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事 - xp1024.com
《三故事》


总序 第一节

一八五六至一八五七年间,法国《巴黎杂志>上连载的一部小说轰动了文坛,同时也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怒不可遏的司法当局对作者提起公诉,指控小说“伤风败俗、亵渎宗教”,并将作者传唤到法庭受审。这位作者就是被公认为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第三位杰出代表居斯塔夫·福楼拜,这部小说就是他的现实主义杰作。审判的闹剧最后以“宣判无罪”告结束,而隐居乡野、藉藉无名的作者却从此奠定了自己的文学声誉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1821-1880)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父亲是法国鲁昂地区远近闻名的外科专家,鲁昂市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居斯塔夫的哥哥阿希尔继承父业,后来也成为一代名医。与兄长相比,福楼拜和父亲的期望相去甚远。他幼时发育迟缓,好不容易才学会阅读,九岁入学时不过刚刚认识字母。但奇怪的是,这个在家人眼中智力如此低下的居斯塔夫,却很早就显露了文学天赋。他还没有学会阅读便在头脑里构思故事,还没有学会写作就开始自编自演戏剧,他十三岁时编了一份手抄的小报,十四、五岁已醉心于创作,可是直到三十六岁才开始发表作品。

迪康召来听他朗读,整整读了四天,最后的结论是“写得很糟”:虽说文字讲究,字字珠玑,但却支离破碎,缺少一根线把珍珠串起来。这时福楼拜在创作上尚处于摸索阶段,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创作思想体系。就在这一年,他和迪康结伴,动身游历北非、近东诸国,历时将近两年,为日后东方题材小说的写作打下了基础。

一八五一年返回家乡后,他接受路易·布耶的建议,决定以德拉马尔的故事为素材,创作一部刻画当代外省生活的小说——。福楼拜十分重视这“第三次尝试”,前两次尝试(和)失败了,这一次,“要么成功,要么从窗口跳下去”。他全力以赴,为这部小说付出了五年艰辛的劳动,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正是在这过程中,他决心和浪漫主义分道扬镳,走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从作品中彻底排除了主观抒情成分,形成一种独创的客观主义风格。尽管这部小说连累他卷入一桩可笑的诉讼,平添了不少烦恼,但他兴奋地意识到,多年来的摸索有了成果,他的创作个性成熟了。紧接着,他开始构思《迦太基》(后改名),并于一八五八年专程去北非的迦太基遗址实地考察。他为这部小说整整工作了四年,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于一八六二年才付梓印刷。一八六三年,福楼拜重新拟定了的提纲,大量阅读资料,全都改写,这项工作直到一八六九年才完成。嗣后,他又着手改写,于一八七四年正式推出。一八七五至七七年,他创作了《淳朴的心》、《圣朱利安传奇》、《希罗迪娅》等短篇小说,于一八七七年结集出版,题名。他晚年以全部精力投入长篇小说的创作,直到一八八〇年去世,未完成的遗稿于一八八一年在《新杂志》上发表。除小说以外,福楼拜对戏剧也很感兴趣,他曾于一八七二年改编路易·布耶的一个剧本《女性》,一八七三年又创作了一部戏剧《候选人》,可惜首演一败涂地,他终于没能成为一位剧作家。

总序 第二节

福楼拜的创作思想,在许多方面显然和巴尔扎克一脉相承。和巴尔扎克一样,福楼拜也将文学作品喻为“反映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将真实性作为衡量艺术的主要准绳:“美就意味着真实,虽说真实的东西不一定都美,可是最美的东西永远是真实的……丧失了真实性,也就丧失了艺术性。”福楼拜所理解的真实性,和巴尔扎克一样指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现象,因此他同样强调对生活素材的加工提炼及典型化的手段:“透彻地理解现实,通过典型化的手段忠实地反映现实,是小说家应当遵循的一条基本准则”。他明白“鲜明生动来自深刻的见解和敏锐的洞察力”,艺术家应当像水泵的吸管一样“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层”。他和巴尔扎克一样重视选择富有特征意义的细节,而且善于通过逼真的细节刻画来增强其虚构世界的可信性。甚至他作品中的某些情景、细节,写出以后才发现和巴尔扎克在《路易,朗贝尔》及《乡村医生》中写过的几乎雷同。基于这些因素,人们不无理由地将他视为巴尔扎克的后继者。

然而福楼拜并未完全步他人的后尘,他的镜子自有其映照现实的独特方式。法兰西是个崇尚独创性的民族,一个作家或艺术家如果不能在某个方面超越前人或在艺术上另辟蹊径,就不会被承认是一位大作家或大艺术家。福楼拜之所以赢得盛誉,首先应归功于他的创新精神。他的最大建树,是从作品中删去了自我,创造了所谓客观性艺术。

巴尔扎克是举世公认的现实主义大师,他的艺术却保留了相当多的浪漫色彩。这位伟大的梦幻追求者,总在不懈地进行着“绝对”之探求。他试图“把握一切、认识一切、解说一切”,时刻感到自己“有某种思想要表达,有某种体系要建立,有某种学说要阐释”。所以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永远看得见作者的巨大身影。他激情满怀,与他虚构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时时刻刻在剖析他们的心理,评判他们的言行,甚至以作者身分在一旁击节叹息。和巴尔扎克不同,福楼拜主张从作品中排除自我,不流露感情,不插入议论,不让一字一句留下作者的观点或意图的痕迹。福楼拜把小说称作“生活的科学形式”,要求作家约束自己的感情,像自然科学家对待大自然那样,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对事物作出完全客观的、科学的反映。“作者的想象,即使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都是不允许的”。他认为优秀的作家应该凭理性——而不是凭激情——来从事写作:“激情成不了诗,……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表现出来。”“激情地位愈小,作品艺术性愈高”。实际上,福楼拜并非真的没有激情,只是他殚精竭虑,严防它们在作品中泄露。莫泊桑说他“深深地藏匿自己,像木偶戏演员那样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手中的提线,尽可能不让观众觉察出他的声音”。历来文学作品中,还不曾见过作者的意图隐藏得如福楼拜这样深的。不能说这种艺术方法比他的前辈低劣或高明,但确是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的一种突破,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所以他的一出版,立刻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圣伯夫从中看出了“一种新文学的标志”<span class="" data-note="见圣伯夫:,《月曜日谈话》第13集。"></span>,左拉宣称“新的艺术法典写出来了”。不管这些说法有无夸张成分,总之证明了福楼拜这一尝试的成功。福楼拜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功力深厚的艺术家,完全可以通过自己所选择的富有特征意义的细节及事件的组合,来达到批判现实的目的,而不一定要直抒情怀。普列汉诺夫曾经点评道:“客观性是福楼拜的创作方法中最有力的一面”。这种把作者和作品拉开一定距离的写作方法,以其客观、冷漠的风格,后来对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因而福楼拜在二十世纪声名大振,被奉为现代派艺术的先驱。

与福楼拜的“客观性”艺术相伴的,是作品主题的淡化。

淡化主题是福楼拜创作思想的另一重要特色,他曾表示,他所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束缚的书,……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在福楼拜心目中,文学和音乐、绘画一样,首要任务是给人以美的享受,不一定要说明什么问题。福楼拜是纯艺术的推崇者,艺术是他惟一的信仰,是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帝,除了对美的追求,他不允许艺术有其他的目的。在他看来,艺术创作若有功利性的考虑,便玷污了艺术的纯洁性。他认为“艺术不应该被任何学说用来作讲坛,否则便会衰退!人们想把现实引到某个结论时总是歪曲现实。……想作结论的狂热是人类最致命、最无结果的怪僻之一。……最卓越的天才和最伟大的作品都从不作结论,荷马、莎士比亚、歌德,所有上帝的长子都(如米什莱所说)提防自己做再现以外的事情”福楼拜强调“再现自然”是艺术的基本属性,批评、指责和教训都不属于文学范畴,作家所能做的,只是“忠实地观察生活,并尽最大的努力去忠实地描绘它”。他说:“艺术是一种描述,我们只应当想到描述”,“艺术就是真实本身”。也就是说,不拘你写什么,只要写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便达到了艺术的目的,不必让艺术去承担不属于它的重负。他认为艺术家的思想应当像大海一般宽广,像大海一般清纯,而不应趋奉时尚。福楼拜显然和当时资产阶级的“进步”思潮格格不入,所以他认为一些作家迎合公众口味的做法是“取悦功利主义”的市侩行为,而且对雨果在他的大型戏剧里“谈人类、谈进步、谈思想的发展历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大不以为然。由此可见,福楼拜有关艺术的客观性、真实性和淡化主题的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和政治拉开距离,以保持艺术上的人格独立。

福楼拜承认自己压倒一切的爱好是“对形式的爱好”。当然,这并不意味他认为形式可以脱离内容:“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正如一种形式不可能不表达某种观念。”可是他对形式的关注的确压倒了一切。福楼拜是法国著名的文体家,他的文笔清新优美、简洁质朴而又鲜明生动,被公认为法语的典范。“离开文体无作品”,这句话充分体现了他对语言艺术的高度重视。他曾这样教育弟子莫泊桑:“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惟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他不仅要求文章结构严密,用词准确,还要求散文能朗朗上口,和诗一样铿锵有致,具有节奏和韵律的美:“如果文句读起来能适合呼吸的要求,才能说文句是活的;如果文句可以高声朗诵,这文句才是好的。”福楼拜厌恶夸张和堆砌,尤其不能容忍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他所追求的美以准确、简练、朴实无华为最大特色。他的作品表面看去简单、平实,细细领会方知韵味无穷。莫泊桑把他的艺术评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可说评得恰到好处。

总序 第三节

是福楼拜发表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最有世界影响的代表作。正如巴尔扎克将他的作品题为“风俗研究”,司汤达将他的题为“一八三〇年纪事”,福楼拜的也有一个醒目的副标题:“外省风俗”。小说的背景是七月王朝,展示的却是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法国社会风貌。也许不能说小说从宏观上反映了整个时代,但无疑抓住了当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法国资产阶级引以为荣的英雄年代过去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风暴也已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平庸的时代。目光深邃的思想家、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在生活中奋力拼搏的斗士,仿佛都一起销声匿迹,而今活动在生活舞台上的,只剩下一群群资产阶级庸夫俗子,浪漫主义激情已成过去,现存的只是鄙陋可厌的实际生活。“路易·菲力浦一去,有些东西跟着一去不复返,如今该唱唱别的歌了。”平庸的作家可能认为,从资产者的日常生活中撷取题材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他们的作品不能不求助于杜撰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福楼拜却认为文学的力量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作者怎样叙述、描写和处理,因此文学上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对作家而言,“伊弗托(福楼拜家乡一地名)和伊斯坦布尔具有相同价值,……他们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很精彩”。“……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我们应当习惯于把世界看成一个艺术品,必须把这个艺术品的各种行为再现在我们的作品里。”于是他以市民阶层的庸夫俗子作为艺术描写的对象,以对资产者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暴露作为小说的基本命题。所揭示的矛盾,正是浪漫主义的追求和庸俗鄙陋的现实生活的矛盾。

一个农家的女儿,在修道院受过贵族化的教育,读过许多浪漫主义小说,她瞧不起当乡镇医生的丈夫,梦想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是个道德败坏的乡绅,第二个情人是个自私怯懦的文书。她的偷情没给她带来幸福,倒给投机商人带来了可乘之机,使她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债积如山,无法偿还,丈夫的薄产早已被她挥霍殆尽,情人又不肯伸出救援之手,她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服毒自杀。

一个女人因负债和爱情绝望而自杀,类似的故事在许多时代都发生过,也不知有多少小说家描写过,何以到了福楼拜笔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问题显然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作者以貌似冷静的态度,非常“客观”地揭示了这一悲剧的前因后果。他非但没有对女主人公作道德上的审判,反而以无比的说服力陈述了社会所不能推卸的责任。

爱玛是一个失足的女人,但作者并不简单化地把她描写成一个坏女人。她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坏禀性,而生活却无可挽回地把她推向深渊。首先是她的父母异想天开,让她去修道院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害得这位乡村少女整天向往贵族社会的“风雅”生活;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灌输给她满脑子诗情画意,什么风啊,树林啊,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啊,什么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的骑士啊,这一套思想感情和现实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她那个生活圈子的人们,每天来来去去,为生活奔忙,满不在乎地往道旁吐痰,津津有味地喝肉汤,她和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她父亲怜惜她,不忍心让她在田庄上操劳,她整天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和钟摆一样单调:没有什么可兴奋,没有什么可感受,于是她期待着爱情。就在这时候,包法利出现了。在庄稼人眼里,医生是有身分的人,何况他还治好了卢欧老爹的腿,可见很有学问,爱玛于是成了医生太大。然而她所期待的爱情并没有到来。包法利医生既无才干,又无雄心,举止无风度可言,谈吐和人行道一样平板;他既不会游泳,又不会耍剑、放枪,和爱玛心目中的骑士完全不沾边。渥毕萨尔的舞会,在她的生活中“凿了一个洞眼”,让她窥见了荣华富贵,从此她更加受不了乡镇生活的小器、平庸。舞会上那位风度翩翩的子爵,被她理想化了,变成一种甜蜜的憧憬。她把小说书上描写的当做现实,而把环绕着她的现实当成噩梦。她在幻想中生活,时刻期待奇遇的降临,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向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失望之余,更觉生活不堪忍受。谁也不理解她的苦闷和抑郁,只道她神经有些毛病。

她也曾努力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发狠逃避了赖昂的追求,事后却懊恼不已。她想求助于宗教,而那位庄稼汉出身的神甫却对这种灵魂的疾病一无所知,在他看来,一个人有了温饱,就该心满意足了。爱玛终于明白,她不能指望从宗教那儿获得任何帮助。

百无聊赖的生活,灵魂的苦闷,对爱情的渴求,决定了风月老手罗道耳弗一出现,爱玛就要落入他的掌心。与其说她爱上罗道耳弗,不如说是爱情的幻梦把她推向他的怀抱。爱玛凭自己的想象,以为爱情犹如来自九霄云外的狂飙,伴着雷鸣电闪,席卷人的整个意志。她按照幻想的模式投入爱恋,狂热得叫罗道耳弗看不上眼,新鲜劲一过,他的态度便越来越冷淡。眼看伟大爱情的河床一天涸似一天,爱玛的痛苦可想而知。她试图斩断私情,努力去爱丈夫和孩子,她甚至热心支持丈夫的事业,撺掇包法利割治跷脚,满心希望丈夫一举成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哪知丈夫不争气,几乎断送一条人命。爱玛完全绝望了。她的尊严、她的自爱心,受到包法利这个姓氏的玷辱,从此连残留的一点妇德也彻底崩溃了。她重新投入情人的怀抱,比已往更加癫狂。她想入非非,要和情人私奔,讲求实际的情人干脆甩了她。受到这样的打击,她大病了一场,却不曾接受教训。她依然被幻想牵着走,依然按照小说里的模式设计自己的生活。她为体验她认为理当经历的爱情而爱赖昂,甚至当她“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且已对赖昂感到腻味以后,仍像个钟情的女子一样继续给他写情书。不过她写信时想到的并不是赖昂,而是一个理想男子的模糊幻影。她就这样在幻想中生活,一生都受着幻影的欺骗,不知不觉犯下许多过失。她追求细腻的感情、丰富的精神生活,结果却是耽于物欲和淫乐。她最大的错误是不理解贵族的“风雅”是需要财富作后盾的。她为之神往的那种爱情,需要庄园、别墅、高车驷马和华美的衣着打扮作陪衬,缺了这点富贵气,“爱情”便失去了光彩。她是个乡下人的妻子,却想望贵妇人的生活方式,她根本不理解现实,如何能逃脱自我毁灭的命运。

包法利夫人的悲剧,是浪漫主义幻想和现实生活发生冲突的必然后果。很难说作者是更多地批判了浪漫主义,还是更严厉地鞭挞了现实生活,他对前者的批判,正是对后者的控诉。爱玛是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但她主观上比周围的人更向往崇高。她希望丈夫有所作为,希望有个聪明、勇敢的男子汉受她崇拜,然而她周围只有一些目光短浅、惟利是图、毫无英雄气概的资产者。她有弱点、有过失,她虚荣且不切实际,但她并不是罪魁祸首,她不曾加害于人,倒是人们常加害于她……福楼拜写爱玛,与其说是描写一个失足的女性,不如说是塑造了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惨遭摧残的浪漫主义者。爱玛的矛盾、痛苦,她的梦想和追求,她所受到的欺骗、愚弄和背叛,都深深打上了时代的印记。所以作者说:“就在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里受苦、哭泣。”

福楼拜思想上,同样存在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他毕生都在批判浪漫主义的影响,恰恰反映了他对现实的厌恶与绝望。他不屑与资产阶级庸人为伍,一直与社会格格不入。他认为一切向上的挣扎均属徒劳,所以对一切欲望或追求均持否定态度。他曾告诉女友:“我所欣赏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这一观念,定下了他全部作品的基调。福楼拜将自己对浪漫主义的批判熔铸在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之中,他要让读者从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中领悟到,脱离现实的浪漫主义追求会把人引向怎样的误区。无怪乎他意味深长地对朋友说:“爱玛,就是我!”

总序 第四节

的确,除了艺术,福楼拜对一切都持消极、怀疑态度,尤其是对政治。他憎恶所有的政党,认为它们都同样浅薄、虚伪、汲汲于实用主义的利益。他恼恨资产者对艺术的冷漠,更痛恨保守的法兰西学院和激进的社会党人对艺术的干扰与限制。他是个自由主义者,不肯依附任何政党或利益集团,也容不得任何强加于人的原则或信条。他认为要艺术削足适履等于将艺术置于死地。福楼拜一生见证了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路易·菲力浦的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第二共和国临时政府的建立、六月起义、一八五一年路易·波拿巳政变及第二帝国的建立等多次政权更迭,他始终以独立不羁的超脱态度,和政治保持着距离。“对全部政治,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能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这一思想,在长篇小说中有十分形象的反映。

(1869)是福楼拜的作品中画面最广阔、也是最具历史文献价值的一部小说。严格说来,这是一部非小说化的小说,几乎没有主题、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的跌宕起伏和高潮,平淡得如同日常生活。小说以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的生活为线索,铺开了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六月起义……直至一八五一年路易·波拿巴政变这一整段历史,描述了各个时期社会各阶层人物的众生相。为了准确地描述这段历史,福楼拜曾大量收集资料,认真研究当时各派力量的政治主张。但作者所关注的,显然不是各派政治主张的孰是孰非,而是结合重大历史事件来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展陈人们在生活浪潮中的沉浮和在政治动荡中暴露出的人性弱点。他采取凌驾于世人之上的俯视态度来观察和描绘这一切,他“以惊异的眼光看待人类生活,犹如出神地观看蚁穴”。所以尽管大量涉及政治,却不是一部政治小说,而是描写人性的小说。

正如莫泊桑所说,福楼拜笔下的每个人物都代表一种典型。他在戴洛里耶身上概括了焦急地期待社会动乱,以便从中寻求发迹机会,而一旦捞得一官半职,立刻与民众对立的“革命者”;在塞内卡尔身上刻画了言辞激进,从鼓吹社会主义转变为拥护拿破仑三世的十二月政变,乃至亲手杀害昔日伙伴的的极“左”派共和党人;通过当布勒兹的形象揭露大资产阶级在政治动荡中的变色龙伎俩、保持权力的手段和敌视人民的本能;通过马蒂侬勾勒出谨小慎微、浅薄平庸,但却精于趋奉权贵的官场宠儿;他描写鱼龙混杂的民众在革命中的盲动行为,三流艺术家佩勒兰、蹩脚文人瓦特纳兹小姐、于索奈等的追风赶浪,也怀着真挚的同情刻画了正直勇敢、禀性善良的共和主义者杜萨迪埃——一个真诚相信“共和”会给所有人带来幸福而甘心为之献身的好汉;还有崇尚空谈的“伟大公民”雷冉巴尔、行为荒唐有时却不失豪爽的画商阿尔努、温良贤淑的阿尔努夫人、天真未凿的路易丝,罗克、沦落风尘却真情未泯的萝莎奈特、工于心计的当布勒兹夫人……每个人物都独具个性,同时又有很高的概括性。这都是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挟带着各式各样的弱点或错误,作者仅仅客观地描写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加以评论。

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自然是小说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这是一个平凡的资产阶级子弟的典型,代表着碌碌无为的大多数。他安分、随俗、空虚,心地不坏却意志薄弱;他没有职业、没有野心,没有追求,既非趋炎附势的小人,也没有造福于人的高尚情怀;他因衣食不愁而丧失了行动的动力,虽然不时有一些计划(诸如写作、学画、当学者、竞选议员之类),却从来没有恒心去付诸实施,甚至爱情,他也不曾全力以赴地去争取。他有充分的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他什么也不曾选择,而是任由生活卷带着他走:他钟情于阿尔努夫人,为这桩不会有结局的爱情消耗了许多心力,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期待着什么;他在乡间有意无意地和罗克小姐调情,含含<kbd>?99lib?</kbd>糊糊地应允了这门亲事,可是一到巴黎就把罗克小姐忘到九霄云外;他想望高尚纯洁的爱情而不可得,只好在风尘女子萝莎奈特那里寻求感官的满足;他出于虚荣追求当布勒兹夫人,并打算和她结婚,其实内心深处对这位夫人越来越淡漠,终因她触犯了他心中对阿尔努夫人的感情而离她而去;一八四八年革命后,他一度想要有所作为,打算回家乡竞选议员,可是先遇上阿尔努夫人那儿有事,后来又因萝莎奈特生孩子,终于没有成行。就这样,直至走到生命尽头,他依然一事无成。待到花掉了大部分产业,他便回到家乡靠一小笔年息混日子。这就是莫罗的未经选择的人生,人们常见的虚度了的人生。

意味深长的是,在福楼拜笔下,意志薄弱、无所作为的莫罗,和野心勃勃、试图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的戴洛里耶殊途同归,都回到故乡平静的一隅,在回忆往事中消磨时光。两人都在生活中绕了一个大圈,最终毫无结果地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这似乎是为了证明作者所说的:“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能做,这绝对是一回事。”当然,真正得到证明的,只是作者本人的怀疑精神。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在他未完成的作品中有着更加充分的表现。小说描写两个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厌倦的誊写员,决心退休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问。他们先后钻研了农业、园艺、果木、化学、药物学、医学、天文学、博物学、地质学、考古学、历史、文学、语言学、政治学、骨相学、磁疗学说、哲学、通灵论、宗教、神学、教育学、社会学、法学……,结果发现每门学科都充满种种相互矛盾的学说,每种学说也都有其自相矛盾之处;被认为十分权威的理论,在实践中要么行不通,要么产生相反的结果。真理何在?两位朋友莫袁一是,无所适从,只好回到誊写中消磨时光。这部小说几乎检阅了当代一切精神文化产品,也反映出作者遍及一切领域的怀疑精神。不能说福楼拜否定了人类在各个知识领域作出的努力,确切地说他是以批判的眼光过滤一切,且向现代科学(或学术)的各项结论提出了质疑。这部作品可惜没有写完,否则又将是一部富有挑战性的奇书。福楼拜是一位创新意识极强的作家,虽说新的尝试不见得总能受到理解和欢迎,他仍然要求每部作品都有新意。他非但不愿重复别人,甚至也不愿重复自己。开客观性艺术之先河;在坚持客观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弱化传统小说的特征,超前指出了二十世纪小说的发展趋势;则是一部观念化的小说,不但大大冲破小说的格局,且已越出写实艺术的范畴,充满了抽象的思辨色彩。莫泊桑把这部书称作“观念的故事”,也可以说是“理想的故事”。小说的两位主人公都是童心未泯的善良老者,作者塑造他们时糅入了大量喜剧色彩,然而他们却代表着人类向往真知、不断求索的进取精神,一种勇于在实践中检验一切的可贵的求实精神,也是足以破译福楼拜式怀疑主义的理想精神。

除、及,福楼拜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仅有中的《淳朴的心>。这是世界上流传最广的短篇小说之一。按作者的说法,他写这篇作品,完全是为了让乔治·桑高兴,可是作品尚未写完,乔治·桑就去世了。福楼拜和乔治·桑是忘年交,友情不菲,但两人的创作观大不相同。乔治·桑抚爱人生,按自己的理想描绘生活。她批评福楼拜总是描写太多的丑恶,总是以冷漠的态度讽刺人类,使人们读了他的书更加忧郁。于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多多留心人间的善和美,尝试一下塑造善良、诚实、品德高尚的形象。福楼拜不打算按乔治·桑的意见改变自己的创作方法,但为了不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决定写一篇她期待于他的小说。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福楼拜家的老女佣,作者通过一系列生活琐事,刻画了女主人公淳朴善良的品质,描绘了一个平凡的女佣凄凉而无可指责的一生。故事结构简单,几乎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重大的波澜起伏,然而作家高超的白描技巧,竞使无数读者为之凄然泪下。较之包法利夫人,费莉西泰可以说从未享受过生活。她一生辛苦劳作,以慷慨无私的爱心爱他人,却不曾得到任何回报。然而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心是宁静、安详、甚至幸福的。因为她单纯质朴,对生活从未怀有奢望,也就没有什么烦恼或悔恨,应该说,福楼拜笔下这个纯洁的灵魂,虽然不比乔治·桑曾塑造的人物高大,给读者的印象却真实、感人得多。

总序 第五节

福楼拜的历史传奇小说同样富有创意。如果说他以当代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大量描绘了资产阶级社会平庸的现实,那么他的历史传奇小说则大大补偿了他内心深处对激情的爱好;如果说他描摹现实的作品强调简单、平实、色彩浅淡,几乎酷似日常生活,那么历史传奇的题材则允许他浓墨重彩、极尽渲染铺陈之能事。当然,福楼拜的叙事方式依然是客观、冷静的,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思想依然模糊而且隐蔽。但由于题材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给作者的想象力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使福楼拜那种天马行空般的丰富想象得以自由驰骋,所以他的历史小说在风格上带有较多的浪漫成分,色彩更浓烈绚丽,场景更富异域情调、情节也更惊心动魄。不过福楼拜丝毫不想背叛他的“科学性”原则,他写历史小说如同考古家发掘古迹,调查考证不厌其详。为写,他曾查阅九十余种有关迦太基的文献资料,写了无数笔记,且实地考察了北非的迦大基遗址。尽管的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但他要求全部情景描写无懈可击。他像考古家复制一座古城那样,在中尽可能精确地再现了公元前三世纪的名城迦太基,连同它的城池、房屋、服装、器皿,它的社会风习、宗教礼仪……历史上仅有筒单记述的雇佣军起义,在福楼拜笔下又复原了其动人心魄的恢宏气势。古代奴隶社会的种种文明与野蛮、奴隶主的骄奢淫逸、奴隶们非人的生活处境、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生死斗争、惨烈残忍而又慷慨悲壮的战争场面……由于有神秘的月神纱帔和绝色美女萨朗波的爱情奥秘加以点染,更显得光怪陆离、七彩斑斓。显然,没有作家奉富的想象加以补充,仅靠史料是产生不了这样的艺术效果的。

有人形容一书,犹如玲珑剔透的古玩,其艺术上的完整与精美,几乎无可挑剔。特别是群体活动的场景,如史诗般波澜壮阔、雄浑遒劲,令人叹为观止。中的人物塑造,有史诗人物轮廓鲜明的特色,却远比史诗人物丰富复杂。尽管塑造古人形象在心理描写方面有很大难度,但几个主要人物(如迦太基主帅哈米尔卡尔、雇佣军的核心人物史本迪于斯和马托)仍刻画得鲜活生动、血肉丰满,像现代典型一样具有多层面的性格。不过萨朗波却不是一个现实的典型,而是某种观念的化身,代表着迦太基人的月神崇拜。她生活在深宫内院,接受纯粹的宗教教育,终日祈祷,不谙世事。马托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平静,令她下意识地产生了青春萌动时期的躁动不安,她只身潜入敌人营帐,索回月神纱帔,却同时发现了人性,失去了信仰,从此内心深处再也抹不掉马托的身影。她以为自己恨马托,而在她的大婚之日,当她眼见血肉模糊的马托被迦太基人折磨至死,精神上却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刺激,终于倒地身亡。福楼拜虚构这样一个笼着神秘纱帔的准爱情故事,穿插在这场血肉横飞的战争中,显然是出于艺术上的需要。很难设想若缺少这个故事,这部小说还能否具有如此诱人的色彩和诗意。

萨朗波的这段故事中,颇值得分析的是月神祭司沙哈巴兰的形象。这位迦太基首屈一指的学者,从小献身于月神的可怜阉人,他是月神的祭司,却暗恨月神使他失去了人的权利。由此造成心理的畸变。他爱萨朗波,却又嫉恨她,他因不可能得到她而想毁掉她,便撺掇她去敌营索回纱帔。然而计划实现后,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仇恨,仿佛是旁人侵犯了他、背叛了他、夺去了他之所爱。于是他背弃月神而皈依日神,最后像疯子一样向马托施行报复。显然,萨朗波及其老师沙哈巴兰信仰的动摇,不言自明地挑战了神灵的统治,呼吁了人性的复归。作者心中无处不在的怀疑精神,又一次在作品中得到表现。

同样,隐修士传说一书,与其说是通过谱写圣安东尼战胜魔鬼诱惑的事迹歌颂基督的伟大,不如说是在客观叙述的掩盖下,检阅人类五花八门的信仰、主张,暴露出种种“真理”的相对性乃至谬误。这部小说可能引起的指控,作者心中完全有数,因而迟迟不敢发表。一八七四年出版时,屠格涅夫本拟介绍到俄国,沙皇的审查机构果然以反宗教的罪名禁止此书在全俄出版。其实福楼拜并不否定信仰,因为信仰可以成为启发人类良知的一种精神力量。但他厌恶所有的宗教教义,更不承认何种宗教能代表惟一的真理。在他看来,不拘哪种宗教,上帝都不应成为外在于人的统治力量,而只应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在这部对话体的小说里,圣者安东尼像浮士德一样接受了魔鬼的指引,探索了宇宙万象,他感受一切、体验一切、认识一切,最后战胜了自己一切物质的或精神的欲望,返回到自己内心的信仰中。

中的《圣朱利安传奇》和《希罗迪娅》亦以基督教传说为题材。前者描述朱利安为补赎误杀父母的罪孽,苦修积德、终成正果的坎坷经历;后者取自施洗者约翰被害的故事。两篇小说篇幅都不长,但写得有声有色、极富韵致,艺术上的精美、完整,足可与媲美。而福楼拜显然曾竭尽努力,使之避免与的格调雷同。在《圣朱利安传奇》中,作者突出了朱利安和命运的搏斗: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到处建功立业,为的是使灵兽的诅咒不得应验;然而正当他功成名就,成为驸马,决心永不再开杀戒,从此安度宁静的和平生活之时,他却没能抵抗住狩猎的诱惑,结果酿成大祸。第二次出走,是在承认自己罪无可赦,当遭天谴的情况下,决心抛弃富贵荣华,苦修自惩,坚持行善积德,终于改变命运,获耶稣超度,进入天国。因而朱利安的失败,与其说是败于宿命,不如说是败于未能战胜自己;而后来之所以能升入天国,原因也在于取得了对自己的胜利。

莫泊桑认为《圣朱利安传奇》在艺术上无懈可击,居之冠。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泰纳则将《希罗迪娅》视为中最重要的杰作,因为这篇小小的作品高度概括地展示了耶稣创教的社会历史背景,剖析了当时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及基督教产生的根源,生动地再现了两千年前的社会风习和人情世态。应当承认,短篇小说像《希罗迪娅》这样拥有如此丰富的历史内容,的确是不多见的。作者敏锐地抓住了人类文明史上这一关键时刻的主要特征:一方面,罗马势力的扩张迫使犹太奴隶主贵族屈服于外力的统治;另方面,尚处于弱势的基督教已开始显示出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强劲的发展势头,藩王希罗特害怕结怨于民,不肯下令杀害施洗者约翰;阴狠刻毒的藩后希罗迪娅却早已设下美人计,只待生日宴会酒酣耳热,便抛出她的秘密武器。莎乐美的出场,是本篇的华彩片段,随着东方美女的婆娑起舞,全场为之眼花缭乱、心醉神迷。藩王完全为美色所俘虏,立刻许诺满足她一切愿望,哪怕是索取他的半壁江山。“把约喀南的头给我!”莎乐美喊道。希罗迪娅的计划实现了!应验了约喀南自己的预言:他必兴旺,我应衰微。小说结尾时旭日东升,三个信徒捧着约喀南的头颅,朝加利利方向走去,象征耶和华为耶稣所取代,耶稣的时代即将到来。

总序 第六节

福楼拜毕生笔耕不辍,而成品数量并不很多,包括未完成的在内,正式出版的作品不过是五部长篇和三个短篇。但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已足以使他超越许多同代作家而步入大师行列,成为十九世纪中叶继巴尔扎克之后声望最高的小说家。

福楼拜的作品篇幅都不很大,但篇篇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精品。他的小说自然流畅,仿佛一气呵成,没有与主题无关的细节,没有一处累赘的语句,文字锤炼到几乎不能增减一字的程度。然而无人能想象他的创作过程是何等艰辛苦涩。福楼拜不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天才,他的艺术造诣全仗呕心沥血的艰苦努力。他信奉布瓦洛的名言:“流畅的诗,艰苦的写”。很少有人肯像福楼拜这样不惜代价地在锤字炼句下功夫,“头发越梳越亮,文笔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它有声有色。”为了寻求精彩、和谐而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福楼拜有时竟至累得汗流浃背,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终日伏案,一天至多能写五百字。巴尔扎克动辄向朋友报告:“《吕吉耶里的秘密》是一个晚上写出来的,《老姑娘》花了三个夜晚……三天写出了的开头一百页……”这些说法有无吹嘘成分很难说,但从动笔到在报纸上连载,的确只有三个多月。福楼拜则不然,他向人报告的消息往往是:“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四天写了五页”,“这一个星期写了三页”,“前天,我到凌晨五时才睡觉,昨天是凌晨三时上床……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口气写了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抄了又抄,变了又变,东改西改,眼睛都发花了……”他的甥女说是他写得最快的作品,但这部译成中文不过八万字的小集子,也花了整整一年半的功夫。

福楼拜从来不急于发表作品。从初稿到定稿相距二十四年,除题目未变,其他均面目全非;三易其稿,历时二十五载,他曾感慨万端地说:“写作是一种苦恼的事业,其中充满了焦虑和令人疲惫的努力。”福楼拜是一位极苛求的艺术家,他不图功名利禄,也不需要靠写作维生,他所孜孜以求的,仅仅是美。他怀着对美的“宗教式的虔诚”,不懈地追求艺术上的“尽善尽美”。福楼拜是有产者,原可以活得悠闲自在,而他却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样,拒绝一切享乐,抵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年复一年地在艺术创作领域艰难跋涉。其实也是写他自己。他和圣安东尼一样克制欲望,心甘情愿地遁世隐居。他为艺术抛弃一切,正如圣安东尼为宗教牺牲现世。

他的辛苦没有白费,因为他的语言艺术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相形之下,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要粗糙得多。巴尔扎克的作品,犹如天才的巨斧砍劈而成,雄浑有力,神采不凡,但未经细细打磨,颇有些凹凸不平之处;司汤达语言简洁,却不够丰满和形象;福楼拜的文字比他们更精练、更优美、也更平实,往往三言两语,便勾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他写查理前妻的干瘪: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写查理求婚,总共百十来字,把查理的怯懦、卢欧老爹的豪爽勾画得活灵活现。福楼拜擅长白描,他写老包法利浪荡公子的习性难改,只是客观地陈述他的行为:早晨他到广场吸烟斗,戴一顶漂亮的银箍船形帽,居民还真让他给唬住了。他喝烧酒有瘾,一来就差女用人到“金狮”替他买一瓶,写在儿子账上。他要手帕有香味,用光儿媳妇储藏的全部科伦香水……;他刻画罗道耳弗的花花公子禀性,只需罗道耳弗几句内心独白:家伙,她打哪儿来的?那笨小于打哪儿找到她的?小可怜儿!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来上三句情话,我拿稳了她会膜拜你!一定温柔!销魂!……是的,不过事后怎么甩掉?……

福楼拜擅长刻画资产阶级中间人物,如中的郝麦,便是他笔下最成功的典型之一。这位追名逐利、以进步人士自居的时髦人物,谈起什么都头头是道,开口闭口“科学”、“进步”,他在外行面前卖弄学识,在内行面前不懂装懂,所有的名人他都拼命巴结,所有能扬名的事他都要插进一只脚……他喜欢赶浪头,崇拜一切新潮的人和事,连给孩子取名都要讲时髦。所以他的四个孩子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算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一个叫阿塔莉,表示对法兰西不朽剧作的敬意。福楼拜对此人未加褒贬,写得既客观又入木三分。他并没有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或坏人,事实是郝麦之流也谈不上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各有自己的弱点和私心,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他们并不想加害于人,有时甚至可以热心助人;但他们主要是对可资利用的人或事分外热心,一旦有人妨碍其前程,他们决不手下留情。

福楼拜塑造人物形象的功力不亚于巴尔扎克,所不同的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几乎个个充满激情,有着强烈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个个色彩鲜明、有棱有角;福楼拜却重视中间色调,习惯于塑造中间人物或中间性格。他指出“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这与其说是他酷爱中间色调,不如说是他意识到这种色调更能表现资产阶级社会平庸琐碎、空虚无聊的生活现实。虽然和“平庸”相处大久会使他感到腻烦,那时他便道不及待地逃进历史题材,从古代传奇人物那里寻求激越的感情和绚丽奇幻的色彩。

应当承认,福楼拜的观察力和他的两位前辈——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同样敏锐,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和他们同样精细。他和他们一样不满足于描摹事物“粗糙的表象”,而是力图深入到对象的“精神和心灵深处”,理解其“深藏的欲望”,探究其“行为的复杂动机”,揭示其“来暴露的本质”。但总的说来,福楼拜的小说所反映的当代生活,比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作品要狭窄得多。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生活经历远不如那两位作家丰富和坎坷。福楼拜是个有产者,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父亲留下的庄园里过着安定的生活。他不必为衣食奔忙,也感受不到为衣食奔忙者那些含辛茹苦的斗争。他在物质上无求于人,不必强迫自己与世人周旋,更不会受出版商的辖制或催逼,所以他能遁世隐居,只与少数知已来往。这固然保证了他有足够的精力追求艺术上的完美,却也大大限制了他的视野和思维空间。他不具备巴尔扎克那样深邃的历史眼光,把握整个时代的动向;也没有司汤达那样的政治直觉,预测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到来。福楼拜意识不到一八四八年以后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始终理解不了当代历史的嬗变。他虽在中描写了重大历史事件,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局外获得的印象,并未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内核。他自己也承认,他“对生活缺乏一个明确的、总体的概念”。他憎恨上层社会的虚伪,蔑视市民社会的平庸,嫌恶下层人民的粗暴;他不满现实,却又惧怕变革带来的动荡;于是他无所适从,只好躲进艺术的象牙塔,从艺术中寻求慰藉和满足,所以,和巴尔扎克、司汤达相比,福楼拜更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历史家或思想家。从宏观的角度,他的小说在同步反映现实的深度与广度方面,虽没能达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高度;但从微观的角度,其艺术自有其精妙独到之处,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福楼拜是我国读者最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法语界前辈李健吾、李劼人、李青崖等,已陆续将福楼拜的作品译介到中国。到目前为止,除未完成的之外,福楼拜的小说均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译本,的译本甚至有六种之多,但时至今日尚未见有福楼拜的《小说全集)面世。为了让中国读者对这位影响深远的小说家获得一个完整的印象,也为了从众多译本中遴选出最优秀者向读者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一套以译文见长的《福楼拜小说全集》。《全集》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收及;中卷收及;下卷收及。

的六种译本各有长处,若论传神,仍首推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李译的缺陷是由于翻译得较早,某些语言和当代语言习惯有一定距离,个别疏忽处亦未能及时订正。但若因这类小疵而废大瑜,实为翻译文学的一大损失。我国当代翻译理论家罗新璋先生曾提出,李先生所译,尽传原著之精神、气势,若能适当修订,当能作为经典译本长期流传。经与李健吾先生的版权继承人李维永女士研究,决定由《全集》的编者负责核校并重新编辑加工,由李维永女士亲自审阅认定。这样产生的修订稿,既保持了李先生译文的原貌,又消弭了原译中的若干小疵点,可谓代表了当前译文的最高水平。

曾有四种译本,最能表现原著的风格和色彩的,是何友齐先生的译本。何先生是改革开放以来崭露头角的中年翻译家,在《巴尔扎克全集》的翻译工作中已显示过其中外文的功力和出色的翻译才华。何先生译笔优美、简洁、用词准确、音韵铿锵,颇得福氏语言之奥妙。为了表现这部小说的浓烈色彩,何先生在词汇的运用和语式上都下了相当大的功夫,其文字魅力显然在其他译本之上。

曾有两种译本,都不十分理想。如何将这部貌似平淡的小说译得引人入胜?只能依靠翻译家的语言功力和对原著的细心揣摩。于是我们请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王文融女士重译这部名著,果然使小说叙事严谨而又娓娓动听的面貌在译文中得以展现。王文融女士的翻译,以对原著理解的准确和文笔的细腻、质朴为最大特色,由于对原著的每个细节、每一句话的因果关系都有透彻的领会,对人物的思想感情体贴入微,福楼拜用心良苦的所有细微之处,都能通过译文表现出来,从而大大提高了文本的吸引力。

根据同样的尺度,我们从的三种译本中选择了刘方女士的译本,从《三故事>的四种译本中,选择了刘益庾先生的译本。是中国读者尚不熟悉的作品,此次特请翻译家刘方女士为本《全集》译出。此外,福楼拜的大量书简中,谈及不少文学方面的问题,对我们理解福楼拜的文艺思想及其作品应有所帮助,故请刘方女士参考李健吾先生生前所选篇目,选译了福楼拜《文学书简》约十万言,作为“附录”编入下卷。福楼拜的《生平、创作年表》,我们采用阿尔贝·蒂博代先生为法国“七星文库”版《福楼拜作品集》编定的文本,由北京大学杨国政先生译出,亦作为“附录”编入《全集》的下卷。

本《全集》所收译文,无论新译、旧译,均根据法国加利马出版社“七星文库”版《福楼拜作品集》翻译或重新校订;全部注释均根据新出版的辞书重新核查;全部专名的翻译均按当前通用译法统一。

人们常说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意思是文学翻译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永远有改进和提高的余地。也许再好的译本也只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总有一天会被更好的译本所代替。但在一定的阶段,仍可以遴选出相对优秀乃至经典性的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从翻译界的现状出发,选择优秀译本编入《福楼拜小说全集》,既是考虑到这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在粗制滥造的翻译作品充斥市场的情况下,为提倡严肃认真的文学翻译略尽绵薄之力。同时我们欢迎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对本《全集》中的错误或不足之处提出批评,我们将本着精益求精的精神,在再版时加以改进。

淳朴的心 第一节

提起欧班夫人的女仆费莉西泰,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整整半个世纪。

她每年工钱一百法郎,既管下厨做饭、收拾房间,又管缝补和洗熨衣服,还会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对女主人更是一贯的忠心耿耿;而这位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

夫人早年嫁给一位没有产业的美男子,可惜早在一八〇九年初,他就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与世长辞了。她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仅留下杜克和杰福斯的两处田庄。这两处田庄一年的收入最多不过五千法郎,所以她离开圣梅兰的住宅,搬到一所开支较小的房子里居住,这所房子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坐落在菜市场后面。

房顶上盖着青石瓦片,一边是一条小巷,另一边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房子内部,地面高低不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一间狭窄的过厅将厨房和“正房”隔开。欧班夫人整天呆在这正房里,坐在窗前一张麦秸面的靠椅上。八把红木椅子,沿着白漆的护壁板,摆成一排。晴雨表下方的一架旧钢琴上,匣子、纸盒,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壁炉是路易十五式的,用黄色的大理石砌成,两旁各有一把缎子面的安乐椅。一只座钟放在炉顶中央,像一座维斯塔的神庙。房间里有一点霉味,因为地板比花园低。

二楼的第一间屋子是夫人的卧室,这房间颇为高大,墙上裱着印有素色花朵的糊壁纸,挂着“麝香公子”装束的老爷的遗像。卧室通向另一间较小的房间,那里放着两张不铺垫子的小人床。靠里的一间是客厅。这客厅长年关着不用,里面堆满了蒙着布罩的家具。再往里,一条过道通向书房;书橱里摆着一些书籍和废纸,从三面围着一张黑色的大书桌。两边的护壁板上,挂着好些钢笔画、水粉风景画和奥德朗的版画,使人想起往年的好光景和消逝了奢华。三楼,一扇天窗照亮了费莉西泰的卧室。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片牧场。

费莉西泰天蒙蒙亮就起床,怕误了弥撒。接着,她手脚不停地忙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往炉灰里添过木柴,就在炉膛前面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串念珠。买东西时,她那股讨价还价的犟劲,没人能比。要说干净,那些亮锃锃的锅子,能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生活节俭,吃饭时细嚼慢咽,还用手指把桌上的面包屑沾食干净。那面包是专为她烤的,每个重十二磅,够她吃二十天。

一年四季,她总是披着一块印花布方巾,用一个别针扣在背后;她戴一顶遮没头发的软帽,穿一双灰色的袜子,系一条红色的裙子,再在上衣外面加上一条长围裙,像医院里的女护士那样。

她的脸庞瘦削,嗓音很尖。她二十五岁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她一到五十,旁人就根本无法猜测她的年龄了。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就像一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着她的行动。

淳朴的心 第二节

她像别的女人一样,她有过一段恋爱史。

她父亲是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母亲也相继去世,几个姐姐各自谋生去了。一个佃农收留了她,虽然她年纪还小,也要叫她到田野里去放牛。她披着破衣烂衫,冻得直哆嗦;她趴在地上喝水潭里的水,平白无故就挨打,最后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给赶了出去。她跑到另一个田庄,在那里饲养家禽。东家挺喜欢她,所以伙伴们忌妒她。

八月里,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们拉她到考勒镇去参加晚会。那刺耳的提琴声,树丛里的彩灯,花花绿绿的衣衫,金色的十字架,各式各样的花边,还有那跳跳蹦蹦的人群,马上弄得她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观看。一个模样很有钱的年轻人两肘靠在一辆小车的车辕上抽着烟斗。他过来邀她跳舞,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还送给她一条丝绸头巾。他以为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献殷勤送她回家。走到一块荞麦地边,他粗鲁地把她按倒在地上。费莉西泰一害怕,叫了起来。他只好走开。

另一天晚上,她在去博蒙镇的路上遇到一辆大车。大车装满了干草,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她想赶到头里去;在挨着车轮走过时,她认出,赶车的就是戴奥多。

他若无其事地和她攀谈,说那天的事一定得请她原谅,“毛病就出在多喝了几杯”。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戴奥多马上换了话题,谈起了年成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他还说,他们成了邻居了,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了考勒镇,搬到艾考的田庄里来了。她脱口“啊!”了一声。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成亲。可是,他并不着急,一定要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费莉西泰低下了头,于是,他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微笑着回答说,取笑别人是不应该的。“不,我对你起誓!”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就让他紧紧地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软绵绵的,星星亮闪闪的。满满的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悠来晃去;四匹辕马拖着慢步,带起一片尘土。走了一会,它们径自朝右面拐了弯。戴奥多吻了她一下。费莉西泰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里,戴奥多和她约会了几次。

他们躲在院子尽头靠墙的一株树下相会。她并不像小姐们那样天真。牲口早就教会她了,可是,理智和保持节操的本能使她免于失身。她这样推推阻阻,越发煽起了戴奥多的爱火。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能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表示要娶她做妻子。她将信将疑,他则赌咒发誓。

过后不久,他谈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去年,他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壮丁,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可能还要被征召去的;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可是费莉西泰认为,这种懦怯的心理恰恰证明了他对她的爱情,所以也就加倍地爱他。她经常在夜里溜出来,和他幽会,戴奥多一会儿发愁,一会儿央求,把她折磨个够。

后来,他说要亲自去省长官邸打听消息,并约她在下个星期日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听他的回音。

约会的时间到了,她跑着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到的是戴奥多的一个朋友。

那人告诉她,戴奥多不能再和她见面了。他为了逃避征召,已经和杜克的一位有钱的老寡妇勒胡赛太太结了婚。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然后,独自一个人在田野里抽泣到天明。她返回田庄,表示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到了月底,她领了工钱,把自己的东西包在一块头巾里,来到主教桥。

她走到客店前,向一位戴寡妇帽子的太太打听。这位太太正要雇一个女厨子。姑娘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看起来态度诚恳,而且要求也不高,所以欧班夫人最后说:

“好吧,我用你啦!”

过了片刻,费莉西泰就在她家安置下了。

女主人很讲究“家风”,而且嘴里老是叨念着“老爷”,使人感到他无处不在。所以,费莉西泰初来时老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七岁的保尔,刚满四岁的维尔吉妮,在她眼里都是用珍贵的材料捏成的;她常常像马一样把他们驮在背上。可是,欧班夫人不许她过多地吻两个孩子。她觉得很受委屈。不过这里的环境安适,她也就渐渐地消除了忧闷。

每逢星期四,几位常客照例要来玩几局波士顿牌。费莉西泰事先给客人们准备纸牌和脚炉。客人们八点整上门,快敲十一点的时候告辞。

每星期一的早晨,住在林荫小道旁的旧货商就地摆开他的破铜烂铁。不一会,镇上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其中还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吱吱嘎嘎刺耳的车轮声。临近正午,赶集进入高潮。这时,总有一位老农跨进门槛。这老农身材高大,脑后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是杰福斯的佃户罗勃兰。不一会,杜克的佃户里埃巴也来了。他是个红头发的小矮子,胖得圆滚滚的,穿着一件灰上衣,皮裹腿上绑着马刺。

他俩是给东家送母鸡或奶酪来的。这时,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每次都要被费莉西泰戳穿。他们临走时,总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欧班夫人要接待一位叔叔德·格莱芒维尔侯爵。他因为吃喝嫖赌,毁了家业,如今住在法莱士的最后一小块土地上。他总是在用午饭的时候到,身边还带着一条吓人的鬈毛狗。这畜生的爪子常常要把所有的家具弄脏。侯爵大人呢,尽管他竭力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样子,甚至每次说到“先父”两字,总要脱下帽子,可是他恶习难改,一见到酒就自斟自饮,喝个没完,嘴里还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末了,费莉西泰总是和颜悦色地把他推到门外,嘴里说着:“差不多了,德·格莱芒维尔老爷!下回再喝吧!”说完,她顺手关上了大门。

她很乐意为当过诉讼代理人的布雷先生开门。可是,她一看到他的白领带、秃脑门、衬衫前襟上的花边、宽大的棕色礼服,还有他那弯起胳膊捏鼻烟的姿态(总之,他的整个模样),她就会感到心慌意乱,就像我们见到大人物时一样。

他替夫人管理产业,所以经常一连好几小时和她呆在“老爷”的书房里。他总是担心受牵连,对官府毕恭毕敬。他自称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法教育孩子,他送给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那些图片上印着世界各地的风光,有头插羽毛的吃人生番,有抢走一位姑娘的一只猴子,有沙漠里的贝都印人,还有一条中了鱼叉的鲸鱼,等等。

保尔把这些图片讲解给费莉西泰听,这也就是她学到的全部文化知识。

孩子们是在基约那里受的教育。他是一个在区公所当差的可怜虫,出名的写得一手好字,喜欢在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遇到晴朗的好天气,全家人大清早就去杰福斯的田庄。

田庄在一个斜坡上,房舍造在院子中央。远处,大海像一个灰色的斑点。

费莉西泰从篮子里取出冷肉片,一家人就在紧靠炼奶棚的一套房间里吃午饭。这里原来是一座别墅,如今就剩下这么几间了。墙上的糊壁纸已经破烂不堪,穿堂风一过,就瑟瑟地抖动起来。欧班夫人触景生情,难过得低下头来;这样,孩子们也不敢吱声了。她于是说:“去玩吧!”孩子们拔腿就溜了。

保尔爬进仓房里捉小鸟,往池塘里打水漂,或者拿木棒敲大桶,敲得像鼓一样咚咚直响。

维尔吉妮喜欢喂兔,或奔来奔去采摘矢车菊,她跑得飞快,露出了绣花的衬裤。

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穿越一个牧场,准备回家。

上弦月照亮了天边一角,夜雾像一片轻纱,飘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几头牛躺在草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走过。到了第三块草地里,有几头牛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围成一圈。费莉西泰说:“别害怕!”她哼起一种悲歌似的曲调,轻轻抚摩着身边那条牛的背脊;它转过身去,其他几头也跟着它转了过去。可是,就在他们穿越下一块草地的时候,平地响起一声惊人的牛哞,一头公牛从雾里钻出,朝着两位妇女走来。欧班夫人想跑。“别跑!别跑!走慢一点儿!”不过他们还是加快了步子。他们听到低沉的鼻息声在背后越来越近。牛蹄像铁锤敲打着草地;它已经奔过来了!费莉西泰回身抓起两把土块,朝它的眼睛里扔去。那畜生低下了头,摇晃着犄角,浑身颤抖,连声狂哞。这时,欧班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跑到了牧场的尽头。她又急又怕,不知怎样越过那道围子。费莉西泰面对着公牛,不停地朝牛眼里扔土块,使它睁不开眼睛。她边扔边退,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夫人下到沟底里,一会儿推保尔,一会儿拽维尔吉妮,她爬上去又摔下来,最后鼓足勇气,总算爬到坡上。

这时,公牛已把费莉西泰逼到一道栅栏跟前,它喷出的口沫溅了她一脸。再迟一秒钟,牛角就会顶穿她的肚皮。幸好,她及时地从两根木桩中间钻了出去。那庞然大物吃了一惊,站住了。

好几年里,这件事成了主教桥居民的谈话资料。费莉西泰可并不因此感到骄傲,她甚至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

近来,维尔吉妮占去了她的全部精力,因为女孩子自从受了那场惊吓,神经受到了刺激。她的医生布巴建议,带她到土镇洗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土镇洗海水浴的人不太多。欧班夫人四处打听情况,还请教了布雷,像出远门似地准备起来。

动身的前一天,行李就由里埃巴用小车送走了,第二天,他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套着女用的配有天鹅绒靠背的马鞍;另一匹的胯背上,放着一个斗篷卷成的座垫。夫人上了马,走在里埃巴后面;费莉西泰负责照料维尔吉妮;保尔骑的是勒夏杜瓦先生的驴子。借驴子有个条件,那就是要保证小心照料它。

这条路难走极了。他们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这八公里。马踩在泥地里,一直陷到踝骨,要猛摇几下屁股,才能把脚拔出来;有时候,马被车辙绊住了腿,有时候非得跳着走。里埃巴的母马还常常突然止步不前,他总要耐心地等它;这时,他就讲起路旁地主们的事,其中还穿插几句他对道德问题的感想。就这样,在经过杜克镇里旱金莲围绕的一排窗户时,他耸了耸肩膀说:“就说这儿的一位勒胡赛太太吧,她不挑年轻的男人,反倒……”费莉西泰没听清下面的话,因为马正在小跑,驴子在奔;他们进了一条小路,路旁的一扇栅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孩子,大家就在离门槛不远的粪池前下了马。

里埃巴的老伴一见到女东家,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她开出午饭款待她。饭桌上摆着牛里脊、大肠、灌肠、烩鸡块,还有起沫的苹果酒、蜜饯馅饼和酒醉李子。她满嘴的客套话,说夫人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康啦,小姐出落得越发“俊俏”啦,保尔少爷也特别“结实”啦,还不忘提一提他们早已过世了的祖父母,因为里埃巴家为主人当了几代的差,老一辈的主人他们全认识。这田庄也和居住的人一样,像是传了好几代了。房顶上,椽子已经蛀了。墙壁也被炊烟熏黑。玻璃窗灰糊糊的,蒙着尘土。一只橡木餐具架上,摆满了坛坛罐罐和各种器皿:水壶、锡盘、捕狼的夹子、剪羊毛的大剪子,还有一个挺大的灌肠器,孩子们一看到它都乐了。三个院子里,苹果树的根部长满了蘑菇,有的在枝桠间长着一簇簇槲寄生。好几棵树被大风刮倒,可是又在半腰里抽枝发芽;每棵树上都果实累累,把树枝也压弯了。茅草铺的房顶像覆盖着棕色的天鹅绒,虽然有点厚薄不匀,倒也经得起最猛烈的狂风吹刮。可是,车棚眼看就要倒塌了。欧班夫人说,她会放在心上的。接着,她吩咐重新套好牲口。

又走了半小时,他们才到达土镇。一行人下了驴马,准备徒步绕过“艾高尔”悬崖,这悬崖高高地突出在一群船只的上空。两分钟以后,他们到了码头,随即走进大卫婶子的“金羊”客店的院子。

换换空气,洗洗海水浴,果然见效。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不那么虚弱了。她没有游泳衣,就穿着衬衫下水;女用人在海关上一间供浴客使用的小屋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每天下午,他们骑驴子翻过黑石崖,到海格镇那边游玩。一条羊肠小道向高处伸展,道旁的地形错落有致,犹如公园里的大草坪;高地上,一片片牧场隔着一块块农田。路边的荆棘丛里,长着一簇簇冬青;几株干枯的大树伸出枝权,疏疏落落,在蔚蓝色的天空里画出一些之字形的曲线。

他们几乎总是在同一块草地上休息。这地方面向大海,左边是豆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太阳把大海照得银光闪闪,海面像镜子一样平滑,风平浪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儿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不停地啁啾。上面覆盖着万里苍穹。欧班夫人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她身旁编灯芯草玩;费莉西泰忙着采摘薰衣草的花朵;保尔觉得没劲,老想跑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穿过杜克河去捡贝壳;退潮时,海滩上留下一些海胆,石决明和水母;两个孩子奔来奔去追逐被风吹来的海水的泡沫。阵阵碧波,缓缓地推向沿岸的沙滩,碎落在沙地上。海滩伸向远方,一望无际,只是在陆地一边,几道沙丘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雷大草场分隔开来。他们从那里往回走。海岸斜坡尽头的土镇,随着他们的步子逐渐扩大;那参差不齐的房舍,仿佛大大小小的花朵,欢快地开成一片。

有时天气太热,他们就呆在屋里。耀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一道道光带。村子里静悄悄的,坡下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这一片静谧使这里的生活越发显得恬静。远处,传来了修船工人敲打船底的叮咚声,沉甸甸的海风送来了柏油的气味。

观看渔船返港算是他们主要的消遣。船队过了浮标,张着半帆,迂回着行驶。浪花拍打着船底;前帆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像一个个气球;它们破浪而行,徐徐地进了港湾。突然间,船锚纷纷下落。渔船靠上码头停住了。水手们隔着船舷,抛出活蹦乱跳的鱼鲜;一溜手推车等着装运,头戴软布帽的妇女一拥而上,有的抬鱼筐,有的拥抱她们的男人。

有一天,其中的一个走过来和费莉西泰攀谈。不一会,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屋里说,她找到了一个姐姐;接着,勒胡的老婆娜丝塔齐·巴莱特在屋里出现了。那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孩,右手搀着另一个孩子,左边还跟着一个小水手。那小男孩一顶帽子扣到了耳朵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

过了一会,欧班夫人把他们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老是在厨房附近转悠,散步时也常常会碰到这母子四人。但是那男的却一直没有露面。

费莉西泰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她买了一床被子、几件衬衫和一只炉子送给他们;他们显然是来占她的便宜的。欧班夫人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她更看不惯那小外甥,因为他不懂规矩,老是“你”呀“你”呀地和保尔说话。维尔吉妮开始咳嗽起来,天时也不正了,于是他们回到主教桥。

布雷先生指点她为孩子挑选一所中学。康城的那一所,据说是最好的。保尔就要到那里上学去了;临走时,他勇气十足地向家人告别,想到要和同学们一起生活了,他倒是蛮乐意的。

欧班夫人无可奈何地让儿子离开自己,因为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维尔吉妮也渐渐减少了对哥哥的思念。费莉西泰听不到他的闹腾声了,反倒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另一件事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从圣诞节起,她每天要带小姑娘上教堂学习教理问答。

淳朴的心 第三节

她先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子,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向四周环顾。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面;堂长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迦勒降龙的木雕。

神甫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概。她听着听着,恍惚看到了乐园、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他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他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给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呢?福音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了;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羔羊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

她很难想象圣灵的模样;因为它不仅像鸟,也像火,有时又像一阵风。夜晚,在沼泽边飞舞的,也许就是它的光吧,那吹动云彩的,也许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钟声变得悠扬和谐的,也许就是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满怀着崇敬的心情,享受着四壁的阴凉和殿堂里的宁静。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学会它。堂长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听就睡着了;直到功课结束,大家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才把她惊醒。

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从此,维尔吉妮怎样做,她也怎样做;她跟着她斋戒,和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就担足了心事。为了准备鞋子、念珠、经书、手套,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做弥撒时,她觉得心里发慌。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低低的,看上去就像一片白雪;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脖,以及那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这时,殿堂里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童列队上前,女孩子们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次序,回到他们的经凳上。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产生的想象中,她觉得,她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临到张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几乎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她来到教堂的圣器室,要求堂长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饼,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养成十全十美的人;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她决定把孩子送到洪弗勒的于徐林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唉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旧马车在大门外停住,车上走下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进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紫罗兰。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踏脚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这时,欧班夫人也支持不住了;当天晚上,劳尔默夫妇、勒夏杜瓦夫人、“那几位”洛许弗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和布雷先生等朋友都过来安慰她。

女儿刚走的时候,她觉得十分痛苦。她在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余的日子,她用来写回信,看书,或者到花园里散散步,用这种办法来填补时间的空白。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维尔吉妮的卧室,对四壁看上一服。她不能再给她梳头、系小靴子的鞋带、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一块儿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不到那张可爱的脸蛋儿,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织花边。可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上来就把线头弄断;她心绪不宁,睡觉不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外甥维克托。

每星期日,做完弥撒以后,维克托就来了。他袒着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发出一股乡野的气息。她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饭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托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至于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课的钟声一响,她把他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胳膊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孩子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她那儿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土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他带来破烂衣服让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使,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他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她得到一些安慰。可是保尔变得任性起来,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你”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相互间仿佛隔了一道障碍。

维克托先后到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每次返航,他总要送她一件礼物。第一次是一罐子贝壳;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块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面包。这个小人儿做得真漂亮,它的身材匀称,有一撮小胡子和一双坦率的眼睛,一顶小皮帽歪在脑后,真像一个领港员。维克托还讲一些夹着水手行话的故事给她听。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托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洪弗勒的邮船,到勒阿弗尔赶他的快帆。这条船将从那里的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极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洪弗勒,足足跑了四法里。

可是到了喀尔韦岗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了造船厂的工地里,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人打听,人们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的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几道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有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滑车把它们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们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在啼叫;一个小水手胳臂肘子撑在船首的吊杆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是谁。她叫着维克托的名字,那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它的骨架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头。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一轮皓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像个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喀尔韦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这时,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个海关职员还在来回踱步;闸孔里不停地流出水来,哗哗地,声音像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会客室是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那个女孩子,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几个月了。他早先几次出海时,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而这一次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天涯海角,万里迢迢啊!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想她的外甥。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渴了。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下屋上的瓦片,她就恍惚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她外甥往后一仰,从桅杆顶上掉下来,被水沫翻飞的大海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就会想象出维克托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不过,她是从不把这种忧虑挂在嘴上的。

欧班夫人也在牵肠挂肚地想着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这孩子很重感情,但过于脆弱。她稍一激动,就会神情不安。她不能再学钢琴了。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一天早晨,她久等邮差不来,开始焦急了。她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奇怪,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费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

“夫人,我已经半年没有得到消息啦!……”

“谁的消息呀?……”

女仆轻声回答:

“当然……我外甥的消息啊!”

“噢!你的外甥!”欧班夫人耸了耸肩膀,又踱起步来,意思是:“我连想也不想!……再说,他算得了什么!一个小水手,一个要饭的,真新鲜!……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

费莉西泰虽然受惯了气,这一次可是真动了火,但过后也就忘了。

想女儿想急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在她的心目中,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她的心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他们的命运也应当是一样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托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那里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托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中间穿来穿去。那么“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前,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着发愣,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套子,用它找到了一个椭圆形的缺口。他指着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说:“就在这儿。”她俯下身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网和线,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托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她这样的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或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外甥的画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里埃巴像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谁也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声说: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外甥……”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护壁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刻就红了。接着,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直勾勾地瞪着两眼,隔一会就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里埃巴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颤抖。

她叫她到土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里埃巴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她才进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他们!”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下去。

几个妇女抬着搁板从院子里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里看到了,想起了自己还未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杜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棒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着,像浮在水里的死人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了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托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在医院里放血放多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一位说:

“唉!又是一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动,也许是把她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一切都说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布巴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立刻把她接回去。

她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座阳台,站在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常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的城堡到勒阿弗尔的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马拉加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神态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两个手指高那么一点儿,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还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黄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布巴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上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飞旋的雪片,上了马车。这时,天已经擦黑了。气候冷得很。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枝蜡烛,又返身追着马车跑,跑了一小时,才追上它。她跳到马车后面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穗子。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去找布巴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个陌生人给她捎封信来的。等到清晨,她才上了从黎薛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一半,忽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阵丧钟。她想:“准是为别人敲的”;不过她还是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橐橐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的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故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了。

费莉西泰上了三楼。

她一踏上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在屋子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不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蜡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她架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时,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也下陷了。她一再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给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像她这样年龄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一半,藏到胸前,决心和它永不分离。

遵照夫人的意愿,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的马车里,护送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尔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分的居民、披黑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外甥,由于未能为他送葬,她是加倍的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一起下葬。

欧班夫人悲痛到了极点。

起初她埋怨上帝,觉得他太不公平,不该夺去了她的女儿。她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心灵又是那样的纯洁!可不能这样想呀!她早该带她到南方去了。那里的医生本可以救活她的。她责备自己,真想跟着女儿一道去,还经常在睡梦里哭醒。有一个梦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梦见丈夫身穿水手服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俩商定,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有一次,她失魂落魄地从花园里奔回来。刚才,她在那里看到他们父女俩(她还能指出那个地方);不过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有好几个月呆在房里发愣。费莉西泰好言好语地劝慰她;看在儿子份上,再说,为了另外那一个人,也为了纪念她,夫人也应当保重身体。

“她?”欧班夫人如梦初醒。她说:“啊!对呀!……对呀!……你总是记着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儿。人们一直小心翼冀地不让她到那里去。

费莉西泰是没有一天不去的。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坐落在一个围着铁链子的小花圃里,上面竖着一根玫瑰色大理石的小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己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头倒略为松快了一点,就像得到了某种慰藉。

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日子总是千篇一律地度过,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无非是复活节啦,圣母升天节啦,万圣节啦,这个节过了,那个节又来了。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镶玻璃工人粉刷过厅;一八二七年,屋顶的一角塌了下来,险些砸死人。一八一八年夏天,祭饼是欧班夫人献的;在这段时间里,布雷先生忽然不知去向;旧日的亲友,如基约、里埃巴、勒夏杜瓦夫人、罗勃兰,以及早已瘫痪了的叔父格莱芒维尔,也都相继去世。

有一天晚上,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几天以后,一位新县长上任了。他就是拉索尼埃男爵,曾经担任过驻美洲的领事。和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他的大姨,以及大姨的三位相当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们穿着宽大的轻飘飘的罩袍,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他们带来了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来拜会欧班夫人,夫人也少不得回拜她们。每当费莉西泰远远地看到她们过来,她马上就跑去通报。可是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兴,那就是儿子的来信。

他整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至今一事无成。母亲为他还债,旧债刚清,他又欠了新债。欧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织毛线,一面长吁短叹,那叹息声一直传到厨房里,在那里摇纺车的费莉西泰也听见了。

主仆俩空闲时,就沿着墙边的那一排果树散步;这时,她们总要谈起维尔吉妮,每谈到某件事,总要想想女孩子是否喜欢,在什么样的场合,她会说些什么话。

她用过的小物件依旧保存在她生前卧室的壁橱里。欧班夫人平时尽量不去翻动它们。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看。橱门一开,里面飞出许多蛾子。

一块搁板底下,挂着一排连衣裙:搁板上放着三个玩具娃娃、三个铁环、一套小孩玩的小家具,还有她用过的洗脸盆。主仆俩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袜子、小手帕,一件一件堆在两张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折叠整齐。阳光照在这些可怜的东西上,照出了上面的污渍和肢体活动磨成的皱痕。空气暖洋洋的,日光蓝湛湛的,一只喜鹊喳喳地叫着;似乎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气氛中。她们找到了一顶栗色的长毛小绒帽;那帽子已被虫子蛀得不像样了。费莉西泰请求主人把它赏给她。主仆俩含着热泪,相对无言。突然,主妇张开双臂,女仆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用一个打破主仆界限的吻来宣泄她们心中的悲痛。

对她们来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欧班夫人平素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费莉西泰受宠若惊,就像得到了某种恩赐。自此以后,她更加爱戴她,对她报以教徒般的虔诚和牲口般的忠心。

她的心肠也愈来愈仁慈了。

当她听到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苹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其中有一个波兰人甚至声称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拌好一盘酸辣菜,定定心心地吃了起来。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考尔米许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的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常从墙上的裂缝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患着重感冒,整天躺在床上打寒颤。他的头发长极了,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肿瘤溃烂了,她又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还带点烘饼给他吃,还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子流着口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音感谢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为他献了一台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在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拉索尼埃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还有一张便条给欧班夫人,条上说,她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她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念念不忘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会使她想起维克托,所以她经常向黑奴问这问那。有一次,她甚至还说:“要是夫人得到它,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反正带来带去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淳朴的心 第四节

它叫鹭鹭。它的身体是绿色的,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一个金色的颈脖。

可是,它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满地撒粪,泼小杯子里的水;欧班夫人讨厌它了,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她开始教它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笼子是挂在大门旁边的,有的人感到奇怪,因为,叫它雅各,它不理不睬,而所有的鹦鹉都是取名雅各的。有人说它像只火鸡,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头;这些比喻像刀子一样扎着费莉西泰的心!但鹭鹭固执得出奇,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一声不响了。

它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儿位”洛许弗叶小姐和德·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阿·瓦兰先生、马提安上尉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谁也听不清谁的说话。

一定是布雷先生的长相使它觉得可笑,所以它一看见他就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传到院里,发出回声,引得左邻右舍都到窗前看热闹,并且也跟着大笑。布雷先生为了躲开它的视线,每次都要用帽遮住脸,贴着墙根溜到河边,再从花园的门走进来;而他投向鹦鹉的目光,自然也就缺乏感情了。

鹭鹭因为胆敢把脑袋伸进肉铺伙计法比的篮子里,脑门上被他用手指弹了一下;从此以后,它就寻找机会,想隔着他的衬衫咬他一口。法比吓唬它,示意要扭断它的脖子。可是,别看他臂上刺着青色的花纹,腮上长着浓密的颊髯,他生性并不残忍。相反,他对鹦鹉倒是满有感情的。他甚至出于乐天的性格,教它说过骂人的话呢。费莉西泰怕他胡来,就把它藏到厨房里去了。她解掉它的链子,那鸟儿就绕着圈,满屋子地飞个不停。

它喜欢把它的喙搁在楼梯踏级上,先举右爪,再提左爪,往楼下走;她担心,这种动作会使它头昏。它果然病了,不能进食,也不能学人话。它舌头底下长出一层厚膜,母鸡有时候也得这种病。她用指甲剥掉这层膜,鹭鹭的病也就好了。有一天,保尔少爷真不应该,往它的鼻孔里喷了一口雪茄的烟;另一回,劳尔默夫人用阳伞尖挑逗它,它一口噙下伞尖上的小铁箍;后来,它终于飞走了。

有一天,她把鹭鹭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一看,鹦鹉已经不见了!她先到灌木丛里寻,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找。女主人朝着她喊:“留神啊!你疯了!”她也不顾。她查遍了主教桥所有的花园,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有没有看到过我的鹦鹉?”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忽然,她恍惚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飞舞着。可是她上了山坡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小贩对她说,方才他在圣梅兰的西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没有办法,精疲力尽地走了回来。她悲伤欲绝,鞋底也磨破了。她在夫人身边的一条凳子上坐下,向她诉说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头:鹭鹭!它干什么去啦?也许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还不如说,从此她就一蹶不振了。

有一回,她着了凉,患了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出了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在教堂里也大声嚷嚷。虽说她忏悔的罪过即便传到教区的每个角落,也不会有损于她的名誉,对旁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堂长先生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的忏悔更加合适。

她老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备她:“上帝呀!看你多蠢!”她回答说:“是啊,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隘,现在就愈来愈窄了。那悦耳的钟声和牛的哞叫也听不见了。所有的生灵全都静悄悄地、像幽灵似地活动着。如今,只有一种声音能传进她的耳朵,那就是鹦鹉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它常常学烤叉转动的滴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门木匠的拉锯声;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开门哪!开门!”

她和鹦鹉倒是有话可谈的。鹭鹭不厌其烦地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但感情丰富的句子。鹭鹭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体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候,她额头朝前,摇着头,像奶妈逗婴儿一样逗它。这时,她的大帽檐和鸟的翅膀就一齐掮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鹭鹭就尖声高叫,也许是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热狂;于是它疯魔般地飞上天花板,撞翻屋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飞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一会儿展展尾巴,一会儿伸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一八三七年,冬天酷寒。由于天冷,她把鹦鹉放在壁炉前面。一天早晨,她发现鹭鹭耷拉着脑袋,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可能是死于充血。可是她相信,它是中丁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还是疑心法比把它害了。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就说:“好啦!把它做成标本吧!”

药剂师一向待鹭鹭好,她就跑去请教他。

他向勒阿弗尔发了一封信,那里有一个叫费拉歇的人专做这种标本。但由于驿车有时会丢失邮包,所以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大路两旁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沟渠里结了冰。农庄周围,狗汪汪地吠叫着。她的脚上穿着黑色的木鞋,臂上挎一只篮子,两手藏在短斗篷里面,在石子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绕过上歇纳,到了圣加蒂安。

突然,她的身后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邮车像一团飓风,从坡道上直冲下来。驭手看到这女人还不让路,慌忙从车篷里探出身子,同时他的助手也大声吆喝起来。但是那四匹辕马越跑越快,已经无法控制了;前面的两匹把她蹭了一下;车夫猛地一拉缰绳,把它们拉到大路边上。可是他气极了,挥起大鞭子,兜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她苏醒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幸好,鹭鹭没被打着。她觉得右颊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红。脸上还在流血。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掩住伤口,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备着点饥的面包干吃,她边吃边看着鹦鹉,倒也忘了伤痛。

她上了艾格莫镇的高坡,望见洪弗勒的灯火像繁星点点,在夜空中闪烁;远处,大海隐隐约约地伸向前方。这时,她感到一阵伤心;悲惨的童年,初恋的失意,外甥的离别,维尔吉妮的夭折,像潮水似地,一齐涌上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她要向船长亲自交待;她向他叮咛了一番,也没有说清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费拉歇把这事拖了很久。他总是答应过一个星期寄回鹦鹉;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说,木箱已经寄出,后来再也没有下文。她以为鹭鹭永远也回不来了,心想:“准是他们把它侵吞了!”

它终于回来了。可真神气!红木座子上装着一根树枝。鹭鹭安然屹立,它一爪悬空,侧着脑袋,嘴里叼着一个核桃。做标本的讲究装潢,还给那核桃镀了金。

她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里。

那个地方她难得让人进去。房间里塞满了宗教用品和古里古怪的东西,既像一座小礼拜堂,又像一个杂货铺。

一个大橱靠墙立着,妨碍开门。突出在花园上空的窗户,对着一扇面朝院子的牛眼窗;帆布床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水罐和两把梳子;在一个缺口的碟子里,有一小块蓝色的肥皂。墙上挂着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圣水盂。五斗橱蒙着布单,像一座神坛,上面放着维克托送给她的那罐贝壳;此外,还有一把洒水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一套地理图片和一双小女靴;在挂镜子的钉上,挂着维尔吉妮的小绒帽;她出于一片至诚,甚至还收藏着“老爷”的一件礼服。欧班夫人不要的许多破烂,她全收罗来了。所以,五斗橱边沿上放着纸花,天窗凹进去的地方还挂着阿图瓦伯爵

她用一块小木板,把鹭鹭架在穿过房间的壁炉烟囱的砖墙上。她每天早上醒来,就在熹微的晨光中凝望它。这时,她又想起过去的岁月和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直至它们的细枝末节。她不觉得痛苦,心里充满着宁静。

她不和任何人来往,日子过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个梦游人。圣体瞻礼节的游行仪式使她振奋起来,她向四邻的妇女们募集了一些蜡烛和草垫,用来装扮搭在街心的圣坛。

每一次到教堂里,她总要细细端详圣灵的形象。她发现,它和鹦鹉有几分相似。有一幅埃比纳的版画,画着主耶稣受洗。她觉得那画上的圣灵特别像鹭鹭。它那绯红色的翅膀,绿玉般的身体,简直就是鹭鹭的写照。

她买下这幅画,放在原先挂阿图瓦伯爵画像的地方。这样,她可以同时看到它们了。在她的脑海里,鹦鹉和画像渐渐融为一体。那鹦鹉,由于和圣灵相像,所以带上了神圣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气勃勃,更加易于被人理解了。天父不可能选择鸽子来显示自己的,因为这种鸟不会说话,他倒是应该选中鹭鹭的某个祖先。于是费莉西泰望着画像祈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鹦鹉。

她想加入圣母侍女的行列,欧班夫人劝住了她。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保尔结婚了。

他先是给公证人当文书,后来经商,当过海关职员,还进过税务局。可是,在他三十六岁上(那时他甚至已经在活动水利森林局的差事),也许是老天爷给他启示,他忽然找到了出路:登记处!他在这个行当中大显身手,以致一位检查官居然愿意把女儿许给他,还答应对他好生栽培。

保尔变得一本正经了,他带着妻子回家省亲。

少奶奶架子十足,像个公主。她对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横加指摘,动不动对费莉西泰耍态度。她动身回去的时候,欧班夫人着实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以后一个星期,有消息传来,布雷先生死在布列塔尼的一家客店里了。自杀的说法后来得到证实;人们对他的为人也产生了怀疑。欧班夫人检查了他的账目,很快就发现了一连串的舞弊:挪用利息,私卖木料,伪造票据,不一而足。此外他还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和道需雷的一个女人有往来”。

这些劣迹使她十分痛心。一八五三年三月间,她觉得胸口疼痛;她的舌头上长了一层烟状的舌苔,几次放血也没能减轻她的胸闷;到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享年七十二岁。

人们以为她还不到这样的年纪,因为她的头发还是棕色的。它们一绺绺挂下来,衬托着一张苍白的、有几点小麻子的脸。没有几位朋友惋惜她,因为她平素为人高傲,早已使人敬而远之了。

费莉西泰大哭一场,没见过别的仆人像她那样为主人掉泪的。夫人竟比她早走一步,这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觉得,这样的事违反了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简直岂有此理!

过了十天(从贝藏松赶回来所需要的时间),继承人突然回来了。少奶奶翻抽屉,挑走好的家具,卖掉其余的。他们折腾了一阵,又返回登记处去了。

夫人的靠椅、小圆桌、脚炉、八把椅子,全给运走了!板壁上的版画也拿跑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黄色痕迹。他们还带走了那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橱里面,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费莉西泰回到楼上,满怀悲痛,神思恍惚。

第二天,大门上出现了一张招贴;药剂师附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告诉她:出卖房子。

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最难过的是要放弃她的房间,那地方对可怜的鹭鹭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她以焦灼的目光看着它,求告圣灵庇佑。她跪在鹦鹉跟前念她的祷告,从此,又养成了膜拜偶像的习惯。有时候,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鹭鹭的玻璃眼珠上,反射出两道明晃晃的光彩。她看得出了神。

她每年有三百八十法郎的收入,那是女主人给她留下的。花园可以供给她蔬菜;至于穿的,她的衣裳足够她穿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而且她节省灯火,天刚擦黑就上床了。

她很少出门,免得在旧货铺里看到那些被卖掉的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后,老是拖着一条腿走路,而且,她的体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所以每天早晨,开杂货店破了产的西蒙大妈过来帮她劈柴汲水。

她的眼睛也不中用了。百叶窗也不再打开。这样又过了几年。房子一直租不出去,也没有人来买它。

屋顶下的板条烂了。她因为担心被撵走,所以从不要求主人修理房子;整整一个冬天,她的长枕头一直是潮湿的。复活节过后,她吐了血。

西蒙大妈给她请了一位医生。费莉西泰想知道得了什么病。可是她实在聋得不行,只听清两个字:“肺炎”。她知道这个词。于是,她安详地回答说:“噢!和夫人一样。”她认为,和夫人生一样的病,是很自然的:

献圣坛的日子临近了。

第一座照例搭在山坡脚下,第二座搭在邮局前面,第三座搭在大街中央。另一座应该搭在什么地方,人们发生了争执;女教徒们最后决定:搭在欧班夫人的院子里。

可惜,费莉西泰胸闷、热度有增无减。因为没能为圣坛出点力,她心里十分难过。至少,她该献上点什么呀!于是她想到她的鹦鹉。邻居们说,这可不合适。但是堂长答应了;她为此感到非常幸福,还要求堂长,在她死后,接受她惟一的财产鹭鹭。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也就是圣体瞻礼的前夕,她咳得更厉害了。临到傍晚,她的脸绷紧了,嘴唇和牙床粘在一起,并且开始呕吐;次日清晨,她自觉不行了,托人把神甫请来。

涂圣油的时候,三个好心的妇女留在她的身边。最后她表示,有话要对法比说。

法比穿着节日的衣裳来了,在这悲切切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

她费力地伸出手臂说:“原谅我吧,我原先以为是你把它弄死的!”

她在说些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怀疑他是谋杀犯!像他这样的人可能吗?他生气了,想发作。

“她神智不清了,你看得出来的。”

费莉西泰每隔一会儿就同看不见的阴灵说话。好心的妇女们也走了。留下西蒙大妈一个人在这里吃午饭。

过了一会,她拿起鹭鹭,送到费莉西泰面前:

“好啦!和它告别吧!”

它虽然不是一具鸟尸,也被虫蛀坏了;它的一只翅膀断了,麻絮从肚子里露了出来。但是她已经瞎了,看不见了。她吻了它的头,把它贴在面颊上。西蒙大妈又把它拿回去,准备供到圣坛上。

淳朴的心 第五节

草原送来夏天的气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晒暖了房顶上的瓦片,把河水照得发亮。西蒙大妈回到屋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她惊醒;人们做完晚祷散了。费莉西泰这时稍微清醒了些。她思念着祭圣的行列,恍惚看到了它,觉得自己就在这队伍中间。

全城的小学生、唱诗班和消防队员,都在人行道上行进;街心里,依次走着手握斧钺的教堂卫士、捧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监管男孩子的小学教师、照料小女孩的修女;三个最可爱的小姑娘,头发鬈鬈的,像小天使一般,往半空中抛撒玫瑰花瓣;教堂助祭张着胳膊,给乐队打拍于;两个拿香炉的,走一步,朝圣体一回身。四个财务管理委员托着一顶红色的丝绒华盖,堂长先生披着华丽的法衣,在华盖下捧着圣体。人群像一阵潮水,在挂着白布的房墙之间,熙熙攘攘地跟在祭圣行列的后面;不一会,他们到了山坡脚下。

费莉西泰的鬓角直冒冷汗。西蒙大妈拿一块布替她擦汗,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有时很响亮,然后又渐渐远去了。

一阵枪声震撼着玻璃窗,那是邮车的助手们在向圣体鸣枪致敬。费莉西泰转了转眼珠子,费力地说:

“它没有什么吧?”她是在为鹦鹉担忧。

她进入弥留了,气越喘越急,两肋上下起伏,嘴角流着白沫。她浑身颤抖起来。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了呜呜的喇叭声、清脆的童音和低沉的男声。有时候,这一切都沉寂了。脚步踩在花瓣上,声音低微,听起来,仿佛一群牲口在草地上行走。

教士们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大妈爬上一把椅子,凑到牛眼窗跟前,观看下面的祭坛。

祭坛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周围镶着英吉利的针织花边,中央一个小框子里,放着圣徒的遗物,两边两棵桔子树,四周一溜银蜡台和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向日葵、百合、牡丹、毛地黄、绣球花。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东西,由高而低,从第一级斜伸到盖住石子路的地毯上面;有几样罕见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个套着紫罗兰花圈的银制镀金糖罐、一枚在青苔底子上闪闪发光的阿朗松宝石坠饰、两扇画着当地风景的中国屏风,还有就是那只鹦鹉鹭鹭;它隐没在一丛玫瑰花中,只露出它那蓝色的小脑袋,看上去像一块青玉。

财务管理委员、唱诗班和孩子们分三面列好了队。神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光芒四射的金圣体架放在花边上,所有的人全都跪在地上。院子里一片肃静。香炉随着链子的晃动,摆过来又摆过去。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费莉西泰的房间。她张大了鼻孔吸它,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快感;随后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慢了,更微弱了,更模糊了,就像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恍惚在敞开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顶上翱翔。

圣朱利安传奇 第一节

小山坡上的树林里,有一座城堡,朱利安的父母就居住在这座城堡里。

城堡四角的望楼是尖顶的,上面覆盖着鳞状的铅皮;墙基筑在岩石上,这岩石陡峭地伸到护城河底。

大院里的石子路干干净净,像教堂里的石板地一样。一条条龙形承雷,龙口朝下,将雨水吐进水槽;每一层楼的窗台上,都摆着彩绘的陶土花盆,盆里的罗勒或天芥菜开满了一丛丛小花。

第二道墙用木桩圈成。墙内有一片果树林,后面是一溜花坛,各色鲜花组成好些花体字;再往里,有纳凉用的穹顶葡萄棚,还有一个供青年侍从们娱乐的槌球场。围墙的另一边有犬舍、马厩、面包房、榨汁机和粮仓。木墙周围有一片绿油油的牧草地,它的外沿栽着一圈茂密的荆棘篱笆。

多年来一直过着太平日子,所以,狼牙大闸门一直高高悬吊着;城壕里积满了水;燕子在雉堞的裂缝中营巢;弓手整天在城头的步道上踱步,每当阳光炽烈,就回到哨楼里,像僧人一样安然入梦。

城堡里,金属配件到处闪闪发光;室内的壁衣挡住了寒气;橱柜里衣物充实;酒窖里酒桶高垒;橡木银箱被钱袋压得咯吱咯吱地响。

演武厅里挂满了旗帜和兽头标本,还有古今内外各式各样的兵器:从亚马力人的投石器、嘎拉芒特人的标枪,直到撒拉逊人的短剑和诺曼人的锁子甲。

厨房里,头号烤叉可以烤整只公牛;小教堂金碧辉煌,像国王的小礼拜堂一样。在城堡的一个僻静角落,甚至还有一间罗马式的蒸汽浴室;可是,心地古朴的堡主并不使用它,认为那种东西只符合偶像崇拜者的习俗。

他总是披一件狐皮长袍,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为家臣裁决是非,替邻里排解纠纷。冬天,他观赏纷纷扬扬的雪花,或让人给他朗读故事。春回大地,他骑上骡子,沿着返青的麦田边的小道走去,一路上和农夫们交谈,给他们出点主意。

他有过不少艳遇,最后娶了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她皮肤白皙,严肃中稍带高傲。她戴一顶圆锥形的高筒帽,那帽子的尖顶几乎碰到门楣;她的衣裙拖在身后足有三步长。她管理家事,像寺院里那样井井有条;每天早晨,她给仆妇们分派好工作,然后监制果酱和膏药,用纺锤纺线,或刺绣神坛上的桌布。靠着祈祷上帝,她生了一个儿子。

于是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城堡里灯火辉煌,琴声悠扬,铺着绿叶的地上摆开盛宴,持续了三天四夜。客人们品尝着奇珍异味,还有像绵羊一般大的母鸡;为了助兴,大馅饼里居然还藏进一个小矮人!客人越来越多,杯盏不够用了,连号角和头盔也拿来盛酒喝。

产妇没有参加庆祝活动。她一直在卧床静养。一天晚上,她一觉醒来,发现有个人影在投进窗户的月光下移动着。那是一个身穿粗布道袍的老头儿。他肩上挎一个褡裢,腰带上挂一串念珠,一身隐士的穿戴。他走近床头,不见他张嘴,就听见他说话:

“该多高兴啊,孩子他妈!你的儿子将会成为圣徒!”

她刚要呼喊,老人就踏着月光,徐徐地升上天空,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时,宴会上的歌声愈来愈响。她听到天使们也在歌唱;她把头重新靠到枕头上。枕头上方挂着一块殉道者的遗骨,骨头周围镶有一圈红宝石。

天亮后,盘问了所有的仆役,他们都说没有看到过隐士。梦幻也罢,现实也罢,这总是上天的一种启示;然而,她审慎地保持着缄默,生怕别人说她不知天高地厚。

拂晓时,宾客们纷纷离去;朱利安的父亲在城堡的便门外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一个乞丐突然从晨雾中走出来,站到他的面前。这是一个波希米亚人,他的胡须编着小辫,手上戴着银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有神灵附体,他说了些无头无尾的话:

“啊!啊!你的儿子!……鲜血遍地……光荣显赫……极乐长存!真是帝王之家!”

他弯下腰去拾取布施,一下子就隐没在草丛里,转眼间踪影全无。

善良的堡主左顾右盼,喊了他好一会。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呼啸,雾在浮动。

他认为,这一幻觉产生于头脑的疲惫,他确实睡得太少了。他心想:“要是我谈起这件事,人家一定会笑话我的。”然而,一想到他儿子可能真有贵人之命,他不禁目眩神迷起来,尽管这种许诺并不真切,甚至连是否确实听到过,他还在满腹狐疑。

夫妇俩互相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但是,他俩都以同样的深情钟爱这个孩子;他们对他关怀备至,好像他身上带着上帝的印记。孩子的小床里垫满了最柔软的羽绒;一盏长明不熄的鸽子形吊灯挂在小床上面;三个保姆轮流摇他入睡。这娃娃粉红的脸蛋,碧蓝的眼睛,披着锦缎小斗篷,戴着串满珍珠的小软帽,裹在襁褓里舒舒坦坦,活像一个小耶稣。他长牙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哭过。

七岁那年,妈妈开始教他唱歌。爸爸把他抱上高头大马,锻炼他的勇气。孩子在马背上总是笑容满面,神态自若,不久就通晓了有关战马的知识。

一位博学的老僧人教他读《圣经》,认阿拉伯数字,写拉丁字母,还教他在小牛皮上画图画。为了避开嘈杂声音的干扰,他们到一座小塔楼顶上去上课。

课后,师徒俩走下塔楼,来到花园里。两个人一面散步,一面对各种花卉进行研究。

有时候,望得见一队牲口驮着货物在山谷里经过,领队是一个身穿东方服装的外国人。城堡主人看出那是个商人,就打发仆人去邀请他。那外国人毫不疑惑,也就改道相随;到了会客室,他从箱子里取出成匹的天鹅绒,整幅的丝绸,还有金银首饰,各种香料,以及用途不明的稀奇古怪的物品,末了,商人非但不会吃亏,而且总能赚走一大笔钱。有时,一群朝圣者前来叩门。他们把湿衣挂在灶前烘干,吃饱喝足,就叙述起旅途见闻:在浪花飞溅的大海上迷航,在滚烫的沙漠里步行,异教徒的残暴,叙利亚的洞穴,还有耶稣的马槽和墓塚。然后,他们从罩袍里掏出贝壳,送给小少爷。

城堡的主人经常宴请他的军中老友。他们一面喝酒,一面回忆参加过的战斗、令人咋舌的负伤,以及在攻城机的配合下夺取城堡的情景。朱利安在一旁听着,常常失声叫好;由此,他父亲认为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位常胜将军。但是每到黄昏,他做完晚祷,在伛偻着腰的穷人面前走过时,总要倾囊施舍;他的神态是那样的谦逊和高尚,以致他母亲深信,她的儿子将来准是一位主教大人。

他在小教堂里的座位,就在父母身边;祈祷仪式无论多长,他总是将帽子放在地上,双手合十,跪在经凳上一动不动。

有一天望弥撒时,他偶一抬头,恰巧看到一只小白鼠从一个壁洞里钻出来。它一溜小跑,跑上了神坛的第一级;然后,它忽儿左,忽儿右,绕了两、三个圈子,又从原路溜了回去。下一个礼拜天,一想到又可能看见它,他的精神就不集中了。小白鼠果然来了;于是,每个礼拜天,他总要等它出来。他终于感到了厌烦,对它产生了仇恨。他决心摆脱这个小东西。

他先把门关紧,又在神坛的台阶上撒了糕饼的碎屑,然后他手拿一根小木棒,守候在壁洞旁边。

等了好久,他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伸了出来,接着是老鼠的整个身躯。他轻轻打了一棒,在这不再动弹的小躯体前面惊呆了。一滴鲜血玷污了石板地。他急忙用衣袖擦掉血迹,把死鼠扔到屋外。事后,他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各种各样的小鸟常飞到花园里啄食籽粒。他想出一个办法:把豌豆装进一根芦苇里引诱它们。一棵树上响起了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他举起芦苇,鼓起腮帮子吹它;只见那些小东西像雨点似的纷纷落到他的肩上,多得使他忍不住笑了,对自己的巧计颇为得意。

一天早晨,小朱利安从城头的步道往回走。忽然,他看到一只肥大的鸽子神气十足地停在垛尖上晒太阳。他停下来看它;这段城墙有一个裂口,一块碎石正好就在他的手边。只见他手臂一抡,石子击中了鸽子,那鸟儿缩成一团往壕沟里落去。

他奔下城墙,不顾刺痛,拨开荆棘四处寻找,比一只小狗还要敏捷。

鸽子被打断了翅膀,正挂在一株水腊树的枝权上扑腾着。

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把孩子激怒了。他动手捏死了它;鸟儿的抽搐使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浑身感到一种野性的、异样的快感。到鸽子终于僵硬时,他觉得自己也支持不住了。

那天吃晚饭时,他父亲宣称,到他这样的年龄,也该学习狩猎了;他并且找出一本以问答的形式教授狩猎的旧抄本。在那本子里,一位教练教学生驯狗、练鹰、设置陷阱的技术;教人怎样顺着鹿粪找到鹿,沿着狐狸的足迹找到狐狸,根据泥土中埋粪的爪印找到狼;要发现野兽的行踪有哪些好方法,用什么办法把它们从隐藏的地方赶出来,通常在哪些地方藏有野兽,哪些风向对狩猎最为相宜。抄本中还列举了各种动物的叫声,记载着向猎犬分配脏腑的规则。

等到朱利安熟记了所有这些知识,父亲就给他配备了一群猎犬。

猎犬队里有二十四头巴尔巴里的猎兔犬,它们跑起来比羚羊还要快,但性情暴躁;还有十七对布列塔尼的红毛白斑狗,这种狗意志坚强,胸阔体壮,吠声洪亮。另外,特意配备了四十头欧洲粗毛狗格里风,用来袭击野猪或对付回身钻窝的野兽,这些狗的皮毛有点像狗熊。好些鞑靼巨獒几乎和驴子一样高大,它们的毛色火红,背宽体直,专门用来对付欧洲野牛。西班牙犬的皮毛油光锃亮,像黑色的缎子;英国人培育的“泰尔波”吠声清脆,比得上他们的短腿猎兔犬。在另一个院子里,八头亚兰看守犬吠叫着转动它们的眼珠子,摇撼着颈上的铁链;这种猛犬敢于扑向骑手的肚子,见了狮子也毫不畏惧。

所有的狗都喂小麦面包,在专用的石槽里饮水,并且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鹰也许比犬更胜一筹;这位老爷不惜重金,买来了高加索的雄鹰,巴比伦的兔虎,德意志的大鵰,还有从天涯海角的高山陡壁上捕来的隼。它们栖息在一间草棚里,按身量的大小被拴在横架上。在它们前面有一块草地,养鹰的仆人按时放它们下来活动筋骨。

兔网、鱼钩、狐狸夹子和各种器械也一应俱全。

他们经常带着奥赛尔到野外去。这种狗能很快就发现猎物的藏身地。于是,驯狗的仆人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巨网罩在它们一动不动的身上。一声口令,狗吠叫起来;好些鹌鹑就飞出来,撞进了网里;从四邻邀来的夫人们,连同她们的丈夫、孩子和侍女,一齐扑上前去,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捉住。

有时候,他们击起鼓,把野兔赶出树林;狐狸也常常落入陷阱;有时候,一个弹簧夹子松开机关,咬住狼的脚脖子。

可是,朱利安瞧不起这类不费力气的小玩意儿;他喜欢架鹰纵马,到偏远的地方去打猎。他几乎总要带上那只雪白的斯基提亚大角鹰。那鹰的脑门上有一个肉瘤,上面长着一撮羽毛;在它蓝色的爪骨上晃荡着一对金铃。马奔驰着,大地向前伸展。鹰停在主人的手臂上纹丝不动。朱利安突然松掉拴着它的细绳,把它抛向天空;这猛禽箭一般直插蓝天;只见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合到一块,接着就消失在蔚蓝的苍穹之中。不一会,它撕咬着什么鸟儿飞了下来,落到主人的护臂上,两只翅膀还在微微地颤动。

朱利安用这种方法猎获了鹭鸶、鹞鹰、小嘴鸦和秃鹫。

他也喜欢吹着喇叭,跟着他的狗群奔下山坡、越过溪流,又往上跑向树林;当公鹿被咬伤,开始呻吟的时候,他利索地把它砍倒,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一群巨獒扒开热气腾腾的鹿皮,凶狠地把它撕碎、吞食。

雾天,他隐藏在一片沼泽地里窥伺野鹅、水獭和小野鸭。

每天清晨,三个马伕在石阶下等他;那老僧人从天窗里探出身子,徒劳地打着手势,叫他回去。朱利安头也不回。他顶着骄阳,迎着狂风,冒着大雨,出去打猎。他用掌心掬泉水解渴,边跑边啃野菜果充饥,累了就在橡树下休息一会;就这样,他折腾到深更半夜方才回家,浑身血迹斑斑,泥浆点点,头发里挂满了芒刺,身上发出野兽的气味。他自己简直也成了一头野兽。妈妈吻他的时候,他心不在焉,仿佛遐想着深奥莫测的事情。

他用刀子杀死狗熊,用大斧砍死公牛,用矛枪刺死野猪;有一次,他遇到一群在绞刑架下争食死尸的饿狼,他就用手中仅有的一根棍棒和它们搏斗。

冬天的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他就出发了。他肩上挎着弓,马鞍上挂着箭壶,装备齐全。

他的丹麦小马踏着均匀的步子,把地面踩得咯咯直响。两只矮脚狗在后面跟着。地上的薄冰溅到他的斗篷上。晨风颇为猛烈。东方开始发白;这时,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望见一群兔子在洞口跳来跳去。两头矮脚狗呼地扑了过去,一阵子东追西咬,立时咬断了它们的脊梁骨。

不久,他走进一座树林。一只冻僵了的山鸡停在树枝上睡觉,把头藏在翅膀底下。朱利安用剑一撩,削去它的双爪。他也不去捡拾,继续往前走去。

三小时以后,他登上一座高山。那座山是那么高,从山顶上看去,天空几乎像是黑洞洞的。在他的前面有一块岩石,像一道长墙突出在悬崖峭壁上;就在这岩石的尽头,有两只野山羊朝着下面的深谷张望。他身边没有箭(因为他把马留在山下了),只好设法靠近它们;他弯着腰,光着脚,摸到第一只羊身边,将一把匕首插进它的肋骨中间。另一只受了惊,纵身往崖下跳去。朱利安扑上去想把它砍死,可是,他右脚一滑,张着双臂摔倒在死羊身上,他的脸正对着万丈深渊。

他下了山,回到平地,随即沿着河边的一排柳树走去。白鹤接二连三地掠过他的头顶。朱利安挥动鞭子抽打它们,没有一只幸免。

这时,气温已经升高,霜也融化了,大片大片的水汽飘浮在半空中,太阳也出来了。他发现,远处有一个结了冰的湖塘发着铅灰色的光。湖心有一头他没有见过的野兽,那是一头黑脸海狸。距离虽远,只一箭,朱利安就把它射倒;他无法取走它的皮,未免怏怏不乐。

随后,他走上一条林间大道。那道路两旁的大树顶梢相连,形成一座通向密林的凯旋门。一只髯从草丛中蹦了出来,一只麂出现在十字路口,一只獾从洞穴里钻出来,一只孔雀在草地上展开彩屏;朱利安把它们全杀了,可是又来了许多髯、麂、獾、孔雀,还有山乌、樫鸟、鼬、狐狸、刺猬、山猫,越来越多,简直是数不尽的飞禽走兽。它们战战兢兢地围着他打转,并用驯良和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可是朱利安正杀得兴起。他一个劲儿地挽弓,挥剑,捅刀,什么也不想,也记不清做了些什么。他恍惚觉得在某处打猎,可是记不清进行了多久。只因为他人在场,一切莫不应手而倒,就像在梦中一样轻而易举。一幕奇特的景象使他停住了手。许多鹿聚集在一个类似竞技场的小山谷里;它们前拥后挤,用呼出的热气互相取暖;那热气升到雾里,像一团团轻烟。

看到又能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他兴奋得好一会喘不过气来。他随即翻身下马,挽起衣袖,开始射箭。

鹿一听到箭响,纷纷回头张望。鹿群中渐渐出现了许多空当,阵阵哀鸣随之而起;霎时间,鹿群骚动起来,乱成一团。

小山谷的边沿太高,它们无法越过。它们在这围墙里狂蹦乱跳,企图逃跑。朱利安不停地瞄准、放箭;弩箭犹如暴雨中的一条条雨丝,纷纷下落。鹿急疯了,互相撕咬着,踩踏着,从彼此的身体上爬过去;它们的犄角交叉在一起,身体堆成一座小山,又在移动中倒塌。

它们的鼻孔冒着白沫,肠子拖了一地,肚子的起伏愈来愈微弱。最后,终于不动弹了,全都在沙地上死去。

夜幕将临;透过树枝的空隙望去,林子后面的天空红得像一块血布。

朱利安靠到一株树上,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这遍地的死鹿,自己也不明白怎样完成这场大屠杀的。

忽然,他瞥见小山谷对面的林子边上有一只公鹿、一只母鹿和一只幼鹿。

那公鹿身躯高大,全身乌黑,长着一撮白胡须和一对八节犄角。那母鹿全身像落叶一样金黄,正嚼着地上的青草;小梅花鹿吮吸着妈妈的奶汁,但并不妨碍它的行动。

弓弦又响了。小梅花鹿应声倒地。母鹿见了,仰起脖子,眼望长天,发出一声深沉的哀鸣。那鸣声撕心裂肺,像是人的哀号。朱利安更加愤怒,朝着它当胸一箭,把它射翻在地。

大公鹿发现了他,向他跳过来。朱利安射出最后一枝弩箭。箭正中它的前额,牢牢地插在上面。

大公鹿仿佛并无知觉;它越过死鹿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扑到他的身上,顶破他的肚皮。朱利安惊惶失措,连连倒退。那不可思议的畜生却站住了。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钟声。那公鹿两眼通红,像一位教长,又像一位大法官,庄严地连说三遍:

“可恨!可恨!可恨!总有一天,你这残忍的人会杀掉你的父母的!”

说完,它屈腿跪倒,缓缓地合上了眼皮。

朱利安先是惊呆了,突然又感到十分疲惫。他觉得一阵恶心,茫茫然若有所失。他将前额埋在手里,哭了很久。

他的马走失了,狗也丢下他跑了;他觉得,在周围的荒山野地里,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危险威胁着他。他心惊胆战,狂奔着穿过田野,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口气跑回城堡。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在挂灯的摇曳不定的灯影中,他总是看到那黑色的大公鹿。它的预言老是纠缠着他;他反复地与之斗争:“不!不!不!我决不可能杀死他们的!”可是,他反过来一想:“要是我真会那样做呢?……”他确实担心,魔鬼会诱使他产生那样的邪念。

整整三个月里,妈妈忧伤地守在他床头祈祷,爸爸长吁短叹,不停地在走廊里徘徊。他招聘来最有名的医生为他治疗。医生们给了他许多药。他们说,朱利安的病是中了风邪引起的。有的说,他害了相思病。可是,这年轻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回答任何问题。

他的体力渐渐恢复起来;于是,他的父亲和他的老师每人扶着他一只胳膊,陪他到院子里散步。

病体痊愈后,他执意不再打猎。

父亲想使他高兴,送给他一柄撒拉逊大宝剑。

剑挂在一根柱子高处的兵器架上,要搭上梯子才能取下来。朱利安顺着梯子爬到上面。不料,剑过于沉重,滑脱了他的手指。它紧贴着他父亲的身体落下,削破了他的外套;朱利安以为杀死了自己的爸爸,顿时晕了过去。

从此以后,他见了兵器就害怕。一看到白刃,他的脸就变色。这种怯弱的表现,使他的全家人大为失望。

后来,老僧以上帝和祖先的名义吩咐他继续世家子弟的操练。

马夫们每天投标枪消遣,朱利安很快就练得十分出色。他能够将标枪投进瓶口,能击碎风标上的齿盘,或站在百步以外,打中门上的铜钉。

夏天的一个黄昏,天起了雾,各种物体都变得模糊不清。朱利安在花园的葡萄棚下,看到两只白色的翅膀在一排果树的尽头连连搧动。

他相信,那是一只鹤;于是,他投出标枪。

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那是他的母亲,她那顶飘着长带的帽子被标枪钉在墙上。

朱利安逃出城堡,再也没有回家。

圣朱利安传奇 第二节

他加入了过路的一支军队。

他饱尝了饥渴病热、虫虱叮咬的滋味。他听惯了混战中的刀剑声,看惯了奄奄一息的伤兵。风吹黑了他的皮肤;甲胄磨硬了他的四肢。由于他身强力壮,作战勇敢,平日不近酒色,办事精明强干,他很快就得到了一支队伍的指挥权。

一上战场,他高举宝剑,身先士卒。夜晚,他抛出套索,攀登砦堡的围墙。狂风吹得他悠悠晃晃;火箭星子溅上他的铠甲。煮沸的松脂和滚烫的铅液从雉堞中往下倾泻。城头上砖石横飞,经常砸碎他的盾牌。桥梁上人挤马拥,负载过重,曾倒塌在他的脚下。他舞起狼牙锤,能打败十四个骑手。决斗场上,他从不把挑战的对手放在眼里。有二十多次,人们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是他得天独厚,总能化险为夷;因为他保护教士和孤儿寡妇,对老年人更是倍加关怀。只要有老人在他前面行走,他总要喊住他,认认他的脸,好像他生怕出了疏忽,会误伤人命似的。

逃亡的奴隶、造反的农民、没有财产的私生子,以及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从四面八方投到他的麾下。于是他自立旗号。

队伍扩大了,他也出了名。人们争相罗致他。

他先后援助了法兰西王太子、英吉利国王、耶路撒冷的圣殿骑士、帕提亚人的须乃纳、阿比西尼亚的内固斯和加利库的皇帝。他和身披鱼鳞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作过战,和骑着红驴子、手持河马皮圆盾的黑人打过仗,和肤色金黄、头顶上挥舞着雪亮弯刀的印地安人交过锋。他打败了穴居人和吃人生番。他穿越过赤日炎炎的地区,在那个地方,头发会像火把一样自行燃烧;另一些地方冷得出奇,连胳膊也会冻掉;有的地方则大雾弥漫,人行雾中,仿佛有许多幽灵围在身边。

处境艰难的共和国向他求教。他会见使节,总能得到意外的优惠条件。要是某个国君为政无道,他会出其不意地前去直言申斥。他解放了若干民族。他救出了幽禁在塔堡中的皇后。不是别人,正是他,打死了米兰的吞婴大蟒和上比尔巴赫的恶龙。

话说奥克西达尼亚的皇帝在战胜了西班牙的回教徒以后,娶了科尔多瓦哈里发的妹妹为妃;她生了一个女儿,皇帝按基督教的规矩把她教养成人。后来,那个哈里发佯称甘愿皈依上帝,带了大批护卫来访。他杀尽了皇帝的守城士兵,将他投进地牢。他到牢里虐待他,勒索他的金银财宝。

朱利安赶来救援。他击溃异教徒的军队,包围城池,杀了哈里发,并砍下他的头颅,像抛球一样把它扔下城墙。接着,他把皇帝放出地牢,当着他的全班文武,扶他重登宝座。

皇帝为报救命之恩,送他许多筐金银,朱利安不肯收受,皇帝以为他嫌少,要将四分之三的财产相赠,又遭朱利安拒绝;他提议和他平分国土,朱利安婉言推谢;他十分为难,急得哭了,不知怎样表达他的感激心情。忽然,他拍了拍前额,对一位侍臣耳语了几句;于是,彩绣的门帘徐徐卷起,一个年轻的姑娘露了面。

她那乌黑的大眼像两盏明灯射出柔和的光芒。她双唇轻启,露出动人的笑容。在半敞的罩袍上,一圈圈鬈发和一颗颗宝石缠结在一起。隔着轻纱似的衣衫,可以想见她那娇嫩的肉体。这姑娘体态轻盈,肌肤丰腴,腰肢纤细。

朱利安看得眼花缭乱,顿生爱慕之心,尤其是因为他至今还过着贞洁的生活。

他欣然同意和公主成亲,还接受了她母亲赠她的一座城堡;婚礼完毕,翁婿分手,自然是依依惜别,又是一番礼仪。

那是一座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摩尔式宫殿,坐落在小山岗上一片桔树林中,层层花坛由高及低,延伸到海湾边;沙滩上,粉红色的介壳在脚底下嚓嚓作响,一座森林在城堡后面呈扇形展开。天空总是蓝湛湛的。群山在远处迤逦起伏。海风徐徐,山风习习,轮番吹动枝叶。

宫院里暮霭沉沉,壁上的彩石镶嵌微光幽幽。细长的柱子像一根根芦苇,支撑着穹顶,穹顶下的浮雕像山洞里的钟乳石。

殿堂里装着喷泉,庭院的地面上有石子镶嵌的图案,画屏、彩饰玲珑剔透,随处可见。宫院里一片宁静,听得见衣带的窸窣和叹息的回声。

从此,朱利安不再打仗,他和心性平和的人们一起,过着恬静的生活;每天,一大群人在他面前走过,向他屈膝请安,行东方式的吻手礼。

他身穿紫袍,斜倚窗栏,经常回忆往日的狩猎情景;他未尝不想到荒漠里追逐羚羊和鸵鸟,隐身在竹林中守候虎豹,穿越犀牛成群的森林,登上最难攀缘的险峰瞄射苍鹰,或脚踏浮冰,在海上袭击白熊。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在伊甸园里,置身于各种禽兽之中,就像我们的祖先亚当一样;他只需略一伸手,它们就纷纷倒毙;他又看到,一头头野兽,大至象、狮,小到狐、貂,按身量的大小,成双成对地列队行进,仿佛又要走进挪亚方舟。他隐蔽在一个山洞里,向它们投出百发百中的标枪;可是,又来了许多动物,简直没完没了;于是他转动着惊恐的眼珠吓醒了。

王公们邀请他同去打猎。他一再拒绝,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忏悔,可以消灾避难;因为他认为他父母的命运与他是否杀生有关。然而,他因为见不到双亲,心中十分痛苦,而狩猎的欲望也愈益难以忍受。

公主召来行吟诗人和跳舞的女伶为他排解忧愁。

她陪他坐着敞篷的轿舆到乡间散心;他们斜躺在游艇边上,观看鱼儿在清如蓝天的水中嬉戏。她向丈夫的脸上抛撒花瓣,或盘腿坐在他的脚边弹奏三弦琴;一曲终了,她将两个手掌拢在一起,按着他的肩头,怯生生地问他:

“你怎么啦,亲爱的驸马?”

他沉默不语,有时突然呜咽抽泣起来;有一天,他终于吐露了他那骇人听闻的心事。

她否定这种想法,倒也言之成理:他的父母多半已经去世;即使再能见到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巧合,又为了什么目的,他会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所以这种担心毫无根据,他也应当继续行猎。

听她这样一说,朱利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还是下不了决心去满足自己的欲望。

八月的一个夜晚,夫妇俩都已进房,她刚刚上床,他还在跪着祈祷。忽然一阵狐狸的尖叫传进他的耳朵。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看到,黑暗中影影绰绰,似有野兽走动。这诱惑实在太强烈了。他取下箭壶。

公主十分惊讶。他说:

“这是听从你的劝告呀!到太阳出来时,我一定回家。”

可是她仍然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宽慰她一阵后就走了,对她的没有定见深感诧异。

过了一会,一个侍从进来禀报,有两个陌生人来访,他们听说驸马不在,要立即求见公主。

不久,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走进卧室。他们身穿粗布衣服,弯腰曲背,风尘仆仆,每人拄着一根拐杖。

两位来访者鼓足勇气,声称给朱利安带来了他父母的消息。

她倾身细听。

两位老人交换一下眼色以后问她,朱利安还爱不爱他的父母,他有没有提起过他们。

她回答:“噢!当然啦!”

他们高兴得叫了起来:

“太好啦!他就是我们的儿子!”他俩困倦交加,坐了下来。

这还不能使少妇相信,她的丈夫竟是这两个老人的儿子。

于是,他们绘声绘色地说出儿子身上的痣斑,作为证据。

她跳下床来,呼唤侍从。不一会,仆人们端来了饭菜。

两位老人尽管饥肠辘辘,仍然吃不下多少东西;公主在一旁发现,他们在端起酒杯的时候,那瘦骨棱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们一再问起朱利安的情况。她一一作了回答,但矢口不提那涉及他俩的不祥想法。

原来,老人们久等儿子不回,就离开了自己的城堡;他们按照模糊不清的指点,在外漂泊多年,但依然满怀着希望。可是,过河、住店、王公的税收、盗贼的勒索,需要那么多的花费,他们的钱袋早已空了;如今,老俩口只好乞讨过日子。这都没有什么,他们不是马上就能抱吻自己的儿子了吗?他俩赞美儿子的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好心肠的妻子。他们也少不得一再地端详她,亲吻她。

卧室的豪华使他们十分惊奇;老人察看了四壁问她,这里怎么会有奥克西达尼亚皇帝的纹章。

她说:“那是父王!”

于是,他想起了波希米亚人的预言,不禁一阵战栗,老太太则想起了隐士的话。无疑,她儿子的荣耀将光照万代,眼前只不过开了个头;两位老人面对着餐桌上的蜡烛,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老母亲的头发一根末脱,那向两边分梳的发辫像银白色的雪片,披在耳边;父亲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胡子,活像教堂里的一尊雕像。

朱利安的妻子劝他们不必久等。她亲自服侍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随后关上了十字窗;两位老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天将破晓,花玻璃窗外响起了小鸟的歌声。

朱利安穿过花园,踏着有力的步子走进了森林。他踩着柔软的青草,吸着温润的空气,感到十分舒适。

青苔上树影扶疏。有时候,月亮把林中空地照成一块块白斑。他迟疑起来,不敢向前,以为遇到了一片水潭;偶尔,平静的水塘又和青草的颜色混成了一片。森林里万籁俱寂;十分钟前,在他的城堡周围穿来晃去的野兽,现在一头也没有出现。

树木越来越密,黑暗愈加幽深。一阵阵热风吹过,带来了令人陶醉的气息。他常常踏进一堆堆枯叶。他靠到一株橡树上,想缓一口气。

突然,在他背后跳过一团漆黑的东西,原来是一头野猪。朱利安想取弓箭,却已经迟了,他像遭了灾似的懊丧不已。

随后,他走出森林,又望见一只狼在灌木丛边一晃而过。

朱利安朝它射了一箭。那狼站住了回头看他,接着又跑了起来。它不紧不慢地跑着,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时时回头张望;可是,他刚一瞄准,它就一溜烟地逃开了。

就这样追着,朱利安穿过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越过许多沙丘,最后走上一个高岗。那岗子下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岗子上,墓穴破败,石板零乱。死人的骸骨绊着脚;到处是东倒西歪、蛀孔累累的十字架,真是一派凄惨的景象。忽然,在黑糊糊的墓间阴影中,有一些东西活动起来;紧接着,钻出来几只鬣狗。它们喘着粗气,惊慌地向他走来,把地上的石板抓得哧哧地响。这几头野兽龇着牙,咧着嘴,在他的身上嗅了起来。他拔出钢刀,它们一下四散逃开,卷起一股烟尘,连窜带跳地消失在远处。

一小时后,他在一个洼地里遇到一头凶猛的公牛,那公牛的犄角直冲着前方,蹄子刨着沙地。朱利安对准它的颈项下部投出了标枪。标枪断了,那畜生仿佛是铜铸铁打的;他闭起眼睛等死。当他重新睁眼一看,公牛早已不知去向。

他羞愧万分,精神沮丧。某种更大的威力摧垮了他的力量;他走向森林,准备返回桔林中的宫殿。

森林里,藤蔓绊缠;他正在挥刀砍削,一只貂猛地从他胯下穿过,一头豹纵身从他肩头越过,梣树上,一条蛇正在盘旋而上。

一只其大无比的寒鸦在树丛中盯着他;枝桠间到处闪现出大点大点的亮光,仿佛天幕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到了森林里。这全是飞禽走兽的眼睛,其中有野猫、松鼠、猴子、鹦鹉和猫头鹰。

朱利安向它们连连射箭;弩箭带着箭羽,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落到树叶上。他向它们投石子,石子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就掉落在地。他痛骂自己,真想狠狠地捶打自己;他咆哮着发出诅咒,怒火窒住了他的呼吸。

他追逐过的野兽现在都出现了。它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有的蹲坐着,有的直挺挺站着。朱利安被困在野兽群中,吓得手足冰凉,丝毫动弹不得。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栖在树上的飞禽就展开翅膀,停在地上的走兽就移动一下脚掌;所有的飞禽走兽全都和他寸步不离。

貂在他前面走,狼和野猪在他后面跟。公牛在他右边摇晃着脑袋;蛇在他左面的草丛中游窜;豹子弓着背,踏着无声无息的大步向前行进。他尽量把步子放慢,以免把它们激怒;他看到,从灌木丛深处钻出来许多豪猪、狐狸、蝮蛇、豺和熊。

朱利安开始奔跑;它们也跟着跑了起来。蛇发出咝咝声,腥臭的野兽流着口涎。野猪用长牙蹭着他的脚跟,狼用唇须擦着他的手心。猴子做着鬼脸掐他,黄鼠狼在他的脚背上打滚。一头熊扬起前掌,打掉了他的帽子;那只豹将衔在口中的一枝箭轻蔑地吐在地上。

在它们狡黠的神态中,充满着嘲弄的表情。它们斜睨着眼观察他,似乎正在酝酿着报复的计划;他的耳朵已被昆虫的嗡嗡声震聋,全身被飞鸟的尾巴打痛;野兽的鼻息抑住了他的呼吸。他伸出双臂,闭起眼睛,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连呼喊“饶命”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

一声鸡啼在空中回荡着。别处的雄鸡纷纷应和。天亮了。这时,朱利安也认出了桔林后面他的宫殿的屋顶。

忽然,他看到好些红色的鹧鸪在三步以外的麦秆地里飞飞停停。他脱下罩袍当作网,朝它们的身上扣去。他揭开一看,只罩住了一只,可是那鸟儿已经死了好久,而且开始腐烂了。

这一次的失望比前几次更使他怒不可遏。他又产生了大砍大杀的欲望;眼前没有野兽,他简直想杀人。

他走上三层台阶,一拳打开了宫殿的大门;但是,当他走到楼梯脚下时,他想起了他那可爱的妻子,一片柔情便油然而生。她一定还在睡觉,他想惊她个出其不意。

他脱掉鞋子,轻轻地旋开门锁,走进房里。

花玻璃窗上镶的铅框使朦胧的晨光变得越发昏暗。朱利安一脚踩在地上的一堆衣裳里;再走几步,他撞着一张尚未撤去碗碟的小饭桌。他心想,妻子一定吃过东西了;他径直向床边走去,那床还隐没在房间尽头的阴影里。他靠近床沿,身体俯向枕头去吻他的妻子。枕上,两个人头紧挨在一起。他感到嘴唇触到一把胡须。

他缩回身子,以为自己疯了;他重新走向床边,伸手摸索。他觉得手指碰到一绺长长的头发。为了证实自己的错觉,他再一次伸过手去,慢慢地摸向枕头。这一次,确确实实摸到了一部胡须: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

他勃然大怒,向他们猛扑过去,拔出匕首就刺;他跺着脚,喷着口沫,像野兽一样嗥叫着。后来,他停住了手。两个垂死的人被刺穿了心脏,连动也没能动弹一下。他俯耳细听,听到两声几乎是平静的喘息。正当这声音越来越微弱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另一阵喘声。那悠长的声音如泣如诉,起初还听不真切;它由远而近,变得洪亮起来,最后竟是恶狠狠的;他听出,那是黑色大公鹿的叫声,不由得心惊胆战。

他一转身,以为看到了他妻子的幽灵。她站在门框那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烛台。

杀人的响动把她招引过来。她向房里扫了一眼,立刻全明白了。她吓得丢下烛台逃了出去。

朱利安捡起烛台。

他的父母仰躺在他的面前,胸部各有一个刀口;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庄严的温柔,仿佛包含着某种永恒的秘密。一滴滴、一摊摊的鲜血染在他们的白皮肤上,染在床单上,流在地板上,还从挂在床凹里的象牙基督像上往下淌。太阳照在花玻璃窗上,映射出朱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殷红的血斑,又向全屋反射出更多的红色斑点。朱利安向两个死人走去,希望并力图相信,那不会是他的父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因为,有时候人的面貌还真有难以解释的相似之处。后来,他慢慢地俯下身去,仔细地察看那老人的脸;他看到,在那半开半阖的眼皮中间,露出两颗暗下去的瞳仁,那瞳仁又像是火,将他烧着。他又走向床的另一边,那里躺着另一具尸首。白发遮住了那躯体的小半个脸。朱利安把手指插到发辫底下,把头托起来,托在自己僵直的手臂上,再用另一只手举着烛台。仔细察看。血从床垫下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傍晚,他来到妻子面前,他的声音全变了;他命令她:首先,在他说话时,不要回答;不要靠近他,甚至也不要看他一眼;其次,必须执行他不容改变的所有命令,否则她必将被罚坠入地狱。

他在死者房里的经凳上留下了一张字条,丧仪将按条上的指示办理。他给她留下了宫殿、臣仆和全部家财,连身上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脱在楼梯顶端,没有带走。

她在为他造成犯罪的机会的时候,只不过顺从了上帝的意志。她应该为他的灵魂祈祷,因为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存在了。

在离城堡三天路程的一座寺院的教堂里,人们为两位死者举行了豪华的葬礼。一个僧人披着蒙头的罩袍,远远地离开众人,跟在送葬的行列后面。没有人敢和他说话。

做弥撒的时候,他把双臂摊开,与身体组成十字,匍伏在大门中央,前额埋在尘土里。

下葬完毕,他走上通向山中的道路。他几番回头观望,最后消失了身影。

圣朱利安传奇 第三节

朱利安浪迹天涯,乞讨为生。

他向大道上的骑士伸手,向刈麦的农人屈膝施礼,或站在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施舍;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凄苦,所以从未遭到过拒绝。

后来,他怀着自卑的心情叙述自己的经历;听讲的人划着十字纷纷避开。在他到过的村子里,村民们一认出他,就关门闭户,或对他高声恫吓,或向他扔石子。善心的人在窗台上留一碟食物,然后放下护窗板,免得和他照面。

他到处遭人摈弃,只好躲开别人;他以草根、野菜、坠落的果实和海滩上拣到的贝类充饥。

有时候,他转过一座山坡,山脚下鳞次栉比的屋顶呈现在他的眼前;屋宇丛中,散布着教堂的石头尖塔、桥梁、塔楼,以及纵横交错的黑沉沉的街道。从那里发出一阵阵喧哗,传到他的耳边。

群体生活的需要促使他走下山岗,来到城里。可是,一张张凶相毕露的面孔,商贩们吵吵嚷嚷的叫卖声,人们说话时的冷漠无情,全都使他寒心。逢年过节,教堂的晨钟唤起了喜气洋洋的居民;他眼看着别人走出家门,又目睹广场上的欢舞、十字路口的酒泉、王公府第的锦缎门帘;日落黄昏,他隔着路旁的窗子,看到的尽是合家团聚的餐桌,祖父母的膝上还坐着他们的小孙孙;他泣不成声,扭头朝乡间走去。

他时常怀着爱的激情,凝视着牧场上的马驹、巢里的雏鸟、花蕊里的小虫;可是,未等他走近,它们就仓皇躲避,不是逃得远远的,就是振翅高飞。

他重新寻求孤独。不料,风声好像将垂死者的喘息送到他的耳边;露珠滴在地上,使他想起另一些分量更重的血滴。每天黄昏,夕阳把晚霞染得血红;夜里,他在梦中又重演那出弑亲的惨剧。

他用尖头的铁丝做了一条束身的腰带。遇到山岗上有教堂,他就膝行上山参拜。然而那无情的记忆竟使神龛的光辉黯然失色,使他在赎罪的苦行中备受精神上的折磨。

上帝用弑亲罪来惩罚他,他没有怨言;可是,他因为终于犯下了这桩大罪,所以对自己深恶痛绝。

他自身的形骸引起他一阵阵厌恶,他决定以身履险,但愿了此残生。他冲进大火搭救疯瘫;他跳进深潭救出幼孩。可是,深渊拒不收受他,火焰也没有将他烧成灰烬。

时光易逝,但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这种痛苦愈益难以忍受。他决定一死了事。

有一天,他走到一个水池边,俯身察看池水的深浅。忽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白胡须老头。这老人神情凄怆,他看了止不住潸然落泪。对面的老人也哭了。朱利安没有认出自己的倒影,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张相似的脸。他惊叫起来:那分明是他的父亲!于是,他不再考虑自杀。

就这样,他负荷着记忆的重担,走过了许多地方;后来,他到了一条大河边上。那河里急浪滔滔,河滩上泥浆淤积,渡河十分危险,很久以来,一直无人敢过。

芦苇丛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它的船尾陷没在淤泥里,船首翘出在水面上。朱利安检查了一番,发现了一双木桨;他转念一想,何不用自己的余生为人们做点好事。

他着手在河滩上构筑一道通向河心的旱堤;他抱起巨大的石块,顶在肚子上搬运。他来回往返,弄断了指甲;他滑进淤泥里,深陷下去,好几次险遭灭顶。

接着,他用破船的碎片把小船修好,还用陶土和树干盖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有人摆渡的消息传开后,就有旅客到来,他们在对岸摇着旗子召唤他;他急忙跳上小船,划向对岸。小船的分量很重;旅客们还一个劲儿地装上行李物品,再加牲口惊惶地直尥后蹄,那小船更显得拥挤不堪。他从不索取渡资;有的旅客从褡裢里取出剩饭,有的人拿出不愿再穿的旧衣服给他。粗野的人满嘴秽言,朱利安和和气气地规劝他们;他们用辱骂回敬他。他反而为他们祝福。

一张小桌、一个小凳、一张枯叶垫成的床铺和三只陶杯,就是他的全部家财。墙上开了两个洞,算是窗户。屋子这边是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地面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灰白色的池塘;屋前,大河里翻腾着浅绿色的波浪。春天,潮湿的土地上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紧接着,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那沙子把水搅浑,钻进入的牙缝,简直无孔不入。不久,蚊群像一片片黑云,日夜不停地蜇人吮血。严寒随之而来,它将一切东西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还使人产生强烈的吃肉的欲望。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朱利安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这时,他经常闭目沉思,竭力追忆青年时代的情景:一所城堡的大院出现了,石阶上站着许多猎兔犬,演武厅里仆役成群;葡萄架下坐着一个金发少年,他的左边是穿着皮袍的老人,右边是戴着尖筒高帽的贵妇;突然,出现了两具死尸。他扑倒在床上,边哭边说:

“啊!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妈妈!”不久,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朦胧中又看到了一幕幕悲惨的幻景。

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侧耳细听,可是只听到浪涛轰鸣。

那喊声又出现了:

“朱利安!”

声音来自对岸。他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因为河面十分宽阔。

喊声又起:

“朱——利——安——!”

这一次,那声音格外洪亮,犹如教堂里的钟声,抑扬顿挫。

他点亮了风灯,走出小屋。半空中狂风怒号。夜幕深沉,间或被汹涌的浪花泛起的白光撕破。

朱利安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缆绳。霎时间风平浪静。小船在水面上顺利地滑到了对岸。一个男人在岸边等着他。

他身上裹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布片。他的脸像一副石膏面具,两只眼睛却比炭火还红。朱利安举起风灯照他,发现他长着一身大麻风;然而,在他的神态中,却有一种帝王的尊严。

他跳上小船。船身猛然往下一沉,几乎被他的重量压碎;小船振荡了一阵,又被托了起来;朱利安开始划桨。

他每划一桨,回波就把船头掀起。河水乌黑乌黑的,在船的两舷汹涌地奔流不息。它冲成深渊,推起浪山。小船时而被抛出水面,时而陷进深潭,在漩涡中被狂风吹得团团打转。

朱利安不停地俯下身子、伸直胳膊、用两腿抵住船底,然后又扭着腰将身体往后仰,以便得到更大的助力。冰雹扫打着他的手背,雨水在他的脊背上流淌,强烈的气压使他难以呼吸,他不得不停止划桨。小船立刻就失去了控制。然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这是一种不能违抗的命令。他重又把住了双桨;桨环的响声打断了暴风雨的呼啸。

小风灯在他前面点燃着。一群鸟在灯上来回飞舞,不时地将灯光遮住。但是他始终能看见麻风病人那双眼睛。他站在船尾纹丝不动,就像一根石柱。

渡河花了很长时间。

两个人进了小屋,朱利安关上了屋门;他见那人坐在小凳上,那块裹尸布模样的破布滑到了他的臀部。他的双肩、前胸、瘦削的胳臂,全都湮没在大片大片鳞状的脓疱下面。他的额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在他生长鼻子的部位,只有一个窟窿,看起来活像一具骷髅;他从青灰色的嘴唇里,吐出一股股雾状的臭气。

他说:“我饿!”

朱利安尽其所有,端出一小块陈肥肉,一些黑面包皮。

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点不剩,只是在桌子上、碟子里的刀柄上留下了他身上的脓斑。

他吃完了又说:“我渴!”

朱利安马上去拿水罐:他刚把水罐端起,罐子里就飘出一股沁人心肺的香味。是酒;真是奇迹!那麻风病人一伸胳膊,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

他又说:“我冷!”

朱利安用蜡烛点燃了一束羊齿草,把它放在小屋中央。

麻风病人凑上去烤火;他刚一蹲下,手脚就颤抖起来,不一会就浑身瘫软;他的眼睛也不亮了,身上淌着脓水。他喃喃地说:“上你的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朱利安扶着他慢慢地上了床,又取来船上的篷布,盖到他的身上。

麻风病人不停地呻吟着,嘴角露着白牙。他气喘吁吁,胸部不住地起伏。随着每一次呼吸,他的肚皮一直贴到了脊椎骨上。

后来,他连眼皮也合拢了。

“我的骨头里像结了冰哪!快过来躺在我的身边!”

朱利安揭开篷布,躺到枯叶上,紧紧地偎依着他。

他转过头来说:

“脱掉衣服,让我用你的体温暖暖身体!”

朱利安脱光衣服,就像投生的那天,一丝不挂。然后,他重新躺下;他感到,病人的皮肤贴到他的大腿上,那皮肤比蛇皮还冷,和锉刀一样粗糙。

他竭力使病人振作起来,可是,他喘着粗气说:

“我要死了!……再靠近点,暖暖我的身体!不要用手!不!用你整个身体!”

朱利安扑到他的身上,和他嘴对着嘴,胸贴着胸。

这时,麻风病人紧紧地把他搂住;突然,他的眼睛像两颗星星,光芒四射;他的头发像一轮日晕,向四处舒展;他呼出的鼻息芬芳馥郁,味如玫瑰;同时,土灶上升起片片香云,河里的波涛乐声阵阵。朱利安在昏昏沉沉中体验到一阵莫大的快慰,那是一种人间未有的愉悦,它像一泓秋水,滋润着他的心灵;那紧紧地抱着他的人逐渐变大,愈来愈大;他的头和脚伸抵到小屋的两壁。屋顶飞去,露出万里长空;朱利安和救世主耶稣面对面升向广漠的蓝天。耶稣把他带进了天国。

在我们家乡大教堂的花玻璃窗上可以看到的行善者圣朱利安的故事,大致就是如此。

希罗迪娅 第一节

马盖罗斯的砦堡耸立在死海东边一个圆锥形的玄武岩山峰上。四道深谷,两道靠近它的两侧,一道在前,一道在后,把它围在中间。顺着地势的起伏,一道围墙波浪般地向前伸展;墙内,紧靠着砦堡的基石,聚集了许多房屋。一条曲折的道路切开山石,将城池和堡垒连结在一起。这堡垒的围墙高达一百二十尺,墙上角隅众多,雉堞遍布;城头上,一座座望楼远近相间,宛如王冠上的花饰,装点着这顶悬挂在深渊之上的石冕。

墙内是一座建有回廊的宫殿,宫殿顶上有一座围着旃檀木栏杆的阳台,阳台上竖立着张挂天幔用的桅杆。

这一天,天将破晓,藩王希罗特·安提帕来到这里,凭栏眺望。

群山就在他的脚下,刚开始显露出它们的峰峦,而山身到谷底仍隐没在黑暗之中。云雾飘来荡去,然后散开,死海的轮廓也随之显现。曙色从马盖罗斯城后升起,洒下一抹红霞,不久就照亮了海边的砂砾、陆上的丘陵和沙漠,及至远处那些怪石嶙峋的灰色的犹太群山。隐基底在中央划出一道黑杠;希伯伦在远处形成一个圆项;以实谷石榴满坡,索烈克葡萄遍地,迦密尔芝麻成行;安东塔的巨大立方体高高地矗立在耶路撒冷城上。藩王的目光从这边移开,转向右面的耶利哥的棕榈树林;他想起了加利利的其他城邑,迦百农、隐多尔、拿撒勒、提比利亚;这些地方他也许去不成了。然而,约旦河依旧在光秃的原野上流逝。这原野白茫茫一片,像一床耀眼的雪毯,而这时的提比利亚湖却似一片青石。安提帕朝它南端的也门方向望去,看见了他不愿看到的东西。许多棕色的帐篷散布在那里;拿着长矛的人在马群间来回走动。即将熄灭的篝火像一颗颗火花,在地面上闪烁。

那是阿拉伯王的军队。希罗特休掉了阿拉伯王的女儿,娶了自己的弟妇希罗迪娅。他这个兄弟无意争权夺位,一直住在意大利。

安提帕正等待着罗马的援兵;可是,叙利亚总督维特里乌斯却迟迟不来,所以他忧心如焚。

一定是阿格里巴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他的三弟腓力乃是巴珊的君主,如今在私下里装备自己的军队。犹太人已经不能忍受他那膜拜偶像的习惯,其他民族则不愿继续受他的统治;因而,他正在两个方案之间犹豫不决:与阿拉伯人和解,要不就和帕提亚人结盟;为此,他以庆寿为名,邀请军队的将校、乡村的总管,以及加利利的要人,来参加今天盛大的宴会。

他用锐利的目光向各条道路上搜索。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苍鹰在他头顶上盘旋;沿着城垒,士兵们靠在墙上打盹;城堡里毫无动静。

忽然,仿佛从地底下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藩王听到了,脸色顿时变白。他俯身细听;语声已经消失。不一会,这声音又出现了;他拍了几下手掌呼唤:“马乃伊!马乃伊!”

一个男人走上阳台。这人赤裸着上身,像是澡堂里擦背的。他身材高大,又老又瘦,屁股上挂一把带铜鞘的宽背大刀。一把梳子把他的头发卡得高高的,使他的前额显得格外地长。他的眼睛毫无神采,牙齿却白里透亮。他步履轻捷地走在石板地上,全身显出猿猴的轻柔,脸上却毫无表情,像个木乃伊。

藩王问:“他在什么地方?”

马乃伊用大拇指朝他身后的一个地方指了指:

“在那儿,一直在那儿!”

“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接着,安提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起约喀南——拉丁人称之为施洗者圣约翰——的情况。上个月,他出于宽大,曾经允许两个人进牢房探望。以后有没有人再看到过他们,他们来于了些什么?

马乃伊回答说:

“他们用神秘难懂的话和他交谈了一会,就像窃贼们黄昏时在十字路口相会时说的话一样。然后,他们到上加利利去了,说是要带回来一个重要的消息。”

安提帕低下了头,随即神色张皇地说:

“把他看管好!把他看管好!别让任何人进去!把门关紧!把地窖盖严!根本别让人想到他还活着!”

不必下这些命令,马乃伊一直是这样做的;因为约喀南是犹太人,他也像所有的撒马利亚人一样憎恶犹太人。

摩西给他们定为以色列中心的基利心神庙,从希尔康王以来就不复存在了;而耶路撒冷的那一座,则常使他们怒火中烧。那是一种凌辱,一种恒久的不公道。马乃伊曾潜入那座庙里,想用死人骨头玷污它的神坛。他的伙伴们跑慢了一步,全被砍了脑袋。

他从两座丘陵间的空隙望见了耶路撒冷的那座神庙。阳光把它的白色大理石墙垣和屋顶上的金箔照得光华灿灿。它像一座辉煌的山岳,又像一件超凡脱俗的圣物,以它的富裕和傲慢压倒了一切。

于是,他朝锡安方向伸出双拳,仰面挺腰,对着它一阵诅咒,以为咒语真的具有实际的效应。

安提帕听了,并不介意。

那撒马利亚人又说:

“他经常焦躁不安,想逃跑,想等人搭救。有时候,他像一头病了的野兽,非常安静。我还看见他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嘴里反复念叨这样一句话:‘这没有什么!他必兴旺,我应衰微!’”

安提帕和马乃伊互相注视了一会。但藩王已经懒得思索了。

他周围那波浪般的叠嶂层峦、悬崖峭壁上黑糊糊的洞穴、一望无际的蓝天、强烈的日光、幽暗的深谷,全都使他心烦意乱;面对着茫茫沙海中倒塌的剧场和宫殿,他的心头无限惆怅。阵阵热风吹来,混合着硫磺的气味,像是深埋在死水底下的受诅咒的城邑散发出来的臭气。这些都是上苍的怒火留下的标记,他一想下去就感到恐怖;于是他肘靠栏杆,手托鬓角,双目直视,在那里发愣。有人碰了他一下。他转身一看,希罗迪娅站在他的面前。

她裹在一件薄薄的紫色长袍里,长袍一直拖到脚背上。因为匆匆忙忙离房,所以她未挂项链,也没有戴耳环;一绺黑发从肩头披下,垂入两乳之间。她非常兴奋,鼻翼急剧地掮动着;一种胜利的喜悦使她容光焕发;她摇撼着藩王的肩膀,大声地说:

“恺撒<span class="" data-note="恺撒,古罗马著名统帅,政治家、作家,生于公元前一〇〇年,公元前四十四年被政敌刺死。他原是罗马共和国三执政之一,后挫败了元老院和政敌庞培,独揽大权,对外,他多次征战得胜,声名远扬,著有《高卢战记》、等作品。恺撒的名字后来成了一种称号,泛指自奥古斯特起的十一个罗马皇帝。文中的“恺撒”指的是提比略。"></span>是爱我们的!阿格里巴已下了狱!”

“谁告诉你的?”

“我自然知道嘛!”

她又说:“因为他希望凯尤斯当皇帝!”

尽管全靠他们的施舍过日子,他还是想方设法钻营国王的名位。这也是他们夫妇一直热切追求的。可不是?现在就不用提心吊胆啦!

“提比略的牢门是从不轻易打开的,在里面也是死多活少!”

安提帕懂得她的意思;尽管她是阿格里巴的胞妹,她的残忍心肠也是合乎情理的。这类谋杀事件本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在王室乃是天数命定,在希罗特家族更是不胜枚举。

接着,她一桩桩历数了自己的巧妙安排:收买、拆信、在每扇门边安插耳目;还有,她是怎样诱使欧杜凯斯去告密的。

“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为了你,我做得还少吗?……我连女儿也丢下了!”

她离婚后,把这女孩子留在罗马,原是打算另外给藩王生儿育女的。她过去从来不提女儿的事,藩王寻思,为什么她今天变得如此动感情。

奴隶们已把天幔支起,又迅速地将靠垫搬到他们的身边。希罗迪娅颓然跌坐在上面,扭过身去哭了起来。不一会,她擦了擦眼睛说,她不愿再想这些事了,她觉得很幸福;接着,她追忆他俩在罗马寝宫里谈话,浴室里会面,圣街上游逛等往事。还有每天黄昏,他们在宽敞的别墅里,耳听着喷泉的潺潺水声,置身于弯弯的花门之下,面对着罗马的田野,双双漫步的情景。她像从前那样注视他,偎依在他的胸前,做出种种媚态。

藩王把她推开。她试图重温的旧情已是如此遥远!况且,他的千灾百难都是由此而生。战火连绵,转眼就是十二载了。它使藩王变得苍老。在镶着紫边的深色宽袍底下,他的肩背已经隆起;他的胡须和白发搅和在一起。阳光透过天幔,照出了他的满脸愁容。希罗迪娅的额上也有了皱纹。他们就这样脸对着脸,恶狠狠地互相打量着。

山道上开始有了行人。牧人赶着牛群,儿童拉着驴子,马夫牵着马匹。从马盖罗斯后面山坡上下来的人消失在城堡背后;另一些人从正面的谷底往上走。他们到了城堡里,就将行李物品卸在各个庭院中。来人中有的是给藩王送食物的,有的是走在宾客前面的奴仆。

这时,从阳台左侧上来了一个艾赛尼派教士,他身穿白袍,光着双脚,神态坚毅。马乃伊手里举着宽背大刀,从右首直冲过来。

希罗迪娅对马乃伊喊道:“杀了他!”

“住手!”藩王命令。

马乃伊霍地站住不动;那教士也站住了。

然后,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对方,倒退着从两侧的阶梯下了阳台。

“我认识他,”希罗迪娅说,“他叫法努埃尔,他是来设法见约喀南的,都是你办事轻率,还留着他的性命!”

安提帕反驳说,也许有朝一日还用得着他呢。他对耶路撒冷的攻击,正好替他们把其余的犹太人争取过来。

“不对,”她回答说,“这种人有奶就是娘,惟独没有能耐安家立国!”

谁要是用尼希米时代的妄想来蛊惑人心,那消灭他才是上策。

在安提帕看来,这又何必着急呢。说约喀南是个危险人物!没有的事!他装出嘲笑的神情。

“你还笑呢!”接着,他又诉说起她所受到的羞辱。那天她是到加莱去采集香料的。“许多人在河边穿衣服,近旁的一座山丘上,有个人在讲话。那人腰里围着骆驼皮,长着一颗狮子脑袋。他一看到我,就向我发出一连串先知的诅咒。他两眼通红,说话就像狮吼;他举起双手,好像要把天雷召来。我逃也不能逃,我的车轮齐车轴陷进了沙土里;我只好用披风遮脸,慢慢地离开,被这劈头盖脸的咒骂气得浑身冰凉。”

约喀南简直不让她活下去。当初,在逮捕他并用绳索捆绑他的时候,只要他稍一反抗,士兵们就可以把他刺死;可是他非常驯服。把蛇放进他的牢房,蛇也都死了个干净。

希罗迪娅黔驴技穷,越发气恼。再说,他为什么和她作对呢?有什么利害关系促使他这样做呢?他对民众大喊大嚷的演说已经张扬开去,而且还在广为流传;她随处都可以听到,那些话声简直就弥漫在空气里。她有足够的勇气对付千军万马。可是,这种比刀剑更凶险、抓不住又摸不着的力量,却使她惊惶失措;所以她气得脸色惨白,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发泄郁积在心头的这口闷气。

她也曾经想过,藩王迫于舆论,说不定会将她休弃。那就全完了!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梦想得到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也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才抛弃了前夫,和跟前的这个人结合,现在,她觉得自己受骗了。

“我嫁到你家来,找到了你这样一个好靠山!”

“我家配得上你家嘛!”藩王不愿多言。

希罗迪娅感到热血在她的血管中沸腾起来,那是她的当祭司和帝王的祖先们的血液!

“可你的祖父是阿什克伦神庙里扫地的!其他的人有的放羊,有的当强盗,有的替商队带路;从大卫王起就向犹太国纳贡的一伙游民!我的历代祖先都打败过他们。马卡比家族的先祖把你们赶出了希伯伦,希尔康王强使你们行了割礼!”她像贵族蔑视贫民,像雅各鄙夷以东,责怪他受了侮辱无动于衷,对出卖他的法利赛人过于软弱,对嫌恶他的民众过于懦怯。“别否认,你和你的民众一个样!而且你还在惋惜那个围着石堆跳舞的阿拉伯女人。再把她找来好了!到她的帐篷里和她一道过日子好啦!去啃她火堆里烤的面包!吞她的山羊奶酪!亲她的蓝色的面颊!把我忘掉算了!”

藩王早就不听她的了。他的两眼正盯着一所屋子的平台,那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撑阳伞的老妇人。那阳伞的柄是用芦苇做的,长长的像渔人的钓竿。一只敞开的旅行提篮摆在地毯中央,篮子里杂乱地装满了腰带、面纱和金银首饰。那年轻姑娘不时弯下身去,把那些东西拿起来悬空摆弄。她身穿打裥的内衣,外罩饰有碧玉流苏的坎肩,一身罗马女子的打扮;她的头发上束着蓝色的皮带;看来,发髻一定很重,因为她不时用手去拢它。阳伞的影子在她头上来回移动,遮住她半个身体。有两、三回,安提帕望见她细嫩的颈脖、她的眼梢和小嘴的一角。不过,他清楚地看到了她从臀部到颈项的整个身躯,以及那弯下腰又直起来的富有弹性的动作。他窥伺着这一动作的反复,呼吸愈来愈急促;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欲火。希罗迪娅在一旁审视着他。

他问:“那是谁?”

她说,她不知道,立即心平气和地走了。

几个加利利人,一位经书教授,一位牧场场长,还有盐田的管事,指挥骑兵队的一个巴比伦犹太人,一起在拱门下等着安提帕。他们齐声向他欢呼致敬。他没有停步,径直向寝宫走去。

法努埃尔突然出现在一条回廊的拐角处。

“啊!还有什么事!不用说,又是为约喀南来的?”

“也是为你来的!有一件大事要禀报。”

说着,他紧随安提帕走进一间阴暗的大殿。

阳光从铁栏长窗射进来,在檐下一溜地散开。墙壁涂咸了石榴色,有点儿发黑。大殿尽头摆着一张乌木床,床架上绑着牛皮带子。床顶有一面金盾,光灿灿像个太阳。

安提帕穿过大殿,躺到床上。

法努埃尔站着举起双臂,以神灵附体的姿态说:

“上帝不时派遣他的一个儿子下凡。约喀南便是其中之一。你若是虐待他,你就会受到惩罚。”

“是他迫害我嘛!”安提帕叫了起来,“他要我做办不到的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诽谤我。我本来并不严厉,可是,他竟敢从马盖罗斯派人去骚扰我的州县。他这是咎由自取!既然他攻击我,我就得自卫!”

“他发起脾气来也太激烈了些。不过,总得把他放了。”法努埃尔回答。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哪!”藩王说。

“你不必担心!他会到阿拉伯人中间去,到高卢人中间去,到斯基泰人中间去。他的事业应该扩展到天涯海角!”艾赛尼教士安慰他。

安提帕听着,眼前出现了许多幻景。

“他的力量也真大……我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他哩!”

“那末,就把他放了吧!”

藩王摇了摇头。他害怕希罗迪娅、马乃伊,更担心事态的发展,法努埃尔力图说服他。他保证艾赛尼教派臣服王室,并帮助他实现他的计划。人们很尊敬这些穷苦人,他们身披麻衣,不畏肉刑,又能观察星象,预知未来。

安提帕想起,他刚才说有事要向他禀报。

“你方才说的那件大事是什么?”

这当口,突然来了一个黑奴,他满身尘土,上上下下全白了。他喘着粗气,只说出:

“维特里乌斯!”

“什么?他来啦?”

“我看见他了,三点以前,他准能到达!”

回廊的门乒乓作响,像是被风吹刮的。城堡里一片喧嚣:人们的奔跑声,家具的移动声,银器的倾倒声,杂乱地响成一片;同时,望楼上吹响了长号,召集分散在外面的奴隶们。

希罗迪娅 第二节

维特里乌斯走进宫院的时候,城头上挤满了人。他身披罗马元老的宽袍,佩带着紫色的绶带,脚穿执政官的长靴,靠在通译的胳膊上走来。仪仗官掮着权标簇拥着他。一乘插着羽翎、镶着镜子的红色大轿跟在后面。

仪仗官们将十二个权标倚在门上。那是一束束用皮带捆住,中间插着一把斧子的小木棒。这时,面对着罗马民族的威武气派,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

八人大轿停住了。从轿中走出一个挺胸凸肚的少年。他长着一脸粉刺,手指上戴满珍珠,有人献上满满一杯香料酒,他喝完后又要了一杯。

藩王向执政官双膝跪下,说是未能早知大驾光临,不胜惶恐。否则,他理应吩咐下去,沿途倍加伺候。他还说,维特里乌斯一姓是女神维特里娅的后裔。有一条从贾尼库通向海边的大路至今仍以这个姓氏命名。财政官,执政官,在这一族就无从数计,至于路西乌斯,他眼前的贵宾,人们应当感谢他,因为,他是克里特人的征服者和年轻的欧路斯的父亲。如今,他是荣归故里,因为,东方本是神的故乡。这一套铺张扬厉的词藻是用拉丁文述说的。维特里乌斯冷冰冰地领受了这番恭维。

他回答说,一个民族出一个希罗特大帝即足以流芳百世。雅典人曾委以奥林匹克竞技总管之重任。他为奥古斯特建造了许多神庙;他耐心、聪颖、令人生畏,而且一向对皇室忠心耿耿。

希罗迪娅从铜头大柱之间走来,一副女王气派。宫娥、太监手托香烟缭绕的镀金银盘簇拥着她。

总督跨前三步,迎上前去低头致礼。

“太好啦!”她欢呼,“提比略的仇敌阿格里巴再也不能害人啦!”

他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觉得这个女人靠不住;所以,当安提帕信誓旦旦、表示愿为皇帝赴汤蹈火时,维特里乌斯插言问他:

“甚至不惜损害别人?”

他曾经向帕提亚王索得许多质礼,当时,皇帝对此事并不经心;安提帕也出席过那次和会,他为了显示自己,立即向皇帝上了奏本。维特里乌斯深记此仇,所以这回故意按兵不动。

藩王语塞,欧路斯却笑着对他说:

“你放心,我保护你!”

总督佯装没有听见,父亲的前程取决于儿子的卑污。这朵卡玻里岛的沼地之花为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利益。他自然要对他倍加青睐,尽管这朵花儿有毒,必须加以提防。

大门外传来一阵哄乱的声音。有人引进来一队白色的骡子,骑在骡背上的人都穿着祭司的法衣。他们是撒都该教士和法利赛教士。法利赛人和罗马、和藩王都有宿怨。他们的法衣下摆在杂乱的人群中常被人踩住,显得十分累赘;他们的额上扎着写有文字的羊皮细带,头顶上的法冠悠悠颤动。

差不多同时,前卫部队开到了。士兵们已把盾牌装在套子里,以防沾上尘土;他们的后面是总督的副将马赛罗斯,还有腋下夹着小木板的税吏。

安提帕将身边的主要人物一一作了介绍:陶马伊、康台拉、赛洪、为他采购沥青的亚历山大人阿莫尼乌斯、他的轻步兵队长纳阿曼和巴比伦人雅辛。

维特里乌斯注意到马乃伊:

“这一位是谁?”

藩王比了个手势,表明那是刽子手。

随后,他引见撒都该教士。

动作敏捷、操希腊语的小个子约纳塔斯恳求主子赏脸,驾临耶路撒冷。维特里乌斯说,他也许会去的。

鹰爪鼻、长胡须的艾莱阿扎代表法利赛人,请求发还大祭司的法衣,它至今还被世俗当局扣压在安东塔内。

接着,加利利人控告彼拉多,说他借口捉拿一个到撒马利亚附近的山洞中寻找大卫王的金瓶的疯子,杀了不少当地居民;众人齐声嚷嚷,马乃伊的声音比谁都高。维特里乌斯保证惩办杀人凶手。

拱门外响起一阵叫骂声。原来,士兵们卸去了盾牌的套子,把它们挂在拱门上,犹太人看到盾心的恺撒头像,认为这是偶像崇拜,安提帕对他们训导了一番。高坐在台座中央的维特里乌斯则对他们的狂怒深表惊讶。提比略把四百名犹太人放逐到撒丁岛,确实做得对。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命令取下盾牌。

他们当即围住总督,恳求改变他们不公平的待遇,要求得到特权和施舍。他们撕破了衣服,互相踩着脚背;奴隶们用棍子左推右挡,要他们离远一点。门边的人沿着小路退下,另一些人还在往上涌来,霎时间像潮水倒灌;两股人流在这人海的漩涡中来回搅动,在围墙里面挤成一团。

维特里乌斯问,为什么来这么多人。安提帕解释说,今天他要摆设庆寿的盛宴;他指了指俯身在雉堞上的手下人。他们正忙着吊起成筐成筐的肉、水果、蔬菜、羚羊和鹤,还有天蓝色的大鱼、葡萄、西瓜和堆成小山一般的石榴。欧路斯馋涎欲滴,急急忙忙向厨房奔去。他的饕餮之癖日后将震惊寰宇。

他在经过一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一些胸甲形的铁锅。维特里乌斯也过来观看,还要人把堡垒地下室的门打开。

地下室开凿在山石中间。它们穹顶高大,按一定的距离用柱子支撑着。第一间收藏着旧铠甲;第二间放着长矛,矛头从一束束缨络中伸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第三间的墙上,密密层层地挂满了细长的箭。它们按纵横两个方向排列,一批紧挨着一批,就像一张张芦席;第四间的内壁全被弯刀遮住;第五间中央摆着一排排头盔,那盔顶上的红缨宛如满地的红蛇;第六间里只有一些箭壶;第七间里是护腿;第八间存放着护臂;其他几间里,有叉棍、挠钩、梯子、绳索、投石机上的投竿,及至骆驼胸前的挂铃!山身愈往下愈大,里面挖得像蜂窝一样,所以房下有房,而且更多更深。

维特里乌斯,通译斐乃斯和税吏长西士纳,在三个太监的火把照引下,一间一间巡视过去。

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野蛮民族发明的许多可怕的东西:狼牙棒、毒药矛,还有形状像鳄鱼牙床的钳子;总之,藩王在马盖罗斯拥有足够武装四万人的军备。

他为预防敌人搞军事联盟,贮藏了这些东西。但总督可能怀疑,甚至可以这样说:那是准备和罗马人打仗用的。所以他一再解释。

这些东西不是他的;大部分是用来防备强盗的;再者,对付阿拉伯人也少不了;要不然就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他本来走在总督身后,此时忽然加快脚步,超越过去,走到一堵墙边站定。他两手叉腰,用他的宽袍遮掩。可是,一扇门的顶部还是从他的头上露了出来。那门被维特里乌斯发现了,他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只有巴比伦人才能把它打开。

“叫巴比伦人到这里来!”

众人等了他一会儿。

当年,雅辛的父亲带着五百骑兵,从幼发拉底河畔前来朝见希罗特大帝。他自告奋勇,愿意保卫东方的边界。自从国土分割以来,雅辛就留在腓力身边,现在则为安提帕当差。

雅辛来了。他肩上挎着弓,手里拿着鞭。他的罗圈腿上紧紧地绑着色彩斑斓的带子,粗壮的胳膊裸露在坎肩下面。一顶兽皮帽子遮住他大半个脸;他的胡须拳曲,长成无数个圆环。

起初,他装作听不懂通译的话。维特里乌斯向安提帕递了眼色,后者立即重复他的命令。雅辛这才双手扶门,把它推进夹墙里面。

黑暗中冒出一股热气。一条夹道蜿蜒而下;他们顺着夹道走到一个洞口,这个地洞比其他的地窖都要宽敞。

一个弧形的洞门开凿在悬崖峭壁的底部,这无底深渊成了砦堡的一道屏障。一株忍冬攀附在穹顶上,把它的花朵倒挂在阳光底下。地面上,一道涓涓细流发出潺潺水声。

山洞里有许多白马,共约一百匹左右;马鬃全染成蓝色,马蹄上包着北非茅草织成的护蹄套,额上的细毛蓬松鼓起,仿佛都戴着假发。它们在嘴边的一块木板上嚼着大麦,并不时用长尾巴缓缓地拂打着小腿。总督看着,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全是令人叫绝的好牲口。它们柔韧如蛇,身轻如燕,跑起来追得上骑士射出的箭,打仗时,专咬敌人的肚子,并把他们撞下马来;它们能走悬崖,能越深谷,在原野上奔驰终日,也毫无倦意,而只需一声口令,就能霍然止步。雅辛一进地洞,它们就像绵羊见了牧人,纷纷围拢上来,它们伸长了颈脖,用孩子般稚气的眼神不安地望着他。雅辛照例从喉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口令,马群一听到这声口令,立即活跃起来。它们纷纷屈起前腿,渴望到广阔的空间里尽情驰骋。

安提帕原是担心维特里乌斯把它们掳走,特意把它们藏在这个洞里的。万一砦堡被围,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隐藏牲口的。

“马厩糟得很哪,”总督说,“你简直要把它们毁了!西士纳,点数上册!”

税吏从腰带上抽出一块木板,将马匹逐一点数登记。

财政人员总要贿赂总督,才能掳掠州县。这一位早就伸出他的黄鼠狼鼻子,忽闪着一双贼眼,到处嗅着气味。

最后,他们又回到了王宫的大院里。

石板地中央散布着许多蓄水池,上面都盖着圆形的铜盖。税吏发现,有一个盖子特别大,脚踩上去也不像其他的盖子那样响亮。他逐个敲了一遍,最后跺着脚大叫:

“我找到啦!我找到啦!希罗特的宝贝就藏在这里!”

寻找这批宝物已成了罗马人的一种狂热。

藩王发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贝。

那么,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说:

“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男人,是个囚犯。”

“让我看看!”维特里乌斯说。

藩王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否则,犹太人会发现他的秘密的。维特里乌斯见他拒不揭开铜盖,不耐烦了。

“砸开!”他向仪仗官们高声命令。

这时,马乃伊正揣度着他们想干什么。他看到一柄斧子,以为他们要砍约喀南的脑袋;一名仪仗官刚在盖子上砍了一斧,他马上把他拦住,用一个钩子般的东西慢慢地插进盖子和石板之间;他那瘦长的双臂一使劲,缓缓地将盖子提了起来。盖子倒在地上;旁观的人都称赞这老头子的力气。那铜盖的反面镶着一层木板,洞口也露出一块同样大小的活络盖板。只一拳,盖板就分成两半;于是人们看到一个窟窿。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地洞。一座不装扶手的阶梯盘旋而下;俯身在洞沿上的人看到,那里面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可怕的东西。

洞底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披盖着长长的头发,头发又和他背上的野兽皮毛混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前额碰上一根横钉的铁栏;他的身影不时消失在地洞深处。

太阳把法冠和剑柄照得光芒四射,将石板地烤得发烫;一群鸽子从柱头的中楣飞出,盘旋在院子的上空。马乃伊通常给它们喂食的时间到了。可是,他现在正蹲在藩王面前,而藩王则站在维特里乌斯身旁。加利利人,教士们,士兵们,在后面围成一圈;大家都默不作声,惶惑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一个粗哑的嗓子发出一声长叹。

希罗迪娅在宫殿另一头也听到了这声叹息。她仿佛被摄去了魂魄,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走到洞口;她扶着马乃伊的肩膀,俯身细听。

声音提高了。

“法利赛人和撒都该教士们,你们这些蛇蝎的子孙,胀鼓鼓的酒囊,铮铮响的铙钹,愿你们遭灾!”

人们听出,那是约喀南的声音。他的名字一下子传开了,于是又有许多人跑来观看。

“百姓们,犹大的不肖子孙,以法莲的酒鬼,住在肥沃的山谷里、让酒气熏得东倒西歪的人们,愿你们遭灾!

“愿你们像淌走的水,像爬着化掉的蚰蜒,像不见阳光的女人生下的早产儿,流离四散!

“魔押,你要像麻雀一样躲进柏树林,像跳鼠一样钻进洞穴。堡垒的大门将比核桃壳更易敲碎,城墙会倒塌,城池将焚毁;上帝将降下无尽的灾难。他要把你们的肢体放在血泊中翻转,如同把羊毛浸入染缸染色。他会像一把崭新的犁,将你们碎尸万段,再把你们的肉全都撒在山上。”

那样的征服者能是谁呢?是维特里乌斯吗?只有罗马人才能这样斩尽杀绝。有些人开始抱怨起来:“够了!够了!叫他别说了!”

可是他说得更响了。

“灰烬里,孩子们在妈妈的尸体旁爬行。你们要冒着刀剑加身的危险,黑夜里到瓦砾堆中寻找面包。老人们晚上聊天的地方,豺狼将来争食死人骨头。你们的黄花闺女将饮泣吞声,为外国人的筵席弹竖琴助兴;你们最勇敢的儿子将被沉重的担子压得筋断骨折,皮破血流。”

这时,人们恍惚又看到了过去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以及历史上的种种灾难。这些话本是古代先知们说过的,如今约喀南又一字一句地把它们说了出来,这无异是一阵当头棒喝。

然而,他的声音却变得温柔、和谐、动听起来。他宣告解脱的来临:天空里祥云冉冉,婴儿把手臂伸进龙潭,泥土变成金子,沙漠像一朵盛开的攻瑰。“现值六十个基喀的东西,到那时将不值一个小钱。岩石中会流出一股股牛奶;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再在酒坊里睡上一会!我所盼望的人哪,你什么时候来呀?各族人民跪着在等待你,你的统治是永恒的,大卫的儿子!”

藩王连连倒退,世上竟有大卫的儿子存在,这既是一种凌辱,又是一种威胁。

“只有神王,没有人王!”约喀南对他的王权、花园、雕像和象牙陈设大加痛斥,说他和不敬神的亚哈一模一样。

安提帕一把扯下挂在胸前的玉玺,把它扔进地洞,命令他住嘴。

下面那人回答说:

“我要像熊罴那样吼叫,像野驴那样嘶鸣,像临产的女人那样呼号!

“你的乱伦行为注定要受到处罚。上帝罚你像骡子一样断子绝孙!”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暗笑,很像浪花溅起的声音。

维特里乌斯固执地呆着不走。他的通译用无动于衷的声调,把约喀南的咒骂译成罗马人的语言。藩王和希罗迪娅不得不再听它一遍。他喘着粗气;她张口结舌,朝地牢里呆望。

这时,那可怕的人抬起头来,双手抓住栅栏,把脸贴在上面。这张脸就像一丛乱蓬蓬的茅草,中间闪烁着两颗炭火。他说:

“啊!是你呀!耶洗别!

“你用你的鞋底声攫取了他的心。你像母马叫春。你在群山中到处支起床铺,来献出你的身体!

“上帝将扯掉你的耳环、你的紫色长袍、你的亚麻面纱、你的手镯、你的脚环、你额上颤巍巍的月牙金片、你的白银镜子、你的鸵鸟羽扇、你那双使你挺直腰干的螺钿高鞋、你的豪华的宝石、你的头发的香味、你染在指甲上的色彩,扯掉你这个荡妇用来打扮自己的所有东西;要砸死你这淫妇,连石子都不够用哪!”

她向四周环顾,想寻找保护。法利赛教士们伪善地垂下了眼帘。撒都该教士们扭过头去,以免冲撞了总督。安提帕简直像死了一样。

下面的话声愈来愈响,越传越远,犹如阵阵焦雷,滚滚轰鸣。接着,山中响起了回声,它挟着一道道闪电,向马盖罗斯轰来。

“到尘埃里躺下吧,巴比伦的女儿,磨面粉去!解去你的腰带,脱掉你的鞋子,撩起你的衣裙,跳到河里去!你的私处要叫人看见,你的丑行要叫人发现!呜咽将毁掉你的牙齿!上帝憎恶你的罪孽发出的臭气!可恶啊,可恶!你会像一条母狗,不得好死!”

活络盖板重新覆上,铜盖又被扣严。马乃伊想扼死约喀南。

希罗迪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法利赛教士们感到气愤。安提帕在他们中间为自己辩解。

“当然啰,”艾莱阿扎接口说,“娶弟媳妇是应该的,不过,希罗迪娅不是寡妇,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这就成了可憎的行为。”

“不!不!”撒都该教士约纳塔斯反驳说,“教律谴责这类婚姻,但并未加以禁止。”

“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人们待我太不公平!”安提帕接过话头,“总而言之,押沙龙和他父亲的女人们睡过觉,犹大也曾和他的儿媳同寝,暗嫩和他的妹妹睡觉,罗得还和他的两个女儿生了孩子。”

欧路斯刚刚睡醒,正好在这时露面。他问明原委,表示赞同藩王的意见。对这类无聊的事儿,旁人根本用不着操心;听了教士们的责难和约喀南的愤慨,他还大笑了一通。

希罗迪娅在台座中央转过身来对他说:

“你错了,我的主人!他叫百姓们不要纳税。”

“真有此事?”税吏赶忙发问。

众人都说确有其事,藩王也加以证实。

维特里乌斯想到,囚犯可能逃跑;同时,他觉得安提帕的态度暧昧,于是他在每道门上,还在墙脚下和院子里,都加了岗哨。

然后他向自己住的大殿走去。在他身后,跟着两个教派的代表。

他们先不提大祭司的职位问题,而各自向他诉苦。

教士们缠住他不走,他下了逐客令。

约纳塔斯在离开大殿时,望见藩王在雉堞后面和一个披着长发、身穿白袍的艾赛尼教士谈话;他很后悔,刚才不该支持了安提帕。

藩王经过一番考虑,反倒觉得安心了。约喀南的事他可以不管了;罗马人已经出头负责。这下可是卸了个包袱啦!法努埃尔无奈,只得在城头上徘徊。

他把他叫到身边,指着士兵们说:

“他们才是最有势力的!我无法释放他!这可怨不得我!”

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奴隶们也休息去了。

晚霞映红了地平线;天边那些垂直的物体显得格外的黑。安提帕认出,那是死海尽头的盐田,而阿拉伯人的帐篷已经不见了。一定是他们都撤走啦!月亮徐徐升起,一种宁静的感觉降临到他的心头。

法努埃尔灰心丧气,把下颔抵在胸前发愣。他终于向安提帕透露了一直想说的那件大事。

打从月初起,他一直在破晓前观察星象。仙英星座正悬天心,大熊星时隐时现,水母星光泽黯淡,鲸鱼星座已经消失;他看出,这是将有一位要人死亡的预兆,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就在马盖罗斯应验。

那末,这要应在谁的头上呢?维特里乌斯警备森严。约喀南也不至于马上被杀。“那么,该是我!”藩王寻思。

要不,阿拉伯人就要返回来?也许,总督会发现他和帕提亚人的关系!教士们是由耶路撒冷的剑客护送的,他们在衣服底下藏着匕首;然而藩王对法努埃尔的学问一向是深信不疑的。

他想向希罗迪娅求援。可是他心里恨她。然而,她会鼓起他的勇气;况且他对她以往的恋情,仍不免有点儿藕断丝连。

当他走进希罗迪娅的寝宫时,一个五彩的石盘里正燃着肉桂;花粉、香膏、轻云般的衣料、蝉翼般的刺绣,散了一地。

他先不提法努埃尔的预言,也不表露对犹太百姓和阿拉伯人的畏惧;那样,她会骂他胆小鬼的。他只谈起罗马人的态度;维特里乌斯对军事计划守口如瓶。他准是把他当作凯尤斯的朋友了,因为阿格里巴和凯尤斯关系密切;所以他可能被放逐,或者被人掐死。

希罗迪娅以一种轻蔑而宽大的神情竭力安慰他。她还从一只小箱子里取出一枚形状别致的勋章,那勋章上铸有提比略的头像。这件东西可以使仪仗官们大惊失色,也足以使种种非难云散烟消。

安提帕感激万分,问她是怎么得来的。

“人家给我的。”她回答。

一只光溜溜的手臂从对面一幅门帘底下伸过来,这手臂细嫩可爱,像是波里克莱特用象牙雕成的。它以稍微笨拙、然而又很优美的动作悬空抓了一阵,想抓起墙边方凳上的一件内衣。

一个老妇人撩起门帘,把衣服悄悄递了过去。

藩王觉得这女人面熟,但又记不真切。

“这个女奴是你的吗?”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希罗迪娅回答。

希罗迪娅 第三节

"></span>高冠,冠带扣在额前。一绺绺鬈发披在朱红色的坎肩上面,坎肩下长袖低垂。两头石兽倚门而立,像看守亚特里德砍了脑袋;如今却不敢杀约喀南!他的牙齿还在捉对儿厮打,浑身在不停地哆嗦。

这并不是幻觉。原来,她把女儿莎乐美<span class="" data-note="莎乐美,希罗迪娅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她受她母亲的指使,从安提帕处索得圣徒约翰的头颅。十六世纪德国画家克拉纳克曾将此题材作成名画。莎乐美的故事也被编成许多同名古典剧。

维特里乌斯把他叫回来,告诉他怎样和看守地窖的哨兵对口令。

她还是不说话。两个人互相注视着。

"></span>的水手。他们面前各有一块柔软的生面饼,用来擦手指头;一条条胳膊像兀鹰的颈脖,伸出来抓取橄榄、花生和杏仁。花冠下是一张张喜孜孜的脸。

"></span>。

藩王缩回身子,不敢看它。维特里乌斯漫不经心地瞥了它一眼。

众人感到一阵轻松。不须片刻,一切都可了结。

藩王一下子浑身瘫软,缩成一团。

马乃伊走下高坛,拿着它向罗马队长们展示,随后又给靠这边的客人们观看。

他们催促他开口说话:“你倒是来证明他的法力呀!”

于是,三个人拿起约喀南的头颅,向加利利方向走去。

他刚刚许下了诺言必须比弥赛亚先来人间。

雅各费尽口舌,反复地说,他认识以利亚!他亲眼见到过他!而且民众也看到过他!

“约喀南!约喀南!”

“以利亚!以利亚!”人们互相传告这个名字,一直传到大厅的尽头。

"></span>,又像一个飘忽的幽灵,随时将凌空飞去。

"></span>。

维特里乌斯把她比作舞剧名优内斯泰尔。欧路斯还在呕吐。藩王则恍恍惚惚,如入梦境,把希罗迪娅撇在一边。他似乎看到她和撒都该教士们在一起。

“为什么不?”雅各回答。

马乃伊掩面而去。

“别伤心了!他已经下到死者中间,宣告耶稣降临去了!”

“混账东西!”总督大骂,因为他听得懂叙利亚语。他的通译只是给他留出准备答话的时间而已。

幻觉渐渐消失。

他们把这消息告诉了法努埃尔。法努埃尔听了喜出望外。

然后,她围着安提帕的餐桌疯狂地旋转起来,像女巫摇动的菱形法器;藩王对她说:“过来呀!过来!”他的话声含糊,夹杂着淫荡的呜咽。她不停地旋转着;敲琴声震耳欲聋。人们狂嚎乱叫,藩王叫得最响:“来呀!来呀!给你迦百农!提比利亚平原!我的砦堡!我的半壁河山!”

“把他收拾了!”

刽子手这一行当,他已经干了四十年了。他亲手淹死了阿里斯托布,她双手支地,两脚举起,像一只巨大的甲虫,在高坛上爬行起来;突然,她又停住不走了。

"></span>的信徒,纷纷指控希罗特家族的罪行。

一阵窃窃私语打断了他的话头。人们一向认为,以利亚只是隐遁而已。

“什么事都被他搅得乱七八糟!”约纳塔斯说。

教士们商议了一番,决定由艾莱阿扎发言。

头重极了,他们就替换着捧在手中。

维特里乌斯、安提帕和教土们纷纷重复这一颂词。

安提帕很想亲眼看看:

她轻盈地走上看台;过了片刻,这头颅由一个老妇人捧了下来。她就是当天早晨藩王在一个阳台上、刚才又在希罗迪娅寝宫里看到的。

他把头颅放在一个盘子里,献给莎乐美。

"></span>神庙里的奇珍异宝,使在场的游牧民目瞪口呆,纷纷打听前往朝圣的费用。另一些人坚信自己家乡的宗教。一个半瞎的日耳曼人唱起了斯堪的纳维亚海峡的颂歌,那里常有头显灵光的天神出没;在座的示剑?”

“以利亚!他早就来了!”

教士们不懂他的话。出身加利利的通译斐乃斯拒绝翻译。这下子可气得他七窍生烟,尤其是因为“亚细亚人”刚才给吓跑了。这酒席也不中他的意,菜看过于平淡,连一点必要的修饰也没有!不过,他一看到叙利亚的绵羊尾巴,又安静下来了。这些尾巴肥得全是脂肪。

他嚼了点雪块,又在高马杰,掐死了亚历山大的片麻岩来,拿点海水来,什么都行!要不让我洗个澡?”

"></span>、一个高卢人、两个日耳曼人。还有打羚羊的猎人,埃多姆的苏丹和以旬迦别打败;但另一位将把魔王消灭;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就这样时刻等待着,盼望他降临人间。

胡笳奏出凄凉的哀乐,代替了响板的节拍。希望变成了幻灭。她的体态犹如一阵阵无声的悲叹。她浑身娇慵,分不清她是在哀悼哪尊天神,还是在他的爱抚中死去。她微睁星眼,轻扭腰肢,波浪般摆动腹部,颤悠悠抖动乳房;她面容宁静,舞步不歇。

维特里乌斯认为犹太人禀性卑劣。他们的神准是摩洛的弟子阿莫尼乌斯认为他们愚蠢。他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嘲笑神灵启示的希腊人。马赛路斯和雅各倒谈得投机。前者叙述他向米塔,活活烧死了马达西亚斯,还将骚西穆学派费龙宝库的一对怪物,希罗迪娅则酷似倚着双狮的西拜女神;可是他们也过分喜爱这杯中之物,有人还在神庙里发现过一株金葡萄呢。

他们中间,有的人脑袋尖尖,胡须粗硬,荏弱的双手十分难看;还有些人塌鼻子,圆眼睛,长得像哈巴狗。另有十来个人一直冲到高坛脚下,拔刀威吓安提帕。这些都是教士们的随从或书记,他们是靠残剩的祭品把自己养肥的。藩王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解释;撒都该教士们有气无力地为他辩护。他看到马乃伊,示意叫他走开。维特里乌斯以他的神态表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span>、约瑟和安提帕特的牧民,帕尔米、托勒密领洗时的幸福心情,雅各则劝他皈依耶稣。棕桐酒、柽柳酒、萨非酒、比布罗司酒,从酒坛倾人酒盂,从酒盂倒进酒杯,又从酒杯灌进咽喉;他们谈天说地,倾吐着心头的隐秘。雅辛虽说是犹太人,但并不隐瞒他对星象的崇拜。一个亚法卡的商人详细描述了叶拉波利斯的鹅油钵和玫瑰色的乌鸫之间犹豫了一会,最后,他选中了蜜汁西葫芦。“亚细亚人”看着他出了神。他这种狼吞虎咽的本领,正显示出他是优秀民族的一位杰出人物。

"></span>。她走到安提帕头上的栏杆边,举起酒樽高呼:

"></span>,一张居中,两侧各一。餐榻上分别坐着维特里乌斯、他的儿子欧路斯和藩王安提帕;总督坐在左侧靠门的地方,欧路斯坐在右首,安提帕居中。

“莫非你们不知道他就是弥赛亚亡国后,传说上帝将重派“受膏者”复兴犹太国,弥赛亚遂成为复国救主的专称,基督徒则认为耶稣基督就是弥赛亚。

大厅这边,坐着安提帕的教士和官员,耶路撒冷的居民,希腊城邦的名流;在总督下首有:马赛路斯和税吏,藩王的朋友,迦拿女郎,又像吕底亚,他一路上还看到过好些祭祀他的神坛;想到这里,他眼前就浮现出被当作牺牲的儿童的形象,他甚至想起他们神秘地喂胖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们那种心地的褊狭、破坏神像的病狂和兽性的执拗,在他拉丁民族的心中激起了一阵阵厌恶。总督想退席,可是欧路斯意犹未尽。

欧路斯拿驴头取笑他们,——因为据说他们尊敬驴头——并对他们厌恶猪肉的习惯大加奚落。不用说,就是这头肥大的畜生害死了他们的酒神巴克科斯!”

这时,欧路斯两个拳头抵住了肚子,趴在餐榻边上。他满头冷汗,脸色铁青。

镶金看台下面的一座旃檀木高坛上,设着总督的席位。这高坛围着巴比伦的挂毯,形状像座亭子。

"></span>。她向四侧倾枝,似一朵遭狂风暴雨摧残的鲜花。她的宝石耳挡跳荡着,背上的披巾光芒闪烁;从她的臂下、她的脚下、她的衣裳底下,进射出一连串无形的火花,把男人们的心撩拔得火热。一架竖琴奏起了动人的乐曲;大厅里彩声阵阵。她劈开双腿,俯下身去,直到下颔轻轻地掠过地板;惯于节欲的游牧民、精于风月的罗马兵、一毛不拔的税吏、擅使唇枪舌剑的老教士,全都大张着鼻孔,强烈的欲念使他们的心脏突突乱跳。

希罗迪娅勃然大怒;她像泼妇骂街,用最刻毒的语言给他一顿臭骂。她在看台的栏杆上敲断了她的手指甲。那两头石狮看起来像在咬她的肩膀,并和她一样吼声不绝。

"></span>、帕布斯留在远离马盖罗斯的地方,延师传艺,希望安提帕将来会爱上她;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如今,她可有了把握!

"></span>来。

他躺在一大堆食物后面,宽袍滑到了臀部,饱得再也吃不下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开。

奴隶们穿着毡鞋,手托菜盘,穿梭似的忙个不停,动作像狗一样、格拉苏用火焚来赎罪。还有一个叫耶稣的……

“他是谁?”

镶金看台的护板突然打开了;只见看台上烛光辉煌,希罗迪娅在银莲花编的彩带丛中,在女奴的簇拥下,走进看台。她头戴一顶亚述酒神节上的女巫、法鲁斯曾对巴勒斯坦眼红不已。

"></span>心爱的红焖野驴肉给他们吃,这种不干不净的肉类怎能入口!

欧路斯还没有呕吐干净,又想吃东西了。

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于是,他披上斗篷,像法官一样提出质问:

看台上发出一声暗号。她走上看台,又从那里下来,随即带着满脸的稚气,咬字不清地说:

这时,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人。一群乌鸦在他的头顶上飞舞;一阵轰雷烧着了祭坛;膜拜偶像的大祭司被洪水卷去。而在看台上的妇女们又联想起撒勒法的寡妇和耶利哥的要人;再往下杂乱地坐着黎巴嫩的山民和希罗特的老兵:十二个色雷斯人人不吃斑鸠,以表示对阿齐玛仙鸽,人们又等侍着他的决定。不过,将有要人死亡的预言如在别人身上应验,他自己岂不是得以幸免?况且,如果约喀南真是以利亚,他一定会摆脱死神的;万一不是,那么杀了他也就无关紧要。

"></span>的尊敬。

有的人站在大厅中央交谈;呼出的热气和蜡烛的青烟在空气中凝成一片雾霭。法努埃尔侧着身子,沿着墙根走了进来。他刚才又观察了天象。但他并不径直走到藩王身边,以免身上沾染油渍,因为艾赛尼教士们一向视油渍为秽物。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44-1850

……

你寄给我的诗句多么优美!诗歌的节律甜美,有如你在小鸟般温柔鸣啭时呼唤我的名字那么悦耳。原谅我把它们归入你最美妙的那部分诗句。一想到这些诗是为我而写作,我感受到的并非自爱,不,那是爱,是感动……

不,我并不蔑视光荣:人不会鄙视自己够不着的东西。一听到这个字,我的心比任何人的心都跳得厉害。往日,我曾长时间梦想获得惊人的胜利,那时欢呼声使我浑身战栗,仿佛我真听到了似的。然而,一天早上,不知为什么,我一觉醒来突然摆脱了这个愿望,摆脱之彻底,比愿望已经实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清醒意识到自己的藐小,于是我运用全部的理智来观察我的天性,我天性的实质,尤其是我天性的局限。因此我欣赏的那些诗人于我只显得更高大,离我更遥远,而我,由于我心地善良诚实,我把这种谦卑看作一种享受,换了另一个人准会把肺气炸。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四七年十月

谈及主题,我已有了三个,也许这三个主题是一回事,这让我感到十分烦恼:(1)《堂璜的一夜》,我是在罗得岛的海港检疫站想到这个主题的;(2)《阿奴庇》的故事<span class="" data-note="《阿奴庇》的故事,指作者后来写的。"></span>,这个女人希望自己能让上帝亲吻。——这故事最为杰出,但有最难以承受的困难;(3)是我那描写少女的弗朗德勒小说,这位少女在处女时期就在父母身边神秘地死去了,她死在一个省的小城市里,她的家坐落在河边,园子里种着白菜和剪成纺锤形的果树。让我感到烦恼的是这三个提纲之间立意的近似性。

一八四七年一月十一日

<small>看见我俩走进来,店老板心里明白,

……在城市里,我不时翻开一张报纸。我觉得我们似乎活得还轻快。我们并非在火山上而是在茅坑的木板上跳舞,而茅坑的木板看上去已腐烂得够可以的。社会不久会淹没在十九个世纪都无法摆脱的泥潭里,人们也会动不动大声叫骂起来。“研究问题”的想法一直在吸引着我,我有意(原谅我的自负)把那一切都紧紧捏在我的手里,像一个柠檬,好让我的玻璃杯略呈酸性。回来之后我很想专心研究社会主义者,而且以戏剧的形式写点非常冒犯人、非常滑稽、当然也非常公正的东西<span class="" data-note="指他为写作准备。"></span>。我的话已到了嘴边,色彩也已到了指头上。许多更为明确的写作主题都未曾像这个提纲那么迫不及待地来到我的脑海。

你问我此前寄给你的那几行字是否为你而写,你愿意知道是为谁而写的呢,爱嫉妒的人?——不为任何人,正如我所写的全部东西一样。我一向禁止自己在作品里写自己,然而我却在其中写了许多。我向来竭力避免为满足某个孤立的个人而贬低艺术。我曾写过极为温情而又毫无爱情的篇章,写过热血沸腾而血中又毫无情欲的章节。我想象过,我一再回忆过,而且将它们组合起来。不过你所看到的却并没有任何回忆的痕迹。你对我预言,说我有朝一日会写出非常成功的东西。谁知道呢(我这是在说大话)?我对此仍表示怀疑,因为我的想象力正在泯灭,我在文艺鉴赏方面正变得太挑剔。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继续带着内心的狂喜欣赏大师们的作品,为有这样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至于最终是否成为大师中的一员,永远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天赋,其次是工作的韧性。只有艰苦卓绝的笔耕,只有狂热而又始终不渝的不屈不挠精神才能造就个人的风格。布丰的话有严重的亵渎之嫌:“天才并非持久的坚韧不拔”,然而这句话也有它一定的真实性,尤其在当今人人都相信此话时更是如此。

将来必须把《阿热诺尔》重新拾起来,这的确很棒。有一天我在骑马时大声朗读了其中的几句诗,当时我笑弯了腰。待我返家后,这个工作将是一种消遣,它会消除我重睹故国的烦恼。

……

我也考虑过《词典》<span class="" data-note="指《固有概念词典》,此书稿后来成为第二卷的一部分,可惜此部分尚未完成福氏已仙逝。"></span>。医学有可能提供材料写出好文章,还有自然史,等等。我认为动物学中有一条令人难以置信:龙虾。何谓龙虾?——龙虾就是雌螯虾。

……

我真想看到你在我们分别之后都写了些什么。四星期或五星期之后我们可以一道阅读那些东西,就我们俩,在我们家,远离社交界和市侩们,像熊一般关在屋里,在我们的三重毛皮下低声嗥叫。我一直在反复思考我的东方故事,我要在今年冬天着手写作这个故事。几天来,我突然有了一个写一出相当枯燥的正剧的想法,内容涉及科西嘉战争中的一段插曲,我是在热那亚历史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曾看到布吕盖尔的一幅表现的画,这幅画促使我考虑把改编成剧本。不过,在我之外还需要另一位朝气蓬勃的男子汉。为了买这幅画,我会心甘情愿交出我所收藏的全部《箴言报》(假如我拥有这个收藏的话),外加一千法郎,而大人物们的多数在仔细观看这幅画时,肯定会认为那是个坏作品。

今天早晨我同一个朋友一道读了你书中的一些诗句,当时这位朋友正好前来看望我。那是个可怜的小伙子,一位真正的诗人,他曾写过一些绝妙的吸引人的东西,但他将来一定会默默无闻,因为他缺少两样东西:面包和时间。是的,我们一起阅读了你的作品,欣赏了那些作品。你相信吗,我当时对自己说“她属于我”时心里感觉甜滋滋的。……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三日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small>我俩从苍穹降到大地……

<h3>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h3>

你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女人,我最终会爱你“爱得发狂”!谢谢你写芒特的诗,我非常喜爱这首诗,相信这点吧。其中有些诗句非常精彩,比如这几句:

昔日,我曾在一次难得的自豪之情(我真愿意再重温这种激情)的冲击下写出一个句子,你一定会理解这个句子。那是在谈到阅读伟大诗人的作品引起的欢乐时写下的:“有时,我觉得那些诗句激起我的热情仿佛使我成了与诗人同等的人,使我升华到了他们的水平。”好了,我的信纸已经写满,可我还没有把我想对你说的话写上一个字……

……

我很喜欢“味道鲜美的罗斯尼小山鹑”和“塞纳河里捕捞的口感细腻的螯虾”,这里有个烹调地理学上的错误。我想,在芒特,人们不会去塞纳河捕捞螯虾。这倒无关紧要,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这点:“我俩一道吃着”等等,直到“怎样的美餐!怎样的诱惑!”我急切等待着读下面空白处的东西,那里才是最微妙而又难于处理的地方,我对此十分好奇。结尾很有色彩,不过你应当在开头就尽量为那位聪明的铁路职员加进去点什么。吸住两个情人的磁力必须更强大更真实,那磁力一定是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因为这种磁力甚至能得到素不相识的人们的理解。

看见您在厌恶圣伯夫和他的全套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最喜欢的是刚劲有力的句子,是内涵丰富、明白易懂的句子,这种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我喜爱雄性句子,而不喜爱雌性句子,比如常见的拉马丁的诗句,和更低级些的,维尔曼的句子。我惯常阅读的作品,我的床头书是蒙田的、拉伯雷的、热尼叶的,拉布吕埃尔的、勒萨日的著作。我承认,我热爱伏尔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目前我正在阅读塔西佗的书。过些时候,我身体好些,我要再读荷马和莎士比亚。荷马和莎士比亚,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诗人,哪怕最伟大的诗人,在他们旁边都似乎显得矮小。

有两类诗人。最伟大、最出众的诗人,真正的大师概括人类,却不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的激情挂在心上;他们把个人的品格束之高阁,却自我淹没在别人的品格里,从而再现整个宇宙,这宇宙便反映在他们的作品里。这宇宙熠熠生辉,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犹如整个苍穹投影在大海里,带着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蓝。也有另一类诗人,他们只需喊叫便能显出和谐,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动,只需操心自己便可留芳百世。倘若做别的事,他们也许不可能有更大的进展。然而,他们缺乏雄浑的笔力,他们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热情,所以,他们如果生来就是别种气质的人,他们也许不会才华横溢。拜伦就属此类。莎士比亚却属另一类。其实,莎士比亚爱过什么、恨过什么、感受过什么,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位令人胆寒的巨人,很难相信他曾是一个普通的人。

<small>我们定会大方慷慨,从我俩的言表

<h3>致路易丝·科莱</h3>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使我非常难过?当我们所热爱的人物去世时,总会感到伤心。——我本来希望晚些时候去拜望他并让他喜欢自己。是的,这是一位杰出的人,他胆识过人,对他所处的时代极为了解。他对女人的研究细致人微,却在刚结婚之后便与世长辞,而且是在他十分熟悉的社会已经开始有了结局的时候。路易·菲力浦辞世,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必须演奏别种舞曲了。

是呀,光荣,人们总希望它纯洁、真实、牢固,如同那些由神和人结合所生的半神半人式的英雄的光荣。有人抬高自己,摆出架势,以图达到人神的高度;有人从自己的才华中抽出心血来潮式的幼稚和本能的忽发奇想,以使它们进入某个约定俗成的类型、某个现成的模子。或者,在别种情况之下,有些人可以自负到相信,只要像蒙田和拜伦那样说出自己之所思和自己之所感便可创造出优秀的东西。后边这个主意对具有独特性的人来说也许是最明智的,因为往往在人不去着意追求什么优点时,他可能有更多的优点。而且,随便哪个人,只要他会正确写作,都会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时完成一本极好的书,只要他写得诚实、全面。

<h3>致路易丝·科莱</h3>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h3>致路易丝·科莱</h3>

<h3>致路易·布耶</h3>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八日

昨夜,我读了你研究夏特莱夫人的著作,非常感兴趣。其中有些信件的片段十分精彩。又一位恋爱过但并不幸福的女人!过错不在德·伏尔泰先生那里,不在圣朗贝尔和夏特莱夫人自己那里,也不能怪任何别的人。过错在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只因命运不佳而变得不圆满。其中我最喜欢伏尔泰这个角色。那是怎样一位大智大慧的人!而且是个好人。这一点会让你生气。然而像他那样行事的人,像他那样宁愿牺牲自己的虚荣心把爱奉献给情妇,而情妇又爱着别人的人为数很多吗?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他已不爱自己的情妇了?谁知道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他本人也不清楚。而且,有人自认为已不再爱某些人了,其实他正在爱着他们呢。世上没有东西会完全泯灭。火熄了之后还有烟,烟比火更持久。——我坚信伏尔泰比任何别的人都更怀念夏特莱夫人,如果他死在她前面,也许她的怀念还不如他的怀念深刻呢。当时,这位不同凡响的男人的心灵一定经历过异乎寻常而又复杂的事。我倒愿意看见你在这方面加以发挥和分析,何况我认为这方面业已有了清晰的迹象,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夏特莱夫人的形象,他们在西莱的共同生活,他们之间热烈的爱情交替的各个阶段,所有这些都写得相当突出,有力度,而且有分寸。这点很好。至于你写的伦理小故事,我哥哥的孩子不会去读的,因为家人对她的养育方式糟透了,尽管已经六岁,她还不会念书。我的另一个侄女还太小,晚些时候我一定读给她听。不过,要阅读这本书的是我,我要使自己重新变得幼小和单纯。我一直想望具有给儿童讲故事逗乐的才能,然而我丝毫没有这种才能,尽管我非常喜爱孩子。……

不,如果说可怜的艺术家在美面前的恐惧是无能为力,这种恐惧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也不是怀疑主义。从岸上看,大海显得那么浩瀚……你爬上高山之巅,大海会显得更加浩淼。你坐上船驶人大海,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万顷波涛,波涛……在我的小艇上我算什么,我! “保护我吧,上帝,海是那样大,而我的船却如此之小!”布列塔尼的一首歌这么说,我在想到别的深渊时也这么说。

<small>我俩开始欢度爱情的节日。

<h3>致路易丝·科莱</h3>

好吧,再回头说我自己。我从不认为自己高明到可以创造真正的艺术品,也不认为自己怪癖到可以让作品只充塞着我个人。我不具有使我获得成功的灵巧,也不具有足以获取光荣的才能,我便迫使自己只为自己而写作,为我个人的消遣,有如人们吸烟、骑马。几乎可以肯定,我不会付印一行字,我的侄儿们(我是指本义上的侄儿,因为我既不想家里有后代,也不想依靠别的人)将来可能会用我荒诞的小说为他们的儿孙制作三角帽;他们还会用我的东方神话故事、我的戏剧、神秘剧等等,以及别的一些废话围遮他们厨房里的蜡烛,我可是极认真地把那些东西排列在漂亮的白纸上的。亲爱的路易丝,以上便是我一劳永逸地向你讲述的我思想深处对此话题和对我自己的看法。

<h3>致路易丝·科莱</h3>

……

今后的某一天(你对我谈及我个人的烦恼,正是这个使我想到那些烦心事),我会向你展示我青年时代长长的故事;也许某某人会为此写一本好书,如果存在这样一位工于笔墨足以写此书的某某人的话。不过那绝不会是我。我已经失去很多了,在我十五岁时,我肯定比现在更有想象力。我越往前走,越在激情和独创性上失去也许在文艺批评和审美情趣方面我可以得到补偿的东西。我会(我很害怕这点)落得不敢写一行字。对完美的迷恋甚至会使一个人憎恨接近完美的东西。

就我个人消磨时间而言,我喜爱的是给人的感觉不那么愉快的天才,这种天才对人民显得更倨傲,更与世隔绝,他们的举止更加豪迈,趣味更加高尚,或者说惟一的一个可以替代其他所有人的人,我的老莎士比亚。我即将开始从头到尾重读他的作品,这次只会在我能随意找出所有我要找的书页时才肯罢休。——我一读莎士比亚的书就会感到自己变得更高尚、更聪明、更纯洁。每当我攀登上他作品的高峰时,我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山。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出现了。人已经不再是人,他成了眼睛。全新的地平线突然冒了出来,远景伸展开去,无边无际;人再也想不出自己曾在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简陋小屋里生活过,想不出自己曾喝过那些看上去比小溪更小的河流里的水,曾在那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辗转、焦虑,而且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斯米尔纳,有一天,阴雨连绵的天气使我们无法出门,我便去阅览室借了一本欧仁·苏写的《阿尔蒂尔》。那里面有些东西真让人作呕,简直无可名状。——必须阅读了这类东西才能去怜悯金钱、成功和读者大众。——文学得了肺病。它在吐痰,它用涂了香脂的塔夫绸把它用的发疱药遮了起来;它梳头梳得那么厉害,把所有的头发都梳掉了。必须有艺术的基督才能治愈这麻风病患者。……

<small>接着还有这极富动感的:

眼里显得有罪,亲爱的路易!您对一个一半时间在生病,另一半时间烦闷到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智力写出哪怕是温和而又浅显的东西的人又能怎样呢?我想寄给您的正是这种温和浅显的东西!您体验过烦闷吗?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烦闷——此种烦闷来自游手好闲或疾病,而是那种现代的、腐蚀人内心的烦闷——此种烦闷能把一个聪明人变成能走动的影子、能思想的幽灵。啊!假如您也体验过这种极易蔓延的恶劣心情,我真会同情您。有时我们自认已经治愈了这个毛病,但某一天一觉醒来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痛苦……

,他不在您身边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经毛病使我很难得到休息。我们大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巴黎聚会而且聚会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艺术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会两、三次,一边随便吃些浇上美酒的佳肴,一边品味某个诗人饶有风味的作品,那是怎样令人开心的事呀!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梦想远不如别的梦想雄心勃勃,但就是这一点梦想也未必更容易实现!我刚看过大海,现在已回到我这反应迟钝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烦闷。在某些时候,出神观看美妙的东西往往使人感到悲伤。可以说,我们生来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会使我们感到疲劳。这说明为什么一些平庸之辈宁愿观看大河而不愿观看大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宣称贝朗瑞是法国诗坛第一人。再说,市侩站在荷马面前打哈欠,而诗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时不觉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紧张的、几乎痛苦的沉思,这时他伤心地自言自语:“啊,多么伟岸!”我们可别把这两种情况混淆起来!因此我欣赏尼禄:这是一位达到世界顶峰的古人!阅读苏埃托尼乌斯的作品而不浑身战栗的人是不走运的!我最近阅读了普鲁塔克撰写的埃拉伽巴卢斯生平。此人的卓越之处有别于尼禄的卓越之处。埃拉伽巴卢斯更亚洲化、更狂热、更浪漫、更无节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烧着的狂躁;而尼禄却更安静、更优秀、更有古风、更庄重,总之,更高一筹。自基督教诞生以来,群众就失去了他们的诗意。要说雄伟壮丽,您就别对我谈现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最差劲的连载小说作者的想象力。

我翻了翻托雷的书,多么饶舌!我为能远离这些家伙生活而自认幸运!那是怎样虚假的指导呀!什么样的生搬硬凑!怎样的言之无物!他们议论艺术、美、概念、形式时所说的话全都让我感到厌倦。永远是老调重弹,而且是什么样的老调呀!我越看下去,越可怜那些人和他们目前于的那些事。不错,如今我每天都同亚里斯托芬共同度过清晨,那才叫精彩,而且才思横溢,热血沸腾。但他没有分寸,不合乎道德,甚至不合乎礼仪,却实实在在超凡脱俗。

你打听我和马克西姆的工作情况,你该知道,写作已使我筋疲力尽。我时刻挂在心上的文笔问题使我心神极度不安,我对自己十分气恼,而且忧心如焚。有几天我为此而生病,夜里还发过烧。我越写下去,越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表达思想。——耗尽毕生的精力斟酌字词,整日价辛辛苦苦修饰各个分句以求形成完美和谐的复合句,这是怎样滑稽的怪癖!——不错,有时候可以从中享受到狂喜的滋味,但要获得这样的快乐必须经历多少气馁和苦涩呀!比如今天,我花八个小时修改了五页,而我还自认为干得很出色!其余的事你就可想而知了,真够可怜的。——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完成这件工作,因为这工作本身就是一次极艰苦的锻炼。这之后,到明年夏天,我要考虑尝试写。倘若写作伊始就不顺利,我便扔掉笔,直至多年之后。那时我要研习希腊文、历史、考古学,无论什么东西,总之是更容易些的一切。因为我老感到我自讨徒劳实在太蠢。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四六年八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

<h3>致路易·科姆南</h3>

……

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

一八四七年九月十七日

<small>……

……你想让我认识贝朗瑞,我也有此愿望。这个人的气质使我感动,但他的——我说的是他的作品——不幸大得无边无际。那就是欣赏他的人所属的阶级。有些伟大的天才只有一个不足,一种缺陷,那就是他特别受到平凡大众的欣赏,对肤浅诗歌容易动心的人尤其赞赏他。三十年来,贝朗瑞一直在为学生式的爱情和旅行推销员的色情春梦提供材料。我很明白,他不是为那些人而写作,但正是这些人最领会他的作品。此外,说也枉然,“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发展天才,其实是使天才庸俗化,因为真正的美并非为群众所有,尤其在法国。《哈姆雷特》永远不如《贝尔·伊斯勒小姐》逗乐。至于我,贝朗瑞既不能对我谈及我的激情,也不能谈及我的梦想和我的诗歌。我是从历史的角度阅读他的作品,因为他是另一辈人。他在他那个年代是真实的,在我们的时代就不再真实了。他在屋顶阁楼的窗前非常愉快地歌唱他幸福的爱情,这对当前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完全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事。人们把这当成一种消失了的宗教赞歌来欣赏,但并不能领会它们。——我见过那么多蠢人,那么多狭隘的市侩唱他的《乞丐》和《好人的上帝》,所以他的确必定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才可能在我脑海里抵挡住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感。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十一日

。在宫殿里就不舒服吗?再说,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不就为使我们心荡神驰吗?我本来就想忘掉那些轻佻的年轻女裁缝的爱情,忘掉门房的小屋和我磨损了的衣服,我当然不喜欢在书里重新看到这一切。在那里面感到快乐的人可以坚持快乐下去,但写这些东西而且还认为很美,不,不行。我宁愿梦想天鹅皮的长沙发和蜂鸟羽毛的吊床,哪怕为此会遭受痛苦呢。

……为什么你不断说我喜爱华而不实、五光十色,喜爱金光闪闪!形式的诗人!这是有人用来侮辱真正艺术家的话。对我来说,在一定的句子里,只要没有给我把形式和实质分离开来,我都会坚持认为这两个词是毫无意义的。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在艺术世界,美从形式渗出,有如我们自己的世界,从形式生出诱惑和爱。你不将某个物体化为空的抽象,不将它化解成一句话,你就不能从这个物体里萃取组成此物体的性质,即它的颜色、程度、牢固性;同样,你也不能从观念里剔除形式,因为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你去设想一种没有形式的观念吧,这根本不可能;正如一种形式不可能不表达某种观念。文艺批评正是靠一大堆蠢话而生存。有人责备写作风格有独到之处的人们忽视思想,忽视道德目标,仿佛医生的目标不是治好病人,画家的目标不是画出画来,夜莺的目标不是唱好歌,仿佛艺术的首要目标不是美似的!

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

<h3>致路易丝·科莱</h3>

……

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日或七日

唉!我觉得无论多么仔细剖析即将出生的婴儿,要生出他们来似乎还绷得不够紧。我要求自己的形而上学式的明确性简直让我害怕,但我还必须一再坚持。我很有必要对我自己大显身手。为了过一种心安理得的生活,我愿意对我个人作一个评价,一个明确的、能让我在利用我的才干方面得到调节的评价。——我在动手耕作之前需要了解我的耕地的质量和它的界限。就我的内在文学状况而言,我所感受的,正是我们所有的同龄人在社会生活方面的一点感受:我体会到有必要自立。

从凯旋门的高处往下看,巴黎人,甚至骑马的巴黎人都不显得高大。当人们站在古代文化的高度来看当代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也不会显得高大。在这方面我试探了自己,我认为我并没有因为人们对我欣赏的东西逐渐持保留态度而对之冷淡、反感。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就我而言,我最终会走到不敢写一行字的地步,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自己藐小、微不足道、知识贫乏。缪斯是一位具有青铜般坚固童贞的处女,得胆大包天才可能……

你不觉得就D夫人的故事可以写出一部美妙的小说吗?你能够就近观察那一切,因此你应当参与进去。在激情未使你失去理智时,你思想敏锐,思路清晰、准确;你的思想实质是既热情又遇事持怀疑态度。好好研究那些人物吧,具体的真实性往往被断章取义,你就在你脑子里把那些被删节的东西填补起来吧。给我们把那一切突出再现于一本材料翔实、丰满,经过深思熟虑,笔调多变、观点多样、浑然一体、色彩统一的书里吧!你提供给我的有关那位丈夫的技术细节引人好奇,我要去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而且会告诉你科学对此有何看法。你觉得那个女人的激情听起来不够强烈,哪怕在思想上你也不应当为此而责备她。因为感情温而不热就否认存在温而不热的感情,那无异于否认还没有到中午的太阳。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我青少年时代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对我忠诚到可以为我而舍去他的性命和金钱。然而他不会为讨我喜欢而比平常的习惯早半个钟头起床,也不会加快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你在稍微仔细些观察生活时,你会看到雪松不那么高,而芦苇倒更高大。然而我并不喜欢有些人习惯于贬低高尚的激情并削弱超常的崇高行为。因此,一开始阅读德·维尼的书《军人的屈辱和伟大》我就有些反感,因为我在书中看到他对愚忠(比如对皇帝的崇敬)、对人的狂热崇拜进行了偏执的诋毁,从而有利于“职责”的抽象而生硬的概念。我从来就领会不了这个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似乎并非人的内心所固有。在帝国时期之所以存在崇高的东西,缘于对皇帝的崇敬。那是一种极专一、荒谬、高尚、真正合乎人情的爱。这说明为什么我很少理会祖国于今天的我们意味着什么。我很理解祖国对只拥有自己城市的希腊人,对只拥有罗马的罗马人意味着什么;对在自己的森林里被人追捕的野人,对被人追捕到自己帐篷里的阿拉伯人意味着什么。然而,我们这些人在内心深处不是感到当中国人、英国人和当法国人别无二致吗?我们所有的梦想不都在国外吗?在童年我们就希望去鹦鹉之国,去糖渍椰枣之国生活;我们是伴随拜伦和维吉尔成长起来的;在雨天,我们对东方垂涎三尺,或者巴不得去印度发财,去南美洲开发甘蔗园。祖国就是土地、是宇宙、是星星、是空气。祖国是思想本身,即我们胸中的无限。然而人民与人民之间的争端、此县和彼区的冲突、人和人的争吵都引不起我注意,这些事只有造出一幅幅红底色的宏伟画卷时才会提起我的兴趣。

人们接二连三地指控雕塑家塑造了带胸脯(可以储存乳汁)和带髋部(可以怀孕)的真实女人的雕像,然而,如果雕塑家们反而塑出一些满是褶裥塞满棉花的衣服和平得像招牌一般的面孔,有人又会管他们叫唯心主义者,唯灵论者。哦,对,是这么回事:他忽视形式,有人会这么说;但这是位思想家!于是,那些市侩又叫将起来,又强迫自己去欣赏他们厌烦的东西。用某种约定俗成的不规范语言,用两、三种流行的概念,很容易自诩为社会主义作家、人道主义作家、革新者,或为穷人、疯子梦寐以求的美好前途而奋斗的先驱者。这就是当今的癖好。有人在为自己的职业脸红。老老实实写诗、写小说、雕刻大理石,噢,呸!这在过去还不错,当时诗人还没有社会主义大任嘛。如今,每件作品都必须具有伦理道德意义,都必须有循序渐进的教育作用。应当赋予十四行诗以某种哲学意义,戏剧必须打帝王们的板子,水彩画得起教育作用。律师式的狡猾无孔不入,还有演讲的狂热、高谈阔论的狂热、辩护的狂热;诗神已变成千百种贪婪的垫脚石。啊,可怜的奥林匹斯!他们有可能在你的山巅上种一株土豆!倘若仅是些平庸之辈参与其事,那倒也罢了。如今虚荣已赶走了骄傲,并在勃勃野心主宰一切的地方认可了万千种卑鄙的贪欲。强者亦如是,大人物们也轮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好日子还没有到来?为什么不每时每刻都去鼓动群众,却让他们到后来才去梦想?于是他们上了讲台,上了某张报纸;这不,他们正以自己不朽的名字支撑着一些昙花一现的理论。

在第一个提纲里,难以餍足的爱情具有两种形式,即尘世的爱情和神秘的爱情;在第二个提纲里,同样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里的人们互相亲吻,正因为尘世的爱更明确,所以就不那么高雅;在第三个提纲里,几种爱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而且一种爱导致另一种爱,只是我的女主人公在用手干了手淫之后,因宗教的手淫而送了命。

无论别人怎么说,从我天性的实质看,我仍属街头卖艺人一类。在我童年和青年时代,我曾狂热酷爱戏剧。倘若上天让我出生在更穷苦的人家,我或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即使在目前,我压倒一切的爱好仍是形式,但必须是美丽的形式,此外,再没有别的。女人的情感太炽热,思想的排他性太强,所以她们不能理解这种对美的宗教式的虔诚,这种由感觉铸成的抽象概念。起因和目的于她们是必不可少的。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在我眼里,世上只有美好的诗句,只有组织得极精彩又和谐、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绚丽的日落,月光,色彩丰富的画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浑有力的头像。此外,再没有别的。我宁愿当塔尔玛而不愿做米拉波,因为塔尔玛曾经生活的领域更纯更美。笼中的鸟儿和被奴役的人民同样引起我怜悯。对全部的政治,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像土耳其人一样是个宿命论者,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说到进步,对凡是不明确的概念,我的理解力都是迟钝的。凡属这一类的论调都让我极为厌倦。我多么仇恨现代的专制,因为,我认为它既愚蠢、又虚弱、又自我胆怯,但我深深崇拜古代的专制,我把这种专制视为做人的最卓越的表现。我首先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任性的人、一个缺乏条理的人……

……我应当向你坦白剖析我自己,以回应你的来信,来信中的一页使我看到你对我产生的错觉。对我来说,让这种错觉延续更久会是卑鄙(卑鄙是一种道德败坏,无论它以什么面目出现,我对之皆深恶痛绝)之举。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你对我谈及工作,是的,工作吧,热爱艺术吧。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爱它。这样做是不会有失误的。惟有思想是永恒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样的艺术家,那类艺术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从自己求美欲望的盲目工具,他们是上帝的喉舌,通过这样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证明自己。在这样的艺术家眼里,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谁对他们的痛苦都一无所知。每天晚上,他们上床睡觉时心情忧郁,他们以惊异的目光看待人类生活,有如我们今日出神地观看蚁穴。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51-1852

<h3>致马克西姆·迪康</h3>

一八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

我迫切需要你在我这里,迫切希望我们聊天的时间更长些,而且聊得更紧凑,好让我作出某个决定。上个礼拜天,我们读了中的一些片段:阿波罗纽斯、几位神祗,还有第二部分的下一半,即那个妓女、塔玛尔、尼布甲尼撒、斯芬克司和喀迈拉,以及所有的动物。发表一些片段是非常困难的,你等着瞧吧。有极精彩的东西,但是,但是,但是,不可以自满。

我认为有趣一词会是最宽容的人得出的结论,甚至是最聪明的人得出的结论。的确,我会遇到许多好人,他们对此书一窍不通但却赞赏备至,因为他们怕邻居比他们更理解。布耶反对发表是因为我把我所有的缺点和我的某些优点都写进了书里。依他之见,这本书会像人一样恶意中伤我。下周我们要读所有的神祗;也许这些篇幅最能形成一个整体。——至于我,我在这方面和在主要问题上都一样:并无个人定见。我不知道该如何思考,我完全站在不偏不倚的中间立场。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指责我缺少个人的东西,或指责我未能感受到小我。好吧!瞧,也许在艺术家一生中最重大的问题上我正是全面缺少这两样东西,我在废弃自己,我在消失,而且并不费力,唉!我竭尽所能,想拥有自己的某种意见,但却要多无主见就多无主见。支持意见和反对意见于我都同样可取,我决定掷硬币看正反面以决定取舍,那样,无论我的选择如何,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我如果发表这部著作,那才是世界上最愚蠢之举呢,因为是别人要我这么做;做,是出于模仿,出于服从,我自己并没有任何积极性。——我既未感到有此必要,也未感到有此愿望。你不认为只应当干自己心向往之的事吗?一个笨蛋由朋友们推着去决斗,朋友们对他说:“必须如此!”而他本人却毫无决斗的愿望,且认为决斗很愚蠢,云云,这个笨蛋实际上比一个不折不扣的蠢人还蠢得多,因为后者忍受别人的侮辱却毫不觉察,他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家里。

是的,又是一次,之所以引起我的反感,是因为那并非出于我的本意,那主意是别人出的,是另外一些人出的——也许这正是我有错的明证。

再说,我们可以看得更远些。如果我要发表,我就真发表,而且不是发表一半。干一桩事情就得干好。……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

……

亲爱的朋友,你对<span class="" data-note="指的第一稿。"></span>中某些部分表现出的过度热情使我感到吃惊。在我看来,那些部分是不错,但与其他部分的距离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大。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你的主意,即把所有描写儒尔的部分抽出来另写一个完整的篇章。我们总得参照这本书构思的方式吧。儒尔的性格之所以光彩照人,是因为它和亨利的性格形成了对比。这两个人物中任何一个孤立出来都会缺乏说服力。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只有亨利这个角色,考虑到需要一个陪衬,我才构思了儒尔。

使你深深被打动的那几页(论及艺术等等)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难写。我不会重写那几页,但我若重写,我相信会写得更好。那一定很热烈,但可能会更概括。后来我在美学方面有所进步,或者说,至少我在及早进入的正常状态下更坚定了。我明白我该如何行动。啊,上帝!假如我能写出我心里想望的风格,我该是怎样一位作家!在这本小说里有一章我认为很不错,你却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写他们去美洲旅行的那一章,里面还写了他们那逐渐而又持续发展的厌倦情绪。关于《意大利旅行》,你的考虑和我的一样<span class="" data-note="的结尾部分写了亨利和儒尔一道游意大利。在四个月的旅游中,他们之间的深刻分歧暴露了出来。"></span>。我承认,这是高价买来的虚荣心大捷,而我为此胜利却沾沾自喜。我早就猜到了,就这么回事。我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爱梦想,我善于仔细观看,有如近视眼观察事物,直看到事物的极点,因为近视眼总把自己的鼻子伸进去。

从文学的角度谈,在我身上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颠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索真实,既喜爱准确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准确揭示重大事件;他愿意大家几乎在“实质上”感受到他再现的东西;后者喜欢嘲笑,并在人的兽性里找到乐趣。不知不觉成了我思想上这两种倾向努力融合的结果(在一本书里写一些富于人情味的东西,在另一本书里写一些富于激情的东西,这也许更容易)。我失败了。无论谁对这本书作怎样的修改(也许我自己会修改),这个作品仍然是不完善的。书里缺少的东西太多,而一本书之所以差劲,往往是因为它“缺少”某些东西。优点永远不是缺点,优点是不会过剩的。然而,如果此优点淹没了彼优点,此优点是否仍然是优点呢?概而言之,必须重写,或至少作总体的整修,并重写两章或三章,而我认为这正是难中之难事。要写出书里缺少的一章,作者就得在这章里指明这同一树干怎样必然分杈,或曰为什么在同一个人物身上彼一行动比此一行动更能导致这个结果。原因是显现出来了,结果也如此,然而从原因到结果之间的联系却并未显现出来。书的缺陷就在于此,这也说明此书如何违背了书名的含义。

我曾对你说过,是一次尝试。是另一次尝试。我只要确定一个使我完全不受约束的主题,如激情、运动、骚乱,我就会感到如鱼得水,只管往下写就行了。那样,我永远也不会再遭遇我写这本书整整十八个月所经历的文笔狂。那段时间我在怎样热忱地雕琢我项链上的珍珠呀!我惟一抛在脑后的东西是文笔的连贯性。第二次尝试比第一次更糟。目前我正在作第三次尝试。是时候了,要么成功,要么从窗口跳下去。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艺术越成长,越尽其所能地飘逸化——从古埃及神庙的塔门到哥特式的尖拱,从印度人的两万行诗到拜伦的一气呵成的诗——我越能看出这一点。形式在变得巧妙的同时也在削弱自己;形式正在远离一切礼仪,一切规章,一切标准;形式正在抛弃史诗而趋从小说,抛弃诗歌而趋从散文;形式再也不承认正统性,它自由自在,有如同产生它的每一种意志。这种对具体性的摆脱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政府也紧随其后,从东方的专制主义到将来的社会主义。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必须用一整本书来发挥我想说的。在我暮年,我要写文章阐述这一切,因为到那时已不会有更好的东西供我在纸上乱涂乱抹了。在那之前我还是尽心尽力地写我的小说。还能重现辉煌吗?但愿有别样的结果,老天爷!我写作进度很慢:四天写了五页,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宁静。天气坏极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没有一只猫经过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二月八日

看来你的确成了迷,你。终于如此!我将一直拥有这么一个迷!这就算不错了。尽管我并不同意你所说的一切,我想,朋友们的确不愿意看到那里面的一切:已经受到轻率的评价了,我不说不公正,而说轻率。——至于你给我指出的修改意见,我们今后再谈;工作量巨大。我以极厌恶的心情回到我曾抛弃过的思想范畴,而为了改得和邻近的其他部分的笔调一致又只能这样做。要重塑我的“圣人”,我会遇到很多困难。——我得全神贯注很长时间才能虚构出一些东西。我没有说我不去试试,但不会马上干<span class="" data-note="福楼拜得在完成他的之后再开始重塑他的《圣安东尼》,下文提到的“这本书”即。"></span>。目前我正处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天地,我得在这里细心观察那些最庸俗乏味的细节。——我的眼光得歪到从心灵的霉变部分冒出的气泡上。从这里到中的神话和神学的火焰般的光芒距离太大了。主题各异,同样,我的写作手法也大相径庭。我愿意在我这本书里没有一次感情的冲动,也没有一点作者的思考。——我认为这本书在思想方面(我并不重视这方面)一定不如高,但它也许会更直截了当,更难能可贵,却并不显示出来。再说,我们就别再谈了。——这会扰乱我的思想,会让我一再去想它,从而白白浪费时间。——如果这件事情做得不错,那再好不过,如很糟,那就算了。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发表的时间有何相干?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既然它该完蛋,那又何必费神?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二月十六日

你知道吗,那精明的圣伯夫劝布耶“别抬阿尔弗雷·德·缪塞的烟头”。他在一篇长文章里恭维了一大堆平庸之辈,还有许多引语,却只提了提布耶的名字,没有引一句他的诗。相反,他竟极力奉承那名声在外的乌塞先生、德·吉拉尔丹夫人,等等。——从仇恨的观点看,他谈得十分巧妙,因为他一语带过,仿佛是在议论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我一向对这个迟钝的家伙(指圣伯夫)没有多大好感,这件事倒肯定了我对他的成见。——不过,他往常一直很宽厚,所以事情未必全由他引起。那里面一定有点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名堂,因为约莫三星期前,在《鲁昂备忘录》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同他那篇如出一辙:恭维了《巴黎杂志》所有的人(马克西姆除外),但布耶被排除在外,布耶始终被他附近的乌塞先生压倒。你认识圣伯夫,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这桩公案的底细。我无非希望你花点时间同他聊聊《梅拉尼》,做得仿佛你不曾看过他的文章似的。这文章发表在上周一的《立宪党人》上。

……

我终于得到了一套龙沙<span class="" data-note="皮埃尔·德·龙沙(1524-1585),法国诗人,著有《颂歌》,,《赞歌》等。"></span>全集,两卷,对开本。星期天我们读了一些,读得如痴如醉。当今一些小出版社出了他的节选本,正如所有的节选本和翻译本一样,只展示了作品的一个大概,即是说,其中最精彩的部分都不知去向了。——你真想象不出龙沙是怎样一位诗人!怎样一位诗人!他有怎样的翅膀!他比维吉尔更伟大,与歌德不分轩轾,起码有时如此,有如激情的突然爆发。——今天清晨一点半,我高声朗诵了其中的一首,几乎让我激动得心里发痛,这首诗读起来太令人心旷神怡了。仿佛有人在我的脚心挠痒痒。真该看看我们那时的样子:我们激动得吐沫四溅,我们蔑视世上所有不读龙沙的人。可怜的伟人,如果他的亡灵能看见我们,他该怎样高兴呀!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三月二十七日

半个月前,我俩去晚餐时走在王家桥上,你对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你说,你发现,没有比在艺术里放进自己的个人感情更差劲的事情。你就稳步而严格地遵循这条至理名言行事吧。但愿这个公认之理在你的信念里毫不动摇,无论在你剖析人的每一根情感纤维时,或在你寻找每一个同义词时,你会看见,你会看见你的视野怎样开阔起来,你的乐器变得怎样响亮,是什么样的恬静心情在主宰你!你的心灵退到天之涯,便会让你的视野从根本上开朗起来,而不是在近处使你目眩。你把你个人分散给所有的人之后,你笔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时,人们看到的便不是某个个人的永远夸张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各式各样的打扮伪装起来,甚至会因为老缺乏准确的细节而无法明确形成——他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将是一群群的人。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少次为你的这个毛病而痛苦就好了。有多少次我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颇感不快,因为我宁愿看见它们处在天然的状态!当我看见你听罗歇夫人朗读<span class="" data-note="是路易丝·科莱未发表过的剧作,里面写了她本人和她的两个情人,维克托·库赞和福楼拜。"></span>而哭泣时,我害臊得满脸通红。我和他本来都更有价值,而在剧中我们却被干巴巴地理想化了。——这有什么趣味呢?此人究竟像谁?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个乏味的诗人形象,这形象越与原型相似越接近抽象,即是说接近某种反艺术、反造型美、反人情味的东西,其结果就是反诗情画意,无论作者用词造句多么有天才。——关于有说服力的文学,可以写一部很精彩的书。——你们开始表明什么之日,便是你们说谎之时。上帝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人只知道中间。——艺术,正因为它处在天地之间,它应当悬在无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独立于创造它的人。这样看来,人们是在生活和艺术中给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误。想晒太阳暖自己的脚,就是想摔到地上。我们还是尊重诗兴吧,诗兴并非为某个人而存在,它为人而存在。

今晚,我看起来很人道主义,我,被你指责太重视个人人格的人。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沿着这条新的道路走下去,你会很快发现,你已经突然获得了几个世纪才能得到的成熟,你会可怜那种自我歌颂的俗套。这样的自我歌颂可以在一次吼叫中获得成功,然而,拿拜伦来说,他无论有多大的激情,旁边的莎士比亚却以他超人的非个性化使他大为逊色。——难道会有人知道他当时是在悲伤或者快乐?艺术家应当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我对作家越没有印象,他在我眼里越伟大。对荷马<span class="" data-note="荷马系公元前九世纪希腊史诗诗人,《奥德修纪》和的作者。"></span>和拉伯雷本人,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我一想到米开朗琪罗,我就会看见(不过是从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夜里秉烛雕塑。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四月八日

我对你的剧本的文笔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批评意见,但我认为那是个平庸的剧本。我很清楚,要确切叙述生活中的平凡琐事并不容易。我此刻经受的厌倦狂也并无其他原因,甚至给你写信我都得费很大的劲。我已筋疲力尽,身心都毁掉了,仿佛经过了一次狂饮。昨天,我在长沙发上躺了五个钟头,一直处在一种愚蠢的昏沉状态,无意动一动,也无心想任何事情。——那又何妨,我们还是继续谈吧。

我认为,总的说来,文笔松散拖沓,缺乏表现力,里面都是些现成的句子。那是没有揉到家的面团。——表达不简洁,这一点,尤其在剧院,会使戏剧构思显出迂缓,并引起观众厌倦。

首先,整个第一幕都在陈述。情节是在第二幕开展起来的,而从第三幕第一场,观众就能猜出结局。第二幕最后一场倒很生动,如全剧都能如此,那会妙不可言。

第一场(女佣的独白)是对所有人说的。——谁不熟悉那羽毛掸子?还有她照的镜子?——第二场出现了餐馆侍者,这一场本身倒还有趣,但滑稽得太过分了!而且敲诈勒索的玩笑格调不高。

至于雷奥妮和马修这两个角色,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有时非常无耻,有时又非常正直,而这些又都没有什么依据。——大家对他们的那些品行一定会产生反感,因为这有马凯的味道(除了夸张,而夸张倒挽救了这个人物)。再说,再说,里面有多少疏忽之处!我可怜的、亲爱的路易丝,我向你保证,我阅读这个剧本时感到很痛苦。可能我对戏剧一窍不通吧。但说到法文本身,我觉得在这个剧本里你似乎奇怪地脱离了你的文学经验。

兄妹之间那一场戏长得离谱。就凭这两人计划中的骗局、他们那些琐碎卑贱的事、以及雷奥妮的自豪感(尽管她承认这自豪感起过作用),谁也不会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感兴趣。

第四场也同样太长;在接近尾声时,剧中的对话较先前生动了些。发现某些有趣的东西总是使人高兴的。

第六场和第七场看上去令人难以忍受,我在其中看到了近乎集缺点之大成的东西。至于第二幕,那始终呆在舞台上装聋作哑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在骗所有的人,就是骗不了观众,观众真禁不住要对演员大叫:“她在骗你们!”(干吗要这个人物?她对情节在哪方面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低级可笑的一幕竟有十三场!)再说,听他们讲书面语言,大家该怎样心烦!必须避免为舞台写书面语言,看这样的戏永远让人厌倦。——那位罗利老夫人,谁看见她都得重新拾掇自己的枕头,她真让我讨厌,我对她反感透了。她无耻地愚弄自己的儿女,这一来儿女的爱心便让人感到好笑。于是我们陷进了一场闹剧。

第三场。独白没完没了!在山穷水尽时不是不可以写一些独白,也可以把独白当成陈述感情的手段(当这份感情无法实际表现出来时)。然而此处的独白是在谈我们已经看到的东西,即那座城堡内部的生活。毫无用处。

至于你构思的鸟,即演员不得不拿在手上的那只填满稻草的鹦鹉标本,它会使全场扑哧大笑,仅这只鸟就足以使一部杰作砸锅。——你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呢?

在第五场,雷奥妮发火超过了限度。总之,整个剧给我一个损害了细腻风格的印象,与你读了大半部之后非常合理地得出的印象相似。

我的分析到此为止,因为,依我之见,这部作品要么重新构思,要么拉倒。在这一刻我如使你不快,请原谅我。你可以让你信任的罗歇夫人读读这个剧本,你会看到,假如她坦率,结果绝不会令人愉快。

……

我读了《格拉齐埃拉》。那疯子!多好的故事被他糟蹋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此人天生没有文笔感。这至少是我的看法。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四月十五日

……

如果罗歇夫人认为你那出戏精彩,那她活该(指罗歇夫人)。要么是她缺乏鉴赏力,要么是她出于礼貌而骗你,除非是我的眼睛完全瞎了。至于我,我认为那些东西令人厌倦,太过分,尤其是祖母这个角色,即使撇开文学因素不谈,那也是写得最笨拙的人物之一。——接连两个冬天,即一八四七年和一八四八年,在鲁昂,我和布耶每个晚上,一周三次吧(原文如此),都在一起写剧本,那工作很苦,但我们仍然发誓要完成写作。就这样写出了十二个以上的正剧、喜剧、喜歌剧等等,而且是一幕一幕,一场一场写的。尽管我一点不认为自己适合写剧本,我仍然感到你那出戏的结构很不灵巧。那个老祖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偷听别人讲话,简直是个老奸巨滑厚颜无耻的家伙。我认为我是正确的,我可怜的宝贝。——倘若我这一下一下的鞭打刺激了你,那是好事,如果鞭打得不合时宜,那就是我活该了。

我的工作又重新启动了一点。我终于摆脱了我的巴黎之行引起的混乱和不适。——我的生活是那么呆板,一颗沙砾都能把它搅乱。——我必须在完完全全的静态中生活才能写作。我平躺起来,双目紧闭,可以更好地思考。哪怕最小的声音在我身上也要反复回响,回声拖得老长,然后才会消失。而且这种虚症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越积越厚,很难消退。——一年之后,我的小说一结束,我就把手稿带给你,出于留心,一页不少。你可以从中看出,我是通过怎样复杂的机械动作才写出一个句子的。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啊!我真满意,一醒来就心情愉快,亲爱的路易丝。今天是我完成作品的日子,而且现在还很早,我要按你的要求去同你聊天,聊得尽可能长些。不过我首先要从拥抱你开始,拥抱你的心,表示我为你得奖而快乐:可怜的宝贝,我为你那里突然出现这件大喜事感到多么幸福!——刚要念你的名字时,哲学家发的球便避开了,那真是品味极高的喜剧性场面。

如果说我没有早些回你那封悲悲戚戚的、泄气的信,那是因为我近期的工作实在太忙。前天,我到凌晨五时才睡觉,昨天是凌晨三时上床。从上周一,我已把所有别的事情搁置一边,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专门苦干我的,并为不见进展而深感头疼。我目前已写到“舞会”<span class="" data-note="指中的渥毕萨尔舞会。"></span>,这一段是从周一开始的。我希望写得更顺利些。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下子写了整整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明天,我要念给布耶听。——至于我自己,因为我写得太精细,抄了又抄,变了又变,东改西改,眼睛都发花了,所以暂时看不出问题。不过我相信这些页都能站住脚。——你还跟我谈你的气馁呢!你要是看看我怎样气馁就好了!有时我真不明白我的双臂怎么没有疲劳得从我身上脱落下来,我的脑袋怎么不像开锅的粥一般跑掉。我活得很艰难,与外界的一切快乐隔绝;在生活里,我没有别的,只有一种持久的狂热支撑自己,这种狂热有时会因无能为力而哭泣,但它仍持续不断。我爱我的工作爱到迷恋的、邪乎的程度,犹如苦行僧穿的粗毛衬衣老搔他的肚子。

有时,我的脑子空空的,什么词也想不起来;我潦潦草草写了满满几页,却发现我并没有写成一个句子,每到这时,我便躺到长沙发上,就这样一直在我内心厌倦的沼泽里像蠢人一般呆着。——我恨我自己,我指控自己的骄傲狂,这种愚狂使我在异想天开之后气喘吁吁。过一刻钟,一切都变了,我快活得心跳。上星期三,我不得不站起来寻找我的手帕,因为我泪流满面。我在写作时曾自个儿感动不已,我曾尽情享受我文思躁动的妙趣,并享受能表现这种躁动的句子和找到这句子的满意心情。——至少我认为在那种文思躁动里有这一切,因为在那里毕竟是心劲儿占了主导地位。——在这个范畴里还有更高级的激情,那就是感性成分已不起作用的激情。这类激情超越了精神美的功效,因为它们独立于任何人格、任何人际关系。有时(在我阳光灿烂的日子),借助使我从脚跟到发根的皮肤都微微战栗的激情之光,我隐约看见一种心态,这种心态高于生活,对它来说,光荣算不了什么,甚至幸福也成了无用的东西。倘若大家周围的东西不去以它的性质构成常年的咒语,从而把大家困在污泥里窒息而死,却反而让大家处在一种健康的状态,那么,也许有办法为美学再找到如斯多葛主义为道德而发明的那种东西?——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在那里,高山的轮廓也与众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时代已离美而去。哪怕人类能回到美,在这段难受的时刻,谁也不需要它。时代越前进,艺术越具有科学性,同样,科学也会变得富有艺术性。两者在底部分开之后,又会在顶峰汇合。目前,没有任何人类思想能够预言,未来的作品会迎着怎样耀眼的精神阳光问世。——在那之前,我们处在一条充满阴影的走廊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我们没有杠杆,大地在我们脚下直往下滑。我们这些文学家和写作家全都缺少支撑点。说这些有什么用处?这样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有什么必要?从群众到我们自己,什么联系也没有。——群众活该,我们更活该。——凡事都有它的缘由,而且我认为个人的想象与千百万人的胃口同样合理,这种想象在世上能够占有同样大的位置,所以,撇开现实不谈,也别受否定我们的人类的束缚,我们必须为想象的使命而活着,我们必须登上想象的象牙之塔,在那里独自停留在我们的梦幻里,有如印度寺庙中的舞姬停留在她们的馨香里。——我有时感到极为厌倦,极为空虚,还感到我的疑惑之情在我最幼稚的心满意足中冲着我的脸冷笑。好吧!我可不会用这一切交换任何东西,因为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在服从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我们谈谈《格拉齐埃拉》吧。那是一本平庸的著作,尽管拉马丁用散文文笔写过很精彩的东西。书中有一些有趣的细节:老渔夫平躺着,燕子掠过他的鬓角;格拉齐埃拉把她的护身符挂在床上,一边加工珊瑚。对大自然作了两、三处漂亮的比喻,如,间歇出现的闪光宛若闪烁的月光,差不多就这些了。——首先,应该明确说,他吻了她,还是没有吻她?那不是些活生生的人,而是些人体模型。那些爱情故事写得真糟,其中的主要情节充满神秘色彩,让人摸不着头脑。性结合被排斥到不屑一顾的位置,有如喝酒、吃饭、撒尿,等等!这样的偏见让我不快。那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一直同一个爱他的、他也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而他们却没有性欲!没有一丝不洁的云朵来使这近于青色的湖水变黑!啊,伪君子!他如讲真实的故事,那该多么精彩!但真实性要求比德,拉马丁先生的汗毛更密的男性。——的确,描写天使比描写女人容易。(天使的)翅膀掩盖了隆起的部分。还有别的:他在绝望中去参观庞培伊、维苏威以及其他地方。那是学习的聪明(打括弧的)方式,他在那里竟没有一句激动的话,而我们去那里一开始就赞美罗马的圣保罗教堂,那是个冷冰冰的夸张的作品,但“必须欣赏”它,这很正常,这是约定俗成的概念。这本书里没有任何东西使你内心受到震动。也许有办法让人同那位受蔑视的表兄赛克科一道哭泣,但并没有。而且到末尾也没有使人心碎的场面!又比如,作者故意赞扬(穷苦阶级等等的)单纯,却损害富裕阶级的辉煌,还有大城市的烦恼……但问题是那不勒斯一点也不让人烦恼。那里有一些迷人的女性,还不贵。德·拉马丁先生是第一个得益的人,那些女人在托莱多大街上和在玛日琳娜河上一样有诗意。可是,不行,行为必须得当,必须作伪。得让女士们读你的书,啊,谎言!谎言!你有多笨!

用这个故事本来可以有办法写一本精彩的书,这书无疑必须向我们讲明白所发生的事:在那不勒斯,一个青年在许多别的消遣过程中偶然和一个渔夫的女儿睡了觉,之后又把她甩了。这女孩没有去死,她能自我安慰。这样写就显得更寻常,也更苦涩。(我认为,《老实人》的结尾因此而非常明显地证明那是一流天才的作品。狮的爪子在这样平静的、像生活一般简单的结论中显得很突出。)这样的写法要求有独立的人格,而拉马丁却没有;还要求对生活具有医生治病一样的眼力;最后还要求有基于真实的视野,景物的真实是达到激动人心的巨大效果的惟一途径。谈到激动,我最后说一句:在最后一篇诗作之前,他留意对我们说,他是“哭着”“一气呵成”这个诗篇的。那是怎样漂亮的写诗方法!

是的,我重复一遍,那里面本可以有东西写成一本精彩的书。

……

我再谈谈《格拉齐埃拉》。当中有一段占了整整一页,全是不定式动词:“清晨、起床、等等”采用这种表达方式的人耳朵一定听不真切。——那不是个作家。永远不能用这种肌肉突出、挺胸突肚、后跟发出响声的陈词滥调。我倒设计了一种,我,一种笔法,这种笔法可能很漂亮,也许在几天之后,在十年之后,或十个世纪之后的某一天,有人会用这种笔法;它会像诗一般押韵,像科学语言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一般高低起伏,响亮夸张,它还有火花般闪光的枝形装饰;这种文笔会像尖刀一样刺进你的脑海;用这样的笔法,你的思想最终会在平滑的水面上航行,有如人们顺风疾驶着小船。散文刚诞生不久,对此必须思量再三。诗是旧文学的卓越形式。所有的韵律学组合都已形成,而散文的组合却差得远。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五月八日

……

你谈到我内心正直,我认为,那无非是跟我在艺术问题上思想的准确性相同的东西。至于我,我并不赞成区分内心、思想、形式、实质、灵魂或肉体。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有一段时间,你曾把我看成一个从反复、持续考虑自己的个性中享受乐趣的好嫉妒的个人主义者。那正是只看表面的人们的想法。我那让许多人反感的、给我带来如许苦难的骄傲也遇到同样的情况。——其实恰恰相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能吸纳别人的东西。我曾去闻从未闻过的肥料堆,我曾对连感情丰富的人都不曾动情的许多事物产生同情。——倘若还有点价值,这本书可不缺乏情感。我觉得,反讽似乎在左右生活。——每当我哭泣时,我怎么往往去照镜子看自己?——这种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许正是所有德操的来源。它使你脱离个性,根本不让你在那里停留。

臻于极顶的喜剧、令人不发笑的喜剧、玩笑中的抒情性,这些正是作为作家的我最羡慕的东西。人类的两种要素都在其中了。《心病者》比所有的《阿伽门农》都更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这句:“谈论所有这些病症是否有危险?”顶得上这句:“让他死!”不过千万别想让学究们理解这点!——再说,这是很滑稽的事,正如作为人的我很欣赏喜剧,而我的笔却拒绝写喜剧!——我越不快活,越趋同于这一点,因为那是最深度的悲哀。

一段时间以来,我构思了几个戏剧,还有一本纯属想象的、神怪的、大叫大嚷式的巨型小说,半个月前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假如五六年之后我着手写它们,从我给你写信这一分钟起,到墨水在最后一个涂改杠子上干掉那一分钟为止,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呢?——照我现在的进度,一年以后我也未必能写完。多半年少半年于我倒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生命是短暂的!有时,我一想到我希望在我咽气之前做的事,一想到我已艰苦不懈地持续工作了十五年,一想到我永远没有时间大略想一想我究竟愿意干什么,我便感到不堪重负。

……

我刚读了四卷《墓外回忆录》。——这超过了他的声誉。对夏多布里昂来说,谁都不曾公正过。所有的党派都怨恨他——就他的作品可以写一篇精彩的批评文章。——要没有他的诗论,他会是怎样一个人!他的诗论使他变得多么褊狭!多少谎言,多么小器!他在歌德身上只看到《维特》,而《维特》只是歌德巨大才华的无数顶楼中之一间。夏多布里昂像伏尔泰。他们都(艺术地)竭尽所能去糟蹋好心的上帝赋予他们的最令人赞叹的才能。——假如没有拉辛,伏尔泰或许是伟大的诗人;假如没有费讷隆,写过《维勒达》和《勒内》的人做出的该是什么样的事!拿破仑和他们一样。假如没有路易十四,假如没有君主政体的幽灵萦绕在拿破仑的心头,我们就不会为一个已成僵尸的社会激发出热情。——古代那些运动的领导人之所以卓尔不群,是因为他们十分独特。万事都如此,只能靠自己。如今,必须经过多少学研才能摆脱书本呀!需要读多少书!得喝尽大洋的水,再把水尿出去。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五月十五日至十六日

……

这个礼拜我读了《罗道君》和《泰奥多尔》。伏尔泰先生的评论是什么样的肮脏货色呀!多么愚蠢!不过,他的确是一位风趣的人。然而风趣对艺术帮不了什么忙。只会妨碍创作激情并拒不承认天才,如此而已。连他那样好素质的人都带了这个头,可见文艺批评是怎样差劲的行当!但当教师爷,指责别人,教人们如何干他们的本行,这又的确很愉快!贬低别人的癖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麻风病,这癖好还特别照顾那帮写作的人。在这种貌似严肃实则空虚的道德低下的日常养料里,平庸之辈感到心满意足。讨论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谈艺术、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写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诗或造一个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我也不止一次想望涉足文艺批评,并想一举写成一本囊括那一切的书。这事得在我晚年,在我的墨水瓶干枯了的时候写。以《演绎古代》为题会写出怎样一本大胆而独特的著作!这将是毕生之作,但那又何苦呢?还不如搞点诗的音乐性,搞点音乐性!还是转到节律上去吧,让我们去和谐复合句里荡秋千,让我们更深人心灵的地窖吧。

……

无论共和制抑或君主制,我们都不会及早从那种局面摆脱出来。那是从德·迈斯特到昂方丹老爹参加在内的所有人长期工作的结果。共和派人士比别的人出力更多。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优势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么呢?平等就是奴役。这说明为什么我热爱艺术。因为在艺术里,起码一切都可以不顾这充斥着谎言的世界而自由自在。——大家都可以在艺术里满足一切,创造一切,既是自己的国王,又是自己的臣民,既积极又消极,既是殉道者又是教士。没有界限;对大家来说,人类是一个带铃铛的牵线木偶,你可以让它在你的句子末尾鸣响,就像船夫让它在自己脚尖鸣响一样(我经常用这个办法报生活的仇。我用笔回味无边的温馨。我让自己得到女人,得到钱,我让自己旅行)。有如弯曲的灵魂在湛蓝的天空伸展开去,只在真实这个边界停下来。在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形式已经消失,构思也不复存在。寻找这个,就是寻找另一个。它们是不可分的,犹如物质和颜色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艺术才是真实性本身。这一切,如在法兰西学院哕嗦地讲上二十课,半个月里,我会在许多年轻人、能干的先生和高贵的妇女身边被看成伟人而出名。

照我看,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艺术已被完全遗忘了,那就是艺术家多如牛毛。一个教堂的唱诗班成员越多,越应该推定这个教区的教徒不虔诚。大家担心的,不是祷告上帝,也不是如老实人所说的,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而是拥有漂亮的祭披。人们不牵着公众的鼻子走,却自己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文学家当中的纯市侩主义多于食品杂货商当中的纯市侩主义。除了竭尽所能、不择手段遮掩自己的功利主义,还自以为正派(即还是艺术家)之外,他们实际上在干什么?!此乃市侩之极至也。为了取悦功利主义,贝朗瑞歌唱他的浅薄爱情,拉马丁唱他妻子感伤的偏头痛,连雨果也在他的大型戏剧里对自己说出大段的台词,谈人类、谈进步、谈思想的发展历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还有一些人(如欧仁·苏)克制着自己的野心,为赛马俱乐部写一些上流社会小说。或为圣安东尼近郊写一些阿飞小说,如《巴黎的秘密》。小仲马以他的短时间便赢得了终身的头彩。

我看没有一个戏剧家有胆量在大街上上演工人小偷。——不,要上演,工人必须是老实人,而先生永远是坏蛋。有如在法国人眼里,年轻姑娘总是纯洁的,因为妈妈们一直在引导她们的千金。我因此相信这句千真万确的至理名言,即,人都爱谎言;白天说谎,晚上做梦,人就是这样。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你今晨寄给我的信中谈到的坏消息<span class="" data-note="路易丝·科莱写了一部名为的剧本,但法兰西大剧院要求修改了再上演。作者认为是坏消息。"></span>只让我稍感惊异。昨天一整天我都处在一种奇怪的颓丧状态,仿佛我经受了你在那一刻感受的苦恼的反冲击。别灰心,振作起来。我知道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自豪感可以使人弥补一切。应当从每一次不幸中吸取教训,跌倒之后再跳起来。

对你正在构思的剧本,你必须反复思考提纲,而且永远别忘了情节和效果。他们认为(对他们的惯例来说)在第二幕换布景不好。你还记得吗,我也对你提出过同样的异议。一切超出公共界限的东西都让人害怕。快,冲向独特!这是所有有良心的人内心的呐喊。让你的剧本保持原状吧;修改会破坏它的趣味。如果人们不保护艺术,除法兰西大剧院,还可能有十个别的剧院上演你的作品。但现在该做什么?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回炉铸自己的剑。某一天你获得成功时,你再推出你的剧本。从今天到那天,你就把它留着吧;现在发表它等于将来毁掉它。等待是个夸大的字眼,又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这会儿和你一样气馁。我的小说让我感到厌倦;我的才思像石子儿一般贫瘠。书的第一部分本来应该在二月末结束,后来拖到四月分,再后来又拖到五月,看来得拖到七月末。我每走一步都会发现十个障碍。我非常担心第二部分的开头。我为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自找麻烦;连最简单的句子都在折磨我。我在了结第一部分之前不想去巴黎……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必须当心他最美好的情感,这就是我从你的信里得出的道德教训。如果你感到缪塞那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演讲很吸引人,如果你认为我做得到的,或我将做的,也同样吸引人,那又该得出什么结论?

可是,能去哪里避难呀,上帝!哪里能找到一个男人?个人的自豪感、对自己作品的信心、对美的欣赏,这一切难道都完了?那众人都在其中浸泡直到嘴边的万能的泥水难道淹没了所有的胸脯?——我求你,将来别再跟我谈社会上谁谁在干什么,别寄给我任何新闻;所有的文章,报纸等等都免了吧。我完全不需要巴黎,不需要知道在那里搅和的一切。——这类事情让我感到不舒服;它们有可能促使我变得刻薄,同时增强我阴郁的排他主义,而这种排他主义会把我引到大加图式的狭隘里去。——我多么感谢自己曾有过不发表作品的好主意!我还没有在任何东西里浸泡过呢!我的缪斯(无论她怎样扭动腰部)毕竟没有去卖淫;眼见梅毒传遍世界,我真愿意让她以处女身咽气。我不属于那种有能耐给自己造就读者群的人,而且这类读者群也并非为我而存在,所以我准备放弃。“倘若你千方百计讨人喜欢,你已丧失了地位”,埃皮克泰图斯如是说。我不会丧失地位的。在我看来,缪塞老兄似乎很少考虑埃皮克泰图斯的话,不过,在他的演讲里热爱德操的内容倒不少。他告诉我们,迪帕提先生是个正派人,当正派人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一来,他夺得了满堂彩(见爱弥尔·沃吉耶著《加布利埃尔》)。把恭维道德素质和恭维智力素质愉快地缠在一起,并把它们一道放在同一个水平上,那是演讲术的极端卑躬屈膝之一种。人人都自认为拥有道德素质,所以人人都同时把智力素质也归于自己!我原来的仆人习惯吸鼻烟。我经常听见他在吸鼻烟时(为自己的习惯表示道歉)说:“拿破仑也吸鼻烟。”的确,鼻烟壶肯定在这两人之间建立了某种亲族关系,这种关系既不贬低那位伟人,又大大提高了那粗人的自尊心。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六月十三日

我读了拉马丁的《荷马》。作为拉马丁写的东西,我还算喜欢,但我仍然要坚持说,他在这方面不是个作家,你愿意时,我可以用半个钟头就说服你,我手头有证据。里面的叙事部分全都写得很精彩。然而,关于荷马,有多少更有趣的话好说呀!哲学家的《隆格维尔》前几页非常晦涩难懂。他过分追求十七世纪的风格,却往往在因关系代词太多而变得累赘的句子结构里自己都弄糊涂了。我喜欢清晰的句子,这种句子站得直直的,连跑的时候都直立着。这几乎不可能做到。散文的理想已达到闻所未闻的困难程度;必须摆脱古体,摆脱普通词汇,必须具有当代的思想却不应有当代的错误用语,还必须像伏尔泰的东西一样明快,像蒙田的东西一样芜杂,像德·拉布吕埃尔的东西一样刚劲有力,而且永远色彩纷呈。

<h3>致马克西姆·迪康</h3>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出名不是我主要的事。这只能让最平庸的虚荣心得到充分满足。再说,就这个问题本身来说,难道有人知道该遵循什么?名满天下也未必能使人满足,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声誉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除非死者是个白痴。因此,在人们自己眼里,闻名遐迩并不比默默无闻更能抬高人。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悦自己。

我认为成功似乎是结果而不是目的。不过,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朝这个目的走,我觉得我并没有失足一步,也没有在路边停下来向女士们献殷勤,或躺在小草上睡大觉。同样是幽灵,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个子更高的幽灵。

宁愿美国灭亡,也不愿原则丧失。我宁肯像狗一样死去,也不肯提前一秒钟写完还没有成熟的句子。

我脑子里酝酿着我希冀的写作方式和优美语言。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在此之前,我不愿欺骗读者。就这么回事。

即使在此之前时机不复存在,或谁都渴望当院士,那就算了。相信我,我也希望自己有多得多的机会,少得多的工作和更多的好处。但我看不出有什么补救办法。

在商业领域可以创造良机,某种食品的采购运气呀,老主顾的一时兴趣使橡胶提价或再抬高印度印花棉布的卖价呀。希望生产这些产品的制造商们为此而赶快办工厂,这一点我理解。然而,一个人的艺术作品如果很优秀,很地道,它总会得到反响,总会有它的位置,六个月以后,六年以后——或在他身后。那又何妨!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

我已筋疲力尽了。从今天早上起我的枕骨部位就刺痛难忍,头重得像里面装了一担铅。让我受不了。这一整个礼拜我就写了三页,而且我并不为这三页心花怒放。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困难是思想的连贯性,以及怎样从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引出那种想法。

我觉得你似乎心情颇佳,你;不过你还得多多思考。你过分相信灵感,而且写得太快。我呢,我之所以写得那么慢,是因为我只能在拿着笔时才考虑风格;我在一片没完没了的烂泥地里行走,烂泥不断增加,我得不断清扫。然而写诗就清爽多了,诗的形式是规定好了的。不过,优秀散文也应该和诗一样简洁,像诗那样铿锵有致。

我此刻正在读一本引人入胜的非常成功的书,即西拉诺·德·贝日拉克的《月亮国》。里面有丰富的怪异想象,也时常可见好的文笔。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

我仍然坚持我关于《金驴》<span class="" data-note="《金驴》又名,系公元二世纪拉丁作家阿普雷的神怪小说。读者可以在书里看到希腊神话中以少女形象出现的人类灵魂的化身普赛克的一些情节。"></span>的说法,尽管哲学家和缪塞有不同的意见。如果这两位先生不理解这部作品,他们活该;如果是我弄错了,那再好不过。但如果说世界上存在艺术真实性,那是因为这本书乃是个杰作。——这部小说令我赞叹,令我眼花缭乱。大自然本身、风景、事物的真正别致的一面,这一切都处理得很现代,而字里行间又充满古代的灵感和基督教气息。这本书同时散发着乳香和尿味,在那里,人的兽性和神秘主义紧密结合。我们这些人想做到储存精神野味又使它微微变臭还差得远呢。这促使我相信,法国文学还很幼稚!缪塞喜爱粗俗下流。由他去吧!我可不这么干。他的粗俗下流让人感到风趣(在艺术上我多么憎恨这种风趣!)。杰作却显得傻。——它们看上去安安静静,有如大自然的产品本身,有如巨兽和大山。我喜欢脏话,是的,在脏话充满激情的时候,拉伯雷的作品就是如此,拉伯雷可绝对不是开粗俗下流玩笑的人。……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七月六日

我自个儿又不慌不忙地重读了你最近那封长信,即月下散步的故事。我更喜欢头一封长信,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你心里发生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对不?你小看那种一阵一阵的感觉也白搭,它照样让你激动了好些时候。可怜的亲亲路易丝,你如果认为我是在责备你,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人可以控制自己之所为,但永远控制不了自己之所感。我只不过感到你再次去同他一道散步是做错了。你这么做是出于天真,好,我同意,但我要是他,我仍然会记你的仇。他可能把你看成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从固有的观念考虑,女人不会只为赏月而去同男人月下散步。缪塞先生是极坚持固有观念的。——他的虚荣心从骨子里非常守旧。

我和你一样,不认为他最欣赏的东西是艺术品。——他最欣赏的东西是他自己的激情。与其说缪塞是艺术家,不如说他是诗人;而如今,他男人的成分比诗人的成分多得多,——而且是个可怜的男人。

缪塞从不把诗本身和靠诗意完成的感觉分开。依他之见,音乐是为小夜曲而作,绘画是为肖像而作,诗是为心灵得到安慰而作。当有人因此想把太阳放进他的短裤里,那就是在烧他的短裤,便往太阳上撒尿。就是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他身上。神经、吸引力,这就是诗。不,诗的基础更客观。如果仅仅有敏感的神经就可以成为诗人,那我的期望应该比莎士比亚和荷马更高,我想象荷马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种混淆是大逆不道的。对此我可以说点什么,因为我可以透过一道道关上的门听见有些人在离我三十步远的地方说话,因为别人透过我肚腹的皮肤可以看见所有的脏腑都在蹦跳,而且我有时在一秒钟内能感到百万种思想、形象、各式各样的组合同时在我脑子里发出劈啪声,如同点燃的烟花爆竹。——这可是极好的谈话主题,能让人激动。

诗并非精神的衰弱,而神经性的敏感乃是精神衰弱之一种。——超常感受能力是一个弱点。我可以说明理由。

倘若我的大脑更健全,我就不会因尽我的本分和感到厌倦而生病。我会从中得到好处而不是苦恼。悲伤没有停留在我头上,却流人我的四肢,使我四肢肌肉收缩痉挛。那是一种“偏离”现象。往往有这种情况:孩子一听音乐就浑身难受。他们秉性极好,一听音乐就能记住曲调,他们一弹钢琴就兴奋;他们心跳、消瘦、苍白、病倒。他们一听见琴键上的音调,可怜的神经就像狗的神经一样痛得蜷起来。这些孩子绝不是未来的莫扎特。“爱好”已经移位了。思想进入了肉里并在肉里变得贫瘠,肉也衰亡了。因此既出不了人才,也得不到健康。

艺术也是一回事。激情成不了诗。——你越突出个人,你越没有说服力。我老在这方面出错,我;原因是我总把自己摆进我做的事情当中。——比如,是我代替圣安东尼在他的位置上出现。诱惑并非对读者,而是对我而言。——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照它一贯的样子,本身的样子,它的一般状态,即摆脱了一切昙花一现的偶然成分的状态)表达出来。但必须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这种才能不是别的,就是天才。亲眼目睹。——要有模特儿在眼前,模特儿在摆姿势。

因此我憎恨口头诗,憎恨空话连篇的诗。——对没有说话的事物,眼神就够了。心灵的流露、激情、描绘,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融人文笔里。融人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作践艺术,作践感情本身。

正是这种羞耻心老妨碍我向女人献殷勤。——在说出已到嘴边的“诗意”的话时,我很害怕她里心想:“什么样的江湖骗子!”而且生怕自己真是个骗子,于是,住嘴了……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三日

……

可怜的亲亲路易丝,一段时间以来你给我写了些多么悲伤的信呀!至于我这方面,我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无论外部还是内部,一切都相当不顺利。像乌龟爬行一般缓慢;我不时为此而绝望。从此刻到再写完六十页,即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恐怕只好这样写下去了。一本书是怎样一部沉重而又特别复杂的建筑机器!我现在写的东西如果不采用深刻的文学形式,真有成为保尔·德·柯克作品的危险。但如何安排必须写得精彩的粗俗对话?这可是必要的,很有必要。还有,等我摆脱了旅店这个场面,我就得陷进一场人人都挂在嘴上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且,如果我取消粗俗的东西,我等于取消作品的丰富性。在这样一本书里,一行的偏差都会使我完全背离写书的宗旨,都会使我这本书砸锅。写到这个地步,一个最简单的句子对余下的部分都举足轻重。从此以后,我花在这上面的时时刻刻,只有思考再思考,厌倦再厌倦,只能缓慢!我就不对你诉说家庭的烦恼、我的姐夫以及别的事了。

……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用诗来叙述是很困难的。剧本停下来啦?那更好。就我所知,要在过去,你已经完成两幕了。在下笔之前,你应思考再思考。一切取决于构思。伟大的歌德这句至理名言是最简单,最令人叹服的概括,也是一切可以接受的艺术作品的箴言。

直到目前,你缺的只是耐心。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那老顽固布瓦洛的著作会与世长存,因为他善于做他所做的事。你在写作时最好越来越摆脱不属于纯艺术的东西。眼里永远要有模特儿,此外别无他物。你已相当擅长于此,完全可以往前走得更远,相信我吧。要有诚心,要有诚心。我愿意(我一定做得到)看见你为诗中的一处停顿、为一个和谐复合句、为诗中紧接上行的某个句首字、为形式本身(总之,除了主题)而狂喜,就像你过去为感情、为心灵、为激情而狂喜一样。艺术是一种描述,我们只应当想到描述。艺术家的思想必须像大海一般宽广,宽广到看不见海岸,像大海一样清纯,清纯到天上的星星可以一直映入海底。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

我觉得你对戈蒂耶很严厉。他不是一个生来就像缪塞那么“诗人”的人,但将来他会更有成就,因为留下来的不是诗人,而是作家。我对缪塞是否有《埃西亚的圣克利斯朵夫》那么高的艺术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写出缪塞那么美的片段,但仅仅是片段而已!没有作品!他的灵感总是那么突出个人,带着乡土味、巴黎人味、士绅味。他的裤脚扎得紧紧的,上身却袒胸露臂。——有诱惑力的诗人,同意。但说伟大,不行。在这个世纪,只有过一位伟大诗人,那就是雨果老爹。戈蒂耶的诗境很狭窄,可是一旦进入诗境,他的开拓能力令人赞赏。——你读读他的《蛇洞》,那才真实而且忧郁之至呢。——至于他的《堂璜》,我并不认为它出自《纳慕娜》。因为戈蒂耶的堂璜很外在(戒指从瘦了的指头掉到地上等等),而缪塞的却道德超群。总而言之,我觉得戈蒂耶胡乱弹了一些更新颖(拜伦味更少)的弦乐,至于韵文,他更厚重。《纳慕娜》中新奇的想象使我们(首先是我)着迷,这本身难道是件好事?时代会一去不复返,到那时,这类显得狂乱的、媚一时之俗的空想还剩下什么内在价值?要想长久不衰,我认为奇想必须是极端畸形的,犹如拉伯雷的作品。不修帕台农神庙,也得积累一些角锥形堆积物。——然而,两个相似的人掉进他们现在的处境该多么遗憾!不过,如果说他们掉进去了,那是因为他们该掉进去;船帆撕碎了,那是因为它的纬纱不结实。无论我如何欣赏这两位(昔日我曾狂热崇拜缪塞,他迎合了我的思想恶癖:激情、飘忽不定、思想和表达方式的大胆),对之作总的评价,他们仍然只属二流,不会让人害怕。伟大天才之所以不同凡响,在于他们的概括能力和创造性。他们在一个典型身上概括了许多分散的性格,给人类的意识带来一些新的人物,大家难道不像相信恺撒的存在一样相信堂吉诃德的存在?在这方面莎士比亚也是一种绝妙的现象。他不是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大陆。他身上有一些伟人,有整批整批的群众,有多种风景。写这些都不需要刻意追求文笔,哪怕有不少错误,或正因为有这些错误,才显出写作者的能耐。——而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只能在演奏完毕时方能显出价值。在这个世纪,雨果将胜过所有的人,尽管他作品里不好的东西很多。但他有怎样的灵感呀!怎样的灵感!——我在这里冒险提出一个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敢说的主张,那就是伟人们的东西往往写得很糟糕。——对他们来说,这更好。不应该从他们那里,而必须从二流作家(贺拉斯,拉布吕埃尔等等)那里寻找形式的艺术。必须背熟大师们的东西,狂热崇拜他们,尽量像他们那样思想,然后永远同他们分开。作为技巧方面的训练,从博学而能于的天才那里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

……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52-1853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

我焦急地等待着《农妇》,不过你也别急,慢慢来。这会有益处的。所有的理发匠都众口一词说,头发越梳越亮。文笔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其有声有色。因为你,我昨天重读了《沉思的山坡》。嗨,我可不同意你的意见。涛写得非常有气派,但表现力有点弱,也许是诗句脱离了主题的缘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言辞表达的;如果说思想没有限制,艺术可是有限制的。尤其在纯精神领域,笔不可能走得很远,因为造型能力永远无法表现脑子里没有想清楚的东西。我马上要读英文版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我承认,我对这本书抱有对它不利的偏见。单靠文学价值根本得不到它那样的成功。当导演的某些才能和语言的大众化与面向当今情绪和现时问题的技巧结合起来时,成功可以走得很远。你是否知道如今什么东西的年销售量最高? 《福勃拉斯》和《夫妻之爱》,两部愚蠢的作品。倘若塔西佗复活,他的作品也许还不如梯也尔的作品卖得多。公众尊敬有半身雕像的人,但并不大热爱他们。大家对他们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钦佩,如此而已。有产者(即是说今日的整个人类,包括人民)对待古典的东西有如他们对待宗教:他们知道那些东西存在,如不存在,他们会生气;他们明白那些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有过用处,但如今全不利用它们了,而且觉得它们很碍事,就这样。

我让人去阅览室借了《帕白玛修道院》,我要仔细读一读。我熟悉,我认为这本书写得不好,而且人物性格和意向都令人费解。我完全知道,风雅之士不同意我的意见,但风雅之士的等级集团毕竟是一个怪集团:他们有自己的圣人,但谁也不认识那些人。是那位仁慈的圣伯夫让这事时髦起来的。在一些社会精英面前,人们钦佩得五体投地,在一些只被劝告默默无闻呆着的天才面前亦复如是。至于贝尔,在我阅读了之后,真不明白巴尔扎克怎么会对那样一个作家有如此的热情。说到阅读,星期天,我和布耶不会不读拉伯雷的书和《堂吉诃德》。那是怎样难以抗拒的书呀!你越出神地欣赏,它们变得越高大,犹如看埃及的金字塔,你最后几乎会感到害怕。《堂吉诃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没有技巧,是幻想和现实持续不断的融合,这种融合使书变得非常诙谐,非常有诗意。在他们旁边,其余的人显得多么矮小!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上帝!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

我工作得不错,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毅力,但表达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必须作长时间的准备,并绞尽脑汁,以求达到目的,同时又不越过界限。情感的衔接使我痛苦万分,而这本书中的一切都取决于此;因为我主张既可以同各种思想玩游戏,也可以同各种事实玩游戏,但要做到这点,必须是一种思想引出另一种思想,如同从一个瀑布流到另一个瀑布,还必须让那些思想如此这般把读者引到句子的震颤当中,引到隐喻的激奋情调里。当我们再相见时,我可能已进了一大步,那时,我的心会充满爱,我会自如地把握主题,这本书的命运也就铁板钉钉了。但目前,我认为我正在经过险关隘道。每当我暂停工作时,我都会想到你那美丽善良的脸庞在我作品完成时的表情,就好像在休息时间一样。由此看来,我们的爱情乃是一种书签,我预先把它插进书页之间,梦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达到那里。

我对这本书缘何比对别的书更忧心忡忡?是否因为这偏离了我一贯的写作手法,而且对我来说,反而到处是巧计,是诡计。写这本书将一直是我的一次激烈而又长期的智力锻炼。这之后,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我自己的主题,拥有出自我内心的提纲,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今天我已读完佩尔西乌斯,我准备马上重读并作笔记。你现在一定在读《金驴》,我等着听你的印象。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一刻,我好像惊骇万分,我之所以给你写信,也许是为了避免形影相吊,犹如人们在夜里感到害怕时点上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理解我,但这的确很滑稽。你看过巴尔扎克的一本名叫《路易·朗贝尔》的书吗?我在五分钟之前刚看完;这书像炸雷一般让我惊骇。故事写一个人因苦苦思索无法捉摸的事而变成了狂人。这故事用千百个钓鱼钩把我紧紧缠住了。这个朗贝尔几乎就是我可怜的阿尔弗雷。我在里面找到了几乎是我们当时说过的原话:两个中学同学的几次闲聊正是我们聊过的,或类似我们聊过的。其中一个故事谈到手稿被同学窃去,还有学监的思考(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等等。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谈到过一本空想小说(提纲)吗?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由于思索过度最后产生了幻觉,幻觉终了时,他朋友的幽灵出现了,那是为了对前提(世俗的、明确的)作出结论(理想的、十全十美的)。好,这个构思在那里都显示出来了,而这本小说《路易·朗贝尔》正是它的序言。小说结尾,男主人公想通过某种神秘的狂癖阉割自己。我十九岁时,在巴黎十分烦闷,我当时就曾有过他这种强烈愿望(我将来会指给你看,在巴黎维维安讷街有一家小店铺,有一天晚上,我就抱着这个强烈而急切的愿望在那家店铺门前停下),我那时有整整两年没有见过女人(去年,我对你谈到我进修道院的想法时,就是这个老根源在对我起作用)。人会遇到这样的时刻,这时他“需要让自己痛苦”,他需要恨他的肉体,他需要往自己脸上抹污泥,因为谁都觉得污泥令人厌恶。若没有对形式美的酷爱,我也许会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除了这些,你再想想我多次发作的神经紊乱,而神经紊乱只不过是思想和意象不由自主的倾斜而已。那时,心理因素从我身上跳出来,意识和生活中的感觉一道消失了。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么叫死。我经常清楚感到我的灵魂出窍,犹如人们感觉到血从伤口流出来。这部怪书让我想阿尔弗雷想了一整夜。我在九点钟醒来,然后又睡着了。于是我梦见了拉罗什-居庸城堡,城堡恰巧坐落在克鲁瓦塞背后,真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点。家人叫醒我,送来了你的信。莫非是你那装在邮差盒子里的信走在路上时,从远处把拉罗什—居庸的念头送给了我?你附在念头上来到了我身边。莫非是路易,朗贝尔在夜里呼唤过阿尔弗雷?(八个月前,我梦见狮子,我正在做梦时,一艘船载着一些供展览的动物在我窗下经过。)啊!有时人会怎样感觉自己接近疯狂,尤其是我!你知道,我对疯人是有影响力的,他们多么喜欢我!我向你担保,我现在很害怕,不过,坐到桌边给你写信时,一看见白纸我就平静下来了。此外,一个月以来,即自从登陆以来,我处于一种奇特的亢奋状态,或者不如说震颤状态。一个最小的想法快闪过我的脑子时,我都会有人们走近竖琴时手指头产生奇怪效应的那种感觉。

怎样妙不可言的书呀!它让我感到痛;我太能领会它了!

另外一个对照:我母亲在巴尔扎克的《乡村医生》里指给我看(她昨天才发现)一个和我的相同的场面:对奶妈作的一次探访。(我从没有看过这本书,当时也还没有看过《路易·朗贝尔》。)同样的细节,同样的效果,同样的意图;我倒不是自我吹嘘,倘若我那一页不是比他写得好得多,别人一定认为是我在抄袭。如果迪康知道这一切,他会说我自比巴尔扎克,就像我自比歌德一样<span class="" data-note="迪康在《文学回忆录》里说:“他(福楼拜)经常给我们念的片段……一天,我打断他,对他说:‘当心,你刚才念的恰好能在歌德的《威廉·迈斯特》里找到几乎完全相同的字句。’他抬起头,反驳说:‘这证明‘美’只有一种形式。’”"></span>。从前,我挺厌烦一些人,他们认为我长得像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现在,情况更糟,是我的心灵像了。我能在各处再见到我的心灵,什么都能把它给我反射回来。为什么会这样?

《路易·朗贝尔》跟一样,从进中学开始写起,其中还有一句话“完全相同”:正是在那里讲述了中学的烦闷,超过谈到的烦闷!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哦!终于来了!你的《农妇》,很不错,相信我说的吧。我当时对你严格是有道理的。我确信你做得到。现在,构思无懈可击,文笔雄浑刚劲。……我这里只剩下几个细节方面的批评。而且我恳求你,修改它们。别放过任何东西。修改本身就是件作品。你还记得沃维纳格那句名言吗:“修改是大师们的釉彩”不过在进一步谈论之前,让我紧紧拥抱你。我非常满意。

作品的开头极好,西北风里的几条狗,十分精彩,还有提灯、人,等等。但制作食用油写得太长,说教太多;等我们谈到细节时,我再对你说该在哪里打住。

磨房祈祷写得引人入胜;对冉的描写,很好,但被一段不合时宜的抒情体给糟蹋了,而且这一段还割断了情节,或者不如说中断了叙述。在这段激情的结尾还有几处稍嫌冗长。——流行病和机会使他成了掘墓人,除了几个词组,写得都很好。——结尾,完美,或近于完美。现在,我们来谈论用词。按我的习惯,我会毫不留情的。这对我的成功作用太大,所以我不能改变我的工作方式。我可怜的甜心,知道吗,看见你采纳我的意见而写出这么优秀的东西,我感到多么骄傲……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我的《旅行笔记》给你留下的印象使我陷入奇异的思考,思考男人的心灵,也思考女人的心灵。无论怎么说,这两者是绝对不同的。

在我们方面是坦率,即使谈不上敏感;不过我们仍有错,因为这种坦率就是生硬。假如我没有对你谈起我对女人的印象,那就没有什么使你不快!女人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她们。谁也听不到她们毫无保留的知心话。她们干得最多的事是让人猜想;她们对你叙述什么事情一定会加酱加醋,直到把肉淹没。而我们,只要有两、三次发火,甚至不是存心的,她们的心就会呻吟起来。奇怪!奇怪!我为理解这一切而绞尽脑汁,我;不过我在生活中也对此作了很好的思考。说到底(我在这里是对你的头脑说话,亲爱的好女人),为什么要垄断感情呢?你对我脚下的沙子都嫉妒,哪怕没有一粒沙子进入我的皮肤,而我却承受着你在我心上开的一个大口子。你可能想让你的名字更经常出现在我的笔下。但你应该注意到,我并没有写过一篇思考性文章,我只以最简短的形式写下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感觉,不是梦想,也不是思想。好,放心吧,我曾经常想你,经常,很经常。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向你告别,那是因为我那时已经有了超过耳朵的感情!你的尖刻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你长时间激怒我,我当时宁愿不去见你,尽管我多次想去。我的肉体呼唤我去,但我的神经留住了我。而且从这个做法生出来的亲切感靠回忆维持,不需要倾吐。我答应自己摆脱你,因为我感到我对你的多种感情太强烈,而这些感情之间又互不相容。争吵实在太闹,我开了小差,即是说我把那一切都锁起来,以便再也听不见谈起这事。我只不时地通过我敞开的心扉看看你亲爱的形象,看看你美丽而善良的面容。……

关于库秋克·哈侬,嗨!你放心吧,同时你也应当纠正你对东方的想法。你该确信,她什么也没有经受过,在精神方面,我可以为她担保;但在她的肉体方面,我倒心存很大的疑虑。她当时认为我们是善心的老爷,因为我们在那里留下不少皮阿斯特,就那么回事。布耶的诗写得非常漂亮,但那只是诗,不是别的什么。东方女人是个机器,如此而已;她并不区别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抽烟、洗澡、给眼皮染色、喝咖啡,那就是她的生活圈子。至于肉体享乐,她自己恐怕也非常轻浮,因为这些女人的花蕾早已被摘掉了。从某个角度看,这个女人很有诗意,使她有诗意的原因是她完全回归了自然。

我见过一些舞女,她们的身子摇来摆去,像棕榈树那样狂热而有规律。她们的眼睛那么深邃,颜色像大海那么浓,但眼里表达的只是安静,安静和空虚,有如沙漠。男人也一样。他们的头长得多棒,那里面仿佛转动着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但你敲敲他的头,从里面出来的东西不会比从一只没有啤酒的啤酒罐,或从一座空坟墓出来的东西多。

他们形体的庄重系于何物?那种庄重产生的缘由是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与一切激情完全无缘。他们的美令人想到正在反刍的公牛,正在迅跑的猎兔狗,正在翱翔的雄鹰。他们那满脑子的宿命感以及人无价值的信念赋予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姿态、他们的眼神以伟岸而又顺从的特征。宽松的、适合于所有动作的袍子,永远与辨别个人的职位靠外形,辨别天靠颜色等等概念相适应,然后是阳光!阳光!无边无际的无聊吞噬着一切!将来我写东方诗(我也要写这种诗,因为这是时尚,而且所有的人都写)时,我要竭力突出的正是这些。到目前为止,人们把东方理解为闪烁的、吼叫的、狂热的、对比强烈的某种东西。大家只看到那里的寺院舞女、顶端弯曲的大刀、盲目的信仰、感官的享乐等等。总之,在这方面,大家还停留在拜伦的水平上。而我,我对东方却有不同的体会。与众人相反,我喜欢那里被忽略了的庄严,还有不协调事物之间的和谐。记得我当时曾见过一位浴室老板,他左手戴一只银手镯,右手搽着发疱药。那才是真实的,因而也是诗意的东方:一些身穿镶饰带的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的穷人。你别管那是虱子,它在太阳下可以组成阿拉伯式的金色图案。你说库秋克—哈侬的臭虫在你眼里降低了她的身分;而我,正是这点使我着迷。她们身上让人作呕的气味和她们的皮肤大量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混在一起。我总愿意一切都带点苦味,愿意在我们的凯旋声中永远有一声倒彩,甚至在狂喜中品味忧伤。这使我想起雅法,我一走进雅法就同时闻到柠檬树和尸体的味道;被捅破的墓地上能见到牛腐烂的尸骨,而绿色的灌木却在我们头上摇动着金色的果子。你难道不觉得那多么诗意十足,而且那是一种伟大的综合?一切对想象和思考的渴望都能在那里同时得到满足;那个城市不会把任何东西抛在后面。然而,雅士们、擅长修饰的人们、擅长涤除心灵罪恶的人们、爱好幻想的人们、为女士们编写生理解剖教材、编写大众科学教材、调情教材、讨好艺术教材的人们却在变化,在揩油,在剥夺,他们还自诩为典范,这些无赖!哦!我多么想成为学者!多么想写一本题名《评注古代文化》的书!因为我肯定不会背离传统,我要加进去的只是现代感。然而,古人又一次对此类所谓的雅趣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世上没有不能讲述的东西。在阿里斯多芬的作品里,人可以在舞台上拉屎。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被宰杀的牲畜血可以在哭泣着的英雄埃阿斯周围乱淌。我一想到有人因为拉辛把狗引进台词便说他大胆妄为就好笑!的确,他用贪馋形容狗,把狗提高了!……因此,让我们尽量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就别企图比上帝更聪明了。从前大家都以为只有甘蔗产糖,如今几乎从所有的东西里都能提取糖;诗也一样。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到处都有诗:没有一个物质原子不包含思想。我们应当习惯于把世界看成一个艺术品,必须把这个艺术品的各种行为再现在我们的作品里。

……

我们正在重读龙沙的作品,越读越起劲。总有一天我们要将它编辑出版成书。这是布耶出的主意,非常合我的心意。在龙沙的诗全集里有成百、上千,乃至十万精彩的东西需要推荐给人们,而且我感到有必要在更合适的版本里一读再读。我准备为它写一个序。加上我将要为《梅拉尼》和中国童话故事作的序,可以编成一本单卷的书,再加上我那本《固有概念词典》的序言,我几乎可以就我老挂在心上的我的文艺批评观点说一大通话。这对我有好处,还可以阻止我自己抓住任何借口去参加论战。在龙沙诗集的序言里我要谈《法国诗歌感》的历史,还要介绍在我国人们如何理解诗歌感,诗歌感必要的分寸,它需要的小钞,在法国,人们全无想象力。谁想让诗歌被接受,谁就得精明到把诗歌伪装起来。在为布耶的书写序时,我还要谈这个想法,或者说要继续谈这个想法,我要指出,如果有人愿意摆脱任何想写史诗的意图,他怎样还有可能写出史诗。这一切都以对未来文学的某些思考作结束。

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如果可以这么说,有时真有理由气馁得死去活来!啊,我一定能写完,一定能写完,不过那会很艰苦。这本书会成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但我可以保证写出来,除非我完全错了,有这种可能。

我写某些部分所受的折磨来自内心深处(向来如此)。有时,这是那样难以捉摸,连我自己都很难理解自己。然而正因为如此,才应该把这些印象描绘得更清晰。还有,要把一些俗事说得又恰当又朴实,这简直是受罪!

……

至于我,我越感到写作困难,我越胆大(正是这点使我避免我很可能染上的学究气)。我草拟了可以写到我生命终结的创作计划,如果说我有时会遇上几乎让我狂怒得大叫的苦涩时刻(因为我深深感到我的无能和软弱),我也有很难抑制快乐的时刻。那时,某种由衷的、极富快感的东西从我身上突然喷发出来,有如灵魂出窍。我感到心荡神驰,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一股温热的馨香经过室内的通风窗扑面而来。我从来不会走得很远,我了解我缺少的一切。但是我着手的工作会有另外一个人继续进行。我会让某个更有天赋、禀性更好的人继续走我的路。要想使散文具有诗歌的节律(让它继续是散文,地道的散文),要想写日常生活像写历史或史诗(而不歪曲主题)一样,这也许是荒诞的。我有时问自己的正是这个问题。但这也可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伟大企图。我清楚感到我缺的是什么(啊!我要是十五岁就好了!)。那也无妨,靠我的执拗我总会赢得点什么。再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好的绘画主题,会在纯属我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一个曲调,不高,也不低。总之,我要永远以高尚的方式,而且经常是有滋有味地度过我的一生。

我始终遵循拉布吕埃尔的一句话:“好的作者认为自己写得恰如其分。”这一点正是我要求自己的,写得恰如其分,这已经是野心勃勃了。然而,有一件事是可悲的,那就是看见伟人们怎样轻松地在艺术之外影响强烈。还有什么比拉伯雷、塞万提斯、莫里哀、雨果的许多作品架构得更差劲的东西?然而,那是怎样骤然打来的拳头!单单一个词就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把许多小石头一个重一个垒成自己的金字塔,这些金字塔也顶不了他们的百分之一,而他们的金字塔却是用整块的石头建造的。但想模仿这些人的创作方法,那会使自己迷失方向。他们之所以伟大,反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方法。雨果的方法很多,正是这些降低了他。他缺少变化,他高而不博。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

在艺术上也如此,对艺术的狂热才是艺术感,写诗只是理解外部对象的一种方式,是筛滤物质的特殊器官,这种器官不改变物质,只使物质改观。好吧,如果大家用这个望远镜只观看世界,世界会染上望远镜的颜色,因此,大家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字词就必然同引起这种感情的事实息息相关。你想做好一件事,这件事必须进入你的体内组织。植物学家不必拥有天文学家那样的手、眼、头脑,他观看天体也会把天体同草联系起来。分寸感、特征、情趣、喷涌,总的说,灵感,是从先天性和教育的结合产生的。有多少次我听见有人称赞我父亲,说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理由就能猜出病人的病!因此,使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开出处方的那种感觉,一定能促使我们不期而然地遇到词。只有天生热爱他的事业,并顽强而长期地训练业务能力的人才能达到这个程度。

我们为路易十四时代那些老人感到惊奇,但他们并不是了不起的天才。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你并没有那种惊叹不已的感觉,没有!他们只让你相信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超人的气质,就像你阅读荷马、拉伯雷、尤其是莎士比亚一样。但他们有怎样的良心!他们当时在怎样努力寻找表达他们思想的准确词组!他们在怎样工作!作了什么样的涂改!他们相互间作过多少咨询。他们多么擅长拉丁文!他们阅读多么慢!因此,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在他们的文章里,这个载体之充实和丰满,真到了要炸开的程度。但,那里没有程度之分:好的就等于好的。拉封丹与但丁<span class="" data-note="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的作者。"></span>,布瓦洛与博叙哀,甚至和雨果同样流芳百世。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总算把(下卷的)第一部分结束了。我竟然把我们最后那次相会定在芒特。你瞧见了,推迟了多少时间!我还得把下周用来重读写好的那一切并重抄一遍,而且,从明天起到一星期以后,我要把一切扔给布耶老兄。如果这行得通,我会大大减少忧虑,这是好事,我保证,因为这部分的底子很薄。不过,我想这本书会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即具体的比例失调。我已写了二百六十页,而这么多页还只包含了情节的准备、多少有点被掩盖了的性格、景色和地点的叙述(的确,这种叙述是循序渐进的)。我的结论将是那个女人死亡的故事和随之而来的葬礼以及她丈夫的悲哀,这起码要写六十页。这一来,情节的主要部分最多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到一百六十页。这不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吗?让我放心(不过是稍微)的是,与其说这本书是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不如说是传记。戏剧性情节在里面占的分量很少,如果戏剧性成分真正淹没在书的总笔调里,也许人们不会发现在剧情发展的不同阶段之间;不够协调的毛病。再说,我觉得生活本身就有点儿如此。一个举动只有一分钟,它却被想望了几个月!我们的情欲就像火山:它老在隆隆作响,但喷发却是间歇的。

……

……你呢,好缪斯,亲爱的诸方面的同事(同事一字的来源是连在一起),本周你工作顺利吗?我对你那第二个故事很好奇。我只嘱咐你两点:(1)注意理解隐喻,(2)主题之外不要写细节,要单刀直入。当然,我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搞一些阿拉伯式的装饰,而且比谁都搞得好。必须向古典主义者表明,我们比他们更古典主义,我们还要超过浪漫主义者的意向,从而使他们气得脸色发白。我认为这些都有可行性,因为那是一码事。诗很精彩时,它就不属于哪个流派了。布瓦洛的好诗,就是雨果的好诗。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样的品格,那就是简洁,准确。

假如我那么费劲写的书有好的结果,单凭写作这本书的事实我就可以证实两条真理,这也是我的座右铭,即:首先,诗是纯主观的;在文学上并不存在美丽的艺术主题,因此伊弗托和君士坦丁堡有相同的价值;结论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精彩。艺术家应当提高一切,他像一个水泵,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管子,管子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层。他把埋在地下的、平淡无奇的、人们看不见的东西吸进去,再让它们大束大束地迎着太阳喷涌出来。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七月八日

……

我不知道布耶是否给你写过信。他可能对你说了,他对我念给他听的东西感到满意;坦率说,我也满意。困难克服了,我觉得这一点就很了不起;不过,也仅此而已。这个主题本身(至少到目前为止)就排除了在其他作品里使我陶醉的石破天惊的文采,我认为那种文采是我的一绝。的好处在于,它必将成为我的一次艰苦的智力锻炼。我该进行真正的创作,这是很罕见的。但我会扳回分数。但愿我能按我内心的愿望找到一个主题,那时我会走得很远。你谈到的儿童故事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准备写童话?写童话,那才是我的抱负之一呢。

萨尔佩特利埃尔在色彩上没有更强烈,我对此感到不快。慈善家们扼杀一切。多么卑鄙的恶棍!如今,苦役犯监狱、牢狱和医院,这一切都蠢得像神学院。我第一次看见疯人就是在那里,在总收容所,和可怜的帕兰老爹一道。在一间间小房里,约莫十二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或坐着,或拦腰捆起来,或半身裸体;她们怪叫着,用指甲抓自己的脸。那时我大约六、七岁。小小年纪留下这样的印象很好,它使人变得刚强。在这方面我的记忆多么奇特!主宫医院的梯形解剖室正对着我家的花园。有多少次我和我姐姐攀上栅栏,在葡萄藤间好奇地注视着摆列起来的尸体!太阳照在上面;在我们身上和花间飞来飞去的那几只苍蝇落在那上面,又飞回来,嗡嗡叫着!我在熬夜守护她的两个夜晚怎样地回想着那一切呀,亲爱的、可怜而又美丽的姑娘!我此刻仿佛还看见我父亲从他解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叫我们走开。他对其他的尸体也一样,他。

我并不赞许德·利尔不进入那里,但我对他的做法并不感到吃惊。从未进过妓院的男人大约很害怕医院。这是同一范畴的诗。这个好利尔,他缺乏浪漫主义要素。他或许不大会品味莎士比亚。他看不见某些丑恶里还有精神浓度。因此,他的作品缺乏生气,甚至不够鲜明生动,尽管有一些特色。鲜明生动来自深刻的见解、敏锐的洞察力和客观;因为必须让外部的现实进入我们内心,我们几乎要为它呐喊才能很好地再现它。作者眼前有一个清晰的模特儿时,他往往写得不错,那么,真实的东西在哪里才能让人比在精彩地陈列人类悲苦的地方看得更清楚真切呢?精彩的陈列里有某种东西非常露骨,可能在人的思想上引起残忍的胃口。人们会冲上去狼吞虎咽并把陈列的东西消化掉。我经常带着什么样的幻想停留在妓女的床上,注视着她床上磨损的地方!

我过去热中于前去医院的太平间,我在那里架构了多少残酷的悲剧呀,等等!而且我相信在那个地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知能力;在不健康的事物方面,我很在行。你了解,我在疯人群里,在处理我遇到的特别奇特的意外事件时有怎样的威望。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保持了这种潜能。

噢!你不会变成疯子!他说得有道理!你的头脑能保持镇静,你,但我认为他,那可怜的小伙子,他比我们更易于受外界影响。疯狂和淫荡是我悉心探索的两件事,我靠我的意志力那么得心应手地周旋于这个领域,所以我永远不会(我希望如此)变成疯子,也不会变成萨德的某个人物。……

<h3>致维克托·雨果</h3>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先生,我怎样感谢您馈赠的如此漂亮的礼物呢?除了塔莱朗临死前对来访的路易·菲力浦说的那句话:“这是我家接受的最大荣誉!”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出于各种原因,对比到此为止。

好吧,先生,我不会向您隐瞒,您有力地使我内心引以自豪的弱点感到舒服。

正如那位善良的拉辛所写。那诚实的诗人!要在今天,他该找到多少“魔鬼”供他描绘,和他的“龙牛”大不一样,而且坏一百倍!

流放至少免去了您目睹之苦。啊!倘若您知道我们陷进了怎样的污秽里!个人的卑劣来源于政治的卑劣,人们不踩在污秽之物上就不能走出一步。周围充满重浊的令人作呕的烟雾。要空气!空气!因此我打开窗户,朝您转过身来。我谛听着您的缪斯扇动翅膀发出的震响,我吸着从您的深邃笔调里散发出来的森林的芳香。

此外,先生,在我生命里,您曾使我陷入令我喜悦的困扰,您曾是我长时间热爱的人;而且这种爱经久不衰。在守灵时昏暗的灯光下、在海边、在河滩上、在夏日的艳阳下,我都读过您的书。我曾将您的书带到巴勒斯坦,而且十年前,当我在拉丁区烦闷到极点时,又是您安慰了我。您的诗像我乳母的乳汁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您的某一首诗带着爱情奇遇的全部分量,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到此搁笔。如果有什么是真诚的,那就是我表达的这些。从今以后我个人再也不会打扰您,您却可以利用通信人而无须惧怕通信交往。

不过,既然您越过大洋向我伸出了您的手,我就抓住它,紧紧握住它。我带着自豪紧紧握住这只写过和《小拿破仑》的手,这只琢磨过许多巨人并为叛徒们雕镂过苦酒杯的手,这只在知识的高峰攀摘过最辉煌的乐趣的手,如今这只手像圣经里赫拉克勒斯的手一般正在艺术和自由双双被摧毁的废墟上独自伸向天空!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如果我们的身体相隔在天涯,我们的心却相毗邻。我的心经常和你的心在一起,相信我吧。只有多年的感情才会出现这样的相互穿透性。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之后,一人便进入另一人体内了。你注意到了吗,连外貌都可能互相受到影响?一对老夫妻到头来会体貌相似。同一职业的人们不是有同样的神态吗?常有人把我和布耶看成兄弟。我可以肯定,十年前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人的思想就像一种内在的黏土,它从内部排斥外来的形式,而愿意按自己的意愿塑造它。你在写作时,如果你有时在文思勃发的当儿站起身来,到镜子面前一看,你难道不曾突然为你的美丽感到惊讶?你的头上仿佛有一个光环,你变大了的眼睛射出激情的光芒。那就是灵魂出窍。电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东西。直到目前,它仍然是一种相当神奇的力量。在严寒的季节,人的头发在夜里发出的闪光,也许比纯粹的象征更与传说中的神像头上的光环、光轮和耶稣的变容关系密切。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是说智力活动习惯的影响力。我们就把这一点用到我们的业务上吧!假如艺术家只阅读美的东西,只看见美,只爱美,那他算什么艺术家?倘若守护我们笔端纯洁的某个天使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和一切低劣知识隔离开来,但愿我们从来没有同蠢人打过交道,从来没有阅读过报纸!古希腊人兼收并蓄。他们,好比造型,处在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再造的状态。但意欲穿他们的靴子,那是荒唐之举。北方需要的不是古希腊人穿的短披风,而是毛皮大衣。古代的形式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够用了,我们的嗓音也并非造就来唱那些简单的曲调。如果我们做得到,让我们当他们一样的艺术家,但又不同于他们。从荷马到现在,人类的意识领域已经拓宽了。桑丘·潘沙的肚子会抻断维纳斯的裤带。我们不能热中于复制古老的精品,而应当努力创造新的精品。我认为德·利尔并不赞同这种观点。他没有体察现代生活的本能,他缺少心;我的意思不是指个人的敏感性,甚至不是指人道主义的敏感性,不,我指的是近乎医学意义的心。他的墨水很淡。那是一位没有吸够空气的诗神。纯种马和纯种文笔都有血有肉有力量,仿佛可以看见充沛的血液在马的皮下,在字词之下跳动,从耳朵直到马蹄。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绷紧,一切都在其中了!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喜欢抒情诗式的表达方式。我认为抒情诗是最自然的诗歌形式。诗意赤裸裸地、自由自在地体现在里面。一个作品的全部力量都存在于这个奥秘之中,正是这个首要的品格,这个motus animi tinuus(按西塞罗雄辩术的定义是,灵魂持续不断的震颤、冲动)使诗文简洁、鲜明、有性格、有激情、有节奏、有多样性。搞文艺批评并不需要多大的鬼聪明!你可以看这本书使你的拳头有多大的力量,再看你恢复过来需要的时间长短,并依此来评判一本书的好处。由此可见,大师们多么爱走极端!他们总走到思想的最后界限。在《普索涅克》里,谈的是让一个男人灌肠。剧情显示的却不是灌肠,不是!而是灌肠器将拥入全场!米开朗琪罗那些粗糙绘成的人像身上的筋骨比肌肉还多。鲁本斯的酒神节画里,有人在地上撒尿。再看看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等等、等等,还有那位最恋家的雨果老爹。是多么优秀的小说!最近我又看了三章,其中就写了乞丐群的口袋。正是这部分写得最有力度!我认为,无论如何,天才的最大特点是力量。因此,在艺术上我最憎恨、最恼火的是灵巧、机智。机智同没情趣完全不同,没情趣是走上歧途的优良品质。因为要想具有所谓的没情趣,脑子里必须有诗。然而机智却相反,它和真正的诗是水火不相容的。谁能比伏尔泰更机智,谁又比他更不像诗人?然而,在法兰西这个迷人的国家,读者大众只接受乔装打扮的诗。你要让他读鲜活的,他会表示不乐意。因此必须把他们当作阿巴斯帕夏的马来对待,为了使马匹肥壮,让它们吃裹了面粉的小肉团。这,就是艺术!得善于包装!不过也别怕,你们去用这种面团喂狮子,喂凶猛的动物,它们准会在二十步开外就扑上来,因为他们熟悉面团的味道。

……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这可能是我从特鲁维尔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一星期以后我们就在勒阿弗尔了,礼拜六回到克鲁瓦塞。下星期我要寄给你一封短信。下周六晚上,在克鲁瓦塞,如果布耶不去我家,我就给你写信。尽量让我星期六一回到家就见到你的信,或者不如说星期天早上。那会让我返家愉快。一旦回家,我该有多大一堆工作要干呀!这次休假不会对我没有益处;我感到清爽多了。我有两年没有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需要新鲜空气。此外,在出神观赏波涛、绿草、叶丛时,我又得到了一些锻炼。我们是作家,而且一直顺从艺术,我们和大自然只有富于想象力的交流。有时必须正面观看月亮和太阳。树木的汁液顺着你盯着它们的惊愕的视线进人你的心田。正如在牧场吃了百里香的羊肉质更鲜美,大自然风味中的某种东西如果在大自然里运转正常就可能渗透我们的思想。才一个星期(最多一星期),我已开始感到宁静,已开始毫不做作地品尝我看到的景象。起初,我十分惊愕,随后我感到悲伤,感到厌倦。差点就想打道回府了。我走了很多路,我筋疲力尽但其乐融融。我本是个淋不得雨的人,但前不久我淋得像落汤鸡却几乎没有发觉。等我要离开这里时,我一定会黯然神伤。事情永远如此!是的,我开始摆脱我自己,摆脱能引起我回忆的一切。晚间,我经过沙丘时,灯心草拍打着我的皮鞋,使我比遐想时更感快乐(我离很远了,远到仿佛我这一生只写过其中的一行字)。

我在这里把自己大大概括了一番,对这四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作出的结论是:别了,即是说与个人的、私人的、和我有关的东西永别了。我已不再考虑过去准备写回忆录的计划。没有任何与我个人有关的东西可以引诱我。我已不再感觉对青年时代的留恋(这种留恋是那样美丽,仅从回忆的角度就可以再现出来,甚至可以透过有强烈想象力的文笔事先瞥见其端倪)有多么令我神往。但愿那一切完全消失而且不再复活!何苦呢?人并不比跳蚤重要。我们的欢乐和我们的痛苦都应当被我们的作品吸收。太阳一出,朝露变成云雾升腾,谁也认不出朝露了!蒸发吧,尘世的雨,昔日的泪,你们应当浸透阳光,形成缭绕的烟雾往天上升腾。

现在,我正为变化的需要而寝食难安。我想把我见到的东西全部写下来,不按原来的,而按变形的样子写。我认为准确叙述最壮丽的现实是不可能的。我还必须将现实加以渲染。

我感觉最深切的事物在我面前出现时已变换了地点,而且已不是我而是别的人们在感受它们。因此,我变了房舍、习惯、天空等等。啊!我多么急于摆脱、《阿奴庇》和我的三个序(即是说只有三次,而且是三次合一次,我要写文艺批评)!我在怎样急迫地完成这一切以便奋不顾身地投入一个宏伟的、更适合我的主题呀!我有写史诗的急切愿望。我想写顺时间笔直而下的重大历史事件,而且是从上到下加以描绘。我的东方故事不时在我记忆里重新出现;我常常隐约闻到它们的气味,这气味使我心花怒放。

什么也不写,却梦想写杰作(正如我目前的做法),这是件令人乐在其中的事。然而,以后要为这种享乐的野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呀!那是怎样“隐蔽的凹处”!我本应当更聪明些(但没有什么能纠正我)。本应是我的一次很好的锻炼,今后却很可能逆反成灾难性的,因为我将会极端厌恶(这显示出我的意志薄弱和愚蠢)写庸俗环境的主题。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写起来才这么困难。为了想象我的人物并让他们说话,我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因为我对他们深恶痛绝。但我在写出自我肺腑的东西时,我写得很快。不过危险又来了。人在写关于自己的东西时,一气呵成的句子可以是精彩的句子(抒情性顺着天然的倾向很容易产生效果),然而却缺乏总体的协调。重复比比皆是,还有大量的重述、陈词滥调、平庸的词组。相反,人们在写想象的事物时,一切都必须来自构思,哪怕一个小逗点都取决于总的提纲,作者的注意力便自动转向。既不能失去广阔的视野,同时又要关照自己的脚下。写细节最是酷刑,尤其在大家像我一样喜欢写细节的时候。珍珠组成项链,但串成项链的是线。然而,用线穿珍珠而又不丢一颗珠子,另一只手还要一直拿稳线,那可得使出全部的解数。人们为伏尔泰的书信而倾倒,但他从来就只熟悉这方面,即只善于陈述他个人的意见,这位伟人!他的一切也就在其中了。因此他在戏剧、在纯粹的诗歌方面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小说,他倒写了一本,那是对他全部著作的概括,《老实人》中最优秀的是“探访波谷居朗泰老爷”那一章,就是在这一章里,伏尔泰仍然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四页是最杰出的散文之一。它们凝聚了他的六十卷著作和他半个世纪的努力。然而,我看他未必能就他所蔑视的拉斐尔的画中的某一幅作一番描写。

依我之见,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难之处)既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样行事,即引起思索。因此一切杰作都具有这个品质。它们看上去很客观,但却颇费琢磨。在写作手法上,它们像峭壁一般巍然屹立,像海洋一般波涛汹涌;它们像树木一样叶满枝头、苍翠欲滴、喃喃细语,像沙漠一样苍凉,像天空一样湛蓝。我感觉荷马、拉伯雷、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歌德似乎显得冷酷无情。那是无底的、无边的、多重的。从小孔可以窥见悬崖,崖底漆黑,令人晕眩。与此同时,却有某种异常清淡柔和的东西超然笼罩着总体!那是辉煌的光彩,是太阳的微笑,那是宁静!是宁静!却非常刺激,那里有颈下垂皮,好似勒孔特的<span class="" data-note="指勒孔特·德·利尔写的诗:。"></span>。

比如,费加罗与桑丘相比是怎样蹩脚的创作!读者可以怎样对桑丘进行遐想呀:他骑在毛驴上,吃着生葱,一边纠缠警察,一边同他的主人闲聊。大家还可以看见西班牙的公路,别的作品可没有描写过那些公路。但费加罗,他在哪里?在法兰西歌剧院里。所谓社会文学。

而我却认为应当憎恨社会文学。我就恨它,我,此时此刻。我喜欢有汗味的作品,在这样的作品里可以透过内衣看见肌肉,这种作品赤脚走路,赤脚走路比穿靴子走路困难,靴子是为脚痛风病人所用的模子:病人穿这种靴子可以掩藏他们畸形的脚趾和各种各样的变形。在上尉或维尔曼的脚和那不勒斯渔夫的脚之间存在着两种文学的根本差异。一种文学的脉管里已没有了血液,在这种文学里葱头似乎已代替了骨头。这种文学乃是年龄、疲惫和退化造成的结果。它躲藏在某种打过蜡的、习惯性的、打了补丁的、沾了水的形式之下。而这种形式又被绳子捆得紧紧的,浆得硬硬的。那真是单调、不舒服、讨人嫌。用这样的文学形式既不能攀登高处,也不能降到深层,也不能穿越困难(事实上人们不是把它拒之于科学的门外了吗?因为进去需要穿木鞋)。这种文学只适合在人行道上走,在行人多的道路上走,在客厅的地板上走;在客厅里它可以发出柔和而又卖弄风情的劈啪声,以刺激神经过敏的人们。痛风患者给这样的文学涂上清漆也白搭,它永远只是鞣过的牛犊皮。

然而另一种文学!另一种,领圣体的文学,海水使它变成了茶褐色,它的手指甲白得像象牙。在悬崖上走路使它倔强;在沙地里走路使它美丽。其实,软软地伸进沙地里的习惯使脚的轮廓渐渐按它的类型形成了。这脚按自己的形式生活,在最有利的环境中成长。因此,它就这样紧靠着土地,就这样分开趾头,就这样跑,多棒!

我不是法兰西学院的教授,这该多么遗憾!否则我会在那里就靴子比作文学这个重大问题上一课。我会说:“是的,靴子乃是一个世界,”云云。就古希腊演员穿的厚底靴和便鞋等等可以作多么有趣的对照呀!

便鞋,那是多么漂亮的词!它给人何等深刻的印象!是不是?有一种便鞋脚尖翘得高高的,像月牙儿,上面缀满光芒四射的闪光片和臃肿的豪华饰物,看上去很像印度的诗。这种鞋来自恒河。人们穿上它在塔里,在被香炉烟熏得漆黑的芦荟地板上走路;在后宫和闺房里,这种有麝香味的便鞋在绣着不规则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的地毯上闲逛。这让人想到没完没了的颂歌,想到餍足的爱……埃及、北非等地的农夫穿的马库勃鞋圆得像骆驼的脚,黄得像金子,缝线很粗,将脚踝裹得紧紧的,那是家长和牧人穿的鞋,很能抵挡灰尘。整个中国不都穿着中国式的衬粉红锦缎的鞋,鞋面绣有猫的图案?

希腊人以他们的造型天才在亭阁里的阿波罗塑像脚上交错的带子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们的雅趣。那是装饰和裸体怎样美妙的结合呀!实质和形式多么和谐!脚与鞋,或曰鞋与脚何等珠联璧合!

中世纪的硬派诗(往往是单韵诗)与当年武士们穿的整块材料制作的铁鞋(鞋上有六寸长的马刺,马刺上配有令人生畏的星形小轮,那简直是令人尴尬和不快的复合体)之间岂非有明显的关系?

卡冈都亚<span class="" data-note="卡冈都亚,指拉伯雷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span>的鞋用四百零六古尺紫红色天鹅绒制作,鞋边巧妙地撕成对称的一溜均匀的圆柱体。我从中看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艺术。路易十三式的靴子口大,缀满饰带和绒球,酷似花盆,它让我想起朗布绮夫人的公馆,和她的客人斯居戴利、马利尼。但旁边还有一把罗马式剑柄的西班牙式长剑——高乃依。

在路易十四时期,文学的长袜拉得很挺!褐色的长袜。看得见腿肚。皮鞋的鞋头是方的(拉布吕埃尔,布瓦洛),也还有几双结实的马靴,外形庄丽而且耐用(博叙哀,莫里哀)。后来,大家穿尖头鞋,那是摄政时期的文学(《吉尔,布拉斯》)。后来,人们节约皮革,于是形式(又一个文字游戏!)推展到如此反自然主义的夸张程度,几乎和中国并驾齐驱(至少想象力得除外)了。那时的文学矫揉造作、轻浮、不自然。鞋跟高得失去了平衡,没有了根基。另方面,人们又将腿肚填上垫料,真乃是具有哲理的松软填充(雷那尔,马蒙代尔,等等)。学院式的赶走了诗意的;带扣占了上风(德·拉阿普主教大人)。如今我等已沉湎于蹩脚鞋匠的无政府主义。我们穿过护腿铠甲、鹿皮鞋、尖长的翘头鞋。我在布列塔尼人彼特·施瓦利叶和爱弥尔·苏威斯特先生累赘的句子里听到了克尔特人的木底皮面套鞋发出的讨厌的声音。贝朗瑞写女工的高帮皮鞋连鞋带都磨破了;欧仁·苏把持刀杀人者没有后跟的难看的脏鞋表现得太过分。一个有残羹剩菜味;另一个有阴沟味。一位的句子上有油脂污点;另一位的文笔自始至终都有大粪的痕迹。有人曾去外国寻找新东西,但这新东西也已陈旧(我们照老一套工作)。嫁接俄罗斯文学、拉普兰文学、瓦拉几亚文学和挪威文学都失败了(昂培尔、马尔弥叶以及《两世界杂志》的其他珍品)。圣伯夫拾起最没有价值的破衣烂衫,将它们缝补起来;他蔑视大家所熟悉的,加一些线和糨糊,继续干他的小买卖(红色后跟死灰复燃,蓬巴杜尔式和阿尔塞讷·乌塞式等等)。因此,必须把这些垃圾抛进水里,重新穿上牢固的靴子或赤脚,尤其要把我这皮匠的离题话就此打住。这些离题话从什么鬼地方来的?无疑来自我今晚喝的一杯让人毛骨悚然的朗姆酒。晚安。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53-1860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

我前一封信使你那么快活,我为此感到高兴!你终于明白甚至赞同了起初让你不快的东西。嘿,大自然真是错把你造就成妇女了。你是男性这边的。你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时,都必须永远记住这点,而且看看你身上的女性因素是否占了上风。诗有诗的样子。诗迫使人们永远把我们看成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考虑我们是大众的一员,这样我们才能被理解。——倘若有人说法国人的坏话,说基督教徒或普罗旺斯人的坏话,你是否会愤怒?还是别管你的性别吧,就像你不管你的祖国、你的宗教、你的故乡一样。我们应尽量成为精神,只有这种超脱能使我们得到人和事的更丰富更广泛的认同。法兰西是在各省消亡之后建国的。而人道主义感情也会在各国消亡的废墟上开始产生。将来还会有某种更宽广更高超的东西代替这种感情。——到那时,人会喜欢虚无本身,因为他感到自己是虚无的参与者:“我对坟墓里的虫子说,你们是我的兄弟”等等。

在中世纪人们为公驴和母牛祝福,真棒。卑贱将变成智慧。在这方面,科学已走在前头。为什么诗不走得更快些?——应当永远让诗超过我们自己。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九月二日

……

前天,我躺在床上几乎看完了整整一卷拉马丁的《复辟王朝史》(滑铁卢战役)。这个拉马丁是怎样平庸的一个人!他没有理解走下坡路的拿破仑的卓越之处,也不理解巨人对打败他的侏儒的狂怒。——里面没有激动人心的东西,没有崇高的、生动的东西。与这本书相比,连大仲马的作品都算得上雄浑、高超了。在描写滑铁卢方面,夏多布里昂尽管更欠公正,或者不如说更带侮辱性,却比他高明多了。——多么可悲的语言!

为什么拉伯雷的这句话老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非洲总带来某些新东西”<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的主人公庞大固埃说的一句话。"></span>?我觉得非洲到处是鸵鸟、长颈鹿、河马,黑人和金粉。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九月十六日

我不可能再找到蒙田关于比科德拉米兰多拉的引语(这证明我对我的蒙田还不够熟悉)。为此我得重读而不是翻阅(因为我已经翻阅过了)《蒙田全集》。

萨芙从爱琴海中的岛屿或曰群岛的勒卡德岬角顶上跳进水里。勒卡德是莱斯波斯岛和小亚细亚陆地之间的一个小岛(在士麦那海湾的岸边)。如今,勒卡特位于一个叫阿德拉米特的海湾里(我不知道此处的古名)。至于萨芙,有两个,一个是女诗人,另一个是妓女。头一位出生于莱斯波斯岛的米蒂利尼,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她把同性恋推进到完美的高度,被判与阿尔瑟一道从米蒂利尼流放出去。第二位出生在同一个岛屿,但出生地是埃莱索斯。这一位似乎热爱法昂。这个意见(而且是当代的,因为一般都把她们俩混为一谈)是根据史学家宁菲斯的一句话:“埃莱索斯的萨芙热恋法昂。”人们还注意到,曾写过米蒂利尼的萨芙生平的希罗多德从没有谈到过这份恋情,也没有谈过自杀的事。

我总算又干起来了!进展顺利!身体各器官又复原了!别责备我绷得太紧,亲爱的好缪斯,经验告诉我,硬顶住有好处。任何东西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做什么事都有牺牲。珍珠是牡蛎的疾病;文笔也许出自更巨大的痛苦。艺术家的生活,或者不如说一个待完成的艺术品,岂非酷似待攀登的大山?那是艰苦的旅行,要求顽强的意志!首先,你在下面看见高高的山峰。在云端,它闪着纯洁的光,它高得令人胆寒,而正因为如此,它才激励你攀登。你起程了。然而,每走到一个平顶,山峰都在升高,天边也在往后退,你遇到一个个悬崖峭壁,你头晕眼花,你感到气馁。天寒地冻,一路上,高原无休止的暴风雨将你的衣服撕去最后一块布片。你永远迷路了,显然达不到目的了。此时此刻,你会考虑你经历了多少疲惫,你看看你皮肤上的裂口会感到恐怖。但你只有一个难以抑制的欲求,那就是继续往上攀登,攀登到顶,死了拉倒。不过,有时从天空刮来一阵风,在你头晕目眩之际为你展现出数不清的远景,无垠的、美妙的远景!在你下面两万尺的地方,你看见了人,一股从奥林匹斯山吹来的微风充盈着你宽广的胸膛,于是,你会把自己看作巨人,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底座。接着,又起雾了,你继续摸索着,摸索着前进,在攀登悬崖时擦伤了指甲,在寂寞中你哭了。那又何妨!让我们死在雪地里,让我们在欲望的白色痛苦里,在思想急流的汩汩声里死去,脸朝向太阳!

今晚,我工作时很激动,我又开始流汗了,我又像往日那样大声唱歌了。

的确,《老实人》非常成功!太精彩了!多么准确!是否有办法既保持那样的明确性又能更雄浑?也许不能。此书绝妙的效果无疑来自书中表达的思想的天然状态。……

你有好多东西需要重读,干吗还白花时间去重读《格拉齐埃拉》?哎呀,那真是毫无理由的消遣!从这样的作品里什么也得不到。必须坚持饮源头的水,拉马丁却是个水龙头。《曼依·莱斯戈》最强有力的地方是它感伤的灵气,是它描写情欲的逼真,这种逼真使两个主人公那么真实,给人以那样的好感,显得那么可敬,尽管他们俩都是骗子。这本书,是心灵的大声呐喊;书的结构也非常巧妙。多么文质彬彬的笔调呀!而我,我喜欢更刺激的、更生动的东西,我发现所有第一流的作品都彻头彻尾属于此类。它们的真实性是极明显的,情节得到非常充分的开展,具有更丰富的与主题有内在联系的细节。《曼侬·莱斯戈》也许在二流作品中首屈一指。与你今晨的意见恰恰相反,我认为写任何题材的东西都可以引起大家的兴趣。至于用这些题材是否能创造美,我想,起码在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对此把握不大。维吉妮之死写得非常精彩,但还有多少人的死也很激动人心(因为维吉妮的死亡是异乎寻常的)呀!让人赞叹的,是她从巴黎写给保尔的信。每次读这封信,我都感到心碎。我可以预先肯定,读者哭我的包法利大妈之死准没有哭维吉妮之死伤心。然而,与后者的情人相比,大家更会为前者的丈夫而哭泣,我毫不怀疑,那是由尸体引起的。它必定会老跟着你。艺术的首要品质,它的目的,是幻觉。感动(要使人感动往往需要牺牲一些诗意的细节)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而且层次较低。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节剧时曾哭过鼻子,而歌德却从没有让我的眼睛湿润过,除非为了赞叹。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九月三十日

……

怪事,人在生物进化系统往上升,他的神经官能,即受痛苦的能力,也随着提高。那么受痛苦和思考是否一回事?无论如何,天才也许只是对痛苦的提纯,即通过我们的心灵对客观事物极全面极敏锐的洞察。无疑,莫里哀的悲哀来自人类的全部荒唐行为,而且他感到自己也未能幸免于荒唐。他为迪亚法吕斯们和答尔丢夫们而痛苦,因为他们通过他的眼睛进入了他的大脑。我设想,那维罗纳人是否连续不断地浸透了各种颜色,如同一块布料不停地被投入染坊沸腾的染缸里?一切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时色调都夸大了,所以会引起他下意识的注目。米开朗基罗说,大理石见他走近它们会发抖。可以肯定的是,是他自己走近大理石时会战栗起来。对这个人来说,所有的大山都有灵魂。群山天然互相对应,好比两个相似的因素互相感应。但这种现象应当在山与山之间造成(不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造成)一条条的难以想象出类型的火山带,使可怜的人类作坊劈劈啪啪爆炸开来。

我现在几乎写到选民会<span class="" data-note="指第二部第八章。"></span>一半的地方了(这个月我写了十五页,但还没有写完)。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对话多困难呀,尤其在你想把对话写得有个性时!通过对话来描写,而且要求对话始终同样生动、准确、高雅而又平常,这太残酷了!我不知道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同一本书里做到这些。必须用写戏剧的笔法写对话;用写史诗的笔法叙事。

今晚,我又根据一个新提纲写我那该死的一页——折纸彩色灯笼了<span class="" data-note="在印刷成书时,此页并不存在。"></span>,为这一页我已经写了四遍。真够让人撞墙撞个头破血流!是描写(用一页的篇幅)一群人对一位仁兄的狂热崇拜越来越升温,这位仁兄在市政厅门前接连摆放了许多只折纸彩色灯笼。必须让大家看到群众又惊又喜,大叫大嚷;而这一切都不得“漫画化”,也不应有作者的思考。你说,你有时为我的书信感到惊异。你认为那些信写得很好。好漂亮的玩笑!我写信,是写我之所思。然而,想别人之所思,让别人说话,两者有多大的区别!比如,此时此刻,我刚让人看到在一次闲聊中出现的一个家伙,此人应当是个老好人,同时又很平常,有点流氓气,也有点自命不凡!而透过这一切,必须让人看见他在步步进逼。此外,在写作中体验到的所有困难都来自缺乏条理。我现在就认定这一点。假如你拼命寻求某个句子结构或某个表达方式而不得,那是因为你没有构思。形象,或者脑子里非常明确的观念,必定会把字词带到你的纸上。后者产生于前者。构思周全的东西,等等。

我此刻正在重温他这一段,这个布瓦洛老爹,或者不如说,我已重读了他所有的东西(我目前正在看他的散文作品)。那是一位大师,他是一位诗人,但更是一位伟大作家。然而,有些人把他搞得多么蠢!他有过一些多么蹩脚的诠释人,多么平庸的吹嘘者呀!那些大学教授,喝淡墨水的学究族,他们靠他而生活,却把他弄瘦了、撕碎了,恰如一帮寄生在树上的鳃角金龟子。树已经不那么茂密了!那倒无妨,它仍然根子牢,活得顽强、挺拔、健美。

文学批评于我似乎是一种全新的、需要做的事(我已经趋同于它,这让我感到害怕)。到目前为止,参与文学批评的人们都不是专业的。他们也许能熟悉句子的解剖学,但他们肯定对文笔生理学一窍不通。啊!文学!那是怎样一种长久不衰的渴求!就像我心中用了发疱药。这药不停地弄得我发痒,我也其乐无穷地挠痒痒。

那么《女仆》呢?为什么我会怕它太长?这很荒唐,原因无疑在于写作的时间使我对它的长度产生了错觉。再说,与其太短,不如太长。然而,诗人的通病在冗长,正如散文作者的毛病在老一套,这些毛病会造成诗人让人厌倦,散文作者让人厌恶:如拉马丁,欧仁·苏。雨果老爹有多少个剧作长了一半呀!而诗剧中的涛本身已经非常适合掩盖思想的贫乏了。你分析分析大段的诗和大段的散文,你会发现是诗还是散文更使人发腻。散文是一种非物质的艺术(它对感官影响不大,它缺少引起快感的一切因素),它需要塞满东西而别人还发现不了。然而,诗中塞进最少的东西也会显露出来。因此,一句散文里的最没有被察觉的比喻都可以产生一首十四行诗。散文具有许多中景和远景。诗是否应该具有这些?

此刻,我在带着狂喜阅读尤维纳利斯的作品。什么样的文笔呀!什么样的文笔!拉丁语是怎样一种语言!我也开始稍稍理解索福克勒斯了,我为此非常得意。说到尤维纳利斯,读得相当顺利,只是这里那里常产生曲解,但我很快就发现了……

<h3>致路易丝·科莱</h3>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

有必要对你谈艺术吗?你会不会在心里责备我那么快就跳过了情感的话题?但一切事物都互为因果,折磨你生活的东西也折磨你的文笔。因为你总把你的构思和你的感情混在一起,而这种混淆既削弱了你的构思,也妨碍你享受你的感情。啊!假如我能够把你造就成我梦想的人,你会是怎样的女人,怎样的人!首先,那是怎样幸福的人呀!

对我来说,阅读《女仆》乃是一堂伦理和美学课。毫无疑问,在你眼里我马上要显得学究气了,我可以说得简短些,但我请你,我求你认真审视你自己和你的作品,看看外部因素如何使你心绪不宁!——扼要言之:(1)这是你的一出戏,而我却身在其中。正因为我身在其中,正因为那是事实,所以戏中缺乏情节,而且这出戏也被拒绝了<span class="" data-note="路易丝写的这个剧本叫。其中写了维克托·库赞和福楼拜。一剧院经理在拒绝上演这出戏时写信给路易丝说:“我读了你的剧本。那是一出引人入胜的格言剧,诗韵也雅致,但那不是一出戏。”"></span>。有两个不足之处,一个是艺术上的,另一个是商业上的。里面无疑有好诗,而且几乎所有的诗都很不错,但必须采用纯粹的抒情诗体裁,任何内在的东西都不可能出自正剧。(2)你回顾回顾戴尔班和诺兰的剧本,同样的不足之处,同样的错误:你雪了恨。你照原始状态描绘人物,总的说来,这并不合适。(3)你是否认为,你的政治剧如果写得不够富于激情,观点不够共和味,就不会成功?(4)《女仆》。缪塞对你掩盖了所有的市侩,他的女仆则掩盖了所有的女仆。你讨一个人喜欢却看不见所有的人,这一切,由于大事施舍而几乎变得不公正了。细节:“不知羞耻的老妇”写作手法雷同。——不应该听你的女仆怎么说,而应虚构次要情节。

你再看看你那卷夏庞蒂埃版本里你个人所有的剧本:《题献给母亲》、《给女儿》等等。全都是最平庸的。如果说你最近那本戏剧集里最成功的是朋艮丧》,那是因为描写对象离你很远。你是一位受女人束缚的诗人,正如雨果是一位受演说家束缚的诗人。你别以为(对此我有经验)在艺术里出了生活中受的气,你就可以摆脱气闷,不。心中的狂怒是不会散发在纸上的。洒在纸上的只是墨水,悲哀一从嘴里叫出来,它就从耳朵返回我们心灵里,而且更响亮、更深广。——从中什么也得不到。瞧你在写作和出版《农妇》前后心情多么愉快。比较一下吧。——人只有在纯而又纯时才感觉良好。我们应当坚持这一点。让我们朝它攀登吧!

……

<h3>致爱丽莎·施莱辛格</h3>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四日

亲爱的夫人,您的来函使我感动至深。您问及该书作者与该书之事业已直接转到,请放心:此事说来话长。发表我的小说的《巴黎杂志》(从10月1日至12月15日)以它敌视政府报刊的身分已两次被警告。而有人却认为,以伤风败俗及无宗教信仰的有意犯罪行为为由一次性加以取缔更为精明;因此,他们已经胡乱抽掉了我书中一些淫秽及亵渎宗教的章节。我不得不去预审法庭出庭听审,诉讼程序业已开始。然而,我已让朋友们为此事大力奔走,而他们为我在首都的烂泥潭里却有些步履维艰。总之,有人肯定说,一切都已决定,尽管我尚未得到任何官方的答复。我并不怀疑会获得胜诉,因为那些举措实在太愚蠢。因此我即将有权出版我的单行本小说。我想,您大约在六星期以后可以收到此书,届时我一定为您标明受到谴责之处:其中一处描写了敷圣油圣事,那无非是《巴黎礼仪书》中一页的法文翻版;看来,那些一心维持宗教礼仪的勇士们并不精通基督教教理。

无论如何我都可能被判刑,总会判刑的,——判一年监禁,还不算一千法郎的罚金。此外,您的朋友每出一个新版都会受到警察局先生们毫不留情的严格审查和挑剔,而且如有重犯罪,我将再次被领到“监狱里湿漉漉的草垫上”生活五年:总之,我将毫无可能付印一行字。我这才明白:(1)搅进政治事件里是极不愉快的;(2)社会的虚伪极其严重。但此次,这种虚伪本身已感到羞愧,因此它决定罢休,回到洞里去了。

至于书本身,那是合乎道德的,极端合乎道德的,倘若此书的笔触不那么大胆直率,它有可能获得蒙蒂翁文学奖(我并不希罕这份荣誉),它已经获得了一本小说在杂志上发表所能得到的成功。

我得到了同行们非常亲切的恭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有人还对我肯定说,德·拉马丁先生对我赞扬备至——这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我这本书里的一切都有可能触怒他!——《快报》和《箴言报》给我提出的建议非常诚恳。——有人请求我写一个喜歌剧(喜!喜!),而且还有各种大小报纸议论我的。亲爱的夫人,我毫不谦虚,以上就是对我荣誉的总结。文学批评问题,您尽管放心,他们会掌握分寸的,因为他们很清楚,我绝不会踩着他们的影子走路以期取而代之:相反,他们会对我十分亲切;用新壶砸旧罐是令人愉快的!

我即将重新开始我可怜的生活,这生活既平淡,也宁静,在这样的生活里,句子乃是一个个奇遇,我采集的不是别的花,而是隐喻。我会像往日那样写作,为写作乐趣而写作,为我自己而写作,毫无金钱或引起轰动的私下盘算。阿波罗无疑会重视我,也许某一天我能创作出优秀的东西!因为一切都要为强烈感情的连续性让路,对吧。每个梦想最后都能找到它的表现形式;什么样的干渴都能找到解渴的水,所有的心都能找到爱情。什么东西都不像连续不断的念头,不像理想那样能促使人更好地生活,这是穿灰粗布衣服的妇女们说的话……

<h3>致兄长阿希尔</h3>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六日

亲爱的阿希尔,我当时没有再给你写信,因为我以为案件已经全部结束了;拿破仑亲王曾三次肯定这点,而且是对三个不同的人说的;路朗先生曾亲自去向内政部长谈及此事,云云,埃杜阿尔·德莱塞尔曾受皇后之托(他礼拜二在皇后家吃晚饭)去告诉他母亲,说此案已经了结。

我昨天早上才从瑟那尔大爷那里得知,我已被退回轻罪警局,是特莱拉尔昨晚在法院告诉他的。

我立即派人将此事通知亲王,亲王回答说那不是真的;但这是他自己弄错了。

这便是我知道的情况,那是一阵谎言和卑鄙无耻的旋风,而我却在这阵旋风里迷失了方向。在这一切的下面一定有点什么,有某个看不见的、极为激烈的人;一开始,我只不过是个借口,而且我现在认为,连《巴黎杂志》本身也只是个借口。也许有人记恨某一个保护我的人?与数量相比,质量更使保护我的人们显得重要。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推委,人人都说:“不是我,不是我。”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追捕已经停止,随后又重新开始。为什么改变态度?一切都来自内政部,法官不过服从而已;法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然而……我不等待公正,我要去坐牢,我当然不会企求任何赦免,干这种事才真会损害我的名誉。

你如果能知道点什么,能看清楚内幕,一定告诉我。

我向你保证,我一点都不心慌意乱,这太荒唐!太愚蠢!

谁也封不住我的嘴,绝对封不住!我要像过去一样工作,即是说,以同样的良知和独立性工作。噢!我还要给他们写……这类小说!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我已经做了卓有成效的学习、研究,也作了笔记;不过,为了发表,我还在等待更晴朗的天气使巴那斯山峰更亮丽。

尽管出了这些事,仍成绩喜人;这本书已变得更有味道了,人人都读过,或正在读,或想阅读。

我受的迫害给我引来了千万种同情。假如我这本书很坏,迫害我倒使它显得更好了,相反,假如它应当存在下去,迫害我倒抬高了它的身价。

就这些!

我时时刻刻在等待印花公文指出我应当去坐牢(因犯了用法文写作罪)的日子,在班房里我得坐上扒手和鸡奸者坐的凳子。

<h3>致弗雷德里克·博德雷</h3>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我目前心情烦闷。使我极端痛苦!我现在真后悔把它发表在《巴黎杂志》上!所有的人都劝我作一些轻微的改动,出于谨慎、出于格调,等等。然而,我认为,这种行动简直卑鄙得出奇,因为,凭我的良心,我看不出我书里有什么可遭谴责的地方(从最严格的道德观出发)。

这说明为什么我告诉莱维停止一切活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span class="" data-note="仍于一八五七年四月十八日公布在《法兰西书目》里。"></span>。

噢!我明白您会怎样回答我!不过您仍应当承认,您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我一样。

这之后呢?前景!还能写出什么东西能比这本小说更无害?如此不偏不倚的描写都激怒了某些人。还能干什么?转弯抹角?胡诌?不!不!一千个不!

因此我非常想回家,永远回到我的乡村,回到我的沉默里,并在沉默中继续写作,为我,为我一个人写作。我要写几本真实的、味道浓郁的书,我向您保证。不为名誉而忧虑,这会使我过上一种有益于健康的呆板生活。这个冬天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一年前我比现在强。我自己看上去仿佛是个妓女。

总而言之,围绕我的第一本书吵吵嚷嚷,我认为这与艺术太格格不入,所以我对自己都厌倦了。此外,由于我无比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尊重,我渴望保持这样的尊重,而现在我正在失去它。您知道,我从没有见诸铅字的急迫愿望。什么都不付印我也生活得很好。原因是,我认为根本不可能在想作品之外的事情时写出一行字。我的同代人可以不理我写的句子,我也可以不理他们的掌声,——和他们的法院。

社会虚伪已登峰造极,我因而果断地逃避战争,从今以后,我心甘情愿过一种最谦卑的有产者的生活。

老朋友,我就处在这种状态。我很有必要赌咒发誓,决心不出版了<span class="" data-note="实际上福楼拜在一八五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已授权莱维出版。"></span>。我认为我应当这样。

<h3>致莫里斯·施莱辛格</h3>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谢谢您写来的信。我只能简短回答您,因为那一切使我身心疲惫到再也无力走一步,也无力拿稳一支笔。摆脱这桩案子曾非常艰难,但我终于胜利了。

我收到所有同行们十分讨人喜欢的恭维话,我的书也将以罕见的方式出售,一开始就如此。但我仍对这个官司感到恼火;总之,这一切使书的成功偏了向,而我又不喜欢在艺术周围存在一些与它格格不入的东西。此事闹到如此程度,使我对那些吵吵嚷嚷感到无比厌恶,而且对是否出版这部小说的单行本感到犹豫。我渴望回家,而且永远呆在家里,呆在我早已脱离的孤独和沉默中,什么也不发表,不让任何人谈到我。我觉得在这个年头根本不可能谈论什么。社会虚伪是那样猖獗!!!

连对我最有好感的人们都认为我不道德!亵渎宗教!我将来最好别谈论这个,谈论那个,最好小心谨慎,等等,不一而足!啊!亲爱的朋友,我多么烦闷呀!

有人甚至再也不想看人物描写了!达格雷照相是侮辱!故事是讽刺!我现在已到了这个地步!而我搜遍我倒霉的脑子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应当被指责。在这部小说之后我准备发表的东西,比如一本要求我从事多年枯燥无味的学习研究的书<span class="" data-note="指。"></span>,可能会让我受苦役!而且我所有别的计划都有类似的麻烦。您现在该了解我所处的滑稽状态了吧?

四天来我一直躺在沙发上反复思考我的处境,并不愉快的处境,尽管人们已开始为我编织花环,不错,是混杂着带刺蓟的花环。

我现在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如果不出书,我就给您寄去发表这部小说的各期《巴黎杂志》。几天以后便可作出决定。德·拉马丁先生没有给《巴黎杂志》写信,他过分夸奖我的小说的文学成就,同时宣称此书恬不知耻。他把我比作拜伦爵士,云云!这很棒;但我更喜欢少点夸张,同时少点保留意见。他无缘无故向我道喜,然后在决定性时刻弃我而去。总之,他对我的所做所为完全不像一位儒雅的人,他甚至曾失信于我。不过我们仍然关系不错。

<h3>致埃德蒙·帕尼埃尔</h3>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如果说我没有早些回答你的道喜,那是因为我在受到政治打击之后,几天以来深感疲惫,无力动脚,也无力动笔。我被压扁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我对我今后写的书怀着深深的恐惧。还能写什么书比我那可怜的小说更无害呢?

我甚至犹豫是否出这本小说的单行本,因为我有意恢复被《巴黎杂志》删去的那些片段,我认为那些片段无害。那些删节实在荒唐,删节出现的淫猥效应在原作品中根本就不存在。

公众事务部还有两个月可以再传讯。你是否能通过阿巴图克西确切打听到会不会再传讯?是否还需要等两个月?他们怎样看我?是谁在记恨我?我最终会像卢梭一样相信有阴谋。因为所有的人面对我时都满怀诚意,而在背后却难以理解地对我穷追猛打。

另方面,莱维又纠缠我,让我出书。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人劝我删去几处曾被指控的地方。但这不可能。我不会为讨好当局而干荒唐的事,——更何况,如果可以这么说,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真正的蠢行。

你倒霉的朋友就处于这样可悲的境况。你知道,我在等最近的某一天同你一道去罪犯大道吃晚饭。在这之前,紧紧握你的手。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61-1862

<h3>致昂日·佩梅嘉</h3>

一八六一年一月十六日

原谅我,先生,两年来我很少呆在巴黎,而且我上个月才在桌上发现您那本很吸引人的书。为您想到我并为我有幸读到这本书而向您表示深切的谢忱。

开始,我一口气读到末尾。然后又重读一遍。依我之见,这是一本精致的作品,写得既朴实无华,又富于刺激性;故事很动人,有如《曼侬·莱斯戈》,不过没有那可憎的提贝日,那当然。

最引我入胜的地方是书里对生活的深切感受。读者会意识到那是真实的。在小说的框架下透出自传的味道;但又没有任何夸张和对个人的炫耀。

文笔雄健有力、明确清晰,而且法国化得出奇。正如老实人说的,它捏你,自己却不笑。小说一开头便吸引了我。里面正好写的是省里的有产者们。我们也正是在那种狭窄的生活圈子里感到窒息。你在其中作了杰出的本质的概述,语句颇有古风……

也许,到后来,提纲有些松懈?读者似乎看不见罗莎丽了——而当时冉·弗朗索瓦应当非常有力地表明自己。

从布鲁塞尔起,情节(我指的是由感情开展的情节)便风风火火地牵着你的鼻子走,没有一分钟的停顿。在看到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三页时,您让我背上发冷。我也经历过那些情景。我为久别离人的眼泪而哭泣。

感受到的事情本身就如此强有力,所以您已经让我(却无须描写)亲眼看见了君士坦丁堡。我看见冉—弗朗索瓦在培拉街上走。我同他一起在伊斯坦布尔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步行,一路上闻着水烟筒发出的烟味……

罗莎丽的长信、她的旅行、她在保加利亚小城度过的苦涩的日子;罗莎丽临终的情景、她的死和她死后发生的事,那一切都让我着迷,使我深深感动、痛心!皮货商想抢出连衣裙时很有特点的行动非常高超;长信的最后一行辛酸至极。

我们是否能在某一天见见面?我是否能当面对您说,您的书、您的天才引起我多么大的好感?是的,我不只一次想到冉—弗朗索瓦,和叫他我可怜的朋友的那个姑娘。

在等待这次愉快见面的期间,我诚挚地握您的双手,并请您相信我是您亲朋中的一员。

<h3>致埃奈斯特·费多</h3>

一八六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如果说我没有给你写信,好朋友,那是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告诉你。我的心情越来越忧郁,——而首都发生的一切都注定不能让我愉快起来。在那里,人们捧场和出版的所有卑鄙无耻的东西使我如此憎恶,一想到它们我就感到恶心。(人们围绕拉考代尔和基佐先生的两次荒谬的故技重演议论纷纷,真是妙极了!哈!哈!)——在这些愉快和不愉快的日子里(当然,不愉快的居多),我继续缓缓地写我的《迦太基》<span class="" data-note="指一八六二年出版的,描写迦太基雇佣军起义的战争。"></span>。

六个星期写了一章,这对像我这样的三趾树懒已经不错了。我希望在三月中旬以前能在另一章,即第九章,有大的进展;这之后,还有四章要写,够长的!每天下午我都阅读维吉尔的作品,他的文笔和用字之精确真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的生活就是如此。——还是谈谈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马上要起变化了。但愿上天保佑她,亲爱的朋友。请接受我的祝愿,你一定知道我的祝愿有多么诚挚,多么深切。

我们俩走的不是一条道。你注意到这点了吗?你信任而且热爱生活,我却对生活抱怀疑态度。生活使我腻烦透了,我尽量少信任它。这更怯懦,但更谨慎……

<h3>致儒尔·米什莱</h3>

一八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先生和亲爱的大师,怎么感谢您给我寄来的书<span class="" data-note="指米什莱所著,于一八六一年一月十九日列入《法兰西书目》。"></span>呢?怎么对您说我阅读这本书时经历的狂喜之情?

还是让我先谈谈您吧。我早就感到有此必要了。现在既然有了机会,我便利用起来。有些天才受到人们赞赏,但无人喜爱。另一类讨人喜欢,但不受尊重。然而人们珍爱那些在各方面都征服了我们,而又特别合我们脾气的人。我们欣赏他们,那些人!我们从他们身上吸取养料。他们有助于我们生活。

在中学,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您的《古罗马史》、《法国史》的前几卷、《路德回忆录》、《入门》,以及所有出自您笔下的东西。阅读它们时几乎享受着声色之乐,因为它们太生动太深邃了。那些书页(我不自觉地倒背如流)向我倾注大量我在别处徒然寻求的东西:诗意和真实性,色调和生动性,事实和幻想。对我来说,那不是书,那是整个世界。

此后,我有多少次在不同的地方自个儿背诵(独自一人,为了欣赏文笔之乐):

“我渴求一睹恺撒苍白的面容”……

……

“那里,河边的雄师窥视着河马,”等等

有些表达方式甚至一直萦绕在我心上,如“在罪孽的安然无恙中发福”等等。

成人后,我的欣赏趣味固定了。我紧跟着您的作品,一部接一部,一卷接一卷,《人民》、《革命》、、、等等。您书中愈益扩展的巨大同情心,您用一句话启迪一个时代的出奇的技巧,您那使您深入了解人和事并鞭辟人里的绝妙的对真实的辨别力,使我越来越感到惊异、叹服。

在您所有的天赋中,先生,正是这一种使您成为一位大师,一位有名望的大师。谁没有热爱过您这位大师,谁就不可能写出任何东西。您在文艺批评领域里开了体贴之先河,那可是富于成果的事物。

我出生在一间医院里,并在那里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也许正是这点有助于我不仅在文学领域,更在许多方面领会您的作品。我用一句老百姓的话(您肯定会理解这句话):我喜欢您还因为“您是好样儿的”。您具有善心(圣宠的第四位),同时比谁都更具有强者特有的不可战胜的诱惑力,这种无名的魅力乃是力量的极致。

然后,您从高处走下来,走进大自然本身,您的心跳一直振动到自然的诸要素里。是怎样一本奇妙的书!我先一口气看完,然后再重读两遍,我要长期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这本书从头到尾都光彩照人,它外表朴实无华,实则雄伟壮丽。《一八五九年十月风暴》中的描写多么生动! 《乳海》那一章多么吸引人!末尾有这么精致的一句:“它殷勤的抚爱……好似女人的乳房可感知的温存……”书中这些词:“原子、血花、造世者们”引起我们无边无际的遐想。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提到!您让人喜欢海豹。读此书的人都会激动并感谢您……您仿佛乘大兀鹰的翅膀周游了世界,仿佛从海底森林旅行回来。我们听见沙滩的低语。咸咸的海水似乎在扑打您的脸。处处都让人感到自己被托在长长的涌浪之上。

不以壮丽取胜的地方则颇具娱乐性,如那位洗海水浴的女土的故事,写得多么细腻、多么真实!大客轮上那些蠢人的画面使我想起过去的一些感受。因为,这些人也曾使我痛苦过。他们当时把我从特鲁维尔赶了出去,而我连续十年每年都去那里度过秋天。我在那边生活,赤脚在沙地上走,像个野人。在您书里的某个角落我还重见了我少年时代的阳光。

无论如何,即使在倍感衰弱的日子,在筋疲力尽的凄凉时刻,自己感觉无能为力、忧伤、精力衰竭、像雾一样阴郁、像咔咔响的冰块一样冷漠,此时,如果得到您的好感,读到那样的书,仍然会赞美生活。那时,一切都忘掉了。——从这种崇高的快乐里也许还能留下一种全新的力量,一种更长久的精力。

<h3>致儒尔·米什莱</h3>

一八六一年六月六日

亲爱的大师,我一到这里便急忙冲过去取您的书。我现在在首次阅读的激动和叹服中匆忙给您写信。

我认为这本书写得极其严肃、冷静而且真实!这才是十足的历史真实性,而且是最高层次的。

别害怕形式的庄重和不够辛辣会成为作结论的障碍并对意图有害;谁都可以感觉到科学无处不在,这本身就能引起人们极大的尊重。

您同时谈到了过去、现在(也许,唉!还有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是什么情况;您塑造了一位永恒的教士。

此外,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吸引人的、极丰满的书页写得非常生动。每一行都让人深思。谁读了您的书都渴望自己也能写书。

我看不出什么地方能比第一部分更有趣、更深刻:十七世纪神修指导的历史。仿佛我们在其间看到了、得知了,在其间触摸到了虚伪的耶稣会会士!您在结尾写了一段概述,这概述涵盖了整个美学:比如,他们的手段一文不值。是的,亲爱的大师,您说得有理!缪斯憎恶卑鄙和虚伪,正因为如此,她才爱您。

至于下面的各部分,您在其中显示了现代生活的最隐秘最玄妙的区域;读者只能一再说:是的,正是如此!同时赞赏您透彻的眼力和感情激烈的描绘。我认为,那年轻的忏悔者比所有的《若斯兰》更有价值。

占有中的绝望,爱情中的不可能相爱,这是多么精彩的结尾!

还有,在对女人的孤立、对那虔诚的青年、对母亲等等的研究中,您的分析和文笔简直是奇迹。最后一页使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如今,谁也不可能没有您,谁也不可能摆脱您的天才的影响,也不可能不按您的思想观点生活。谈到您时,也可以这么说:“fons omnium。”

<h3>致埃奈斯特·费多</h3>

一八六一年六月十九日

我觉得你似乎并不很开心,我的老费多?我想象得出!因为生活只有在文学狂热中才可以忍受。但狂热有间歇;人正是在这种间歇中感到烦闷。

我非常赞成你在写完关于阿尔及尔的书之后再写一个剧本的主意。为什么你写剧本要笔调柔和?恰恰相反,我们要凶猛!让我们往这个糖水世纪泼些烧酒吧!让我们把市侩们淹死在两千度的糖水酒里,让酒烧伤他们的嘴巴,让他们痛得嗷嗷叫!也许这个办法能使他们兴奋起来?让步、删节、淡化、总之,想讨好,这些都不能让你赢得任何东西。你这么做也是白费力气,我的好人,你仍然会激起人们愤慨。对你来说,这倒该谢天谢地!

<h3>致龚古尔兄弟</h3>

一八六一年七月八日

我亲爱的两位老朋友,

我在今晨十一点收到你们的小说,下午五点以前我就狼吞虎咽似的把它看完了。

开始读头几页时,由于里面有两、三处重复,比如,“床”字的重复,我就找起碴儿来。接着,故事抓住了我,使我振奋。我一口气读完,有时还“眼泪汪汪”,活像个小市民。

我发现你们在叙述、演绎事件和总体连贯性方面比《文学家》有进步。既没有离题的话,也没有重复。这是件难得的好事。

菲洛曼娜的童年、她在修道院的生活,整个第二章都让我着迷。非常真实、非常细腻、非常深刻。我相信,许多女人都能从中认出自己。其中有几页精美卓绝(44、45、46),读者可以欣赏神秘主义下面的肉欲、圣牌下面开始成形的小小的乳房、同耶稣-基督的血混成一片的月经初潮的血。那一切都很美、很得体、很真实。

至于其余部分,如医院里的生活,我向你们担保,你们写在点子上了。书中有些地方以其朴实无华的叙述写得令人痛心,如第九章。

病人的闲聊、次要人物学生们的表情、主治外科大夫马利瓦尔的面部表情等等,“very well”。

但我对菲洛曼娜情有独钟!!!见鬼,她让我兴奋!可惜她死了!我完全理解巴尔尼叶(医生)后来对修女发火。这样处理既审慎又精彩。

总之,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书。我觉得它已经成功了。

对这本书我只有一点需要责备你们,那就是太短。读到最后,人们会想:“怎么就完了!”这让人不快。

考虑到如今人们热中于用自己的思想代替作者的思想,并力图以作者这本书为契机再写另一本书,我向你们恭敬地提出如下怀疑:

菲洛曼娜修女是个圣人(因而是个例外),为什么你们没有在她旁边再塑造几个一般意义上的修女,比如饲养家禽的姑娘们,她们极其愚蠢,有时还十分粗暴?因为,无论巴尔尼叶怎么说,最常见的情况是,修女没有什么正经的,她们总以可怕的方式烦扰病人。甚至有专门的文学作品供她们阅读。我手头就有一本这类教材,这教材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是一个医科学生送我的。——不过我预先知道你们会怎样回答我。你们不曾有过描绘医院各个部门的奢望,要那样写,菲洛曼娜这个形象就会失去它的重要性,是吗?而且作品的总色调也许会因此受到损坏,是吗?

那又何妨!由于修女是个固有的概念,我没有在你们的书里看到(这是我个人提出的有点神经质的问题)一点与之背道而驰的抗议,我深感遗憾。这可能使读者感到不快。

(在鲁昂总收容所有一个傻子,大家管他叫米拉波,他为一杯咖啡去梯形解剖室刺穿躺在桌上的几具女尸。你们没有把这个插曲写进书里,我感到遗憾。——这插曲可能取悦女士们。——诚然,米拉波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他配不上这样的荣誉。因为有一天,他下贱地停在一个被绞死的女人面前不动了。)

我是在初次阅读的惊叹中给你们写信的。如果我的话太过分,请原谅我的蠢行。

给我谈谈别人怎样评价你们的书!他们从哪方面攻击这本书?你们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们的文笔和你们的为人。把你们的消息告诉我,请你们俩都相信,我爱你们,亲切地拥抱你们。

……

<h3>致埃德玛·罗歇·德·热奈特</h3>

一八六一年(?)

……好的主题,就是贯穿全局、一气呵成的主题。这是产生其他一切概念的主要概念。人不可能自由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主题不可以随便选择。读者大众和批评家都不理解这一点。而杰作的秘密正在于此:即在于主题与作者的气质协调一致。

您说得对:必须带着崇敬谈论卢克莱修。我看只有拜伦可以同他相比,而拜伦还没有他那样庄严,也没有他那样真挚的悲哀。我觉得古人的感伤比现代人的感伤更深沉,所有现代人都多少有些低估黑洞以外的不朽性。而对古人来说,这黑洞就是无限本身;他们的梦很清晰,并在漆黑的、永恒的深凹处经过。没有喊叫、没有痉挛,只有一张固定不变的沉思的脸。诸神已经不复存在,而基督还没有诞生,从西塞罗到马克·奥勒利安,曾有过惟一的一段以人为本的时间。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到过那样伟大、庄严的东西;然而,使卢克莱修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作为肯定的东西献给人们的物理学。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知识贫乏这点怀疑得很不够;他竟想解释,作结论!……倘若他只掌握了伊壁鸠鲁的精神而不采纳他的体系,他著作的各个部分都可能成为不朽的、激进的篇章。那倒无关紧要,我们的现代诗人在这样的伟人旁边都是些浅薄的思想家。

<h3>致圣伯夫</h3>

一八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

亲爱的大师,

您关于的第三篇文章使我“平静”下来(我也从没有暴跳如雷过)。您的前两篇文章有点触怒我最亲密的朋友们,但我,因为您曾坦率地对我谈到您对我那本有影响的小说的看法,我倒要感谢您在批评中对我的宽容。因此,对您充满友情的意见,我再一次向您表示诚挚的感谢。现在,我不讲客套,先以我的辩护词开始。

首先,在您对此书总的评价中,您是否能肯定您没有过分服从您神经质的印象?本书描写的对象,所有那些蛮族人、东方人都让您“个人”感到不快!您一开始便怀疑我作品的真实性,然后,您说:“它毕竟可能是真实的?”接着,作为结论,您说:“要是真实的就算了!”每时每刻您都在吃惊;而您又责怪我感到惊异。我可就毫无办法了!是否需要美化、减弱、“使之法国化”?而您,您自己却责备我写成了一首诗,责备我是古典主义(贬义的),您还用《殉道者》来敲打我!

然而,我认为夏多布里昂的写作形式和我的写作形式似乎是根本对立的。他从想象的观点出发,幻想一些典型的殉道者。而我,我却愿意把幻影固定下来,同时把现代小说的创作方法用于古代,而且我尽量写得简明。您爱怎么笑就怎么笑,是的!我说的是简明,而不是简单。蛮族人比什么都复杂。但我现在要谈您的几篇文章。我要步步为营替自己辩护(同您战斗)。

从一开始我就要打断您,您谈的是汉诺的《沿海航行》,孟德斯鸠很欣赏,我却不欣赏。今天能让谁相信那是原始材料?很明显,那是被一个希腊人翻译、缩短、祛除毛病而且修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东方人(不管他是谁)用那样的文笔写东西。我可以举埃施牟那扎尔的碑文作证,里面的文字是那样夸张、那样累赘!那些自称上帝之子、上帝之眼(您可以查看哈玛克尔上校的那些碑文)的人们是很不简单的(正如您对简单一字的理解)!——而且您会同意我说的,古希腊人对蛮族社会一窍不通。倘若他们对蛮族有所了解,他们就不是希腊人了。古希腊文化对东方是很憎恶的。凡是由外国人经手到他们那里的东西,他们有什么没有歪曲过!谈论波吕比乌斯我也要这么说。我认为,从史实来看,他是毋容置疑的权威。但他没有见过的一切(或有意省略的,因为他有框框,有学派问题),我完全可以到处去探索。因此,汉诺的《沿海航行》并非“一本迦太基的不朽著作”,更非您所说的“独一无二”。真正的迦太基不朽之作乃是用地道的布匿语写成的马赛的铭文。我承认,这个不朽作品很简单,因为那只是一份税则,它比那名声在外的《沿海航行》还要简单,《沿海航行》透过希腊文还显出了神奇的一角,尽管大猩猩的皮被当成了人皮,而且悬挂在摩洛庙里……我甚至可以私下告诉您,我非常讨厌汉诺的《沿海航行》,因为我一读再读,而且连同读了布甘维尔的六篇论述(在《铭文研究院论文集》里),还不算许多篇博士论文——汉诺的《沿海航行》是那些论文的题目。

说到我的女主人公,我并不为她辩护。照您的看法,她像“一位多愁善感的埃尔维尔<span class="" data-note="埃尔维尔,拉马丁的中的人物。"></span>”,像维蕾塔,像包法利夫人。不!维蕾塔活跃、聪明,是纯粹的欧洲女人;包法利夫人被多种感情搅得心神不安。萨朗波却相反,她一直固守着一种不变的思想。她是个有怪癖的女人,或许是圣特雷莎一类的女人?这都无关紧要!我对她的真实性并没有把握。因为无论是我、是您、或别的任何人,没有一个古人和现代人能了解东方女人,理由是,谁都不可能经常和她交往。

您指责我缺乏逻辑性,您问我:“为什么迦太基人要大量屠杀蛮族人?”理由很简单:他们仇恨外国雇佣军,而雇佣军又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最强大,所以杀了那些人。然而,您说:“消息有可能随时传到军营里。”通过什么途径?谁去传播消息?迦太基人?有什么目的?蛮族人?可是城里已经没有蛮族人了!外国人?与此事无关的人?可我已经留心表现当时在迦太基和军队之间没有交通线!

关于汉诺(顺便说说,“狗奶”根本不是当“玩笑”说的,过去有,现在还有治麻风的药:请查《医学科学词典》,“麻风”词条;词条写得不好,我根据我在大马士革和努比亚沙漠亲眼观察的结果对它的数据作了更正),我是说,汉诺逃掉了,因为是雇佣军自愿让他逃走的。他们当时还没有对他狂怒到失控的程度。后来经过思考,他们才感到愤怒。他们需要很多时间才明白古人的背信弃义(见我这本书第四章的开头)。

马托“像疯子一样”在迦太基城周围“游荡”。“疯子”这个词用得很准确。古罗马人想象中的爱情难道不是疯狂、诅咒,不是诸神降下的疾病吗?您说,波吕比乌斯要看见他的马托是这样子可能会“吃惊”。我不相信他会吃惊,德·伏尔泰先生也不会吃惊。您回忆回忆,他在《老实人》中讲述老妇人的故事时曾谈到非洲人感情的强烈:“那是火,是劣质烧酒,”等等。

关于引水渠:“这里,读者便完全进入不可信之事里了。”是的,亲爱的大师,您说得有理,甚至比您认为的更有理,但不像您认为的那么有理,我在下面会谈到我对这个次要情节的想法,引进这个情节并非为了描写引水渠(这引水渠让我很不舒服),而是为了让我的两个主人公适时地进入迦太基城……

“词汇令人遗憾。”我认为这个指责不公正到极点。我本来可以用一些技术词汇让读者厌倦。我当然不那么行事!我留心把一切都译成法文。我没有用一个专有词而不立即加以解释。只要句子的含义指明了,我就排除钱币、度量衡、月份的名称……

至于“塔妮特女神庙”,我可以肯定是照它的原样再现的,参考资料是有关叙利亚女神的论文、德·吕依讷公爵的多枚纪念章、和耶路撒冷神庙的资料,还有塞尔登提到的圣哲罗姆的一个片段、和郭佐神庙的平面图,这个神庙完全是迦太基风格。比这些更了不起的是:我还参照了我亲眼看到过的图噶神庙的废墟,就我所知,还没有哪位旅行家或考古学家谈到过这座神庙。您会说,那又何妨,反正挺滑稽!那就算了。——说到描写本身,从文学的角度,我认为那是非常容易理解的,而且情节的发展并没有因此受到阻碍,因为斯彭第乌斯和马托一直处在近景的位置。他们从没有在读者眼前消失过。在我的书里从不存在孤立的、无目的的描写;所有的描写都服务于我的人物,而且都或远或近地影响着情节。

我也不同意把“中国古玩”这个字用在萨朗波的房间,尽管精致这个修饰词把它衬托得更突出(就像在那著名的梦里贪馋修饰了狗一样),因为我放在里面的细节没有一个不存在于圣经里,或者说没有一个在东方看不见。您一再对我说,圣经并不是迦太基城的旅行指南(这一点还需要讨论),但当时的希伯来人更接近的并非中国人,而是迦太基人,您应该承认这点。此外,还有一些气候方面的情况是永恒的……

至于“歌剧、排场、夸张”的趣味,既然当今的情况如此,您为什么硬说当时就不是如此?我想,送往迎来的礼仪、跪拜、乞灵,焚香以及其他一切都不是由穆罕默德发明的。

汉尼拔也如此。为什么您认为我把他的童年写得“难以置信”?难道是因为他杀了一只鹰?在一个鹰很丰富的国度,那算什么了不起的奇迹!如果故事发生在高卢人的国家,我可能会写成一只猫头鹰、一只狼、或一只狐狸。但是,作为法国人,您无意中习惯于把鹰看成高贵的鸟,与其说它是活物,不如说它是象征。但它们确实存在。

您问我,“迦太基议会的想法”是从那里来的?是从大革命时期所有类似的社会环境中——从国民公会到美国国会——来的,而在那时,美洲人还在互相交换甘蔗和互射转轮手枪子弹。那些甘蔗和手枪,有如我的匕首,都是揣在外套袖子里带来的。我的迦太基人甚至比美洲人更体面,因为那里还不存在公众。作为我的对立面,您向我提起亚里士多德巨大的权威。然而,亚里士多德比我写的那个时代早八十年,因此在我书里毫无分量。再说,这位斯塔吉尔人是大错特错了,他肯定说:“在迦太基从没有见过骚乱和暴君。”您想听听日子吗?下面便是:卡尔塔隆于公元前五三〇年谋反;马哥尼德家族的侵犯发生在公元前四六〇年;汉诺的谋反在公元前三三七年;波米卡在公元前三〇七年谋反。我超过了亚里士多德!还超过了另外一个人。

……

现在谈哈米尔卡尔的财富。无论您说什么,这部分描写都是次要的。哈米尔卡尔在其中占主导地位,我认为我很有理由那样写。迦太基最高执政官越发现自己家里大事挥霍越愤怒。但他根本没有“随时暴跳如雷”,他只是在最后,当他遭到对他个人的不公正待遇时,才怒不可遏。“他这次拜访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对此毫不在乎,因为谁也没有委托我吹捧他。但我不认为我“把他过分漫画化从而损害了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再下面一些,有个人屠杀雇佣军的方式我已经表现过(这正是他的儿子汉尼拔在意大利显示的特征),此人就是贩卖假冒伪劣商品和拼命鞭打奴隶的那个人。

……

在写蛇那一章既没有“恶行”也没有“琐事”。它不过是某种婉转的措辞,目的是缓和帐篷那一章,后者不会激起任何人的反感,但它虽没有蛇,却可能让人大叫起来。我更愿意用一条蛇而不愿用一个人引起猥亵(如果有猥亵一说)的效果。萨朗波在离开她的家时,同她家的守护神紧紧拥抱,那是符合她的故国那具有最古老象征意义的宗教的,就这么回事。说“这要在<span class="" data-note=",希腊古代史诗,相传为荷马所作,主要叙述特洛亚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span>或《法萨卢斯》里是不恰当的”,这倒可能,我可没有妄想写和《法萨卢斯》。

如果突尼斯在夏末多暴风雨,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夏多布里昂虚构的暴风骤雨不比他的夕阳西下多,而我认为,这两者似乎都属于所有的人。此外,请注意,这个故事的灵魂是摩洛,是火,是雷。在里面,上帝本身以他众多的外形之一出现,起作用:他征服了萨朗波。因此响雷很到位。那是留在外边的摩洛的声音。您还应该承认,我免去了您阅读“对暴风雨的古典式描写”。而且我那可怜的暴风雨总共只占了三行,还是在不同的地方!

接下去的火灾是受到马西尼萨写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启发,还有阿伽托克莱斯和西尔提尤斯的故事片段,这三个片段所处的情况大抵相同。您瞧,我不会超越环境,甚至不会脱离我自己活动的领域。

我们既然正在说真话,我要向您坦率承认,亲爱的大师,“有几分萨德式的想象力”这句话使我有点不快。您说的话都很严肃,然而这样一句话出自您的口,再印成文字,几乎就变成了一种凌辱。您难道忘了,我曾以伤风败俗罪坐过轻罪法庭的板凳,而那些笨蛋和不怀好意的人又将这一切作为他们的武器?假如您最近几天读到《费加罗》报上类似这样的东西,请别感到吃惊:“福楼拜先生是德·萨德的门徒。他的朋友和教父,一位大师,在写批评文章时曾亲口说了这句话,说得相当明确,尽管说得很策略,而且带着开玩笑式的善意,”云云。我该怎样回答——该怎么办?

对接下去的批评我心悦诚服。您说得对,亲爱的大师。我有点歪曲事实,使历史变了样。您说得很好:我“想制造一次围城战”。但在以战争为主题的作品里,这有什么坏处?再说,那围城也不完全是我虚构的,我只不过写得稍微夸张了些。我的全部错误就在于此。但对有关宰杀儿童作祭品的所谓“孟德斯鸠的片段”,我表示反对。在我思想里,我从未怀疑过有这种暴行。(您想想,在公元前三七〇年进行的希腊底比斯城邦对斯巴达的琉克特拉战役里,人祭并没有完全废除。)尽管耶隆曾硬性规定条件,在反对阿加佐克利斯的战争(公元前309年)里,据狄奥多鲁斯说,仍杀了二百个孩子。至于后来的各个时期,我只求助于西利尤斯·意大利库斯、尤西比厄斯、尤其是圣奥古斯丁,这位主教肯定说,在他的时代,这类事件还时有发生。

您带着遗憾说我没有在希腊人中塑造一位哲学家,一位受托给我们上道德课的爱争辩的人,或者做好事的人,总之,一位“像我们那样感受的”先生。怎么行呢!这可能吗?您提到的阿拉图斯正好是我渴望塑造斯彭狄尤斯的原型,那是个往上爬的诡计多端的人,他善于在夜里杀死哨兵,而在大白天,他却让人着迷。我拒绝对比,这是真的,但我拒绝的是肤浅的对比,是故意的、没有根据的对比。

我就此结束分析,再谈谈您的评价。您对写古代历史小说的考虑也许有道理,我这本书完全有可能是失败了。可是,根据各种可能和我个人的感受,我认为我写了一些很像迦太基的东西。但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根本不在乎考古学!如果我的小说色调不统一,细节不协调;如果人物的道德品行不从宗教产生,事件不从情感活动产生,而各种性格又没有连续性;如果服装不合乎习俗,建筑不适合气候;总之,如果没有和谐,我就有错。否则,就没有错。一切都站得住脚。

但社会环境在刺激您!我知道,或者不如说我感觉到了这点。为什么您不抛弃您的个人观点,您的书生观点、现代人观点、巴黎人观点而站到我这边来?“人类心灵并非到处一样”,尽管勒瓦鲁阿先生曾这样说过。只要援引一点点对人类社会的看法就足以证明恰恰相反。——我甚至认为,我在里还不如在里对人类严厉。我想,促使我接近已消失的宗教和民族的好奇心和爱的本身也有某些道德性质的、能引起好感的东西吧?

至于文笔,在这本书里,我迁就句子和复合句的和谐不如在里多。在这本书里,隐喻很少,修饰语都是正面的。如果说我在“宝石”后面加上“蓝色”,那是因为“蓝色”是一个很准确的词,请相信我,也请您相信,借着星光可以很好地辨别宝石的颜色。在这方面,请询问所有去过东方的旅行者,或者您自己去看看。

……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63-1870

<h3>致伊万·屠格涅夫</h3>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六日

亲爱的屠格涅夫先生,

非常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刚读了您的两卷,而且禁不住对您说,我陶醉了。长久以来,在我眼里您就是一位大师。但我越研读您的作品,您的天才越使我惊叹。我很欣赏您的写作方式,感情热烈同时又很克制,还有您的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深入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心里,又使景色勾起人们的遐想。他们一边看,一边沉思。

正如我阅读《堂吉诃德》时真想骑马行走在一条布满尘土的发白的大路上,在岩石下面的阴凉处吃着橄榄和生葱,您的《俄罗斯生活场景》使我真想坐在俄式四轮马车里,摇摇晃晃走在白雪皑皑的田野间,一边听着狼的嗥叫:从您的作品里散发出一种苦涩而馥郁的馨香,一种使人着迷的忧伤,这种忧伤一直渗透到我的灵魂深处。

您有什么样的艺术呀!温情、嘲讽、观察和色彩混合得多么巧妙!那一切连结起来何等精彩!您多么善于营造效果!您写作的手法何等准确!

您的作品既有独特性,也有普遍性。在您那里我重新找到了多少我曾经体会过、感受过的东西!如在《三次邂逅》、《雅克·帕森科夫》、《多余人日记》等等里,到处都如此。

然而,在您身上大家还没有夸奖到家的,是您的心灵,即您经久不衰的激情,一种说不清楚的深沉而又隐秘的同情心。

半个月前我非常荣幸地认识了您并紧握了您的手。亲爱的同行,我现在还要更有力地再紧握您的手,并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全部友情。

<h3>致伊万·屠格涅夫</h3>

一八六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同行,

您的来信非常亲切,但您太谦逊了。我刚读了您的新小说,我在里面又认出了您,更强烈、更出众。

对您的天才,我最欣赏的是高雅——至高无上的东西。您找到了一种方法,使您写得真实而不平庸、伤感而不矫饰、诙谐而绝不粗俗。您并不着意追求剧情的突变,却只通过结构的完美达到悲剧的效果。您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其实您非常厉害。正如蒙田所说的,是“狐狸皮与狮子皮的结合”。

《爱莲娜》的故事很美;我喜欢这个形象,还有楚宾和其他所有的人物形象!——在读您的作品时,谁都会想:“我经历过这些。”比如,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样体会第五十一页。那是什么样的心理!——不过要想说清楚我的全部所思所想,需要很大的篇幅。

至于您的,我理解得尤其深刻,因为那正是我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经历的故事。所有老的浪漫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我曾把头放在一把短刀上),所有那些人都会感谢您写了这个小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讲了许多他们青年时代的情况。日诺什卡是多么让人喜欢的姑娘!善于塑造女人,这是您的优点之一。她们既是理想的,又是现实的。她们既有吸引力,头上又戴着光环。但对这篇作品,甚至对整个集子起决定作用的,是这两行:“我对我的父亲并没有不好的看法,相反,他在我眼里更高大了。”<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中的男主人公发现女友为生计而成为他父亲的情妇之时说的话。"></span>我认为这话深刻到了吓人的程度。这一点会有人注意到吗?我不知道。然而,在我看来,这就是崇高。

是的,亲爱的同行,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别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希望我们的好感变成友谊。我指望这个,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h3>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h3>

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这么久没有给您写信,我为此感到羞愧。我经常想到您,但两个半月以来,我一直全神贯注于一项工作,到昨天才算结束。是一出梦幻剧,我怕不会有人愿意公演。我准备为它写一个序,对我来说,这个序比作品本身还重要。我只希望公众能注意一种壮观而前途广阔的戏剧形式,但到目前为止,这种形式还只被看成一些非常平庸的东西的背景。我这个作品还远没有达到它应该具有的严肃性,我们私下说吧,我为此还有点惭愧呢。

此外,我只把这个看成很次要的事。对我来说,那不是别的,只是个文学批评问题。我不相信会有哪位剧院经理愿意上演,也怀疑戏剧审查机构会同意演出。有人会发现里面有些场景对社会的讽刺太直率。亲爱的小姐,这只是件小事,但却让我从七月忙到现在。好,让我们谈谈更重要的事,比如,谈谈您,和您的忧虑。

我朋友勒南的书并没有像它使读者大众狂喜那样使我兴奋。我喜欢别人用更多的科学仪器来处理这类题材。然而,正因为此书通俗易懂,妇女和轻浮的读者群便趋之若鹜。能引导大众关心这类问题,这已经了不起了,而且我把它看成哲学的伟大胜利。

您见过斯特劳斯博士的《耶稣生平》吗?那才是一本内容充实发人深省的书呢!我劝您读读,虽然枯燥,但有最高层次的趣味。至于《拉坎提妮小姐》……坦率说,艺术不应该被任何学说用来作讲坛,否则便会衰退!人们想把现实引到某个结论时总是歪曲现实,而结论却只属于上帝。再说,难道只凭虚构的小说情节就可能发现真理?历史,历史和博物学!那才是现代的两位缪斯。凭借它们才可能进入新的天地。我们不能回到中世纪。让我们“观察”,一切都在其中了。也许经过几个世纪的学习研究,某个人可以作出概括:想作结论的狂热乃是人类最致命最无结果的怪癖之一。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哲学都硬说自己拥有上帝,说自己可以测量无限,并了解获得幸福的秘方。多么傲慢,又多么微不足道!相反,我看见最卓越的天才和最伟大的作品都从不作结论。荷马、莎士比亚、歌德,所有上帝的长子都(如米什莱所说)提防自己做再现以外的别的事。我们想登天,那好吧,让我们首先拓宽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心灵!我们心比天高,却都陷在齐脖子的烂泥里。中世纪的野蛮还在以千百种偏见、千百种习俗束缚我们。巴黎最上流的社交界还在于“摇神袋”(如今叫“转桌子”)。这些之后,再谈进步吧!在我们的道德贫困之外,您还得加上对波兰的多次屠杀,美洲的战争等等……

<h3>致阿梅丽·波斯凯</h3>

一八六四年八月九日

……

下面是我想对您说的一切:我把那所谓的贝朗瑞看成令人沮丧的人。他曾让法国相信,诗歌就是用压韵的狂热表达他牵肠挂肚的事。我憎恨他甚至是出于对民主和人民的爱。他是办公室勤务员、商店小伙计、一个十足的市侩;他的快活让我厌恶。伏尔泰之后,认真而粗俗下流的玩笑话应当休矣。——对弗育们来说,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反哲学论据呀!还有一问,为什么不欣赏崇高的东西和真正伟大的诗人?也许法国还没有能力喝更烈性的酒?贝朗瑞和荷拉斯·魏尔奈将是这个国家经久不衰的诗人和画家!您那篇文章使我最气愤的是,您把他与博叙哀和夏多布里昂相比,而在我眼里,这两位远不是神灵。我坚持认为,无论别人怎样说,博叙哀写得很糟。现在,也许已到了在“文笔”上互相理解的时候了。反正,我不会把这两位贵族和那个小商店伙计相比。

我并没有等到有了反响才决定自己的看法;在一八四〇年,即二十四年以前,我因为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攻击他差点被轰出门外。那是在科西嘉省长家里,在全体省议员面前。现在,我倒要告诉您,我经常为这个贝朗瑞作辩护。因为那些人与他的理想相比更低下。此外,在圣伯夫最近的一本集子里有一页很精美,我理解的贝朗瑞在其中得到令人赞赏的描写。里面也不加缩写地提到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大笑不已,因为那很真实!

我同意您说的,他比当今的名人更有价值,——这点恭维不足挂齿,但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h3>致伊波利特,丹纳</h3>

一八六六年十一月五(?)日

谢谢您想到了我,亲爱的朋友!不过我要免去一切开场白,先谈您的书

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比书里的您更“您”过。谁想了解名叫丹纳的作者,只需读这本书。读者可以在书里找到他和他的全部特质——我觉得这些特质正在扩大——,因为,(为您谢天谢地)您正在走极端,尽管您不乐意我这么说!

作为总体,作为艺术品,里面也有些哕嗦的话,但在第二版很容易删除,删除之后读起来更快。(我要给您指出重复多次的动词:“与……对齐”。)

市民们也许会感到您的作品里描写太多了些?我却没有这个感觉!因为我喜欢您那与道德伦理及故事结合得十分巧妙的情景描写。不过我对里面的风景太少感到遗憾,因为您的风景描写都很完美,而且符合原样。

从第五页起我就被夜景效应控制了,如“在黄色月光里不停地跳来跳去的”驿车车夫,其他也没有减弱。

我早就料想您会描绘特利西迈纳湖了!但您没有看到阿西西,这让我感到很遗憾,至于佩鲁斯,您算是让我重见了它的容颜……

<h3>致乔治·桑</h3>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五日

……

您全然不理解我在文学上的苦恼,我对此毫不感到惊异!连我自己也大惑不解。然而这苦恼确实存在并且很剧烈。——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写东西,而我经过无尽无休的摸索之后也只能表达我思想的百分之一。您的朋友不属于那种不假思索的冲动型。——不!一点也不!比如,我两天以前就在反复斟酌一个段落,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有时我真想哭

福楼拜文学书简 -1871-1880

<h3>致乔治·桑</h3>

一八七一年九月八日

……昨日,我和屠格涅夫度过了很有意义的一天,我给他念了写好了的一百一十五页。后来又念了差不多一半《最后的歌》。他是怎样的听众呀!怎样的批评家!他见解的深刻和清晰简直使我着迷。啊!倘若所有参与书评的人能听到他的话,那会是怎样的教训!听完一百行诗之后,他都能想起其中有一个修饰词有缺陷!他为提出了三点有精彩细节的建议……

<h3>致尚特比小姐</h3>

一八七二年六月五日

……我在悲痛中完成了我的。这是我毕生的作品,因为最初的想法是一八四五年在热那亚看见布吕盖尔的一幅画产生的,自那时起,我从未停止想这件事,而且一直在阅读有关的书。

然而我是那样厌恶出版商和报纸,所以现在不准备发表。我在等更合适的日子;如果永远不会有这种日子,我便事先得到了安慰。必须为自己而不是为读者大众搞艺术。如果没有我的母亲和我可怜的布耶,我也许不会付印。在这方面,我尽量不当文学家。

<h3>致尚特比小姐</h3>

一八七二年七月十二日

……我刚读了狄更斯的。您知道这本书吗?里面有些部分妙不可言;但结构多么不完善呀!所有英国作家毛病都出在那里;除了瓦尔特·司各特,他们都没有写作提纲。对我们这些拉丁语系的人来说,这简直难以忍受……

<h3>致居斯塔夫·莫泊桑夫人</h3>

一八七二年十月

在目前这样一个可憎的时代,为什么还要发表作品?难道为了赚钱?多么可笑!仿佛钱是对工作的酬劳而且可以成为工作酬劳似的!有可能这样,但得等到投机倒把被摧毁的时候:从现在到那时,不可能!再说,怎样衡量工作?如何估量人的努力?余下的就是作品的商业价值。为此就必须取消介于生产者和购买者之间的中间环节,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本身是无法解决的。因为,我写作(我谈的是有自尊心的作家)并不是为今天的读者,而是为只要语言还存在就可能出现的读者。因此我的商品不可能在目前被消费,它并非专门为当代人制造。我的服务一直不明确,因而是无价的。

<h3>致乔治·桑</h3>

一八七二年十月

……别把我夸大了的愤怒太当真。别以为我会依靠后世报我同代人冷漠的仇。我只想说这些:当人们不面向群众时,群众不花钱酬劳他们是正确的。这就是政治经济学。然而,我坚决认为,一个艺术作品(与这个名字相称的、凭良心创作出来的)是无法定价的,它没有商业价值,不可能买卖。结论是:如果艺术家没有年金收入,他可能饿死!有人认为,作家不接受大人物的补助会更自由、更高尚。如今,作家们的全部社会尊严就在于他和食品杂货商平起平坐。多大的进步呀!至于我,您对我说:“您该有逻辑头脑”;可困难正在于此……

<h3>致乔治·桑</h3>

一八七四年六月三日

亲爱的大师,

我刚像饮一杯美酒似的一口气读完了《我的冉娜妹妹》,真被这本书迷住了。又有趣又激动人心。多么清晰!写得多棒!

开篇乃是叙述的范文,接下去是心理描写,剧情(一开头就准备得很好)的展开也非常自然。

您的主人公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且大家都很喜欢他。

不过,我觉得他放弃马努拉似乎快了些,这个女人使我激动得出奇,我!而理查爵士似乎很通情达理?这是我惟一的两处批评;不过这批评不怎么样,因为我站在与作者不同的角度,要这样就“无权这么做”。

年轻人对一个尚未谋面的女人的爱,还有他为见到她而进行的热情奔走,这一切写得多么真实!

我一边给您写信,一边重读第111页和112页,这两页简直就是“总谱”!

马努拉的故事很优美。而医生的嫉妒、他的粗暴和吹毛求疵也相当真实。他不时对自己作一些道德反省,这些反省表面简单,却非常深刻。

在第211页的下面,克吕沙尔老头感到有人在拥抱他!他多么震惊!多炽热的爱情!啊,我亲爱的大师!接下去的五、六页可以和您最卓越的作品媲美。在读到那里时,为了享受其中的美,我停了几分钟……

<h3>致罗歇·德·热奈特夫人</h3>

一八七六年

……我不赞同屠格涅夫对《雅克》如此严厉而对《卢贡》如此赞赏。一部有魅力,另一部充满力量。但其中没有一部首先操心我认为构成艺术目的的东西,比如:美。我还记得,我站在阿克洛波尔墙下时曾怎样心跳过,那是一堵光秃秃的墙,经过普罗彼雷柱廊时这堵墙正好在左边。好!我在想,一本书在不受它的内容制约时是否能产生同样的效果?在组装的精确、各组成部分的稀罕、表面的光滑、和总体的和谐里,是否存在一种内在的力,一种神力,一种像本原一样的永恒的东西(我在以柏拉图派哲学家的口吻说话)?例如,为什么在正确的词和有音乐性的词之间有一种必然的关系?为什么人在过分压制自己的思想时会写出诗来?为什么文句匀称的规律可以主宰感情和形象,而看上去是外在的东西却真正是内在的?如果我继续以这种方式思考下去,我会完全搞错,因为从另方面看,艺术应当是天真纯朴的,或者说,艺术应当是有人可以干的,我们并非完全不受约束。各人走各人的路,但也由不得他个人的愿望……

互相理解是多么困难呀!这不,两个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人,是我尊为真正艺术家的人,屠格涅夫和左拉。架不住他们一点都不赞赏夏多布里昂的散文,更不赞赏戈蒂耶的散文。有些句子使我着迷,他们却认为内容贫乏。是谁错啦?连你最亲近的人都离你那么远,怎么去取悦读者大众?这一切让我感到非常悲哀。您别笑。

<h3>致罗歇·德·热奈特夫人</h3>

一八七六年六月十九日

……

《淳朴的心》确实是一个卑微的人一生的故事,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虔诚,但有点神秘;忠实,却并不狂热,而且像新鲜面包一般软,她接二连三地爱别人,先是她女主人的孩子,后来是侄子,再后来是她照顾的一个老头,最后是她的鹦鹉。她的鹦鹉死了,她让人把它制成标本。轮到她自己去世时,她混淆了鹦鹉和圣灵。这一点不(像您设想的那样)是讽刺性的,恰恰相反,非常严肃,非常凄惨。我想让富于同情心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怜她,让他们为她哭泣。唉,是的!有一个礼拜六,在乔治·桑的葬礼上,我在拥抱小奥洛尔时,后来在看见我的老朋友的棺材时,都曾号啕大哭。

<h3>致埃德蒙·德·龚古尔</h3>

一八七七年一月十八日

亲爱的老友,

但愿您在一八七七年过得轻松!

……我刚看了巴尔扎克的书简。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大家也应当喜欢他。但他多么操心金钱呀,对艺术的爱又多么少!您注意到了吗,他没有谈过“一次”艺术?他寻求荣誉,但不追求美。他是天主教徒、正统主义者、业主,他渴望当议员和学院院士。首先,他像傻子一样无知,直到骨子里都是个“外省人”;豪华使他震惊。他在文学上最欣赏的是瓦特·司各特。总之,我认为他是个大好人,但属于第二流。他的归西是凄惨的。命运怎样在嘲弄人呀!在幸福来到的前夕去世!

再说,读他的书简还是大有教益的,不过我更喜欢读伏尔泰的书简!在伏尔泰书简里,圆规的两脚开得更宽些!……

<h3>致伊波利特·丹纳</h3>

一八七八年六月二十日

亲爱的朋友,

我太尊重您,所以不必对您说安慰话。您清楚我对法兰西学院的看法。我可怜的是它,——您的失败倒增强了我对这个机构早就具有的罗曼蒂克式的蔑视。丹纳被亨利·马尔丹击败了——那是什么景象!——您看过一出关于投石党的历史剧吗?就是这位先生写的。我可看过,先生。——写得不怎么的,我向您起誓!

您还记得有一天,在谈到文艺批评的无知时,您对我说起居斯塔夫·勃朗什,说他认为雨果大爷的玛丽·都铎缺乏高尚的情操——在这方面,您还讲了一个大伊丽莎白的小故事,她竟朝她丫鬟们的脸上吐口水。

您能否说说(1)勃朗什的意见登在什么地方;(2)还有伊丽莎白的小故事。

我那两个好人<span class="" data-note="指福楼拜有生之年最后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span>还在继续走他们的路,——我希望七月末能结束这一章。到那时我就写了一半了。

<h3>致屠格涅夫</h3>

一八七八年七月九日

……

至于我,没什么新鲜事。我还一直在拼命写我那本可恶的书。我希望这个月末能结束第五章。这章之后,我还有五章要写!还不算大批注释。有些日子我感到被这个重负压碎了。我骨头里好像已没有骨髓,而我还像一匹拉破车的老马一样继续走着,筋疲力尽,但勇气百倍。什么样的活儿呀,我的好朋友!但愿它不过分荒诞!我担心的是这本书的构思本身。算了!听天由命吧!现在已不应该再考虑构思。没什么,不过我常自问,用那么多时间干别的事是否更好些。

……

我收到我的门生莫泊桑一封很凄惨的信。他母亲的健康状况让他揪心,他自己也感到不舒服。他那位部(海军部)长让他恼火,弄得他头昏脑涨,他简直无法工作;而那些女士们也不能排解他的忧愁……

左拉有了一幢乡间房舍,地板已经腐烂,差点在他脚下垮掉。《公益》名存实亡,这您知道,但左拉仍准备在一个新的机关刊物《伏尔泰》上继续挥舞自然主义的大旗。

阿尔封斯·都德的夫人生了一个男孩。朋友们的情况我就知道这些。

……

<h3>致莫泊桑</h3>

一八七八年十二月十五至十六日

让我见鬼去吧,我相信我也正在经历您所有的忧虑!而我非常急迫地想知道结论。您十二日(正是我的生日,五十七岁!)写来的信给了我希望,对吗?

……

佩库歇刚失去他的童贞,在他的地窖里!(再过一周,关于爱情这一章就写完了。)

现在,我要朝他身上扔去点糟糕的梅毒!这之后,我那两位仁兄将谈论妇女问题,到那时我就需要一些触及这类问题的论贪恋—道德的文章。我认为我前面谈到的那本书 (一本薄薄的书)正好收集了有关的片段。

……

<h3>致丹纳</h3>

一八七九年一月十日

……

您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进行如何?我在这个夏天写了三章<span class="" data-note="指的写作。"></span>,正在准备最后三章:哲学、宗教、人道主义。现在,我正专心研究形而上学,您的《十九世纪的哲学家》就放在我的桌上。

写这本可恶的书困难越来越大。还得十二到十四个月才能完成。第二卷需要半年,不能再多了,因为此书已经慢慢完善起来。

……

<h3>致阿那托尔·法朗士</h3>

一八七九年三月七日

亲爱的诗人,

诚挚地谢谢您,为您寄来的书和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读过这么纯的东西了。您的第一个故事很优秀,但我冒昧认定第二个故事是个杰作。

就《若卡斯特》而言,我惟一要责备的是女主人公情感里的些许难于理解之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悔恨。我觉得,(除非有更好的意见)对她的悔恨应当作一些更有分量的解释,是吗?但里面有多少迷人的细节!而且总体非常有力。

至于《瘦猫》,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读起来真是其乐无穷。您的所有好人都跃然纸上。特勒玛克,一个独特的新典型!但(无论他如何突出)他仍然没有使别的人物相形见绌。文笔多么出色!朴素、无拘无束、毫不装腔作势!真正的文学,不需要多讲了。

再一次感谢您,太妙了!

<h3>致屠格涅夫</h3>

一八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我亲爱的老友,

无疑,您谈到的那一段<span class="" data-note="指第一部分第四章末尾那一段。"></span>语不惊人。我甚至认为有点小儿科。但次女低音的嗓子也可以唱出高音的效果,那位阿尔波尼就是明证。实际上,我觉得您似乎很严厉。为了辩解,我请您注意,我的男主人公并不是音乐家,我的女主人公也只是个子庸的人。这些都不去管它,我们私下说吧,这一段一直让我感到烦恼。在写这一段时,我大约被一些互相矛盾的回忆弄得很为难。

知道给您的印象,我很高兴。我并非一个骄傲的魔鬼,但我认为对这本书的评价不公平,尤其是它的结尾。对此,我对读者大众还记着仇呢。

既然您宣布十二月来看我,我想,最好是在十二号我的生日那天来。我们俩可以一道庆祝,或者不如说一道悲叹这个(并不重要的)日子。

我的侄女星期天去了巴黎,这不,我的寂寞又开始了。现在,“宗教”那一章已写到一半。这本书<span class="" data-note="指。"></span>是我多么沉重的负担呀,亲爱的朋友!

我正贪婪地读着发表在《时代》上的您那虚无主义者的故事。怎么可能,啊,耶稣!让活生生的人受那么残酷的痛苦!

……

<h3>致莫泊桑</h3>

一八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

我受不了啦!我累坏了,已筋疲力尽! “宗教”那一章于我真是一次地道的惩罚作业。我很担心,怕它太枯燥。可是,半个月前,我觉得屠格涅夫对我写的东西很满意。管它会怎么样呢!我准备三星期以后一定写完,到那时,我会轻松地大叫一声:喔哟哟!

布莱纳夫人写信告诉我,您写鲁昂的中篇小说<span class="" data-note="指莫泊桑的。"></span>很吸引人。我很想看看,也想看看他的作者。

我刚过了一个月的雪天生活,活得绝对像穴居的熊。再说,巴黎恐怕比克鲁瓦塞更糟。

您读了左拉发表在《伏尔泰》杂志上的赞扬的辩护词吗?夏庞蒂埃没有把这篇文章寄给我看,您对此有何看法?我认为他这种疏忽简直是犯罪。

<h3>致屠格涅夫</h3>

一八八〇年一月二十一日

谢谢您让我读了托尔斯泰的小说<span class="" data-note="指。"></span>。那是第一流的。他是怎样的画家、怎样的心理学家呀!头两卷太雄伟了,但第三卷却相形见绌,里面不断地重复和高谈阔论。总之,我们在书中看到了那位先生、作者和俄罗斯人,而此前我们只看到过俄罗斯的大自然和人文主义。我觉得,有时这位作者在某些方面像莎士比亚。我一边读,一边赞赏得欢呼……读的时间很长!给我谈谈作者。这是他的第一部书吗?无论如何,他很有“头脑”!是的,很了不起,很了不起!

我已完成“宗教”,目前正在写最后一章:《教育》的提纲。

……

<h3>致洛尔·莫泊桑</h3>

一八八〇年二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洛尔,

我感到有必要对你说,我的“门生”(是卡洛琳这样叫你的儿子)正在变成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子汉!如今,他已,是,已才华横溢。他的散文小说是个奇迹,而且他昨天还给我背了他的一个诗剧,我还很少见到比那更优秀的诗剧!难道是我对他的爱让我盲目了?不。这方面的事我很熟悉。多么善良的家伙!尽管苏珊·拉吉叶小姐(是个道德高尚的人)管他叫“这个小坏蛋莫泊桑”。

从他那里得知,你在阿雅克肖暂住对你大有裨益。那你就尽量在科西嘉多呆些日子,亲爱的洛尔。还有,你知道有一个梦想吗?那就是今年夏天你和我们的年轻人一道来这里度过一周。我们会怎样地闲聊呀!会怎样谈过去的日子,谈这个小伙子。

十一月中旬以来,我一直一个人生活,有多少次,坐在壁炉旁反复回顾过去时,我都想到他(这个小伙子!)和与此有关的一切……

再见,亲爱的洛尔,像兄弟般拥抱你。

你最老的朋友。

<h3>致卡洛琳</h3>

一八八〇年五月六日

“我原本就有理!”我的有关资料是从植物园的植物学教授那里得到的,而且我之所以有理,还因为美学就是真实,因为在智力的某种程度上(只要有方法),我们是不会搞错的,现实不屈从于理想而进一步确认理想。为了写,我当时认为必须在不同的地区作三次旅行,才能找到小说的背景和适于人物活动的环境。哈!哈!我胜利了!这是个成绩!这成绩让我很得意!

刘方 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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