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文集 - xp1024.com
《三毛文集》


作者简介

三毛本名陈平,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生,浙江省定海县人,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肄业曾留学欧洲,婚后定居西属撒哈拉沙漠迦纳利岛,并以当地的生活为背景,写出一连串脍炙人口的作品。一九八一年回台后,曾在文化大学任教,一九八四年辞去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重心。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去世,享年四十八岁。

她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她的作品也在全球的华人社会广为流传,在大陆也有广大的读者,生平著作和译作十分丰富。共有二十四种。

三毛英文名叫echo,三毛本是笔名,从三毛的《闹学记》序中只提及“三毛”二字中暗藏一个易经的卦。但又是什么玄机,就不得而知了。但三毛本人又曾说过:起初起此名,是因为这个名字很不起眼,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说自己写的东西很一般,只值三毛钱。

三毛于1943年3月26日(农历2月21日)生于四川重庆。幼年时期的三毛就表现对书本的爱好,5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期几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次坚实的基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1964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均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成绩优异。

1967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间,前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德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经验和语文进修上有很大助益。

1970年回国,受张其均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开,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6年的荷西重逢。

1973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她潜藏的写作华,并受当时《联合报》主编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

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1976年5月出版。

1979年9月3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回到台湾。

1981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14年的生活,在国内定居。同年1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千山走遍》,并作环岛演讲。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喜爱。

1984年,因健康关系,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1989后4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并专诚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了确夙愿。

199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尘》。

1991年1月4日清晨去世,享年48岁。

三毛作品全集

《撒哈拉的故事》1976年5月初版

《雨季不再来》1976年7月初版

本书可归纳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的写作,一种人类深思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奥秘等问题的写实.这些作品构成三毛生命的一个阶段,亦是日后成熟三毛的基石.

《稻草人手记》1977年6月初版

《哭泣的骆驼》1977年8月初版

《温柔的夜》1979年2月初版

《娃娃看天下(一)》1980年2月初版(译成)

《娃娃看天下(二)》1980年2月初版(译成)

季诺笔下的玛法达,跟玩伴菲力普、马诺林、苏珊娜、米盖、自由、吉他,他们的喜怒哀乐二十年来感动了成千上万的世界读者。作家三毛将他们带来中文世界,是一套感人的漫画。《娃娃看天下》出版至今畅销不绝,是你一能错过的一套感人漫画

《背影》1981年8月初版

《梦里花落知多少》1981年8月初版

《万水千山走遍》1982年5月初版

《兰屿之歌》1982年6月初版(译作)

《送你一匹马》1983年7月初版

《清泉故事》1984年3月初版

《倾城》1985年3月初版

《谈心》1985年3月初版

《随想》1985年3月初版

《刹那时光》1986年1月初版(译)

《三毛说书》1987年3月初版(有声书)

《我的宝贝》1987年7月初版

《流星雨》1987年7月初版(有声书)

《闹学记》1988年7月初版

《阅读大地》1989年7月初版(有声书)

《滚滚红尘》1990年12月初版(电影原著剧本)

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石头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拾荒梦

——永远的夏娃

在我的小学时代里,我个人最拿手的功课就是作文和美术。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的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的骂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来骂的一个。一星期里也只有两堂作文课是我太平的时间。也许老师对我的作文实在是有些欣赏,她常常忘了自己叫骂我时的种种可厌的名称,一上作文课,就会说:“三毛,快快写,写完了站起来朗诵。”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应该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下课时间还有多,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上低头改考卷,顺口就说:“三毛,站起来将你的作文念出来。”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的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念到这儿,老师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我一吓,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着受罚。

“什么文章嘛!你……”老师大吼一声。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我早已习惯了,可是在作文课上对我这样发脾气还是不太常有的。

“乱写!乱写!什么拾破烂的!将来要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念了,滚出去好了,对不对得起父母……。”老师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的喊。

“重写!别的同学可以下课。”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于是,我又写: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第二次作文缴上去,老师划了个大红叉,当然又丢下来叫重写。结果我只好胡乱写着:“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了十分感动,批了个甲,并且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改悼我内心坚强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我是拾着垃圾长大的,越拾越专门,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不了我。当初胡说的什么拯救天下万民的志愿是还给老师保存了。

说起来,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可以说是没有现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树叶一折当哨子,破毛笔管化点肥皂满天吹泡泡,五个小石子下棋,粉笔地上一画跳房子,粗竹筒开个细缝成了扑满,手指头上画小人脸,手帕一围就开唱布袋戏,筷子用橡皮筋绑绑紧可以当手枪……那么多迷疯了小孩子的花样都是不花钱的,说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学时顺手捡来的。

我制造的第一个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来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树枝,像滚铁环一样一面跑一面跟着前面逃的人追,树枝点到了谁谁就死,这个玩具明明不过是一枝树枝,可是我偏喜欢叫它“点人机”,那时我三岁,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础。

拾荒人的眼力绝对不是一天就培养得出来的,也不是如老师所说,拾荒就不必念书,干脆就可以滚出学校的。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送回家交给母亲,我便一人田间小径上慢吞吞的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藏可以拾它起来玩。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来也顶好不要成群结队,一个人玩玩跳跳捡捡,成绩总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慢慢养成,根本不必看着地下走路,眼角闲闲一飘,就知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这些学问,我在童年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的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的能够分辨体会了。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着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也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爱着它。

后来,发现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好木头上洗衣服,我将这块形状美丽的东西拾起来悄悄打量了一下,这真是宝物蒙尘,它完全像复活岛上那些竖立着的人脸石像,只是它更木头木脑一点。我将这块木头也换了过来,搬了一块空心砖给阿巴桑坐着,她因为我抢去她的椅子还大大的生了一场气。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东西。当时我的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当时的画室,赞不绝口,也有一些亲戚们来看了,直接了当的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这一句话总使我有些泄气,对于某些人,东西不照一般人的规矩用,就被称做假的。

我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这个老二,怪异的有拾废物的毛病,父亲常常开导我,要消费,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些道理我从小听到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荡荡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间不是一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地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丢弃的东西一草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里人就离开了,离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们将建筑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着。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过份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日子。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着,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了加纳利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的木拖车,有三分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一本淡绿封面,精装,写着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画着精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去西班牙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还有一块破了一个洞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代的陶瓮,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海底的东西,陶瓮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背影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低的劝慰着:“太太,回去吧!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说:“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将花环里缠着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的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土地下,长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执的沉默着,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的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的在道谢,根本没有在听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必须去面对的事情——:要去葬仪社结帐,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的盘算着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似非常的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升上来的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在镇上看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的指着我,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着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然的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不通,争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急的告诉我这件事,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道绕了多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着苦难,那样的年纪,怎么吃得消在烈日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着。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的走走。”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声调里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的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的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的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的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的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的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别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是会弄错的,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里想着,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着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

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着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着西班牙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窗外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爱抚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吃早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着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西班牙话,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着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着。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灵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着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不会放下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着。

“我拿着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着口袋上的字问人,自然有人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开车送过我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着。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拿着口袋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溅着她,我看见她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药性没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她不进来理我,她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呢,好像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时间也没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几个又不重的袋子。”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痛又来了,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住了痛的地方。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的双手,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去。

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父亲,母亲,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伤害了你们,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再也不伤你们了,这么守诺言的我,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们万里迢迢的飞去了北非,原来冥冥中又去保护了我,你们那双老硬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父亲,母亲,你们此时正在安睡,那么让我悄悄的尽情的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的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高原的百合花----玻利维亚记行

当飞机就要降落在世界最高的机场“埃阿尔多”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位欧洲旅客已经紧张的先向空中小姐要氧气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瘫在位子上的中年人,这时前面几排的一个日本人也开始不对劲,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便不出声了。

两个空中小姐捧着氧气瓶给他们呼吸,弄得全机的旅客都有些惶惶然。

我将自己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脸色苍白,话也不能说,两手冰冷的。

旁边一位来过拉巴斯的日本老先生一直握住我的手,替我拿一本薄书,口里温和的说:“不要怕,先不要就怕了嘛!”

其实我根本没有一丝惧怕,只是因为飞机下降,正在剧烈的晕机而已。

“到了之后慢慢走路,不要洗热水澡,不要吃太饱。更不可以喝酒,第二天就没有事了。”

“我不是—”

还没说完,那位日本老先生又加了一句:“不许讲话,省氧气!”

听他那麽吩咐,我先噗的笑了出来,便真的一句话也不讲了。

下机的时候,手提的东西全托给米夏,知道自己心脏不太好,便不逞强了。

海拔四千一百公尺的平原是我生平所面临最高的地势,在这,机场的跑道也比一般的长;因为空气的阻力不同了。

第一日上到这高原,尽可能一切放慢,我的步伐慢的如同散步,飞机上警察看的笑了起来。

玻利维亚,这南美的西藏,过去每当想起它来,心里总多了一分神秘的向往。

即使只在机场吧,那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呈现了不凡而极静的美。

入境的人很多,一些没事似的人去排队了,另一些大约如我,是第一次来,大半先坐着,不敢乱动。

对于一个旅客来说,一个国家的机场是否豪华其实并不是很重要的,查照的海关人员是不是办事快捷,态度亲不亲切,才是旅客对这国家最初步的印象。

玻利维亚的机场虽然不算太气派,可是无论在哪一方面,他们都给了旅客至诚的欢迎和周到,使人宾至如归。

旅客服务中心交给我的资料对我们来说仍是有些太贵,宾馆的一长列名单上,没有低于四美元一日的地方,有些更贵到一百美金左右一日了。

进城的公车说是没有的计程车可以与人合并一辆,收费非常合理合五毛美金一人。

坐上计程车还不知人去哪家旅馆,这已习惯了,心中并不慌张,开车的司机先生是最好的顾问,他们会带的。

司机先生不仅热心,同坐的三位玻利维亚人也是极好,他们替我们想出来的旅社,却因价格太低了,另人有些茫然。

“我可以付再高些的,最好有私人浴室。”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车子因找旅馆,绕了好几个弯,结果停在旧区女巫市场斜斜的街道边。

一看那地方风味如此浓烈的区域,先就喜欢了,下得旅馆来一看,又是好的,便留住了。

付车钱的时候,因为麻烦了司机,心中过意不去,多付了20%的小费。没有多少钱,那位司机先生感激的态度,又一次使人觉得这个国家的淳朴和忠厚。

放下了行李,先去街上摊子买古柯叶子治将发的高原病,知道这是逃不过的。

这些叶子在秘鲁的古斯各城其实我还有一大包没有用完的,只因害怕放在行李中带过境,海关当作毒品,因此便留下了。

古柯叶事实上并不是什麽毒品,可能一吨的叶子也提炼不出几公克的古柯因。

高原的居民将少数的几片拿来冲滚水喝,只是帮助呼吸而已。

旅馆的餐厅冲来了一大壶滚水,问他们多少钱,说是不收费的。

给送水的人一点小费,换来的又是连声道谢,这样的民风令人受宠若惊,好似是来受恩的一般叫人失措,不由得更加想回报他们。

这一路来,只要进入了参杂着印第安人血液的国家,总多了一份他们待人的忠厚善良。

厄瓜多尔亲如家人,秘鲁亦是一团和气,而今的玻利维亚,更是厚拙。

在这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高原国家里,只住着不到六百万的居民,这70%是印第安人,25%是西班牙本地人混血,5%是欧洲移民来的白种人。

玻利维亚是南美洲两个没有海港的国家之一,它的西部是秘鲁与智利,东北部与巴西交界,南边有阿根廷和巴拉圭。

在1879年以前,玻利维亚原先的领土本是一直延伸到太平洋的,因为一场争夺沙漠矿场的五年之战,那片沿海的土地被智利夺去,直到现在没能讨回来,虽然智利同意玻利维亚使用原先的一个海港,但是在意义和便利上便不相同了。

虽说拉巴斯是一般公认的世界最高的首都,事实上玻利维亚真正的首都却在另一个城市—苏克列。

只因外交使节团及政府部会都在拉巴斯办公,而苏克列只有最高法院仍在那开庭,普通都将拉巴斯当作了这个国家的都城。

初抵拉巴斯,除了呼吸不太顺畅之外,并没有过分的不适,加上以前厄瓜多尔及秘鲁高原的经验知道如何冲古柯茶并且服药,静躺两三个小时休息之后便没有事了。

女巫市场

没来玻利维亚之前,参考书中提到几次此地的巫术街,说是不能错过的。

没有想到自己的旅馆门外没有二十步便是那条著名的横街。

休息过了之后,赶快穿了厚衣服到街上去玩耍,高原的夏天,即使是正午,也穿一件薄毛衣,到了夜间便要再加一件了。

石板砌的街道斜斜的往城中心滑下去,好份欧式老城的情怀,却因当年西班牙人的进占南美远远的将这欧风一路建到另一个大洲来。

便在那些美丽的老建筑下面,放着一滩一滩的街头店铺,守摊子的嬷嬷们,披着丝制本色花拖着长流苏的披肩,穿着齐膝而多褶的大裙子,梳着双条粗辫子,一个个胖墩墩的在卖她们深信的巫术道具。

此地的印第安人,在衣着打扮上和厄瓜多尔及秘鲁又是不同,虽然粗看上去,好似头顶上的呢帽不变,其实细细分别,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文化了。

即使是语言吧,此地除了契川话之外,又多了一种阿伊玛惹,听上去极为温和的调子。

嬷嬷们卖石刻的手,脚,动物,也卖各色奇特种子,也有各色毛线,更有许多已经配好方的小瓶子,里面放着一些吉祥如意的物品。

为了使嬷嬷不厌烦我,先买了一排小动物的石刻说保佑家蓄平安的。

“这只干鸟呢?”我指着一只只干黑大眼睛的死动物问她们。

“不是鸟,是流产出来的小骆马——”卖东西的妇人笑了起来。

“治什麽病?叫谁来爱?还是旅行平安的?”

“都不是那些事情用的—”那个妇人又笑。

“你买了去,建房子时候将它埋了,运气会好。”她说。

“这些花花的毛线呢?”我又问。

“要配的,光毛线没有用的。”

那边摊子的地下便是一盘一盘配好的象菜一样的象征好运的东西。

摊子的生意不错,总有当地人来买些什麽。

“嬷嬷,这些东西灵吧?要不要找什麽人给念一念咒呢?”我看看自己买下的一个小瓶子里面用油泡着一大堆小东西,红红绿绿的,还有一条虫也在内。

“不必了,放在你左边的口袋里。好运就会来。”

这只是巫术嬷嬷讲的话,我不能相信这些,可是就是不敢将它放在右边口袋里去。

与其说这些五光十色的摊子是一份迷信,不如将它们视为一份珍贵的民俗和神话。

便在那个摊子上,我买下了一块石刻的老东西—此地人称她“班恰妈妈”的大地之母。

绕着“班恰妈妈”的是她的丈夫,一儿一女,一只山羊,一条蛇和一道道河流田园,都在一块汤碗般大的师块上活着。

据说这种大地之母的石刻,是应悄悄埋在家中土里的,每年她过生日的那一日,将她请出来,在石刻上浇香油供拜,再埋回地里去,这样大地之母一定保佑家宅家蓄的兴旺。

那样的摊子,每买一样小东西,都给人带来几分承诺,光是那份期许,付出的小钱就值得了。

在那无数次的散步里,我的巫术嬷嬷卖了金钱,幸福,爱情,健康,平安的每一个代表给我。

她们在做生意,我买下了一个人平生所有的愿望,比较之下,赚的人应当是我。

对于有着极深信仰的我,巫术其实并无可求,只是那份游戏的心情,民俗的欢喜,都在这些小摊子上得到了满足。

中美洲的巫术已不可求,只有在玻利维亚市场上看见他们公开售卖,觉得新鲜。

此地极有趣的是,在一个博物馆内,亦陈列了一个房间的“巫术陈列室”,里面的东西与街头售卖的相差无几,只解释的更清楚些。

在有关诅咒人的那些东西,博物馆内说的明白,至于我自己,与人没有那麽大的仇恨,避之不及,也无心去探问如何害人的事了。

欧鲁鲁的魔鬼

嘉年华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在秘鲁古城斯各的时候,交了一大群同为旅客的朋友,他们的下一站大半都是由边界进入巴西,去参加里约热内卢的嘉年华会狂欢。

几个旅行的人一再拉我去巴西,说是那样的盛会错过不得,终生要遗憾的。

我知那的嘉年华会必是疯狂灿烂,喝醉酒的人更不会少,旅馆也成问题,满城的狂人喧哗并不见得真能唤出旅人的快乐,便坚持不去了。

玻利维亚一样庆祝嘉年华会,只是有着任何国家所没有的另一种形式。

在一个叫做欧鲁鲁的矿工城内,他们跳一种完全民俗风味的舞蹈,算做嘉年华会的大典,那种舞,叫做——魔鬼舞

魔鬼们有太太,太太们也会出来街上游行,鬼的太太叫做“china”,与中国女人的称呼同音。

初到拉巴斯时,旅馆内住满了来此地参加嘉年华会的人,欧鲁鲁是一个距离拉巴斯两百公里的11万人口的小城,那的嘉年华会却是玻利维亚最盛大的。

旅馆柜台的人一直向我销售一日来回旅行团组成的票,每张要50美金。

我觉得如果自己能坐长途公车去,所见所闻必然胜于跟团一起去,便不肯参加。

旅馆的人跟我说,前一日才抵达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到巴士票了。

虽然那麽说,仍是爬上长长的斜坡,就是一家一家的巴士公司问过去。

票确实售完了,我不肯放弃,站在窗口向人说好话。

玻利维亚的人本身心肠便好,被我哀求了没有几次,羞羞涩涩的拿出一张退票来,也不加钱,答应卖给我。

一张票只有我去得了,米夏站在一旁当然不太开心,我知别人确实没有了,也不好无理取闹,先买了这张。

又等了好一会,来了一位太太,说要退票,竟是同一班车的,于是两张位子都被我抢到了。

第二日的清晨,天沿尚是全黑的,叫起了米夏,在昏昏暗暗的街上喘着气往公车总站走。

地势那麽高的地方,再往上坡走,头疼的不得了,拖了好几十步,实在走不动了,清晨的街头,有计程车将我们送到车站,又是亲切的令人感激的那种好人。

玻利维亚在一般的传闻中它是一个落后的国家,可是我们的公车,是对号的宾士牌大巴士,它不但准时,清洁,豪华,而且服务的态度是那麽的诚恳—中南美数它最好。

车站的建设非常现代化,开不错班车,挤不到人,一般乘客都是本地人,衣着不豪华可是绝对不寒酸,那份教养,那份和气,可能世上再找不着。

车子绕着公路往上爬,脚下的拉巴斯城在一片淡雾中淡去。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寒冷的空气里迎着朝阳苏醒,天边冻结着的一排大雪山,便是粉红色的霞光也暖不了她们,那麽明净的一片高原,洗净了人世间各样的悲欢情怀。

什麽叫草原,什麽叫真正的高山,是上了安地斯高地之后才得的领悟,如果说大地的风景也能感化一个人的心灵,那麽我是得道了的一个。

云彩便在草地上平平的跟着我们的车子跑,如果下车,就能抓到一团;不能忘记自己是在四千多公尺的地方了。

欧鲁鲁城的魔鬼舞实在并不重要,只是这一路的风景,便是一次灵魂的洗涤,如果一个人,能死在如此干净雄伟的蓝天之下,也是一种幸福吧!

在美的极致下,我没有另一个念头,只想就此死去,将这一瞬成永恒。

远天有苍鹰在翱翔,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骆马,那些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就在云的下面,迎着青草地狂跑,这份景致在青海,西藏,又是不是相同呢?

看风景看的几度出神,车子停在检查哨亭,一群美丽狭脸的印地安女人涌到车边卖煮熟的玉米和羊酪。

都是我极爱吃的食物,伸出手去付小钱,换来的又是一声声道谢,这个国家如何能不爱它。

欧鲁鲁到了,长途车停在城外,又转城内的公车进市中心,车太挤了,我不会推人,站在下面大叫。

车长看见我上不去,伸出手来用力拉我,将我塞安全了,一双手托住我,才叫开车。

这份人情,是玻利维亚的象征,每一个人,都是神的子女,他们没有羞耻了这个名字。

游行已经开始了,米夏急忙找看台要上去,我却固执的定要先去买回程的票,不然不能放心。

买好了回程的票,转在人山人海里找看台上的座位,一路被人用好烈的水枪狂射——那是生气不得的,被水射中的人算做好彩头,要带运气来的。这也是南美几国嘉年华会的风俗。

看台是当地的老百姓沿街自己搭出来的,一共五层,每个位子收五块美金,有权利坐看两天游行的节目,我们找到的两个在第四层上。

同台看舞的人什麽样的都有,上层坐的是两个印地安老妈妈,我的厚毛衣挤的没有空隙放,他们马上接了上去给我保管。

舞蹈队共有四十组,大半是欧鲁鲁城内人自己组成的。这个在平日勤劳采锡矿的苦城,今日一片狂欢,快乐的那麽勇敢,便是一种智慧吧!

魔鬼群出场了,先是乐队打头阵,闹了好半天,在大家的掌声及叫声下,那一群群戴着面具的魔鬼载歌载舞而来。

本以为来的是一群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鬼,结果看见了极似中国狮面,漆成红红绿绿,瞪着大眼球,披着绣龙绣凤披肩,胸前明明一只麒麟伏着的所谓魔鬼们的打扮。

“我们中国的老东西,你看那些龙凤——”我向旁边坐着的一个欧鲁鲁女孩叫了起来。

“怎麽可能嘛!这个风俗是好久好久以前就传下来的,是玻利维亚的呀!”她坚持着。

“可是中国人比西班牙人又早来了南美洲,这已经有上千的证明了,你们哪里来的龙凤嘛!”

“不可能的。”另一个老先生也夹进来了。

“那为什麽魔鬼的太太们要叫china,不是与中国女人又同音了,是巧合吗?”我问。

“是巧合的,中国人没有来过这里!”老先生又说。

四周太嘈杂了,这种话题不能继续,而我的眼睛几乎将那一群一群来不完的魔鬼吃下去。

他们实在是中国的,狮口里还含着一把宝刀,不正是台南安平一带许多老房子门上刻着辟邪的图画吗?

据说,在欧鲁鲁城郊外的湖水旁边,仍然住着一群有着中国人脸谱的居民,在他们的语言中,依然带着与中国话相似的字眼,至于这群人实在的居所,在那里,便不能考察了。

看到欧鲁鲁的魔鬼舞,使人深深的觉得,如果做一场长时期追查,可能有希望查出南美印第安人及亚洲的关系。

虽说印第安人是由蒙古经过西伯利亚未开化的冰原,再由阿拉斯加一路下到南美洲来,已是每一个人类博物馆内一致的说明,可是中国的文化当是后来流传过来的。

这些事情虽说茫无头绪,可是例如此地一些村落的印第安人,在喝酒的时候,必先将一些酒撒在地上,便与中国古时祭过往鬼魂的风俗有相同之处,实在是有趣的事情。

沙嗲娘

来到拉巴斯的最后一个晚上,碰到了一位华侨小弟弟,大家一同去吃晚饭,沿街找餐馆时,只要是印第安人开的,他便直截了当的叫这种饭菜是—土人餐。

却不知玻利维亚的本土风味比起其他的南美国家来,真是另有文化及口味,实在是极好的,一点也不土的。

如果说,一个国家的食物也算做是文明的一部分,那麽玻利维亚的文明是值得称道的。

在这,观光旅馆中几十美金亦是一顿好菜,而街头,菜场和一般的平民小饭店中亦有不同而价廉物美的食物。

因为这个国家有着世界最高的大湖“第第各各”,鳄鱼在此并不算太名贵的东西。

他们的辣味鸡南美唯一,牛舌不输哥斯达黎加,便是餐馆做出来菜式的色香味,也绝对不是粗糙的。

许多人听说玻利维亚落后,来了之后才知道传闻的不实在和可笑,明明是一个极好的国家。

在这,没有太差的食物,便是街头印地安妇人点着烛火摆的小摊,吃起来都是一流调味的。

特别爱吃的是一种本地风味的烤饺子,我喜欢将它译成“沙嗲娘”,烤过的面粉外皮,里面包着多汁辣味的鸡肉,猪肉,马铃薯和洋葱,一只只放在温火烘着的玻璃柜内,二毛五美金一只,小皮夹的大小。

这是一种最最平民化的食物,每天早晨,我出了旅馆,必在附近一家印第安人的小咖啡店中喝一杯新鲜牛奶,外加两只“纱嗲娘”。

几乎每一个本地人进了咖啡馆,必吃一两只这样的东西当早饭,牛奶面包之类的欧式早餐也许是因为我太平民化,倒没见到有人吃。

在我吃早点的那家小店内,每天批进一百只“纱嗲娘”,不到中午已经卖完。

这种当地风味的食物,一般的观光饭店内要吃便比较难了。

玻利维亚能吃到的东西很多,而且风味不同于其他南美国家。

据我所知,台湾来玻利维亚的旅客仍是很多,如果能够放弃观光旅馆,到街头尝尝他们的食物,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我个人,是吃了第36个“纱嗲娘”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玻利维亚。

打水仗

我的冬天衣服原本带的不够,总以为南美的夏天在一二月。没有想到高原的地势即便夏日风景,也要毛衣御寒的。

秘鲁买了两件毛衣,哥伦比亚买了一件纯毛的蹦裘时,却因一次大晕车,失掉了整个的小提包,离开旅馆时,又掉了那件蹦裘。

身外之物,失去了反而轻松,再说到了拉巴斯,迫于情势新毛衣非买不可,这又使我高兴了好几分钟。

在拉巴斯时,每日就穿那件五彩织花毛衣,一直不换,因为没有第二件。

欧鲁鲁的嘉华年会被水枪喷的透湿,毛衣里面穿着的白衬衫在夜间脱下来时,全是各色水渍,这才发现新毛衣被印地安妈妈染的太简单,是会褪色的。

欧鲁鲁的嘉华年会是星期六,拉巴斯城内星期天也开始用水洒人了。这种泼水的风俗本是好玩的事情,农业社会时各村的青年男女彼此认识,洒洒水只有增进感情,实是无伤大雅的事。

拉巴斯是一个大城,每家都有阳台,许多人有汽车。

他们在星期天这一天,开了中型吉普车,上面盛满了水,街道上慢慢开车,看见路人便泼个透湿。

阳台下面不敢走人,随时会有水桶浇下来。

路边的小孩子买气球的皮,里面灌足了水,成为一只只胖水弹,经过的人便请吃一只。

我的毛线衣是褪色的,站在旅馆的玻璃门内不敢出去。

在秘鲁利马时已经吃了一个水弹,三楼丢下来的,正好打在头上,那边挨了一只之后便来玻利维亚。

不敢出门便吃不到“沙嗲娘”,衡量了一下之后还是出门了。

这条窄窄的石街上,两边阳台都有人站着,我方走了几步,眼看一个穿西装的路人被一桶水洒的透湿透湿。

在这风俗下,怎麽被淋也是不能骂人的。

那个穿西装的人真生气了,捡起路边的小石块就去丢阳台上的人。

“打他!打他!好!”我在路边叫起来。

这种游戏不公平,居高临下的人全是干的。

明明自己在看好戏,一抬头,便在我站的阳台上一桶水泼了下来。

“哎呀,毛衣褪色的呀!”我也不知逃开,便是站在那边狂叫哀求。

然后,我的头发到裤管全都湿了。

“跟你讲是褪色的,怎麽还要浇呢?”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向着阳台大喊。

这时另一勺水又淋了下来,我又没能躲开。

这一回我气了,死命拍人家楼下入口的门,要上楼去跟这家人对打。

“不要生气了嘛,泼到了是好运气的呀!”上面笑的不得了。

这美丽的星期天错过可惜,虽说一定被弄湿的,还是与米夏在这古城内大街小巷的去走,躲躲闪闪的有如惊弓之鸟。

水是清洁的东西,阳光下打了无害。

再说我所接触的玻利维亚人实在是一群令人感动的好百姓,入境随俗的道理也应明白,不当见怪那一日吃了几十个水弹,背后一片透湿,别人没有恶意,自己一笑置之。

打水仗其实是一路挨泼,自己没有工具,这个特别的日子留在毛衣上,算做纪念。

和平之城

亲爱的市长先生:

那日分手的时候忘了告诉您,我的中文名字,与您们可爱的城市有着同样的意义,也叫做“和平”。

初到拉巴斯的时候,不知道会面临一个怎麽样的城市和人民,心中是十分茫然的。

您已经知道了,我住的是旧城区的一家客栈,并不是拉巴斯那些豪华的观光旅馆,也正如您对我所说的:“如你这样的人,应该更深入的观察我们的城镇村落人民和这块土地,不应只是在大饭店内消磨旅行的时光。”

市长先生,短短十八日的时间过去了,在这飞逝的时光里,我虽然利用玻利维亚便捷的火车和长途汽车跑了很长的路,去了不同的城镇,可是对于拉巴斯这一个特别的城市,还是加上了更深的感情。

您的城市,您的人民,在我逗留时间里,对我付出了最真挚的爱和慷慨,使得异乡的旅人如我,宾至如归,舍不得离开。

我眼中所看到的拉巴斯,是一个和平之城。在这街道清洁,公车快速,车厢全新。计程车司机和气,商店有礼,餐馆的服务无论大小贵廉都是亲切。

在市中心布满鸽子的广场上,即使坐满了人群,它们却不喧哗,是一群安静而宽厚的好百姓。

你们的摩天大楼建在古式欧风的市中心,新旧交杂的建筑并没有破坏整个城市的风格,只有使人怡然。

在这,我的足迹由拉巴斯的好几个博物馆,老城,新区,大街,小巷一直走到花市,菜场,甚至动物园,美容院。

我所接触到的百姓,在这一片土地上,是快乐而安宁的。

特别要感谢拉巴斯给了我们那麽多棵的大树和广场,你们爱护荫浓,旅人的脚步,在深夜里踏着落叶散步时,会使心中怅然不舍,因为期望再来。

在你的城市里,没有抢劫,没有暴行,没有不诚实的人,这使旅行的我在这城内觉得安然自在,没有异乡之感。

中南美洲的旅行,虽然处处是可爱的人,如画的风景,但民风如玻利维亚,城市如拉巴斯,却是难得一见。

我是一个中国人,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国,照说,在感情上,应当不会对另一个国家会出这样的欣赏和爱。

但是我不得不写这样的信给您,请您转告拉巴斯——即使一个中国人,也是不能不爱这片土地的。

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玻利维亚先爱了我。

在我离去的时候,咖啡店中的小姐,路边卖大地之母石刻给我的嬷嬷,都湿了眼睛,一再的喊:“妈咪达,快回来呀!”

市长先生,在这我被人称为“妈咪达”已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了,我不是外国人。

您问起过我,拉巴斯象什麽,我想告诉您,拉巴斯是一朵美丽的百合,开在高原的青草地上,它的芳香,我永不能忘怀。

只要看到世上的人,我乐意告诉他们,玻利维亚是什麽样的国家,拉巴斯又是一个如何的城市。

听说您在今年初夏,可能访问我的家乡—台湾,我期望我的同胞,也能给您好印象,用同样的教养,热情来欢迎您。

与您分手的时候,并没有留下您的地址。

机场问询台的小姐热心的写下了市政府的名称给我。

这封信,如果只寄给您一个人,那麽我的家乡便看不到拉巴斯的优美,因此发表在报上,算做一个中国人对玻利维亚最大的感激和赞美吧!

敬祝

安康

你的朋友

echo敬上

离去

这一路来,长辈们爱护我,各站旅行的地方都给我写了介绍的名片,要我到了一地便与当地台湾的驻外机构联络,寻求旅行的资料和帮助。

我的性情最是孤僻,见到生人更是拘束,这一点外表也许看不出来,可是内心实在是那样的。

如果说到了一地便联络驻外机构,那会使我觉得羞愧。

中南美洲一路都说西班牙文,行路上没有困难。因此那些名片再也不肯拿出来用,也决不肯因为我的抵达,使得办公的人忙上加忙。毕竟只是来旅行的没有什麽大事。

离开玻利维亚的前两日,终于跟使馆打了电话,那边是张文雄先生在讲话,他听见我到了立即要我过去吃晚饭,同时还有外客的一次晚餐。

我因夏天的衣服尚有,而冬天的毛衣只有一件,因此坚持谢绝了张先生的诚意,说是第二天去使馆,也是拜望也是再见了。

那日去之前又去手工艺市场买了一件新毛衣,换了穿上,算是对使馆的尊敬,可是下面仍穿着蓝布长裤。

米夏的鞋子拍照时跌进“第第各各”湖边的水塘里去,全湿了,在那样的气候下只有穿了一双凉鞋去使馆。

“你的衣冠不够美,还是别进去,穿凉鞋的等在外面的广场上,二十分钟一定出来了!”我对米夏说。他听说不必进去,很开心的晃走了。

玻利维亚的秘书小姐有礼貌的请我进使馆,我说来拜望张文雄先生的,便穿过两张大书桌,脸上微微笑着,跟着秘书往内间走。

看见一位中国妇女,我仍是微微笑着,不停步子,对她点点头。

“哎呀!你——”那个妇人喊了起来。

“来找一位张先生。”我笑着说。

“你不是三毛吗?叫人好等呀!”那个妇人跑上来抓住我的手,欢喜的不能形容。

“我是你滋荷表姐的老同学,叫你大姑妈—姆妈的那个丁虹啊!”

我见她如此相认,心中欢喜,便唤了一声“丁姐姐”。

一时便被她拉住了,张先生的办公室也去不了。

“来看看大使,进来嘛!夫人恰好也在呢!”她不由分说的便将我往一个办公室内拖。

本来也是要拜望大使的,只求张先生给介绍,没想丁姐姐就这麽给拉进了办公室。

“大使,我行李中是有介绍名片带来的,可是——”我讷讷的说

“来了怎麽不先通知,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呢!不要名片了—”大使那麽亲切的握住我的手。

大使夫人梁宜玲女士马上拉了我坐下,嘘寒问暖,这时工人将一杯古柯茶也送上来了。

丁姐姐最是高兴,马上去拿了照相机进来,东一张西一张的拍。

听说我次日便要离开了,吴妈妈—也就是吴祖禹大使的夫人,便说中饭要带了出去吃,

我心中急的很,眼看他们要来爱护我了,这使我非常不安,觉得给人招了麻烦,浪费了别人宝贵的时间。

“外面还有一个同事等着。”不得已说了出来。

“什麽样子的?我去找!”她说。

这一来,米夏也被拉了进来。

其实大使夫人吴妈妈的照片已经在此地最大的报纸上看过了,一共两张,是宴请玻利维亚总统夫人及各首长夫人茶会时刊登的。

我在街上买的报纸,除了看照片中的人物之外,一直在细看桌上丰盛的点心是什麽好东西,后来才得知,这些中国点心都是大使夫人亲手做的。

“我这里有一张请贴,是此地军校校长邀请的,下午参加他们的嘉年华会庆祝,不是太正式的场合,你们要不要一起参加?”吴妈妈很客气的问着米夏与我。

“那我们先离开,吃完中饭再来了一起去。”我说。

“吃饭当然跟我们去了。”

长辈如此诚意,我却之不恭,勉强接受了,心中还是不安的很。

那一日是周末,大使请他司机回去休息,自己开车,带着米夏与我回到他们住宅区的家中去。

大使的家,坐落在高级住宅区里面,四周是一个大院落,种满了花草果树,建筑是欧式的,不但气派而又有一种保守的深度,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的叶子。

看见大使,住在这样美丽的房子里,心中不知如何的快慰,我们的驻外机构要这麽漂亮才是好的,毕竟它代表的不是个人。

“这个房子在搬来的时候花园完全荒芜了,弄了两年,才有这样的规模。”吴妈妈指着眼前的一片欣欣向荣的绿坪,快乐的说。

那个喷水池,车道所用的石块,是大使周末上雪山上抬回来的,这时才知为何我们的大使在下班时间有一辆吉普车的道理了。

我的性格是深爱吉普车的,看见大使也有一辆,心中不由得喜欢了他。

“进屋来看房子。”吴妈妈亲切的引我入室。

报上茶会中的布置便尽入眼前了。

吴妈妈喜欢收集古董,墙上尽是安地斯高原的居民所用的银器,满满的挂着。

大使特别送给我玻利维亚的诗和神话书籍,他最爱书,自己的收藏亦是丰富。

这的报纸,曾经写过长长的一片文章介绍我们的大使,题目叫做“一个亲近印第安人的大使”。

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国家度过,大使夫妇被选为此地一个古风犹存的印地安村落“达日阿布哥”的教夫教母,这份百姓对他们的爱,是民间亲近中国最好的象征。

我是一个生而敏感的人,如果对方对我有些矜持和距离,不必再留几分钟,一定有理由可以逃掉。

在大使夫妇的家中,却因看不完的珍藏和花草,以及他们对待小辈的那份儒者的亲和,一如沐春风舍不得离开。

“坐吉普车出去好不好?”大使换下了西装,着一夹克便下楼了,笑吟吟的问我。

他的手中拿了好大一顶西部牛仔式米色的帽子,上车自自然的往头上一戴。

“今天嘉年华会!”大使笑着说,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情,便是他的好风采。

我看这一对大使夫妇,喜爱的不是书籍便是石头,收集的东西中,民俗古物偏重,花园内果实累累,下班开的竟是一辆吉普车。

这位大使先生喜爱大自然,星期天海拔五千多公尺的大雪山一个人爬上去,躺在冰雪中休息,说是灵魂的更新。

说他是高人雅士当然不错,事实上也是个怪人。

“吃本地菜好吗?”吴妈妈问我。

最喜入境随俗,当然喜爱本地菜。

爬上了那辆充满情趣的吉普车,心中十分快乐。

车子在市郊一带开着,处处好风景。

大使说话时淡淡,低沉的调子,冷不防一句幽默滑出来,别人笑,他不笑没事似的。

那是一幢被鲜花和果树包围的餐厅,里面布置脱俗雅致,一派乡村风味。

也只有懂得生活情趣的人,才找得到如此的好地方。

那一顿饭吃的热闹,其他桌上的人,餐馆的人工作人员,个个与大使夫妇亲密友好,招呼不断。

看的出那些人不是在应酬,因为他们没有必要。

他的夫人功不可没——吴妈妈是甜蜜的。

走出餐馆时,花径旁落着一只好大的梨,大使拾起来,追着前面两个本地小女孩便喊:“小女孩,你的梨掉啦!回来拿吧!”

那个大眼睛的孩子回过头来,果然抱了满怀的梨子。

“送给你罗——”她甜甜的望着大使一笑,转身又要走。

“送给我可以,也让我谢谢你一个亲吻吧!”大使回答她。

小家伙仰起了头,大使弯下了腰。

那只梨,他恭恭敬敬的谢了孩子,带上车来。

这份赤子之心,被我悄悄的看了下来,藏在心里。

一个对小孩子也付出尊敬的人,我又如何能不敬他?

“有没有去过月谷?”大使问着。

“还没有,因为距离近,计划是今天下午坐公共汽车去的。”我说。

“那麽现在就带你们去吧。”吴妈妈说。

“嘉年华会呢?”我问。

“再晚些去也可以,他们开始的晚。”

我实在是怕累了长辈,心中不安的很,不能去风景区打一个转就走,好给他们周末安静休息,可是以后尚有嘉年华会在等着呢!

一路上大使风趣不断,迷人的谈吐却偏是一付淡然的样子,与吴妈妈的另一份活泼,恰好是一个对比。

美丽的月谷拍完照片,又去了高尔夫球场。

“这是世界最高的球场,拍一张照片吧!”大使说。

“在这打球,阻力也是少的。”

听见大使这麽说,我笑了起来,好多天在这片高原上,事实已不太喘,常常忘了自己位置。

那辆潇潇洒洒的小吉普车,终于开到军校里去,校长为了这个嘉年华会,特别在请贴之外又附了一封信给大使,非来不可的。

那时侯,我悄悄的看大使,怕他觉得累,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了。

进入礼堂内,主人当然在,另有此地的内政部长,省长,市长,将军和一大群带了眷属的人,气氛很轻松,衣着也随便,因是嘉年华会。

吴妈妈十二分的活跃而有人缘,马上被省长拉了去跳舞,她步伐轻,身体灵活,是全场视线的中心。

大使在此地朋友之多,看的出过去五年来在外交上所付出的努力。

虽然我知大使夫妇陪着我们一下午,实在也累了,可是场中两个人的好风采一样怡然,那些玻利维亚的友人又是多麽的爱他们。

“作这种工作太辛苦了,平日国家大事已经够重了,周末不能在家休息,还得来这联络感情——”我望着场中跳舞的吴妈妈叹了口气。

当然这句话是用中文跟米夏说的,旁边坐着的内政部长听不懂。

“他们合适,不看大家如何的欢迎你们的大使夫妇——”米夏笑着说。

这时拉巴斯的市长走了过来,我放下米夏的谈话,与市长说起他的城市来,将这份欣赏不保留的倾诉给他。

市长听了我的谈话,一再问我何时离去,我说次日便要走了。

不知他回去却给我安排了电台的访问。

夜来了,大使带着我们想离去,吴妈妈却被主人硬留下来,不肯我们没有吃饭便走。

那是一顿丰盛的玻利维亚菜和美酒,四周的人,对我亲切自然,一家人似的没有距离。

回去时夜已深了,我们走过深蓝天空下的军校操场,眼看别离又临,对于这一对长者更加付出了一份亲密,那时凉凉的青草地上已经沾满了夜露。

一是与大使夫妇的相处,学到的东西并不能诉诸笔墨,那是一种无形的感化和熏染,是一个人的风度言谈里自然流露出来的学问,亲近这股汩汩的气质,是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次日早晨又与吴妈妈打了电话才上街去,回来时两本忘在吉普车上的书籍放在旅舍柜台上,必是大使来过了。

接受了电台的访问之后,匆匆跑去使馆,再见丁虹姐姐一面。

丁姐姐一个人在玻利维亚,想来亦是寂寞,可是她是那种懂得安排生活的人,并不太需要别人过多的挂心。

丁姐姐坚持要带米夏与我去吃最后一顿饭,又找了一个十三岁的中国小朋友作陪。

“不跟你客气,要去中国饭店内吃豆腐。”我说。

丁姐姐只要我肯吃,哪有不答应的,饭店内叫了一大堆菜,也算是份难忘的记忆吧。

夜间的拉巴斯是那麽的宁静平和,在那多树的街道上谈话,散步,呼吸着完全没有污染的空气,走过一幢一幢透着灯火的小楼,我禁不住为自己的离去,留下了深深的怅然。

第二日早晨离去之前,与张文雄先生通了电话:“张先生,不与你说再见是不能走的,再见了,谢谢一切,希望以后再见!”

旅馆看柜台的男孩子追了出来,喊了一声:“快回来,一定要快回来!”便呆住了,好似哭似的。

玻利维亚,我深爱的国家,在这,我得了自己同胞的情分,也得了你们珍贵的友谊,但原再回来,重温一次如此的温馨和爱。

我的小读者们,玻利维亚的时光太匆忙,你们要求的座谈会来不及安排,亦是使我难过。

中国的好孩子,虽然身在异国,但是中文永远不要放下,这份美丽的文化,将是终身的享受和珍宝,天涯海角,我们彼此鼓励纪念吧。

——选自三毛散文集《高原的百合花》

我的写作生活

——谈话记录之二

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讲堂里,原只安排两百个的座位,却挤了不下六百人,大门口是怎么都挤不进去了。文教院的陆达诚神父陪着主讲人三毛女士在前头领路,嘴里一迭声嚷着:

“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素净中更透着几分灵秀。瞧着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直问人:“我要不要带卫生纸上台?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三毛是担心面对这么多人演讲时,说着说着会控制不了情绪而流泪,她却说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开了。

站在讲台上,三毛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对满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说:“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然后三毛就开始演说今晚的讲题:我的写作生活。

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

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我是很守时的人,刚刚我一直在等陆神父来带我。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见。

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

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听说这一阵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来以后,发觉总是在下雨。我以为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话对各位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过去我教过书,常上讲台,但教书的时候有课本,现在跟各位说话没有课本,我担心今天随口所说的,对各位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我特别要提出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做为今天这个谈话的开始。刚回台湾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她在初三的时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她说她现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说她觉得人生还是假的,她还是要死。我收到这封信好几个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挂念这位朋友,因为她的信写得很真诚。希望她还是把我忘记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影响。

不知道这位朋友今天有没有在场,或是有她的朋友,请转告她,信收到了,并请她千万不要灰心,因为别人的遭遇毕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妻子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我实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使我很不习惯,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有没有对象呢?”他们会问,我说:

“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卡索!”因为小时候,我很喜欢美术。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并没有说自己要成为艺术家。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

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本上写了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巧的路。

初二时,不喜欢学校生活,离开学校自己念书。到了大学,我跟许多高中毕业的同学一起念哲学系,发现我的国文比不上他们,大一的国文考试,《春秋》是什么时候,谁写的作品之类的题目,我都不晓得,所以国文就不及格了。后来我去找老师,我说:“老师,我是少年失学,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时代修的,我觉得这是文学史的问题。”老师说:“你应该晓得的呀!”我说:“对!我知道的也是国文类的,可是并不是这一类的。”后来他说:“那你要补考罗。”我说:“补考还是不会及格的,只有一个方法,我可不可以补给你六篇作文。”他问我要写多少字,我说随我写吧。

瞎编的故事竟把老师感动哭了后来,我写了一篇三万多字,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童年生活,从我的祖父开始讲起,中间还有恋爱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没有恋爱,是我编的。

老师要求我用毛笔写,我写不来,就用签字笔写成毛笔字的味道。这篇写得非常好,故事有真有假,还有情节,老师看了,把我叫过去,说:“你是我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你写的关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吗?”我就说:“真假你还是别管吧,这篇作品你还喜欢吗?”他说:“老师看了很感动,一夜没有睡觉,老师都流泪了。”

我很幸运,打小学到现在投稿没被退过这件事以后,我发现自己从小做什么事都不对劲,不顺利,最顺利的事就是写文章,因此,在大学里我就开始写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个很光荣的纪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果我不出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实那些东西都很不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二十二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写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然后,我离开台湾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变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笔了。有位朋友每回写信总说,你不写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你才刚刚开始写。我就跟他说:我现在正在改变中,这时候不想写东西,免得将来后悔。这位朋友是个编辑,他说,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几个月呢?我说:你慢慢的等。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写呢?我说,你别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着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问: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占多少呢?我说: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嘛!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成就,我很真诚的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恋爱,跟我的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清早六点半,那时我替《实业世界》写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烦得不得了。我对荷西说:明天不跟你见面了,因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说: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带你来公园走,走到后来,你的文章就会出来了。我继续跟他在公园里走,可是脑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这时,看到公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

我看了锯树的人,就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

听了荷西的这番话,我回家就写了封信给杂志编辑说,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要开天窗了,我不写了。

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

所以我是一个很重视生活的人,远甚于写作,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别人也许会问:你是不是游戏人生呢?我要说: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来玩的,孔子就说“游于艺”,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意义,用最白话的字来说就是玩。我说的玩不是舞厅的玩,也不是玩电动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种,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当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码我的人生哲学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觉得好玩地才去做,绝不会为了达成一个目的,而勉强自己。我说这话是非常紧张的,这句话说出来很不好,但这只是对我自己,不是对别人,而且我的人生观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过要玩得高明,譬如说,画画是一种,种菜是一种,种花是一种,做丈夫是一种,做妻子也是一种,做父母更是一种,人生就是一个游戏,但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友说“真是好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我也不知怎么说,因为很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东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

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写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很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过去写的东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来》,因为年纪轻不知道怎么游戏人间,过了好苦闷的青少年时代。后来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时间,过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对不起,又提我的书。第一篇《沙漠中的饭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结婚记》是如何结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写在沙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还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观浴记》,看当地的人如何洗澡。这些东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这么美丽,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并没有所谓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载道”,我都没有。

虽然我写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给我来信说我的文章带给他们快乐,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谢天地的主宰——我们称为神,因为它使我的生活曾经多彩多姿过,至于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

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三毛”?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我来说说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搞到《联合报》,刊出来的感觉。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是这个吗?我说:是呀!

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很重,我知道这不是一篇很有内容的文章,只是比较俏皮一点而已。结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往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就是你呢?我说:你看了那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以后,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还是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爱、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给人们的礼物那以后写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写出来,很多朋友说,你跟我们说的沙漠和你写的沙漠不一样,因为有很多很好听很神秘的东西都没有写。我说,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还有更大的幸福。他说:可是读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说:读者有读者的幸福,他们不应从我这儿得到幸福,他们应该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受到欣赏,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但是读者的热情也是一份极大的鼓励和共鸣。

有位朋友告诉我:三毛,你跟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说:我是一个人很孤僻的人,有时候多接了电话,还会嫌烦嫌吵。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你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吗?你始终教人对生命抱着爱和希望。这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说的。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楼呢!他又说:可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我这种感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四周的朋友们对人生的信心和盼望,这是你自己所不自觉的。我听了这句话后,觉得是他给我的鼓励,而不是我给他的鼓励,因为爱、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质的,我始终认为这是上天的礼物。我们有这么多器官,像座化学工厂,这是很普通的事,但对抽象无形的东西,绝不是器官所能产生的,思想、爱、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我很诚恳的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家,包括东欧一些地区还不太承认中华民国护照的时候,我已经用中华民国护照堂堂正正去过很多无邦交的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非洲、欧洲、南美,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终强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什么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过去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成越来越单纯,甚至于刚回台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家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吧!”我说:“好,我们不要电话。”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

我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给我自由,给我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都写不出来。再说,我翻译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画书叫做《娃娃看天下》,这本书过去我不太重视它,现在我非常的重视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给皇冠出版社再印,这本书大概有一千页,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算是写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们吃完晚饭,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娃看天下》,经过八个月译了一千页。所以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这真是奇怪,别人一定说,今天去听三毛讲话,她真是胡说八道,乱讲的,因为她说的是这样奇怪的话,“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但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我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我写不来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够再拿笔写,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寻我的路,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写不真实的事情。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所以说,各位今天来听我说话,实在是白来。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什么我离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妇就不能写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书叫《温柔的夜》,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联合报》痖弦先生也常写信给我:“三毛怎么不写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所谓最后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在最后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为了荷西睡不着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写了将近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心的走进去,怕吵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

“你终于写完了!”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着头,看你几点钟会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我问他这种情形有多久?

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什么不睡觉?”他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他说:

“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好陪我写,我说可是晚上还要写,他说好。于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的不能睡,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忘了吗?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你的手。”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的说:“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先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

“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我母亲问为什么?我说:

“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母亲说这是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世界。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

我想我留点时间,给爱护我的朋友发问。这是我回台北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朋友,我的心里有感谢有感动,有慌张害怕,但是我很高兴各位能跟我谈谈。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问:三毛小姐,你以后准备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着,那个岛只有两万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己会在哪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下个月要离开台湾,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国家,因为飞机票钱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台湾。的确,是有朋友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样的,所以将来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因为他流浪的话,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地方学业已经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呢?我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

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如何?

答: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找错了地方。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我知道这个朋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问我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样的心情。我这一生没有遭遇过像这样的恐惧,这次荷西去世的时候,是一位英国太太来告诉我的。那是晚上一点钟,她来敲门跟我说:“echo,你坐下来。”

我没坐,我问:“荷西死了?”她说:“没有,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我说:“他死了?”英国太太把我扶住,我再问她第三次:“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荷西死了?”她说:“他们正在找荷西的尸体。”我第一个感觉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没有那么不勇敢过,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问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说的是一个人有时候会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圣经上说“我给你的都负担得起”,可是在面对不能失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负担不起,怕自己变成半个。我当时心情很复杂,因为面对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着的反应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这是怕,怕成疯狂,可是最后还是来了。

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写一些歌词,他催着我写,我一个晚上写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榄树》。因为我很爱橄榄树,橄榄树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但是,我当时写《橄榄树》这首歌,是五百块钱就卖断了,今天我买录音带送朋友花的钱,比我得到的钱还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说我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说这首歌中有两句不是我写的,因为这首歌起初是卖给歌林,后来再转给新格,所以版权上有一些问题。这首歌我不会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什么的,我要声明一下,因为现在的《橄榄树》和我当初写的不一样,如果流浪只是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

问:如果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小孩,你会如何照顾他?

答:我想他生下来的时候,我会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这是第一步。然后爱他,对不对?如果你有个小孩你怎么办?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一包起来就表示对他的爱心。如何教育?很简单,爱他,爱是最重要的,我想是这样,我自己没有孩子。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转变又是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鞋也是一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像不可,因为生活非常平淡。

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大以后,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把自己真实的故事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

问:你喜欢美术,请问你如何喜欢?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欢美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点天赋,是神给你的。我对美术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打幻灯片,还没对准焦距一晃,我就说:“你今天要放高更的东西。”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看见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赋,或是画、或是音乐,每个人一定有的。我觉得是美术喜欢我,不是我喜欢美术。

问:三毛,最近情绪好吗?请多保重。祝福你。

答:谢谢这位朋友。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婚姻终止,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自己是宿命论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我是不否认的;但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要不然现在是二月,荷西应该站在我的身边才对,因为我们本来存钱,准备今年一月两个人一起回台湾。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点也不急,就等着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上一个很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它们疼我疼得不得了,有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

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我的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

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

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台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安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捐给一个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去。)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可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很主观的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四个小时,说她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小犬星、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欢天文,但是我读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在完全变了个人,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神,因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

三毛致贾平凹的信

平凹先生:

现在时刻是西元1991年1月1日清晨2点。下雨了。

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写给您:我心极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

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虽然只看过两本您的大作,“天狗”与“浮澡”,可是反反覆覆,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四十本书了。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在台湾,有一个女友,她拿了您的书去看,而且肯跟我讨论,但她看书不深入,能够抓提一些味道,我也没有选择的只有跟这位朋友讲讲“天狗”。这一年来,内心积压着一种苦闷,它不来自我个人生活,而是因为认识了您的书本。在大陆,会有人搭我的话,说“贾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问“怎么好法?”人说不上来,我就再一次把自己闷死。看您书的人等闲看看,我不开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师级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说之后,我胸口闷住已有很久,这种情形,在看“红楼梦”,看张爱玲时也出现过,但他们仍不那么“对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讲起大陆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气买了十数位的,一位一位拜读,到您的书出现,方才松了口气,想长啸起来。对了,是一位大师。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我没有看走眼。以后就凭那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

小时的读您。

要不是您的赠书来了,可能一辈子没有动机写出这样的信,就算现在写出来,想这份感觉——由您书中获得的,也是经过了我个人读书历程的“再创造”,即使面对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封闭感仍然依旧,但有一点也许我们是可以沟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实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问题;是您本身的灵魂。

今生阅读三个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雨沾],一位是张爱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谢。

没有说一句客套的话,您新赠给我的重礼,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是我极为看重的书籍。不寄我的书给您,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我的书,不上您的书架,除非是友谊而不是文字。

台湾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书不错,但极为独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乐于介绍您这些书。

想我们都是书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选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的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读。以后会再读,再念,将来再将感想告诉您。先念了三遍“观察”(

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二)。

四月(一九九零年)底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有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

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吗?到了不必陪了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

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我存放着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商州不存在的。

赴欧旅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着秋天的太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着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o跟一大群朋友坐着,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o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回台三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将我拉了回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欢,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它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它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次上街都有人陪着,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有个人陪着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我也不先急着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着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着头向登机口走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小孩,倒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排队等验黄皮书。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她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着“大约六十八岁”,怪哉!)

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点。”他说:“一样要排队。”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回来了,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证还有十五天到期,他们不许我进去。”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我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怎么可以?”他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境,我是去heathr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如果我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的,不要怕。”她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可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眼看一个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看,像审犯人似的。”他笑笑也不回答。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形跟我差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了。”他不理,眼睛望着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着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后他说:“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看情况我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我难堪。(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

讲完更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扣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弄好再来办你的问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着:“混蛋,混蛋。”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着自己走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李老太太如果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全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挥手大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的也放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了。”

这一下我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胸口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做梦一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着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她叫玛丽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西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分得意,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着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上吧!”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胡子意味深长的对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走?)

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那地方有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公室,一个警官在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刚来电话。”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去,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起来,她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要睡。”她耸耸肩走了。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我要律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他说:“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阿拉伯男孩。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先生,我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着我,对我说:“请放心睡一下,床在里面,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里?都是些谁?”“偷渡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我说:“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时,出去就找律师告你。”“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

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他说:“对不起,没有电话。”我也气了:“这是什么?瞎子!”我指着他桌上三架电话问他,他笑呵呵的说:“那不是你用的,小心点,不要叫我瞎子。”

我当时情绪很激动,哭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反过来想,哭是没有用的。事到如今,只有努力镇静自己往好处去想,跟拘留所吵没有用的,要申辩也是移民局的事。不如回房去躺一下吧。回房一看,地下有点脏,又出去东张西望,那个警官气疯了,“你怎么又出来了,你找什么?”我说:“找扫把想扫扫地。”他说:“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过牢没有?”

本人坏念头一向比谁都多,要我杀人放火倒是实在不敢,是个标准的胆小鬼。

人生几度坐监牢

他说:“来来,我被你吵得头昏脑胀,我也不想工作了,来煮咖啡喝吧!”于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说:“请多放些水!”他说:“为什么?”我也不回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个房间都去叫门:“出来,出来,老板请喝咖啡啊!”

房间内很多人出来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种国籍,神情十分沮丧委缩,大家都愣愣的看着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来了,口里说着:“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头都痛得要裂开了。”我问他:“以前有没有中国女孩来过?”他说:“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静静的在房内哭着,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讨厌了!)

我捧着杯子,喝着咖啡,告诉他:“我不会哭,这种小事情值得一哭么?”反过来想想,这种经历真是求也求不来的,人生几度夕阳红——人生几度坐监牢呵!

看看表,班机时间已过,我说要去休息了,玛丽亚说:“你可以换这件衣服睡觉,舒服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样的怪东西。我说:“这是什么?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实上也没有人穿。警官说:“随便你吧!你太张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只有劳瑞一个人在,我马上小声求他:“求求你,给我打电话好吧!我要跟律师联络,请你帮帮忙。”他想了一下,问我:“你有英国钱吗?”我说有,他说:“来吧,这里不行,我带你去打外面的公用电话。”

我马上拿了父亲的朋友——黄律师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电话,劳瑞拿了我的零钱,替我接通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边有个小姐在讲话,我说找黄律师,她说黄律师去香港了,有什么事。我一听再也没有气力站着了,我告诉她没有事,请转告黄律师,台湾的一位陈律师的女儿问候他。挂掉了电话,也挂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墙上默默无语。劳瑞说:“快点,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气,我去跟移民局讲你在生病,他们也许会提早放你。”我一句话都不能回答,怕一开口眼泪真要流下来了。

英国佬不信我们有电视

我在机上没有吃什么,离开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厉害,胃在疼,眼睛肿了,神经紧张得像拉满的弓似的,一碰就要断了,不知能再撑多久,我已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闭上眼睛,耳朵里开始叫起来,思潮起伏,胡思乱想,我起床吃了一粒镇静剂,没有别的东西吃,又吃了几颗行李里面的消炎片。躺了快二十分钟,睡眠却迟迟不来,头开始痛得要炸开了似的。

听听外面客厅里,有“玩皮豹”的音乐,探头出去看,劳瑞正在看“玩皮豹过街”的电视。(玩皮豹想尽了办法就是过不了街,台湾演过了。)我想一个人闷着,不如出去看电视,免得越想越钻牛角尖,我去坐在劳瑞前面的地上看。这时大力水手出场了,正要去救奥莉薇,还没吃菠菜。那些警官都在看,他们问我:“你们台湾有电视么?”我告诉他:“不稀奇,我家就有三架电视,彩色电视很普通。”他们呆呆的望着我,又说:“你一定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你讲的生活水准不算数的。”

我说:“你们不相信,我给你们看图片,我们的农村每一家都有电视天线,我怎么是百万富翁的女儿,我是最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我们台湾生活水准普遍的高。”

复仇者

有一个警官问我:“你们台湾有没有外国电视长片?”我说有,叫《复仇者》。我又多讲了一遍《复仇者》,眼睛狠狠的瞪着他们。玛丽亚说:“你很会用双关语,你仍在生气,因为你被留在这里了是不是?复仇者,复仇者,谁是你敌人来着?”

我不响。事实上从早晨排队开始,被拒入境,到我被骗上警车,(先骗我去喝咖啡。)到不许打电话,到上洗手间都由玛丽亚陪着,到叫我换制服,到现在没有东西给我吃——

我表面上装得不在乎,事实上我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总坚持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起码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们这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虽然我在拘留所里没有受到虐待,但他们将我如此不公平的扣下来,使我丧失了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不会很快淡忘这事的。

我不想再看电视,走到另一间去,里面还真不错,国内青年朋友有兴趣来观光观光,不妨照我乘机的方法进来玩一玩。另外房间内有一个北非孩子,有一个希腊学生,有一个奥国学生。我抽了一支烟,他们都看着我,我以为他们看不惯女孩子抽烟,后来一想不对,他们大概很久没有烟抽了,我将烟拿出来全部分掉了。玛丽亚靠在门口看我,她很不赞成的说:“你太笨了,你烟分完了就买不到了,也不知自己要待多久。”

这些话是用西班牙文对我说的。我是一个标准的个人主义者,但我不是唯我主义者。几支烟还计较吗?我不会法文,但是我跟非洲来的孩子用画图来讲话。原来他真的是偷渡来的,坐船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在非洲做了小偷,警察要抓他把手割掉,所以他逃跑了。我问他父母呢?他摇头不画下去了。总之,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

真像疯人院

下午两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玛丽亚来叫我:“喂,出来吃饭,你在睡吗?”我开门出来,看见玛丽亚和劳瑞正预备出去。他们说:“走,我们请你出去吃饭。”

我看看别人,摇摇头,我一向最羞于做特殊人物,我说:“他们呢?”玛丽亚生气了,她说:“你怎么搞的,你去不就得了。”我说:“谢谢!我留在这里。”他们笑笑说:“随你便吧,等一下有饭送来给你们吃。”

过了一下饭来了,吃得很好,跟台北鸿霖餐厅一百二十元的菜差不多,我刚吃了消炎片,也吃不下很多,所以送给别人吃了。刚吃完劳瑞回来了,又带了一大块烤肝给我吃,我吃下了,免得再不识抬举,他们要生气。

整个下午就在等待中过去,每一次电话铃响,我就心跳,但是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客厅看时装杂志。看了快十本,觉得女人真麻烦,这种无聊透顶的时装也值得这么多人花脑筋。(我大概真是心情不好,平日我很喜欢看新衣服的。)

没事做,又去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台湾的位置上写下:“我是这里来的。”又去拿水洒花盆内的花,又去躺了一会,又照镜子梳梳头,又数了一遍我的钱,又去锁住的大厦内每个房间看看有些什么玩意儿。

总之,什么事都做完了,移民局的电话还不来。玛丽亚看我无聊透了,她说:“你要不要画图?”我一听很高兴,她给了我一张纸,一盒蜡笔,我开始东涂西涂起来——天啊,真像疯人院。画好了一张很像卢奥笔调的哭脸,我看了一下,想撕掉,玛丽亚说:“不要撕,我在收集你们的画,拿去给心理医生分析在这儿的人的心情。”(倒是想得出来啊,现成的试验品。我说疯人院,果然不错。)

我说我送你一张好的,于是我将侄儿荣荣画的一张大力水手送给拘留所,贴在门上。

开仗了

这样搞到下午六点,我像是住了三千五百年了,电话响了,那个大老板警官说:“陈小姐,你再去机场,移民局要你,手提包不许带。”我空手出去,又上了警车,回到机场大厦内,我被领到一个小房间去。里面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我坐在桌子前面,玛丽亚坐在门边。早晨那个小胡子移民官又来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又搞什么花样,我对他打了招呼。

这时我看见桌上放着我的资料,已经被打字打成一小本了,我不禁心里暗自佩服他们办事的认真,同时又觉他们太笨,真是多此一举。这个小胡子穿着淡紫红色的衬衫,灰色条子宽领带,外面一件灰色的外套,十分时髦神气,他站着,也叫我站起来,他说:“陈小姐,现在请听我们移民局对你的判决。”

当时,我紧张到极点,也突然狂怒起来,我说:“我不站起来,你也请坐下。我拒绝你讲话,你们不给我律师,我自己辩护,不经过这个程序,我不听,我不走,我一辈子住在你们扣留所里。”我看他愣住了,玛丽亚一直轻轻的在对我摇头,因为我说话口气很凶,很怒。那位移民官问我:“陈小姐,你要不要听内容?你不听,那么你会莫名其妙的被送回香港。你肯听,送你去西班牙,去哪里,决定在我,知道吗?要客气一点。”

我不再说话了,想想,让他吧。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念理由。第一、台湾护照不被大英帝国承认。(混帐大英帝国!)第二、申请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准。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图。第四、判决“驱逐出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绝接受我的入境,今夜班机回香港转台湾。

我的反击

他念完了将笔交给我:“现在请你同意再签字认可。”

我静静的合着手坐着。我说:“我不签,我要讲话,讲完了也许签。”其实我心里默默的认了,但绝不如此偃旗息鼓了事。他看看表,很急的样子,他说:“好吧,你讲,小心,骂人是没有好处的,你骂人明天你就在香港了。”

我对他笑笑,我说:“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我不会骂你粗话,但是你们移民局所提出的几点都不正确,我要申辩。”

他说:“你英文够用吗?”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坐下来,点了烟,等我讲话。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气,开始告诉他:

“这根本是一个误会,我不过是不小心买了两个飞机场的票而已。(这一点国内旅行社要当心,只可卖同时到heathrow换机的两张票,减少旅客麻烦。)你们费神照顾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所说的第一点理由,不承认我的国籍,我同意,因为我也不承认你的什么大英帝国。

“第二,你说我申请入境不予照准,请你弄明白,我‘没有申请入境’。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机场都设有旅客过境室,给没有签证的旅客换机,今天我不幸要借借路,你们不答应,这不是我的错误,是你们没有尽到服务的责任,这要你们自己反省。我没有申请的事请不必胡乱拒绝。“第三,我没有偷渡入境的意图,我指天发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没法子拿刀剖开心来给你看。我们中国人也许有少数的害群之马做过类似的事情,使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还是要声明,我没有偷渡的打算。英国我并不喜欢居住,西班牙才好得多。“第四,你绝不能送我回香港,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目的地,如果你真要送我回去,我转托律师将你告到国际法庭,我不怕打官司,我会跟你打到‘你死’为止。至于‘驱逐出境’这四个难听的字,我请你改掉,因为我从清早六点到此,就没有跨出正式的‘出境室’一步,所以我不算在‘境内’,我始终在‘境外’,既然在境外,如何驱逐‘出境’?如果你都同意我所说的话,改一下文件,写‘给予转机西班牙’,那么我也同意签字;你不同意,那么再见,我要回拘留所去吃晚饭了。现在我讲完了。”

他交合着手,听完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不说话。我望着他,他的目光居然十分柔和了。“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家伯父、家父都是律师,我最小的弟弟也学法律,明年要毕业了。”(简直答非所问。)

他大笑起来,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拍拍我,对我说:“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点半有一班飞马德里的飞机,在heathrow机场。欢迎你下次有了签证再来英国,别忘了来看我。你说话时真好看,谢谢你给我机会听你讲话,我会想念你的。对不起,我们的一切都获得澄清了,再会!”

他将我的手拉起来,轻轻的吻了一下,没等我说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下轮到我呆住了,玛丽亚对我说:“恭喜!恭喜!”我勾住她的肩膀点点头。疲倦,一下子涌上来。这种结束未免来得太快,我很感动那个移民官最后的态度,我还预备大打一仗呢,他却放了我,我心里倒是有点怅然。

猪吃老虎的游戏

回拘留所的路上,我默默的看着窗外。玛丽亚说:“你好像比下午还要悲伤,真是个怪人,给你走了你反而不笑不闹了。”我说:“我太累了。”回到拘留所,大家围上来问,我笑笑说:“去西班牙,不送回香港了。”看见他们又羡慕又难过的样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去。

劳瑞对我说:“快去梳梳头,我送你去机场。”我说:“坐警车?”他说:“不是的,计程车已经来了,我带你去看英国的黄昏,快点。”他们大家都上来帮我提东西,我望了一眼墙上的大力水手图画,也算我留下的纪念吧。那个被我叫瞎子的大老板警官追出来,给了我拘留所的地址,他说:“到了来信啊!我们会想你的,再见了!”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谢谢他对我的照顾。

佛说:“修百年才能同舟。”我想我跟这些人,也是有点因果缘分的,不知等了几百世才碰到了一天,倒是有点恋恋不舍。劳瑞跟计程车司机做导游,一面讲一面开,窗外如诗如画的景色,慢慢流过去,我静静的看着。傍晚,有人在绿草如茵的路上散步,有商店在做生意,有看不尽的玫瑰花园,有骏马在吃草,世界是如此的安详美丽,美得令人叹息。生命太短促了,要怎么活才算够,我热爱这个世界,希望永远不要死去。车到h机场,劳瑞将我的行李提下去,我问他:“计程车费我开旅行支票给你好不好?”他笑了笑,说:“英国政府请客,我们的荣幸。”我们到h机场的移民局,等飞机来时另有人送我上机,我一面理风衣,一面问劳瑞:“你玩过猪吃老虎的游戏没有?”他说:“什么?谁是猪?”我说:“我们刚刚玩过,玩了一天,我是猪,移民局是老虎,表面上猪被委屈了十几小时,事实上吃亏的是你们。你们提大箱子,陪犯人,又送饭,打字,还付计程车钱。我呢,免费观光,增了不少见识,交了不少朋友,所以猪还是吃掉了老虎。谢啦!”

劳瑞听了大声狂笑,一面唉唉的叹着气,侧着头望着我,半晌才伸出手来说:“再见了,今天过得很愉快,来信呵!好好照顾自己。”他又拉拉我头发,一面笑一面走了。

我站在新拘留所的窗口向他挥手。这个新地方有个女人在大哭。又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挥挥手,我走了,英国,不带走你一片云。(套徐志摩的话。)

寄语读者

三毛的流浪并没有到此为止,我所以要写英国的这一段遭遇,也是要向国内读者报道,如果你们不想玩“猪吃老虎”的游戏,还是不要大意,机票如赴伦敦换机,再强调一次,买heathrow一个机场的,不要买两个机场的票。

又及:我来此一个月,收到八十封国内读者的来信,谢谢你们看重我,但是三毛每天又念书又要跑采访,还得洗洗衣服,生生病,申请居留证,偶尔参加酒会也是为了要找门路。代步工具是地下车,有时走路,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在没有眉目的情况下,我尚不能一一回信给你们。

再见了。谢谢各位读者看我的文章。

西北民歌大师王洛宾

当今在中国大陆被尊称为“西北民歌之父”的民族音乐家王洛宾,一生编曲作词接近千首。他的作品之中,例如《掀起你的盖头来》、《青春舞曲》、《马车夫之歌》、《哪里来的骆驼队》、《大坂城的姑娘》……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多少能够唱出来的歌曲。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更是人人知晓,至今流传。一般人只知道这是边疆民歌,却不知词曲背后另有故事。

王洛宾于公元1913年出生在北京,1930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那是中国音乐教育的初创年代,相当程度地采用欧洲音乐教学的方法。当时,他的作曲教授是留学归国的汪德昭先生;钢琴教授是德国人谷布克;声乐教授则是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的亲妹妹霍洛瓦特·尼古拉·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王洛宾在这样的教育下,完成了高等音乐教育,1937年,王洛宾和作家萧军、萧红、塞克结伴往西北旅行,因为连日大雨,使得他们一行受困在六盘山的一间客栈。就在那儿,经由一位“车马店”女老板的口中,王洛宾初次接触到了西北最原始的山歌。那种民歌,是西北名为“花儿”的调令。唱山歌“花儿”的女老板,在年轻时有一个美丽的绰号,叫做“五朵梅”。

当王洛宾听到了这样的调令之后,他被“五朵梅”征服了。这个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的高徒,拜倒在一位布衣短衫的农村老妇面前,从此进入了丰富多彩的中国民族音乐世界,一生离不开中国大西北,再没有回到北京。1941年春天,导演郑君里去青海拍摄一部电影,邀请当时住在青海省西宁市的王洛宾参加演出。他们一行人到了青海湖畔。

郑君里物色了一位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充当电影故事里的牧羊女。王洛宾穿上了藏袍,跟着卓玛赶羊群。拍摄的工作晨出夜归,王洛宾在电影世界里过了3天真正的牧羊人生活。

卓玛是一个藏族姑娘,像山野里的鲜花,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衬着粗粗的辫子,金丝镶边的彩色藏裙,包裹着她健美的身躯。

导演安排王洛宾和卓玛同骑在一匹马上。王洛宾起初很拘谨,坐在卓玛身后,两手紧紧抓着马鞍。卓玛却对此毫不理会,忽然纵马狂奔,王洛宾一时不防,本能地抱住了卓玛的腰。卓玛狂驰了很久,在那大草原上,这才把马缰交在王洛宾手中,靠在他的怀里,不再撒野。

黄昏牧归,卓玛将羊群轻轻点拨入栏,王洛宾痴痴地看着被晚霞浸染了全身的卓玛。卓玛感觉到他的眼神,她转过身去,拴好羊栏,那张绯红的脸对着王洛宾——一个28岁的汉族青年。卓玛眼中跳出了火苗,举起手中的牧鞭,轻轻打在王洛宾身上,然后返身走了。

王洛宾依旧木然地站在栅栏旁,痴痴地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卓玛,轻抚着被卓玛打过的地方。这个俏皮、美丽又奔放的藏族姑娘,在他身上留下了永生难忘的一鞭。

王洛宾徘徊在卓玛父亲的帐房外,毡窗落了下来,将那千户长的女儿和这位汉族音乐家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第二天清晨,电影队离开了青海湖,要回到西宁去。卓玛和她的父亲骑了马,一程又一程地送,直到在一个小坡上,方才停住了。

王洛宾骑在骆驼上,不住地回头张望,随着驼峰起伏,驼铃叮咚,王洛宾心中的情感,化为词曲,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愿她每天拿着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50年代,世界著名歌唱家罗伯逊,将这首歌曲当成他的保留节目,唱遍了全世界。而在中国,一般人都将这首歌以及王洛宾其他的作品,当做“新疆民歌”或“青海民歌”来归类,却不知,这些歌曲,纯属创作曲,是一位终生将情感交付给大西北的音乐家作词谱曲出来的。1988年,中国《歌曲》杂志用五线谱形式发表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并且将这首人人能唱的“青海民谣”冠上了王洛宾作词作曲的事实。青海人民感谢王洛宾为这个僻远地区带来的荣誉,邀请他再赴西宁共度春节。

故事中的卓玛姑娘,早已不在人世。

王洛宾大师一生居住在大西北,而今定居在新疆乌鲁木齐市。

三毛一生大事记

三毛,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

1943年3月26日(农历2月21日)生于四川重庆。幼年期的三毛即显现对书本的爱好,5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几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1964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绩优异。1967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间,前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德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进修上有很大的助益。

1970年回国,受张其昀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6年的荷西重逢。1973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平鑫涛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1976年5月出版。

1979年9月3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三毛在父母扶持下,回到台湾。1981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14年的生活,在国内定居。同年11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千山走遍》,并作环岛演讲。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喜爱。1984年,因健康关系,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1989年4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并专诚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偿夙愿。199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她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尘》。1991年1月4日清晨去世,享年48岁。

走近三毛

作者:山风

一直认为三毛不过是个喜欢四处流浪,喜欢摆弄点文字的怪女子,至于她的自缢身亡,更是懒得议论。今夜无聊,捧着厚厚的《三毛全集》,消磨时光。深入其中,渐感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夜的另一边袭来。点起一支烟,抬头望窗外月瘦如钩,耳边不时涌进声嘶力竭的歌声。看表,快近午夜了,整座城市还在创造着与庆祝着。关于三毛的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在笑声与歌声的上空挣扎着游荡,无处落脚。

一个活得如此充实的性情女子,竟也终究逃脱不掉思想的谋杀。

天生她就是个思想者,尚是童年,便开始将自己高悬在这个尘世的上空,冷眼相看生命之轻,看芸芸众生如何舍家弃子而追名逐利,执拗着不肯“入乡随俗”,迷失与苦痛仿佛便是童年三毛的全部,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那种迷失和苦痛究竟源自何方?难道仅仅是那幅《珍妮的画像》?或是上帝的恩赐?

龙的血脉、斗牛士的爱情与撒哈拉的根,究竟是谁攻破了三毛本就脆弱的防线?苦心经营的城池在离开

岛的那一该便轰然倒下了,

白驹过隙,三毛开始回首二毛,她似乎觉得十年的流浪使自己有了个质的蜕变,变得凡事有爱起来,而给我的感觉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三毛也始终未能摆脱二毛作为一个天生思想者的纠缠。正如她自己所写“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拚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而永远不能超脱。”,我不知道三毛是否最终探求到了可以满意的答案,但能肯定的是她终未能超脱那童年的哀伤。

雨季果真未再来么?

从台北到香港,从马德里到伦敦再入撒哈拉,一路走来,三毛一直用一种淡然而又执着的眼光冷冷地看那些可笑的人和可爱的人如何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制造荒谬,以及如何繁殖“新人类”。最后又看回了台湾,她一直企图将那年的雨季趋赶出自己灵魂的殖民地,然而许是台湾多雨的原故吧,回居台湾的三毛,灵魂的最深处又渐渐下起了久违的小雨,最终漫过了心头。或许一个思想丰富者注定要以苦痛陪伴终身。

三毛终是走了,而我们依然呼吸如故,仍旧疯狂地追逐着,繁衍着,歌声依旧,笑声依旧。这一切都不会因为三毛的走而带走一点什么,所有的城市都在重复上演着有关创造、收获与庆祝的人生喜剧,思想与苦痛正被所有人不遗余力地唾弃,一切都在自觉地向文明挺进,野蛮正在被人类遗忘,仿佛已遥远地可以不去管了。听说撒哈拉沙漠不久也将被改造成美丽而繁华的城市,如果孤独的三毛有灵欣然再往的话,定会住上豪华的宾馆,远离野蛮地袭击了,安息吧!三毛。

又一阵莫名的悲凉与刻骨的孤单如黑暗中的小鬼丢上来的灰披风,哗啦一下罩住我的全身。我赶紧放下《三毛》,走出户外,全力以赴地听那撕破夜幕的吼声,以不至于被三毛的阴影吞噬。有支麦克风该多好,但我不知道应用怎样的声调呤唱“一身冷月,三步徘徊,今宵酒醒何处,断琴又与谁人听?”。

九八年秋于七步斋

三毛--异乡的赌徒

作者:桂文亚

她赤足盘坐在小房间的地毯上。

浅棕色脸庞垂着两根麻花辫,闪动一双大黑眼。

“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是玩,就是玩,写完了,我的事情也了结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也很少想到稿费,但是,文章登出来,看排版铅字,是一种快乐。”

三毛,异乡的流浪者,仆仆风尘地回来了。

这晚,她穿着白色麻纱缀花上衣,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一对凹凸雕刻的银镯,比起照片,本人更显得慧黠、灵秀。“我最喜欢做印地安人。”她笑着说。

肤色、装扮,的确使她像个印地安少女,然而,举止神态,又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吉普赛。

她原本不打算回来。原因是情绪上好不容易安定住,马上又换环境,难免会很激动,另方面,也恐怕把撒哈拉沙漠里培养出来的清朗性情,搅混了。

毕竟,还是回来了。其中一个实际理由是:暂别荷西,可以减少他失业后的心理和经济负担。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西属撒哈拉是其中一部份,占地二十六万六千平方公里。

摩洛哥和茅利塔里亚瓜分西属撒哈拉以前,它是西班牙的一省,位于非洲西北海岸,摩洛哥之南,东北与阿尔及利亚一部分接壤。人口包括阿拉伯、北非回教土人berber和西班牙人。这片仅有七万人的大漠,终年乏雨,黄沙漫漫,深沉而犷伟。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跋涉万里关山。生活在那样艰巨的环境里,不能不说是奇异而勇敢的抉择。

《白手成家》一文里,她提到过:

“不记得那一年,我无意间翻到一本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择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去,自己很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踏上撒哈拉土地的女孩子。

“我当时的一大愿望是横渡撒哈拉。可是,一旦面对它,我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天真。”

她形容刚去沙漠的感觉,是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她不能说他们落后,因为落后是比较,但对于那样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吃惊,甚至带着点后悔。

三个月后,她与荷西结婚了,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奇心上,当然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所看的一切都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大地的本身,就把你带入一个异境里。不过,心情却极端苦闷。”

她发现自己退步很多,荷西下班回来,不是说:早上水停了,去隔壁提水,就是买了便宜的西瓜,东西又涨价了。生活上最起码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

“为了补救,我们买了很多有关已婚妇女的心理学书籍——的确,很多心理上的问题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感情适应上的困难,使她一度想与荷西分开。

“不是吵架,”她说:“是对婚姻生活的失望,而这种失望是我造成的。荷西要娶的我,绝不是那时候的我。当时的情况,几乎陷入绝境。”荷西上班了,她被封闭在家里,热风似火般燃烧,邻居们无话可谈。“我非常苦,非常寂寞,甚至发生这样孩子气的事:荷西上班,我把门一挡,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荷西,你不许去,你一定不许去,你去,我就拿刀杀你!’”

然后,她笑起来了,露出参差可爱的牙齿。

荷西还是走了。她只有呆坐地上,面对干秃秃,没有糊水泥的墙。长期观察一种风俗之后,和做游客的心情不一样了。她细细想,一个一个想,生活里的枝枝叶叶,之后,提起已经停了十年的笔,写下沙漠生活中第一个故事:《中国饭店》。

十年前,二十三岁,正确一点推算,她十四、五岁即以“陈平”的本名投搞。作品不多,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分别发表在《现代文学》、《皇冠》、《幼狮文艺》、《中央副刊》和《人间副刊》。严格说起来,它们苍白、忧郁、迷惘,充满了对生命、真理固执的探索,而撒哈拉的一系列故事,健康、豁达、洒脱不羁。“出国以后,我就没有再接触过诗、书和文学了。等《中国饭店》写出来以后,一看,我就说,这不是文学。跟我以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我变了,我所写的,不再是我过去关心的人生,现在所写的,都是我的生活,技巧上不成熟,只是平铺直叙述说生活。”

只是,笔也再没有停下。

生活,是一种更真实。

她想起在文化学院选读的哲学课程。

“哲学并没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学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学,对我是一种浪漫的选择,当初以为它能解释很多疑惑,事实上,学者的经验并不能成为我的经验。”

她换了一个坐姿,抱着膝盖沉思。深蓝几何图案的地毯上,搁着烟缸、茶杯。书桌一角的台灯,洒下柔和宁静的亮光。“我只能说,生活把我教育出来了,哲学是基础,人生,根本不能问。”沙漠给了她答案。定下来后,几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

她开始对四邻产生关切:“以前的好奇还是有距离的。好奇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无知完全没有同情心,甚至觉得很好,希望永远继续下去,因为对一个观光客来说,愈原始愈有‘看’的价值。但是,后来他们打成一片,他们怎么吃,我就怎么吃,他们怎么住,我就怎么住。”

不会再把邻人送来的骆驼肉偷偷开车到老远扔掉了,对于风俗习惯,也不再是一种好奇的观察。

“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个性里逐渐掺杂他们的个性。不能理喻的习俗成为自然的事,甚至改善他们的原始也是不必要的。”在她眼里,他们是很幸福的一群人。

许多沙漠朋友问:“你认为撒哈拉怎么样?”

她反问:“你呢?”“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重重的说着“最”,代他们深吸一口气。

“你有没有看过树?有没有看过花?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撒哈拉朋友说:“在电影上看过。但是啊,你有没有看过沙漠的星空,我们的星,都像玻璃一样——”

撒哈拉人对这片大漠有着无比的热爱,她住久了,也有同样感觉。“想到中国,我竟觉得那是一个前世,离我是那样远,远可不及。”撒哈拉的家,就此开放了。骆驼肉做菜,也发觉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事了。结交朋友,认识环境,《悬壶济世》和《芳邻》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她告诉我,在沙漠里学到最大一门功课就是“淡泊”。(反过来说也许是“懒散”。)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名,也无所谓利;他们就是沙漠里的一种产物,跟沙漠里的一块石头,一朵仙人掌上的小花一样,属于大自然。”他们从不抱怨冷,从不抱怨热,也许知道世局,但并不关心;如果每一个人都像撒哈拉人,这个世界不会进步,但至少和平。“更可贵的,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民族,可是并不刻意追求;这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低的境界。”

她说,沙漠里,物资的需求几近于零,但仍然有精神生活。他们不一定了解宗教的真正意义,对于回教的“律”却信守不渝。他们也没有看过繁华世界,有水喝,有骆驼肉吃,就很满足了。“政治意义还是要被瓜分时才恍然觉悟的。他们只知道自己属于沙漠,甚至很有钱的沙漠人到德国留学,回到沙漠后,还跟我说:‘多么快乐,又可以用手抓饭吃了!’”

说这些话时,态度是专注严肃的,但是,她的笑声、手势、连带弹烟灰的姿态,都十分俏皮、坦然,人事风霜的历练,似乎使她反璞归真。她一直是理想主义者。

“学校并没有给我什么样的教育,而且,我一直希望离家出走,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哲学系三年级,她首次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非常感动。西班牙的小白房子、毛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样粗犷,那样朴质,是她向往中的美丽乐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到那里看一次,然后把哲学里的苍白去掉。”终于成行了。

不过,今天的她仍然认为去西班牙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住在马德里大学宿舍里,既不认识什么人,语言也不通,唯一的依靠,就是家信。收不到信,就流泪,收到信,就关起房门不停的写回信。除了读书,她不知道如何建立自己,完全没有计划过日子。“出国前,我的个性很不开放,始终所想的就是一个人生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常想死,想自杀,但是到了西班牙,看见别人的生活方式,才知道这样也是健康的,并不肤浅。”听见音乐,他们就在大庭广众下旋舞,毫无顾忌。她想,怎么会这样开放?恐怕自己永远也做不到。日子久了,习惯了,她感染了他们热情的天性,不知不觉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里。她庆幸有这样一个宽阔的起步,另方面,又感到前途茫茫。考虑良久,她选择了德国,继续前程。

在萧邦和乔治桑住过的一个岛上做了三个月导游,赚了点旅费,一张机票,她到了德国,进入歌德学院,专攻语文。一天念十六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成绩,“但也是我留学生活最贫乏的一段。”她轻轻地笑,抿抿嘴唇:“我一天到晚就在念书,对德国的人和事,完全讲不出来。我认识的德国,就是上学的那条路和几个博物馆、美术馆。”

回想起来,真是很大的损失。她情愿没有拿到什么证书,情愿说不好德文,(她学的德文,有“正统”的柏林口音。)而了解他们的衣食住行。在德国,也打工。看见广告上征求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她想,为什么要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于是寄了十几张彩色照片,竟然很顺利的应征到这份工作。那是第一次为了赚两百美金生活费“抛头露面”,她在一家大百货公司里做蔻蒂化妆品公司的模特儿,卖十天香水。

“第一天简直羞愧得不得了,一点不觉得是一种骄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在德国,除了看到一些伟大的艺术品,她认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对劳苦的大众来说,艺术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民住宅。”西班牙两年,德国一年,她又转移目标了。她得到一个伊利诺大学主修陶瓷的机会,提着两口大皮箱,走出芝加哥机场。一个月后,她谋得职位,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分类。第一天上班,她就闹了笑话,在两百本书页里盖了两百个错误的图章,日期是:十月三十六日!

美国一年,父母最关心的是她的婚姻——有不少博士找她,但是,她坚持要嫁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她回家了,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和家专教了两年书,她又想飞了,离开家,继续流浪——

短短十年,遍历大半个地球,甚至东德、波兰、南斯拉夫、捷克、丹麦都去过了。不过,她说:

“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喜欢旅游的人,因为很累,我不爱‘景’,我爱‘人’,这是真的。”

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正是她一系列撒哈拉故事里最吸引人的特色。“年龄愈大,我愈能同情别人的苦痛,而我的同情不是施舍,施舍就成了同情的罪。”

她清晰的音调急切起来:“我这样想,是因为自己经历过很多苦难,而悲天悯人不是你怜悯他,是他给了你东西,因为怜悯别人,自己才会进步。”

“我也没有真正帮助过什么人,到现在为止,我能做的,都是我愿意做的。”从撒哈拉回来,为了节省旅费,买的是半价优待的渔民机票。飞机的行程是非洲——马德里——日内瓦——瑞士——

雅典——曼谷——香港——台北,刚开始,渔人羞涩、自卑,不敢跟她打招呼,也不敢说话。

她慢慢和他们交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可爱的小故事。有人说,你不要跟渔民一起走,他们素质太差,同行是很辛苦的。她却认为,渔人给了她很多启示和感动。

“虽然,我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没有阶级观念的人,可是,你生下来就被定在一个阶级了。要打破这个阶级,可以,要了解这个阶级,就不容易。”她有点感伤。“‘谢谢你’、‘再见’、‘你好’,这些都简单,但是你在这个阶层的时候,绝不会嫁一个阶层比你低的人。”

“在国外,渔人、农民里可以产生诗人、哲学家,而我们的渔人、农民为什么不能产生诗人、哲学家?他们对于自己的本身,有的只是自卑和不满,对他们的孩子,尽可能不要他再下海下田了,这种职业,对他们不是骄傲。”

她非常认真:“我们能不能想办法纠正这个观念,告诉他们,你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和总统一样的了不起!告诉他们,不应该这么自卑,你对社会的贡献,不比别人少!”

她也被瑞士航空公司空中小姐的服务态度感动了。

渔人难免脏,难免带点鱼腥味,他们也不知道守秩序;英文、法文、德文,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她们耐心的拿着咖啡和茶比较,让他们选择,一个个的帮他们系好安全带。

因为冷,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床毯子,而拿来的是十五床毯子。渔人以为是台布,统统铺在桌上,空中小姐说,这是盖在身上的,啊,原来是盖的,渔人高兴的盖在身上。

“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敬业精神,一种伟大的爱心,她们的笑容是那么自然,完全不勉强,”她顿了顿:“真正有智慧的人,一定是仁慈的。他们的教养,出自心底。”

到了香港机场,看见自己中国人的态度,却令人痛心疾首。渔人要上洗手间,嫌脏,统统不准进。

“一个渔人对我说:‘他不许我大便。’我就说,‘你进去,这是公共洗手间,为什么不许?’”

渔人去了三次,都被拒绝了,只好坐着等,过了两小时,快哭了,又找她诉苦。“你们有十五个人,可以跟他打呀!”她很愤怒。“这个时候,我就想,自己的同胞为什么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同胞呢?难道五千年文化,把我们民族的劣根性变本加厉了吗?”她是激动的,而我,竟有无言以对的怆痛。

“在生活上,我是一个赌徒,从小,冰淇淋我是不买的,我一定要打出一个天霸王来,而我发现的一点是,你做的事情,只要尽力去做,就能做到。你要移山,山不过来,你说,过来!它就会过来。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比喻,但是,我始终对自己有着信心。”她似乎在下结论了:“你要赢得你的人生,你就不能患得患失,是不是能够赢,你尽可去赌,只要不把性命赌掉,可以一赌再赌。“我的赌,是一个正当的赌,我付出了努力,我不是郎中,也不投机取巧。我的赌,是今天有一毛钱我就打天霸王,没有,我就不能打天霸王。知己知彼,战无不胜。”

在她三分之一人生里,下过多少赌?又赢了多少次?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你的失败,比你的成功,对你更有用!”“我之所以写作,也只是有感而发。我的文章,也就是我的生活,我最坚持的一点是我不能放弃赤子之心,至于文章的好坏,毫不在意。”她不愿意广大的读者群渲染她,“做一个特殊的人,是最羞耻的。”“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

眼中的三毛,不只一名大漠侠女,也不仅是环绕在爱情、梦乡与诗情里的白雪公主。我真正的感觉是:这样的朋友,相识恨晚!

我所知所爱的三毛

作者:刘西鸿:

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三毛的《橄榄树》,知道她的《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知道她的心和她心中的天室……我读过她的《故乡人》。

在西班牙时,她的丈夫荷西在奈及利亚上班,三毛一个人住在岛上。她的朋友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三毛就开车带朋友去他妻子的墓地献花。朋友是个残病人,三毛把他的轮椅推上石阶,让他静静地望着墓碑上他妻子的名字,默默地亲密地和妻子对话。三毛自己就在墓园里漫逛。她仔细地看着一块一块墓碑,有一次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上,发现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曾君雄之墓。三毛禁不住动了怜惜之心,不知不觉蹲下身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渔船跟来的一个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她拿出化妆纸,细心地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碑石,然后轻轻地走回去蹲在朋友的轮椅边,问:“刚刚看见一个中国人的坟,可不可以将露斯的花给他一朵呢?”她从朋友的妻子的花瓶里分出一束花,放在曾先生的墓碑旁,心中默默地对他说:“曾先生,我们虽然不认识,可我是一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花是送给你的,异乡寂寞,我就算代表你的亲人吧!”

此后,她又去过几次墓园,都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束花,陪伴他坐一会儿,才推着朋友的轮椅回去。

之后,三毛在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写道:“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亲属有什么东西想放在他的坟上给他,我是十分愿意代为去完成这份工作的。”果然,曾先生的亲属通过报社与三毛联系了。曾先生是他们的兄弟,他在西班牙失踪了,不知他已死去。他们很感激三毛上了他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可是三毛的心绪却非常伤感:伤感自己带给了人家一个心碎的消息。她没跟他们联系。但只要三毛回到加纳利群岛,她总是顶着酷热,骑车去墓园,在曾先生的碑前放上一束花,替他擦亮大理石墓碑。因为失了曾先生台湾家人的地址,三毛在报上告知:“如果你们想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我在墓前烧些纸钱,我可以由台湾带去,好使活着的人心安。”“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我一定会去的。”

合上《故乡人》,我心中一阵怅然。忽然想起今生来世天老地荒一类的故事。死又有什么呢?哪怕做个异乡人。有朝一日我成了曾君雄君,在青草和石碑之间,看见一位手捧玫瑰花的女人,浑身上下闪着人世间的洁辉,向我走来,那就是你了。三毛,死又有什么呢?哪怕做个异乡人。

荷西死后,人们愿三毛再婚,再有个爱她的丈夫。她是作家,但她首先是个女人。她应该拥有自己完整、独立和美满的婚姻。她太累了,应该有个自己的家。可是,“这个社会,请求你,给我一份自己选择的权利;请求你,不要为着自己一点蝇头小利而处处麻烦人……不要强迫我回信,不要单个的来数说你个人的伤感,要求支持……不要转托人情来请我吃饭……”三毛写了《野火烧不尽》,这样说。这篇稿子,母亲不许她发表,她怕女儿得罪人。

发了《野火烧不尽》之后,有三次三毛到彰化演讲。在灯火灿烂的舞台上,她忘了疲惫,忘了饥饿,微笑着走出去,对着黑压压的人,讲真诚,讲互爱,亮出了曾经痛哭长夜的自己,现在已不是被忧伤压倒的灵魂了!

演讲完了,第一排有个女孩子,一拐一拐地走向三毛。女孩的左手弯着,不能动,右手伸向三毛,递上来一只小皮套子。

“你要送给我什么呢?”三毛问。“一颗印章。”女孩笑着说。

“刻什么字?”三毛喊着,双手伸向女孩。

“‘春风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给你。”

一刹那,这句话刻进了三毛的心坎。她看着这个行动不便、只能动一只手的女孩子慢慢走回位置,全场两三千人给她报以响彻云霄的掌声。

曲终人不散。每一个人都站起来了,像一株株小草,连成一片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恍惚又一个春天来到了。也是这个时刻,三毛又一度看见东升的朝阳,在宁静的露珠里光照了自己!

她在《朝阳为谁升起》中写道:“尘归尘,土归土,我,归于了我们。悲喜交织的里面,是印章刻给我的话。好孩子,我不问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是我。”将飘忽不定的生命,自觉地扎根在博爱中;把个体、孤寂的自己,主动地溶入大众里。三毛这样做了,一点一滴地这样做了。中国有句古话,叫“文如其人”。在三毛身上,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光辉灿烂悠久的中国古代文化在美好地延续,听到了自由平等的温馨甘美的歌,触到了和我同样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一个个同胞的拳拳中国心!

活下去!活下去!带着你特有的热情和冷峻,带着你的激情和温存,带着你的幸福和悲愁,活下去!活下去,这并不完美的一生。

我家老二--三小姐

文:陈嗣庆

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做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做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耳,这么弄下来,做父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3岁。后来我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张,叫自己echo,说“这是符号,不是崇洋。”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问也没问我,就变成“三毛”了。变三毛也有理由,她说因为是家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没有解释。只说:“三毛里面暗藏着一个易经的卦——所以。”我惊问取名字还卜卦吗?她说:“不是,是先取了以后才又看易经意外发现的,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听说,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三毛也很支持这种说法。她的道理是:“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说她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成长的。这一点,我绝对不同意,但她十分坚持。其实,我们做父母的这一生才是被她折磨。她19岁半离家,一去二十年,回国时总要骂我们吃得太好,也常常责怪我们很少给她写信。她不晓得,写字这回事,在她是下笔下言,倚马可待,在我们来说,写一封信千难万难。三毛的家书有时每日一封,什么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块肉都来信报告。我们收到她的信当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种书信“大攻击”二十年来不肯休战。后来她花样太多,我们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为她会问:“你们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吃、穿、住、爱、乐,最好写来听听以解乡愁。”我们回信都说:“我们平安,勿念。”她就抓住这种千篇一律的回信,说我们冷淡她。有一次回国,还大哭大叫一场,反正说我们二十年通信太简单,全得靠她的想象力才知家中情况。她要家人什么事都放下,天天写信给她。至于金钱,她倒是从来不要求。

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她也不跟别的孩子玩。在她两岁时,我们在重庆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坟,别的小孩子不敢过去,她总是去坟边玩泥巴。对于年节时的杀羊,她最感兴趣,从头到尾盯住杀的过程,看完不动声色,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绝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从那一次之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地发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骑脚踏车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去,那已是在台湾了,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双膝跌得见骨头,她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13岁时候跟着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东港碰到一个军校学生,居然骗人家是16岁!她交了今生第一个男朋友。在她真的16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哪里冒出来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不来接她就不去。这一点,做为父亲的我深以为荣,女儿有人欣赏是家门之光,我从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做选读生时,她开始轰轰烈烈地去恋爱,舍命地去读书,勤劳地去做家教。认真地开始写她的《雨季不再来》,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学之后的起跑。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做为父亲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由这位男朋友,发挥了爱情正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的我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了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儿,我眼中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也碎了。后来她说,她没碎,她死了,怕死的。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拚命学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们通信不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队”来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算粗识时务——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化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定戒烟。”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们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三毛结婚,突然电报通知,收到时她已经结完婚了。我们全家在台湾只有出去吃一顿饭,为北非的她祝福。这一回,我细观女儿来信,她冷静又快乐,物质上没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泼又沉潜。我们并没有因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责她。这个老二,作风独特,并不是讲一般形式的人——她连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么办?

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太贵了。等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地讲西班牙文,问说:“现在几点钟?”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好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刷好之后一口国语便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她大叫:“有一只小虫在地上走路!”我们说,那叫“爬”,她听了大喜。

三毛后来怎么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晓得。她的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也不害羞,居然去奖励编辑朋友,说:“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她的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讲出来叫人笑叫人哭都随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异的事就是对金钱的态度,她很苦很穷过,可是绝对没有数字观念,也不肯为了金钱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酱油拌饭,有钱的时候,她拚命买书、旅行,可是说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个口袋里都有忘掉的钱,偶尔一穿,摸到钱,就匆匆往书店奔去。她说,幸好爱看书,不然人生乏味。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吃,吃一点东西就叫浪费。有人请她吃上好的馆子,吃了回来总是说:“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我会更感谢他,可惜。”

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地笑,这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出书以后,她再也不看,她又说:“过程就是结局。”她的书架,回国不满一年半,已经超过两千本,架上没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

三毛的书,我们全家也不看,绝对不看。可是她的书,对于我们家的“外交”还是有效。三毛的大弟做生意,每出新书,大弟就来拿去好多本——他不看姐姐,他爱古龙。大弟拿三毛的书去做“生意小赠品”。东送一本,西送一本。小弟的女儿很小就懂得看书,她也拒看小姑的书,可是她知道——小姑的书可以去当礼物送给教师。我们家的大女儿除了教钢琴谋生之外,开了一家服饰店,当然,妹妹的书也就等于什么“你买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夹一只”一样——附属品。三毛的妈妈很慷慨,每当女儿有新书。妈妈如果见到人,就会略带歉意的说:“马上送来,马上送来。”好似销不出去的冬季牛奶,勉勉强强请人收下。

在这个家里,三毛的作品很没有地位,我们也不做假。三毛把别人的书看得很重很重,每读好书一册,那第二天她的话题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着家人去同看。这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真是苦事一桩,她对家人的亲爱热情,我们消受不了。她一天到晚讲书,自以为举足轻重,其实——。

我的外孙女很节俭,可是只要是张晓风、席慕蓉的书籍,她一定把它们买回来。有一回三毛出了新书,拿去请外甥女儿批评指教,那个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说了一声:“你?”三毛在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个孙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国人,当下大吃一惊。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惊,久久不说话。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经十分清楚。

目前我的女儿回国定居已经十六个月了,她不但国语进步,闽南语也流畅起来,有时候还去客家朋友处拜访住上两天才回台北。她的日子越来越通俗,认识的三教九流呀,全岛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岛上的人还多——她开始导游全家玩台湾。什么产业道路弯来弯去,深山里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后来再去的时候,山胞就要收她做干女儿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她可以有办法口袋空空的去实践一切柴光油盐,过了一阵去付钱,商人还笑说:“不急,不急。”女儿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处。我们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一看她进门,就塞东西给她吃。她呢,半夜里做好消夜一步一步托着盘子坐电梯下楼,找到管理员,就说:“快吃,是热的,把窗关起来。”她忙得很起劲。女儿虽然生活在台北市,可是活得十分乡土,她说逛百货公司这种事太空虚,她是夜市里站着喝爱玉冰的人。前两天她把手指伸出来给我和她母亲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闪闪的老方戒指,上面写个大字“福”。她的母亲问她:“你不觉得这很土吗?”她说:“嗳,这你们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个终其一生坚持心神活泼的人,她的叶落归根绝对没有狭窄的民族意识,她说过:“中国太神秘太丰沃,就算不是身为中国人,也会很喜欢住在里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爱这个民族,跟她的出生无关。眼看我们的三小姐——她最喜欢人家这么喊她,把自己一点一滴融进中国的生活艺术里去,我的心里流满了复杂的喜悦。女儿正在品尝这个社会里一切光怪陆离的现象,不但不生气,好似还相当享受鸡兔同笼的滋味。她在台北开车,每次回家都会喊:“好玩,好玩,整个大台北就像一架庞大的电动玩具,躲来躲去,训练反应,增加韧性。”她最喜欢罗大佑的那首歌——《超级市民》,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感动,台北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毛就会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

我的女儿目前一点也不愤世,她对一切现象,都说:“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赞同天主教的中国风俗化,看到圣母玛利亚面前放着香炉,她不但欢喜一大场,还说:“最好再烧些纸钱给她表示亲爱。”

对于年轻的一代,她完全认同。只有年轻的一代不看中国古典文学这一点,她有着一份忧伤,对于宣扬中国文学,她面露坚毅之色,说:“要有台北教会那种传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这里,我的女儿在稿纸旁边放了一盘宁波土菜“抢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盐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块那种我这地道宁波人都不敢入口的东西,写几句我的话。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久。现在的她相当自在,好似一辈子都生存在我们家这狭小的公寓里一样。我对她说:“你的适应力很强,令人钦佩。”她笑着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说:“我还可以更强,明年改行去做会计给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我会对三毛微笑

作者:朱碧:

三毛似是一个老话题了。偏偏前不久专揭三毛真相的马中欣接受报纸访问时说:“喜欢三毛的人水平都很低。”有人反击:“马中欣,你以为你是谁?”我看了颇不解气,恨不能一把夺过笔,像史湘云骂贾宝玉似地对他说:你不中用,我来!

既然是打笔仗,免不了发脾气、口不择言——也罢,我也口不择言一回罢:在批评三毛的人当中,名气最大、影响最广、观点最“特别”、也是马中欣当作理论根据引用的,是李敖的一篇话——那李敖是个什么?就因为他认为胡茵梦“对不起他”,他就抓住一切机会在对方没有发言权、不能辩解的情况下疯狂痛骂(这个词并不过分)。我看他的精神状况比三毛的可疑得多。他自己也写了那么多自己的故事,尤其是关于他与许多女人的故事,难道就一定是真的?或者,他觉得是真的,别人是否也同意呢?别人不同意,那他就是撒谎喽?因为人和人的感受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把另一个骗去卖了,心里正盘算着这个傻瓜可以让我嫌多少钱,而那一个可能在想:可是遇到好心人了!

文坛中可疑的才子为数不少,谁去追究他们?反而都赶着扑粉呢。偏偏一个三毛他们死活看不过眼(我突然想三毛的书要不是卖得那么好也不会有此遭遇)。她的主要“罪过”不过是“说谎”和“矫情”——我并不认为“三毛说谎”是绝无可能,但是,打个可能不太切实的比方:如果有一个小孩,他说他生活幸福,父母慈爱,家中充满音乐与花香,而你去看了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会有何感觉?你是心痛、紧紧把这个小孩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对他说虽然现实并不美好,你仍有梦想的权力;还是把他的“错误”公之于世,并且大开批判会,显示你和社会是多么诚实光明?——哪一种做法更符合人性,符合人道精神?

至于“矫情”,我前面说了,人和人的感受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些男人愿意容忍傻女人,却不容忍灵性高、感情丰富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把这些表达出来更不行),这种心态并不出奇。三毛更多是属于女性的,不只是所谓的小女人,有的是大女子。比如前不久我和一位搞国情研究的女学者说起三毛,她也有关爱之意。我自己,也许算不上三毛迷,如果三毛在世,路上遇到,我不会追去让她签名,但若我们的目光能够对视,我会对她微笑。

为什么要纪念三毛?

作者:毛晨(10/18/1999)

先说点儿某人的事:1989年后某人只看了4种文学专著,分别是王朔的《空中小姐》、王小波的三部曲、阿来的《尘埃落定》(时1998年,某人正沉迷于与中土文化绝然不同的西藏文化,虽然此书明显诗化了雪域生活),再有就是《三毛全集》,其中大部分内容属重读。某人当然有理由“只读客观书不读主观书(90年代之前的除外)”,最主要的是,某人认为如今的“信息时代”充满“信息垃圾”,大伙的表现欲均极度泛滥,无聊、无趣的个人体验亦极度泛滥。阅读那些苍白、浅薄的个人体验,某人感觉是在浪费青春浪费情绪。

对于某人的这般表述,很多人都嗤之以鼻。某人也并不炫耀阅读的狭窄,恰恰相反,目前某人正以顾炎武的“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为人生最高信条。———说某人的这些事,我正好引出话题:“为什么要纪念三毛?”

这二者有极端的相似性:某人个人的主观性,通过媒体而传播出去的主观性。选择三毛而不是其它,正是非常主观、不留余地的事情。进一步地,这样的主观恰恰又成了别人的客观,就像某人因为厌恶“无聊或者无趣的个人体验”而“只读客观书不读主观书”一样,二者都因为“客观存在”而“被宽容地存在”着。

为什么要纪念三毛?当朋友这样质问时,我瞠目无言以对。太思辩了。

三毛,她不是罗大佑,那个夜梦里黑色的精灵,那个在洋葱上跳舞的酷爱墨镜的亚细亚孤儿,背负使命感的压抑和折磨,一生躁动和呐喊。(他会一条道儿走到黑么?)她也不是毕加索,那个西班牙海滩上快乐的老头儿,一手攥着烟头一手给妓女打伞,才华横溢后肆意张狂个人的全部私欲。

三毛,她和我们大多数生活乏味的普通人一样,生活在无聊、麻木、挫折、受辱、琐碎的生活中。她饱尝悲剧的生活,却不以此为贩卖,恰恰用一曲《撒哈拉的故事》让我们惊叹贫瘠的生活所产生的愉悦和陶醉。描绘苦难的人很多,也不难,但描绘快乐的人很少,而且很难。三毛就是一个。

三毛不是激烈的(除了《雨季不再来》青春期的迷惘忧郁而引致的激烈纵情),不是声竭力嘶的,如她自己所说:“我的情绪、我的心境就像白开水一样”(我们所有的磨炼、修炼,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一颗白开水一样的心?下辈子,让我做一株塔里木的红柳算了)。

三毛是永远敏感的。万水千山都走遍,可永远甩不开《雨季不再来》式的脆弱、失落。多少年后,在巴士站里,我仍然想起那个不肯为三毛掏的士费的白领男士。

但三毛绝非自恋,绝非“小女人”,后者为别人的艳羡活着,而三毛,却生活在自己独特完整的空间里。“平沙漠漠夜带刀”,所谓是也。

三毛是阳光灿烂的。当她初次离开台北走出国门时,她是一个狭窄的中国人,自闭、苍白、迷惘。站在域外广阔的天地里,她无比惊叹:“听见音乐,他们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旋舞,毫无顾忌。他们,怎么会这样开放?”日子久了,那热情的天性,竟也生生融入三毛的血液中,健康、豁达、不羁,她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世界人。自中国台湾而西班牙而德国而北美而撒哈拉而南美,她的一辈子,享受了我们几辈子都未必有机会、有勇气享受的绚丽和多彩。她的一辈子,顶我们普通人的几辈子。虽然,她只活了48岁。

1991年1月4日,三毛自杀。在浴室里,她结束了没有《七点钟》、没有荷西的人生。之前,她曾千里赴西域,会情歌王子王洛宾于乌鲁木齐。我想,那一鞭子的感觉,像极了大胡子的荷西———美丽得不惜一切。但,都是幻化的。

1991年的那一天,我伤心,然而淡然。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三毛。

一个聪明、敏感、并不十分漂亮倾城的台湾女子,穷其一生寻找生活的美好,哪怕只是自我陶醉与诗化。在台北、在撒哈拉、在南美洲,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无奈而不甘。所以有了海神一般的荷西。而马中欣先生却说:荷西根本不是“潜水工程师”。———可我却想,生命没有色彩的人,去质问生命绚丽的人,怎么说都有点底气不足、动机可疑。

谁说我们不能生活在幻想里?又有谁,不是生活在幻想里?那一丝丝的幻想,将破碎的我们重新织成完整的肉体,抚平现实严峻的伤痕,激励平庸而健康的我们,或是敏感而脆弱的我们,日复一日地在阳光下活着。

人生,这道禅,三毛参了一辈子。从自恋的陈平,到白开水一样的三毛,最后,她参悟的结果,是用一条丝袜了结生命。

三毛真是解脱了么?三毛真的从迷惘、忧郁变得豁达、洒脱了么?以其之淡然、淡泊、淡定之心气,尚不能摆脱生死之困扰?她,真如自己所说,自荷西死后,即已坦对生死?

我不相信。海明威吞枪时,他的心中肯定只有绝望,因为他已经丧失了青春的能力。尼采发疯时,他甚至无力继续思维,因为生命已被挥霍一空。在平庸和死去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后者。而三毛,万水千山走遍,滚滚红尘经过,她也同样回到了宿命的终点。

如果她不是压抑,那她就是绝望。在1991年的那个凌晨,一位自由主义者,一位个人主义者,一位理想主义者,用最安静的方式,告别尘世。

所谓淡定,只是一种她和我们的幻象。就像少年陈平的“珍妮”。

“你们为什么纪念三毛?”面对质问,我讷讷仍不能言。

三毛,一个我所热爱和景仰的女子,一个万水千山、红尘滚滚的女子,一个压抑绝望而又健康不羁的女子,一个生活在现实而非艺术中、生活在平和而非革命中的女子,今天,我们纪念如斯。

挥不去的三毛

作者:落樱缤纷(10/21/1999)

初三那年我基本是读着三毛的书度过的。那时候学校里的男孩子都在看金庸,女孩子看琼瑶,也有那种小本的外国名著可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三毛并不太出名的一本书—《背影》,书里面写的是如何包各种各样美丽的饺子,如何从破烂里寻出宝贝,如何和人讨价还价,甚至如何独自一人在家中度过一个寂寞的周末,还有红轮子的纯白溜冰鞋和枣红色的脚踏车…这些琐碎的美丽让我着迷。

这本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三毛在书中描绘的惨淡经历和少年心事,正和我当时的境遇和心情不谋而合,我看着这个爱书的有自闭症的小孩变成一个朋友遍天下的快乐的人,感到振奋和战栗,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将不象我以前预期的那样暗淡无光了,因为我还可以象那样长大,然后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且,我还兴奋地想,这可能正是我现在显得不合时宜、落落寡欢的原因之一呢……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象小时候一样不合时宜,而且是一个完全的普通人,混在人群之中,象年少时一样常常会生出自卑的感觉。三毛的文字救不了我,同样救不了她自己,但是那些简单的文字、简单的对白,至今看来仍是那么可爱,如果是梦的话这也是一个可爱的梦呢,你可以在夜里读它,然后追忆青涩少年,然后作一个同样可爱的梦……好多好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小孩子是不是还读得懂三毛呢?

附:稻草人手记的序言

麦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说“来,我带你回家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的说“再守几天吧,说不定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的守着麦田。

这时躲藏着的麻雀成群的飞了回来,毫不害怕的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们吱吱喳喳的嘲笑着他“这个傻瓜,还以为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人罢了!”说完了,麻雀张狂的啄着稻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像没有感觉似的,直直的张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着他单薄的破衣服时,竟露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三毛的寂寞

作者:梅疾愚(09/14/1999)

几年前,“流浪”的三毛衔着梦中的橄榄枝飞向远方,她所动情描写的撒哈拉沙漠成为一道永远的风景。一个女作家死了,或者说一个生产精神产品的“工厂”倒闭了,广大的消费者(读者)只能在她的已往的“产品”中回忆曾经有过的激动和梦想。但这些对三毛来说已经足够了,一个作家还能做一些什么呢?一个死去的女作家因为几篇小说和散文与活着的人们,甚至可以说与历史发生了关系,这无疑是一种最大的慰藉,她还会有更大的奢求吗?她还希望这个世界给她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已经不可能有答案了,乘鹤西去的三毛已无暇回头一望,更无言说的可能。但倘若她能够知道“身后事”;能看到她用来自缢而死的带子变成了出版商手里金灿灿的票子,她以往的私生活成为大小报纸抢手的“小道”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她也许会麻木地一笑了之,那笑容里有些凄然和无可奈何,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出版商的欺诈和虚伪;她也许会鄙夷地漠视芸芸众生,为他们的无知感到可怜而又好笑。总之,她不会去争辩,这种正常人的基本能力在她生前便已经丧失了,否则她不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可以武断地说,三毛生前是寂寞的,尽管她在世界上拥有千千万万的读者。就像她死后仍然被传媒“爆炒”一样,功利的人们围着她会使她更为寂寞。当我看到今天还有人以“商业文化”的方式对待三毛时,我总能感到三毛那略带忧怨的目光在逼视着我们,逼视着我们这些自诩为文人或喜欢文学的人,那目光常会使我们如芒在背。

其实我本人并不是一个“三毛迷”,虽然在大学读书时也曾经读过她的一些作品。我之所以要写下这样一篇短文,只是缘于最近看到几条关于她过去生活的一些言论(至于这些言论的内容的真实性对本文并不重要),我想借以说明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作家的生活与其作品之间的关系。

前一段时间,南方的一家报纸神秘兮兮地刊发了一条“独家新闻”,说有一个人(自称是三毛的朋友)专程到撒哈拉沙漠去证实三毛书中所写的生活,结果根本没有看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世界。后来他又千里迢迢到荷西的母亲家,了解到荷西的母亲及妹妹根本就不喜欢三毛,甚至对他们的婚事也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三毛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又说三毛与荷西的爱情并不美好,甚至是感情不和,是她过分夸张了两个人的爱情。并由此下结论说,三毛一直过着虚伪的生活,她欺骗了读者。

就是这样一个类似“小道消息”的东西,接连被几家报刊纷纷转载,一时炒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它真是具有新闻价值,还是这些报刊在消闲在的名义下,只能用关于名人的闲言碎语来满足某些读者的无聊?总之,三毛又一次成为“关注”的对象。天真善良的三毛生前也许没能感受到当今商业文化的拙劣,她太专注于诗意的生活,而大众传媒又极力把她“包装”成一个理想化的“明星”,从而使她落入一个圈套,以致于在死后也无法挣脱。这也正是商业文化的一个庸俗的策略。它首先不失时机地选择对象,然后将其制造成一个“明星”,使其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之一,然后再对这个“名星”进行全面的榨取,使他们别无选择地在为大众活着的假象下,让传媒获得更多的利益。在利益的驱动下,一些报刊的文化交流功能日益减弱,它可以随时出卖那些被它曾经捧上天的人。

然而更可怕的是,这种商业文化正在制造越来越多的俗不可耐的看客——关注别人的(尤其是名人的)隐私,善于散布流言蜚语,浑身上下一股小市民习气,从而使文学的读者的本义彻底丧失。缺少真正读者的时代也很难造就伟大的作家,成熟的读者群会像细雨对蘑菇一样滋润着作家的生长(而所谓的批评家正是这个读者群的代表)。读者应该是作家的精神与情感的交流对象,也是作家的社会价值的体现者,并不是作家世俗生活的“围观者”。因此,一个时代的文学繁荣,不仅象征着出现一批好作家,还意味着拥有一个成熟的读者群。而商业文化在一步步使作家和读者分离,使作家处于寂寞甚至尴尬状态。

远去的三毛若在天有灵,一定处于一种寂寞与尴尬之中。

其实,在我们的世界里应该有两个三毛,一个是创造精神产品的女作家,一个是我们生活中的普通女人,我们之所以知道三毛,是因为她的作品,她为我们提供的美好的精神世界。换一句话说,是她的文学作品使我们和她发生了关系,我们认同了她所描写的精神世界。因此,我们在评价她时,首先是从文学的角度,应该是对她作品的文学水准的确认。至于作为一个生活中女人的三毛,与我们并无太大干系。所以,三毛的婆婆是否喜欢她以及她是否有美好的爱情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对她的尊敬并不因为她是一个孝顺的儿媳抑或模范妻子,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喜欢或认同她这个会写作的女人的作品。一个作家对我们读者来说,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是最重要的,我们不应该过分地苛求她的生活琐事,就像对一个厨师,只要能做出可口的佳肴就够了,何必非要求他会掌鞋呢?

当然,为了全面地认识一个作家,或者为了更好地把握她的作品,了解作家的一些日常生活也是必要的,对一个评论家来说,甚至是极为重要的,客观地分析作家的生活与其作品的关系,从而发现其作品的优长和不足,是文学批评一个重要方法。但不能因为作家一些生活观念而影响对其作品的评价,更不能因为她生活的琐事而贬损她的文学成就。按照一个道德家或政治家的标准,无论如何也很难发现一个作家的价值,因为视角不对。作家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但是世界又有哪个人是完美无缺的呢?托尔斯泰年轻时放荡无为;巴尔扎克一生为金钱写作,甚至结婚的原则就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加一个女人”。但是托尔斯秦后来写出了让人灵魂提升的《复活》,老巴尔扎克完成了对守财奴和金钱进行批判的经典之作《高老头》,谁如果因为他们的某一行为或观念而否定他们在世界文学的地位,那可能是荒唐得令人喷饭的事了。同样,因三毛的私生活不如她的作品所描写的那样纯洁,从而说三毛虚伪,是在欺骗读者,这种说法本身就很无聊。

而批评三毛所描写的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不真实,则不仅是无聊,而且是无知。如果作家像摄像机一样“真实”地录下生活,那作家的存在还有何意义?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精神世界的产物,他所描写的生活也都是经过“艺术化”处理的生活,我们可能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作品的影子,但“对号入座”则是徒劳无益的。在环境残酷的撒哈拉沙漠过一种诗意的生活,是三毛的梦想,她也亲自实践过,她的实践丰富了她的梦想,她用笔把这个梦想描述出来,并感动了读者,这就是她作品的价值,也体现了她作为一个作家的价值。而我们用非艺术的眼光从门缝来看三毛,这是对她灵魂的无端侵扰。

我们的批评家和读者应该客观地对待作家的作品和他生活的关系,尤其是新闻媒体,不能只要给钱,什么东西都拿出来当破烂卖。

沙漠中的仙人掌

——关于三毛

作者:琥珀

人生对她来讲,就象尝试青橄榄那样,苦涩中带着甜。

三毛原名陈平,自小身体不大健康,敏感孤僻,到了中学二年就辍学在家,学钢琴,习画。有一次她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非常憧憬西班牙的小白房子、毛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于是小燕离巢了,三毛到西班牙进修两年,随后去德国学德文,又到美国工作一阶段后回到台湾。

三毛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和家专教了两年书,遭遇到感情的上重创:一个相爱的人就死在她怀里。于是三毛开始了新的流浪。

偶尔,三毛看到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面介绍了撒哈拉沙漠。她那“不能解释的、属于前生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三毛来到了西属撒哈拉,和荷西结了婚,定居下来。婚后,她重新拿起笔,写下了颇有影响的《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和《温柔的夜》,而早期的作品则归集于《雨季不再来》一书之中。

许多人喜欢三毛的作品。有的人喜欢她文笔的诙谐、机智。在“芳邻”一文中拉布的母亲要把小山似的骆驼尸体放进三毛那鞋盒般大的冰箱里,三毛拒绝了,换来的是拉布母亲的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这句精彩的对白,实在使人忍俊不禁。在“沙漠中的饭店”中,三毛促狭地把粉丝称作“雨”,还顺口对荷西吹牛道:“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报,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接着三毛这样写下去: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这一连串准确而又幽默的描写把个夫妻之情写得跃然纸上。而“亲爱的婆婆大人”一文里,三毛那谐而不谑的笔调更使多少媳妇会心一笑!

有的人喜欢三毛字里行间的爱心。在“哑奴”一文里,三毛和荷西忍受四周的冷眼,对哑奴以朋友相待。读者喜欢三毛在炎热的正午,掉头再回沙漠,为的是接出那个不肯放弃自行车的男孩(“搭车客”);读者也能喜欢三毛与荷西照顾残废的加里老人那拳拳之心(“一个陌生人的死”)。

有的人喜欢三毛笔下色彩缤纷的异国情调,像“沙漠观浴记”、“死果”,象玛黛拉方村那巨大无比的肉串(“玛黛拉游记”),而最有特色的要数巴西里与沙伊达这一对恋人的遭遇(“哭泣的骆驼”)。在风云突变的时刻,西属非洲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沙哈拉威人要求西班牙人滚回去,而摩洛哥又在虎视眈眈。沙哈拉威游击队领袖巴西里的悲剧不仅在于他三面受敌,还在于他与妻子沙伊达之间的关系。他信奉回教,沙伊达却信奉天主教,这是被沙哈拉威人视作异端的。为怕西班牙人捕捉,沙伊达居于镇中,冒认其小叔子为爱人。坚贞相爱的巴西里与沙伊达最终以悲剧收场,巴西里死于自己人手上,沙伊达却被当作出卖巴西里的异教徒备受凌辱。异域的风雪交织着一对恋人的传奇,写出了三毛对沙哈拉威人的爱与哀悯。还有的人欣赏的是三毛本人,欣赏她那洒脱的性格、成熟的少妇的风韵,更主要的是她那沛然的生命感:“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好像很柔弱,其实却很刚强。她把很多凄怆的际遇,都能写得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知忧愁伤感,但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的东西。”

一个敏感的少女,在遭遇到许多不顺心的事后,离开了繁华的都市,离开了柏林的歌剧院,离开了马德里的五光十色,来到了黄沙滚滚、风声呜咽的撒哈拉沙漠。这是看破红尘,象“文艺”小说家所钟爱的那样,还是怎的?

三毛在“白手成家”里这样写道: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三毛的流浪生活理应当与风花雪月沾不上边,三毛却偏偏要在黄沙上插上一束“天堂鸟”。她用包装棺材的木板钉桌子,用旧车胎做坐垫,把汽水瓶漆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把一个破旧的房子建成了“全沙漠最美丽的家”(“白手成家”)。沙漠上的生活除了“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增加点诗意外,生活是严峻的。为了摆脱失业的阴影,荷西每天潜水工作十几小时,还要受到老板的喝骂,三毛唯有忍气吞声入厨做饭,还要被老板挑剔:为什么虾没有剥壳?这些辛酸没有屈服三毛的生活意志,她会用各种方法向奸诈的老板追讨欠薪(“五月花”),她会运用交通条例,拒绝不合理的“违例”罚款(“天梯”),三毛就象沙漠里的仙人掌,自然环境纵然恶劣,她却悠悠开着自己的小黄花。要侵犯她吗?小心──有刺!

三毛不是沙漠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也需要钱,那篇“相思农场”写得使人捧腹大笑。因为三毛居然也“财迷心窍”,做起白日梦来,而这个梦却不带半点铜臭味,反而温馨感人。三毛与荷西为了增加收入,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打鱼。好不容易卖到一点钱,两个人却在国家旅馆的餐厅里以十二倍的价钱吃自己刚刚卖出去的鱼,还争着为朋友付帐(“素人渔夫”)。这些趣事,是凡人的趣事,正如三毛所说:“有时向生活中另找乐趣,亦是不可缺少的努力和目标”。尽管生活是苦涩的,需要实际的应付,可是何妨苦中作乐,这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夫妻之道,自古以来,众说纷纭。三毛与荷西的夫妻经是颇有特色的。三毛嫁给荷西,据她讲是小半为了荷西的情痴,大半为了父母。结婚后,三毛并不想荷西成为三毛的丈夫荷西,如同“士为知己者死”一文中的米盖那样,因为“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才可以快乐?”三毛自己也并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尽管结婚多年,荷西对三毛宠爱有加,但夫妻之间却并非卿卿我我,罗曼一番。三毛不让荷西对她说什么甜言蜜语,她尊重荷西独特的性格,并不认为荷西爱看电视侦探片就是肤浅,不强迫荷西去了解文学艺术,因为她知道人与人之间,即使是夫妻,也不应强求一致,荷西就象“一个平原大野的男人”,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可爱之处。三毛坦白地说:“如果我18岁的时候,我绝不会嫁给他,我会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

三毛是个平凡的人,她结婚、生活,和周围的沙哈拉威人共处。人生对她来讲,就象尝试青橄榄那样,苦涩中带着清甜。她有牢骚,也有沮丧的时刻,但一股韧拔的生命力支持着她,象沙漠中的仙人掌那样,迎着风沙、吐放着嫩黄的小花。

三毛:生生命的绝唱

作者:佚名

“如果选择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这是三毛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第一篇《不死鸟》中对父母亲说的一段话。八年了,想来三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吧,在生命的尽头,三毛留下了她的最后:

三毛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

中国广播流行网《小燕有约》,去年年底,派员到荣民总医院访问躺在病床上的三毛。当时三毛很有精神,看不有厌世的异状,三毛还对来访者说:“我已把新的一年工作计划安排到明年三四月份。”

这段专访是由中广流行网《小燕有约》的助理吴利君前往医院访问,并于去年12月底,将访问内容分两天在《小燕有约》节目中播出。

吴利君说,三毛是个很好客的人,当她走进病房时,看到眭浩平及另一名男子陪着三毛,当她说明来意后,眭浩平及这名男子即离开病房。

三毛随即滔滔不绝地说出她躺在病床上的感受,“我怀疑自己得了子宫癌,浑身不舒服”,吴利君回忆道,虽然三毛说出这句话,但精神很好。

“我要把《滚滚红尘》这本书拿到电影院门口兜售“,虽然三毛躺在病床上,但心系《滚滚红尘》的卖座情形。

访问的内容大都绕着三毛的话题转,最后,三毛告诉来访者说:“我十一月中旬,即到书店逛,想买本新的行事历,当时有个书店老板觉得很奇怪,这么早就买新的?我回答尽快安排新的一年工作,当我拿到行事历后,一口气将各种计划安排到明年三四月,只要把春天的事情做好就够了。”

中广流行网对这段访问内容考虑再重播。

华视《今晚有约》节目最近曾多方联系作家三毛,希望进行一段专访,据了解,三毛对于“上电视”十分慎重,前晚三毛的母亲还代三毛婉拒邀访,不料昨天即传出三毛自杀的消息。

据透露,三毛十分在意自己在荧光屏上的模样,尽管制作单位多次透过三毛的好友丁松筠神父发通告,但三毛始终未爽快答应,至于目前接受张小燕主持的另一广播节目《小燕有约》访问,理由之一是广播只有声音,用不着亮相。

前晚,《今晚有约》再度与三毛联系,据称,三毛的母亲谈话口气不似以往热切,只是急促地推说“以后再说”,昨天得知三毛已过世,《今晚有约》制作单位颇感惊讶,主持人张小燕也表示相当难过。

1991年1月5日

三毛写的最后一封信

1月15日上午,大陆著名青年作家贾平凹在西安收到三毛寄自台北的信函,从时间上推测,此信可能是三毛的绝笔。

三毛在信中倾诉了她在人生与艺术两个世界中的渴望和探寻,同时也剖露了她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狐独和落寞。三毛这封信写于今年元月1日凌晨2时,发于元月2日23时。元月3日她在医院手术冶疗,元月4日凌晨2时自缢。海内外舆论曾普遍认为三毛死前未留下只言片语。

三毛在信中向贾平凹说:“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你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三毛还告诉贾平凹,她是“吃了止疼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医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了,有不大好的病”。但她接着又表增:“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信楣上还特意留了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

身居海峡对岸的三毛,对大陆作家一直怀有深切的关注和喜爱。她在信中对贾平凹说:“您所赠给我的厚礼(指寄给她的书),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这是我极为看重的书籍。”

去年12月上旬,三毛曾托人转达她对贾平凹的问候,以及索要名片和书籍的意愿,贾平凹立即将自己的《散文自选集》等四部著作寄给三毛。这封信当看作三毛收到书、信后的回音。

三毛的最后心声

我的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

过去,我愿意同样的生命再次重演。

现在,我不要了。我有信心,来生的另一种生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喜欢在下次的空间里做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或许做一个妈妈。在能养得起的生活环境到此为止,我要养一大群小孩,和他们做朋友,好好爱他们。

假如还有来生,我愿意再做一次女人。

我觉得目前做为一个男人,社会的背负力、被要求的东西比女人多太多了,我不喜欢。

是否有来生,谁也无法回答。

命运的搬弄,我们身不由己的离离合合。

18年前,当我第二次出国的时候。

有两个妈妈,各带一个女儿,在香港一家伊人服饰店选购衣服。其中一个女儿就是我,当时我的手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耳边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你看!你看!那就是林青霞,演《窗外》的那个女学生。”

我不禁抬起头去看,就看到现在《滚滚红尘》里的国中女生头的林青霞,我看她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旗袍,心中有一种茫然感,好象不只是看着她而已,这时候耳边传来的是妈妈的声音了:“妹妹,这件旗袍,你到底要不要?”我说“好,也好。”妈妈就帮我买了。

我跟自己说:“这个女孩即将进入她的电影事业,她的前途会怎样?而我又要远走到欧洲去,我的未来又在哪里?”

这样一交错,睽别十多年。我和秦汉、青霞三个人,因为《滚滚红尘》的工作关系,成为很谈得来的好朋友。

回忆起初见青霞的情景,想及命运的问题,真是一个谜。

三毛留下的最后声音

三毛死了。她却把最后的声音留在新加坡。

去年11月22日,新加坡丽的呼声广播电台中文部高级监制张美香,通过长途电话,访问三毛。美香的这次访谈,怎料到竟是录到下三毛的最后声音。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中,三毛透露:“过去几年,我付出的许多代价,都是我不应该付出的代价;受过的许多折磨,都不是因为我错误的决定,而是社会的错误。”

在访谈中,三毛也透露,今后她会努力工作。她要游遍整个中国,她要出个人专辑,她要来探望新加坡的朋友,她要……

美香说,三毛轻柔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我认为在前二三年,我才又真正的开始我的旅程,而且面对现实,知道荷西之死已经是一个过去了,不很悲伤,可是跟以前不同了。以前我比较爱惜生命,现在我也很爱惜生命,可是我胆子更大了。就是说过去很多我不敢放手去做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在人生的战场上去策马中原,可以去奔驰了。为什么我胆子会变得这么大呢?就是我先生的死亡给我很深刻的教育,让我知道:这个生命是不长久的,有的人走得早一点,有的人走得晚一点,于是我问我自己说:‘我也是要走的,既然我的另一半在那个世界,如果我大胆点,做一些有一点点挑战性的工作,或者旅行,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也等于是回家吧!因为我先生在那边为我布置一个家,在等我呢!所以,这样一来,人生反而过得很好,我对现在这个人生不是很介意了,就反而好起来了,无忧无虑的好。’”

这段话是1990年11月22日晚上10时30分,三毛在台北健康路的独居阁楼里,通过长途电话接受丽的会客室节目访问时说的。

在近40分钟的访谈中,三毛的情绪保持得还算平稳,可是中间有许多矛盾的话语及语调变化极大的现象出现。她一会儿频呼《滚滚红尘》获提名,是她的壮年时代的来临,同时兴奋宣布将展开许多计划,其中包括制作另一张三毛歌曲专辑,但是刀子不不但强调,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介意,她极爱孤独寂寞,因为那象征了真正的自由自在与解脱,她并在访谈中许下心愿,要继续从呈“生命创作”,不是用笔而是用心用生命,她要走完整个中国,走世界!

三毛写的最后一篇文章

三毛背弃了她的读者?因为,她不但没有向喜爱她的成千上万的读者道别,甚至还在最后写的文章当中,邀请亲爱的朋友,“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

三毛告诉读者:“对于这全新的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但愿各位朋友也能有同样的心情。”结果,她却是这样的离去。

三毛在元月号最新一期的《讲义》中,在她的《亲爱的三毛》专栏里,题目是充满喜悦的《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内容谈三个电影的故事:《老人与猫》、《穆里爱》、《浩气盖山河》。这三部电影分别诠释三种对“时间”的态度。三毛要读者“自己选择、分析,再看看自己是如何对待时间——也就是我们的生命。”

三毛谈她自己,“至于目前的我吗?我跟在《老人与猫》那个夏利后面,是另一个谢茜。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来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

文章最后,三毛说:“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结果,谁放弃了明天?

三毛获得的最后一个大奖

塞万提斯是西班牙最伟大的作家、诗人和戏剧家。西班牙为了纪念这位作家,特别设立了一个“塞万提斯文学奖”。这时西班牙政府在1976年创设的最早的文学奖,每年授奖一次,凡以西班牙语进行创作,不论其国籍,只要是有杰出成就者,都可以成为这个奖项的候选人。评奖方法是由西班牙科学院和拉丁美洲学院提名,西班牙文化部长主持成立评选委员会,其中委员8人,秘书1人(无投票权),均为西班牙语文学界名作者(包括上届获奖者),每年年终颁奖,最初四届的奖金额为500万比塞塔,1979年增至1000万比塞塔、授奖仪式由西班牙国王亲自主持,于塞万提斯的故乡阿尔卡拉德埃纳雷镇(在首都马德里附近)举行。这个奖项被誉为是“诺贝尔西班牙语文学奖。”历届获奖人众所周知的,就有1976年的西班牙诗人纪廉,以及1990年出炉不久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墨西哥人)。

1990年度的“塞万提斯文学奖”颁奖给谁呢?她就是近日在台湾自缢身亡的女作家三毛。三毛于1964年曾远赴西班牙就读于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读了3年。她精通西班牙文,最近以西班牙文撰写中篇小说得到“塞万提斯文学奖”,对一个东方人来说,这可说是极高的荣誉。可惜这个奖项,三毛已无法前往领受,她已然香消玉殒。

三毛最后一次大陆之行

面对台湾社会的波涛汹涌和大陆的急速改革,三毛在两岸纵横后,脑袋里的价值观翻了几翻。说到对大陆的感受,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完全是个颠倒国!”

对大陆人的生活优越,物价廉宜,庸庸碌碌便可饱足的生活型态,三毛表示非常羡慕。她算着数,一双大学毕业的夫妇普遍收入在大陆是400元(人民币,下同),台湾则是4万元台币,但一间房子的租金在大陆是3元,台湾则是1万元台币;半公斤白米,大陆是一角3分,台湾是120台币。收入是台湾高100倍,但支出是大陆的1000倍,相比之下,大陆生活是轻松多了。可是大陆人总嫌穷,说台湾人有钱。

谈到追求,三毛说,对一般在27岁至40岁的年轻人来说,台湾人追求金钱、梦想买一栋房子,于是各施各法。炒股票、摆地摊、兼职和补习等式式俱全;而大陆人也想钱,但却非常鄙视那些“个体户”,“恨”钱又恶有钱人,在三毛看来都十分古怪。

归结中国的问题,三毛认为是人口过多。她又认为,埋没了许多优秀人才,却养了一大批懒人,窝窝囊囊地度过一生。

三毛的最后一部电影剧本

在读者的眼中,三毛是一位相当浪漫与感性的成功作家。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编写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为她赢得金马奖原作剧本的提名。《滚滚红尘》获金马奖12项提名,最后还囊括最佳影片、导演、女主角等在内的8项大奖,唯独三毛获提名的最佳原作剧本却榜上无名。《滚滚红尘》的英文片名叫做《tilltheendoftheworld》(直到世界结束),难道都预告了三毛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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