听得那女子诡异的笑声,好一会儿,传来幽幽的吟唱,“……邙山苍苍,洛水茫茫,江陵夜雨,魂归何方?披发仗剑,东望昆仑,我心向山,无奈君心向水……无所依,无所依……”听来极其哀婉,却是不成文的曲调。

妖音萦耳,心神俱乱,明崇俨一阵寒颤,腔中似有巨石挤压着五脏,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双眼被震开,却看不清身处何地,远方的微光分不清是月色还是日影,一片繁花鲜艳得灼人,花间有毒蛇高高昂着头,嘶嘶吐着信子……

明崇俨一只手按住心口,另一只手去取腰间从不离身的灵符,高喝一声,“孽障!出来受死!”走南闯北这些年,他对鬼神之事早已见怪不怪,正要出手之际,突然忆起少年学道时的一段经历,他的师傅是他父亲身边的门卒,虽地位低下,却是个高人,道法尤其高深,明崇俨的驱鬼除妖之术便是从那里学来,这名师曾给过他几册书,书上除了人名,别无其他。明崇俨天资奇高,一番苦心修炼,终于参透这些人名的含义——竟全是鬼怪妖邪的名称!从此以后,明崇俨有了通灵的本事,也算是洞察了天机。

想到这里,明崇俨觉得有必要知道这妖祟的出处,正要试探着叫一声书上的名字,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从茂密的花草中游窜了出来。

“美人蛇!”明崇俨吸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单看这怪物的脸,乍一眼确实美艳异常,细察之下,终究是半人半兽的东西,夹杂着阴阴森森的邪气,令人毛骨悚然。

“明崇俨,你为何不敢应我一声?又为何躲避着我?”长尾一扫,美人蛇又逼近了几步,眸中空洞似有窟窿一般,“当年,你用符水化了我一家,我因在溪中沐浴,逃过一劫,想来真是天不亡我!”边说边淌下一行红泪。

明崇俨冷笑一声,义正言辞道:“你们这些妖孽谋人性命,吸人精血,难道不该受死吗?”

美人蛇模仿着他,也发出冷笑声,“该死,当然该死!只是人妖殊途,妖总是要吃人的,这也是天道!你凭什么说替天行道,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你害我父兄,我找你复仇,不管在妖界,还是人界,都是天经地义。”

“那就要看看你的本事了。”明崇俨不屑道。

“何必硬撑着?你方才吐那一大口血,元气已伤,何况你的三魂六魄早已被我摄去一些,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法师?”它探出红红的舌头,越伸越长,最后变成细细的蛇信。

“你学了摄魂术?”明崇俨大惊,他习练过不少法术,其中不乏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术甚至邪术,可从未涉猎摄魂之术,倒不是因为有多艰涩难懂,而是自我损伤过甚、得不偿失,“就为了杀我,不惜折损寿命,这份决心倒是可取。”

妖物换了一副媚态,将身子盘成一圈,恶毒地挑逗说:“君子本该怜香惜玉,我见公子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不如与我回到洞中,做对惊世骇俗的夫妻如何?也好过你在大明宫里被那老女人觊觎,你说是不是?何况你们民间的人,不也意淫出一些凄美的人妖之恋?”

明崇俨心上一阵恶心,怒道:“真是不知廉耻的妖邪,我不再与你废话,这就送你归西。”

美人蛇脸色大变,只听得身上坚硬的鳞片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尾部腾空跃起,本学着人间女子梳好的发髻悉数散开,垂了下来,约莫数十尺,长度惊人。它张开血盆大口,向明崇俨冲了过去。

明崇俨自然要躲闪,顺手扔出捏在两指之间的符咒,不想被狡猾的妖物逃过,又从袖笼里掷出一柄小巧的桃木剑,不偏不倚插在了美人蛇的额上。

剧痛让美人蛇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也激发了无限的仇恨与潜能,它奋起一击,用尖利的毒牙在明崇俨左臂上撕咬了一口。明崇俨也是个狠角色,随即用匕首剐了伤口约两寸的生肉。

美人蛇虽受了伤,但伤势并没有明崇俨严重,它担心对方使出杀招,念出那催命的咒语。

可事实上,明崇俨被摄了魂,虽道行高深,没能完全入魇,可功力实在大受影响,他并不知道美人蛇最怕的是祝咒之法,却在寻思着速战速决,找准七寸,令它身首异处。

美人蛇先有了主张,意识到此时它的歌喉就是最可怖的利器,它曾向海妖请教摄魂术,海妖对它说,在海上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危机四伏,渔民只知道警戒狂风巨浪、水中巨物,却丝毫不知那悠扬悦耳的歌声才是死神的召唤。

于是它软了下去,静静地伏在地面,一动也不动,看着像是再也没有抗争之力,它故意把声音伪装得十分孱弱,“我怕是也要步父兄的后尘了,我终究不是你的对手,这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邪不胜正’,我为自己的固执终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死不足惜,可是我想起自己出生的地方,好山好水,有牧童的歌声,宛如天籁一般……‘我本是,荷花女,衷肠未诉泪如雨,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荷花女,鱼戏莲,藕断泪如雨’……”慢慢地,浅吟变成了低唱,尽是对不堪身世的诉说。

明崇俨骨子里本就是多情之人,此时受了些许感染,心思出现了松懈,似有一种无形的牵引力引导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异类。

“你安心去,我会为你超度,你虽无法转世为人,可来生至少能做个真正的禽类。”明崇俨的声音平和,步子却微微有些颤动。他只当是体力不支,并未察觉出丝毫不寻常的地方。

美人蛇喉音一变,愈发低沉悱恻,如同平康坊里的花魁娘子,切换自如地换了曲调,“……芦苇长,芦花白,芦苇最知疾风劲,芦苇最知暴雨疏……君不见,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寒门郎……芦苇高,芦花落,隔山隔水遥相望……”

明崇俨只觉步子越来越沉,头开始犯晕,眼前出现了幻象,耳中也出现了幻听,他忽然意识到着了这妖物的道,却为时已晚。美人蛇纵身一跃,将明崇俨整个人缠了个严严实实,它用猩红的蛇信舔了舔这得之不易的战利品,吐了一口气在明崇俨侧脸处,“人终归是人,不像我们,才是真正的冷血动物。我从未如此自豪,也从未如此有成就感,我居然有一丁点儿舍不得杀你,可你们人,总是要死的,这样一想,我便释怀了……去死吧……我无所不能的法师……”

明崇俨之死震惊了世人,唯有韦家父女不感意外。英王妃韦氏第一时间找到父亲韦玄贞匆匆发问:“真是父亲你动的手?只是为何要画蛇添足去放火?”

韦父却有些憋屈地解释,“我的确派了人,乔装成流寇,可他们去时,明崇俨已经咽气,死状诡怖,几人慌乱之中才打翻了油盏,这火便烧了起来……话说这明崇俨死得可真是蹊跷啊,像是中毒,又像是窒息,面色苍白如纸,四肢都有扭曲的痕迹——”

韦妃心生嫌恶,打断他的话,“女儿管这些做什么,他怎么死的,我根本不在乎,总之死了就好,天助我也。”撇着嘴洋洋得意之际,不忘冷着声音追问一句,“留了线索让人去查吗?”

“还用说,直指东宫。”韦玄贞回得利落。

“可别犯了傻,叫人一眼就瞧出破绽来。”韦妃虽满意父亲的回答,却还是不放心道。

韦父喝一口煮好的茶汤,慢悠悠道:“女儿,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人想要这个结果,就不会在乎这些细节。”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突然,他往地上猛啐一口:“什么怪味儿?怎么会有人爱喝这种东西!”

韦氏掩口而笑,“父亲,你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别学喝茶了,去喝你的酸梅汤,当宰相也不是非得要喝茶才行!就别学人家附庸风雅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5 至亲至疏:认输不见得输

李治和武后同样因明崇俨暴毙而亡烦恼不已,李治忧心的是无人再能为他缓解头疾,武后则有些意味不明,于公,这几年明崇俨假借方术在政事上帮了她许多;于私,他的风华和气度恰巧是她最欣赏、甚至心仪的类型,当然,这份朦胧暧昧的情愫掩藏得很深,武后从未在人前流露过,明崇俨也决计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浊世公子,身为政客,却做着游侠的事情,同时贪慕红尘,对到手的权力和富贵坦然受之,如果武后向他表明心迹,依着那洒脱狂放的性格,不知会牵绕出怎样惊世的情缘。

本有着无限可能的未知,此刻都因明崇俨的离世戛然而止,武后怅然若失,心中久久难以释怀,除了惋惜和悲痛,愤怒这种看来更加正当的情绪似乎愈加值得大肆宣泄。李治为了安慰暴怒的妻子,也为了怀念不幸的逝者,特别追赠明崇俨为侍中,谥号庄。

但武后并不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到此为止,她是个野心家,以己度人,认为必须要揪出这场“阴谋”背后的主使人,各种蛛丝马迹和流言蜚语都指向了东宫,形势对太子李贤很不利。

这个节骨眼儿上,武后又一次召见了婉儿。地点在相对偏远和冷清的清思殿,武后穿着随意,粉黛较于平日也施得很淡,看似无心装扮却是刻意为之,婉儿行了礼便静默着等候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倒是这从容的姿态叫武后将斥责变成了嘲讽,“婉儿,你可真是我称心的助手!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却一点儿洞察力都没有,想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忘乎所以了!”

婉儿心中早有对策,沉着应道:“明先生仙游归去,奴婢悲伤不已,先生虽与婉儿并无私交,但婉儿一向崇拜先生的本领和为人,坦白地讲,明先生算不得正派君子,可是其情致和雅量早已超脱俗人,君子、小人这样的说法只是凡俗的分类,先生根本不在此限。奴婢东宫伴读,虽与太子意见相左、时有争论,但在对明先生的评判上却始终一致。请恕奴婢私下品评他人的无状和轻狂……太子对明先生英年早逝亦是万分惋惜,殿下不止一次对奴婢说,明先生那一番相面的言论固然令他不悦不服,可也切切实实印证了明先生坚持主张、不事权贵的秉性,明先生敢于说出心中所想,这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更何况,或许真如明先生所说——”

见婉儿有所顾忌停顿了下来,武后催促说:“但说无妨,今日在这便殿召见你,就是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未必完全相信婉儿的说辞,但婉儿的话听上去确实让人舒坦。有人这样推崇和夸耀明崇俨,武后心上无疑是欢喜的。

婉儿得了首肯,依然作出很小心的样子,缓缓而述:“殿下直言,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做储君,东宫之位本该贤者得之,他有不如英王的地方,也有不如相王的地方,唯一的优势不过兄弟之间年长而已。”

“他何时变得如此谦逊?”武后沉思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面色一紧,明确用了质疑的口吻,“婉儿,你和太子之间两情相悦也好、逢场作戏也罢,我都不关心,我只希望你明白,没有什么情感是长长久久的,你不要替他说道,更不要替他隐瞒……你的前程得来不易,可以因为任何原因而毁弃,但绝不能是为一个男人,这是我心里的话,也是我多年来得出的经验和结论。”

婉儿有些动容了,她明白武后虽有试探的意味,却也不乏诚挚,面对一个长辈的谆谆之言,她稍稍迟疑了,最后横下一条心来不为所动,“我敬爱皇后您,也仰慕太子殿下,在奴婢看来,您与太子都是遥不可及的人,奴婢自惭形秽、攀附不起,对娘娘您绝无二心,对殿下则顺其自然,况且娘娘与殿下本就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奴婢侍奉殿下,也是在侍奉娘娘。奴婢这段时日在东宫所见所闻皆为合情合理,殿下面冷心热,对娘娘其实既尊重又依恋。”

“我那般苛责他,他又怎会依恋我?”武后不冷不热地笑着反问。

“为人父母,自然对子女期望甚高,即便偶有严厉之处,那也只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婉儿接过话,“殿下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武后伸一伸袖,露出一截手腕,似是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淡然而语,“同我一道花园走走。”婉儿称是,上前扶住她。

“太子的言行举止早已不是他个人的修养问题,往大了说,可谓国之根本。”武后一面款款而行,一面不带任何感**彩地叮嘱,“婉儿,你责任重大,好好照应着才是。你虽是女儿身,也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这可不是那些士子们的特权。”

将密切监视太子李贤这样难堪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婉儿心底生出几分反感,却又觉得单从字面上理解,武后的话让人振奋,她不甘平庸的斗志又一次被成功激发了。

东宫里,李贤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定,手执书卷,心思却飞出去很远。自从与婉儿有了那一宵的温存缱绻,他肩负的重担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只要婉儿守在他身旁,他便觉得那份坚定无畏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婉儿本是满腹心事,折返东宫的路上思绪复杂,此刻远远看到李贤怔怔出神的模样,不自觉扬起嘴角,有意逗一逗他。于是,婉儿伸出食指冲执勤的卫队士兵嘘了一声,轻手轻脚走到李贤身后,伸出双手,蒙住了他的双眼。

李贤虽分了神,却并没有并惊到,他心知能有这样的举动,除了婉儿,再无旁人,可若一下就揭穿,怕是婉儿会觉得无趣。这样想着便装模作样道:“谁?胆子不小!是你吗?令月?”婉儿没有笑出声,也不置可否。

李贤将欢喜压住,一脸严肃,“敢戏耍太子,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当心我治你的罪。”

“那是再好不过,殿下金口玉言,一定要说话算数啊。”婉儿慢慢将手松开,娇嗔道,“我也真是傻,开这种没有意义的玩笑,你定是早就知道是我,还配合着演这一出。”

李贤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凝视着她说:“我当真不知是你,想着宫里这样调皮任性的女子,只有我家太平了。”

婉儿歪一歪头调侃着,“你就这么肯定是女子?”心知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又继续说,“原来我也是个调皮任性的,只是万不能与公主相提并论,请赎婉儿方才的无礼之举。”

李贤摸一摸她的脸庞,只觉手心温温的,笑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般客套吗?我只是没有料到,我的婉儿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他知道婉儿被武后召见,也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其实他本就是在一直等着婉儿。

“我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人,也必定要回到她身边去。”婉儿实话实说。

李贤还是笑了一下,“她是皇后,也是我的母亲,即便你不在东宫了,我们仍可以时常相见。”

婉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他不问婉儿与武后交谈的内容,婉儿也只字不提在武后面前说过的话,两人相互端详着对方,默契一笑。

李贤牵起婉儿的手,沿着石子小路转了一圈,忽然说:“婉儿,今年同我一起过上元节,可好?”

“正月十五还早着呢。”婉儿这样回答。

李贤低声,“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情,还需早早打算。”末了补上一句,“何况这是我最喜爱的节日。”

婉儿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暗暗责备自己胡乱联想,朱唇微动道:“我也最爱那火树银花。”

李贤眸中闪出微光,越来越亮,语调却有些陌生,“我喜欢上元节的寓意,也希望和心爱的人分享世间种种欢欣。”

这听上去炙热的情话,婉儿却不敢意乱情迷,她很警醒,“婉儿何其幸运能与殿下一道点灯敬佛。”

“你一向都是避重就轻的态度,我的未来,我们的未来,不应只是观望,而是去争取。”桀骜的太子激动了,热血逐渐冷却,他用了无情决绝的声音,“关于上元佳节的来历,有很多说法,可我从来都只笃定一种,那就是汉朝文帝为了庆祝勘平诸吕之乱。”

李贤所指自有一番渊源:当年汉高祖去世,吕后之子刘盈登基为帝。无奈刘盈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吕后开始独揽大权,将刘氏江山变成了吕氏天下,刘氏皇族对此深感愤慨,但慑于吕后淫威,又受困于实力有限,宗族子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下。吕后病逝,其侄吕禄狼子野心,趁机谋反。齐王刘襄联络朝中旧臣起兵讨伐,平定了吕氏叛乱。刘恒登基,即为汉文帝,祈愿开创盛世、再无血腥,遂将平息“诸吕之乱”的正月十五定为节日,命京城里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普天同庆。

而婉儿所说的点灯敬佛则源于东汉明帝,明帝信奉佛教,因正月十五僧人有观佛舍利、点灯敬佛的礼仪,明帝就令这日夜晚同样在宫内点灯敬佛,黎庶百姓纷纷效仿,都在家中挂灯,因而形成了灯节,也就是上元节。

这显然是大相径庭的两种说法,意味着根本的分歧和矛盾。

婉儿半晌没有开口,李贤见她不做声,意识到方才的话说得突兀,调整了一下神态和语气,“也罢,我总不能强人所难,更不能奢求事事如意。”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婉儿总算辩解了一句,她并未显得十分急促,相反慢条斯理得让人着急,“不论殿下想什么、做什么,我不问是非缘由,都会向着你,即便我向着你是在害你,我也不会纠正,我为何要这样?其实原因很简单,你一旦决定的事情任凭是谁,根本改变不了,我又何必要伤了彼此之间的情分……我喜欢这巍峨的宫殿,至于茅屋草舍,要看是和谁在一起。”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李贤,面色清冷却庄重,“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我愿意做那个人,白首不相负。”

李贤有些懊悔,先前他对婉儿的质疑重了一些,本想致歉,可转念一想,大事若成,许她一生荣耀,伴她风月情浓,那是最好不过,可他绝无胜算,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真的忍心让婉儿沦落到乡野、成为被流放的罪人吗?或者还会有更坏的结果……

他害怕了,但并不打算退缩,于是依然冷着脸说:“我喜欢你,可再喜欢也有一个度,或许还有一个期限,我轻言承诺,算是自不量力。我们都是既理性又感性的人,因而既多情又无情,你今日不要怨我,他日也不要怨我。”

太子这份苦心婉儿多少是明白的,只要内心尚可承受,她都不去说破,故作轻佻地勾了勾李贤的脖子,哼了一声,说了同样的重话,“即便如此,只要还不到曲终人散的那一天,我便一直做个多情少恨的人……皇后以为你杀了明崇俨,叫我盯着你的行踪,终是高估了我的能力以及在你心中的位置,她如此重视我,必定要失望了……但你对我还不至于要失望,我会把皇后做母亲的心慢慢告知于你,当事者迷,她爱护你,同样也关怀你,只是你不信,因为你始终只拿眼睛看她,你不肯用心……”

“够了!”李贤打断她的话,放在她肩上的手不知觉中加重了力道,痛心地说:“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们相互猜忌着,不是很好吗?你保有着对皇后的忠诚和对我的情意,这难道不好吗?极有可能到最后,那个能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我的母亲……”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几乎到了低不可闻的程度,婉儿却听得异常清晰,她抱住他,昵声说:“只有一个办法,你现在就服输,这样她也不算赢。”

实在是惊雷一般的话!

李贤一下子愣住了,如此简单的道理,竟一直不能参透,他沉吟良久,叹一声,捧起婉儿的下巴,“婉儿,你容我再想想。”

婉儿侧着脸,伏在他怀中,只觉心上疲惫不堪,不言也不语,悄悄闭了眼。

其实婉儿早就看出横亘在武后和李贤这对身份显赫的母子之间最大的障碍,无非权力二字,也不止她一人看出,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武后憎恶李贤身为太子,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她绝对的权威,身为人子又对她没有足够的尊敬和爱戴;身在储君之位的李贤则不喜母亲对待家人的精明和冷漠,对她强硬霸道的做派愈加厌烦,加之在政务主张上难有一致,心中的积怨与日俱增……他们相互抗衡博弈,一步一步走到了对立面,联系他们之间叫做亲情的纽带也随之越绷越紧,谁也不肯先主动朝对方跨出一步,因此酿成如今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

找到了症结,婉儿有心利用自己微妙的身份来缓和现状。此后,她在一次次面见武后汇报太子近况时,都会用巧妙的语言暗示出李贤内心的纠结和焦虑,她说太子只是看上去孤高,实际寂寞得很,这样的人容易有出乎意料的行为,仅仅是需要关注而已,有多叛逆就有多在意。

面对李贤,除了满满的爱慕,婉儿也动了一番小心思,她偷偷去打听了一些李贤童年时代的经历,尤其是与武后相处的点滴细节,装成在不经意间谈及,她用女性的独特视角,委婉地讲述心中不解之事,譬如武后每逢见到食案上有春笋,便会让人撤去,原因却不明,婉儿装得很诧异,心里却知道李贤定然明白其中的缘故,那是因为他三岁那年吃了笋手臂瘙痒……她还问李贤,为何武后偏爱红色绣襦,侍女们私下都觉得武后着素色极美,李贤缄默无声,忆起年幼之时见母亲着一袭淡黄的裙衫,无意中又瞥见一树开得正艳的石榴树,随口而说:“母后若是穿上石榴色的衣裙,一定比这石榴花更好看!”

本以为早就烟消云散的过往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李贤静坐思虑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不再告诉婉儿自己在想什么,他十分清楚婉儿懂他。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6 上元佳节: 她跟武后是一种人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如期而至,依旧万国来朝,歌者舞姬如云,长安城内一片繁华,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入夜,李贤依约邀婉儿同去安福门附近看花灯,两人都换了装扮,婉儿是一身翻领窄袖胡服,戴一顶时兴的镶着鸟羽的胡帽,李贤则是玄袍乌履,地地道道京城赴考士子的装束。出了宫门,这一对璧人置身于喧闹宽敞的大街,时而引得路人侧目。

由于上元节宵禁取消,十四、十五、十六放夜三日,彻夜通行,无论王孙子弟,还是平民百姓,也不分老幼男女,几乎人人都会出外赏灯。幸得长安九衢十分宽敞,即便数辆车架并行,也全无障碍,因此虽车水马龙,也仍旧井然有序。

朝廷为了营造盛世氛围,不惜耗费巨资在长安城内搭建灯楼,张挂的各种花灯更是造型别致、琳琅满目,民间也随之效仿,千家万户都悬挂着彩灯,把长安大街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平康坊内三曲的丽人悉数出动,穿着考究的艳丽长裙,歌喉婉转,舞姿翩翩,宫中专程选出与民同庆的各色伶人更是身怀绝技,耍龙灯、舞狮子、踩高跷的非凡技艺让人叹为观止。

李贤二人慢着步子、停停走走,流连在欢声笑语中,那一刻竟不知烦恼为何物,想来世间种种忧惧都不过是庸人自扰。婉儿扑闪着一双大眼,盈盈而语:“此情此景,唯有栾城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可述风雅。”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李贤低声念道,有感而发,“这首五律后世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最好,让后来者都能从中瞻仰到我大唐歌舞升平的盛景。”

婉儿喜欢这样意气飞扬的李贤,正欲开口,只见身边不远处有一妙龄女郎,看着像是久居闺阁的世家女子,正羞红了脸,冲一位年轻男子轻声赔不是,原来人潮汹涌,女子不小心踩到了他,那男子衣饰朴素,但器宇轩昂,微笑着拱手谦让……这一幕同样落在了李贤视线中,他与婉儿对望了一眼,笑着说:“踏街观灯,不知又会促成多少美好的姻缘。”

“请恕婉儿煞风景,这女郎八成是高门贵女,而这位郎君怕是寒门才子,两人之间云泥之别,这一朝的浪漫和相思不要也罢。”婉儿虽也笑着,但极为冷静。

李贤没有反驳,更不愿往深了想,没有继续再说,拉了一把婉儿的手,指指不远处:“那里有卖粉果的。”

婉儿顺手握紧,拉起他便跑,迅速灵巧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贤难得有这样肆意忘我的举动,心境大好。

他二人在摊前停住,卖粉果的是一位年长的妇人,发白如银,正用长筷熟练地从沸腾的油锅中夹出炸得金黄的粉果。

“大娘,给我一碟粉果。”婉儿抢先说。

老妇人慈眉善目,一边将粉果装在白瓷碟里,一边扯着家常,“这位小娘子和郎君是新婚吧?”

李贤微窘,却是欢愉的,“正是,不知您老怎样看出来的?”

老妇人有几分得意,“别问我,小两口那眼角眉梢都写着呢!”

婉儿弄了个大红脸儿,作无谓的解释,“大娘,这是府上的六郎,我只是个婢子。”

“哪有这么编排自个人儿夫君的?老人家我可不信。”老妇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将拣好的粉果递给婉儿,似是闲语道:“我十五岁从汀州到长安寻亲,如今已在这里过了数十个上元节,做的虽是小生意,却也见了许多人,有光明磊落的,也有蝇营狗苟的,有新人笑,有旧人哭,悲欢离合,早已见怪不怪,唯一难得的是平平凡凡走这一遭,一生一世守住一个不变的人。”

婉儿接过瓷碟,神思恍惚,老妪的话虽有倚老卖老的意味,但仍是说破了一些尘世真谛。

“我家娘子就是喜欢说笑,您别见怪。”李贤听惯了太多的大道理,只想放开一切,于是听从本心打趣道,说完从腰间掏出银子递给卖粉果的大娘。

老妇人倒也厚道,忙摆手说:“哪里需要这么多!”

“只是一点儿碎银罢了。”李贤平日用度根本用不上银两,因此说是碎银,数额也并不小。

老妇人坚决不肯要。

婉儿用最低的声音在李贤耳畔说:“不懂得民间疾苦了吧?”取出几枚铜钱放到大娘手中。

“多谢小娘子!赶紧趁热吃,不过也别烫着嘴。”老妇人不忘提醒说。

婉儿笑着点头致谢,和李贤在一旁的小桌上坐下,她问:“你先吃一个?算了,还是我先尝。”

李贤制止说:“那可不行。”又建议着:“你我各一个!”

看他眼神中藏着狡黠,婉儿顿时明白了,心中暗笑,遂着他的意,夹了一个粉果喂到他嘴边,俏皮地说:“请您先用!”

李贤忍不住笑了,欣然受之,这炸过的粉果火候正好、外酥里嫩,十分香甜爽口,他不忘也夹起一个,送到婉儿面前。

婉儿却躲开了,接过竹筷含笑说:“像什么样子?堂堂一国——”自然是收住了话尾。

“此时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是。”他微微喟叹着,却又随即纠正,“不,我希望我普通到可以被忽略。”放眼望去,笙歌未停、灯火未灭,喧嚣浮华中仍难觅一心安之所,“婉儿,你看这形形色色的人,现在看上去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可他们或许昨日才哭过,也或许明日就要远行离别。我想你是对的,自承错误不是什么难事,我的头可以低下,膝盖也可以弯曲,如果她想要的只是我俯首臣服,那我全当是尽一份孝心了……这没什么不妥当,只要我这李氏一大家和和美美,长盛不衰。”

“李郎,”婉儿被触动了,心间柔情万缕,这听上去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有你这些话,我知足了。”

李贤轻抚她的手背:“你的苦心,我都明白,之前我太为自己着想,以后我都会为你想一想。”

毕竟是喧哗嘈杂的街头,两人掩饰着身份,话也说得很含蓄,可喜的是终于解开了心结。

回到东宫寝殿,已是三更后,熏炉中的香饼还未烧尽,空气中还有着熟悉的白檀香味,李贤并没有让婉儿侍奉在侧,而是以夜深人乏为由,让她尽快回去休息。几名近侍伺候着太子盥沐,一名侍儿轻轻将头冠取下,开始为他梳发。

李贤微闭了眼:“赵道生呢?”

立刻有人回话:“还在候着等殿下吩咐。”

“叫他来。”言简意赅。

有人踌躇不决,又请示了一句:“现在?”

李贤冷冷说:“不是现在等来年吗?”

侍者赶紧叠声称是。

不一会儿,赵道生便到了,李贤摒弃闲人,只着了黼领白纱中单,披袍散发与他围炉对坐。赵道生只是太子府上的家奴,平日打理一下东宫中的花草,可若走出宫去,通身的气派被人误认为五姓子弟也是常事。

因此,李贤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戏言:“赵公子今日怎么不出去看灯?”

赵道生急急摇着头:“殿下,您就莫要取笑小人了,都什么时候了。”

李贤听得他的话一语双关,想想叫他前来本就是为了言明心志,索性直说:“道生,我决定了,不再斗了。”

赵道生大为诧异,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长叹一句,“我就知道,红颜误事。”

“与旁人无关,有些事情突然就想明白了。”李贤却不生气,只是这样说。

“突然?”赵道生质疑了,他竟生起气来,“这样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殿下您能想明白,可别人能像殿下一样明白吗?怕就怕殿下输诚尽意,对方却以为是个骗局,对您不屑一顾……”

“你也真是奇怪,以往的态度不是这样,你总是说以和为贵,总是让我释怀,今日是怎么了?”

“我对殿下说过的话,无一不真,可情急之下的气话,最真。”

李贤楞了一下,“你一定觉得我身为太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不希望有任何祸端因我而起,可你又害怕,我即便没有任何作为,仍逃不过他人设下的圈套,你希望我为自己留一条强硬的后路……你总和羽林军赌钱,也总是输钱,不全是手气不好,对吗?”

赵道生颓然自责:“小人地位卑贱,又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没用东西而已!”

“其实今日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很糟糕,相反也是被眷顾的人。”李贤没有安慰他,却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我身边有两个真心待我的人,我同样会用真心回馈他们。”

“真如殿下所言,倒可高枕无忧,可惜人心看不清、猜不透,上官女史恋慕殿下不假,可她恋慕的,却又不止殿下。”赵道生思虑很久,还是决定说出心中的揣测,“女官之首林秀梧迟早要陪夫君司马慎微返乡,她的位子谁来坐?比起太子宠妾,上官女史怕是更心仪这个舞台……她跟武后分明就是一种人……”

炉火添过炭,此时很旺,李贤却心生凉意,他信婉儿,也不敢低估赵道生的话,起身推窗,吸了一口冷气,看见廊下挂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花灯,红彤彤的,煞是好看,这让他情不自禁想起婉儿的脸庞,于是猛地关了窗,转身对赵道生说:“她若只是一个凡俗女子,料想我也不会钟情于她,说来好笑,明明厌恶的类型,却又偏偏克制不住的喜欢,说到底,谁和谁又不是同一种人呢?”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7 流言乍起:殉情是下策

上元刚过没多久,天还未完全转暖,春兰馥郁,杜鹃怒放如红云。却是一夜之间,宫中忽然流言四起,宫人皆私传武后与太子李贤之所以关系不睦,实在是另有隐情,原来李贤并非武后亲生,而是武后姐姐韩国夫人与皇上所生,帝后为了掩人耳目,不惜欺瞒天下,由此得见,明崇俨相面的结论绝非是空穴来风。这样荒谬的谣言愈演愈烈,如同长了脚的野兽一般,所到之处,再无安宁。

这使得太子李贤再一次陷入被动之中,他本已做了妥协和退让的打算,也在行动上表现出充分的诚意,然而现在看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终究还是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高高在上的武后本也有心顺阶而下,渐渐与李贤重拾母子亲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挑战了她的骄傲和底线,因此恼怒不已,对这个儿子更是失望至极,遂令北门学士撰写《少阳正范》、《孝子传》二书欲赐东宫,极尽讽刺训斥之能事。

当婉儿奉召觐见,一眼就看到案上那刺眼的两卷书,心知诸事不妙,面上仍克制着,对武后言听计从。

“天后娘娘可是要差遣奴婢送书给太子?”她一脸的恭驯。

“难道本宫身边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武后这样反问她,也不知道是在讥讽什么,“你与那丰神俊逸的太子不是最为相熟?”

婉儿点头,竟是自认:“奴婢愿为娘娘分忧。”

武后借题发挥,冷言道:“分忧?我让你为太子侍读,你却沉溺在无聊的情情爱爱之中,你何时惦念过我的忧患?还是琢磨着与太子沆瀣一气,争一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请娘娘切莫大动肝火,更勿费神思虑。奴婢时刻不曾忘记娘娘的嘱托,只是受才能和心智所限,不能让娘娘满意,这是奴婢的过错,娘娘千万不能因奴婢的无能而怀疑奴婢的衷诚……奴婢谨遵娘娘教诲,与太子殿下不过是庸俗的男欢女爱,远远不到同舟共济的程度。”婉儿越来越成熟和老练,与此相伴相生的却是冷漠和虚伪。

武后像男人一样拊掌大笑:“知道我为什么送这两本书给太子?”

“太子德行有失,枉为百官楷模,更是不懂人子之道。”婉儿咬着牙说,心上被撕扯出一个口子,渗出殷红的血珠。

“这里还有一封我亲手写下的书信,我有些犹豫要不要一同转交给他。”凝重复杂的表情浮现在武后脸上,有着一瞬间的伤感,不等婉儿回答——婉儿也无法明确回答,她恢复了神色,毅然决定说:“也给他带去吧!他非孝子,我非慈母,本就各不相欠了!”

除了领命,婉儿别无选择。

走进东宫那间熟悉的书斋,婉儿头一回感到压抑和难过,她真想一头扎进李贤怀里,尽情大哭一场,可是她若真那么做了,她就不是上官婉儿。形势这样危急,使命如此棘手,每个人都难上加难,她绝没有软弱流泪的资格。

“殿下。”李贤正灯下独坐,静静地,犹如一尊雕像。婉儿上前轻声一唤。

他回过神来,见是婉儿,眉头松动了一些,“你来了。”

婉儿嗯一声,半跪在李贤身侧,伏在他的膝上,慢慢才说:“我去见她了,她让我带些东西给你。”

李贤怜爱地抚摸着她颈后的碎发:“都是些什么东西?”

“书。”婉儿轻描淡写地说,“还有信。”

“什么!”有些出乎意料,李贤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就是北门学士写的两本新书,想想应是请太子斧正,所以请托皇后代转。”她把话说得很委婉,听上去又合情合理,“皇后还专程写了信给你,且不说内容是什么,单单是这一举动,本身就体现出皇后待殿下,终与别人不同。”

一听“北门学士”,李贤顿时明白了,所谓的北门学士,不过是武后的传声筒,他们根本没有个人独立的意志,完完全全是武后参决朝政的工具。

“刘祎之、元万顷那拨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不看也罢。”李贤抱有偏见,做了不公正的论断。平心静气而论,北门学士虽附庸于武后,但在建言献策、著书立说上确有成就,著名的《建言十二事》便出自他们之手。

当然,这些不合时宜的事情婉儿不便说出来,此时也没有必要,因而只是淡淡一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殿下雅量,无论他们写得多可笑,不当一回事罢了。”

这话提醒了李贤,他绝非迟钝的人,警醒地说:“拿来我看看。”

婉儿起身,从从容容去取,方才进门时她将书卷交给了守门的仆从。

本想将书卷放在案头,李贤却说不必,婉儿便在房内找了一处宽敞的地方铺陈开来,李贤上前,只是扫了几眼,便冷笑不止:“我当是什么呢,婉儿,想必你早知道了,他们在讽刺我——所以你才劝我不要放在心上。”

婉儿装得愈发不经意,“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搬弄是非,仿佛这天下,离了他们就要乱套。”

“针砭时弊、为民请愿这本无可厚非。饱读诗书又握笔在手,他们若是装聋作哑,天下真会乱套。”李贤这话说得公允。

婉儿娇笑道:“我就知道我们的太子胸怀天下,公而忘私。”

李贤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别给我扣高帽子!”

看时机已到,婉儿不动声色从袖笼中拿出武后的亲笔信,看似随意地说:“喏,信在这里,我也真是,差点儿忘记了!”

李贤笑笑,接过信去,信封上写着“太子贤启”几个大气刚劲的字,正是母亲擅长的行草。他一下子面色变了,缓缓拆开,将信纸拈了出来。

并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见李贤的脸上越来越冷,表情越来越沉重,到最后仿佛整个人被雷击一般,跌坐在软榻上。

婉儿心跳加剧,忙着急询问。李贤却不发一言,只是随手将信扔进面前的火盆中。

“殿下。”她关切地叫道,却又担心加重他的苦闷,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坐在他身旁。

两人看着火盆中跳跃欢腾的火焰纵情吞噬着那薄薄的一张绢纸,像是在欣赏一场绝无仅有的精彩演出。相顾无言,只能握紧了手,彼此传递着支撑对方的力量。

接下来的数日,婉儿不再与李贤朝夕过从,她表面上是在避嫌自保,实际则是暗自寻访关于太子身世流言的踪迹,无奈这时的流言又像漫天飞舞的柳絮,没了根茎和依托,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看得见,却摸不着。

她也辗转托人打听过,包括一向要好的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可是仍旧没有半点儿头绪。传谣的人犹如鬼魅,行走于黑暗之中,却又因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在阳光下也有了阴影。宫人们表面不敢多嘴一句,却抓住一切交头接耳的机会大肆传播,法不责众,况且谁也说不出始作俑者是谁。

按照阴谋惯有的逻辑,谁造成这样的局面谁得利,真相似乎就在眼前。

李旦义愤填膺,坚决反对这种论调:“诬陷!绝对是诬陷!”他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不外乎在众人眼中,他即将成为赢家,先是明崇俨道破天机,说他有帝王之相,接着明崇俨遭人报复惨死,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李旦似乎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显得十分委屈,拉着婉儿一个劲儿的解释:“婉儿,真不是我,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别人不信我,你总得相信。”

婉儿任由他拉着,淡漠地回应:“我当然信,否则也不会来找殿下。”心中想的却是,李旦即便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绝没有这样的城府和手腕。

“你能信我,那太好了。”李旦松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或许这一切根本就只是巧合,这宫里的人没有乐趣,饭后茶余总要有些寄托,我们何必弄得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设想,就难免显得思维简单。

婉儿也不点破,有些敷衍地讥笑说:“无巧不成书,必是太子时运不济,那是不是该请个巫师念念咒?”

李旦窘了,情急之下扳过婉儿的肩,很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唉声叹气了几句,有些词不达意,“我压根儿不想做什么太子,对皇位也没有非分之想,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也没有远大志向,我最大的心愿和薛绍一样,就是观云听水、游历八方,我要那些权势做什么?每次去宣政殿,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我就头疼,我情愿去校场练一天的箭……我干嘛跟自己过不去!而且我自幼与六哥交好,他若不畅快,我也跟着憋得慌!我图什么!”

“挺好的想法,我信殿下,所说即所想,”婉儿看着他,平淡地说,“可惜往往事与愿违,汲汲营营求不到,无心栈恋却唾手可得。”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李旦又激动了,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摇了摇婉儿,“那你说,要我怎样?要我怎样都可以!”

见他急不可耐地要求自证清白,婉儿这才缓和了一下态度,“殿下言重了,我不敢求殿下做什么,但既然话已至此,我斗胆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就是。”李旦立刻作答。

婉儿说得很清晰:“若有一天,太子被废,你不要据理力争,更不要莽撞行事。”

李旦睁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她只得细说:“我不愿有人再做无谓的牺牲,当年孝敬帝为萧淑妃的女儿求情已是前车之鉴。殿下你性格直率、年轻气盛,容易给人抓住把柄、招致灾祸。”

李旦想不到婉儿竟是在为他筹划,悲辛之余,深有感激,压着声问:“那你呢?你为自己打算了吗?”

婉儿极快地一笑:“或者陪他一起,绝不独活;或者苟活于世,谋个长远。”

李旦不是很懂她的意思,疑惑着惊问:“难道婉儿你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话刚说完,只觉一阵痛楚在心上袭来,紧接着忙否定,“不,不,婉儿,你得活着!不管事情坏到什么样子,你都得活着,否则我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把大明宫搅得天翻地覆,为你和六哥申诉!”

婉儿狠狠地摆手:“你若这样,我不会记得你的好,相反只会恨你,甚至看不起你。”

李旦这才慢慢松开紧紧握住婉儿双肩的手,几分失意和气馁,“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想不到李旦还有这样敏感的一面,婉儿继续说:“殿下你误解了!婉儿只是个奴婢,没有看得起看不起谁的道理。我的意思是,死是一了百了的事情,活着才是难事,既然活得难,就必须有价值,太子若是横遭不测,我的下策是殉情,上策是力争上游、伺机而动,他的清名和声望,我得用一生去捍卫!至于那些构陷和嫉妒他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揪出来,关键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都太自不量力,因而我才请求殿下保存实力,必要之时帮我一把。”

李旦对婉儿如此悲情激昂的心志陡生敬意,“我真是太愚钝了,我虽不希望婉儿你说的事情发生,可真到了那一步,我会想着你的话,更会谅解你的一切行为,我会尽我所能保全你,因为对我来说,你和令月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妹妹。”

“不敢。”婉儿只回了他末尾那句话,敛衽为礼,“我得走了。”

李旦却又一把捞住她的手腕,“婉儿,我——”不知该说什么,胸中满满当当的话,硬是一点思路也没有。

见他如此,婉儿轻轻拨开他的衣袖,又行了一个礼,“殿下,我们来日方长。”意思再明白不过,李旦只好目送她离开相王府。

回到宫中,天色不晚,本想喘一口气,早早歇下,却在庭院里见到一位久别的故人。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8 阳谋阴谋:不弄明白死不瞑目

林秀梧搬了一件胡床,坐在院中的槐树下,已有半个多时辰,她去意已决,不论迟早,只等丈夫司马慎微的辞呈批复下来,即刻便动身启程。可在离开长安城、离开大明宫之前,她还有许多未了的心事,其中一件便是与婉儿辞行。

婉儿一见是林舍人,笑着迎了上去,先是躬身问了好,然后将她请进房中,炭炉上正巧有一壶煮好的茶,婉儿取出茶具,替林秀梧斟了一杯。

秀梧喝了热茶,顿觉喉咙舒服了很多,清一清嗓眼,开口说:“我这个老人,终于该走了。”

婉儿笑着:“师傅说的什么话,分明是风华正茂的美人,岂能说个‘老’字?您要走,我可不肯。”

“新气象就得有新人,我们若还是倚仗着痴长数年的资历就霸着不放手,那是要遭人怨恨的。”

“哪有的道理?我们这帮后进末学少不得您的指点和教诲。”

“你们这帮丫头越来越能干,我可是听说了,几个阁老有时都拿你们没辙……”

“……还不是当我们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没设防罢了……”

……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多是一些客套的话,浮在表面。她们本不生疏,却因情势变更,只得试探着深浅交流。

“婉儿,说说你吧,你的打算?”秀梧突然说,放下茶杯。

今日已是第二个人询问婉儿同样的问题了,她苦笑一下,撒了谎,“得过且过,从未想过以后的事。”

秀梧追问一句:“太子也没为你想过吗?”

婉儿只能用沉默做回答。

“我知道,你真心喜欢太子,皇后也知道,其实这宫中很多人都知道,根本不需要你站出来自己说。太子是好,可绝非良配。你要看淡,更要放手,否则害人害己……你从掖庭出来,更当珍惜现在,不是珍惜现在的富贵,而是自由,没什么东西比这更值得追求,与其飘渺不定的情爱,我真心劝你,把控好当下,为自己铺一条顺风顺水的路。皇后与太子多半会反目成仇,而太子他断然不是皇后的对手,你不要心怀侥幸,侥幸二字会把你打入无间地狱。”秀梧声音涩涩的,想是病体并未康健,婉儿静听,为她续了茶。

她休息了片刻,索性说个痛快:“我也不是叫你背叛太子,你也定然做不到,我认识的婉儿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人,可你不推他,也绝不能拉,即便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你都只能待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能忤逆皇后、不能出卖太子,你便只能对不起自己……过些年,你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你以为还会痛不欲生吗?不会,相反你会庆幸及时做出这个冰冷的决断。”

林秀梧的提醒其实与婉儿的心思不谋而合,但婉儿不会表示认可,相反显出痴情糊涂的状态,“师傅,我发过誓,要与太子一生一世,他若有什么差池,我愿粉身碎骨陪着他;我也同样立誓,要报答皇后的知遇之恩,所以我只能以死明志。”人心险恶,她虽敬重林秀梧,却不敢拿真话去冒险,否则代价是她无法负担的沉重。

“大明宫中处处暗藏杀机,活着便是一种成就。越是低微、越是柔弱,便越是只能倚靠自己。婉儿,至柔则至刚的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林秀梧语重心长地说。

婉儿开始呜咽啜泣,这当然只是她的策略。

秀梧掏出丝帕,放在婉儿手中,开始娓娓讲述一段心路历程:“我在皇后身边,从一个青葱少女到半老徐娘,容颜和内心均已沾染了风霜,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年危机重重,一次比一次凶险,皇后之所以每次都能扭转乾坤,靠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股六亲不认的狠劲儿,你能理解吗?尔虞我诈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慎微同我一样,不希望暮年之时剩下的只有一副铁石心肠,因此我二人才决定不问世事、四海为家……我们不是消极逃避,只是想不明白世间明明有很多条路,为何一定要走一条勾心斗角、失去本心的路?我知道我与你说这些,你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触,年少时我同你一般轻狂,像是表面温顺的猫,暗暗藏起的爪牙却比刀子还锋利。”

婉儿对不能与林秀梧以诚相待,多少有着愧疚之心,听完她说这一番肺腑之言,触动良多,反复掂量之下才回答:“我没有师傅那样强大的内心,也没有那样洒脱的气度,我以为只要没有野心、不逾本分,便能安然一生,谁知只因错爱了一个人,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我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明白那般无聊的传闻怎会产生这样恶劣的影响?难道不是谣言止于智者吗?”

林秀梧并不知道婉儿的目的在于探究隐闻,一五一十地将当年韩国夫人那段往事说给了她听。原来武后的姐姐武顺,也就是韩国夫人,与皇上有过私情是真。武后知道此事后,十分生气,但念在同胞姐妹的情分上,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打算将武顺秘密送出宫。武顺胆小,以为武后定然不会轻易饶恕她,回想起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死状,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中,在寝宫自缢而亡。武后之母杨氏因为此事大病一场,在情感上与武后开始疏离。武后遭遇了丈夫、亲人的背叛,加上母亲的误解,情绪一度低落到极点。从此以后,这桩旧事便成了她心底不能被触及的一块伤疤。

“我们没法真正理解一个处于权力顶峰的女人,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不足为奇。”林秀梧最后这样总结道。

婉儿此时算是彻底明白了关于太子和韩国夫人的流言无异于一把杀人的刀,锋利无情,一旦出鞘,就没打算留下活路。可究竟是谁,与太子有着这样大的仇怨?婉儿不敢去猜去想,嫌疑人屈指可数,但无论其中哪一个婉儿都是无力抗衡。

“现在你该知道了,宫中有多少人处心积虑,暗自酝酿着,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角色,都会找准机会兴风作浪,你想独善其身,那不可能!你必须站队,想居中讨好,就会被挤死在夹缝里。古往今来,皇家的人伦悲剧,绝非只是父母不慈,儿女不孝……我今日与你交了底,婉儿,希望你好自为之,莫要以卵击石、逞一时意气。”林秀梧见婉儿一脸沉思,再次叮嘱。

“师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宫中做人的道理。”婉儿对自己两难的境地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沉静了许多,也真诚了许多,“您的教诲我一定铭感于心,衷心期望您能远离庙堂,过上想要的生活,至于我,我的困惑太多,不弄明白,死不瞑目。”

“好生生一个姑娘,别整天提那个字眼儿。”林秀梧微微锁了眉,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还得出宫,今日一叙,后会无期。彼此珍重,各安天涯。”

婉儿跟着起身,行了一个庄严恭敬的礼,“我送您一程。”

林秀梧按住她,摆手示意,“不用,十里长亭,终有一别。”

此刻韦玄贞府上,韦妃艳光照人,韦父不止一次夸赞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韦妃笑颜肆意,她今日戴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十分张扬。

“父亲,喜从何来?”她故意这样问。

韦玄贞不答,说起别的话来,“英王最近怎样?”

“他还能怎样?老样子!哦,不,应该是变本加厉!”韦妃不满道,“自从那个上官婉儿爬上东宫那位的榻上后,他就整日看谁都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一张臭脸简直让人生厌。”

“这就是你有事没事跑回来的缘由?你呀!”他用力戳一戳女儿的额头,用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不论他脸多臭,态度多差,打你你就挨着,骂你你就听着……他可是未来的真龙天子,你给我好好供奉着!”

“还有,留意一下你的言行,哪里像是大家闺秀!那上官婉儿再不堪,进退总是得当的,话说得得体,事办得体面,你学着些,要不,将来还想母仪天下?趁早给别人腾位子……”韦父接着教训。

韦妃这才老实了,眼巴巴地说:“女儿这不是焦虑嘛,就怕我们忙活这一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若是给她人做了嫁衣裳,那岂不是——”

“明白这点,倒也不算太笨。”韦父叹口气,“你多下点功夫,把李显哄得服服帖帖,我们到手的鸭子决不能这样飞了!李显不过也只是一个男人,你聪明点,投其所好,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等到光耀门楣的那一天,你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笔买卖只赚不赔。”

韦父说话带着世俗的商贾之气,这让韦妃心中稍有不快,但还是唯唯诺诺道:“好好好,全听父亲的主张。”

“对了,这关头,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们还得想些办法,让事情尽快尘埃落定,免得夜长梦多,让人搅和了!也不要让李显生疑,他是个无用的好人,会坏我们的事。”

“女儿记下了。”韦妃不敢轻视父亲的话,加之关乎切身利益,因此很是小心,“我认识一人,与太子近侍赵道生相识于微时,说不准正好能使上一把劲儿。”

“不错,此人对李贤忠诚无比,深受信赖,可以做些文章……早听说这个赵道生面若好女,为父突发奇想,何不添油加醋,将赵道生说成是太子嬖宠,二人关系暧昧……如此一来,必然让皇后恶感倍生……”

“实在精妙!”韦妃激动道,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谋深算的韦玄贞又说:“相王那边儿也得好好盯着,最好多一些煽风点火的人,让他闹一闹,自毁前程。”

韦妃重重一点头,“那还不容易,李旦头脑简单,又好打不平,恰是最好摆弄的那一类人。”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49 芥蒂丛生:高攀不起的母亲

夜幕降临,无风也无月,对于李贤来说,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伴他身边的,除了浓烈的酒,依然只有一个俊俏的赵道生。他并非东宫的幕僚智囊,可许多事情,李贤只愿同他讲,也只能同他讲。

“道生,你说实话,我到底是不是当今皇后的儿子?”李贤感觉快要窒息了,因而必须有此一问。

赵道生细长柔美的双眉不经意间一蹙,这逃不过李贤的眼睛,他当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低声反问:“说实话吗?”

李贤凛然一惊,不悦道:“我要听假话,还用得着找你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不想欺骗殿下您,更不想用一些空泛的安慰敷衍您。”赵道生面有难色,膝盖一声脆响,直直地跪了下去,这意味着他接下来说的话是忤逆犯上的。

“我一个卑贱的人,本不该置喙皇家之事,可殿下牵涉其中,我不能听而不闻、装疯卖傻,更不能让太子您承受这样的屈辱。”他停顿了一阵,深深吸了口气,确信不疑地说,“孝敬帝永徽二年冬日生于皇城,殿下您永徽五年十二月生于帝后祭拜昭陵的途中,次年十一月,英王呱呱坠地……这其间,永徽四年的时候,殿下您还有过一个早夭的姐姐安定思公主……您想想看,哪里有妇人能如此频繁地生育?这也罢了,毕竟石榴多子,皇室兴旺这是好事,可是明明身怀六甲、临盆在即,还不顾舟车劳顿祭拜昭陵,这是不是不合情理?至于别的,不容小人细说,武后偏爱英王、相王、太平公主,唯独对殿下您苛责……”

这番话在李贤听来犹如五雷轰顶,赵道生能参悟的,他自然也能,只是一直在自欺逃避,不肯去面对。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他幼时一次贪玩迷路,曾有一个浣衣局的老嬷嬷仔仔细细端详着他,问了一句“武顺夫人是你什么人?”他满是疑惑,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认得。”老嬷嬷摇摇头:“你这小童,怎会不认得至亲之人?”

所谓的“至亲之人”如今想来,怕是别有深意。李贤不敢想得太透彻,从记事起,武后就很少称赞他,无论他多努力、做得有多好,武后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他一直以为慈母多败儿,武后是在激励他上进。现在完全明白了,不是自己的骨血,当然给不了有温度的感情,难怪她能写出那样冷酷的书信来。

还有更深的一层,李贤立刻意识到若赵道生的推论和自己的猜想都是真的,那么残害韩国夫人的武后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仇人,这样的逆转何其惊悚!

他突然感到头疼欲裂,手足无措,痛苦地自语:“说什么天潢贵胄,不过是身如浮萍!”猛然抓起身边倒在一侧的酒壶,大口大口灌入喉中,仰天悲泣,“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己非常身……”

赵道生长跪不起,跟着淌下两行泪来。

壶中酒已尽,心中悲难平,李贤颓然垂手,银制酒壶“咣当”一声掉在石砖上,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了下来。

“你起身吧。”李贤的声音听上去艰涩无比。

赵道生用袖角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大约是跪在地上的时间长了一些,一时间没能站稳。

“坐。”李贤又说,

赵道生并没有挪动步子,待在原地,“殿下,还有一事,我也必须坦诚相告。”他哽咽着。

李贤不再认为这世界还有更不能承受的事情,“你尽管说,一字一句我都能听进去。”

“我有一知交,贫贱不相疑,他在刘老宰相府中做杂役,无意中得知皇后正四处搜罗您任期内的纰漏和瑕疵,打算整理为罪状,并暗地召集朝臣联名奏折,想要弹劾您。”赵道生越说越气,音量却越来越低。

李贤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平静得出奇,捻一捻指腹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可好?”

赵道生听出这是嘲讽的语气,愈加坚定了主张,“殿下,先下手为强!”

李贤没有答复他,而是说:“道生,再给我找些酒来,什么酒就可以。”

赵道生嘴唇微微颤抖着,并不遵从太子的旨意,“酒入愁肠并无半分作用,还请殿下早作决断!”又是重重一跪,叩首重复道:“请殿下早作决断!”

李贤在房中踱了几步,脸上的表情更加沉郁苍凉,他望一眼跪伏在地、态度坚定的赵道生,只觉眼前人影晃动,胸中似有千军万马正在激烈厮杀,却只是淡淡说:“我醉了,也乏了,想睡一会儿。”

赵道生抬起头来,仰视着李贤,不再催促和逼迫,“我这就叫宫人进来侍奉。”

李贤做了个手势,“罢了。”竟既不脱靴,又不卸袍,径直躺在了榻上,“帮我把帷帐放下来,再焚一炉好香。”他淡淡地吩咐说。

赵道生心上不是个滋味,太子平日是何其讲究的人,若不是万念俱灰,怎能如此萎靡?他依着李贤的意思,轻手轻脚将床帐从金钩上取下,又去给香炉里加了上好的香块,他担心太子神思不宁、难以入睡,特意放了安神的茉莉香,临出门前再检点了一遍灯烛炉火,这才悄然离去。

很快,茉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寝殿中,李贤睁开眼,望着床帏一角的小铃铛良久,又重新闭上眼,口中低低唤了一声:“婉儿……”

婉儿仿佛是听到了他深情的召唤,次日一大早便到了东宫,李贤还未起身。她冷着脸询问候在廊下的近侍:“太子这几日都这样吗?”

端着铜盆的侍从只敢点头,不敢出声。

婉儿压着心头的火,从他手中接过铜盆,几乎是命令的口吻,“把门打开!”

另一名侍从眼睛骨碌一转,赶紧去推门。

婉儿进了寝殿,将铜盆和一些盥洗用具放置好,便走到李贤帐前,她拨开帐幕,看到心上人憔悴的脸,并没有很多时日不见,他的双颊凹陷了不少,眼眶周围略显青色,薄薄的唇也不再润泽。先前因为数个朝日太子缺位而生出的怒意此时消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心痛,她用手去抚摸他的额头,这才注意到李贤是合衣而眠,甚至连玉冠都没解下,忽然一瞬间痛得要失去了呼吸。

李贤睡得很浅,迷朦中感到一只熟悉而又温暖的手在自己额上温柔地摩挲着,他眼角微潮,抓住那只手,依然闭着眼,喃喃道:“母亲……”

婉儿的眼泪骤然滚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却没有声息,直到溅在李贤脸上,她想用另一只手去拭,这才有了动静。

这样真实的触感让李贤猛地睁眼,犹如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看清是婉儿,才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来怎么事先不让我知道?”

婉儿为了掩盖泪痕,装作生气别过脸去,“怎么?我来之前,殿下还要回避着吗?”

李贤笑笑,手臂绕过她的肩头,别有深意地说:“我在东宫寸步不离,怕是避谁也避不了,何况整个宫里,我最想每天都能见到的人就是你。”说完,把她的脸扳了过来。

“怎么?”他瞿然一惊,“怎么哭了?”

婉儿随便说:“还不是为殿下操心。”双手捧住他的脸,转移话题,“还说我呢!你看你这脸上的枕印,像是小刀刻的。”

李贤圈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耳鬓:“昨夜甚是想你。”

“我有什么好想的!殿下该多想想自己。”婉儿沉稳道,她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用意,自打与林秀梧一番深谈后,她决意再做最后的努力。

李贤是敏感的,停下亲昵,用清朗的口音问:“那么我该如何为自己着想?”

婉儿定定神:“至少不该这样自暴自弃。殿下你可知,这些日子你不上朝,有多少人暗地里使坏……为什么要给那些人留下口实呢?你本可以——”

李贤打断她的话,十分反感:“我身体不适,还不能调养一些日子吗?怎么连婉儿你也开始看我处处不顺眼了!”

“殿下。”婉儿诧异地凝视着他,十分恳切地说,“如今的形势,不用我多说……为什么就不能学着藏拙,非要针锋相对、叫人难堪,这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令境况更糟。”

李贤收回搂着婉儿的手,靠在榻上,眼中黑白分明却难辨是非,“上官女史的教诲,我一定牢记,否则丢了这太子之位,我在众人眼里将会一钱不值,定然也不会再招来上官女史的青睐。”

婉儿张了张嘴,没有急于说话,扫一眼李贤半夜里胡乱蹬落在地的长靴,心底一叹,正了正神色,轻声细语道:“血浓于水,母子之间哪有真正的仇怨?让你坐上这太子之位的人是她,她若不满意,又何必多此一举?向母亲认个错,或者说不论对错,统统认了,她不会把你怎样。你还是太子,她还是皇后,别人终究还是不相关的人,家事何必闹大,更不用等着旁人做裁断!”

“母亲?!”李贤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冷声长笑,脸色勃然大变道:“她真的是我的母亲?恕我高攀不上这样尊贵的母亲。”

婉儿听得他话中有话,“不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殿下,你该不会是——”她不方便继续往下说,恨恨道:“以离间语,斗乱亲疏,巧诈多端,其心可诛!”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0 暗流涌动:棋局早已开始

李贤重新躺下,缓缓开口:“从我们第一天相识,你就一直在维护她。你知道你维护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他的脸冷冰冰的,话也冷冰冰的。

婉儿终于忍不住说:“既然殿下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应当明白她绝不会允许夫君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更不会让这个孩子坐上储君之位!”

榻上的人闭目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所以更要亲手毁了我。”

“简直无可救药!”婉儿动怒了,紧咬着牙,“没人能毁了你,除非你自己!”决然起身,打算适时结束这不愉快的交谈。

却被李贤厉声叫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宣政殿的人是不是都不把我这东宫放在眼里?”

婉儿收住脚步,没有转身,声音低缓黯然,“无论是宣政殿,还是太子东宫,我都只是一个奴婢,这一点从未改变,我也从未忘记。”

“甚好!”李贤看着她的后颈,因为无法想象她此刻的容颜,愤懑之下口不择言,“只是你一个卑贱的奴婢,何时也开始以皇室中人自居,该不是也想做皇后,一手遮天?莫说我已有了正妃,即便没有,也绝不会考虑到你。我身为太子,阅人无数,与你也不过是逢场作趣,你有才情又当如何,我心中并未因此而高看你一眼,不过是图你这副年轻美丽的皮囊。”言语如风,也可如刀,他将刀柄指向婉儿,却将刀尖戳向了自己。

婉儿背对着他,双肩微颤,又有几滴泪不受控制,快速坠下,这回却很利落,连泪痕都不曾留下。

“殿下还是早些漱洗,案上的折子堆了不少,奴婢们不敢动,怕是已积了一层薄灰……您还是监国太子,这依然是您职责所在。”她很谦卑地说,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李贤其实正为说出的话懊恼心伤,只等婉儿泪花盈盈地向他诉说衷情,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这样的反应,既失望又困惑,最后化为雷霆之怒,“你走!这东宫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来,你我之间如果过去有过什么,都是因我眼瞎心盲,就在此刻,统统烟消云散,隔山隔水,再也不用相聚!”

他的声音极大,殿外候着的宫人几乎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喘,早早前来等候拜见的赵道生也在其中。

“奴婢告退!”婉儿暮然回身,整整衣襟,冲着李贤深深一拜,倒退到殿门口,转身推门而出。殿门在重又合上的那一刹那,她瞥见李贤眉目中的浓雾和微光,这让她想起还在掖庭时,暗月藏在云层中,倒映在院内那口古井里,那样的夜隐秘而又幽深,却总令她心潮澎湃,产生许多迤逦玄妙的联想。

赵道生见婉儿出来了,仍是神色高昂,并没有想象中的落寞,有些意外,慎重地叫了一声:“女史请留步!”

婉儿看了他一眼,暗示寻一处清净的地方说话:“有事?”

赵道生会意,做了个请的姿势,引领着婉儿往小花园走去。

到了园中,赵道生四下一望,小声说:“殿下状况不好,女史还请多多担待。”

“我们对太子的心是一样的,只是可能方式方法不一样。”婉儿试探着说。坦白的讲,她为李贤身边有这样切身关怀他的人感到欣慰,可又隐约觉得不对,至于不对的是赵道生这个人本身还是别的什么,她一时间也分不清,因此两人的对话有着明显的疏离感。

“殿下对小人有天高地厚的恩情,小人只恨不能为太子扫尽阴霾。”赵道生脸色极白,下巴尖尖的,有一种男子少有的精致感。

婉儿听他口气不小,暗暗觉得有些好笑,近来李贤与赵道生从往甚密,已有好事者散出无聊至极的传言。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近身伺候殿下?”婉儿问。

赵道生回答说:“都是小人的本分。”

“本分之外的呢?”婉儿问的并不友善,提醒道,“我可是听说了……嚼舌头的人固然该死,可你难道不该反思?太子正在非常时期,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我想道理你是明白的,那会是什么缘故让你奋不顾身?难道你真的——”

赵道生被逼问得很紧,略有慌乱,可毕竟问心无愧,答得还算坦荡,“我不像女史那般智慧,懂得拿捏和进退。太子此时孑然一人,小人不才,位卑言鄙,可必会追随殿下左右,寸步不离,这样至少殿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用对着空墙壁说话……至于那些不相关联的人怎么看、怎么想,我丝毫不介意,这是他们的龌龊,不应该让我来承担。”

“你倒是理直气壮!这样似乎显得我才是小人之心。”婉儿莫名一笑,心中却不是好滋味,她的身量到赵道生的肩下,微一仰头,看到他的喉结动了动,又笑道,“你要是个女子,我可真不敢让你呆在殿下身边。”

赵道生脸一红,局促道:“女史别说这样的玩笑话,殿下心中,女史无可替代。”

“可是他似乎更愿意听你的话。”婉儿叹一叹,郑重其事地说,“请你督促殿下务必谨言慎行,以不变应万变。”

“是。”赵道生嘴上这样回答,心中却不这样认为,他还是笃信抢占先机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他甚至用恶意去揣测婉儿的用心:这宫里有太多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往往都会不择手段。

婉儿并没有怀疑,赵道生那张婉约秀美的脸有着极强的迷惑性,他起码是温良无害的,婉儿这样想。

送走了婉儿,赵道生折返殿中,太子李贤已经起身,换好了一件淡黄色的蟠龙常服,正在用早膳。

赵道生行了礼,便一旁伺候着。

李贤近日食欲不振,加上之前与婉儿的一番激烈争执,此时更是食之无味。

赵道生盛了一小碗粟米粥,又将一盏盐渍冬苋放到他面前,轻轻说:“殿下请珍重。”

李贤拿了银勺,却迟迟没动,木然地问了一句:“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什么重要的也没说。”赵道生小心回答,“只是寒暄而已。”

“何时连你也有话同她‘寒暄’了?”话中微有讥讽之意。

“殿下今日对上官女史所说的话会不会太绝情了一些?”赵道生担心道,“要是她因爱生恨,对太子您倒戈相向,那岂不是太糟糕了?”

李贤轻摇了一下头,默默说:“我之所以说那些话,就是为了伤她。她不是普通的姑娘,不狠伤不到她的心,她也就不会死心……她实在不该对我还有期待,我会令她蒙羞、令她失望……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配谈什么天子骄子?”

赵道生却说:“可惜殿下您还是低估上官女史了,她怎会是几句狠话就能打击到的人?您的心思必然是瞒不过她。”

李贤听出他前言和后语中的矛盾来,疑惑道:“你一面嫌我话说得太绝情,怕伤了她的心,一面又认定她不是那种脆弱易摧的人,你究竟是在做什么打算?”

“小人也实在矛盾,不愿看到有情人分道扬镳,更不愿看到危难关头有一个人先松手。”出于对婉儿的不信任,赵道生话里话外都透着悲观。

“那你觉得她会坐视不理,还是落井下石?”李贤这话有责备的意味。

赵道生想着有些重要的话既已出口,就没有扭捏矫饰的余地,这不同于往日为讨太子欢心察言观色地投其所好。

“我还是那样想,背水一战,绝地重生,太子,您只能仰仗您自己,晚了就来不及了!”他用了高亢的语气,又低又稳的声音,“我愿为您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我知道了。”李贤一口粥也喝不进去,银勺在碗里匀速搅动,他记不清幼时是哪位师傅曾教他《礼记》,讲的是进食之礼,要求“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而此时他的粥碗却被推到了左前方,忽然有些泄气,银勺一扔,“詹事府还有哪些人可用?”

“……少詹事、主薄、左庶子……还有卫率武官……另外,禁军中也有人可用……”赵道生下了好大一盘棋,却忘了操控棋局的那双手在他看不见的幽暗之中。

此后一段时日,婉儿常去东宫求见李贤,无奈回回都吃了闭门羹。她本自尊心极强,可这种情形下根本顾不上颜面这种小事,她焦虑的是李贤若是一门心思钻牛角尖,身边又没有厘得清的能人,真不知道会把这趟浑水搅合成什么样。稍感安慰的是,近日来李贤在朝堂上的表现可圈可点,让不少朝官刮目相看,至少在大致方向上,风评很一致,没有人正大光明地站出来对太子表示质疑和反对。

至于在和武后的相处上,婉儿只能遗憾叹息,若是说从前两人是一种胶着和敌对的状态,那么现在就只剩下造作的陌生,无论在表情还是言语上,不再有过去的剑拔弩张,也嗅不到任何硝烟的味道,相反静静的、淡淡的,没有压抑、也感觉不到尴尬,仿佛时空即将停止,一切进入倒计时。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1 缓兵之计:亲自去东宫查证

调露二年,正值酷暑时分,白日蝉躁,夜间蛙鸣,没有一丝风,连树枝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武后并没有去避暑,甚至连太掖池附近的宫殿都未去,依然在清宁宫起居,侍女春樱不止一次劝道:“娘娘,这天热得反常,您还是去含凉殿养着。”

武后对着铜镜,将本来横插着的金钗取了下来改为斜插,这才有了满意的颜色,“春樱,你的名字叫我突然想起,我曾有过一个叫夏荷的侍女。”

春樱脸色顿时煞白:“娘娘提她做甚?一个不识时务的——”她本想说“贱人”,可是武后面前,轮不到她这样张狂跋扈。

武后干笑了一声:“是啊,这宫里不识时务的人从来不少,她们以为夏荷只是不走运,却不知道她侍奉了我很多年……从昭仪到皇后,连名字都是我亲自取的。”

春樱心上直打鼓,武后的话是很明显的暗示,自己倚仗着武后贴身侍女的身份在宫中狐假虎威是事实,此时少不了心虚,故而格外低眉顺目,“奴婢们全都托庇着娘娘,本就不该自以为是,若是拿着幸运当令牌,真是滑稽之至!”说完,拿起团扇在武后身边轻轻摇动着。

武后不觉燥热,但看一眼外面的日头,还是紧了紧眉,“若是真有几斤几两,自以为是倒也没什么。我不喜欢的,是那种看了不该看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想与我分庭抗礼的人。”

“那样的人,该死!”春樱恍然意会,当年宫女夏荷到了出宫年龄,武后念及多年的主仆情谊,为她赐婚,不想夏荷竟拒绝指婚,私心想亲近身为太子的少年李弘,触犯了武后的威严,被处以极刑、尸骨无存。这陈年旧事今日被提了起来,绝非偶然,武后所指实在再明显不过。她感到虚惊一场,悄悄按了按心口,想着是个火上浇油的好机会,决不能错过,于是正正脸色,装出客观公道的样子,“须知一日是天后您的奴婢,一生都应唯您马首是瞻,净想着那些攀龙附凤的事情,怀揣贰心,实在不是忠贞可靠的人……就该杀一儆百,随时警醒着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人。”

武后听她说得振振有词,故意拿话吓一吓她:“你这是说谁呢?依我看,你也同她们一样,你与相王那档子事,我只是懒得去搭理,也没见你和哪个侍卫、将军暗通款曲,怎就盯着几个李家的男人不撒手?”

春樱没料到亲手掘了一个大坑,顿时张口结舌,大热天硬是惊出一身冷汗,双膝一软,手中的团扇也掉了,诚惶诚恐道:“奴婢知罪,请娘娘宽恕!”

武后眼都懒得眨了一下,“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敢做就要敢当,这点你倒要好好学学婉儿。”

春樱确定不了武后的心意,只得怯弱的俯首称是。

“不过,你说说看,该怎么惩罚她?赏有功,罚有罪,我一向是公私分明。”武后又说。

春樱抬了抬头,惊恐万分,“我?让我说”

“这等大事,您何不召林舍人入宫一道商议?奴婢是个榆木疙瘩,说不好话,也成不了事。”她学乖了,使出欲擒故纵的招数。

“林二娘就要展翅高飞了,我还束着她做什么?况且她同婉儿师徒情深,必是多方袒护。我何苦找那闲气来受?”武后笑着,反手捶一捶肩,“起来吧,跪着风凉,是不是?”

春樱赶紧爬了起来,替武后揉肩,边揉边说:“娘娘顾虑的是。婉儿她冰雪聪明,才情四溢,可惜还是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奴婢也是为她扼腕叹息。”

“看来我老眼昏花了,误解了你。”武后的话其味无穷,“我还以为你们彼此不对付,忧心着你们怕是不能尽心为我办事。”

“娘娘哪里的话?”春樱立马否认,很是坚决,“上官女史恃才傲物,私下虽是难接近了一些,但我们终归都是娘娘的奴婢,供娘娘驱使,在这一点上,我们所有人都是同心协力。”

武后微微扭了一下头:“你就别指望比你有才华的人还要比你更谦卑,即使面上那样,人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

春樱很服气,一脸受教的样子。

“娘娘,那您打算怎样处置婉儿?”她问。

“还说不上处置,一切都得看她的造化,她就要飞黄腾达了也说不定。”武后换了一种口气和说法,这让春樱愈发揣测不出个中奥妙。正满腹狐疑,又听得武后说:“你去把婉儿找来,我有差事给她。”

春樱得了吩咐,不敢迟延,即刻就去传婉儿。

政务殿里,婉儿近日事务并不繁忙,反而显得有几分闲散,她经手的文书在几个阁老手里转了一圈,没有大的改动,因此省心了不少。唯一牵肠挂肚的还是闭门不见的太子李贤,她在公众场合看过他几眼,依旧清瘦挺拔,气度高华,只是那份旁人难以觉察的隐忧似乎更加浓深,她甚至从他熟悉的眸中隐约看到了诡秘的光,这玄之又玄的直觉令婉儿感到强烈的不安。

“上官婉儿!”别看春樱在武后面前对婉儿的态度既亲昵又恭敬,可暗地碰面的时候,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极不客气地叫道。

婉儿对这声音烦不胜烦,面无表情地应道:“春樱,你又有何事?我在处理公务,没有气力与你闲谈。”

春樱不甘示弱,冷冷一哼:“别以为是我想和你说话,我对你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天后娘娘命我前来,我才不愿和你共处一室。”

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婉儿哑然失笑。

这笑刺激了春樱敏感的神经,不满道:“你笑什么!我可是通传到了,你自个儿掂量着。”忽然想到婉儿处境堪忧,换了一副洋洋得意的面孔,两指拈起案头一张麻纸,“真是可惜,敕令上怕是再也见不到上官女史这别具一格的笔迹了。”

对于武后的传召,婉儿随时有着思想准备,至于春樱的冷嘲热讽,她就更置之不顾了,回了几句:“那是自然,转换笔迹正是时下流行,草书已没了新意,篆隶倒是独具匠心,我虽偏爱行草,可是制敕还是楷书的好,多谢你提醒!”

春樱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发作,跺脚道:“随你便,巧言令色,鲜矣仁。”

婉儿乐了:“原来你也读《论语》啊。”

春樱愣愣,扭头就走。

其实婉儿不是有心取笑春樱,她不把春樱看做同道中人,却也没有刻意诋毁轻视的意思。春樱对相王李旦的痴迷和狂热,她看在眼里,感触良深。

顶着烈日,婉儿疾步求见武后。

武后坐在阴凉处,饮着冰镇梅汁,蘸着细糖品尝新鲜的瓜果。见婉儿前来,朝她微挥衣袂,很是和气,“婉儿,这边来。”

婉儿行了一礼,肃立在武后跟前。

“别那般拘谨!今日叫你来,是想说些体已的话,你若这样,我反而不好开口了。”武后的口吻听上去温吞吞的,让人昏昏欲睡。

“承蒙娘娘错爱,奴婢受宠若惊。”婉儿又施一礼。

武后拉过她的手,轻柔道:“我一向器重你,寄以厚望,故而时常显得严厉……我同你母亲一般,不愿看到你误入歧途……”

婉儿心中有数了,武后突然提到自己的母亲,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她周旋着说:“奴婢愚钝,竟不能体谅娘娘一片苦心,实在愧疚万分,无地自容!”

武后笑着:“真是个傻孩子!你且坐一坐,我让人拿酸浆给你吃。”

“奴婢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婉儿依言在武后一侧坐下,这样的殊荣使她如芒在背,勉强按捺心神严阵以待。

她的机警武后从不怀疑,因此依旧带着笑容说话:“婉儿,你能与太子保持距离,这点我很意外,也很欣慰,但这是否意味着你彻底想明白了?”

婉儿故作迟疑地回答:“太子对奴婢弃如敝履,奴婢自然要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是小事,令娘娘蒙羞就是万死难咎的大罪了。”

武后稍稍眯了眯眼:“这阳光真烈!”

婉儿抬袖去挡:“娘娘,日头转了,您要不要换一处纳凉?”

“我嫌麻烦,就这样罢了。”武后虽这样说,却招手命人置了帐。

这一道高高的帷帐彻底隔绝了光热,但婉儿的焦灼分毫没有消退。她徐徐起身,跪了下来:“娘娘,您请说吧。”

武后叹一叹,作无奈状:“好!有时我真希望你能鲁钝一些。”胸中似有一股闷气正在升腾,慢慢从口中吐出,“我已有确凿的证据,我亲生的儿子、大唐的储君,背地里邀买人心、豢养死士、集结禁军,甚至私藏了兵器……他终于要对他的母亲下狠手了!我一向以为他同他的父兄一样,有着李家独有的优柔,现在看来,他要果敢许多,或许这正是他像我的地方,也是我容不下的地方……你说,作为母亲,作为皇后,我该怎么办?我该顾虑母子之情,还是君臣之道?不要说他们的江山同我无关,这些年世人有目共睹,是我在撑着!说我一手遮天,那也是为了他们李家的社稷阻风挡雨!”

言辞慨然,婉儿无法辩驳,怔怔地望着宫中最为常见的青石砖,终于明白了李贤在极力回避她的这段日子,走上了一条孤身犯险的路。他不见她,始终有着原因,她却曲解疏忽了,如今大错铸成,追悔莫及。

婉儿的额头在青砖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娘娘,请您差遣,奴婢愿意为您尽忠。”

武后颇为诧异:“我原本料想你难以释怀,需要纠结很久。”

“是非曲直面前,奴婢不敢藏匿私心,请娘娘下令,让奴婢前去东宫查证。”婉儿几乎是抢着说,她十分明白,这个前去东宫的人非她不可,若是换成那几个被武后重用的酷吏,一切将会变得不堪设想。

“容我细细想一想。”事情进展得过于平顺,武后反倒踌躇了。

“请娘娘当机立断,否则贻误时机,太子一旦觉察到,异动在所难免,恐怕后患无穷。”婉儿面色凛然,心情沉痛到极点,却若冰霜一般凝结住所有情感,“我与太子有旧情,他必然对我不加设防,此时温言软语胜过刀枪剑戟,请娘娘莫要迟疑,也给奴婢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她又在青砖上一叩。

武后定定神,颌首同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2 绝色近侍:答案一直都在

奉旨去东宫的路上,有一个不知名的小侍女悄悄递给婉儿一块方帕,婉儿不明所以,小侍女也不说话,只是朝她额头呶呶嘴,婉儿这才知道,原来额上破了一块皮,溢出血珠来。

她胡乱擦了一下,将方帕还回,心中的伤痛一点一点开始苏醒,那些往日与李贤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面前,一幕又一幕,仿佛时光正在倒流,然而触景伤怀并不是婉儿此行的目的,她使劲摇摇头,将自己从一片混沌的感性世界中拉扯出来,李贤陷入这样的危局,她无力回天,只得想办法补救。

东宫依旧戒备森严,看上去并无异样,因是奉旨,没人敢拦着婉儿一行人,她做了主,只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太子李贤早就得到通传,正在显德殿中抚琴。

古琴悠长之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尤为落寂,婉儿在殿外停下,驻足不前,她凝神细听,琴声时而激昂如惊涛拍岸,时而清婉似黄莺出谷,听得出弹奏之人不仅心有沟壑,更深谙技法。

她不忍打断,默然聆听了很久,直到眼眶微酸才猛然惊悟,她绝不能伤心垂泪,否则开局就定下了悲情的基调。

有了这个执念,婉儿理智了很多,轻推殿门,却听得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

李贤自语似说道:“你也不必牵强附会,这弦是我故意挑断。”

婉儿走近他,俯身下拜:“好久不见,太子已经有了新的意趣。”

“女史不是也有了新的‘担当’?”李贤反唇相讥。

“这古琴很好。”婉儿答非所问,“能否容奴婢近前赏看一番?”

李贤嘴唇动了动:“女史请便。”

来到李贤身边,离他更近一些,素手在琴身上摸了摸,“叫人想起春秋乐师师旷来,生而无目,却天赋异禀,一曲《玄默》,令人物我两忘。”

“近的不想,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只记得贞观年间的赵耶利,技压当世,即便是一床破琴,也能弹出天籁之音。”李贤有些负气的意味。

“英王殿下曾问我,太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婉儿转头看着他,用平淡无奇的声音说,“我回答他,太子就是我的全部,眉眼可做江山,所以即便你没了现在的身份,即便连破琴也没有,我依然满心是你。”

李贤缄默,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才说:“七弟很好,对你尤其好,我如果不在了,你就跟着他。”又强调说,“他对你一定会比我好。”

婉儿眼中闪耀着莹润的光泽,“我知道,可是他再好,也不是你。”

“你来不该说这些,我狠不下心,你就脱不了罪。皇后她一直认定你有罪,所以才让你来,这样只有两个后果,一网打尽或两败俱伤,她计算得很好,什么都不会损失。”李贤的目光聚在她额上,伸手轻轻触了一下伤痕,“你又何必呢?你肯来必然是抱着某种决心或者某种侥幸,那都无济于事,皇后要的,只是绝对的忠诚,且仅限于对她一人的忠诚,可你能做到吗,婉儿?”

“你做不到!”他下了结论,痛心疾首道,“你抢来这差事,是要让我最后的骄傲都化为乌有吗?我没法把我们的感情变成千古绝唱,你也不要存着这样的奢望,活着才是正途。”

“既然要活着,那我们便都得活着。”婉儿看上去冷峻坚定,“皇后说的那些死士、兵器是不是真的?”她只为确认而问。

“哪个世家没有门客,哪个亲王没有幕僚?稀松平常。”李贤没有正面回答,恰恰说明武后所列的几大罪状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联络朝臣、集结禁军也是?”婉儿说到了重点,“殿下当知这是身居高位者的两大忌讳,为何犯了糊涂?”

“我很清醒,知道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这也不是为犯忌讳,你想好的托辞都说不通,我是真的打算——”

婉儿去掩他的嘴,制止说:“有些字眼,有些话,无论如何不能说、不能认。”

李贤握住她的手:“她总不能明目张胆杀了我。”

“暗箭难防。”婉儿沉郁着,“事到如今,只能找人顶罪。”

“我没罪。”李贤正色道。

“好,当是我措辞不当,那也要找人承担风险。”婉儿不想与他做无意义的争辩,改口说。

他带着轻慢低声问:“你都看好了谁?”

“太子冼马刘纳言和你的近侍——”婉儿略作停顿,“赵道生。”

李贤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嘴唇一颤:“这就是你打的算盘?”

婉儿盯着他,横着心说:“我可以把死士说成游侠勇夫,把兵器说成卫率武备,在朝臣中斡旋的是刘纳言,在禁军中奔走的是赵道生……一切皆无证据直接指向殿下你,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之后我会去面见皇上,请皇上做主,他一向待殿下亲厚,必然加以维护,形成对皇后的阻力,至于刘赵二人,对殿下忠心耿耿,必然毫无怨憎……太子你,最多被训诫一通、解除部分实权,然而这又何妨,机会有的是——”

李贤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却也只说了一句:“如此对他二人,我于心不忍。”

“你若认了,他二人的下场只会更惨。”婉儿显出几分冷漠。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敲击着殿门,十分奇怪的节奏。李贤故作镇定,对婉儿说:“我去去就来。”

婉儿疑心这是某种具有特殊含义的暗号,但心思仍在反复斟酌着,要保李贤周全,就必须有人付出鲜血的代价。然而,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太子对刘纳言和赵道生有着超出寻常的恩义,为太子肝脑涂地本就是义无反顾的事情。她想起武后所说的“李家独有的优柔”,禁不住一声浅叹。

转眼李贤已从殿外折返,步履异常,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冷得让人在这伏暑之中感到阵阵凉意。他在不远处傲然睥睨着婉儿,冷酷且陌生:“上官女史,你还是尽早回去覆命,就说太子谋逆属实,罪不可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婉儿几近崩溃的边缘,她不明缘由,一定要探究明白。

“为什么?”她的话同样没有任何生趣。

李贤指着窗外说:“要是感兴趣,就等到天色渐晚,定然叫你称心如意。”

“你想要的答案,一直都在。”他模糊了视线,言不由衷。

婉儿开始在殿前院中等候,积聚了一天的热气到了傍晚才开始散去,她望着那株枝干虬髯的梅花,想着若是隆冬该有多好,白皑皑一片,只有花是红的,或许她还可以在这梅花树下即兴写下一首诗来,这首诗或许还会传诵千古,后世会说陕州上官婉儿,才思鲜艳,有名士之风,就像评价男子那般。

可除了知道她是出身陕州的宫婢,她对自己也一无所知了,每个掖庭人都有故事,这是母亲郑氏不止一次告诫她的话,可她的故事又是什么呢?没人告诉她,她现在也不想知道,即使今日便是死期,她仍然不想知道,她现在只想着和倾心相爱的人该用什么方式死在一起,死得顺利成章,却又不牵连无辜。

“恕女儿不孝,无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她朝着大明宫西南方向深深一拜,那里有郑氏暂居之所。

这样便算交代了身后之事,婉儿开始一门心思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很快,含元殿上鼓声响起,宫门徐徐关闭,整个长安城各坊之间的街鼓也依次响起,宵禁开始,金吾卫持戟夜巡,这意味着夜晚真的到来了。

太子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婉儿始终没想明白,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他认定了她就一定会放弃。

“我也有固执的时候,你拗不过我。”殿内的烛火早已点了起来,她隐隐看到他出现在窗前的身影,于是微笑着自语。

李贤却并没有传婉儿进殿,相反在幕色的掩盖下,走进殿中的是一个男人,一个身着红衣,妖冶无比的男人。

婉儿惊愕到说不出任何话来,这个男人她认识,只是从未见他如此装扮,一时间心像一枚小石子,沉入无尽的深渊中。

赵道生冲婉儿行了一礼,没说什么,径直进了殿。婉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女史稍安勿躁。”赵道生回过头说了一句,顺手将殿门合上,“太子请女史继续等。”一个男人,嘴唇红到那种地步,像是一团火。

婉儿立在殿门的石阶上,纹丝未动,夜风似有若无,她的眼中愈发黯淡。

“你来了。”李贤坐在榻上,衣衫凌乱,对着来人低语,“委屈你了,道生。”

鲜红的长衫将赵道生的面色衬托得愈发白皙,他垂着眼,目光正好投在鼻尖上,“小人不觉委屈,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我本是京城艺馆的优伶之人,因为这幅相貌饱尝世间辛酸,达官显贵视我如玩物,只有太子您,正正经经把我当成过一个人!”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3 向死而生:永远记得你的六郎

李贤动容了,回想起初见赵道生的情形,他被一个纨绔子弟强逼着在众人面前穿女裙女鞋,那群浮浪轻薄之徒甚至探手去摸他胯部……微服私访的李贤,在放荡形骸的人群中沉着脸,半分笑意也没有,当下就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赵道生带回东宫。李贤的身份决定了这样的行为必会遭人诟病,可他清楚,若没有一个强势的庇护,赵道生只能永远生活在屈辱之中。

“他也是我大唐的子民。”李贤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赵道生被带回东宫后,忐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见惯了人性的丑陋,一度甚至误解了太子的用心。后来才逐渐明白,太子是一束光,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热量,他极力想普照更多人,最后却连自己都没温暖到。

赵道生敬重爱戴着太子,毕生所愿不过是能为太子牺牲、死得其所,可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真希望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有。太子一切安好,无灾无难,不需要任何人面对死亡。”

“你在想什么?”李贤问他。

赵道生静一静心,回答说:“殿下真觉得这样可以让殿外的人断了所有念想、心如死灰?”

“我别无他法,你不要怨我作践你。”

“小人若有一星半点儿埋怨,就枉费为人!”

李贤凄然道:“我一直想做个好人,可终究是谁都对不住,道生,我还是害了你。”

赵道生拼命摇头:“我知道很多人打心底里嫌恶我,嫌我肮脏、嫌我恶心,唯独殿下以诚相待,将心比心,从无轻贱之心,我无以为报,只有这一身单薄的骨头,恐不能回报殿下一片赤诚……殿下待我,没有丝毫的对不住,反而是小人,只恨才能平庸,没有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

“事已至此,今日你我诀别,可惜末了我还要算计你一场,我这东宫之主,名不副实。”李贤不是在自谦,而是在自悔,无可奈何发出唏嘘声,问道:“殿门虚掩着?”

赵道生点点头:“她在外面。”本还想说从未见过她那样可怜无助的表情,终是将话咽下,他得帮太子下定决心。

“你来榻上。”李贤眼一闭,差点落下泪来。

婉儿仍是一动不动,殿外静得可怕,腔中心跳的声音吓了她好几次。就在呼吸都被屏住的时候,眼前骤然一亮,室内灯光摇曳得厉害,她一惊,打了一个冷颤,听得殿内有恣意嬉闹调笑的声音。

她无法克制不从半开半闭的门中窥视一眼,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此时若还顾得这些,就是迂腐无用。

可就是这一眼,婉儿恨不能变成个浑然无知的痴傻稚童。

她视若珍宝的李贤半露着上身正与媚态十足的男侍纠缠着笑成一团,鸳鸯丝被翻起红浪,低低的喘气声和笑骂声时不时从枕衾中传来,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看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古训从来不错。

羞耻和气愤齐刷刷涌了上来,想龌龊我、看我掩面而涕,我却偏偏不让你们得逞!婉儿用这样的意念勉强支撑着,双手完全不听使唤,稍一用力便将殿门推开,就那样行尸走肉般出现在尚在温存的二人面前。

“原来是女史这位美人,奴倒是忘了,女史还在外面。”赵道生毕竟有过风月场上的经历,一颦一笑都自带风情,他探出半个头,将一头乌发整整齐齐地理在右肩前。

李贤坐了起来,中衣大敞着,一只手环住赵道生的腰,另一只手则挑一挑他的下巴,言语甚是轻佻:“我这东宫还有比你更美的人?庸脂俗粉,算哪门子的美人儿?”

一向能言善辩的婉儿像哑了一般,痴痴发不出声。

李贤开始往她伤口上撒盐:“我早该告诉你,宫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传言,我喜欢赵道生,这是真的……自古以来断袖之爱,算不得大事,可俗人总是大惊小怪,似乎我触犯了铁律和天条,我贵为太子,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需要别人来管教吗?真是烦不胜烦……正好尊贵的皇后把你派到我身边,我将计就计,不惜与你浓情蜜语、巫山**……感谢你的到来,既堵住了悠悠众口,又让我与道生有了更多纵情相处的时刻……我这高攀不起的‘母亲’,总算做了一件合我心意的事……我从来都没对你动过心,你出现在我面前,那身女官的服装,暗地里已让我恶心了百回千遍……”

终究还是不中用,眼泪如泛滥的洪水决堤而出,婉儿张张嘴,脑中一片空白,嗫嚅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只觉眼前天旋地暗,黑压压的一片迎面袭来,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醒来是在中宵,周遭静得出奇,淡淡的安神香令婉儿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错觉,迷糊中她本能地想起身,被榻前一名女医拦住:“女史,您宜好好将养着。”

“我在哪里?我怎么了?”婉儿弱声相问。

“这是东宫的一间静室,您中暍了,暑邪所致。”女医的声调轻柔至极,像一阵微微吹来的风。

只是一听到“东宫”二字,这说明先前发生的种种并不是梦境,婉儿再也无法自持,咬紧被角,泪如雨下。

女医从热水中绞了一条方巾,悉心为她拭去泪水,“想哭就哭吧,有时痛哭一场,病灶都跟着去了。”再无多话安慰。

婉儿哭了一阵,自觉已足够,想着有话要问女医,这才察觉到有些失仪,“请问女医如何称呼?失敬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嘶哑无力。

“奴婢只是尚药局一名最普通的杂使,女史不必介怀。”她端来一个药碗,单手将婉儿扶起,又塞一块软垫在婉儿腰背之间,示意靠上榻头。

婉儿从她手中接过药碗,这才仔细看了看女医,年近四十、风韵极雅,属于那种人群中一眼看不到,但一旦看到就离不开眼的类型。

“怎么称呼您?”婉儿又问了一遍,其实称呼随意,可以有很多种。

女医当然明白婉儿这是被突然激发出了好奇心,淡淡一笑:“女史可以叫我秦娘,请女史趁热将药饮了。”

婉儿恭谦地叫了一声,接着说:“其实饮不饮药也无所谓了,这世间许多事怕是都要与我无关联了。”

秦娘见她一副勘破生死的姿态,说了看似不相关的话,“女史醒之前,太子殿下一直在旁守着,失魂落魄的模样,任凭谁看了也不忍心,做奴婢的自作主张,想为殿下请脉,不想他却说,‘我已病入膏肓,是不治之症’……想来也真是奇怪,奴婢虽不才,这些年也看过不少症状,很多人明明有病,却说没有,很多人没病,却硬是说有……其实,心病没人能医,心药也不是一直都有。”

听秦娘说话无疑是件舒心的事,她的言语缓缓,波澜不惊,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显得突兀。

婉儿静心聆听,心上的郁结疏散了不少,但隐痛仍在,冷冷道:“我不知所见是否一定为真、所听是否一定为虚,或许真真假假,混淆了意念,便能少去一些烦忧,总有小恙,药石不灵,也总有顽症,不药自愈。”

秦娘没再多说,她一向说不出太多泛泛的安慰,只是强调:“这碗藿香佩兰熬了许久,女史全当喝来润喉,何况太子一定还有话要对女史交代,您总得打起精神来。”

婉儿认同这个道理,仰头将药汁喝下,或许因为满腹心事的缘故,完全没有尝出任何滋味。

“我该走了,太子或许也到了。女史请保重!”秦娘敛身为礼,与婉儿告辞。

婉儿在榻上还了半礼:“秦娘请走好。”

果真如秦娘所言,太子李贤听说婉儿醒了,火急火燎赶了来,他本有心一直在静室等着,可思绪纷乱,此身已非己有。

带着一脸悲恸,他慢慢走到婉儿跟前,“你无事就好。”

婉儿目光空洞,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你何必要理会我,我本来就是一株长在掖庭的杂草,任凭我自生自灭,难道不好吗?”

李贤悔恨交加,嘶吼了一声:“我能如何?!”

这让婉儿深感意外,片刻才说:“为什么演那样一出戏?”

再也无从掩饰,他颓然立于榻前,像是犯下了一桩不可饶恕的错。

“为什么?”婉儿几乎是喊着说。

李贤的脸是苍白的,话也是苍白的:“……商议起事之时,我们订下了盟约,我率众在盟约上签了名,我们还起草了檄文……如今檄文和盟约都到了皇后手中……你的一片苦心只能付之东流,我不能保护你,已是无用之至,若还让你以身犯险,真是无颜苟活于世!”

婉儿只觉胸中翻滚,咬着唇、和着泪说:“订什么盟约?叛徒就在同盟之中!”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现在多说无益,我只觉你傻,傻到要用赵道生来挡我,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你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我同你一样傻,甚至比你更傻,我居然会信,至少当时是真的相信————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应该质疑你,所以我决心已定,不论要面对什么,我都同你一起,死是最轻的惩罚,我只怕不能为你而死、不能死在你身边……”

李贤疯了一般,猛地抓住婉儿双肩,牙齿都在打颤,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生气。

“你说什么!你竟然说要去死!我做的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你谋求这样一个结果?!那还不如在你走进东宫的那一瞬间,拿起佩剑亲手将你了结,那样至少你的献血沾染在我的手上,我能看着你慢慢闭眼,能感到你在我怀中一点一点冷却,我能送你一程,也是一件幸事……可是,谁都可以在这场变故中死去,唯独你不能!你若是这样,你们上官一门的血海深仇将永远沉寂下去,你的祖父身上背负的莫须有的污名将永世得不到洗刷,还有你的父亲,你一眼都没见过的父亲,你是没有颜面在另一个世界与他们相聚的!殉情是可耻的事情,没人会同情你,我亦不会感激你,请你,不,求你,替我好好活着,把我本该拥有的那一段锦绣人生延续下去,我会永远感念着你的好。”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婉儿在这一昼夜似乎流尽了一生的泪,她讨厌眼泪,可此情此景只有泪水能淹没所有酸楚和悲苦,她和李贤相拥而泣。

待到泪河枯竭,婉儿终于追问了身世之谜,李贤毫无保留,悲愤地细说了那一段往事。

婉儿内心再次受到巨大触动,所谓悲喜人生,莫过于此。

她一言不发,搂着李贤的头,伤心到极致,竟然笑了:“李六郎,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这声“李六郎”却令李贤心碎,他将婉儿拥得更紧,“你本是上官仪家的女郎,我却委屈了你这么久。”

婉儿爱怜地说:“郎君你傻啊,我若还是那个贵门嫡女,猜猜我会许配给谁?怕是无缘相见了。”这是她又一次说李贤傻,两人却相视一笑。

笑中泪光闪闪,似萤火一般。

“婉儿,我的娘子,我本打算永远不说,只希望这善意的隐瞒能帮助你安然地度过一生,但今日是没有办法了,我把这颗仇恨的种子放在了你的心里,我知道它会慢慢发芽、默默成长,给你带来无穷的痛苦,可是这种痛苦恰是最强大的力量,它会让你越挫越勇,活得更有韧性,可我一定要提醒你,是唯一的一次提醒,也是最后一次——”李贤的悲戚渐渐转为严肃,“不要想着能在朝夕之间报复谁,你要知道,最好的报复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前你总劝我要韬光养晦,我没能听进去,终于酿成大祸,请以我为戒,看得长远清朗一些。”

婉儿的痛不再摧肝裂胆,而是均匀地渗透到了全身,她端然默坐了一小会儿,用清晰的声音说:“六郎,你这是在逼我活着,可是真心比人逼着去死还难受。”

李贤虽容颜惨淡,但态度鲜明坚定,“我了解武皇后,她让你来,必是早就掌控了全局,这不过是一箭双雕的伎俩,她试探着你对我的真心和你对她的忠诚,她这辈子容得下嘲笑诽谤、诅咒怒骂,也全然不顾世俗眼光,但绝容不了身边之人对她的背叛。我已穷途末路,婉儿你仍有一线生机,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回去告诉她,兵器藏在东宫马厩里,十日后子时就是起事的时间,依然是在玄武门……”

终于连一丝一毫的痛苦都感受不到了,婉儿状若游魂,吐了一口无声的气:“我明白了。”

李贤这才感到些许安慰,保持着这个拥抱不忍放手,“不知道分别的时候最适宜说什么才不至于感伤,我想你心里对我一定怨忿不浅,责怪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说句令你生气的话,我对做过的事并不后悔,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仍会如此,或许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想我懂你,却又不懂。”婉儿说了一句貌似自相矛盾的话。

“一切皆因那封她亲手写给我的信。”李贤用最麻木的声音说道,“她在信上说‘……若是可以选择,我情愿当年早夭的那个孩子是你,而不是我的安定思。既然你已不愿做我的儿子,我只当没有生养过你,你不过是一个弃子!幸好母亲也从未在你身上倾注过多余的关爱和期望,这份明智甚于我颁布的任何一条政令’……”

“一字一句,你记得这样清楚,明明只是看了几眼而已。”婉儿始终没忘记当日李贤读信时的情形,“她不会想到,你其实是那样在意着她,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因果,我不能去想。”

“婉儿,勿妄议因果,这都是太玄妙的东西。你只需要活下去,看着这天下太平、现世安稳,等到年老的时候,儿孙绕膝,或许会有最稚嫩的孩子问你一个关于落魄太子的故事,你还会记得你的六郎……我愿足矣!”李贤清俊的侧脸蒙了一层昏黄的柔光,湛然如神祇。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4 各怀心思:下一任储君

灰蒙蒙的天空迎来了第一缕曙光,热气也随之而至。

“这天可真是反常啊。”

“可不是嘛!”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脖颈上是杵了一个榆木疙瘩吗?”

……

几名内侍步履匆匆,埋头低声絮语着。

婉儿一步一步朝武后宫中走去,她的脸上早已没有泪水肆虐过的踪迹,心中再也找不出一处柔软,就像整个身心都躲进了异常坚硬的壳中,没有冷暖,自然也不会有悲欢,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她不再是她,似乎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武后用慵懒的眼神看着她,打了一个呵欠:“回来了,婉儿。”

婉儿抽动嘴角,伏身说:“奴婢办事不力,耽误了一些时间。”

武后极其干脆地将手一挥:“事情办得怎么样?”

“太子谋逆,请娘娘即刻派人去东宫搜捕!”婉儿开始学着用狠辣的语调说话,却意外发现并不违和。

武后顿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进一步确认道。

“太子犯下谋逆大罪,奴婢据实回禀,不敢存有欺瞒之心。”婉儿的目光与武后交接到一处,竟没有闪避。

武后装模作样惊呼一声:“竟是真的!”

婉儿在心底冷笑:“人证物证确凿,太子也认了,娘娘放心,假不了。”

“婉儿,你真是能耐了。”武后似夸非夸,带着疑问说,“他就甘心这样坐以待毙,还是你们合计着另有所图?”

“他自然心有不甘,奴婢也自然暗藏心思,但全都却不是娘娘想的那样。”

“这我倒是好奇了,婉儿,请指教!”武后这话说得极重。

“太子自以为是,无奈眼高手低,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寄希望于出现奇迹;奴婢同情太子,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奴婢更加看重的是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奴婢曾以为仰仗着高贵的太子能走一条捷径,没料到太子是泥塑的金身,趟不过大江大河……终于幡然醒悟,奴婢顶礼膜拜的人只能是娘娘。”婉儿的回话带着同等的力度。

武后突然放声大笑,笑罢似是戏言,“李贤不该喜欢上你,我不能再允许任何一个儿子学他那样,聪明过头的女子不值得喜欢。”

婉儿没回应,却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太子?定什么罪?”

“怎么,想替他求情?”武后显出几分不屑来。

“不,奴婢只是在想这份诏书该如何起草。”她淡淡地说。

与此同时,武后派去的人已在查抄东宫,这一切对婉儿而言,不过一场量身打造的无情考验,武后并不真的在意婉儿能查到什么,她在意的是这样的游戏是否还有新意和价值。作为一个掌权者,她早已厌倦了用戒备之心去衡量一切,可又别无他法,她不愿轻易去相信任何人,可身边却始终要有看上去值得信赖的人,婉儿终是经受住了考验,正好成了那种看上去值得信赖的人。

武后不敢过于较真,她也害怕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当她知道东宫已被血洗,太子李贤被幽禁时,独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了下来,也没让宫人进来点灯。昏暗中,她想起她本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当年的太宗同她一样,清剿了忤逆的太子李承乾,可她终究不能与太宗相提并论,太宗是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世间无数的好处,她一人是占不尽的,可她愿意用已经得到的全部去换太宗喜欢她像喜欢徐惠一样。

绵长的思绪无人可以分担,世人皆以为她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却从不知道她心底的烟也是清寒无比。

恍惚中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躲在黑暗中,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做过吗?”

她猛然回神,立刻恢复到战斗状态,“是陛下你啊,我这就叫人掌灯。”

“不必了,这样正好,我不用清清楚楚看着你的脸。”李治的声音更冷了。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武后作出一幅无所谓的态度,“我还以为是突然想到了许久没来看我。”

李治回敬着她:“你若是不做出这样残忍绝情的事情,我也确实很难想起你。”

武后感到滑稽,提了提声音:“陛下以为这是我乐意看到的局面?是我喜欢为难他们,还是他们习惯于和我作对?”

“虎毒不食子,可你呢?”李治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既然你要将他们一个个残害,当初又何必要生养?倒不如都像永徽四年出生的安定思一样……你就踩着他们的尸骨一步一步往上爬吧,别指望绊倒了我会扶你!”

武后默默闭眼,声音很轻:“原来你真的相信是我亲手杀了我们的女儿然后嫁祸给王氏……我在你心里已是这样,还用说什么呢?说的再多也是诡辩。”

李治狠狠一点头:“就算不是你,你没有亲自动手,即便那个可怜的孩子真是死于病痛……我想你也一定利用了这个机会。我是那样了解你,越是了解,就越是无法释怀,无法原谅……”

“你我夫妻,真要如此吗?”

“除非你把弘儿还回来、除非你保贤儿分毫不损,否则,我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对你有半分谅解!”李治算是缓了口。

武后的意念怕是钢水浇筑,越是冷、越是硬,“……弘儿命薄,既然你是真命天子,你就该去找天要!与我何干?至于贤儿,我怀胎十月,在去昭陵的路上动了胎气,九死一生才将他生了下来,他却认为我不是她的母亲,不够格做他的母亲!至于什么原因,若不是当年你同我的姐姐牵扯不清,能留下今日这样的祸端?贤儿他从小性情就像我,倔强孤傲,从来不会刻意讨我的好,我自然要对他严厉一些,多一些约束……我承认我的私心,我不希望他成为一匹脱缰的野马,我不愿看到他脱离我的掌控,但你说我厌恶他,我不承认,我若是厌恶他,岂不是就是厌恶自己!如今他犯下这谋逆的罪行,不是我不容他,是国法不容!为人子心怀谋逆,应该大义灭亲,绝不能赦免!”

“好一番义正言辞的说道!”李治替她拍掌喝彩,这是气愤到极限的表现,“从此以后我这十二旒冕你来戴,我的御座你来坐,还要什么母仪天下,我把这江山都送你!”

阴森森的牢中。两名狱卒正在吃肉喝酒,一面用力撕扯着整只的烧鸡,一面就着大瓷碗豪饮。

“真是痛快!”一名略瘦些的抹一把额上的汗,十分满足地说。

另一名黑胖一些,说话肆无忌惮,“你说,咱哥俩摊上的是个什么差事!跟这么个娘们唧唧的人耗上了!真他娘的腌臜气!”

瘦个子形容猥琐,吞嚼着鸡肉说:“什么差事?当然是好差事!大理寺司刑少卿交代的,还能不好!”

“兄弟,你倒是说说,姓赵的那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可是把擅长的酷刑使了个遍,他就是不松口,把我累得够呛,你瞧我出这一身臭汗,大热天的……实在没辙,我只得给他上了个‘披麻戴孝’……死不利落活不成,够他受的!”

“那么细皮嫩肉的身板儿你也舍得下手?”瘦个儿扬一扬手中的皮鞭,灌一口酒,涎着脸说。

“呸”,胖狱卒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凶相毕露,“去他娘的!老子对女人都从来没手软过,何况他那样一个贱人!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虽然贱,骨头却不太贱,硬是不肯承认是李贤指使人杀了明崇俨,一心赴死,叫嚣着要为主子效忠,什么誓死要报答太子的高义隆恩,敢情这世上就他像个人,我们这些就是畜生!”

“那就好生招呼招呼他,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想做忠义之士,却不知道‘忠义’二字最是无用,救不了别人,也解脱不了自己……老哥,咱可得多给他加点儿料,好让他早早明白这个道理,这里本来就是地狱,而我们这些伺候阎罗就是他祖宗!”

“哈哈哈……”两人干了一碗酒,大笑不止。

几日后,东宫家奴赵道生被处以“金瓜击顶”极刑。巨石般的铜锤朝他砸过来的瞬间,他只觉此生圆满了。

婉儿连夜拟好诏书,用最为工整的正楷写下“太子怀逆,废为庶民,流放巴州……”,东宫属官皆被牵连,武后昭告天下,将李贤谋反案中收缴的兵器在天津桥当众烧毁,太子近臣或斩杀或流放,一时间,朝野上下,莫不惶恐。

“那个丫头怎样?”武后不止一次询问她事先安插的眼线,那是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宦官。

“起居如常,面无悲戚之色。”宦官语速较慢,重复着同样的话。

武后心思如镜,只是笑笑:“无情恰是有情,罢了,罢了,罢了。”一连声说了三个“罢了”。

但有人绝不肯就如此作罢。英王府邸,李显惊闻东宫之变,发疯一般要冲进宫去为李贤辩解求情,他不懂克制,也不计后果,痛哭着去取悬挂在墙面的宝剑。

韦妃一把从身后抱住他,叫喊着:“殿下,切勿冲动,引火烧身啊!”

李显用力挣脱她:“你要是怕事,我现在就给你一纸休书。六哥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若置若罔闻,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韦妃缓缓松开手,跟着流泪:“可殿下你能做什么呢?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与废太子撇清关系,你怎么还往上面凑呢?妾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既然这样,六哥也不会希望你被卷入其中,就为了过心里这道坎儿,你真的要置妻儿于不顾吗?”她越说越伤心,以柔制刚的效用也越来越强。

“我真是无用之人!”他一下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口中喃喃,“我怎么这么不中用?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韦妃眼珠转了转,适时收住泪,上前拥着他,“殿下不可这样自怨自艾,这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太子他走错了路,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终是他自己的决断,付出代价的也只能是他自己……何况现在皇后正在气头上,我们不宜去再添一把火……母子连心,过些时日,等皇后气消消,我陪你一道进宫……”

李显抬头看了看韦妃,抚一抚她的肩,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叹气。

韦妃明白他的心思,讨巧地说:“殿下尽管放心,上官女史一切安好!太子流放的诏书还是她亲自动手写的呢!她同我们这些一门心思守着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不一样,你不用担心她。”

李显怔在那里,连气也没有再叹了,目中透出浓重的绝望,如同看破红尘一般。

韦妃继续煽风点火,声音听上去又轻又柔,“对了,还有相王殿下,平日里就数他好打抱不平,喜欢为人出头,这回倒是学乖巧了,一点儿动静没有,实在是睿智得很!”

“也好。”李显慢慢说了两个字,避重就轻道,“我只他这样一个弟弟,他不再出事,我也放心了。”

“就是这个道理,殿下你能领悟出来,我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殿下要知道,你这肩上的担子怕是又要多了一幅。”韦妃明显话中有话。

李显无心去品味她的言外之意,依旧沉浸在自我惆怅之中。

韦妃心里又气又急,可面上满是贤良温婉,伸手将李显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搀着他往软榻上走去,边走边说:“殿下,您往后可要谨言慎行,可别再犯皇后的忌讳了,东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您可要好好走稳了!”

李显停在那里,好半天没动,脑中“轰隆”一声,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他从不敢想有朝一日会坐上储君之位,更是迟缓至此时才意识到上天和他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不!”他的语气里毫无欢欣,只有惊悚,“这不可能!我不要!”他感觉又要疯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5 惺惺相惜:你们是默契十足了

李贤被废后不多日,林秀梧向武后辞行离宫,武后感念这些年她的忠于职守,特别恩准她随时可回宫探望。林秀梧难免感伤,稽首叩拜,然而去意已决,终于下定决心与大明宫彻底作别。她坐在出城的马车上,轻靠司马慎微肩头,无比怅然地说了一句,“所有的青春和热血到最后不过是化成了鬓边霜白。”儒雅的司马慎微却只是一笑,“明明还是个青春少女,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感触!”

婉儿顺理成章取代了林秀梧在内宫中的地位,成为一众女官之首,清心寡欲,终日与案牍相伴,犹如守着青灯的比丘尼。

英王李显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他不能拒绝、无法推卸,荣耀加身的背后是逆来顺受的命运。

“学着怎么做太子”这是李显最近听到的最频繁的话,帝后这样训诫,三师这样教导,朝臣这样提醒,家人也是如是督促……他满腹的牢骚无从发泄,只能采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于是甩了一帮侍从既不回东宫、又不去政务堂,自顾自在宫中漫无目的瞎逛。

逛来逛去,也不知为什么,像是有一种无形的牵引力,他竟到了宣政殿后面的假山园里,这本是闲人免进的一处宫中禁地,可如今他已是玉带金钩的太子,没有太多的障碍可以阻拦他了。

“什么鬼地方?我为何还偏偏要来!”他在心里问,有些泄气和失望,正要折身,忽然听见一石之隔似有人在低语。

“……也不知道六哥现在怎样?他走的时候衣裳单薄,现在天快冷了,那帮见风使舵的奴婢,定然不会好好料理……”是男子忧心的声音。

“一切听天由命!这些小事小节我们都顾不上了,他能活着已是万幸,怎能还指望着锦衣玉食,皇后一心想要整治他,得等她气顺了才行……我们只能等……让我欣慰的是,相王你没有被牵涉其中,我还能看到这样完整安好的你……”这是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李显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的脚步像灌了铅,分毫都挪不动。

“婉儿,我谢谢你全心为我着想,只是现在你的处境也不好,我听说有些女官暗地里拉帮结派,质疑你、针对你,私下把你描述成以废太子为进身之阶、不择手段的——”李旦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声音一抖,显得有些激动,“婉儿,你又何必呢?非要在泥泞堆里打滚儿,我知道你不是贪慕权位的人,可又是为了什么?林师傅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这宫里沉浮争斗大半生,还不如坦然看开……我有个不算主意的主意,你要是愿意,我把你要到相王府来,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式,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们以兄妹相待、彼此扶持,难道不好吗?”

“殿下,你的好意婉儿心领了,只是婉儿福薄,过不了安安乐乐的生活……既然已经不是什么清白的人,也就无所谓再沾染上些污泥,殿下请你放心,那群人不成气候,她们扳不倒我,相反很快我就会让她们出局,你若相信我,就静候佳音,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击的人,你知道的……”

“……”

这二人言语中的惺惺相惜像一把火在李显周身的血液中点燃了,在六兄李贤面前,他自惭形秽,因而只能默默接受婉儿弃他而去的事实,可从来不曾想到,他的八弟李旦在婉儿心中位置也这样特殊。

“你们是默契十足,可婉儿,你看不到我对你的爱慕,难道还看不到我的尊严?”新任太子李显恨不得冲出去大声质问,想了想这终究还是自取其辱,反而沉静了下来。

李旦和婉儿的对话还在继续,李显不想听,却又不想走,他堂堂正正,现在却像个暗中窥探的小人,这让他感到格外不适。陷入窘迫中正犹豫不决时,眼明手快的李旦却先发现了他。

“太子殿下!”李旦极其慎重地叫了一声,他故意没叫“七哥”有着他的用意,这是一种略含挑衅意味的提示,既然身份已经今非昔比,那么行为举止也就有着更多的约束。

李显有些不自然,干干笑了一下:“八弟和婉儿也在啊!”

婉儿朝他行了礼,没说话。

李旦若无其事笑笑:“殿下今日兴致不错,可是要去宣政殿见母后吗?”

李显赶紧摆摆手,无奈说:“只是闲来无事散散心。”

“请恕臣弟直言,七哥荣登太子宝座没些日子,不在东宫励精图治,反而四处闲适听人白话,似乎有些不妥。”经历了废太子李贤之变后,李旦对李显产生了明显的敌意和偏见,倒不是因为他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而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他隐约追踪到了一些韦氏父女合谋的痕迹。

李显本是天生的好脾气,此时被激怒了,愤愤回击道:“不劳八弟费心,只是奉劝一句,若是再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私语,还是寻处安静可靠的角落,譬如你的相王府,这毕竟是在宫里,也幸好这回是被我遇到,若是换了别人,你们怕是百口难辩。”

李旦冷冷笑道:“太子殿下教训的极是!看来对做暗室亏心的事情颇有心得!不过我和婉儿事无不可对人言,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婉儿见势头不对,抢了几句话:“太子殿下,相王殿下,都少说一句,皇家的颜面要紧,自家兄弟还是心平气和的好。今日是奴婢不对,硬拉了相王在此处闲聊,奴婢知罪了,请两位殿下责罚。”

李旦这才没继续说,看了婉儿,心上有些起伏。

“婉儿,你可真让人刮目相看!”李显却借题发作了,一股脑儿也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话,“六哥离开还没多久吧,当时你明哲保身不为他说话也就罢了,我相信你有隐衷……可是人走茶凉也不该这样,你是不是又想转移目标亲近相王,还是你和相王早有默契,你为自己铺了几条路?我真恨,也替我六哥恨,我不值,他更不值!”

“太子殿下请就事论事,不要做一些凭空而来的言论。”婉儿为他留了体面。

李旦拉一把她,话锋直指李显,“七哥,你若是看我不顺眼,何不用你太子之威来惩戒我,何必让婉儿难堪。她没做错什么,你更没有资格指责她。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真要追究责任,还不知谁才是始作俑者!”

李显被他的话噎住了,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双手不自觉成握拳状。

婉儿轻轻拂了拂李旦的手,“相王殿下,别这样为难太子,他宽宏大量不同你计较,你也适可为止。至于婉儿,只是一个奴婢,不用你来袒护,我也不会领情。”说完,对着李显一拜,“太子殿下,请勿动怒!今日千般万种都是奴婢不是,要奴婢怎样做,您才能消气?请示下。”

“那好!”李显把头一点,连报复都是信口而说,“马上要举行祭天典礼了,太子妃的礼服还有几个花样子要选,你去帮忙挑一挑,听说你不光诗写得好,手工也好,这些花样子就烦劳你亲手绣一绣。”

李旦即刻表示不满,“内宫衣冠这种事情向来由尚服负专责,关婉儿一个内廷女史有什么事?

“女史也好,尚服也罢,不都是我李家的奴婢,有何不可?何况上官女史眼光独到,知人察事,必能胜任。”一见李旦维护婉儿,李显心上的火气便又凭空加了一重,说的话就更是尖刻了。

婉儿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笑一笑,毕恭毕敬道:“奴婢必定竭尽所能,不辜负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的厚望。”冲着剑拔弩张的李旦又是一笑,低声说,“殿下,别扰了太子雅兴,奴婢送你。”李旦勉勉强强冲李显行了礼,压着怨气随婉儿一道离开。

留得李显独自发愣,见二人走远了,才觉察出自己的好笑,一脚踢在面前的假山石上。

“殿下你真是坑惨婉儿了,你嘴上是过瘾了,可奴婢这双手怕是要废了!”婉儿一路上半开玩笑对李旦说,他这才醒悟其实并不像新太子李显说的那样,婉儿对女红并不擅长,她从小就对刺绣不感兴趣,普通的针线活儿也只是差强人意,因此李显交代的任务可真是实打实的为难了。

“那该怎么办?”李旦急了,“要不,我让玉燕悄悄帮你绣?”

“那可真是异想天开了,殿下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婉儿在李旦面前,措辞还是很随意的,“何况窦妃娘娘怀着身孕,不宜操劳。”

“那可怎么办?”李旦又自言自语问了一遍。

“方才不是很厉害吗,说的话夹枪带棍,我还以为殿下要同太子决裂了!”婉儿变着法提醒李旦。

李旦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若不把他当成一母同胞,就不会说那些气话,相反会顺着他,讨好他,把他捧上天去!我其实也是看重他。”

“殿下你,什么话藏在心里最好,说出来就是埋了祸根,太子心里窝了火,一时又想不明白猜不透,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从中煽风点火,离间你们兄弟的感情……真要到了追悔莫及的局面,你们兄弟怕只能抱头去哭!”婉儿毫不留情。

奇怪的是,婉儿说得越不客气,李旦心里越是舒敞,赔着笑脸回答:“我这不是一时间没忍住吗?六哥落魄,他却上了位,想到其中的龌龊,我就恨意难平,我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我也知道他不会那样做,可是我就是一看到他——”迎面款步走来一群装扮鲜亮的宫娥,个个明眸皓齿,对着李旦暗送秋波,他不再往下说,微微有些尴尬。

婉儿掩住嘴笑个不停,等四下没人了才说:“我突然想到太子妃的礼服上用什么花样了!”

“是什么?”李旦好奇道。

婉儿既直白又放肆:“殿下何必要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也是。”李旦自我开解,“即便我知道了也帮不了你,还不如不知道,由着你去发挥。不过婉儿,我要提醒你,祭天礼服本就有着严苛的规制,用什么花纹都是定好的,太子也不过是胡搅蛮缠,你定定心,别出纰漏。”

“这倒是,多谢殿下。我心中豁然开朗,近日来阴霾郁闷少了很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会变,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没变过,也不想变。”婉儿柔韧中透出一股坚定,淡漠的语气不乏诚挚。

李旦心中一动,伸出手去摸婉儿的脸,却被她巧妙地躲闪开了,于是手悬在半空中挥了挥,装腔作势道:“这浮尘不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6 物是人非:奴婢无心攀龙附凤

为了准备太子妃祭天的朱衣褕翟,婉儿专程去请教了尚服局负责礼服事宜的女官,女官告诉她,根本不存在有备用的花样子可选,命妇礼服要求严苛,决不能逾越定制。婉儿想到相王李旦的话,不禁感叹李旦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可身为太子的李显明知其中的利害关系还刻意刁难,显然是十分有心了。婉儿不便说破,也不能置太子交办的差事于不顾,只能与尚服女官反复斟酌,幸好女官不是个刻板守旧的人,一来二去,竟商量出了一个主意。

原来那日偶遇的那群艳光照人、却不太安静的宫女给婉儿带来了灵感,令她联想到了五彩斑斓、叽叽喳喳的雀鸟,而太子妃祭天礼服上本就是彩色雉鸟图案。因此,婉儿只是稍加改动了一下,将礼服上的花纹用细碎的玉珠装饰了一圈,又将雉鸟图案的长尾部分换成了真正的锦鸟尾羽。

“细细看来,确实更加华美别致了,而且符合品制,没有过分的地方。”女官对修改后的成品表示很满意。

“能交差就好,希望能入太子妃娘娘的法眼。”婉儿很委婉地说。

尚服女官因常常和太子妃打交道的缘故,说话就没这么委婉了,“在服饰上,太子妃娘娘最是挑剔,我送去的一些裙衫她就没有一下相中的,可是想在祭天典礼上大出风头,那可是不由得她!”

婉儿轻笑:“女子天**美,何况本就高贵美丽的太子妃,都是人之常情,我们做奴婢的,尽了心就好。”

“女史说话倒是中听,可惜宫里高贵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偏偏就有人好伺候,有人不好伺候……你认识尚书台的薛侍郎吧,他家娘子可真是典雅婉约……对了,薛侍郎的幼弟你定是认识的,右武卫将军薛绍,那可真是好人才,我要是再年轻些,怕是也要犯错,他的娘子也是温顺贤良得叫我一个女人见了都没啥脾气!”女官年纪并没有很大,说话却十分老道,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势利和八卦。

婉儿被逗乐了,也玩笑说:“我的姐姐,下次你备钿钗礼衣的时候,记得连同你的心意一起备上,薛公子特别解风情,一定能明白过来……”

“哈哈哈,婉儿,你可真够坏的,还有闲情来揶揄我,赶紧去东宫复命,看看能不能先过了那个难伺候的关,她一准给你脸色看。”

婉儿与尚服女官告了别,将祭天礼服暂借,随行带了一名小侍女用托盘捧了去。

东宫是她心头的痛,自从与李贤生死诀别之后,她就一直避免着再去东宫,可她同样也明白,身处皇城,软肋和伤口都不能轻易对人展示,相反要装得若无其事。无情是最好的保护色,婉儿深深明白此中的道理。

到了东宫,殿堂楼阁一如往昔,只是已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婉儿深深吸了几口气,淡然来到丽正殿外求见太子妃韦氏。

韦氏自从摇身一变如愿以偿成了太子妃,内心膨胀到极点,私下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听说婉儿前来,上扬的眉挑得更高,鼻音混重,态度极其轻慢,“让她等会儿,没见本宫还在打扮吗?看看暖阁里熏着的牡丹,有没有开得正艳的,去给本宫摘一朵来。”

侍婢小心应对着,不敢有丝毫悖逆。

等韦氏重新敷好了粉,戴好了鲜花,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才懒洋洋宣婉儿进殿。

“奴婢见过太子妃娘娘!”婉儿和随侍行了礼。

韦氏用居高临上的眼神打量了她俩一眼,言语很是造作,“都免礼吧,哪里这么多礼,真够累人,在这家里也不得消停。”

婉儿起了身,例行公事道:“娘娘的祭天礼服已备好,请娘娘过目。”

韦氏冲身旁的婢女斜了斜眼,婢女立即上前几步,从托盘上取走礼服,抱到韦妃跟前。

韦妃故意摆出极度嫌恶的表情,挑开礼服上的褶子,拉了拉声音:“怎么还是这样难看!一点新鲜劲儿都没有,就不能弄个百花样子,富丽堂皇多好。”

“娘娘,祭天礼服虽不太繁复,但庄严尊贵,与娘娘的身份和气度十分相称。”婉儿应付道,“您看看玉珠和彩羽,都是低调中透着奢华,寓意甚是好。”

韦氏洋洋得意,伸一伸懒腰:“难怪上官女史这么招人欢喜,太子殿下还是英王的时候就常常念叨你。”

婉儿心知韦氏想让她难堪,浅笑道:“奴婢愚笨,必然是个笑谈。”

“怎么样?”韦氏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

婉儿略一愣,极快地扫了一眼坐榻上的雍容贵妇,不得不说,韦氏有着一种秾艳之美,越是浓妆艳抹,越是美到极致。

韦氏问得清楚了一些:“这东宫现在怎么样?”

这问话明显不怀好意,婉儿警觉着:“东宫自然是气派之地,威武森严,奴婢哪有资格评论。”

“比起以前那位主人在的时候,这东宫还有哪些可以完善的地方?”韦氏开始准备往婉儿心上撒盐了,“听说废太子喜欢竹子和梅花,可是真的?还听说他喜欢用朝露之水来煎茶,可有什么诀窍没有……废太子阅文书的时候,是不是习惯用朱笔批注……废太子……”她一口一个“废太子”让人生出无穷的反感。

“我只是一个奴婢,不懂太子妃娘娘所说的这些事,而且我在前太子身边并没有伺候太久,对这些细节不曾关注和留意。”婉儿冷淡地说。

换来韦氏一声尖酸的冷笑和更刻薄的攻击,“难道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都是假的?你同李庶人之间一点儿瓜葛也没有?也对,要不你怎么能全身而退呢,如今还步步高升,成了皇后身边的大红人!”

婉儿虽对这些言论已经见怪不怪,也早有意料不会得到太子妃的礼遇,但此时心中还是阵阵悲凉,她忍耐着,低眉顺目不出一言。

韦氏见她这般态度,心中越是不悦,寻思着怎样才能击垮人的心理防线,看着她崩溃出丑,不早不晚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宦官细长清亮的通传声,“太子殿下请上官女史移步明德殿!”

韦氏气不过,可也只能悻悻作罢,猛一舞袖,极不耐烦道:“快去!他要是等急了,又得迁怒旁人,本宫可担不起。”

婉儿依例行礼,随行侍女将礼服重新收叠齐整拜了拜,两人轻步退出。

一出殿,随侍出了一口大气,对婉儿低语:“可算是完事了。”

婉儿轻轻敲一敲她的额:“你或者去尚服局把礼服还回去,或者在这里寻一处地儿等着我,你自己看着办。”

小侍女吐吐舌,扮个鬼脸:“我还是去尚服局。”

婉儿笑着摇摇头,冲方才通传的宦官道:“请带路!”

明德殿对于婉儿来说其实是闭着眼都能找到的地方,因此这一句请内侍带路的话只是约定俗成的客套。

明德殿,也就是以前的显德殿,因为新太子李显入主东宫,为了避其名讳,特意改名为明德殿。

婉儿在大殿里见到了一身绛纱袍的李显,内心久久难以平静。毕竟是手足兄弟,他与李贤多少是有几分相似的。

李显见她有些出神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婉儿收拾心情,赶紧见了礼,李显没说免礼之类的话,而是搀了她一把。

“多谢太子殿下。”她说。

“谢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李显还是有些赌气。

“谢谢殿下方才为奴婢解围。”婉儿心知肚明。

李显只好说:“我知道她,无论得理还是不得理都不会饶人。”

“娘娘没有为难我。”婉儿这样说。

“既然没有为难,也就谈不上解围,你何必这样谨慎?”李显也有较真的时候,但脸色平和了一些,又说:“我们不谈她。”拉着婉儿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婉儿拗不过他,只得坐远一些,在靠下首的位置。

“婉儿,那日我说话重了一些,你知道我这个人,说话前不太考虑后果。”李显很诚实。

“殿下没说什么,奴婢都不记得了。”

李显认真说:“若真是那样,那也好,可你哪是个健忘的人,我还是要对你说声对不住……我无心伤你。”

“殿下这些话其实更适合说给相王听,他是你的至亲之人,你唯一的弟弟,他性子直,你要多担待些。”婉儿小声说。

李显点了点头:“有机会我与他说,其实我只是见不得他护着你,你也护着他。”

“我同相王殿下没什么。”婉儿坦荡荡。

“即便有什么,那也是你的事情,我无权干涉,对吗?”此时的李显格外温柔,眉目清雅。

婉儿不能去看他,生怕这柔情也是罗网,用更低的声音说:“奴婢从来无心攀龙附凤,不敢作任何非分之想,有生之年,只希望达成夙愿,明明白白走一遭。”

李显并不知道她对李贤的承诺,更不知道她的心志,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让我帮你,可以吗?”

“殿下安康无忧,奴婢便心满意足了。”婉儿试着将手抽出,无奈他力气不小,只好说,“奴婢该回去了。”

李显自然是不肯:“陪我多说会儿话,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你真出现在我面前,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请你给我时间,让我梳理一下,行吗?”他对爱的卑微和虔诚让人不忍拒绝。

但情感归情感,理智归理智,婉儿没有正面回应他,而是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她推一推李显,趁他分心之际,快速将手拿出,从袖中取出一样用绢布裹好的东西。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7 亚献之争:殿下须早做准备

“这是什么?”李显有些惊疑。

婉儿只是用平淡无奇的声音回答:“殿下你的。”

这让李显更加困惑了,接过打开一看,惊呼:“怎么会在你手上?”

原来在李贤被流放之前,李显背着所有人,偷偷写了一道给武后的折子,请求武后看在母子的情面上对李贤给予衣食用度各方面的宽容,不要苛待了他。

“机缘巧合,这道折子耽搁在了奴婢那儿,恕奴婢僭越先行阅看了,并擅做主张将折子压了下来。”婉儿一五一十说道,“当时那种形势下,殿下这折子怕是要引火上身,幸好殿下做得还算周全隐秘,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嘴也不碎,奴婢便做了这个权宜之计。”

李显终于明白了为何武后并未因他不合时宜的上书而动怒,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褒赏连连,原来武后压根儿就没看到他的折子。这样想着既惋惜,又庆幸,心上一阵感动和欢悦,感动的是婉儿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欢悦的是自己同八弟李旦一样都是婉儿暗中庇护的人。

“婉儿,我真是错怪你了。”李显愈加懊恼,“想想真是糊涂,我怎么心胸这样狭隘,甚至还吃八弟的干醋!真是叫人汗颜!”

婉儿客客气气说:“殿下没有怪罪就好,奴婢人微言轻,能力有限,能做的仅此而已,还望殿下日后多些思虑和主见。”

李显听得这言下之意有轻微的指责,倒也虚心受教:“婉儿你说得都对,我一定放在心上,若是你能常伴在我身边,必然是大有裨益,我肯定会清醒很多,少走弯路。”说来说去又绕到了这难以自拔的迷恋之中。

“冬至过后就要举行祭天大典了,殿下主持亚献,定然还有许多要事待办,请殿下珍重,奴婢告退了。”婉儿始终不做正面回应,对李显的态度既没有过分的热情,又没有刻意的疏远。

正是她流露出的这种顺其自然让李显虽失落,却又希望不灭,他不好再挽留,只得柔声说:“那我差人送你回去,一路上也好有人为你掌盏灯。”

“天色还早,哪里用得上掌灯?”婉儿看了窗外,的确距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却又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补充了一句,“要不,把这殿里的宫灯借我一盏,以备无患。”

“好,好,好,当然好。”李显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字,喜悦之情已是溢了出来,“我选个最好看的给你。”

就这样,婉儿挑了一盏精致却没点烛火的的灯,走在傍晚的宫城里,她心里空空的,似乎什么都能装下,却又什么也不能将它装满。

“唷,太子,瞧您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要不妾去请个招魂的术士来?”婉儿刚走没多久,妒火中烧的太子妃韦氏便到了明德殿,开口便是冷嘲热讽的数落。

李显连正眼都没看她:“你来做什么?我要处理公务了。”

“是么?墨汁都没研,宣纸都没展开,敢问殿下,处理的是哪门子的公务?”

“那也不同你相干!”

“太子的事情同妾无关,难道只同那‘红颜祸水’相关?”韦妃的跋扈愈演愈烈。

“香颂!”李显叫了她的名字,无奈道:“你能不能注意一下措辞?你是太子妃,不是民间的泼妇,何况,有什么话你可以好好说,为什么一定要含沙射影,叫所有人都难堪。”

韦氏媚笑了一下,上前缠住李显的脖子,又扳过他的脸,酥着声音说:“殿下,谁叫你偏心来着,从我进殿,你可是看都没看我,你倒是仔细瞅瞅,妾哪里不好看,是脸蛋儿不够润,还是唇色不够红,抑或是腰肢不够细……”越说越离谱,倒是让李显红了脸,拿她却也没辙,只得赶紧敷衍说:“你是韦家出了名的美人,也是大明宫里最好看的那一类,没人能和你相提并论,你瞎计较什么!别让人看了笑话。”

韦氏单手托腮,用挑逗的目光将李显看了又看,朝他伸过一只细白的手,李显及时按住:“看看什么地方,别胡闹,回你那里去,我晚上去看你。”

“殿下,我可真想你,我不介意你心里还有谁,反正男人三妻四妾,这个女人不出现,也会有另外一个,我想得通,只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处境,你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都不能忘了,我才是你身边那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只有我始终和你并肩在一起,别人没那份心,也没那个资格……我能有母仪天下的那一天固然风光,可若是没有,做你的女人,我也很骄傲,这便是我的初心,你可知晓?”韦氏伏上他的肩,半怨半痴地继续说,“一见倾心,然后一生相守,这就是我所图的,哪里是那些妖媚子能比的?”

李显心上一阵触动,惦念起韦氏这些年的好来,虽然她不那么温驯,也不那么聪慧,性情有火爆苛刻的一面,也有睚眦必报的一面,但终归对他而言,心意始终,同进同退,绝谈不上辜负二字,反倒是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不好不坏,没把她放在心上的边边角角里,可也没让她在心尖上呆过一天。

想到这里,他一把捞住了正欲离开的韦氏,揽在怀里,耳语道:“既然来了,不能白跑这一趟,我得好好看看你,究竟和寻常女子相比美在何处,是不是我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边说边将她紧紧拥住,韦氏有备而来,穿的竟是一身薄纱襦裙……李显迷醉了,或许这样的瞬间,他会暂时忘了婉儿,忘了独享的忧愁,忘了特有的戚然……

这年的祭天大典在泰山设坛,以高祖、太宗及太穆皇后、文德皇后与天神地祗共祭,杀五牲、埋玉牒,奏雅乐军歌、放珍禽异兽,依旧庄严隆重,可让文武百官都深为震惊的却是这一次的祭天典礼由武后主持亚献。

按照多年的宫廷礼制,祭祀仪式中一向都是皇帝初献,皇太子为亚献,亲王为终献,皇后本无权介入,可武后却说祭地之仪由先太后配享,从而彰显后土之德,让太子当亚献存有不妥,应由皇后来主持,才能充分体现对故去文德皇后的尊重,也好为民间做出婆媳孝道的典范,恩慈泽被后代。

李治因为李贤之事,对武后态度异常冷漠,听了她的话后嗤之以鼻:“你是觉得你的仪表风度可为天下妇人楷模?这真是滑稽,朕从未听到这样好笑的话。”

“那陛下就请笑一笑,臣子们都看着呢。”武后维持着礼节上的微笑,牙齿却直在发痒。

李治板着脸:“你要怎样就怎样,何必问我?我的意见重要吗?我如果反对有用吗?”

“谢陛下恩准。”武后丢给他一句话,一意孤行。

武后充当亚献后,心情大好,借机给心腹朝官赐爵加阶,全然不顾李治的意愿。李治一气,头痛又犯了,提早行程打道回宫。

太子李显因母亲专横荒唐的作为深感耻辱,也是一口气咽不下,假托身体抱恙,抽身回了行宫。

韦妃故技重施用身体好好安抚了他一番之后,伏在他起伏不定的心口处,微喘着气说:“殿下,你可要提防了,皇后这是司马昭之心。”

李显轮廓分明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实在是可恶!她安的什么心?逼死了五哥,赶走了六哥,现在又开始看我不是那么回事了。”

“还不是怕殿下你分了她的权势,我也不明白,她一个女人,又不能当皇帝,把控着朝政做什么?这天下总归是姓李的,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外人,真是不知忙活个什么!”韦妃爬起身来,将下巴搁在李显肩上,“殿下,六殿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凡事不能事到临头才想起要反抗,那一定是晚了。”

“你想说什么?”李显沉了沉声音,“妇道人家,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韦妃哼了哼,眼睛一瞟,“你怎么不说婉儿,她也是妇道人家,她能在政务上说长论短,我却为自己男人说几句公道话都不行?”

“你别什么都扯她好不好?”李显不悦,对韦妃却是宽和了一些,“你想说什么就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听听就算。”

韦妃摸一把长发:“我觉着,当务之急,殿下要扩充实力,尤其是手中无兵,寸步难行。否则即便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只会是皇后手中的牵线木偶!”

李显掐一把她浑圆的双肩:“这么快,你就忘了六哥的前车之鉴!还是故意想害我?”

“说的什么混话!”韦妃拨开他的手,“你弄疼我了!”接着又说,“作为殿下的枕边人,我害谁也不能害你,我又不傻。六殿下那是什么,那是谋逆!而太子你,是自卫,这截然不同。”

李显不自觉眉心打了结:“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韦妃反问道,“负责东宫起居守卫的内官和武官可以做做文章,另外,我的父兄也是一直为太子你效力的,只是你看不上他们罢了。”话到最后,刻意表现出委屈来。

李显果然安抚她:“你怎么对我误解这么深,我何时对你父兄不敬重了?”

“那就想办法重用他们,只有自家人才可靠,我还有些亲戚,其中不乏可用之才,改日你都见见,摸摸脾性,也好知人善用。”韦妃伸手去拿一旁的中衣,“口渴了,我去端杯茶来。”

李显抓了她的手:“就我一人,这么见外做什么?”

韦妃故作羞涩,轻轻捶一下他的锁骨,“你这人!真是该讲理的时候不讲理,不该讲理的时候认死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8 和亲风波:非薛绍不嫁

前朝纷争不息,婉儿虽未直接参与,但是在许多重要事情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凭借着才干、度量以及十分高明的手腕,将一帮怀有异心的内廷女官整治得服服帖帖,但思念是无孔不入的东西,婉儿越是强大,越是无力抵御。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独自面向巴州所在的方位沉思,她不敢去想李贤现今的处境,从云端之上跌入沼泽之中,这份落差何止只有粉身碎骨的痛。

她回身慢步走向书案,案上摆着那只得来不易的竹制笔筒——正是昔日东宫伴读时与李贤以诗传情的那只。此情此景,斯世斯人,唯有看似冰冷的文字可寄托,婉儿提笔,恻然写下几行诗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写得很顺畅,却久久没有放笔,只到手心微微有汗,才将笔放回架上。

她始终不曾遗忘那晚李贤对她的嘱托,他的话沾着血泪、余温尚存,可悲痛和仇恨本身是无用的东西,只有积聚成力量才会锐不可当,因此婉儿将心性收敛了又收敛,一头扎进文书政事中,宫人皆以为上官女史醉心权术,是个狠心无情的人,所有的分辨和解释既无用处,又无必要,婉儿不会活在别人的眼光中,更不会让别人的意志来主宰她,反而愈发坚定了未来的方向。这是一个忍辱负重的过程,婉儿却并不觉得艰辛。

同婉儿年龄相仿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近日来却是不思进取、茶饭无心,正值女子伤春悲秋的岁数,公主也难免落俗。兄长李贤的遭遇虽然让太平一度十分消沉,可她的日子毕竟还长,花样年华似乎用之不尽,于是将满腔热烈的情感统统安放到了表哥薛绍身上。

“他就是我的一个梦。”太平用十分感性的音调对婉儿倾诉。

“我不想在这个自己一手编织的梦中醒过来,现实充满了绝望。”她又说。

婉儿是过来人,对于陷入深情的公主表示理解,因此并不觉得她的言语矫情,耐心劝道:“公主宽心些,您之所以觉得薛公子好,极有可能是您一直喜欢着想象中他的样子。默默想念是美好的情愫,并不一定非要得到。”

太平很武断地否认:“不!他与任何人都不同,我绝不会看错!这辈子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否则宁愿独身到老。”

“公主,多情总比无情苦,您还是看开些,一切顺其自然,俗语说,‘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总是有道理的……”

太平讥笑说:“婉儿,你怎么现在说话和老嬷嬷似的?你才多大,别整天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多替我想些办法。”

“奴婢自然尽心尽力为公主着想,也请公主放开怀抱,不要太用心。”婉儿依旧好言相劝。

“也是,我年齿尚小,远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何况以我的眼光和心气,谅谁也不敢来碰我这颗硬钉子!”太平一昂首,眼中尽是傲慢之色。

可这话说得还是过于自负了,偏偏就有人为这颗大唐最夺目的“硬钉子”慕名而来,而且来头还不小。

“吐蕃王子遣使者前来,点名求娶太平,这可真是——”内殿之中,精干如武后,此刻也一筹莫展了。

婉儿正在近旁侍奉着,她第一时间得知了吐蕃前来求亲的消息,早早已安排人去给太平公主通了气。

“真是闹心。”武后紧皱眉头,脸上阴云密布。

婉儿知道这闹心的原因,自从大非川之役后,大唐龟兹、于阗、焉耆、疏勒这安西四镇失陷,唐军严重失势,武后从心底不愿将最心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荒凉之地,却又担心不讲策略的拒绝会招致吐蕃军队的报复。毕竟贞观十年间有过这样的先例,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专使长安请婚,太宗起初不允,松赞干布遂借口唐属国吐谷浑叛乱,率数十万军队入侵吐谷浑,太宗不得已只好挑选宗室之女封为文成公主远嫁吐蕃。

“吐蕃是可用的,当年攻打龟兹白诃黎布失毕时,吐蕃军队便助力不少,可惜这两年吐蕃暗中不奉诏谕,与西突厥勾结……尤其是赞普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大权握在大论禄东赞手中,此人狼子野心,数次破坏与我大唐定下的和约,不再甘心依附我大唐……禄东赞之子再次攻占吐谷浑,两国各遣使者入京请求我天朝做出公论,无奈陛下居中无为,现两国都心存怨尤……吐蕃在这个节点上前来求亲,本就居心不纯,娘娘还请慎之又慎。”婉儿轻言,剖析了一番形势之后,又说,“但和亲之人不能是太平公主。”

“我也这样想。”武后透口气缓了缓,“可是终究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太平是我的女儿,不能指望着那班只会说大道理的朝臣出谋划策,他们怎会体谅做母亲的心?”

“奴婢倒是有个主意。”婉儿想了想,又看看武后的神色。

武后略显心急,催促道:“你速速说来。”

“……太平公主既然曾入道家,这件事吐蕃想必也有所耳闻,不如让公主再入道观出家躲避,到时将公主的度牒拿给吐蕃来史看,就说公主思慕空门、如蜂恋蜜已久,早已看破红尘……到时多送一些金银珠宝、绫罗布帛之类作为弥补,另外再选品貌双全的宗室之女备选,相信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婉儿其实心中早有盘算,她深知太平公主的心意,也了解其刚烈的性情,因此必须设法化解危机,否则就是把公主往绝路上逼。

“此计甚好!”武后终于露出了笑意,眉间也舒展了很多,欣慰道,“婉儿,有你在身边,真是省心省力。”

婉儿虽不改在武后面前的卑谦,但显然随意了不少,并未欣然谢恩,只是淡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焦心便是奴婢的失职,奴婢只是做好职守之内的事而已。”这令武后愈发赞赏。

当夜,太平公主在凤阳阁召见了婉儿,两人水边月下小酌,说着一些体己话。

“婉儿,我时常对你颐指气使,你为何一直忍让,甚至在我需要的时候,不止一次帮助我,并不只是因为我公主的身份,对吗?”太平喝了一些酒后,很直白地问。

婉儿替公主斟了少量酒,回答说:“其实奴婢一直很钦佩公主您。”

太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揉着额角说:“我不信,你能钦佩我什么?你我二人,旗鼓相当。”

“奴婢自然样样都不能与公主相比,实际上也不能放在一起比较,明珠和砂砾没有可比性。”婉儿并不居功而傲,反而自谦至极,“奴婢最钦佩公主的地方在于您年幼之时,便能代母出家做女道士,这不光是至孝,更是一种担当,且婉儿相信孝顺的人都是至真至诚的。”

原来当年武后的母亲杨夫人去世,武后伤心欲绝,当时道教盛行,按照道教的说法,如果一个家庭里有一个人能够舍身入教,那么就能给过世的长辈带来福气。武后当时处理朝政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出家,没想太平公主小小年纪自告奋勇替她入了教。

“年纪小不懂事罢了。”太平却给了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声音清浅,“我们兄妹中只有八哥是真正信奉道教,别看他年轻,曾专门向天台山道士司马承祯请教过阴阳术数,所以若皇家真有人会出家,那也只会是他,我不过是做做样子,道家要求摒除私心杂念,顺应万物自生自灭的规律,可婉儿,你觉得我像那类人吗?”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同武后十分相似,但因多了几分天真的缘故,并未给人带来畏惧感。

“相王殿下品性淡泊、宁折不弯,奴婢一向很是崇敬。”婉儿拿了切好的梨给太平解酒,并没有正面回答她。

太平眼中闪出异样的光来:“婉儿,我对薛绍的倾慕之心,没人能比你更了解。今天打发走了一个吐蕃王子,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蹦出来一个高鼻子大眼的蛮夷酋长,母亲不会每回都以我为重,为达目的,她什么都能舍弃,还远不到万事大吉的时候。”目光黯然了下来,情绪显然激动了,“你要帮帮我!早些让我实现心愿。除了薛绍,我不将就,你可知道就是我入观的那年,薛绍娶了别人,我真恨!他怎么能娶别人!”尾音略拖哭腔。

“非他不可吗?”婉儿想说世间还有许多英武不凡的青年才俊,薛绍虽好,却未必最适合。

“非他不可!”太平加重了声音,又满饮了一爵酒。

婉儿觉得非说不可了,正了正颜色,“可他已经有正妻了,公主您是知道的,若他情愿休妻再娶,这样的人不值得公主付出情意;若是他坚拒,我替公主欣慰,总算没有错付真心,可欣慰过后呢?他依然是别人的夫君,又或者因为他的违逆之举而招来杀身之祸——公主难道忍心将他置于如此绝境?若公主做得出,那您所谓的爱,不过是一种据为已有的快感罢了!”

太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不说话,半晌之后却滚下两行泪来。

婉儿心上不是滋味,可她也无能为力,只能默然相守。

太平的泪一直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扬起一张泪痕未清的脸,说出的话让婉儿惊骇一颤:“我不管这么多!没人配拥有薛绍,除了我!难道爱一个人就是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如同婉儿你的爱一样?我承认我自私,可如果连爱都可以分享,那也太道貌岸然了!我一定要和薛绍在一起,即便只有一天,我也要暖了他的心。”

“婉儿,你帮我也好,不帮我也罢。但是以你的聪明,你应当明白,若不帮我,结局可能两败俱伤,若帮我一把,或许还不至于那样糟。”太平终究是事事都可做算计的人,她将了婉儿一军。

婉儿深知公主言出必行,能使出的手段也不会光明磊落,这对薛绍夫妇无疑是一场灾难,她矛盾着,同时也考量着,公主这个忙,她是非帮不可。

“好,奴婢愿助公主一臂之力,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请公主深思熟虑,他日不要后悔才好。”婉儿举酒齐眉,一饮而空,随手将酒杯扔进身畔的湖中。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59 一舞倾城:命中该有的劫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太平公主的未雨绸缪绝非多余,她一贯在大事上表现出的敏锐超乎寻常。送走吐蕃使臣没多久,武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决定迅速给公主定下一门亲事,婉儿旁敲侧击,了解到驸马人选多半会在武姓宗族子弟中选定,比如武后的堂侄武攸暨,他仰慕太平公主已非一日两日。

趁着武攸暨还没正式前来向武后请求赐婚,婉儿决定抢占先机,可这毕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婉儿要权衡的,实在太多。她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寻思着如何既能让公主达成心愿,又让武后不太难堪,同时还要顾及薛绍夫妇的体面,尤其是不能让薛绍对太平公主太过忌恨,他的妻子萧氏亦是一个关键环节。这其中盘根错节,纷纷扰扰,很难做出取舍,更谈不上对错。

可婉儿更明白,若是由着骄横的公主随心所欲,极有可能触犯武后的威严,伤害薛绍夫妇的自尊,到时武后逼嫁、武家强娶,公主抵死不肯,拉出薛绍充当无辜的挡箭牌……这样的局面将不可收拾。

该怎么办呢?婉儿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问。终于让她想到了从何处入手,这个突破口便是皇上李治。帝后这对夫妻如今已是形同陌路,李治对武后的冷漠达到了顶峰,可武后却有心弥合,婉儿看的出,只要不涉及到武后最底线的利益,她愿意做出一些妥协,用来讨取李治的欢心和谅解。太平公主的婚事如果操作得当,武后将从中获益,太平高兴了,李治也会高兴,且李治一定是极其反感武李联姻的。还有一点私心的考量,婉儿想尽量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武后一人身上,而武后也正适合扮演棒打鸳鸯、拆人姻缘的恶角色。

这样暗自盘算,婉儿顿时有了信心,当务之急是先要让李治明白公主的心思,帝后都是好面子的人,因此必须挑一个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

这个场合不难找,几日后太液池边便有一场宫廷盛宴,依循惯例,不仅皇亲国戚会出席,一些位高权重的朝臣也会受邀参加,帝后虽同床异梦,可事关天家风仪,谁也不会缺席。

真是天赐良机!婉儿兴奋了,她越来越享受这种可以掌控全局、让事态按照她的意志进展的感觉,一切都在她手中,一切却与她无关,这种成就感无可比拟。

筹划好这一切,天已微亮,婉儿丝毫没有困意,相反沉浸在亢奋激进中,索性起身,梳妆整理,一早便去了公主寝殿,对着睡眼惺忪的太平公主交代了又交代,直到公主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蓬着头抱住她晃了起来,“婉儿,你真是太好了!需要我怎么感谢你?”

婉儿却没随着一起嬉闹,告诫说:“公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这只是一种设想,宴会那天你要拿捏好度,痕迹不要太明显,可以任性,可以撒娇,还可以有隐约的失意,总之,让圣上读懂并忧心。”

公主重重将头一点,狡黠一笑:“任性和撒娇还不是我的强项!”

盛宴之上,歌舞升平,众人酣畅怡悦之际,太平公主开始对帝后耍小性子了,嚷嚷着宫廷舞乐虽然热闹,但是过于单调、无趣得很,听说民间流行一种舞蹈,能让观者耳目一新。

李治好奇道:“是什么样的舞蹈,叫令月如此心驰神往?”

太平卖了个关子,眨眨眼说:“女儿今日兴致特别好,要不让女儿尝试着为父皇母后献舞一曲?”

武后温声作答:“你贵为公主,这不合适,别只顾着凑这热闹,忘了身份。”

李治抓住一切可用的机会与武后唱反腔:“令月,你若高兴,就去即兴一舞,都是自家人,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只要你自己不怕出丑。”话是直接对着女儿说的。

太平暗笑,面上却娇嗔道:“哪有没舞之前,自家父亲就说难看的,我今日一定要争气了,非得拿出点儿真本事不可!”

武后不好再做计较,想着也是顺水人情,态度更加温和了,叮嘱道:“令月,你可悠着点,量力而行。”

太平嫣然一笑:“谢父皇母后,那女儿就献丑了。”

说完带着侍女离席换装,不一会儿,一个簇新的太平出现在宴席之上,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只见她紫衫玉带,着的竟是男装,妆容也是极为英气,若隐若现的女儿体态和神韵倾洒在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公主真是无法形容的美丽。”席间有人擎着一尊酒却忘了去饮。

乐声响起,是很应景的《凤将雏》,杂以龟兹乐,伴舞者四人,皆为妙龄女郎,发髻高挽仅用丝绢轻缠,身着紫绫宽袖袍,脚下蹬着乌皮靴,舞姿柔而不媚,折腰、舞袖、跳跃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太平作为领舞,其风姿和技巧均是更胜一筹,她云步轻盈,巧笑倩兮,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而旋舞起来,很快将今日盛宴推向了**……

众人都被这份明快和欢腾感染了,齐声喝彩。

曲罢,太平微微躬身,算是回谢。

武后一脸笑容,招手示意让公主坐到她身旁来,一面替太平拭去额上细细的汗珠,一面心疼说:“你这个丫头,跳个舞而已,需要这般卖力吗?”

太平嘟嘟嘴:“母后,我可是大唐独一无二的公主,若是传扬出去连个舞都跳不好,岂不是真让人看轻了!”

李治在一旁接话:“这舞好是好,只是这身装束,让人很不习惯。你说你一个女儿家,为何学着男人的样子,穿男子服饰?女子还是该有女子的样子。”显然这话含有映射的意味。

武后继续对太平说:“令月,你做不了武官,要不母后一定也封你一个。”

“那有什么难办的?”太平公主加大了声音,“母后可以把这官职赐给驸马啊。”

武后怔住了,心中有疑,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问:“女儿,你该不会是恨嫁了吧?”

太平高声说:“难不成我还真要在太平观里呆一辈子不成?”

李治同样有些愣,傻傻追问:“那你心中可有心仪的人选?是哪家的公卿子弟这样有福气……”

在场之人一听帝后商谈的竟是公主的终身大事,顿时都提起神来。

太平什么作风,绝不带含糊,干净利落地回答:“女儿没什么要求啊,和表格薛绍一样就行。”看似随性而答,内心坦荡。

武后一下变了脸色,小心道:“你表哥世上只有一个,哪里去寻和他一样的,倒是你另一个哥哥——”

“姓李的、姓武的,我哥哥太多了。”太平吃着瓜果,及时截断她的话,用率真的眼神看着李治,“可我就觉得这个姓薛的哥哥最好,大约这就是投缘?女儿阅历浅,不太懂,父皇,您说是不是?”

李治稍事沉默,随后也压低了声音说:“可惜你薛表哥已经成亲了,要不,你看看——”

太平又一次将话打断,塞一颗干枣在李治嘴里,笑嘻嘻说:“那有什么!大不了我谁都不嫁,反正太平观也是现成的,我就真去做一辈子女道士,说不定在道学上还能小有成就呢!”

李治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还是心存侥幸,试着又问:“薛绍有那么好吗?难道你的父皇和几位兄长都比不过他,你连父兄的眼光都不信了。”

几个年长的近臣离帝后席位隔得近,揣着明白当糊涂,个个都捋着白须笑。

武后照看着情面,只能以笑附和。

太平开始幽怨起来,哀伤虽淡,却藏不住:“父兄都是令月心中的神祗,而薛绍是令月命中的劫数,即便是要修道,不度此劫,怕是也无法完满。”

内心柔软、情感充沛的李治彻底明白了,他终于看了一眼武后,低缓着说道:“做母亲的,还是多花些心思在女儿的终生幸福上,不要忙于折腾,费尽心力却不讨好。儿女都大了,各有喜好,你相中的未必就是他们满意的,别太自作主张。”他的声音不大,武后却听得清清楚楚,虽无一句赞誉和关怀的话,武后却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多少个日子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对她说了这么多。苦恼也随之而来,若是再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情,夫妻的情分便就彻底终结了。

武后在一瞬间打消了将太平公主许配给武攸暨的念头,而此时的武攸暨正在阶下的人群中,平凡而渺小,是个让人看不见也记不住的角色。他一门心思地坐在筵席角落里喝着闷酒,太平对他来说。犹如月宫中的仙女,他只能抬起头来仰望,可时间长了,脖子也会酸,眼也会涩,心亦会苦。

“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哭了?真是稀奇!”旁边有微醺的贵族子弟问他。

“你是不是眼拙?连酒和泪都分不出?”武攸暨赶紧一抹脸,唯恐被人看出端倪。

另一旁有人借了酒意小声议论着:“……这薛三郎怕是要倒大霉了!”

武攸暨心中窜出一团莫名的怒火来,冲人就吼:“他哪里是倒霉,天下的运气都要被他一人占尽了!”说完才意识到周边就近的人都看向了他,立马不好意思道,“各位老兄,对不住,武某喝多了!没办法,实在是高兴!”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0 暴雨将至:每段故事终成回忆

既然已经在心中对李治和太平做下了承诺,武后便不能不付诸行动,尊贵的公主当然不可能给薛绍做妾室,可囿于薛绍与皇家的关系,断然不是一纸圣旨便可轻易解决,何况武后了解薛绍的为人,若是采用强硬的手段撕破了脸面,难看的可能就不止一人了。

太掖池边的盛宴婉儿并未参与其中,既有公务繁忙难以抽身的原因,同时也是刻意回避的结果,为的只是在武后征询意见时,她更像一个局外人,这样她说的话也会更加有分量。

不出意料,武后果然把这个难题丢给了婉儿。

婉儿装出很果断的样子,说得很轻巧:“能够成为驸马都尉那是多少世家子弟求之不得的事情,薛公子应该也不例外。娘娘不如下令让其休妻,薛绍之妻萧氏寒门出身,本就不是门当户对的姻缘,而且样貌才情都不出众,最重要的是一直‘无所出’,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理由,不算强人所难。”

武后大笑,笑罢说:“婉儿,你这做派可是越来越像我,只是薛绍不是别人,策略总要迂回一些,要不好心办成了坏事,平白要讨多少人的记恨!你以为母亲那么好当?”

“奴婢一时失言,竟忘了薛公子可是圣上的亲外甥,我可真糊涂,请娘娘责罚。不过公主一向对薛公子印象极佳,想必是把他当成了未来夫婿的样板,比划着这个样板,为公主另求一位不是更省事吗?”婉儿拿出敷衍的态度,只是为了让武后松懈下来,另外还可以装出她对此事力不从心。

“没想到婉儿你也无能为力。”武后果然叹息说,“我这太平,死心眼儿,从小到大,只要想得到的,就必须遂了她。小时候,她丢了一串十分喜爱的琉璃珠子,怎么也找不到,只好请工匠做了一串一模一样的,骗她说找到了,可她就看了一眼,立马将珠子摔得粉碎,大哭着说这不是她那串,她那串每一颗里面的棉絮都是不可复制的……不曾想如今成年了,挑起男人来还是这个毛病……”

“其实若真非他不可,奴婢倒也有个蠢笨的法子。”婉儿延缓了一下才慢吞吞说,“不过,可能要费点周张,协调起来也有些麻烦。”

武后见她顾虑重重,又不好反复催促,只得耐着性子等着她的话。

婉儿心有丘壑,这点小事自认为不在话下,徐徐说道:“奴婢建议找个可靠有用的人,去和萧氏平心静气谈一谈,权衡权衡利弊,请萧氏主动降身为妾,心甘情愿将正室之位让出。这样薛公子不算背了负心的名声,娘娘和公主也不会给人留下独断专行的错觉,一切皆大欢喜。”

武后并没有同想象中一般满意,却也点点头:“倒也可行。”

“不过,你认为请谁从中斡旋最为妥帖?”她接着问。

“自然是薛顗夫妇二人。”婉儿越发沉着。

武后有着她的深意,“姑且一试,也好看看他们薛家有多少识时务的人。”

黄门侍郎薛顗是薛绍的长兄,其妻成氏出生江南,母家是当地的豪族。

薛顗身为朝廷官员,做梦也没想到会被暗中授意从事这样一桩龌龊的勾当,生性正直的他只觉又气又恨,回府之后与成氏商量,简直满腹委屈和牢骚。

“娘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若这样做,被人耻笑事小,心里怎么能安宁?我这做兄长的,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三弟?”薛顗敲敲头,双目紧闭。

成氏看上去娴静端庄,安慰着说:“皇命难违,这终究不是出自我们的本心,三郎他心中自有定夺,况且并不是让三郎抛弃萧娘,只是要受些委屈了……其实我想,以萧娘对三郎的心,怕是再多的委屈,她也不会皱一下眉。”

“这什么话!即便不是我们的本心,那也是为虎作伥!什么时候我大唐的天下,大事小情都要去看一个女人的脸色,军国政事她要管,现在可好,连人夫妻床帏她也要干涉了!真是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难怪琅琊王他——”薛顗停住话,缓缓睁眼,用拳捶一下桌面,神情低落了一些,“弟妹本就可怜,没有家世可以仰仗,否则也不会让人欺负到这种地步!她愿意为三弟受委屈那是他们夫妻情深,并不是说什么样的委屈都是理所当然,她就只能由人摆布……你也知道我们那位公主,最是飞扬跋扈,同她母亲一样厉害,她若进了薛府,你觉得萧娘还有好日子过?迟早会被折磨得郁郁而终……”

成氏不免心里一震,她知道丈夫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寒着声音说:“郎君再多埋怨也解不了这燃眉之急,这种情形心中愤恨在所难免,可眼下,我们却是两难了,大明宫里那几位我们一个也惹不起,自己家中的亲人又不忍心去逼迫,可如何是好?”

薛顗同样烦懑不已,他虽对武后颇有微词,可毕竟是忠心不二的臣子,君臣之道始终牢记在心,他重复了一句妻子的话:“可如何是好?”

“郎君请勿焦虑。我倒是突然想到,皇后没有采用惯常的极端手段,已是在为我们薛家留余地,她为爱女妥协,必然是志在必得。若是不用我们这中间人,你觉得三郎还会听谁的?他谁的话也不会听!这样必然是要捅出篓子来,而萧娘可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子,她要狠了心,跟人玉石俱焚也做得出……想想后果多么可怕,搞不好整个家族都会被株连……好在这其中还有人暗暗为我们薛家着想,才出了这折中之策,我们应当感恩,同时想想怎么把这件事情处理圆满,三郎他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萧娘我去劝,三弟你可要好好开导。”此时的成氏已经镇定了下来,显出女人在紧要关头特有的坚韧和智慧。

薛顗朝妻子投以感激的一瞥,无奈道:“只好先如此做计较。”却又唉声叹气,“叫我如何开口!长兄如父,普天之下哪有我这样做长兄的!”

两间房,薛顗夫妇分别与薛绍和萧氏推心置腹而谈,令他们匪夷所思的是,薛绍和萧氏居然都表现得冷静异常,似乎事先早有预料一般。

“真是让人费解,实在太怪异了!”薛顗在回府的路上对马车中的成氏说。

成氏察觉出了异样,可又说不明白,只好宽薛顗的心,同时也宽自己的心,“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三郎夫妇定是还没回过神,任谁也需要一个缓冲,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薛顗撩开布帘,向外看了一眼,“唯愿他们不要想不开。”

谁知竟被薛顗一语成谶。

此时的萧氏依偎在薛绍身边,两人不约而同回忆起初遇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薛绍没有勤带雨具的习惯,却又对随性的游玩格外热衷,一个人正在郊外一处屋檐下避雨,不忘欣赏着这雨后空灵的山谷。

“……‘山色空蒙,晴云杂雨,我欲穿花寻路,却入云霓深处’……过会儿说不准真有彩虹。”他自言自语道。

有女子轻轻的笑声和脚步声。

薛绍转身一看,原来是躲雨的这户人家开了门,走出一位穿着素雅、看不清容貌的少女。

“姑娘是在笑话在下?”薛绍有些疑惑地问。

她低着头,没说话,将一把雨伞递到薛绍面前。

薛绍好奇了,又问:“这雨都停了,你送伞给我何意?”

“你这人,这时节天气说变就变,谁能担保一会儿你回安仁坊,途中就是晴空万里?说不定就是暴雨倾盆。”女子抱怨的声音十分好听。

“呵!”薛绍乐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安仁坊?”

“还用说吗?公子的穿戴和那些常来我们这边骑马打猎的王公子弟没有差别,更明显的是,公子你方才说的‘……却入云霓深处’是宫廷教坊里眼下最时兴的唱词,我猜公子一定住在皇城东边几个大坊里,安仁坊多是你们这些贵人聚居,我运气好,一猜就中。”

“姑娘蕙质兰心,在下佩服。”薛绍待人宽和,从不吝惜溢美之词。

少女这才抬了头,却只是看了薛绍一眼,又匆匆低下。

这小家碧玉的娇羞姿态映入薛绍眼底,刻进他的心中,接过伞去,留下一句:“后会有期。”

从此以后,薛绍总是有意无意去萧家附近逗留。萧家只是小门小户,萧氏的父亲亦只是万年县一名小吏,可这一切在薛绍眼里都不是阻碍,他爱上了萧氏,是涓涓流水一般的爱恋,平缓绵长,始终充满了生机。薛父本是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可到了最后,不得不依从这个执着的小儿子,他厉声对薛绍说:“要是你大哥薛顗如你这般荒唐,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薛顗也是无辜,苦着脸站立一旁回答:“儿子知错了!”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对他的慈爱、兄长对他的宽容,此生还未谈回报,却先要将他们牵连,这是最让薛绍痛心的。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1 香消玉殒:只为一句成全

此时薛绍的思绪十分混乱,他挚爱萧氏,不忍辜负,可又不能一意孤行牵连父兄,武后暗地里已派酷吏周兴对父亲薛瓘进行了威逼利诱,薛父现今正处于焦虑恐慌中。薛绍责备自己不肖,却丝毫不知妻子萧氏在上香的途中也被几名京中贵妇借机挖苦讽刺了。

他没想到兄嫂会前来做说客,万难之下,他开始考虑兄嫂提出的建议,可事情还是令人费解,武后胁迫在前,为何又多此一举派来这至亲可信之人前来温言软语?莫非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隐情,薛绍从不清楚他这位显达尊贵的舅母心中究竟藏有多少弯弯绕绕,他对她始终是敬而远之,这也间接影响了他对太平公主的认知。

扪心自问,薛绍本不讨厌太平公主,相反两人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比太平年长八岁,自小就十分照顾和疼爱这个妹妹。只是千想万想,也没能想到,太平居然会生出这么荒谬的念头。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是感情,依仗着身份肆意而为,全然不顾这许多人的喜怒和生死。

薛绍想过,应该私下去找太平聊一聊,或许三言两语就能使她改变主意,全当是整了一出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她从小到大闹过无数次,应该算不得什么惊天大事。可是从宫中反馈给他的消息来看,事态并不容他乐观,太平的固执再一次刷新了他的忍耐力极限。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太平。”他暗下决心,这已不是男女私情的范畴,而是涉及到了个人气节和家族荣辱,薛绍一向推崇魏晋风骨,绝不容许有任何污浊压上他的脊背。

以身赴死,他欣然向往。

殊不知,萧氏却先他一步,硬生生将他强留在了世上。

什么降妻为妾、大局为重,统统都是假的,萧氏听了长嫂的劝导之后,心中反而平静了,本来还在纳闷那些素不相识的达官夫人为何要奚落嘲讽她,现在恍然明白,天下没有凑巧的事,全都是环环相扣,一丝牵着一缕。她明白以她的卑微之身与薛绍结缘,本就是耗尽了一生福分,而她,始终是个福薄的人。

关于太平公主,萧氏从未见过,但公主与自家夫君的渊源她却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她便断定公主对薛绍用了情,薛绍却大意得很,坚持认为兄妹的情分也可以亲近深厚。萧氏自己也有关系和睦的哥哥,她明白那绝不是一回事。

该来的总会来,会失去的也终会失去。萧氏很淡然,她虽看上去文静秀气,带着几分柔弱,可并不能被任意揉来捏去。纵是一团泥,接受过烈火的洗礼后,也会变得异常强硬。她深爱也深知薛绍,因此绝不能使他担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在她面前,只有一条狭路可走。

萧氏留了一封信,选了一道高高的横梁,从本打算给薛绍做中衣的布料中裁出几尺白练,毫不犹豫地了结了这一生。

萧氏之死令薛绍痛不欲生,然而痛苦虽深刻,却也单一,直到细读了那封萧氏写下的绝笔,他才对人情世故有了更丰富的了解。

几张绢纸,字迹整整齐齐,没有潦乱,更无错谬,萧氏自尽之前必是心如止水。

他将信的内容一遍又一遍默读,体味着萧氏残存在字里行间的绝望和温度。

“……一想到以后要看到郎君你和别的女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感觉比死还难受,我无法贤良大度到这种程度,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也不行!莫说她容不下我,即便容得下,我也容不了她。郎君一定没想到我是这种人,这样的不懂事理,请你原谅我,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能做的,只有放手,只有成全,成全了公主,也放下了你,可是我们早已是一个人了,根本无法分离出哪些是你,哪些是我,因此我只能选择一死,带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将一个不完整的你留给她……或许她又能将你填补完整,你又会成为一个鲜活生动的人,而我,就让我成为一缕青烟、一把尘土,和你们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安然,我就笑着喝下那碗孟婆汤,来世不再相逢……”

泪如雨下,却再也没有那个为他撑起一把伞的人。

薛府惨剧很快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婉儿感到心中本已建好的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她伸出双手看了又看,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萧氏的献血。她沿着大明宫最外层的城墙,靠近内侧墙根独自走出很远,对于墙外的世界,她终究是知道的太少,她理解不了萧氏的痴,破译不了薛绍的情,甚至不懂薛顗夫妇的软弱,然而最让她愤愤然的却是,武后和太平背地里的额外谋划,她们母女从不将完整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这是婉儿早应想到的,可是即便能觉察到,又有何用?当年的武后容不下别的嫔妃,将前皇后和淑妃施以“骨醉之刑”,如今却指望她的女儿能与人同侍一夫,这是婉儿的天真,没有锋芒的善良只会给他人带来灾难。

这样的启示为婉儿的复仇之路指引了新的方向,狠辣不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只是生存的本能。

薛绍开始无日不醉,从早到晚与酒坛子相伴,薛父破天荒没有骂他,反而时常陪他喝上几碗,大哥薛顗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愧对薛绍,毕竟也在无意中充当了帮凶。

“三弟,你可以怨我恨我,甚至一刀将我杀了,只要能泄你心头之火,大哥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一把夺过薛绍的酒壶,掷得远远的。

“大哥,酒是好东西,你要不要也喝一杯?”薛绍说着别的话,转身又拿起一壶新的酒。

薛顗再去抢,不料扑了个空,急道:“你怎可这样作践你自己!活在醉乡里,就能逃避这一切吗?你睁开眼看看外面,是不是昼夜不分,天上那个明晃晃的不再是太阳,而是火球!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好让弟妹走都走得不安生?”

薛绍仰头长饮,没有只字片语。

“弟妹那样做是为了你、为了整个薛氏家族,你不明白?”薛顗剧烈摇头否认,“不,你比谁都明白!我们不能让萧娘白白牺牲,他们说含冤枉死的人不能转世,萧娘的冤屈只有你可以去为她伸张、化解,你却甘愿变成一个酒鬼,你对不起自己没什么,毕竟父亲都放任着,可你能对得住萧娘吗?”他几乎是喊着说。

兄长的声音震耳发聩,又一次将薛绍逼到崩溃的边缘,他懒得说话,只怕一开口满腹的血泪倾涌而出收也收不住。

“好,很好!你就这样一直装聋作哑吧,宫里那对无所不用其极的母女正在谈笑着如何招你为婿,亲上加亲,这可真是天作的姻缘!”薛顗狠狠地说着反话,激将着薛绍的神经,“公主多美,天仙一般的人物,别看你今日在此装模作样醉生梦死,他日做了驸马都尉,怕是乐得昏头转向,连薛家的大门和萧娘的坟头都找不到了!”

薛绍红着眼眶,指甲掐进手掌硬生生割出几道血痕,想张口说话,喉间却痒痒的,带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薛顗看见有鲜红浓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一下慌了,上前扶住他:“三弟,你怎么了?我这就去找郎中。”

却被薛绍牢牢抓住:“大哥,不用了。”他的话说得既迟缓又艰难,“你说的对,是做弟弟的没出息,不成个样子,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此身不死,此恨难消!”

薛顗痛惜道:“三弟,你糊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前你不是常说很欣赏能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还有卧薪尝胆的勾践吗?现如今真要面对了,你怎么又躲闪退缩了?”情不自禁一声长叹,“为兄方才说了气话,静心一想,太平公主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她若嫁不成你,必然迁怒整个薛氏一族,这场灭顶之灾怕是逃不掉,我薛家何其不幸!这李唐江山又是何其不幸!竟沦落至此!被一个外姓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局面不破,还会有很多人倒霉,不光只是你我兄弟……长太息,何以安放太宗之英灵?我薛顗真是个顶没用的废物!”话说至此,已是双目垂泪。

薛绍理解长兄肩负着光耀薛氏门楣的重责,也钦佩长兄为国家社稷的一片赤忱之心,同是男儿,他开始检讨自己的心胸和志向。

“三弟,今日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都要为中兴李唐鞠躬尽瘁,无论死生,皆为李唐之臣!”薛顗慷慨陈词,对着空中深深一拜,“伏请过往神祇,鉴我私衷!”

薛绍感到身躯之中冷却的地方开始一点点复苏,声音多了热气:“大哥,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还有什么不能克服战胜?小弟我目光短浅,见识鄙陋,在儿女私情上困缠不清,罔顾大义,这是我的狭隘,拖着这副残破之躯,我想我还能有些作用。”

“三弟,你能这样说,我深感安慰,只是大哥真的对不住你!”他凄然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薛绍握着大哥的手同样凄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委屈了你。”薛顗没敢去看薛绍,很长一段时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2 新婚之夜:既非初见,亦难相守

太平公主和薛绍的婚礼在半年后举行,太平达成多年夙愿,要求礼部务必将婚礼操办得越隆重越好,她一贯作风张扬,这回更是要向全天下昭告,大唐最美丽的公主在最好的年华中绽放,且一生一世只为一人绽放。作为恩赏,武后特许了待出嫁的女儿宫外开府的特权。

公主的嫁衣华丽繁复,才五更天,位于胜业坊的公主府便喧哗非常,众多侍婢和嬷嬷伺候着公主梳妆打扮,婉儿在一旁陪着,她没有搭把手帮忙,也没有指点一二,想想对这种事情,她终究是没有资格。看着太平公主敷了铅粉、摸了胭脂,鸦黄涂好后,开始画眉,眉毛修饰完美后,又开始点口脂、描面魇,婉儿感到了幸福的简单和琐碎,可惜这种幸福,她恐怕这辈子是难以体味,她的师傅林秀梧有司马慎微,她却良人再难觅。

太平一边往额上贴花钿,一边冲着婉儿问:“看看我这幅花钿怎么样?”

婉儿这才留意到这是一幅扇面状的金箔花钿,夸了一句:“造型别致,做工也很考究,是上品。”

太平却不甚满意,又在紫檀匣子里翻了翻,微有失望:“我那副蜻蜓翅膀的海贝花钿呢?”

左侧一位老嬷嬷一脸和蔼,委婉提醒说:“公主这是忘啦,那副花钿折断了一截,您随手赐给含象殿里的洒扫宫人了。”

太平这才想起确有其事,可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绝不会去做计较,莞尔一笑,又对婉儿说:“想想我竟然是个念旧的人,不过日子总要有点新鲜劲儿才能有滋味,不是吗?”

婉儿笑意嫣然:“从今往后,愿公主每天都过得如意,夫妻和美,胜孟光举案之好,匹张敞画眉之情。”俯在她耳边低声强调,“更要紧的是,百子千孙。”

太平现出少有的娇羞,拽一把婉儿:“自己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么没羞没躁的!”

“奴婢知错了,可是奴婢说的并不错呀。”婉儿揶揄道,为公主挑了一副新的花钿,仔细着贴上,“瞧这样多好看,都说牡丹国色,可分明我们的公主才是真国色!”

这话听得太平喜不自禁,房中奴婢见此,纷纷下拜齐声恭贺。

婚礼在长安城附近的万年县馆举行,因遵循礼制,吉时设在傍晚,随行人员高举火把照明,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婚车也因太过宽大难以通过县馆的正门,只得临时将一堵围墙拆除。

整个婚礼过程繁文缛节颇多,耗了许多时间,一片喜庆热闹中,新郎薛绍全程冷着一张脸,可硬要找他的差错,他又样样周全,该尽的礼数更是没有半点儿疏漏。

太平被送进婚房之时夜已深,她虽疲惫,内心的憧憬却越来越强烈。她手持一柄花鸟团扇,遮住脸庞,盯着脚上那双凤头高缦鞋发呆。

只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跌入太平的视线,她顿时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持扇的手腕不听使唤地抖了又抖。

这个身影却没有如期靠近她,而是回身合了门,选在桌案旁坐了下来,取了一壶煮好的茶,不紧不慢独自饮着。

想来在外寒暄应酬,应该又累又乏了,甚至可能有些醉,太平这样为薛绍开脱着。

她将团扇稍稍挪动了一些,这样能看得更为清楚,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一身红袍,眉目如画,侧脸也是那样好看,即便没有一丝笑容,仍旧让人怦然心动。

可他为什么不笑呢?是不高兴吗?还是依然在——太平一个激灵,不敢继续往下设想,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应该早就走出来了,何况生死有命,并不是她太平可以一手安排的。

这样一想,似乎坦然了许多,太平放下矜持,先开口说话了:“三郎,案上有解酒的梨和柑子,你要不要吃一些?不蘸糖也很甜呢!”

薛绍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喝着茶。

“想来你也没用晚膳,空腹喝了那样多的酒,现在又饮茶,怕是会伤了肠胃。”太平又说。

她的关切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太平脸上的神色渐渐凝结住了,睫毛轻轻颤动着,咬咬下唇坚持说:“三郎,我饿了,你能不能拿过一些糕点来?”

薛绍终于轻嗤了一声:“微臣遵命。”

坐在榻上的盛装女子心上“咯噔”一下,索性将团扇放到一边,极度不安地绞着手:“薛哥哥,你在逗我,是不是?”

薛绍拿了一小碟酥饼走到太平身前,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请公主慢用!”

这语气中的冷淡和不屑深深刺痛了太平,她没有去接,而是死死盯着薛绍:“三郎,你别这样。”她又转换了一下称呼,暗示两人的关系已不同往日。

男子颀长的身影被室内的红烛拉的更长,顺手将碟子放在床头,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公主请自重,你我之间早已只有君臣之道,微臣攀附不起。”

太平惊愕中现出浓深的失望,仍不死心,拉一拉他的衣袖:“表哥,从小到大你从不把我当公主看待的,我是你的小妹,但是从今天起,我也是你的妻子,求你别这样对我。”她藏匿了所有爪牙,生平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卑微。

薛绍动了动唇角,说着不重要的话:“你要是不喜欢吃这点心,我去厨房看看,今天喜宴上还有没有剩下一些别的东西。”

“你别走!”太平将他一只胳膊圈在怀中紧紧抱住,感觉眼泪就快要掉了出来,喃喃重复着,“你别走,别走……”

薛绍木然地站立了一小会儿,奋力将胳膊抽出,客客气气说:“臣在此怕是会耽误公主休息,还是先行告退的好。”

“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薛绍!”太平爆发了,喊着他的名字说。

“是吗?喜从何来?”薛绍冷冷一笑,撩袍坐在太平身边,轻佻地勾住她的下巴,刻意逼近她,“是因为我从人夫摇身一变成为驸马都尉,还是我们薛氏一门从此有了仰仗,可以鸡犬升天了?毕竟我可是娶了一尊神一样的公主!”

凉意裹挟着太平全身,止不住双肩开始颤抖,她垂眸不去看他。

他却将她的腰用力一搂,两人几乎就要面贴面了,淡淡的酒香渗进太平鼻中,沁入心脾间,“这不就是你期望已久的?你不是说很早就喜欢我吗?怎么,现在害羞了,还是害怕了,看都不敢看我?你心虚了,现在知道有多么不堪了,是吧!”

太平挣扎着,可这局促的空间越是挣扎越是紧凑,她的唇无意间在他颈部一扫而过,于是不再动弹。

抬了眼去正视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明明白白:“薛绍,我的心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你心里并不是一点儿没有我,是不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就把今日当成你我初相见,从此以后长相守,可好?”

“初相见,长相守。”薛绍念了一句她说的话,阴恻恻地笑着:“那是我早已许给另一个女人的承诺……怎么,现在你想要?很遗憾给不了,但你若是想要点别的,我倒是可以满足你!”他将太平逼到了无可避退的角落里,一个覆身将她按在身下。

“别这样!”太平又一次哀求着他,眼角泪光闪闪,“你别这样,不要!”

“你这公主真难伺候!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不要,要留住我的是你,说是我妻子的人也是你,口口声声对我一往情深的那个人还是你,这会儿让我不要碰的又是你!”薛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邪气。

“我不是——”太平无力地辩解着,她从不质疑自己对薛绍的爱,亦是无数次想象着和他温存时的情形,可她想要的从不是粗暴的掠夺。

不由分说,薛绍开始吻她,说是吻,却更像是冷硬的冰雹。

她的心越来越冷,冷到快要没有任何知觉。

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丝残存的奢望,她幻想着薛绍的吻渐渐会变得温暖柔软。

可就这样一个看似可笑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她的泪终于默默流淌了出来,流到了薛绍的手背上。

薛绍没再继续动作,他看了一眼太平洁白的肌肤上一处一处的深痕,突然直起身来,整了整衣饰,下了榻,没发一言,径自走出了房门。

留下凌乱不堪的太平一人,她一动未动,连流泪都无声无息,黯然度过了此生第一个万念俱灰的夜晚。

薛绍成为驸马之后,武后重新给了他一个散骑常侍的闲差,他开始像京城众多的纨绔子弟一样,终日溜溜鸟、赏赏花,捧个戏场,打个马球,在外潇洒不羁、偎红倚翠,人人羡慕新驸马自由快活,只有太平独自回味着他一天又一天冷冷的脸和冷冷的眼神。她也不知道,一个从小就温暖着她的人何时变得这样冷酷无情。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3 御龙归天:憔悴支离为忆君

永淳元年春,郁郁不乐的李治只身前往东都洛阳,随行者只有心腹近侍王复盛,武后没有挽留他,只是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仪仗从朱雀门缓缓穿行而过。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武后也曾找来别的御医为他针灸,可疗效甚微,渐渐的,他开始拒绝一切诊疗,也不再服药,他说,既然我是天子,那便听天由命。

李治临行前命侍中裴炎留守长安,辅佐太子李显。第二年,李治病情更加严重,遂命李显前往洛阳监国,并让裴炎与黄门侍郎刘齐贤、中书侍郎郭正一起处理政务。明眼人皆看出,李治这是在安排身后之事。

武后对李治这一系列作为十分不满,她并不认为裴炎这样中规中矩的老臣可以肩负起顾命大臣的重责,可看在丈夫恶疾缠身的份上,她没有去反对。但不反对并不等同于全盘支持,武后有着她的筹划。

太子李显自打枕边听从了韦妃的建议后,开始暗中积聚实力,重用韦氏宗族,岳父韦玄贞一跃成为豫州刺史,韦氏几个哥哥也都加了官,最小的妹妹被嫁给了太子詹事。运作虽看似隐秘,但实不高明,尤其是与地方武将私自往来,这直接触犯了武后的忌讳。

对于这些暗戳戳的较劲,婉儿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得更加透彻。她曾借着给李显归还宫灯的机会,婉转地告诫过他不可操之过急,可被利益熏了心的李显竟连她的话都听不进,反而一味地敷衍她,说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只是被有心人小题大做了。既然他不承认,婉儿也不便拆穿他,只是东宫从来都是险象环生的地方,太子也并不是一个安逸的身份。

婉儿也悉心留意过武后的举动,她除了将禁军把持得更牢以外,对于统领各地府兵的十二卫也是加强了监管,东宫六率虽在太子李显手里,可婉儿知道,左右卫率中必定有着武后的亲信。

武后和太子双方相互牵制着,看似处于一种平衡状态,可绷得太紧的弓是不能松懈下来的,母子之间的正面摩擦还是发生了。

因由出在长安宿卫一事上,历来京师长安都是由各道府兵分番轮流入京值守,每番以一月为期,期满后则返回各地折冲府。这年依循惯例,该由剑南、河东、陇右等几个道出兵驻守,可李显认为河东、陇右等道离长安远,近突厥、吐蕃等地,应以戍边为主,武后则认为各边防有专门的屯戍部队,抽取一定的军力并无太大影响。李显趁机提出要对京城宿卫进行改革,将部分宿卫军队固定下来,以免更换频繁造成动乱不稳。

“那你想固定哪一支?”武后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了。

李显却偏要往枪口上撞:“儿臣以为,渭州府、陕州府、荆州府、幽州府等均可用,这几府士兵训练有素,骁勇无比。”

武后横着眉耻笑说:“那你不担心契丹人了?别的我且不论,幽州府,你也敢说!”

“简直胆大妄为!幽州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镇,大业七年,隋朝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皆以幽州为据集结兵马粮草,贞观十八年,太宗出兵高句丽,也是以幽州为大后方,你居然把心思动到了幽州头上,到底是英明睿智,还是因为你的岳父韦玄贞和幽州长史交好?”她拍案而起,俾睨着他。

“儿臣信口开河、异想天开,请母后责罚。”李显吓得不轻,慌忙跪了下来。

武后毫不留情,指着李显骂道:“又一个不成器的!也不知是喝了什么**汤,飘飘然到这种地步!你以为朝政大事是孩童追逐打闹的游戏,只图一时兴致么?东宫那帮腐儒教不出你这样的心术,你可真能‘自学成才’!看来比你几个哥哥都有出息……”

李显内里的中衣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武后的训斥威力无穷,他的心都卡在了嗓子眼儿,只能叩首反复认错。

武后在侍婢的搀扶下重新坐定,压了压情绪,啜一口果饮:“对了,知会你一声,你那个在吏部做考功郎的大舅哥未免太贪财了一些,我已经将他免了,不过毕竟是皇亲,我在刑部给他寻了个都官的差事,平日就是给囚徒们发一发衣食药品,也算轻松闲适了。”

“多谢母后宽宏大量!”李显说出这句话,似乎要将牙齿都咬碎了。

这一回合李显败得很彻底,一进东宫就把气撒在了太子妃韦氏上。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怎么会相信你一个妇道人家的胡言乱语!”

韦妃心知他碰了钉子,暂且忍让着他,保持着笑脸:“殿下,你瞧瞧你,又来了……若是事成,我便是贤内助;若是不成,我可就是大罪人……殿下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公允了。”

“我不明白,我才是未来的天子,只要父皇一……”他及时收住了话,虽是事实,可一旦说了出来,那便是忤逆。

“他们为什么只围着皇后转?”李显愤愤发问。

“殿下无需太过忧虑,圣上不是给你安排了人么?都是德高望重,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圣上这是在为殿下你铺路啊。”韦妃的想法也有些道理。

李显摇着头:“别提那裴炎了,他似乎就是父皇派来专门与我作对的。”

“裴老是个中立的人,你要多点儿耐性。”韦妃又劝说道。

“个个都要耐心,可又有谁对我有耐心了?”李显一肚子牢骚,“我在几个同胞兄弟中行三,本就不是一生下来就做太子的人,怎么,一夜之间让我换了一身衣服,我就得样样都给他们撑了起来?”

“殿下,你这不是为了他们撑,而是为了你自己。”韦妃心中恨铁不成钢。

“得了!真是不得清净,回到家里还要被你絮叨。”李显厌烦不已,折身就朝外走去,边走便吩咐,“让我一个人静静,谁都别来烦我!”

永淳二年十二月初四,李治改元弘道,大赦天下,本打算亲自登上则天门楼宣诏,无奈一阵眩晕,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出了大问题,当夜便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纵然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王复盛含泪宣召文武百官分批入殿。

洛阳宫贞观殿,李治躺在床榻上,伸着一只枯瘦的手,示意宣读遗诏。遗诏的内容是太子李显柩前即位,裴炎辅政,改任中书令,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征询武后的意见。

殿内之人皆长跪不起、暗自垂泪。

“复——盛——”李治喉中无力,声音像是要断掉似的,“去请皇后进来。”

武后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她不怕再等更长的时间,却怕没有再长的时间能让她去等。

得到通传,武后一路快速的碎步,几乎是奔向李治的榻前。

此时殿内已空,连随侍的人也退了出去。

已是很久,两人没这样独处过。

武后将李治的手紧紧握住,未语泪先落了下来。

“媚娘,我还以为你不会哭了。”李治艰难地笑了笑。

“怎么不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在哭,我居然把先帝的药碗给打碎了。”武后陪着他笑,笑中仍有泪珠滴下。

李治上来一口气,趁机说:“知道我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硬要将你从感业寺中接回来?”

武后心知,却摇头,她要听他亲口说。

“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你写的那首诗。”李治缓缓说,他已经没有气力再将全诗诵出,于是用目光期求着她。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后陷在回忆里,忧不自知。

“那时的你真好。”李治笑得很满足。

“那时的你也是最好的你。”武后用一边的脸颊贴上他的胸口。

李治仍然笑着:“可惜后来我们都不好了。”

“不是,你一直很好,不好的那个人是我。”武后终于承认了。

“答应我,媚娘,我走后,没人会庇护你,但也没人能伤害你,你不要再做那些事情,没有必要。”李治说了很长一句话,气息有些跟不上来。

“我从来不想做,都是逼不得已。”武后只得说。

“你总是那样要强,可是太要强了,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你从没想过?”

武后不愿回答他的话,殿内又变得寂静无比。

李治微微合了合眼:“其实媚娘,别人都说我害怕你、忌惮你……哪里是啊!我只是起初怜你,后来爱你,再往后恨你,到如今爱恨都辨不清了。”

武后抱着他,吻了吻:“我没你那样复杂,我一直都爱着你。”但仍有下文,“唯有爱,才无法容忍。我从不在意除你以外的任何人,他们蔑视我也好,嘲笑我也罢,只会令我越挫越勇……可我始终无法容忍,一切形式的背叛,无论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孩子,他们的背叛会使我感到煎熬,但无法将我打倒,我回敬他们的,只能是致命的一击。我不会犹豫,犹豫会令人优柔、让人懦弱,最终输给自己,一败涂地……我就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人,可就是这个狠心到让你嫌弃的人,一如既然深深爱着你。”

李治感到这一生都太累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他的眼睛再也不想睁开,用尽最后的力量说着一句话:“媚娘,你的情我只有来世再——回……味……。”话在“回味”两个字上戛然而止。

武后保持着那个拥抱着他的姿势,动也不动,在她心里,他只是永远地睡着了。

四天后,太子李显即位,武后被尊为太后。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4 旧怨新愁:不合格的继承人

李治驾崩后,武太后虽时常忆起往事,但哀而不伤,她现在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可也因为李治的离去获得了更大的权柄,她可以做更多以前想做但不能做的事,比如对李治心腹内侍王复盛的秋后算账。她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可与王复盛的这段恩怨却在心中记恨了很久。

王复盛十分清楚这一点,他能做的就是等,等待属于他的命运枷锁被人彻底撬开。

接到太后召见的通传时,他丝毫不感意外,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想起多年前上官仪也是这样被皇上李治召了去。

一去不返,说的就是这样的旅程。

他远远看见武太后在池边驻足,头上的银丝迎着阳光闪动着,一晃这许多年过去,故人已逝,红颜已老。

“老奴给太后娘娘请安。”王复盛像是怕打扰了她,声音很低。

“都是宫中的老人了,免了这些虚礼吧!”武太后回应说。

王复盛一反常态,并没有推辞:“谢太后娘娘体恤。”

“王公公,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多多指教!”武太后的话听上去谦逊,可语气分明高高在上。

“老奴不敢当,请娘娘吩咐。”

“皇上走了,你为何没跟着一起去?他在另外一个地方,也是需要人侍奉的,你就像是他的左膀右臂,有时还是他的脑……你们主仆情深,以你的忠心程度,这事本来不用我提醒,可你竟一直心安理得,苟延残喘到现在,我实在不明白。”武太后的目光从他脸上掠了过去,像一把锋利的小刀。

“老奴令娘娘失望了。”王复盛直了直身子。

“只因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他坦然相告,“不敢冒然一死,牵涉无辜。”

武太后不去问,却旧事重提起来:“当年王、萧之死,我被众人编排成了魔鬼,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也是王公公您的‘杰作’呢?”

王复盛冷笑着:“我的角色微不足道,只是这世上有人要做好人,就得有人充当坏人。”

“有趣!”武太后笑得更冷,“第一次听人把借刀杀人说得这样有趣!”

皇城内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之死是如今已为太后的武媚娘一人所为,却不知当时的武昭仪无形中既当了杀手,又做了盾牌。原来李治登基之后,一直十分忌惮王皇后的舅父,也就是宰相柳奭的势力,当时柳奭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党,力量强大,多方掣肘李治,令他难以施展拳脚,处处要看他们的脸色。

久而久之,李治萌生了想要将权臣铲除的想法,从太子时代就一直追随在李治身边的王复盛为他出谋划策,两人决定从后宫嫔妃争宠入手。王复盛建议李治独宠武昭仪,刻意冷落王、萧,这样一来武昭仪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而武昭仪本就工于心计、极有手腕,必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力求地位稳固。

王、萧失势后,宰相柳奭被迫辞掉相位,可李治并不满意,一心想将王皇后废掉,故意开始轻慢和羞辱王氏家族中人,王皇后忍无可忍,宫人被授意,对王皇后进行了别有用心的唆使,这才有了王、萧二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事情发生。李治借此机会将柳奭贬出长安,不久后因安定思公主离奇之死,王、萧二人被废,囚禁于冷宫。

李治本以为往后将高枕无忧,谁知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决反对立武昭仪为后,暗中在朝堂集结势力,蠢蠢欲动,甚至想要复位于王氏。王复盛提出痛下杀手,将王萧处死,可李治顾及昔日情分,不忍不愿,王复盛只得帮他做了决断,放出风声说李治对废妃仍有思慕之意,并安排李治去冷宫看望王、萧,这彻底激怒了正得意的武昭仪,先一步将王、萧二人送上了黄泉之路。只是李治万万没想到,武昭仪心肠狠辣、手段残忍,他对着王复盛痛哭流涕,感念旧人所经历的苦难。王复盛只回了一句话:“这样也好,一切都是武昭仪作孽。”李治被撇得干干净净。

“我最讨厌被人当成棋子!”武太后大声斥道,“这段往事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团一团的乱草,现在是时候了,该割掉了,但必须以你为刀,我才畅快!”

“听太后娘娘的话,似乎从未沾染过这一趟污浊。”王复盛慢慢说。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完全被冤枉了,毕竟当时我一心想让她们死是真,她们的死法也是由我一手定夺,但你在其中左右着皇上的判断和情感,离间着我与皇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纯粹感情,我没法容你!”年近六十的武媚娘仍然初心不改。

王复盛低下头去哀哀痛哭:“老奴的可恶,一直心知肚明。”

“你是在怕死吗?”武太后见他失了态,正一正脸色。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抽泣着说。

“现在可以说了。”武太后转过身去,“你的心愿。”

王复盛颤声说:“不要为难她,我知道她的全部,她却对我一无所知。”

武太后轻叹一声:“你对那个叫秦瑶的女医倒是一片真情,至死不渝。”

王复盛略平静下来:“请太后明鉴。”

“我答应你,会放她出宫去。”声音中饱含了对另一个同样历经沧桑的女人所产生的同情。

“多谢太后成全。”他再无牵挂,跪了下去。

“看在你侍奉他多年,对他忠心不二的份上,我赐你一个全尸,待会儿会有人送一盏毒酒来,据说见血封喉,不会有太多痛苦……若你还想见她一面,我也可以把她找来,劝你喝。”一时间,武太后不忍再提李治,也对王复盛有了宽容。

跪在地上的人湿润着双眼回答:“谢太后,只是我再也不想见她。”

李显登上御座之后开始有些忘乎所以,想着如今贵为天下第一人,再也没什么可以制约他的人和事,至于他的母亲武太后,李显认定她年事已高,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断然再无心力与他抗衡。

这样的心态难免让李显飘飘然,韦氏凤冠加身,也是乐不可支,枕头风吹得越来越勤。

这夜,两人一番缠斗之后,韦皇后趴在枕衾中,娇滴滴地说:“如今您可是九五之尊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言九鼎,谅谁也不敢再为难您了,总算是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李显此时身心舒坦,迷糊着应道:“那是自然,纵使太后,也不能老压着我了。她老了,早就不该在前朝指手画脚了。”

韦皇后笑得妩媚:“老人家也不嫌累得慌,要我说啊,就该搬到那离宫别院,看看花、喂喂鱼,抱抱孙子……”

“可不是?江山说到底是我们李姓的,她是我母亲不假,可母亲总该有点儿母亲的样子,哪有什么都跟自家儿子争的?”李显愈发迷糊了。

韦氏抚着他的背脊,趁机说:“那您还不赶紧多培植一些亲信,我的父兄都是可造之材,日后必能成为您的肱股之臣。”

“嗯。”他似乎很认同韦氏说的话,可又没了下文。

韦氏见他就要睡着了,轻轻在他肩上一掐:“我与你说话呢!”

李显猛然一睁眼:“吓我一跳!你做什么!”

韦氏笑着撒娇说:“我还能做什么,想亲近您呗。”

李显捏捏她的脸,坏笑:“难道方才还没能叫你心满意足?”

“哪里会有知足的时候?”韦氏媚眼如丝,顺口说,“何况我们到现在也还只有仙惠一个女儿。”

“可惜今晚我是折腾不动了,明天天不亮还得上早朝,你就饶了我,早些歇着。”李显故意把话说得软绵绵的。

韦氏笑出声:“逗您呢!天底下哪里还有比我更心疼陛下您的女人。”

李显揽住她的腰肢,凑在脖颈边说:“既然这样,我是该好好犒劳犒劳你,说罢,除了这床笫之欢,你还想要什么?”

“古往今来,天子外家的力量都不可小觑,我如今贵为一国之母,父兄也都是本分人,不会有那逾越之心,可陛下在朝中总要多些倚仗才妥,何不将我的父兄封侯拜相,也好壮大声威。”韦氏终于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

李显松开她,翻了个身,缓了一小会儿才说:“前些日子,我刚给你一个表亲加了官,又给了乳母之子一个五品官,朝中已有非议之声……此事从长计议,再说罢。”

韦氏欲言又止,扯过一方锦被,钻了进去,同样背对着他,心中甚是窝火。

明义殿中的武太后却没有早早安寝,新帝即位,她依然不敢松懈,也不甘放手。李显登位以后的一系列表现令她失望,但她也知道,对这个儿子,她仍是从未有过希望。李显自小在一众兄弟中就并不突出,性格中又有优柔懦弱的一面,本就不是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可李弘薨逝、李贤流放,权宜之计只好让他补了缺,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言听计从,谁知他身边的韦氏是个贪得无厌、目光短浅的女人,使出浑身解数对李显进行诱导,甚至在朝堂之事上煽风点火。武太后并不介意女子干预政事,相反她提倡有能力的女人在历来被男人主导的领域里分一杯羹,但她无法容忍韦氏这般既无头脑、又无才干的妇人胡乱搅和。

这时她又想到了婉儿,婉儿曾经在李贤的事情上发挥过特殊的作用,如今似乎又有了用武之地。李显对婉儿的倾慕同样瞒不过太后的眼睛,温柔乡、英雄冢,何况根本谈不上英雄之称的李显,对此武太后信心十足。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5 故伎重施:愿以江山为聘

次日午间,武太后将婉儿召至殿内,寒暄了两句,步入正题。

“婉儿,如今军国大政都是新帝在操劳,他毕竟年轻,耳根又软,身边没个清醒又中用的人,也实在叫人忧心。”武太后感叹道。

婉儿有了一丝预感,但还是故意发问:“裴老和刘侍郎他们不是很得力吗?皇上身边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太后娘娘请宽心。”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该颐养天年了?”太后的声音不失威严。

婉儿讨巧地说:“娘娘,那是老人该做的事情,您宝相庄严,这般有精气儿神,正是好时光。”

武太后这才笑了,边笑边假装责备道:“婉儿,你怎么也学会溜须拍马了,速速招来,最近都认识了些什么样的人?”

婉儿故作委屈:“奴婢实话实话,怎么就成了阿谀逢迎?终日在政务殿里,除了认识文书案牍,难不成它们还认识我?”

“你这鬼丫头!”太后颇有几分怜惜,转念间心肠又硬了硬,“婉儿,要不你也歇口气,去新皇那里侍奉一阵,他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又相熟,自然有着许多方便之处。”

婉儿心上冷笑不已,这种母子猜忌的戏码真是百演不腻!

面上笑得极有分寸:“太后娘娘,皇上劲头正足,婉儿若在他身旁,怕是会碍着他的手脚。”

“你是怕碍了韦皇后的眼吧。”武太后一语中的,戏说之中藏有真意,“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总喜欢牵扯不清,要不我下道旨意,让你去给新帝做嫔妃,这样一来,谁敢多言。”

换了从前,婉儿早就慌了神,可如今只是捂嘴一笑,看上去娇憨无比:“太后,您真是会说笑,奴婢这蒲柳之姿,怎进得了天家?说出去都要让人当成饭后茶余的笑料了!我就勉为其难,硬着头皮给新帝做个伺候笔墨的侍女,也不至于求荣不成反成辱。”

“早这样,不就让人省心了嘛。”武太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说得随意,“你就替我好好看着,该提点的提点,该拉扯的拉扯,别让他跌跌撞撞碰得头破血流……到时候可真没人给他收拾乱摊子!”

婉儿笑:“奴婢哪有这样的能耐?只是为太后分忧,始终是尽本分。”

太后将婉儿派到新帝身边做助手的事情很快传进了韦皇后耳里,她气得发了狠,将桌上岭南进贡的荔枝摔了一地,但紫宸殿中正接待内臣的李显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心不在焉地将裴炎一干大臣打发走后,迫不及待地拉着近旁的一个内侍询问:“知道上官女史何时来吗?”

内侍年纪尚小,受宠若惊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大约就是这几日了。”

“什么大约不大约的,有没有个准信儿?”李显失望道。

天子不悦,对于侍奉的人来说是件大事,小内侍赶紧跪地认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马上去打听。”

“用不着。”李显把手一扬,“朕亲自去问。”

说罢竟真的起了身,随侍一看,赶紧去执伞扇。

“陛下这是急匆匆要赶往何处?”婉儿进殿刚好撞见这一幕,一面行礼一面问。她与李显的交情自然不比其他人,客套少了许多。

一见是她,李显喜出望外:“婉儿,你可真经不起念叨,我正要去问呢。”

“陛下要问什么,去哪里问,问谁?”婉儿用调侃的语气提醒着。

李显摸摸头,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还真没想过。”这话刚出口,把自己也惹笑了。

婉儿瞟一眼殿中跟着偷笑的侍者,略略肃了一下声音:“陛下何必连那些细枝末节都事必亲躬,让人笑话,怎么办?”

宫人立马不敢再笑,多余的表情都收住了。

李显有些许察觉,但并未放在心上,乐呵呵地将婉儿拉到一张长椅上坐下。

挥退左右之后,他闪着眼睛对婉儿说:“你要到我身边来,是真的?”

“奴婢人都来了,还能有假?”婉儿反问他。

李显一脸愉悦,抓起婉儿的手就说:“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太后怎么舍得放你走了?”

婉儿没有立即挣脱,淡淡纠正说:“太后并没有放任奴婢天高地远,相反,她可是让奴婢来督促陛下的,陛下还当是件好事?”

李显这才意识到太后的举动向来富含深意,主动放开了婉儿的手,显得有些焦虑:“太后不过是让你前来辅助我打理一些政务,难道还能让你来做——”他说不出“眼线”两个字。

“奴婢始终是太后的人,听从太后的吩咐,这有问题吗?”婉儿暗示说。

李显想不通缘由,说着简单的逻辑:“她是我母亲,我如今又在龙位之上,已经不相干了吧?”言语中也是不确定的语气。

婉儿挑一挑嘴角:“顶峰之处风光最好,看惯了最好的风光,谁会愿意呆在山脚下?”譬喻已是十分明显。

李显又激动了:“婉儿,我就知道,你心里会向着我。”

“我是个奴婢,没有向着谁、不向着谁的说法,只是凭了本心,希望陛下谨言慎行、专注国事。”

“婉儿,我不会让你永远是个宫婢,你体谅一下我的心,和我在一起,可好?”他话中有些哀求的意味。

“陛下三宫六院,本是多奴婢一个不多,少奴婢一个不少,何必执着?”婉儿委婉地拒绝道。

“纵然全天下的女子任由我挑选,你也始终和她们不一样,我的心里有个位置,只能属于你。”李显目光中爱意浓烈。

婉儿感到有灼热的气息在靠近,她本能地向后回避,却被李显的双臂禁锢住。

“婉儿,我真的有那么糟糕吗?还是你的心里仍旧只有一个他?”李显逼问说。

这没办法回答,婉儿应付道:“陛下,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外面还有朝臣等着觐见,这怕是又耽误了一些功夫,天热,他们年岁也大,等久了终究是不好。”

李显的热情因为得不到回应,渐渐变得冷了:“我知道,婉儿,你心里瞧不上我,对不对?即便我现在做了皇帝,你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我还是不能和六哥比……”

婉儿的心绪也是复杂的,她不能滥用柔情去安慰眼前这年轻的天子,又不忍心用决绝的话加重他内心的自卑,只好轻声叹气:“陛下,是婉儿不好,婉儿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现今已是非常时期,太后已对陛下心生猜忌,陛下应把精力放在如何度过难关上。既然你提到你六哥,就记住他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其他的事,随缘就好,不用强求……而婉儿,始终可以给陛下一个承诺,那就是婉儿如果不能跟随陛下,也不会随了他人……”

这承诺的实质其实是婉儿甘心孤独一世,但仍然极有分量,李显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婉儿,对不起,是我逼得太紧了,你需要时间和空间,我都给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即便以这江山作为聘礼,我也心甘情愿。”

婉儿非但没被打动,反而沉声劝谏:“陛下,请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江山社稷,何等神圣,凛然不可侵,怎能做这般儿戏之言……您是天选至尊,理应对天下臣民负责,我只是个寻常女子,不配……”

李显觉得婉儿太过小题大做了一些,但是并不说反对的话,唯唯诺诺道:“好好好,我的婉儿说什么都对,我听着便是,往后你多多批评我,我最喜欢听你的批评。”

这一回,婉儿不希望自己又成为横亘在太后母子之间的屏障,她想成为纽带,维系好他们之间所剩无几的亲情和信任。

夜深,李显躺在榻上不言不语,也失去了往日的兴致,对韦皇后爱答不理,韦氏几次三番示好都无功而返,心中又妒又恨,索性坐起身来,披一件薄褥,翻一翻眼睛,故意找话说:“陛下,你说那老太婆怎么突然就舍得把婉儿送你了,她可是一直当宝贝似的。”她对武太后私下里越来越不恭敬。

李显也不生气,只是话里话外都在维护婉儿:“她哪里是送给我了,分明是看我刚刚理政,没有经验,给我添个助手而已……何况婉儿她也未必想来……”

韦氏一阵冷森森的笑:“婉儿她不愿来?!可别被这假象蒙蔽了,她是什么人,陛下心里不清楚?当年一手把她所谓的至爱推向万丈深渊,那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今日,她对陛下您,难道又会有所不同!谁都看得出来,她就是太后派来监视你的,你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准儿全钻太后耳朵里……也难怪陛下今晚难以入眠,怕是往后夜夜如此,有得担惊受怕了……”

这些话李显不爱听,黑着脸反对说:“你向来不喜欢婉儿,对她成见极深,可日久见人心,你以后会明白。”

“我要明白她做什么!一个宫婢,不值得我耗费这些心力。”韦氏言不由衷。

李显直截了当地说:“那你以后就不要总针对她,尤其在我面前。”

“哎唷!”韦氏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陛下还真处处护着她。”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

“不管陛下爱听不听,我就这性子,心直口快,陛下对婉儿掏心掏肺,可是陛下您可怜得很。”韦氏绕了个弯。

“我怎么就可怜了?”李显不服。

韦氏慢条斯理地拂着内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怎么就不可怜!我可是听相王府的人说了,婉儿和相王走得很近,两人避着旁人的时候,要多亲密有多亲密……陛下也不想想,相王无论在什么形势下,都能独善其身,这难道不奇怪?”停了停。

李显心里越来越沉重:“你接着说。”

“那还不简单,有人一直在教他如何应付呗。婉儿终日在太后身边,最是懂得她的心思,还不是有着什么好处都惦念着相王,相王有了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自然这闲散亲王做得越来越顺。”

李显胸腔处起伏得厉害,他曾无意中窥探到相王李旦和婉儿独处的情景,两人之间确实有着一种难言的默契,而李旦明显就是对婉儿有心的,再联想到白日里婉儿对自己的拒绝,分明就是一种狡诈的敷衍,顿时觉得被愚弄不轻。

韦氏寻思着这火候差不多了,褪去披在上身的褥子,重新回到缎被中,温柔地说:“要我看,只有自己家里的人才知根知底靠得住,陛下不相信我这结发的妻子,偏要去信外面那些女人的花言巧语,我寒心是小,您的大业守不住才真是一大恨!”

李显还是没说话,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您呀,就该加封我父亲做侍中,既可以和裴炎那几人抗衡,又能进一步稳固权位,到时候您的位置固若磐石,任凭那老妇人弄多少花蛾子在您身边飞,您也不会乱了眼、迷了心。”韦氏暗暗得意这一番说辞。

李显这下开口了:“不就一个侍中吗?岳父如今贵为国丈,理应如此。”

韦氏笑靥如花,搂住李显一通乱吻,李显一个翻身,将韦氏覆在身下。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6 一言之祸:不过封个侍中而已

第二日仍在紫宸殿里,新帝李显当着中书令裴炎等几位辅政大臣的面,没有任何事先铺垫,径直就说:“几位卿家,朕打算加封豫州刺史为侍中。”

裴炎和刘侍郎相互对视了一眼,生性敦厚的裴炎微微躬身说:“陛下,这怕是不妥。”

“哪里不妥?”李显不耐烦道。

“刺史虽身为国丈,地位尊崇,但加封侍中一事,关系重大。国丈年事已高,怕是无法胜任。”裴炎自认为说得已经很含蓄了。

“宰相之位,乃百官楷模。”他莫名又补上一句。

李显“哼”一声,将手中正拿着的折子重重一合:“天下的要职裴老担得起,朕的岳父为何就不行?还是说只有你裴炎能为人表率?”他心思难免敏感,认定周遭的人不仅从内心看不上自己,还瞧不上一切与自己相干的人。

“老臣愚钝,绝无此意。”裴炎只好说。

刘侍郎附和道:“裴老也是担心陛下一着不慎,让人抓住把柄,声威受损,不能服众。”

李显嘴角一抽:“这可真是好笑了!朕是天子,封个官还要人人都乐意不成?你们也不是生来就在高位,怎么就一口咬定别人就一定是无能之辈!”

刘侍郎正要开口,被裴炎用眼光制止了,他表情严肃,声音平缓:“陛下,此事还是暂缓的好,待微臣请示过太后再做决断。”先帝驾崩之前,曾在遗诏里说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征询太后的意见,因此裴炎并无拿武太后压制李显的意思。

但李显没想到这一层,只觉裴炎面目可憎,一时昏了头,固执道:“朕坐拥江山、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朕什么时候说过是在征询你们的意见,朕不过是告知一声,算是对你们的敬重。”

“凡事都有章法,陛下万不能一意孤行,否则朝廷的法纪岂不是形同虚设?”裴炎态度也很硬。

李显终于动了雷霆之怒:“既然朕是一国之君,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吗?这江山都是朕的,朕还不能给亲近之人区区一个侍中的官位?就是这身下宝座,姓李的能坐,姓武的也能坐,姓韦的怎么就不能坐了?朕即便把天下赠与韦玄贞,那又如何!”

话刚落音,李显猛然想起婉儿不久前的警戒之词,心中懊悔不已。

可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作强势:“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容你等置喙,若是心中有怨气,那就出了殿再吐出来,你们的话朕今日一句也不想再听!”

裴炎摇了摇头,望刘侍郎一眼,刘侍郎噙着一抹冷笑,也跟着摇了摇头。

二人不再自讨没趣,行了礼走出殿去。

一出殿,正好遇到婉儿款款而来。

“裴老、刘侍郎,你们这是要回政事堂去?不过这脸色看着不太对呀。”婉儿施过礼后,

笑着说。

“哎呀,女史,你春风满面,哪里知道我等的苦?”刘侍郎一脸苦笑。

“怎么?又被皇上训了?”婉儿语调轻快,丝毫不像是怀有同情之意。

裴炎不苟言笑,依然是沉着脸:“女史有所不知,皇上拧得很,老臣真是担忧。”

一听裴炎对李显的评价,婉儿笑得更开些:“裴老,若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您老就睁只眼、闭只眼,别太计较,闹得君臣不和,总是得不偿失。”

“哪里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裴炎更生气了,“女史是方才没在殿中,要不皇上那席话准让女史下不来台!”

“皇上是大明宫之主,本就没有给我们这些人留着台阶的道理啊,裴老,您可真是多心费神了!”婉儿换了一种方式劝导裴炎。

一旁的刘侍郎抢话说:“本是女史说的道理,可皇上亲口说要把这天下赠与他人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叫我等怎不焦虑?”

婉儿脸上顷刻间笑意无存,冷声追问:“陛下要赠给何人?”

刘侍郎嗤笑道:“韦家,国丈韦玄贞。”

裴炎见不是说话的地方,低声提醒:“气话而已,莫要再言。”

婉儿心中大致有数了,礼貌笑笑:“那奴婢就不再叨扰二位,二位请慢。”

裴炎和刘侍郎点点头,受礼之后离去。

婉儿进了殿,一眼看到垂头丧气的李显用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转着毛笔。

“陛下。”她绕到李显身后,将他手中的笔拿下。

“婉儿,是你啊。”李显吓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婉儿有意去问。

李显的态度有些遮掩:“没什么。”一眼看到堆积着的奏折,赶紧说,“还不是这些折子,看得累了。”

婉儿顺着说:“那您先休息一下,奴婢端些点心瓜果来。”

李显舒口气:“也好。”说完起身伸了伸腰,走到食案前。

婉儿选了几样吃食,一转身正好与李显撞了个满怀,瓷盏中的糕饼都掉出好几个。

“陛下,你好生等着就是。”婉儿略显尴尬。

李显倒换了一副坦然的姿态:“也不知为什么,再是心情不好,只要看到婉儿你,那些不快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想必是奴婢样貌滑稽得很,像戏中的丑角一样,让人看看便能发笑。”婉儿不想让气氛太暧昧,轻言说。

“在我心里,没人能比你更美了。”李显纠正她的话。

婉儿从他身侧闪了过去,走到另一张案几旁,摆好食盘,回身冲李显一笑:“请陛下入座。”

李显只得乖乖听从她的安排。

坐了下来,没滋没味地尝了几样,心中的郁闷又升了上来。

“婉儿,那帮大臣可真迂腐,成天与我作对,我说往西好,他们偏说东边更好,还硬是要把我往那边拉——”

“是吗?也有可能,东边确实更好呢,陛下不跟着去看个究竟,怎么知道就是定不合心意?让奴婢说,陛下同他们一样,都固执着呢!”婉儿很不客气。

李显碰了个钉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却依然做委屈状:“我说想给皇后的父亲加个官,提提而已,他们就翻了脸。”

“给国丈加官,好事啊!加的越大越好,让天下都知道,陛下任人唯亲、专宠外戚,变着戏法排挤旧臣,就是为了朝内朝外一团亲……”婉儿一面给李显盛出一些酸酪来,一面说着讥讽的反语。

李显被说得有些惭愧,微微红了脸:“还不是皇后,整天说我亏待了她娘家人,我嫌烦,想着就顺她一回,谁知道——”

婉儿将一碗酸酪摆到李显面前,故意说:“那也无可厚非,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想有个好背景,要不,陛下您凡事都让皇后做主了,这样您嫌累的折子也不用看了,皇后也称心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显被噎得说不出话,更加泄气了,只得又吃了几口酸酪。

“味道不错吧?”婉儿问他。

李显嗯了嗯:“还行,比较爽口。”

“休息好了,回去继续看折子,不管今日看到什么时辰,奴婢都一旁伺候着。”婉儿不再嘲弄他,而是郑重其事地说,语气中夹杂了令人不解的命令口吻。

李显心头一热,眼眶却一酸,又怕婉儿笑话他情感脆弱,只顾埋头将一碗酸酪吃了个干净。

李显的荒唐言论被人密告到了太后宫中,武太后气得一阵眩晕,可毕竟只是口出妄言,没寻到实质性的错误,她也只能按住怒火选择忍耐,心中却对李显有了废黜之意。

还没继位之前,因为京城宿卫军的问题李显和武太后已经起过冲突,那时武太后将李显痛斥了一番,李显便暂时打消了想在禁卫军上动心思的念头。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李显已登基称帝,他心底有限的野心被激发了出来,出于自保自强的考虑,他一批一批在羽林军的重要岗位上安插可靠人手,甚至还密谋着在京郊练武场常驻一支亲信队伍。此时不是战乱时期,他的举动在前朝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婉儿就此事也劝导过李显,她认为新帝这一步走得过于激进,是在主动树敌。

李显却不以为然,淡淡一笑,回应婉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不过是调遣自己的人看家护院,没什么大错吧!”

婉儿发现李显越来越会胡搅蛮缠,说起歪理来也是一套一套。她不禁有些气恼:“陛下再这样混淆视听,奴婢是断然伺候不了了,明日便回太后身边。”

见婉儿似乎真的生了气,李显赶紧好言好语:“婉儿,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加强戒备而已,何况这也是稳定京师的一种手段。我知道你在那件事情上有了阴影,不希望看到剑拔弩张、刀枪肆意的场面,可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多份保障而已。何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对吗?”

婉儿并没有回避心上的忌讳,坦言道:“废太子策反禁军、笼络朝臣,又在东宫私藏武备,桩桩件件都是异常凶险的事情,说他谋逆没冤枉他……奴婢无法为他辩驳,只能将这份遗憾永远放在心中……陛下执意要把京城的防备握在手中,这是做了随时应对哗变的准备,可这太平盛世,您这样做只会产生反作用,您是要逼着别人反,还是要被别人逼着去做大逆的事情?”婉儿口中的“大逆之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与武太后作你死我活的抗争。

话说到这种程度,李显只得承认了:“她攥着大权不放,对我处处防备,我都不知道哪天她会突然像对待五哥、六哥那样待我,我总不能束手就擒等死吧?”

“自从父皇走的那一天,我就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母亲唯一忌惮的人都不在了,她只会变本加厉……我们做子女,始终最为了解她。”他越说越黯然,言语中悲戚又无奈。

婉儿将手在李显肩上按了一下,这是男子之间惯用的安慰方式:“那次陛下说要把天下送与国丈,要让江山姓韦,已是触犯了太后的逆鳞,只是终究是不能当真的气话,这事才没能愈演愈烈,可在长安宿卫上做文章不再是抓不着凭据的事情,奴婢这就回太后宫中,事缓则圆,看看生出什么变故没有,可否有应急之策……

“婉儿,谢谢你,总是在为我着想、为我善后。”李显握了一把婉儿按在他肩头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婉儿却平静地说:“无论是为了陛下您,还是相王和公主,奴婢都甘愿赴汤蹈火。”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7 江山易主:知我者,不因我言

婉儿回到太后宫中,立马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儿。武太后端坐于榻,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将婉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呵口冷气,假笑着说:“婉儿,新帝那边折腾出的动静不小啊,你害怕吗?”

婉儿跪下身去:“奴婢当然害怕。”

“你害怕什么,是不是害怕失去我这个倚靠?”武太后面有愠色。

“太后您多虑了!皇上初登大宝,迫切想做出一番成绩,年纪又轻,资历尚浅,难免有出差错的时候,他正需要您的提点和教导呢!”婉儿稳住心神回答。

太后笑得极冷:“先帝令他执掌朝政不假,可又把裁量权分了部分给我,这其中的缘由不外乎先帝对自己这个儿子没有信心,对安排的辅政大臣也缺乏信任……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都想不明白,真以为翅膀硬了,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皇上的个性,太后您知道,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婉儿替李显辩解道,“皇上他心思单纯,常常想一出便是一出,但悖逆之心是从未有过。”

“他现在居然想把北衙禁军和南衙府兵全部操控在手中,他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不是想找机会逼死我?这还不是忤逆之心?”武太后抖动了一下宽大的袖袍,声量高了一些。

婉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太后您的意思?”

武太后深深喘气,咳嗽了几声。一旁的侍女赶紧将帕子递了过去。她一面拭着嘴角一面说:“我已下了密令给尚在洛阳的程务挺和张虔勖,命他二人即刻率军入宫。”

婉儿一震,这程务挺和张虔勖都是守卫东都洛阳的羽林将,也是武太后潜心栽培的心腹武将。召武将进京,事情已无转圜余地。

“太后还有别的布置吗?”婉儿知道要改天换地只靠几支军队远远不够,斗胆相问。

武太后缓和了神情:“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我有刘仁轨、裴炎和刘袆之的支持。”

又是一着好棋!没有比这三人更适合的人选了,刘仁轨是太后从先帝时期便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自从先帝赴洛阳之后,刘仁轨任便一直留守长安,先帝驾崩后,他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专任西京留守,独自主持长安的留守事务,因此京城的局势他了如指掌,最有发言权,也最富于威望。

至于中书令裴炎,虽是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可连婉儿都能看出来,他对李显颇有微词,李显也并不器重于他,位极人臣的危机感使得向来保守的裴炎也顾不得铤而走险了。何况裴炎升任中书令后,武太后变着法子送了他一份大礼,那就是将政事堂从门下省迁往中书省,这意味着裴炎的权力在无形中得到了扩张。婉儿虽不愿小人之心,可是她暗自揣测裴炎之所以对李显想加封韦玄贞为侍中的事情反感无比,也是担心会制约他的权力。

而刘袆之比起刘仁轨和裴炎来说并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但他相王府司马的特殊身份将会使废帝行为看上去更加具有正当性,毕竟下一任新帝非相王李旦莫属。蒙在鼓中的李旦就这样被推到最前方做了挡箭牌。

婉儿不得不叹服武太后缜密的心思和果敢的手段,更令她后怕的是武太后在做这一切时都非常隐秘,婉儿几乎没听到任何风声。她依然没有给予自己足够的信任,这让婉儿不仅有种挫败感,更有一种被愚弄感,可她现在依旧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

“婉儿,是不是仍然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太狠心了一些?”武太后见婉儿沉静有思,别有深意地问道。

婉儿早已少了许多的感性和柔情,没有太多的悲戚流露出来,摇摇头没说话。

“定、益、锦、扬四州的武将也快到长安了。”武太后像是在做不经意的盘算。

婉儿瞬间惊愕,她绝没想到太后竟然暗中调集了地方军队,而定州、益州、锦州、扬州四地正好处于环绕京都长安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四股地方军同时入京,怕是许多日之前便已得到了密令,那时新帝李显或许还没犯下任何明显的过失。

太后废黜新帝之意怕是早就有了,部署也早就开展了,世人只当是新帝刚愎自用、罔顾纲常,太后不过驱邪扶正而已。李显千不该、万不该去打禁军的主意,这正好为武太后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可即便他没有这次失误,太后也会寻找别的机会,因此从他登上御座那天开始就注定了在劫难逃。

婉儿全然没能预测到武太后精细到这种程度,这令她懊恼不已。

心中恨着,嘴上却说着:“太后英明,奴婢受教了!”

威严却又透出神秘的太后笑了笑,没错,她就是在给婉儿上一堂课。

废黜新帝李显已成定局,婉儿不会轻易去做任何以卵击石的事情,她对李显有着深切的同情,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对李显更多是一声叹息。

无奈相识一场,情分笃深,婉儿想着再为李显谋些实际的利益,于是请求说:“太后娘娘,皇上终归是您的儿子,也有着天子的身份,为了天家的威仪和气度,还请您从轻处置。”

“你去拟懿旨,废李显为庐陵王,贬出长安,禁于房州。”武太后心中早有打算。

婉儿没再强求,虽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可也比最差的设想好了许多。毕竟李显身上还有一个庐陵王的头衔,幽居的日子不会太过清苦,而且武太后应允了婉儿,让李显带去随侍百名,并在房州当地为他专门造一所别宫。

这道懿旨很快便在婉儿手中完成了,她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比巨石还沉。

这样的诏令,她不是第一次写了。当初的太子李贤,如今的废帝李显,待她皆是一片真挚,她回报给他们的,却始终是冰冷的身不由己。

在接下来的第一个双日,武太后召集文武百官上朝,朝官们都在纳闷,多年来一直是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的惯例为何突然有了变动,然而即便想破了头脑,也料不出是这样天大的事情。

程务挺和张虔勖带领的禁军将宣政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刘仁轨和裴炎当众宣读了武太后的废帝懿旨,刘袆之则是一旁造势。

李显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喊出:“我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帘后,武太后用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你都要把天下拱手送给韦玄贞了,这还不算过错?”微微侧身,对身旁面色清冷的女史说:“婉儿,你说本宫说得对吗?”

李显感到了窒息般的绝望,任由人搀扶着颤巍巍走下了权力的宝座。

长安郊野,婉儿和李旦等在路边,为即将远赴房州的李显送行。太后没有食言,随李显同行的除了嫔妃子女外,还有近臣和侍从以及一些能工巧匠,见此情形,婉儿松了口气,往后的日子李显虽没有足够的自由,但起码衣食无忧、生活安定,远离了皇城的各种血雨腥风,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李显并不这么想,也就更难理解婉儿的用心,他骑在马上,一眼看到婉儿和相王,怒火便猛地窜了出来,又想冷笑又想痛骂,最后表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相王和上官女史是出来散心,还是看热闹啊?这荒郊野外,可要小心那些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人。”

相王李旦和他有着手足之谊,不去介意他话中的含沙射影,而是诚恳嘱咐道:“七哥,此去路途遥远,你要处处留心,保重身体!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房州天气潮热,殿下当心昼夜的温差,还有山林中的瘴气,凉风入骨会伤了膝盖,烈日当头也会叫人亏损……请殿下多多珍重!”婉儿轻声说,她无法去看他。

李显冷笑不停:“我从没看出,女史是这般周全的人,人前人后真是两幅面孔,捅刀子的是你,包扎伤口的还是你!戏耍着人的感情,还要博得一个清高的名声……害了我兄弟一个又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你身边的相王了?”

“殿下——”婉儿叫了他一声。

李旦从旁解释:“七哥,你别冤枉婉儿,她没做什么。”

“你也不清白,有什么资格替她辩解!”李显顶回他的话,皮笑肉不笑道,“现在你要做皇上了,得意了吧?一天太子都没做过,直接上位就是皇帝,你可真是出手不凡,让人刮目相看!”

“七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等你到了房州,冷静冷静多想想,你一定会明白过来,我根本没有那种心思,更不会做出踩着自家兄弟往上爬的事情,以往不会,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李旦几乎就要向他保证了。

“殿下,你可以曲解奴婢,但不能怀疑同胞手足。”婉儿义正言辞地说。

李显最是憎恨婉儿和李旦相互维护对方,此时气愤到极点,竟是半句话也不会说了。

韦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手挽着车帘,为李显帮腔说:“相王殿下、上官女史,请不要再与我们这些待罪之人白费口舌了,我们都是没有心、冥顽不灵的,不会记得你们有多好。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度相逢也好,永不相见也罢,我们始终不会是一条心……你们两人的好日子还有许多,我们夫妻可是羡慕不来,只希望你们善始善终,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怎样……我会多活些日子,看着这一切,看看上苍是不是开眼的!”

婉儿看着一改浓艳装束的韦氏,眉目间有着一股陌生的坚韧,又瞅了瞅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显然是有了些时日的身孕,再看她另一只胳膊的臂弯里抱着正在熟睡的儿子,正是刚满周岁不久的李重润。

叹了叹这或许就是为母则刚的力量,心中一豁然,不再做无用的争辩,知我者,不因我言,而由我心。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8 上表逊位:徒有其名的天子

看着李显一行车队渐行渐远,车轮卷起的扬尘钻进了婉儿的眼中,顿时眼中一涩,下意识去揉了揉眼。

李旦却误会了,慌着声说:“婉儿,你别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七哥说话不中肯,更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韦氏的话就更不能介意了!”

婉儿努力睁了睁眼,仍有一些迷蒙:“殿下,你想多了,奴婢没事。”

李旦不信,以为婉儿是在故作坚强,略有不满:“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明说吗?我又不是不能谅解,也更不会笑话你。他们那样污蔑你我,即便是心中不快,也实属人之常情。”

婉儿本来有些伤感,此时又觉好笑:“殿下,我真的没事,倒是你,怕是烦心的事要来了。”转念间再也笑不出,低声说:“殿下,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与你说,你不要打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

见她神色庄重,李旦有些懵,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方才庐陵王殿下在气头上,说的话虽然值得商榷,但有些却是不争的事实,殿下您很快便会被推上皇帝的宝座,您反抗不了,也没用。太后故意挑你相王府司马刘袆之参与到废黜新帝中,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让你在众人眼中难堪,让人误以为你就是那个不择手段、罔顾亲情的幕后操控者……你也不用解释,这解释同样没用,殿下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自保。”

李旦惊疑着:“竟是如此!何以至此?”

婉儿继续说:“有你两位兄长的前车之鉴,殿下现在能做的唯有避让,一旦登基,你必须一纸诏书宣布逊位,将手中权力全部移交于太后,做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这才是万全之策。”

“我真是从未想过要做皇帝,含元殿上那张宝座在我看来荆刺丛生,我宁愿去观中清修,也不愿生活在风口浪尖之中。婉儿你说的,我求之不得!没什么可惋惜的。”李旦话说得虽慷慨,心里却是极度不安。

婉儿安慰着他:“殿下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算得上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只管宽心,以静制动,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李旦很快接受册命成为新一任大唐之主,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武太后也要从形式上堵住悠悠之口。他牢记着婉儿的嘱咐,继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拟好诏书,向全天下宣布,自己因为身染疾病,有心无力,不能为社稷操持,万难之下,只得请武太后劳心劳力代为处理一切事务。

本以为这样会让武太后挑不出毛病,谁知太后多疑、心思又重。黄昏之时,武太后用过晚膳,让侍女春樱侍奉着去园中散步。

“你看那株茉莉开得怎么样?”武太后的声音听着有些慵懒。

“甚好!清雅脱俗,洁白莹润。”春樱虽有讨巧的意思,但说的也是真话。

武后则借题发挥:“花终归比人好,一眼便能看出颜色,不像人,看着是白的,内里可能是红的,甚至黑的。”

春樱探出了弦外之音,心中暗喜,面上却装出一脸糊涂:“奴婢不太懂娘娘的意思,敢问娘娘可是有事烦心?”

“你觉得新皇怎样?”问了一句,却又接着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一直是中意他的。”

春樱快速否认:“奴婢早就没有了那非分之想,再说,皇上喜欢的,是窦德妃那样的,奴婢实在比不上,也不敢比。”

武太后掐了一朵带着枝叶的茉莉:“窦德妃能有多好?!不过长了一张讨人喜爱的脸,摸准了皇上的脾气,投其所好罢了。”

听了太后对窦玉燕的评价,春樱心上更是得意了,添了一把火:“不过我们这位新皇的脾气,还真是不好琢磨,想当初六殿下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奴婢们都认为,按照皇上和六殿下的情分,皇上必然会挺身而出,好歹也站出来为六殿下说几句话,可不曾想到,皇上无动于衷,一丝一毫的表示都没有。奴婢不是说六殿下无辜,众人应该为他开脱,只是私心觉得,这手足之情总该是冲动且真实的,而且皇上一向忠厚……”

这番话与武太后内心的顾虑不谋而合,她清楚这个最小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为人和处事风格,当初就觉得李旦在李贤流放的事情上表现得过分冷静克制,背后必然有人指点,看着信奉道教、少欲寡求,没想到暗地里也在结党图私。这让武太后陡然有了心结。

心结有了,便很难解开,相反只会越积越深。武太后不禁又联想到李旦主动逊位之事,面色凝重道:“他如今可是乐得逍遥了,做了个闲散天子,将这一副重担扔在我这老弱的肩上。”说的当然是违心的话。

春樱迎合说:“太后娘娘实在是太劳累了,您最近可还时常感觉困乏无力、软绵嗜睡?”

“别的也没什么,就是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却又使不出,憋回了身体里,能不难受?”武太后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描述着这奇特的感悟。

春樱生出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想法,但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咽了回去。

武太后没有留意这一细节,问道:“婉儿最近怎样?和皇上走得近吗?”

“说到这里,奴婢也是对上官女史佩服得很。”春樱笑得暧昧,“婉儿她简直就是奇迹!哪个在位,都没能割舍她。新皇对她也是格外高看一眼。”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春樱,你不能和婉儿比。”武太后相反调转了矛头,“你们虽然年纪差不多,可婉儿比你更想扎根在这宫中,她就是为了这大明宫而生。”

春樱内心的妒恨刺得她生疼,但她也不是个信邪的人,笑着说:“女史才情出众,又有雄心抱负,奴婢不过是在宫里混吃混喝,早就有这自知了……比方说,婉儿就是这园中的一朵花,奴婢呢,就是一株草,连绿叶都不够格。”

听她这样自贬自损,武太后笑道:“不乐意了吧?说这样的糊涂话。照我说,婉儿不是花,你也不是草,你们都是这园子里的石头,管他别人是磕着碰着,自己硬着呢!”

春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装出难为情的样子:“太后,奴婢让您这么一说,都有些无地自容了……明明跟棉花似的,全然没有回击的能力……再说,一心侍奉着太后,哪有别的心思?”

武太后大笑:“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我喜欢身边既有你,又有婉儿,你们都是我的好帮手!”她的话说得平易近人,可春樱知道,太后未必是喜欢她俩,喜欢的不过是她俩之间的博弈,让身边的人陷入争斗本身也是一种制衡之术。

李旦虽逊了位,但武太后依旧保持着对他的戒心,久而久之,李旦习惯了足不出户的清冷生活,他觉得与其让人监视,倒不如主动将自己圈禁起来。婉儿时常会去龙首殿看望李旦,这座大殿位于太掖池畔,有着绝佳的视野和风景,对于李旦一家来说,这是个暂居之地,却也稍稍获得了心安。

这天,婉儿又来专程探望,却被告知皇上去了池边垂钓。婉儿想着垂钓之乐首先在于不被惊扰,便打算改日再来。

正要离开,却被一名婢女叫住:“上官女史,我家娘娘想见见你!”

婉儿认得这是窦德妃身边的侍女。

“德妃娘娘在何处?”婉儿问。

“请女史随我来。”侍女口风很紧。

婉儿随着她往一间偏厅走去,看见窦玉燕正在桌边做着刺绣,神情专注。

“娘娘,女史到了!”侍女用轻重合适的声音提醒道。

窦玉燕抬了抬头,放下手中的针线,冲婉儿嫣然一笑。

“窦娘娘,你绣的什么?”婉儿走近些,行礼后问道。

窦玉燕保持着笑容:“给我肚子里的孩子绣个小玩意儿!”

“哦?”婉儿有些好奇,窦德妃的女红在宫中小有名气,能观赏一番也是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可否让奴婢过一眼?”

窦玉燕还是笑着,声音柔美至极:“婉儿,不过是一个香袋。”边说边招呼婉儿再上前些。

婉儿看见线筐里是一只还未完工的青色香袋,上面用各色金银丝线描了祥云和兰草,看上去不仅别致,还多了几分典雅。

“窦娘娘真是心灵手巧,奴婢羡慕得很。”婉儿称赞说。

窦玉燕微微起伏了一下声音:“婉儿,我说过很多遍了,叫我窦姐姐就可以,你怎么还这样!”

“宫里的规矩不能破,再说,皇上现今的处境,奴婢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也真是不知何时是个头。”窦玉燕好一会儿没说话,敛了笑意才接着说,“婉儿,我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想想绣个香袋都是合适的。”

婉儿笑道:“皇上喜欢孩子,男女都无所谓,何况窦娘娘生的,皇上一定是加倍宠爱。”

窦玉燕红了脸:“说的什么话!皇上素来对后宫之人都是一样的。”

“不知娘娘是不是有话对奴婢说?”婉儿意识到正题,主动问道。

窦玉燕的脸色略微有变:“有件事,怕是不妙!皇上不让人告诉女史,可我心上做不到。”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69 黄台瓜辞:李庶人无可救药

“何事?”婉儿警觉追问,连李旦都需要瞒着她,必然只与一人有关。

“在巴州的六殿下他——”窦玉燕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她偶然从李旦处得知此事,心中焦灼却又毫无办法。

“他怎么了?”婉儿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话在抖。

“他——”窦玉燕停了停,素净的脸上更加苍白,“婉儿,你想办法救救六殿下!皇上自身难保,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能救人的只有你了!皇上怕你担忧,更不愿让你以身试险,犹豫不决也是苦恼万分……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做个安静不语的妇人,我若是不告知你,我一辈子都会悔恨。”

婉儿明白了,难怪今日寻访李旦不遇,看来他是有心躲避着,他同样在害怕,若见了婉儿的面,有些事情再也藏不住。

“请窦娘娘详细一说。”婉儿终于稳住了声音,同时稳住的还有心。

“祸由是一首诗。”窦玉燕缓缓而述。

她说的这首诗此时正摆在武太后书案上,左金吾将军丘神绩长得凶神恶煞,描述起事情来却绘声绘色。

“启禀太后娘娘,李庶人被流放到巴州之后,一直心存怨恨,非但毫无悔改之心,反而变本加厉,一面摆出生无可恋的姿态迷惑众人,一面心存侥幸时不时对太后您进行嘲讽奚落……他虽被废庶人,但毕竟是皇子,臣等都是敬他几分,无奈他毫无感恩之心,霸道专横之风更甚于太子之时,臣等实在忍无可忍,有负太后所托,悲恨之心不绝,悲的是李庶人何以斯文扫地到这种程度,恨的是皇家的颜面被他糟践,太后您的苦心和大义付诸流水!”

相比之下,武太后显得很从容,对丘神绩说:“丘将军,你毕竟是武将,他们那些文人的矫情心思,想来你不能完全明白。我知道他,一向自诩清高不凡,无奈福分比纸还薄。你们待他,不必留情,既已是庶人,便与皇家再无任何干系。”

丘神绩心狠,不达目的不罢休:“太后娘娘以仁德治理天下,四海之内,众人仰望。可您不妨看看,您案上这首李庶人亲手写下的诗。”

“诗?他倒还有闲情逸致写诗!”武太后不屑一顾,冲身边的内侍指了指,轻慢地说,“念与本宫听听。”

内侍低头弯腰拿起案上的麻纸,仔细着将褶皱抹平,定睛看了看,嘴唇一颤,没敢念出声。

“怎么?哑巴啦?”武太后不耐烦道。

丘神绩也不耐烦了:“叫你念就念!”

吓得内侍双腿直打哆嗦,念得一颤一颤,很不连贯:“种、种、种瓜黄台下……瓜熟,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令瓜稀……三、三、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武太后站了起来,从内侍手中一把拽走写着诗的麻纸,目光凝结了一会儿,是李贤的字不假。

丘神绩赶紧说:“李庶人这《黄台瓜辞》分明就是在向全天下控诉太后您啊,他对太后您恶意诋毁、任意栽赃,若是天下有些心智不全的人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祸害无穷!而且微臣听闻,朝中还有不少不识时务的大臣惦念着被废的旧太子,说着他的各种好处。”

最后一句话有着想象不到的威力。

“真是无可救药!”武太后叹了一句,将麻纸撕了个粉碎。

“太后,臣愿为您分忧!”丘神绩难掩急躁。

武太后目中凌厉:“丘神绩,本宫命你即刻前往巴州监视李庶人,以备外虞。”

丘神绩心花怒放:“微臣定不辱使命!”

龙首殿偏厅中,窦玉燕已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详细说明了一遍,婉儿听得极其仔细。

“这阵子,丘神绩怕是已经去太后面前告恶状了,时间不等人,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才好。”窦玉燕又说。

“这种时候确实不能指望做母亲的突生仁慈之心。”婉儿对皇家所谓的母子亲情已不抱任何希望。

“这诗本是六殿下逆境之中苦情所作,倾诉的都是无尽的苍凉和酸楚,但太后见了难免疑心这是在讽刺她,心中必是不悦,又有酷吏丘神绩从中作梗,他怕是凶多吉少。”窦玉燕不平,同时不解道,“这个丘神绩为什么一定要置六殿下于死地?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分明无冤无仇。”

“刽子手要杀人,不需要理由。”婉儿恨不能将声音咬碎,“或许他想要的只是手起刀落的快感。”

“这简直不可理喻!”窦玉燕花容失色。

婉儿不忘提醒她:“窦娘娘,您身怀六甲,不宜情绪波动,请克制。”

窦玉燕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奴婢告辞。”婉儿说得很利落。

“婉儿,你有主意了吗?”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太平公主府上一趟!”婉儿回完话,人也消失在窦玉燕的视线中。

窦玉燕下意识看看那绣了一半的香袋,轻轻摸了摸小腹:“孩子,你不要害怕,母亲会给你全部的、无保留的爱,母亲绝不会成为那种母亲。”

婉儿火速出了宫,直奔位于胜业坊的公主府,等不及门阖的通传,只说有着天崩地裂的大事,威逼着守卫径直入了府,打听到公主和薛驸马正在园中赏花,顾不得任何礼仪,奔了过去。

远远看到公主和驸马正面对着面说着什么,不由得愈发加快了脚步,眼看着穿过几棵柳树便能靠近他们,却突然收住了脚步。

婉儿听到了太平公主嘤嘤哭泣的声音。

“郎君,求你别再把我当成公主,当成你的妻子,好吗?”太平抽泣着。

薛绍丝毫不为所动:“薛某高攀不起,何况公主就是公主,改变不了。”

“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太平加重了声音,仍旧是哭腔。

“我薛绍此生已经有妻子了。”他竟是笑着说,“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妻子姓萧,不姓李,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从来不是深宫中尊贵无比的某位公主。”

听到这里,连婉儿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心中始终对薛绍有着愧疚之意,萧娘的自尽她难逃干系,可婉儿也心疼太平,真是无法想象那样高傲的公主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

“薛绍,我好恨!”太平不再流泪,可悲戚更甚。

薛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恨我不如恨你自己。”

婉儿再也忍不下去,后退了一些,装出突然出现的样子,高喊着:“公主,驸马,奴婢有要事相商!”

太平和薛绍同时望了过去,一见是婉儿,两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太平赶紧擦了泪痕,强颜欢笑:“婉儿,是什么事,这样着急,连声通传都没有!”

薛绍却冷笑道:“不愧是太后身边重用的侍女,没带着羽林军来不错了。”

太平一把拉了婉儿,还在强装着:“婉儿,驸马开玩笑呢,我们别理他,走,去内室说。”

婉儿对着薛绍行了礼,随着公主到了内室。

想着事有轻重,且为了避免太平公主尴尬,婉儿开门见山以简短的语言将李贤之事告知了公主,公主一听,同样惊骇,一双眸子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透出清亮的寒光。

“婉儿,我这就进宫见母亲。”太平今日打扮得极为朴素,但并不准备换装,立即招呼了人准备车马。

趁着仆役准备的时间,太平多说了几句:“丘神绩此人心胸狭隘、阴险毒辣,六哥做太子的时候曾经骂过他,他必然记恨在心,如今小人得志,他不知道怎么个嚣张法!母亲派此人前去,六哥危矣。”

婉儿没想到李贤与丘神绩之间还有这样一层过节,心上更是忧惧了:“公主,如今只有你了!”

太平狠狠道:“六哥即便被废为庶人,那也是我李家的人!生杀予夺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决定!”婉儿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愕,她在揣摩公主口中这个“外人”到底说的是武太后,还是丘神绩。

忽然,太平公主又追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刚刚你听到什么了吗?”

婉儿回神,但迅速悟出太平言中之意,故作一脸惊疑:“什么?方才有猫叫吗?”

太平不再继续说,门外有小厮通报着入宫事宜已经预备好。她换了一副战斗的姿态:“婉儿,我现在同你一道入宫,去见太后,我今天定要知道,我们兄妹在她心中是不是还不如一个丘神绩!或者她就连同我一道杀了!”

婉儿钦佩着公主的勇气和魄力,可也不能不提醒:“公主,万万不可硬碰硬,您在太后心中地位特殊,您就是哭,也能把太后的心哭软下来。”话一出口,婉儿意识到有些不近人情,毕竟公主方才刚刚哭过,旧伤未愈,马上又要添上新伤。

太平没说什么,同婉儿一道出了府,上了马车,朝着皇城方向一路疾驰。

太平见了武太后,不哭也不闹,径直跪了下去,武太后心中明白缘由,因而一反往日对公主的纵容。

“令月,可是驸马让你受了委屈,特意来找母亲为你做主?”武太后岔开话题,对于婚后太平和薛绍之间的关系,她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打算干涉,她希望太平能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固执已见付出代价。

太平好强,也好面子,否认说:“女儿与驸马琴瑟和谐,相处十分融洽,哪有烦劳母亲的必要?令月想要劳烦的,另有其事。”

武太后拖延道:“令月,母亲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说,可好?”

“不行!”太平倒也干脆,“今日从母亲这里得不到慰藉和答案,女儿也就没有明日了。”

武太后沉思着,半晌才说:“你想要的,我一直都是双倍给你,连同安定的那一份,也给了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慰藉和答案!”

“那就分出一些给我的几个哥哥,尤其是将五哥的那一份补在六哥上。您没有什么不是,只是六哥从小就得到太少,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依赖您,您却始终在忽视他……他小的时候,乖巧得不像话,从没有淘气过,更别说做出格的事情……可是,连女儿都不明白,您为何更喜欢蛮不讲理的我?”太平因为薛绍的无情,本就心中不痛快,此刻叠加了情绪,声泪俱下。

武太后的心并不容易被打动,但此时有所动摇,她没有去正面回答太平的指责和疑问,只是装作极为反感的样子将手一挥:“罢了,母亲就再依着你一回,立即将丘神绩追回来,李贤的事情,再做发落!”

太平一叩首,悬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碎在了地上,“女儿谢过母亲!臣太平谢过太后!”

然而天意弄人,丘神绩打着加急的幌子,一路在驿站换着快马,竟是昼夜不歇,比预想早了很多到达巴州。没人知道冷血的丘神绩用什么样的手段逼死了李贤,更没人敢相信倒在血泊之中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会是昔日风采盖世的太子。

噩耗传来,婉儿承受着剐心之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昏倒在房中被太平的侍女带回公主府,同样悲痛欲绝的公主与她一番长谈,两人决定让丘神绩为李贤陪葬。

依然是太平公主出面,谴责丘神绩假传圣旨、逼死皇子,这两个理由让武太后无法反驳,她不可能承认这是出自她的旨意,更无法将李贤的皇子身份彻底抹去,只好同意将丘神绩斩首示众。

或许出于掩人耳目、也或许出于安抚人心,垂拱元年,武太后诏令恢复李贤雍王爵位,并由李贤仅存于世的儿子李守礼承袭王爵。

可生者注定会用一生来治愈伤痛,婉儿常常会去默念李贤曾经写下的诗句,她品味了一遍又一遍,离他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乱幡雾中见,雁塔云间识;薄烟幂远郊,遥峰没归翼……”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0 采阳补阴:千金公主献“良药”

李贤冤死、李显流放、李旦幽禁,武太后再无后患,独揽大权的她沐浴着权力带来的无尽光芒,却也在长夜中孤枕难眠,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思念着去世的李治,可这份孤独和寂寞是难以启齿的,她只好对侍奉的人说头痛难耐。

婉儿将熬好的药端到武太后榻前,不料太后即刻捂住了口鼻,满眼都是嫌弃之色:“这味道,简直是恶心至极!赶紧拿走!”

婉儿劝道:“良药苦口的道理,太后您一定知晓,而且奴婢方才为太后尝过了,虽不好闻,但味道并不是那么奇怪,苦中带着甘甜,回味也是醇厚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婉儿,被你说的像是西域进贡的美酒。”武太后笑着,谁知这一笑不知扯动了哪根神经,头竟真的开始痛了起来。

瞧着武太后神色痛苦,婉儿忙放了药碗,焦急道:“太后,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请医官过来?”

武太后按着太阳穴,缓缓道:“别传那帮人,看着只会更加生气!”

“那您再躺会儿,奴婢给您揉揉,或许能舒服些。”婉儿和颜悦色,伺候着武太后换了一个更加适宜的姿势,跪在榻前为她按摩着颌角和颈肌。

武太后微微闭了眼,脸上舒展了一些,正有朦朦胧胧的睡意,听得内侍一声嘹亮的通传:“千金公主到!”本是有些怒,可一听来人身份,意外有了精神。

“叫阿箩快来。”武太后吩咐婉儿,单是从这与众不同的称呼便能看出千金公主在大明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是太宗皇帝最小的妹妹,在武太后还是武才人时,两人便已相识。按照辈分来算,千金公主本是武太后的姑母,但因年纪相仿、兴味相投,千金公主又极善见风使舵,武太后得势之后,千金公主竟认了武太后做姐姐。

不一会儿,千金公主便进了殿,她体态丰盈,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穿着时下流行的半袖襦裙,头上的对钗是彩鸟含珠的式样,如藕节一般的胳膊上戴满了饰品,一见武太后的模样,半掩着嘴笑:“我说阿姊,您这是怎么啦?面色这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武太后无奈叹口气,招呼千金公主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又向上靠了靠身子:“别提了!终日劳神费力,干的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哪像阿箩你,活得这般滋润?你瞅瞅你,脸上红艳艳的,还放着光,你到底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了仙丹?”

千金公主放声大笑:“阿姊说的什么话!我要是有仙丹,还不悉数奉上,献于阿姊……再说,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哪有那脸去吃仙丹,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

婉儿听着这千金公主的说辞极为老道,心中既有几分敬佩,又有几分轻视。

正巧千金公主扭扭头,冲着婉儿问话了:“太后近来常这样吗?除了头痛以外,夜里是不是睡得也不安稳?即便表面上看着是睡下了,也浅得很,极容易被惊醒?”

婉儿想着千金公主也不懂医术,怎么懂的还不少,刻意恭敬着回答:“恰如公主所言。”

“御医都来过了?”她又发问。

“回公主的话,尚药局奉御前来诊断过,太医署的针博士也来给太后做过针灸,可只做了一次,太后就不再让他来了,说是这针扎上去,瘆的慌!”婉儿看一眼武太后,原原本本说了个全。

千金公主又开始掩着嘴笑,这让武太后和婉儿都有些不明所以。

武太后一脸疑云:“阿箩,怎么一听我犯毛病,你这般高兴?”

“我的太后,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阿箩我?您要是有个小病小恙,我还不得把眼睛哭瞎,可是阿姊,您这真不是病,反倒是件好事。”千金公主巧言阿谀。

武太后愈加狐疑:“这是好事?!”

婉儿心中亦是大为不解,静待着千金公主说出个门道来。

千金公主不再卖关子,但表情和语调显得神秘起来:“依我浅陋的见识来看,阿姊的精神和头脑长期呈现出男性刚气,也就是‘阳’,可是玉体仍是女体,亦即‘阴’,以阴的玉体,长期做阳的活动,阳气就输给了阴气,就会产生阴阳失调,导致阴气衰弱,久而久之,就会积劳成疾——这便是病因所在,可说到底,这本不是疾病,而是阿姊您调养失和。”

武太后感觉这番言论十分新鲜,而且听上去似乎还有可取之处,只是仍旧略有疑问:“那又怎么会是好事?”

千金公主一张圆脸上浮出更深的红晕:“等愚妹说完,阿姊自然就心知肚明了,治这种‘病’只有一个办法,而且非常简单——八个字而已……”却不再当着婉儿和其他侍从的面,而是凑到武太后身边耳语。

婉儿仔细留意着两人神态上的变化,发觉武太后不知什么时候也红了脸,这怪异的表现令婉儿也理不出任何头绪来。

而千金公主说的那八个字,一下子刻进了武太后心中,她说的是——玉体吸阳,以补阴气。

武太后犹豫着说了一句,虽轻,但婉儿听了个清清楚楚,她说的是“这不太好吧?”

接着千金公主的嗓门却不低:“都是过来人,有什么可羞的?”

婉儿似乎有些明白了。

武太后拉一拉千金公主的手钏,千金公主会意,目光环视大殿一周,声音傲慢酥软:“你们暂且退下,没看到我们姐妹有着体己话要说?”

宫人低头依次退出,婉儿是最后一个,正要行礼,被武后唤住:“婉儿,你留下,也好帮我出出主意。”

婉儿应了一声“是”,心中求之不得,她要弄明白千金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千金公主也不说什么,看似无意瞥了一眼婉儿,说了一段多余的话:“好俊的丫头!我当年要是有这么俊,保不齐就嫁给温振了!也就不用嫁了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始终不能称心。”她话中的温振正是其第一任夫君温挺之兄,是个仪表和声名都很出众的高门子弟。

“阿箩,想不到你这般痴情,还没忘了那一茬?”武太后轻声嘲弄说。

“阿姊,别顾着说我,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算的了什么!您的事才是正正经经的大事。”又将话绕了回来。

“那——阿箩,想必你一定知道‘灵药’所在吧。”武太后恢复了脸色,笑着问。

千金公主媚笑不停,捏一捏饱满的双颊,自嘲道:“我可是亲身试验过了,要不怎能担保‘疗效’?”继续呵呵笑着:“愚妹这副‘药’可是副名‘药’,想当年始皇帝命徐福前去东海蓬莱找寻长生不老药,可在愚妹看来,即便真有那长生药,也不如这一剂良‘药’,我敢打赌,这一剂‘药’用上,保管太后阿姊阴阳失调的病症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姊您必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打理起朝政来也更加如鱼得水。”

武太后笑得弯了眉眼,调侃着:“可是阿箩,你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副‘良药’,‘药效’也才刚刚发挥出来,舍得送给阿姊?”

“阿姊若能接受,那可真是愚妹的荣幸!还是那句话,愚妹所有的,便全是阿姊的!”千金公主答得痛快。

虽然两人对话隐晦,但此时婉儿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千金公主口中的“灵药”无外乎是指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这确实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之事,可婉儿不会持反对意见,她只会去怂恿,武太后的**燃烧得越烈,距离化为灰烬就越快。

果然,武太后问了问:“婉儿,你觉得公主的想法是否可行?”

婉儿冲着千金公主一拜:“也就公主这样聪颖灵活的人才,换了别人,还真想不出这样的妙法!奴婢感激公主!”

千金公主夸张道:“啊哟,何必如此?这样就见外了,你是太后阿姊身边的人,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只要太后阿姊好,我们做点什么都是应该。”

武太后许久不曾这样开怀,心情好到极点,留了千金公主用晚膳,吃吃笑笑,很是惬意。

婉儿没被安排伺候用膳,只是待在殿外候着,她想象不出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体内还有着这样的躁动,可见真是耳聪目明、精力无限,难怪千金公主反复说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婉儿并没有生出耻笑的心思,在这深宫之中,任凭地位如何尊崇,身为女人,捱不过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夜晚实在再正常不过。

千金公主进献的这名男子叫冯小宝,三十岁左右,生得浓眉大眼、英武强壮,本是长安城内西市街头的杂耍艺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惯于猎奇猎艳的千金公主一眼相中了,公主本就不是含蓄拖拉的人,即刻将他带回府中,两人一拍即合,姘居了一段时间之后,千金公主感到冯小宝作为男人,实在妙不可言,于是有心将他送入宫去,一面可以安慰位高权重、但独身已久的武太后,一面也可以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千金公主将冯小宝从头到脚修饰调教,直到完全满意了,这才挑准机会去见武太后。她太了解女人的寂寞,那是一种如同万蚁噬咬的感觉,渗在骨髓里,抓挠不着、药石无灵。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1 枯木逢春:白马寺薛怀义

冯小宝秘密入宫之后,顺理成章地讨得了武太后的欢心。武太后因为得到了滋润,久旱逢甘霖,整个人真如千金公主所言年轻了不少,脸上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也平展了许多。婉儿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杂乱,她忌恨着武太后令她家破人亡,如今又与李贤阴阳相隔,但武太后枯木发荣焕发出的生机又让她稍感欣慰,无论怎样,武太后将她从掖庭中解救了出来,给了她新的舞台和前景,这始终也是不争的事实。

复仇和报恩竟成了同一件事,婉儿时常为此而矛盾纠结。

然而武太后纠结的却是另一件事,仍与冯小宝有关。冯小宝出身卑微,如今的角色更是不能见光,由于不能长期呆在宫中,更没有自由出入宫城的权力,武太后受制于许多宫廷规矩,与情人不能常常相见,这使得武太后对冯小宝的依恋之情与日俱增,她思考着能有一条万全之计。

却不知,婉儿早已为她想出了解决方法,只是这些年婉儿养成了一种审慎,除非太后亲自问询,否则她绝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主动作为。

一个深夜,下着小雨,武太后仍在灯下读书,婉儿从旁侍奉。

“婉儿,你回去歇着吧,已经很晚了。”武太后又说了一遍。

婉儿给了同样的回答:“奴婢不困,愿意陪着娘娘。”

武太后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到婉儿脸上,温和地说:“婉儿,你还年轻,别跟着我熬,熬多了就不漂亮了。”

婉儿研着墨淡声而答:“奴婢只想一直呆在太后身边,不在乎这皮囊,何况太后看中的,从来不是人的外表。”

“你说的不假,可惜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婉儿,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老得不能看了?是不是已经很丑了?”太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凉。

婉儿不再一味用溢美之词奉承她,而是说了真话:“鲜花多美,可也会谢,树叶绿了,转眼间又会变黄、落下……一切都是天理,顺应着这天理人情,便没有遗憾。太后您曾经有着举世无双的容颜,同时还拥有着青春年华,如今虽已远离青涩,但时光积淀,愈是沉静,仍旧韵味无双。”

武太后轻声一笑:“还是婉儿说话中听,铜镜从不欺骗我,我知道婉儿也不会,只是——”她停顿了一下,长声叹气。

“太后有烦心的事?”婉儿善意询问。

“还不是为了小宝。”武太后轻轻说。

“他有些日子没进宫了,要不,奴婢明天去请?”

武太后微微蹙眉:“这一来一去也是麻烦,每次进宫都要一个新的由头,更是苦闷。”

“太后若想让他自由出入宫禁,同时又不惹人非议,何不令其削发为僧,以在宫内诵经的名义,岂不是随召随到?”婉儿将话抛了出去。

“这、我居然没想到!”武太后有些懊恼,“看来真是老了!”

“哪里是!不过关心则乱的缘故。”婉儿替她解释。

武太后又说:“这事你去帮我办了,现如今我也只有你可以信赖了。”

婉儿回答说“好”,心中对她后半句话仍旧是质疑的,太后的信赖,是抓不住的丝线,若是硬要用力去拉扯,怕是瞬间就会断裂。

婉儿的判断没错,武太后把冯小宝剃发为僧、转换身份的事情交给了婉儿,却把为他塑上金身、抬高身价的决断权给了春樱。

此事发生在次日湖心亭中。

宫中新得了一些陈酿新丰酒,武太后难得有兴致,特意找了空闲品尝。

春樱今日当值,一面殷勤地倒酒,一面变着花样夸赞太后的气色好。

武太后不禁有些飘然:“你说这么好的酒,本就不该独饮,可又有谁愿意陪我这个老太婆喝一喝呢?”

春樱作为武太后的贴身侍女,当然也知道冯小宝的存在。

“哪里是不愿,分明是没这个资格!再说,不是有冯郎这个现成的人选吗?他对太后您敬爱有加,何不请他入宫作陪?”春樱揣测着武太后的心思,顺着说。

武太后倒也不避讳,反而将昨日与婉儿相商之事粗略地告诉了春樱。

春樱一听,心上来劲儿了,这么道貌岸然的馊主意也亏她们合计得出,可面上是断然不敢表现出来,笑着说:“还是上官女史伶俐,您说同样是脑子,奴婢这脑中怎么就像和了一团稀泥?一点儿没用。”

“又在自轻自贱!我可不会安慰你,倒是要出个难题考考你。”武太后饮一口酒,放下金樽,极其认真地说。

春樱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奴婢还能说什么,娘娘您吩咐便是。”

“冯小宝市井出身、生来卑微,即便是按照婉儿的建议做了僧人,也难登大雅之堂,久而久之,还会连同我一道,被人嚼舌根……这终究是件难堪的事情,你鬼点子多,也琢磨琢磨,从你那‘稀泥’里和出点名堂!”武太后像是在指责春樱。

春樱迎着湖面吹来的凉风,缓缓开口说:“这好办,既然冯郎出了家,您就命他在皇城外建一所寺院,封他做住持,然后为他改名换姓,找个显赫风雅的人牵连上关系……对了,奴婢突然想到,这寺院不妨叫做‘白马寺’——那日冯郎身骑白马,从宫门而出,真真叫做丰神俊秀!”

武太后大喜过望,将金樽之中的残酒饮尽:“我看,你那脑子像蚌壳一样,搞不好就有珍珠蹦出来!”

春樱笑着捂脸。

“别偷着乐了!快想想,整个长安城里谁是最显赫风雅的人物?”

“还能是谁?当然是太平公主府上的薛驸马!”春樱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武太后点点头,几乎没去考量就说:“倒真是个合适的。”

几日后,太后的口谕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薛绍一听,脸色铁青,太平担心他在通传的宦官面前失态,赶紧谢恩将宦官打发走了。

“驸马,你消消气。”太平低低说,赔上了万分小心。

“公主,你们母女可真是会作践人!”薛绍的语调比往日更冷了,“他冯小宝是什么人,真当我不知道?!居然让那样一个龌龊的人与我同族,还得叫我认他做叔父!简直是奇耻大辱!”

太平心里也不好过,环着薛绍的胳膊说:“薛郎,你千万别放心里去!说白了,这不过只是一个形式,没人会当真……母后她也是想着同我们关系亲密,这才出此下策,她年纪大了,你多多体谅担待一些,母后并不是真要为难你!”

薛绍甩开她的手,语气依然冷到透心凉:“她这是明摆着故意恶心我,你还让我去体谅她,对不住,我薛绍做不到!她不可能逼我做一件又一件令我反感至极的事!”

太平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问:“娶我也是其中一件吗?”

“随你怎么想。”薛绍没有立刻回答,看看窗外才说。

太平也随他看了看窗外,知道他又要出府了。

“驸马,你今日要去哪里?”她依旧孜孜不倦地追问。

薛绍几乎每天换一种方式冷落她:“除了这府上,哪里都行!”

太平又去扯他的衣袖:“你去哪里都行,别去宫里,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犯不着因为这样的事情惹恼她。”

薛绍勾一勾她的下巴,嗤了一声:“你放心,宫里那个地方远不如平康坊干净,我躲都来不及,又怎会自己往里面钻?”平康坊是长安城著名的烟花之地。

太平难抑悲伤,眸中溢出微弱无力的光,望着薛绍迟迟不开口。

薛绍不敢去正视她的眼睛,匆匆避过,取了一件披风出了门,只走出几步,发觉心口处隐隐作疼,他突然很想回身再看一眼,但始终没有停住脚步,他能感受到太平一直站在原处,她还会站多久?薛绍不忍去想,索性不再去想。

太平感觉双脚发麻才动了一动,有些摇晃地朝内室走去,侍婢本想搀她一把,却被猛然推开。

“本宫不需要你们可怜!”太平竟说,语气虽凶,侍婢却仍坚持着去扶她。

太平又将她推开,这次力道大了些,将侍婢推倒在地。

重重一声,侍婢着地的声音使得太平一惊。

“你没事吧?”太平问。

侍婢忍不住哭道:“奴婢没事。”

“既然没事,你为何要哭?”太平又怒道。

“奴婢、奴婢是、为公主而哭……”她终于放声大哭。

太平没恼,也没怨,半蹲下身体,丢了手帕给她,却笑了笑,笑声很响很长,一直回荡在屋内上空处,她在心底默默说,连侍婢都知道怜惜自己了,薛绍这座冰山也该融化了吧?

大明宫一处华美的寝殿里,武太后正与一精壮男子纵情缠绵,她自从有了他,体味到男欢女爱真是人生一大乐事,便更加离不开他了。

“小宝,噢,不,从今以后,你姓薛,名怀义,我真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连这也忘了。”武太后微微喘息着说。

改名换姓、一步登天的冯小宝心里甭提多么得意,起初千金公主提出要将他送入宫中伺候太后,他还有些不情不愿,盘算着宫中那位太后怕是鸡皮鹤发、白发苍苍,又是干涸了这许多年,定是丝毫没有风情和滋味,在千金公主百般诱惑之下,他才勉强答应了。谁能料到入宫后非但好处不断,身为男人也没被委屈到,武太后虽年长他许多,但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并非想象中老态龙钟的妇人,相反和千金公主比较起来,浑身的肌肤更加细腻娇嫩,眉眼之间的情调也是前所未见,枕上席下,叫他兴奋不已,暗暗叹着这皇家的女人果然与那些街头巷尾的半老徐娘不同,既高雅又温婉,还**奔放,有着百变多姿的一面。

“我美丽的太后娘娘,您的小宝马上就要剃成光头变成怀义了,趁着现在头顶上还有着头发,您可得好好把玩把玩。”薛怀义吻着武太后的手背,用极其富有挑逗性的语气说。

“你这个坏人!”武太后如同少女一般撒娇道,“只是要剃你的头,又不是让你进宫当太监,瞧你矫情得!”

薛怀义哈哈大笑:“只要能常伴太后身边,即便做太监,也没什么不可以。”

武太后拧一把他的后背:“说什么浑话!我这身边可不缺内侍太监。”

“难不成就缺小人?”薛怀义故意问。

“马上就是一寺之主了,还自称什么‘小人’……往后我还要封你做官,也让你穿上绯色官服扬眉吐气!”武太后笑着说。

薛怀义愈发得意了:“那微臣先行谢过娘娘恩典。”

“怎么谢?”武太后抛了一个眼神给他。

“当然是竭尽所能,勇往直前——”薛怀义嘻嘻笑道……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2 携伎狎宠: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薛怀义的事情,薛绍对太平更加疏远,日日与歌姬、舞娘厮混在一起,常常几日不与太平言语一句。太平就像一个做错了事心虚的孩子,面对这样的薛绍,莫说耍脾气,一声气话重话也不敢说。皇城中有人悄悄得出结论,说飞扬跋扈的蛮横公主这回被整治得服服帖帖,这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的老话,他们并不懂得,太平妥协的并不是薛绍,而是她内心那份磐石般的爱恋。

每日清晨,太平早早起身,总会记得先去右侧薛绍的房间看一眼。自从成婚以来,薛绍一直与她分居,起初太平心如刀绞,完全不能接受,可时间一长,太平变得淡然了,想着只要薛绍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每日还能在一张桌上进食,便也知足了。

母女宫中相聚时,武太后也旁敲侧击问过太平怎么丝毫没有动静。

太平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动静,心想薛绍从未碰过她,哪里会有什么动静?但即使是至亲,太平也无法说出事实真相,她对公主府的下人约束极其严格,防的就是有碎嘴的人将话传到武太后耳中。但千防万防,有些事情像风一样,即便是高墙,也挡不住。

宫中有擅走偏门的女官,私自给太平拿主意,暗示她使用一些催情的香料,先与驸马有了夫妻之实再说,其实若是换作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平,她真是什么手段也使得出,可是现今,她除了情感,不敢再谈任何心机和计策,她只想让薛绍明白,即便她以前做过什么,对他的感情也始终是纯粹如初初的。

这日天刚微微亮,太平便醒了,顾不得梳洗,披衣散发,趿上木屐便跑了出去,她昨晚依然等了薛绍很久,可是直到坊门关闭,也没听到薛绍回府的声音,这虽不是第一次发生,可她每回都会放心不下,必须在次日清晨见到薛绍之后才能稍稍平复。

轻轻推开房门一看,床被齐整,空无一人,新换的灯烛连挪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太平难掩失落:“驸马昨晚又没回府?”

几名跟着过来的侍儿齐齐摇头。

“可知去了哪里?”

侍儿们又是轻轻摇头。

“要你们有何用?一问三不知。”太平忽然动怒。

“请公主息怒。”齐刷刷跪了一地。

就在此时,有个眼尖的瞟见伺候驸马的贴身家僮正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公主,您看!”她提示了一下。

太平一声令下,冰着脸:“去把他叫过来!”

不一会儿,薛绍的家僮被带到了太平跟前。

他一身青布短衣,跪在地上,如履薄冰。

见他这样子,太平心中有数了,可还是狠狠问了句:“说,驸马昨日宿在何处?”

家僮不敢吱声,脸上尽是难色。

“还不快说!”近旁有个稍有资历的侍女给他施压道,“难不成要挨一通板子才实诚!”

“小的这就说。”他吓得满头薄汗,话也不甚连贯,“南、南、南曲杜家,杜四娘家。”平康坊分北曲、中曲、南曲,北曲多是一鸨一伎的小伎家,中曲则是乱花迷眼的大型伎家,而南曲以名伎为主。

果不其然,薛绍又泡在了脂粉堆里。

“哪个姑娘陪的?”太平厉声追究。

“一个叫阿墨的。”家僮小着声回答。

“阿墨?”太平不带任何感**彩地重复了一遍,双眉跟着皱了起来。

家僮显然不识相,解释很多余:“说是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叫阿墨——”本还打算详细往下说开去。

“住口!”太平色厉内荏,“就说是我的旨意,带人将她赶出长安城,最好是把那双手也给剁了!”

“怕是来不及了。”狠话才刚刚说完,传来薛绍冷硬傲慢的声音。

太平循着声音一看,他正从院门悠悠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娇美的黄衫丽人。

“阿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公主行礼,小心惹恼了她,真把你这纤纤玉手给剁了。”薛绍笑着对那怯生生的女子说。

女子显得极度恐惧和慌乱,忙着要敛衽下拜。

却被太平喝住:“不要拜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够不够格这一拜?”

拜也不是,不拜更不行,这令那叫阿墨的女子窘迫不堪。

薛绍旁若无人地扶了她,揽过腰来,对太平挑挑嘴角,冷冷笑道:“你是还没睡清醒吧?这样蓬头垢面,还不讲道理。”

太平愤然指责:“薛绍,你竟敢把她带回来!”

“怎么了?”薛绍完全摆出全然不在意的态度,说得理所当然,“我花了八百贯给阿墨赎了身,她就是我的人了,我高兴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你虽然是公主,也该懂得出嫁从夫的古训,为何这般小器善妒?”

太平气得说不出话来,拉了拉领处的衣角,紧紧捂着心口。

“公主如果觉得委屈,大可去宫中找你尊贵不凡的母亲告状,请她一道懿旨下来,说不定我还能解脱了!”薛绍火上浇油、心上撒盐,故意松口气说:“实在是求之不得!”

太平迅速背过身去,抹一把那不争气的两行清泪。

薛绍则是熟视无睹,换换手,又一把搂住阿墨的肩膀,柔着声,瞬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走,我们回房去,昨晚那局残棋你可还记得,我们继续下。”众目睽睽之下,竟在她额上蜻蜓点水一吻。

阿墨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望一眼那绝代风华的男子,又望一眼虽未修边幅、但仍艳光逼人的公主,自感形秽,煞白着一张脸,有些哆嗦:“公主,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被薛绍一把拉走了。

太平什么都能忍,唯独薛绍今日的举止她无法去忍,可她不能真去宫中找武太后告状,那样只会害了薛绍,她已经害过他一次了。

却不知即便她现在进了宫,正在兴头上的武太后也未必愿意看她那张哭哭啼啼的脸。

薛怀义经过系列周密的安排之后,摇身一变袈裟上身,成了一名佛寺中人。这本是亵渎佛祖的做法,可**上头,武太后根本顾不得。婉儿倒是良心有察,在佛龛前多上了几柱香。

一见那俊朗的僧人,武太后乐了:“哎唷,这是哪里来的得道高僧!快让我看一看。”

薛怀义双手合十,有模有样道:“阿弥陀佛,贫僧参见太后!”

武太后一瞪眼,接着笑了:“我的怀义,你就是我的活菩萨!”

情话露骨,可薛怀义却很坦然,反倒摆出虔诚的态度:“我至高无上的太后,小僧才是您最卑微的信徒!”

武太后伸手去摸他脖上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我佛保佑……”

薛怀义向来知道女人喜欢霸气阳刚的男人,任何女人都不例外,于是一把将武太后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一通狂吻,吻的间隙不忘说:“今日小僧该给您讲一段什么经呢?”这当然是挑逗之词。

“住持大师,当然要讲你最拿手的。”武太后动动唇,今日她将唇色抿得格外深艳。

“那就只能是秘密相经了,小僧给娘娘讲讲欢喜佛。”薛怀义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板一眼说的却是浪荡之语。

武太后用长长的指甲一戳他,嗔怪着:“真是讨厌!”很快,华服与僧衣落了一地,身影在纱帐中攒动、叠合、缠扭……

白昼宣淫,大明宫中早就毫无礼法可循。

薛绍此时正在房中四处翻找,一旁是惊魂未定的阿墨。

“驸马,您在找什么?”阿墨忧心忡忡。

“找那副玉石棋盘。”薛绍没顾得看她。

阿墨惊得合不上嘴:“驸马还真要下棋?”

“怎么,你觉得我方才是在做戏?”薛绍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才望了她。

“说实话,奴家是提不起丝毫兴致了。”阿墨倒也老实。

薛绍靠近她,问道:“你怕她?”

阿墨低了头,慢慢才回答:“怎能不怕?我们坊中的姐妹都知道,长安城里谁家的郎君都可以碰,唯独薛驸马不可以。”

薛绍轻轻一笑:“那杜四娘为何还敢留我?你又为何敢随我回府?”

阿墨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抬了眼:“我娘贪财,有什么做不出……”她口中的娘说的是娼家的假母。

“那你呢?看着不像是胆大的人,更不像是贪财的人。”薛绍有些好奇。

“我——”阿墨不太会说谎,想不出什么托辞,可实话又说不得。

薛绍看透她的心思:“你放心,我带你回府虽是一时冲动,可是既然已经做下的事,我就不会后悔,公主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就好好呆着,过段日子,我替你寻访的亲人若是有了下落,你便去投靠他们……”

阿墨这才稍稍定了心,可随即又有些失落,她零落风尘这些年,盼的就是出现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可薛绍,她想都不能去想。

“即便找不到他们,我也可以——”她又开始吞吞吐吐了,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难道还要说即便寻不到亲人,只要能留在驸马身边做个婢女也是心满意足,这样的话她不能说,更不能去设想。

薛绍依然笑一笑:“不会的,一定会有他们的消息。”

阿墨跟着点头,掌心沁出的汗将手帕打湿了一大块儿,张口又是错的:“这么久音讯全无,奴家不做指望了,只是——”

薛绍心上奇怪:一个平康坊内也算阅人无数的名伎,何以这般不善言辞,甚至娇羞如少女?他却没心思去解这个谜团,自言自语道:“我那副棋盘究竟去了哪里?”猛然回忆起,那时李旦还是相王,不是幽禁宫中的皇上,他去相王府与李旦下棋,下完棋两人又去饮酒,饮完酒便在相王府歇下,回薛府的时候忘了将棋盘带回。

“那样的日子终究是再也不会有了。”薛绍有些伤感,眉峰像是笼在飘渺的雾中,他看不清别人,别人更看不清他。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3 扬州叛乱:他们要匡扶李唐

薛怀义酣畅淋漓、酒足饭饱之后重新将袈裟整理得不染一尘,武太后的侄子武承嗣已在殿外等了一会儿,可他知道殿中之事万万不能催促,于是闲来无聊,便逗起同在殿外待命的侍女春樱来。

“春樱,你今年多大了?”武承嗣背着手,笑着问,他虽样貌还算周正,却始终给人阴阴的感觉。

春樱对宫中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很有一套,抛个媚眼儿故带哀愁地说:“老了,没人要了!”

武承嗣应承道:“长得像个花骨朵,说话却跟怨妇一样,是不是有心敷衍我?”

“左相,您可真是不讲道理。”春樱挺了挺胸说。

武承嗣脸上依然是他标志性的笑容:“朝堂上,有些人也说我不讲道理,可是我偏就不讲道理,能奈我何?不过对美人,我还是愿意讲道理的。”

春樱装出羞答答的样子:“那您可得好好同奴婢讲讲了。”

“改日挑个你我空闲的时候,咱们也像殿内的人一样‘谈谈心事’……”他几乎就是咬着春樱的耳朵在说。

春樱涨红了脸,跺跺脚:“左相,您可真是什么玩笑都开!”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开玩笑!”武承嗣把双手摊到面前,高了高声,“难不成你看不上本相?”

“这可真是折煞奴婢,随左相差遣便是。”春樱直勾勾地盯着武承嗣,微微舔了舔下唇。

武承嗣心上一热,接着全身也一阵热,暗骂真是个贱货色,嘴上却带着笑:“太后身边的人就是懂事!”

正在眉来眼去之际,薛怀义趾高气扬地出了殿门,武承嗣一见,赶紧迎了上去,拱手道:“薛师真是劳苦功高!”

堂堂文昌左相之尊,薛怀义竟没放在眼里,别说行礼回拜,眉毛抬得高高的,从鼻腔里嗯了声。

武承嗣也不放在心上,依然笑着热情洋溢:“薛师这是要回白马寺?”

“是啊。”薛怀义答了两个字,心思污浊:你姑母都是我胯下之臣,何况你一个才从流放之地被召回的愣头小子,别忘了你父亲武元爽当初是怎么刁难太后之母杨氏的,现在得了高官厚禄,那也根本无法与我相比。

武承嗣不会读心术,无法知道薛怀义这般目中无人,仍旧笑脸不变:“那请薛师慢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宣文昌左相武承嗣觐见!”内侍从殿中高声通报。

武承嗣笑着再对薛怀义一点头,往殿中走去。

春樱目睹了全部情形,好笑多于好气,因刚刚与武承嗣达成了默契,她偏向武承嗣要多一些,至于薛怀义,他那点儿老底再清楚不过,缺什么便装什么,春樱看得透透的。

这样想着也没有给薛怀义行礼,正神思恍惚中,感到臀部被人重重捏了一把,惊声道:“谁这般轻浮!”

薛怀义笑嘻嘻道:“给你叫魂呢!”

春樱敢怒不敢言,娇声说:“薛师,您可真讨厌!”

薛怀义哼一声:“你们这些女人,真是既虚伪又奇怪,每一个都说我‘讨厌’,可到后来,谁也离不开我!”

春樱很难将那清心有为的修行之人与这样的言行联系起来,突然一想,这薛怀义从来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不过一个欺世盗名的丑陋角色,犯不着去较真。

“薛师真是每一句话都透着禅意,奴婢佩服之至!”春樱假笑着回答。

“走了!”薛怀义随意挥了挥手,下了台阶。

武承嗣进殿参拜过武太后便被赐了座。

太后身心刚刚得到极大愉悦,看上去满面春风。

“姑母。”私下的场合,他保持着刻意的亲昵。

武太后喝着茶说:“承嗣,你堂弟三思最近怎样?”

武承嗣赶紧回答:“三思刚刚接手兵部,丝毫不敢懈怠,可以说是一颗心全扑了上去。”

“我把你们兄弟俩从千里之外召回来,就是要委以重任,如今是我们武家大有作为的时候了,你们都是我武家的栋梁,务必尽心尽力,可也要注意身子。”武太后循循善诱。

武承嗣起身行礼:“多谢姑母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都是自家人,免了这些虚礼!”武太后的话半真半假。

“承嗣,你入宫见我,是有要事吧?”她又问。

“姑母,如今年号改了,旗帜也改了,东都洛阳也改成了神都……我们是不是该立武氏七庙,追封先祖为王?”

“你倒是与我想到一处了。”武太后将茶碗一推,吩咐近侍,“换碗凉茶来。”

武承嗣察知太后内火旺盛,不禁心生感慨、浮想联翩。

武太后继续说:“具体事宜你下去和三思一道操办。”

“是,小侄谨遵懿旨。”胡思乱想差点儿耽误正事,武承嗣立即满口应道,略显愁容,“只不过,中书令裴炎怕是又要说话!”

“他又不是哑巴,当然要说话。”武太后满不在乎。

“裴老可真是忘恩负义!”武承嗣趁机挑唆,“姑母您帮着他废了帝,又给了他特权,谁知他却接二连三用这特权来压着您,真是人心不足!”

武太后饮了凉茶,缓了缓:“且看他明日朝堂上又会说什么,你们先按照我的意思布置下去,即便有一万个人反对,这事也已成定局!”

武承嗣等的就是这个应允,欢喜着:“侄儿定不负所望,放手去搏!”

武太后赞许道:“谁说我武家没有好儿郎!你们就好好打打他们的脸!凡事有我撑着,尽管去做!”

武承嗣谢了恩,说了些家常,告退出殿。

春樱还在有意等他,见了面,武承嗣就把一朵廊前顺手掐的花插在她早晨精心挽好的螺髻上,笑得温柔:“果真是人比花俏!”

春樱瞬间动了动心,浅浅一笑。

“不好意思啦?”武承嗣歪着头看着她。

“左相可是当真的?可是用心的?”她连连追问。

武承嗣是出入勾栏的常客,轻易不会当真,更不会用心,可还是说:“要不,给你一把刀,你现在就把我剖开看个究竟。”

说完真从腰间解了佩刀,取下刀鞘,执着刀尖一端,递给春樱。

春樱当然不接,嗔怪着:“左相,我怎么敢杀你?”

“可连你都怀疑我,还不如杀了我。”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春樱的脸上多了两片红云,她忽然就彻底放下李旦了。原来放手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也这样轻松。

第二日的朝堂上,裴炎果然提出反对意见,说的话也很难听,他说:“太后您母仪天下、泽被苍生,怎能偏私于亲属,遭天下人轻视……何况,太后难道忘记了吕氏败亡的教训吗?”

武太后亦是毫不留情地驳了他的面子:“吕后封生者为王,而本宫是在追尊死者,这能是一回事吗?”

裴炎很固执,甚至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太后您初掌大权,更应谨小慎微、防微杜渐!一旦酿成大祸,悔之已晚!”

君臣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当初的同盟者如今又站到了对立面,武太后逐渐视裴炎为眼中钉。

武承嗣将武太后交办的差事完成得极为圆满,并立武氏五代祠堂于文水,然而他同样野心勃勃,觊觎着名义上仍是李家的江山,他与春樱自从有了苟且,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而春樱陷在炙热的情感里,对武承嗣言听计从。

武承嗣得寸进尺,开始将屠刀伸向李唐宗室子弟,他建议武太后诛杀高祖李渊之子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以绝宗室之望,缘由竟是韩王、鲁王颇有声誉、地位尊崇。

二王枉死直接激怒了英国公李敬业,他振臂一呼,以匡复庐陵王复位为名在扬州起兵。

突如其来的扬州叛乱彻底打乱了武太后实现女主天下的节奏。

中书令裴炎却认为谏言的机会到了,上了一道折子,内容是皇上已成年,却始终未能亲政,这才让小人有了造反的借口。如果把朝政还给皇上,叛军不用征讨便会土崩瓦解。

这无疑是撞到了枪口上。

御史崔詧一向趋炎附势,紧跟着上了弹劾裴炎的折子,污蔑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之策,却借机让太后还政,必是怀有异心。武太后怒不可遏,下令将裴炎关入诏狱,命御史大夫审问。宰相入狱是件大事,凤阁侍郎胡元范、纳言刘齐贤上疏为裴炎辩护,并以身家性命力保裴炎不反。武太后却坚称裴炎有谋反之意。双鬓皆白的裴炎身在大狱之中,早已看出生途渺茫。

然而惩治裴炎不过是给一众朝臣提出警告,讨伐李敬业才是当务之急,为此朝堂之上争论不休,一时间并没有令武太后满意的讨逆谋略。

夜间沐浴换装后,武太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很随意地问了问婉儿:“婉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婉儿一边服侍着她敷上调制好的珍珠粉,一边轻声细语:“奴婢对于军事和兵法知之甚少,但也确实私下理了理,只能说有点头绪,绝说不上是好的计谋。”

“你不妨说来听听。”武太后动嘴说话的幅度很小,毕竟脸上涂了层厚厚的膏体。

“李敬业不是打着匡扶李唐的旗号吗?那就让他自相矛盾、站不住脚。”婉儿回话,若是从前,她绝不会直呼皇亲国戚的名讳,可判乱谋反的当事人另当别论,此时不宜还口口声声说着“英国公”,武太后敏感的心思婉儿还是能把握的。

武太后僵着一张脸:“他有什么资格提‘匡扶李唐’,他又不真姓李!”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4 惊世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英国公李敬业承袭的是他的祖父李勣的爵位,而李勣本名徐世勣,因随太宗破突厥、灭高句丽,出将入相,不仅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还被赐以国姓。永徽六年时,李勣还曾帮过时为昭仪的武太后一个大忙,当时先帝李治废掉了王氏,打算立武昭仪为皇后,受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的强烈反对,只有李勣称病卧床不起,暗中给李治透漏心思:“这是陛下您的家事,何必要问外人呢?”李治因此力排众议,坚持废王立武。

武太后显然是回想起了这一茬,脸上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恐怕要对不住李勣了!”

婉儿替她按摩着耳窝,宽慰道:“子孙不肖,老国公在天之灵,也不会保佑他!”

“你接着说,怎么才能让李敬业自乱阵脚?”或许是珍珠膏中掺杂的蜂蜜发挥了清热润燥的作用,武太后觉得脸颊处微有刺痛,刚想去伸手,被婉儿拦住了,“娘娘,您且忍耐些,只消一会儿,保管您这面容光泽如玉。”

武太后闭着眼点头。

婉儿继续说:“其实奴婢想的很简单,何不请吴国公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前往征讨。这吴国公是先帝的堂叔,宗室中辈分很高,他若出面平叛,李敬业那群乌合之众的煽动之词岂不是不攻自破?”

或许是颊上的刺痛变成了阵痒,也或许是心上一口怨气顺了过来,武太后顾不得继续绷着一张脸,说话的幅度大了很多:“甚好!不妨给那群叛贼一个耳光!”又捂脸收敛道,“不过吴国公李孝逸年纪大了些,又从未带兵打仗,身为统帅,全无章法,这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毕竟不是去江南巡游!”

婉儿笑道:“太后,主帅不会,还有副帅啊!吴国公会不会行军,这并不重要!”

武太后也想笑,忍了下来,催道:“快,快,给我洗了去,太难受了!”

一旁的侍婢端着盥洗用具进入帐内。

武太后采纳了婉儿的建议,又给吴国公李孝逸安排了得力的副手,才过了十余日,扬州的形势已然得到扭转。武太后得到捷报,心情大悦,这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应当与婉儿同乐。

婉儿得到召唤,即刻来到太后身边。武太后也不说什么,径直将一卷黄绢递给婉儿。

婉儿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李敬业叛军中的艺文令骆宾王所作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对于骆宾王的文采,婉儿从未质疑,当初在林秀梧手下学习敕制之道时,林秀梧还专门提到了他,说他虽有才情,却未必能写出一篇气势磅礴的檄文,婉儿因读过骆宾王早年在狱中写的《在狱咏蝉》,私心认为林秀梧所言有失偏颇,但当时并未提出反对。如今时过境迁,这篇旷世奇文就在自己手中,想想难免激动。

“念一念,真是好文章。”武太后饶有兴味。

对于全篇檄文婉儿早已通晓默记,她与奏疏诰令打交道,自然不会忽略朝堂内外出现的各种范本文书,何况是这样一篇传诵一时、极其蛊惑人心的战斗檄文,只是碍于檄文中有大段辱骂武太后的言辞,实在不便朗声诵读,现在太后主动提出,证明心中已是有数,婉儿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一读为快,况且若是坚决推辞,太后必然疑心她私下偷偷关注过檄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入门见妒,峨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开篇便是对武太后兴师问罪,婉儿读着读着,难免尴尬,骆宾王实在是将武太后描述得太不堪了,檄文中的武太后杀姊屠兄,弑君鸩母,面目可憎……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往下读,武太后示意无碍。

婉儿于是接着读了下去,“……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很好,说明了这次起义顺应天理人心,婉儿暗自品评着,单从文章本身来看,无论结构,还是措辞,都是非常精妙,“……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她机械地继续读了下去,心上却在发笑,李敬业这群人终究是不成气候,还敢吹嘘叛军威武仁义。婉儿之所以会在李敬业叛乱的问题上为武太后出谋划策,并非是希望武太后独掌大权的局面得以稳固,而是因为看透了这场叛乱形同儿戏,根本不可能撼动武氏根基。

武太后嚼着果脯,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她听到婉儿读出一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瞬时站了起来,有些抑制不住感叹道:“有如此之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实在是宰相的过错!”

婉儿停了声,微微一愣,比起钦佩骆宾王的才学,她更加敬重武太后的度量。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依奴婢看来,这山川大河都在太后心中!”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恭维,却带了真诚。

武太后重又坐了下来:“哪里是心宽,不过身在其位,畏畏缩缩不是我的风格!”

婉儿悟出越是动乱不稳,越是要有底气,哪怕敌强我弱,也绝不能主动露怯。

“婉儿,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李敬业之流?”武太后问。

仿佛心思被看穿,婉儿唇角一动,接着复归平和:“奴婢哪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只是对太后抱有信心,且李敬业实非大器之才,一切都在仓促之中,败亡已是必然。”

武太后认真了:“你倒是细细说说。”

婉儿思虑着,便随便说了一个理由:“李敬业以扬州为据,来势汹汹,一开始占了上风,却不想着趁胜北上直逼洛阳,反而挥师南下,妄图金陵的王气——这实在是向天下暴露了他的私欲和野心,格局如此,怎能有所作为?”

武太后戏言:“婉儿,幸好你不是他们的军师!”

“太后,您又消遣奴婢了!”婉儿应付道。

“只可惜,我这朝堂内还是有人与他们勾结,悄悄做着他们的内应!”武太后话音一折,声音立马狠了起来。

“竟有这样的人?”婉儿半信半疑道。

“怎么没有?太令我失望了!”武太后叹息不止。

婉儿却觉得她有些惺惺作态,但还是追着问道:“是何人不忠不义、包藏祸心?”

“还不是那个忠臣良相!”武太后讽刺道。

婉儿心上一沉,暗忖着:裴炎危矣!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裴老他不至于如此。”婉儿冒险为裴炎说话。

武太后很肯定:“证据确凿,我不会冤枉他。”

婉儿有些悲戚:“裴老清廉,家中甚至没什么积蓄,他不图财,也对权没有太过看重,没理由参与到那群毛头小子的‘戏闹’中。”

“婉儿,人有时既不为财,也不为权,仍然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武太后对婉儿有着一种宽容,慢慢说,“比方所谓的志同道合。”

原来那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子骆宾王与裴炎一见如故,很快成为忘年之交,骆宾王参与李敬业起事之初,曾写过书信给裴炎,信中用了隐晦的暗语,这才有了裴炎规劝武太后还朝于李唐的谏言。

“裴老终归只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罪不至死。”婉儿坚持辩解,言语中仍旧保持了对裴炎的尊重,在她心里,这份尊重同样应给予祖父上官仪。

“若不是我及时抓他下狱,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来?”武太后的逻辑让人无法反驳。

婉儿不再开口,武太后对她的容忍想必也是有度的。

这年十一月,李敬业兵败为部将所杀,武太后将裴炎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曾为裴炎申辩过的朝中官员相继获罪。

扬州风云变幻之际,太平公主府也发生过一个小小的变故,然而似乎不值得一提。

薛绍从平康坊带回的烟花女子阿墨主动来向公主辞行。

自从阿墨进府后,太平虽时常刁难于她,但碍于薛绍的情面,很少有实际的苛责。阿墨性情柔顺,对公主夫妇始终敬重有礼。或许是有了阿墨的缘故,薛绍不再频繁出入风月场,他在阿墨房中看她写字、听她唱曲,有时呆到夜深便留了宿。每逢这时,太平都是彻夜煎熬,她想象着薛绍和乖巧的阿墨轻怜蜜爱的场景,顿时寒意彻骨,并不太冷的季节,她抱着两床厚厚的锦被,蜷缩在榻上一处角落里,白日里高高在上、对人颐指气使的公主到了夜间竟变成了潦倒失意的弃妇,想来真是滑稽之事。

当阿墨独自一人主动来找太平时,太平有些心慌,她以为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来,阿墨定是要趁着薛绍不在府中的机会来进行报复和挖苦。

太平心上有着莫名的恐惧,因此对阿墨格外警惕:“你来做什么?你当这里也是你随意出入的地方?”她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冰壳中,这样至少不会被伤害。

“公主!”阿墨跪在太平面前,半晌才说,“奴婢是来向公主道别的!”

“道别?你要走?”太平不敢相信。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厉着声音,又问。

阿墨越说越慢:“我打算走了,离开这公主府,离开公主,也离开驸马。”

“你舍得?”太平冷冷讥讽着。

“公主,其实薛驸马从没碰过我。”阿墨突然抬眼说,眼中也似乎有一摊化不开的浓墨。

“怎么回事?”太平惊疑了。

“那日,驸马在我家喝醉了,娘自作主张将驸马留了下来,让我去陪……”阿墨脸上微窘,鼓足勇气继续说,“第二天驸马醒了,和我说了一会儿话,问了问我的身世,也不知为什么,就替我赎了身,还说要帮我寻亲……到了这府上,驸马虽在我房中留宿过,可——他是在地上睡的……”

太平回想起度过的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夜晚,愈发觉得可笑,抬抬手:“你起来说话。”斟酌再三,还是怅然而问:“那你必然也是中意他的吧?”

阿墨没有立即回话,房中的气氛怪怪的。

“说实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若真心待他,他又有情于你。我让他纳你为妾。”太平想通了,豁然道。

“不,不。”不料阿墨却连声拒绝,涨着一张脸,“薛驸马那样的人物,我这样的人想都不敢想,与他相识一场,我已是幸运到了极点,很知足了。”

太平不去深究阿墨的话,也不强求,只是又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的亲人还并没有寻到。”

“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好歹托公主和驸马的洪福,我现在也是自由身了。”阿墨很坚定,“他们离开我已经这么多年,即使寻不到,也没什么。”

“我这里有些衣食之资,可供你半世温饱。”太平动了恻隐之心。

阿墨又是连声拒绝:“感激公主好意,可是请公主还一些尊严给我,这些年我失去太多了。”

太平懂了,叹息声在心上一划而过。

本以为对话已接近尾声,阿墨搓了搓手,又说:“公主,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为了您,也为了薛驸马。”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5 五子为质:她要毁了他

太平克制着,淡淡道:“你说。”

阿墨有些想哭,喉咙哑哑的:“……驸马心里苦得很,是我在坊内这些年见过最苦的人,那天夜里,他在混沌不清中一直叫着一个人名,可惜我始终没听清楚……”

那人是谁?无论对于阿墨,还是太平来说,无法获知都是一桩莫大的憾事。

可不知道也好,一旦知晓,又是怎样顾影自怜的光景?太平心里感到庆幸。

阿墨抹了眼,鼓足勇气说:“奴婢要走了,可惜没什么能给公主做个留恋——我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公主并不需要,也并不想要奴婢的任何东西,是吗?”

太平摇着头说:“你写几个字给我吧,他们都说你字如其人。”

阿墨有着率真的一面,行礼道:“奴婢献丑了。”遂莲步轻移,到了书案前执着笔,迟迟没动,有些拿不定主意,“奴婢一时间也不知写点什么好,公主可有想法?”

“那就写首驸马的诗——《折杨柳》。”太平微微笑着。

阿墨悦声,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巧了,很早以前我便在坊中唱过这首。”

太平“噢”了一声,一念闪过:很早以前?那时只怕还与薛绍并未相识,便已在唱着他写的诗了,若说没有半分心驰神往,谁又会信?

“我也想听一听。”太平脱口而出,“你唱来。”

阿墨眼含波光,轻声吟唱:“疏雨春风烟波愁,垂柳纤纤不堪折。江畔逐马恨离别,杨花漫天迟迟归……”一曲哼罢,手中之笔也放了下来。

双手捧起绢纸送到太平跟前,跪身说:“承蒙公主不弃!”

太平同样用双手接过,触目有感:“真是好字!”到了嘴边的赞美之词却没细说,心中换了感叹:阿墨啊,阿墨,难怪驸马对你另眼相看。此时她竟真有些嫉妒阿墨了。

“公主。”见太平一直沉思,阿墨小声提醒。

太平终不再吃这些干醋,默默祝福着阿墨此去海阔天空、觅得良人。

“阿墨,别了!”她扶了把阿墨,有些恍神。

平定了扬州之乱后,武太后开始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她萌生了称帝之意,不再满足于以太后的身份指点江山,她决心做一件前无古人、开天辟地的事,那就是成为女皇。为了扫清障碍,她对李唐宗室进一步打压杀戮,杀安南王李颖等宗室数十余人,其幼弱幸存者流放岭南,又诛其亲党数百家。一时之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谈李变色,以至于朝臣们每次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诀别,生怕此行便是末路。

皇城中人,更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最是惊惧的莫过于徒有虚名的皇帝李旦,他虽幽于偏殿,潜心修道,从不过问任何政事,但依然避不开武太后搅弄的血雨腥风。不久,武太后便给了李旦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前来传达这个信号的正是婉儿。

“陛下,太后表面的意思是要复政于你,可是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只是圈套。”婉儿没有拐弯抹角,但声音压得低低的。

李旦苦笑着:“若是这都看不破,我便是愚痴了。”同样声音细弱。

“除了坚辞不就,陛下,你得更主动一些。”婉儿离李旦更近,扫了扫窗外,勾住他的脖子,佯装亲昵,耳边低语:“当心有人暗中窥视!”

李旦先是愣了,随之会意,长臂一捞,将婉儿抱在膝上,同样致歉说:“得罪了,婉儿。”

婉儿凑上他的耳畔:“太后本就多疑,如今走火入魔般,听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陛下你一定要忍耐,忍不下去也得忍,随时准备着写退位诏书……陛下你身份尴尬,无论做什么,太后都会戒备提防着,即便一味顺着她,也会认定你另有所谋……这其中的度只有你才能把握,你们毕竟是母子。”

“我沉默,是无声的抗争;我开口,是忤逆的背叛。这叫我如何是好?”李旦将头埋在婉儿脖颈间,看似**,实则神伤。

婉儿拿不出更好的主意,非常时期她在武太后身边也是步履维艰。武太后野心膨胀,杀红了眼依旧浑然不觉,谁要劝其放手,谁便是刀下冤魂。

“婉儿,我会熬过这一关,你放心,保重你自己。”李旦安慰她说。

婉儿这才开口:“是我无能,令陛下被动到这种程度。”

“与你何干?怨就怨我是她的至亲之人,越是亲近,她越是去防,这便是我们兄弟的宿命!”李旦哀声而叹。

她环着他更紧一些,或许他能有片刻的温暖。

婉儿将李旦的态度带给了武太后,说他坚决不肯接受,只想清闲无为度此一生。

“真是没出息!”武太后照旧笑着,长长的指甲刚刚打磨光滑,她想起薛怀义昨夜耿直的抱怨——“太后,您的指甲太锋利了,每次都和刀一样,划得我的后背满是伤。”

婉儿应和道:“皇上不是治国之才,他对奴婢讲,只想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那你还跟他牵扯不清,一点前途都没有!”武太后笑斥婉儿。

“太后,奴婢没有。”婉儿现出羞涩之态,以期加重武太后的误解。

武太后对于男女之事已经看得透彻无比,和刻骨铭心的爱恋相比,身体的欢愉、短暂的激情同等重要,她明白婉儿也是一个女人,同样有着爱与被爱的需求。

婉儿退殿之后,春樱进来了,她头上别了朵大大的绢花,戴一条颜色十分鲜艳的项链。

武太后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暗笑这又是一个思春的!然而却不关心对象是谁,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是常事,太后无暇去管,也不屑去管。

“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哪里晃悠了?”武太后有些调笑她的意思。

春樱施了礼,说着看似无意的话:“奴婢刚从朱雀门那边过来,看了一会儿热闹,这才耽误了。”

“什么热闹?”武太后果然问。

掩了掩嘴,笑意却从指缝中泻了出来。

“就别偷着乐了!趁着我还有兴趣,速速说来!”

春樱调整了表情,轻回:“遵旨。”

“太后,方才宫门发生了一桩趣事,御史被人给当众指着鼻子骂了!”春樱极力渲染着。

武后眉心一皱:“御史受辱?这怎能说是趣事?”

春樱毫不担心触怒太后,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天真:“太后您猜猜,是哪名御史被骂了?又是何人骂了他?”

“你当自己在说戏?”武太后真有些怒了。

春樱缓缓解开谜题:“娘娘,您听奴婢一说,保准觉得有趣。被骂的是来俊臣,骂他的是个垂髫小孩儿!”

实在出乎意料,武太后想不出这宫里还有什么人敢骂来俊臣这样的狠角色。

“也就无知小儿,无知者无畏!”她自我解释。

春樱怎会错过这样的好计划,赶紧详述:“这小郎年纪小、人也瘦瘦的,却骑一匹高头大马,从宫门穿行而过,凑巧与来御史相遇,御史训斥了这小郎随身的侍卫,您猜这小郎说什么?他就坐在马上,冲着来俊臣喝道‘这是我李家的朝堂,与你何干!竟敢训斥我家的骑士护卫,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人!’……”

武太后苦笑不得:“这是我哪个皇孙?这般有胆色!”

春樱殷勤上前捶背:“李三郎。”

“阿瞒?”武太后惊讶道,念的是李旦第三子李隆基的小名,“这孩子,怎这么调皮了?小时我抱着他,他最是安静听话,不过也难怪,想必是到了鸡飞狗跳的年龄。”

“窦德妃生的孩子,当然会同她一样谦顺守礼。”春樱这话绝非善意。

“倒是忘了,隆基是窦氏所出。”武太后立马换了脸色,态度转变得极快,“那个窦玉燕,说是什么名门闺秀,知书达理,连个儿子都管教不好!”

春樱达到了目的,生怕言多必失,不再接话。

武太后却计上心来:“皇上有几子?”

“五子。”春樱回答,心上一阵暗喜。对于李旦,她已放下,可是愁怨能消,私欲却越来越旺,她的情人武承嗣请她协助斩除一切可能阻碍前程的荆棘,李旦首当其冲。武承嗣曾在红烛高烧的夜晚对她说:“只要姑母做了皇帝,我便去谋求那东宫之位,我武家的天下不再需要那些李姓的闲人,我心爱的小樱花,你明白我还不够,你得学着帮我,学着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人,毕竟你也会是未来的皇妃!”听者心醉,热血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她在瞬间决定要将这热血化为熔岩,将李旦浇注在绝望和痛苦中,她要毁了他,令他妻离子散,同时要成就另一个男人的王图霸业,声音带了坚硬:“太后娘娘,您何不将皇上的五个皇子养在身边,既能加以约束教导,又能对皇上形成牵制,这样一来,皇上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本就是武太后心中所想,但难以直言,此时借着春樱的口说了出来,再好不过。

装出片刻的迟疑,接着无可奈何道:“也罢,只能这样了,否则几个孩子也要被他带坏,我实在于心不忍。”

一道懿旨到了偏殿,李旦和几个妃子面色惨白,五子被强行带走,殿内嚎哭不止。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6 竹树开花:犯不着庸人自扰

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空阔的偏殿变得更加寂静,李旦和窦德妃相视无语,其他几个妃子默默在一旁小声啜泣,李旦正妻刘皇后脸一沉:“不许哭!”李旦明白她的心意,小声说:“太后亲自抚养皇孙,这是难得的荣耀,这哭哭啼啼若传了出去,平白无故又多出一场事!”他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但此时他便是众人的依托,只能强忍着情绪。

刘皇后将痛苦深埋于心,她的儿子皇太子李成器也在被传召之中,接过李旦的话继续说:“正是陛下所说的意思,众位姐妹切莫掉以轻心!皇子们年纪还小,但既是皇室血脉,理应多一些历练。太后仁慈,又是女中豪杰,必然对诸皇子悉心教导,与其让他们终日在宫中嬉戏打闹,不如多受些管制,将来也不至于太过无用。”

窦德妃同样想着办法宽众人的心:“皇后姐姐看得深远,这件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但不一定就是坏事,如今只能相互扶持守望,为诸位皇子祈祷。”

豆卢贵妃是个心直口快的:“祈祷有什么用!还不如冲去问个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崔贵妃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好姐姐,求你别说瞎话!”

豆卢贵妃挣脱开来,扑在李旦身上:“陛下,您别嫌妾身说话晦气,实在是心里委屈,妾虽只生养了公主,可眼看着几位皇子落入那般境地,只想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

李旦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神有些空洞:“你们都再忍耐一些,有泪就往心里流,心里装不下了,再倒出来给我。”

众妃嫔听了这话,悲凄更甚,却也没人忍心给李旦增添额外的伤感,为了缓和气氛,闲闲地说了一些话,夜深才散去。

窦德妃留了下来陪伴李旦,她新添了灯油,又将灯罩重新装上,走到李旦近旁,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玉燕,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李旦怔住了。

窦玉燕不肯起身:“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隆基惹出的事端。”

李旦去扶她:“表面上看确是如此,可实际上与三郎无关,归根结底,一切都是我的错。”

窦玉燕愈是难过,伏在李旦膝盖处黯然心酸:“陛下,太后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

“母后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她只信她自己,我错不该是她的儿子,错不该生在皇家,除此以外,我比任何人都清白。”李旦顿悟。

“事到如今,只能劳烦婉儿,替我们多多照看几位皇子。”窦玉燕同情着李旦,也担心着幼子。

李旦将她搀起,缓了一会儿才说:“这根本不用你我开口,婉儿她必会放在心上。”

“她对陛下何以这般诚挚?仅仅只是因为故去的六殿下?”窦玉燕其实一直都想问,那日无意撞见婉儿与李旦拥抱在一起看上去极为亲密的场景,她吓了一大跳,在此之前,她并未疑心过二人之间的兄妹之情。

“不光为六哥,她也是为她自己。”李旦说了一句看似无情的话,“我虽从未问过,但是我相信她早已洞察了身世,她的心里有个我们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她的秘密正是她的武器。至于她为何待我以诚,这不难理解,我也待她一片赤诚!”

“陛下,你爱她吗?”窦玉燕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问了出口。

“我很难回答。”李旦像是仔细审视了一番内心才回话,“说有男女之爱的话,我无法想象与她同榻而眠。”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若说不爱的话,她为六哥要死要活,我又心痛得要命!”

窦玉燕明白了,搂着李旦,温乎乎地说:“是我昏了头,问这样荒诞的问题。都什么节骨眼儿了,我还在为这种事情纠结不已。”

李旦表示理解:“没事,我知道你并无妒心,也无恶意。我与婉儿之间多少有些耐人寻味。”

自从李旦五子被武太后养在了宫中,婉儿便寻着各种理由往太后宫中跑。李旦五子中最大的皇太子李成器也不过十余岁,最小的李隆业只有五岁,虽然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但李旦这五位皇子清一色的龙章凤姿,不仅仪表出众,言谈更是不俗,这让武太后大为惊喜,时间稍一长,对五子竟生出几分疼爱之心。

婉儿对李旦五子也是格外留心关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们提供着一切便利,甚至时常刻意安排着五子与其母妃及李旦的“偶遇”。

李旦拜托婉儿重点看管的对象是他排行第三的儿子——楚王李隆基。

“我家三郎不足十岁,可性格同其他的孩子不同,固执!”李旦常常对婉儿反复着这一句话。

婉儿笑着回应:“小殿下个性鲜明,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了,可他有分寸,又极其聪明,陛下不用焦心。”

“他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儿,可得好好磨磨。”李旦有些无奈,请求说,“婉儿,你多护着他们,千万别叫他们出了什么闪失!”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婉儿想都没想便满口应承了下来:“陛下放心,只要我尚活着,就必然拼劲全力照看周全。倒是陛下你,多多珍重!”

李旦颌首:“我答应你,可这也是我对你的期待,永远不要轻举妄动,永远都要记得我与你同在!”

婉儿笑出声,仿佛李旦说了什么听着好笑的话,“陛下,我得纠正一下,即便我不在了,你还得在。”

“婉儿——”他忽然心如刀绞。

婉儿打断他的话,用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牵连任何人,来时自由,去时也要自由。”

李旦想起自己研习的道法,想说棱角不是用来伤人的,光芒也不是为了刺眼的,可这些精妙的含义只能是说教,凡尘俗务,谁又能真的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不想太平公主府上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片营造府邸时保留下来的老竹林开花了。竹子开花百年难遇,但却不是什么喜事,相反民间素有传言“竹树开花,必有大灾”。全府上下因此陷入惊惶之中,唯独驸马薛绍全然不去理会,起居一切照旧。太平公主本是有些心慌意乱,想着是否应当尽快搬迁府邸图个安心,可她看到薛绍淡泊从容的样子,顿时打消了一切杞人忧天的想法,她不能让薛绍笑话、更不能让他轻视,她是公主,不是神神叨叨的村妇。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阿墨离开公主府后,薛绍对太平的态度明显变化了许多,偶尔还会与她小酌几杯,甚至时有笑脸。太平既高兴,又不安,矛盾中仍是小着心,就怕薛绍一个反复,又将她抛之脑后。

这天,薛绍破天荒主动来看望太平,太平本是打算午后小憩一会儿,人都已经宽衣躺下了,此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丝毫困意都没了,有些见外地吩咐侍婢替他布置桌椅,薛绍却拉了拉她的手:“不用这么生分吧!我坐榻上就行。”屋内侍婢见此情形,都很识趣,一个个低了头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将房门轻轻带上了。

“睡得着么?”薛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太平有些不解,但如实回答:“睡不着,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好。”

“你最近是不是担惊受怕的?”他又问。

太平猜测他指的是府中竹子开花的事情。

“没有啊。”她说了假话。

“你虽从小擅长说谎,可是我知道,你一说谎就有小动作,比如,你现在就在摸你的指甲盖儿。”薛绍点穿她,带着淡淡的笑。

太平脸一红:“就你知道的多!”

“公主,人有生老病死,这竹子也一样,万事万物都一样,竹子开花,多半是因为水旱虫害,都是天灾,哪能带来**?不过你若实在担忧得很,我们暂时搬出也可以。”薛绍第一次用了“我们”,这让太平忽略了他所说的其他话。

使劲摇摇头:“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

薛绍想了想:“明日我多叫些人,将那片竹林连根砍了,再放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太平又使劲点点头。

薛绍又笑笑:“往后种点什么好?”

太平即刻说:“驸马喜欢什么便种什么。”

“那我若是还种竹呢?”薛绍望着她,似乎是一种考验。

“只要你喜欢。”太平同样望着他。

薛绍的笑是世上最好的笑:“逗你呢!”

太平将头埋在胸前,双手抱着腿,声音轻不可闻:“那你这辈子都好好逗逗我。”

薛绍没正面回答,敲一敲她的头:“傻。”

那种熟悉的亲昵感似乎又回来了,太平心一颤,眼一热。

“你还记得琅琊王吗?”他眸色深了些,不经意间一问。

“李冲哥哥,我怎么不记得,他可是我堂哥!”太平抬起头,带了小小的兴奋和疑问,“他又机敏又勇敢,只是远在博州,薛郎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琅琊王李冲是越王李贞长子,而李贞和先帝李治是异母兄弟。

“随便问问,过几天,我想去看看他。”薛绍看上去怪怪的。

太平没有多想,却也脱口相问:“你和李冲哥哥很要好吗?”

薛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冷回一张脸:“想去博州走走,顺便探望一下这位大哥的知交。”

“噢,原来是薛顗哥哥的好朋友,听说薛顗哥哥前不久调任济州刺史了。”太平以为是问得太细惹得薛绍不耐烦,茬开话又说,“那我随你一道去,我也很久没见过堂哥了。”

薛绍用指尖触了触太平的面颊,依然冷冷的:“不用了,我还要去济州见大哥。”

太平抓住他的手,紧紧靠在一边面颊上:“可你要去多久,我舍不得你。”

薛绍迅速扭头,不去看着她,感受着手心里太平的温度,他同样开始依恋她,可这样的依恋令他无地自容,他又想起了萧氏那绝望的眼神。

猛然一抽手,太平差点儿撞在床沿上,他却又眼疾手快,用手臂挡住了。“我先走了,傍晚还有个酒局。”他对太平说。

太平欲言又止,只是看了他,神色落寞。

“还是在南曲,王姥家。”薛绍交代得很清楚。

太平点点头,依然没说话。

薛绍补了一句:“坊门关闭之前,我会回来;若是喝醉了,你拿特许金牌找金吾卫行个方便,接我回来。”京师长安被横竖三十多条街道分割为规规整整的一百多个坊,每个坊都由坊墙围住,各有坊门,夜幕降临之前,所有城门和坊门都会逐一关闭,坊与坊之间不再通行。太平公主府所在的胜业坊和薛绍前去赴约的平康坊南曲虽然只有一街之隔,但毕竟分属不同的坊,一旦坊门关闭再随意出入,便是犯了宵禁,巡逻的武侯有权羁押,可太平公主手握特权,莫说犯宵禁这样的小事,为了薛绍,她就是放火烧掉大半个长安城怕是也没人能奈何她。

太平心上暖了过来,以妻子的身份叮嘱说:“少喝一些酒,更不要喝急酒,无论多晚,我都等着你。”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7 红颜未老:真正的长盛不衰

薛绍离开后,太平复又躺下,压根儿没想去睡,却在不知不觉中睡熟了。她很久没这样安稳过,一觉无梦。醒来时侍婢已在房中点了灯,灯火调得很微弱,这让她感到久违的温馨。

见公主醒来,贴身婢女将灯烛拨亮些,迎了上来,极其小声地问:“您可否要起身?”这是在担心公主刚醒还带着起床气。

太平用五指理一把头发:“驸马回来了吗?”

婢女摇摇头,又问:“公主晚膳想吃点什么?”

太平微微有些失望:“随便都可以,清淡一些。”

婢女心中有数,出了房门吩咐了几句,又返身回来,伺候着公主穿戴梳理。

“待会儿派人去寻一寻驸马,当心他醉了,被人捡了去。”太平说着玩笑话,阿墨的事情多少是个教训,“奉我的旨意,他若醉了,及时接回府中。”

“驸马还带了几个侍卫一道出的门,想是早有打算。”侍婢提示着。

说要醉,还真就不醉不归,这薛绍真是事事都有担当。太平心上笑道。

起了床,精神大好,吃了些白粥和炒胡瓜,又吃了半张芝麻烧饼、一盏高昌葡萄,胃口也不错。

侍婢看着高兴,又给太平盛了一碗糖饮,塞到她手中。

“我可撑不下了!”太平抗议着,双手却捧着糖饮不放。

“公主,您就尝两口,滋味很好,是西域那边最好的蔗糖熬的。”婢女劝道。

太平依言喝了一口,果真甜味醇厚却不发腻,唇齿之间清香四溢。

喝了小半碗,放下碗说:“给驸马预备一碗,醒醒酒也好。”

意料之外,薛绍并没有喝得酩酊大醉,只是微微有些醉意,便由侍卫护送着回了公主府。

太平正随意翻看着前朝著作郎王度所作的传奇读本《古镜记》,书中这面古镜来历神秘,能辟邪镇妖,因此化解了许多怪事。虽不是太平喜欢看的类型,却也不失为一种消遣。

古镜和狐妖的故事还没看完,门外有了一些动静,接着便听到薛绍吩咐侍从喂马的声音。太平又惊又喜,赶忙将书卷随手一掩,慌里慌张抓了把果仁攥在手里。

不一会儿,薛绍推开门走了进来,在太平身边坐下,看她面色红润,问道:“晚膳用了吗?”

太平喂一颗核桃仁在嘴里,故意含混着回答:“算是吃过了吧。”突然想到专门留给他的糖饮,忙说:“你要喝一碗糖饮吗?可能会舒服些。”

“我又没醉。”薛绍强调道,盯着她不松眼。

太平被看得心上一通狂跳,想着先避避:“我还是去给你拿一碗,南曲可没有这么好的糖饮。”正要起身之际,薛绍环住她的腰:“我就怕你的糖饮是酸的。”

“用的是最好的蔗糖,怎么会酸?”太平一时不察,没能会意,等明白过来,耳根都红了,薛绍是在嘲笑她吃醋呢!

“今天怎么没替人赎身?”她索性旧事重提,记恨个彻底。

薛绍握在她腰间的手稍稍用力,太平跌坐在他怀中,四目相对,又是这样亲热的姿势,太平不太确定,提醒说:“薛哥哥,你大约是醉了。”

薛绍许久不曾听到她这样叫他,拥紧了回答:“没醉,不过有点晕而已。”

“那你先躺着休息会儿,今日喝的什么酒,或许是后劲上来了。”太平轻柔的声音让薛绍心头的坚冰出现了更大的缝隙。

他没有回答,抱着她像是抱着炽热的太阳,很快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好。”薛绍适时放开,太平从他怀里钻了出去,亲自去铺整床被,无数次的设想,此刻真正来临,她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薛绍除去外衣,在榻上躺了下来,或许是真的犯了晕,一闭上眼混混沌沌飘到了另一个世界,似梦非梦中他已记不清他是谁,只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让他无法抗拒的声音在弱弱倾诉——“……薛哥哥,那些年你醉心在山水之间,看着山中月,品着清泉水,可有一丝一毫想到我?我可是时常都在想你,有时微风吹皱水面,夜里猛然醒来发现月到中天,我都会情不自禁想你,我不知道那几年为何那样想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远,明明你心有所属,明明你根本不爱我……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太平以为他已熟睡,捧着这张早已将眉眼刻在心底的脸,她无限的愁思久久难以平复,哽咽着声音低低又说:“……连在道观里清修我都在想你,这是不是我的罪过……你成亲了,我还笑着去祝福你,背转身来却夜夜哭湿了枕巾,我有多骄傲,就有多绝望,绝望到要成疯成魔了,我必须自救,这才用尽卑劣的手段将你禁在我身边,我怎能不知你会痛不欲生,可我依然没后悔过,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不会为自己赎罪,也不求你原谅,更不奢求你能爱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每天都能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哪怕只是一成不变的声音……你渗透到我骨髓里,我已病入膏肓……”她的话很长,长到没有边际,若他醒着,一定不会耐心听她说完。

薛绍潜意识中仍是清醒的,他开始感到心头一阵潮热,很快蔓延到了眼角,粗暴压制的情感如同肆虐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太平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轻松了许多,伸手去为薛绍掖了掖被角,就在手指触到他肩上的刹那,薛绍一个翻身将她覆在了身下。

“薛郎你——”太平惊颤,却没能继续往下说,已被薛绍狠狠吻住。

这惊天动地的一吻逐渐变得无比温情细腻,慢慢这吻开始转移,他在太平的肩颈间流连了很久,那细细的啜吸几乎令她窒息。

太平伸手轻轻推他,小声说:“是我。”

薛绍用更热烈的吻来回应着她的不自信。

太平想不通,又是轻轻一推,这一推不要紧,双手却被薛绍举过头顶,牢牢锢住……

雨后初晴,花蕊始开,罗帐之中有迷离的眼神、汗水和清酒的芳香交织在一起,有初为人妇的痛楚,也有抵死缠绵的放纵。

次日清晨,薛绍走得很早,他担心惊扰了太平,起身都是静悄悄的,可太平其实醒的更早,她侧身躲在薛绍臂弯里,望着他的鼻尖和唇角发呆,直到薛绍喉头动了动,下巴微微扬了扬,她才闭上眼装出仍在睡梦之中。薛绍是惊醒的,他感到心口上压了东西,透不过气,倏然睁眼,看到贴在怀中的太平,像只猫一样黏着自己,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是借着酒意就胡来的人,此时冷静一想,不过是被激发出了勇气和决心,他缓缓低了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毅然将出行博州的行程提前,于是下榻留好书信,狠心负气、不在乎再做一回不辞而别的薄幸之人。

赶往博州赴琅琊王李冲之约的,远不止薛绍兄弟二人,还有几名姓李的宗室子弟,看着不过一场贵族青年时常举办的热闹聚会。

“他去散散心也好。”太平看完薛绍留下的书信后,不觉失落,相反倍感安慰,昨夜之事他必是难以面对,自己又何尝不是?距离和时间都是他们现在正需要的。

是年三月,武太后下令制造铜匦,置于宫门之外,随时接纳臣下奏疏,在武承嗣的建议之下又大开告密之门,规定任何人、不论贵贱均可告密。凡属告密之人,朝廷免费供给车马饮食,所告之事,如果采信,告密者就可破格升官;如所告并非事实,也不会问罪。一时间告密之风盛行,一批市井无赖凭着构陷他人扶摇直上,竟成了朝廷官员。

武太后信奉严刑峻法,以重典治国,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酷吏开始掌管制狱,对武氏家族的反对者进行疯狂的打压残害,来俊臣甚至专门写了一本《告密罗织经》,分门别类教人如何罗织罪名、陷害他人,又与其党羽研制了数十种残忍至极的刑具。在这恐怖血腥的氛围中,莫说主动建言献策,朝臣们连在大殿内常规商议国事都闭口不言。

看着朝堂上一派死气沉沉,武太后既得意他们的唯唯诺诺,又闹心遇事听不到真言,婉儿看穿了这一层,趁机劝导她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严苛之下多些优抚,武太后虽有动摇,面上还维持着,她对婉儿说:“记得我在太宗身边时,他有一匹烈马,叫做狮子骢,性情顽劣暴躁,无人能驯服,太宗问我有何方法,我当时回答,只需要三样东西。”武太后转向婉儿,目光凌厉,曲着手指说:“第一铜鞭,第二铁棍,第三匕首。”

婉儿抽了口冷气,武太后笑道:“太宗虽当场夸我有胆识、好气魄,可他心里多半觉得我心狠,他那般雄才大略、心志坚定的人,始终偏爱温婉多才的女子,就像徐惠一样。”又补问了一句:“你是知道徐惠的吧?”

婉儿点头,徐惠这样的传奇女子又岂能不知?

“徐贤妃娘娘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更难得的是公允忠贞,感念万民苍生。”婉儿由衷钦佩道。

武太后提起这位故人思绪复杂,她与徐惠同时入宫,徐惠恩宠不断,成为太宗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而自己被冷落了数年,最终被送去感业寺出家。

“我与徐惠真是天差地别!”武太后坦诚承认,这令婉儿记起她在掖庭时,唯一的朋友素娥说过的话:徐惠娘娘是武皇后这一生唯一不能战胜的女人。

“她八岁就会写文章,入宫之后不争不抢,扎在书堆里用墨香做装扮,一身的才气在千娇百媚的宫娥中脱颖而出,太宗对她过目不忘、心心念念,她虽是个寡淡的性子,却极其有原则,从不恃宠而骄,相反明知是逆了皇帝的心思,还要上疏谏言说明常年征战、大兴土木带来的危害,试问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即便长孙皇后当时还在世,也不过如此!”武太后说着徐惠的生平,脸上竟浮现出骄傲之色。

太后所说尽管婉儿都知晓,仍是崇敬之意不绝,她也知道太后没说出的关于徐惠的落幕——太宗驾崩之后,年仅二十三岁的徐惠思慕成疾,不肯服药,次年便郁郁而终。

红颜易老更易逝,当初不受宠的武才人、如今至高无上的武太后,她才是真正的长盛不衰。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8 琅琊之变:李冲在博州反了

朝臣们缄口不言,个个忙着保全自身,武太后又不甘心改变强硬的作风,一时间身边竟无可用可造之才,然而她并不焦虑,薛怀义除了在床榻之上将她哄得团团转以外,竟也多少有些其他的才干,武太后原就承诺过要给他一官半职,这下正好有了机会来兑现。她先是给薛怀义封了一个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并给了他督建明堂的差事。

所谓明堂,是名副其实的天子之庙,王者往往通过营造明堂来通神灵、感天地,不仅用来借神权施政,而且用来褒奖德行、教化人心。历代因遵循“布政之宫,在国之阳”的说法,一般都将明堂建于城南,但武太后一改传统,将明堂的位置定在了紫微宫中,用以呼应天上的星宿,同时也正好处在皇城的制高点。

薛怀义自从有了呼风唤雨的本领,做起事来更是大手笔,他直接毁掉了原有的乾元殿,征调数万劳工开始大刀阔斧干了起来,男宠的身份始终令他脸上无光,这回若能把明堂督造好,必将成为上得了台面的大功臣。按照设想,这座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阔三百尺,共建三层,顶为圆盖,雕刻九龙环绕,最顶端是一丈高的铁凤,用黄金加以装饰。

武太后曾向群臣征集过意见,想给明堂取一个气势磅礴的名称,她所倚重的北门学士提议可叫“万象神宫”,武后欣然许可。

文昌左相武承嗣眼见着讨好卖乖的时机都被人抢占了,懊恼之中灵光一闪,他偷偷命人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凿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引人产生联想的字,暗中埋在洛水,遣了擅长做戏的班底,一番偶然发掘、一番悟出天机,在民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待到武太后有所耳闻,第一时间携着“宝石”入宫进献,武太后心上半信半疑,但恰逢所需,即刻命其石为“天授圣图”,并让钦天监选好吉时亲自拜谒了洛水。

不足两月,薛绍从博州回到长安,太平欢喜着对他说,这阵日子你算是离开对了。薛绍故作不惑,太平解释道,母后她每天都有新花样需要应付,我都有些力不从心了。风尘仆仆的薛绍只是笑笑,拥了拥太平,什么也没多说。

小别胜新婚,薛绍夫妇当夜便温存在了一起,突然变得如同老夫老妻般,褪去了多余的羞涩和顾虑,有的只是温柔的爱抚和恰好的释放,这让两人放下了心理负担,整个过程都是轻松愉悦的。

缠绵过后,薛绍先开口:“令月,白马寺那个假僧人不在寺中念经,成日在街头横冲直撞,你母后该约束约束他了。”

太平意外着他说的话,难道离别再见、恩爱过后的第一句话不该是倾诉思念?

“薛哥哥,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你可是最讨厌他了!”太平贴近他的脊背,从他身后环住他。

薛绍转过身来,将她往臂弯里一圈:“在喜欢的人面前说讨厌的人,这不很正常吗?”

太平被他逗乐了,心上十分欢喜,小着声说:“你这是第一次说喜欢我。”

薛绍刮刮她的鼻梁:“我以为不用说,一次都不用说,你总会知道。”

“我那么傻,你若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太平使小性子的时候十分可爱。

薛绍心一动:“那我以后每天都说,可好?”

太平笑着:“不用,你说过,我便记得。”

“你母后是想做女帝吗?”冷不防,薛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太平不能肯定,可也不好否认,一时间有些为难。

薛绍叹一叹气:“我只要一想到远在房州的庐陵王和有名无实的皇上,就感到深深的遗憾。”

太平心头的甜蜜多了几分沉重,往薛绍怀里扎一扎,闭着眼回答:“她终究是我们的母亲。”

薛绍神情复杂,在她额上轻轻一啄:“睡吧。”

一觉醒来,日头已高,太平只觉阳光晃眼,伸手在身侧一摸,空荡荡的触感使她剧烈一惊,猛然睁眼,直到看见正在窗前读书的薛绍,心才安定下来,暗笑自己实在是惊忧过头了,也不发出任何动静,一只手支着腮,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他发呆。

光线正好,洒在薛绍的侧脸上,他虽身为男子,睫毛却十分好看,此时被晕染着,微微颤动有如蝴蝶双翅,鼻梁的高度和下颌的弧度堪称完美,唇角更显柔和。

“醒了?”他的目光依旧凝结在书卷上,却问道。

太平点点头,意识到他并没朝向这边看,又回声说:“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这个问题有点傻,薛绍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已是日上三竿了,即便屋檐上的猫也该醒了。”

听着他温柔地说着玩笑话,太平欢喜道:“你就知道取笑我。”

薛绍走了过来,替她裹一裹外衣:“不嫌凉么?醒了也不知道及时穿戴好,往后有谁会来照顾你?”

太平往他肩头一靠:“自然是由你来照顾。”

薛绍拥着她的手突然有些僵硬,话也说的有些感伤:“世事无常,我也不知道能陪伴你多久,令月,你要记住,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不管,也不依,天涯海角,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太平言明心意。

薛绍面上极不自然,勉强着笑笑,宽慰着太平:“我还能去哪里?只能在你身边,也只会在你身边。”

太平心里彻底踏实了:“从此以后,我们不去管那宫里宫外任何事情,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我不要做什么公主,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我也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没有你!”

“好。”薛绍缓缓说了一个字。

这日之后,薛绍和太平逛遍了长安和洛阳两地名胜,相偎在大雁塔上看过晚霞,携手品评过龙门石窟上的魏碑,华灯初上之时欣赏过邙山晚眺,登天津桥临亭俯望过皓月……说不尽的风雅和浪漫,叫人暂时忘却了重重纷扰。

只是与时局变幻相比,儿女私情始终微不足道。

“琅琊王李冲在博州反了!”洛阳宫中,武太后正同婉儿商议政事,内侍手呈信报,疾步走进殿内,高声通报。

武太后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又问一遍:“你说谁?”

内侍以为方才口齿不伶俐,不敢抬头,忙咬着字又说一遍:“琅琊王,李冲。”

“听到了吧?婉儿。”武太后带着不屑,声音不高,“又一个藏着的!李冲平日在我面前多恭敬!”

婉儿上前,将信报接了过来,冲内侍轻轻一扬手,示意他可以退出了。

“太后。”她将信报交给武太后。

武太后按了按后颈处:“你替我看看。”

婉儿将信报展开,快速浏览之后简明回话:“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伪造皇上诏书,传谣皇上已被软禁,以勤王为名义于博州举兵,目前已夺取上蔡等地,其父越王李贞、江都王李绪、范阳王李蔼、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等均为附合者。”

武太后冷冷一笑:“这帮宗室看来杀得还是不够!”

婉儿没有怂恿,也没有劝解,只是就事论事:“这次琅琊王发兵,与上回李敬业叛乱不同,琅琊王英勇善谋,附从者又大都是有身份的宗室,细报中还提到了常乐公主也参与其中,牵涉诸多,无论从影响力,还是实力来看,都不容轻视。”

“常乐这个老女人居然还是贼心不死!”武太后目中现出明显的恨意,常乐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异母妹妹,也就是先帝李治的姑姑,她的女儿赵氏正是李显的结发妻子,因李治对姑姑格外亲厚,武太后大为不悦,借着有人挑唆赵氏言行有失,将赵氏关进内侍省的女牢,只给生食,不准生火,活活将赵氏饿死。常乐公主痛失爱女,对武太后恨之入骨,二人势同水火。

婉儿对常乐公主之事有所耳闻,也曾从李显偶然的只字片语中悟出他对赵氏的怀念和愧疚之心,暗暗为常乐公主母女惋惜。

“你怎么不说话,是没了主意?”武太后提醒道。

婉儿赔罪说:“请娘娘恕罪,奴婢只是在思量,他们为何要有这以卵击石之举?”

武太后多少有些迁怒于婉儿:“说不容轻视的是你,说以卵击石也是你,我该如何作为?”

“诸王相约从各地起兵,若是谋划得当、步调一致,不出纰漏的话,势头瞬时会很迅猛,但信报上并无此说,可见他们内部存有分歧,甚至各怀心思,一旦各自为战、首尾不接,必然是一击而溃。”婉儿分析道。

武太后顺了顺气:“越王父子真是令我失望至极!”这话半真半假,武太后对越王和琅琊王确实不薄,但是远不到寄托希望的程度。婉儿明白这一点,但面上只能跟着话说:“越王与先帝手足情深,先帝必然是不愿看到越王走到这一步。”

“婉儿,你去查,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这次谋逆,纸面上有的,纸面上没的,统统查个一清二楚,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走一人!”武太后下了严令。

婉儿应声领旨。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79 薛顗下狱:藏得隐秘漏了网

武太后紧锣密鼓的称帝节奏使得诸王不安,奋起反抗。琅琊王李冲以武太后谋夺李唐社稷、幽禁皇上为由带头起兵,诸王私下早有共识,因而一呼百应,勤王军势如破竹,起先风头很劲,然而却不幸被婉儿言中了,诸王内部并未齐心,部分宗室子弟甚至持观望态度,更有过分的承诺了时间出兵却背信弃义、倒戈相向。武太后调度有方,任命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夏官尚书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凤阁侍郎张光辅为主帅,率数十万大军前去讨伐,先不说这些良将精兵,光是在数量上,已占绝对优势,很快琅邪王李冲兵败被杀,其父越王李贞服毒自尽,其余各牵涉在内者,皆被斩杀。武太后杀心既起,指使审讯官吏诬陷李治与宫人杨氏所生之子李上金和萧淑妃之子李素节为李冲同党,将二王杀害,可怜李治八子仅存庐陵王李显与皇上李旦。

这场杀戮接近尾声之时,执掌刑狱的秋官侍郎周兴来报李冲之乱还有漏网之鱼。

武太后因正与薛怀义私会,婉儿将周兴拦了下来。

“周侍郎,既然已经漏网,那必然是小鱼小虾,既然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侍郎何必要斩尽杀绝?”婉儿担心这帮酷吏借着由头肆意滥杀无辜,刻意而问。

周兴阴恻恻一笑:“女史,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这样简单的道理,想必不需要周某赘言。”

“侍郎可有真凭实据?李姓宗室子弟总该忌惮一些,不能为了投人所好任意出罪入罪,周侍郎做事总该为自己多留一条路,说到底我们都是为臣为仆之人,无论是李姓,还是武姓,都是头上的天,而不是飘来飘去的云。”婉儿沉声追问,显出与年纪不相符合的笃定。

“女史这是在质疑周某的办案能力?”周兴一撇嘴,笑意仍在,但明显不甚友好,“常乐公主自尽之前曾说‘人臣同国患为忠,不同为逆’,她是李唐宗族,自然只信李唐的天,可我是太后的奴仆,我只信太后这朵祥云,所谓的忠和逆从来都不绝对,所以才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一说……即便是女史你,此时这般义正言辞,可曾想过是否也早已悖逆了先祖?”

婉儿面色微有变化,她听懂了周兴的暗示,她的祖父上官仪对李唐忠心不二,她却鞍前马后为武太后效忠,这不是悖逆先祖又是什么?然而婉儿不会期望周兴这样的人能理解她的心志,于是爽利一笑,“听得周侍郎一番教导,婉儿真是茅塞顿开,只是不知侍郎所指的漏网之鱼都是何人?值得如此费尽周章。”

周兴说得神神秘秘:“恐怕要让女史失望了,周某这回要指证的绝非宗室中人,但也不是一点关联没有。”

“噢?”婉儿一眨眼,短促地笑了一声,“究竟是何方神圣?听来像是隐秘之人。”

“女史所言不虚,的确隐秘。”周兴继续卖关子。

“侍郎何时这样不干脆?我可听说侍郎来向雷厉风行,是个爽快决断的人。”婉儿故意叹气,“看来也是个吞吞吐吐、顾忌重重的多虑之人。”

周兴哈哈大笑,这样的激将法他还是懂的,但是面对婉儿这样聪慧美丽的女子,他的口风松动了:“济州刺史薛顗。”

婉儿的心猛然一沉,声音也跟着沉到了底,“侍郎慎言,他可是薛驸马的长兄,太平公主可是他的弟妇……宫中众人皆知,太后对公主尤其宠爱,若无铁证,侍郎这不是为难太后吗?”

周兴略一沉思,用了不屑的语调,“薛顗写给李冲的亲笔信算不算铁证?他在济州背地里替李冲招兵买马,算不算铁证?他在各路王侯中做联络人,以聚会为名,密谋叛乱,这又算不算铁证?”一连几个反问,停了停,续口气又说,“不过薛顗颇有智慧,做起事情来严丝合缝、不留手柄,差点儿就让他脱罪,幸得天网恢恢,他的信并未在炭盆中燃尽,与他接头之人记住了他的声音——”

婉儿打断他:“侍郎已经抓了薛刺史?”

“正是。”周兴得意洋洋,“若是人都没影,我怎敢来叨扰太后?”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周侍郎若只想邀功,怕是不妥,太后和公主明上不说,心中都会忌恨侍郎,侍郎公正无私却造成太后母女失和,这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望侍郎再三斟酌,切勿因小失大。”婉儿有心保全薛顗,再三为周兴言明利害。

周兴似乎被说动了,沉默半晌开口说:“只是我肯压着,来俊臣怕是不肯!薛怀义也不会答应!”

“这与来御史和薛师有何干系?”婉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周兴无奈:“来俊臣一直在和我争功,我若是你们眼中的穷凶极恶,那他就是丧心病狂,皇子他都敢下手,何况区区一个公主的夫兄!这也罢了,最难缠的还是那位白马寺的主持!”他的言谈中不乏对薛怀义的讽刺。

这其间必定还有什么是婉儿所不知晓的,她决定问个清楚,“请周侍郎指教,薛师为何会与薛顗过不去,两人已是同宗的亲属了。”

周兴冷冷笑道:“正是这同宗惹的祸,薛顗兄弟可是从内心看不起这门被强迫认下的亲戚,当然这也不怨他们,换了我,也是高攀不起这门亲!”听得出,周兴对薛怀义居然有着天然的反感。

这使得婉儿对周兴的印象略有改观,但他仍是个危险冷酷的小人,婉儿不得不防备着,“周侍郎,薛刺史的事情你暂时不要向太后禀报,容我再想想办法,若是薛顗保不下来,太平公主夫妇、太后母女都会深陷困扰之中,太后用我们这些人,不就是让我们分忧的吗?这下倒好,忧虑不减,反而凭添更多,侍郎睿智,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冲这事也杀了不少人,许多都是无辜的,这点周侍郎应该比谁都清楚……也请帮婉儿一个忙,太后交办我协查李冲叛乱之案,我可是回了此案已结,如今又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引起株连,婉儿羞愧难当。”

难得周兴还有怜香惜玉之情,犹豫了会儿,一甩袖,“好罢,就按女史说的来办,我可以保证消息不从我这里泄出去,但纸包不住火,薛顗下狱,可是有许多双眼在盯着,还望女史迅速处置,莫让周某太过为难!”

婉儿朝周兴一拜:“谢过周侍郎。”心中难免焦急,想着出宫先去太平公主府探一探情形,可又担心太后这边会有变数,一时分身无术,平静一想,武太后才是问题的关键,何况薛怀义此时就在宫中,谁知他会不会兴风作浪。

婉儿的取舍是明智的,太平公主府上因薛顗被捕入狱之事显得有些混乱,一向稳重沉静的薛绍悲愤交加,太平感同身受,心情异常苦闷,寻思着入宫求得宽待,却被薛绍阻止了,太平又气又急,指责他只顾气节,不顾兄长的性命!薛绍有苦难言,拉着太平的手,低低回答一切都是徒劳。太平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肯再细说,两人僵持着,刚刚贴近的心一下又分隔了千万里。

而殿内的薛怀义此次入宫正是挑了时机,将武太后伺候满意了,才言明此行另有要事,帐内被中,还有何事不能谈,还有何事不能谈成?薛怀义打定了这个主意,抚着武太后滑腻的肩说:“这世上怎有太后这般尊贵美丽的女人?”

武太后被哄得心花怒放,竟面现羞色,“就你嘴甜,抹了蜜似的,我老了,自知比不了那些花骨朵儿。”

薛怀义哪肯放过这样讨好卖乖的机会,凑到武太后唇上亲了一口,躺下慢悠悠说:“那些花骨朵儿哆哆嗦嗦,经不起风雨,哪有太后这样盛放多年的牡丹华丽大气!”

武太后笑道:“那日你说我是彩凤,今日又说我是牡丹,你在寺中怕是没读经书,竟瞎混了。”

“这可是天大的冤屈!”薛怀义鸣不平,趴在虽历经沧桑、仍风韵犹存的妇人身上,“经书我可是没少读,毕竟身在其位,怀义可以丢自己的脸,但不能令太后蒙羞,这一个‘瞎混’可真是令人伤心,您要知道,我非但没有瞎混,还时时处处为太后留心着那些异动,可以说对太后您是全心全意了!”

武太后心知他是在邀宠,索性如了他的意,摩挲着他的后背问:“那你都察觉到了哪些‘异动’?说与我听听,也好解解闷。”

此话正中薛怀义下怀,他却不紧不慢道:“这段时日想必太后为了李冲叛乱一事烦透了心,我本该不提这一茬,可是一想到有些人阳奉阴违,辜负了太后的信任,心中就愤懑不已。”

“你是出家人,喜怒还这么随性?”武太后打趣他,敲一敲他光光的头,“戒嗔,戒痴,戒怒。”

薛怀义并无虔诚,笑道:“我是酒肉穿肠过,佛字心中留!”

武太后笑了一阵才端正颜色,问道:“方才你说有人阳奉阴违,想必是听说了什么?”

“哪能道听途说?我说与太后听的,都是千真万确之事。”薛怀疑信誓旦旦。

武太后有点兴趣了,追问一句:“都是什么人?”

薛怀义厚颜无耻道:“比如济州刺史薛顗,我们虽是叔侄,可我也绝不袒护他。”

武太后脸上不再有丝毫笑意,目光沉沉,阴郁着脸,“这薛家到底怎么了!我有哪里对不住他们!薛瓘对我敬而远之,薛绍视我如洪水猛兽,我将太平嫁给他,本是亲上加亲,他却毫不领情,现如今倒是好,薛顗竟同李冲一党狼狈为奸!”

薛怀义达到了目的,从旁煽动道:“说来也是我惹出的事端,他们薛家看不起我,可又慑于太后您的威权,不得不违心接纳了我,心里怕是没少进行腹诽……说来说去,还是我出身卑微,如有可能,我真情愿做一辈子的冯小宝,只是那样的话就无法在太后身旁侍奉,想来也是肝肠寸断!”

这样拙劣的情话却将武太后打动了,她深深呼吸,伏到薛怀义耳际,“怀义,小宝,无论叫什么,那都是你,你是上天赐予我的甘霖雨露,弥足珍贵,我不会让那些庸俗的世人轻慢和诋毁于你,你只管放心。”

薛怀义暗笑:女人果真还是感性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脆弱不堪,嘴上却说:“太后所言,我十分惶恐,感念您的恩德,无以为报!”

“这样,怀义,去为我做一件事。”武太后心思深沉,眸光一暗。薛怀义赶紧凑近一些听着吩咐,嘴角不自觉慢慢上扬。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0 愿赌服输: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来俊臣带着官兵到太平公主府拿人时,薛绍镇定自若,太平却疯了一般,顺手从侍卫腰间抽出佩刀,架在来俊臣脖子上,厉着声寒着脸:“来俊臣,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来俊臣阴阳怪气,冷冷回答:“我大唐最荣耀的公主,小臣岂能不知,只是此乃太后旨意,小臣身不由己。”

“母后断然不会下这样的旨意!一定是你别有居心!”太平将刀刃逼近一些,高声质问,“说,你是不是想谋逆?”

来俊臣用两指夹住刀尖,森森一笑:“公主,你又何必反咬一口,明明谋逆的是你家薛驸马。”

“胡说!你竟敢栽赃陷害到我公主府,想自掘坟墓不成?”太平动了动刀柄,锋利的刀刃在来俊臣指腹一转,瞬间割破了手指。

来俊臣看一眼涌出血珠的指头,似乎并未感觉到痛意,相反这鲜艳的颜色令他兴奋,“是不是栽赃陷害,公主何不亲自去问问薛驸马,他同他的大哥可是同心同德;再若不信,不妨即刻入宫听听太后的意思。”

太平嘴唇一抖,望向薛绍,薛绍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了过来,轻轻握住她持刀的手腕,“公主,来御史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我们不必为难他。”

“薛郎,你不要着急,宫中自有说理的地儿,母后她一定不会眼看着你被人陷害。”着急的是太平,她却劝解着他。

薛绍笑着从她手中拿过佩刀,扔给被拔了刀的侍卫,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却让太平跌入无底深渊,“他们没有冤枉我,我确实和我大哥,还有琅琊王李冲是一路的,琅琊王兵败那天,我便知道我会有今日,因此大哥下狱,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营救措施,愿赌服输,我认!”

好一个愿赌服输,太平剧烈摇头:“不!薛哥哥,你在骗人,你在说气话,我绝不相信!”

来俊臣看了一出好戏,拍手笑道:“公主何必自欺欺人,在场这么多人,驸马可是亲口承认了,这想必不是我来某人胁迫的吧?”

太平陷入无边的悲伤中,听了来俊臣幸灾乐祸的话,一股恨意窜上心头,转脸怒骂:“你这个禽畜一般的东西,我迟早会看着你下地狱,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驸马的事情,你无权过问,更无权羁押,一切自有太后做主!”

“公主,看来您有所不知,还有太后有远见之明,料到公主必然会百般阻扰,特意下了一道懿旨给小臣,还赐了免死的金牌,太后同小臣讲,一切全凭小臣决断,谁要是阻拦,管他皇亲国戚,还是平头百姓,一律杀无赦!”

太平心惊,她的母亲居然会有一天待她这样无情,脚下有些站立不稳,被薛绍扶住双肩,他的眸如深潭:“令月,你又何苦执迷不悟?御史领了先斩后奏的特权,本就是有备而来,你让我随他走便好,往后日子还长,你能慢慢忘了我,而我其实心里并没有你,除了恨与愧,我对你再无其他……对不起,我一直在同你做戏,所谓的夫妻恩爱不过是假象,如不这样,我与兄长谋事不会那般顺利便捷,现在你该明白了,你就是我的挡箭牌和烟雾弹,我不值得你再为我做任何事情,记住,一定不要去宫里为我求情,我不再需要施舍和同情!你们母女都是我憎恶的人!”

太平看着他一脸的淡漠,每句话都像皮鞭一样抽打在她心坎上,顺着眼角滚出泪来,“我不信!你说的我全不信!”过往的浓情蜜意在她眼前一幕一幕闪现,他的眼神、他的心跳,都骗不了人。

薛绍笑得很洒脱,拭去她的泪轻声道:“公主,你身份尊贵,从小便没有得不到的,可是你总该明白,有些东西不属于你,没法强求,我们之间支离破碎,再多的情和爱也弥合不了,薛绍与公主就此别过!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不!”太平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伸手去抓薛绍的手臂,却被来俊臣示意周边的婢女控制住,几名身着甲胄的将官对薛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薛绍点点头,义无反顾朝外走去。

太平盯着他的身影,没有奋力挣扎,整个人如同正在融化的泥像,早已不成形。

待到府上恢复了往日的静寂,瘫坐在地的太平才突然醒悟过来,薛绍说的那些同她诀别的狠话不过是为了保全她,他极力阻止她入宫,无非是担心她惹祸上身。猛然一拍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身边不是没有婢女伺候,可硬是没人敢上前去扶。太平顾不得这许多,奔向马厩牵了一匹枣红色大马,一个翻身,挥鞭便向宫城的方向驰去。她多年没再上过马背,可骑马的根基牢靠,心中又毫无畏惧,因此策马奔腾如同善战的军士一样。

这样一路狂奔赶在城门下钥前到了武太后宫外,已是大汗淋漓、毫无仪容,她推门便要闯进寝殿,却头一回被金吾卫拦住了。太平顿时明白,她的母亲是要刻意让她吃闭门羹。一切都在殿内那个女人的掌控之中,太平开始感到母亲的陌生和可怕,在心中用了“那个女人”来指代。

可太平是什么性子,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毫不犹豫在宫门的石阶上跪了下来,看谁熬得过谁,太平铁了心即使一死也要逼逼这骨肉相连的血亲。

这一跪,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天色暗了下来,一轮明月挂上了枝头,星子稀疏,明暗不一,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景致再无有心人赏看。

烛火将殿内映得通亮,有如白昼,武太后静静坐在软榻之上,她何尝不知太平公主在与她虚耗着,可这场母女之间的较量她必须赢。薛顗是李冲的叛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薛绍她其实并不确定,但这样好的时机,她决心将薛绍一并除去,于是交代薛怀义用尽手段将薛绍牵连进来,武太后本以为这需要费些功夫,却没想到薛怀义很快便带来了消息,说薛绍极有可能真正参与了谋逆,武太后想要一个更加肯定的答复,薛怀义却犯了难,之所以要说极有可能,正是因为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薛绍,而他驸马都尉的身份不宜任意入罪。

今晚近身伺候的侍女正巧是春樱,她完全想不明白武太后为何一定要置薛绍于死地,一方面薛绍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公主对他情有独钟,而公主本身又是武太后一向最喜欢的;另一方面薛绍身上只有一个闲职,并无实权,构不成任何威胁,即便是太后逼死了他的发妻,他若存心报复,只需继续冷淡甚至虐待太平,这便是对武太后最好的报复,可据春樱所知,薛绍回心转意,同太平感情甚笃。这实在是怪异,春樱受武承嗣所托,对身边之事格外留心关注,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也是沮丧得很。

春樱决定打破殿内的安静,斗胆一问,细着声音小心道:“太后可要歇息了?明日要早朝,您近日睡眠不太好,是否要早些泡浴?”

武太后无心听她这些殷勤之语,但好歹身边有个人可以说话,答了一句:“殿外这般情形,我能睡得下吗?”

“要不奴婢去把公主请进来,或者差人送公主回府?”春樱的话有着明显试探的意味。

武太后岂能听不出,讪讪一笑,“春樱,学着机灵点,越是感兴趣,越是要表现得无动于衷。”

“奴婢知错。”春樱大红了脸,不忘解释说,“可奴婢对公主和太后是真心关切。”

武太后压根儿不在乎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一想到心爱的女儿在外经受苦难、身心都在被折磨之中,终究是不忍心,叹声说:“我又何尝不心疼!门外跪着的是我最爱的女儿,她从小到大,无论犯过什么样的错,我从未责罚过她,她是我最优秀的孩子,不应该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春樱,你现在该稍稍明白一些了,薛绍为什么必须死。”

春樱得到了启发,弱弱发问:“太后是不想看到公主为了私情变为世俗女子?”

武太后微微颌首:“算是吧!她本可以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却为了薛绍这样一个男子,丧失了所有的雄心壮志。”

“可公主极度爱恋驸马,您会伤了她的心。”春樱不禁可怜起太平来。

“症结就在这里,她若不那么依恋他,我也不会在意。薛绍恨我,这是必然的,太平又对他毫无原则,须知他的一言一行都会给公主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女儿或许某一天就会成为我的敌人,女心外向,做母亲的何尝不知?”武太后轻言慢语,心思之深沉令人既敬又惧。

春樱是想破脑袋也没悟出这一层利害,听得太后亲口点明,心上只骂自身资质愚钝,接着再问:“可驸马是否参与了叛乱还是未知,若是驸马坚执一言,不肯认罪,也奈何不了他,这可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在武太后听来无疑是如同幼童稚言,嗤笑道:“谁说一定要有凭有据,方法多的是,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数,有些人不用你去动手,他也不会苟活,薛绍便有这样一点好处,他骨子里学的是魏晋之风,怎会随着浊流浮沉?”

春樱并不懂何为魏晋风骨,只觉都是无用之物,人生在世,不外乎功名利禄,那些虚妄的理念根本是可笑。

“可惜了薛驸马这样的人物!”春樱还是叹道,她见过薛绍很多次,那样出众的男子世间少有。

“薛绍有什么好?除了一身好皮囊,他有什么!没有一点儿上进心,视仕途为悬崖峭壁,这样的富贵闲人,同那纨绔子弟没有不同!”武太后一直不满意薛绍,她需要的是强有力的亲信,“说来也是后悔,当初若不把太平嫁与薛绍,今日也不会有这样的局面,我武家的子弟哪个不是人中翘楚,就说承嗣,精明能干、既有野心又有气魄,且正妃之位空置着,若是太平能嫁给他,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姻缘!”

春樱脑中轰一声炸开了,原来武太后一心想要处死薛绍,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武李联姻,稳固权势,可她挑谁不好,竟然最为中意自己的情郎武承嗣,慌乱中开口说:“您的堂侄武攸暨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话一出口,立马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口不择言,望太后包涵!奴婢的意思是武将军对公主素有仰慕之心——”

武太后打断她的话,笑得耐人寻味,“薛驸马尚在人间,你这是着急什么!不过你也是提醒了我,我那堂侄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做右卫中郎将也有些时日,是该提拔提拔了!”

春樱低了头,不敢接话。

“两个多时辰了,我那女儿的膝盖怕是磨破了,你去扶她进来!”武太后看着计时的沙漏说。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1 生机萌动:世间你最重要

春樱遵照武太后的指令出殿请太平公主,一眼便看到公主跪地如磐石般,动也不动,心中既有怜悯,又有几分畅快,想到太后有意撮合公主和武承嗣,怨气又被激了出来。走到太平身边,恭敬中带着冷淡:“公主请起身,太后召您入殿。”边说边蹲身搀扶,用力却极其轻,根本扶不住双膝早已麻木、一动身便颤悠悠的公主,太平重心不稳,一下跌落在台阶另一侧。春樱装出惊忧害怕的样子,主动告罪:“奴婢该死,公主赎罪!”

太平一心想着如何搭救薛绍,无瑕分心这些细枝末节,强撑着站立起来,门口有手执拂尘的太监迅速上前搭了把手搀住公主,小着心叮嘱:“公主请慢行!”

春樱嘴角带了嘲弄的笑,觉得不可一世的公主也有今日,长久以来的不平衡心理得到了疏解,跟在太平身后一同进了殿。

太平见了武太后,执意又要跪,武太后令人强拉住,大声道:“赐座!”太平几乎是被内侍压在了绣墩上。

武太后这才吐了团气,挥退不相关的人,踱步到太平跟前,拿丝帕为她细心擦去脸上的泪痕和汗渍,无比怜爱道:“令月,我的女儿,你这又是何必?母亲实在不忍见你这个样子。”

太平有些失控,抓住太后的手,泪如断线珍珠,“母亲,求您救救驸马,女儿不能失去他,否则甘愿一死!”

武太后了解她每一个孩子的个性和软肋,声音平静祥和,“令月,不是母亲狠心,实在是母亲身在这个位置,驸马又牵涉到这种事情,若不公允处置,怕是难以服众。”

这一点苦衷太平可以体谅,但她深信薛绍是被冤枉的,辩解说:“可是母亲,驸马是无辜的,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信他,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这样苍白无力的说辞无疑不能说服武太后,可太平情绪激动,受不得半点儿刺激,武太后话说得很迂回,“女儿,驸马当然没有谋逆之心,可是难免被人撺掇,受到蒙蔽,况且令月你别忘了,薛绍的亡妻,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我们母女虽没有亲手杀死萧娘,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若连杀妻之恨都能淡忘,又岂是你可托终身之人!”

太平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也是她心底一直不肯面对和承认的,薛绍当着她的面坦然认可参与李冲叛乱一事,他是在自寻死路,也是在断绝太平的全部念想。

“母亲,退一万步而说,即使驸马真的有过不臣之举,那也只是一时糊涂,他对女儿情真意切,请母亲怜惜女儿,看在女儿一片痴心的份上,对驸马网开一面……而且要定驸马的谋逆之罪,证据并不确凿充分,否则来俊臣不会在我公主府假客气!”太平算是交出了底线。

武太后心中早有定论,可这个痴情固执的女儿还是需要想办法敷衍,于是假意连声叹气,好一会儿不开口说话。

太平用尽耐心去等待她的回复,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光泽,那便是希望。

武太后像是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终于说道:“只能依着你,做母亲的还能怎样?可驸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牢狱之灾免不了,且先关押一段时间,等李冲之事彻底翻页了,象征性地打几十板子即可……母亲能承诺你的,只有这些!”

太平脸上如同雨后放晴的天色一样,瞬时好看了不少,抱住武太后千恩万谢。

看着雀跃欣喜的女儿,武太后灿然的笑容背后藏匿了浓浓的阴霾,她轻轻拍着太平的后背,想起公主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守在摇篮前,也是这般安抚着啼哭不停的孩子。太平的倔强和刚烈,想必生下来便是如此,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去着手打磨一番。

“太平,母亲始终以你为荣!”武太后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沉浸在兴奋中的太平早已精力殆尽,她没听清楚,也没再追问。

一晃薛绍已在狱中两月有余,太平日日去探视,却无不例外都被薛绍坚拒,太平从不忍心令他难堪,因此尊重他做出的任何决定,心想着再煎熬一段时间,等到薛绍出狱,什么都可以从头开始,她可以等,可以忍,可以无条件付出所有,她不信他是铁石心肠。

这日到了午膳时间,侍女刚把一盘炙羊肉端上食案,太平立马避得远远的,以袖掩鼻,正要开口说什么,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赶紧捂住嘴。身边之人一看这情形,忙安置公主坐定,一人去拿痰盂,一人去取温水,太平感到胃部袭来一浪一浪前所未有的恶心,终是忍耐不住,悉数吐了出来,这呕吐的阵仗有些惊人,侍奉的婢女难免惊慌,唤了名年长的管事阿婆进来,阿婆轻轻拍着太平的脊背,又替她自上至下抚着心口,问了一句:“公主这样有多久了?”

近侍忙回:“断断续续有些日子了,奴婢们要请医官给公主看看,可公主不肯,只说最近食欲不振、精神不济的缘故。”

大娘揣测出几分,但不敢断言,小声提醒道:“公主,您还是准许医官前来给您瞧瞧,或许驸马也会高兴。”

太平依然感到难受,摆摆手不说话。

大娘毕竟是有过经验的人,对着有些呆愣的小侍女说:“去给公主端一碗酸梅汤。”

“可是公主向来不喜欢食酸。”小侍女没动,很是不解。

“哪里这么多的废话!此一时,彼一时。”管事阿婆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记住!恰要酸一些,蜜和糖都要少放!”

小侍女懵懵懂懂点了头,这才跑了出去,只消一小会儿,双手捧着现做的酸梅汤出现了。

阿婆接了过去,伺候着太平饮下,太平奇迹般没有抗拒一贯厌恶的味道,相反闻着这气息,五脏六腑瞬时清新了许多。

一碗饮下,慢慢舒缓了过来,嘴唇微动:“阿婆,你方才说什么,同驸马有什么关系?”她十分不解。

阿婆眉眼一弯,微笑着:“怕是关系大得很!”

太平突然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这段时日她忙于为薛绍奔走,竟忽略了身上的葵水已是许久不曾如期而至了。

她压制着起伏不定的情绪,声音显得十分平稳,“去请医官!”

从宫中召来的御医脚程上耽误了些时间,但请脉诊断却是又快又准,跪伏在地,语气中没有半分疑问,“恭喜公主,此乃双身之喜!”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侍婢都跪了地,齐声道贺。

太平只露了一丝笑容便收回了,薛绍目前处在这样的境地,他若知晓,心中又会作何感想?他会激动兴奋,还是愈发矛盾纠结?

打发走了满屋子的人,太平静静躺在榻上,将一只手放在依然平坦的小腹上,事到如今,她竟然不敢去见薛绍了,可她与薛绍之间必须有一条纽带相互牵连着,她想到婉儿,也只有婉儿,是他们双方都能相信的中间人。

次日,太平入了宫专程去找婉儿,婉儿正在整理中书省侍郎起草的新政令,一见公主有些风风火火的样子,停了手中的笔,行礼拜过以后将公主请入偏厅。

“公主,这里清静,平日只有几位阁老偶尔在此饮茶,可最近他们怕是没那个闲空了。”政务之事婉儿不便多说,也为太平沏了一杯茶,笑盈盈道,“尝尝,这茶叶是那几位阁老常喝的。”

太平端起茶杯,迟迟未饮,慢慢又放了下来,“婉儿,驸马的事——”她感到有些难以开口。

婉儿当面解释道:“公主,对不起,薛驸马的事情我没能压下来,只有周兴肯卖我的人情。”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驸马的事情怎么也怨不到婉儿你头上。”太平也解释说。

婉儿察觉到公主的异样,安慰道:“好在太后愿意宽待驸马,公主再忍耐一些,很快便是团聚之日。”

“我有孕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传进婉儿耳中,禁不住一惊,这诚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时机不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保证结果。

“恭喜公主,这真是这些日子以来奴婢听闻的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婉儿所说属实,然而隐隐约约的不安也并未消除,她也明白,这份不安公主同样有,甚至更深更重。

太平愁眉不展,本就清瘦的脸颊眼看着就要凹陷下去了,却坚持勉强着笑笑:“婉儿,谢谢你!你能否替我去见一面薛绍?”她有些艰难地说。

“当然。”婉儿从未想过要拒绝太平提出的任何要求。

太平放下骄傲,神情虽寡淡如水,可藏满了幽怨和深情,“不瞒你说,他不肯见我,这么久了,他一直不肯见我,可我相信,他一定有话想同我讲,我也有话想让他明白。”

婉儿没想到内幕是这样,她乐意为太平分担苦楚,可她更想对太平说,这样一段不对等的情感,必然不是最好的。

“公主,您现在有了身孕,凡事都要多为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着想,你们才最重要。”婉儿说得含蓄,太平心上的累累伤痕实在不忍去触及。

太平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这你放心,这是我同薛绍的孩子,胜过我的生命。”

没有什么能胜过你的生命,只有它在,一切才有依附,婉儿在心里回应着,生命来之不易,曾命如蝼蚁的她最有发言权。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2 情深不寿:陪他走过最后的路

婉儿来到狱中,见到了薛绍,她并未告诉太平,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前来探望,早在薛绍刚刚下狱之时,她便来过,那时她用最强硬的口气要求薛绍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谋逆一事,即便被撬开嘴,也半个字不能松口,来俊臣他们并没有铁证如山,公主也会用尽心力去保全,她动了怒,因为薛绍生无可恋的表情和语气,“驸马只求一死倒也爽利了,可生者还有漫长的时间去消磨,你这是在拿钝刀割人的心!”薛绍身着单薄的囚衣,面上和唇上毫无血气,他没有挽发,盘膝坐在草垫上,开口便是肆虐的冷气,“婉儿,我早就没有颜面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你应该懂。”

婉儿几乎是吼了一声:“什么叫我应该懂!就因为我身上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吗?对于一出生便消失了的家族和亲人,我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难过!”

薛绍微微一愣,望着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婉儿冷哼一声:“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以为偏偏就唯独我一人或痴或傻?何况大明宫哪有秘密可言?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全部!”

“既然如此,你不要劝我,我也不要妄自去揣测于你……你要劝的,从来不是我,去劝劝她,多劝劝——我没办法再面对她了。”薛绍抽了抽有些干枯的嘴角,眸中之光不同于往日,而是与牢中油灯一般昏暗。

“薛绍,我对你有愧,萧娘之事,我便是始作俑者,你该恨的,只有我!”婉儿直呼着他的名姓,一腔无处发泄的恨与憾困着她,“公主本是众人仰望的月,如今成为你脚踩的尘,她何以至此!你难道不知?她对驸马你的爱意,怕是早把后半生的激情耗尽,你却只想轻巧地撒手而去,又有谁为公主今后的人生负责?我根本不关心驸马你是否真与李冲等人存有默契,只要你肯按照我说的去做,即使都是真的,你依然可独善其身!”瞟了一眼薛绍,愈加气愤,“别用那种清高孤傲的眼光看我!我是从杂草堆里长出来的,我惜命!你们要的那些风骨,我全都没有!”

薛绍只顾摇头,不肯再继续往下说,面对他的顽固和执迷,婉儿纵然拥有一副铁拳,也击不中他心上的寸缕。于是婉儿负气离去,直到公主亲自找上她,她才决定再去狱中,虽一直未去,可婉儿对薛绍的关切并没有减轻,相反,她暗地托了狱卒,为他打理好各种狱中事务——这本也轮不到婉儿,可薛绍不买太平的账,婉儿只好代劳。

这回再见薛绍,婉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上次见到的他虽不事边幅、形容消极,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在,可眼下之人,婉儿几乎就要认不出,双眼深陷、颧骨突出,修长的四肢隐约可现白骨,他卧在石床上,见了来人,只是微微抬眼。

这幅模样任谁看了也会心痛不已,婉儿不再与他置气,强忍着泪说:“驸马,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你不愿活,也可寻个好死。”

薛绍费力一笑,视生死如游戏:“婉儿,你叫他们好生照顾我,我哪有寻死的法子?只得如此!”

“说得似乎是婉儿的不是。”她迎合着他,颓然一笑,继而咬咬牙继续说,“驸马你好狠的心。”只是再多的责备已无济于事。

“我待她凉薄,可我若对她好,萧娘的魂魄将不得安生。”薛绍口中干枯,用舌尖抵了抵上齿,才勉强着又说出一句。

婉儿感到锥心般的痛悔,“我犯下的错,无可饶恕。”

薛绍已是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彻底释然了,“不怨你,谁也不怨,这是命。”

婉儿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摇头说:“驸马,你要振作!不要这样轻易就认命,你明明可以同它斗一下,当年我初见你,是何等的气度和风华,那才是你!”

薛绍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我终究是要不存在了,还要那气度和风华做什么?都说锦上添花,可这匹锦都被毁掉了,那些花何尝不是多余?”他的气不顺,喉间似有物,空洞的双目中映出不规则的阴影。

“驸马,你安安心心上路,公主那边有我,不过恳请你留口气见公主最后一面。”婉儿含着泪,没让它滴落下来。

薛绍不回答,动了动眼皮,婉儿轻声:“驸马,我扶你起来梳洗一番,无论生离,还是死别,都要欢欢喜喜一些。”

“劳烦了。”薛绍吐了三个字,这是同意了婉儿的提议。

婉儿差人打来热水,预备好衣饰冠带,悉心为薛绍盥洗梳发,又为他换了一身素底暗纹的长袍,保持着笑说:“看看,驸马还是这样玉树临风!”

可惜狱中没有铜镜,薛绍无法分辨婉儿的话是真是假,即便是假,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十分清楚自己消瘦且憔悴,不过心已死、身未灭而已。

“驸马,请静候片刻,公主虽人在外面,可丝毫没有思想准备,请让我先去同她讲一讲。”婉儿渐渐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让她有了新的发现,薛绍狱中绝食这样的大事居然连公主都瞒住了,看来希望他死的人明处、暗处都大有人在,更令婉儿纳闷的是,狱卒对薛绍确有格外的关照,同时又知情不报、助长和加速着薛绍的灭亡,这样矛盾的举动必然是遵照了某种授意,是什么样的授意能凌驾于公主之上?婉儿的心猛然被扯出一个窟窿,像是有呼呼的冷风灌了进去,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原来薛绍必死是早就算计好的。

此时不是探讨阴谋的时候,婉儿决意让太平公主放手,哪怕肝肠寸断,如今也必须放手,这样至少她和腹中胎儿能够保全下来。

所有这些都不能明说,否则火上浇油,落得鱼死网却不破的结局就太不值当了。

原谅我,公主,我用最为世故的值与不值来衡量着你最为珍贵的情感,原谅我为你做最庸俗的打算。婉儿这样忏悔着,眼角终于坠下一颗闪亮的泪珠。

走出幽暗狭长的监狱,太平正焦虑着,原地反复走来走去,她的局促紧张令婉儿愈加心痛。

“婉儿。”她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没问任何话。

看着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婉儿只得无情以对,没有做任何铺垫,径直就说:“驸马绝食多日了!怕是命不久矣!”声音有着些许沙哑,那是掩盖不住的心酸。

太平只觉难以置信,脸色瞬时变得惨白,又哭又笑又闹:“婉儿,你和薛绍合计着骗我对不对?你们好让我死心,是不是!我每天都到这监牢外,他绝食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们的骗术一点儿不高明,是在逗弄孩童吗?我是堂堂公主,不是三岁小孩!”她喊了出来,抽泣之声抑制不住。

婉儿拥住她,同她一起落泪,“公主,驸马是怕你会阻止,他不想拖累你。”这是经不起考证的理由,婉儿暂时用来安慰她。

太平泪水泛滥,质问道:“你没告诉他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就要做父亲了!”

婉儿狠着心回答:“没有。”

太平一把推开她,像是不认识一般,满是泪痕的脸显出狰狞来,“为什么?”她嘶喊无力,声音弱了下来。

“驸马在等着公主,诀别之际,奴婢希望公主同样不要说。”婉儿放慢语速,这样哽咽之音不易被觉察出。

“为什么?”太平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婉儿,“总该有个说法吧!叫人死叫人活,总该有个缘由!”她不再流泪,侧过脸,那份坚毅和勇敢又回到了她身上。

婉儿说了实话,字字句句都在泣血,“驸马一心求死,需要我们成全。即便逃过这一劫,公主认为太后会轻易饶过驸马吗,还会有别的更让人难堪的由头,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公主见的还少吗?何况薛驸马那样耀眼的人,决不会允许自己苟活于世,越是耀眼越是不能蒙尘受辱,公主远比奴婢懂得驸马的心性……奴婢若告知驸马公主有孕之事,他死不成也活不下去,不能痛快死,不能畅意生,他想要的安宁将片刻都得不到!”

太平激烈的情绪慢慢和缓了下来,她凝神静思,很快有了答案,“我不能这么哭哭啼啼去见他,我不是为他送行,而是陪他走过最后的路。”自袖中取出一方绸巾,仔仔细细擦去脸上的泪渍,又用手指理了理双鬓的碎发,将鲜艳的步摇摘了下来,“婉儿,我这样可还好?眼睛是不是红肿难看核桃一般?”

婉儿泪中有笑,微微颤声,“公主依然美丽无双。”

“但愿他来生能记得我这张脸。”太平闻言一笑,朝大狱中走去。

狱中的薛绍已是奄奄一息,太平将他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眉眼,始终带着暖意的笑容。

“令月,对不起,我利用了你。”薛绍双眼涩重,迷糊中仍坚持说。

太平吻一吻他干裂的唇,“没关系,我愿意。”

薛绍忽然滚出泪来,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

太平与他脸贴着脸,轻轻问:“薛绍,如果下辈子你还会遇见我,我能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薛绍用脸蹭一蹭她,笑了,声若游丝却温柔至极,“这辈子你已经是了。”

太平绽放出的笑容如同昙花一般,炫目过后便是急速的凋谢,而她怀中的薛绍正在一点点变得冷却,太平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这才发现他那抹笑意早已僵硬,终于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钻入婉儿耳中,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痛失至爱,是她历经过的劫难。她撑了过去,同样相信公主也能撑下去。

薛绍去世,武太后为了安慰悲痛欲绝的女儿,打破唐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太平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太平接受了这份恩宠,却拒绝了其中所谓的母爱。

半年后,太平在崇仁坊中的新府邸诞下薛绍的遗腹子,取名为薛崇简。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3 三郎急症:要的就是见死不救

一晃又是深秋时节,然而凋敝的景象在深宫中并不存在,总有应季应景的花草迎合着人的心境。这一年婉儿做到了正四品侍书女官,官服也随之变成了深绯色,她开始变得不苟言笑,同宫中许多老人一样,年纪不大,却世故老道、人情练达,就像戴上了许多面具,随时随地、因人因事上演着“变脸”的戏法。婉儿也深知,一张面具若是戴久了,摘下来也会痛,因此刻意存了几分真心,庆幸的是,她的真心不是无处安放,皇宫之中,她仍有牵挂,这其中便包括李旦五子,这五个小小的儿郎并不同于派往他国或敌方的质子,但同样吉凶难料。

婉儿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心腹,是一个爽朗简单的宫女,南海郡人氏,刚刚满了十六岁,虽说不上有沉鱼落雁之姿,却青春洋溢,充满了纯真的活力。

“阿清。”婉儿这样唤她。

“奴婢在!”阿清总这样回,仿佛随时整装待命。

婉儿唇角弯出浅浅的弧度:“别终日这般紧张兮兮,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出兵打战了!”

阿清挠挠头,干干一笑:“奴婢还真想上前线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婉儿忍俊不禁:“你的阿爹阿娘是不是自小就把你当成男儿来养?”

“女史怎么知道的?”阿清一脸懵懂,却又毫不掩饰崇敬之情,在她眼里,上官婉儿便是活着的传奇。

螓首蛾眉的婉儿外表极其柔媚,内心却截然相反,她身居要职,身边谄媚逢迎之人并不少见,分辨阿谀和赞赏便成了她必备的能力,阿清的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阿清,我十六岁时并不如你。”

阿清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又被女史你看穿了!”

“很多时候只是最简单的道理,并不是这个人有多高明,你个性大大咧咧,行事颇有英武之气,这自是从小耳濡目染养成的。”阿清的父亲曾在军中服过役,还当过一个小小的伙长,军旅情结尤其重,可惜的是膝下仅有一个女儿,无人能承继他的戎装报国梦,可阿清也没被养成温婉的女儿,相反被教育得同男子般豪情义气。入宫为婢,对于阿清家来说,这是一个意外。

阿清却感谢这个意外,皇宫之中的光怪陆离令她暗暗咋舌,但能追随婉儿身侧,她开始自信起来,她不贪心,想着只要能有婉儿十分之一的胆量和智慧便已足够,或许她也能成为一名最低等级的女官,这对于出身卑微的她来说无疑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可阿清还是不敢同婉儿说,那是她的梦想。

“阿清,太后宫中五位小殿下近况还好?”婉儿见她默默不吱声,也不去追问她的心事,“这几日,三省之间往返的部分文书存有争议,到我手上便成了烫手山芋,我可不能直接扔给太后,费时费力算是解决了,可却无暇去看望几位殿下。”

“都挺好,五位殿下同吃同住,感情十分深厚……小殿下们能文能武,最近又有了新的师傅教他们骑射。”阿清感到有了用武之地,回答得很有成就感,“皇太子殿下还学了长笛和羯鼓,郑王殿下的画技、书法则精进了许多!”皇太子殿下说的是李旦长子李成器,郑王指的是李旦第四子李隆范。

“楚王呢?”因有李旦的嘱托,婉儿对李旦第三子楚王李隆基总是多一份关注。

阿清摇摇头:“不好讲!”

“怎么个不好**?”婉儿只觉她言辞和神情都有些好笑,逗弄着她问,“殿下得罪你了?”

阿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楚王怕是连奴婢脸圆脸扁都不知道,哪里会有‘得罪’一说?”

“他记不住你的长相,你很失落?所以才不好讲。”婉儿继续调侃道。

阿清有些急,忙着解释,“绝不是这样。”面有难色,唇瓣微松,像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才接着说,“楚王的性子女史是知道的,特别有主见、特别有个性,一般人他不爱搭理,一般人也不敢去搭理他。”

婉儿笑她话中两个“特别”和两个“一般”,心想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你们同他计较什么?

“这是楚王与众不同的地方,阿清,难道你不认为在这人云亦云的宫廷之中,我行我素是一种能耐,更是一种品格吗?”婉儿拿话点了点她。

阿清不固执,相反信奉着婉儿说的便一定是对的,频频点头,“女史说的对!奴婢眼窝子浅了!楚王又岂是池中之物!”

殊不知此时,李隆基这非池中之物的“金鳞”却被牢牢困在了池中,病恹恹的,无助且弱小,几个兄弟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父母不在身旁,一时间全无主张,恒王李成义在五兄弟中行二,或许是生母柳氏地位不高的缘故,他的性格最为平和内敛,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去请上官女史帮忙?”

皇太子李成器年龄最大,听了这个建议,握拳一紧,“事关紧急,就按二郎说的办。”

四郎郑王李隆范人小鬼大,贼兮兮一笑,“女史一向最疼我家三郎,想必是没问题。”

李成器凶他一眼,“休要胡说!还嫌给女史添的麻烦不够多!”

李隆范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嘀咕,“添麻烦的不总是三郎吗?怎么这还兴连坐了!”说完一吐舌头,自己先笑了。

“四郎,你就消停点。”二哥李成义将声音压了又压,“三郎高热不退,这急症来得凶险,我等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不是我没心没肝,只是我相信三郎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过了这一关!”李隆范收起那股纨绔劲儿,从容道。

“都是那可恶的妖女!”赵王李隆业兄弟中最小,恨恨骂道。

都说童言无忌,可皇城中没有这么多体谅,大哥李成器猛然一拉最小的弟弟,“五郎慎言!”

李隆业说的这个“妖女”正是武太后的贴身侍婢春樱,若是人的一生如同花期般,如今便是春樱绽放得最为肆意的时候,满树满树的樱花连成一片红云与天相接,嚣张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她的风头有时甚至能盖过婉儿,武太后喜欢她的野心和无情,更重要的是,她比婉儿好掌控许多,没那么聪敏多才,给点世俗的好处便能任由摆布。

春樱虽靠上了武承嗣这颗大树,却仍旧摆脱不了李旦带给她的阴影,因爱生恨,爱之深则恨之切,这也是一条规律。

当五王宫中的内侍欲向武太后禀报李三郎身染恶疾急需诊治之时,春樱在心底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他李旦当初拒我于千里之外何其狠诀,决计是想不到未来会有这样一天,他和他最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会落在自己手中,这是一条性命,可春樱要的就是这条命。父债子还,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她冷森森地笑着,一口回绝了内侍,“太后不在宫中,请改日再来!”

十万火急,内侍只得问:“请问何时再来最为适合?”

春樱白眼一飞,似笑非笑道:“要不我去帮你催催太后?”

内侍惶恐不已,连声认错。

春樱朝他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内侍只好返回宫中,向皇太子请示,几个皇子义愤填膺,可又无能为力,眼看着李隆基危在旦夕,只得出此下策请上官婉儿出马。

前来求见的是恒王李成义,他没进婉儿的住处,而是将婉儿请了出来,简明扼要说明来意,婉儿对谦逊的李成义一向大有好感,听了他的话,几句安慰之后,立刻动身前往太后宫中,去了才知春樱那句“太后不在”并非妄语,武太后确确实实不在殿内,她榻上榻下的得力干将薛怀义好巧不巧在督办明堂时不小心摔伤了,腿骨折断,不便挪移,武太后火速前往探视,顺便在春樱的建议下带走了尚药局所有御医、司医和医佐。

不过一个男宠,一个简单的摔伤,竟然搬空了尚药局所有高等医官,薛怀义在武太后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春樱暗戳戳的心机更是可憎可恶。

急症不同于其他任何要务,等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缓,婉儿眉头深锁,手心都渗出汗来,李旦被幽闭,威权全无,冒然相告只能令他愈加忧心,可还有何人可供救急?隐隐间,她回想起一个人来,当年在东宫身心失控感染了风寒,那名替她诊治的女医秦娘浮现在她眼前。

就像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婉儿对阿清急呼呼地说:“快去尚药局找一个姓秦的女医!”

阿清火急火燎赶到尚药局,幸好秦瑶因为女人的身份留守在内挑拣药材,阿清寻到了她,顾不得细说,拉了便走,路上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医者仁心,秦瑶虽很少出诊,无名无分,但医术和医德并不比那些御医们差,她摒弃私心杂念,专注为李隆基诊治。

“太子、几位殿下、女史,楚王殿下这是热症,来势凶猛,高烧不退,但来得快,也去得快,请不要太过担心。”秦瑶先是安了这群人的心,继而说明医治之法,“只需发汗散邪即可,奴婢这就去煎药,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宿需要一直有人为殿下更换热敷的棉巾,越勤越好,热敷的温度也要始终如一。”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4 过往如烟:前路仍是未知

秦瑶随着侍婢出门去熬药,所用药材很常见,五王宫中都有备着,但药方关键在于配比得当,热症又可细分为多种,即使表象一样,泄热之法也是各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因此宫中即便有略识热毒者也不敢挺身尝试,这使得李隆基的病情有所延误,但秦瑶并不感到棘手,她调配好黄柏、栀子、黄芩等药材之后,又开了保脾护胃的方子,叮嘱伺候的宫人等楚王热度降下来之后用以调理。

阿清主动去揽彻夜照料楚王的辛苦活,皇太子李成器致谢并婉拒:“我们宫中可供差遣的人不少,就不再叨扰女史的人了!”

婉儿笑声浅浅,“好吧,不叨扰我的人,那就叨扰我!今晚我来照顾楚王殿下,谁也不许和我争!”

四位皇子同时怔住了,李成器搓搓手说:“这不合适吧。”

李成义跟着点头,“没有让女史辛劳的道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事。”这话见外了,他立即又解释,“自从我们五兄弟被养在宫中之后,事无巨细,烦劳女史的地方实在太多,这种亲力亲为的事我们兄弟都可一力承担,不可假手于人、偷懒耍滑。”

见他说得一板一眼、颇有担当,婉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后半夜让我来照看楚王,否则放心不下,我断然也是睡不着。”

皇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真诚的关怀,阿清担心时间稍长他们会醒悟出同样是半夜,后半夜却尤为辛苦,赶紧说:“各位殿下请放心,奴婢会在女史身边打替班,何况还有内侍一道值夜,人手方面没什么可计较的,说到操劳,还能比得过女史通宵达旦批看文书?”

婉儿十分满意阿清的机警,唇角一勾,“郑王和赵王尚且年幼,本就需要多多休养,纵然兄弟情深,也请以保重自身为首要,速去安寝,何况人多手杂,影响的正是病榻之人;太子与恒王既已下了决心,便请守好前半夜,至亲在侧,也好叫楚王殿下定心安神。”

众人对这番安排均无异议,相互行礼之后便各归其位,李成器派了一个婢女请婉儿和阿清去东边厢房暂歇,婉儿临走之前再看一眼榻上迷迷糊糊的李隆基,心上酸楚,却未做停留,对着两位殿下拜了一拜,“太子、恒王费心了!”

李成器和李成义对望一眼,自家兄弟,何谈费心?上官女史终是太客套了。

反倒是阿清体味出婉儿是把楚王李隆基之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两人走出楚王的房间,女医秦瑶正好煎出一碗药来,打了个照面,婉儿交代阿清将药送进去侍奉着,待到没了旁人,婉儿终于对着秦瑶说了句,“秦娘,别来无恙!”

秦瑶微微低头,跪了下来,明明有求于人,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女史,奴婢有一事相求!”

婉儿对这看似突然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和着迎面吹来的风说:“你想要王复盛的骨殖?”

秦瑶心上一晃动,与婉儿目光相触,“原来女史早已心知肚明。”

婉儿很少会有冷漠至极的笑,此时现了出来,“其实当我得知王复盛那个藏在心里多年的人就是你时,我很震惊——没想到你们之间会有这样的渊源,毕竟这么多年你们没碰过一次面,没说过一句话,完全是形同陌路。”

“那是因为彼此之间再也无话可说,无情可诉!”秦瑶答得很利落。

“既然如此,还要那副骸骨做什么!不如扔去荒郊喂狼!”婉儿故意这样说,她想逼着秦瑶袒露心声。

“他在先帝身边的作为从不光明,暗地里也不是什么正派之人,弃尸荒野并不过分,只是他离家太久,我想带他回家,纵然他十恶不赦,也是有家的人。”秦瑶的话说得又轻又缓,眼角细细的纹路中渗出淡淡的光泽。

婉儿一抬手,“秦娘,你对我有恩,有话起来说。”

秦瑶默默起身,双臂交叉放于身前,“谢过女史。”

“我们边走边谈。”婉儿望一望园中曲折的小路,“有些话说完就让它散掉,值得珍藏的终究太少。”

秦瑶拂一下衣裙膝盖处的褶皱,“全凭女史吩咐。”

一前一后在石路上缓缓而行,婉儿拨开路边伸展过长的枝叶,回头慢言,“当年害我上官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就是王复盛,恕我不会帮忙,除非秦娘能给我一个理由——真正能打动我的理由。”

秦瑶的笑淡得不能再淡,“没有理由,只有一个故事,女史可愿一听?”

婉儿回应以同样的淡笑,“洗耳恭听。”

“女史见识广博,奴婢不知这个故事是否有足够的新意,也不能担保能描述得传神,女史若是想笑,请等我离开之后。”听得出秦瑶在捍卫最后一份尊严,她无可奈何,仰望着天幕,细碎的语言如同地面沙沙作响的落叶,“……我出身贫寒,迫于生计,入宫做了宫女,可王复盛不一样,他家境殷实,又是嫡子,却执意也要入宫与我为伴,屡劝不成,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他本是打算进宫做侍卫,不想同父异母的二兄觊觎家财,设计使他净身做了宦官,我对他有同情、有歉疚,偏偏就没有男女之情……后来我跟了医博士学医,在患坊结识了太医署裘医正,两人情投意合,只是没料想,裘医正竟无端卷入当年王皇后、萧淑妃一案中,落得个被武皇后绞杀的下场……我曾一度恨过武后,后来才知道恨错了人,我终究小看了王复盛,他竟也是一个拨弄风云、不择手段的人……得知真相后,我竟恨不起来了,他以真情为盾,抵挡着我的一切怨恨……到如今,我待他便是如此,没有爱,也没有恨,可这又未尝不是最深刻的感情?”

秦娘所述的这段恩怨情仇在无所不用其极的皇宫的确不算新鲜见闻,婉儿虽没彻底练就出一副铁石心肠,却早已不会被轻易左右意志,她认定怜悯之心一文不值,于己于人,都是无用无益。

“秦娘,这个故事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在于真实,除此以外,我心上没有丝毫触动。”婉儿无情却有心,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又有哪一段不是可歌可泣?

秦瑶面对毫不动容的婉儿,不恼也不怒,迫不得已,她开始将婉儿心上的伤疤剥落,“想来能触动女史的,唯有一人……奴婢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在东宫,女史昏迷,当时的太子一直守在女史榻前,那种神情,真叫人看一眼就如同心上被剜了一刀,可惜的是,女史恐怕至今都不知晓,太子当时那种处境,已经请不来御医了,他费了好大的劲,不惜自残伤身,才把我从尚药局弄进东宫,他生怕女史你有一丁点儿闪失,紧张慌乱的神情让我绝不相信他会有心害你,一切都不得已,到头来,伤人都是在伤己,所以女史,别再拿无情当铠甲,凉了旁人,也暖不到自己!”

婉儿感到心头一阵作痛,如同旧疾复发一般,她抵御不住,周身渐渐发寒,扶住身边一株不知名的树,“是他成就了今天的我,我却再也无法回报于他!”

定定看着柔中带刚的秦瑶,急促一笑,“三日后,去内侍省领王复盛遗骸。”

秦瑶拜了下去,她的心静了,投石也无声,“太后早已允许我离宫,我却一拖再拖,感激女史成全,我会带他一起走。”

“幸好你一直在拖延,否则今日我该去寻谁,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楚王必有后福……你对楚王殿下和我都有救命之恩,我不思报答,却一再为难于你,为的只是彼此坦诚到底。”婉儿的声音清晰却诚挚。

秦瑶依旧保持着半躬的状态,迟迟没有直身,“既然女史愿同我交心,我便再说一些唐突的话,请女史见谅。”

婉儿搀她一把,“秦娘,你心地明净,事无不可对人言,但说无碍。”

“女史身世可叹,但请不要怀有复仇之念。”秦瑶脸色变得黯然,婉儿心知这是在为自己忧心,不禁有些感动。

“武太后能让女史你名垂青史,也能让你遗臭万年。”旁观者如她,已洞穿了其中利害,婉儿又岂能不知?

“我不是她的对手。”婉儿轻描淡写,朦朦胧胧的树影下,她的话似乎也在飘飘荡荡,“何况我若说从未想过复仇一事,你们是不是都不会相信?事实上,我确没想过……夜深人静时,我独自设想,如果上官一族没有被灭门,现在的我一定是个名门闺秀,养在深阁里,读着女则,做着女红,诗词歌赋也会学一些,但经史子集怕是与我无缘,更别说敕文政令,我会慢慢长大,及笄而嫁,嫁给谁暂且不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清规戒律的一生……简直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相较而下,我更欣赏现在的自己,有痛有欢,会爱会恨,也更憧憬变幻莫测的未来。”

秦瑶用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唇齿皆动,“原谅我同别人一样,拿庸俗的心思去衡量女史的得失。”

复仇有如枷锁,婉儿并不知是否应该卸下,李贤的话依稀还在耳畔,她对秦瑶的说辞只是内心极小一部分思虑,面对任何人,她都不能和盘托出,仇当然要报,恩当然要谢,恩仇并不能完全相抵,总有多出的,婉儿能确信的是,多出的那些依旧是恨,家人的仇、李贤的仇,李旦之困、薛绍之死都在加重这仇恨,然而她并不急于一时,她能等,等多久都无所谓,武太后年事已高,她终能等到。

“秦娘,今日辛苦,你早些回尚药局歇息。”婉儿不再谈这个话题,浓浓的夜色催促着她切莫优柔。

秦瑶会意,致以歉意的一笑,“奴婢告辞!”

婉儿目送秦瑶离开,一时间略有恍然,正觉脚步沉重,阿清一路小跑寻到了她,“上官女史,你怎么一个人呆着这里?秦女医呢?”

婉儿将一只手搭在阿清肩上,话中不着痕迹,“女医早就走了,我散散心而已,楚王的药喝下去了吗?”

提起给楚王喂药的事情,阿清激动了,比划着说:“女史,楚王明明烧得神志不清,可警觉得跟兔子似的。”她本来想说狗,可话到嘴边斟酌了下,换了一种听上去比较雅观的动物。

婉儿一半好奇,一半迎合着她的情绪,“小殿下怎么了?”

“他就是不张口,奴婢好话说了一箩筐,他就是油盐不进,还好恒王殿下说了一句,‘三郎放心,这是上官女史请来的人’……楚王这才打开紧闭着的牙关……”阿清模仿着李成义年少持重的模样以及语重心长的口吻,莫名有些滑稽的意味。

婉儿笑归笑,心上沉了沉,恒王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暴露出五王艰险的处境,而话中这份独有的信任又让婉儿感到了责任。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5 不相禁忌:或许还会东山再起

李隆基一直睡不安稳,他又热又渴,浑身乏力,思维陷入一片混沌,喝了秦瑶开的药后,高烧渐渐消退,才感到好受了些,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中那些絮状的抽象物化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空白,而他自己闯入了这片空白茫然无助,他像是在一个世界里沉睡了,却又在另一个世界中醒来。

守在他榻前的婉儿同他的母亲窦德妃年龄相仿,或许是未做人妇,更未生养的缘故,婉儿显得更年轻些,若是挽起双髻,素面朝天,看着也和一旁正在铜盆中绞着手帕的阿清差不多,当然婉儿不能开口说话,更不能发表见解,否则便要露馅儿,谈吐和阅历骗不过人的眼睛,婉儿终究冒充不了少女。

“女史,你听听,仔细听,楚王念叨的是什么?”阿清将新换的帕子敷上李隆基的额头,眉心皱起小小一团,很小声地提醒。

婉儿也听到了,榻上那个清俊稚气的孩子在梦中喃喃自语,他吐词浑浊不清,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腹腔和喉中。

婉儿用手背去感知他额上、双颊以及手心的温度,松了口气,“还好,热度比先前轻了许多。”凑近他,凝神屏气细细听着,声音过于微弱和破碎,婉儿听不清,也串不起来。正打算放弃,李隆基从丝被中探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婉儿两根手指,一股强大的力量冲破了体内的障碍物,他几乎是喊了一声,“别丢下我!”

这激烈又突兀的一声吓了阿清一大跳,捂了胸口,瞪大了眼,“女史,他对谁说的?”

婉儿冲她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另一只手将掀起的被角掖实,李隆基这句呓语引人沉思。

他明显十分不安,可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

婉儿将目光尽数洒在他脸上,希望能从这里找到答案。李隆基并没来惊醒过来,反而进入了更深度的睡眠,他的五官同窦玉燕十分相似,整个面部轮廓却和李旦如同一个模子刻出。

见她看得入神,阿清也趁机将这平日冷面横语的小殿下看了个彻底,这一看像发现了新奇物件一般,“楚王殿下原来这么好看!”她不禁惊叹。

“帕子要换了。”婉儿被李隆基攥得牢牢的,一点细微的肢体动作都不敢有,将声音压了又压,却不是在回应阿清的诧异。

阿清有所觉悟,赶紧忙着去更换。

夜很漫长,温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手帕用了一条又一条,婉儿始终动也不动,背部和后颈一开始还能感知酸麻,后来便什么知觉也没了,她尝试着将李隆基的手慢慢解开,可他越握越紧,像是要嵌进去一般。

他定是想念着父母,却又清醒之时对此只字不提,难怪李旦对他家三郎的评论只有一个词,那便是固执。

可这又岂是一个固执便能全部囊括?李隆基小小年纪,开始知道了担当和忍耐,他把情绪写在脸上,并非是幼稚,而是一种保全,宫内人人都觉得,这样张扬不羁的宗室子弟必然缺乏心机,甚至连武太后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他格外宽容。

婉儿嘴角浮出笑意,眸光和烛光融为一体,显得温情脉脉。

在几位兄长和宫婢悉心的照料下,李隆基很快便复了原,依旧昂首阔步、目中无人,在宫中折腾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

薛怀义因为腿伤在白马寺静养,武太后处理朝政的时间多了出来,婉儿进出太后宫殿的频率也随之高了,这一日讨论完农桑赋税和考功官吏之后,婉儿退出殿外,准备回内廷办事,一路思索着今年曲江大会的新科进士中都有哪些精于诗赋,哪些策论出众,这样一专注,倒是忽略了其他。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在她跟前炸开。

婉儿吸口气,循声一看,笑了,“原来是楚王殿下,请问有何指教?”

李隆基眼神澄澈,抛出脆生生的话来,“从今往后,你叫我阿瞒便是,家中之人都这么叫我!”脸上的骄傲无以复加。

“奴婢遵旨,小阿瞒!”婉儿见他一副小大人的做派,有心逗弄他。

“别带上那个‘小’字,我可一点儿不小!”李隆基正色强调说。

小孩不承认小、老人不服气老,年少时扮深沉、暮年却好天真,这些怪相都是人性的可爱之处。婉儿欣然笑道:“是,我们的阿瞒殿下!”

李隆基满脸计较,凛然道:“都是些什么不伦不类的称呼!阿瞒便是阿瞒,殿下便是殿下,我若是殿下,便不能是阿瞒。”

婉儿只得收起糊弄孩子那套,拿出敬意和诚意,居下首行礼,“殿下,奴婢失言。”

李隆基先是一愣,接着口中拖出一个字,尾音绵绵,甚是好听,“你——”一双眼睛盯着她,似乎在说真是不识抬举。

婉儿以袖遮面,笑道:“在奴婢心里,殿下和阿瞒是同一个人,这样可好?”

李隆基愤愤转身,毫无留恋之意,“和你说话真没意思,没让你自称‘奴婢’,你却乐此不疲,允诺你的称呼,又假模假样!总之往后,你叫‘阿瞒’我便理会,要不然全当不认识。”

婉儿想起阿清常说楚王人小脾气大,今日算是加深印象了,不过她心中并无半分介意,相反满是欢畅。

身在房州的庐陵王李显虽远离了宫廷纷争,但这些年过得并不安稳。当年被流放快要到达房州地界的时候,韦氏突然腹痛,竟在颠簸的马车中早产了,事发突然,没有充分的准备,李显只好脱下身上的外衣将新生的婴孩包住,这是李显和韦氏的第二个女儿,因其出生时的特殊经历,取名为“裹儿”。韦氏本就是个矫情的女人,一想到别的孩子从呱呱坠地时便是锦衣玉食,这个幼小的女儿却生在异乡,连一件合适的襁褓都没有,顿觉对裹儿万分亏欠。

在房州的这些年,李显虽衣食不缺,但始终战战兢兢,尤其是李敬业叛乱打着匡扶庐陵王的旗号,他吓得不轻,生怕母亲武太后一不做、二不休,灭了他这个口实;后来武太后大肆杀戮李唐宗室时,他每个日夜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紧跟着驸马薛绍死于狱中,李显整个人都垮掉了,不止一次想到自尽。

韦氏对这个脆弱敏感的丈夫虽然感到失望,但仍义无反顾地挑起了整个家族的大梁,她虚荣自私,却也充满坚韧,宫中拨付的用度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根本不够花销,她就集中府上的婢女揽一些刺绣缝补的活计贴补家用,她还在府内府外开辟出一些空地,种上了蔬果粮食,对于一个王妃来说,这些事情简直不可想象,可韦氏抛开了身架,安之若素,从长安跟过来的侍从暗地咋舌,都以为情势所迫之下韦妃转了心性,开始有了当家主母的风范,在他们粗陋的意识里完全体察不出韦氏内心不灭反增的欲求,她从没想过放弃,一个曾经做过皇后的人根本无法安于现状,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的丈夫即使是散架了、成了一摊稀泥,她也要把他捏合起来,没了骨头也不要紧,她便是他的主心骨。

武太后定期、不定期会派人前来视察,每当面对那些阴险狡诈的酷吏,李显就禁不住哆嗦,连路都走不稳,他一刻都没忘记六哥李贤正是在雷同的情景下被逼自刎。韦氏步伐坚定,扶着颤巍巍的李显与来人巧妙周旋,她已经变卖了所有带过来的首饰和金银器,为的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备好厚礼,她用红绫包好金元,塞给目露贪婪的使者,他们总会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然后习惯性地掂一掂重量,嘴角只要略一弯,韦氏便知道她同她的家人又躲过一次无妄之灾。

就这样日子越过越清苦,李显的意志也被消磨殆尽,韦氏逐渐成为他唯一的安慰,他对她的依赖与日俱增,她说过的话、决定的事,李显从不过问,更不会质疑,他常常在想,自己这一生怕是已经毁了,他也没有任何关于婉儿的消息,他不去打听,更没有人主动告知,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本就是奢侈之物,他得意之时况且无法拥有,如今落魄至此,更是毫无资格去假想,有那些多余的情感,还不如随着韦氏一道去喂食院落里的小鸡,李显苦苦一笑,迈出房门。

室外的日光并不强烈,但带了迷醉的气息,熏得人暖暖的,李显瞧见布衣荆钗的韦氏正手持藤条编成的簸箕,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围在正中央,她戴着头巾,想必是为了遮挡并不炙热的阳光,真是难为了她,那么爱美爱鲜亮的的一个人。

“香颂,我来帮你。”李显冲她轻声一喊。

韦氏回过头,没好气地说:“殿下,你还是里屋里呆着,看看书也好。”

李显看一眼身上有些泛灰的锦袍,暗忖着:我算哪门子的殿下?可这样的话他不敢讲给韦氏听,韦氏总是有意无意提醒着他注意天潢贵胄的身份。

她难道认定了我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李显心上涩涩的,他清楚自己的斤两,几兄弟中,他最是黯然无光。

韦氏见他又在傻傻发愣,撒完了手抓的一把鸡食,在围裙上一蹭,似笑非笑道:“阿显,如果有一天,你否极泰来,荣耀加身,会不会抛弃我这个糟糠之妻?”

这是一句戏言,但真实的意思也常常藏在其中。

李显一惊,急声辩驳,“香颂,我向你保证,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说完做赌咒发誓状。

丈夫信誓旦旦的表现让韦氏很满意,也很得意,“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往来的神灵都听见了,日后断不能反悔!”

李显连连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韦氏在心里替他纠正:应该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这话不能明说,韦氏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回应。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6 非卿不娶:他不配,那谁配?

光阴荏苒,落在太平公主这里,又是一番光景。她早已搬离旧宅,并不止一次后悔应该在竹子开花时便立即迁走,或许那样薛绍就不会死。薛绍已走了整整两年,崇简也开始牙牙学语,太平很少入宫,平日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京郊的寺院和薛绍的墓地。

也正是在这两年内,薛怀义奉命修建好了明堂,又在明堂北面建了天堂,用来容纳巨大的佛像,他还以清平道大总管的身份出征过一次突厥,北行至定襄郡大利县紫河,未遇突厥军队,于是在单于台刻石记功而还,返回之后被武太后加封为辅国大将军。

时机渐渐成熟,武太后距离女帝的目标越来越近,可她深谙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愈是接近成功,愈是小心审慎,在称帝前,她还有一件心事要了结,那便是太平的婚事。若不是当时太平有了身孕,她早就极力撮合武承嗣上门求娶了。

武承嗣对太平公主并没有浓厚的兴趣,但他对权位迷恋到极点,因此对姑母武太后的安排十分上心,恨不能立即将太平迎入府中,春樱闷闷不乐,妒意喧天,即使衾被之中也没给武承嗣好颜色看,武承嗣心里好笑,他的身份再不济,也不至于要娶一个宫婢为妻,何况他的姑母一旦当上女皇帝,他便是最有可能成为皇太子的人,算来算去,还是太平公主是绝佳的搭档。

太平虽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但并非不问世事,武太后和武承嗣打的如意算盘她一眼便看透了,她的母亲早已令她寒透了心,这样雪上加霜的运作只会惹她发笑,她很想当面对武承嗣说,薛绍坟头的草都还没长茂盛,要不要同去祭奠?太平也静心思虑了许多事情,薛绍之事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想了无数遍,终于找寻出了真相,难怪婉儿咬定太后一定不会轻饶他,他的死追本溯源只怨自己对他太过迷恋,失掉了自我,也就失掉了她在武太后心中的价值和地位。太平也越来越理解当初六兄李贤为何时时尊称母亲为“皇后”而非“母后”,事到如今,她也只想用“武太后”来指代。

在凉薄的母女情面前,太平决定反击,为此她专门挑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她要用他来洗清武太后带给她的耻辱,这个人便是痴心不改的远房表哥武攸暨。

太平专门在府上设宴款待了他。

武攸暨简直受宠若惊,握住酒杯的手一直抖动不停,太平从心底嘲笑着他的怂样,面上却劝他饮了一杯又一杯。

记不清酒过几巡之后,太平对酒量不佳或者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武攸暨说,“表哥,你多大了?”

武攸暨红着眼睛,不明所以地回答:“说来惭愧,年届三十了。”他以为太平会嘲笑他一事无成。

“那你为何不娶妻?”太平的眼中有着一汪春水。

“我府上有不少侍妾。”武攸暨不算傻,避重就轻道。

太平挖了个陷阱给他,凑上他面前,“表哥难道是将妾做妻?”

武攸暨受到了惊吓,一阵慌乱将手中杯掉落太平怀中,“不不不,这是大罪,我绝不敢!”

残酒在她胸前浸染了一大片,太平扬起一边的嘴角,将酒杯拾起,托于掌心,送到武攸暨眼皮下。

“我失态了,对不起,公主,请你快去换衣服。”武攸暨越慌越乱,不敢直视太平,目光和言辞都在闪躲。

真是没出息,心爱的女人都投怀送抱了还只顾打怵。太平冷冷一笑,使出杀手锏来,“表哥,我又要嫁人了。”

武攸暨的脸顿时开始发白,掐住太平左肩,再也不管是不是失了态,焦虑着声音,“公主你说什么!你要嫁给谁!”

“还能有谁,你认识,也是你们武家的人。”太平说得风轻云淡。

“是武承嗣,对不对!”他一口一口喘着大气,怒目圆睁。

太平逼视着他,笑着说:“正是文昌左相,你们武家最优秀的儿郎!”不乏反讽之意。

“他不配!他压根儿不配!”武攸暨几乎是吼着说。

“他不配,那谁配?”太平慢悠悠地问。

武攸暨一下蔫了,他缓缓放开捏住太平的手,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弄痛你了,以后不会了。”他说的很伤感,一脸的落寂,“当初你与薛绍成亲,我心服口服,毕竟他配得起你,你也中意他,可武承嗣算什么!他就是一个投机者,不名一文!”

太平心上有一瞬间的感动,继而又被冷漠填充,用了玩世不恭的口吻,“何必这么义愤填膺,要不,表哥你来娶我?”

武攸暨惊大于喜,怀疑是听错了话,“公主,你说什么?”

“我让你娶我!”太平以命令的口吻回答。

“可你明明一直都看不上我。”武攸暨有自知之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

太平对他没有足够的耐心,粗暴地回复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我只问你,愿还是不愿?”

武攸暨狠狠点头,只吐一字,“愿。”

“好!”像是达成了一桩交易,太平爽快地拍了板,“明日你便进宫去求太后,就说你我心心相映,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武攸暨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太平说的话,老老实实回答:“我记下了。”

太平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亦不俊,实在是索然无味。轻叹一声,“表哥,你该回了。”

武攸暨缓过神来,赶紧起身,恭恭敬敬长揖道:“那我告辞了。”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公主府。

入夜,太平在薛绍的牌位前点了香烛,跪在绣垫上低语:“薛哥哥,我不会让你枉死,我必须要出手了。你放心,我会把失去的都拿回来,还会得到更多。莫笑我贪心,莫笑我癫狂,你我的人生都由人摆布,只因我们太留恋山脚的风光了,待到有一日,我登上那山顶,俯瞰众生,你我才能真正圆满,我们的崇简才会一世无忧!”

谁也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英灵,但太平坚信薛绍一定会保佑她。

武攸暨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为了太平,他甘愿刀山火海闯一闯,因此毫不计较将会扮演的角色,显然太平对他没有爱意,可他对她深情一片就足够了。

次日不早也不晚,武攸暨进了内殿,也不说废话,径直请求迎娶太平公主,这份果决让武太后措手不及,她在昨夜刚刚纵情恣意过,体内的热浪还未完全褪去,喉中溢出烫烫的气息,“贤侄,这真是太平的意思?你们是从何时开始?”

撒谎不是武攸暨所擅长的,但他依旧努力自圆其说,“自从薛驸马去世之后,我们便常有往来,侄子虽没什么能耐,对公主却是真情实意,想必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缘故,终于打动了公主……公主怕羞,特意让我前来禀明太后。”

武太后精心描好的眉抖动了一下,不论是武承嗣,还是武攸暨,武李联姻总是一件好事。她不介意退而取其次,可她必须再与太平确认一番,于是神色泰然地对武攸暨说,“我心中有数,贤侄你且等上一些日子,我再给你答复。”

武攸暨早已做了好事多磨的打算,谢过之后行礼退出。

候立一旁的春樱心上乐开了花,她珍惜同武承嗣同衾共枕的缘分,更想谋个长远的出路,此时计上心来,趁着为武太后布置茶点的机会,小声问询:“太后,您打算何时传召公主入宫?”

武太后神思不属,微闭着眼道:“你跟着瞎着急什么!还是宫里的热闹不够你看,一心想看皇家的新鲜事儿?”

春樱讨了个没趣,但仍不死心,“这可真是冤枉!奴婢岂能存有这样龌龊的心思,不过想为太后分忧而已。”

武太后慢慢睁了眼,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个完完全全,“我还真不信,我那心高气傲的女儿能瞧得上武攸暨?春樱,你说说看,武承嗣和武攸暨,我这两个侄子,哪个看上去更体面些?”

“您这不是折煞奴婢吗?按理来说,奴婢不该置喙,可太后之疑,奴婢不可不答,只得斗胆僭越。”春樱忙着为自己解困,话里话外皆是言不由衷,“您说的两位都是拔尖的人物,左相精干,武将军忠厚,各有千秋,气派也自然与常人不同,若是硬要奴婢做个比较,奴婢冒死一答,武攸暨将军怕是与公主更合适一些,公主强势,武将军温和,只说性情,便是相补的。”

武太后揉了揉腰,心中感叹薛怀义虽好,可到底还是个粗人,勇猛有余,温情不足,暗暗一笑,对春樱道:“男人,尤其是常伴身侧、一生一世的男人,精干和忠厚都不是最重要,有颗真心才紧要,当然情调也很重要。”

春樱叠声称赞武太后睿智,又刻意强调说:“武将军爱慕公主已久,迟迟未娶嫡妻便是佐证,这颗真心奴婢担保他一定有,太后尽管放宽了心。”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7 约法三章:武攸暨有他的好

太平的婚事偏离了既定的轨道,武太后一面安抚怅然有所失的武承嗣,一面将太平召入宫中。

距离上一次见面,母女又有些时日未见了,若说武太后对太平没有丝毫愧意,那也是假的,武太后能感受到彼此之间明显的疏远和敷衍,正是因为歉疚于心,作为母亲,她想尽办法去弥补、去挽回,无奈一直以来收效甚微。

太平仍是一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表情,可这在至亲之间恰是极不正常的。

“儿臣见过母后。”私下也不再唤她母亲,太平用的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令月,你可是又清瘦多了!”一方冷淡,另一方只能格外热情,仿佛如此便能得到平衡、回归到从前融洽的母女关系中,“你府上有没有镜子,鹅蛋脸都成了锥子,难道还没发觉?”

太平扯扯嘴角,象征性一笑,“儿臣卧房里可没有在四面都摆放上铜镜的习惯。”这话牵涉不浅,影射的是武太后的私密之事。原来武太后刚刚成为皇后之时,与先帝李治感情甚笃,为了增添闺房之乐,在寝殿内室各个角落摆满了宽大的铜镜,欢爱之时一览无余。

武太后微有尴尬,但大风大浪都趟过,脸皮不会向纸一样薄,咳了一声:“你这孩子,几面镜子的事,若你喜欢,母亲这里有新进贡上来的鎏金花鸟镜。”

太平并不接受示好,抿了抿双唇,“母后,你唤儿臣前来,不是为了专门探讨镜子吧。儿臣之子尚幼,还等着儿臣回府照顾。”

好言好语难免心累,武太后收住和缓的脸色,以庄重的语气说:“还不是为了你今后,你还年轻,总不能当一辈子寡妇,你自个儿物色了个人选,母亲很是欣慰,只是这人母亲并不看好,令月你是否再斟酌斟酌?”

“敢问母后,是儿臣要嫁人,还是母后打算再嫁?”太平一句话便挡了回去。

这不是句恭敬话,却生硬有力地回敬了武太后的专横。

武太后讪笑一声:“令月,你的玩笑话过头了!”

太平将语调放平放淡:“母后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干涉着儿臣的婚姻大事,却不容许儿臣反驳。”

“武攸暨并不出众,母亲感到惊奇的是,你的口味怎么能从薛绍一下子转化到这种程度?”话里的尖酸渗入太平的五脏六腑,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提及薛绍,太平的怨怼变得更加深重。

“薛绍已经不在了,这个世上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而母后你的堂侄武攸暨,在你们人才济济的武家完全称不上有多出色。既然最好的没有了,选个差的也不错。至于你最得意的武承嗣,母后还是留着配给别人吧。”太平拿捏着面上的笑容和话里的力度,夹枪带棍进行反攻。

武太后眸光一转,映出浮光来,“既然你执意要如此高傲地作践自己,我成全你。”

太平则针锋相对,偏偏还带上了盈盈笑意,“儿臣谢母后隆恩!”

礼部定下了吉日,太平与武攸暨经过一番繁文缛节结成了夫妻,太平不是初婚,所嫁之人又并非心仪,因此时不时透出漫不经心来,她的身上多了少妇风韵,即便慵懒淡漠,仍让武攸暨神往不已。

两人静静坐在床沿上,各有心事,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太平将手中的团扇扔在一边,拉了拉挽在双臂的红色绸带,看也不看身边一脸拘谨的男人,“表哥,我看你在席上被灌了不少酒,现在还撑得住?”

武攸暨以为她在关切他,忙不迭解释说:“不碍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容易醉。”

“那正好,趁着你还能听明白话,我得与你约法三章。”

太平的话极冷,武攸暨心中一寒,口上却爽快,“你说便是。”

“分房而睡,互不牵制,你无需对我一心一意,只要看得上眼的女人,都可以带回来,同样于我而言,也没那么多三从四德,你且由着我随心所欲,总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好,若捅出什么丑闻来,记得家丑不可外扬,你我都不要太在意。”太平将话和盘托出,直勾勾盯着武攸暨。

这约法三章显然是个不对等条款,太平和武攸暨之间,明显是太平处于主导地位,说什么互不牵制,实质上一直都只是太平牵制着武攸暨,至于丑闻,那也是与武攸暨绝缘的,他本就不是什么狂蜂浪蝶,娶了太平之后,就不敢造次了。

“都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能担待。”武攸暨这样回答,一半是为了面子,一半也是为了迁就太平,他在进洞房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天上掉馅饼还独独砸中了他,忧患多过喜悦,他明白必然要付出代价,话已说完嘴角跟不上节奏,平白无故抽了一下,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太平尽收眼底。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不够好,可是我会对你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对你好,不会生气。”武攸暨有些语无伦次,继续往下说。

“你这算是在表白?”太平将目光移到涂满蔻丹的指甲上,极有兴致地赏玩起来,她对情感的漠视更进一层。

武攸暨从未这样近距离观察过她,视线掠过她的面颊、肩颈、手腕,在她心口处上作了短暂停留,喉头吞咽了一下,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亵渎,赶紧收心装着环顾室内布置,脑中仅存的意念鼓励他将话说完整,“我很笨,不知道怎么做你才会高兴,你可以直接同我讲,这样就不用挖空心思去猜去想了。”

“那我可真的说了?”太平托着腮望向他,话里有一种残酷的天真,“要我高兴其实很简单,你离我越远,我越高兴。”

武攸暨或许是痴傻了,“哦”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雕花橱柜跟前,抱出一副寝具,“今晚我去隔壁书房,你早些安歇,有什么事就叫我,哦,不对,叫门外候着的婢女,我不来打扰你。”他很认真地做了纠正。

太平轻轻一喝,“站住!”

武攸暨愣了,迈出去的步子还没来得及收回,“公主还有何吩咐?”他依然坚持着称呼她为“公主”。

“表哥这是要向全天下昭告你我夫妻不睦?”太平勾勾唇,“大婚之夜,你我更当做做样子,我说的‘分房而睡’不包括今天。”

武攸暨恍然,“是我疏忽了。”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平有心看他出糗,也不点拨他,打了个呵欠,“成婚真是麻烦之事,起了个大早,又熬到了半夜,我是真乏了。”说完三两下将累赘的头饰卸下,芊芊玉手往前一伸,“劳烦表哥。”

武攸暨稍稍迟钝了一下,慌忙把寝具夹在腋下,大步上前,腾出手去接。

太平看他动作极其别扭,忍不住笑了笑,“你还拿着它们做什么?”

武攸暨已将头饰放在梳妆镜前,同时也从镜中窥见了自己窘迫的样子,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方才说过了我很笨。”这才把一直抱着的寝具丢向一旁。

太平侧躺在榻上,用指尖点了点身侧,“这张榻理应有你一半,仅限今晚,过期不候。”

武攸暨一个劲儿摆手,“不敢不敢!今晚我睡地上。”

“那你可想好,地上又硬又冷,若开了这个先例,往后你我同房,便都要在地上度过了。”太平视武攸暨为猎物,还是到嘴了却不想吃的那种,又似猫在戏耍耗子,反正敌弱我强,游戏规则都由我说了算。

武攸暨横了一条心愿赌服输,也不谈尊严和颜面之类的东西,无声淡笑,“没关系,只当多了个为公主守夜的人,我何乐而不为?”

倒也不拖延,动手在太平榻前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褥,又拿了个瓷枕,和衣躺下。

烛火还在摇曳,他是故意没去吹灭,借着这越来越昏暗的光,他翻了个身,抬眼去看榻上的太平,她不知何时除去的嫁衣,浑圆光泽的肩头从鸳鸯绣被中溜出一小部分,她脸上还带着妆,看上去十分喜庆,尤其是额上的花钿,是一种他叫不出名的花型。

她真美,我的妻子真美,武攸暨的自我安慰有些画饼充饥的意味,他以为今夜定会失眠,却意料之外很快进入沉沉梦境。

听着他的鼻息声,太平既厌恶又好笑,这是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非但没脸没皮,还没心没肺。于是也翻了个身,背向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静夜令她更为机警,她甚至去想象了一下,今日大婚的对象若真是她母亲武太后全力推举的武承嗣,该是怎样一番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的情形?武承嗣容不下她的傲慢,她亦忍受不了武承嗣的嚣张,同样的野心,一颗便已足够,他们之中总有一人最终会是多余。这样一衡量,武攸暨的好便突显了出来。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8 日月当空:开创出无双盛世

实现了武李联姻,武太后又交代给薛怀义一件任务,那便是在称帝之前营造好声势。薛怀义出家本不是源自本意,但既然有了这个僧侣的身份,便不妨好好利用。他带领一帮高僧大德潜心钻研经书,终于在在浩如烟海的佛经里找到一部《大云经》,这部经书里正好记载了女主天下,继而成佛的典故。薛怀义窃喜不止,为了让论证更加严谨有力,他同白马寺的和尚一道炮制了解释经典的《大云经疏》,用以在民间广为普及《大云经》,当时百姓甚为信仰弥勒,薛怀义便借机宣称唐宗室衰微,太后就是弥勒转世,必定替代大唐李氏为天子。

武太后对这番言论极其满意,下令将《大云经》颁行天下,并命人在全国各地寺院大肆宣讲,长安、洛阳以及各州郡均置大云寺,藏《大云经》,佛教的地位一跃而上,超过了道教。是年九月侍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紧跟着百官宗戚、四夷酋长、沙门道士等共六万余人,共同上表请改国号。

时局一触即发,皇城中本已失去自由的李旦危如累卵,众人皆像躲避瘟疫一般与他划清界限。婉儿趁着夜深,小心翼翼叩开了李旦的房门,李旦自从被禁在偏殿,大部分时候是一人独寝,他对男女之事越来越提不起兴致,竟真如清修之人一样,绛褐长衫,日日茹素,此时听得门外剥啄有声,警醒地问了一句,“谁?”转念一想,这种当口,又在夜间,来人必定相熟。

披着外衫,下榻开门,婉儿快速闪身而入,李旦探出半个头,四下细细一打量,将房门合上。

“这么晚了?婉儿,你怎么来的?”李旦有些担心她。

“我有令牌,又是太后身边之人,早就不受过多限制……只是陛下您,为何还未歇息?”看一眼空空的床榻,“怎么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李旦与她围桌而坐,各倒了一杯清茶,“自从当上这个虚名的皇帝,我便越来越喜欢独处,不麻烦旁人,也不牵连是非。”

婉儿不便久留,因此长话短说,“我正为此事而来,现在是时候了,陛下必须尽快写好禅让的诏书。”

李旦点头:“早在心中打过腹稿数回。”

“连夜写下来,明早便遣人呈上去。”婉儿催促着,“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武承嗣那帮人越来越急眼,等到他们开始逼了,一切就来不及。”

“这些日子,我也在设法联系你,可是竟连个传口信的人都寻不着,宫中各类消息都对我封锁,大事小情我都知晓得不全,更是推断不出何时才是恰到好处的时机,幸亏今晚你来了,否则我真是一筹莫展。”李旦的眉心自婉儿进屋来就没舒展过。

婉儿显出几分无奈,“太后对我仍有戒心,春樱更是处处提防,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李旦眼中射出凉凉的光,“春樱之事,全因我处理不善。”

“她这个人睚眦必报,现如今又和武承嗣沆瀣一气,风头正盛,我们不惹她,却也不必委曲求全。”婉儿见他中衣交领处的系带有些松动,自然而然伸手为他整理,一面打结一面说,“陛下可以放心的是,五位殿下很上进,既作得了锦绣文章,又能骑马拉弓,尤其是阿瞒,这个孩子天分和悟性都极高,假以时日,必然成为国之栋梁。”

李旦弯弯唇,看着她长长的耳坠随着手上的动作轻轻摇晃,心旌跟着一摇,扶上她的肩,“你与三郎这样亲近了吗?他可轻易不准人唤小名,府上几个侧妃都没这份‘殊荣’,为此她们私下没少抱怨……”

婉儿微微一惊,这声“阿瞒”她是怎么叫出口的?明明当了李隆基的面,她有礼有节地回绝了。

“我不过是随口,陛下心思细,听着才会有了误解。”

李旦突然很想把她拥在怀里,深夜正是最易失控的时候,他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最终还是停止了。还好,他对婉儿的感情是收放自如的。

“说什么误解,你能庇护三郎,正是我所期望,婉儿,我欠你的,不知还能不能还清。”李旦的声音在婉儿头顶回旋。

她的目光并不躲闪,“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谁来报答谁,自从六殿下走后,我发誓要凭一己之力保全剩下的人,只可惜始终人微言轻,太后又技高一筹,很多事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生。”

李旦明白这是婉儿的真心话,轻拍一下她的后背,似是安慰,“你我都在这激流之中,势单力孤,除了相互扶持,并无它法。”

“陛下,我一直敬你为兄,明知是高攀,心中还要这样认定,我所做的种种,绝不是贪图报答,我也有我的私心和杂念,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某个人、某件事。”婉儿凝视着他,微微扬起脸,“我该离开了,非常之期,变动无常,若不是太后今日传召了薛怀义入宫陪侍,我也难得有机会与你会面。”

李旦挺身定神,“回去的路上走得慢些,我不能送你,你需格外留意。”

婉儿平静地笑笑,“陛下放心,我来得就去得。”

李旦目送她离去之后,即刻将烛火挑得更亮,于案上铺平了诏纸,笔尖之下,洋洋洒洒,正如他所言,这底稿已在心中琢磨过数遍,此时如有神助,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神器者,天下之大宝,受与者,帝王之大节。今君臣既定,天下已安,钦奉鸿业,思臻至理。推心兆人之上,毕至千秋之下,犹望始终一德,无有贰心。人其视余,天实知我。如闻在外尚有浮言,睥睨朝廷,窥测间隙……当四海之乐推,受三灵之眷命……安社稷,天下利之,所谓非常之事,不可以常礼议之……”

这《让禅位表》次日清晨便摆上了武太后的御案,她洗漱完毕,草草阅了一遍,并未挑出不妥当之处,反而夸奖了一句,“我这皇儿看来闭门读了不少书,文采大有长进。”对着正在拣点奏折的婉儿发问,“婉儿,这诏书该不是你指点的?”

婉儿笑着摇头,“太后,您太抬举奴婢了,遣词造句奴婢还能勉强应付,这制书中的真情实意岂能指点得出?”接着又说,“皇上这诏书天还不亮就送了进来,想必是熬了个通宵,奴婢粗略一翻看,竟是这样的大事,片刻不敢耽搁,给您放在了最上面。”

武太后正等着这个顺理成章的台阶,李旦的识时务契合了她的心意,因而格外和颜悦色,“也算水到渠成,这下总算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婉儿面带笑意,“太后这是天命所归。”

载初元年九月九,一个喜获丰收却暗藏萧瑟的秋日,武太后如愿在则天门称帝,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十二日受尊号为圣神皇帝,以李旦为皇嗣,皇太子李成器为皇孙,十三日,立武氏七庙于神都洛阳,封武承嗣等武氏子侄为王,武氏诸姑姊为长公主。

婉儿熟知史书,那些彪炳千秋的人物往往都只能在文字中得见,如今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帝却是与她朝夕过从,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她的内心充盈着自豪和骄傲,甚至觉得在这样的格局之下,所有个人的恩仇都显得渺小。

女皇登基之后,大赦天下,薄赋敛、息干戈,改革科举,亲自策问贡士,一时之间朝政上呈现出一派新气象,随着女皇步入人生巅峰,婉儿的品级也跟着升了升,成为正三品,对于宫官来说,这已到了顶,女皇为此还打趣过她,“婉儿,你现在心里一定忌恨当朝天子为什么不是男人,否则你也可以做个二品的昭容或昭仪。”昭容昭仪皆属后宫九嫔,是内官身份,而婉儿无论品级多高,仍然只是皇家的婢女,两者之间泾渭分明。

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婉儿异常清楚,浮动的心又沉了下去,笑得文气,“陛下,近日您可是越来越爱说笑,看着容光满面,愈发青春了。”

女皇一撩赤黄蟠龙袍,在书案后坐定,“你哄着我高兴,我也哄哄你。”

婉儿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字,却又不便近观,心上犯了难,圣心莫测,还是静待为好。

“你来瞅一眼,这是个什么字?”虽是考问,声音仍不怒自威。

得到了准许,婉儿上前,只见女皇慢慢移开案头的狮形镇纸,细白的绢面上现出一个笔划复杂的字来,婉儿自诩不是白丁,可是掏空脑中的知识储备,也认不出这是一个什么字,坦然道:“请恕奴婢才疏学浅,竟从未见过此字。”

女皇长声一笑,洋洋自得,“你当然不识,这字是我特创出来的。”

这话给了婉儿提示,瞬间悟出其中深意,叩拜道:“日月当空,我大周盛世无双!”

“好一个‘日月当空’,朕要的便是这个气势!谁说太阳和月亮不能并存,在我武曌的天下,没有什么不可想象,朕要一手开创出婉儿你所说的无双盛世,也让后代子孙不是只记得有过文景、开皇、贞观之治。”这话气吞山河,听得婉儿热血沸腾,看着豪情万丈的一代女皇武曌,她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这个时代同样也不会排斥她。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89 郎艳独绝:狐仙一般的男子

李旦被废为皇嗣后,回到了昔日相王府,“皇嗣”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封号,似储君但绝非储君,说白了便是一个候补性质的皇位继承人,刘皇后也降为皇嗣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李旦只盼望着已登基为帝的母亲能格外恩赦,将五子放回,一家人能早日相聚,皇嗣妃刘氏和窦妃历经苦难,心志渐被消磨,意念不支,时常伴在李旦身侧,落泪倾诉。婉儿除了劝解相王府众人忍耐以外,一时之间也并无办法。

而太平公主自从成婚以来,大肆购置别业,更将崇仁坊的新宅装饰得富丽堂皇,期间数次邀请婉儿前去参观,因武曌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婉儿一直抽不出身,这事也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年底将西突厥斛瑟罗率部归顺处理完妥,才算缓了下来,想起太平公主几次三番的盛情,择日不如撞日,便带了阿清偷了半日闲,一人一马出了宫,往崇仁坊驶去。

见是这位贵客来了,太平笑着揶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内舍人,失敬失敬。”

婉儿行了一礼,身后的阿清跟着屈膝。

“公主,你这叫我无地自容,他们宫中瞎叫叫也就罢了,传到这宫外,我可真是惭愧得很。”她笑道,出宫装束已换,梳了简约的螺髻,插着一把小巧的木梳,修的是常见的阔眉,穿的是飘逸的大袖礼裙。

太平赞她风致与往日全然不同,婉儿却问了问驸马的去向。

“他去梁王府打马球了,同建昌王一道。”太平漠不关心,但武攸暨总会自报行踪,一次两次她嫌他烦,次数一多,竟也习惯了。

“想不到驸马同梁王倒是关系匪浅。”这话要是换做旁人说,太平可能会多了心,可婉儿的意思她明白,梁王武三思是魏王武承嗣的堂弟,武承嗣求娶自己不成,与他同心同德的梁王武三思想来也该同仇敌忾,拒驸马武攸暨于千里之外,可这二人居然还能一起相约打马球,甚至还带上了武攸暨的哥哥建昌王武攸宁,不能不说有些特别的兴味。

“不算什么,即便武承嗣,他也是时常碰见,上回武承嗣拉了他喝酒,没事人似的,武攸暨回府后直纳闷儿,后来想通了,还怒骂武承嗣对我不是真心竟然还死缠烂打要求娶……我自然不能同他讲,武承嗣从未死缠乱打过,反倒是端出的架子高出我一个头。”说到这里,笑得不能自抑,拉着婉儿的手,往新修的水榭走去。

“阿清,你去陪崇简玩一会儿,这阵子他也该睡醒了。”太平回身交代阿清。

阿清答了一声是,却也懂得公主是有体己话要同内舍人讲,她这个外人不方便陪侍。

婉儿用目光对阿清做了回应,公主府上,自是一切听从公主吩咐。

等到只有太平和婉儿时,婉儿接上先前的话题,“这样看来,驸马待公主还不错,是个忠厚的性情。”

太平记不清婉儿是第几个在她面前评价武攸暨忠厚的人了,耳朵仿佛对“忠厚”一词生出茧来,丢出散漫的一句话,“忠厚有何用?”笑着又说,“我那被贬房州的七哥够忠厚了吧?结果如何,温饱尚不能保证。”

这些年婉儿对李显时有留心,他的近况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七殿下过去太顺了,有了这段经历才会成熟起来,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平截断她的话,“得!千万别同我引经据典,你难道还相信,七哥会有返京的那一天?”

“凡事都有变数,又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婉儿有感而发。

太平浅浅冷笑一声,“过去尚未发生,如今天下改了姓,武氏子弟才是宗室中人,李唐的旧人哪里还会有出头的机会?”

婉儿正想着该如何回复,水榭出现在眼前,两人在岸边的木台上席地而坐,不约而同望向前方的水面,这是公主新凿出来的湖,水体清澈明净,泛出粼粼波光,临水建了低平的栏杆,几株芦苇异常高大,正迎风招展着。

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婉儿舒展了一口气。

“还能看得入眼吧?”太平问她,“我这府上这处景致最是简单,清幽之地本就不适合浓墨重彩。”

婉儿由衷一叹,“我一向心往山水清音,奈何宫城之中多为矫饰之景,此刻竟有返璞归真之感,实属难得!”

太平会心一笑,“我还有个园子,种了不少宫里不常见的花草,有异国他邦的,也有田间山头的,待会儿你去转转,包管你心旷神怡。”

又闲聊了一阵儿,太平突然想到前不久刚得了一坛极品葡萄酒,有些隐隐的兴奋,“婉儿,我们去园子里饮酒如何?”

婉儿本就对太平的新园子存有好奇,听得她提议立即表示同意,都不是拖沓迟延的做派,说走便走,太平仍是亲昵地勾着婉儿的手腕,有说有笑,走得很是闲散。

刚走出水榭没多久,匆匆奔过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女,见了太平,欠身道:“公主,小郎君醒了一会儿,见不到您,一直哭闹着,奴婢们等哄不住,实在无计可施,阿清姑娘正给小郎君唱曲呢!”话罢,又侧身对婉儿行了礼。

太平对薛崇简疼爱到骨子里,一听这话,慌着声面向婉儿,指了指方位,“我先去看看,园子就在前面不远,异香扑鼻,婉儿你循着气味便能找到,稍稍等我一会儿。”

婉儿安抚道:“公主不必分心招待,我四处看看就好,小郎君要紧,您快去。”

一主一仆急步而去,婉儿感念为人母者,真是至刚至柔,嘴中却嘀咕了一句:阿清这丫头还会唱曲儿?怕是听了她的曲儿,小崇简才哭得更厉害的吧。

嘴角噙了笑,缓缓朝太平所指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公主所说的异香由淡到浓,越来越烈,这股香味该如何形容呢?婉儿想了想,这不是暗香盈袖,没那么收敛,可也不同于兰熏桂馥既高雅又奔放,倒像是儿时劳累困倦之后往青草堆里一躺,各色杂花混成一丝一缕的幽香钻入鼻中,初闻时没什么感觉,可时间久了,却如醉了一般醒也醒不来。

带着这份童年的情怀,婉儿步入这一片葱郁中带着姹紫嫣红的园子,几乎是一步一停,她以钻研的态度审视着每一种花草,诚如太平所言,有伽毗国进贡的郁金香、拂林国进宫的水仙,波斯国进贡的六瓣伽花,还有些奇花异卉婉儿不能确定,估量着或许是白蔻丹、野悉蜜之类,又望向一侧,多是熟悉的牡丹海棠、蔷薇杜鹃,茶花的种类尤其多,婉儿暗叹比起上林苑来,这园子也不见得逊色,可上林苑没有的,太平这园子里也能寻到,便是她说的来自田间山头的夕颜、鸢尾之类。

正在花间流连,听得有笛声从石榴树边传来,婉儿对音律的精通程度远不如诗赋,但即便是一窍不通的布衣白丁此时也会被吹笛之人高超的技艺折服,她听得出吹笛人并没有刻意炫技,只是自然而然地将情感充盈其中,这袅袅笛声悠长悱恻,宛如朱雀轻鸣、溪水汩汩,将婉儿的心都染上了朦胧的胭脂之色。

似是有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失魂般朝着笛声源头寻去,石榴树不算高大,但枝叶茂盛,婉儿伸出手将遮住视线的枝条轻轻挑开,她看到了一名约莫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往日里,婉儿以为芝兰玉树便是对男子最好的赞誉,可眼前这位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身白衣胜雪,眉眼触及之处,繁花也黯然了下来。

笛声慢慢收住了,男子大约是习惯了被人偷偷窥视,既不转身,也不回头,仍是侧脸以对,“娘子以为小生这笛子如何?”

声音一出,竟让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婉儿强作镇静,“惊扰郎君雅兴,失礼至极。”

男子笑得清浅,“小生的问题,娘子还没回答。”

“余音绕梁,天籁之声。”婉儿据实作答。

男子转向她,又是一抹淡笑,“娘子莫非是花中之仙,请以真身相见。”

这话给婉儿带来了少有的羞窘,但到底是跟随女皇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从树后走了出来,施了一礼,因不知对方身份,这礼不轻也不重。

男子将长笛放与腰间,依例回礼,面上的笑意有所含义,“方才小生向娘子请教的并非吹笛之技如何,而是这笛子本身如何?”

婉儿瞬间一愣,即刻明白过来,他是有心逗弄,报之一笑,“上好的玉笛,古朴典雅、音色绝佳。”

听得衣幅轻响,男子修长的身影已到婉儿身前。

婉儿欲言又至,这男子怎么同狐仙一般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莫非他真不是凡间中人?

猛然抬眼,想将男子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却连呼吸都屏住了,这疑似狐仙的男子面如脂玉,长眉入鬓,眼中流光溢彩,心灵手巧的工匠能雕出大明宫飞檐上的天女散花,怕是也刻画不出他精致的鼻梁、完美的唇角。

香风微度,婉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男子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拂上她的发髻,“娘子头上的梳子松了!”

婉儿的心一下子撞在了胸腔上,此情此景让她想起那年那日李贤也是这样抚着她的发髻,那温柔的脸和温柔的声音时常萦绕在她的梦中。

现实和梦境交织在一起,有细雨般的花瓣摇落了下来,婉儿听到心上有破冰的声音。

“不等我引荐,你们这是偶遇了吗?缘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传来太平嬉笑的声音,这一幕在她意料之中,却又超出了她的意料。

男子不紧不慢将发梳换了一种插法,这才朝着太平公主致礼。

“六郎,我来替你介绍,这位便是宫中鼎鼎有名的‘内舍人’上官婉儿。”太平一只手搭在男子肩上,另一只手牵了婉儿。

她笑得不明意味,面向婉儿又说,“这个模样还不讨厌的郎君是雍州司户张希臧之子张昌宗,兄弟中行六,你唤他六郎便可。”

婉儿与张昌宗目光一接,异口同声道:“失敬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0 沧海遗珠:低阶官吏狄仁杰

从太平公主府回到宫中,刚好是晚膳时间,因为张昌宗在场的缘故,婉儿有些不自在,婉拒了太平的挽留,葡萄酒也喝得不多;阿清在公主府则是另有收获,私下对着婉儿抱怨:“公主家的小郎君简直就是个小猢狲,皮得不得了,奴婢曾以为,我们的楚王殿下已经足够难伺候了,不成想还有更厉害的混世魔王,内舍人您有所不知,薛小郎君硬是把奴婢一个五音不全的人逼到了要放声高歌的境地!”

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婉儿正好一问,“你都唱什么了?”

阿清一撇嘴,“阿爹教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说来奴婢的名字还是从这童谣中来。”

婉儿没忍住,笑道:“也难为楚王和薛小郎这对表兄弟了,平日你就拿这些歌谣哄人?”

阿清搓搓手,傻傻一笑,重复道:“聊胜于无、聊胜于无。”

正在此时,门外来了一个内侍求见,说有一封急信请上官女史亲阅。

婉儿谴阿清拿来了信,阿清劝她用好了膳再拆看,婉儿摆摆手,“既然是急信,又叮嘱了亲阅,自然不能耽搁。”

信是刑部侍郎阎立本写来的,提到了时任汴州左判的狄仁杰遭人诬告入狱,阎立本在审讯过程中发现狄仁杰思维清晰、口才超群,是个难得一遇的人才,于是上书给女皇,希望惜才的女皇能还狄仁杰清白,但这份上书却迟迟未收到回复,阎立本疑心是有人故意搁置,等不到旨意,狄仁杰又危在旦夕,不得已才私下给婉儿写了这封信。

“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阎立本在信中对狄仁杰不吝赞美,婉儿念出声来。

阿清不明因由,问道:“这说的什么意思?”

婉儿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回答:“这是在说一个才干出众的人却被埋没,犹如沧海遗珠。”

阿清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不再细问下去。

晚膳已陆续预备好,婉儿却吩咐了一声:“阿清,你们吃吧,我有要事面圣。”

“非得现在就去吗?”阿清望一眼食案上丰盛的菜品,咽咽口水说。

婉儿嗯一声,换上了官服,往贞观殿赶去。武曌自登基之后,便把东都洛阳作为大周都城,洛阳宫的建筑比起大明宫来,规模更大,也更为华美,贞观殿便是洛阳宫中处理政务的场所。

阎立本在信中刻意留了两处含混不清的地方,他虽未说破陷害狄仁杰的元凶,但婉儿清楚无非是来俊臣一党,他说上书可能被搁置,何人以何种理由搁置却避而不谈,试想一下,必定是女皇身边举足轻重之人所为。

这个狄仁杰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硬生生被逼入死境?还好遇到忠正之臣阎立本愿意为他申辩,一丝生机尚存。婉儿在头脑里将事件简单过了一遍,意识到问题虽棘手,但于她而言不过一桩小事。她在内廷掌管机要,因为种种原因也压下过不少折子,阎立本的奏折她并无印象,可见是有人在她以下的环节便有意压下了,对待敢在她眼皮下捣鬼的下属,婉儿正好借了这次机会大加惩处。

事情彻查起来并不难,阎立本的奏折很快便被翻了出来,一个叫苏丽的女官白了一张脸,一口咬定是疏忽大意犯了过错,婉儿便随她一道装糊涂,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这折子关系重大,女皇一直在等,不想遗落至此,如今无法交差,若是拿你去顶罪,你便只有死路一条……也罢,念在同僚一场,都是为了女皇效命,这罪责我上官婉儿替你担待了,但这贞观殿显然不再适合你,我与尚衣、尚乘几位尚宫素有往来,不如举荐你前去高就,皇家的衣饰和马匹都是显眼之物,你大约不会再遗落!”

苏丽终究是小角色,受了惊吓只顾得不停叩首,连声道:“多谢内舍人救命之恩!”

婉儿无暇过多周旋,揣上奏折径直去了长生殿,武曌虽有几处寝宫,但对这里却是情有独钟。

武曌正与薛怀义饮酒调笑,听得通传,略感扫兴,但她深知婉儿极有分寸,若非情势所迫,也不会前来打扰,柔媚着声音,对枕在自己膝上的情人说:“怀义,你去内殿休息,我处理好手头之事,随后就来。”

薛怀义半闭着眼,唇角有一滴酒溢了出来,“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苦短,莫叫人等得心焦。”

武曌看他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面上竟现出女子常见的潮红,心间一阵躁动,“知道了,啰嗦!叫你去养精蓄锐,你可是懂了?”

“微臣领旨!”薛怀义调笑着爬了起来,双手在武曌肩上轻轻一撑,得意忘形道:“都做了女皇帝了,男欢女爱难不成比宝座还吸引人?我没坐过龙椅,但睡过龙床,这辈子值了!”

这席妄自尊大的话让武曌深感不快,薛怀义的骄横恣意女皇并非一无所知,他在南衙驰马纵行,被宰相苏良嗣痛骂一事更是纸里包不住火,武曌早有耳闻,不过出于维护朝臣和男宠之间的平衡,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到底,本性的粗鄙根本难以改变。武曌如今贵为天子,又是开天辟地的女皇,枕边之人却是市井出生的无赖,她感到莫可名状的羞耻,难道千秋百代之后,她要被后世比作专宠嫪毐、昙献之流的秦、胡两位太后?她可没那般昏聩放荡!

越这样想着越是气愤,婉儿进了殿及时察觉到她脸上的颜色有异,误以为是擅自求见扫了女皇的兴致,忙请罪说:“奴婢该死,惊扰了陛下休养!”

武曌变了态度,轻笑着,“别整天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一来晦气,二来仿佛我是那不辨是非的昏君!”

婉儿听出了弦外之音,回应着,“陛下何等神圣佛光,托身在人间,一不会受生老病死之困,二不会流于世俗谬论,必是功在当代、百世扬名!”

引得武曌一阵笑,方才的不快消了一大半,“婉儿,你说话越来越像那帮‘老滑头’了,说什么朝廷的栋梁,溜须拍马倒是以一敌十。”

婉儿并不在意话中的褒贬,脑中灵光一闪,“陛下,您若喜欢说话难听的,奴婢斗胆为您举荐一个。”

武曌大笑,“那不叫难听,忠言逆耳罢了。”

“陛下睿智。”婉儿适机将阎立本的奏折呈了上去,“您一看便知。”

武曌算是明白了婉儿此行的来意,不紧不慢将折子展开,先是一目十行,接着越看越细致,好一会儿,合上折子似在自问,“狄仁杰?”

婉儿续上话说:“正是,狄仁杰明经及第,被授汴州判佐,虽职位不高,但颇有政绩,在百姓中甚有口碑。”

“这个狄仁杰我倒是能想起来,先帝曾说他嫉恶如仇——但先帝并不喜欢这种人,司农卿韦机曾负责督造宿羽宫,狄仁杰竟越级上告,说他过于铺张浪费、劳命伤财,先帝不悦,但也顺了其劝谏之意,将韦机免职——不过这都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如今不知狄仁杰惹的又是什么事?”武曌回想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听闻是开罪了地方豪强。”婉儿说的委婉,狄仁杰身份低微,来俊臣一党却视为眼中之钉,足以见得此人不凡。

武曌不再追问,同婉儿有着类似的猜度,“此人何德,能让阎侍郎如此大加褒扬,不惜以身家性命来作担保,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低阶官吏,也不是进士出身,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陛下,英雄不问出处!狄仁杰或许就是那遗珠弃璧,陛下知人善用,何不卖阎侍郎一份薄面?也好成就了狄仁杰的一腔抱负!”婉儿明白空口白话毫无说服力,于是找了一个侧入点,“阎侍郎丹青妙手,独具慧眼,他在折子中提到狄仁杰虽只是一个小官,但沉着冷静、胆色过人,侍郎善于捕捉神韵,曾同旁人讲过被凝视而毫无动容之色,必为心思纯净之人。”

武曌一向推崇阎立本的画技,又不疑其忠诚,宽恕狄仁杰于她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既然这个无名小吏命里有贵人相助,我自然顺从天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擢升狄仁杰为大理寺寺丞!我也正好看看他有多公正无私!”

狄仁杰的事情算是得到了圆满解决,婉儿退出长生殿,心上顿时安定了,这才察觉到饥肠辘辘,想着阿清那拨人多半如同风卷残云般将碗碟洗劫一空,不如直接去尚食局一逛,也好顺便觅点儿吃食。

尚食局离武曌寝殿不远,毕竟专供皇家的食物又要保鲜又要保温,一路风尘地送来送去实在不妥。婉儿才进了尚食局的门,便听到杨尚宫正在训斥人的声音:“……毛毛躁躁,成何体统?还以为是在自家厨房!洗洗不干净,切切不齐整,指望你去看个火,也成糊成一片……得了,别再叫我饶命,我该求求你,求你饶命才对!”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1 染指太平:自掘坟墓的人

婉儿笑出声来,一只脚迈入,顺势打了个圆场,“杨尚宫,听你这教导人的声音中气十足,看来近日调息得不错,我本还担心着你的旧疾,现在可是一点儿不犯愁了!”

杨尚宫一看是贵客登门,忙掩了一把正跪在地上发出啜泣声的小女仆,低低一声,“还不快滚!”调了调表情和语气,抿唇一笑,行礼道:“内舍人大驾光临,不想遇见我这般御下无方的糗样,实在见笑了,还请海涵。”

“尚宫言重了,倒是婉儿不请自来,不恭不敬。”婉儿与她客套着,回了半礼。

杨尚宫一边吩咐侍从布置酒案,一边请婉儿入座,“不知内舍人有何贵干?可是带了女皇的旨意?”

婉儿笑道:“怎么,还不许我在贵宝地讨口饭食?”

杨尚宫笑不离面,“这是我的荣幸,只是不巧,今日小厨房只剩热汤饼和酱肉,实在有些寒碜。”

“全无关系,能果腹即可,何况这尚食局中,即便一碗清粥,也是大有来头,都是慢工出来的细活,何来寒碜一说?”婉儿知道尚食局杨尚宫为了避嫌,一向都以清茶淡饭示人,于是换了一种方法来赞誉她。

杨尚宫假装叹一叹,“只能委屈上官舍人了,改日我叫人备上一桌好菜亲自赔罪。”

言谈间,仆役们已将酒菜奉了上来,的确看上去都是寻常菜式,但一下筷便能发现内有玄机,普普通通的一碗菜羹都是高汤熬煮,婉儿对饮食没有特别的嗜好,更没有忌口的东西,因此吃得顺口合味。

杨尚宫本以为婉儿是有要务前来,此刻见她悠然闲适,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会心而笑,“原来内舍人真是来用膳的,害我紧张兮兮一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婉儿停箸而问,笑意若有若无。

杨尚宫心知瞒不过,何况也说不上是什么秘密,微微一垂眼,“以为是来催薛师的药膳。”

“药膳?”婉儿即刻心领神会,揶揄道,“薛师的体格,还需要什么药膳!”

杨尚宫笑得很是暧昧,“这药膳方子还是御医沈南璆开的。”她在宫里呆了将近二十年,从大明宫到洛阳宫,见识了许多宫闱秘事,如此这般怪象还是头一回。

婉儿更不会说破,喝一口热汤说了句,“有点意思。”

“还有更有意思的,内舍人要不要听?”杨尚宫一反常态,似要说道口舌。

宫中的新人第一天入宫便被教导“祸从口出”,摸爬了多年的杨尚宫又岂能不懂其中的利害,看穿这一层,婉儿不动声色道:“趣闻趣事,我最是有兴趣。”

杨尚宫把声音压到最低点,“女皇身边那个春樱同魏王在八凤殿私会,被皇嗣妃和我撞个正着——我们本是去实地商量年关设宴之事……”

“如此说来,这事皇嗣也该知道了?”婉儿早就看出春樱与武承嗣之间的猫腻,但男可再娶女又未嫁,奸情也是情,没去牵扯旁人,便足以无视。

“哪里能?皇嗣妃是个持重的人,下了严命,不许我等多言。”杨尚宫继续压低声音,“皇嗣又是个不问世事的性子,必然现在还蒙在鼓里。”

若是李旦知道春樱转移目标委身于武氏中人,又会作何感想?婉儿相信他绝不会无动于衷,他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这样的龌龊不知道也好。

“那你为何还专程对我说?”婉儿注视着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这可是违背了皇嗣妃的本心。”

杨尚宫不会轻易语塞,轻声一笑,“我希望内舍人知道得更多,这样我们六尚的姐妹也不至于被春樱那小器女人欺辱得太厉害!”

原来是有心坐山观虎斗,婉儿笑着摇头,“难得杨尚宫坦诚,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看来我是不能白吃白喝了,哎——”刻意哎这一声,“再说,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是内舍人你让她三分,她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杨尚宫轻蔑地说。

婉儿郑重点头,“不愧是尚食局尚官,三句不离本行。”

却说薛怀义自从那日触到了女皇的逆鳞,逐渐也有所察觉,他变本加厉地要求尚药局和尚食局提供多种药膳以供滋补,正值青壮年的他当然不存在人老色衰的困惑,然而女皇却会喜新厌旧。

御医沈南璆的出现让薛怀义感到了危机,沈南璆比他年轻,看上去文质彬彬,说气话来咬文嚼字,既斯文又有才气。每逢武曌召沈御医入殿诊脉,他便发现女皇的眸中有火焰在跳跃,作为女皇多年的枕边之人,薛怀义十分了解这种眼神传达出的讯息,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花样百出地在榻上卖力表现,不想弄巧成拙,他时不时使出的生硬蛮力和不知分寸的浪语令女皇更为反感。

日积月累,薛怀义对武曌的积怨越来越深,有时甚至对待传召都不理不睬,只顾得带着一群假和尚在寺中花天酒地,但他终不敢对女皇彻底冷淡,每当女皇心情大好之时,他都不忘趁机谄媚取悦,女皇待他若即若离,他便在宫中自寻乐子。

这一日,他照例去求见武曌,武曌去了花园同几个朝臣商谈政事,百无聊赖中,薛怀义便四仰八叉躺在长生殿的胡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有节奏地抖动着腿,想起以前在长安街头杂耍卖艺时,半老徐娘、风情寡妇,甚至还有春心萌动的大闺女争先恐后冲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有段时间,坊间总有寂寞难耐的妇人半夜去偷偷叩他的门,他吃干抹净之后竟也烦不胜烦,只是从未设想过会有一天被皇室中人看上,还能侍奉君侧,这到底是种荣耀、还是耻辱?

我也是个七尺男儿,却连正儿八经喜欢一个娘们儿的权力都没有。薛怀义不禁懊恼,甚至有些许悔恨,但只要一想到无论多大的朝官,亲王也好、宰相也罢,哪个见了他不是卑躬屈膝,他又开始嘚瑟起来,情不自禁哼上了民间艳曲。

“薛师可真是好有雅兴!”太平难得入宫见武曌,这回专程为了驸马武攸暨加特进的事情而来,还未进殿就听得这不入流的歌声,心中鄙夷,面上却和煦得很。

“原来是公主殿下。”薛怀义非但没有起身的打算,反而高高翘起了一只腿,“女皇不在,怎么,门外的侍婢没告诉你?”嘴角一扯,“还是被我的歌声吸引了,想着办法来会我?”

太平见他举止轻浮,毫无敬畏之心,暗讽道:“我以为是母皇从民间请的戏班子,寻思着来瞅个新鲜,不想是薛师技痒了!”

薛怀义知道这话是在影射他的出身,直起腰来,话中同样暗藏机锋,“说起我同公主之间的缘分,差点儿忘了,我与已故驸马薛绍可是同宗,公主不是外人,为何也学着别人一起叫‘薛师’,该叫叔父才对,来,陪叔父坐坐。”一面用手指着胡床下首。

看他目光迷离,形容猥琐,又是这样出言不逊,太平心上火星四溅,这厮居然还有脸主动提及薛绍,薛绍之死本就是他从中作梗,这笔账迟早都要与他清算;但太平也很清醒,目前时机不到,与他翻脸毫无益处,挤出一抹笑来,“令月可不敢造次,薛师是超凡脱俗之人,岂能沾染上这些人情羁绊?您修建明堂、天堂,是我大周第一功臣,除了母皇,没人有资格与您接席而坐。”

薛怀义痴痴望着眼前这位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都带着高贵的女郎,猛然意识到太平可是武曌的掌上明珠,也是洛阳城里一朵娇艳无双的牡丹,他何不去摘一摘、闻一闻,何况那个身穿龙袍的老女人,难道不该补偿他?

他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都是他应得的,一股血流冲上了头,跳下胡床,靠近太平,一把勾住她纤细的腰肢,“我说公主,你我正值大好年华,抛去虚礼偏见,何不快活任性一回?”又紧紧凑在太平耳际,口吐热气,“况且我身怀‘绝技’,你当真不想亲自尝试?看看你母皇满脸容光,想象一下她欲仙欲死的样子,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武驸马也能叫男人?他可配不上公主这样美妙的躯体!”大手顺势往她腰线之上抚去,唇也凑到了她的脖颈之间。

露骨的言语挑逗,轻浮的肢体接触,让太平倍感恶心,她却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相反故作羞怯,将他轻轻一推,“光天白日,又是母皇寝殿,就不怕被人看见?再说母皇要是突然回来了,你我这好事怕是要变成祸事!来日方长,何必心急一时?我仰慕薛师是个伟岸丈夫,既然有意拉近这一步,便要做长远打算,莫不是薛师待令月并无诚意,只想着成就一段露水姻缘?”话里委屈满满,声音却是娇滴滴的。

薛怀义心中一动,本以为太平带刺,没想到也不过是个不安分的主,愈发兴奋,捧了脸就要先亲一口,“真是心肝儿一样的宝贝,我后悔没早与公主深交,怎会只贪一夕之欢?公主尽管放心,对你母皇,那是伺候,可你不一样,我是真心爱慕。”

太平用手背挡在他唇上,想着他的真心爱慕真是廉价到极点,另一只手在他胸膛一探,“有你这句话,我便没那么愧疚了,薛师的垂怜,对于令月来说有如重获新生,容我仔细筹谋一番,寻个释放情意的机会。”心中盘算的却是,对于自掘坟墓的人,她很欢迎。

薛怀义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我等便是,好饭不怕晚,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看来平日里没少把吃当成头等要务。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2 风波乍起:武姓才是正统

太平入宫求见武曌不成,却沾染了这样一身污秽之气,好不容易摆脱了骚扰,一刻没停去了婉儿处理公务的地方。

婉儿正好有闲暇,陪着公主在附近水池子旁逛了逛,太平与婉儿无话不谈,自然将薛怀义的恶行详细告知,婉儿一听他竟敢染指公主,简直不知死活,早些日子,因薛怀义在政事厅公然殴打左台御史冯思勖,婉儿已经对他忍耐到极限,如今他色胆包天把心思动到太平身上,她绝不能坐视不管,当即与公主商议,必然要让薛怀义自掘坟墓。

相比较而下,太平倒是冷冷淡淡,“他调戏我,倒不是死罪,我想报的始终是薛绍之仇。”

婉儿略一沉思,态度鲜明,“无论出自哪一点考虑,薛怀义都必须消失,女皇身边有他,终究是个祸患。”

太平收住步子,与婉儿对视道:“既然你我达成默契,那便放手一搏,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我相信,这场东风马上就要到了!不刮个天翻地覆,我誓不罢休!”

婉儿握住她的手,异常坚定地表态,“凡事盛极必衰,薛怀义算是到了头,我们不能只想着痛下杀手,更应早作打算,须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们对女皇一定要有个交代。”

“这你不用担心,我手上有张王牌!”太平诡秘一笑。

她不说,婉儿便不问,事成之前,知道得太多反而束缚手脚。

婉儿和太平等待的这场“东风”并未很快到来,反而迎来了另一场风波。

天寿三年四月发生了日食,司天台卜出一卦,禀明女皇日月合璧乃是天意警示,须大赦天下,女皇自名为“曌”,一心想着日月当空,不想月亮却遮蔽了太阳的光辉,她私下揣测这是上天在惩罚她以阴侵阳、以周代唐,遂决定发布恩赦,除谋反、大逆外,死罪以下的刑罚皆可免去。恩赦一出,武氏宗族子弟开始大作文章了,他们对日食有不同的见解,认为武周天下却以李姓为嗣有违天命民意,因此才触犯了上苍。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一合计,将一个叫王庆之的无赖头子拉上了台面。王庆之纠结了一帮地痞流氓装成是普通百姓跪在应天门前上演了一出请愿大戏,哭喊着请求废黜李旦的皇嗣身份,立武姓子弟为储君,说这才是天命所归、民意所向,是全天下的呼声。

动静如此大,内殿之中的武曌却在闭目养神,婉儿虽不看好这场闹剧,但从中得到了启示,王庆之不足一提,武氏子弟不过是用他来投石问路,试探女皇在立储上的倾向。武曌百年之后会把皇位传给谁,婉儿暂时还不能做出清晰的判断,但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于武曌来说并没有那么纠结。

女皇逆势而为、改朝换代并非一片坦途,相反遇到了不少阻碍,右卫将军李安静便是一个例子,他坚决反对改唐为周,以谋逆之罪被处死,临刑之前气度从容、视死如归,长呼一声“吾辈无愧于先祖”,却也难怪,他的祖父正是以正直著称的三朝名臣李纲。

朝臣中真心拥戴者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表面迎合,这一点武曌心知肚明,对于顽固抵抗的,她坚决杀一儆百,对于只敢把不满藏在心里的,她就恩威并济,给足了甜头,时不时还要威慑吓唬一番,在这样的策略下才保持了平衡和稳固。

储君是谁,一旦确定下来,这种得来不易的平衡和稳固便极有可能被打破,武曌将是处于最不利地位的人,所以婉儿笃定女皇不会轻易做出决定,任凭武承嗣和武三思心急如焚,她也只会稳如泰山。

天下之人只看到了女皇苛待李唐宗室,却并不清楚女皇对武氏家族亦没有想象中的亲厚,若不是身边没有亲信可用,她是断然不会把武承嗣堂兄弟从岭南召回来。

婉儿私底下打探过,武曌对她的两位异母哥哥武元庆、武元爽,也就是武三思和武承嗣的父亲,怨念极深,这两兄弟曾经联起手来将武曌母女逼得走投无路,武曌之所以会进宫,很大程度还是拜他们所赐。后来辉煌腾达登上皇后宝座,抛弃前嫌提拔元庆、元爽入朝为官,不想这二人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以怨报德,当时的武皇后勃然大怒将武氏兄弟贬黜出京,他们府中的家人,男被罚做苦力,女被没入宫中为婢,病的病,死的死,着实凄惨,当时的武承嗣和武三思年岁还小,一同被流放到荒蛮之地,想来也是受尽了苦难,如今苦尽甘来,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可是只要这伤疤还在,便不能保证哪天不会被人生生揭开。

有了这样的裂痕存在,婉儿换位思考,若将天下交给武氏,非但李唐旧臣不服,武曌怕是心里也忌惮着后患,可目前又没有任何征兆显示,武曌有意传位于李旦或李显,否则就不会有“皇嗣”这样一个封号存在,毕竟若是还位李唐,武周便是一代而亡,这是女皇并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圣心多变,天威难测,婉儿嘴边浮现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她决心静观其变,必要时伺机而动,见武曌终于睁了眼,轻声道:“陛下,何不传召这个王庆之,也好听听民意。”

武曌心中正有此意,却佯装一叹,“叫他进来也好,要不然吵吵闹闹要到何时?我也落不着个清净。”

得了旨意,内侍很快便将王庆之带进殿来。

王庆之先是弯着腰,到了阶下三叩九拜,口中更是山呼万岁,言行都夸张到极点。

武曌顿觉喜感,忍着笑抬一抬手,“平身。”

王庆之颤颤悠悠起了身,婉儿这才看清他的模样,鸠形鹄面,极为刻薄,想来也是相由心生。

武曌则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回合,不急不忙问:“皇嗣是我亲生的儿子,德才兼备,更无过错,为何要废黜他?”

王庆之激动泣声道:“神灵不享受外族人的祭品,百姓不祭祀别族的鬼神。小民试问现在是谁家天下?武周兴盛,岂能以李氏为储?名不正,言不顺,四海之内,民心难安。伏乞天皇顺天应时,我大周国祚永昌!”说着说着又跪了下去,以袖角拭泪。

这做作的忠贞适得其反,婉儿心上暗笑着,拿眼去看女皇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女皇冷着一张脸,“朕知道了。”

王庆之稍稍抬了抬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难不成这精心准备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至于啊,可女皇态度如此淡漠,实在是始料不及,魏王可是许诺过了,这件事若做成,荣华富贵将享之不尽。

“李唐拥趸贼心不死,天皇何不彻底绝其所望,天变正是在催促着陛下早早决断,唯有如此,大周——”他不死心,更不甘心,重复着毫无新意的见识。

“够了!”武曌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却又压下了火气,“你且退下。”

王庆之张大了嘴,浑浊的双目中阴云密布,这是惹上了祸事不成?他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这字字句句都该是女皇爱听的才对。

婉儿心思一动,和事佬一般从中斡旋,“陛下,王首领为民请命,心忧社稷,真是忠诚正直之人,这是万民之福,陛下何不为王首领颁发一张可在宫中畅行的手令。世人皆知,陛下求才若渴,更是广开门路、不分贵贱,何不赐予王首领这特权,再度彰显陛下礼贤下士的风仪!”之所以给王庆之一个“首领”之称,全因他是那群乌合之众推举的头目。

武曌笑一笑,似是不愿拂了婉儿的面子,“便依婉儿你的意思,你这就去签手令给他。”居高临下,又看一眼暗怀鬼胎的王庆之,眯了眯眼,“以后想见朕,拿它给城门郎看。”

“小民谢天皇隆恩,皇恩浩荡,愿我圣皇之下,百业兴隆,百家安康……”王庆之重重一叩头,口中之词源源不断。

打发走了王庆之,武曌直说头疼,婉儿有数,顺水推舟道:“奴婢去请沈御医为陛下诊治如何?”

武曌既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一脸的不耐烦,“你看着办便是。”这自然是允了的意思。

沈南璆入殿之后便没了婉儿什么事,她知趣地退了出来,与迎面而来的武三思差点儿撞了个满怀,稍事整理后忙告罪说:“奴婢冒失,请梁王殿下担待。”武三思生得高大魁梧,定神一看被自己搀了一把的娇小女郎,爽朗笑道,“原来是内舍人,为何这样行色匆匆?”

真实原因不便明说,婉儿随意找了个理由来搪塞他,“急着去门下省拿折子,一时不曾留心。”

武三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那我现在可进去了——”

婉儿伸手一拦,又收了回来,眉毛高高一挑,“梁王请!”

武三思哈哈大笑,“你这鬼丫头!想背地阴我呢!”

他并不比婉儿年长许多,听这口吻却是以长辈自居,婉儿不服气,“殿下这是欲加之罪,奴婢何时在殿下眼中是这样居心叵测的小人了?”

同堂兄武承嗣相比,武三思要随和许多,此时竟温言相对,“都是我说了错话,无心之失,内舍人一定不会耿耿于怀,是吗?”

婉儿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嘀咕着武三思倒是有些小聪明。

“也罢,姑母正在休息,我可不能冒然打扰。”武三思自言自语,眼中一漾,“内舍人不是说要去拿折子吗?我正好也要去政事厅寻娄阁老。”

轮到婉儿吃了哑巴亏,只好应答道:“那正好,就让奴婢陪同殿下一程。”

婉儿与武三思并不相熟,这一路为了避免尴尬,两人都争着找话说。

“不知殿下找娄阁老,是否为了西北边防的军粮供应一事?”婉儿明知故问。

武三思一本正经,“娄阁老知营田事,主管北方营田十余年,存粮数万斛,我有不少问题要请教。”

婉儿顺口便夸娄师德为人宽厚、深沉有度。

武三思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被李昭德说成是‘田舍子’,也只是一笑置之。”

“李侍郎也是个说话耿直的。”婉儿嫣然一笑。

武三思正好侧过脸看她,这一看丢了神,她虽不是碧玉年华的少女,可这吹弹可破的肌肤、明媚清澈的双眼,都如未经人事一般美好。

终是有自制力的人,将目光放在远处,“他倒是耿直了,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因他而郁闷。”

婉儿知道武三思还在为李昭德曾经的谏言而恼,故意试他的口风,“李侍郎不赞同女皇既给殿下封王,又给殿下拜相,也是对事不对人,殿下何必放在心上?居中而说,这事就如诸王统领禁军一样,各有利弊,实难掌控,更何况,魏王殿下不也做成了文昌左相?这与殿下自己拜相又有何不同?”

一番话让武三思笑了,暗暗折服,同美丽的容颜相比,上官婉儿这份才情和心机才是真正的宝藏。

“婉儿,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再讲个笑话与你听。”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有意拉近彼此的距离,“还是关于李侍郎。”这下却不再直呼李昭德的姓名。

婉儿敏锐地意识到其中微妙,笑意不变,“请梁王赐教。”

“还记得几年前,堂兄献了一块瑞石给姑母,不久之后,有人效仿,也从洛水中捞出几块红心的白石,称这些石头一片赤心,请求敬献,你猜李侍郎知道此事后是怎么把献媚者骂走的?”武三思突然决定考她一考。

这难不倒婉儿,但武三思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于是摇摇头,“当时奴婢又不在,怎会知晓?”

武三思盯着她一对漆黑的眸子,融入其中,“他怒叱说:‘此石赤心,难道洛水中其他石头全都要造反不成’……”

婉儿并不畏惧这样的目光,想着李昭德平日那嫉恶如仇的做派,稍一联想,笑出声来,“这话符合李侍郎的风格。”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3 流星报马:三思为您执缰

王庆之自从得了女皇手令,大模大样几乎每天求见,翻来覆去都是老一套说辞,甚至恭维话也就是那几句颠来倒去的说。武曌本是抱了看滑稽戏的心态,不想世上还有这样蹬鼻子上脸、毫无分寸的人,她明知背后的指使者是魏王武承嗣,表面上对他却毫无追究的打算。

婉儿察言观色,料定女皇必然会给武承嗣一个教训,心中有了倚仗,行事也更为霸气了。

果然武曌在一次就寝前对她发问,“这王庆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既想离间我与皇嗣的母子亲情,又想令我武氏家族蒙羞,再不给以惩处,若是人人都急功近利、目无法纪,所谓的规矩都要乱套了!”

婉儿没有做出正面回应,建议道:“何不将此事交于李侍郎来办?”

武曌了解身边每一个朝臣的性格,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也好,是杀是剐,就由李昭德来定夺,我委实不愿为这样一个小人去费心。”

自从上次与梁王武三思有了一番不深不浅的交谈后,婉儿对李昭德又有了新的认识,看似随意的推举,却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李昭德从心底反感武氏子弟,虽未明言,但**不离十是李唐的拥戴者,若王庆之落到他手里,结局可想而知。

武曌的旨意传到凤阁侍郎李昭德手里,犹如递了一把刀给双手空空却有心杀贼的人。李昭德当即便把又打算再次请愿的王庆之拖出光政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踹了他一脚,狠狠说:“列位看清楚了,就是这个獠虏一心想要废黜我朝皇嗣,另立他人为太子,都来看看这副嘴脸,顺便看看他的下场!”

王庆之吓得蜷成一团,平日能说会道的口才此时全忘了个干净,唯有“饶命”二字还能记起,高喊个不停。

这告饶声惹得李昭德更为恼火,命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将他远远摔了出去,当即面上血肉模糊,这仍不能解恨,继续恶着声音道:“此人扰乱皇宫禁地,奉女皇令,赐杖刑!”

李昭德发狠时,婉儿就在不远处,阿清以为有热闹可看跟了过来,撵也撵不走。

婉儿只好没好气地说:“待会儿吓哭了,可别说是我带来的人。”

阿清一脸纯良,“奴婢像是那么容易被吓哭的人吗?阿爹凶得很,我也从不打怵。”

“不像。”婉儿果断回复了她,心里说的却是,你当然不像,你就是。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力士开始行刑了,王庆之似是早已吓瘫,死鱼般瞪着眼,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

婉儿熟知刑律,也知刑杖之下大有学问,一切都在行刑者的掌控之中,有时看上去架势凶猛,实际上生荆制成的刑杖刚一接触到被行刑者便弹了回去,这样的行刑之法极其精妙,即便杖百余下,也要不了人性命。

外行自然看不出,可围观者里不乏审案坐堂的老手,李昭德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蒙混过关的人,忽然听得他一声大喝,暴跳如雷,“给我实打实地打!剥了衣服打!”

果真有人提前去买通行刑之人,至于是谁,在场所有人都猜的出。

阿清一听还要剥衣服,忙捂住眼,却又从指缝里看着婉儿说:“打个人怎还这么多讲究!”

婉儿刻意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下,并未见武承嗣堂兄弟两人,也对,这场合不是他们该来的。

“这不算什么,听说过凌迟之刑吗?一共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一日先从胸腔左右开刀,先剐三百五十七刀,每刀割下指甲片大小,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婉儿缓缓道,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阿清赶紧把捂住眼的手换成捂住耳,垂着眼制止她再讲下去,“内舍人你可别说了,奴婢怕是今晚要做噩梦!”

婉儿淡淡道:“不过是国家典章里的律法,我信口一说,你迅速忘了便好。”

这头见李侍郎发了火,行刑的力士不敢再懈怠,须知玩忽职守也是不小的罪,要是再把收受贿赂的事抖落了出去,怕是立马要从执法者沦为阶下囚,于是接着下去每一杖都不敢再弄虚作假,瞬间王庆之的赤背上就留下了道道血痕,鲜血一股一股往外直冒,他开始鬼哭狼嚎起来,这恰巧证明还是个活物。

刑杖一般在背、腿、臀三处受力,脊背近心腹,往往是致命伤所在,因此婉儿格外留意了王庆之脊背上的伤。

见她看得这样投入,面色还这般淡定,阿清想不通了,拧着眉问:“这血肉横飞的,有什么好看!内舍人该不会是有某种癖好?”

婉儿真是哭笑不得,反问她:“我有这么‘特别’吗?”看了看阿清,本想还说几句玩笑话,却见她眼角隐隐约约渗出泪光来,顿时不忍,“走吧,我们回去。”

回到居所不多久,便传来王庆之杖下毙命的讯息。

李昭德不负我望!婉儿心中一叹,又替他忧心起来,这回李侍郎算是将武氏兄弟得罪了个彻底,他能不能自保还是未知数,就目前来看,能不能过了女皇这一关都不确定。

无论如何,对于李侍郎,婉儿都有搭救的义务,当即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以武曌身边女官的身份进行训诫,并暗示“还不速写请罪书求女皇宽宥”,李昭德是聪明人,看懂了,也照办了,因此躲过一场祸患。

这点小把戏瞒不过武曌,她很清楚李昭德表面上是主动认罪,实际上却是先发制人,如此一来,即便自己心中不悦,也会碍于颜面不去发作,更何况,她在王庆之和李昭德之间权衡了一番,岂会为了茅根枯草伤及国之栋梁?

王庆之虽被杖毙了,但遗留一些事务急需处理,武曌将这项任务交于婉儿,婉儿除了清除王庆之纠集的党羽之外,还适当做了一些安抚工作,略有失和的局面渐渐平息了下来。这一日正要松口气回内廷,只见一匹加急战马从身边疾驰而过,马上的军士一手高举捷报,一手勒着缰绳,声如洪钟:“我军大胜,连克疏勒、龟兹两镇!”婉儿一喜,原来是阿史那忠节将军奉命征讨吐蕃又打了胜仗,这消息大快人心,婉儿跟着振奋了起来,想着此时若是去兵部,定能了解更多战况,她对战争本身持中立态度,可对疆场驰骋的勇士却是始终敬重。

正这样琢磨着,从宫门闪出一个骂骂喋喋的人,牵一匹枣红大马,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娘的混账东西!瞎了他狗眼不成,居然叫老爹我闪开让路!就是天塌下来,也轮不到这等匹夫呼来喝去,真他娘的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

婉儿听声辨人,这不是薛怀义又是谁?

薛怀义本是兴冲冲前来求见武曌,不想又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挂不住,返回的路上又差点儿被流星马撞翻,惊慌之中,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腿伤本就还未痊愈,如此一跌,伤口又被撕扯开,想着今日种种经历,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出家人的体面,一时间斯文扫地。

狭路相逢,婉儿本想借机前去奚落他一番,并非落井下石,不过是想火上浇油,与公主所谋之事,她时刻都在掂量火候。

正要迎上去,却被人抢先一步。

“薛师小心,薛师珍重!”男子身形高大,国字脸浓眉,五官线条虽略显粗糙,但十分硬朗,一身紫绫团花长袍,散发着浓烈的阳刚之气,口中之言却透着不适宜的谦卑。

梁王武三思?婉儿往墙角处一避,他是不是闲得慌,主动往这枪口上凑?

武三思已将薛怀义扶住,依旧一脸诚挚的笑容,“薛师何必动气?伤身费神,得不偿失,您的修为境界臻于完美,那些庸俗下贱的人有眼无珠,他们理应忏悔。”

婉儿听了个明晰,腹诽心谤道:这武三思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才真是“臻于完美”!

薛怀义终日沉浸在各类谄媚恭维中,对梁王这一套并不屑搭理,懒洋洋的抬着眼,冷冷哼了哼,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

武三思不放弃,仍旧殷情备至,“薛师腿疾可是大好了?我瞧着行走带风,颇有几分仙气!”

暗地里的婉儿恨不能放声大笑:武三思需要看眼病了,这薛怀义明明跛着脚,带的哪门子的仙风!妖气还差不多!

外表张狂的人,内心多半自卑,薛怀义瞪了眼,吹一口并不存在的胡须,若不是武三思大小有个王爵,他早就一巴掌招呼过去,克制了情绪,这才发觉武三思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取笑他,相反满脸的尊崇和真诚,他想了想,算了吧,伸手不打笑脸人。

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假模假样道:“难得梁王还关切记挂着,只不过实在是俗务缠身,这不寺中又有事情非得我亲自处理,女皇想留我,也只得作罢!走得匆忙了一些!”

一听这话,武三思生怕耽搁了他,将马鞍托好,毕恭毕敬道:“薛师请上马,三思为您执缰。”

薛怀义担心谎言被拆穿,赶紧就坡下驴,本想着一条腿跨上马背,动作会显得潇洒些,不想动作的幅度大了,伤口周围的痛楚也跟着扩散,只好改成用爬的,这狼狈样无疑惹人发笑,可武三思面无表情,似乎真是在供奉天神一般,嘴上念念有词,“薛师务必小心!务必小心……”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4 借刀杀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薛怀义的马走远后,武三思还站在原地,眸中却泛起了清寒的光。他此时背对着婉儿,婉儿估摸着他可能并未发现自己的存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势溜走为好。刚抬起一只脚,听得武三思雄浑的声音,“女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婉儿这下无路可逃,转念又一想,方才那个费力不讨好的人明明是他,即便难堪,也轮不到她去躲避。

武三思回过身来,看着落落大方出现在眼前的婉儿,勾唇一笑,“有段日子不见了,内舍人一切可好?”

婉儿不去搭理他的问题,恭身行礼后,同样带着笑问他:“梁王信佛?”

武三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实话实说道:“我什么都不信。”

婉儿用质疑的口气接着问:“可依照奴婢所见,殿下分明就是虔诚的信徒。”

“我佛普度众生,众生当然应该虔诚。”武三思改口说,他听出来了,婉儿是在讽刺他刚才对薛怀义的态度。

“是吗?”婉儿反问一句,刻意提醒着,“佛法固然无边,可也有普度不到的地方,比如说死于非命的王庆之,上天并没有保佑他。”

武三思走近几步,他比婉儿高出不少,因此距离越近,他越是需要俯视着她,看着盛气凌人,话却说得极其温柔,“内舍人心怀正义,真是女中豪杰,我不关心佛法是否一视同仁,只知道对待婉儿你,我是格外偏重!”

婉儿仰了仰头,并不介意与他对视,“殿下抬爱,奴婢惶恐。”

武三思挑了挑她的下巴,左看右看,“惶恐我可是一点儿没瞧出来,但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这些年婉儿同许多位高权重的男人打过交道,公务之余也见识了不少道貌岸然下的言行挑逗,她都巧妙地逐一化解,但不可否认,偶尔也会怦然心动,逢场作戏的事情也有过,可若涉及到要动真感情,内心便强烈抵制了。

她并不十分反感武三思,要不也不会把他谄媚薛怀义的事情搁在了心上,她虽惯于讥讽,与人言谈必定要占上风,可那都是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只有周围的人都认同她的强大,她才能掩盖住软弱。

此时婉儿也说不清对武三思是怎样一种心理,轻轻将他的手拨开,“殿下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让人看见生出误解,那就难为情了。”

这话似有欲拒还迎的意味,武三思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懂得婉儿不是寻常女子,收回了手,规规矩矩道:“流言可畏,不过内舍人又岂会去在乎旁人的指指点点?身子骨是正的,自然无所畏惧,这点我亦同你一样。”

婉儿笑笑,“奴婢可不敢与殿下相提并论。”

武三思将手一扬,像是在反对她的话,“我对你一片坦诚,你就不要同我讲那些虚的,我视女史如知己,希望女史也能以诚相待。”

“梁王气度不凡,值得让人敬重,这份信任真让婉儿受宠若惊,不过说到诚与不诚,无论对女皇,还是殿下,奴婢都是尽心尽力,未敢有半分私心。”婉儿小心应对着,武三思并非能交心的人,这主动伸过来的橄榄枝还是不接为好。

武三思明白婉儿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和拉拢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的价值才无人能及,除了欣赏,他还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

“看来往后我得多同内舍人交流,这是指政务上。”他双目炯炯有神,接着话风一转,压出沙沙的声音,“可是出于私心,在日常琐事上,我亦会处处打扰。”

婉儿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在他的灼灼目光下,保持着清冷,话说得很客气,“殿下不像是有忧困的人,倒是冷暖温饥这样的小事,奴婢或许还能提醒得上,至于军政大事,那可是你们自家的事,奴婢一个外人就不便多口舌了……女皇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先告辞了!”

武三思将头轻轻一点,目送婉儿离去,同方才看薛怀义背影时不同,他的唇角挂上了笑,世间娉婷何其多,手到擒来还有什么趣味?

王庆之和李昭德的事情隐隐让武曌产生了一种危机,婉儿再也不是当年那只受她庇护的雏鸟了,她羽翼渐丰,抵挡风雨的能力也越来越强,武曌并不害怕失去她,唯一忌讳的是她正在逐步脱离掌握。理想中武曌把婉儿从掖庭中豁免出来,是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如今这臂膀却不听使唤,反而牵制着自由的行动。

必须找机会敲打敲打她,武曌暗暗做了打算。

此时人迹罕至的拾翠阁,一粒一粒的灰尘正在光束中飘舞。

拾翠阁是以往尚服局储藏过时布料的地方,后来因为就近起了新阁,这处建筑逐渐被弃置不用,但阁内梁上仍旧挂满了叠放不下的布匹,时日一长,颜色也被晒暗了,就更没人愿意去打理。

虽不适宜久留,但绝对是个幽会的好地方。武承嗣和春樱一前一后进了阁,又上到顶楼,从里插上木销,寻到一处深色帷帐背后,扬尘蛛网也阻止不了激情似火,两人迅速扭做一团,胡乱亲了一阵才停下来。

“承嗣,我是不是该伺候伺候你?”春樱并不满足这浮于表面的接触,抛了个媚眼儿给他,话里大有深意。

武承嗣本是有要事相商,此时却被她搔首弄姿的风情撩拨到了,加上也确有一些时日没与她亲热,坏笑道:“今个儿还是让我好好伺候伺候你,省得你天天惦记,正事也没心思干。”

“我哪里不干正事了?何况我们现在不就是要商议天大的正事?”春樱将心口处的交领稍稍往下一拉,露出隐隐约约的雪肤,既在辩解又在逗引,“还有什么能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你光明正大的厮守,也不至于孤枕难眠、泪湿衾被——”

武承嗣哪里还能等,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也不听她口中继续说着什么,捏了她的腰身一转,不再与她正面相对。

拾翠阁虽然废弃不用,几乎不会来人,但毕竟不是私宅,武承嗣此刻欲火中烧,也顾不上先抚爱一番,动作简单粗暴,双手紧紧箍住细腰,叮嘱道,“你可把帷帐抓紧了!”

春樱早就不再废话,取而代之口中发出呜呜咽咽之声,到了最后咬了牙才不至于大声叫出来。

速战速决,很快便鸣金收兵,两人一边整理衣物,一边交谈着。

“姓李的那老东西,竟然敢把王庆之给打死了!”武承嗣重新扎了扎腰带,恨恨有词。

春樱双手背在身后系着内裙的带子,喘喘气声音才平稳下来,“李昭德算什么人物!至关重要的是你姑母的态度,她若暗中没有授意,一百个李昭德也不敢如此放肆!”

武承嗣想了想,觉得她说到了点上,愈加愤愤然,“姑母对王庆之被杖毙一事不闻不问,这分明就是在打我的脸,她那个老娘们儿,你在她身边多年应该很清楚,从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早早规划好身后之事,只想着和几个年轻男人卿卿我我,她不懂害臊,我还嫌丢人!”

看着春樱好不容易勉强系上的带子又散了,主动去帮忙,边系边笑:“手抖成这样了吗?真有这般**!”

“谁让你这样粗鲁!”她看着像是在责备,心里却是大为满意。

武承嗣呵呵道:“这次和上回八凤殿那次相比,哪个更好?”

春樱眼一睨,裹上外裙,“还提八凤殿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贱女人背地里会怎样编排我!”

“编排?她们嫉妒你还差不多!论身材,论模样,论本事,她们哪一样也不如你。”武承嗣的话有讨好的成分,但也不算全是主观之词。

春樱红唇微翘,自鸣得意道:“这些都是次要,最紧要的是,她们个个都不如我有眼光!”

武承嗣乐了,搂了她,“你可真是个妙人!让我爱不释手……要不,再奖励一下你?”

春樱不准,笑得花枝乱颤,“千万别!若是又叫人碰见,我这脸可真挂不住了!”

武承嗣本也只是一句戏言,他从不缺女人,更不懂专情为何物,春樱在他眼里、心里的位置并不高出府上的侍妾,只是身份特殊,对他更有用而已。

“怕什么!大不了我聘了你。”自然这句话也当不得真。

春樱却高兴了,挂上他的脖子说:“这是你说的,我可只字未提。”

“那是,我武承嗣说过的话还有不算数的?”他大约是忘了,食言而肥是许多人私下对他的评价。

春樱不改偏执,与其说相信武承嗣,倒不如说她过于自负,不知心里翻的什么浪,她突然怒骂道:“上回我们在八凤殿被那个皇嗣妃撞见,我当时就恨不得掐死她,那副模样、那副做派,装什么假道学,夜里不一样上赶着往李旦床上爬?什么贵妇,轻佻起来怕是谁都敌不过!”

武承嗣知道这是她对李旦余情未了、余恨未消的表现,心中鄙夷,嘴上却说:“这皇嗣都朝不保夕了,一个皇嗣妃,让她自生自灭去,你我何必费心?”

春樱得到了启示,眼中骤然一亮,“我说承嗣,你想不想做储君?”

“你这不是多话!”武承嗣觉得好笑:我们好歹也是露水夫妻,颠鸾倒凤之际,为了博你欢心,我可是不止一次放话要封你个妃嫔,这倒好了,只顾得舒爽,连大计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春樱似是懂得读心,用肘捅捅他,“瞎寻思什么呢!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

武承嗣心头一振,声音高了又低下,“什么好机会?你有几成把握?”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5 偷梁换柱:说她是谁她便是谁

春樱昂昂头,诡秘一笑,“洛阳宫的风云这回也该轮到我来拨弄一番了,你先不要打听那么多,我还能误你的事?该你出场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

武承嗣见她胜券在握,旁敲侧击道:“姑母不肯废掉李旦,我们武家的男儿实在难以施展抱负。”

“废掉他?”春樱像是在用鼻音说话,极度轻狂道:“魏王殿下可真是仁慈!仅仅将他废了就能满足。”

“那还要怎样?”武承嗣微有不悦。

“李旦必须从这世上消失,永绝后患!”美艳妖冶的女人露出雪白的牙齿。

稍显冷暗的阁内吹来一阵阴风,武承嗣不禁打了个哆嗦,女人狠起心来,真是比鬼魅还可怕。

“你要杀了李旦?”他的头脑不如堂弟武三思灵光,时常会问出这样蠢笨的问题。

春樱不嫌弃他,摸一把脖子上戴着的璎珞,“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怎么会动手杀人?”又媚笑着接上一句,“我可没那么蠢,况且我还等着当皇妃。”

武承嗣开窍了,咧嘴笑:“莫非是借刀杀人?”

春樱本就有对水汪汪的眼,此时愈发深不见底,“那把刀我已经找到了。”

“我的好春樱,拜托你,能不能不要再绕圈子了?我听得着急!”武承嗣催促道。

“这把刀正是他自己,我要让他握了这把刀,亲手捅进心窝里。”春樱模仿了一下尖刀入腔的动作。

武承嗣假想了一下那份痛苦,面目有些扭曲,“真是越美的女人越危险。”

春樱不冷不热一笑:“何来这样的感慨?”

“是三思说的,我当时只觉他胡言乱语。”

“梁王居然是这么剔透的人,真是前途无量。”春樱单手挑开遮蔽着他们的帷帐,室内顿时变得敞亮许多,“不是我目中无人,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都是草包,不值一提,只是你这个堂弟,还是多留心的好。”

武承嗣心头一紧,他与武三思在被流放的日子里同甘共苦,积攒下深厚的情谊,如今时来运转彼此提携,可储君之位上只能容纳一人,是兄弟,更是对手。

口上却顽固着:“妇人之见!你处处好,就是心眼儿小。”

春樱却不计较,先前那场肉搏使她香汗淋漓,此刻只觉裙衫黏腻在身体上,随意望了一眼武承嗣,嘴角翘一翘,“我远见卓识的魏王,还不回府沐浴去?我可听说了,你把左司郎中乔知之家的婢女,一个叫孙碧玉的抢回去了,怎么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这个偷的又不如抢的那个吧!”

武承嗣脸上极不自然,闷着想这事明明做得隐秘,到底是哪里走露了风声?

“谁在暗中诋毁我?”他装得出离气愤,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几个姬妾借了她去府上教授梳妆,怎也让人以讹传讹到这种程度?”

“这个碧玉生得俊,又会唱歌跳舞,乔知之为了她可是至今未作婚娶,真如你所说,那也没什么,可是你若动了心去挖乔知之的心尖尖肉,小心他一本参了你!”春樱看也不看他,说完便朝楼梯口走去。

武承嗣顿觉丧气,但一个从五品的尚书省左司郎中有参他的胆量吗?谅他也不敢!

乔知之的确没有,但痛失心爱的女人怎会坐视不管,他在府上反复思量,定下了两条计策,其中一条就是向内舍人上官婉儿求助。

虽然品秩不高,但毕竟在尚书省谋职,乔知之花了点心思,终于找准了机会接近婉儿,趁着她与尚书右丞交谈过后的空档,他将初拟的贡士殿试制书呈了上来。

“请内舍人指正二三。”乔知之态度十分谦逊,长揖道。

婉儿奇怪他为何顶着越级的嫌疑这般舍近求远,但还是展开看了看,指尖轻轻一点,“皇上亲自在大殿开科取士意在召集天下英才,因殿试只考策问,策题便尤为重要,乔郎中可在策题的选择上再多一些笔墨。”

乔知之连连点头,双手将制书取回,“多谢内舍人斧正。”

婉儿见他过谦了,又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可是还有别的事?”婉儿主动问询。

乔知之脸色一变,局促起来,表情既为难又无奈,“内舍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婉儿性情虽冷,但绝非无法靠近的冰山,这恰是乔知之找她相助的原因。

“就近休憩室谈。”婉儿说出这话,人已迈了进去。

乔知之跟在她身后,喜忧参半。

尚书省是庄重的地方,多人相处必不会门窗紧闭,乔知之深谙其理,刻意让房门处于半开半闭的状态。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公务最为繁忙之时,休憩室内并无旁人,这让乔知之感受到了天时地利,至于人和与不和,全看他的说辞。

“请速速道来。”婉儿并无闲空,于一处坐定之后,直截了当说。

“求内舍人救小臣一命!”乔知之嘴唇颤抖着。

“何事?”婉儿蹙了蹙眉,激他一激,“救命的事情去太医院似乎更合适些。”

乔治之不再拖沓,将孙碧玉一事的始末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动情之处甚至有泪涌出。

婉儿提醒他不要激动,以免惊扰旁人。

乔知之收敛道:“不怕内舍人笑话,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正式娶妻,就是为了窈娘,也就是碧玉,我视她为红粉知己,可内舍人也知道,窈娘毕竟是个家伎,我不可能三媒六证把她娶进门,为了不使窈娘受委屈,我只得出此下策,因此没少受同僚奚落,这都没什么,我能忍……可是谁曾想,窈娘她美名远扬,竟被魏王惦记上了,魏王谴人到我府上索要,百般无奈之下,我只能说窈娘病了,无法会客……魏王不肯罢休,说是要派一位‘使者’前来探望窈娘,我本就不敢拒绝,后来一看这‘使者’居然是御史来俊臣,能不当场吓傻吗?一时间分寸全失,只好眼看着窈娘被带走……”

婉儿一直耐心倾听着,关于乔知之的婚事她道听途说过一些,可当事人亲口讲述又是一番别样的感慨,“乔郎中也算是个至情之人了!”

“没有了窈娘,我生不如死,只望内舍人垂怜,好让窈娘与我团聚,救我一命!”乔知之有些语无伦次。

婉儿考量了一下,与魏王武承嗣树敌并不明智,可见死不救也说不过去,因此话说得模糊:“我替你想想办法,可魏王不是普通人,乔郎中也不要太做期望!我尽力便是。”

乔知之面露感激,千恩万谢之后才肯离开。

婉儿苦笑一下,要不是看在他有些文采,又有些真性情的份上,这种事情她绝不掺合。顺便又一想,这个武承嗣愈发霸道了,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也有好处。

这晚婉儿主动去侍奉女皇梳头换装,正好武曌向她抱怨宫人拢出的发式千篇一律,越来越乏善可陈。

婉儿计上心来,“奴婢听说民间女子喜梳乌蛮髻和回鹘髻,充满了异域风情,十分别致。”

武曌很是动心,惋惜道:“只是宫廷内始终扮不出民间的韵味,即便形到了,神也不对。”

“那还不简单!”婉儿说得自然流畅,“就让民间善于梳妆的女子入宫直接为陛下梳髻,她们平日怎么梳,就给陛下怎么梳,只不过,陛下气质非凡,怕是即便一模一样的发髻,也会与众不同,所谓民间女子的风致,陛下是学不到了。”

这似贬实褒的话使得武曌圣心大悦,却责骂着:“婉儿你可真是嘴尖牙厉!不过你这建议倒是可以考虑,我也想换个新鲜。”

婉儿笑着答话,“那好,奴婢吩咐司饰去办。”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武曌轻轻一摇手,“我也说了只是偶然图个新鲜,当不了常态,你去寻几个知根底的梳娘,改日入宫为我装饰一番,我先看了手艺再说。”

“是,奴婢领命。”婉儿回声,“也真是凑巧,这样心灵手巧的娘子奴婢还真想起一位。”

“是何人?我可认识?”武曌随口问道。

“陛下应该不认识,但也算与内廷有渊源的人——左司郎中乔知之府上侍妾,一个叫孙碧玉的女子,人称窈娘。”

“噢。”武曌看一眼垂在身前的发梢,“听这名字,就是个美人,乔知之艳福不浅。”

婉儿迎合着她的话,“窈娘擅长梳妆,手巧得很,一定会让陛下满意!”

武曌口气飘飘的,“这事你去办,小事一桩,有劳了。”

“陛下言重了!”婉儿恭恭敬敬行了礼。

有了女皇的口谕,又先入为主让女皇认定了窈娘与乔知之的关系,魏王武承嗣十分被动,面对宫中前来通传的内侍,也只好承认窈娘是从乔知之府上借来的,既然是借,那必然得还,武承嗣不舍也不甘,可又别无他法,只好打算让来人将窈娘领了去。

一个人正在内室发愁,武承嗣的妻子出面了,说是妻子,也在府上主持中馈,但因出身不高,一直未被准许扶上正妃的位置,她附在他耳边一阵嘀咕,武承嗣脸色倏然大变,惊声道:“这可行吗?大姐。”武承嗣这位结发妻子比他年长,又是患难夫妻,因此常以“大姐”相称。

“有什么不可行的!谁敢挑破,那就是公然与我魏王府作对!”不再年轻和美丽,有的只是无原则地为夫君着想。

“人我都替你挑好了,和窈娘长得几分相似,也会梳头。”她得意地说。

“这可是欺君。”武承嗣小声道,颇有顾虑。

“你魏王说他是窈娘,她就是窈娘,至于真正的,我给她改个名儿,她要是个明白人,就乖乖听了话,若是执迷不悟、不识抬举,我就吓唬她,说把她卖到平康坊最凶的假母家里去,叫她好受!”

“大姐,你呀!”武承嗣无话可说,但也觉得这铤而走险的做法不是不可行,“就依你!不过这窈娘,可给我看好了,别惹出什么事来节外生枝!”

“这你放心,后院的女眷我都替你好好照看着,至于外面那些野鸳鸯,尤其宫里那位,我可就是鞭长莫及了,你还得自己长点心!女皇马上就要在万象神宫举行祭祀,能不能争取当上亚献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别的少去分心!”当家主母又发话了,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武承嗣对她因敬生爱,握着她并不丰腴的手说:“多谢大姐为我设身处地,我却回京封王之后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

甩开他的手,不高兴道:“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见外的!什么王妃不王妃的,我不在乎那名头,只要我们的儿子延基万事称心,便也如意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6 窈娘殉节:古有绿珠坠楼

武承嗣采纳了妻子的意见,将假窈娘送了出去,宫中之人极少有见过窈娘的,女皇和婉儿更是无从分辨真假,何况武妻挑出的这位也是个美貌有技艺的,简单的应对叫人看不出端倪,精心为女皇梳理的发髻更是博得一众好评。

婉儿事先已经通知了乔知之,等窈娘侍奉好女皇,便候在殿外直接将她带回府上。乔知之一片欢喜,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在外等着,没多久,果然看到几名宫婢将一位身形苗条、千姿百媚的女子带了出来,因有一定距离,女子又是恭顺的低头姿态,乔知之一时也没看清,远远便激动地叫了声“窈娘”!

这一叫不要紧,只是将人送出殿的宫婢全都听到了,他再想不认就是胡搅蛮缠。

宫婢相互看了看,折身回了,只留女子一人缓缓走向充满期待的男子。

乔治之的视线越来越清晰,女子每走近一步,他的心就莫名地沉一下,再度重逢,窈娘难道不该是兴高采烈的吗?为何始终低了头,步履也毫不利索?

待到人已到跟前,女子慢慢抬了头,神色慌张,但强忍着叫道:“乔郎!”

这下乔知之脑中嗡嗡作响,脚下也一个踉跄,惨白着脸,不敢大声:“你是谁?”

“乔郎连窈娘也不认识了?还是嫌弃窈娘在魏王府上伺候了一段时间?”假窈娘也是有苦难言,她只是寻常女子,惹不起权贵,只能听之任之,得以保全家人的安康。

乔知之一个劲儿摇头,自嘲般笑了笑,“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老虎吃进嘴里的肉是吐不出来的。”

女子用极低的声音暗示道:“莫再抱怨,万般皆由命,你若不死心,女皇就在殿内,大可进去申诉,可恕我直言,那样只会搭上你我二人的性命,甚至更多。”

乔知之仰天一叹,目中掠过刀刃般的寒光,“既然如此,今日我只当已将窈娘接回了,你随我走吧!窈娘无人可以替代,但从今往后,你就是窈娘——经过女皇认定了的窈娘!”

女子也跟着一叹,“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才能维系,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乔知之“哼”一声,被人愚弄和轻视的滋味如同万蚁噬心,他留有后招,那便是第二条计策。

若不是万不得已,这条计策他是真不想使用。

窈娘啊窈娘,既然你背叛了我,我也不能让你心安理得享受着荣华富贵……乔知之失魂落魄地盘算着。

他也曾是光明坦荡的君子,如今却面目全非。

乔知之回府后悄悄给窈娘捎去了一首诗,若是传情达意也无可厚非,偏偏可恶在这首诗的内容,而诗的内容却是乔知之早就想好的。

窈娘是个刚烈的性子,对乔知之又是深情一片,读完这首诗便毫不犹豫地投了井。对于这样的结果,乔知之并不意外,他作这首诗就是横下了一条心,若是武承嗣不肯把窈娘还给他,他就要让她感愤自尽。

究竟是什么样的诗能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婉儿起先不知,猜测着乔知之也算一代才子,多半是在诗中表达出的沉痛打动了女子脆弱的心,窈娘感怀身世才走了这条绝路。可是当婉儿辗转得知全诗之后,瞬间大怒。

这首诗名为《绿珠篇》,用的是西晋石崇府上著名家妓绿珠的口吻,说的是绿珠如何被石崇宠爱、又如何被当时的权臣孙秀逼迫,最终坠楼殉节的典故,惺惺作态的文字之下无处不在暗示遭遇相同经历的窈娘碧玉应以绿珠为榜样,不畏强权,以死明志。

“好一个虚情假意的衣冠禽兽!”婉儿破口大骂道,“一面算计着我,一面又算计着窈娘!只为成全一己之私!”

阿清从未见过她生这样大的气,安抚说:“内舍人已经尽力了,只是千算万算,谁也想不到,魏王会在女皇眼皮底下耍花样,乔知之又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

婉儿冷冷笑道:“他乔知之若只是胆小怕事,我还可怜他几分,可是他内心阴险自私,实在不值得人同情……”深深叹口气,黯然不欢,“我为素未蒙面的窈娘可惜,何苦为了这样的人做出牺牲……打着真爱的名义将人推入万丈悬崖,然后站在崖前痛哭祭拜,向世人展示他的深情不渝!这样的人,我容不下!”

“真是可恶可恨!我倒要看看他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阿清听得义愤填膺,一双美目里满是不平之色。

“你很快便能看到。”婉儿恢复了惯常的镇定自若,“我口述,你誊抄,把这诗记下来,请个小乞丐送到魏王府上,就说这是乔知之的新作,请他品鉴。”

阿清领会了,一切遵照婉儿的意思谨慎操作。

武承嗣拿到这首诗后,顿时明白了窈娘的真实死因,又羞又恼,牙关恨得直打颤,美人陨灭本就令他痛惜不已,这乔知之居然还在诗中埋汰他“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他阴鸷的脸上没有一丝热气。

阿清果然很快就等到了乔知之的下场,他无端被卷入一桩陈年旧案中,被来俊臣定性为谋逆,满门抄斩,籍没家产。

万象神宫的祭祀大典很快举行了,武曌再一次不顾“皇太子为亚献”的礼制,避开皇嗣李旦,改由魏王武承嗣为亚献,并命梁王武三思为终献。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婉儿也有些摸不透女皇的心思了,她在杖毙王庆之一事上表现出来的冷酷令武氏宗族子弟陷入惶恐,如今却又以武氏为亚献,这惶恐随之变成了狂喜。

武氏兄弟喜不自禁,女皇这一举动暗含的意味十分明显,这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也让他们早已萌生的杀意更加坚定。

武承嗣想到春樱那日对他做出的承诺,感到一阵焦虑,迟迟没有她传来的确切消息,而李旦仍在王府活得好好的,他开始有些怀疑春樱不过是在逞口舌之快。

这对春樱来说却是极大的误解,对于陷害李旦,她比谁都积极。

耳濡目染了不少权术之争,春樱多少学到了一些皮毛,她早已私下买通一个女巫,又让户婢将桐木制成的人偶偷偷埋在相王府的花园里,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她在女皇平日常饮的茶汤中加了点料,当然不是毒药,而是令人喝了以后嗜睡犯困的酸枣仁碎末,一连好几天,女皇呵欠不断,晨起也提不起精神,寻思着是在夜间被精壮男人掏亏损了,因此也不好大张旗鼓延医问药,这日她简直困乏得难以睁眼,躺在榻上,唤了春樱前来,“去找沈南璆。”

春樱回了声是,一拍脑门儿,自责道:“陛下,奴婢差点忘了,沈御医被暂时征到医署研习诊断疫症之术去了,要过几天才回宫了。”

武曌懒得抬眼,心烦意乱道:“那就叫别人来,宫里的太医又不是死绝了。”

“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春樱垂眸,提了一提长长的裙幅,进阶一步。

“想说便说,免得把你憋坏了,心里还要怪我。”武曌没好气地回。

“请恕奴婢心直口快,陛下这症状,奴婢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生了病。”春樱的话说得玄乎,“您想想看,这几日您都是早睡,且无人打扰,这精神气按理说早该缓回来了。”

武曌本来也有疑问,已经有几日没传人侍寝了,政务上也交出大半让人代劳,这静养怎么还越养越不济?难不成真是年岁高了?

春樱接下来的话令她警觉,只听得细细绵绵的声音:“……陛下,这倒是像巫蛊之术,慢慢摄取着体内的精髓,越是无力越是亏虚,说不出缘由,又找不出异样,可一切就是怪怪的……奴婢实在是觉得可疑,陛下您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如此委顿床枕?”

武曌恼了,与此同时也难免惊惧,“去找个师婆来,务必避人耳目。”

春樱心上暗喜,赶忙接话:“陛下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女巫是现成的,就住在宫外不远处随时待命,可为了不让女皇起疑心,春樱故意在傍晚之时才将她带入宫内。

武曌心神不宁,一见这像模像样的女巫,也顾不上责骂春樱办事不力,急忙命她施展法术破解。

女巫本是个人牙子,因贩卖女童下过大牢,正巧女帝登基大赦天下,她便被放了出来,改行招摇撞骗了,追究起来武曌还是她的恩人。

可巫婆并没有报恩的意思,她一心惦记的只有春樱许诺过的金银珠宝。

又是画符,又是点火,手中的拂尘挥舞得煞有介事,口中神神叨叨的咒语更是显得威力无穷,要不是春樱知道她的底细,也会像武曌一样被唬住了。

好一阵施法布阵后,巫婆脸上阴云密布,两指一合指出方位,高喝道:“妖孽就在西北方!”

武曌循着她所指望去,面色逐渐凝成一片,齿间挤出几个字来,“西北方!”森森一笑,恨到极端,“还真是西北方!”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7 诬陷二妃:竟敢行厌胜之术

须知相王府正是处于宫城西北方位。

遣走女巫后,武曌怒不可遏,气血上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樱扶她坐好,又沏了安神的茶,无奈女皇看也未看,“此时就是琼浆玉液我也喝不下!”

“陛下宽心,师婆的话未必就可信,不过是江湖伎俩,虚张声势而已。”春樱假惺惺地进言。

不听还好,一听这话,武曌狠狠瞪眼道:“修道的人会乱说话?即便是不着调的妄言,她怎么不说东北、西南,偏偏要说西北?难不成有人教唆她?那这个教唆的人是你,还是我?”

春樱以退为进,“陛下慧眼如炬,既已看破,奴婢便不能多说,否则真要令陛下误解了。”

武曌多疑,自是要追问到底,“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春樱的双唇反复开合了好几次,终是一言也未吐出。

女皇袖一扬,手侧的茶盏被扫到了玉石砖面上。

“该说的,你支支吾吾,不该说的,整日没少在我耳边聒噪,若是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春樱似是被惊吓到了,跪地而泣,掩了面,肩膀抖动着,“奴婢实在是害怕,这些话要是说了出来,陛下相信也就罢了,若是触怒了天威,奴婢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武曌气顺了一些,理理衣袖,“我恕你无罪。”

春樱也算沉得住气,这才缓缓开口,“奴婢知道,陛下一定是怀疑皇嗣,但是此事极有可能并非皇嗣所为,或者说皇嗣并不知情。”

“看不出,紧要关头,你还是护着皇嗣的。”武曌放慢了语速,紧紧盯着春樱。

春樱一摇头,否定道:“并非如此,奴婢没有理由袒护皇嗣,只是在宫中行厌胜之术事关重大,奴婢绝不敢以此来报私怨,从而使得真正的元凶逃脱惩处……而奴婢坚信,皇嗣是甘愿为她们顶罪的。”这个转折有道破天机的意味。

武曌浓眉一凝,寒了声,“谁为谁顶罪?说清楚!”

“奴婢听闻,皇嗣妃刘氏和窦妃两位娘娘因陛下将五子留置宫中大为不满,私下怨声不断,二妃表面恭谨,人前人后却大不相同,对陛下常有不敬不满的言论,因此怀恨在心,做出这样的大逆之事……奴婢以为,这极有可能且合符常情。”春樱大胆说出自己的推断,“事实若真是如此,依着皇嗣的性子,岂会让二妃认罪伏法?必然是一力承担,全扛在身上……二妃逍遥法外,谁能担保她们不会再度对陛下不利?”

武曌难得还保持着冷静,目光锐利,“你说的听上去像那么回事,但毕竟是一面之词。”

春樱早有盘算,以冷静对冷静,“为了不打草惊蛇,不如暗中先去搜查罪证,口说无凭,但凡是要行妖法,必是有迹可循。”

“去搜!带人去皇嗣住处搜!”武曌音量不变,话中却暗藏杀伐之气。

“陛下莫要焦急,此事不宜明查。”春樱再次提醒。

武曌略一沉静,“此事交由你暗中去查证,务必详尽属实。”

春樱求之不得,叩首道:“奴婢一定不负陛下信任。”

心腹侍女离去后,武曌又将这件事情梳理了一遍,细想之下,这更像一场荒唐的闹剧,可事出必有因,她不敢忽略,滞留李旦五子本就是权宜之计,若是借此能来个釜底抽薪,也算是意外有所收获,至于李旦是否真如看上去那般安分守己,她也正好顺便一探即知。

春樱接了武曌的密令,只想找个无人之处纵声大笑,一切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正志得意满之时,突然觉察到若是无意中让上官婉儿插了进来,怕是会坏事,因此必须把她提前调离开,可这权限春樱并不具备,假传圣旨所冒风险又太大,这可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间,春樱有了主意,这场战役本就不该一人单打独斗,她居然忘了她的情郎兼盟友武承嗣,我春樱使唤不动的人,他堂堂魏王总能差遣吧,于是立即让人去给武承嗣捎了信。

武承嗣拿到信,确认春樱已经在行动了,先前的担忧变成了多余,他想了个理由将婉儿短期借调到秘书省帮忙整理经籍图书。

婉儿接到魏王令并不觉得突兀,她一直都知道女皇有心修大周国史,而武承嗣也正是女皇心中监修国史的第一人选,只当是进度加快了,急事急办而已。交代处理好手中事务,婉儿便去了秘书省,一去便被堆积如山的典籍困住了。

障碍扫清,局面对春樱一党十分有利,她抓紧开始了部署。

巫蛊用到的木偶是早就暗中埋放好的,得来全不费功夫,物证有了,人证就更简单了,春樱很容易就在王府找到两个心术不正的下人,往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皇嗣妃当众骂过。

这样一来便是“证据确凿”,二妃之罪已是板上钉钉。

武曌却不打算交于刑狱办理,她有心让李旦的爱妃从人间蒸发,如此一来,李旦必然卸下所有伪装,她很想看看这个儿子还剩下些什么是真的。

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嗣妃和窦妃没听到一丁点儿风声,厄运便降临到了她们头上。

这一年是长寿二年,元旦过后,按照惯例,女皇要在嘉豫殿接受皇室宗族的贺拜,二妃也在其列,两人丝毫不敢懈怠,早早便来到殿中问安恭贺。

拜谒过后,二妃又呈上了早已备好的贺礼,武曌却是冷冷一笑:“怎么,‘礼物’不是已经献过了吗?”

二妃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还是皇嗣妃刘氏持重,毕恭毕敬道:“还请陛下明示,妾身是否有疏漏之处?”

武曌用眼神暗示着春樱,并不回答刘氏的话。

春樱将备好的木偶人往二妃面前一扔,狐假虎威道:“两位娘娘进的这份‘厚礼’,实在是令陛下喜出望外!看不出菩萨心肠的娘娘们,竟是这般纯良和善!”

窦妃看着柔顺,但实际是宁为玉碎的性子,一看这邪物,顿时明白了所在的处境,惊着声辩解,“我们姐妹并不认得这东西,春樱你为何信口开河、任意栽赃,到底居心何在?”

刘妃紧跟着说:“这是明目张胆的陷害,请陛下明鉴!”拉一拉窦妃,两人复又跪下。

春樱不顾女皇在场,肆意一笑,“刑部大牢里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每天都在高声喊冤,难道他们都是无辜的?二位娘娘身份高贵,陛下正是为了保全二位的体面,才把这事当成家事处置,二位如此不知悔改,辜负了陛下的隆恩不说,自己心里能过得去吗?”

窦妃气急,指着春樱就骂:“你这奴婢休要从中挑拨离间,就凭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偶,就想置我们于死地不成?”

“来路不明?”春樱拉了脸,高声质问,“这可是从相王府园子里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挖出来的……既然二位娘娘看着眼生,想必这东西是皇嗣之物?”

武曌冷冷旁观,似乎只是一个局外人。

皇嗣妃心上骤然变冷,脱口而出,“这同皇嗣毫无干系。”

“陛下,您都听到了,这同皇嗣无关,也就是说同别的人相关了。”春樱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极力歪曲。

窦妃暗叹一声糟糕,奋起反驳,“春樱,我们何仇何怨,你竟这般逼诱……”突然做出恍然的样子,想给陷害之人一个打击,“我明白了,你爱慕皇嗣不成,积怨成恨,故意生出事端伺机报复,对不对?难怪皇嗣无意说起你都只能摇头,你从来都是这样令人失望的?”

这席话叫春樱颜面扫地,可越是不光彩越是显出理直气壮,“窦妃娘娘慎言!一码事情归一码,我与皇嗣那点儿陈年旧事全是年少轻狂犯下的无心之失,娘娘休得避重就轻,倒打一耙!若是这物证还叫你们生存侥幸,那王府之人亲口说出的证词还能有假?没人对他们刑讯,也没人许诺给他们好处,不过是最真的大实话,娘娘们也要质疑?”

刘妃沉默不语,窦妃则张了嘴,比起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春樱,她显得笨口拙舌了,或许是心底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她用求助的眼光去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女皇,这一看使得她认清了事实,一个小小的奴婢这样有恃无恐,若非没人背后撑腰授意,岂能如此?

原来本就是一个圈套,再多的辩解也是苍白无力,身旁的皇嗣妃刘氏怕是早一步看透了,喑哑着声音说:“既然发现了罪行,就必须有人认罪,此事都是我一手谋划,与旁人无关,窦妃亦是不知情,因此才激愤失控。”

窦妃涌出一行清泪,“刘姐姐,不能乱认!别让亲者伤怀、仇者快意!”

刘妃淡淡一笑,横眉冷对,“玉燕妹妹,何必呢?我们算什么‘亲者’?自打你入府后,我在皇嗣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虽表面上维持着正妃该有的尊荣,可是心底从未与你亲近,甚至对你有着说不出的讨厌……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时时与我相伴,一人所为一人承受,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轮不到你来指点。”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8 嘉豫惨剧:正待剖腹刮鳞的鱼

窦妃稍稍一愣,随后立即明白过来刘妃这是在为她开脱——开脱着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抑制不住眼一热,簌簌落泪。

春樱鄙夷这幼稚的把戏,暗中不屑:果然是贤良单纯的女人,这样三言两语就想求得保全,简直自不量力!她绝不会放过她们其中任何一人。

武曌看得明白也听得透彻,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心生厌烦,此时她根本不在乎巫蛊之事是否属实,只想尽快解决了这些眼中本就容不下的沙子。

“好了,我该说几句话了吧?”女皇慢悠悠的声调往往才是致命的信号。

“奴婢该死,一时情急,竟是这般逾越规矩!”春樱装着告罪。

武曌没理睬她,看了并排跪在地上凄凄楚楚的女子,“你们又哭又闹,喋喋不休,可惜全然不得要领,我只问一句,你们的儿子被我抢在身边,真的一丁点儿怨言都没有?”鼻中嗤了一声,提高音量,“说实话!”

窦妃心上透凉,她又怎会舍弃刘妃独活?目光变得坚定有力,不再连喘气都要克制几分,脸上随之浮现出怪异的笑容,“陛下,设身处地,您的儿子被废杀、被流放、被幽禁,您的心中是何感悟?妾身只能回答,母子之间血肉相连,莫说被人为分离,即便只是片刻不见,也是心如刀绞,当然如陛下这样成就丰功伟绩的人,不能与我们这些凡俗妇人比较,自是另当别论。”

武曌面部肌肉抽了抽,笑道:“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激怒我?我不同你计较。”扭头看向春樱,“她来和你们计较!”起了身,直一直腰,态度轻慢,“真是费神费力,我出去晒晒日头,除一除这身晦气。在我回来之前,春樱,你可把这事处理好了,我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更没见过这两个人!”

女皇的话等于把二妃的生死交到了春樱手上,她本就嚣张,少了女皇的制约后,凶光和戾气释放得更加彻底。

“来人,把这两个贱货关进暗阁里!”春樱还没想好该怎么慢慢折磨她们,只是简单吩咐了一句。

刘妃与窦妃相视一望,谁也不知这殿内居然还有处暗阁,本就生机渺茫,此时更加确信了明年今天便是她们的死祭,既已无从更改,不如走得从容些。彼此搀了一把,不等那些帮凶近身,刘妃斥道:“我们姐妹会走!别用脏手碰我们!”

到底是惯于伺候人的奴婢,立即被震慑到了,都看向春樱,等着她继续发号施令。

春樱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傲然道:“随便她们,死到临头就让这二位尊贵的娘娘摆摆谱,谁让我是个大度且仁慈的人!

窦妃听了这矫情又虚伪的话,以谈笑的口吻对刘妃说:“姐姐见过猫哭老鼠没有?”

刘妃顺了她的话展开去,“以往没见过,今日开眼界了,原来猫真的会哭,哭起来还挺讨人厌!八成不是什么好猫,野猫而已。”

“没错,我就是猫,而你们如今怕是连老鼠也不如!老鼠尚有爪牙在,你们却是正待剖腹刮鳞的鱼!”春樱厉着声,指一指殿内角落处,那里陈列着一排瓷器,想必正是暗阁所在,“也是凑巧了,我正好爱吃鱼,尤其是切鲙,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野猫的厉害,美中不足的是皇嗣不能亲眼目睹,想来真是一桩憾事,真想看到他在我面前痛哭忏悔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像是装的,又像是真的,脸色转变得极快,瞬间变得阴沉沉,“给我关进去!”

二妃被几名五大三粗的杂役推进了暗阁,那是一处狭窄逼仄的空间,黑漆漆一片,无光无热。她二人蜷着身,双手抱住膝盖,都看着对方,无奈看得并不清楚,刘妃先开口:“没想到你我姐妹一场,不曾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窦妃微微一笑。

刘妃也笑笑:“你和八郎一样,总是相信这些虚无的东西。”

窦妃鼻子一酸,忍不住说:“我们都走了,他怎么办?他如何撑得下去?”

“他是大唐李氏的人,垮不了,何况他还有成器、隆基他们,他还有婉儿。”刘妃越说越不是滋味,眼泪也落了出来,迅速擦去强颜一笑,“你看我,还想着安慰你,自己都劝不好。”

窦妃在黑暗中紧紧握了她的手,用力一捏,“你我今日绝不会枉死,暗室欺心的人必然会遭天谴!八郎吉人天相,必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话刚勉强说完,只觉暗阁中本就稀薄浑污的空气突然变得浓重了,呛得眼睛发涩、耳鸣头晕,很快口唇也僵硬枯裂……

“姐姐,有毒烟!”窦妃一开口便呕出血来。

刘妃的情形更甚,一只眼几近失明,流出黄中带红的液体来,喉咙之间似有无数细针在扎,很快心口处像是从内爆开,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出了几个字,“死不足惧。”

窦妃艰难地盘腿而坐,开始去想象佛祖圆寂时诸恶俱灭,如果今日一死,能为至爱之人带去福报,此生又何尝不是功德圆满?

暗阁之外,春樱戴着面巾,不停地叮嘱,“别让她们死的太快!”投毒的人发挥不稳定,并未想到阁内之人去得骤急。

毒雾散尽,剩下两具变了形的青色尸体,春樱借着油灯,仔仔细细欣赏了一阵才满意道,“夜间混在倒泔水的车里丢出去!这副尊荣,怕是连喂狗都不行!随便找个隐蔽的地方给处理了。”

月黑风高,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是在嘉豫殿外的树丛后定住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门,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便错过了与母亲相聚的机会。

李隆基早些日子就得了准信儿,嫡母和母妃会在今天前往此处拜见女皇,天刚灰亮,他便悄悄起了身,逃了国子学的课程,偷偷摸摸躲在了这殿外,他深知嫡母和母妃谨小慎微,生怕得罪女皇,必然是赶早来参拜献礼。

果不出所料,他很快便见到了她们,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心里也满是欢喜,寻思着最多半个时辰,或许更短,母妃她们就会出殿,虽然年纪不大,李隆基也知道皇祖母不喜欢父亲宫里的人,因此断定殿内不会有很长的谈话。他隐在树后耐心地等着,谁知这一等大半天过去了,半个人影儿也不曾见到,暗想难不成破天荒嫡母和母妃她们被留下用膳了?又等了等,晚膳的时辰都过去了,仍旧不见踪迹,令他大为惊疑的是,这其间女皇早就提前出了殿,这可真是诡异,他冥思苦想仍旧得不出答案,脑中的不祥之兆一闪而过,又立即被他否定,试想天下都在掌握之中,女皇何必与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妇人计较?他没有轻视嫡母和母妃的意思,只是对于手握权柄的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去踩蚂蚁。

想法是豁然了,心中的忧虑却不减反增,李隆基恨不得闯进殿内问个究竟,可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他决定继续等下去,一直等下去。

如今已是夜深,殿内的宫人早就陆续散去,只剩下几个打扫和看守的,来了收泔水的车,装了满满两桶,缓缓往宫外驶去。

李隆基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的母亲正在离他慢慢远去。他痛苦地蹲身下去,生生将嘴唇咬出一道血痕,猛然站了起来,撒腿便追了上去。

车辆再迟缓,也非人力能及,他跑出几条宫道,马车开始加速,他也被巡逻的金吾卫拦了下来。

“得罪了,小殿下。”手持长戟的禁军将领执法如山。

李隆基血红着眼:“放我过去!这宫城是我家,你没资格挡我去向!”

“小殿下,这是洛阳宫。”宿卫将军低声道。

“洛阳宫和大明宫有何不同吗?”李隆基凛然反问,“即便是大周,它也脱胎于李唐,任何人都不能数典忘祖!”

将军明显怔了怔:果真是少年出英雄!四下迅速一望,正欲劝解,传来一个矜重却不失温柔的女声。

“将军!楚王殿下迷了路,为何不送他回宫去?”婉儿在秘术省翻看典籍忘了时间,觉察之后才匆匆离去,不想遇到这一幕。

“内舍人!”他戎装在身,行的是军中之礼。

婉儿看了看这威武的青年将领,只记得他姓刘,武举出身,但并非不通文墨,顺道问了问,“请问将军姓名?”

“在下冀州刘幽求。”

“原来是刘将军,失敬。”婉儿客气道,面向李隆基施礼。

李隆基却急急拉住了她,“我有话和你说。”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只有单刀直入的爽性,这做派全然不像是幼学之年的孩童。

婉儿见怪不该,简单与刘幽求一别,便跟在李隆基身后。

走出没多远是个拐角,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你替我去打探一番,我的嫡母和母妃还在不在嘉豫殿?”

婉儿听他说得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隆基长话短说,将这一整日的见闻几句概括,末了加上一句:“你去打听时要小心些,盘问那些不起眼的角色,容易找到真相。”

“殿下,我先送你回五王宅,你的兄弟寻不到你,如今怕是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婉儿担着心。

“无碍。”李隆基一张脸冷冷清清,“他们一定以为我和嫡母、母妃在一起,我若是现在回去了,他们的不安才会真正开始。”

婉儿心疼着,想着方法安慰他,“或许刘娘娘和窦娘娘只是被留宿了,殿下你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好珍重着,这才是最上乘的策略。”

“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有用没用的,我就在此地等你的回复。”这瘦小的身躯无比强韧。

婉儿点点头,只为成全他的执拗,“我这就去嘉豫殿。”见他穿着略显单薄,寒夜里的风尽头正足,她将身上的披肩强行往他身上一套,按住不松手,“这样待着,等着我。”不等李隆基反对,又说:“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99 无情有恨:皇嗣八成是疯了

婉儿匆匆赶到嘉豫殿,殿内寂静无声,值夜的杂役形如机械,一言一行都似有模板,她装作随意问了几个宫人,不料众人的口径十分一致,都说二妃早已离开。

这就蹊跷了,李隆基一直在殿外守候,殿中又并无偏门,皇嗣妃和窦妃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婉儿独自在殿内走了几圈,没发现任何异常,这反而加重了她的疑心,有时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她又仔细看了看,发觉殿内的地面今日清扫得格外干净,都已是夜半,熏炉中居然还燃着香,这些都太不寻常了,婉儿开始感到李隆基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她犹豫着该怎样回复那个孩子,不痛不痒的慰藉之词是他反感的,胡编乱造的借口又欺瞒不到他,索性实话实说,才是真正的尊重。

见了隆基,婉儿将打探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此事大有蹊跷。”她初步判断说。

李隆基的眼中似有两簇小火苗一窜而出,“她们都在撒谎,我亲眼看见嫡母和母妃进的殿,一直寸步未离,试问她们何时离开?莫非——”他没往下说,但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嫡母和母妃多半已经遭遇不测,至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暂且不知,可皇祖母不会做于她来说毫无意义的事。”

婉儿看了他,清俊的小模样还未完全舒展开来,说出的话却透着几分老练。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你速速回去,与你父兄商量出对策来,切记不可意气用事,或许谋划这一切的人就是为了让你们自乱阵脚、引火上身!”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李隆基低了头,不言不语,婉儿稍稍俯了俯身,微光中,她看到他淌下两颗豆大的泪珠。

心瞬间碎成粉末,只能望了他,听着那无声的啜泣,安慰没有用,如果可能,真想陪着他一起落泪,可婉儿还是撑住了。

待到隆基重新抬了头,面色竟有焕然一新之感,“我走了,先去见父亲一面。”他冷冷地说,将身上的披肩解下,交到婉儿手上。

“阿瞒!”婉儿却拥了他一把,气息虽弱,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你的嫡母和母妃确实走了,但不是回了府,而是去了天国,那里很好,她们依然会守护着你。”

李隆基没去回应,只在沉默中往她身上轻轻一靠,难以置信的是,她的气息同母亲一样熟悉,这或许只是错觉,他这样解释。

李旦很快便得知了皇嗣妃和刘妃莫名失踪的消息,内幕蹊跷,他不忍去细想,更不敢去详查。李隆基在父亲面前有意隐瞒了很多,他相信父亲才是女皇真正要对付的人,因此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

于是,隆基始终作出凉薄的样子,“不见就不见了吧,既然都说没看见,她们极有可能偷偷出宫了,毕竟这里的日子难捱,也没什么值得挂念……”

李旦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会说出这种话来,手掌高高扬起,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怒和痛都变得麻木,反复念着一句,“她们都还未同我告别,怎么可以?”

“父亲。”李隆基叫了一声,半晌才说,“请您保重!”掉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必须仍然回到五王宅、回到女皇身边去。

李旦这才发现相王府这座牢笼越来越宽,先是少了孩子,现在又少了妻妾,再然后呢?他已孑然一身,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里?母亲已经做了女皇,非要赶尽杀绝才能称心?既然如此,何不用死作为筹码,押上一把最后的赌注……

正这样做着生死考量,有人从身后将他环抱住,温暖绵软的触感使他剧烈一惊,心卡在了嗓子眼儿,接着听到被压得低到极点的声音,“殿下别动,什么也不要急着说。”李旦一下听出这是婉儿的声音,这才安定了些,又听到她刻意提高了音量,用陌生又妖媚的语调说着,“皇嗣,她们不在了不是正好吗?你这般失魂落魄,我可不乐意看见……你我再也不用遮遮掩掩,这难道不是天意?”

李旦并不痴愚,立即领会了,将所有侍从摒退,随婉儿进了内室。

这一系列暧昧怪异的举动很难不让人怀疑二人别有私情。

一进内室,情形突变,李旦再也克制不住,整个人几近发狂,他失声痛哭道:“这些年,我失去尊严、个性、自由,苟延残喘地活着,为的是什么?我常常会想起病逝的父皇,死于非命的两位皇兄、流放他乡的七兄……我见到了太多死亡,比任何人都熟悉死亡的味道和节奏,如今它又一次悄然而至,我无处可逃,唯有一死,方得解脱。”

婉儿扶着他坐在长椅上,轻言道:“你不能死,只能忍,我知道你听烦了这个字,但是在这样恶毒的奸计面前,殿下更要忍辱负重,想想那几个孩子,他们个个聪慧伶俐、仪表不凡,尤其是三郎隆基,他前程无量……刘、窦二妃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别让她们在天上看着你流泪,否则这样的牺牲就太不值当了。”

“婉儿,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痛,我忍不下去了,实在忍不下去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此时却如泪人一般。

“我不是你,我的确不知,可我也历经过苦难,能够将心比心。”婉儿将他抱在怀里,尘封的往事再一次被开启,“当年六殿下离开的时候,我的心境同现在的你一样,甚至想过鱼死网破,大不了一起去死。可是死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死了,作恶的人只会愈加猖狂,今日加害二妃,日后就会去害太平公主,害几位小殿下,害你一切在乎的人;而皇嗣你不在了,狼子野心的武姓子弟只会弹冠相庆,他们如果胜利了这一次,那么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远在房州的庐陵王殿下,李唐宗室难道真要毁于一旦?我们如果就这样死了,拿什么面目去见那些故人,您还记得薛驸马的遗志吗?他以匡扶李唐为己任……死容易,那是懦夫的选择,我们要活着,活着才能赢得机会。”

李旦将她搂得紧紧的,仿佛她就是他残存的希望,悲苦看不到边际,只有眼前片刻的倾诉,“婉儿,我们都是可怜人,不能任性去死,也不能磊落而生,我还要顶着母亲赐予的名头觍颜在世多久?我已深居简出不问政事,你从来都知道,我无意江山,我憎恶翻云覆雨的手段,他们为何还不肯放过我?武承嗣要做东宫之主,拿去便是,我宁肯被废为庶民……”

“一切只因为你是李姓皇子,这是你生来的使命,你不是庶民,你也做不了庶民,如今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可我们都不能死,该死的是他们,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永远——”婉儿的话越到最后越低沉,她凝噎在了那里,整个人似乎被掏空,只有轻到毫无分量的一副躯壳。

内室密谈之后,李旦渐渐平静下来,试着去接受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婉儿告诉他,他不是孤军奋战,她会有始有终与他站在同一个阵营。

这样的承诺并非只是为了给李旦吃一颗“定心丸”,更重要的是,婉儿决定反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二妃神秘消失一事在皇城中传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可婉儿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灵异奇谈,只是一个连复杂都说不上的阴谋。她很快就有了完整且准确的思路,事件的真相在她脑中有了大致的轮廓,春樱和武承嗣唱的那出双簧正好暴露了他们的计划,看似偶然的残害,却是早早就布置开来的第一环。

婉儿断然不会允许这一环又扣上另一环,最终结成一个死局。

她已说服李旦将自己伪装成负心胆小、自甘堕落的皇子,对失去两位宠妃表现得无动于衷,终日痴迷在炼丹修炼中。

武曌没等来李旦的质问和指责,甚至在他身上一个冷眼都没看到,不禁有些怀疑是先前的判断出了错,这时有耳目向她汇报了婉儿同皇嗣存有私情一事。

这不在女皇的预料之中,因此特意招来婉儿一通盘问。

婉儿心中有数,等的就是这次召见,看似陷入被动,实则绝处逢生。

女皇没有直接去问她二人关系密切的程度,而是旁敲侧击,“皇嗣那里情形如何?你可是去探望过?”

婉儿把话说得义正言辞,落在女皇耳里,便是欲盖弥彰,“奴婢担心皇嗣有不臣之心,故而第一时间去了王府探查,想着与皇嗣旧日的交情,他必然不对奴婢设防。”

“旧情?”武曌格外将这两字剔了出来。

“自是主仆之情。”婉儿故意辩解。

武曌只当她有意掩饰,也不加拆穿,继续问:“那你都探知到了些什么?”

“不虚此行。”婉儿摆出居功忘本的姿态,“皇嗣本就胸无大志,仅有的棱角在这些年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想骨子里竟是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对二妃失踪之事除了表现得惊讶、难以置信以外,竟无其他,倒是对丹炉房的事在意得很,皇嗣说少了妇人在侧,才能真正清心寡欲,二妃一定是被神灵召唤走了,这必是上苍的旨意,嫌他不够虔诚对他施加的处罚……奴婢窃以为,皇嗣殿下八成是疯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0 双重惩戒:假意成人之美

李旦再不济也是女皇亲生之子,这番没轻没重的话不仅失了婉儿一贯的水准,更叫人生出反感来,“放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皇家的事也是你能评论的?皇嗣岂容你如此诋毁!”

婉儿赶忙认罪,俯身跪地显得慌不择言,“奴婢该死!平日耳濡目染竟学起了春樱,她同魏王相好,私下没少作消遣,奴婢有样学样,还以为这样愈发能显示出亲近,真是无地自容。”情急之下为图自保想必说什么也不过分,她眼角轻轻一瞟,观察着女皇的面部表情。

“春樱?武承嗣?”武曌明显愣了一下,想来也是疏忽大意了,又自问着:“他二人?”

“怎么?陛下不知?奴婢们都以为这经过了陛下默许,是正当的。”婉儿装作一脸糊涂,很是想不明白,“春樱平日毫不避讳,只差没有公诸于众,这不应该呀?她本是个细致人。”

武曌脸色顿时暗沉下来,“难怪当初她极力反对太平同魏王的婚事,原来是另有打算,我真是老糊涂了,差点儿棒打鸳鸯——”接着否定道,“不妥,这形容不妥,她该是草鸡窝里飞出的金凤。”这讽刺很是直白。

婉儿这才做出醒悟的姿态,“奴婢失了分寸,请陛下责罚。今日心乱如麻,都不知说了些什么,越说越错,偏又越错越说。”

“那你为何会心乱如麻?”武曌决定先清算了眼前人的一笔账,“你不消拉扯旁人,就说说你,说说你和皇嗣,是不是故意为之,专挑我几个儿子下手?果然志向不小!”

婉儿只得“坦白”,声音怯怯的,仿佛真做了什么亏心事:“深宫寂寞,奴婢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少不了也有七情六欲,身份所限,平日里时常接触的男子不多,或许是日久生情,一来二去便与皇嗣结下了这段不解之缘。也正是担心惹来风言风语,才一直藏着掖着,看着春樱和魏王高调行事,奴婢难免胸中会有嫉妒之意,这才冒冒失失触怒了陛下的威仪……全是奴婢虚荣心作祟,哪里谈得到志向?”

听她说得真切合理,武曌态度平和了一些,隐隐有些自责道:“是我大意了,忽略了你也是个女人,不过你也不用焦虑,我迟早会为你指一门亲事,让你也去过那相夫教子的舒坦日子去。”

婉儿忙展现忠诚,“陛下的恩情,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出了这皇宫,奴婢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实在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这点儿现实奴婢还是能认清的,只愿一生都在陛下身边服侍,为大周欣欣向荣的景象尽一份微薄之力。”

心思复杂的女皇既得意自己御下有方,又感念对婉儿有所亏欠,于是脸上彻底明朗了,“你起来说话。”想一想,还得拣重要的细说,金口一开,“方才你对皇嗣的评价虽说不够恭敬,但客观上还算中肯,皇嗣不争气,我心里有数,你并没有冤屈了他。”

婉儿唯唯诺诺道:“陛下气量宽宏,目光如炬,奴婢心悦诚服。”

武曌头一摇,算是对这些恭维话做出回应,随即又说:“赏罚分明,才能正朝纲,皇嗣如此不思上进、消极避世,你以为我该如何罚他?”

婉儿犹豫了。

“我知道你们有情,可是情归情,你身为内廷女史,应当十分清楚大事大节上不可感情用事、因私废公,男人再有权势,那也是他的,你若不想成为一件附属物,那就好好珍惜现在的前程。”武曌又强调说,“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婉儿其实早有一套说辞,只是若没有这番看似开导的话,她冒然出口必让女皇认定为无情无义、落井下石之人,此时是个好时机,她面露难色,可立场鲜明,“……陛下应该给皇嗣一些惩戒,警示其不仅身为皇嗣,且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职责,奴婢斗胆,建议废成器皇太孙位、降王爵一等,其余各皇孙均由亲王降为郡王……这惩处虽然没有直接针对皇嗣,但皇嗣必能从中体察出他的言行失当将会由至亲之人来承担后果,定然不会再犯轻狂之错。”

武曌点头赞同,“对于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来说,给他什么惩罚也会无动于衷,还不如去制约他身边的人,或许还能感到痛感。”

“这也正是奴婢的苦心,说真的,奴婢也希望皇嗣不要再那般阴郁,这样奴婢也能有些盼头。”婉儿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只有把李旦从看似显赫的位置上拉下来,武姓宗室子弟才不会继续把他当成众矢之的。

女皇听她话里多少还有些人情味,心头的坚甲也松动了些,不那么警戒了,随手一挥,“你去拟制书。”自从武曌登基为帝以来,为了避她名讳,诏书便改成了制书。

婉儿回了声,正要去办理,又被叫住了,“差点儿忘记了,你说春樱和魏王,我是不是该成全他们?”

“这是陛下的家事,奴婢不敢胡乱插话。”婉儿顿了一下才回。

武曌并不诚心,话似乎是特意说给对方听的,“促成一段姻缘,难道不是一桩美事?说不定还会传为佳话,再说了,自从太平大婚以来,我武家好久没有操办过什么喜事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想找机会热闹热闹。”

于是婉儿明确说:“陛下仁爱,体恤下人,春樱必是感激不尽,魏王也更当尽心尽力。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二人几世有幸,能让陛下来牵上红线。此消息一出,奴婢只担心宫人们都要春心萌动、不思劳作了!”

最后一句是戏言,武曌听了十分受用,连声笑道:“那你这个女史就好好做个表率,让她们纷纷以你为楷模!也叫她们看看,凡是真正为我办事、为我用心的人,我必然不会怠慢!”

既是鞭策,又是敲打,婉儿岂能领会不出?躬身道:“奴婢对陛下一片冰心!”

贬黜皇嗣五子的制书很快便拟好了,飞一样到了五王宅中。

五王以长兄李成器为首跪地领旨谢恩,听得宣旨的内侍拉得长长的声音,“……皇太孙成器降宋王……恒王成义降衡阳郡王,楚王隆基降临淄郡王,郑王隆范降巴陵郡王,赵王隆业降中山郡王……”回荡在宅子里,分外刺耳。

送走了瘟神一样的内侍,李隆基第一个从大哥手中拿过制书,一眼便认出了上面一手潇洒的飞白出自何人之手,秀媚飘逸的字迹此刻犹如尖刀一般,深深刺痛了他。

刚刚被降为宋王的李成器嗤了一下,“母亲和姨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足以威慑了许多人,想必内舍人也在其中,为了讨好武氏一族,她也变了。”

二郎李成义淡淡道:“不过一个爵位,我们弟兄不必放在心上,大哥也先不要急于判断,内舍人帮过我们很多,莫说这皇城做主的人不是她,即便她能做了这个主,也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何必去苛责旁人事事以我们兄弟为先?”

隆基不说话,默默将制书卷了起来,捧在手上。

四郎隆范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郡王也不错,反正都是有名无实,父亲都不被准许宫外开府,我们就更不用想了!呆在这里挺好,锦衣玉食,又不会落人口实,还要怎样?”

最小的五郎隆业叹了口气,政务上的事情他还不懂,但是好端端的从亲王变成了郡王,终归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几个兄弟挨个发言,三郎隆基还是一言未出。

长兄为父,成器对他格外关怀,见他始终心事重重,只当是三弟割舍不下权位,哄着他说:“阿瞒,爵位权势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在意,竟生气至此……要不,大哥给你击一段新学的羯鼓,你定会喜欢。”

他并不知道隆基在乎的并不是被降了爵,而是心里多了一根刺。

自从婉儿故意将春樱与武承嗣有私一事透漏给女皇后,女皇对春樱疏远了很多,一开始春樱被蒙在鼓里,很是诧异,直到听说了女皇有意将她赐于魏王,这才惊觉被人暗算了。春樱不是不愿意与武承嗣双宿双飞,只是大事未成,武承嗣离储君之位还有一定距离,她不能这么快就不战而退,更重要的是,她十分清楚一旦没了女皇心腹侍女的身份和便利,对于武承嗣来说,她就失去了价值,甚至会变得不名一文,她本就是待价而沽的心态,如今却一下子没了行情,简直形同一场灾难。

而女皇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她的身边从不需要任何人安插的眼线,武承嗣显然犯了她的忌讳,春樱也被贴上了背叛者的标签,她说要成人之美是假,清除身边势力才是真。

如此一来,魏王武承嗣只得强颜欢笑,面上感激女皇做成良缘,心中却苦不堪言,他对春樱早有腻烦之心,这下可好,回了府也难得清静了,让人尤其沮丧的是,意图东宫才刚刚有了眉目,一时间让他去哪里寻一个像春樱那般占尽宫中便利的助手?这条线从此便断开了,等同于眼被遮蔽、耳被堵塞,女皇本就善变的心思他将更难去揣测。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1 剑走偏锋:薛师的“趣闻”

宫中的局势暂时稳了下来,皇嗣仍是皇嗣,只等合适的机会主动把这个头衔摘下来,武氏宗族不再当他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女皇则极力施展着平衡之术,无论是前朝,还是内廷,她从不担心出现纷争,相反有冲突、有矛盾,她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大多的时候,她奉行以柔制刚,唯独在复辟李唐上,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强硬。

人前无坚不摧,人后却也与寂寥如影相随,儿女不亲近、朝臣有二心,身边每一个人都暗暗与她较着劲儿,女皇只能在枕席之间求得一丝安慰,征服和被征服犹如一场游戏,她自诩还玩得起。只是追随多年的薛怀义俨然成了鸡肋一般的存在,御医沈南璆也很快失去了吸引力,世间男子竟无十全十美,女皇时不时会这样感叹,孔武有力的不通文采,斯文儒雅的却又刻板无趣,难道公卿子弟之间就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真是恨不能颁下一道制书在全天下挑选可用之人,同样是天子,他们可以后宫三千佳丽,我为何不能寻几个赏心悦目的放松身心?武曌牢骚满腹,只是终究不是能摆上明面的事情,她忍了又忍,这把火才渐渐熄了下去。

这一日,武曌在婢女的侍奉下早早安了寝,没有足够的精力便无法应付第二日朝堂上那些唇枪舌剑,她可不想满脸倦容出现在御座之上。

春樱被赐给武承嗣后,一直是婉儿在暂代她的部分职责,女皇不准备提拔旧属,更不打算启用新人,婉儿的地位看着是愈发高了,心里却很清楚这是女皇有意为之,昔日的春樱自我膨胀得过了头,如今让婉儿独大,不过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这是婉儿面对的危机,提醒着她必须收敛言行,可为了出奇制胜,她顾不上这些了。

女皇歇下不多久,婉儿看完一份地方上报的农桑税赋细目,正打算回住处,匆匆有内侍前来,附在她耳边一阵嘀咕,婉儿面色从容,眼中却亮了一下,“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去处理。”

通传内侍没想到这个烫手山芋这么容易就扔掉了,暗自得意自己交际的手腕还不坏,笑着离开了。

婉儿的笑则是在心上:太平公主期盼已久的“东风”这不说来就来吗?

从书案前起身,吩咐了几句,也不带随从,只身一人朝寝宫外走去。

到了宫门前,果然看到僧侣打扮的薛怀义原地踱步转个不停,旁边另有一名内侍正点头哈腰哀求着:“薛师,薛师,您老稍安勿躁,这都晃了三十好几圈了,小人眼晕不打紧,您老可别累着!”

薛怀义全无心思同他搭话,依然我行我素踱着圈子。

婉儿上前,先是对着薛怀义行了礼,接着对他身侧焦头烂额的内侍挥一挥衣诀,“退了吧,薛师若是你能哄好,你早就混出息了!”

这内侍年纪不大,但入宫却有了一些年限,此时涨红了脸,“内舍人会哄,小的求之不得。”

婉儿笑道:“你莫要不服气,我还真能哄。”停了下来,看一眼随时都会发作的薛怀义,又说,“不过你学不来,我也不教,还不回去掌好你的灯?”

内侍悻悻然从了令。

“你哄我?!殿内的女皇你都哄不住,说什么大话能唬住我!”薛怀义今日吃了火药无疑。

婉儿当然不生气,笑得又轻又淡,“甚是可惜!如今怕是那个能哄着女皇高兴的人不再是薛师了,毕竟后来者居上的事情也是极其正常。”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要见女皇,她凭什么不见我?今日我非见不可!”薛怀义无理取闹的样子像个撒泼的市井妇人。

婉儿拿出公事公办的口吻:“薛师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今晚还请速速回去,女皇已经就寝了,她不方便见您。”

这显然不是能让薛怀义满意的答复。

“这样就想打发我,上官婉儿,你踩低拜高,这是欺辱到我头上了吗?”

“薛师说的哪里话,您若是都自降身份归进‘低’的那一档里,婉儿怕是连尘土都不能算了,说什么欺辱不欺辱,在女皇面前,我们不都是她走过的桥、铺过的路?”

薛怀义瞬间被凝住不动,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无用了,是么?你是这个意思吗?”

“薛师是国之栋梁,修筑明堂这样的功绩更是永远抹杀不了,只是女皇身边也需要有嘘寒问暖的人。”婉儿的话说得十分委婉,可听在心里就是另一种滋味了。

“沈南璆在里面是不是?”薛怀义说着争风吃醋的话,实际上却是恼羞成怒,“他除了一身药味儿,还有什么?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就那副身板,怕是也不中用!”

婉儿侧了头,偷笑一下,马上正了颜色,“薛师今晚还是先回寺去,下回沈御医若是不在,我给您通个气,也省得叫您白跑一趟。”

似乎是设身处地为薛怀义着想的话,却彻底激将到了他,这腔仇怨憋着委屈,发泄出来又失了面子,只好装狠斗勇,恶着声说:“你们都等着瞧!我绝不会就这么罢手,任她是谁,想过河拆桥,那就一道溺进水里去!”

“休要高声!小心吵到殿中人。”婉儿朝紧闭的殿门望去,提醒道,低了低音调又说,“出家人哪来这么大的戾气!薛师的修为看来还得加强。好歹是一寺之主,可别辱没了佛祖!”双手合十,冲他一句,“阿弥陀佛。”

这分明就是火上浇油,薛怀义跳脚道:“你狠!一门心思想看我笑话很久了,是吧?今晚我自认倒霉,他日再见,你可别落下什么把柄在我手里!”嘿嘿一笑,“想想当初的薛驸马,便是你往后的下场!”

婉儿点头:“受教了!”回以一声冷笑,“薛师即使不亲口提,我也忘不了。您不过动动小手指,薛驸马便命丧黄泉,您的能耐,我从不质疑。天黑,请您慢行,毕竟夜路走多了,也会碰上鬼的。”

薛怀义浑身一僵,他虽被迫入了空门,可对鬼怪神灵并无敬畏之心,也不信因果循环,此时寒意骤生,完全是因六神无主,失了方寸。身为男宠,他比谁都明白,女皇的青睐是他唯一的倚仗,别看他平常待人颐指气使,说白了都是掩饰。

婉儿见他暗自发呆,心知这番交谈发挥了效用,目的达成,她懒得再费口舌,象征性拜一拜,先行折回殿中。

次日武曌退朝之后,问起昨晚殿外似有喧闹之声,婉儿如实回禀,说薛师来过。

武曌问她:“他有事吗?为何没让他进来?”

婉儿小心应对道:“事情倒是没有,薛师只是一门心思要见您。宫人告诉他,您已经歇了,他依旧不依不饶,大有硬闯的意思。这种情形下,奴婢当然不能让他进来。其实起初,奴婢本打算请他入殿,只是他没给奴婢说话的机会。”

“你做的对,我的寝殿岂是让人说闯就闯的?他也太不像话了,该来的早朝无故缺席,没有传召却又自作主张,不说夜间我已就寝了,即使凑巧空闲着,也没有他想见就见的道理。”武曌有些上火,从来都是她用强,哪里轮得到别人恃宠而骄。

婉儿端了茶碗,替薛怀义说起话来:“早朝也就罢了,薛师身兼数职,也不在必须出列的班子里,很久没来觐见陛下也是情有可原,奴婢听闻薛师领了一群和尚在白马寺操练武艺,想来该是在为陛下准备惊喜,看在他还算有心的份上,昨夜的无礼之罪请陛下赦免。”

武曌一手推开面前的茶碗,从袖中扔出一份奏折,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他岂止只是无礼,你自己看。”女皇这回是真动了气,听了婉儿的袒护之言,更加坚定了不能姑息养奸的决心,“这是今日早朝御史周矩弹劾他的折子!”

婉儿去拾奏折,其实这折子的内容她不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周御史的做派真是雷厉风行——昨晚薛怀义走后时辰已经不早,她暗中联系上周矩则就更晚了,看来是熬了通宵赶出来的折子!

一面装出看得仔细,一面表现出震惊,“若说薛师行事霸道,奴婢倒也相信,这般英伟的人物当然有特有的脾性,可是周御史折子上居然说薛师四处作恶、殴打乡民、调戏良家女子,甚至在寺庙中招兵买马、教授兵法,这可就匪夷所思了……奴婢原以为,薛师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捍卫佛法而已。如果弹劾的内容属实,薛师真是有负陛下宏恩。”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白白浪费我一番苦心。”女皇痛心疾首道,“这些年我待他实在太宽容了,没想到也是个喂不熟的!我指望着他知恩图报,没想到却是在养虺成蛇!”

婉儿赶紧去安慰:“陛下,您消消气。奴婢知道您这是恨铁不成钢,关怀越深越是责备过甚,您了解薛师,他是性情中人,再说关于他的趣闻还少吗?您索性把这些都当成趣闻来看,朝中大臣习惯了上纲上线,可陛下您总有独到的见解。”

“什么趣闻?哪里有趣了?”女皇并不容易被糊弄,相反追问说,“他除了斑斑劣迹,谈何趣闻?你倒是给我讲一桩,我若是发笑了,便恕他无罪!”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2 火烧明堂 :凤凰像是涅槃了

婉儿当然不是真为薛怀义求情,她的策略有些迂回,但如此一来,痕迹便也浅了,女皇正在气头上,根本难以察觉。

她看上去忐忑不安,勉强笑了笑,“陛下的话便是金科玉律,这让奴婢如何是好,若是说出的并不好笑,岂不是害了薛师?”

言下之意,她说出的“趣闻”若是被女皇定性为罪行,那么薛怀义就必须被惩处。

女皇言之凿凿道:“你何以这般顾虑重重?我自然是一言九鼎,而薛怀义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是咎由自取,旁人何须内疚?”

“那奴婢便试着说一件,陛下可还记得弘首观观主候尊?”婉儿看上去颇为谨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继续往下说,“候观主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薛师碰见了,您猜怎么着?薛师硬是把他拉到白马寺做了好几年的和尚,堂堂一观之主改敲了木鱼,这事可还算有趣?”

武曌干笑了两声,变得异常冷漠,“好一个性情中人!他手上若是有了生杀予夺之权,那还了得?”

“不过是闹的一场玩笑,说不定后人还会传颂薛师潇洒不羁。”婉儿假意追悔着,“奴婢就不该起了这个话头,言语不当,令陛下和薛师都难堪。”

“怎么,你还觉得我会包庇他?”武曌申辩了一句,却又意识到没有实际行动难以使人信服,将愤怒加了倍,“闯南衙,侮宰相,宫内为所欲为,宫外更是恣意横行,我若再是放任不管,他迟早要惹出惊天大祸。传我的旨意下去,将白马寺千名僧人全部发配到岭南充军,他们不是热衷武力吗?正好送上战场历练一番。至于寺主,让他面壁反省,什么时候写出让我满意的认罪书,什么时候重获自由!”

女皇念旧情,给薛怀义预备了后路。婉儿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数,一念闪过,立即接口道:“陛下的责罚会不会太重了些?薛师是困不住的个性,话说回来,谁又真敢去看管他?他是必然会进宫来闹一闹,到时陛下威信受损,众目睽睽之下,您是保全他的命,还是国家的纲常法纪?这样两难的情形,陛下还是回避的好,不如去太平公主府上清静一下,也正好和许久不见的公主聚一聚,奴婢听说崇简小公子会的新花样儿可多了,小嘴也是甜得腻人……”

武曌稍事思量,采纳了婉儿的建议,即刻起身出了宫。

女皇一走,婉儿简单布置了一下,只等着薛怀义这只无头苍蝇自投罗网。

薛怀义得了宫里传来的旨意,恨得咬牙切齿:这老娘们儿翻起脸来简直六亲不认,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了“孤家寡人”,还见不得他白马寺枝繁叶茂、香火旺盛,此事必须与她理论,看看撕破脸谁更难看。

骑着马赶到宫门,对着青铜兽环一阵猛叩,口中不忘高喊要求面见女皇的诉求。

婉儿端坐在宫门另一侧,听着他动静越来越大,掏一掏耳朵,对着严阵以待的羽林侍卫说:“先去把他的马牵走!”

不一会儿,听得薛怀义怒火冲天的声音,“谁敢动我的马!你们这群莽夫、杂碎!”

婉儿冲着不远处的侍卫统领,半开玩笑道:“喏,他骂你们呢。”

统领虽不苟言笑,但辱及尊严无小事,抱拳道:“末将这就去灭灭他的威风。”

淡淡一笑默许了,她加了句话,“等薛师情绪不那么激动了,领他进来。”

统领把腰间的剑往下压了压,“遵命。”

“这马仗势欺人,在宫中横冲直撞,不守规矩,犯的是军法,我们千骑军当然管得!”禁军将领出了门,横眉指责道。

薛怀义本就底气不足,此时只能任由平日里全然没放在眼里的侍卫摆布。

“现在让我去见女皇。”他乍呼呼地说。

“要见女皇,先去见另一人。”武将开始有意损他,“即便是皇子公主,也不是想见就能见,你至今还没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吗?”话一出口,立即痛快了,可见往日受了薛怀义多少冤枉气。

薛怀义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禁卫统领也开始轻慢他了,只当是龙困浅底遭虾戏,并不知丧家之犬才是他此时的真实处境。武曌虽给他留活路,但他的辉煌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进了宫门,一见婉儿大模大样坐在庭院正中,哼了哼,鼻音略浑,“我当是谁,原来是女皇身边一个嚣张的奴婢。”

婉儿示意旁人一律退到宫门外,笑盈盈道:“薛师,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薛怀义一张脸拉得老长:“我不屑于见你,我要见女皇。”

“可是依然不凑巧,女皇不在。”婉儿说话的语气优哉游哉,似是闲聊一般,“薛师,有些话我真是百说不厌,您督造明堂,功德无量,突厥犯边,又退敌于神威,女皇一直对您褒奖有加,那日还在念着您在上元佳节的献礼——明堂里徐徐升起的佛像,对了,还有天津桥上用牛血画成的高二百尺的大佛,噢,不对,是薛师您自己割破膝盖流的血……”

薛怀义被这奚落之辞气得脸色铁青,“上官婉儿,你不过是乱臣贼子出身,一个低微的婢女有什么可嚣张放肆的?”

婉儿冷笑两声,“呵呵,薛师是对‘乱臣贼子’有什么误解吗?也怪不着您,毕竟您的出身摆在那里,您本不姓薛;说起嚣张放肆来,婉儿可不敢在您面前充大,这宫里薛师如果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当初您在闹市卖药杂耍的时候,必然没想到过人的际遇是如此奇妙的事情,是不是,冯郎中?”

“等我见到女皇,你会死得很惨,你要知道,你诬蔑我,便是污蔑女皇。”薛怀义威胁恐吓道。

婉儿仍用缓缓的调子说话,“我说过了,女皇日理万机,怕是没心思见您,何况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如果没有得到明确的旨意,也不敢拦着您半步不是?再说了有沈御医陪侍,女皇眼里根本揉不进多余的人……薛师若真想觐见天颜,不如我出个主意给你,一准能引起女皇的重视,还能回想起你昔日的种种好来。”

薛怀义被说得昏头昏脑,“你会替我想?不用假慈悲了!”

“事不宜迟,再晚的话,您寺中弟子可就要被铁链拴起来,送上去岭南的路了——守着空荡荡的白马寺,您不嫌闷?”

话里浓浓的嘲笑意味他完全顾不上了,婉儿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必须采取对策。

“那我该怎么做?”薛怀义居然问。

婉儿见鱼主动咬上了饵钩,声音一沉,“简单,我要是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把火把明堂烧了,这本就是我辛辛苦苦督造的,现如今用不着我了,便怎么看我怎么无用,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谁要是想毁了我,我就先毁了这一手创下的功绩!诚然我上官婉儿与你薛怀义不是一路的,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们的命运相似着,而且我对末路英雄总会多出一份敬重!”

薛怀义愣在原地石化了一般,婉儿的话明明是挑唆,甚至是圈套,可是却具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他胸中有着熊熊烈火,与其将自己灼烧成灰烬,倒不如将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堂在女皇心中的地位,作为大周帝国的象征,作为女主天下的命数,女皇与明堂休戚相关。

“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能当真,除了一句,那就是我们的命运是相似的,我的今天或许就是你的明天,这样一想,我也没有什么不平衡了。”薛怀义不再负气,相反豁然开朗,毅然转身。

看他走得很急,步调不一,婉儿知道他已做下了决定。

真的是旁人在怂恿他火烧明堂?未必是。薛怀义一路走一路想,稍稍走急,腿上陈年的伤痛便在提醒着,这是他为女皇效力留下的证据,谁都可以遗忘他,将他所做的一切抹去,可是这清晰持久的疼痛会永远伴随着他,他不会忘记。

回不到当年那个市侩但简单的冯小宝,但有些事情可以回到原点。

去他的明堂!去他的国运!武周兴衰存亡与我有什么关联?烽火戏诸侯,博得美人褒姒一笑,今日同样用一把火,让红颜至尊去号哭一场,也算青史留名了。

薛怀义笑了,一瘸一拐慢慢走着,他要让女皇也知道什么叫伤心,什么叫愤怒。

这天夜里,婉儿站在高楼上,远远看着皇城的中心,历朝历代都把明堂建在都城之南三里外,七里内,可女皇并不遵循祖制,这也不足为奇,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前无古人,一代女帝自作主张将明堂建在了洛阳宫中心位置,她与天斗、与天争,期冀着大周万代千秋。不知女皇亲眼看到这心血化为灰烬,会是怎样的感慨?

婉儿顺势望一眼太平公主府邸所在的方位,女皇此时一定在含饴弄孙,她一向喜爱太平的儿子薛崇简,却执意害死了他的父亲薛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和法则,婉儿不想探究,却又必须弄个清楚明白,因为这正是她所要掌握的生存之道。

很快,她看见一片红光,映得半个皇宫有如白昼,浓烟冲天,将云层都遮住了。

像是烧霞一般好看,婉儿感叹着。

传来阿清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啦!不好啦!内舍人……”

“什么事?我好着呢。”婉儿望着火光中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天崩地裂也毫不在意。

阿清哎一声,急得跳脚,“明堂着火了!”

“我看到了。”声音很轻,指了一指,“你看,明堂顶上的凤凰像是涅槃了一般。”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薛怀义却是必死无疑。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3 太平请命:母皇不宜出面

薛怀义打翻所有油灯,并将火把狠狠丢向明堂时,女皇武曌正在崇仁坊太平公主的宅子上,母女很久没有这样私下交谈过。

水阁里,一壶酒,几盘瓜果,华灯初上,晚风轻送。

女皇明明知道原因,却还是忍不住询问:“令月,这段日子你为何很少进宫?”不等太平作答,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忌恨着我?”

今日非比寻常,太平显出少有的柔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美眸也像是笼在了水雾之中。

奇妙的亲缘让武曌立即意识到这其中有着莫大的隐情,不禁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你这样难以启齿?”

太平给母亲斟满了杯中酒,缓缓将银壶放下,“女儿自小就在母亲膝前长大,对母亲格外依恋,虽然薛绍走后,我怨怼过您,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再难以释怀,我也想明白了,这并非母亲您的过失,而是薛绍自己的命。请原谅令月对您一再的冲撞!”

武曌抚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还说这些做什么?你今日肯再叫我一声母亲,纵有再多的不快,也已烟消云散。倒是母亲对不住你,要是早些知道你那时有了崇简,即便阎罗亲自来索命,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带走薛驸马。”

太平笑一笑,纠正说:“母亲,您错了,薛绍去的是天国,哪里轮得上阎罗什么事?”

武曌跟着一笑:“我真是糊涂了!忘了薛绍本就是谪仙。”

“母亲,说说别人吧。”太平不再接话,仍保持着淡然的笑,“方才您问我不常入宫的缘由,其实我不知道说出来是否妥当,女儿不过是害怕见到一个人。”

“什么人?”武曌感到奇怪,“宫里你还有害怕的人?”

太平轻摇头,“其实也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母皇您尴尬。”

武曌愈加疑惑,然而仔细一琢磨,这并不是道难题,“是怕遇见薛怀义?还是另有其人?”她还是不肯定,问得并不干脆。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母亲。”这话等于是承认了。

“还真是他!”武曌饮一口酒,将焦躁的情绪暂时压制下来,“他蛮不讲理,又霸道惯了,只是想不到,连你也忌讳他。”

“我所忌讳的只有母皇的威仪和颜面。”太平说出了重点,“薛师如何恣意妄为,女儿都不在意,母皇能容,女儿就不会小了气量。只是薛师以薛绍叔父自居本无可厚非,令月也回敬以叔父之礼,无奈,他竟对女儿起了心思,几次三番趁着没有外人对女儿动手动脚……”

太平又说:“这点女儿无法忍,既然忍不了,便只能避让,除此以外,女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便是我不太进宫的原因所在,相信母亲您可以理解。”

武曌只觉饮下的酒开始上了脑,又昏又热,怒意和火气夹杂在一起,断然没有什么好味道,托住前额,叹了口气,一时间居然无话可说,太平的话很对,薛怀义的所作所为最终都由她来承担,丢的也是她的脸面和威信。

莫说太平不能忍,女皇也断然是容忍不下了,正想发作,朝着水阁飞奔过来一名内侍,看装扮,是从宫中赶来。

发生了什么急事?武曌同太平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女皇早已下令,母女相聚,若非天崩地裂之事不得打扰。

不等女皇和公主发声,内侍忍着泪惊着声,扑通跪地:“陛下,大事不好了,明堂被烧了!”

武曌整个人明显一晃,还好太平在身侧及时扶住了她。

“你说什么!”武曌勃然大怒。

“明堂烧成灰烬了!”内侍不敢抬头,声音中含了沉痛和惋惜。

“天灾还是**?”太平很冷静,从她见到惊慌无状的宫廷内侍第一眼起,她的脸上就是异常超脱的冷静。

婉儿真是神机妙算,活脱脱的女诸葛!她在心里评价了一句。

面上刻意浮现出焦灼和不安,她继续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明堂怎会平白无故走水?”

武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等着回话。

“回陛下,回公主,火是人为。”内侍说得极小心,最后一咬牙,话冲了出来,“是白马寺寺主放的火!”

太平听他不说薛师,也不说薛怀义,而是用白马寺寺主指代,暗暗想着这也是个聪明人。

“什么,竟然是薛师!”太平装出不可思议的样子,一声惊呼,算是起了强调。

看一眼被搀扶着的女皇,她的手腕微微发抖,唇角也轻轻颤动着,硬是半晌没出声。

“你们就没去救救火?养你们这些无用的难道是用来观赏!”太平责备道,“还好意思说烧成了灰烬,难道你们都不知道,这可是陛下的心血!就这样眼睁睁一旁看着!”

“公主实在是冤枉小人了,小的们一见起了火势,片刻都不曾耽误,连同值夜的羽林军一道,拼了命去救火——无奈火越烧越旺,实在是没有办法,好些人给烧死烧废了……”内侍解释着。

太平又望一眼武曌,唉声叹气道:“即便你们全部葬身火海也是换不回明堂的金碧辉煌,罢了,你哪里来回哪里去,此时宫里人手正紧,就不要在这里偷懒了。”

武曌点点头,表示太平说的话全都作数。

内侍擦擦汗,走出好远之后才松了口气,悄声自言自语:“说我偷懒!我是个傻缺啊,跑到这里哪是偷懒,明明就是寻死!要不是和那几个黑心肠的赌输了银子,才不跑这趟差事!”

太平安抚着女皇重新坐下,轻声细语道:“既然已成定局,母皇就不要憋着气在心里,明堂大不了重修就是,何况这是人为的灾祸,与上天警示无关,更不用太过在意。”她故意不提对肇事者的处置,而是说着明堂本身,“明堂重修一下也很好,过去不尽如意的地方可以加以更改,逐渐臻于完美,这回让那几个将作大臣好好表现下,毕竟也是行家里手,值得信赖。”

“当初我就不该把修建明堂这样庄重的大事交于薛怀义,不成器的裹上金粉仍不成器!”武曌开口说话,说出的正是太平没有言明的意思。

太平口不对心,看似劝解的话暗藏玄机,“念在他也有苦劳的份上,母皇还是不要同他一般计较了,怒火伤身,伤的可是您的玉体!”

武曌不自觉高了声:“这一回他难道还想轻易脱身、毫发无损?我必须立即回宫处置他。”

太平却阻拦说:“使不得,母皇!”她一会儿唤武曌母亲,一会儿唤她母皇,像是随意的切换,却都恰到好处,时刻提醒着女皇既要做人前的天子,又要做人后的慈母。

“此事陛下不宜出面,薛师很特殊,陛下罚他,让人看了笑话,如若不罚,难免招致闲话。”

武曌听懂了女儿的含蓄,民间常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与薛怀义虽谈不上深情厚义,可在众人眼里已是亲密无间,如今闹到反目成仇、相互指责,于公于私都是难看至极。

一个男宠因为心存嫉妒而失控毁了帝国的象征,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若还要拿到明面上去审理结案,女皇床帏之间的那点儿**怕是要被薛怀义昭告天下,想必他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绝不能让他得逞!武曌的愤怒渐渐转化为精细的考量。

“母皇,您让女儿为自己、也为您出口气,可好?”太平恳求说。

这提醒了武曌,薛怀义调戏太平本就该受到惩处,“委屈你了,令月,我就将他交到你手上,任凭你发落,反正他今日能烧了明堂,改天就能通敌叛国,迟早是个祸害!”

太平拜了拜,以臣子的姿态作答:“儿臣一定为陛下分忧。”

既然是女皇钦定的“祸害”,太平就绝无心慈手软的道理。

薛怀义放了火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本就不想做遮掩,要的就是整个皇城都惧他三分,连明堂都敢烧,他还有什么不敢!一面自鸣得意,一面在不远处赏看着火焰肆虐的情景,可惜了这些上好的木料,当初为了凑齐那八根金丝楠木柱子,他可是下足了力气,现在却看着它们瞬间化为乌有,也是怪了,非但不觉难受,反而畅快得很。

这场火引来了无数惊惶失措的宫人,他们拼尽全力去扑救,可收效甚微。薛怀义在一旁看得大笑:这些人真是狼狈!他更知道,真正狼狈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或许真会杀了我,薛怀义笑着想,杀就杀吧,作为征服过女皇的男人,当初的光耀已经成了污点,不用他的血是洗刷不掉的。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薛怀义是纵火者,却没一人将他拿下。宿卫军统帅看得通透,瓮中之鳖就不必兴师动众了。

他走不出这皇城,谁都清楚。即便侥幸走出,天下之大,也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薛怀义却对着残焰和青烟入了神。

“薛师。”这时有人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难得还能保持着恭敬如常的称谓。

“何人?何事?”薛怀义问得简洁。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4 杖杀怀义:下一个目标

“小人受太平公主差遣,请薛师移步一见。”

“太平公主?”薛怀义不敢相信,“她这时要见我,安得什么心?”

传话的人很机敏,笑得神秘,“薛师一去便知,总不能是坏事,公主她、想帮您!”

薛怀义仍不信:“她为何要帮我,还嫌我死得不够快!”

“呸呸呸。”装出犯了晦气的样子,谄笑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公主一直都惦念您呢,她可是目前唯一能护着您的人,这可是看在往日情分的面上。”

薛怀义半信半疑了:太平几次同他言语暧昧,可实际上他没吃到,也没摸着,这是招惹了一手腥,还是意外交了好运?谁能说得准,女皇会不会看在公主闺阁之中无人可用,而把自己当成赏赐相赠?皇城中贵妇圈子里一夫侍几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女人做了皇帝,果然连天也跟着变了颜色。

想着想着竟是美滋滋的,太平的丰腴和美丽早就挠得他身心酥痒,若是后半生伴她左右,真是圆满了,即便只有一夕之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这辈子亦是不亏。

“去就去,公主还能吃人不成?”薛怀义斜着眼,故作洒脱。

太平谴来的这名小厮是个人精,闷在心上笑个不停:死到临头还在做梦,不知是得了道还是中了邪。

脸上却绷着:“请,薛师请!”

依照原定的计划,小厮将薛怀义带到了瑶光殿,安置在一处院落后,说了一句:“请薛师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香风习习,有盛装女子翩然而来。

刚刚坐定的薛怀义下意识猛然嗅了一口,笑道:“还真是公主的味道!”

太平似笑非笑:“薛师怎么和狗似的,鼻子这么灵。”

听着是骂人的话,薛怀义却不气恼,反而笑得愈发肆无忌惮,“只要能围绕在公主身边,做只哈巴小狗也不是不可以。”

“万分遗憾,我身边缺少的是人,而非狗,更何况,薛师是母皇的人,固然应当遵循一个道理,那便是生是母皇的人,死是母皇的鬼。”太平笑着一步一步走近他,双臂如水蛇般从身后攀上他的脖子。

薛怀义感到一阵窒息,“公主的热情叫人喘不过气来。”他回身将太平拦腰搂住,目光缓缓往上移动,“你可以杀了我,但在此之前,你得让我遂了心愿。”

“我怎么舍得杀你?”她的指腹微微发凉,在薛怀义脸上轻轻摩擦着,她的指甲又尖又利,像把把小刀,慢慢掐进肉中。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用力一拽,企图将她圈在怀里。

太平防备着,他失了算,定睛看着面前陡然变得模糊生疏的女子,她明明拒绝了他,此时却又拿住他的手将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抽,在他膝上坐了下来,与此用时,纱衣也正好落在了地面上。她面向他,细长的双手开始游走,如同探秘一般。

薛怀义彻底迷醉了,伸手便去扯太平贴身衣物,听得嘶啦一声,春光乍见,最是一片好风光。他一时看得出神,竟呆住了。

太平笑得花一般灿烂,低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无数双眼睛看见你烧了明堂,可是传扬出去定是另一番说辞,你虽不能全身而退,可一条贱命大约还能保住,我怎么会希望你依然存活在世界上呢?但我方才也说了,我不舍得杀你——”眸中精光闪过,单手将心口前裂开的部位捂住,声音骤然变得高了,“来人,薛怀义非礼公主!给我立即乱棍打死!”

话音刚落,院落中的几扇门同时打开了,从各个方向冲出手持长棍的家奴,为首的是伺候太平多年的老乳母,身材和声音一样粗壮,“这个秃驴对公主不敬,岂能容他如此为非作歹!打残不能作数,给我狠命打,死了算我的!”

薛怀义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住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通乱棍骤雨般落下,他护头不是,护背不是,很快蜷作一团,放弃了所有抵御,一记响亮的棍声砸在他脑部,很快全身的关节也碎了,躯体变成稀泥,他最后从肿胀泣血的眼中看了看太平,她站在血光中,扬起嘴角,笑得煞是好看。

太平在这头对付着薛怀义,婉儿则在女皇面前主动请罪,她长跪不起,垂泪道:“请陛下赐奴婢一死。”

武曌轻轻叹口气:“又关你什么事!”

婉儿无限悲恸:“薛师前来求见陛下,奴婢告知他您不在宫中,他不信,大吵大闹,当即扬言要火烧明堂,奴婢却以为那只是薛师的一句妄言,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一切都是奴婢失职!”

额往砖面上一叩:“如今明堂被毁,陛下的心血付之东流,婉儿万死难辞其咎!”

武曌依然叹口气:“婉儿,这不关你的事,万死难辞其咎的是薛怀义。”

话虽这样说,女皇却感到了异样,凡事太精细反而失真了,一出戏之所以完美是因为有过无数次彩排预演,至于偶发事情,应是漏洞百出才正常。但无论如何,没人把刀驾在薛怀义脖子上逼他去放火,太平即使将他处以极刑也不为过。

男宠终究是男宠,既然早就生出了厌恶,消失了也就消失了,犯不着为难身边更重要的人,女皇只是稍做衡量,心上的褶皱便舒展了。

接下来几天,宫里宫外都在传着两件事,明堂因大风刮翻油灯而失火是其中一件,另一件则是薛怀义因顶撞太平公主被杖毙,知道真相的人很多,可从此以后,这成为了完全没有关联的两件事。

而在官方的声明中,史官绞尽脑汁,只留下一句:“证圣元年正月丙申夜,天堂火灾,延及明堂,至清晨,二堂具毁。”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最直观的事实。

女皇武曌很快下令重建明堂和天堂,这项重任落在了梁王武三思身上。

除掉了薛怀义,婉儿和太平在宫中碰过几次面,彼此心照不宣,最多只是点头笑笑。待到风声不那么紧了,太平邀了婉儿去府上喝酒,两人酒量都不算好,但喝得都很爽快,几杯满满的酒下肚之后,婉儿的双颊略烫,但语气仍是冷静的,“女皇迟早会疑心明堂和薛怀义的事是我与公主合谋,我们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太平似乎早有安排,笑着将酒杯在原地一转,“婉儿,不应该啊!难道你忘了曾在我府上见过的张昌宗,说他惊为天人可毫不过分,一百个薛怀义也比不上吧?”

婉儿当然没忘,经由公主提醒,顿时恍然,拿起长勺舀出温好的酒来,“那公主打算何时进献这份‘厚礼’?”

太平诡异一笑,摇头示意不急:“时机还不到,如此妙人儿,我还要用他再换一个人的性命。”

婉儿已各斟好了一杯酒,笑着问:“谁这么有幸?”

太平笑而不语,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手心写下一个字。

“来?”婉儿念了念,这再明白不过了,并不说破,举起酒杯,笑道:“来来来,我敬公主一杯!”

太平大笑:“不到高枕无忧之时,可不能一醉方休!”

“那我们便旧账新账与他一起算!”婉儿仰头而饮。

太平眸光淡了一些,放下酒杯,“薛绍之死他有份,当然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当下更要紧的是来俊臣深受母皇器重,他这些年颇为得意,从侍御史做到司仆少卿,手底下有数百名无赖专事告密……他已经把魔爪伸向我和皇嗣了……”

婉儿沉了沉声:“安金藏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个太常寺的乐工为了在来俊臣面前力证皇嗣清白,竟然剖心明志,真是忠节之士!”

“我身边可没有安金藏这样刚直的人,所以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决不能留给这条疯狗可趁之机。”

太平起了身,举目远眺,她府上这座楼阁建得极高,几乎就能俯瞰皇城了———这当然是违反定制的,可太平就是太平,谁也不能把她怎样。

“来俊臣不比薛怀义,要扳倒他,我们力量还薄弱了些。”她回头看着婉儿,“我们还需要盟友。”

婉儿点点头:“公主以为笼络谁合适?”

太平微微笑道:“有共同的敌人,便能为友。”

“此人还需要具备一定的实力,只有强强联合,来俊臣才能永无翻身之日。”婉儿思虑了一下,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梁王武三思是理想人选。”

太平轻轻甩甩袖:“正合我意。”又说,“只是他未必会上我们这条船。”

“那便要看我们对他能承诺什么了。”婉儿抬手撑了撑头,“看来又喝多了,但愿不会耽误事。”

太平大笑不止:“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梁王府有劳亲自跑一趟了。”

婉儿摇摇另一只手,“我同他不对付。”

太平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定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同武攸暨还八字不合呢,如今不也凑合着过?”

这譬喻更怪,仿佛婉儿做了亏心事一般,忙说:“公主玩笑了,武驸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太平不再与她细辨,她是饮酒不上脸的人,此时肤色愈发显白,声音也透出几分苍白,“哪里还有人能比得上薛绍,对于我来说,其余人都一样。”

婉儿沉默了一小会儿,她与公主有着相似的情感经历,可公主能说的话,她却没资格说。二人不再谈论要务,说的都是细碎的日常琐事,临到末了,太平才强调了一句,“方才我并没说笑,梁王与你势均力敌,你必然能说服他。”

这回婉儿面上没有拒绝,浅笑着:“那我便去检验一下公主所言是否属实。”

“咱们打个赌,如何?”太平突然提议。

“只要公主高兴,婉儿无不可。”

“就赌你去见武三思,他会不会答应,若是他应了——”太平开始在婉儿耳边小声嘀咕。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5 面见梁王:寻找可靠的盟友

婉儿一听,脸上红晕更重,竟羞臊道:“公主你——”话却到嘴边凝住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出口。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太平满不在乎,“你是在宫里当差,不是在宫里守寡,更不是清修做比丘尼,人之所欲,这是天性,亏得你饱读诗书、在男人的朝堂上打滚,骨子里还这样守旧呆板,爱一个人是一回事,但若没有爱或者爱本身只能带来无尽的痛苦,又何必再压抑?女皇可是在这方面为我们女人做出了表率,你处处以她为楷模,这点也得学,否则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婉儿居然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当初她能孤注一掷为李贤献身,本就是逾越礼制的举动,贞操于她来说并没有重于一切,可若让她彻底释放,一时间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在她心上,**可以压制,但仇恨片刻不能熄灭。

太平继续道:“等我把他献给母皇之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说完在婉儿肩上一拍,恣意笑开。

婉儿有些窘迫,张昌宗的影像浮现在脑海中,他的气质并不清贵,却有一种别样的邪魅,这是她在其他男人身上从未见过的。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婉儿迅速恢复神色,半开玩笑道:“这等尤物我还是望而止步的好,可远观不可亲近。”

太平摊摊手:“这到手的赏赐可是你说不要的,往后可别后悔。”留下一串令人浮想联翩的笑声,“你倒是说得不错,张六郎的确是尤物!”

婉儿隐约知道了公主和张昌宗之间有着不能明言的瓜葛。

驸马武攸暨当然就更知道了,自从新婚之夜和太平约法三章以来,他们一直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武攸暨虽对太平痴心不改,但守着如花似玉的妻子却不能碰,他十分苦恼,加上本身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私下里拈花惹草的事情并不少,就连在府上也勾搭了好几个侍女终日眉来眼去。

太平与婉儿喝好酒已近黄昏,婉儿虽有内相的身份,金吾不禁,但为了妥当起见,还是尽量减少在宫外长时间逗留,以免授人以柄。

公主送走婉儿以后,为了醒酒,也为了散心,一路缓行着折回,花草的清香揉进风里,不想醉意却加重了。

行至湖边石亭,听得一个熟悉但并不讨喜的声音,“……我的好宝贝儿,抱一下又怎么了?天天躲着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接着是个娇俏的女声低声求饶,“驸马,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胆子小也福薄,受不起您的抬爱。”

“哪里是受不起?你回答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惧怕公主?”武攸暨大为恼火,听声音像是兴致都消退了许多。

“奴婢、不、不敢!奴婢只是——”新进府不久的小侍女如履薄冰,她怎么都没想到,只是奉了个茶,便被男主人给盯上了,寻常人家她尚且不敢觊觎,何况这皇亲国戚的鼎盛之家。

“不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暴跳如雷,“你们都怕她是不是?我在你们眼里就跟个大头苍蝇一样?除了东躲西蹿,就没别的表示,小心我哪一天真吃了你们!”

小侍女瘫坐在地面上,开始嘤嘤哭泣。

“驸马真是好胃口!”太平听了半天笑话,终于插了句,“冷热荤素,酸甜苦辣,真是毫不忌口,山珍野味吞得下,吃糠咽菜也是别有滋味。”

武攸暨大惊,怔了怔,太平提了裙摆,拾阶而上,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你你——怎么——”轮到他语无伦次了,别看刚刚气焰不小,此时蔫了,不自觉耷拉着头,有些丧气道,“怎么说来就来!”

太平失笑:“你不分时间场合,难不成要人给你划出一块封地,闲人勿进勿扰?”

武攸暨难掩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刚我都是闹着玩,看她刚来,年纪小,逗她呢。”赶紧瞪一眼还在掩着面的少女,“快给公主说说,我是不是在逗你玩儿。”

小侍女哪敢说不是,忙慌乱行礼道:“都是奴婢不懂规矩,驸马训斥得对!请公主息怒!”

这话可是错了,太平压根儿就毫无怒意,勾了勾手,“头抬起来我瞅瞅。”

侍女双肩颤了颤,极慢才将下巴抬起来。

小小的脸,大大的眼,唇色微深,这样的姿色在美人如云的宫中自不算什么,可在侍女不多的公主府称得上清丽脱俗了。

“这样吧,往后你就去驸马身边伺候,他会手把手教会你很多规矩。”太平对着武攸暨,将话说得抑扬顿挫。

武攸暨张口结舌,解释道:“我真的没那个意思,就是想——”

“想玩玩就扔,是不是?”太平径直把话接了过去,没好气地说,“谁教你的?建昌王还是梁王?你虽从不出众,可以前至少还勉强忠厚。”

“不是梁王。”他抢着说,分明是不打自招。

太平因他的蠢哭笑不得,“武三思可真是你们武家的标杆!”又看一眼深深埋着头,依然跪在地上的小侍女,“好生伺候着驸马,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武攸暨很是难堪,眼光飘忽不定,冲无辜的小侍女低低嚷了句,“快滚快滚!”

待到只有他夫妻二人时,武攸暨连忙示好,“公主,我承认我有时挺混,可你怎么能把我同梁王比呢?他滥情得很,心肠也硬,怕是从不肯交付真心。可我对公主你,绝不掺零星半分假。”

太平听得厌烦,“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无论我说什么,你也都觉得中听?”

武攸暨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当然!”

“我府上时常出入的那些美男子,你一个都没遇见?”太平的话不简单。

“没有。”他咬了咬唇,见太平目光犀利,又改口说,“偶尔碰到过一两个。”

“没问问他们来做什么?”太平并不想给他喘气的机会。

武攸暨忍了忍,“自然是来拜访公主。”

“我有什么可拜访的?看在你毫无原则包庇我的份上,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平结束了对他的戏耍,慢条斯理地说,“这些美男子我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武攸暨心里好受了些,但仍不解,追问道:“看他们个个面如冠玉,手无缚鸡之力,能派什么用场?有一个终日手中不离扇,还有一个走到哪里白衣飘飘带着风,还有那个,脸上的粉敷得比城墙还厚,还有——”突然住了嘴,这不露馅了吗?刚才还在说只偶尔遇到过一两个。

太平笑了:“你倒是很能把握他们的特征。”

武攸暨干笑了两声,敲了敲后脑勺。

“一个好的花园,自然是百花齐放,有的素雅,有的艳丽,有的香味好闻,有的颜色特别……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流连忘返不是?”太平点了点他。

他眉毛高高上扬,“就像公主精心打造的花园一样。”

既然点不通,也就更没有明说的必要了,太平敷衍了一句“嗯,驸马见解高明。”说完也不理会他,大步朝前走去。

武攸暨受了褒奖,正沾沾自喜,却发觉不对,看着太平的背影提醒道,“可是公主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太平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武攸暨追上了她,气急道:“你去哪啊?”

“回去睡觉。”她答得直白。

“噢。”武攸暨纯属自讨没趣,步子却一直跟着公主。

“怎么?要同我一道回去?”太平停了停,显然是在下驱逐令。

“当然好!”鬼使神差,武攸暨脱口就答,等意识到的时候,窘道:“我送送你。”一看太平脸上的颜色不对,急中生智道,“目送!目送!”

太平一挑唇,加快了步子。

武攸暨留在原地,还真是目送了一程。

婉儿回宫以后将公主的话细细回味,梁王府非去不可,只有拉拢了武三思,除去来俊臣才有胜算。虽然来俊臣对她并没有直接的威胁,可城门失火,难免会殃及池鱼,何况这帮酷吏有如生长在帝国核心的毒瘤,这些年越积越大,若不能及时剜除,毁掉的将是整个大周基业,而这份基业中也有婉儿的心血;她还想了想张昌宗,不可否认,公主说那番话时自己确实止不住心旌摇曳,可阿芙蓉之花虽美,却同样有毒。

做决定很容易,拖拉也不是个人的风格,婉儿夜间整理好了思路,决定尽快择日去一趟梁王府。

这日正巧在重修明堂上女皇突发奇思异想,婉儿便自告奋勇,请命与督办此事的武三思细商落实。女皇在兴头上,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商谈政事一般不在私宅中,可婉儿早打听清楚了,武三思近日身体微恙,下了朝便回府。有了正当敞亮的理由,一切愈加顺理成章。

武三思早已在宫外开府,虽说在宫外,可离皇宫非常近,没费多少脚程,梁王府的金字牌匾很快跃然眼帘。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6 谈笔生意:没有永远的敌人

婉儿下了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高门大户的守门人眼力都是绝佳,宫里来的车辆自然不敢怠慢,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气派挺括的内廷女史。

梁王府修建得别具一格,处处显出低调的奢华,这倒是与婉儿的设想大相径庭,在她心目中,武三思不过是个赳赳武夫,与风雅是不沾边的。

武三思已在正厅等她,一见面笑着说:“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

婉儿行礼道:“梁王殿下过谦了。”又说,“奴婢听闻殿下抱恙在身,冒昧打扰,还请海涵。”

武三思依旧笑着:“我已无碍,都是为女皇办事,哪里说得上打扰?倒是我给内舍人添了麻烦才对。”

正不咸不淡说着话,来了几个风姿绰约的婢女,依次奉上茶水点心。

武三思朝为首的美婢望了一眼,轻轻扬了扬手,婢女们又像云朵般散开去。

婉儿不禁有感而发,“殿下府上真是繁花耀眼!”心里说的却是,侍婢已是如此美艳,后院该是何等国色!

“庸脂俗粉而已。”武三思请婉儿入座,随口答道,笑意仍盛,“内舍人赏光,亲自登门,我十分欢喜,若有招待不周,请不要同我计较,因为越是在意越是容易有疏漏。”

婉儿啜一口清茶,面色如常,“殿下,今日我来,不过为了一桩公事和一桩私事,不知你想先听哪一桩?”她不再自称奴婢,这是为了给稍后的谈判增加筹码,意思很明显,我虽然是你们皇家的奴婢,但是朝廷上也有我的一席之地。

武三思将一盏干果推到她面前,“尝一尝,很特别的杨梅干。”

婉儿对望着他,“既然如此,我便先谈公事,关于明堂——”

“我不与你谈公事,还是说说私事。”武三思将她的话拦截了下来,自顾自抓了几颗杨梅干嚼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味儿吗?酸中带甜,甜过以后还是酸。”

“殿下的爱好和口味不在婉儿关心的范畴。”她盯着他勾唇一笑。

“我在岭南呆过很长时间,都说那是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同长安和洛阳没得比,可是有一样好,那里果品丰富且新鲜,倒是回京以后,南边过来的果子始终不尽如意。”武三思始终不谈正题。

婉儿听得认真,故意说:“看不出殿下还是这样念旧的人,只不过既已置身于京都便无瑕追忆过往,眼前的形势这般恶劣,殿下全然察觉不到?”

武三思脸上现出微妙的表情,“我是个粗人,还请婉儿你指教。”

“指教谈不上,反而是我更需要殿下。”这话掩着几分暧昧,却是婉儿刻意为之。

“只要你一句话,我任由差遣。”他说得轻易,听上去是不可信的语气。

“殿下是主,我是仆,从来没有仆人差遣主人的道理,这个玩笑不高明。”

“当成玩笑来听,自是诚意不足,可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算不算是承诺?”武三思走到婉儿背后,弯了弯腰,几乎是在她的脖颈间吐气说话。

婉儿一动不动,机不可失,于是她说:“我们做一场交易,怎样?”

武三思直起身,笑叹:“新鲜!”

“说说看,是什么的生意?”他回到座位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一桩梁王殿下稳赚不赔的生意。”婉儿笃定道。

“愿闻其详。”他声如洪钟。

“来俊臣陷害皇嗣一事,想必殿下十分清楚,是不是还在为了陷害未成而深感懊恼?”婉儿很直白地问,然而并不需要答案,“可依我所见,皇嗣被护住了,殿下该庆幸,须知疯狗咬人没有道理可言。为了邀功,来俊臣这些年干过的丧心病狂的事情还少吗?殿下虽与李唐宗室桥归桥、路归路,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们却一脉相承,对李唐皇族的迫害正是你们武姓子弟噩梦开始的前奏。殿下心里应该有数,支持李唐的旧臣不在少数,尚有部分甚至可以誓死效命,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李唐皇室被人陷害,可若是来俊臣调转矛头构陷的对象换成了你们武姓宗室,我相信这些李唐旧臣倒是乐于袖手旁观,说不准还会借把力……这种形势之下,武姓子弟才最危险。”

武三思脸上微微发白,高挺的鼻梁在鼻翼两侧投下薄薄的阴影,“内舍人是在夸大其词,拉我下水吗?”

婉儿笑着反问:“殿下果然是对情形认知不足,难道殿下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岸边?”

“殿下可早就在水里了。”她又笑,“船有很多只,有的看上去光鲜,可掌舵的人是个瞎子,有的简陋至极,似乎经不起风浪的考验,可是船上之人个个身怀绝技,还有的各方面都很好,可惜人已经满员了……”

武三思阴阴一笑:“敢问内舍人上的是哪条船?能否捎带武某一程?”

“我上哪条船不重要,关键是哪条船上有了我,航线就会更加明晰。”婉儿的话底气越来越足,“女皇的心思我能看出三成,猜出三成,还能加速三成,这还不够?”

武三思知道这不是妄言,他一直把来俊臣当成铲除异己的工具,可此刻真正意识到了来俊臣有如饿狼,一旦不再有猎物供其捕杀,自己也将成为他的腹中之餐,可上官婉儿显然别有用心,她就更谈不上柔善。

可最让他心上感到异样的,还是婉儿本身,这个女人即便坐着不言不语,也吸引着他想去接近甚至亲近。

“我只有一点疑惑,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你明明从心底看不起我们姓武的。”武三思索性说了敞亮话。

婉儿笑了,眨眨眼,给武三思倒满了茶,拈了一颗果干含在嘴里,“我从小在掖庭长大,小的时候,阿娘问我为何不喜欢吃甜甜的糖,我对她讲,我不是不爱,而是这种滋味在我们的日子里太过少见,还是习惯常有的味道比较好,这样不容易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望。”

武三思有些不怀好意:“可是内舍人的心从来没有在掖庭那种地方扎过根,一直都在掖庭外的天空游荡着吧?”

“岭南留不住殿下,同样,我也不甘心困在掖庭,既然都是一类人,有什么道理不在同一段路上走一走?更没有道理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吧?”婉儿淡淡的笑在脸上维持了很久。

“你是为了李旦和太平公主,所以才要除去来俊臣,对不对?”此时的武三思不知为何有些咄咄逼人。

婉儿并不急于否认,温声说:“诚然殿下猜的不错,可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除掉了来俊臣,武李两家的争斗才有意义,否则你们斗得水深火热,背后却有人跳出来捅刀子,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不知道便宜的是谁?”

“没有永远的敌人。”她强调了一句。

武三思往椅背上靠了靠,长长的手臂顺了下来,微微眯了眼,笑意似有若无,“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向着谁,从情感上,你是倾向于李家几个皇子,毕竟你与故去的李贤有着特别的渊源。”他将“特别”两字咬得极重。

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名字,心上一涩,冷冷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心仪的从来都是强者,是胜出的那一方。”

武三思目中有光,声音变得平稳,“说吧,我要做些什么?来俊臣深受女皇器重,就凭你我三言两语,怕是以卵击石。”

“只要梁王殿下有心,必可力挽狂澜。来俊臣再厉害,说到底也是个宵小之辈,他树敌太多,只是没有分量重的人肯牵头,大伙儿都闷着声憋着气呢!”婉儿说每一句话时都看着他的眼睛。

“好!既然有幸被你们认为还算个分量重的人,我做给你们这个人情!”他缓缓直起腰来,声音由远及近,“只是既然是谈生意,我的盈利该怎么算?”

“往后必助殿下一臂之力,预祝梁王早成大事。”婉儿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酥酥软软,“皇嗣迟早不再是皇嗣,大周的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殿下喜欢俯首称臣,还是俾睨天下?”

武三思抖擞了精神,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可真是有趣,就不担心这般钻营取巧,武李的夹缝里会容不下你。”

婉儿仰面一笑,“所以我才来主动向殿下示好,留一条后路给自己。”

真真假假并不那么重要,武三思更关心的却是,“除了这个和谎言差不多的许诺,我还想要点实际的。”

“殿下想要什么?”婉儿的目光在厅内上上下下一扫,“我看殿下是应有尽有。”

武三思饶有兴味,摸一摸上唇还未打理的青茬,“我要你。”

婉儿冲他一笑,“宫里的人私下都说,我是个灾星。”

“巧了!逆天改命,是我喜欢的。”武三思又起了身,仍是踱到她身后,这回婉儿转了头抬眼看了他。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在她颊上摩挲着,掌心粗粝的手茧最后按在她的锁骨处,贴着脸说:“即便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不管是为了什么,有了聚才会有散,我们总得先聚在一起。”

婉儿没推也没就,冷冷道:“有人为了相聚而相聚,有人却为了离别而相聚。我喜欢热烈的感情,但是害怕它冷却的瞬间,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个好的开端,这样不至于会有结局猝然之感。”

武三思贴她更近些,语气温柔得可怕,“那就让来俊臣的项上人头成为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我会慢慢捂暖你、捂化你,让你只记得你的世界有我。”说完在她脖颈间轻轻吻着。

婉儿拉了拉衣领,伸手挡了挡,“梁王殿下太过自信了,希望这份自信能为你我带来更多益处,而非纠葛。一切尚未分出输赢胜负,谈情说爱还早了些,或许根本不值。”

武三思笑得肆意:“那好,我会让你来鉴别值不值当,请你等着我的诚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7 莲花六郎:他真的很好看

有了武三思出手相助,扳倒来俊臣便容易了许多,两人曾在一个阵营里共谋过不少密事,武三思手上有着控诉对方最直接的证据,同样的道理,来俊臣也有他的把柄。这种当口,就看谁先发制人、谁狠辣决断。

太平和婉儿这边暗中联络了被来俊臣迫害过的朝臣和宗室,又策反了来俊臣手下许多得力之人,墙倒众人推,何况来俊臣恶贯满盈,本就谈不上无辜冤屈,他被斩杀的那天,街市之上处处欢腾,犹如逢年过节般。

这次武李联盟,用的都是铁腕手段,女皇迫于双方的压力,加之罪证确凿,很快便下令将来俊臣处死。

其实对于武曌来说,最耿耿于怀的反倒是武力两家暗中达成一致,她虽从中得到些许安慰,原来武李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水火不容,可她愈发懊恼了,对于君主而言,从来不喜欢臣属们相处其乐融融,更担心皇族宗室之间把劲儿往一处拧,原因很简单,没有对立、没有矛盾、没有争斗,那她这个女皇轻则形同虚设,重则成为众矢之的。

女皇的愁苦很快迁怒到身边不相干的人身上,婉儿看在眼里,心中有了盘算,她专程去了公主府,只为提醒公主献“宝”的时机到了。

“怎么?公主反悔了,还是不舍得?”婉儿笑着揶揄。

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太平倒是诚恳,拂开长长的枝条,回眸道:“自是有几分不舍,那样的人物我搜罗了这么久,也没能找出第二个,你知不知道,他有个美誉,叫做‘莲花六郎’——”

婉儿没来由停住了,再次抬步的时候才开口,“张昌宗担得起!”

太平用手肘碰一碰她,抬了抬眉,“是不是做梦会梦到?早劝过你了,你却对一夕之欢鄙夷得很!我可告诉你,这样的男人长情不了,即便他想也做不到,诱惑太多了,他抗拒不了,当然也从未想过抗拒。”

婉儿感到心思被太平说中了多半,也不再掩饰,“张六郎是要入宫陪侍女皇的人,我与他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若真是有过什么,尴尬倒是可以化解,若藕断丝连那可是要误大事!”

太平笑她胆小,又笑她认真,“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少女心思能免则免,不要再想着对一个男人上心,欢笑过、愉快过便足够,爱要爱得疯,断要断得彻底,不过都是附庸,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伤心费神那是傻子。”

婉儿感到太平这几年改变了很多,既潇洒又玩世,衷情不改的始终只有权势,她在前朝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多处要职上都培植着心腹,假以时日,怕是也要分去朝堂半片天。

“公主看看什么时候合适,便把张六郎带进宫去。”她用笑意回应着,言语回到了此行的初衷。

“婉儿你怎么比我母皇还急不可耐。”太平的语调中带着不屑,而这份不屑显然不是针对婉儿,“想想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该享受的也应是天伦之乐。”

“其实女皇很寂寞,一直很寂寞。”婉儿的话和步伐一样缓慢。

太平则快人快语,“所以年轻好看的男子最能讨她欢心,她知道她老了。”

瞬间,婉儿心上对女皇竟生出丝丝同情,人再强大,在岁月面前也无能为力。

进献张昌宗是借着一次饮宴,女皇始终提不起兴致,饮食无味,早早便回了寝宫,忧心忡忡独坐之时,婉儿浅笑着走向她,“陛下何不听一首长笛解解闷?”

武曌闭着眼摇头,很是厌烦,“丝竹乱耳更惑心。”

婉儿继续说:“奴婢保证,这首长笛同陛下以往听到的都不一样,只会让人舒坦。”

“我乏了,只想早些休息。”灯火下,她头上雪霜般的银发闪着荧光。

婉儿想起太平的话——她知道她老了。

“这可是公主的一片孝心。”婉儿很少这样执拗。

武曌没有睁眼,片刻才说:“这丫头又在折腾什么?有功夫想着我这个老太婆,倒不如多跟驸马生几个孩子。”

婉儿笑笑:“公主有着万全的打算,陛下无需费心,倒是龙体要紧,公主记挂得很,这才花费重金聘来了这位乐师。”

武曌有些意会了,松了松口,“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曲子好不好无所谓,总不能驳了太平的面子。”

婉儿拍拍手,从一侧门后衣诀漫飞,帘动笛响,白衣少年修长的身影缓步而来,整个大殿刹那间明亮起来,笛声固然优美缠绵,可是与吹笛的少年相比实在不值得一提,若说花园初遇婉儿对他的评价是狐仙一般,那么这次出场明媚干净,纯粹如水晶,没有烟火气,也不再有邪魅,单单一双眼,便胜过最名贵的宝石。他立在那里,真像端合在瑶台的白莲。

武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本已混浊的目中透出异样的光彩,她微微笑着,坐拥天下的感觉真好,什么都能拥有。

笛声止住好一会儿,武曌才回过神,婉儿不是没轻声提示过,可她全无反应。

“陛下,这曲子还勉强能听?”婉儿低语,同时示意张昌宗行礼。

张昌宗正要下拜,武曌和颜悦色道:“省了吧,我这地面怕是有灰。”

婉儿暗暗思虑这白衣胜雪,女皇也真是怜惜之至,面上笑着说:“陛下,这位是张昌宗,家中行六——”

话还没说完,武曌伸手朝他一招,“六郎,过来。”

此时再不退下就是不识趣,婉儿行过礼退出,张昌宗则向着女皇走去,擦肩一瞬,婉儿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只要再往前,从此以后两人之间便是咫尺天涯。

莲花六郎,婉儿在心底唤了一声,若不是她坚拒,这个男子跟她可是有着同衾共枕的缘分,涩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想想也是滑稽,得不到、不能碰的总会让人躁动。

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婉儿看着天空发呆,都说星空中有条银河,可她从未注意过,难得今晚想看个究竟,却寻不到任何迹象,“织女今夕渡银河,当见新秋停玉梭。”她默默念了一句,缓缓起身离去。

不远处,阿清正等着她,见她走来,神色恍惚,也不多话,拿了披风递给她。

婉儿接过披风,却系在了阿清身上,边系边说:“大晚上,知道给我送披风,自己也不记得穿上,发给你的月钱该不会连件披风也买不起吧!”

阿清被说得极不好意思,“我壮实,挡风。”她与婉儿感情越来越深厚,私底下已不再总是自称奴婢,“可是内舍人你,好像越来越瘦了。”

婉儿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的事,我能吃能喝,睡得也香。”

“可是……”阿清犹豫了。

“可是什么?”婉儿顺着问了句。

阿清小着声说:“可是内舍人看着像是失恋了。”

婉儿愣了,戳戳她额间,“我就是失忆了,也不会失恋。”

阿清护着额头回:“方才进殿的那个美男子是谁?”

“谁都不是。”婉儿敷衍着她,看她满脸好奇,隐隐有些失望,补上一句,“以后看到他,离他远些,越远越好。”

“可是他真的很俊。”阿清没有那么多形容词,只知道说他俊终归不出错。

“是很俊,可还是能避则避。”婉儿察觉出心上有悸动的可能不止她一人。

阿清不再做声,点了点头,似是很不情愿。

这夜过后,宫里多了位云麾将军,换上紫甲朱袍,张昌宗依旧惊艳,所到之处都是让人挪不开眼的风景。武曌得意归得意,却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妒心,她并不容许任何人亲近张昌宗,有个暗送秋波的婢女没过几天就被活活打死扔到了宫人斜里,还有几个“六郎六郎”叫得热络被拔掉了舌头。

阿清这才知道婉儿当天告诫她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她不止一次看到年迈的女皇被张昌宗挽着在御花园慢慢行走,女皇的眼中焕发着新的生机,一如园里初生的嫩芽,张昌宗的侧颜好看得不像话,唇角一勾,人的七魂六魄也被勾去了多半。从此以后,阿清有些着魔,有意无意总想着能在宫城中某个拐角处与云麾将军偶遇,她不去想女皇与少年温情脉脉的场面,反而深信张昌宗一定是被胁迫的。因此,她的心中更添一份怜惜。

有些事情想多了也会成真,倒真让阿清在不经意间撞见了张昌宗。

虽然张昌宗的身份在宫里引发了不少猜测,但他确确实实有着云麾将军的头衔,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是为了纾解内心的缺憾,每个月他都会随着禁军值几次夜,夜巡对他而言是难得的放松,迄今为止,他仍觉得当初答应太平的要求过于草率,女皇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假,可她比自己的祖母还年长也是事实。

木已成舟,那就让它乘风破浪。张昌宗边想着心事边往长桥上走去。

远远看到桥下一个女子站在水边,弯了腰到极限,拿了长长的藤条,正奋力往前方的湖面上去探求。

张昌宗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职责之内,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阿清没看来人,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我的锦帕,被阵风刮水里了。”

张昌宗循着阿清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湖面上飘着一点玫红,水流平缓,那点红只有微微的动静。

“一条锦帕而已,不至于如此,若是人掉到湖里去,那可糟糕。”张昌宗今晚心情不好不坏,说起话来也是不温不火。

阿清这才留意到,今天的禁卫将领声音很美,是的,很美,她确信无疑原来声音也能是美好的。

些许陶醉,可嘴上不服,“什么叫一条锦帕不值当,这可是内舍人送我的,再说,我水性极好,要不是宫规不准,我就下湖去捞了……”说着话,侧过了头。

“张将军!”她的唇开始颤抖,面上烧过红霞,“怎么是你?”

张昌宗并不意外,这宫里认得他,他却不认识的人实在太多。

“是,有什么不对?”他决心逗一逗她,“内舍人的帕子有那么贵重?还是内舍人平日待你们苛刻,你不敢弄丢了她的东西?”

阿清印象中的张昌宗既阳光又高冷,何时会有这么多话?她心里美滋滋的,咬了咬唇,仍是红着脸,“张将军是对我们内舍人有什么误解吗?内舍人最是随和讲理,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奴婢才格外在意她给与的恩赏。”

“可说来说去这依然只是一条帕子,内舍人若真像你说得那么好,你这样以身犯险她是绝不会准许。”张昌宗与婉儿有过几面之缘,太平也曾试探过他对婉儿的好恶,后来干脆直白地询问是否愿意与她共赴巫山,他的回答是“却之不恭。”

阿清听了他的话,默然了,收回长长的藤条,叹了口气。

玫红色的锦帕似乎又更远了些。

张昌宗在甲衣的隔层摸了摸,取出一条白色的绢帕,“这条给你,看你不甘不愿的样子,我也是不忍心。”

阿清心上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敢伸手去接,迟疑着说:“奴婢怎么敢拿将军的东西。”

张昌宗深谙女子心思,虽不是浪荡子弟,但百花丛中也是穿梭自如,阿清这种朴质吸引不了他,可深宫高墙内,他被束缚了手脚和身心,有个人撩拨撩拨也是有趣的,何况她还是上官婉儿的心腹侍女,进了宫才知道,内舍人上官婉儿比想象中还有魅力,他特别喜欢看她在女皇身边针砭时政、滔滔不绝的样子,既美艳又英气,一桩桩看似棘手难办的大事都在她三言两语中迎刃而解。

“我这条绢帕是素淡了一些,可是和姑娘的气质很搭配,你是叫阿清吧?”他的眼中也有波光淌过,浅笑间,阿清的呼吸都凝住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好半天,阿清才低着头回答。

其实张昌宗并不确定,只是记得个大约,居然让他碰对了,笑着说:“当然知道,内舍人身边的婢女也很特别,我对特别的人总是过目不忘。”

阿清感到自己必须逃了,再不逃就只有沦陷。婉儿的教诲她不敢忘,接近张昌宗的那些宫女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张将军,奴婢告退了。”她快速地说,快速地退。

却被张昌宗将手腕一握,绢帕塞进掌中,“我决意送人的就必须送出去,你若不喜欢,等我转头走远了,你再丢到湖里去,我绝不计较!”他好像有些怒意,却又在笑,阿清觉得他像地狱使者,可地狱中哪有这样好看的人?他真好看,阿清有些迷乱了,她有些粗线条,很少会对男子的样貌有感觉,甚至认为都长得差不多,直到看见了张昌宗,她才惊觉,世上的男子还真有好看与不好看的区分。

紧紧攥住那方手帕,阿清这样近距离看着他,脸色不再潮红,而是发了白,“张将军,我怎会这样糟践人的心意?您的帕子,定当好生珍藏!奴婢谢过将军。”

张昌宗松了手,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心上却在动:到底是上官婉儿调教的人,忠诚之外,还多少有点儿胆识,不怕惹祸上身,或许往后还能帮上忙。

抱了抱拳,他不再有话给她,转身上了桥,桥上有一队禁军像是等了很久。

阿清这才慌了,居然有这么多双眼睛!可她瞥了瞥手上的白绢帕子,心里安定了下来,张昌宗看上去很好很好,面由心生,她不信他别有用意。

这段交集成了阿清的秘密,也是这些年她唯一对婉儿隐瞒了的事情,手帕她始终贴身藏着,视如珍宝,很多次借着油灯,她将绢帕仔细展开,指腹轻抚着右下角用金线绣成的小字,那是一个“六”,张六郎的六。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8 颂德天枢:这只是一厢情愿

虽有了张昌宗这样知情达意的风雅美男子常伴身侧,女皇在大周继承人的选择上依旧摇摆不定,苦恼之感日益加深。无论是亲生儿子皇嗣李旦,还是武家的两个侄子,她都不甚满意,具体的人选还可慢慢斟酌,但储君到底姓李还是姓武必须提早确定下来。有朝臣提议不如让皇嗣改姓武,这样一来似乎就不用再纠结,女皇并未被蒙蔽,她不止一次对婉儿说:“改姓武,他就真成了我们武家人?我看未必,他长着大唐李氏的骨头,从未真正认可过他母亲一手开创的天下,我不知道他们铁了心要捍卫的正统到底是什么?国泰民安,盛世繁荣,正不正统有那么重要?”

婉儿是局内人,但更是局外人,平心而论,大周王朝不坏,武曌这个女皇做得更不坏,但储君之位长期悬而未决,难免人心浮动,武力两家在尝试着一致对外上取得了默契,转眼间彼此又将斗得头破血流。

她恭着声回答武曌:“其实在奴婢粗浅的见识里,只要能成为好皇帝,便是一位好储君。”

武曌知道婉儿不会给她明确的建议,也不再追问到底,传武还是传李各有利弊,最终还得她亲自决断,既然如此,旁人的意见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武承嗣因为暗中安插心腹在女皇身边遭冷遇已久,机会渐渐都落在了他的堂弟梁王武三思身上,奉命重建明堂便是最好的证明。

武三思面上谦让有加,可背过身就在做自己的盘算。他没忘记婉儿答应助他一臂之力的承诺,不能兑现便是空话,任何人若是想用空话诓他,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婉儿对于许诺过的话当然是认真的,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扶武三思坐上储君之位,她诱导着他,无非是为了给李旦和太平争取到更多的空间。

自婉儿登门拜访之后,她与武三思有过不少交集,政务上,婉儿为他出过许多主意,全是可行可用的好谋略,这让他的戒心轻了下来。戒心一轻,爱慕也就加重了。

武三思开始频繁地约见婉儿,婉儿倒也欣然赴约。

皇城南面本有一块荒地,面积不大,造不了楼阁,这年移栽了些花草,置办了石桌石凳,变成了简洁幽静的去处。武三思时常会在黄昏之前邀婉儿来此小坐。

这天刚一坐定,武三思就问:“太平给姑母送了一个张昌宗,我得送点什么才能盖过她去?”

婉儿随口说:“殿下也可以再找一个张昌宗献上。”

武三思着急道:“这话说着容易,有那么好找的话,姑母就不会那般稀罕他了。”这倒是真话。

“女皇喜欢独一无二的,殿下既在督造明堂,手头的资源都是现成的,何不为女皇再造一座颂德天枢,就立在皇城端门之前。”婉儿摆弄着近旁的花草,看似说得依然随意,“皇城那条南北走向的中轴线,最南端是天阙,往北为定鼎门,再往北是天津桥,然后便是正门端门、应天门,接着就是殿下正在重建的万象神宫明堂和通天浮图天堂,这条中轴线躺下来,就如人体一般,而皇城端门正好位居肚脐附近,像人的天枢穴一样。”她描述得这样细致,给人无尽的想象和启示。

武三思心思机敏,眼一亮,“这倒真是不错!这样天下万民都能看到姑母的功德。明堂被毁,姑母一直心有戚然,即便重建一新,心里也始终别扭,可这天枢不一样,这是至高无上的象征!且正如婉儿你所说,颂德天枢的寓意非比寻常。按照医家的理论,天枢穴可治疗顽疾,姑母自登基以来,虽政通人和,但亦有美中不足,坦白来说,武周王朝有它的病症,那些冥顽不灵的李唐旧臣始终是姑母的心病,若在端门这个所谓的天枢位置上造这样一座建筑,如同针灸一般,必能克服顽症,使得政体通畅。”

看他略显激动,剖析得头头是道,婉儿只是笑,继续明示:“殿下要做,必然是大手笔。为避火患,一劳永逸,请以全铜来造天枢,形制若柱,高百尺,共八面,下为铁山,周一百七十尺,刻大周功绩以及百官和四夷首领之名于其上……”

武三思不住点头,赞许道:“好,我下去就率众请铸天枢,细节方面再与内舍人相商。”

“我哪里懂这些?殿下还是与将作大匠多沟通,耗费些人力物力没关系,一定要展示出我大周的气势!”婉儿不紧不慢说,特别补充道,“女皇称心如意了,殿下才有机会一展宏图。”

武三思早有打算提及这个话题,此时婉儿先起了头,忙接过话去,“还得有劳婉儿你多在姑母耳边美言,你的话总归是有分量的。”

婉儿微微扬了头,带着俏皮问:“殿下打算让我说什么?怎么说?”

这份天真并不适宜,可仍惹得武三思怦然心动,他笑着回应:“多简单的话,你只消对女皇说‘自古天子者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殿下所言倒是真理。”婉儿笑着承认,随即又委婉道,“只是这话若是说得不慎,可就逾越了做奴婢的本分,这项上人头我可是爱护得很!”

武三思将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口吻很是温情,“我可比你还要爱护,哪怕一根头发,我也会保它无恙。”

婉儿将手抽了出来,支在腮下,像是认真想了想,“这样吧,我目前能为殿下效力的只有一样,那便是在职权范围内,凡是我经手的制敕文书,一律为你们武家造势,贬李崇武。”

虽不是最满意的答复,武三思也倍感欣慰,“你有这份心,一切都可从长计议。”说完又有意亲近。

婉儿闪避着,声音轻轻的,“宫里人多眼杂,此处又常有百官出行,殿下还请多加留意言谈举止,以免重蹈魏王殿下的覆辙。”

武三思脸上晴转多云,问道:“覆辙?什么覆辙?”

“魏王府上新侍妾,叫春樱的。”见他确实一头雾水,婉儿提示了下。

这桩艳闻他听说过一些,但仍有不解之处,“堂兄与她有情,姑母成人之美,有什么不妥么?”

婉儿笑笑,细听有嘲讽之意:“看来殿下只知其一,抑或是魏王殿下对您有所保留。”略作停顿,细细说开,“若真是日久生情当然没得闲话,偏偏春樱是魏王安在女皇身侧的人,他让春樱密切关注女皇的一举一动,结果弄巧成拙,被女皇识破了,这才有了台面上的恩赐美人一说,可刨根问底,春樱不过是转了个身份,变成了魏王府女皇的眼线,她志向那样远大,又怎会真的甘心嫁与他人为妾,从此洗手作羹汤?”

“你是意思是,姑母把春樱赏赐给魏王,并不是想成全他们两情相悦,而是派了春樱做细作?这么看来,春樱倒是个双面人。”武三思紧了眉,声音中带着不安,又联想到自身的境遇,“我似乎明白了。”

“好一个两情相悦,梁王殿下心中的两情相悦原来是这般不堪?”婉儿抓了他话中的失误反唇相讥,随后又说:“那殿下以为呢,魏王本是女皇最中意的武氏子弟,为何近来却愈来愈疏远,难道是毫无缘由的一时兴起?”

武三思凝神想了想,面色变得凛然,“难怪你顾虑重重,我们如今的情形怕是同他二人相似得很,姑母难免不会起疑心,到时可真是说不清。”

他显出畏首畏尾的姿态,婉儿反而从容,“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何来相似一说?只是劝殿下莫要因小失大,殿下的大业里,我完全可以被忽视,为了避嫌,我们往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武三思难抑失望之情:“为何不可兼得?东宫之主我所欲也,你也是我所心仪,并非定要舍弃一方,成全另一方,你不是春樱,我也不是魏王,他们做不成的事你我齐心必然能成!”

婉儿冲他轻轻嘘了一声:“请禁言。”

武三思适时收住了话,但心中仍有不甘,喉头作响,一倒而出,“方才你质疑我心中的两情相悦,我突然想告诉你我心中的两情相悦是怎样的……反正从今往后,我们也不会常常见面了,你也不用忧心该如何应付……就当是笑话说与你听,我心中的两情相悦是这般的,当我一有闲暇,我就会想她,想和她在一起,当她出现在我眼前,便只想拥她入怀,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吻也吻不够……她要是生气了,我会不知所措、茶饭不思,她若是高兴了,我也会跟着乐,只要有她在,我的眼里就看不到别的女人,别人再好,我都不屑一顾,因为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的、完美的,永远是。”

婉儿将面前还算英武的男子审视了一番,笑得有些冷,“梁王殿下,您这不叫两情相悦,而是一厢情愿。”话这样说,心里却叹着,真是看不出武三思还是个旖旎多情的人。

武三思有些错愕,他不常说情话,更鲜见会说成段成段的情话,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番话他说得不仅流畅自然,还隐约连同自己都要打动了,结果却换来婉儿漠然的态度,脸上无光,心中更多是无奈,负了气,起身便走,丢下一句:“好吧,就算我一厢情愿,我笑我痴,可以吧?”

婉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看,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弧度不大,但显然是笑意,今天的对话她将大有收益。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09 口舌之仇:冤家易结不易解

武三思窝着火回了王府,巧的很,魏王武承嗣正在厅中等着他。

见他进来,从座椅上起了身,同许多厚道的兄长一样,关切道:“三思,有些时日不见了,可还好?”

武三思见了礼,调整出笑容,似乎不是刻意挑破,“堂兄,上个月我们还在一起打过马球,不记得了?在河西节度使府上,对手是禁卫军组的队。”

武承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敲着头说:“哎呀,瞧我这记性!难怪办不出像样的事,叫人嫌恶了,终究比不得堂弟你。”话里意犹未尽,却没再往下说。

这话太吃味,武三思只能佯装不懂,招呼着他重新坐下,岔开话题,“我说堂兄,听说你府上最近又进新人了,什么门道?”

武承嗣很乐意炫耀他的后院,喝口酸浆润了润嗓子,口气很是散懒,“蓬门荜户的女儿,谈不上什么门道,不过模样可人,唱的曲儿还不至于刺耳,可怜兮兮几把眼泪一洒,我又心软,便将她接进府了,你也知道,你嫂子是个大气量的人,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做计较,说到这儿,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你嫂子也算熬出头了,如今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魏王妃!”

“除了嫂子配得起这个位子,还能有谁?管她名门贵女、妖冶娇娘,这都是嫂子该得的。”武三思先是鸣不平,接着又笑着附和,“堂兄真是好福气,丽人环绕还不足让人羡慕,倒是这既有贤内助,又有女军师,实实在在叫人眼热得很!”

“三思。”他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皱眉道,“什么女军师?这又是什么编排?”

武承嗣一度是女皇最倚重的武氏子弟,如今被冷落,作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武三思心上是欢喜的,可究其血缘,他毕竟是武三思的堂兄,两人都没有同胞兄弟,又在流放的岁月中有着患难之情,因此即便有利益冲突,也不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更重要的是,武姓中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武三思还不至于眼浅到忽视不见,从婉儿透露给他的信息来看,魏王府上并不简单,女皇若真是派人在暗中监视,难免会有隐秘的事兜兜转转传进宫去,魏王首当其冲,可他梁王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眼中钉必须要拔,一切危及武氏宗族的眼中钉,他都有义务去拔掉。

“怎么,你从姑母身边求了个宝贝回府,真要一直藏着?”武三思谈笑着说破了。

武承嗣反应了过来,苦笑道:“她算什么宝贝,简直就是后院里一株刺,扎得很,还得让人供着!”

“怎么回事?”武三思假意询问,“我可是听说她很能干。”

“还不是觉得自己从宫中出来,又在女皇身边伺候过,始终觉得要高人一等!说来你可要觉得好笑了,她还时不时对我颐指气使!”

“她这样想也不错,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给姑母留了颜面,堂兄何必置气。”武三思犹豫了,转念间还是做了决定,“这位春樱姑娘本就不简单,要只是姑母的普通侍女倒也罢了,可是堂兄总该多存些心思,姑母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难道就真的只是把春樱赐给你侍奉左右?我听说过,春樱在宫里风头很劲,某些方面甚至盖过上官婉儿,琢磨琢磨,这事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

武承嗣沉下脸,他觉得堂弟的话很有道理,摆出追悔莫及的架势,“我确实忽略了,真该死!”想到春樱平日的做派完全有恃无恐,咬着牙说,“我就在想,她哪里来的那些兴风作浪的底气和本领,原来背后是有人给撑着!以前她在宫中确确实实帮我运作过很多,我也不瞒你,可说到底,并非她对我死心塌地,不过是各取所需,只是不曾想,她在我这边失去了价值,又会重新去寻求新的价值——姑母真是煞费苦心!枕边有这么一根火药引子,我该寝食难安才对,还竟误以为是温柔乡!”

见他越说越懊恼,武三思冷笑道:“现在知道还不晚,她人在你府上,还不是任由你摆布,不去搭理她就是。我是实在不愿看着外人从中坏我们武家的事。”

武承嗣长长叹气,交心道:“三思,我现今是没什么指望了,姑母瞧不上我,朝臣也不捧我,武家便只能看你了,幸好你有出息,方方面面都做得妥帖,支持者也多。你且放心,我必不会去坏你的事。”

说不上是感激还是诧异,武三思心上怪怪的,也跟着叹口气,“逆流而上,不进则退,并非我利欲熏心,罔顾手足情义,实则身不由己。”

这席说辞有些冠冕堂皇,但武承嗣并未探究,相反去宽他的心,“你自不必多言,我知道你,何况只要我武家能坐稳天下,你我兄弟都是一样的,我同样会为你高兴。”

“堂兄高义,愚弟真是惭愧。”武三思客套了一句,命人去摆饭,“今朝你我兄弟大醉一场,晚上就在我府上宿下,我这里有几个还算周正的婢子,都未开过脸,还可将就。”

武承嗣未做推辞,饶有意味笑道:“你可真是有心。”

在梁王府春风一宵,武承嗣竟有飘飘欲仙之感,且不说武三思推荐的女子冰肌玉骨,单是熏香美酒,已然世所罕见。回府的路上,他又妒又恨,还有几分怒,本有一手好棋,如今败得稀里糊涂,眼见着堂弟扶摇直上,连吃喝用度都远胜于他,这口冤气可真是咽不下!他有底线,不会暗地对着武三思捅刀子,可想想办法去弥补,重新在女皇心上争取到一席之地,并不算背信弃义。

这样一路盘算,武承嗣又恢复了信心,要投其所好不妨从女皇的新宠张昌宗身上入手,她爱屋及乌,说不准就会念及起自己的长处,比起堂弟来,他也有优点。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做件事,那就是清理门户。武三思的话在他心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春樱令他更加反感,本就是喜新厌旧的秉性,这下不用去找借口,弃之不顾简直理所当然。回了魏王府,武承嗣便把管制后院的事情全权交于妻子,他的妻子是明白人,一点即通,顾念春樱不管怎么说也是女皇亲点的人,面子上不能太难看,寻思着任意挑剔几处妇容妇德,关到王府最偏僻的角落去,不打也不骂,任其自生自灭。

惩治春樱的事情办得很顺利,纰漏和错误都不难找,春樱被几名壮硕的仆役拖走时怒眼圆睁,费劲挣扎着,乌黑的头发全部披散开来。她完全不能接受,并不知道触犯的是哪条哪款,本已收敛心性打算与武承嗣安稳度日,没想到还是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最是凉薄男人心,算是看得透透彻彻。

武承嗣这才定了心,想着不再有人扯后腿,更应加快步子,放手博出位。

张昌宗已是洛阳宫红透天的人物,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上至公卿贵族,下到粗使奴婢,无不都在想尽办法去讨好。张昌宗心性颇高,想来从小到大受的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眼界同样极高,俗人俗物都不足以令其侧目。

武承嗣不懂这些,只知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又是金银又是珠宝,后来管它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不加甄别就统统往张昌宗面前堆。

张昌宗自诩是个雅人,被这些东西倒足了胃口,自嘲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庸俗不堪?”揽镜自照,仍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于是讥诮说:“他分明就是在损我,有其子必有其父,早就该知道,武延基的父亲能是什么好人?一样的假模假样、伪善傲慢!”他这话挺有意思,一般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指责的是父亲之过,他却把矛头转了方向,认定儿子如此,父亲也绝非善类。

张昌宗口中的武延基正是魏王武承嗣的嫡长子,比他还要小上几岁,但早已封了郡王,第一次见面,两人不打不相识,可都是年轻气盛的京城贵少,谁又会服谁?

有贵族子弟从中打圆场,哈着腰说:“张兄张兄,听小弟一言,这位可是魏王世子南阳郡王,还请看在小弟的薄面上,认个输算了。”边说边用胳膊肘去动一动他。

不想这话起了反作用,彻底激怒了张昌宗,也不买旁人的情面,径自就说:“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一目了然的事情,我为何要认个输?他既然身份尊贵,更应输得起才是,否则以后这京城的圈子里他也不用混了,回家让老爹照护着专门量身定制一套规则,做他的常胜郡王去!”

武延基被驳斥得面红耳赤,他其实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这场合下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宦子弟,他若没有丁点儿霸气,怕是他日要遭人诟病,因为站不住道理,自然也只能空放狠话,冷笑两声装装门面,“不过一场斗鸡比赛,输不输赢不赢些许银两的事情,我岂会在乎?这位张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你没有头衔,也没有爵位,只能如此泛泛称呼,你何必抓住不放,是不舍得金钱,还是没诚意结交我们?何况我武延基敢说,这里没人看到今天这场比赛是我输了,不信你去问问他们!”说完得意着四下一望,众人都呼应着他的话,“对对对!方才确实也没怎么看清楚,好像张兄确实输了!”

张昌宗回敬着冷笑,琉璃般的眼珠里有着潋滟的光,美得并不真实,“既然诸位都有眼疾,张某也不能耽搁了诸位的病情,认输服软自是简单,一句话嘛,说什么不是说?只是这位南阳王殿下看着年岁不大,心胸却窄的很,全然没有少年该有的意气,以后可怎么好,这份颠倒黑白的功夫也不知道是像谁!”当时武延基的父亲武承嗣在朝堂上排除异己,用了不少卑劣的手段,武延基听说后,私下里也并不完全赞同,但面对外人的议论,他还是坚决维护父亲的威权。

听他含沙射影,武延基不甘示弱,坏心思一起,以为只是在打闹,可以百无禁忌,“叫张昌宗对吧?除了这副出众的皮囊,你还有什么能耐?说得好听是玉面郎君,可若直白一些,不过是绣花枕头,皇城里贵妇如云,可都巴望着能一亲香泽呢!不知今夕哪位夫人有此福分?她是半老徐娘还是鹤发老妪?”

众人哄堂大笑,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可对于当事者张昌宗来说,这份奇耻大辱足以铭刻终生。风水轮流转,他被太平公主挑中常侍君侧,虽扮演的不是光鲜角色,可明里已经没人再敢对他指手画脚,暗地里呢?像武延基这些皇亲贵胄,怕是打从心底仍是亵慢的态度。既然如此,不如先挖苦奚落这武承嗣一番,也算是报了当日的口舌之仇。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0 仙人风采:六郎家人才辈出

武承嗣拍马逢迎不成,反而拍在马腿上,惹了身骚气,张昌宗在一次朝臣聚会饮宴时借机将他整治得面目无光,恨不能找道地缝钻进去。

吃了亏忍忍不是武承嗣的个性,他冥思苦想,琢磨出一条阴损的计策来。张昌宗不识抬举,不如给他个教训,全当是敲警钟了。

武曌热衷于举办饮宴,每年宫内要办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宴会,由头很多,花样也很多,最不受拘束的便是家宴,来的都是自家人,玩得开又热闹,最合女皇的心意。

武承嗣精心部署了一番,以樱桃园大获丰收为由,邀了几位武家的人陪宴,太平因是武攸暨的妻子也在受邀范围之内。

女皇本就心情不错,入座看到这齐刷刷的武家人,更是有几分振奋,她把张昌宗当做影子,自是走哪里带哪里,张昌宗也有着特权,就坐在女皇身侧,当然不是平起平坐,而是位于女皇下首紧挨着的位置。

众人有说有笑,和气一团,就连太平和武攸暨夫妇看上去也恩爱异常,相互之间将刚摘下的樱桃蘸了细糖填到对方嘴中,武攸暨有些受宠若惊,但努力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这对于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平日在府上两人便是这般相处。

倒是武承嗣瞅了他们一眼,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姻缘是天定的,争不来,我现在才懂。”隐隐间后悔着当时没娶到太平,白白便宜了样样不如自己的武攸暨。

武三思喝着酒,笑而不语,今日他只是个看戏的,断不能喧宾夺主。

懊恼归懊恼,正事不能耽误,武承嗣倒满一盏酒,趋身上前,很是小心道:“姑母,小侄敬您一杯,愿您青春常驻、笑颜常开。”

武曌看看他,只是平淡地说:“六郎,你代我饮了吧。”

张昌宗回了声是,端起酒杯,朝武承嗣举了举,连话都省略了。

遭此冷遇,武承嗣并不泄气,咽下酒后,不急于归席,笑容满面道:“张六郎的风姿让我不禁想起周灵王的太子,也就是仙人王子晋,想想六郎定是王子晋转世。”

这番赞誉倒是博得了女皇的欢心,她望向张昌宗,颇有打情骂俏的趣味,“魏王夸你呢,小六郎。”

张昌宗笑笑,谢过武承嗣,当着众人的面,自谦道:“凡夫俗子岂能与天上的仙人相媲美?魏王谬赞,六郎受之有愧,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提了,实在是自惭形秽,传言出去,更是笑话一桩。”

“六郎样样好,就是太谦虚了。”武承嗣一脸的遗憾,舒口气说,“能不能媲美仙人,在座各位心中早有定论,陛下更是独具慧眼……我突发奇想,若是请六郎着羽衣,乘假鹤,奏洞箫,必能还原出王子晋的绝代风华。”

这倒是个新鲜主意!人上了年纪,好热闹,更好新奇。武曌第一个被说动了心,至于其余宾客则乐见其成。

张昌宗清楚是怎么回事,武承嗣醉翁之意不在酒八成是想报复,可他看透了女皇的心思,生就是玲珑剔透的妙人,他微微笑着说:“魏王这提议甚好,听得我欣然欲试,只不过心存顾虑,生怕出乖露丑,扫了兴致,这可如何好?”说完向女皇投去求助的目光。

武曌怜爱他,又见他这样会讨巧,温和地宽慰说:“无妨无妨,承嗣这点子好,六郎就让他们开开眼,领略一下什么叫做仙人风采,省得他们少见多怪,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没有见识的样子。”这是在踩武家抬张昌宗,可就跟母亲庇护孩子一样,说的都是孩子各种不好,但心里又别有想法。

在座的武姓人自是个个唯唯诺诺,摆出很是谦逊受教的姿态。

太平不知武承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预感告诉她必然会有事发生,身旁的驸马武攸暨仍是傻呵呵,不过吃喝玩乐助兴而已,他压根儿看不到更深的层面,嘴里边嚼边说:“我第一次见张六郎,就觉得他是仙人下凡,这有什么难办的?依我看,仙人也不过如此。”

太平没搭理他,静观其变。

武攸暨大约也知道她与张昌宗曾有过什么,只当是旧情难忘,正陷在忧思里。他不高兴,可也仅仅只是不高兴,独自闷在心上,什么也不敢表露出来,毕竟太平肯留他在身边,已是对他的仁慈,武攸暨头脑简单,终究还是容易知足的人。

张昌宗退下去装扮,留了席上之人寒暄交谈,不一会儿,听得萧声响起,身着白羽的少年乘着造型逼真的白鹤,在数名彩衣娇娥的簇拥下轻移而来,这白鹤本是宫里三清殿中的摆设,因为做工精细、体积庞大不易搬动,工匠便在内部作了机关,启动之后无需人力便可缓行,设计时并未料到今日还能派此用场。

为了营造氛围太常少卿还专门命人释放了些冰雾,众人身临其境,仿佛张昌宗真是从云中走出的仙人。

场景虽惊艳,太平却轻轻嗤了一声,带了不屑,她不喜欢这样的张昌宗。

等到表演结束,张昌宗从假鹤背上跳了下来,将手中的紫竹箫交于身侧的侍者,想想该先去换了这身不伦不类的服装,最好还能在汤池中泡一会儿,洗净这股腌臜气,于是面向女皇,正欲开口。

武承嗣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先说:“姑母,六郎这洞箫之声清幽典雅、实乃天籁,无奈略显凄婉,若与古琴合奏,取其雄浑脱俗,二者相得益彰,堪称完美。”

武三思一口酒凝在了嗓子眼儿,瞥了瞥相熟多年的堂兄,暗笑他何时在乐律方面有这等造诣了?

女皇正有同感,点点头,不明意味地叹气:“只是世上恐怕没人有资格与六郎琴箫合奏。”

武承嗣摇摇头,看上去神秘兮兮,“姑母这话小侄持有异议。”

这样公开表示反对绝非武承嗣一贯的作风,引得武曌都犯了疑,“承嗣,这里也没外人,你有话大可直说。”

全场的焦点顿时集中在武承嗣身上,他却不慌不忙,近前几步,从容答道:“小侄听闻,六郎的五兄张易之,美姿仪、善音律,尤其是擅长古琴,颇有名士之风。”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世间还有这样的男子?张昌宗难道不是举世无双?除了太平以外,所有人都在心中这样问。太平此时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武承嗣安排这一切,为的是这样的目的。张易之太平亲眼见过,当初挑人时他也是绝佳人选,无奈人各有志,张易之悠然自在惯了,不喜被拘束,更不喜看人颜色。居中而论,在皮相上,张昌宗无人能及,但他好归好,与张易之相比,始终在气度上有所欠缺。

女皇对武承嗣的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碍于场合和情面,不便多说,只是含混着回答:“是吗?六郎家中真是人才辈出!”

武承嗣抓紧煽风点火:“哎,或许只是误传误信,当不了真,哪有人会有六郎一半的风采?”

“事实也好,虚信也罢,百闻不如一见,邀到宫中与六郎一聚,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武三思开了口,算是关键时刻搭了把手。

女皇心领神会,笑着说:“六郎,既然大伙儿都这样好奇,你就请请你五哥,改天我来做东,平日都来往走动起来,也省得六郎你在宫中孤独。”遂当即下令择日传召张易之。

张昌宗脸上也笑着,倒不是他素养好、城府深,而是一种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代兄谢了恩,心上却火烧一般,他并非是担心五兄入宫自己会失宠,而是他与张易之感情深厚,绝不想看着他步了后尘,走上这样用声名换显赫的路。张五哥的性情他打小就了解,心气高傲,若是被逼无奈做了男宠,日夜侍奉一个可做祖母的女人,必然抑郁憋屈。

天威不可犯,要怪就怪与武承嗣交恶,惹上小人吃了哑巴亏。张昌宗看着暗自得意的武承嗣,怒和怨并未显在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言谈甚至更加优雅,他主动去敬了一杯酒:“魏王,说来也巧,你认识我五哥,我正好认识你家世子。”

这是警告,也是威胁,武承嗣焉能不懂,笑着碰上杯去,却把张昌宗杯中的酒撞出多半,连连自责道:“醉了醉了,真是醉了,还望六郎多多海涵。既然六郎与我家延基是故交,改日请一定登门做客,最好与五郎同来,年轻人嘛,爱交朋友,人面广了,路子才宽,对不对?”言下之意,面子都是双方的,你没给我,我也不会给你留。

张昌宗笑了两声:“魏王果真是个能人,英雄不能没有用武之地,捱一捱,定是前途无量!”

“借六郎吉言!”武承嗣有板有眼答道,无意中与太平的目光一触,竟不安起来,那目光分明饱含着怜悯,难道我是个被同情的对象?他克制着不去做最差的假设。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1 醉生梦死:饮了欲望这杯酒

张易之最终没能逆转命运,毫无悬念,女皇一眼相中了他,有个词叫木秀于林,说的就是他身上自带的气质,往人群中一站,即便百人千人,眼中也只能看到他。与六弟张昌宗相比,张易之明显要有心机和城府一些,他虽个性里有清高傲慢的成份,可对于权位同样有着贪恋之心,正因为如此,几经斟酌下,他接受了以色侍人的身份,若说张昌宗陪伴女皇身侧有着得过且过的将就,张易之则目标清晰,带了勃勃野心。

张易之入宫后,被封为司卫少卿。女皇自从有了张氏兄弟,干涸的心田又开始泽润起来,她喜欢年轻俊俏、多才多艺的男子,说到底更多的只是精神上的慰藉,至于坊间那些粗鄙庸俗的言谈,她自是不屑一顾。

日子稍微长了点,女皇在心中对五郎和六郎便有了权衡,说起模样,好到一定极致也就难分伯仲了,都是世所罕见的少年郎,比来比去也没什么意思,可若论涵养谈吐这种更见真章的东西,张五郎则是更胜一筹,尤其在揣度人心思方面,他简直就像住在女皇心间一样。

五郎后来居上,六郎张昌宗也不气馁,更无妒意,相反清闲的时候多了,常常有如释重负之感,加上并没有长远的打算和考量,反而乐于现状、沾沾自喜。

因有美誉“莲花六郎”在身,张昌宗对宫里的荷花池子格外情有独钟,即使只有这残荷败叶的季节,他也会时不时去走一走。

婉儿自从与武三思划清了界限,纠缠少了、烦恼却并不减,储君之位一日不定,她也便一日不得安宁。离她办公的地方最近的幽静之处便是数百米之外的荷花池,想着也不是荷花接天的时节,甚少有人会去故弄风雅,疲累之余,只觉肩颈尤其酥麻,放了手中笔,下意识摸一摸指节上的茧子,起身便往荷花池走去。

到了荷花池边,果然安静得很,择一处石凳便坐了下来,这段时间需要精心思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打理政务从来不轻松,要不是因着满腹的热情和未尽的心愿,她是断然坚持不了这许多年,现在她开始越来越理解她的师傅林秀梧做出的决定了。

正有一出无一出的想着,突然觉得耳畔有温热酥软的气体袭来,因无防备,略略惊了下,不等她回过头去,传来男子像是施了法术一般的声音,“有人说宫城是最宽广的城,可我怎么觉得,心里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才最宽广,可惜城外的蔷薇花开得太过明艳,碰不到,也触不着,只能在空气里轻轻闻着她的味道,感受她的芬芳。”

话音绵软,又是这般诗情画意的朦胧之语,婉儿瞬间有些沉醉,可即刻恢复了冷静,站了起来退了退,冷冷道:“张将军真是好雅兴!”

张昌宗却听出这份冷里有着刻意,嘴唇挑了挑,“正好,内舍人提到雅兴,近日张某做了一首诗,还请内舍人指点一二。”

婉儿客客气气:“指点不敢,能欣赏到将军佳作,实乃婉儿的荣幸!”

“少年不识事,落魄游韩魏。珠轩流水车,玉勒浮云骑。纵横意不一,然诺心无二。白璧赠穰苴,黄金奉毛遂。妙舞飘龙管,清歌吟凤吹。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直言身可沉,谁论名与利。依倚孟尝君,自知能市义。”张昌宗迎着池边徐徐吹来的风,说出的话娓娓动听。

婉儿听他短短一首诗中引用了毛遂、中山醉、市义、穰苴等不少典故,难免给人过分雕琢乃至矫饰之感,但话不能明说,更犯不着为了一首诗去开罪他,可硬要违心去赞赏,着实又犯难,于是笑了笑,不做正面评价:“我很喜欢‘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这句,颇有几分风流洒脱的意蕴在其中,只是不禁想到饮了中山酒,虽然要醉上千日,但千日之后,终还有醒的时候,不知人若饮了**这杯酒,一世浑噩,何时会醒?”

张昌宗笑着看定她:“醉生梦死难道不好?”

他的笑清清浅浅的,眉宇间却暖暖的。婉儿空置已久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来是这宫中的日子实在寂寞。

“好,怎能不好?”婉儿认可他的话,却又说,“但远不如做个糊涂人的好。”

张昌宗保持着完美的笑意:“可惜,糊涂的人往往短命。”

“聪明的人也一样。”婉儿加上一句。

两人彼此对望着,不语却笑。

荷花池逗留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女皇遣人传了几次婉儿未果,直到第三次,焦头烂额的内侍瞧见婉儿远远走来的身影,胸中巨石才落了地,慌忙迎了上去:“内舍人,你可算回来了,女皇急召!”

婉儿蹙眉:“我这就随你前去。”一路上,都是内侍小着心在叮嘱,说女皇忧在心上、必有要事。

入了殿,女皇面色却淡然得很,并不像内侍形容的那般遇到了棘手的局面。

婉儿行礼后等着女皇发号施令。

女皇却偏偏不紧不慢闲扯着:“婉儿近来公务颇为繁忙?倒是时常看不见踪迹。”

话里微有责难之意,婉儿低声说:“托陛下洪福,四海升平,倒是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奴婢近来身体微有不适,修养的时间多了些。”

“噢?可找御医看过了?”女皇抬高音调,关切道。

“无大碍,人食五谷杂娘,难免会有小毛病。”

“那就好,我可不能没有你这位得力助手,可要好好把身子养好了!”

“多谢陛下体恤!”婉儿谢恩,先开口询问,“不知陛下可有让奴婢效力的地方?”

武曌迟迟不说话,脸上却有怪异的笑,这十分反常。

“陛下可是有心事?”婉儿试着问了一句。

“昨日我得了一份秘奏,说是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下谒见皇嗣,表示誓死效忠李唐。”武曌的态度轻描淡写,但话里传达的内容却极不寻常。

婉儿明白了,女皇这是又打算拿皇嗣李旦开刀了!

“这些朝臣真是蒙了心智,完全搞不懂状况,实在愚昧迂腐得很!依奴婢之间,根本成不了气候!陛下全然不用去理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掂量。”婉儿这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其实略显不恭,但她却是刻意的。

女皇不便承认自己已放在心上反复掂量了,咳嗽一声,“倒也确实没什么,不过为了避免今后发生类似的事情,令众人难堪,你去拟一道制书,就说皇嗣清修,公卿百官不得前去骚扰!”

婉儿点头便是记下了,接着又请示说:“那皇嗣呢?是否需要一些惩戒?他虽无错,但明显有过失,这些人他本该避而不见的。”

武曌却大度了起来:“罢了,莫让闲人再多谈资,说我苛待皇嗣。”

婉儿心上得到了舒展,但维护李旦单凭她几句先发制人的话还是力度不够,她想了想,咬咬牙又说:“不如将这私会皇嗣的大臣们流放边疆,也好对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有个压制。”

“你去办。”武曌简略地回应了她。

“归根结底,储君一日不能确实,纷争便一日不能平息。暗流涌动,多方势力潜而未发,还请陛下早些做出决断!”婉儿当机立断将话扔了出去。

女皇的态度不甚明确,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那你以为呢,谁最合适?”

这并非第一次征询。在此之前,女皇有意无意问过婉儿好几次,婉儿大都含糊着应付了过去,有时几乎是搪塞,女皇当然看得出来,却没有一次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日明摆着不同,女皇想要一个答案,绝不能是模棱两可的。

婉儿不再回避,甚至带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平淡地说:“奴婢以为武三思最为合适。”

武曌明显愣了愣:“皇嗣呢?据我所知,在许多公开场合,你都毫不避讳地贬损着皇嗣,这是为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婉儿会这样直白地为武家的人说话。

“请恕奴婢直言,皇嗣已不成气候,难以担此重任,奴婢之所以大言不惭只是出于本心,不想更多的人被蒙蔽其中,还对皇嗣心存着希望。陛下明鉴,奴婢绝无任何不敬之意,相反您是清楚的,奴婢与皇嗣有过一段过往和孽缘,现如今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奴婢绝非薄情之人,还请陛下念在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念在奴婢也是一个女人的份上,对皇嗣格外开恩,即便他已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婉儿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语气和神情却十分诚恳。

“三思确实深得我心,他督造的颂德天枢见证了他的赤忱,只是——”女皇没有直接回答婉儿的请求,但多年来主仆之间形成的默契已让婉儿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女皇这是应承下来了。

“敢问陛下的顾虑是?”婉儿追着问了一句。

女皇显得很是困惑,半晌才说道:“大周终归是脱胎于李唐,这点我从不否认,武李难道真不能相容?”

她的话含混着,婉儿却懂得明明白白。女皇心中无疑更加向武氏子弟倾斜,但她对李唐、对高宗皇帝有着复杂的情感,其中不乏藏有愧疚和不安。至于武三思会在武氏子弟中脱颖而出,完全是他的堂兄武承嗣大势已去,又开罪了张氏兄弟,女皇对他已完全不再看重,原本计划让武承嗣修大周国史也正式改换成了武三思。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2 大周国史:青史留名又如何

朝臣私谒皇嗣李旦一案波及甚广,也让更多的人对皇嗣寒了心,但拥护李唐的志向仍旧高昂,也不知是何人暗地起头,朝堂上公然有大臣吁请迎庐陵王李显还朝。

这让女皇大失所望,她这才想起远在房州的儿子李显,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苦心开创的大周帝国必然不能付之东流,可民心所向又不能不提防。为了缓释心情,她特意传来了张易之抚琴。

婉儿见状自动退出,如今这波诡云谲的局势很难看得明朗,她其实同女皇一样也需要分散分散注意力,这样竟不自觉就走到了空置的东宫所在之处,格局虽与长安皇城中的东宫有所不同,可意义并无本质区别,谁能入主这座宏伟的宫殿谁就能把控江山。

这种时候,婉儿无可回避会想起他来,近几年,她很少去思念他,她越来越怕回想起他。

正值黄昏,余晖笼罩在瓦面上,暖暖的、淡淡的光瞬间激发出了婉儿的灵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附和的吟诵之声:“年光开碧沼,云色敛青溪,冻解鱼方戏,风喧鸟欲啼……”

婉儿并没有急于回身,这个声音她很熟悉。

武三思绕到她面前,两人都沉默着。

“梁王殿下别来无恙。”婉儿率先将这沉默打破。

“一切照旧,都是老样子。”武三思却有些心不在焉。

场面略显尴尬,婉儿只得笑笑:“可是据我所知,殿下做了不少事情,且做成了多半。”

“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他将大手挥了挥,似乎有些不耐烦。

“殿下的眼界越来越高,看来我是追不上了。”她没有自称奴婢,也没有惺惺作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婉儿在武三思面前总是有意无意流露出坦然和直率来。

这点恰巧也是武三思欢喜的地方,他忍不住说:“我可真羡慕故去的雍王,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这样思念着他……假如有一天我死于非命,这世界上恐怕没人会这样怀念我……”

自从李贤被逼自尽之后便恢复了雍王的爵位,宫中提及他时已不再用与太子有关的称谓。

婉儿觉得武三思是个奇特的存在,冷酷阴狠和感性深情在他身上有着矛盾的统一,说不上是敷衍,也说不上是真心话,她回答说:“梁王位高权重,前程似锦,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在武三思听来是极度含糊其辞的,他不满道:“权位再高,高得过太子吗?太子尚且命运不测,我一个武姓王怎能沾沾自喜……再说,是人就有结束的那天,这没什么,过去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距离死亡不远了,可次次都能幸运躲过,上天待我不薄,所以说我不怕死。”

“殿下是担心活得不够轰轰烈烈?不能够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婉儿的话挑衅与讥讽并存,“古往今来,想名垂青史的人太多了,可我翻看过那么多前朝的史书,无数个人名被匆匆带过,史学家惜字如金,只字片语的评价都没给过。这遗憾吗?不!这并不遗憾!须知还有更多的人连姓名都没能留下……”

武三思嘴角连同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抖了抖,却并不反驳她的话,慢慢表情舒展开来,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那如果由自己去当史官呢?女皇有意修大周国史,这件事情内舍人必然十分清楚,而我身为春官尚书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仍主动去请了旨,之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是因为我有附加的要求——我对姑母说,要求婉儿你来担任修史的副手。”他将话停住,定睛望着婉儿,期待她的眼神中会有惊喜。

他失望了,婉儿的态度很淡漠,缓缓说:“我相信女皇一定会同意梁王殿下的请求,不过也请殿下不要高兴得太早,更不要忘乎所以,历史有着它本来的真相,粉饰不了,更改变不了。圣主贤君如太宗也无法将玄武门之变擦洗得干干净净。”

武三思有些发愣,理智上婉儿并非是能伴他走到最后的知己,可情感上他还存有侥幸。

“先行告辞了,殿下请继续欣赏这东宫之景。”婉儿清冷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在他心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昂着头,负手而立,高大的身躯像是一棵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相形之下,婉儿显得娇小许多。于是爱与怜同时涌了上来化为冲动,也顾不得什么,一只手将婉儿扣住,有些急促的喘气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婉儿,与你比较起来,东宫的风光又算什么!”

明知道是当不得真的话,婉儿心上还是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世间的事情,何必执着,不如听之任之。”模棱两可的措辞同样显出她内心的逃避和动摇。

彼此虽还不到郎情妾意的程度,但超乎寻常的情愫都已了然在心。

婉儿从不是沉溺私情的人,她始终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办。这天夜里借着酒宴的由头,婉儿出宫见了太平公主。

公主府上有间暗室,是隐秘之地,也是婉儿与太平商议要事的聚会之所。

这回商谈的无外乎仍旧是立场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太平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既是武家媳妇,又是李家女儿,且最受武曌喜爱。这样特殊的身份,很容易便能在武李之间做到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因此太平显得很轻松,为难的是婉儿。

“你打算如何抉择?”太平不厌其烦地问。

婉儿如实相告:“公主,其实我没得选,我不能居中,更不能明哲保身,我必须态度鲜明地站在一边,与此同时,与另一边保持着敌对。”

太平很是忧心:“我懂,你明面上还只能站在武家这边,李唐的人都会忌恨于你。”

“哪有两全的办法?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只能把心一横,一条路走到底,即便是越走越窄的死胡同。”

“可是你是委屈的,别人不明白,我还能不理解吗?”太平握住她的手,略显激动,“你在制书上贬李崇武也好,在公开场合诋毁皇嗣也好,这都是你刻意之举,只有这样,李氏的处境才不会变得更糟……那些只用眼睛看人看事的人该清醒些,不能再好坏不分了……”

婉儿轻声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说:“只要目的能达成,总要有人受些非议,甚至流血牺牲,这些都不足为惧,何况我与武三思走得近,本就是越抹越黑的事情,辩白不了,索性由着人去误解——既然是误解,一定就会有冰释前嫌的那天!我从来都对李唐皇族充满信心,最终都会明白的。”

太平也低低一叹,转了话锋,“你建议武三思造颂德天枢真是一步好棋!那样盛大的工程耗费了无数的铜铁,听闻武三思为了建这个工程,甚至抢掠农户们的农具,闹得民怨沸腾,尽失人心,已经有折子参他了。”接着是一声冷笑,“他还想觊觎储君之位,简直自不量力!”

婉儿这才笑笑,神情有些复杂:“天枢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二尺,共用铜铁二百多万斤。武三思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于是赋民间农器以足之,这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武三思这样精明的人又岂会琢磨不到这层利害,只是利欲熏心,他豁出去了,民怨对他来说,远不如圣心来得实在。女皇对天枢非常满意,亲自题字为‘大周万国颂德天枢’……还有,参武三思的折子我扣下了,都是忠于李唐的旧臣,若在这个当口以卵击石太过可惜,留着他们日后有大用!”

太平吃惊道:“折子你扣了?不怕母皇她怪罪于你?”

“无碍,我这实际上是在为女皇分忧。”婉儿并非强词夺理,她淡淡说:“公主想想,女皇若是看了这些折子,她该怎么做?是处置还是不处置?是公允以对还是徇私枉情?做出处置的话,那是否认了武家的功劳,不予处置的话,则是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女皇身边这么多年,有些罪责我得主动去担。”

太平突然变得很惆怅:“说来说去,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胜负都还未知,公主莫要气馁。”

太平仍旧满脸忧虑,却是为了婉儿:“你与武家关系密切,同武三思更是牵扯不清。无论谁坐上储君之位,你的情形都不容乐观。我真的很担心你会成为我们武李两家共同的盾牌,你当知道,即使真相大白,无论哪一方也仍有可能把你拉出来当做祭品。”

公主设身处地的话让婉儿很是感动,她直言:“身在漩涡之中,别无他法,只得随波逐流。我自是无关紧要,但皇嗣还请公主时时处处尽力保全。”

太平有个疑问终于吐了出来:“婉儿,你是不是爱上我八哥李旦了?”

婉儿没料到连太平也会生出这样的误解,摇摇头解释说:“其实爱或者不爱这种事情我早就看淡了,没什么意义。当年和六殿下在一起,我尚且不敢确认那就是爱,如今更不会,我对皇嗣,皇嗣对我,皆如兄妹,这手足之情虽然是高攀了,但必然不会辜负。”

太平回味着话中的深意,李旦待婉儿如亲妹妹,那自己这个正牌的妹妹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她隐约觉得,在李旦心里,婉儿的分量要重一些。这样想着虽略有不快,但很快便释然了,毕竟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和皇妹。

见太平出神,婉儿突然问道:“阿瞒是不是恨我?”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3 情非得已:当人和事成为习惯

没头没脑的话将太平的神思拉回现实之中,她轻轻笑道:“怎么?难道你还会在乎一个孩子的看法?”

婉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在乎,的确很在乎,可在乎的缘由却很难说得明白。

太平继续笑笑:“何时你同他这样熟了?阿瞒可是他的小名,平时很少允许亲人以外的人这样叫他。”

“是我轻狂大意了,冒犯了临淄王殿下。”婉儿只好说。

太平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话里有着提醒的意味:“可别忘了,是你间接降了阿瞒几兄弟的爵位,让他从楚王变成临淄郡王,若是有所忌恨,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你大可放宽心,阿瞒同我的崇简最为要好,崇简每次从宫中回来,我都会问问他有何见闻,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他表哥阿瞒,我倒是没听到过阿瞒对你有什么不满……何况一个孩子,说什么做什么,有那么重要吗?”

婉儿认定事实绝对没有这样简单,眉心藏不住纷繁的心绪,沉着声音说:“他不会永远是个孩子,他会长大,会独当一面……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些害怕他,我知道这说出来很可笑。但是临淄王的眼神,远比六殿下坚毅,比庐陵王果断,比皇嗣深沉……就像冬日的阳光一样灿烂明亮,看着温暖,却带着不可抗拒的严寒,它不会灼伤人,却依然叫人无法直视。”

“我害怕他的眼神,根本不像孩童。”婉儿又强调说。

太平并没有嘲笑她,目光收拢了些,口气很坚定:“岂是池中之物!阿瞒这个孩子,自小就与众不同,可我李家的男儿少时出色,后来泯然众人的也不在少数,故而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只能说婉儿你太看重隆基……当务之急你忌讳李家也好,附庸武家也罢,我顾不得你对武三思是虚情假意,还是诚意拳拳,力促庐陵王还朝已是大势所趋,你必须顺势而为,也正好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弥补你与李氏宗族之间的裂痕——李家和你,真要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我不知道向着谁、去帮谁。”

婉儿沉思了会儿,将想法和盘托出:“其实皇嗣比庐陵王更适合做皇帝,我深为皇嗣感到遗憾,他如今壮志全无,连血都是冰凉的,但庐陵王呢?房州十多年了,本就不硬的性子怕是早就磨掉了,身边的韦氏不知是否还如当年那般野心勃勃,否则真是一大隐患。”

太平也有同感,评论说:“七哥庐陵王个性软糯,优柔寡断,做个富贵闲散的亲王再好不过,至于皇嗣,他本是好苗子,可惜偏偏招致母皇的反感。”

婉儿知道原因所在,但她不便去说破。

倒是太平无所顾忌,冷笑着说:“她一向不喜欢有能力的继承人,她喜欢旁人的平庸,尤其是至亲之人,越是亲近便越是愚钝的好。普天之下,如此奇闻,恐怕也只有皇家了。”

这晚太平与婉儿聊到了深夜,次日清早婉儿才返回宫中,为了不打扰公主休息,她并没有前去专程辞别,只在院中碰到了不知是早起还是晚归的驸马武攸暨,打过招呼之后请他顺带对公主的心意,武攸暨倒是大大咧咧,笑着说:“内舍人同公主是老交情,还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作甚?尽管走,也尽管来,我与公主都不把你当做外人。”

婉儿笑着应声:“武驸马待公主好才算好,旁人最终还是外人。”

“我待她当然好到极点。”武攸暨急着争辩,心中却响起额外的话:待人再好也需要对方肯领情,要不然全是白费。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婉儿劝导说:“公主其实心思很细,也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在乎,别人为她做的,她未必看在眼里,但一定记在心中。”

武攸暨得到了启示,拍着胸脯保证:“我承认自己平庸,但对公主的感情却从来不平庸。我也承认会在心上计算和比较,但她永远都是最珍重的。”

婉儿很想说好自为之,但说出来的却是无需刻意。

武攸暨面色有些扭捏,干脆说:“我去看看公主醒了没有,顺便问问她早膳想吃点什么,赶早买了桂花糕,说是整个洛阳最正宗的,可谁知道呢!”

婉儿会意,与他告别,却始终没告诉他,太平从来不喜欢桂花的味道。

回到宫里,确认女皇并没有召见过她,婉儿更加笃定了张氏兄弟逐渐能取代掉很多人。她四下搜寻了一圈,竟然没看到向来恪尽职守的阿清,询问过宫人之后也没得到确切的踪迹,不禁暗暗感叹女子的心最是留不住。

阿清像是有心事,婉儿细细回忆后作出判断,这段时间对阿清她实在是疏忽了,亡羊补牢,希望还不晚。

她想到几个去处,决定去碰碰运气,或许能凑巧碰到阿清。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走来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垂头丧气,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婉儿认得她,这是女皇寝殿里的侍婢,平日都是笑盈盈的弯着眼,很是讨喜。

“怎么了?蝉沁。”婉儿叫了她。

名叫蝉沁的小侍婢却被吓住了,捂着心口哆嗦着唇角:“奴婢、奴婢没看见内、内、内舍人,真该死!”

婉儿叫唤她的声音并不大,竟吓成这样,可想是遇到了怎样棘手的难题。

“你怎么了?”婉儿又问,声音尽量温和着。

蝉沁犹豫不决,显得十分不安和忐忑,好一会儿才咬着唇说:“内舍人,请您给奴婢指条活路。”话音刚落,眼泪也落了出来。

婉儿看形势不对,拉了蝉沁避到就近的树后,递了锦帕给她:“宫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赶紧擦干净了再说话。”

这下蝉沁连哭都不敢了,赶紧抹了眼泪,缓了缓才说:“女皇近日不知怎么想的,先是让奴婢养了两只鹦鹉,今日更是奇怪,又让奴婢去养一只猫,可这猫明明是宫中的忌讳已经多年在宫中绝迹了……奴婢心里实在担心得很,没想到还有更奇怪的,女皇竟然让奴婢将这鹦鹉和猫养在一起,说是让鹦鹉和猫做个伴儿……禽鸟和猫能作伴吗?这场景奴婢想着就发怵,内舍人,请您说句公道话,这叫什么差事啊?弄不好奴婢这小命儿说没就没了。”

婉儿凝神屏气,语气却愈发显得平平淡淡:“养的什么猫啊?是不是蓝色大眼的波斯猫?那可是个稀罕物。”

蝉沁摇头用很费解的语气说:“就是普通的狸猫而已,算不得名贵的品种。”其实她还想说猫非但不可爱,看着还有些可怖。

反而是婉儿,眸色突然忽明忽暗,讥笑着说:“狸猫好啊,好伺候。”

蝉沁还是呆呆的,微微张大了嘴。

于是婉儿正色告诫她:“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豢养宠物而已,你好好养着便是,别尽想那些没用的,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思本就是大罪,做好自己的本分方能万事无惧。”

蝉沁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脸上开始放晴了:“内舍人这么说,奴婢就放一万个心了,奴婢愚钝,还请女史往后多多点拨,这样也不至于再傻兮兮的钻牛角尖。”

见她娇憨,婉儿心上像被钝刀割过。

蝉沁卸下了心理负担,行礼准备离开。

婉儿忽然又轻声叫了一声:“蝉沁。”

她驻足不前,扑闪了双眼:“内舍人可还有吩咐?”

婉儿笑得有些勉强,但蝉沁是看不出的:“哪有什么吩咐,只是忽然想到与你拉拉家常,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蝉沁眼神清清,想也没想便说:“奴婢家里还有老母和幼弟。”

婉儿笑笑,问道:“你在宫中的月俸还够孝敬母亲、抚养弟弟吗?”

“粗茶淡饭倒也够了,就怕母亲患病,她身体不好,常常吃药家里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弟弟还小,奴婢不舍得让他做苦力活儿,奴婢希望他以后是个读书人。”蝉沁不加丝毫掩饰,说到最后是乐滋滋的表情。

婉儿很肯定地说:“蝉沁你放心吧,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蝉沁甜笑着施礼:“借女史吉言。”

偶遇蝉沁之后,婉儿再无心思去寻找阿清,她额外又多出了新的考量和矛盾。

直到傍晚,婉儿才与阿清见了面,不等婉儿问询,阿清倒是很主动:“内舍人,我白日里去大乐署帮忙了。”然而主动并不代表着诚恳。

“你去那里帮忙做什么?莫非也想做个歌舞能人?”婉儿正在看折子,没去抬眼看她。

阿清暗暗搓着手,故作镇定回答:“女皇想看剑器舞,我出于私心也想看舞剑,就随着她们排练了一天,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打打杂。”

婉儿仍旧不看她,很是寡淡地说:“想打杂?我这里多的是,怎么?外头的风光就是好些,对吗?”

“不是这样。”阿清很想解释,却说不清也道不明,她不能说,绝不能对婉儿说她其实只是想见张昌宗,哪怕不与他说话,远远看上几眼,她也心满意足。

婉儿隐约已察觉到事情不对,换了语气继续说:“阿清,我也不是责备你,你当然有你的自由,包括想去哪里、与什么人结交,我都无权干涉,只是我希望你慎重迈出去的每一步,有些路,只需要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阿清抿了嘴,眼眶开始泛红,她不傻,当然知道存有的这份奢求就像定时会发作的毒药,可是情到深处,即便是饮鸩止渴,她也认!如果她面前真的无路可走,那就跃身一跳,粉身碎骨罢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她言不由衷,拿话敷衍着婉儿。

人心变故,婉儿已是见怪不怪,她并不知道阿清的本心,想想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阿清总不会做那悖逆癫狂之事,且由着她去,受过伤后自然会成熟起来。

梁王武三思请求主修大周国史的折子很快有了批复,女皇同意了他提出的所有请求,当然包括让上官婉儿去做副手。婉儿与武家的人亲近,无论如何也好过与李氏纠缠,这是女皇乐于促成的。

因修国史的缘故,婉儿不得已和武三思的接触多了起来,她努力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姿态,不去触及私情,每当武三思言行举止存有逾越时,她都会及时岔开话题、刻意回避,几次三番之后,武三思开始收敛,堂堂的封王总不能始终表现得如同登徒子,他也深感无奈。

修国史劳神费力,更非靠闭门造车就能成书,婉儿与武三思商定好了大的基调和格局,既有的框架是女皇认定的,不容修改,能发挥的也就只有一些细节,甚至合理的杜撰。武三思对于是否忠于史实并不密切关心,他始终在意的唯有博得政绩,让女皇对他更加倚重。

但婉儿不是这样的想法,她想还原事实,更想倾注更多的笔墨在享有清誉的人物之上,然而最想的还是对污名化的“罪人”平反,可她能力有限又受制于人,只能违心迎合着尊位之人的喜好。文人不能拥有独立的意志,这无疑是种苦闷。因此婉儿时常会把情绪宣泄在武三思身上,武三思粗中有细,对她十分包容和体谅。

这日有些关于武氏族谱的问题婉儿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武三思却因故在政事堂告了假,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急事,大可以等上几日,可婉儿也不知为什么只想即刻与武三思碰面,在去梁王府的马车上,她反复思考,终于明白了,原来人和事都可以成为一种习惯,不知不觉中,连武三思也成了她的习惯,而他究竟有哪点好?婉儿想不出,也不愿去想,就当是有人私下议论的“狼狈为奸”吧。

都不是什么好人,也算般配。婉儿这样自嘲着。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4 白鹘男子:唯有牡丹真国色

马车很快在梁王府门口停下,对于王府的下人来说,婉儿早已是这府上的常客,因此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梁王可在府上?”婉儿问。

有侍者恭敬的声音:“在的,内舍人请进。”

婉儿也是轻车熟路,出入梁王府自如得很,武三思给了她这个特权,她也并未推辞客套。在南边厢房里,武三思正在卧床,婉儿毫不避讳,推门走到榻前。

“殿下身体有毛病?”她微微拧起眉头。

榻上之人像是笑了笑:“只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那方面的毛病没有。”

听他话里另有所指,婉儿不再给他继续的机会,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还请殿下保重身体,若是累倒了,这大周国史我独自一人难以担当。”

武三思隐隐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是来探病的,不曾想你惦记的仍旧只是公务。”

“我去问过,并不知道殿下是抱恙在身。”这话不算撒谎。

“他们巴不得我永远上不了朝,我当然不会对他们说实话。”男人的声音雄浑有力,带着浓重的不屑。

“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婉儿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他又说了一遍:“只是风寒。”为了打消顾虑,将病情说得详细了些,“本来那日该去泡温泉,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去寒潭洗了个澡,说来也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个时令哪里能这样折腾?当晚便又是发热又是发冷,浑身无力……”

不料婉儿却笑了:“殿下是不肯服老么?”

武三思认真了:“我看上去很老吗?”

“也就年过半百的样子。”她故意开玩笑说,实际上眼前这个病体未愈的男人正值盛年,离稚气很远,离苍老也很远,何况他的模样还是板正的,身姿也是伟岸的,总之还算有魅力,要不宫里也不会时常有人主动投怀送抱。

“难怪遭你嫌弃。”他唱和着她的话,随口问:“莫非你也喜欢张氏兄弟那样的?”

“真是越说越没边了。”婉儿在这方面有所谨慎,张氏兄弟决不能成为私下的谈资,女皇耳目通达,还是不要惹祸上身。

“我想与你谈谈正事。”

“难不成我们方才谈的都不是正事?”若不是唇色还有些苍白,哪里像是一个病人的做派?

婉儿对上他的眸子,一脸固执:“好,那我们说说武家的事,这样殿下便能分得清什么才是正经事。”

“洗耳恭听,请赐教。”武三思依旧嘻嘻哈哈的样子,婉儿今日突然到访,他心上很是高兴,感觉风寒也好了多半。

婉儿毫不留情指出:“比方说国史里荣国夫人与梁宪王那一段该怎么写?”

荣国夫人正是女皇的母亲杨氏,而梁宪王则是武三思的父亲、女皇同父异母的哥哥武元庆。

武三思脸上本是神采奕奕,这下黯淡了许多,有些不满:“这些事情非写不可吗?一笔带过不行?”祖父武士彟去世之后,他的父亲对杨氏母女可以说百般刁难,姑母当年几乎是被逼着进的宫,谁知世事变化竟叫他们逼出一个女皇来!

这段过往显然是不光彩的,婉儿却并不这么认为,见武三思脸上挂不住,起身倒了一碗水给他:“殿下何不坦然从容些?女皇未必同你一样不愿重提旧事,恰巧相反,女皇如今取得了这样令人瞩目的成就,早年的经历越是坎坷,越是能够打动人心,亦能教化民众,于殿下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心中无私、坦坦荡荡的表现?这份气度和胸襟定能让女皇刮目相看。”

武三思将水接了过去,咽了一口:“你说得都是理。”话里仍有赌气的意思。

婉儿轻笑:“不是我说得有理,而是殿下通情达理。”

“清水没有滋味,帮我加些蜜糖来。”武三思看上去在耍小性子。

婉儿顺着逗弄他:“当然好,想不到平日威风凛凛的梁王殿下喜好却和孩童差不多。”

武三思绷不住笑了:“这就叫童心不泯,永葆青春!”

“下回我带糖葫芦你吃。”只是随意说说,她将添了蜜糖的水碗再次递到他手上。

“好,一言为定!”他饮了几大口,畅意地说。

婉儿这才有所留意:“殿下生了病,身边怎么连个嘘寒问暖的体贴人也没有?”但据她所知,梁王府的后院并不空虚。

“个个都挤破脑袋想近前侍奉,吵吵嚷嚷得很,我这病怎么静养?”一说就有些来气,后院的妻妾们仿佛是盼着他有个头痛脑热好让她们大献殷勤,有些不庄重的甚至打着在他病中勾引诱惑的算盘。

真是甜蜜的负担!婉儿又有些想笑,但忍住了:“好好将养些日子,女皇那里,我会为你周旋,殿下无需担心。”

“有劳了。”炯炯的目光射了过来,随即是叹息声,“只是可惜,这几日我园中的牡丹开得正好,不能前去观赏了,更是没办法陪着你一起赏看了。”

梁王府的牡丹在神都洛阳小有名气,婉儿不是没想过借机亲眼去看看,可是碍于与武三思之间的暧昧,迟迟未曾开口,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倒还真让她撞上了。

“没有关系,年年花开,往后有的是机会。”婉儿回答,想想又说,“若是殿下不介意,我一个人去看看也很好。”

武三思却准备下榻,抓了件外衣便往身上披:“我也真是!怎的娇弱成这样了?一点小病算什么!我还是与你同去,终日窝在这榻上,憋都憋慌了!想着在岭南的时候,什么恶劣没挺过去,如今倒是养尊处优,像个废人了!”

婉儿赶紧制止,按住他说:“这病看着才有起色,可千万别吹了冷风,现在这季节,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万物滋长,却也疾疫肆虐,殿下还是当心些!医官的叮嘱也不是胡乱说的。”

武三思握着她的肩,心有不甘:“婉儿,我是真的很想与你一道看尽世间的繁华美景。”

“殿下有心了,但身体要紧,况且大业未成,即使沿途有再多再好的风景,也不值得流连。”她与他目光相接,仿佛心上的距离也拉近了。

“那你随意。”他有些迷乱,终还是恢复了冷静,默默说着:“园里我最喜欢的是那株‘黄花魁’,艳而不俗。”

婉儿冲他颌首,“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去观赏一番,顺带把殿下的心意也捎带给这位牡丹仙子……”说不清是真心安抚,还是巧妙应付,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武三思被她又哄又劝,倒也服服帖帖。

出了房门,婉儿松了口气,同他共处,总是会觉得累,彼此目的性都太强,越是不需要掩饰,越是深藏了戒心。

花园的方位不难寻找,之前她无意中路过几回,想着凭借印象不是件难事,便也没有按武三思所嘱咐的唤个人陪侍。

难得清静,婉儿很珍惜这种体验。

梁王府规模不小,随性而行还真有迷路的可能,但大花园这样的赏玩之地不会很偏远,往往都在中心位置。果然没费什么周折,她便置身其中。

与太平公主府上的园子不同,梁王府的花园里品类很单一,最多的便是牡丹。

初春过后时节正好,满园的牡丹吐蕊含香,虽说都是牡丹,个中精妙却也大有乾坤。置身其间,婉儿看到了状若菊花的“彩云”、数朵重叠而成的“绣球”,还有通身墨紫的“金盘”,白色、红色、浅粉这些常见色似乎不值品评,可若随手折上一朵拿去外面的集市,也都是价值不菲的上品,粗略转了一圈,婉儿才想起武三思念念不忘的“黄花魁”,明明就在最显眼的地方,她硬是忽略掉了,看来二人的审美还是存有一定差距。

婉儿在那株黄色牡丹跟前格外关注了一会儿,“艳而不俗”的评价诚然不错,可在她看来,“黄花魁”最大的特点在于大气简约,与那些繁复妖冶相比,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不够精致,至于颜色更是中规中矩,但看惯了珍奇巧异的再回头一看,还真是它最让人舒心。

琢磨着便向簇簇浓淡不一的花丛走去,她的脚步极轻,生怕惊扰了停歇在花瓣上的彩色蝴蝶,正要靠近,听得有飞鸟猛然扑腾翅膀的声响,不由得望了过去,响动是从花园另一个角落传来的,突然蹿出盘窜的是只白鹘,这种飞禽并不少见,京城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会喂养,原因无他,白鹘性黠,记性尤佳,常常被训练之后用来传书。

报信?婉儿的第一感觉是府上有人在对外传达讯息。她警惕着步步逼近,绕过用作树篱的灌木丛,入眼的是名年轻男子,高高瘦瘦,正侧着脸仰望着天空,直到白鹘飞远才浅叹一声,正要抽身离开,余光之中扫到了不远处的女子。

他手上紧了紧,面色却很坦然,望着婉儿无忧也无惧,先声夺人道:“这位娘子面生,不是王府上的?”

婉儿同样望定他,笑着发问:“这位郎君同样面生,可是梁王新聘的学士?”

“在下定州崔湜。”男子笑笑,自报家门。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5 他若盛开:自有蝴蝶环绕

“户部尚书崔挹是你什么人?”对于朝中的大臣,婉儿如数家珍,此时问话的方式是她早已习惯的傲慢,但并无恶意。

被人直呼自家长辈的名讳,崔湜自是心中不悦,但面上仍说:“正是家父。”

原来是出身博陵崔氏的公子,却又为何会在此处偷摸着放白鹘?婉儿有些纳闷,却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好奇,声音听上去平稳有力,客气道:“失敬了,崔公子。”

崔湜受了礼,心觉不妥:“还未请问贵人如何称呼?”

他眼力见儿不错,看出婉儿绝非王府后院中的佳人,只是拿不准究竟是何方神圣。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将崔湜细看,方才逆着光她看得不太清楚,此刻相向而对,倒是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能看见,不过这男子肤质细腻,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贵胄子弟里有涂朱敷粉的时尚,崔湜却是不加修饰,眼尾稍稍扬起,想来母亲该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或许是年长些,婉儿看他的眼神没有女子的羞涩,更无倾慕,有的只是单纯的欣赏,毕竟崔湜也算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这样的近距离下也能经受住一番挑剔。与有意围绕着女皇的那些少年不同,与宫中那些英武的禁卫将领也不同,和斯文秀雅的文士儒生更是不同,崔湜有着一种一眼看不穿的孤高,言谈中有些吝惜词句,但该说该问的句句不少。

“复姓上官,名婉儿。”她骄矜地回答,这个名字如今可谓举足轻重。

崔湜很明显愣了愣,笑了,却没有意想中的慌乱。

婉儿感到有趣,于是发问:“你笑什么?”

“没想到内舍人竟然是这样年轻貌美!”崔湜有些难为情,笑意仍恰到好处,“崔某有眼不识泰山。”

恭维话当然是人人爱听,尤其是被赏心悦目的人说出来。婉儿佯装多了心:“难道传言中我该老态龙钟,还是凶神恶煞?”她的确算不得年轻了,二十五岁之后便去学着淡忘年龄。

崔湜不是个花花公子,却也颇懂女人的心思,含着笑说:“是我说错了话,其实我的意思是,在我浅陋的认识里,以为才情和美貌难以双全或者只是戏文中的传说,实在没想到现实中,就在我的身边,还真是有这般的人才,惊叹之下才会言辞失常,还请内舍人见谅!”

婉儿见他话匣子打开了,似乎也有开朗健谈的一面,对于青年才俊,她从来都是高看的,脑中稍稍搜索,信手拈来:“二月风光半,三边戍不还。年华妾自惜,杨柳为君攀;落絮缘衫袖,垂条拂髻鬟;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

顿下来,笑意嫣然道:“这是崔公子的诗?”

崔湜受宠若惊:“让内舍人见笑了,惭愧惭愧!”

以诗会友,极容易心意相通,婉儿回应着:“我喜欢落絮那句,意境尤其妙。”

崔湜声音很好听,低迷中带着清澈,本就有种矛盾的美感:“能有只字片语入得了内舍人的眼,澄澜荣幸之至!”

澄澜?婉儿在心上跟着默念道,原来这是他的字,真是极美。

“崔公子何必如此自谦?你的事情我听过一些,张说你必是认识的,他在永昌元年的制考中,策论可是天下第一,作为女皇钦点的太子校书,你知道他提到你时说了什么吗?”婉儿故意给他留下悬念。

崔湜有些忐忑,原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所交集的人却有如此机缘偶遇,既压抑着激动,又担心着刚才偷放白鹘的鬼祟举动会被识破,勉强定了定心神回话,“张校书说什么了?”内心却并不存有期待,他张说怎么说,完全不用去在意,我博陵崔家有如东晋时的王谢名门,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品头论足?

张说并非布衣,而是西晋司空张华的后裔,崔湜尚且如此看待,可见心高气傲到了何种程度。

婉儿大约也是看穿了,才刻意将张说的评价讲与他听,助长他的得意也是件趣事。

“张说曾叹,崔湜的文采倒是与我不相上下,可是他的年纪这样轻就有这样的造诣,我是远远比不上。”她自始至终都没收回凝聚的目光。

崔湜忍俊不禁:“我还真是小人之心了,还以为——”若是说了出来真要显得可笑了。

很少有人既有野心,又不失耿直,因此婉儿不去想那白鹘的事情,要知道情人之间鸿雁传书也不稀奇,太宗皇帝还因思念爱子魏王李泰而常派白鹘往返送信。

既已找了借口为崔湜开脱,婉儿便说得更多更明朗了些:“听说崔公子是进士及第,敢问如今的职位是?”她的语气变得迟缓了,并非是不确定,而是察觉到了这位清贵公子脸上的异样。

崔湜目光低垂着,摇摇头:“小小的考功员外郎,不值得一提。”

“我看人很准,崔公子前程无量。”婉儿慢条斯理地说,崔湜猛然抬眼,惊愕中带着欣喜。

这种眼神,婉儿在宫内见得太多了,本是熟视无睹,此时却稍微有些不忍心,但话里并没有客气:“你如今有梁王照应,应是如鱼得水。”

崔湜张了张口,想是要申辩什么,却一个字没说。

婉儿真心劝说道:“这官位虽不十分显赫,但管理的是百官功过善恶的考课,尤其是每年在监中外官考使团里都能接触到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总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话音刚落,顿时明白了崔湜正是通过这条途径接触到了武三思,想着能被武三思看中留用,崔湜私下应该也没少下功夫。

“内舍人所言极是,崔某受教了。”他看上去很恭敬,长揖道。

婉儿浅笑着点点头,算是回了礼,她虽品秩不低,但终究是女官,在某些朝臣眼里始终是不入流的角色,此时看出崔湜对她是真心崇敬,心上竟得到些许安慰,其实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大可不必如此,这不符合向来的风格和习惯。

意识到了这细微的反常,婉儿不再与他继续交谈,而是随便寻了个理由,撇下意犹未尽的崔湜。

从梁王府回到宫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女皇歇得早,已在张易之的侍奉下休息了。婉儿心神稍稍不宁,无心处理公务,便早早回了房。推开房门一看,灯火已经点上了,只是微暗得很,唤了唤阿清,无人应答,又四处打量了打量,也没看到旁人,暗想这群丫头是不是又和内侍省的小太监们偷偷赌钱去了,正在纳闷儿既好气又好笑,双眼突然被人蒙住。

她受了惊吓,但迅速平静下来,这双手的触感冰凉,但觉察得出是修长细腻的手指,且不像是女子。

她的声音喑哑着:“是谁?胆子不小!开这样的玩笑!”怒意被压制着。

果然是男子的声音:“为何这样不解风情,难道是公文读傻了不成?”

婉儿拨开他的手指,反驳道:“不是我傻,而是六郎你太闲了!”

张昌宗听着话里有嘲讽之意,丝毫不恼,只是假装泄气道:“女皇身边有五兄足够了,我偷偷闲难道不应该?”说完走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婉儿将房门彻底打开,又将窗户完全推开,与张昌宗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可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张昌宗摆出有恃无恐的态度,慢慢品着茶:“你这茶叶不好,改天从我那里拿些。”

婉儿没有心情与他讨论茶叶好坏,继续表态说:“瓜田李下,还请张将军避嫌。我固然不是什么千金闺秀,但这毕竟是我私人之所。再说深宫内苑,人来人往,你也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所以我才将他们都打发走了,内舍人有所不知,你的这群人,尤其是宫女,特别听我的话。”他放下茶杯,朝婉儿望定,邪邪地笑着。

“你的手段用在这些地方太过可惜了。”婉儿回敬并警告,“你离那些小娘子远点儿,别再蒙蔽她们,你要玩物,可以有很多,只是请你不要诱惑我身边的人。”

张昌宗绝美的脸上浮现出张扬的笑意:“诱惑?”他反问道,“这可真是小看我了,恕我直言,内舍人身边的,连同你的心腹侍女,都不值得我亲自去迷惑,真相却是,我静而不动,自有蝴蝶环绕。”

话里隐秘的信息量很大,婉儿心头有恙,“你说什么?何必为了抬高自己,将别人说得不名一文。我身边诚然都是庸碌的人,但却个个心眼实诚,从不会被那些花花绿绿晃了眼。”

张昌宗不屑道:“内舍人有见识,当然眼中无我,可但凡女子都有情窦初开的时候,谁也担保不了春心萌动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今日又有何事?我无力与你周旋。”婉儿冷眼看着他。

张昌宗玩味地说:“你隔得太远,而我要说的话、要谈的事,是不能大声的。”

婉儿走近,在他对面坐下,端的是挑衅的口吻:“现在你可以说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6 精神寄托:你我并无区别

“婉儿。”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让他叫得百转千回。

婉儿在表面上对他无比排斥,可心中对他始终存有怜悯之情,那种感觉很奇特,明明自己就在污泥之中,却见不得好好的一颗明珠也裹上了脏污越积越厚。

“婉儿,我想我可能会疯。”张昌宗突然变得很低落。

“六郎正当红,难道是乐极的缘故?”婉儿短促一笑,你自作自受,该去怨谁?

他从桌面上探过手去,握住婉儿正打算倒茶的手腕,口中振振有词:“你我都一样,你不能嘲笑我。”

婉儿手腕僵住了,瓷杯从中掉落,狠狠看着他:“我同你怎么个一样法?”

“都是女皇的附庸,都在仰仗她的恩泽……没有她,你依然是个掖庭官婢,比普通的宫婢还不如,而我仍旧顶着一副皮囊,混迹在京城各种繁华之地,浪荡无助……我们心上都是又爱又恨,对不对?”他边说边笑,语调正常,但掺杂的笑有些瘆人。

婉儿疑心他喝了酒,刻意嗅了嗅,可他周身全无酒气,愤然抽出手腕道:“六郎这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见,你收回去。”

张昌宗冷哼:“好!”随即站起身绕到婉儿跟前,低下头:“可有句话,我今日说了就不打算收回,你也别想不闻不顾。”

婉儿微微仰起头,咬着牙:“不该说的半个字都不要说。”

“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他并不犹豫,响亮亮的一句在婉儿耳边炸开。

婉儿几乎可以确定,此时的张昌宗是疯魔了的张昌宗。

“可我从不喜欢你,相反我很厌恶你。”她不自知,并不知道此时的她也像是疯魔了,“我为何就一定要喜欢你?像全天下许多女人一样,见了你就会耽误终身?这实在是滑稽得很,我想笑。”可她一声也笑不出。

张昌宗眼中闪了闪,像是有光:“可那天,我第一次见女皇的那天,你为何在外面坐了那么久?”他适度停了停,又说:“其实那晚我和女皇什么都没发生,她毕竟年岁不小了,更多的时候只是想有个亲近无害的人说说闲散的话,我没怎么费力就把女皇哄睡了,但我睡不着,就在窗前,我们隔了一扇窗户,我看着你,一直看着你,你看上去很冷,我的心里也并不暖……太平曾有意撮合你我,可你拒绝了,这坚定了我入宫的心,本来我可以做出选择,如果你的态度不那么硬的话——或许你以为我和公主有过什么,你真心是把我设想得太过不堪!公主心里有薛绍这尊神,不过与我消遣而已!”

婉儿不去看他,默默垂首,想说的话似乎每一句都不合适。

张昌宗用手臂环住她,戚戚然道:“我也知道,你心里也有尊神!那就只当可怜我如今的处境,与我虚情假意,我也绝不计较。”

“错过便是错过,走过的路没办法回头。”婉儿猛然推了他一把,厉声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从恍惚和动容中幡然醒悟过来。

他闪避着她的挣扎,又见她脸上有悬而未落的泪,顿时心一横:“我这辈子姓名已是与耻辱等同,但我不甘不愿,五兄与我不一样,他能忍,也能谋,可我只想有个陪伴我的人,而那个人最好是你。你若不愿意,大可以拒绝,可是一定会后悔。”

这浓重的要挟之意婉儿岂能听不出?她忧虑着究竟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被张昌宗掌握了,可想来想去思绪混乱,没有丁点儿线索。

他的告白无疑是感性的,这番算计又是精准理性的,婉儿矛盾着,也犹豫着。

张昌宗知道她心上松懈了,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他无心轻薄于她,但这巨大的宫城里,这接下来漫长的大半生,他都需要她。

婉儿在他的怀抱中愣了神,原来她同样寂寞,同样有着难以排解的愁苦。她看着他,所谓的一眼万年,大约就是这种感触。

就在门口,正有一双幽怨的眼睛望着他们,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在石阶上绊倒了。

这声异响使得房内之人有了警觉,婉儿拉下张昌宗的双臂,大步走到门前,只见一个女子以袖拭泪的身影正往远处奔去,在广袤的夜色下,看着极度柔弱和渺小。

“阿清!”婉儿疾呼,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微微颤动着。

她终于恍然,原来阿清藏在心上的人就是张昌宗,原来张昌宗用来当做筹码的正是阿清。

她回转身来,看着仍在原地无动于衷的那张脸,瞬时恨意涌了上来:“为什么是阿清?她心思最为简单,是个无辜的人。”

“这宫里还有简单无辜的人吗?”张昌宗并无悔意,“阿清是个好姑娘。”他轻描淡写地说,“喜欢我的人里除了风情万种的,便大多是这样朴实无华的。”

婉儿受到了莫大的戏弄:“我还差点儿信了你,你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的喜欢?”

“我喜欢你并不假,但你同她们都不一样,我必须求个保障用以禁锢着你的心,眼看着你和武三思越来越亲密,我嫉妒极了,不能忍受,因此才想着要用点儿非常手段……阿清对我一见钟情,我也刻意待她很好,她是你的人,我很重视她。”

“你简直不可理喻!”谁也想不出,俊美无双的他却是如此扭曲的心理,婉儿气愤不已,“我若是拒绝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拿阿清来祭刀?”

张昌宗没有否认:“我不喜欢做没有胜算的事情,包括感情。”

婉儿绝望了:“你是属于女皇的,我若沾染你,也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不懂?”

“我当然懂,但——”实话总是无情的,“我毕竟也是自私的。”

“但你放心,我会保全你。”他补上这一句,却全无分量。

“笑话!”婉儿反唇相讥,“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能保全谁?”

这不加掩盖的轻视刺伤了他,心上剧烈起伏着:“我其实并不知道想要什么,从前以为是功名利禄,可如今轻轻松松到了手,根本只是无用之物,我想着若能得到你,或许会少一些遗憾,没错,我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可是婉儿,从你身上,我想要的真的很少很少,我可以不要你的身,也不要你的心,我要的只是你能陪陪我,两人有说有笑,看看月亮也好,读读新诗也好——五兄在逼我,我真怕熬不下去。”

婉儿斜着眼看他:“所以你是要我成为你的精神寄托?拿我来弥补你心上的缺憾?”她早该知道,张昌宗没那个胆量与她私通,可这阴暗的心事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明明是龌龊的,偏偏要故作唯美。

不得不承认,张昌宗找对了人,婉儿是这宫里,甚至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五郎逼你什么?”婉儿又问,这是有心的探究。

张昌宗戒备着,说得很隐晦:“他让我一心一意侍奉女皇,那样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处。”

婉儿轻轻嗤道:“他说得没错,这是本分,是——”

“你不了解我五哥!”他打断她的话,显得有些狂躁和阴郁,时至今日,他才算对五兄张易之有了初步的了解,以前多年的相交本以为已是熟悉到不分彼此,可入了宫才知道,对于张易之的心志,他的认识根本只是游走在最边缘。女皇身边的五兄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得可怕,说给婉儿听的也并非张易之的原话,一想到原话,张昌宗就瑟瑟发抖——“六弟,别再心不在焉,好生服侍着,她就是你我弟兄的活菩萨,供奉好了她,荣华富贵算什么,五哥我有办法,待她百年之后,这天下不姓武,也不姓李,而是与你我同姓。”

这样的话他无法转述,只想烂在心里。

婉儿叹口气:“你们兄弟想做什么,我不关心,只是不要伤害阿清,这算是我对你的请求。至于你想要的,并不难!你要诗情画意,我给!你要浪漫温馨,我照样给!逢场作戏我早就学会了,只是你身份特殊,不是合适的对象,但既然你有这份执念,我便遂了你的心意!别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拖泥带水多不利索,但愿你言而有信,给阿清留一条生路,你也必须答应我,从此冷落她,绝不再给她任何希望。”

张昌宗满口应承了下来:“一切都如你所说,你不失约,我必守信。”

“这是我做过的最无聊的交易。”婉儿看到夜空中有几颗或明或暗的星子,作了肃客的打算,“六郎如愿以偿,请回吧,宫人渐渐都该回了。”

张昌宗不再纠葛,离开之前俯身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一吻,似乎这便是宣告了某种胜利。

婉儿不迎不拒,只盼着他能尽快离去,她好去将失魂落魄的阿清找回来,她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这阿清本在别的宫殿帮小姐妹的忙,遇到同在婉儿身边侍奉的婢女,得知张六郎正在内舍人住处放赏,又急又喜丢了手上的活儿就往回赶,小姐妹还以为她贪钱,暗自嘲笑着,阿清哪有时间解释,只想在这样正大光明的场合里与张昌宗说上几句话,不想看的却是婉儿与他相互依偎的场景。

欺骗和背叛是阿清最直观的感受,即使张昌宗从没给过她什么誓言,婉儿也从未承诺过她什么,不过是自作多情,可心上还是难过到极点。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7 在劫难逃: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婉儿找到阿清时,她正在回廊处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野物在默默噬舔着伤口。

与她并排坐下,婉儿和缓道:“对不起。”

阿清冷冷的,闷声不语,本以为她要沉默很久,却又突然开了口:“内舍人不该道歉,更无必要。”

“阿清,我不想多说什么,可很多时候眼见未必为实。”无论如何事情的真相不宜说给当事人听,何况张昌宗的逻辑阿清未必能理解。

误会加深了,阿清高声问道:“我是不是很傻,很容易被愚弄?”她克制着,但有一种感受叫做忍无可忍,即便咬破了唇,也无济于事,她愤而质问:“你让我远离他,说他如何如何危险,可你为什么可以离他那样近?他对你而言就不危险了吗?还是说,你们天造地和,别人都不配!连远望一眼都是在亵渎?”

婉儿想说这个人真的很危险,可阿清不会再相信,只会当成笑话。

“好吧,我承认是我虚伪,我只想六郎眼里看到我。”婉儿狠了心,只得这样说,长痛不如短痛,她要为阿清斩上这一刀,“他太招惹人,我不喜欢,尤其不喜欢身边的人黏上他。”

阿清痛苦地埋下头,半晌才说:“他喜欢你吗?”

原来这便是症结和关键。

“算是吧。”婉儿回答得有些含混,在敏感的人听来,更像是种炫耀。

抹了一把早已风干的泪,阿清直起身子来,拍了拍浮尘:“我明白了,往后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但婉儿知道,她其实仍旧并不明白。

“阿清。”喉头却像被东西噎住了,从未有话这般艰难,无从出口。难道要她对阿清说“我与张昌宗搂搂抱抱、郎情妾意,都是为了你呀”,说不出也无法说,阿清再好的性子,怕是听了也要暴跳如雷。

“内舍人还想说什么?”阿清现出从未有过的傲慢,企图挽留被撕碎的尊严。

婉儿摆摆手:“无话可说。”

“奴婢恭祝内舍人与张六郎比翼双飞、恩爱不疑!”声音中带了刀刃。

这忿恨太明显,婉儿却放心了些,至少阿清没有学会隐藏。

拉过阿清的手:“信我一言,我不会害你。”

阿清没动,脸上木然着:“我相信。”

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婉儿生出几分怅然:“慢慢你就会想明白,不过不要为难自己。”

回去的路上,阿清就像木偶般,整个人没有生气,也没有活力,她半个字都懒得再说,心口处那方张昌宗赠她的帕子扎得人生痛。

婉儿想着女子的一生都会历经情劫,对于阿清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时间便是最好的良药,劝慰之语甚至只会火上浇油,得让她静一静,沉淀下来。

此后婉儿对阿清的约束越来越少,除了绝不能与张昌宗再有往来以外,她对阿清几乎是毫无原则的妥协。

阿清心中有悔,也有愧,但仍旧有口怨气堵在心间,对张昌宗的迷恋有增无减,这令她日益苦恼,而张昌宗似乎早已将她遗忘。

婉儿私下的生活开始变得浑浑噩噩,她在武三思和张昌宗之间漂移不定,感情成了游戏,争风吃醋也成了调剂。大周国史的编写开始走上正轨,越理越顺,女皇抽检过几次,龙颜大悦,对武三思更是大加褒奖,婉儿居功但不自傲,唯有小小的喜悦便是在修史过程中结识了更多才情横溢的风雅人物。文书和诗歌早已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不知张易之用了什么手段,耳聪目明的女皇在他面前也渐渐迷糊了,身心上极度的依赖已然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在没有第三人的场合,宫女大都不敢主动与张易之搭话。相形而下,他的六弟张昌宗悠容了许多,失宠说不上,但不再需要他常常朝夕相随,张昌宗内心是窃喜的,他的心态得过且过,何况大多的时候,他更愿意和婉儿在一起。

而婉儿对张昌宗有虚与委蛇的成分,也有同病相怜的守望,中间横亘了痴心不悔的阿清,使得这份感情显得扑朔迷离。张昌宗的逼迫是真,但若不是这份逼迫给了她无法抗拒的借口,她还会这样心安理得?婉儿逐渐想明白了,张昌宗这样做无非是想减轻两人的罪恶感,他向往感情,但却不敢谈感情,只得以**为幌子,毕竟这宫里谈**才是容易被理会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婉儿开始与张昌宗谈天说地、论文品酒,也在朦胧的月色下走在树影婆娑中,张昌宗不止一次笑言,能将爱和欲分得清清楚楚的人是最自私的,婉儿总是回答他,你我正是如此,民间有句通俗易懂的话,什么锅便有什么样的盖,张昌宗大笑不止,凑到她耳垂下,幽幽道:“我也听过一句俗语,叫做‘一张床上睡不出两样人!’……”婉儿睨着他低斥:“得寸进尺!”却也笑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婉儿再次收回了对武三思奇妙的萌动,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情感,她看得很透彻,在她眼里,张昌宗也好、武三思也罢,根本就没有本质的区别。

武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婉儿何以突然冷落了他,除了公务上的来往,他很难寻到机会与她独处,更是无法当面询问个明白。他渐渐也感到了疲累,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费这样多的心思,实在不符合他的初衷,干脆暂时搁置下来,兴许才有转机。

一热一冷,倒也相安无事。婉儿与张昌宗都是机敏的人,即便关系暧昧,也没留下蛛丝马迹。女皇一如既往对婉儿委以重任,她在女皇寝宫中自由进出,与张氏兄弟日日照面,眉眼间的风情藏得住,但瞒不过——张易之不动声色,却早就了然于胸,他没有轻举妄动,他有更好的办法让张昌宗同他齐心协力,而不是沉浸在男女私情中满腹都是知足。

做男宠,绝不能只是为了纵情声色,这是张易之对六郎的告诫,也是对他自己的,然而张昌宗却当了耳旁风,做兄长的,必是要留个教训给他了。

女皇的睡眠越来越不安稳,近日里更是噩梦连连,时常惊醒之后浑身冷汗睁着眼直到天明,这夜又是突然醒来。

几声凄厉的尖叫之后,她在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瞳孔无限放大,灰白的头发杂乱无章地贴在脸上,嘴唇颤动着,乍一看同失心疯的街边老妇并无差别。

陪侍在侧的张易之摈退了闻声而入的宫人和侍卫,轻轻揽住仍处在战栗中的女皇,他在心底嘲笑着她身为天下之主却如此苍白无力,声音温雅若春风:“陛下心事太重了,何必如此忧虑?真让人心疼。”

女皇并没有缓过来,口中是错乱的言语:“贱人……怕……哪里……蟒枭怪物……”

张易之轻抚着她的肩,换了种安慰的方法:“她们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是您的对手,如今同青烟尘土一般,没什么可怕的。”他知道女皇又一次梦见了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王氏和萧氏。过往之事会被反复回忆起,是否意味着女皇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

若真是那样,张易之的计划必须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否则一旦女皇驾鹤西去,男宠的下场怕是比王萧更惨。

他暗自盘算着,露出和煦的微笑,继续说:“陛下被梦魇所困,从明日起,五郎便陪着您去寺院诵经,六郎也会为您抄写经书。当然,这并不是您有什么罪过,不过是您的仁恕愿意去化解那些怨气,这恰恰是您的德行!”

女皇这才有了回应,侧过脸发了一会儿呆,倚靠在张易之身上:“那时只觉畅快,心上舒坦,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感到恐怖,鲜血和惨叫曾令我斗志昂扬,现在闭上眼都不得安生。”

“成王败寇。”精致的男子刻意说着冷酷的道理,“就像手中的刀不该怜惜砧板上的鱼,那些屠宰牲口的人难道要日夜忏悔?何况我相信,若是角色互换,王萧二人未必会对陛下您手下留情。”

武曌伸出略显干瘦的手指,在张易之眉梢划过,喜忧参半道:“五郎,还是你懂我。”凝视着他,心绪久久难以平复,“如梦似幻一般,那年我入宫的时候何曾会想到今日,终究是太过好强,误人误己。”

张易之想着这话不对,女皇糊涂了不成,怎会发出“误人误己”的感叹?或许她的确对不住许多人,包括至亲在内,可作为千古第一女帝,她的自怨自艾又是因何而起?

女皇的沮丧和焦灼让他有所触动,然而更多的是兴奋,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强大却脆弱,但又能赋予他全部的人。

“你的贪婪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张昌宗怒意满腔丢给他的话。

他现在想说,何止是你,我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壮志凌云的心思。

“您呀,就是胡思乱想,必定是我的过错,未能将您照顾好。”张易之假装自责道。

武曌竟认真地解释:“不不,五郎,你多虑了,你很好,是我身边最好的人。”

张易之蹙眉的动作十分细小,几乎是看不出的,这是情话?他嘲弄着在心底发问。

“我并没有您想象中那般好,无非是一个幸运的纨绔子弟而已,是您让我重回正途。”他的恳切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看似衰颓,可女皇遇事仍保持着精明,她握着张易之的手,脸上的神色慢慢恢复了:“这条正途,我真想为你们兄弟二人铺得更宽更广些,我是极度喜爱五郎你,就是这万里山河,你若是喜欢,赠你又如何?”

张易之却惊恐不已,挣脱着退到榻下去,高大的身影往轻绢帷帐前一跪:“陛下虽是戏言,也请赐五郎一死。”

女皇有些慌神:“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回到我身边来。”

他不为所动,沉静着。

这无声的抗争女皇最终占了下风,挥手摇头道:“是我昏头了,这是病象!”

张易之仰起头,这一瞬间带起诡秘的笑,映在女皇有些模糊的眼里只当是错觉。

这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老妇人想试探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陛下,您总算肯承认自己只是病了,本就是忧思过甚导致气血不顺,这才触目皆幻,疑神疑鬼,难以归寝,找个医官调理一段时日即可。”张易之复又回到她身边,安顿着她躺下,“您定心闭目养神,我会守着您,一刻都不松懈。”

女皇攥住他,声音很低:“你会永远守着我,是不是?”

张易之嘴角抽搐了一下:“当然会。”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118 缠绵悱恻:嫉妒让人面目全非

此后张易之便时常陪着女皇去周边寺院,往往一去就是大半日,女皇在佛前的敬畏心越来越重,自语般的忏悔于她而言是宣泄,更是寄托。张易之看着庄严的佛像,心中多有感慨,杀孽和情劫在俗世无从避免,坏事做尽却要灵魂安稳,这怕是神佛都不会宽恕。他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如实告知女皇,讨她欢心,顺着她意,才是分内之事。

女皇的本意是让张氏兄弟同伴身侧,出人意料的是张易之主动提出让六弟张昌宗留在宫里抄写经书,张昌宗求之不得顺势也作出请求,女皇不再强求,想着这样也好,反正也不是出去游山玩水,适度的虔诚终不敢忘。

这倒是直接给张昌宗和婉儿制造了更多相处的机会,虽是避人耳目,但几次三番之后,紧绷的神经却慢慢松懈了下来,私情不光明也不美好,却给两颗孤独迷乱的心带来了些许抚慰。

张易之引而不发,他在等一个绝好的时机,或许事后六弟会指责他,说他阴险,但他无所谓,相反他认定这是在救他们。

玩火玩上瘾的人,他能袖手旁观不去救?何况还是他的亲兄弟。

最为重要的是,张昌宗若是再与婉儿厮混下去,小命不保并不是最恶劣的后果,未竟的大业才是心头的痛憾,这才是张易之最为在意的。从小到大,凡是张昌宗举棋不定做不了决定的事情,都是自己以兄长的身份或者为他做出判断、或者逼他做出抉择,但愿这一回也是对的,张昌宗从此以后会彻底跟自己一条心走到底。

琢磨透彻后,张易之终于下了狠心,出了狠招。

这一日毫无征兆,在去大安国寺的路上,张易之看了看天色,突然对面前端坐着的女皇建议说:“陛下,我看要有大风大雨了,不是好天气。”

武曌也望了望天,乌云密布,有些阴沉,但是这雨却未必能下来。

“或许没事,稍后便会放晴,方丈大师还在等着,总得有个交代。”她说得很慢,话里本身就带着犹豫。

张易之叹口气,以退为进。

武曌心疑,问道:“五郎为何闷闷于怀?”

“无稽之谈不该说与陛下听。”这是非说不可的节奏。

本就敏感的女皇明显一惊:“什么无稽之谈?”见张易之完美无瑕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她焦急上头,也不知是在忿恨什么,“连你也要支支吾吾,不对我说真话了吗?”

张易之浅浅笑道:“陛下,是我话没说清楚,让您担心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我昨晚夜半时分觉得风凉,起身关窗之时,看到天边有颗星子一划而过,拖着长长的、光亮的尾巴,当然,也或许是我睡眼惺忪中看迷糊了。”

武曌一听原来是这样,心上却安定了,她本以为会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五郎,你为何不早说,与我还这般见外,我可真是会不高兴。既然你见了不愿见的景象,今日还是不要外出的好。你心里踏实,周周全全,比我听一百场讲经还要受用,我们这就回宫去。”她的话发乎真心,到了暮年,已不忍再失去。

张易之答谢过女皇的恩宠,安排了人去通知寺院主持改期再来。

他热泪盈盈看着女皇,心中却撒着洋洋笑意。昨夜他是真的感觉风凉,也是真的起身关了窗,可他看到的只有耀眼的星河,他伫立窗前良久,想的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女皇瞧见他的模样,心上愈发爱怜,她待他越来越亲昵,甚至开始希望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

车马掉转头,原路返回。

大殿之内,张昌宗刚刚写好一段佛经,放下笔,揉揉略微发酸的手腕,薄唇掀了掀,掠过笑意:“婉儿,还好有你陪着我,要不,这么枯燥的事情我可没有耐性坚持下去。”

婉儿正在煮茶,没好气地对他说:“这可是在为你的女皇陛下祈福,你居然抱怨枯燥无趣,早知这样,你便该随着五郎一道出宫去,至少不会憋闷。”

这似乎还有隐隐的醋意,张昌宗笑道:“什么叫做我的女皇陛下?再说了,你以为佛寺是随心所欲的地方,梵音入耳,我窘得很!”

“所以这是你不如五郎的地方,他在女皇身边没有个人好恶,而是以女皇的好恶为准则,偏偏又让他做得那般自然流畅。”婉儿毫不客气说,茶水渐渐沸腾开来,她正打算往里面加些香料。

张昌宗凑近一闻:“这味道——”想了想说得比较委婉,“真是一言难尽!”

婉儿笑着用胳膊肘捅了他:“你懂什么?这可是从天竺传过来的时尚!”她强调道,“你五兄可是喜欢得很。”

“你三句两句不离我五哥,说说看。”他扳过她的脸,故作严肃,“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是不是移情别恋,喜欢上我五哥了?”

婉儿戳戳他的额头,十分肯定道:“是,没错!”

张昌宗瞪着眼,迎合着她的玩笑话,装出气馁无比的样子:“你们女人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也就幸好我的弟兄里只有这样一个出众的,若是再多出个三郎、四郎的,都不知道你们该如何自处?”他的声调里不无骄傲。

婉儿觉得有必要打消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悠笃笃地回答:“谁说没有,你们张府又不是真没有三郎四郎,依我看,得把他们统统召进宫来,也好叫他们各显神通,保不准你们张家还能成为天下第一家!”

张昌宗急了,他虽看上去无所顾忌,心上的隐痛却是触碰不得,也得亏是另眼相待的婉儿说出这样的话,否则急红了眼,他可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婉儿不是不知道这一层,这是故意在揭他伤疤。

“我张氏也都是好儿郎,凭什么就要这般下三滥!”他生了气,却没指向婉儿。

“好吧,我措辞不当,向你道歉。”婉儿淡淡说,“不过六郎你又何必这样自轻自贱?哪条路不是路,科举也好,门荫也好,钻营也可谅解,无非都是有所求,无欲无求那是仙人,哦,不对,仙人还争一口供奉的香火……”说着说着她沉默了,忧伤的表情倒映在张昌宗清亮的眸子里。

他习惯性地揽她入怀,在她耳颈间摩挲:“何苦自寻烦恼?逍遥快活的日子并不多,‘山中日暮幽岩下,泠然香吹落花深’……”

婉儿同样用诗文回应着:“千丈松萝交翠幕,一丘山水当鸣琴。”

张昌宗动容了,这是他的诗,某年夏日在石淙山游玩时即兴而作,不想她看过,居然还记下了。

“婉儿,你真好!”他重复着低语,情难自抑,搂她搂得更紧,温温的唇贴上她的面颊。

此时殿门负责值守的内监因为早晨多吃了几碗杂粮稀粥,也不知是不是对绿豆过敏,此时腹中翻江倒海阵阵搅动,要看着就要决堤而泄,慌忙半蹲下身体,紧紧捂住肚子,渗出豆大的汗滴来,正在这既紧张又尴尬的处境中,瞥见上官舍人身边的侍女阿清正从廊下经过。

仿佛黑暗之中摸索着的人突然看到了曙光,又焦又喜地喊道:“阿清姑娘!留步留步!”声音急切短促。

阿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大跳,看清后才松口气,行礼道:“公公有何吩咐?”

此时也没管什么礼仪规矩了,扬了扬手招呼她过去,发自肺腑请求说:“好阿清,赶紧替我在这儿看一会儿,急事。”他还是没好意思明说。

阿清还没弄懂状况,正想推辞,她还有别的安排,生怕给耽搁了,摆摆手又晃晃头:“这不好吧。”

“哎呀!哎呀!好也好,不好也好,你替我守着!”话还没说完,拿腿就跑。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阿清跺跺脚,自言自语,看了看不远处的羽林侍卫,这才恍然大悟,脸嗖嗖红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清也是有担待的人,立在殿外尽职尽责。

内监坏了肠胃,反反复复总是觉得不爽利,干脆做了持久的打算,想着阿清是个可靠可信的,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差错,何况女皇外出,依照惯例得日落吃完斋饭才会回宫。

阿清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难免有些焦急,突然听得殿内似有轻笑之声。她这才留了神,细细思量了下,顿时心中像是有热醋被打翻,酸涩无比。

殿内的人一定是他和她!此时没有外人,他们一定很融洽、很和谐,卿卿我我的璧人,怕是将世界都忽略了。

不知不觉中,手心被指甲掐出印记来,她也会妒、也会恨,也会鬼迷心窍。

阿清不想听,也不想看,可潜意识里却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里面的情形,矛盾纠结中,她偷偷启开一条细细的门缝,本没做指望,可这道缝开得恰到好处,张昌宗和婉儿纠缠的身影正巧落在了眼里,并没有不堪入目,可这依偎着如同梁间新燕呢喃的场景更叫人发狂。

她顿时就像陷入冰窖中,透心都是凉。

119 抓个现行:你们就是朕的噩梦

万念俱灰中神思也游窜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有近卫似是无意咳嗽了一声,这才把阿清拉回现实中,抬眼一望,不远处人影攒动,竟是女皇的仪仗。按理说,女皇不该在这个点儿回来,事出突然,她本能地就要朝殿内通报,张了口作了势,话却突然在唇角处凝固了,她迅速转过身来,表情漠然中带着狠绝。

女皇的车马转眼间已到殿前石阶,张易之先下了车,随即打开门帘将女皇搀了出来,女皇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昂首阔步拾阶而上,其间夹着张易之极轻的声音,“您当心些裙摆。”女皇笑言:“都是些繁复累赘,改日让人修剪了去。”

对话没有持续,女皇在殿门外停了停,跪伏在地的阿清突然起身弓着腰,殷勤地为女皇推开了殿门。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殿门突然大开,数双眼睛同时呆住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女皇不由得厉声道。

张昌宗还保持着一只手揽在婉儿腰际,另一只手托在她颈间的姿势,这显然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他没有立即松开,或许是吓到了,也或许是故作坦然,他迟缓着动作,并没有表现出慌乱无状的心虚来,“陛下回得这样早,经书还不曾抄写完。”

婉儿就势在张昌宗肩上拍了拍:“六郎耍小性子,墨渍都溅到衣领了。”

两人对望了下,齐齐向女皇施礼。

武曌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冷笑道:“您们就是这样为朕抄写经书的?难怪朕的噩梦连连不断,你们本身就是朕的噩梦!”她已许久不在亲近之人面前自称“朕”,此时是真动了怒。

张易之走近两步,指着亲生的兄弟,明里是责备,实际却是开脱:“你呀,不长进也就算了,怎能这般荒唐混账,惹得陛下伤了身体!内舍人是什么人,你难道丝毫没有敬重之意?这是在皇宫,不是民间坊里,你何时才懂得收敛?也不是幼稚孩童,即便相处得再好,也该有男女之防。”又朝女皇诚心诚意赔罪道:“六郎无礼,这是我的过错,若要责罚,请让我代为领受。我虽不是长兄,可六弟从小与我最亲,受我影响最大,我实在难辞其咎!”

武曌自然不舍得,看在张易之的情面上留有余地,“拿个说法出来,否则上纲上线,由不得你们。”这个你们指的只是张昌宗和婉儿。

张易之眼风扫得极快,闲杂人等不宜在此观看热闹,他却有意将阿清留了下来。

女皇默认了他的安排,在宽大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正正衣襟,神色肃穆,这桩公案她要亲自来审。

茶是婉儿先前就煮好的,张易之斟出一碗,放在漆盘上,双手举到女皇面前。

女皇不想饮茶,但更不想为难张易之,于是将茶碗接了过去,顺手放在右侧案头上。

“你们谁先说?”她的声音苍凉却威严。

婉儿脑筋转得快,立即接话:“请陛下听奴婢一言。”

“说。”对待婉儿,女皇似乎没有足够的耐心。

“陛下肯给奴婢这个开口的机会已是莫大的仁慈,为了回报这份仁慈,奴婢保证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实,绝无半点儿虚假夸大。”婉儿先声夺人,无论得理还是不得理,她都占了上风,“首先,奴婢与六郎之间平日嬉笑怒骂是真,但绝无越过雷池的行为;其次,奴婢对六郎,六郎对奴婢,不过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奴婢早在公主府就与六郎相识;最后,奴婢与六郎都是女皇的忠仆,无私心无杂念,若说一定有什么,同病相怜罢了。”她依然条理清晰。

女皇没去追问“同病相怜”的深意,问多了怕是自己最为难堪,她年事已高却霸占着世上最好的年轻男子,有时也会生出暴殄天物之感,可这些触动只能藏在心底,若是说了出来那便是自己的屈辱。

张昌宗伺机开口:“是我轻浮忘形,内舍人不是随便的人,只是拿我没办法而已。内舍人所言也正是我心中之意,总之都是我的错,太不自重!”

这包揽一切的态度并不能让武曌满意,她的情人如此包庇别的女子,同样无法容忍。

声音自带寒意:“六郎倒是有担待,只是我不喜欢。”女皇坦白说。

婉儿争辩了几句:“张六郎的话不可信,不庄重、失了分寸的是奴婢,六郎率性,是奴婢心思不纯。”将罪责引过来,女皇或许会乐意些。

张易之洞穿个中玄机,认同婉儿的做法,“内舍人向来持重,这回却真是犯了糊涂,我们兄弟本就需要你处处提点,如今这局面却是尴尬。懂得的人自然知道这绝非私通奸情,可更多的人是只看表象的,这让陛下的颜面何存?”

“五兄!你要中肯些——”张昌宗喊了一声,还想继续反驳,却被喝住了。

“又不是什么功劳,你们争来抢去做什么?”女皇厌恶道,接上张易之的话,“没有五郎想的那般严重,我的颜面还不至于如此就能荡然无存。我只恨你们阳奉阴违,都是我捧在手心的人,为何这样无知?我也信你们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毕竟都还年轻,都是打眼的人物,有点什么也不算了不得的事情,我岂是蛮不讲理、气量狭小之人!”

话虽如此,谁也没有完全当真。

张易之釜底抽薪道:“内舍人,你只需一句话,这场误会便能轻易解除,何必累及旁人?”他踱步来到婉儿面前,微微俯身,压了压声音,“既然不是两厢情愿,就必然有个谁是谁非,大事化小,才是聪明的决策。”

阿清离他较近,心中惊讶张易之竟能在女皇眼皮之下耍手段,而女皇似乎浑然不察、听之任之。她开始后悔了,若是能及时通风报信,也不会将婉儿推入这样危困的处境中,婉儿待她的好,点点滴滴开始在心底复苏,而张昌宗何曾给过她半点儿真诚?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而去伤害重要的人,简直是愚蠢!

这样的暗示婉儿一听便明了,女皇绝不会惩处张氏兄弟,但闹剧要收场,总要他们皆大欢喜才行。不再多想,顿首道:“都是奴婢按捺不住寂寞,看着今日时机好,引诱的六郎。”

身旁的张昌宗终于反应过来,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兄弟,又看了看一脸沉寂的婉儿,最后向坐在高处的女皇投去鉴别的目光,这才分辨出滋味来,这分明就是有人精心做成的局,逼着人朝既定的轨道前行。

女皇对婉儿的答复很满意,自从薛怀义被仗杀后,她就一直寻思着该对婉儿有所警示了,此时俨然是盛怒的模样,长袖一甩,杀气腾腾,“来人,将上官婉儿押入内侍省女牢,听候发落!”

婉儿很是从容,不等听命而来的宫人动手,便主动配合,临行前她朝女皇行了礼,没再说半个字。

张昌宗眼看着婉儿被带走,心急如焚,可在张易之眼神的压制下,他不敢表露出太多,乱麻一样的心绪拧成了死结,整个像是要窒息了。

阿清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才好,突然她发现自始至终,她都像个废人一样呆在这里,没说过话,没被差遣过,那张易之专程将她留下的意图又在哪里?额上开始冒出冷汗,脑中只有两个字——“圈套。”

并不十分起眼的阿清此时也被张昌宗注意到了,他纳闷着她根本不该出现,这是什么样的契机?

女皇武曌同样明白所有的偶然说到底都只是必然。

各怀心事,只有张易之最为清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庆幸出了阿清这样一个小差错,本来原定的计划会有另外的人补上看守内监的缺,毕竟内监并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被下了巴豆……不过,有了阿清,这更加完美了。

上官婉儿,连你的心腹都在背叛你,这怨不得旁人无情了。张易之默叹。

“五郎,我们走!”女皇赌气道。

张易之将殿内剩下的二人瞅了瞅,伺候着女皇起身离开。

张昌宗还想开口说话,阿清不知什么时候接近了他,一扯他的衣襟。

待到大殿里鸦雀无声,阿清缓缓说:“别再做无谓的辩解。”她低垂着眼,不敢看他,若是说以往是因为害羞,今日却是因为悔恨。

张昌宗却肆意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

“想不到啊,阿清,你真是能给人惊喜。”他嘲讽着她。

阿清头更低了,她本可以装傻充愣,却说:“我不是故意的。”

张昌宗一连哼了几声:“现在你如意了?你们现在可都如意了?”

她不是很懂他的话,真的愣了:“如什么意?”

“阿清,你有那么喜欢我吗?你都喜欢我什么!”他有些不可理喻,暴躁的声音将周围的空气都撕裂开来。

“我、我……”她开始支支吾吾,早知如此,她该随着女皇出殿才对。

“答不上来,是吧?”张昌宗将怨恨悉数发泄到她身上,“我替你说!”

120 她会怎样:需要一个替罪羊

“你同那些庸俗不堪的女子一样,无非是喜欢我这张脸,是不是?如果你出身高贵,能把人命拿捏在手中戏耍,你是不是也会点名要我?我是很好,枕榻之上更好,可你不配,你们其实都不配!我也有心,同样不算丑陋,可是你们能看见吗?我不爱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又何必死乞白赖,就像母狗一样——别说什么仰慕,那些满脸坑坑洼洼的大才子,你们怎么不去仰慕!滑稽!肤浅!”他的刻薄比最快的刀还要锋利。

阿清却顾不得痛,她只是心里难受,替他难受,从这番隐晦的话里她知道了他心底有多苦。

“对不起。”她莫名其妙地道歉,“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认为很珍贵的感情对你来说却是亵渎。”

“该道歉难道只是这个?”张昌宗冷静了一会儿才问,却也怪怪的,口音含混不清,“对不起。”他回想起刚才不计后果说出的话,有辱斯文只是小事,说给一个姑娘、尤其是一个爱他的姑娘来听,实在是有些残忍。

“我不该落井下石。”阿清鼓足勇气承认道,她心里本来就藏不住事情,现在更是倒豆子般和盘托出,“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是我有心想让女皇撞见!”

张昌宗闭了眼,恨恨道:“果然如此!”

阿琴以为这全部都是在针对她,哽咽着声说:“都怪我,害了上官舍人!”

张昌宗却豁然说:“和你没关系。”事实上,没有阿清,也会有别人,不在今日,也会在其他的日子。

“内舍人会怎样?”阿清早就想问。

她问的也正是张昌宗想知道的。

茫然道:“我不知。”

阿清感到再也忍耐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张昌宗本就心烦意乱到极点,听了这哭声竟木然发笑不止。

奇怪的神情和举止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阿清捂住嘴收了声,换成极小的抽泣。

“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不过看在你这么伤心的份上,不妨让你更悲哀些。”张昌宗才不管什么怜香惜玉,他要让阿清知道得更多些。

他望定她,字字句句都清晰响亮,“你大约不知道,我想她也不会如实告诉你……婉儿之所以会答应我无礼的请求,全都是因为你!她要不那样做,我就会送你进女牢,你会同那些对我兄弟二人投怀送抱的宫女一样下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旧带着好看的笑容,阿清却觉得他突然面目可憎可怖。

面色和唇色都开始慢慢发白,连哭声也被遗忘了:“我不信!你在骗我,你一定是想让我更加愧疚,这也是一种惩罚,是不是?”

张昌宗将头往后仰了仰,冷笑声中带了轻蔑:“看来你在内舍人身边确实学到了一些阴谋论,也变得聪明了,可惜你终究还是想多了,我没有闲适的心情用在你身上,废话就此打住,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阿清慌忙拦住正欲离开的他,想追问个究竟。

张昌宗却毫不客气地撇开,声音中毫无热度:“你是要拦着我去想办法救人吗?”

阿清收回制止的动作,嘴边还在抽搐着,大殿里只剩下她一人,不知该去哪里,也不知能做点什么。

张昌宗有着立马找他五哥理论的冲动,可片刻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张易之面前既煽情又幼稚,何况张易之打定的主意,他根本改变不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去请求,如果说婉儿只剩下一线生机,那么这线生机不是掌握在女皇手中,而是在张易之手中。张昌宗清楚宫中的规律,有的人本该死却活了下来,有的人明明不该死却做了刀下鬼,是非都在拨弄之中,张易之正有这个本事,能让看似板上钉钉的事情变得漏洞百出,也能把荒诞不经的戏闻变成严肃缜密的要务。他要颠倒黑白自己袖手旁观就是,可若这回见死不救,非得也去逼他一番。

女皇气得头痛,张易之点了安神的香料,又专挑她感兴趣的事说开,似有默契般,两人都不再提婉儿和张昌宗的事情。

“五郎,我身心俱疲,想休息会儿。”女皇最后说,有意结束对话。

张易之领会其中深意,女皇需要静一静,她同样需要细细梳理才能有所头绪。

装出体贴和不舍腻了会儿,他才退下。

刚出别殿的门,就看到张昌宗挺直的身影。

兄弟俩面对着面,“六弟,可是想要面见女皇?”张易之表情闲淡。

张昌宗很坚决地说:“不,我找你。”

“回房说。”张易之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没有过多的搭理他,提醒道。

一前一后,二人回到宫中居所。

“五哥,她会怎样?”张昌宗迫不及待,问得很直接。

“谁?谁会怎样?”这种时候,张易之显然是明知故问。

胞弟因他轻慢的态度而变得极不耐烦,愤懑不平道:“你又何必装腔作势!你倒是如意了,还非要置人于死地不成?婉儿不该成为替罪羊。”

“我冤枉她了吗?是我逼着她与你相好的吗?”张易之笑而发问,眸光幽暗,“既然都是事实,何谈冤枉,何谈替罪,又是替的谁的罪?难不成,那个下狱的人应该是你!”

张昌宗说不过,只得低下姿态哀求:“五哥,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对,没有轻重,可是请你为婉儿求求情,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凶手,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早这样,也就不会多出这些无聊的事!你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人做痴情种!”张易之指责道,“你学不会,你也不会是。”

“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为兄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异想天开、自不量力了。”他接着又说,“且不说六郎你现在自身难保,你我兄弟充当这让人不齿的角色,为的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光明磊落,也就别去幻想当个可笑的好人。就拿这件事来说,你同上官婉儿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有今日?你们还真以为能暮暮朝朝一辈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上官婉儿竟也随着你胡闹!看来六弟你魅力不小!”

张昌宗顿感面目无光,有些后怕道:“女皇会不会把我怎么样?”

“知道害怕,还有得救。”张易之觉得嗓子眼里有些沙沙的,想到自回宫后便滴水未进,一直在收拾这乱摊子,虽然这乱摊子是他乐于看到的,但费心费力总不轻松,“给我一杯酒。”

“五哥这时要饮酒?”张昌宗深感意外,但仍遵照指示斟了杯酒给他。

不想张易之只是用来漱了漱口,面部放松了些,“上官婉儿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张昌宗因前半句话而倍感欣慰,可是听了后半句再也乐观不起来了。

“她到底会被怎样?”真是无力又无奈的一句。

张易之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着实可笑,有心吓唬他,不紧不慢回答:“也不会怎样,又不至于砍了她的脑袋,也就是割个鼻子或者斩断手足之类的……没什么大不了,命还是留下的。这样刚好,六郎你这样多情,一定会照料她一辈子,成就一段后世的佳话。”

张昌宗面色白纸一般,情绪略有失控:“不!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女皇亲自下令关进牢里,绝没有毫发无伤又放出来的道理,否则这不是在打女皇的脸!”张易之忿恨他的不成器,言明其中残酷的道理来对抗他的激烈。

“我——”张昌宗难以言声,本还想着逼迫五兄,可全然无法发力,反倒先泄了气。

“在你和上官舍人之间,我只有能力保全你。你也不用想着一命换一命,这里是宫廷,而不是江湖,你的想法无疑很愚蠢,到头来惹怒了女皇,你也讨不到好结果,只会两败俱伤。”张易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进内室,换了一身月白的长衫。

在这个空档里,张昌宗冥思苦想仍不得要领,他的感觉怪怪的,五兄的话仿佛很中肯可信,但总有说不通的地方。

张易之换了装,像是连心情一起换了,也不想再继续折磨人的心思了,招招手唤了张昌宗,“六郎,还发什么愣!”

张昌宗像座冰雕,看着挺剔透夺目,可脑子估计也被冻住了。张易之笑着摇摇头,以妥协的口吻说道:“六郎,你就放心吧,女皇根本不会杀上官婉儿,也不会动用肉刑,保管她依旧活生生的!”

“真的会这样?”他不乏天真,半信半疑。

“你好好想想,整明白些。女皇想要责罚上官婉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你们没有私情,她也会寻找别的理由,不过是小惩大诫,毕竟上官婉儿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她的主张太强,你以为薛怀义、来俊臣是怎么死的?你我说白了只是女皇消遣的玩物,而上官婉儿是她的左右臂,孰轻孰重,你以为女皇分不清?普天之下美貌男子何其之多,可婉儿这样的人物却是屈指可数,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女皇的判断力……当然,六郎你也绝不会有事,女皇疼惜你我兄弟,谅她也不舍得……我们兄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张易之的话余味不绝。

“可是女皇的个性和作风岂是这么容易就作罢的?其中必定要有些周折,得让女皇有台阶下才好。”张昌宗总算开窍了,与此同时又犯了难,自言自语道:“可这台阶该从哪里找?”

张易之进一步点拨,将袖口处的银线花纹捋了捋:“所以才需要一个真正的替罪羊。”

“那谁合适?谁会心甘情愿?”张昌宗感到这根本不可思议,是不可能实现的目的。

张易之胸有成竹,反问道:“还会有谁?我都专门留下她了,你们方才不还说过话?”

121 铤而走险:用杀人的方式来救人

“五哥是说——”张昌宗脑中电光石火,“你说阿清!”

“看你大惊小怪,该不是又要对我说,这也是你心上怜爱的人,各种不忍心吧?”张易之微有不屑。

“也不是。”张昌宗解释了一句,陷入沉思中,阿清的确是最合适出面解围的,可这解围的代价极可能是要付出生命。她对自己有情,对上官婉儿有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似乎不该被当成棋子,可转念一想,她若无情无义,这步棋还真不知该怎么走了。

“容我再想想,五哥。”他声音很低。

“那你可得迅速些,若是晚了,大罗神仙也帮不了你。”张易之很喜爱身上这件长衫,目光紧紧盯着布料的纹理,下次他还要找人做一件同款不同色的。

张昌宗叹了口无声的气:“五哥你教教我。”

“呵——”张易之看看他,笑着说:“又想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五哥——”

“好好好,我不介意。”张易之面色渐渐变得凝重,他先问了一个问题:“阿清偷偷喜欢你,对不对?”

“或许是。”张昌宗明明心上很肯定,但还是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张易之见他优柔的模样,很想拿捏他一把:“要的就是她喜欢你,我想了想,上官婉儿会遂了你的心意,八成也是为了阿清的缘故,我可不信上官婉儿会真的爱上了你!我若是她,就选武三思。”

张昌宗说不出话来,自家兄弟真是将他琢磨得透透的!

“你去找阿清,对她言明利害,告诉她,目前能救内舍人的只有她了……”

“就这样?”张昌宗的设想是复杂的。

“六弟,别总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却把复杂的事情看得简单。”张易之清楚他的心理,看在亲兄弟的份上,他不辞辛苦细说:“阿清心思还算纯净,偶然犯个错便觉得天崩地裂,何况这次真是犯下天崩地裂的错,即便要她死,她也不会有怨言!何况那个请求她的人是你,她要救的那个人是内舍人——这洛阳宫里你们便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了!”

张昌宗却红了眼眶,自责道:“为什么非要用杀人的方式来救人?”

“六弟,你会习惯的。”张易之安慰道,“我们的手上还会沾染更多的血污,总有一些人看你我兄弟不顺眼,他们的刀藏在暗处,越磨越锋利,只等你我卸下所有坚甲……”

张昌宗想说五哥你未免太杞人忧天,可他不敢说,咽了咽,点点头:“我这就去找阿清。”

阿清明白了前因后果,追悔莫及,呆在房中完全失去了主张,她恨不能冲进女牢里一命换一命,可她的命分文不值,谁会稀罕?

正对着镜子苦笑,张昌宗猛然推门闯了进来,她从镜中看到他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近,感觉像在做梦。

“阿清!”他的声音又温柔又清晰。

这不是梦!阿清掐了自己一把,依然对着镜中人说:“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张昌宗因为内疚,惊了一下。

阿清笑得凄然:“我只是希望你来,也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到你,即便你骂我训我羞辱我,我也特别想见你。”

张昌宗已走到她身后,淡淡回应着她:“我那么糟糕,你为何还捧着我?”

“我视你如珍宝,当然要时刻捧在心上。”她转过头来,第一次毫无顾虑地看着他,说着大胆的话。

“我没那么好,不值得。”他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你有话说?”阿清不傻,从他进来那一瞬间,她就有种预感。

张昌宗本早已想好见到阿清怎么说,可此刻被打乱了,支支吾吾很是失态。

阿清拉起他的手,笑得煞是好看:“你说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她用撒娇的口吻诉说着最悲伤的心声。

张昌宗从不是无情的人,心上骤然一软,不自觉握紧她的手:“要我如何说?我说不出。”他恨极了,从前没进宫时他很坏,玩弄过许多纯真少女的情感,可是陷害人命,他从未做过,情债他不在乎,可要是有人因他而死,怕是会做噩梦。

这个节骨眼儿上,阿清猜也能猜出几分,决然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同六郎一样,真心想救她。”她十分自然地叫他六郎,已在心底默念过数遍。

张昌宗想起五兄的告诫,事不宜迟,机不可失,要不然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终于硬了心肠,冷面冷声:“让你为内舍人抵命,你愿意吗?”

阿清心上一震,继而平静,站起身来,抱住张昌宗:“愿意。”眼角滴下泪。

张昌宗迟疑着,将她揽入怀中,“无以为报,以后每年我都会烧纸给你。”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承诺。”阿清笑了。

“我对不住你。”张昌宗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一句。

阿清伏在他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义无反顾道:“是我心甘情愿。”

这个拥抱不算绵长,但足够让人得到慰藉。

待到情绪复原,阿清不再感性,她静静思虑,从张昌宗怀中逃离,问道:“我该怎么做,请把细节一一说与我听,女皇不好瞎糊弄,你我再合计合计,争取没有纰漏。”

张昌宗点点头,将与张易之商量好的对策说了出来。

阿清听得极其认真,“我懂了,放心好了,我能应付。”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张昌宗偏偏要问。

阿清不回,却说:“内舍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即便没有你的嘱咐,我也毫无怨言。说来说去,这其实是我自己的事情,自私的那个人是我。”

张昌宗看她发髻松乱,面上的胭脂也淡得几乎就要看不见,脱口出:“我给你梳梳头。”

阿清愣怔住了。

“一会儿要面见女皇,自然要有个好的仪容。”张昌宗胡乱找了个借口。

阿清这才坦然了些,又重新坐回铜镜前:“不敢有劳六郎。”

张昌宗却已经拿起木梳和髻花:“你若梳个云朵髻一定很好看。”

“那是贵妇人的装扮。”阿清回答。

“贵妇人并不如你。”张昌宗说,一意孤行打散她的头发,细心为她挽起了云髻。他对这个发式很熟,很快便盘出雏形。

“选几朵珠花。”张昌宗又说。

“匣子里倒是有,内舍人赏赐的,我一直不舍得戴,没想到今天——”声音停了下来。

“我去拿。”张昌宗不敢往下接话,岔开说。

他走到妆篮前,打开藤编的盖子,里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顺手按开一个最大的,里面果然躺着几朵造型别致的花饰,随手取了出来,却毫无心思细看。

笑着为阿清仔细戴好,双手抚在她肩上,“看看,是不是很搭?”

阿清看着镜子中那张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脸,仿佛那是另一个人,迎合着他的笑:“真好。”

当夜阿清在长生殿求见了女皇,她说一直心仪张昌宗的那个人不是内舍人,而是她,她说求而不得的滋味难以忍受,看着内舍人与张昌宗在诗词歌赋上多有交流、恼羞成怒,嫉妒到要发狂,于是她便苦心想了法子去陷害内舍人,也是她数次假传信息引内舍人前去陪同张昌宗抄写经书,还是她时刻都在等待机会……

武曌轻蔑道:“你倒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能断定我一定会中途折返?”

阿清早已想到如何应对,表现得从容不迫:“奴婢不知道,但对于有心人,是善于把握一切时机的。”

“那你为何这么快良心就发现了?”女皇目光如炬,问的都是紧要的问题。

“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心虚。即便奴婢构陷内舍人侥幸成功了,可奴婢终究手段不太高明,活着的人会清算我,甚至还会连累我的家人。如今趁着大错还没铸成,奴婢希望能主动认罪,折抵部分恶行,请陛下只惩处奴婢一人。”阿清对答如流,看上去找不出破绽。

女皇冷笑不止:“证据,你有什么凭据?”

阿清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来,在鼻尖处嗅了嗅,双手呈给女皇:“这是张六郎的贴身之物,是奴婢偷来的,日日夜夜都贴身戴着,它上面有六郎的气息,更有奴婢的温度。”

女皇见她像是中了蛊般,怒火熄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敌视和同情。

近侍已将帕子递给女皇,只需一眼,她便扫到了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小小的字——张六郎的“六”,太熟悉了,假不了。

可真是让人头疼!女皇没想到会有人将错就错,把一切都揽上头,还是这么不起眼的角色,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这颜面尚且还可保存。

“六郎,你看看你,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女皇并非真的在责备他。

张昌宗是随着阿清进来的,他趁机认错:“是我平日孟浪,言行举止亲昵过头,才让人有可趁之机,内舍人拿我没办法,视我如幼弟般纵容,不想却被误解到这种程度,如今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我与内舍人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女皇按住额头:“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张易之此时才进殿,看了看情形,知道大局已定,行礼后径直到了女皇身侧,替她揉揉太阳穴:“陛下该休息了。”

女皇轻点头:“是不该拖拖拉拉了。”打了个呵欠,话说得随意又慵懒,“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扔进护城河里。”

张昌宗默默低下头,手指关节处颤抖了一下。

阿清微微笑道:“谢陛下恩典,不过奴婢是南海人士,从小水性颇好,还请陛下多绑些石头。”

女皇半闭着眼,好一会儿才说:“如你所愿!”

进来几名侍卫将阿清押了下去。

殿内静寂了极短的时间,女皇吐了口气念着:“这浪花是扑腾不起来了!”

“内舍人那边——”张易之问了半句话。

“她也没分寸,才让人钻了空子!不冤枉!”想到婉儿与张昌宗那股亲热劲儿,女皇还是不能完全释然。

122 黥面之刑:这是宽恕,也是寄托

“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毕竟内舍人是难得的人才。”张易之受了六弟的委托,当着他的面总要求情几句。其实他很清楚,女皇怕是早已想好了对婉儿的处罚。

“当然不能因为夜明珠粘了点灰就扔进炭炉里,我还没那么武断!”女皇看张易之的目光十分宠溺,笑意扬了起来,“你们兄弟二人当以此为戒,往后莫要再令我为难了。”

两兄弟齐声答:“谨遵陛下旨意!”

女皇心头舒爽了,畅意道:“婉儿她是我从掖庭里一手提拔上来的,与我风风雨雨多年,其中的情分你们很难理解,她恨我也敬我,我忌她却也惜她,可我终究为帝,她则是婢,这改变不了,起码在我有生之年她休想改变……我要提醒她,时时刻刻提醒她这一点,当她每日照镜子的时候,我都要她想起她的身份和位置!”

张昌宗不明所以,女皇这番趾高气昂的话只是说说而已,还是暗中已有决断?张易之则聪明很多,唇角噙笑,静待下文。

“我要对婉儿施加一个小小的惩罚。”她说话的语气很清淡,仿佛如此心中便得安宁。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内舍人?”张昌宗傻傻追问,瞥见五兄对他轻轻摇头,不禁后悔这突兀。

“六郎倒是真心关怀婉儿。”女皇醋意本就未散,此时腔调怪怪的。

张易之笑道,避重就轻:“六郎是个率真的性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陛下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否则真要累坏了。”

“想必这是五郎的经验之谈。”女皇还有心打趣人,看来情势值得乐观。

“还是五郎懂事,知道心疼人。”她幽幽说了句,这等于侧面批评了张昌宗,接着清清嗓音,正了神色,总要有个确定的说法:“不算大的刑罚,黥面之刑。”

张昌宗“啊”一声,收都收不住。

“怎么,这处罚很严厉吗?”女皇用凌厉的目光望向他。

张昌宗想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难道不是同杀了她一样?带着这样的标记,婉儿以后在宫中还怎么做人?

“六郎,你可真是少见多怪。据我所知匈奴人便有黥面文身的风俗,这是陛下对上官舍人的宽恕,也是寄托。”张易之说得很小心,他生怕自己这个弟弟又捅出新的窟窿来。

张昌宗小声嘀咕道:“那是男子的风俗。”

“六郎你说什么?”女皇装作没听清。

“没、没什么。”他支吾着回答。

“有个少数民族,对男人而言,黥面意味着成熟和勇武,对于女子则是美好与忠节……”张易之回应他,潜在的意思是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废话这么多,无济于事。

张昌宗低落道:“是我孤陋寡闻了,陛下圣明!”

女皇得意了,却抱怨说:“就这样罢,你们这些小辈就是不省心,比起处理国政来,可真是难多了!”

“都是我们兄弟任性肆意,往后定会多方约束。”张易之适时表态。

女皇很满意他讨巧的姿态,伸手在他面上摸了摸,颇有意味地说:“这下我可是真的要休息了,明日还要早朝。”

“六郎,还不伺候陛下早些安寝?”这是在暗示张昌宗将功赎罪。

张昌宗虽不太情愿,可也没有推托,强颜欢笑:“是。”

枕间帐里,幽香阵阵,绝美的男子褪去长衫,每一处都堪称完美……

内侍省的女牢里,行刑之人恭敬地说了句:“得罪了,内舍人。”

婉儿浅浅一笑:“无碍。”

“小人会以朱色刺纹,这样不会太醒目。”他又说,有些于心不忍。黥面一般以墨涅之,极其影响美观。

“有劳了。”婉儿冲他点头谢过。她心中没有畏惧,更不想表现出夸张的惊恐,容貌于她而言,仿佛用途并不大,她靠的从来不是这张脸、这幅皮囊,女皇要在她额上刺个“婢”字,由着去就是,根本羞辱不到她。

婉儿也明白,女皇的目的不在羞辱,而是一种警戒。

这会成为永久的记号,成为维系婉儿和女皇的纽带,她们始终休戚与共。

“会痛,内舍人忍耐些。”行刑人大发善心,提醒着。

婉儿索性直截了当问了出口:“是谁在助我?”

行刑人愣了愣,想想迟早也瞒不过,轻声道:“是梁王殿下专门嘱咐的小人。”

是他?婉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由得叹息:“他人呢?”

“殿下在外等候,说是等行完刑再来看您。”

“那好,你也不必犹豫,更不用战战兢兢,此时我与别的犯人没有任何区别,你才是主宰者。”婉儿说完,缓缓将双眼闭上。

细针刺在额上,钻心般的疼痛,婉儿却硬是一声不吭,她用她的方式抗争着,她要战胜的,最终只有自己。

我会更加强大。她攥紧手,在心中念着。女皇要的是绝对服从,可普天之下,没有人会绝对臣服于她。

女牢里很阴暗,受了黥面之刑的婉儿披散着长发,盘膝而坐,像个庙里的姑子。

武三思这时才走了进来,他本不想来,看到婉儿的模样他怕他会更难受,可婉儿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凄惨,他刻意笑了笑:“我该顺道还给你带串一百零八子佛珠来。”

婉儿知道他在调侃她,但没有恶意,也笑了笑:“我这鬼样子以后也不用在宫里呆了,怕是真要剃度出家了。”当然是戏言。

武三思明知是玩笑,却依然急吼吼地说:“胡闹!我不准你这么胡闹!往后我护着你,看看谁能把你怎样。”

“殿下,你带镜子来了吗?”婉儿不在意,只是单纯的好奇,额上的疼痛依然在,她不敢用手去碰触。

武三思也是大言不惭:“要什么镜子?我便是你的镜子。”

婉儿本来多少有些心酸,听他这样蛮不讲理,笑出声:“殿下,你真的是来探视犯人的?”

“犯人?”他大声质疑,抱打不平,“你何错之有?不过是被小人陷害,才有这无妄之灾。”阿清的事情他已详细得知,虽然不全信,但这是他乐意接受的说法。

“我被人陷害?”婉儿皱皱眉,外面的动静她一无所知,莫非生出什么变故来?

武三思醒悟了,阿清之死得暂时瞒着她,毕竟主仆一场,彼此情分还算深厚。

“来,我先替你抹点药。”他在婉儿身边坐下,牢里没有像样的桌椅设施,他也不嫌弃,紧挨着她。

拧开青色瓷瓶,他用指甲盖挑出一些药膏来,抹在另一只手的指腹上,正要往婉儿额前敷,婉儿抓了他的手腕,逼问着他:“出什么事了?”

武三思掰开她,固执道:“先用药,这样结疤快,好的也快。”

不想婉儿比他更固执,将头一扭,“我以为你不会有意瞒着我,看来都是一样,你待我也不过如此。”

什么叫不过如此?武三思不能认同,这激将之法成功发挥了效用,不过他有他的立场和坚持:“敷好药,我再对你说,要不然一切免谈,你就干着急罢。”

婉儿这才让了一步,她也不明白何以在武三思面前如此矫情。

武三思仔细着在她创面上抹好了药膏,斑斑点点的血迹在他眼里实在触目惊心,这本是一张姣好无瑕的脸,如今却印上了屈辱的标志,姑母也不过是个气量狭小的女人,他暗自下了定论。

“你说的陷害是怎么回事?没人陷害我。”婉儿负气说道。

“难道你和张昌宗——”他说不下去,比不过故去的李贤,难道还要输给一个活色生香的男宠?

婉儿好笑道:“难道我看上去不像是能被轻易诱惑的人?承蒙殿下看得起。”

武三思真有些生气了:“和谁不好,偏偏要和他搅和在一起,这不平白无故惹了祸端?”骤然一沉声音,“你身边那个阿清找女皇认了罪,说这些事情都是她搞出来的阴谋,替你和张昌宗开脱了……”

面色上像是瞬间结了层冰,话也寒凉无比:“阿清她,她是傻了不成!”懊恼不已,断断续续又问了几句,“她说了些……什么?……没人指使她?……她是不是……没了?”

武三思心疼这样失魂落魄的婉儿,可安慰人他并不擅长,只得据实而答,把他了解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的尸首捞上来了吗?”婉儿强忍着不落泪,颤声相问。

武三思只好回答,却只是一个“嗯”字。

婉儿黯然自语:“可怜的阿清,是我害了她,她若不是跟从了我,便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她恋慕张昌宗是真,痴心妄想也是真,这是她自己的劫难。”武三思想了想说。

“还是埋在了宫人冢里?”她又问。

“除了那里,还有别的地方吗?”武三思不以为然。

“三思,帮我个忙。”婉儿突然说,盯着武三思异常决然。

武三思疑心是听岔了,她居然叫的是他的名字,掩不住兴奋的情绪,保证道:“你说便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婉儿缓缓说:“给阿清单独立块碑。”

不过一桩小事,虽与宫规不符,但对于武三思来说不算什么,“放心,我会为你办好。”

“谢谢你。”她诚心诚意说道。

“谢谢你今晚能来看我。”她继续说。

武三思饶有深意地说:“患难见真情。”

谈感情,这时不是最好的契机,但婉儿还是感受到了他不同于别人的情意。

123 同病相怜:我愿为你风雨兼程

武三思个子高,这样的坐姿保持不了很久,稍做调整,满腹的心事涌上了心头,他把婉儿的手拉了过来,握在掌中,“说起艰难,我永远忘不了,当年父亲因为对姑母无礼被贬职流放,我那时年岁还小,并不能接受从贵胄一下子变成贱民,流放岭南龙州的那些年真是无比凄苦,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那里被虚耗了,本以为将在田间地头过完这一生,姑母却又下了旨将我们召回京城,说是要委以重任……在回来的马车上,山路颠簸,我对堂兄说:‘承嗣,真是滑稽的事情,将人踩在脚底,然后又扶起来,需要感恩戴德吗?’,承嗣胆小,一个劲儿朝我嘘声,我明白他是害怕再过回从前的日子……”

婉儿心事重重,愈发难以自拔,靠在武三思肩上,望着在牢中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月亮。

所谓的同病相怜莫过如是,她在掖庭十四载,何尝不是将人间酸涩尝尽饮遍?

“回来后,我摇身一变,又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姑母老了,但是更厉害了,惹不起,我们弟兄两人对她唯唯诺诺,唯她马首是瞻,恨是什么?我们渐渐已经回想不起,女皇的恩泽像棵参天大树,我们都在她的遮蔽之下,没有阳光,可也没有冰霜,仰望着,日复一日的仰望真的很累,婉儿,若是有朝一日,也能俯视俾睨该有多好!”他娓娓道来,说的是梦想。

听者难免动容,可婉儿却捕捉到别样的气息,这个看上去深情款款的男人野心勃勃,从未放弃觊觎储君之位。

“沿途的风景最好,顶峰荒凉,风还大,未必是个好去处。”她一语双关。

武三思有些敷衍地笑道:“婉儿,你不会因为这一点打击便看破红尘、失去斗志了吧?”顿了顿又说,“我们是同一类人,适合走同一条路,未来的日子,我愿为你风雨兼程,更愿为你遮风挡雨,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你不离,我不弃!”

连告白都不是纯粹的,婉儿不禁失望,可她依然需要他,想想他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那就不能采用双重标准去苛责他,笑着叹道:“三思,我不知道能陪你走多远,或许走着走着你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你或许还会遇到更适合的,你们才能携手并进。”

武三思也失望了,“我的心声你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而你想什么,我却只能靠猜。”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如果你能绝对的包容,我愿意告诉你很多很多。”婉儿深深吸气,她决定敞开心扉,于公于私,有些话越早说明白越好。

“我想我能试着去理解。”他向来作风武断,却说出模棱两可的话。

婉儿开门见山道:“从私情来说,我对殿下已生仰慕之心,可若受朝堂羁绊,我对殿下又是避而远之。”

“你不妨说得详细些,越详细越好。”武三思看上去十分冷静。

“什么是天命,什么又是人伦?”婉儿抛出两个问题。

玄之又玄的抽象让武三思无从回答,“这该问集贤院的鸿儒。”

“他们可不敢说!”婉儿笑笑,莫名严肃起来,“这天下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周只会成为插曲;父母和子女之间是最深的亲缘,纵然隔了千山万水、历经坎坷,始终还是心脉相连……”

都是大道理,武三思却听懂了,他沉思良久,触目生愁:“你是说天下还会是姓李的,我们武家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我只是想劝你,知足常乐。”婉儿仰面回答。

“真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明早你便能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那个显赫的位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是女皇,其实也是你……我仍然抱有奢望,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助我一臂之力,若是很难,那便算了,只是不要从中掣肘便好……我们不该是敌人……”拍拍衣摆上的泥垢,大步朝外走去。

“等等。”望着即将离去的人,婉儿叫了声,武三思停了下来,回身看她,等来的却是一句,“夜深了,请殿下走得慢些。”

他嘴角抽了抽,义无反顾离开。

婉儿叫住他,很想说的其实是“我想过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你做出改变,也可以为你妥协。”可刚刚张嘴便变了。

天才微微亮,女皇的旨意到了牢中,婉儿被特赦了,走出狱门,有宫人正在等着她,看了看,都是旧人,唯独少了阿清。

“内舍人,我们回去吧,汤浴已备好,您除除这身晦气。”另外一个侍女迎了上去,极其小心地说。

婉儿迟钝了一下,猛然摇头,“我要先去看看阿清。”

此言一出,所有人噤声不语。

“奴婢给您带路。”终于有人率先打破沉寂,他们每个人也都想去看看阿清。

来到宫人冢,簇新的石碑已经立了起来,武三思果然守信重诺,片刻都没耽搁答应过婉儿的事情。

婉儿痴痴看着墓碑,还是在多年前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时素娥走了,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如今走的人是阿清,这世界除了混沌,还是混沌,原来这么多年都一直没变过。

石碑上没有名字,仍旧只有生卒日期,婉儿有很多话想说,却倍感疲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回想着阿清的笑脸,简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开始慢慢轻声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身后众人流着无声的泪。

“哎唷,内舍人,您怎么在这儿啊?”远远奔过来的宦官声音尖细,带着嫌弃,“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女皇传召您呢!”

婉儿停止了歌声,似乎并不意外:“知道了,容我整理一番,随后便到。”宦官自然不敢有异议。

回到住所简单梳妆了下,正要离开铜镜时,她想了想,顺手拿起胭脂在额上点出梅花的轮廓,不大不小、刚刚好遮住了还未完全结痂的伤痕。

再次见到女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知道女皇正用目光检视着自己,婉儿俯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婉儿,你谢我什么?我可是对你用了刑。”女皇的语气惋惜中带着试探。

婉儿则一脸淡然:“同劓、刖、杀相比,墨刑显然是最轻微的。”

女皇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要不是一大群人争着替你求情,触我底线者,罪当处死。”

“是奴婢忘了本分,没了自知之明。”婉儿咬着“奴婢”二字,发音极其重。

武曌同她招招手,似有怜爱之心:“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婉儿走向她,镇定自若。

“还好,经你这样一番修饰,倒是别致得很。”女皇安慰道,殊不知这样的安慰婉儿其实不屑一顾。

“是婉儿辜负了陛下,本该知恩图报,却恃宠而骄。”

女皇不想再追究,她觉得是时候亲口说出一切了,所谓的真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婉儿也该听听她的说辞了。揉了揉眉心,苍凉的声音里威严如初:“从记事起,你便在掖庭里,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别有都有家、有父亲,而你却没有……”

“身世?”婉儿并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故作糊涂,“陛下是想告诉奴婢那桩往事吗?”

武曌瞬时惊讶,却也很快释然:“想想也瞒不住你,可是婉儿,你是何时得知的?”

婉儿淡定而答:“很早,奴婢很早便知道了”

武曌的口吻初听像是诧异,细辩之下却是愤懑:“从何而知?何人相告?此人真是居心叵测。”自从婉儿走出掖庭,武曌就早有严令,不允许身边的人多嘴提上官仪之案。

女皇的目光突然变得阴鸷起来。

婉儿并没有灼灼不安,她像是短暂犹豫了一下,脸上略有为难的颜色:“奴婢不敢隐瞒,只能据实作答。是您的侄子梁王亲口相告,但奴婢绝对相信梁王是无心之失。”这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由于过于明显,听者反而茫然无措了。

女皇叹口气,没再继续追问,武三思忤逆着她的意思是否别有居心?她不得不去揣测,可这份心思是不能让婉儿完全读懂的,于是她接着问:“老实回答我,你有没有想过复仇?”

实际上婉儿第一次知道身世的真相是从李贤那里,武三思并未说过半句相关的暗示。在这样的情形下,婉儿异常冷静和无情,她要走一步棋,那就是在女皇心中种上刺。

这是不高明的离间计,但对于多疑的武曌而言却十分有用。

话不宜多说,何况还有女皇附加的问题亟待回复,婉儿浅浅笑了笑:“当然想过。”又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些无用的念想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任何既成的事实,只能徒增烦恼,更何况有仇怨就必有恩德,陛下您的恩德比山高、比水深,早已超越了旁的东西。奴婢自幼爱好读史,深深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祖父不识时务、逆势而为,总要付出代价。”

女皇隐隐竟有些感动,她与婉儿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可彼此都有心结难以打开,如今开诚布公,心上生出前所未有的畅快,婉儿的话她宁愿相信多半。

“难得你有这般清明的认识,总算不负我望。”武曌欣慰道,“我就知道当初没看走眼,婉儿你不是个小格局的人,仇恨只会让人视野狭窄、失去风度,你做得很好,许多世俗男子都不如你。”

“奴婢不才,承蒙陛下抬爱。”婉儿眼角微闪泪花,这番赞誉她并不乐意接受,她是个凡人,不是圣人,有仇不报非君子,只是这些年她报复的方式越来越轻缓柔和,就像一滴滴的水在顽石上打磨着,顽石没有知觉,她却虚耗了无数,但她始终笃定,定有水滴石穿的那天,因此从不轻言失败和放弃。

124 梅花新妆:同武三思假戏真做

婉儿被黥面之后,宫人非但不敢轻视嘲笑,反而愈发卑谦恭顺,她在额前作了梅花妆,无意中竟然引领了风尚,惹得皇城内外纷纷效仿。

“这帮丫头,真是东施效颦。”太平公主与婉儿走得更近了,私下在公主府的聚会愈发频繁,二人都不再避讳什么,如今要的就是正大光明的声势。

“公主说笑了。”婉儿的话不多,似乎心不在焉。

太平看在眼里,俨然自责道:“你会不会怨我没在第一时间去帮你?这场牢狱之灾本可避免。婉儿,你一定在心里想过,关键时刻,我连武三思都不如。”

婉儿看着太平,只觉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涌上莫名的苦楚,太平是她的战友,但仅此而已,她却奢求着能成为彼此的至交,这幼稚的心智实在荒唐可笑。

“公主多虑了,这是奴婢的过失,怨不得旁人,说得难听些,就是自作自受。”婉儿的回应有敷衍的成分。

太平看破却不说破,极力掩饰着:“实不相瞒,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母皇对我生疏了许多,张昌宗又是我所敬献,解释不清的事情我若插手,必是越描越黑。通透如婉儿,想来也是能够理解。更重要的是,你对母皇而言不可或缺,我深信她不会真的迫害于你。”

居中而判,公主的话有理有据,但婉儿心中的疙瘩并不能轻易消除,她禁不住想起武三思来,虽然他搭救她的动机绝不纯粹,可终究是对她有恩有情。

顾念及此,突然生出一股气,像是斗志,又像是叛逆,她要接近武三思,她要同武三思假戏真做。

“公主的决断是正确的,凡事有的放矢,不要做那些徒然无功的反抗,何况奴婢知道,女皇这口恶气若是不出,绝不能善罢甘休。”婉儿沉了沉心,说出其中利害。

太平的表情这才自然了些,一只手搭在婉儿肩上:“婉儿,若是生死攸关,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俩多年的交情,早已是知心的朋友。”

婉儿点点头,却没回话,太平与她即便隔得再近,也像是有层轻纱隔在中间。这顿茶饮得索然无味,不一会儿,婉儿便借故离去,太平也不挽留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与公主告别后,婉儿并没有急于返回宫中,她坐在马车上毫无目标,只是吩咐了车夫随意而行,这一晃就是两个多时辰,过往的任何一天,她都没有这样浪费过时间,每分每秒她不是埋首在案牍之中,就是困在自己的心思里,片刻不得空闲、更不得轻松,现在这样闭目端坐,什么也不去想,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鬼使神差,马车居然驶到了梁王府附近。

婉儿愣了愣,梦中惊醒一般,有些慌乱道:“调转方面,去别的地方。”声音中夹了一丝惊恐。

她在害怕,可害怕的是什么?

潜意识她明明很想见武三思,可这近似自我的保护的逃避又是为什么?

此时不是细细思虑答案的时候,婉儿的心境是狼狈的。偏偏不凑巧的是,就在此时,车夫勒住了缰绳,原来马车被人拦下了。

这次前往公主府婉儿使用的并不是宫内的马车,按理说来人不应知道马车中人的身份。可令人深感意外的是,拦下马车的人轻声问:“内舍人可还安好?”

婉儿难免心上一惊,隔着车帘发话:“你是何人?”

听得更轻的一笑:“小的奉梁王令,请内舍人移尊一见。”

她张了张口,想要随意寻出借口来拒绝,可最后说出的却是:“梁王在府上吗?”这是多余的疑问。

“殿下正在花园中饮酒。”那人回答说。

婉儿下了马车,看清来人的模样,是个年轻清秀的小厮,很是机灵的长相。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王府新来的?”婉儿顺口相问。

“小的以前是在梁王的农庄里当差,这几日才被召回来。”他仔细说着。

“梁王的庄子倒是不少。”听似极其普通的一句闲话。

“都是皇上封赏内的,每年变着花样又贡上去不少。”

婉儿不由得一笑:“你胆子不小,不过有颗护主的心,还算称职。”

年轻小厮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笑笑:“受了殿下的恩惠,自然要多为殿下着想。”

“可殿下是如何得知我今日的行踪?”冷不防突然问道。

“这——”他迟疑了,“待会儿见了殿下,内舍人自然知道。小的只是奉命办事,别的一概不知。”小厮突然口风变紧了。

婉儿“嗯”一声,也好,直面而对,有些话会更清楚明白。

径直入了梁王府,小厮将人带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武三思干着声笑了笑:“婉儿你能来,我很欣慰,还以为——”他拖长了声音,不知该怎样衔接。

婉儿看着他不做声,静静的。

他只好继续自编自演:“你一定想质问我是不是暗中派了人监视你,我承认我确实这样做了,但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

婉儿听他不打自招,忍了忍没笑,故意严肃着脸:“我是个罪人,当然得监视起来,殿下是在为女皇分忧吗?”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武三思急忙争辩:“这胡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我也半句不听,那晚在女牢里,有些话是我说得不够恳切,这才让你误解了我的心意。”

花园里有些时令的花朵开得正好,但婉儿没有兴致去欣赏,至于武三思预备的美酒佳肴,她更无心思去品尝。

“太累了。”他搀着她坐下,自己却站在一侧,只听得她自说自话。

疑心是不是听岔了,婉儿又继续道:“这些年真是太累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了,这回是黥面,下回呢?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腰斩或者砍头?”

武三思打了个冷颤,捂着她的嘴:“只是刺了个字而已,你为何这样消沉?这不像你,不像我认识的你。在我心中,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上官婉儿始终屹立不倒,没人会分走她的风采!”

婉儿嗤笑道:“你说的那是神,不是我!我被打倒过无数次,也被人踩在脚下无数次,只是你们都看不到而已。”

武三思弯了弯腰,握住她的双手,“既然如此,就该同我在一起,你有了我,一切都不同了。”

像表白,更像暗示,婉儿回握他的手,与他四目相望,“可我为你做不了什么。”她有她的底线,因此并不想欺瞒。

武三思作出了让步:“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更不会逼你,我不是武承嗣,你也不是春樱。”他语气中仍存固执,“我们各有心志,但不会处处对立,相反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情,更能做成很多事情。”他强调着。

婉儿怔怔望着他,撕下理性的伪装,她柔声问了一句:“三思,你喜欢我吗?有几分真心?”

威武的男人决计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在他心里,只有受困在情爱中的寻常女子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婉儿向来对男女之情不屑一顾,又岂会在意这种来得快、消逝得更快的情愫?

可他没有被难住,伸手去抚她额上点染的梅花,坦然道:“我喜欢你,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若非要说出有几分、有多深,我说不出,情深似海那是肉麻话,只能用来骗那些芳心初萌的女子,可你若爱听,觉得悦耳舒心的话,我不介意说千遍万遍。我对上官婉儿矢志不渝、情比金坚,就比如这样,可还好?”

“很好。”好一会儿婉儿才回答,木然的声音早已洞穿一切,可她同样需要他,情感和欲望交织而生,根本就分不开。

武三思从她的淡漠中读懂了她,女人和女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爱慕她、依恋她,也同样需要她。

这夜,婉儿破天荒没回宫中,她在梁王府歇下了,歇在了梁王武三思的卧榻之上,说不清是报复还是放纵,也可能是堕落和疯狂,然而很早之前,她便不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后悔。

“婉儿,昨晚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太不真实了。”武三思从她身后搂着她,宽大的手掌上有经年的茧子,粗糙的质感提醒着二人,这并不是一场绮丽春梦。

“权当就是一场梦罢。”婉儿没有睁眼,像是半梦半醒。

武三思沉默了,忽又坚定道:“我所谋划的,是要与你长长久久,绝不只是为了贪图一时的安逸。”

“可是我却是个知道天明便要离开的女人。”婉儿回身过去,枕在他肩上,“我不想做人的妻妾,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愿清规戒律过一生,所以最适合我的只有宫城里那几座大殿。”

“我无意约束你,也约束不了你,我对你束手无策。”听上去武三思显得十分沮丧。

婉儿满脸都是不介意:“三思,你要感谢你的姑母,我也是。”

这话怪怪的,尤其不合时宜,他禁锢着她的身体,想要一个明确的回复:“我们已经感谢过她很多了,不欠她什么了,反倒是她,欠了我们太多。婉儿,你真的不为自己打算吗?”

“你看我的脸。”她将额前的散发挑开,毫无装饰地暴露在武三思眼下,“白日里在我精心的妆容下,也没人能像你一样离得这样亲近,自然都是好的,说什么上官舍人艳丽过人、丽质天生,可你看清楚了,我最真实的样子不过是青春已逝的一副残容疲态。”

“我是个奴婢,这将与我相伴一生,永远抹杀不去。”她笑着说出这番话。

武三思端详着她脸上的伤痕和淡淡的纹路,他看不出什么,即便这样素面朝天,婉儿仍旧是美的,他深信不疑。

“婉儿,你太敏感了。”他只得说,姣好的容颜随处可见,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值得珍视,“瑕不掩瑜,明明你才是无价之宝。”

她扎进他的怀中,片刻温存之后作出一个决定:“无论我帮或不帮你,帮得成也好,帮不成也好,我愿意成为你的女人,这副身体属于你。”

125 心存芥蒂:相知何必相伤

婉儿与武三思虽是各取所需,但并非毫无感情基础,像许多情侣一样,有亲密,也有纷争,横亘其间的矛盾始终都在,集中在立储的焦点上难以调和,但婉儿的态度不再如同以前那般强硬,相反软化了很多,武三思以为她心思有所松动,内心窃喜不止,殊不知婉儿却是有着别样的打算,她不是不支持武三思,只是往深远去看,李唐才是正统,武氏子弟若是做了储君不但不能服众,后患无穷,甚至还可能给自身带来祸患。婉儿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武三思的保全。

“我能满足你的野心,但我会想方设法保全你。”这是在一次争吵之后婉儿郑重对他做出的承诺。

武三思当时不以为意,反而嗤之以鼻:“你保全我?呵呵,我们之间还说不定是谁来保全谁?”

婉儿也不生气,整理好发髻,轻缓地说:“我们之间毕竟有着非比寻常的缘分,我能做的发乎本心,都是为大局好。”

“你所谓的大局便是一心向着姓李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民间有句老话,一张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白无辜,你到底在坚守什么?我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难道还会对你不利?”武三思倒是越说越气。

“三思,你已经是人上人了,想要的越多,期待越大,越是容易失落。”

“我真不愿听你这些说教,明明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为何还要这样——”他想指责她道貌岸然,但想了想似乎过分了些,于是把话噎在那里,拿眼定定看向她。

婉儿扬了扬嘴角,带起一抹笑:“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既然如此相知,何必相伤?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就是思虑太多总败兴致!”起身去勾他的脖子,一双眼睛明媚得胜过窗外的日光。

“少来这套!”武三思嘴上不买账,双手却很诚实,顺势拥住了她,过了会儿,在她耳际低沉道,“婉儿,你就是我的克星!”

话虽这样说,武三思也明白不是婉儿在克他,真正阻扰他实现远大抱负的人是他的姑母武曌,说来说去,这是女皇一句话的事情,却也是女皇轻易不肯表态的禁区。

总有人想方设法去试探这禁区,女皇因此烦不胜烦。

经历了黥面一事后,女皇对婉儿给予了更多的信任,时不时会征询她的意见,即便是私密。

婉儿一直都知道女皇在立储上摇摆不定,并未真正下过决心,还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这日接到传召,婉儿匆匆去见了女皇,正好遇到从殿中退出的张昌宗,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却没说任何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张昌宗心有愧疚,虽有意做出解释,却被五哥张易之早早嘱咐过了,他一再警告,若是不想再为上官婉儿招致无妄之灾,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纵使相逢应不识。张昌宗不想再连累她,更不想惹祸上身,渐渐习惯了做个翻脸无情的人。张易之不失时机的教化这时也起到了预期的作用,张昌宗开始感到焦虑和压力,对未来、对前程忽然生出了憧憬,这与张易之一心所求的长远大业不谋而合,两兄弟开始达成一致,除了牢不可摧的地位,其余都是虚的,无益无用,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见了女皇,婉儿心中感叹这一年来女皇明显憔悴和苍老了,确定储君之位的人选已是当务之急。

“奴婢见过陛下,敢问陛下可是龙体有恙?”见武曌一直用手按着额角,双眉拧成一团,婉儿显出关切来。

女皇唉声叹气,愁眉难展:“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折子,不是推举这个,就是保荐那个,都在逼我做决定,个个暗怀鬼胎!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还不知拉帮结伙、相互承诺到何种程度!”

婉儿一听便明白了,走上前去将丢得乱糟糟的折子理齐整了,温着声音安慰道:“都是质朴之心,也是为了我大周百代千秋、长盛不衰,陛下何苦劳心。”

女皇又叹一口气,不免沉重:“可是婉儿你说说,又有哪一个朝代真是延续了千年万代?以往做不到,大周就一定能做到?”

婉儿不能直言,却巧妙化解道:“子孙后代自有他们的福祉,我们只需做好当下,便已足够。何况无论如何,陛下您的丰功功绩都将青史留名,后世将以您为傲!”

武曌总算得到了些许宽慰,面部表情稍稍舒展了,“诚心而论,你觉得谁最适合?”

问得含蓄,婉儿却答得明了:“奴婢以为魏王殿下便很好。”

这是女皇始料未及的,她疑惑着又问:“怎么会是他?婉儿你究竟怎么想的?”

婉儿微微笑了:“陛下,魏王是宗族中的翘楚,又是您的至亲,无论从威望上,还是资历上,都很难有人能比得上他。”

女皇顿了顿:“或许以前是这样。”言语中充满了不确定。

“陛下还在因为当年魏王送假窈娘入宫的事而心有不快?”婉儿笑意不减,只是愈发柔美。

这本是一件女皇早已淡忘的事情,此刻骤然回想起,只觉被愚弄之感加深了,用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为了丁点儿私利,他便这样瞒天过海,叫我如何委以重任?承嗣不值得信赖,他和春樱合起伙来谋算我,我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婉儿适时又问:“不是还有梁王吗?他是可造之材,也是陛下的希望。”

女皇苦笑着:“三思何尝没有自己的主意,他的城府可比承嗣深。”

“但凡是人,皆有心思,陛下何必求全责备?”婉儿的话说得直白。

女皇并不容易被激怒,她有狭隘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宽宏的气量,只是此时有些不耐烦话题本身,挥一挥手,“说起这些就头痛不安,且让我再缓一缓,我又不是即将就要断气了。”

婉儿立马跪地告罪:“奴婢失言,陛下与天同寿!”

“好了,本就同你没有干系,传你前来本是想问问今年的科举可有出众的人才?”抬抬手示意婉儿起身回话。

婉儿拾裙而起,她心中确有一批青年才俊可供选拔,只是女皇亲口过问,只能挑最出彩的来说。

说起可用之人,婉儿的话匣子打开了,女皇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些困乏了才吩咐婉儿退下。

婉儿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因此告退之后急急赶往政事堂,想趁着几位阁老都在请教一二。走到长廊的拐角处,闪出一个瘦长的身影,他出现得有些突然,却不知是否有意。

“见过临淄王殿下。”

李隆基冷哼道:“内舍人还是这样行色匆匆,为武家卖命真的这么有吸引力?”

还是那个敢想敢说的孩子,婉儿已经很久没有细细看过他,此时猛然觉察到小阿瞒俨然已经长成了少年的模样,唇角下有着好看的梨涡。

她也意识到,李隆基一直对她没有任何称呼,如今却同旁人一样称她为“内舍人”,这明显的疏离让人倍感失落。

果然,心有芥蒂的李隆基不等她回答又说:“不知道内舍人是缺乏廉耻心,还是学人卧薪尝胆,宫人都夸内舍人的梅花妆如何精巧,可在我看来,实属欲盖弥彰、碍眼得很。”

婉儿对他素来包容,竟笑笑道:“临淄王殿下教训的是,奴婢不该如此招摇,更不该寡廉鲜耻。”见他唇角一抖,清秀干净的脸上既有蓬勃的朝气,又有初生的豪气,心中欢喜着:“不知殿下近来可好?读书可还顺心,听人讲,殿下的马术精进了不少,务必要注意安全。皇嗣可好?丹药之物不可全信,还请殿下适当开解——”

“你真有这么关心我们?”李隆基用生硬的声音截断她的话,更加冷漠地质疑着:“你受刑的事情说到底是咎由自取,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沾染,内舍人一定是得意忘形了!你在人群里八面玲珑、游刃有余,这我管不着,也不屑搭理,可你若是一心帮衬着武家那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贪婪之人,做出有损我李家威仪的事情,我第一个不答应……我知道,你并未把我放在眼里,我对你来说够不成任何威胁,是的,我承认,今日的我与你无法抗争,可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你们不会永远占尽先机。”

他这是在下战书?婉儿仍是笑笑,却不知这淡然的笑落在李隆基眼里成了未加掩盖的鄙视。

“殿下言重了,既然殿下知道我受刑的事情,那么必然知道我这额上黥的是什么字。我只是你们皇家的奴婢,所做的全部都是细枝末节,你们的躯干不是我能撼动的,甚至落下的每一片树叶也不会掉在我头上。殿下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们看得起我,对此我深表感激,但也无地自容,我实在没那个能力。”婉儿不卑不亢说完这席话,只觉意犹未尽,接着又说:“殿下,我无心与李氏为敌,相反我与皇嗣和公主私交甚笃,与李家的渊源极深,你无须与我抗争,我代表不了邪的那一方,而所谓的正义也未必就是无懈可击。”

李隆基的面色看不出波澜,丢了句话:“巧言令色!”像往常一样扭身就走。

婉儿只觉他任性,暗暗想着主动挑衅的是你,妄下断言的也是你,难不成寻着机会遇我就是为了这通没头没脑的指责?自己没办法不听不辩,只是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又相信多少。

这样一想不禁有些郁郁寡欢,这时有人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玩世不恭的声音径直传入耳中:“怎么?这年轻英俊的小王子你也对上眼了?”

126 打压拉拢:了不起的预言家

婉儿将他的手拉下,没好气地回答:“又犯浑了!这干醋可不能随便乱吃,酸倒了牙倒是小事,别涩了心肠!”

武三思大笑,话里几分玩笑:“我看你眼神中带着光,看他看得出神,心上自然是不高兴。”

“临淄王孩子气。”婉儿随口一说。

“他可不是孩子,不过在你眼里,他可能依然只是一个孩子。”武三思攥住她的手,握在掌中。

“我看是你草木皆兵。”婉儿顺势掐了他一把,矛头指向他:“是不是每个姓李的宗室子弟你都看不顺眼?”

武三思装作沉思状,深深点头:“正是如此。”

婉儿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讪讪一笑:“你们就不能和气一团?这才是盛世气象!”

“去他的盛世!”武三思说得粗鲁,要不是有副气派的长相在撑着,必然令人反感,“盛不盛世与我何干!乱世才出英雄,这样的歌舞升平之下,只有竖子成名!”

他说得偏激,婉儿没有反驳他,已是肌肤相亲的情人,何必事事要争输赢?

“三思,宫里人多眼杂,我们要避避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怎么又来找我了?”婉儿问道。

“原因无他。”武三思厚着脸皮说,朝她凑了凑,“想你而已。”

婉儿又在他胳膊上一拧,提醒道:“说正经的。”

“难不成我说的每一句话在你听来都是不正经,若是如此,我想问问,到底是我不正经,还是你不正经?”他笑着,意味深长。

婉儿白他一眼:“我们二人半斤对八两,这样可以了吧?”

武三思又笑了笑,这才收起不羁来说起今日碰面的目的,“婉儿,我有一事,宫里说不方便,最近你抽个时间去我府上一趟,我与你细说。”

“莫不是还是那件事?”婉儿不留情面,蹙眉道:“那件事我在女皇面前提过,是您的姑母一再否决,我的梁王殿下,你就不要再难为我了,我不过是个外人,那是你们的家事!”

武三思否认:“不是那事!另有要事。”

婉儿松了口气,她原本担心的是武三思又要与她商谈立储人选。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对你而言。”她试着询问。

他简短回了一句:“很重要。”防止婉儿再问,又嬉笑着说,“当然,我们见面少不得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婉儿当然懂他所指,顾不上娇羞带怯,瞥他一眼:“欠收拾!”

武三思见周遭无人,将她往怀里一捞:“那么届时还请内舍人好好收拾一番,绝不要心慈手软!”

婉儿下意识也朝周围扫了扫,推了推他训道:“见好就收,别得寸进尺!”

他咳嗽一声,松开双手,身姿肃然:“是!”

打发走了武三思,婉儿揣摩了一阵他所指的要事,仍猜不透这哑谜,唯一可以肯定的即便与立储没有直接关联,也定有间接的联系。

在出入宫禁上,婉儿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找个理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完全要看她的心情是否愿意与武三思幽会。

于公于私,婉儿还是决定去见武三思这一面。

到了梁王府,家仆迎了上来说是临时有事,主人正在后院处置,请婉儿先到前厅稍候片刻。

这不是待客之道,但婉儿本就不是王府的客人,因此并未多心。在指引下来到前厅,拘谨对于她来说并不存在,从皇城一路风尘过来,正好有些口渴,于是吩咐说:“有梅汁没有?”

陪侍的婢女立马回话:“不巧得很,梅汁没有预备,梨汁可好?这时节梅子不好。”

婉儿点点头,表示许可。

“内舍人,您的梨汁。”不一会儿,有人躬身奉上瓷盏来。

婉儿嗯了声,伸手去接,蓦地意识到这声音似曾相识,拿余光一瞥,“是你?”

那女子低了头,十分驯顺:“正是奴婢。”

“你不是去尚乘局了吗?苏丽。”婉儿将梨汁放到案上,盯着她问。

苏丽心慌着:“梁王赏识,将奴婢要了出去。”

婉儿冷冷笑了笑,心想说什么赏识?一个男人赏识一个女人,能是多高明的事情?

带了对苏丽的成见,她故意说:“原来是这样,很好。伺候梁王总比同皇家衣饰、马匹打交道好得多,不是吗?”她反问着她。

苏丽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婉儿又笑了笑,苏丽会在梁王府出现是她全然没有预料到的,当初苏丽私藏阎立本的奏折,她还以为是受了来俊臣的指使,现今看来,背后的主谋却是另有其人。一个亲王跟一个当时还只是从七品的低阶官吏过不去,这其中真是有点意思了。

“梁王待你可好?”婉儿又问,多多少少有些醋意。

苏丽赶紧说:“同其他婢女并无不同。”

婉儿轻轻摇摇头,“梁王最懂怜香惜玉,你就好好跟着他。”

不敢回是,也不敢回不是,正犯难着,武三思出现了,爽朗的声音比脚步先到:“婉儿,怠慢了,让你久等了。”

厅内的侍婢齐齐向梁王行礼,梁王做了个手势,众人又齐刷刷退出,苏丽求之不得,跟着一起避了出去,这惹不起的故人她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望着这群莺莺燕燕的背影,婉儿冷眼道:“梁王,你可是手伸得太长了,把宫女都给弄到府上了。”

武三思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解释:“你是说苏丽?”继续笑道,“她并不出众,且只是一个被贬黜了的女官,婉儿很在意她?”

“不是在意,只是好奇,说说看。”婉儿拿眼看他,有种凌厉不言而喻。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毕竟为我办过事,不过是回报她而已。”他淡淡道。

这话证实了婉儿的猜想,“你怎么会和狄仁杰结下梁子?压下阎立本的折子、一心想要置狄仁杰于死地,殿下不至于是心胸这般狭隘的人?”

武三思长眉一挑,干脆实话实说:“当时他得罪了我在汴州的一个心腹,我很气愤,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骨子却这样硬,难以对付,若是以后他走了官运发达了,甚至封侯拜相,那不是后患无穷吗?趁着火苗刚刚燃起来,我得想法子把它扑灭了,否则日后引火上身了,就只能怨自己短视。”

“可惜还是落空了。”婉儿有些得意,“我的错。”

武三思唉声叹气道:“你就不要再提了,处处同我作对,要不是我心里有你——”他没往下说,因为不是什么好话。

既然不是好话,婉儿省得自讨没趣,也就不再追问,笑意盎然:“看不出三思你还有一双慧眼识得人才,更是一位了不起的预言家。”

“你这不是在夸我。”武三思愈发懊恼,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就是如此,我当初并不是杞人忧天,你看看这个狄仁杰,这几年从大理寺寺丞一直做到文昌右丞,官运亨通、政绩斐然,朝堂内外对他赞不绝口,姑母对他更是高看一眼、信任有加,甚至不让他行跪拜之礼。”

婉儿听出他的不满来,仍客观道:“狄阁老心神耿直、辅国安邦,很是得人心,极有威望和影响力,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将他拉拢,不说为已所用,至少关键时刻可为我们说上几句话。”

武三思大喜:“婉儿,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今日相邀,正是为了此事。”更为激动的是,“婉儿,你总算是把我们当成休戚与共的一体了!”全因婉儿在话中用了“我们”一词。

然而婉儿的本意不是如此,她笃悠悠道:“只是狄阁老的脾性,此事怕是难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下那梁子?”

这一头冷水泼来,武三思心上迅速凉了,然而仍旧不死心:“可是婉儿,你对他有恩!知恩图报的道理,我想他定然比谁都了解得透彻!”

婉儿没出声,狄仁杰的话在女皇面前极其有分量,若是请他出面保荐武家子弟,这胜算必然会多出几成。

“这样可好?”婉儿用商量的口吻同武三思说,“这件事情不宜操之过急,痕迹更不宜太过明显,狄阁老肯帮忙固然好,若是事与愿违,殿下也不必置气。行得通的路有很多条,何必把路越走越窄?”

武三思不太明白其中之意,她究竟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忍不住问到底:“那你呢?你会帮我从中斡旋吗?狄仁杰这个面子一定会给你,若是没有你——”

“我并没有做什么,这是命,他若无德无才,我做什么也没用。”婉儿没让他一直说下去,“如今狄阁老德高望重,地位今非昔比,我若旧事重提,必然令人尴尬,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但是三思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我会给他一些暗示,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武三思其实顶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强压住不满道:“你的苦衷我能理解,不过夜长梦多,此事不能再拖拖拉拉了,否则贻误时机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可就成了皇城头号笑柄了!”

婉儿嗔怪道:“你处处好,就是太急躁,还不爱信任人。”眼中却有怪异的光。

武三思满腔心事,自然没有注意到,有些敷衍地笑笑:“不信谁还不能信你?我也是心焦,苦心经营这些年,不就是图一个结果?我可没有那些朝臣口口声声所说的为民为国之心!”

127 盛世仁杰:请迎庐陵王回京

同武三思的交谈提醒了婉儿,在立储之事上,狄仁杰若能出面进言,女皇的顾虑必然会打消许多,即便是同一句话由狄仁杰说出来效果也会大大不同,公心和私心,女皇一眼便能辩明。

何不请狄仁杰前来说服女皇迎庐陵王李显回京?婉儿突然有了主意,虽然这与武三思对她的请求截然相反,但她却早就暗中做出了决定,武三思那边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他想用男女之情来牵制她,这无疑是一种轻视。

既然如此,婉儿决定提议让女皇请狄仁杰前来相商储君之位的人选。不过在此之前,婉儿需寻个机会暗示暗示狄仁杰,务必让他说出真心话来。这并不难,狄仁杰本就是忠正不阿之人,亦是李唐的忠实拥护者。

武三思有句话说得没错,婉儿当初对狄仁杰有恩,而狄仁杰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只是狄仁杰万万没有想到,婉儿竟然是为李显谋划的,她与武家的亲近看来只是烟雾弹而已。

当女皇又一次为了继承人而深感苦恼之时,婉儿感到时机正好,只有轻轻一句:“何不请狄阁老前来商议。”

女皇顿时豁然了许多,她十分敬重狄仁杰,对他加以重用之后更是连其姓名都从不直呼,“狄公倒真是可信之人!”言下之意,她身边这许多人不过暗怀鬼胎罢了。

婉儿也并不觉得尴尬,附和着说:“狄阁老没有机巧之心,从不钻营讨好,更是不参与党派之争,定能秉公居中,为陛下排忧解难。”

“还记得契丹将领李楷固、骆务整曾参与扰我边境,数次挫败我军,后来兵败前来投诚,法司认为二人末路来降,请求依法论罪,但狄阁老却据理力争,不顾众人劝阻,请求赦免二将——这份胸怀和气度叫人可敬可叹!阁老可是一心为国,从不计较私利。”她又对女皇进言说。

女皇频频点头:“朝堂上有狄国老真是我大周之幸!婉儿,你去传令,请国老明日午膳之后到太初宫丽春台饮茶。”

“奴婢遵命。”婉儿垂眸一笑。

第二日,狄仁杰准时前来拜见女皇,他大器晚成,不再年轻,但心怀天下,仍然有着无穷的干劲和精神。

“臣狄仁杰叩请陛下。”见了女皇他依例跪拜,却照常被阻拦了。

“今日请国老前来是想叙叙家常,你我君臣不必拘礼,只请阁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女皇坐在石桌前,对着立在阶下的狄仁杰十分客气。

狄仁杰回道:“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本分。”对于旁人而言,这话多半是套话,可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发乎真心。

“狄国老,请坐。”女皇体恤狄仁杰年岁已高,命人在下首赐座上茶。

狄仁杰谢过入座。

“我近日夜不安寝,昨晚迷迷糊糊之中竟然做了一个怪梦,今日回想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还请阁老为我释梦。”女皇想了想,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似乎要妥帖许多。

“敢问陛下做了何梦?”狄仁杰问道,他关切女皇的身体状况,但又不宜过问太多。

女皇说得像模像样:“我梦见和大罗天女一起着双陆,可偏偏怪异得很,局中只要有子,旋即被打败,不得其位,频频输给天女,真是憋了口闷气。”

狄仁杰听罢,心里已然明了,却只是长叹一声,言简意赅道:“双陆不胜,无子也。”

“该当何解?”女皇装作浑然不知,故意追问说。

狄仁杰耿直得很,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就说:“陛下以江山为棋局,然而陛下宫中却无子,哪有不输的道理?”

“国老说得不错,我宫中确实无子,然而却有别子,不知是否能够转败为胜?”女皇含蓄而问,这对狄仁杰来说无异是一种考验。

他本就无所畏惧,只凭本心:“用别子来代替,当人有可能会赢了这一局,然而胜者恐怕不是陛下,而是这别子。”话到末尾,别有意味。

女皇也不在遮掩,饮一口茶,说开了去:“我的几个儿子难成大器,然而侄子却十分有出息,这武周的天下,难道就不能立从子为储君?”她用质疑的眼神望着狄仁杰,面有愠色。

狄仁杰没立刻回话,缓缓摘下头上的梁冠,有些艰难地跪伏在地,平静的声音中水波四起:“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刀枪,平定天下;高宗大帝将庐陵王和皇嗣托付于陛下,陛下今日却欲立武氏子弟为储,实在是有违天意。且不说二王乃是陛下的骨肉至亲,陛下若改立旁姓,二王必成鱼肉、任人刀俎,单单就论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代之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立侄,微臣从未听过侄子做了天子而将姑母祭祀在太庙的?如此一来,太宗、高宗都会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臣万死,斗胆请问陛下,千秋之后,陛下将以何面目见先帝?”猛一抬眼,一时间竟是涕泗横流。

字字句句都深深扎在了女皇心头,她却假装怒意更重:“这是我的家事,你不宜干预,为何还说得这般振振有词?”

狄仁杰不怕触怒天颜,怕的是不能尽忠尽心,正色道:“王者四海为家,天下的事都是陛下家事,但君王是元首,臣下为四肢,犹如一个整体,本就不可分割,况且臣忝任宰相,怎能尸位素餐、坐视不管呢?”

女皇沉默良久,缓缓起身,走到狄仁杰身边,将他扶起:“怀英啊,这番话很多人都在心里想,可只有你敢说给来给我听。”

狄仁杰眼中饱含热泪:“请恕臣有罪,然而这番话确是微臣的肺腑之言,如今倾倒而出,死而无憾!”

女皇心中受到了震撼:“国老,我不止一次同身边的人说,大周有你,我武曌有你,何其幸运!”

丽春台君臣交心而谈之后,女皇通透了很多,心思也明净了。婉儿看在眼里,心上的巨石总算落了地,只是她也知道,始终欠武三思一个说法。

武三思耳目众多,知道女皇召见了狄仁杰,一时间既忐忑又兴奋,迫不及待想与婉儿见面打探究竟。

婉儿深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极容易生出变故,女皇与狄仁杰所商之事虽不为第三人所知晓,但难免让人去揣度、去猜想,与其让武三思自己醒悟了过来,不如再施一出迷魂记,拖延下时机也好。这对于武三思来说是极其残忍的事情,或许会看作这是婉儿对他的背叛和欺骗。

只要能让李显回京,只要能让江山回归李唐,婉儿便觉一切都值了,这是她的初心,虽然做过许多变通,但自始就未改变过。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愧对故去的祖父和李贤。

在镜子前修饰好黥面,婉儿依然以梅花妆示人,其实这由她所开创的流行并没有坊间传闻得那样神乎其神,不过是用花钿将额头黥面的痕迹巧妙掩饰又浓敷铅华罢了,说到底还是经不起素面朝天的检验,黥面所留下的毁损,根本掩盖不了。她又从匣子里挑了一条璎珞戴在颈上,这样靓丽的饰物她平时很少使用,今日心血来潮,整个人竟显出别样风采。

出了门,几番弯绕后,她去了鼓楼后的小花园里。

天气晴好,婉儿的心情难得与步伐一样轻快,倒不是因为午后未时约了武三思在此见面,她只是愈发有了信心。

武三思提前到了,早已守候了一小会儿,远远见了翩然而来的婉儿,竟是直勾勾的眼神,等到婉儿走到他近旁,情不自禁感叹着婉儿简直如同怒放的寒梅,美艳得触目惊心。

婉儿笑着,回了一句故人的话:“寒冬腊月,一枝独秀,不是什么引以为傲的事。”

武三思不知这话的由来,上前一把将婉儿搂在怀里。

她并未推拒,相反轻轻倚靠在他的怀中,这个怀抱虽不够宽广伟岸,可是此刻婉儿心里却有暖意流淌而过,不可否认,从武三思身上她得到过许多慰藉,而她依然选择了对他不公平,几分无奈,几分惭愧,她难得柔顺无比。

这样的婉儿让武三思心动不已,他吻了吻她的眉眼和耳垂,缓缓循着红唇而来。

婉儿却用手遮掩住,回避了这炽烈的浓情,情会坏事,她须谨慎。

“今日梁王相邀,为的恐怕不是这儿女私情,卿卿我我吧?”她笑着调侃道。

“知我者,婉儿也。”武三思也调笑着说,趁她不防备,顺势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婉儿只得又嗔又怨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可千万别把我引为知己。”话是善意的提醒。

武三思眼中含笑,并没生出危机意识,反而说出一套理论来:“我不知这世上什么是善人,什么是恶人,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婉儿你对于我来说,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你这花言巧语的功夫见长啊,想来王府后院美姬如云,听说最近还有那肤色如雪的胡姬,梁王真真是风流啊!”婉儿故意把话说得酸酸的。

武三思一喜,笑问:“婉儿,你这是在吃醋吗?”凑上来,又是要吻的架势。

婉儿轻轻躲开,解释道:“我吃哪门子的酸醋?只是殿下你有正经话不说偏要讲这些无用的,你我宫中相聚不易,还是先说要事,说你心上最想说的。”

“好好好,我这就把心里话说给我的婉儿听。”武三思依然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婉儿斜了他一眼,他这才收敛了颜色,认真问道:“婉儿,我听说狄仁杰这老家伙前不久进宫面圣,姑母与他单独谈了很久,你可知道他们说什么了?是不是立储的事?”武三思刻意将“立储”二字压低了声音。

“我才被陛下责怪施了刑罚没多久,陛下还防着我呢,此等重大机密怎会让我知晓?”婉儿小心与武三思周旋着,美目中情义绵长,“不过我曾找机会暗示过狄仁杰,想来他也会给我几分薄面,替殿下你美言几句,这种时候,殿下务必淡定,表现出不经意、不在意的样子,千万不要贸然去打听,就怕适得其反……”

武三思先是眉头轻蹙了一下,接着搂住婉儿的双肩:“婉儿,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姑母的心思难测,还有你离那张氏兄弟远些,免得再祸从天降……姑母的动向你也多留心一些,你跟了她这么久,她不会真的冷落你,而且我认为她是更加信任你了……”

话里多少还有些关心的意味,婉儿点点头,忽然柔声问:“你喜欢我吗?”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武三思愣了愣,故作高傲:“废话?!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喜欢你吗?当初你为什么找我,而不是别的武氏子弟来帮忙扳倒来俊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不就是你早知道我喜欢你吗?”

婉儿在心上喟叹一声,没有作答,只是在武三思怀中依偎得更紧了一些。相互忌惮相互利用,可这些莫名的情愫又是何时开始牵扯不清。婉儿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只当是逢场作戏,何须多想?

两人各怀心事,却默契而缠绵地拥吻着。

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擦”声,像是花枝折断的声音。

两人警觉地停下,武三思四下张望了一番,冲婉儿点点头,轻轻朝发出响声的方向走去,猛地拨开花簇,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笑着说:“婉儿,不必惊慌,应该是只野猫。。”

“猫?”婉儿面色微变,马上又恢复常态:“这宫中哪里有猫,定是别的野物。”

可婉儿明明知道,这宫中的确有只猫。

128 武李不容:狸猫吃了鹦鹉

这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酷热当头,与往年似乎又不太相同。

越是这样的天气,女皇的情绪波动越是激烈,宫里的差事本就不好做,尤其是苦了近身伺候的宫人,稍稍有过失、甚至毫无过失,都会时常被迁怒,施以责罚。

如此一来,女皇寝殿的气氛更加压抑了,只有在张氏兄弟陪伴时,才会热闹轻松些,可张氏兄弟心里也有数,女皇到了年纪,喜怒无常无可避免,小心应对终归不会错。

婉儿察言观色,知道女皇心事郁结,又不能同任何人细说,本已被狄仁杰说动了心思,却始终没有勇气做出最终的决断。

契机,凡事要加速,必然需要一个契机,这就是所谓的天时,可天时又岂不能人为?婉儿深谙其理,愈加细心洞察周遭的一切。

这日,听闻女皇胃口不佳,御膳房的人便送来一些水果。婉儿在殿外查点了一下,望见手托着琉璃盏前来送冰梨的蝉沁,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俊俏模样。

“这梨看来不错,不过梨性寒,又冰镇过,女皇还是少食用一些为好。”婉儿拿起一只梨看了看,又放下,目光在蝉沁脸上停住了,“近日办差小心些,凡事都不要大意。”

听了内舍人的叮嘱,蝉沁不敢懈怠,弯弯的眉眼低垂着:“奴婢一定小心翼翼,谨言慎言,不给您添麻烦。”话刚说出,意识到说得不妥,忙又说:“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更不能惹女皇不高兴。”

婉儿轻笑:“不用这样战战兢兢,说得我们都好像不通情理似的。”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蝉沁年纪还小,又不善言辞,为自己辩解着,可又偏偏涨红了脸,说不出下文来。

“对了,蝉沁,上回你说女皇让你喂养的狸猫,现在怎样了?”婉儿像是突然回忆起。

蝉沁没有戒心,一五一十回答:“挺好的,就是最近天气太热了,它好像吃不下东西。”

“那你可千万别过量喂食,宁可饿着它,也不要叫它吃撑了,喂的食物也以清淡为宜。”婉儿嘱咐说。

“奴婢知道了,多谢内舍人。”蝉沁记在心上,脸上又有了率真的笑意。

婉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唇角一弯:“你进殿去吧,张五郎和六郎都在里面,陛下心情不错。”

这让蝉沁吃了一颗定心丸,对着婉儿千恩万谢。

婉儿看着她匆匆进殿的身影,很瘦弱,也很娇小,心中万分不忍,然而还是狠了狠心肠,默念着:万事都看造化吧!

一晃十几日过去了,婉儿与武三思还在就大周国史的修订时有不同意见,婉儿的个性越来越强烈,难免会为此置气,武三思对她有一种宠溺,倒是乐意看到她这个模样,正要去逗哄,门外来了一个宫女,说是从长生殿来的,请内舍人速去见女皇。

婉儿看了前来通传的宫女一眼,立即察觉到了她脸上的忐忑,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四下瞅瞅,同样低着声回答:“女皇大发雷霆,还杖毙了一个宫人……”

婉儿显得很淡定,在随宫女前往长生殿的路上,想了想还是问了个究竟。

那宫女知道的并不细,只知道一个大概,用的是不太肯定的语气:“听闻好像是女皇喂养的猫把鹦鹉给吃了……那两只鹦鹉好像是稀罕物,女皇很是喜欢。”

果然如此!婉儿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心头迅速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眼前浮现出那张小巧温良的脸庞。

被杖毙的宫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偏偏为她领路的宫女猛然又说:“负责养猫的奴婢真是惨,被打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末了用了张席子卷了卷。”

婉儿忽然觉得胃里泛起阵阵强烈的恶心,整个人十分难受,眼角涩涩的,却强忍着说:“打死活该,连个猫都看管不好,留着也是无用。”

那宫女愣了愣,随后重重点头。

进殿见到女皇,她靠在软塌上,脸上阴云密布。

婉儿走上前些,行礼后忙安慰道:“陛下,来的路上奴婢约莫知道了个大概。事已至此,还请陛下千万消消气,生气伤肝,肝火攻心,您的贵体比什么都重要,何必为了几只宠物而伤怀?若陛下这般喜欢这几只禽鸟。奴婢立刻让人再去寻几只更好的来。有种鸟会说人话,有趣得很。”一面小心翼翼说话,一面打量着女皇脸上的神色。

女皇不知是懒得接话,还是极有耐心,听着婉儿说完,半晌才叹叹气,“这分明就不单单是几只禽鸟的事,区区几只禽鸟,何足挂齿?让我心寒、心疼的是——”

话到这里欲言又止,武曌还是说不出口。

婉儿心里十分透彻,早先从蝉沁那里知道猫鸟同养这桩怪事之时,她就已经有谱了。女皇豢养狸猫和鹦鹉,有非同寻常的心思,只是这份心思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旁人也不敢去揣度。对年迈而纠结的女皇来说,这是她内心最大的秘密,她在看天意,等着上天的旨意。

因为只有上天的警示,才能让她毅然决然做出最终的抉择。

事情的玄妙在于狸猫隐喻着李唐皇族,而鹦鹉则暗指着武周宗族。女皇本寄希望武李可和平相处,试养一段时间后两种动物居然相安无事,心中正暗自得意,不料却出了狸猫吃掉鹦鹉这样的意外。

看来上天都在通过一种方式告诉她武李不能相容,天性决定了如此。狄仁杰那番肺腑之言犹在耳边,如同雷声般。

就在这一瞬间,武曌决定迎庐陵王李显回京。

她盯着婉儿,声音轻且飘:“没事儿了,人上了年纪,容易犯糊涂,畜生的事情我不该迁怒于人,白白打死了那个叫蝉沁的宫女,替我多送些银两去,尸骨也让她的家人带回好了。”

婉儿想到蝉沁的遗容惨不忍睹,若叫她家人见了,怕是要心如刀绞,忙说:“陛下,这奴婢的尸体还是埋进宫人冢的好,且不说这是宫规,单单只是这事传扬出去,宫人议论,还以为是陛下您的过失呢,可您明明就是源自仁慈之心!抚恤的事情交给婉儿来办,一切照章办事,这事蝉沁玩忽职守,陛下何须如此!”

武曌不愿为此事花费过多心力,挥挥手道:“你看着办好了。”

婉儿又劝导了一阵,不痛不痒的话倒也纾解了女皇的阴郁,她叫人传婉儿速来本是想借机讨论立储事宜,可婉儿出现后,她保持了缄默,无论如何,婉儿毕竟是外人,于是一直敷衍着。

女皇的心态,婉儿摸得很清楚,既然她不肯亲口说出来,那就配合着装作浑然不察,这出戏总是要唱好才行。

从长生殿告退后,婉儿明白现在庐陵王回宫只差一个台阶了,女皇姿态端着,心里却焦虑着,是该搭把手了。

她想到了张易之,狄仁杰的铮铮进言固然余味无穷,可枕边之风更是具备春风化雨的奇效,这一刚一柔,女皇必然心志坚定如磐石。

是够需要单独会见张五郎?婉儿有一丝犹豫,自从受了黥面之刑后,与张昌宗已是基本决裂,现在主动去见张易之怕是多少有些尴尬。不禁想起有时偶遇张昌宗,他那有话想说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真是好笑乏味的。

婉儿知道张氏兄弟对武承嗣十分憎恨,顿时心生一计。

入夜,她找到了凉亭中正在赏月的张易之,运气不错,张昌宗并不在。

张易之见到她独身前来,仍旧是悠然的做派,举起酒樽,稍稍眯了眯眼:“内舍人可否赏脸,与我饮一杯?”

婉儿欣然应允,在他身侧石凳上坐下,敬了他一杯。

张易之仰头而饮,婉儿为他斟满酒杯,缓缓开口:“五郎真是好兴致,不知这无边的月色是否带来了歌赋诗词的灵感?”

他笑了笑,有意挑高了眉,同莲花六郎张昌宗一样,他的眉眼也生得极致。

“灵感?”他反问道,“自从进了宫,我就不再有灵感,什么诗歌,什么曲调,全都变了味,不过取悦于人的工具罢了,不再是我的爱好,我也不再喜欢。”

婉儿笑吟吟道:“五郎可真是敢说。”

“这没什么,即便内舍人转头就将这话告诉女皇,我也无所谓,因为女皇不会相信。”说完竟开怀大笑。

虽略显轻狂,但他说的却是事实,婉儿应和着笑道:“那是自然,五郎可是女皇最信任的人。说到这里,我正有一事想请教,这便是我今日来见五郎的目的。”

“你说便是,何苦绕这样大的圈子?”张易之揶揄她,又与她碰了碰杯。

婉儿笑意沉淀了下来,话说得极其含蓄:“五郎知道女皇心中的东宫之主是何人吗?最近不少人都在猜,众说纷纭,可是有一个人,大伙儿却都忽略了,以为他已经失势了,可是你我同在女皇周围伺候,十分清楚女皇的性子,她的决定往往让人意想不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立储之事非同小可,女皇越是中意的人选,越是在面上极其轻慢,我忽然想,如果女皇心中真的有所倚重的话,我们是否都是蒙在了鼓中?”

张易之凉着声音:“你是说,女皇其实真正中意的人是他?”眉心有隐隐的杀气。

129 一箭三雕:夹缝中生存

婉儿见鱼已上钩,抿一口酒不疾不徐地说:“是啊,五郎莫不是也同那些眼窝子浅的人一样,以为魏王武承嗣大势已去、不足为虑吧?”

张易之明显变了脸,态度仍旧是轻视的:“烂泥扶不上墙,他不配在考量之中。”

“道理这样固然不假,可魏王终究是女皇武氏一脉中最亲近的人,资历和人脉都还在,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东山再起,他可是善于钻营和取巧。”

“这样的时机现在不会有,以后也绝不会有。”雅致俊秀的男子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张易之在一日,他便别想做这春秋大梦!”

婉儿掩嘴笑:“五郎这是什么气性!魏王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这是明知故问,张易之冷森森一笑:“他没惹我,倒是抬举我了,我有今日很大程度上也是拜他所赐。”

“只能怪五郎你名声在外,五郎若是平庸些,谁还会惦念?这是五郎你自己的错。”婉儿说完自顾自斟了杯酒。

张易之把面前的酒杯往她推了推,眸色深深,她这算是在夸他?

“呵呵。”随后冷笑几声,想不到风雅的男子也会骂人:“此獠甚是可恶!”

“五郎倒是不把婉儿当外人,如此这般坦诚心事,婉儿又岂能不为五郎着想?”

“且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为我着想?”张易之凝望着她,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婉儿并不回避这目光,听上去像是说着玩笑话:“其实很简单,五郎越是厌恶谁,越是反对什么,不妨在女皇面前愈加赞誉和推崇,次数多了,女皇烦了,这人这事准成不了。”

张易之朗声回道:“女皇最讨厌有人笼络她身边的亲信,武承嗣在这上面吃过亏,如今我和六弟只要常常在女皇耳边细述他千好万好,女皇必然疑心他贼心不死,又在故伎重演,必然对他倍加反感——这倒是附和我们兄弟的心意,不过——”他话音一折,顿了下来,警醒道:“内舍人想必不仅仅只是为了我们兄弟吧?你的谋算还有什么?如此费尽心力阻扰武承嗣成为储君,敢问是为了谁?我可不想糊里糊涂成人之美。”

婉儿笑着承认:“五郎果然通透,和五郎这样的人说话真是轻松畅快。闲话我也不想说得太多,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三思。”

这一声“三思”叫的格外热络亲热。

“女人真是善变,这么快便移情别恋了。”张易之把玩着掌中的酒杯,笑意未消,“六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他可是还记着内舍人你呢!”

“过去的荒唐事还提它作甚?都是婉儿自不量力。”她说得很刻意。

张易之却带有几分认真:“婉儿,你不要憎恨六弟。昌宗待你,终究还是特别,只是你们无缘也无份。”

婉儿没回答,她说什么都嫌累赘,张昌宗那一页已在她生命里彻底翻了过去。

张易之又说:“说心里话,我既不希望武承嗣成为储君,也不希望武三思成为储君,所以婉儿,我们迟早还会是对立的,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婉儿摇摇头,故作神秘:“假如有一种可能让我们不再对立呢?五郎是否愿意去尝试?”

张易之半信半疑:“请内舍人指教。”

“能做储君的难道只能姓武吗?”婉儿狡黠一笑。

张易之恍然:“你是说迎庐陵王回京?”

“如今朝堂之上,迎庐陵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在人心向背上,武氏子弟远远不及。众人不过忌惮魏王、梁王的权势罢了,而庐陵王如果做了储君,对你我二人来说都是件好事。武三思虽然是我的情郎,可是在生死存亡面前,情字最为不堪,我所图谋的无非只有自保而已。”

这席话换来张易之短暂的沉默。

“你们兄弟,还有我,其实都是在夹缝中生存,不属于武,也不属于李,两姓都不容我们,或许还会随时被两方当成替罪羊。这等情势下,如果我们顺势而为,积极鲜明地表达出我们的态度,既讨好了敌视我们的朝臣,又让做个顺水人情给李唐皇族,同时又不会失去女皇的庇护,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婉儿,我们再喝一杯,算是从此便在一条船了。”张易之说了这句话,其他无需再言。

两人高举酒杯,同时而饮,又都扬起空空的酒杯展示给对方,默契十足相视而笑。

在张氏兄弟的助力下,女皇先是惊惶,居然连枕边之人都在言辞凿凿为庐陵王作出请求,看来局面真是刻不容缓,武氏子弟在她心中的分量骤然变轻了,她决心先把那个流落在外十余载的儿子召回来。

婉儿是离女皇心思最近的人,确认了女皇的决断后,戴了黑色斗笠,悄然夜访公主府,她要把这个消息首先透漏给太平。

太平在密室听完这一切后,大喜,一时间竟敢有些热泪盈眶:“七哥总算熬到了这一天,我真为他高兴,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这么多年了,怕是青丝都熬白了。”

婉儿被这情绪感染,但迅速意识到还不是沉浸在悲欢离合中的时候,她示意太平稳稳情绪,她还有重要的话要说。

太平点点头,克制着:“婉儿,你只管说,你可曾还有顾虑?”

“庐陵王即将回朝的消息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我们极可能会空欢喜一场,乐极生悲的事情我们一定要避免,因此,不要同任何说起,包括驸马、包括皇嗣。”婉儿一脸肃然,仿佛公主也要听命于她。

太平同样神情庄重,承诺道:“这是一定!”

“女皇之所以还未对外宣布,无非是担心日后武李两姓不能和平相处,出于私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更重要的是,武李若是势如水火,这大周的根基必然会摇动,女皇并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毁在自相残杀上。”

“这我也懂,可有什么破解的方法?”太平掩饰不住的急促。

婉儿本不想说,沉思过后还是开口道:“我有一计,不是最好,但能为武李之间赢来缓冲的时间,也能让女皇尽快迎回庐陵王……有了时间,一切还可慢慢打磨,武李也能相安无事。”

太平问了句,干脆利落:“需要我做什么?”

“……李氏由皇嗣和公主牵头,武氏由武三思牵头,双方结为联盟,立丹书铁券,存于明堂,请神明作见证……”婉儿粗略说了说,见公主眼神复杂,没有展开。

太平按了按手指关节,似笑非笑:“还是婉儿你有主意,我想破了头,也没整出个两全之策。”

婉儿心中生出异常的感觉,不知从何时起,与公主私下见面时,她常常会有这种感觉,仿佛是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可是就在要难以呼吸的时候,这种紧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会在奏请封张氏兄弟为国公的奏折上提及此事,看看母皇的态度如何。”再看太平,她笑得灿烂真诚。

“公主打算奏请封张氏兄弟为国公?”这倒是步好棋。

“他二人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们,礼尚往来而已。”太平解释说。

婉儿回:“女皇有意擢升张氏兄弟,公主的奏请正是时机。”

正事谈完,竟然冷了场,两人都未主动说话,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婉儿准备起身告辞,伸手去拿黑色斗笠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请太平帮忙,于是朝向公主,小声说:“公主,我有事相求。”

太平想也不想,话里自带一股傲气:“说什么求不求的,我们姐妹相互帮衬本就是应该的。”

她以姐妹相称,这让婉儿感到不自在,忙说:“不敢不敢,承蒙公主抬爱。”

太平微微一笑,话里暗藏机锋:“你能把皇嗣当成兄长,能把阿瞒当成亲人,难道我们之间就不能是姐妹?是我太差劲儿,不够格吗?”

婉儿只好笑笑:“公主在我心中是挚友,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不止是姐妹之情。”

这回答让太平有些愧疚,她欣赏婉儿,但也掺杂着若有若无的嫉妒。

“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事情?”太平稳住心神问道。

“请公主帮忙暗地照顾一位故人的家眷,故人家中老母有病,幼弟尚弱,烦公主费心。如果可以的话,将来请公主将故人家的小郎扶值成可用之才!大恩不言谢!”婉儿陈述道,面色凝重。

太平并不问缘由,满口应承:“好,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从公主府赶回皇宫夜已经深了,守卫的将士并不敢为难婉儿,相反为她大开方便之门,这是内舍人的特权,宫中人人都知道,内舍人是不能得罪的。

躺在床榻上,婉儿想了很多,不知不觉想到了武三思,他的如意算盘眼见着就要落空,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即将走到尽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古训,更是真理。既然注定会有分道扬镳的时候,当下能做的就只有珍惜。

130 娉婷少女:没有自知之明的是你

接下来的日子里,婉儿一改常态,对武三思格外温顺,几乎是有求必应,他俩私底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段日子因为立储之事,朝堂上的氛围十分诡异,这直接影响到情人相处的气氛,只要不谈立储,武三思同婉儿有说有笑,神仙眷侣般,可一说到立储,又变得话不投机,有时甚至还会不欢而散,两人像是都有了某种预感,不约而同开始有意避免谈及这个话题,仿佛这样两人就能天长地久。

这日,武三思心情不错,红光满面,找到婉儿,径直就说要介绍一个人给她认识。

婉儿笑着玩笑:“是男还是女?”

“你希望呢?”武三思也打趣说,“怕是要让你失望。”

“噢?”婉儿长长一声,用流转的目光看他。

武三思故意发出清亮的咳嗽:“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可不是绝代风华的男子。”

婉儿笑开了:“难怪你说我要失望,确实让人失望得很!”

她忽然回忆起曾经在梁王府上见到的崔湜,可惜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所谓的一面之缘,本就不值得留恋。

傍晚的时候,婉儿准时来到王府赴约。

武三思早已命人准备好饭菜,婉儿看了看,一大桌菜都是平日里她最喜欢的,连碗碟杯盏都是她素来最喜欢的质地和样式,她并未对他说起过自己的喜好,可他却把握得分毫不差,这太刻意了。

“今日怎么这般见外?”她反而问,对她过分的在意恰恰是一种见外。

“这倒是新奇了,对你上心反倒被质疑了,是不是觉得我一定有所图?”武三思故意用不满的口气说。

见他一脸委屈,婉儿笑道:“都是怎么打听出的,比方说我喜欢吃莲子百合羹,但不能加银耳,我食用的次数并不频繁,也表现得并不强烈,你是怎么发觉的?”

武三思得意道:“只要有心,有什么难的?”他能说他是猜的吗?

婉儿看穿他的心思:“不过让你偶然碰到了而已。”

这无情的揭穿令他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殷勤地为婉儿夹菜盛汤,一边忙着一边说:“多吃点,你最近可是又清减了不少。”

“有吗?”婉儿下意识捏了捏脸颊,“并没有,还是老样子。”

“可我觉得你瘦了,你是不在意,所以不觉得,可我——”他坏坏一笑,“摸上去的手感告诉我,你定是消瘦了。”

婉儿白他一眼:“吃饭!”算是在命令他闭嘴。

这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两人吃的不多,但说的话很多,有用的、无聊的,有一搭没一搭,像极了民间夫妻。

用完晚膳,武三思在偏厅设了茶水,请婉儿入座。

“这间房窗外的风景尤其好。”武三思这样说。

婉儿在他的提醒下往窗外看去,一片茂盛的芭蕉林,绿意盎然,赏心悦目。

“三思,真人该露面了吧。”她无心催促,却充满了好奇。

武三思不慌不忙:“想必也打扮好了。”

他冲门帘处清了清嗓,高声道:“出来吧!”

门帘被掀起,走出一位身姿曼妙、柳腰莲脸的女子。

婉儿只觉闪过一道艳丽的光,瞬间又觉目眩,这妙龄少女有着惊人的美貌,举手投足的气度更是非同一般。

由衷赞了句:“美人如虹,这姑娘便是如此!”说完瞟了一眼武三思。

武三思反应了过来,婉儿不会误认为这是我新收的小妾吧?

不便解释,他忍不住抚掌大笑:“婉儿,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女。”

“快过来,云初,见过上官女史。”武三思嘱咐道。

被唤做云初的绝色女子仪态优美,面容静好,冲着婉儿行礼,声音如黄莺出谷,好听极了。

“想不到梁王还有这等品貌的侄女。”婉儿藏在心里想,“云初姑娘真是让人过目不忘!”

武三思沾沾自喜:“没想到吧,我武家还有这样的人才!别看我们堂兄弟长得粗糙,可我们武家的女儿确实精致得很!”

婉儿自是表示认同,随口问道:“殿下这侄女可曾许了人家?”

“婉儿总是一句话就能抓住要害。”武三思把话续了上去,“这不是专门给你引荐,请你费费心嘛!”

他叹口气,话说得诚恳:“你不知道,我这侄女命运多舛,云初的父亲本是恒安王武攸止,也算出身高贵,可怜她年幼丧父,继母赶走了她的生母,又容她不下,寄人篱下十余载已是不易,却给她许了一门混账亲事……云初也是无奈,只能离家出走、千里投奔我这个叔公了。”仍是止不住的叹息,但情绪变得高昂了,“论眼光,婉儿是一流,这云初的婚事还希望你能费费心。”

武云初此刻眼眶已是微微发红,哽咽着声说:“多谢叔公收留。”又侧身朝婉儿行礼,“望上官舍人垂怜。”

见多了太多悲欢离合,婉儿此刻内心是无动于衷的,面上淡然应对说:“我人微言轻,但云初的婚事必会帮忙留意着,王公贵胄里,必有翘楚之才可与云初相配。”

这时,武云初嘴唇翕动了一下,神情有细微的波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婉儿并不追问,万一问出来是棘手难题,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她装模作样去饮茶,避开武云初期许的目光。

婚配嫁娶只是小事,目前第一要务便是要召回庐陵王李显,兹事体大,女皇再三思虑,最终决定在正式回京之前让婉儿奉命去终南山翠微宫教习李显及其家眷宫中礼仪,李显一家在房州多年,与京城隔绝,许多东西都要重新熟悉,这是皇家的体面,断然不能丢。

“婉儿,这件事情你要秘密去办,还要办好。”女皇不无担心,派出去迎回李显的官吏已经上路了,她早已交代好,先把李显等人安置在离洛阳不远的翠微宫,“时间紧迫,你也速速赶去与庐陵王会合。”

婉儿回声:“奴婢定然不辱使命。”

“你是不是笃定我一定会让他回来?”武曌的问话来势汹汹。

“是的。”婉儿不再掩盖,“不光奴婢相信,许多人都相信。”

女皇忧心忡忡:“却还是有人始终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接受。”

“私心和利益蒙蔽了太多人的双眼,作茧自缚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不过是自欺欺人。”婉儿毫不留情地指出。

女皇知道这话里针对的人是谁,几分无奈:“承嗣和三思是该郁闷,可是这非分之想从一开始就不该有,我不给,便不能想,更不能要!”

皇家的事本就扑朔迷离,错也是对,对也是错,婉儿不再过多评价,领命而去,遇上前来侍奉的张易之,欠了欠身,“恭喜恒国公。”

在太平的极力促成下,张氏兄弟已经被封了国公,张易之封恒国公,张昌宗封邺国公。

张易之笑道:“同喜。”

“女皇在等着国公,请!”婉儿微微抬手,彼此心照不宣,三言两语便能说清全部。

张易之颔首:“终南山这阵子怕是风大,内舍人仔细点儿。”

话里有话,婉儿回应说:“多谢国公,风大就得挡着,挡不住就躲着。”

男子笑意缥缈:“多保重!”

婉儿回到寝房,女皇只给了她三天准备的时间,这三天其实已经足够,她在心理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有件事情必须要做出处置了。

她该对武三思摊牌了,在这之前,她一直未曾向他透露出女皇迎回李显的决心,反而百般误导着、阻止着他,如今局面已定,她该怎么说,他才会好受些?该怎么说,他才不会认定这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和背叛?

来到梁王府,武三思见了她深感意外:“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还是这样堂而皇之?”

“因为再过两天,我要出去办差了。”她淡淡道。

“什么样的差事,非要你去不可?舟车劳顿,你可好?”武三思的担心和关切并非做作。

这让婉儿心头一暖,可该说的还是要说:“知道我去哪里吗?又去做什么吗?”

武三思笑笑:“我又不是百事通,还能万事都未卜先知?真要这样,我就出去替人打卦了!”

他的说笑令她伤感,强压着心痛说:“庐陵王要回来了,很快就到终南山了。”

“你说什么!”他跳了起来,难以相信他的耳朵,“他回来做什么?!”仍是存有侥幸。

“还能做什么,做储君,大周未来的储君。”婉儿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

武三思满腔的怒恨:“这里不欢迎他,不欢迎他们姓李的人!凭什么他消失了这么多年,一回来就要夺走一切?而我这些年付出那么多,为何反倒被忽略了一次又一次?再说,他现在就是一介山野村夫,难道就没有丁点儿自知之明吗?”

“梁王,没有自知之明的从来不是他李显。”婉儿说得义正言辞,但听上去也是冷酷无情到极点,“而是你,三思。”

131 从长计议:她掺和皇家事太多

武三思后退了几步,颤动着手腕:“你在设计我?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与储君之位已是相隔千里,却一直都想方设法宽慰着我,不对,不对!”他剧烈摇头,尖厉着声音,“是哄骗我,糊弄我!在你的心里,我们武家的人始终上不了台面,是不是?只有李家那几个落魄的皇子,他们才是你的神!你顶礼膜拜的神!”他红着眼嘶吼的样子如同困兽。

婉儿无从辩解,他说出的话未必都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想必也是压在心头已久的积怨,索性让他发泄出来,才好继续开解他。

武三思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亲姑母和最爱的女人抛弃了,作为一颗无用的棋子,他感到十分绝望和无助。

声音慢慢才缓了下来:“婉儿,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是怎样一个女人,耳厮鬓摩之际却还笑里藏刀。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帮我是吗?你心里除了向着那个死去的、心比天高却无用的李贤,是不是还装着他另外两个庸碌无为的弟弟?你就那么偏爱李家的男人吗?我以为我们朝夕相处在修国史的日子里建立的感情,和你陪读李贤时萌生的感情是一模一样的,可我终究是错看了你、高看了自己!”

“三思,这种时候请你不要和我谈李贤,也不要牵扯旁人。”婉儿压着声音说,他的话很难听,她却不难受,只是她不容许任何人对已逝的李贤表现出不敬。

武三思冷笑若发狂:“怎么,我连提都不配提他?他死了,所以成为无人可以取代的神祗,我活着,所以不名一文?由着你践踏!”

婉儿并非草木,对他也绝非只有利诱:“三思,你别这样。”她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慢慢靠近他,然后又慢慢搂着他,“三思,有你在,便是武家对李家最好的制衡,我听闻魏王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但你前程依然大好,只要你不再那么执着——这个天下终究还是姓李的,你心里其实也明白,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婉儿的话还没说完,武三思已是奋力一把将她推开,怒着声:“他李显只要一回来,我武三思就是一个死,他们根本容不下我!连口棺材都不会给我!”

婉儿被武三思的力道推得跌坐一侧,头上的团花也散落了下来,她缓缓正身说:“你不了解李显,他没那个魄力杀你,当年况且没有,如今更不会有,十余载的流放,他恐怕——”话停在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忽然转折,有些丧气地说,“他不是你,流放生涯不会让他越挫越勇。”

武三思稍稍平静了些,语气中仍有不甘:“我不是不明白,峰回路转,这天下迟早还是要回到李家手中,可是我既然有机会,就要放手一搏。”

“你想做什么?”婉儿觉察到他心底似有惊涛,追问道,“切不可冲动!”

武三思看似陷入癫狂,一脸不屑道:“要不你立马回宫,也对宫里那个至高无上的老女人汇报,就说自己的男人意图谋逆——你做这样的事情该是轻车熟路。”

这话无异于在婉儿心头的伤口上撒盐,陈年的伤痛起来依然撕心裂肺。

见婉儿不言语,武三思继续说着可以伤害她的话:“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宫人皆知你我之间的关系,李显回来后,他们李家又会怎样看你?你的苦心早已付诸流水,没人会给予你尊荣……我有一个趣闻,说来逗你一乐,那皇嗣李旦第三子李隆基,只要提到你,总是以‘妖妇’指代,他可是连你的名字都不愿说啊……我还听闻当年李显喜欢过你,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对男人,你有你的一套,而你我已是恩断义绝,各攀高枝吧!我会看着你,是否依然在人群里熠熠生辉?”

婉儿没去回击她,虽然她有能力令他抓狂,可仍旧选择了忍耐,她对武三思有亏欠,只要他的怒火能减轻,她能忍便忍。

“三思,这已成事实,你必须慢慢接受,不要再多想,更不要昏头,否则并不是玉石俱焚的后果,而是你一人的万劫不复。当务之急,你要去思考的,是庐陵王回宫之后该如何保全目前已经拥有的一切,我相信,你能想出办法,你也能做到。无论如何,你我相识一场,我希望你好好的。”婉儿的话说得又平又慢,像是有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武三思不再言语,冷漠将他包裹了起来,他不会轻易就服输,他还要用他的方式去报复、去争取,至于婉儿,是她先放弃,便怪不得他将来做出任何事情来。

离开之时初有夜色,可婉儿心头黑沉沉的一片,各种浑浊的滋味夹杂其间,辨不出清晰的滋味。

走到屋外的长廊处,正低头看路面的卵石,耳中还回响着武三思充满怨怼的指责,忽然朦胧中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唤她。

抬眼一看,只见石亭边有名异族女子,说是冰肌玉肤毫不为过,高高的鼻子,深深的眼眶,一双褐色的眸子动人心魄。

“有话?”婉儿面无表情地问,她的心很累,声音也很无力。

那胡姬走到婉儿面前,无意识地眨了一下大眼,行礼后操了一口不太纯熟的汉语回答:“贱妾确实有事。”浓深的眼睫下是浓深的哀怨。

这倒是有意思了,武三思的姬妾难不成是来示威?可这面色和眼神分明就是藏着惊天秘闻。

“你怎么会来洛阳?”婉儿问她,并非是好奇,“又怎么会在梁王府?”

“一言难尽。”胡姬也学会了中原人的说话方式。

因为和武三思的争吵,婉儿心情很糟,有个人这时冒出来要和她说话,无论说什么,她都有兴趣一听。

婉儿向来的风格是让人长话短说,可这回却表现出不同来:“既然有很长的话,我们慢慢说,走,去花园说。”

胡姬美艳的脸上尽是感激的颜色,跟在婉儿身后慢慢踱步,肆意的歌舞和欢笑才是她的本性,现如今远离故土、困在高墙之中,便只能用这样细碎的步伐来消磨。

可一个女子,鼎盛的青春年华又有多少可以用来这般虚耗?

但有的耗总比没有好,那个惨死的公主已是什么都没有了吧?

胡姬自己本就是身世可怜之人,却还深深同情着另外一个人,多少是带了点儿残忍的滑稽。

“说什么默啜可汗平定契丹之乱有功,根本不是这样……”万万没想到,到了花园后,胡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

……

婉儿是面色铁青着走出梁王府的,一年前突厥默啜可汗借着边关摩擦趁机侵入大周边境烧杀抢掠,明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却因主动求和被宽恕,本以为只是一时迷乱心智,不想这背后竟衍生出如此血腥的悲剧,可默啜居然没透漏出任何风声,他的隐忍是否别有用心?那个挑唆他的人还会不会变本加厉?如果让女皇知道他们武家出了通敌叛国的贼,会不会气愤到难以自抑?

大事在即,为了不节外生枝,婉儿咽下了这桩秘闻,眼下翠微宫之行才是重中之重,何况毫无凭据的事情,她不能妄言,但愿胡姬的话只是一面之词。

秘迎李显回京兹事体大,可皇城里本就毫无真正的秘密可言,庐陵王即将回宫的消息早已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与其让人猜疑,不如给出确定的答案。

女皇亲口在上朝时承认了此事,不过话说得很家常:“我儿与我分离太久,母亲思念孩子,还需要什么理由?”

众臣心里清楚得很,狄仁杰更是欣慰异常。

皇嗣李旦在寝殿听到转述后,眼泪刷一下落了出来:“太好了,七哥,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你。”皇嗣这个头衔已不再合适他,不过这次他没有主动提出来要退让,这个决断权属于他的母皇,断不能越俎代庖。

李旦当即便打算派人代表自己前去翠微宫迎接。

“不可!”三子李隆基制止道,给了他一条建议:“七伯父回京,洛阳的风向就要变了,怕是各路王驾都会上赶着提前去翠微宫讨个先机,不过,我们一人也不用去,否则就跟武家那些人没有区别了,七伯父会当我们是势利小人,而且太平姑母也不会妄动,这并不是你们兄妹感情不好,相反,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天?此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父亲您,盯着我们李家的人,那些表面文章能免则免。”

李旦略一思考,觉得是这样道理,他是高兴糊涂了。

“三郎,宫里都有哪些人会前去翠微宫办理相关事宜?”他关切地问。

李隆基轻轻嗤笑道:“还能有谁?”

这幅态度等同于直接告诉了李显,“是上官舍人吧?”

“这种事情还能少了她?她掺和皇家的事太多了!”李隆基愤愤道。

李旦没有强烈的面部表情,整个人都很平淡:“三郎,你对她成见太深,她不是全如你想象的那样——”

“父亲!”李隆基并不愿意听起李旦反复提及她,“我们父子间不要总谈论一些不相干的人。”他的眼中闪过瞬间的落寞,随之被坚定取代,“前路漫漫,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132 久别重逢:拿回失去的一切

翠微宫是座行宫,建在青胜山上,距离京都最近,是皇家的避暑之地,但女皇并不常去,因此一年到头空置的时间居多,尽管如此,宫殿的格局和陈设仍是丝毫不敢有马虎,这次用来作为李显一家的暂居之所,用意十分明显,皇宫中奉命去教导和侍奉的人都十分谨慎,李显作为未来的储君,那是万万不能怠慢。

婉儿带着一行人马不停蹄赶了去,不料还是让李显先到了,他们比预期到的早,想来也是李显归心似箭,而随行之人不敢忤逆的缘由。

马车上,婉儿与孔嘉婉同乘,孔嘉婉是尚仪局尚仪,她的哥哥正是褒圣侯孔崇基,圣人孔子之后,可以想到平日里言行举止是何等的规矩,也因为如此,女皇特意差遣了她前来负责教习郡王县主礼仪。

孔尚仪内心难免忐忑,终于开口道:“内舍人,庐陵王远离京城已久,这教习之事怕是不容易。”

婉儿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将手中的书合上:“尚仪只需尽心尽力,至于郡王县主们有没有那个天赋,已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于是孔尚仪不再说话,口舌太多、畏难都不是该有的情绪,尽不了职责更是会令先祖蒙羞。

婉儿其实并不喜欢规行矩步的人,同样,孔尚仪对于离经叛道的女子也是心有抵触,可是说到离经叛道,谁能比得过女皇?孔嘉婉只能将想法都深深掩藏起来。

“皇太子册封之礼需要的东西繁多,我要一样样清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刚在翠微宫安顿下来,婉儿便打算开始办事。

身侧的内侍低声提示说:“内舍人是不是该去拜见庐陵王?”

婉儿面无表情:“这里需要你来安排吗?”

内侍顿时哑了。

其实他说得才是正经道理,婉儿岂能不知,只是这么多年没见,当年李显夫妇对她的怨恨不知是烟消云散了,还是积累得愈发深厚了?

孔尚仪早已带人去含风殿参拜过,这才合符礼法,她想,上官婉儿真是目中无人,办事也是毫无章法,究竟凭借的什么居于女官之首?

李显在殿内环视一周,也没见到婉儿,时隔多年,他一度怀疑婉儿是不是已经和他想象中的模样不一样了,因此他没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她来。

他当然没好意思询问,一直都在唯唯诺诺生活,早已习惯了不去给任何人添麻烦,他至今还觉得如同幻梦一般,母皇那道传他回京的圣旨他起初还以为是催命符,吓得躲在房里连白绫都准备好了,若不是妻子韦氏及时制止,怕是已在见阎罗王的路上了。

韦氏说这便是苦尽甘来,这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李显木木的看着她,半晌才启动嘴唇:“可我从未想过还能回去。”

“你是皇子,这里不属于你,无论想或不想,都必须回去。你的母亲需要你,这天下需要你!”韦氏亢奋地回答。

李显沉默了再沉默,他真心觉得在房州就很好,可不敢对任何人说,他的子女得知要回京的消息,个个雀跃如小鸟,欢喜至极,尤其是最小的女儿李裹儿简直乐疯了,做梦都在咯吱咯吱地笑,孩子嘛,都向往京城的繁华和热闹,他理解,也愿意顺遂他们的心意。

他好像不是为自己而活,从来不是,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为了儿女。他是谁,他想做什么,他向往什么,不知从何时起,都变得丝毫不重要。

独自一人呆在殿前的台阶上,想起若干年前,那时六兄李贤还在世,薛绍也还活着,八弟李旦意气风发,他们一起并排坐在石阶上,没有太子、没有亲王、没有显贵,有的只是几个年纪相仿、趣味相投的少年郎,当然美人在侧,他的妹妹太平既蛮横又可爱,那个叫婉儿的侍女清丽脱俗、聪慧无比。

正在感叹着物是人非的无奈,有人默默在他身边坐下。

李显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声音变结巴了:“婉、婉、婉——儿——”他有些喜出望外,但还是克制住了。

“嗯,是我,殿下。”婉儿望着远方回答说。

“噢。”李显也跟着噢了一声,却没什么实际的含义。

“十五年了。”婉儿嘴角抽了抽,转头看向他。

这目光很细致,像是要看清他每一根夹杂在黑发中的银丝,他窘迫道:“我是不是老了很多?没法子再看了?”他不在意外表已经很长时间了,要不是到了翠微宫,有些消息灵通的王架赶来抢先拜见,他不会拾掇形象。

婉儿没有讨好他,说他风采不减当年之类的混话,只是淡淡答道:“是沧桑了些,不过正好,我们这个年纪,逐渐就要返璞归真了。”

多年劳心,李显脸上已有几道深深的皱纹,肤色也黯淡了许多,只是一双眼和鼻梁的高度,还同当年初见一样。

“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断断续续间接听过关于她的一些片段,有的很不堪,有的很招摇,也有些是无中生有的杜撰,不过他都选择不去相信。

“很好。”婉儿的回答听着就没有说服力。

李显苦笑一下:“好在哪里?她的身边如同炼狱。”

“没那么糟糕,更没那么可怕。殿下,你要对她有信心,更要为你的未来有信心。”

“对于我来说,是不是就像天下掉馅儿饼?一个落魄多年、畏首畏尾的皇子怎能担得起那样的大任?她是认真的吗?难道不是另一个圈套?”李显继续苦笑。

婉儿抬起衣袖,将额上的花黄擦拭掉,距离李显近了些:“你看看我这额头上,是个什么字?”

李显稍稍前倾,眯了眯眼,惊道:“她真的对你黥面了?”

“我犯了错,所以受了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是她的亲生儿子,代表着李唐皇族,你的血液里有着天生的尊贵,俯视天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其实很清楚,尤其这两年格外清楚,大周和李唐本就不可割裂,没有李唐,就没有大周,大周并不是真的姓武……”婉儿如是说,他们之间的交谈始终用一个“她”来指代女皇。

“你变了,婉儿。”李显心上阵阵绞痛,情不自禁伸手去触摸她额上的印记,却还是停了下来,“我也变了,你越变越好,而我大约是越来越让人失望。”

婉儿明白他已把自卑刻进了骨子里,她安慰不了,索性不去安慰。

他年轻气盛想挑起天下这幅担子的时候,有人嫌他碍眼,强行摘除,如今变得孱弱无力,却又将这千斤重担强压在他肩上,所有人都忽略了,连婉儿也忽略了——根本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只是打着为他好的幌子一再为他做出决定。

“对不起。”婉儿说,“对不起,我真的是帮凶。”

李显并不完全懂她的话,慌忙摇头:“不是这样,婉儿,你始终都很好,是我太偏执和愚蠢……”

……

风韵犹存的女人倚在殿门内侧,目不转睛看着台阶上的场景,真是好戏,一出久别重逢的好戏!

风风雨雨数十载,却仍抵不过心底那一缕月光,她有些酸楚,可是这不算什么,她韦香颂要某老死他乡,要某就要把失去的一切统统找补回来,上天怜悯给了她机会,这种小情小爱她才不要去理会,李显惦念着旧情人,那就让他去惦念,她只要母仪天下的身份。

“母亲,您在看什么?”李裹儿凑头过来,不解地问,待到看清之后,十分不屑问道:“那个老女人是谁?”

韦氏在她鼻尖上一戳:“你说谁老?”

李裹儿委屈巴巴回答:“母亲,我又没说你。”

“她叫上官婉儿,与我差不多年纪,说她老,便是说我。”韦氏冷冷的声音和这山间的晚风一样。

李裹儿眼睛一亮:“她就是上官舍人啊?”关于婉儿的八卦,她自小偷偷听过不少,几兄妹间也常常会谈论起。

“看着也不怎么样啊!”美丽的少女很不服气,她的印象里,上官婉儿该是一个如同狐狸精的角色,可坐在她父亲身边的女人有种很出众的气质。

看了看母亲复杂又失落的神情,笑道:“比起母亲您,真是差远了,不过这个时候她为何独自和父亲呆在一起?”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定是知道父亲以后要做皇帝,专门跑来巴结的,这些女人,真是庸俗!”摇着韦氏的胳膊,又撒娇说:“父亲心里只有母亲您,由着她们作妖吧!”

韦氏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轻轻将她搂在怀里:“裹儿,回宫后你可要收敛些脾气,你的祖母不好惹,要学着讨她欢心,知道吗?”

李裹儿撅噘嘴:“她又不喜欢我们,还把我们害得那么惨,尤其是我,月份不到就出生了,哪个郡主公主像我一样可怜,生在那么个荒山野地里,别人锦衣玉食,我可是连包袱都没有!”

见女儿又提起这桩往事,韦氏又愧疚又难过,抚摸着她的头说:“好裹儿,这次我们回来就是来讨债的,你是金枝玉叶,你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你想要的、你失去的,母亲都会给你!”

李裹儿这才心满意足,沉浸在无限的向往中:“我想要的很多很多很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不对,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说完是看似天真无邪的甜甜一笑。

133 孺子难教:重新划分新的阵营

不出所料,孔尚仪这趟差事确实难办,皇室的宗族子弟即便流落在外多年,仍旧不是好伺候的主,加上李显的儿女们这些年自由散漫惯了,受不得过分的拘束和细致的规矩,偏偏又少了些涵养、不好教化,不过永泰县主李仙惠倒是个例外,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都是名门贵女的风范。

婉儿时常会去亲自查看孔尚仪教导宫中礼仪的进展,这回远远一看,露出笑脸来:“今天总算是人到齐了,没有头疼脑热告假的。”身旁随行的宫女掩着嘴:“内舍人,您是说安乐县主吧?她可是庐陵王的掌上明珠,奴婢们真真得罪不起,她要是不高兴来,奴婢们又不能绑着她吧?”

“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瞧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这是女皇交代的,是圣旨!”

“可那些都是未来的公主殿下、后宫娘娘,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能怎样?”宫女委屈得很,说的倒是大实话。

婉儿见她并未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接着说:“一码归一码,在这教习场上,负责教导之人便是最大,管她公主也好,寻常女子也罢,若是基本的礼仪都不能用心去学习,将来进了宫丢的可是皇家的脸面,女皇也不会为她们开脱。”

话音刚刚落,就听得吵吵闹闹的一片。

“出了什么事?”婉儿循着声响看去,只见一名少女挑着眉正在冲孔尚仪比划着什么。

“走,我们近前去看看。”

宫女点点头,紧随其后。

待到走到跟前,这才听清楚了原由。

“……孔尚仪,你是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我李裹儿从来都是这样走路说话,也从来没人说过不妥,为何一定要按照你的方式,怎么走不是走,怎么说不是说……我看这几日孔尚仪不过是刻意为难,是想给我们姐妹立个下马威,还是想彰显你们孔家出身的优越感?普天之下,仿佛只有你们圣人之后的儿女才是人中龙凤,你是这样盘算的吗?”一个“人中龙凤”可是给人扣了顶危险的高帽子。

眼前的少女咄咄逼人,不过十几岁,一张脸明艳得比口中的不敬之词还要过分。

孔尚仪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那些一套套的道理只能说给明理的人,像是现在这样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李裹儿言语占了上风,得意得很,眉眼扫在周围人的头顶上,嘴角的笑肆意绽放,想着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哪有训练走个步子一走半个时辰的?敢情这些年众位姐妹是走路都不会!

她近旁有位女子拉了她的衣袖一把,即便带有愠怒,声音仍旧不失温和:“裹儿,别瞎闹,我知道你昨晚没休息好,可是也不能迁怒在孔尚仪身上,孔尚仪为了我们姐妹操了不少心,你还这般误会她,传到宫里,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皇祖母要是知道了又要发愁了,想着这子孙怎么这样不省心!”话里隐含的分量是极重了。

说话的这女子比裹儿年长些,同样有一张好看的脸,只是偏素淡,想来便是永泰县主李仙惠了。

“仙惠姐姐,要不是你非得拉着我来,今天我才不凑这个热闹。”李裹儿气鼓鼓说,她虽莽撞,但并不痴傻,这时明显有所收敛。

“诸位县主、贵主必然是累了,不妨先休息片刻,这里有种清茶,最是去乏。”婉儿的话是对孔尚仪说的,但目光却凝视在这两名少女身上。

孔尚仪见有人出面打圆场,而且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赶紧说:“内舍人说得是,这天气不好,县主们难免郁闷,况且这教习单调枯燥,是需要舒缓舒缓了。”说完顺着婉儿的意思吩咐人去备茶。

李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只觉得好笑,对着面前简单装扮但自带威严的女官道:“我认得你,上官婉儿,祖母身边最为器重的奴婢!”

语气中带着挑衅和不恭。

婉儿笑笑,似在夸奖:“安乐县主果然是个爽利的性子,也不知这份爽利随了谁,据我所知,县主的父王是内敛谦逊的性情,县主耳濡目染,难道不曾学到其中精髓?最近这翠微宫实在热闹,但凡整出点儿动静,立马长出翅膀飞了出去,就怕被人添油加醋,县主人还未到,不尊师道的名声便先到了。”

李裹儿没想到她堂堂一个县主居然会被人当面拆台,可婉儿的话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带了威慑力,可嘴上还是不服软:“别打着我皇祖母的旗号狐假虎威,孰轻孰重皇祖母还分得清,不会容许外人来离间!”

“够了!裹儿!”李仙惠有些怒了,冲着婉儿和孔尚仪一一行礼后,平复声音说:“我这个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偏偏又好强任性得很,还请尚仪和内舍人多多包涵!我替她在这里赔不是了!”

“姐——”李裹儿还想说什么,忍了忍,咬着唇。

“永泰县主言重了,方才安乐县主说得对,你们是主,我们是仆,哪有主人对仆人道歉的,这下该轮到我和孔尚仪诚惶诚恐了。”说完与孔尚仪对望了一眼,话归话,都是地位尊崇的女官,不会真的伏低做小。

“那我们先告辞了。”李仙惠带着众县主及李显女眷行了礼,用的都是女子之间见面的礼仪。婉儿是皇家的奴婢不假,可这头号女官的位置即使许多朝臣见了也要敬让三分,作为还未得势的皇室成员实在不该摆那些谱。

到了这个程度,也算相互给了对方台阶下,县主们都散了开去,婉儿这才注意到其中有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模样中等,属于不说话便没有存在感的类型。

“她是谁?”

“内舍人是说,长宁县主?”孔尚仪不确定道。

婉儿回答:“是。”

孔尚仪评价了一句:“是个中规中矩的姑娘。”

“那李裹儿呢?”婉儿故意问。

孔尚仪无可奈何摇摇头:“裹儿这个孩子资性聪慧,容貌美艳,无奈骄横任性,若不加以约束管制,日后必然如同脱缰野马……”

“她不是说了吗?口口声声的皇祖母,她们才是宫里的主人。”婉儿看看孔尚仪那张焦虑不安的脸,笑道:“你就甭操心了!不是还有棵苗子不错吗?”

孔尚仪会意:“永泰县主真是既识大体,又有仪态,他日风华也是旁人难及。”

“那也是有你这位好师傅!”婉儿打趣她说,“怎么觉得你像是算命的半仙?一个个的未来都似乎被你提前参透了……”

孔尚仪微窘:“内舍人莫要再笑话我了,今日被安乐这样一闹,我的威信怕是更难立起来了,这桩差事真是不该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喉中涌出,好一会儿缓过来才说:“我年纪老大不小了,也该找机会出宫了,不像内舍人你,你才是属于皇宫的!”

“尚仪的意思是婉儿若是离了宫廷,就毫无用武之地了?看来我真是别无长处!”婉儿不过是戏谑之语。

孔尚仪却有些惊慌:“不,我是说——”想了又想,却不知道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婉儿替她说:“因为宫城中的权术之争是我所追逐的,除却勾心斗角,我便找不到趣味。”

孔尚仪很尴尬:“我其实很佩服你。”

“我也很羡慕你。”婉儿显得十分礼貌,笑吟吟道,心底却是万种滋味。

翠微宫建在山间,夜里尤其凉,初来的几日婉儿总在夜间醒来,寒意入骨,她也愈发清醒,李显回宫后局势又要出现巨变,阵营将重新划分,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本来一直就难以分辨,如今又要费一番思虑了,所谓思虑伤神,她是深有体会。

次日大早婉儿便在虫鸣鸟啼中醒来,伸一伸懒腰,有人急急来报,说是魏王武承嗣病情加重、不容乐观,婉儿想了想问道:“这回魏王府怕是不会有人前来拜谒庐陵王吧?”

那人摇头否认:“没有的事!魏王世子今天便到。”

这让婉儿稍稍惊讶了一下,武承嗣还真是千方百计为后人铺路,想必也是知道自个儿声名狼藉,若是撒手而去,子孙后代怕是要失去荫庇。

“这是着急抱大树来了。”有个伺候的宫人悄声笑道。

婉儿笑着斥责:“休要胡言乱语。”但任谁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翠微宫多少年没这般光景了,这回全托庐陵王殿下的福。”有人又说,乐滋滋的。

“不过也是奇怪,前来的王架都是——”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婉儿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是想说前来拜见的都是武姓王,为何不见庐陵王同宗族诸王的踪迹?

原因并不方便在众人面前解释,婉儿肃了肃神情:“一大早你们叽叽喳喳的话真是比窗外的雀鸟还要多!是不是觉得离了洛阳宫便自由了?那些规矩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这才有所觉醒闭了嘴,开始专注各司其职,屋子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134 重返京城:盟友越多越好

婉儿用过早膳后有散步消食的习惯,如今在山里,恍然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摆脱了侍从,独自走在林间弯弯折折的小路上,她突然就理解了当初师傅林秀梧坚持退隐的心志,都说她上官婉儿聪慧绝伦,可是真正有智慧的人才懂得退出,激流勇进说到底终究是件危险的事。

这样一思虑,婉儿开始自嘲,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看上去机敏的人,越是容易犯迟钝。

正自省之时,上空有东西噗嗤噗嗤扑扇个不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脚畔。定睛一看,是一只受伤挣扎的飞鸟,背部插着一支羽箭。

四下张望着,只见不远处跑过来两名戎装少年,待到人影近了,婉儿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李显之子邵王李重润。

“邵王殿下。”婉儿笑笑敛衽。

“内舍人。”李重润抱了抱拳。

见他背着弓箭,婉儿问:“殿下好身手!这大约是殿下的猎物吧?”

李重润摆摆手,“可不一定,我与武兄同射,还不知是谁射中的?”

婉儿心思一活,武兄?

视线投在李重润身后之人上,同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想必这位便是南阳王殿下?”

少年同样抱拳,声音清朗:“内舍人好,我是武延基。”

见他丝毫没有架子,婉儿感到小小的意外,印象中许多人都说魏王世子骄横,今日一见,似乎传言不可尽信。

“殿下何时到的?”婉儿又开口。

“其实昨晚就到了,只是太晚,便没有打扰,宿在山下农户家里。”武延基不紧不慢道。

李重润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催促说:“我们去看看那鸟儿,正好内舍人在此,可以做个见证。”

“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李兄居然还要找见证?”武延基笑道。

“此言差矣,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既然我们事先有约定,便要依约行事。”

“李兄的话这样听来也不无道理,那就请内舍人居中而判。”武延基冲着婉儿拱拱手。

婉儿见着他二人初见便能称兄道弟,想必是一见如故,年轻人兴味相投、身份相当,本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他们一个姓李,一个姓武,若是真心相交,怕是未来会有风波。

李重润弯腰将猎物拾起,抑制不住的兴奋:“快看,是只会变脸的鸟!”

这话一下子吸引了武延基和婉儿:“什么变脸鸟?”凑上去细细察看,原来这鸟整个头部有多种颜色,若是将羽毛换着不同方向捋一捋,颜色搭配也会各不相同,因此李重润才会即兴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还真是神奇!”武延基一面用手去抚摸,一面叹道。

婉儿惋惜道:“可惜了,不知被你们谁射伤了,看这伤势,也是没得救。”

本来两个少年都想抢功,这时转变了话风,都不承认是自己射中的了。

婉儿好笑:“你们啊!我看你们的箭都有标记,待我查看一下便知道了。”

李重润听了这话,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早看到了,这箭是我的。”

武延基如释重负:“太好了!”

三人顿时都笑了。

婉儿无意识扫了李重润一眼,来翠微宫这些时日,她也见过他好几次,可是像今日这样近距离却是头一回,和她的妹妹李裹儿一样,李重润长得也极其像她的母亲韦氏,不过韦氏艳丽,李重润清雅,明明轮廓都是差不多,可其中却有着天差地别。

李重润意识到被打量了,脸微微一红,却也装作不知:“事到如今,我只有将这鸟羽给妹妹们做个毽子玩了。”

武延基很感兴趣:“李兄还会做这个?”

“那有何难?不瞒武兄和内舍人,我们兄妹曾有段时间帮着母亲做过许多毽子,还有竹隆,灯花之类……”少年眼里有淡淡的哀愁。

武延基不明所以:“做那些干什么?难不成还能拿来卖钱?”

“正是。”李重润淡淡道。

武延基“啊”了一声,顿时后悔。

婉儿忙说:“正好,邵王殿下若是得空,教教我们,想来也是打发时间的一桩趣事,还能动手又动脑。”

武延基也跟着附和:“对对对!我父王总是训斥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李重润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会尴尬,内心充满了感激:“好,那就一言为定!”说罢,将今天射猎的战利品搭在背囊上,抬手转身时,腰间露出一块鱼戏莲的羊脂玉佩来,因为造型极其别致,婉儿便多看了两眼。

回殿的路上,几人又闲聊了一些家常,婉儿这才找到机会向南阳王武延基询问了魏王的病情,武延基回答得很委婉,只是庄重的神情似乎暗示了一切。

“父王好强,心病难医。”武延基倒是丝毫不避讳。

李重润闷声不语。

婉儿迅速转移话题:“邵王殿下,另外几位殿下怎么没一道来打猎?”

“重俊和重茂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哪里能跟着我一起胡闹?”李重润回答。

除了李重润,李显另有两子,不过都不是韦氏所出,李重俊是个大个子,却木讷羞涩,李重茂相貌平平,亦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

“武兄,回到京城后你可要常常来找我。”李重润对着武延基反复强调。

武延基不敷衍:“那是一定的。”

“要是有机会,我介绍我姐姐给你认识。”李重润又说。

武延基像是想起什么,心情放晴了些:“好呀,你还有个妹妹,听说是个辣椒一样的脾气。”

“裹儿从小就这样,武兄就莫要笑话了,不过我姐姐仙惠绝不比你们京城任何一位大家小姐差。”李重润嘴角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看来这三姐弟感情甚笃。

“久闻永泰县主美名。”武延基其实了解得并不多,但李重润的话他是相信的。

接着又是数日操劳,距离庐陵王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显时而欣喜,时而忐忑,紧张得彻夜难眠,还好这种情绪逐渐平缓了下来,回京的路上,他刻意显出威仪来,倒也糊弄了不少人。身侧的韦氏忍住笑:“这模样还真是好气派!一看就是天潢贵胄!”她今日用心打扮过,衣饰华美耀眼。

李显谦逊得很:“哪里是我的气派?全是亏得着这仪仗。”

“人靠衣装马靠鞍。”韦氏淡淡道,“此番回去,殿下便是万人之上了,想想这人生的际遇真是既残酷又奇怪,不过我可没功夫去伤感,这些年该做未做、想做未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要一件件慢慢去做。一想到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我就觉得幸运,上天没有亏待我。”

李显颇有感触:“香颂,这些年委屈你了!往后我们好好过,荣华富贵任由你采撷,我会尽我所能弥补你和孩子们。”

韦氏用怪怪的目光望着他,说了句似乎并不满意的话:“四周都是围观的人群,我们还是端坐着的好。”

李显张张嘴却又合上,妻子的心思他并非不知,只是时隔多年,皇宫之中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吗?弄不好和七哥一样,又是一个新的傀儡!母亲的雷霆手段令他不寒而栗。

仪仗队伍很长,意在营造声势,故而行走得也不快,好几日后才到皇城,一到城门,早有朝臣在此跪候。依例叩拜相见后,李显便要入宫去见女皇。

母子十余载未见,生疏了不少,彼此都被对方现在的容颜惊到了。

犹如陌生人之间嘘寒问暖之后,武曌传召了李显的儿女,或许是隔代亲的缘故,气氛终于热乎些了。

李显夫妇看着女皇拉着几个孩子的手满眼爱怜,脸上都浮现出欣慰之色。

就在次日,武曌下了旨,立李显为皇太子,李旦被复封为相王,有人说这就叫水围着山转,转来转去还是会回到原点。

重做太子,入主东宫,李显更多的是惶恐,他极度依赖着妻子和儿女,只要他们欢心,他便把内心所有的焦灼都藏匿起来,摆出理所当然的架势来安家人的心。

韦氏又一次穿上了太子妃的礼服,令她得意的是这些年身材还保持得不错,这身礼服上了身仍旧不显臃肿,她在长镜面前左顾右看,直到完全满足了才在梳妆台前坐下。

岁月本就不饶人,她在房州多年又是备受磨难,如今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尤其深刻,肌肤虽然细腻,但光泽感大不如以前,韦氏摸着联深深叹气,一个女人最害怕的莫过于不能与衰老抗衡,眼看着青丝变为白发,这种无可奈何难以排解,可是这时她突然就想起上官婉儿来,婉儿并不比她年轻多少,可容颜几乎未有改变,尤其那乌油油的头发晃得人眼睛疼,真是可恶至极!

对着铜镜,韦氏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可她不再和当年一样,至少表面上,她要学着收敛、学着示弱,在这个孤掌难鸣的地方,她需要盟友,越多越好,一定不能再让当年的事件重演,她的野心膨胀得厉害,头脑却开窍了。

那么不妨就从她最介意、最厌恶的上官婉儿开始。

135 皇室联姻:所谓的天作之合

回宫后,婉儿时常被会太子妃召见,一开始她以为韦氏无非就是变着花样为难她,可是几次过后,婉儿察觉了,韦氏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回她甚至抓着婉儿的手腕,恳切无比地说:“婉儿,韦姐我老了,你看看这脸上的褶子,这趟回宫全是仰仗女皇天恩,我只想做好本分,踏踏实实生活,护着丈夫和儿女,可是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在房州呆了那么多年,京城早就没有我们落脚的地儿了,就像这宫里,人人看着都很恭顺,可是又有几个真正把我们当做主人?搞不好心里还在想,这些从乡下来的,穿着绫罗绸缎也不像贵族……我一个乡野村妇被轻视怠慢倒也没什么,可是我的夫君,他身上流淌着最正宗的大唐李氏血脉,还有我的儿女,他们一脉相承,这种尊贵不容置疑,我要捍卫他们!”

婉儿明白有一种人舌灿莲花,但心如蛇蝎,于是并不急于敞开心扉:“太子妃殿下,您多虑了!宫人都很敬重您的贤德和魄力,奴婢相信,未来您一定可以母仪天下,享尽荣光!”

韦氏眼中一沉,话却依旧不疾不徐:“可我们毕竟离开皇宫太久了,对这里的人和事都过于陌生,因此凡事都要仰仗上官舍人,请你不计前嫌,帮帮我们。”说到最后像是在低声哀求。

“奴婢一定在职责范围内尽心尽力。”婉儿不愿与她多说,但这话未必是客套,她与李显有特殊的渊源,发自心底也十分喜爱李显的几个儿女,尤其是仙惠和重润。

韦氏幽幽地说:“看在太子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你的份上,就冲这份故人之间的情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婉儿笑了笑,既然一切都在不言中,你又何苦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李显还朝之后没多久,魏王武承嗣病逝,武李两家的矛盾愈加明显,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形下,武延基和李重润这对年轻人抛弃了权位斗争,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婉儿从这奇迹中看到了希望,同样女皇武曌也有了新的主意。

为了缓和武李两家的矛盾,女皇准备在两家之间联姻,可她不是月老,不知道这鸳鸯谱该怎样去点才合适,想着婉儿素日与小辈们亲近,或许从中看出了端倪。

面对女皇的征询,婉儿略一思考便给出了答案:“回陛下,奴婢以为可将永泰公主仙惠许配给继魏王武延基,将安乐公主裹儿许配给梁王次子高阳王武崇训。”

女皇豁然:“这倒是真合适,这几个孩子模样好,出身也好,各方面都相当,姻缘之事最怕的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婉儿你说的可真是天作之合!”言语中难掩兴奋。

婉儿自然不敢居功,站在旁人的角度,她点出的两对绝对算得上郎才女貌的璧人,然而感情的事情如鱼饮水,只有当事人最有发言权,看着相配却未必契合。

此时女皇突发感慨:“这众多孙辈之中,我最喜爱的便是重润和仙惠,但愿他们不要让我失望!”

“皇太孙殿下和永泰公主风仪非凡,堪称皇家表率,可继魏王和高阳王同样器宇轩昂,陛下可不能偏心。”婉儿笑着,表面听来是抱打不平,实则是在安抚女皇。

女皇心上高兴了,点点头:“当然,我武家的儿郎也出众得很,没有平庸之辈。李家的女儿,武家的郎君,可谓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婉儿奉承道:“陛下英明!”

女皇叹口气:“可惜我的重润,平心而论,武姓宗族女子中就没有配得上重润的,我即便再有私心,也不能耽误了他!如今重润贵为皇太孙,他的亲事需要慎重了又慎重,婉儿替我掌掌眼,平日多留心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儿,有那品貌出众的多加观察……”

“陛下放心,奴婢定当留意。”话刚说完,婉儿突然想起在梁王府邸见到的武云初,那明艳的少女可是丝毫不逊色于李仙惠和李裹儿。

正欲开口,隐隐又觉不甚妥当,便将这想法搁置了,笑着又说“陛下对皇太孙殿下的宠爱真是到了极致!”

女皇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重润这般好,我不宠他宠谁!”

隔着帘子,武曌和婉儿的对话被张氏兄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武李联姻已成定局,婉儿趁着去拜见永泰公主的时机,委婉向她暗示与武延基的婚事,李仙惠一脸的羞涩,话也不多,只是反复强调着一切都凭父母和女皇做主,婉儿从她暧昧的态度中读懂了隐藏的欢喜,果然不假,李仙惠和武延基怕是早就心有灵犀,这才松了口气,总算做了一桩成人之美之事。

想着也该去安乐公主那里透个口风,摸摸态度,于是婉儿起身告退,正要离开之时,永泰公主的侍女领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这名女子身段优美,模样端庄,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叫人看着十分舒心,这份没有攻击性的美感染力很强,婉儿不禁看了又看。

“裴锦,你来的正巧,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见见内舍人吗?这位便是。”李仙惠见了她,心情明媚,招了招手。

女子拜了公主,连忙又朝婉儿拜了拜,平缓着说:“裴锦见过内舍人!久仰内舍人大名!”

婉儿回了礼,问道:“今日与裴小姐是初见,以前行走宫中怎么不曾见过?”

传来李仙惠轻轻柔柔的声音:“内舍人,她是母妃最近刚刚给我选的陪读,是国子监丞裴粹的女儿。”

“原来是裴府千金。”婉儿应和了一句,目光仍聚在裴锦身上,“裴小姐可是家中长女?”

裴锦微微一笑:“有一弟一妹,都是一母同胞。”

她明白婉儿问话的真实意图,因而用巧妙的方式做了回答。

婉儿见她聪慧,好感又多出几分,既然是嫡出的女儿,不妨再问问是否有婚配。

“请恕我冒昧,裴小姐可有婚约在身?”

裴锦微微愣了愣,压了压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提亲的人不少,但父母一直不允。”

“裴大人心性极高,必然是想为小姐求一段好的姻缘,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小姐这样的人才,值得最好的。”婉儿笑意中似有深意。

李仙惠笑了:“我也是这样同裴小姐讲的。”

裴锦有些羞燥:“哎呀,说得我好像十分恨嫁似的!”

屋内的人都笑了起来。

婉儿见眼前的女子眉眼弯弯,感叹今日一行真是大有收货,眼光随意扫过,见裴锦腰际佩着一块玉佩,羊脂白玉,只是隐没在下裙的百褶中,看不清具体的细节,不过单是那玉透出的光泽足以说明它的品质。

几人寒暄了一阵,婉儿离开李仙惠住处前往安乐公主李裹儿居住的醉霞阁。

李裹儿向来傲慢,如今身为公主,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婉儿,慵懒的打着呵欠说:“内舍人来的不是时候,本公主乏了,要歇会儿。”

婉儿似笑非笑:“这个点儿公主是歇午觉还是晚觉?可是身体不舒爽?”

安乐呸了一声,阴阴一笑:“你是在咒我呢?”

“不敢,奴婢关心公主而已,毕竟大喜在即,请公主保重玉体。”

“什么大喜?!”安乐有些暴躁,雪白的肌肤上泛起浓深的红晕,不是娇羞,而是恼怒。她的婚事已从母亲韦氏那里旁敲侧击得到过一些暗示,可身在京城的武氏子弟她都见过,并不中意其中任何一个,母亲却要求她一定要从武姓中挑选,母女俩几次因此而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喜从而来,当然了,对于内舍人来说,能光明正大的嫁人确确实实是件喜事,可是我同你们这些深宫寂寞的人不一样,我有资格、也有能力选择想要的生活和人。”安乐大言不惭地说。

比这难听的话婉儿听过很多,自然不去计较,“公主,武李联姻本就不是单个人的事情,这是女皇的圣旨,说白了,个人的意愿并不是最重要。公主若是执意要冲动任性,赔上的恐怕是整个家族的荣光,太子殿下才回京没多久,这样的局面任凭谁也不想看到。不过公主若是已经有人意中人,不妨说出来,奴婢愿意为公主从中斡旋。”

安乐嘴角抽了抽,道理她全都明白,只是不甘心被摆布,她颓然地摇了摇头:“本公主并没有相中谁,只是不满意罢了。”

“高阳王殿下少年英才,公主不妨试着去接触下。”婉儿不想强人所难,只得善意提醒了一句。

“果然是武崇训!”安乐冷冷一笑,带着讥诮,“就知道你们会为我选他!我们看着很相配吗?你终日在女皇耳边做碎碎念,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吧?内舍人自己情路坎坷,是不是特别乐意看到旁人姻缘不睦?”

婉儿枉做小人,讨不到好,却被倒打一耙:“公主稍安勿躁,沉下心来想一想,若是目前还有更好的方法,女皇会亲自过问和操心小辈的婚事吗?公主年岁还小,太子、太子妃至于如此急迫吗?既然有着皇家公主的身份,自然会有一些牺牲。”

“别总拿皇祖母压我。”安乐嘴上依旧强硬,但她不傻,信奉的同样是利益至上。

态度软化了一些,可她仍是无理取闹:“若是想让我嫁给武崇训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内舍人既然要得这说服之功,他日便得由我差遣、替我办成一桩大事!”拿眼勾了勾,又笑道,“不过这桩事情我现在心中没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事,总之以后的日子那么长,还怕遇不到棘手的?”

婉儿固然不愿被人要挟,可想着还是先应付下来,要是让安乐不知深浅闹出什么波澜来,影响的可是武李两家剑拔弩张的大局。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就这样说好了。其实公主不妨想想你的姑母太平,这些年,她与驸马的相处之道。”婉儿适时将话收回。

安乐明白这是点到为止,微微流露出不屑,“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好的赖的,统统会学。”

136 隔墙有耳:跳支胡旋舞又如何

宫中素来喜好举办各种名头的饮宴,如今李显还朝后,频率愈发高,且大都是皇家的年轻人一手操办,老一辈开始逐渐淡出,武李两家的宗室子弟年华正好,劲头正足,借着饮宴的名义聚会娱乐也算趣事。

可这回相邀的帖子到了武延基手中,他却有些犹豫了,因为相邀之人不是别人,而是与他有过节的张昌宗。思来想去,武延基去见了李重润,恰好李重润也收到了同样内容的帖子,也在举棋不定之中,两人一合计,彼此壮了胆,顿时重重的顾虑消失殆尽。

“他张昌宗还能吃人不成?武兄,你我兄弟何必惧怕他?论身份,我们可比他尊贵许多,他们算什么?说到底是不入流的。”李重润想当然地说,本来还有些话他想一同说出来,这张五郎和张六郎他早就看不过眼了。

武延基小声提醒道:“李兄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你也太过警觉了!”李重润嗤笑一声,“我这王府中人难道还向着他们不成?”

“皇太孙殿下,话虽如此,这二人在洛阳可是只手通天,女皇对他们可以说得上的是言听计从。”武延基不无忧虑,又说:“你回宫时日还短,许多的事情不在情理之中,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我后悔当时逞一时之快结下了这个冤家。”

李重润叹了叹,还是点了点头,却没继续说开,邀了武延基去饮酒,仿佛烦心的事情都只是庸人自扰。

张昌宗设宴的地方在秋水阁,落在湖畔最好的位置,这湖在规模上虽不能与长安大明宫中的太液池相比,但韵致十足,要精巧许多,想当初凿这湖时,女皇特准一切按照他的喜好来办,为此张昌宗得意了很久,宫中之人也逐渐把此处当做了张氏兄弟的专属之地。

张氏兄弟在自己的地盘举办宴会,既是一种招摇,又是一种告诫,加上邀请的大都是武李两家,无形中给众人敲了警钟——可别忘了宫中还有他们兄弟的一席之地,不要以为大周最显赫的人非武即李,张姓同样不可小觑。

众人依约纷纷落座,觥筹交错、歌舞丝竹,好不惬意。

几巡酒过后,有人微有醉意,笑着冲张昌宗喊:“邺国公,可还有什么更有趣新奇一些的?也让大伙儿沾沾您的光图个乐子。”李重润本在独饮,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只觉这人痞气十足,不似善类。

张昌宗淡笑抿了抿唇,看似并不计较这唐突,“好!我倒是有个提议,不过不知道是否能助兴?若是助兴不成,反倒要扫了在座各位的兴致!”

酒桌上立即有人迎合:“国公请讲,我等好奇得很,今日不就是要尽兴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张昌宗依然淡笑不止,目光绕了一圈,最后锁定在武延基身上,笑意蔓延着:“不知继魏王能否献一支胡旋舞?”

武延基闻言,脸一红,吞吐着回答:“对不住,张国公,这个我真不会。”

张昌宗笑着摇摇头,对着众人勾了勾嘴角:“我就说嘛,继魏王见外得很,深藏不露,不肯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不不不!”武延基赶紧摆手,对周遭解释说:“诸位,诸位,我打小就肢体不协调,五音也不全,是唱也不能唱,舞也不能舞……”

“继魏王过谦了!都是同胞兄弟,你弟弟武延秀多才多艺,做长兄的却什么也不会,这说不过去,我不信,你们各位信吗?”张昌宗调笑着,发问道。

自然不少人跟声,连连发出质疑。

场面一时间很尴尬,武延基涨红了脸,就知道此行不是那么简单,张昌宗必然是睚眦必报。

李重润正想起身为好友说几句公道话,张昌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乘机又说:“淮阳王武延秀奉命前去突厥处理和亲事宜,听说因为惹怒了默啜可汗被扣下了,归期不定。继魏王若是连基本的突厥风俗都不知不懂,等到淮阳王他日返京,你们兄弟怕是要有隔阂了。我可是听说这胡旋舞武延秀在突厥没少跳,都是大场合!说来也是给我大周长脸,继魏王若是疏于此艺,未免可惜!要知道下回我可是打算保荐继魏王前去突厥……”

武延基来之前已经反复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形都要克制和忍耐,可此刻怒意冲天,压都压不下去,李重润见状,使劲拉了一把他,起身斟满了一杯酒,勉强笑了笑:“邺国公这是说笑了,继魏王与我姐姐永泰公主已有婚约,这是女皇亲赐的姻缘,国公莫不是忘了?再说这胡旋舞转得让人头晕,我们看着也头晕,倒不如这样,今日随行我带了一名乐伎,尤其擅长吹埙,当然,诸位若是嫌弃埙色太过古拙,她也学了一些天竺舞,同是异域风情,天竺之舞倒是更有看头,不知诸位是否有兴致?”

李重润毕竟是皇太孙,他的话任谁都要给些面子,张昌宗同身侧之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道:“皇太孙殿下有心了!”

李重润立即吩咐乐伎下场准备,在这个空当,武三思适时而出,他今日是同儿子武崇训一道来的,也算得上长辈,为了挽回武家的颜面,他刻意去给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敬酒:“太子、太子妃,往后我们可就是亲家了,还望彼此照应,守望相助!”

李显对武三思没有好印象,可他性格温吞,不愿得罪人,与武三思碰了碰杯:“这是自然,我家裹儿劳烦梁王了。这个丫头没有规矩,请多多担待一些。”

武崇训得了父亲的眼色,紧跟着回声:“太子殿下,您请放心,小王绝对不会亏待公主,她以往喜欢怎么生活,往后依然如故,我绝不限制她。”

韦氏看着未来的女婿,心中欢喜异常,双眼随之转换到武三思身上,只觉他身姿伟岸、气度不凡,不自觉笑了:“看看,这高阳王多会说话,梁王可真是教子有方。”

李显不擅言辞,呵呵了两声。

武三思却捕捉到机会,面向韦氏,笑容满面:“都是一家人,这些客套虚礼能免则免,不知可否约个时间聚聚,也好商量一下犬子与安乐公主的婚事,有些细节我断然不好自作主张,还请太子妃殿下指点!”

韦氏媚眼如丝,托腮说:“今日是张国公的宴会,我们的私事改日再详谈,不过是去东宫好,还是去梁王您的府上适宜呢?”

“全看太子妃如何方便。”武三思在这热辣的注视下坦然得很。

李显神思大条:“香颂,这件事情你全权做主,你和梁王做决定好了,不必问我。”

“太子公务繁忙,妾身多谢分担也是好的。”韦氏对着武三思又是嫣然一笑。

武三思没料想到会有这意外的收获,这使得他格外留意了韦氏,徐娘半老,一颦一笑虽世故,但也不到庸脂俗粉的地步,还算有风情的女人。

乐伎上了场,妖娆异常,舞步摇曳,众人啧啧。

武延基谢过李重润,可心底窝火无处发泄,找了个借口离了席。

李重润怕他想不开,后脚便跟了去。

两人到了湖边一偏僻处,武延基愤然跺脚:“区区一个面首,也敢以国公自居,简直是男儿中的耻辱,成天躲在女人裙摆下使阴招,也不嫌害臊!”

李重润四下望了望:“武兄平日冷静,此刻怎么不淡定了?上回你还劝导我要谨言慎行,今日还是忍下这口气的好。”

“李兄,这张昌宗宴会所言用心何其恶毒,他不光是在贬损我武氏一族,顺带还嘲弄了你们李家。”武延基愤意难消。

“这是什么缘故?”李重润并未意识出其中玄机,“武兄为何这么说?”

“他故意提起阿史那默啜前来天朝求亲的事情,女皇有意让延秀去娶突厥公主,可那默啜出言不逊,说什么‘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儿邪’……李兄,我提这事没什么别的意思,张氏兄弟轻慢我武家,可也未必待见你们李家,他说起这桩涉及到我们两家的旧事,难道没有挑拨离间的用心?”

李重润心往下一沉:“武兄,你不要与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他们兄弟倚仗的是女皇,我们既然惹不起,那就躲着,我相信蛰伏不是懦弱认输,而是智慧。”

武延基越想越气,口中咒骂道:“真恨不能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李重润又一次四下张望:“别说了!继续回去喝酒,你我离席有一阵了,难免让人生疑,可怜我们一个堂堂的皇太孙,一个承袭爵位的郡王,竟仰人鼻息到这种地步!”

武延基苦笑一下:“这天下怕是由不得你我。说句不好听的,李兄,即便你的父亲身为储君,也是有名无实,说话的分量还不如张氏兄弟重,所以他们才嚣张跋扈,说到底,都是女皇偏爱他们,冷落了亲人!”

英气勃发的少年目光变得凝重,良久不语。武延基有些懊恼说的话太过直接,拍了拍李重润的肩膀,无奈道:“走吧!只当一切没发生过,没心没肺才能过得舒心。”

待到二人走远,从一堵宫墙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方才他可是亲耳听到了有人要对张国公不利,正愁着没机会去亲近孝敬国公,眼下可好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137 咄咄逼人:有些人一辈子没人娶

入夜,小内监便屁颠屁颠跑去了张氏兄弟的住所。一见张氏兄弟,立即跪伏在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很是伤心。

张昌宗一见稀奇了,笑道:“不是说有要事禀报?我们可没闲空欣赏你的苦情大戏。”

内监用衣袖在脸上胡乱一抹,颤动着说:“二位国公,有歹人想要加害你们!”话音刚落,又是泣不成声。

张易之极度不耐烦:“得了!有话就说,要是再嚎一声,我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这威胁管用,假哭声立马止住了,换了副大义凛然的态度:“小人只是忍不住的伤心,一想到这宫中居然还有人想对二位国公不利,小人就感到人心险恶,为二位国公鸣不平!”

张昌宗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兄长,催促道:“说正题!”

这内监于是添油加醋将白日偷听到的武延基和李重润的对话细细叙述了一遍,尤其是重点强调了武延基要将他们碎尸万段那句。

“不过一句气话,你也当真?”张昌宗听完就笑了,嘲弄道:“这武延基真是没出息,没城府,我不过是耍了耍了他,他就按不住性子了!”

张易之冷着声,对前来通风报信的内监说:“你的功劳我们兄弟记下了,你且退下,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眼睛再放亮些,爪子也锋利些。”

跪在地上的内监年纪不大,但长了一副老相,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张昌宗猛然大笑:“五哥,你怎么把他说得像条狗似的!”

不想内监立马接过话去:“小人就是两位国公养的一条狗!能为国公效力,小的三生有幸!”

见惯了谄媚的人,这般没脸没皮的还是少见,张氏兄弟都暗自好笑,只是张昌宗表现在了脸上,张易之不动声色,他从袖中掏出一枚金锭子,往地面上一抛,“赏给你的!”

那人欢天喜地,将金锭子捡了起来,放在掌心摸了又摸,凑在胸膛处,又拜了拜:“多谢国公!”这才心满意足退了出去。

“五哥,这人真滑稽!”张昌宗有些回味,不屑道。

“是吗?”张易之反问他,“我倒是觉得你我兄弟更滑稽些。”

张昌宗一愣,蹙眉道:“谁敢笑话我们?”

“谁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自然是不敢,可是背地里呢?他们心里呢?就拿李重润和武延基来说,在我们面前不也是彬彬有礼,可是方才你也听到了,他们对我们兄弟可是恨之入骨!”张易之神情极其淡。

张昌宗不知是在安慰谁:“别想那么多!不过是逞能的话,谁还不会说?我倒是想看看,谁又有这个能耐?在女皇的庇护下,谁敢动我们一下?”

“短视!”张易之大声斥责道,将面前的矮凳踢翻在地,“你这脑子这些年是退化了吗?他们今日是不能把你我怎样,可别忘了,李重润什么身份!他可是皇太孙!知道什么是皇太孙吧?李显若是登基,这个你心里看不上的人就是将来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说什么受人庇护,女皇什么年纪了,她能庇护你我一辈子?!真是目光短浅如同村妇!”

张昌宗脸色煞白,见兄长动怒,句句都像鞭子一样在心坎上抽打,不禁寒了声:“按照兄长的逻辑,你我兄弟怕是好日子不多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单单容不下你我!我们到底妨碍他们什么了?”

张易之哼了一声:“问的都是蠢话!你我备受女皇青睐,这最大的恩宠也是最大的祸患,求人不如求己,我们该学会如何自救。”

“五哥,你说怎么办,我什么都听你的。”张昌宗保证说,“我不信,这么多年的根基会像浮萍一样,我不会手软,更不会心软,无论是谁,只要对我们不利,统统杀无赦!”

“那就趁着女皇还在,把那些潜在的敌人除了去,免得后患无穷!”张易之的话越说越飘忽,眼神却杀气愈来愈盛。

张昌宗还从未见过兄长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只觉脊背发凉,一阵冷风吹过,竟打了个哆嗦。

眼见着永泰和安乐的婚期将至,宫中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婉儿被这种氛围感染着,心上也欢欣,就在花园拐角处,她与尚服局邢尚服碰了个满怀,邢尚服连忙致歉:“对不住了,内舍人,我琢磨着心事,不想失礼了。”

婉儿见她满脸愁容,摇头说:“这没什么,不过我看尚服心事满满的样子,可是为了二位公主大婚之事而苦恼?”

邢尚服点头:“内舍人一猜就中,我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伺候了这许多年,头一遭感到无助。”

“邢尚服不妨将这难事说出来,这世上总归没有打不破的僵局。”婉儿开导说。

“事情是这样的……”邢尚服坦诚说出困窘所在,原来这根源来自安乐公主,她平时百般刁难也就罢了,可是临近婚期居然要求尚服局置办出一条百鸟裙,要求采集百种羽毛,织成百鸟图案,还要求在阳光和阴影中呈现不同的颜色,时间本就紧迫,这异想天开的任务实在是难以完成,邢尚服不得已质疑了几句,岂料安乐居然以此为借口,扬言若不能满足她的心愿,她便要悔婚。

“内舍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婉儿心知这是安乐公主对婚事不满故意找茬,于是笑着对邢尚服说:“不过一件羽衣而已,辛苦一下绣娘们连夜赶制,做得惊喜绚烂一些即可,我能担保届时公主一定满意。”

邢尚服半信半疑,事关生死,她又问:“内舍人可有把握?”

婉儿安抚道:“放心去办,公主的话不是圣旨,她左右不了这桩联姻,不过是拿下面的人出出气罢了,百鸟裙只是她整出的花样,她自己也清楚,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益州进献的碧罗裙精美异常,不妨置办给公主做嫁妆,她定然满足。此事我去说与女皇,尚服请放宽心。”

邢尚服眉头舒展开了,如释重负,躬身行礼道:“多谢内舍人指点,您的恩德我无以为报!”

婉儿礼貌性笑笑,回应说:“同在宫中当差,都是为皇家办事,本就不分彼此。”

邢尚服又是一通感激的话,这反而叫婉儿有些不自在了,“我顺道正好要去安乐公主处一看,尚服先忙着。”

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婉儿便临时换了行程,索性真去公主住处一趟,她也想知道公主的近况。

来到阁中,却不见安乐的身影,甚至连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看见,婉儿心中正奇怪着,听到内室里有男女嬉笑的声音,定神一听,那声音熟悉得很。

婉儿整个人瞬间如同被冰霜包围了。

男人温柔道:“……你这般容貌,到时穿上这件,既雍容又高雅,我脸上也有光……”

“你脸上有什么光?若真是给人长脸,那也是长的东宫的脸,我家李显的脸……”女人娇嗔着回答。

“这话就无情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亲家,都是一家人嘛,说什么两家话?”

“说得真好听,既然是一家人,那你说说看,往后怎么做才更像一家人……可别说一套做一套,那我可真是透心凉。”

“……怎么会?我怎么忍心,来,让我摸摸看,心现在是不是热乎的?”

“……你讨厌,真烦……小心叫裹儿进来撞见,你这人,哎哎哎,怎么不听说的——”女人的笑声克制着,但依然是花枝乱颤的节奏。

……

再也听不下去,婉儿愤然转身,真是不敢去想,武三思居然和韦氏一拍即合,光天化日下这般亲热,若这就是他所说的各攀高枝,若这就是他的志气,婉儿真是无话可说。

如同口中飞进一个苍蝇般恶心,婉儿出了公主阁楼,在胸口处拍了拍才顺过气来。旧情难忘,可自甘堕落更令人痛心。

这时有个娇俏却并不友好的声音传进耳中:“这不是内舍人吗?怎么,一副斗败的鸡样,可是被我母后的威仪震慑住了?”

婉儿也不看她,见礼道:“见过安乐公主。”

安乐不打算息事宁人,她一向喜好火上浇油:“对了!我未来的公公也在里面,内舍人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毕竟你那几档破事,谁不知道?我在房州的时候可就听说了,不过你也莫要心中不舒坦,说到魅力,你确实不如我母亲,差别嘛,也不是很大,一个天下,一个地下而已,可惜有些人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还是什么花季少女,讨人喜欢得很!”说完咯吱咯吱笑了开来。

婉儿回敬说:“公主真是天真无邪爱说笑,但这些话听着不像是一位尊贵的公主所说,倒是像少不经事的民间稚女所言,当然了,公主能保有这份质朴之心,也是难能可贵!奴婢人老珠黄,自是不懂少女心事,惟愿公主事事顺遂,嫁得如意郎君,幸福相守到白头!”

安乐公主再也笑不出,这上官婉儿实在是可恶,明明知道武崇训并非良配,还要在此冷嘲热讽,不过她不能表现出心中的不甘不愿:“借内舍人吉言!你不必担心,我命好得很,保管日日都是快乐无忧!一个驸马若是不中意,我还可以再嫁,总比一辈子没人肯娶好太多!”

138 彼时年少:莫负好时光

安乐的声响不小,这惊动了室内不规矩的人,韦氏和武三思稍事整理,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人前都是道貌岸然庄重的模样。

婉儿不经意与武三思对上一眼,旋即闪开。

这躲不过韦氏的眼睛,心上一涩,但面上装得十分大度和体面:“原来是内舍人来了,不好意思,方才没注意到,裹儿的婚事还有不少要与梁王商讨的地方,如此冷落了内舍人,真是愧疚!”

婉儿一一行礼:“太子妃殿下安好!梁王殿下安好!”

武三思内心并不宁静,这种情形下与婉儿见面,他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硬是不敢开口说话。

韦氏大为不满,干笑道:“梁王,我与裹儿有话要说,今日便不招待了,也巧,内舍人在这里,我想你大约有话要对她讲,不打扰二位了。”拉着安乐的手,头也不回又进了房。

只剩下武三思和婉儿两人,总要有个先开口的,婉儿不愿听他说些纠结的话,起了头:“好久不见,殿下看着红光满面,必然是高枕无忧!”细细一听,带着讽刺的意味。

武三思清楚韦氏的用意,不过是希望他与婉儿断得更彻底,做个利落的决断,横下心来,自顾自说着话:“江河里的水无法倒流,同一颗树,今年的树叶落了,明年新生的即便看着一样,也不再是同一棵。我是一个无法停滞的人,我不要光明磊落,更不要青史留名,只要没有去辜负,一切都有价值。”

好一番诗情画意、富有哲理的话!却是那般刺耳。

婉儿冷笑着回击:“我同样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也同样不可能流芳千古……你有你的野心,我有我的前程,不过我从不关心河流千回百转是否能汇入大海,更不关心花开花谢叶落归根。只因抒发情感于我而言是一种奢侈,我不像梁王一般有随心所欲的资本,只希望能活得从容些、再从容些。”

武三思心上的涟漪扩散开来,一连两问:“没人能再走进你的心了,是吗?也没人再值得你倾注情感了,是吗?”他也不明白事已至此,为何还是无法放下。

婉儿似笑非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准还会有人看上我这块跳板呢!”目光投在武三思脸颊上,跟把刀似的剜得人生疼。

武三思很想解释,却一言未发。解释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掩饰。

这种情形下,婉儿不便久留,屈膝行了礼,打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被突然叫住了:“婉儿,索性你再帮我一个忙,最后一个忙。”他的声音听上去全无底气。

婉儿冷冷道:“我为何要帮你?又能帮到你什么?里面那位太子妃娘娘才能帮到你。”

武三思想着既然已经在她心中一落千丈,便将这颜面全然不要了,变了强硬的音调:“待我说完,你自己斟酌这忙帮还是不帮。云初,你见过的,我想把她嫁给临淄王李隆基。”他不再绕来绕去消磨婉儿的耐性,直接明了说了出来。

婉儿千算万算不想是这样的请求,又好气又好笑:“梁王,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一来可以拉拢相王,二来你是在忌惮李隆基?”果然直指痛处。

武三思沉着声:“这儿郎不容小觑,不像李重润那般中看不中用,又有李重俊的刚毅、却无那股莽撞之气,我很赏识他,与我家云初正好匹配。”

“梁王,虽然有时我不屑你的为人,但是你的眼光,我却心存钦佩。这忙,我帮。”婉儿斩钉截铁道,这丝毫不曾留有情面的话彻底让两人站在了极端。

这下轮到武三思冷笑了:“其实你并不是在帮我。”

婉儿没有否认,回以冷笑:“是,若李旦父子不能与你交好,你必然会想尽办法去陷害他们,尤其是,你对隆基想必早已起了杀心,联姻是你的退路,也是他们的后路。你知道我会想尽办法保全他们,所以你为我提供了一条途径。谢谢你,三思。这世上,你最懂我。”

武三思微微仰面,眼角是无尽的愁:“可惜你最爱的从前不是我,以后更不会是我。”

“你不该是为情所困的人,也不是深情和长情的人,你有你的大事去做。我们可能还会站在对立面,不祈求你能手下留情,只希望不要斩尽杀绝,就当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婉儿说完,深深一拜,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冷静过后仔细一想,其实武云初和李隆基倒是合适,婉儿奇怪着为何之前竟然没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李隆基已到婚配之年,按理说婉儿应该上心,可是李氏子弟她关切了一大圈,独独忽略了他,是不在乎吗?断然不是,反而是太过在意,总想寻了最好的给他。

武云初那倾国倾城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不敢说是世上最好,可也差不多了,比她更美的并不多见。

阿瞒会中意她吗?婉儿有些心绪不宁,却强颜笑了笑:看来真是如同安乐所嘲弄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比较热衷于四处做媒。

这桩事情不立即去办怕是会烧心,片刻也不想费神去揣度各人的心思。

婉儿到了相王府,求见了李旦,李旦待她始终既亲近又客气,端上的茶没顾得上饮,婉儿便开口要见李隆基一面。

李旦听明来意,露出难色:“婉儿,非要亲自见不可吗?其实我可以代为转述。”

婉儿显得几分固执:“我想知道他的态度,最真实的。”

李旦静默了片刻,以非常的委婉的语气说:“三郎倨傲,年少无知,又叛逆得很,若是言语之中有失妥当,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李旦是担心李隆基会对婉儿不恭敬。

婉儿知道了原由,笑笑:“没关系,临淄王的脾气我还受得了,他对我有敌意不是一天两天,总要让他把话说了,不至于闷在心里,理不辨不明,我是很喜欢听他说话的。”

李旦深感难为情:“婉儿,不必在意这些小辈,都是初出茅庐的混小子,分不出好歹的。”又说,“三郎在园子里,我派人去叫他。”

刚要张口,婉儿表示不必,“还是我去见他比较妥当。”

“也好,你去看看他,也好知道他还是不是那个阿瞒。”李旦的话里藏着东西,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

婉儿忽然心上一动,她回忆起阿瞒小时候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跟着引路的婢女,婉儿来到李隆基正在作画的庭院里,婢女打算前去通报,婉儿却让她先回相王那边伺候着。

一个人默默站在曲折的回廊尽头,婉儿看着眼前的景象感触颇深。

时光荏苒,李隆基早已是翩翩少年,此时正提笔在画纸上游走,从流畅的笔锋来看,这画很是得心应手。

在他面前是一名美丽的侍女,浅笑倩兮,站在花簇之中,想必便是画中人了。

婉儿轻轻走到李隆基身后,她想看看这画还有多久能完成,她不愿侵扰他的雅兴,若是隆基见到自己,这份雅兴怕是顷刻间荡然无存。

李隆基身边侍候的人想要做出提醒婉儿的到来,也被她的眼神制止了。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比那花间供李隆基作画的女子还要安静。

他的手指修长,一笔一划都是既有规章,又有即兴发挥,很快,这幅画作便一气呵成。

不等身边的人叫好,李隆基拿起画来,左看右看,似乎并不满意,薄唇一勾,赋了一首诗。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婉儿慢慢回应着,犹如泉水叮咚:“玳瑁凝春,琉璃漾波,除非物外者,谁就此经过。”

“是你?”李隆基回头,清晰利落的下颌角一划而过,他微有惊讶,眼神中仿佛有着瞬间的惊喜,却又立即消失不见。

李隆基还是当年那个李隆基,阿瞒也还是那个阿瞒,眼神依旧澄澈,只是多了些清冷。

他冷着脸:“内舍人有何贵干?该不会就是为了来指点诗作?”

婉儿的表情同样很淡:“我确有一件大事想与临淄王商量。”

“什么样的大事?还要劳烦你亲自前来。”李隆基将画纸卷了起来,顺手投进旁边的竹筒里,做了个手势,挥退了在场所有人。

他的话里带着隐忍:“说罢,不要拐弯抹角,我听不懂。”

婉儿眸光黯了黯,却依然开口说:“为的是临淄王的婚事。”

“我父王尚且不操心,不知内舍人着急的什么?”李隆基负手而立,望着方才那侍女倚过的花簇。

“殿下为何不问问是谁家的姑娘?”婉儿提示说。

李隆基很直白:“我没有兴趣,何况内舍人极力要推荐的人怕是——让人不喜的。”

“可云初姑娘容姿顺丽,窈窕柔仪,人见人爱。”婉儿不甘心。

“果然。”李隆基变得愈发冷淡,只觉喉咙中升腾出一股痒意。

“果然是武家的好姑娘。”他不屑一顾道。

139 三方势力:相安无事只是表面

婉儿想着说句公允的话:“云初姓武不假,可这不是她可以选择的,就事论事,她很好。”

李隆基发出几声冷笑,“她没得选,可是我有,我就是去娶歌女舞姬,也好过和武家扯上这样的关联。”

“阿瞒,你何必这样固执!”婉儿痛心。

李隆基并不理会,相反在冷凝的声音里加了几分愤怒:“你明明知道我讨厌武家的人,尤其是武三思,为什么还要来这儿专门说这样的事情?我面上不会咒骂你,可你在我心上的分量却愈发轻了,很快就要像烟雾一样散去。”他有些难以掌握情绪,指尖没在掌中,“还有,不要再叫我阿瞒。”

婉儿低了头,想想话还是要柔缓地说:“殿下一直带着这香袋?”

那用各色金银丝线描了祥云和兰草的青色香袋,依然像许多年前一样别致典雅,那时李隆基还没出生,窦妃沉浸在即将成为人母的欣喜中。

李隆基掐在掌心的指甲陷得更深:“不要提不相干的!即便我母妃在世,她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

“可是她一定希望你的父王、还有你平平安安。”婉儿继续言明其中利害,“与武家联姻不失为一条保全你、保全你父王的捷径,听我一言,权当是忍辱负重,行吗?何况这位武姑娘美艳动人,你慢慢会欢喜的——”

李隆基打断她的话,逼问着:“我喜欢谁、讨厌谁,这是你能管得了的吗?你是我什么人!还由不得你来做主……我更不信,不与武家交好,我们父子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太荒诞了!这天下终究是姓李的,我为何要与他们一道同流合污?”他忽然转向婉儿,看着她,凌厉的眼光像是要把人看穿,“倒是内舍人你,这些年无论时局如何变幻,始终屹立不倒,想必已是深谙此中之道。上官舍人一向让小王另眼相看,可抱歉得很,小王学不来,亦不肯学……你可以凭借一个又一个男人保全自己,可我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和武姓女子联姻的地步。至于武云初,纵然她是瑶台仙女,在我眼中也没有半点儿存在感——因为姓武就是她最大的丑陋。”

李隆基对武姓一族的憎恨远远超出了婉儿的预想,更令她肝肠欲断的是,自己在他心中竟然是如此不堪。她还记得,曾经阿瞒是那样依恋她。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婉儿最终还是稳住了,她低声相劝:“殿下,别忘了如今处在权力之巅的人姓武。这些话你可以对我说,说一百遍一千遍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可是在外定要谨言慎行,我与你父亲相识已久,无论如何,我在一天,就要守护你们一天。我虽能力有限,可既然有这份心,我就不会轻易放弃。”

“阿瞒,我知道你早已不喜欢我这样唤你,可是今日却还是想这样叫你一声。我没能力成全你的梦想,可如果有一天我会成为你施展抱负的阻碍,请你拿起你的剑,毫不犹豫地斩掉我这根荆棘,我能为你做的,始终不多也不少,希望一切都恰到好处。”话中是至诚的情意,根本瞒不住。

李隆基感到眼前一片迷茫,灰蒙蒙的,他有些冷,若有一束光、一份热,他何至于如此?

“我约了薛崇简,恕不奉陪。”他在逃避,甚至有些惊惶,有些人和事他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面对。

武云初的婚事只能不了了之,武三思虽沮丧,却因意外得了韦妃的青睐,野心又开始膨胀起来。两对新婚夫妇则是各不相同的光景,武延基和李仙惠本就情意相投,婚后夫唱妇随、十分恩爱,但李裹儿夫妇则是一言难尽,武崇训出了名的花心,李裹儿又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两口子常常闹得鸡飞狗跳,偶尔人前装一装恩爱又过了头。

韦妃梅花二度,对于女儿的作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急于要弥补过往凋零的时光,终日沉浸在打扮中,妖冶的面容下很快便掩盖不住不安分的心,武三思出现得恰到好处,填充了她内心的空虚和寂寞。这两人眉来眼去,婉儿心中只觉李显是个可怜人,被最亲近的人如此蒙蔽,较之当年的懦弱,如今的他明明身居高位,竟忠厚得近乎无用。

李显对韦氏母女十分纵容便也罢了,至少这还是家事,可是他在面对母亲武曌时表现出的战战兢兢,在武三思等武姓领军人物面前一味谦让妥协,这让众多当初对他寄予厚望的朝臣大为寒心。

其实李显表面不说,但心思十分敏感,他的苦闷无从宣泄,没人肯充当他忠实的倾听者,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婉儿,因此不止一次,他请婉儿陪着他谈心,请求她来到自己身边,有时甚至冲口就说,他对她的情意始终都在,藏在心底压着,如今却感觉不妙,因为似乎要压不住了。

婉儿回避了李显的表白,承诺会尽力去帮他排解忧思,这并不是敷衍的话,在政务上婉儿确实为李显考虑了很多,她对李显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愧疚,不厌其烦提醒着他善待家人的同时更要保重自己。

“你现在是太子了,不仅仅只是韦妃的夫君、安乐的父亲,这天下,还有李氏的未来都要仰仗着你。”婉儿不止一次如是说。

李显痛苦地摇头,他的面色很苍白:“我知道自己,我担不起。年少时雄心勃勃,尚且不能承担……如今的我,即便头上戴着白珠九旒的衮冕,也只是空有一副饱经沧桑的躯壳而已。婉儿,其实我真的很害怕,这宫中但凡任何一个人都要比我强大,香颂强于我、太平强于我,婉儿你,也明显强于我……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深刻的剖白让婉儿愈发忧虑,失去的信念怕是再也找寻不回来了。

形势瞬息万变,张氏兄弟为了与武家、李家相抗衡,在女皇身上着实下了硬功夫,为了讨得武曌欢心,张易之新成立了奉宸府,从民间搜罗了许多美男子在其中,打着研习经典的幌子,终日纵情声色,朝中诸人皆敢怒不敢言。

就这样又过去了大半年,三方势力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从奉宸府里逃出一位异常俊秀的少年,他衣衫凌乱,蓬着头、带着伤,看上去十分狼狈。

可说来怪异,这少年别的地方不去,偏偏逃到了李重润的府外。

李重润正在花园里与武延基夫妇闲聊,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要为姐姐李仙惠腹中的孩子取名的事情。

“姐夫,你有想过吗?”李重润不再叫武延基“武兄”。

武延基笑了:“还早呢,不需要这般着急罢。”

李仙惠微微红着脸:“我偶尔想过,不过还没有想出满意的。”

“慢慢来,不过最好多想些备用的,男孩名和女孩儿名都要想一些,好名字不怕多,这个用不上,还有下一个、再下一个……”李重润开着玩笑。

这下武延基夫妇都不好意思了,武延基给了他一胳膊肘,面对李仙惠说:“你看看这个弟弟,自个儿还未婚,反而很老道的样子。”

李仙惠掩住嘴轻笑:“他就这德行!”

李重润还想辩驳几句,有侍者匆匆来传话,说是门外有人非要亲自面见皇太孙殿下。

“是何人?”李重润与武延基对视了一眼,沉下声音询问。

“不知,面相很陌生,以前不曾见过,不过这少年说有惊天的冤屈,要请皇太孙殿下做主!”

“申冤似乎不该来我这里,我这里又不是官衙。”李重润淡淡道。

侍者想了想:“那小人去回绝了他,不过——”欲言又止,似乎还有隐情。

武延基性急:“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

“是,继魏王殿下,这少年说他来自奉宸府,他的冤屈只有皇太孙殿下才能为他伸张正义!”话说得很小心。

李重润蹙眉:“奉宸府?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似是自言自语。

武延基将侍者挥退,对李仙惠说:“仙惠,你先进房休息一会儿,我陪着重润处理好这桩事情再去陪你。”

李仙惠犹豫了,但还是听从了丈夫的安排,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弟弟一眼。

“这人见还是不见?”待到李仙惠走远了,武延基面色凝住了,“必是大事,但必然与张氏兄弟脱不了关系,这是个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

李重润当机立断:“当然要接!我正想知道这奉宸府究竟龌龊到什么程度!张氏兄弟还想一手遮天不成?”

武延基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绊倒他们?”

李重润没肯定,但也没否认,叹口气淡笑:“咱们也听听新鲜事,长点见识,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武延基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清这不安的根源在哪里。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可是还有句话他们该知道。”李重润肃了声,“那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140 离间之计:苦情戏码正在上演

这有着女子般姣好面容的少年一见李重润就跪拜在地,李重润让他起身,他却如何也不肯,武延基稍感尴尬,于是步入正题命令少年陈述冤屈。

少年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着,有些发青的嘴角和褴褛的衣襟暗示着他的遭遇。

“小人原本是洛阳城内一名坊间乐师,被二张以各种手段胁迫入宫,说是进了宫依然从事与声乐有关的事务,可未曾想到奉宸府竟然是那样的地方,实在不堪入目……小的不甘不愿,多次被二张处以私刑,后来二张竟然以小人未过门的妻子为砝码,逼迫小人做一些难以启齿之事……小人不得已,只得忍辱偷生,可是前几日无意中听人说起,原来二张为了断绝我的心思和后路,早已偷偷将我那未婚妻谋害了,小人的父母因此大病一场,至今还在病榻上,怕是也要熬不过去了……”声音断断续续,数度哽咽。

李重润年少气盛,听后气愤不已,武延基同样既震惊又气愤。

“天子脚下居然会生出这样的龌龊!没想到这二张居然如此嚣张跋扈,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李重润恨恨道,一连发出两个“居然”。

前来伸冤的少年依旧垂着泪,不停地叩拜,前额撞击在砖面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听闻皇太孙殿下嫉恶如仇,为人正直慷慨,今日冒了生命危险逃离至此,还请殿下为小人做主,搭救小人于无边苦海……”

“这两个腌臜东西,不仅秽乱深宫,还如此残害无辜,逼良为——”武延基没收住口,差点儿就要继续说下去。

李重润情绪起伏较大,表现得很是激动:“为何不说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朗朗乾坤,还能让这些魑魅魍魉肆意妄为?什么国公,简直是我大周的耻辱!也怨皇祖母上了年岁,难免昏聩,竟然让这样的小人给蒙混了过去!皇祖母就不该让这些妖孽在皇宫内兴风作浪,毁了自身清誉、让后世嘲笑不说,这污点我们做晚辈的看着也实在别扭、难受!可惜皇祖母这般英明的奇女子,不该这样晚节不保……”

“皇太孙殿下!你别说了,消消火!”人前武延基改换了称呼,一面制止着,一面将声音放缓了些:“此事可大可小,就怕不是我们能管的,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二张在宫中的势力不可小觑!”

“皇祖母昏了头,看不清人,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更应当挺身而出为其正视听、清君侧!”李重润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质问着:“为何如此这般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延基,你何苦长他人志气!”

“皇太孙殿下,求您可怜可怜小人,求求您!小人一想到那无辜惨死的妻子就心痛得如万箭穿心……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都是您的子民啊!”少年适机又添了一把火,“您是我大周未来的希望,万民所敬仰的对象,小人虽然如蝼蚁一般卑微,死不足惜,可是小人也希望能够死得有价值一些,求皇太孙殿下成全!”

“延基,这事情我不知道就罢了,如今既然让我得知了,我就不能坐视不管,让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实在做不到!”李重润没等武延基应声,冲着依然跪在地上的人轻轻说,“你且起来,你的事我知情了,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武延基感到被轻视和小看了,声调猛然一高:“我难道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吗?无论皇太孙殿下怎么做,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你我荣辱与共!何况都是为了社稷,你我责无旁贷!”

来历不明的少年瞬间止住了眼泪,在抬头的那一刻露出不易察觉的阴鸷笑容:“多谢两位殿下大恩!小人粉身碎骨难以为报!”

安置好了这名少年,李重润和武延基陷入了烦恼之中,证人证言有了,可是要想这样就扳倒张氏兄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虽然一个贵为皇太孙,一个承继了武承嗣的王爵,可在张氏兄弟面前依然是势单力薄的,尤其是李重润,他回京时间还不长,根基很浅。

“我们需要找人帮忙。”武延基挠头说。

“去找谁?我的父王?”李重润十分清楚,他的父亲皇太子李显压根儿没有胆量参与任何有波折的事情,他蹙眉道:“若是可能的话,叔父相王和太平姑母能和我们站在一起那就好了。”

然而这只是美好的设想。

武延基当即摇头否定:“张氏兄弟正是太平公主保荐的,她会自己拆台吗?再说相王殿下,他明哲保身已久,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前功尽弃……重润,我们怕是孤掌难鸣,要不,还是不要去掺合了?”

两个年轻人这才觉察到了为难,然而李重润极其好面子,自我安慰说:“我去求见皇祖母,实话实话而已,大不了她老人家不高兴骂我一顿,也不会把我怎么着……可是若要我做那缩头乌龟,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何况方才我们是怎么应允那乐师的?要是出尔反尔,突然撒手不管,他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能这样!绝不能……”

讨论了很久也没有可行有效的方法,只是他二人做梦也想不到此时在女皇武曌面前上演的却是另一出截然相反的戏码。

张氏兄弟泪眼婆娑,一左一右跪在女皇身侧。

女皇奇了怪:“这是怎么呢?我的五郎和六郎,出什么事情了?”

张氏兄弟依然只是委屈巴巴地哭泣着,不肯说多话。

这让女皇愈发着急了,许诺道:“你们只管说,天大的事情还有我,我替你们撑着!谁与你们为难,就是同我过不去!我决不轻饶,不管是谁!”话说到这个份上,女皇也生出了怒意。

张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张易之率先开了口:“我们兄弟无话可说,只请陛下赐我们一死!此生能侍奉过陛下,我们兄弟死而无怨!求陛下恩赐!”

女皇脸色一下变了:“五郎,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样的傻话!我怎会要你们的性命?”她感到了揪心,人到暮年,孤独如影随形,张氏兄弟已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张昌宗也开口了:“陛下!您厚待我和五哥,这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怕是再也消受不起了。您虽然对我们兄弟万般包容,我们兄弟也一直谨小慎微,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视我们兄弟如眼中钉,无时无刻不想着除之而后快!我们兄弟生存得卑微、任凭人糟践本毫无干系,可是若是因为我们兄弟的缘故令陛下您被人歪曲诟病,那我们真是纵然百死也难辞其咎!”

张易之很满意六弟这番话,神情更加悲戚了一些:“正如六郎所言,我们兄弟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陛下您就不要多问了,否则又要变成我们兄弟离间陛下骨肉亲情了,这桩大罪我和六郎实在是再也承受不起!”

两兄弟齐齐叩首:“求陛下赐一死!”

女皇有种被人抽空了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我绝不会看着你们兄弟被人欺辱,我恕你们无罪,一五一十说来,难道大周天子还护不住身边人?我真要看看,那些幻想改天换地的人都安的什么心!他们的良心是不是被野狗吞噬了!”

张氏兄弟留下一段不长不短的空白,没人说话,也没人啜泣,这宁静却让人更为焦灼不安。

女皇枯瘦的手臂搭在张易之肩膀上:“五郎,你们也忍心弃我而去吗?还是说,你们从来就不相信我,对我没有付出半分真心?”

张易之诚惶诚恐回答:“陛下,您这可是天大的误解!在我们兄弟心里,您就是一切,就是全部,除了您,我们心中再也没有其他了,我们兄弟做的每一件事,无论好坏成败,都是为了您,只为了您!”

张昌宗附和:“您给予了我们一切,没有您,我们一无是处,我们的存在将会没有丝毫意义。”

女皇越来越容易被打动,睫毛轻轻颤着,另一只手抚上张昌宗的面颊,好一会儿才说:“我虽坐拥天下,可我也只有你们!我的肩颈和膝盖又酸疼起来,替我揉揉!”和缓的声音充满了温情。

张氏兄弟慢慢起了身,为女皇揉捏着。

“我们相依为命,所以还有什么不能说?”女皇又问。

张易之为难道:“可是事关皇太孙殿下,我们兄弟实在不敢。”

正在替女皇揉肩的张昌宗感到掌下剧烈一个战栗,他停止了动作,连粗气都不再喘。

“重润,你是说重润!”女皇感到了绝望。

“算了,只当它没发生过,六郎,你去把那少年打发走,给点银两他。”

“好。”张昌宗装模作样点点头,便要往外走。

女皇唤住他:“回来,六郎!”稍稍沉思,做了决断,“谁都不许走!我皇家的孩子更不能纵容!让他进来,我想听个究竟。”

张昌宗刻意显出进退两难来。

僵局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张易之叹口气:“罢了,六郎,叫他进来,毕竟他是唯一的证人,陛下有权知道全部。”

141 摧兰折玉: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少年此时已经换了装扮,素雅的长衫衬托着一张俊脸愈发精巧,与先前在李重润府中不同,他的唇色发红,像是涂了颜色,幸好李重润对他不设防,没费多大功夫,他便偷偷跑了回来。

觐见天颜非同小可,少年很慎重,那份沉稳与年龄并不相当。

女皇素来喜爱年轻的美男子,见了这少年,心上顿时柔软了,轻声细语说着话,似乎是担心他受到了惊吓。

少年受宠若惊,但使命加身,他还是能厘清轻重缓急,讨好女皇、博取圣宠本就不急于一时,何况张氏兄弟答应过他的好处,事成后必然能够兑现。

于是少年巧舌如簧,真假掺杂,将日间李重润和武延基的言论断章取义、刻意曲解,尤其是强调了李重润对女皇的不敬。

女皇脸色铁青着:“你可不能信口雌黄,知道污蔑皇太孙是什么罪吗?再说了,你怎么会平白无故去重润府上,他贵为皇太孙,怎会搭理你,还对你说出这些话?”

少年仰视着,真真是唇红齿白、一派天真的模样,他说辞很是坚定:“小人愿意为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承担责任,若是小人别有用心,请将小人乱棍打死!”

“回答陛下的问题,你为何会在皇太孙府上?”张易之怕他说漏了嘴,赶紧提醒说。

“禀告陛下,事情是这样的,小的前去皇太孙府本是想求一乐谱,不料太孙殿下一听小的是奉宸府的人,百般轻慢侮辱,甚至连两位国公一起嘲笑,更有甚者,竟对陛下出言不逊……”

“他都怎么说?”女皇心上重重一沉,声音变得格外尖厉。

“小的不敢复述。”少年肤色苍白,即便涂朱抹粉也掩盖不住本色。

女皇吐出一个字来,带着不容反驳的分量:“说!”

少年看了看张易之,张易之带了愠色:“望着我做什么,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实话实话就好,又不是让你冤枉人!”

少年闭了闭眼,鼓足勇气道:“太孙殿下和继魏王殿下他们说陛下终究只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妇人,老而昏聩、耽于享乐,设立奉宸府简直是一桩亘古未有的奇闻轶事,丢尽了皇家的颜面……这都不是最过分的,他们还背地骂您,说陛下您是——”话已至此,实在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女皇简直要炸了,强忍着:“他们骂我什么!”

少年哆嗦着嘴唇,从细弱的声音缓缓说:“他们说,说,说您是积世的老虔婆……小的该死,请陛下赎罪!”立即叩头谢罪。

张氏兄弟也跟着跪了下来:“请陛下息怒!”

女皇心口有着强烈的起伏,窝着一股火,无从宣泄。

张易之流着泪:“我们兄弟二人对陛下一片赤忱之心,日月可见,不过是以微薄之力想为陛下分忧,希望陛下在勤劳国事之余,能有一分清静和闲适,不料竟陷陛下于如此不堪的境地,我兄弟二人唯有一死,方能以证清白,弥补所犯的过失。”

张昌宗也跟着一道哭诉。

美人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美男同样如此。

女皇冷冷笑着,莫名让人生出恐怖:“你们何错之有?错的是我,我老糊涂了,还真以为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孰不知在这些不孝子弟的眼中,朕既没有长者的风范,又没有帝王的气度……他们装出一副恭敬谦卑、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子,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嘲讽我而已,我竟然看不出他们的抗争,小小的年纪、美好的皮囊,全部不过是矫情的伪饰,骨子里就带了他们李家一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优越感……他们唯一在意的,不过朕身下这张宝座而已,即便如此,在他们心中,朕依然是个贼吧,对,就是个贼,不是母亲,不是祖母,而是贼!”她的声音中透出浓深的悲愤,渐渐开始歇斯底里。

……

埋头处理了一整天的婉儿并不知道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入夜她去求见武曌,有几个问题十分棘手,她必须先去请示。

刚到门口便被张易之拦住了,婉儿愣了愣:“横国公,我有要紧的事。”

张易之笑笑,并不回答她的话,指一指天空:“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明天一定是个好晴天,可惜,晴天也会下雨,电闪雷鸣也不一定。上官舍人,明天记得带伞。若是忘了,我索性撑你一程,走不了多远,但记得不要回头。”

婉儿听得他的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国公这是在故弄玄虚?”

张易之承认:“玄之又玄,何须卖弄?”

见从他嘴里问不出任何实质的东西,婉儿有些心慌意乱,直觉告诉她将有大事发生,既然张易之执意不让她面见女皇,她必须有所警觉起来,匆忙与张易之道别,婉儿火速去打听了女皇一整日的行踪,包括去了哪里、见了些什么人,一反常态的是周遭所有人都是守口如瓶的态度,一通折腾下来竟全然没有收获,这更加佐证了必有惊天的大事发生——凡事张氏兄弟极力去怂恿的必然不是小事,牵涉的人也必然不是无足轻重之人。

这种恐怖和不安使得婉儿彻夜难眠,难道二张要对李旦或者太平出手,还是仍旧针对着新立的太子李显?

对于女皇武曌来说,这一夜同样枯坐无眠,她独自思虑了很多很多,想起自己刚刚入宫时,对太宗皇帝充满仰慕,太宗却对她并无情意,相反更加宠爱自己的好姐妹徐惠;她又想起和李治因为共同侍疾而相识,年少的李治对她情有独钟,她却待他始终有所保留;还想起儿子李弘和李贤,那都是她最爱最得意的儿子,可是下令杀掉他们的时候却丝毫没有犹豫,越是心爱、越是容不得瑕疵,她始终都是这样偏执,当年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女皇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外面的空气很清冷,她自演自言道:“我要告诉全天下人的人,提醒他们,我虽已迟暮,可心性和骄傲从未变过,我容不下背叛!”

次日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女皇的圣旨便已在宫中传遍了。

皇太孙李重润、继魏王武延基,大不敬,下令即刻绞杀。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传入太子府邸,李显才从噩梦中惊醒不久,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用力地掐了手臂一把,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噩梦!我一定还在噩梦中!”

身着白色单衣的韦氏先是感到天昏地暗,等完全反映过来,似乎要发疯发狂般,连外衣都顾不上去披,光着脚就要入宫去找女皇理论:“这疯婆子是吃错药了吗!”

李重润和武延基明明还未出手,甚至都闹不明白何以至此。

婉儿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请求见女皇,可女皇似乎早有准备,让通传的人告诉她,若是为了求情,先掂量一下自身的轻重,她不在乎宫中再多死一个人。

这前所未有的狠辣决断让婉儿明白一切已无回旋之地,这下她彻底明白了昨晚张易之说的那番话,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又立马去求见张易之兄弟,她从未那样哀求过人,在门外便请求他们高抬贵手,却被告知两位国公一早就去京郊泡温泉了。

斩断了所有的后路,可见这杀心是何等坚决。

婉儿顾不得悲戚仓皇,只得迅速赶到太子李显处,她所看到的是几近痴傻的李显和陷入疯癫之中的韦氏。

韦氏被下人牢牢抱住,无论她如何打骂都绝不松手。

“太子妃殿下,您不能去送死啊!”

连下人都懂的道理,韦氏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嘶吼着:“都滚开!”

血红的眼睛看到了赶来的婉儿,一阵阴森森的狂笑:“看看,看看,都是些来看我们热闹的!个个都巴不得我们死!那好,很好,我们就统统死给你们看,让你们看个痛快!”

婉儿的冷静看上去极其残忍无情,她用没有波澜的音调说:“事情已无回旋余地,请为皇太孙殿下准备后事!请太子和太子妃节哀顺变!”

韦氏肝肠欲断,咒骂声不绝于耳:“上官婉儿,你真是蛇蝎心肠!我纵然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等你死后,我们十八层地狱见!还有那老不死的臭婆子,心思歹毒枉为——”

婉儿见这形势若是收不住怕是会葬送整个太子府,抬起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韦氏被扇懵了,捂着半边发红的脸,说不出话来。

婉儿大声斥责道:“韦香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莫非你还想重蹈覆辙?重润和延基就是因为祸从口出,让人拿了把柄……现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府,多少双耳朵伸长了打算捕风捉影……你在房州历经各种磨难,足足忍耐了十五年,如今一天也忍不下去了吗?你要拉着整个太子府陪葬吗?你真以为女皇只是为了杀重润?重润身份尊贵不假,可是在这盘大局中,重润只是一个小角色、只是一只替罪羊,不过是用来检验李姓皇族忠诚度的试金石!我知道这样说很残酷,可你们从来都知道这宫中多得是残酷的事!你们如果还想活着,还想来日方长,那么就打碎了牙齿和着血统统吞到肚子里!收起你们那些强烈却无用的愤怒,任凭心底惊涛骇浪,面上也只能写满软弱无助,即刻去宫中认错,哪怕跪烂了你们的膝盖、哭瞎了你们的眼睛,也要让女皇相信你们的赤子之心……至于无辜妄送了性命的人,愿他们来世做个普通人,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142 内忧外患:怎会以夷狄之女为妻?

众人的泪溅落在地面上碎开来,却毫无声息。

李显早已没有眼泪,干涸的双眼犹如不见底的黑洞般,声音没有丝毫热度:“换朝服。婉儿说的对,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韦氏绝望的情绪里有了一丝光亮,她瘫坐下来,笑得十分难看:“重润,母亲不能亲自送你一程了,那条路上很冷,你一个人走得慢些。”

婉儿上前将韦氏扶了起来,朝周围吩咐道:“替太子妃殿下梳洗!”

换了和缓的语气,婉儿用尽力气去安慰李显夫妇。

最终,李显和韦氏听从了她的建议,可实际上,他们也别无选择。

女皇寝殿前,这对多灾多难的夫妻长跪不起,哭诉教子无方,请求原谅。

婉儿费力从中调解斡旋,加上张氏兄弟已经达到了出气的目的,女皇权衡了利弊,决定不再牵连他人,李显夫妇因此躲过一劫。

可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失去了最心爱的嫡长子,韦氏万念俱灰,成了一副苟延残喘的骨架。殊不知祸不单行,永泰公主李仙惠得知丈夫武延基遭遇不测,几天后小产血崩而亡。

儿子、女儿相继离开,李显夫妇的悲痛达到了极致,李裹儿终日陪伴在父母身边,看着以泪洗面、精神恍惚的母亲,反反复复听她说着一句话——“裹儿,我们现在只有你了。”

李裹儿心一横,搂住韦氏:“母亲,您要振作!我们都要振作!我们李家失去的实在太多,以后都要一一挣回来,那些亏欠过我们的人,一定要叫他们付出成倍的代价!否则何以告慰哥哥和姐姐的在天之灵!”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即便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也会慢慢淡化,这桩武李两家的悲剧渐渐不被人提及。

不久,李重俊被立为皇太孙。但因李重俊是李显侧室所生,一向不被韦氏和安乐所喜,如今叫他拣了这个大便宜,母女两人都恨得牙痒,李裹儿心中更是妒恨交加,几次三番对韦氏说正是这个扫把星将重润和仙惠克死了。对这无稽之谈,韦氏深信不疑,对李重俊的态度也愈发轻慢和憎恶。受到韦氏母女潜移默化的影响,李显也逐渐对李重俊变得冷漠。

李裹儿心性颇高,有了父母做后盾,哪管李重俊现在已是皇太孙的身份,她多次在公开场合有意无意挤兑和调笑李重润,甚至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他的幼年糗事。

李重俊回回都下不了台,面红耳赤,但依旧一再宽容退让,他的忍耐并没有得到对方的退让,相反令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

家宴依旧时常举行,表面上皇家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没人敢流露出对女皇的怨怼。

这日聚会,许多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都在场,酒过三巡之后,李裹儿冲着丈夫武崇训使了个眼色,武崇训会意起身,端起酒杯便走向李重俊,“皇太孙殿下,不知小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喝一杯?”

李重俊站了起来,很随和地说:“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来,你我畅饮一杯。”

酒杯刚到唇边,便听得李裹儿呵呵直笑:“驸马,既然重俊哥哥都这样说了,你们一定要喝个痛快,想想也是,重俊哥哥往日哪里被人这样看在眼里过,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说句玩笑话,小的时候,我们几兄妹都管重俊哥哥叫‘家奴’呢……”说完又是咯吱咯吱一阵清脆的笑。

席间好些人捂着嘴笑,还有些人憋着笑。

武崇训嘴角一挑:“还真是亲切的称呼!还是你们家和睦!不过小王想,重俊哥怎么会在意这些细节,英雄不问出处嘛!再说了,做你们李氏的‘家奴’又不丢人!”

李重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头臊得慌,感觉众人看他的目光含混飘忽,都是满满的蔑视和嘲弄。

他感到心酸:明明都是亲人,他们却这般羞辱于他,即便现在贵为皇太孙,也始终低人一等。扪心自问,他对李裹儿,对别的兄弟姐妹都是亲近忠厚的,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样不被接受和认同。

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着笑了笑:“我这个妹妹还是长不大,心直口快,实在天真!”

仰头便将一爵酒饮了个干干净净,不等人前来伺候斟酒,一连又自斟自饮了数杯。

心情很差,酒却很好,李重俊隐隐有些醉意,思虑着若是待会儿酒后失态,指不定会被李裹儿夫妇如何编排,于是寻了借口离了席。

走在岸边,水面上吹来的风让他打了个冷颤,脚下一滑,差点儿跌落在湖中,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李重俊惊魂未定,望一眼施救的人,心定了下来:“临淄王,原来是你。”

李隆基点点头,松了手:“皇太孙殿下为何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留意喝多了一些。”李重俊不想被看出窘迫来,强打着精神又解释,“今日聚会,我心情很好……”

李隆基自然看出其中名堂,他虽未参加今日的家宴,但是那帮宗室子弟在酒桌上捉弄李重俊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不用细想也能猜出几分。

“皇太孙殿下,若能忍常人不能忍,必然成就大事!”他没有拐弯抹角。

李重俊惊了一下:“临淄王什么意思?”

“正是殿下想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奢求。”

“可是既然在这个位置,难免被人觊觎和窥视,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李隆基提醒说。

李重俊长声一叹:“别人都说我幸运,可是这样的幸运真的会是件好事?”

“殿下谦和礼让本是美德,但是凡事都要因人而异,不能一味去逃避、去纵容,否则愈发助长某些人的嚣张气焰。”李隆基为他鸣不平。

李重俊有些纠结:“都是自家人,我又是兄长,让让也是应该的。”

李隆基虽对李重俊充满同情,但与此同时却又看清了他的资质和秉性,只能在心底哀其不幸。

因李重润和武延基无辜冤死,武李两家之间的联盟却出乎意料的愈加稳固了。

婉儿突然产生了一种胆战心惊的猜测,原来女皇杀死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最大用意竟然在此,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巩固威权,她是在转嫁矛盾,不惜让张氏兄弟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武李两家对二张已恨之入骨,按照婉儿对女皇的了解程度,她绝不会因为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便不加考证地杀死自己的至亲,想当初徐敬业在檄文中将她描述得那般不堪,她也没有半点怒气,相反还十分赏识其才华,就是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为何会做出那样荒唐无情的事?现在细细一想算是领悟了,只是后知后觉弥补不了早已造成的伤害。

这年入秋之后,突厥阿史那默啜可汗再次前来洛阳,这一回他明确要求李姓皇族做驸马,此时武延秀仍旧滞留在突厥,若是没有胆量和倚仗,默啜断然不敢冒失至此。

无论是李氏,还是武氏对此都十分气恼,他们在一致对外方面出奇保持着同步,女皇心中也不舒坦,这默啜可汗摆明了是来耀武扬威的,为了边境安宁,女皇只好认真去敷衍,因此专门召集了适龄的皇族子弟以供默啜挑选。

默啜的请求虽说无理,可是很多人都听过突厥几位公主的美名,尤其是一位叫耀珍的公主,人如其名,当真就是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自古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轻的宗室子弟难免也有萌动的心。

这场名为替突厥可汗接风的饮宴设在宿羽亭,一眼望去,全是皇家拔尖出众的人才。

筵席之上,默啜锐利的双眼犹如苍鹰一般在人群中扫视着,像是在寻找绝佳的猎物。

他喝不惯中原人的酒,嫌弃不够烈,也吃不惯这酒案上的菜肴,不能大快朵颐,始终显得那样小气,当然,他也看不上这些养尊处优、身形纤弱的贵族子弟,他们没一个能配得上耀珍,耀珍也绝不会心仪他们,就如另一个女儿,耀珍的妹妹一样,她们只倾慕真正的英豪,可惜——默啜眼角潮了潮,是他对不住自己逝去的女儿。

“想必这位便是皇太孙殿下了。”默啜眯了眯眼,似乎对李重俊十分感兴趣。

客观来说,李重俊并非在座之人中最优秀显眼的,他有一副忠厚的长相,身板也是结实的,没有那种世人备受推崇的清贵之气。

李重俊见他不怀好意,正色道:“重俊不才。”

默啜玩弄着手中的酒杯,摇摇头:“我看你很行,我很中意你,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做我突厥的驸马?”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堂堂大周的皇太孙、未来的皇太子,怎么会低下身段赘入外族?

这相当无礼,好几名宗室子弟按捺不住想要去声讨,这分明就是对大周的侮辱!

李重俊冷笑一声,以倨傲得几近莽撞的态度作出回应:“李姓宗室怎会以夷狄之女为妻?可汗想必是不懂我们的风俗,所谓不知者不为罪,我是不会同可汗计较的!”说完端起酒盏,冲着默啜举了一举。

143 神龙兵谏:将暮独之年的孤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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