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引子:鸡 你见过鸡的样子吗? 你一定见过,或,你还亲自品尝过这种动物的味道:是的,喷香喷香,满嘴流油,但是隐隐约约有一股鸡粪味儿。吃之前,特别想吃;吃完之后,又想吐。 你猜到了,我说的是“小姐”。 有一个小姐,她此时走向黑天鹅宾馆。这时候当然是夜晚,大街上华灯初上,姹紫嫣红。 餐厅门口停满了汽车,有三个酒气熏天的人又拉又扯又推又搡;廊窗子里的光色是最香艳的,像一个个舞台,晃动着浓妆艳抹、色奇特、衣着性感的女郎;歌厅和舞厅传出震儿欲聋的音乐,间杂着一种挑逗的怪音,那怪音总让人想到女人扭来扭去的臀部…… 这个小姐扭来扭去地走进了黑天鹅宾馆。 她全身香得好像刚刚用香水淋浴过。头长长的,墨黑墨黑,但是没有光泽,无疑是在某一家低档美容院焗的油。上身穿一件黑色低胸无袖衫,露出两只**的三分之一,还有两条完整的胳臂,那胳臂由于长期不劳动而保养得又软又胖又嫩。下身穿一条牛仔短裙,只包住了屁股,紧得令人担心中缝的线会不会断裂。脚上穿一双高跟棕色皮鞋,鞋跟高得如同踩高跷——她不扭来扭去是无法走路的。 路边,立着衣柜商场的广告牌,那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女性服饰商场。广告语却十分蹩脚:走进“衣柜”,出来你就不再是你了! 这个小姐慢慢停下来,盯着那个广告牌,打了个寒噤。 她突然感到了某种不祥。 壹:我去衣柜 两个月之前,黑天鹅宾馆生过一起凶杀案。 被害人是甜蜜蜜歌厅的一个小姐。 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她陪一个客人离开歌厅,从此再没有回来。 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小姐回忆说,她是在歌厅门口碰到她的,她问她去哪里,她淡淡地说:“我去衣柜。” 衣柜商场离甜蜜蜜歌厅只有两站路,她们经常到那里买衣服。当时,这个小姐以为被害人勾搭上了一个有钱人,要到“衣柜”去狠狠宰他一把呢。 因此,她还特意打量了那个男人一眼,由于歌厅门口光线暗淡,她只记得一个不明显的特征——那个客人长得很清秀。 最初,没有人意识到出事了,因为这里的小姐出台一夜不归是常事。直到三天后,依然不见她的影子,打她手机始终不开,最后,她的一个老乡报了案。 第四天上午,黑天鹅宾馆307房间现了一具女尸。 那些天一直阴雨连绵。 黑天鹅宾馆307房间的客人总共预交了三天的房费,并且嘱咐服wù 员:不要打扫他的房间,也不要送开水。他如果需yào ,会给服wù 台打电话。服wù 员打扫其它房间时,始终看见他的房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第四天上午,前台不见这个客人来续房费,也不见他退房,就给三楼服wù 员打电话,让她提醒一下307的客人。 当天值班的服wù 员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她刚刚上班才一周。她来到307房间门外按了半天门铃,里面都没有回应。最后,她用钥匙把门打开了。 房间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不见那个客人,也不见他的箱包。落地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她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浴缸的白帘子挡着。她小心地撩开一个角,里面也没有什么。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打电话,告sù 前台客人已经离开。前台很不解:这个人没有退押金怎么就走了? 放下电话,这个服wù 员就要出去了。她走到门口,关了灯,正要走出去,又停住了,她回头看了看。 房间里静悄悄的,很幽暗。 她的眼睛落在了衣柜的门上。 像大多数宾馆一样,衣柜镶嵌在卫生间对面的墙壁中,黑色的拉门没有关严,露出一条黑糊糊的缝子。衣柜很高,很深,里面可以并排站三个人。 这个服wù 员到宾馆工作之后,一直对客房里的衣柜有一种恐惧,她每次收拾房间的时候,都不去碰它。 太大的空间或太小的空间都不会让人太注意,只有刚好可以藏人的空间最让人瘆。看来人是最恐怖的。 这个服wù 员伸出手,轻轻拉开了那扇黑色的门,闻到了一股不好闻的臭味,接着她影影绰绰地看见黑暗中站着一个女人! 她低着头,黑乱蓬蓬地垂下来。 她的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像一只**裸的白条鸡。 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儿惊叫一声,拉开房门就跑,嘴里惊骇地大叫着:“死人!死人!” 衣柜里的尸体正是甜蜜蜜歌厅的那个小姐。她被人用毛巾活活勒死,尸僵硬之后,戳在了衣柜里。 公安局立即开始调查这起凶案。 经查,307的客人使用的身份证是假的。而且,他没有在房间里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比如指纹、鞋印、烟头、丝,这就使侦破工作陷入了僵局。 惟一的线索是前台值班人员描述的长相——很清秀。 我们都知dào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清秀的和不清秀的,到哪儿查去? 黑天鹅宾馆经常有小姐出出入入。她们大多是初中毕业,却能够源源不断地赚来那些高中毕业的暴户的钞票。可是,自从这起凶案生之后,到这里觅食的鸡一下就绝迹了。 不用说,黑天鹅宾馆的生意也受到了一定影响。不过,它位于七河台市中心,硬件软件都出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这不是,又有一个小姐来做生意了。 现在,她要去的正是黑天鹅宾馆307房间。 她站在广告牌前,一直在想那个小姐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去衣柜。” 贰:我来讨债…… 最近,这个小姐陪客人的时候,经常听他们抱怨如今赚钱越来越难了,禁不住想:我连肉都卖不掉了,还能有什么好生意呢? 事实正是如此,她已经闲了两天没有客人了。 今天刚刚吃过晚饭,她就开始打电话联系业务。 她差不多把市内几家星级宾馆的电话都打遍了,也没有找到主顾。 最后,只剩下了黑天鹅宾馆。 她把心一横,拨通了黑天鹅宾馆的总机。 除了一部分房间没有客人,她打通了几十个电话。 有的是女客人,她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剩下的那些男客人,有少数冷冰冰地拒绝,多数都在电话中兜圈子戏弄她,他们嬉皮笑脸地问价,追根刨底地探询具体的服wù 内容,最后就讨价还价——他们出的价完全是侮辱性的,毫无诚意。 这个小姐放下电话就破口大骂。 最后,只剩下307房间了。 犹豫了好长时间,她终于再一次拨通了黑天鹅宾馆的总机,要求转307房间。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哪位?”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先生,你要不要服wù 呀?”她柔声浪语地问。 “不需yào ,谢谢。”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这是她今天打电话遇到的第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 她失望地了一会儿呆,又给几个本市的老主顾打电话。他们不是说出差在外,就是说老婆在家。她知dào ,他们多数在撒谎,这帮家伙喜新厌旧,一定是拿着钱去买鲜货了。 最后,她又把电话打到了黑天鹅宾馆307房间。 “你好,哪位?” 还是刚才那个男人。 “先生,你出门在外多寂寞呀,我陪陪你,保准让你神魂颠倒……” 没想到,还没等她说完,对方就很爽快地说了一句:“那好,你来吧。” 她阴暗的情绪顿时放了晴,匆匆打扮一番,就来了。 她没有乘电梯,而是从楼梯爬上了三层。 她轻手轻脚地走在楼道的猩红色地毯上,直接走到307房间门前,按响了门铃。 一个男人打开了门。 这个人中等个子,模样很清秀,尽管没有戴眼镜,但是一看就是个有知识的人。 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领扣儿系得严严实实。下面穿一条笔挺的酱色西裤,一双酱色皮鞋,连帮底连接处的沟缝都一尘不染。 她特别注意到,他的指甲很洁净。 每次见到陌生的客人,她都会迅速瞄一瞄对方的指甲。她从指甲上可以判断出他大概是什么性格,干不干净,吝不吝啬,有没有变态倾向,等等。 “请进。”男人说。 小姐一步就跨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前不久那起凶案的缘故,她一进屋就感到心里有些别扭。 她瞟了瞟那个躲在墙壁里的衣柜,它关着,严丝合缝。 接着,她看到这个男人的西服平放在另一张床上。 像他这么讲究的人应该把西服挂在衣柜里,不出褶,不落灰。看来,他很可能也知dào 这个房间的衣柜里死过人,不想打开它。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这个房间呢? 打折了? 厚厚的落地窗帘挡得严严的,只有床头灯亮着,有点幽暗。 她不喜欢太明亮。 她甚至希望她出入的所有地方都是黑暗的,两个人谁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完事就走人。 对于她,已经不存zài 好不好意思的问题,她是太累了,只要对方能看见她的脸,她就得做出千娇百媚的样子来,甚至得伪装**,而她面对的永远是一张张丑恶而无耻的面孔。 她在床头坐下来,上身扭成“S”形,**辣地望着客人。 “你都提供什么服wù ?”男人坐在了对面的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那个……什么价?”他支支吾吾地问。 “哪个?”她撩了撩额角的黑,它们却再一次滑下来,挡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那个。” 这时候,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很轻微,好像是衣柜的门。小姐的视线机灵地射了过去。 那声音又消失了。 小姐看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来,说:“三百。” 男人微微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小姐慢慢撩起无袖衫,露出两只蠢蠢欲动的**,娇嗲地说:“来,享用吧。” 男人突然伸过十只很干净的手指,把那两只**抓在了手里。 小姐顺势麻利地脱去了无袖衫,把床头灯关了。 房间里黑下来之后,外面的灯光从落地窗帘的缝隙挤进来。 两个人开始用身体交谈。 男人伸嘴亲她,她敏捷地躲开了。 干这行的女人通常可以插入,却不愿意接吻。 干这种事,对于客人来说,是一种排泄;对于小姐来说,是没有任何**的一种体力劳动。她们像小孩一样嫌对方的口水脏。 两个人干着干着,突然,小姐停止了动作,竖起了耳朵。 男人低声问:“怎么了?” 小姐说:“有动静!” “哪里?”男人似乎很紧张。 小姐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知不知dào 这个房间死过一个人?” 男人好像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警察来了呢。” “你知不知dào ?” “不知dào 。” “两个多月前,有个女孩儿在这个房间里被人掐死了,尸体就藏在那个衣柜里……” “她是干什么的?” “跟我一样。”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小姐毛骨悚然。 “你……” “你知dào 我是谁吗?”男人憋着笑问。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是两个黑洞。 小姐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你是谁?!” 男人把脸凑近小姐的脸,嗅着她泛滥的香水味,小声说:“你想不想到那个衣柜里站一会儿?” 小姐的手脚一下就不听使唤了,她一边抖抖地穿衣服一边故作强硬地说:“你别吓唬我!想赖帐?做梦!快付钱!” 这时衣柜里传出一个哆哆嗦嗦的寒冷声音:“还有我的钱……” 两个人的脑袋都猛地转向了衣柜方向。 “鬼!”小姐惊叫了一声,一下就从床上滚下去,缩在了靠窗的墙角。 “你是谁?”男人对着衣柜低声问。 “我来讨债……”那声音被衣柜的门挡着,显得十分遥远。 话音刚落,那衣柜的门就“吱吱呀呀”地拉开了,一个披头散的女人硬撅撅地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条白色浴巾,光着脚,透过垂在脸上的黑,依稀可以看到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嘴角好像有一摊血。那双眼睛极其阴森,死死盯着那个男人。 她一步步逼向他。 男人也从床上滚下来,躲在了那个小姐的旁边。 那具行尸直挺挺地抬起一条大腿,跨到了床上,高高地走过来,到了床边,又一步迈下来,继xù 走向男人。 那个小姐撒腿就跑。 她一直跑下楼,冲过大堂,站到大街上,这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过头看了看。站在旋转门旁边的那个高个子保安愣愣地望着她。 她朝上看了看,宾馆有的房间亮着,有的房间黑着,她找不到哪一扇是307的窗子。 平了平喘息,她伸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坐进去,转眼没了踪影。 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如果你心里有一个一辈子都不敢见面的人,那么,对于你来说,这个世界就小得成了一个笼子。 一个,一个就够了。因为,那个人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所以,你的灵魂每时每刻都会惴惴不安,杯弓蛇影,如履薄冰。你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藏着藏着,最后你很可能把自己藏丢了。 所以,让我们堂堂正正地做人。 蒋中天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他大学毕业后,做了刊物编辑。他工作很卖力,四年后,熬到了副主编的位置,做二审工作。 那是一本内部刊物,往市县乡各级行政机关摊派,行量虽然不小,但是并没有几个人看它,一期期地浪费着国家的木材。 蒋中天的薪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渐渐现,这样的待遇最害人:让你永远撑不着,也永远饿不着。 这种位置最容易让人变得平庸。 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腰缠万贯,宝马香车,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当今社会,展越来越快,成功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小,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如果还没有做成大事业,那么至少应该找到了大事业的基点,已经生气勃勃地起步了。要是两都不占,那么这辈子就没什么希望了。 蒋中天一直觉得他天生适合经商。 他生长在农村,十几岁之后才跟父母迁到了县城。小时候,他就懂得如何跟人做交yì 。 一次, 老师让他们班的学生到野外割草,每个孩子的任务是五筐。他懒得干活,一个人偷偷去麦田里捉蝈蝈了。天快黑的时候,大家要收工了,他才跑回来。 累得腰酸背痛的孩子们,听了蝈蝈的叫声,立即兴奋起来。他举着蝈蝈问道:“你们想不想要蝈蝈啊?”大家都说想。于是他提出:一只蝈蝈换半筐草。那些孩子纷纷围上来跟他交换。他吆喝大家排好队,一个个来。就这样,他在麦田里撒欢儿玩了一天,却得到了五筐草…… 一个名人说:友谊是甜蜜的责任,它从来都不是一种机会。 这话不对。 蒋中天的一个朋友就给他带来了机会。 准确地说,这个朋友和蒋中天是高中同学。 他叫洪原。 蒋中天和洪原的老家都在外县,他们都是七河台市第七中学的寄读生,因此关系很好。 高中毕业后,蒋中天考上了大学,而洪原落榜了,一个人去了南方。 洪原落榜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学习成绩很糟糕,甚至一直排在班里最后几名。他画画还不错。 而蒋中天在班里是学习尖子。 连老师都不理解,蒋中天这样的好学生,怎么和洪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蒋中天心里清楚。 洪原这个人长得高大,结实,重感情,讲义气,他跟蒋中天在一起,实jì 上就是一个保护伞。 那时候,蒋中天就喜欢上了邻班一个叫文馨的女生。文馨长得很漂亮,不少社会上的小混子像苍蝇一样盯上了七中的这朵校花。文馨在学校补习功课回家晚了,常常遭到他们的堵截。 蒋中天承担了护送文馨回家的任务。 他长得文文气气,镇不住那些小混子。他们惧怕的是蒋中天旁边的洪原。 有一次,那些小混子终于跳出来叫号了。 三个。 其中有一个最瘦小的家伙叫李作文,蹲过号子。他从来都是光头,那主要是为了显示上面的几道菜刀疤痕。 他是头。 当时,天还没黑,但是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三个小混子都穿着大军工皮鞋,那是打架最好的武器。他们挡住了蒋中天他们三个学生的去路。 李作文手里拎着李小龙用的那种二节棍,铁的,中间是亮晃晃的钢链子。 文馨当然知dào 这三个小混子突然冒出来是要干什么,她一下就缩到了蒋中天的身后了。 洪原直直地盯着那个晃晃悠悠的二节棍。 蒋中天见洪原没吱声,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李作文轻蔑地看了看他的脑袋,说:“我对你脑袋的形状不满yì 。” 蒋中天愣了一下,说:“你是什么意思?” 李作文观察着他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方不方,圆不圆,需yào 好好修理一下……” 文馨紧张地拉了拉蒋中天的衣袖。 这时候,洪原依然没有说话,他还在傻傻地看李作文手里的二节棍。 蒋中天有些胆怯了,他没想到洪原这么窝囊。他外强中干地说:“我告sù 你们,不要找麻烦,否则,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李作文看了看左右两个同伙,笑了,说:“你们看,所有人在挨打之前都说同样的话。” 这时候,洪原好像突然醒过腔来,他谦虚地向李作文请教:“大哥,我问一下,这个二节棍砸过你自己的脑袋吗?” 李作文眯起眼,慢慢把视线转向了洪原。他盯了他足足有两分钟,终于开口了:“英雄,你得付出代价。” 洪原把黄书包从肩上摘下来,递给了蒋中天,说:“你带文馨走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记着明天把我的书包带到学校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作文的眼睛。 蒋中天不放心地说:“洪原,你一个人会吃亏的!” 洪原继xù 和李作文对视着,低低地说:“不然,我们都走不了。” 蒋中天这才拉着文馨匆匆走开了。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要拐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还没有动起手来,仍然在说着什么。 蒋中天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他浑身不停地抖着。 终于,他把文馨送到了家门口,他把三个书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然后转身就顺原路朝回跑去。 文馨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喊道:“蒋中天!你要干什么?!” 蒋中天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他一直跑进一家日杂店,拿起两把菜刀,也不问价,扔下一张十元的票子就跑了出来…… 他赶到被截的地方,现场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地上有血迹,斑斑驳驳,好像刚刚杀过鸡。 后来他才知dào ,打起来之后,洪原竟然真的夺过了那个二节棍,而且真的砸在了李作文的光头上,那家伙在医院缝了十几针。 而洪原也被打倒了。 那六只大军工皮鞋踢得他满脑袋都是口子,流血不止。 蒋中天在一家小诊所门口找到他的时候,他朝蒋中天笑起来,笑得满脸的创可贴都改变了位置…… 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2) 转眼高中毕业了。 在联欢会上,大家互送礼物,互赠留言。蒋中天送给洪原一个小学生用的大方格本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那个名人的话:友谊是甜蜜的责任,它从来都不是一种机会。 他把它交到洪原手里的时候,眼睛湿湿的。 洪原看着这个奇怪的礼物笑起来,然后他认认真真地收好,说:“我一定把它保留到我七岁那一年!” 蒋中天考的是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文馨和洪原一样也落榜了,后来她去了北京姑姑家,没有了消息。 直到蒋中天参加工作当上副主编之后,文馨突然回来了,而且进了市电视台,做一个广告节目的主持人。 两个人很快取得了联系,相爱并且同居…… 洪原从广东回来之后,就约蒋中天在一个幽静的茶苑见了面。 洪原的长相变了许多,蒋中天都快认不出他了。这社会的节奏把时间拉短了,也拉长了。 不过,两个人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多年失去联系而疏远,洪原一见到蒋中天就给了他一拳。然后,他挤眉弄眼地说:“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个大方格本子吗?几年了?” “一晃九年了。” 洪原说:“哥们,这九年我在南方赚了一些钱,这次回来是想投资干点事情。” 蒋中天问:“你在南方做什么生意?” 洪原喝了一口茶,说:“我什么生意都做过,就是没杀过人。” “你打算干什么?” “做杂志。” 蒋中天笑了笑,说:“你懂杂志吗?” “我不懂,可是你懂啊。” 接着,洪原就向蒋中天介shào 了一些情况。 七河台市有一本美容服饰类杂志,叫《美人志》,由于内容陈旧,再加上经营不善,现在坚持不下去了,连工资都很难出来,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 洪原打算介入这本《美人志》,把它办成中国第一流的时尚类女性实用杂志。他和杂志社方面已经谈妥,只差签协议了。 洪原注册了一个公司,代理《美人志》的行、广告以及其它经营业务。主编由洪原推荐。 事实上,现在的《美人志》就是一张白纸,主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杂志社只保留终审权而已。 “你跟我一起干吧?”洪原说。 蒋中天没说话。 “我投资一百万人民币。我做经理,负责经营;你做主编,负责杂志。咱俩搭档,如虎添翼!”洪原信心十足地说。 蒋中天一直捏弄着茶杯,没有表态。 “对了,还有你的待遇问题。我每个月给你开四千元,另外给你百分之三十的技术股份。” 蒋中天心里怦然一动。 现在,他每个月的工资是两千元多一点,洪原开的价几乎翻了一倍! 最重yào 的是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他一下就成老板了! 他望着洪原笑了,说:“我不想跟朋友合zuò 。” 一周后,洪原的合同签了下来。几乎在同一天,蒋中天辞了职。 他们临时在黑天鹅宾馆包了两间房,房费每月四千八百元。一些办公用品很快购置齐了。 洪原招聘了广告、行人员,蒋中天招聘了文编和美编。 本来,蒋中天想让文馨跳槽到杂志社工作,文馨拒绝了。 接着,蒋中天起早贪黑地搞杂志定位,栏目设置,选题策划。他对自己搞出来的东西十分满yì 。 实jì 上,洪原投了一百二十万人民币。 他实实在在地告sù 蒋中天:这几乎是他全部的资金。也就是说,他在孤注一掷。 两个人估算了一下,假如这本《美人志》一本卖不掉,也没有一个广告,那么,这些资金大概可以赔上一年零八不月。 三个月之后,第一期《美人志》出版了,它在市场上打了个大败仗:印了三万册,只收回了四千册的行款,其它的杂志全部退回。 蒋中天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嘴上起了大泡。 洪原看出了他的心思,开车带他吃了一顿海鲜,说:“你嘴上的大泡早起了一年零八个月。” “这是你的钱啊!”蒋中天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年之后,我们每个月回收一千万?慢慢来!” 在后来的工作中,蒋中天变得缄默了。 这一天,他要到印刷厂提第二期杂志,同时支付第一期杂志的印刷款。 他走向银行的时候,脚步异常沉重。 洪原出差去北京了,谈一个广告,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他把支票和印章都给蒋中天留下了。 从黑天鹅宾馆到银行只有几百米,却成了蒋中天一生中最长的一段路。 这条街道很繁华,各式车辆川流不息。逛街的女人摩肩接踵,从他身边走过,光艳耀眼,香气扑鼻。 蒋中天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洪原从诊所里走出来,脸上贴满了横七竖八的创可贴,那是被六只军工皮鞋踢的。他远远地朝蒋中天笑着。 那是一张灿烂的脸。 而蒋中天的脸是黑暗的。 他填写支票的手抖得厉害,写废了两张。 他只给洪原留下了当月的房费——四千八百元,其余将近一百万元全部提走了。 他的旅行箱里装满了钞票。 这时候,他感觉犹太人说的那句话真是太正确了:只有装在口袋里能跟人一起移动的钱才是真zhèng 的钱。 他回到公司,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拎着那个旅行箱出来了,直奔火车站。 他没有向任何人辞别,包括和他一起生活的文馨,他连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就乘火车卷逃而去。 他来到了哈市。 第二天,他就买了一个假身份证。 他拼凑了几个假名字,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最后就叫了李作文。只有用一个认识的人的名字,他才觉得像真的。 这时候,他就像一个惊弓之鸟,处处过敏。 他不知dào 洪原从北京回来之后,面对突然一贫如洗的现实,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dào 他报没报案,警察是不是正在到处抓他。 他不知dào 文馨面对他的突然失踪会是什么心情。 他不知dào 远在外县的父母知不知dào 他做了什么事…… 他和七河台市彻底断绝了联系。 他和所有的亲人朋友断绝了联系。 他不想让任何人现自己的蛛丝马迹。 卷逃半年后,他跑到大理玩了一趟,在那里,他用公共电话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告sù 他们,他已经不在七河台市了,正在云南做生意,请他们不要牵挂…… 他把有关洪原的所有东西都毁掉了,包括洪原的名片,手机里储存的洪原的电话号码,电子邮箱中洪原曾经给他的旧信…… 他甚至毁掉了一件白色T恤衫——那是他和洪原上街办事时买的,两个人各自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他看见这些东西都会想起洪原,那张布满白花花创可贴的笑脸。 他计划在哈市做一点生意。 他暗暗想,有朝一日,自己赚了更多的钱,一定再把这笔钱给洪原寄回去…… 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肆:照片 这天晚上,蒋中天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似睡非睡,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悄悄地拽门。 他竖耳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拽门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打个冷战:谁在门外? 在哈市,没有一个人知dào 他的住址。 难道是有人走错门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很显然,门外的人不想弄出响声,他憋足力qì 一下下拽,似乎要把厚厚的防盗门拽下来。 蒋中天爬起来,悄悄走出卧室,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看出去…… 洪原竟然直挺挺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 楼道里亮着灯,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木木地看着猫眼,好像看到了蒋中天…… 这是蒋中天携巨款逃离七河台市之后,第一次梦见洪原。 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他几乎一天没有出门,龟缩在屋里,连三餐都是打电话叫人送来的。 他一直泡在网上。 他跑了之后,洪原竟然没有利用电子邮件对他说过一句话,比如诱骗他回来,或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或诉苦,或威胁…… 电子邮件是能够把洪原的心声传到蒋中天耳朵的惟一渠道。 这件事让蒋中天一直很奇怪,心里更加没底。 这天晚上,蒋中天又梦见有人在悄悄地拽门了。他来到猫眼前朝外看,只见满脸创可贴的洪原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这一次和上一次有一些不同——楼道里没有灯,黑糊糊的。洪原竟然是白的,亮的,如同那种夜光像章上的人。他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创可贴是黑的。 他还是那样双眼无神地和猫眼里面的蒋中天对视着…… 醒来之后,蒋中天的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 为什么两天晚上都做用一个梦? 难道只是巧合? 他疑神疑鬼地轻轻走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卧室。 他想:一定是自己对昨夜的那个噩梦太恐惧了,所以今夜它又在大脑里浮现出来。 第三天,蒋中天还是没敢出门,一直在房子里上网。这一天他只吃了一顿饭,是下午三四点钟吃的。 他没有一点食欲。 终于,天又黑了。 他对睡觉已经感到恐惧了——今夜,还会不会做那个噩梦?今夜,洪原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夜,他会不会轻飘飘地穿门而入,像一具行尸一样走进卧室来?…… 恍恍惚惚中,蒋中天又听见了吃力的拽门声! 他打了个激灵,挣扎着从噩梦的浅层次清醒过来。 他打开灯,坐起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下了地。 他来到旅行箱前,把它打开。 他想。 旅行箱里有几本书,都是他从七河台市带来的,其中有一本《圣经》。他顺手拿起来翻了翻。 有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就像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强烈的亮光,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 是洪原的照片!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蒋中天从来没见过的一个陌生女人。 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这本书里来呢? 蒋中天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 他想撕掉它,又停住了。他把它拿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仔细端详。 洪原的表情有些呆板,好像是一个梦游,他仿佛注视着镜头,又好像看着千万里之外。 这个表情和蒋中天前两天梦到的洪原多么相似啊! 看着看着,蒋中天恐惧起来。 他避开了洪原的脸,把目光转向了他旁边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很华丽,一看就是高档货。她微微地笑着,和蒋中天没完没了地对视,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脑和骨骼。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在这幽幽的灯光下,蒋中天害pà 这个眼神。 她的眉毛很粗,眼睛很大,鼻梁很高,嘴巴也十分周正……可蒋中天还是认为她长得不漂亮,甚至有点丑。 男人的感觉永远是女人漂不漂亮的惟一标准。 蒋中天硬撑着又和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对视了一阵子,渐渐觉得她不仅仅是美和丑的问题了,而是有点……有点怪。 对了,她的长相有点怪!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蒋中天越恐惧越想找到答案。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放大镜,透过它,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端详她的际,额头,眼眉,眼珠,颧骨,鼻梁,鼻孔,嘴巴,下巴,脖子…… 他怵然一惊——他从这张女人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男相! 就像正负两极电相互碰撞,他的脑海里一下就炸响了霹雳! 那粗壮的头,那粗大的毛孔,那粗糙的皮肤…… 这些还都不是最重yào 的,最明显的是她那眼神,那绝对不是一个女人的眼神! 蒋中天觉得,这个女人是一张画皮,她里面其实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被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向外窥视着…… 即使她是一个女人,那老辈人也说过:有男相的女人都是不祥的女人。 蒋中天拉开抽屉,把这张莫名其妙的照片一下塞了进去。 了一会儿呆,他拿起手机,颤颤地拨通了文馨的手机。这是他卷逃两年来,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他不知dào 文馨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目前,这些都不重yào 了,他只想通过她打探一下洪原的消息。 有这样一句话:两种人不在你的视野里是最危险的,一是你的孩子,一是你的敌人。蒋中天一直不知dào 洪原的任何消息,不知dào 他的方位,不知dào 他的表情。 也许,他又去了南方; 也许,他来到了哈市,已经接近了自己居住的公寓; 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煤一样黑,充满杀气; 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一直笑着…… 在七河台市,文馨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她是他的女友,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半年,现在他只有给她打电话。 “嘟——嘟——嘟——” 蒋中天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电话一通,七河台市好像一下就近在眼前了。 电话响了半天,一直没人接听。 他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心跳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难道文馨换了手机?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拨了一遍文馨的手机号。 他必须要打这个电话。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他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现在,他必须打探到洪原在干什么,尽管他知dào ,这是在冒险,在玩命。 这次,电话被接起来,里面传出文馨的声音!—— “喂,你好。” 蒋中天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明白,他的下半辈子是成为座上客还是成为阶下囚,很可能就取决于他此时张不张口。 “喂?请讲话!”文馨的声音大起来。 他一慌乱,把手机挂断了。 正在他愣神的当儿,手机响了。 他看了看,是文馨打过来的。 他一狠心,接了。 “你谁呀?”文馨很不友好地问。 “是我。”蒋中天低低地说。 “你是……”文馨竟然没听出他的声音。 “我是中天。”他又低低地说。 文馨一下愣住了,话筒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对不起,文馨……” 静默了几秒钟,文馨突然哭了出来:“王八蛋,你在哪儿呀?” “我在大理……你好吗?” 文馨哭了一阵子,终于止住了,她静静地说:“我挺好。” 蒋中天冷不丁问:“洪原现在干什么?” “他死啦。” “死了?”蒋中天差点晕过去!“什么时候?” “前天。” 蒋中天呆住了。 前天! 正是前天夜里,洪原在梦中出现在了他的门外…… “他,他怎么死的?” “车在盘山公路上翻了,掉进了深沟,他的脑袋都摔裂了……遗体昨天刚刚火化,我到火葬厂看了一眼,那样子……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文馨的声音哆嗦起来。很显然,回忆那一幕对她是一个剧烈的刺激。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女的,她开的车。” “是他老婆?” “不是。” “那是他女朋友吗?” “也不是,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那她是谁?” “她的脸摔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而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现在,她还躺在火葬厂里,等着有人来认尸。这两年,洪原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一个女人跟他关系密切。警察询问了所有认识洪原的人,没有一个人知dào 这个女人是谁,也没有一个人知dào 出事那天晚上洪原跟什么人走了。” 停了停,文馨又说:“洪原在火葬厂美了容,整个脑袋几乎都是石膏塑成的,木木呆呆。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是我想那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来,我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说什么?” “唉,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当时,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他的资金。我有个朋友做服装生意——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大头——他往俄罗斯一批货,急需一笔资金,据他说,这批货的利润可以翻十倍,最后和我五五平分。我一咬牙,就把洪原的钱提出来,来到哈市全部交给了他……没想到全赔了,只收回不到二十万。这两年我一直在做生意,盼望着大财,把这笔钱还给洪原,再当面向他谢罪……” “你在哈市?”文馨警觉地问。 “不,我在大理,去年来的。” 言多必失,蒋中天的谎言露了一个洞。 文馨说:“……还回来吗?” 蒋中天愣了愣,说:“过一些日子吧。” 停了停,他问:“当年,洪原……没报案?” “没有。” “他为什么不报案?” “我怎么知dào !” 蒋中天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以后再联系。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蒋中天已经有了一种直觉:文馨有主了。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双方都在回避它。 蒋中天现在顾不上考lǜ 这件事,他的大脑被洪原的死塞满了。 他轻轻打开抽屉,又拿出了那张照片。 洪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洪原。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最后变得像纸人一样轻飘飘,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支撑自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 洪原来过。 他坚信,洪原来过。 洪原活着时,踏破铁鞋找不到他。可是,当他一转眼车毁人亡,变成了一缕冤魂,就离地三尺了。 老辈人讲,死人的亡魂喜欢寻找自己生前的躯壳,形象,只要有他的照片,就会招来它…… 蒋中天拿着这张照片,走过卫生间,用火柴把它点着了。 火舌好像生死的分界线,慢慢推移,洪原在火中扭曲着,剩下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半张脸,半个嘴,一只眼珠——这只眼珠仍然木木呆呆地看着蒋中天…… 火舌蔓延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她在火中笑笑地看着蒋中天,那眼神里含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在她即将变成灰烬的时候,她的面目越来越狰狞,越来越不像人。 她消失在火中的一刹那,蒋中天的头“刷”一下就竖了起来——就是她!这个不祥的女人,她索走了洪原的命! 她是一个勾死鬼! 伍:秘书 蒋中天这两年在哈市一事无成。 他开过一个小型服装厂,专门生产孕妇装和儿童装,结果赔了个底朝天。 后来,他又注册了一个广告公司,承包了一家报纸的两版广告。他每天都马不停蹄地奔忙,一年下来,虽然没有赔本,但是除了给员工工资,基本没有赚到钱。 他对自己是不是经商的材料开始怀疑了。 小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懂得用蝈蝈换草,占了便宜。而如今,所有人都懂得用蝈蝈换草了。 他的斗志一点点软化。 最后,他放qì 了钱生钱的梦想,开始坐吃山空,醉生梦死。 他经常泡在歌厅、舞场、按摩房之类的地方,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夜夜都睡一只鸡。 他一直没有固定的女友。他不想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只希望自己像影子一样活着。 另外,在他心中,除了文馨,没有哪个女人值得娶回家。他觉得,现在的女人越来越不可爱,连腥味都没有了。 这一天晚上,蒋中天又出门了,来到了一家歌厅。 这家歌厅位于闹市,人很多。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 转球灯把歌厅晃得五光十色,变幻莫测。台上有个浓妆艳抹的女歌手,一边劲舞一边演唱一歌词不通顺的老歌: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她的屁股像太阳一样饱满。 蒋中天伸手叫来一个服wù 生,塞给他一张百元钞票,大声说:“我点一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 现在,他需yào 安静的音乐。 服wù 生恭敬地俯下身来,问道:“先生叫什么名字?” “还用报名吗?”他不满地说。 “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李作文。”他说。 “谢谢。”服wù 生转身走了。 一完了,歌厅里静下来。 那个服wù 生走上台,拿起麦克风,说:“下面这歌是三号桌李作文先生点的,《盛夏的果实》。”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那张百元钞票,说:“谢谢李先生。” 他退下之后,又一个屁股比太阳更饱满的女歌手走上台来,咿咿呀呀开始唱。 蒋中天正在三心二意地听歌,有两个男人径直朝他走过来。 他警觉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他们在蒋中天跟前停下来,其中一个问:“你叫李作文?” 蒋中天愣了愣,说:“是啊。” 另一个已经抬起脚,猛地把他踹翻在地。四周的人惊叫着跳开,撞翻了桌子,有玻璃瓶子的破碎声。 “**,你敢冒充我们大哥!” 另一个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迎面一拳,打得他满眼冒金星。 女歌手不唱了,傻在了台上,全场只要伴奏音乐还在傻乎乎地响着。 蒋中天不知dào 挨了多少拳脚,对方终于停下手来。 他看到一个光头站在他面前,朝他微微笑着。 他穿得很普通,一件白T恤,一条半旧的黑色牛仔裤。 蒋中天感到这个人很面熟,马上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和洪原打过架的小混子李作文! “李作文?”他叫了一声。 李作文嘲弄地说:“你是在叫我还是在叫自己?”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七河台市七中的!” 一听七河台几个字,李作文愣了愣。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生送一个女生,遇到了你,我领着那个女生跑掉了,你把另一个男生打了一顿……” 李作文很快就想了起来,他一是一二是二地说:“不,是那个大块头把我打了。” 接着,他伸出手拍了拍蒋中天的肩膀,说:“老乡,我的兄弟下手重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不用。”蒋中天诚惶诚恐地说。 “那好,把你手机号码告sù 我,明天我请你喝酒压压惊。” 蒋中天就说了他的手机号码。其中一个打他的人在一旁存进了手机里。 这时候,蒋中天注意到,李作文身后站着一个女人,由于歌厅里灯光幽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李作文转身就晃晃荡荡地走了。 那个女人,还有那两个打手,也跟着他走了。 歌厅里的人愣愣地望着这一行人离去,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走到门口时,那个女人回头望了蒋中天一眼。 次日,蒋中天果然接到了李作文的电话。 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她告sù 蒋中天,吃饭在顺天酒楼,时间是晚上八点钟。顺天酒楼是哈市有名的饭店。 蒋中天准时赶到,李作文已经在包间里等他了。那个女人也来了,她坐在李作文旁边。 还有两个人,都是平头,西装。他们不是昨晚那两个。 李作文竟然滴酒不沾,也不抽烟。只有他的那两个兄弟跟蒋中天一起喝酒。 席间,李作文给了蒋中天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万能公司董事长”。一个平头嘿嘿嘿地笑着说:“万能公司就是什么业务都能做的意思。” 那个女人不声不响,一直在李作文旁边静静地吃着。 她是个左撇子。 她长得挺文气,没有化妆,穿的也十分简单,一件黑T恤,一条白色牛仔裤,和李作文正好相反,好像情侣装。 蒋中天感觉她像一个大学生。 不过,她抽烟,而且是那种很烈的洋烟。 在喝酒之前,李作文就介shào 说,她是他的秘书。 蒋中天的目光偶尔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急忙避开。他在那双眼睛里感觉到了一种东西,就好像从深深的地窖里涌上来的那种气息,有点寒冷,有点潮湿,有点霉味……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和他烧掉的那张照片上站在洪原旁边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有点像!那是一具死尸,她现在还直挺挺地躺在火葬厂里…… 他一下就不安起来,没心思再喝酒了,一边慢吞吞地剥虾,一边在心里反复把这个女人的脸和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脸重叠对照。眼睛不太像,鼻子不太像,嘴巴不太像…… 可是,他仍然强烈地感觉到她跟她有某种深层的相似之处,这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是眼神? 不,眼神也不太像…… 他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 她正在看着他。 他急忙把头低下了,继xù 剥虾。 ——这一次,他更加肯定了心里那飘飘忽忽的感觉!尽管她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形也不似,神也不似,但是他坚信她和她有一丝一缕的雷同。可是,他还是捕捉不到这“一丝一缕”是什么东西。 他把手里的虾放进嘴里的一瞬间,大脑里突然冒出一个答案来——这个女人也是个勾死鬼!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具备了一种特异功能,迷信叫“开天目”,科学叫“第六感”,他能在某些人的脸上端详出一种不祥的东西。 现在,他对面前这个带着黑社会色彩的李作文倒不害pà 了,他怕的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 他断定:李作文活不久了。 蒙在鼓里的李作文突然好奇地问蒋中天:“你真的叫李作文?” 蒋中天回过神,说:“是啊。” 李作文饶有兴趣地说:“太巧了。在哈市,总有人打我的旗号骗吃骗喝,所以昨晚我的兄弟才打了你。” 接着,他又问:“那个大块头现在干什么?” “哪个大块头?” “就是打过我的那个。” “噢,你是说洪原?他……死了。” 说到这里,蒋中天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女人。 她的眼睛波动了一下,就像一条蛇从深深的水底游过,别人很难察觉到,但是蒋中天还是捕捉到了。 接着,她低下头,右手垂在桌子下,左手端茶杯,静静地喝,蒋中天只看到她一头黑。 她把眼睛藏在了头里。 李作文对他们之间的微妙对视毫无察觉,他淡淡地说:“怎么说死就死了?当年我的医药费他还没有付给我呢。看来,我只有到阴间找他要了。” 这句话太丧气了。 蒋中天的心跌进了深渊。 ……大家走出顺天酒楼之后,李作文拍了拍蒋中天的肩,说:“老乡,在哈市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就来找我。” 然后,他再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了。他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车。 那两个平头走在他的左侧,那个女人走在他的右侧。 蒋中天敏感地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就是站在洪原的右侧。 李作文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有些感动。 在哈市,蒋中天是一个外乡人。他在这里漂泊两年多,没有一个人关注、关心、关照过他。 他忽然想叫住李作文,提醒他一点什么。 “李作文!”他喊道。 那个女人蓦地回过头来。 她好像知dào 蒋中天心里想的是什么,双眼闪着寒冷的光,死死盯着他的脸。 李作文竟然没听见,是那个女人回身的动作让他意识到有人在叫他,回过头来。 蒋中天讪讪地说:“再见啊。” 李作文没理他,继xù 走了。 蒋中天一直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她钻进车里之前,又回头看了蒋中天一眼。 第三天晚上,那个女人给蒋中天打来了电话。 她说,李作文约他谈个事,要他到顺天酒楼南五十米的那家Fifi酒吧见面。 蒋中天本来不想和李作文这种人过多打交道,但是他还是答yīng 了。 他还想见见她。 他希望通过多一点的接触,得到另一种答案,证明自己的感觉是错的。 三天来,他一直在恐惧的海洋里翻腾,越陷越深。 他害pà 回想她的眼神。 他害pà 自己准确的预感。 他什么都害pà 。 赶到Fifi酒吧之后,蒋中天现只有她一个人在。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T恤,白色牛仔裤,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蒋中天一进来她就看到了,她远远地望着他,等着他走过去。 蒋中天一下紧张起来。 李作文呢? 她要干什么? 也许,她只是要警告自己,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也许,她要缠上自己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比不笑好kàn 。 酒吧里很安静,除了他俩,没有其他的顾客。 “李作文呢?” “他一会儿就到。” 她说着,用左手斟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举了举,喝了一口。 蒋中天端起另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你怎么总看我?”她看着酒杯,一边把玩一边笑着说。 “你长得很漂亮。”蒋中天感到自己的奉承很肉麻。她一点都不漂亮。 “是吗?”她抬头看了看蒋中天。 蒋中天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一丝庸俗的气味,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她也许就是一个秘书。 “其实,我并不喜欢万能公司,一直想离开。”她突然说。 “为什么?” “你好像是个文人?”她莫名其妙地扭转了话题。 “我过去一直编杂志。” “文人都喜欢豪饮,来,我们干一杯。” 蒋中天端起杯和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一杯洋酒下了肚,蒋中天就有点晕乎了。他喝不了多少酒。 “过去,我也常常信笔涂鸦,写些诗什么的,这些年中断了。” 蒋中天的心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种男编辑对文学女青年的热情:“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医学院。”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 “那你怎么跑到北方来了?” “为了找一个人。” “男人?” “男人。” “你够痴情的。” 她的眼里突然又闪出了一股凛冽的寒光,低低地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痴情。我要爱上谁,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蒋中天又警惕起来,他试探地问:“找到了吗?” 她叹口气,说:“我估计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接着,她再一次把两个酒杯斟满,然后独自干了。 “喝呀。”她说。 蒋中天看了看她,也干了。 这时候,蒋中天就有些醉了,他问:“那个,李作文,他怎么还不来?” 她一边斟酒一边突然说:“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有个人,他说来,可是没有来,永远都没有来,你说是怎么回事?” 蒋中天的心里陡然想到了一个答案——这个人半路出车祸死了。 李作文死了?肢体残缺不全,脑袋四分五裂…… “不,我不知dào 。”他嗫嚅地说。 她又笑了。她的脸在蒋中天眼前晃动起来,有点像一个幻影。 “我喝喝喝多了。” “没问题,呆会儿我送你。来,再喝一杯。” 这时候,洋酒在蒋中天的嘴里已经没了味,变成白水。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两瓶洋酒转眼就光了。 她的脸越喝越白。 蒋中天的脸越喝越红。 他感到整个酒吧都旋转起来,她也旋转起来。 她好像转到了他身旁,轻轻扶起了他。 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的门,风一吹,蒋中天胸膛里就翻江倒海了。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白色的,开车的好像是一个女的。 他晕晕乎乎地钻了进去,那个女人坐在了他身旁。他头重脚轻地栽到了她的怀里。 “你住在哪儿?” 蒋中天几乎分不清是她问的,还是司机问的。 他含糊不清地说:“怀柔公寓……” 车开动了。 他感觉身体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朝下沉陷,他觉得自己在接近地狱。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气,不是香水味,不是胭脂味,而是女人的体香,幽幽的,肉肉的,令他骨稣眼饧。 两年来,他经常泡在鸡窝里,闻惯了那种虚假的刺鼻的香气,此时,他如同在沙滩干渴了无数日子的鱼,一下被水吞没了。 他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 不知dào 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车越来越颠簸了。 他惊醒之后,立kè 想到,从那个酒吧到他的住所之间,都是平坦的大街,怎么会这样坎坷呢? 他挣扎着抬起头,现车正在荒郊野外行驶! 前面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车灯射出去,土道惨白。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树,密匝匝的柳叶就好像是一头头乱。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然想起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来,盯住了她。 车灯的反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朝哪儿开?” “到我家里去。”她轻柔地说。 “你家在哪儿?” “南岗子。” “南岗子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 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dào 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铁大门前。 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 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铁大门,然后伸过手来似乎要扶他。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 “回哪儿?” “怀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说完,她就把铁大门关上了。 实jì 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 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 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 进了门之后,她就剥掉了蒋中天的衣服。 接着,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蒋中天突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抱着他摔到了床上,低声说:“完事再告sù 你。” 这女人看起来很宁静,实质上非常狂热。她好像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样把蒋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瘦仃仃的木棍儿。 蒋中天在仙境和地狱之间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夜。不过,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的死法,比洪原幸运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子爬进来屋里时,她疲惫地从蒋中天的身上翻落下来,平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叫梁三丽。” 就这样,蒋中天和梁三丽混到了一起。 蒋中天后来才知dào ,李作文请他吃饭的第二天,梁三丽就悄悄离开了万能公司。 南岗子村这个房子就是她离开万能公司之后租的。 她暂时还没有出去找工作。 “为什么辞职?”蒋中天问她。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 这时候,他们一起坐在蒋中天住所的阳台上晒太阳。十九楼。 朝远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好像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渺小的人类如同石缝儿间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在狭窄、凶险、重压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学会了存活的杂技。 “是不是李作文对你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梁三丽清清楚楚地说:“我早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蒋中天的心一下有点不舒服。 梁三丽把脸转向了他,说:“他可是黑社会老大,你动了他的女人,怕不怕?” 蒋中天把话头引开了:“他什么时候来哈市的?” “好像七八年了吧?最早,他在哈市搞水果批,欺行霸市,在市场没有一个人敢惹他。后来,他干脆不做生意了,拉了一群兄弟,专门收保护费。那期间,有几个人先后被他割断了脚筋。再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拆迁办公室主任,那些钉子户一听他的大名,都乖乖地把自己拔了。去年,他成立了万能公司,想做谁的生意就做谁的生意。” “他霸占了你?” “不,我是自愿的。” “你喜欢他?” “不知dào 。” 太阳偏西了,他们进了屋。 梁三丽走到写字台前,看那本《圣经》。这本书宽阔而厚重,褐色封面上烫着金字,四个角包着黄铜皮,像一个精致的匣子。 她用左手一边翻一边说:“你信它吗?” “不信。” “那你为什么还看它?” “我只是想学学欺骗的艺术。《圣经》说,神爱世人,耶和华颁布的十诫之一就是不可杀人,可是他自己却大开杀戒。遭到他击杀的人,有数字可查的,就有九十万五千一百五十四个。没有数字可查的,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梁三丽翻到了扉页,说了一句:“洪原?” 蒋中天蓦地把目光射过去。 “这不是你的书?”她问。 蒋中天走过去看了看,扉页上果然有“洪原”二字。 当时,他和洪原每人买了一本《圣经》,他逃离公司那天拿错了。他这才明白这本书里为什么夹着洪原的照片! “拿错了。”他说。 “那次吃饭,你好像说过这个人。” “是的,他死了。我那本《圣经》永远也调换不回来了。” “你和他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梁三丽叹了口气,说:“这本书应该算是遗物。你那本书也成了遗物。” 接着,蒋中天对梁三丽讲起了他和洪原的友谊,他的脸上充满了怀恋和感伤。 梁三丽听得十分认真。 当蒋中天讲到一个女人驾驶洪原的车,直接开进了深谷,两个人双双毙命,那个女人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人知dào 她是谁的时候,梁三丽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蒋中天吃惊地说:“这么恐怖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她止住笑,淡淡地说:“我在想,假如医生能把那个女人的脸一点点修复,重现她的本来面目,那可能是更恐怖的……” 陆:杀 这天,梁三丽离开怀柔公寓,回南岗子村去了。她要把那里的房子退掉,搬过来和蒋中天住在一起。 蒋中天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绝。 晚上,蒋中天一个人没事儿,离开公寓,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天阴了,远天有隐隐的雷声在滚动。 他一直在想梁三丽,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人。他说不清她比鸡更高贵,还是比鸡更低贱,但是,他承认自己被她迷住了心窍。 现在,他不想再走进那些歌厅之类的地方找小姐了,他被梁三丽抽干了,目前只需yào 休息。 于是,他走进了一家电影院。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观众。 他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正中间的位子坐下来。这时候,他还不知dào 演什么电影。 坐了好长时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而全场的灯都灭了,电影已经开演。他有些不忍心:整个电影院为一个人服wù ,他们不是亏本了吗? 放映的竟然是一部恐怖片,美国的,《当树枝折断时》。开头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有一群青年男女在雨中跳舞…… 蒋中天忽然感到了一种孤独和空虚。 他转身朝后看了看,一排排的空座位被银幕的光晃得忽明忽暗。 他又转头朝左右看了看,那些空座位都端端正正地朝着银幕,好像正在面无表情地观看着。 突然,电影里的一个女孩惊叫起来——她在雨水中现了一截断手。 右边有动静。 蒋中天转头看过去,这个电影院里终于进来了第二位观众。 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衣。 看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只不过那声音被电影里震耳欲聋的雷雨声遮盖了。 进来之后,他并没有摘掉头上那宽大的雨帽,那雨帽低低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身走了进来。 开始的时候,蒋中天没有太在意。 整个电影院只有两个人,坐得近一点更好——尤其是看恐怖片。另外,如果这个人坐在他后面,那么他也感到不安全。相反,要是这个人坐在他前面,后脑勺对着他,人家也会感到不安全。 可是,蒋中天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一直走到了蒋中天的旁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太古怪了。整个电影院的座位都空着,他却偏偏坐在了蒋中天的身旁!更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雨帽。 蒋中天看不见他的脸,只闻到一股雨腥气。 他不安地朝左边看了看,又看到了一个人。他的个子也高高的,同样穿着黑色雨衣,戴着阴险的雨帽。这个人同样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着身子走了进来。 他也要坐在蒋中天身边! 像兔子一样狡猾的蒋中天早就感到了不对头,他趁第二个人还没有逼近,猛地站起身朝他冲过去。 实jì 上,他是为了摆脱最近的危险。 他几步窜到两个怪人中间的位置,纵身一跃,跳到了后一排。 那两个人立kè 跨越座椅追赶他。 蒋中天的身体干瘦,灵活,转眼就翻过了六七排座椅。而那两个高大的不明身份的人显得笨重多了,他们还在跨越那一排排座椅的阻碍时,蒋中天已经跑到了通道上,拼命朝出口冲去了。 他逃出电影院,一直在大雨中奔跑,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电线杆上高高地挂着路灯,光线很暗淡。地上哗哗流淌的积水淹没了蒋中天的鞋子。 他慢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在大雨中朝前奔走,完全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没穿雨衣,也没打伞。他长长的头和胡子都被雨水浇得顺顺的,伏在苍白的脸上。 不过,他走得慢悠悠,好像在散步。 这个人走到蒋中天跟前时,突然伸出手,指着他“嘿嘿嘿”地傻笑起来:“这个精神病!下这么大的雨,你还不回家呀?” 柒:我是梁三丽吗? 蒋中天回到怀柔公寓家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他的手机响起来。 他打了个冷战,把它掏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怎么都想不起是谁的,就接起来。 是李作文,他心平气和地说:“让你跑掉了。” 蒋中天没说话。 “你抢我的马子,肯定活不了。” 蒋中天还是没说话。 “你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告sù 我,她现在在哪儿。” 蒋中天低低地说:“在我跳椅子逃跑的时候,你那两个手下应该立kè 跑到通道上,把守住两个出口,那样的话,我就成了瓮中之鳖。”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而且关了机。 他至此才知dào ,原来是李作文派人在追杀他!而不是警察。他宁愿是警察。 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哆哆嗦嗦地打开门,现房间里的灯亮着。 他马上警觉起来。 他没有关门,留下了退路,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里走去。 在幽幽的灯光中,梁三丽正坐在客厅的沙上,左手拿着一支小巧的针管,扎进白嫩的胳臂,朝里面注射着什么。 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蒋中天呆住了。 她吸毒! 蒋中天想起了她在床上的疯狂,陡然明白了——那一定是毒品的作用。 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蒋中天带着梁三丽离开哈市,逃回了七河台市。 蒋中天是开车回来的。 经过一个小县城,在吃饭的时候,蒋中天离开梁三丽,在厕所里给文馨打了个电话。 他想探一探文馨的虚实。如果她真的已经嫁人,那么,他就大张旗鼓地领着梁三丽回去;如果她还有再续前缘的意思,他就考lǜ 把这个梁三丽甩掉。 “文馨,我回来了。” “你在哪儿?”文馨似乎感到很吃惊。 “我在路上。” “用不用我给你找个房子?” “不用,我先住宾馆吧。过些天,也许我还要走。” 现在,他已经肯定文馨已经搬出两年前他和她同居的那个房子了。 “我们电视台和很多宾馆都有关系,可以打折。你打算住哪家?” “黑天鹅。” “我们跟他们没什么往来,你换一家吧。” “不用麻烦了。” 对于蒋中天来说,省不省钱并不是最重yào 的,他只想知dào 他和文馨还有没有戏。 他在内心里是爱她的。 如果当年他不逃离七河台,那么也许现在他和她都已经结婚了。 这两年来,他越是惊惶不安越是思念她。后来,他之所以一直没给她打电话,是不敢。 现在,那笔巨款已经所剩无几,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他突然问。 “我?”文馨愣了一下,说:“我住在靠山别墅。” 她不但有了人,而且还找了一个有钱人。 不过,蒋中天仍然不死心:“哪天我去看看你……方便吗?” “还是我去看你吧。”她马上阻止道。 这下蒋中天的心彻底凉了。 最后他说:“过两天我再和你联系。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回来了,好吗?” 文馨说:“我不会说。” 七河台市是个新建设的城市。 它不像有历史的古城那样方方正正,街道横平竖直。它的街道很乱,都是斜的,好像一个孩子在纸上随意画的笔道,几乎没有一条街道是正南正北的,或是正东正西的。 第一次到七河台市的人,很容易迷路。 这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城市。 蒋中天回到七河台市,直接来到了黑天鹅宾馆。 两个人一走进房间,梁三丽就钻进卫生间洗澡了。 蒋中天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看的是收费频道,关于世界各地妓女内幕的节目。 看了一阵子,电话响起来。他的神经立即绷紧了:没有人知dào 他住在这里啊! 电话一直在响。 梁三丽赤身**地走出来:“你怎么不接电话?” 蒋中天有些不自然,把话筒拿了起来,可是,对方已经挂断了。 “肯定是色情服wù 。”他说。 梁三丽坏笑起来,坐在他身旁,一边抚摸他的根一边好奇地说:“哎,你叫一个来呗?” “别胡闹。” “我说真格的。我很想听听她们怎么跟男人谈生意,那一定很好玩。” “那你呢?”蒋中天半真半假地笑着问。 “我藏在衣柜里呀。” “可是,她要是缠上我怎么办?” “那你就干她呗。” “你不醋?” 梁三丽抚摸蒋中天的手加快了速度,说:“白天你把我伺候好,晚上你爱怎样就怎样。” “花那钱还不如给你买一条项链了。”蒋中天虚情假意地说。 “那咱们就玩个游戏吧。” “怎么玩?” “我化化妆,扮成女鬼,等你干了她之后,我就慢慢走出来,保证吓跑她。” “太无聊了。”蒋中天不想惹一点麻烦。 “你就陪我玩玩吗!” 梁三丽一边说一边爬到他身上。 她面庞潮红,双眼迷离,举动狂野,蒋中天知dào ,她刚才在卫生间里一定吸了毒。 两个人在床上折腾了一下午,都累得筋疲力尽。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穿上衣服,下楼到餐厅吃了点东西,回来时,刚走进房间,又听见电话“丁零丁零”响。 蒋中天快步走过去,抓起了话筒。 色情服wù 。 他拒绝了。 梁三丽在后面轻轻抱住他,说:“你要是不叫鸡,那我就叫鸭,然后,你藏在衣柜里装鬼,怎么样?” 蒋中天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一会儿要是再有这种电话,我照办就是了。” 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不知dào ,这个房间的衣柜里曾经站过一具女尸。 过了一会儿,电话果然又响了。这些小姐像蚊子一样。还是刚才那个鸡。 蒋中天叫她过来了。 梁三丽兴奋起来,她手忙脚乱地跑进卫生间,把头梳下来,垂在脸上,然后,披着一条白色浴巾走出来,问蒋中天:“你看像不像女鬼?” 蒋中天说:“像鸡。” 梁三丽扑上来打他。 这时有人敲门。 梁三丽把头甩到了脑袋后,小声说:“来了!” 蒋中天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小声说:“你快点躲进去。” 他打开门,一股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个小姐穿着黑色低胸无袖衫,紧绷绷的牛仔裙,棕色高跟皮鞋。 她**辣地望着他。 这时,他听见梁三丽在衣柜里弄出了声响,好像胳膊撞着了拉门,或脚尖踢到了拉门,他怕这个小姐起疑,急忙说:“请进。” 接着,两个人开始谈生意。 蒋中天别扭极了。 他经常和这种女人打交道,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之所以感到别扭,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就站在衣柜里,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他现,这个小姐一进屋就对那个衣柜有一种警觉,也许她听见什么了。 为了不被她现破绽,他一直在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们关了灯开始交yì 之后,那个小姐突然对他说:两个多月前,这个房间死过一个小姐,尸体就藏在那个衣柜里…… 蒋中天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根一下就软了。 他不知dào ,藏在衣柜里的梁三丽听了这些话会吓成什么样子。也许,她在黑暗中朝旁边摸一摸,会摸到一具冰冷的女尸,和她并肩站着…… 他希望这个小姐快点离开,索性装起了那个变态杀人犯。 那个鸡害pà 了,一边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一边跟他要钱。就在这时候,梁三丽在衣柜里说话了,她即兴扮起了那个冤死的小姐。 她把嗓子压得太低了,简直不像她的声音了,蒋中天听了都感到全身冷。 接着,她慢吞吞地拉开了衣柜的门,直僵僵地走了出来。 这时,蒋中天已经和那个鸡一起躲在了靠窗的墙角。 蒋中天表演得太像了,他似乎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事实上,他看着梁三丽那副样子,心里确实有些瘆。 房间里黑糊糊的,借着外面挤进来的一点光亮,他隐隐约约看见她藏在头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是一双吃人的眼睛。 而且,她躲进衣柜之后,一定在脸上抹了白粉,不然不会这么白,像死人一样的白。 还有,她还在嘴角画了口红,看上去真像一摊血…… 她直挺挺地跨上床,又迈下床,径直走向蒋中天。 那个鸡终于跑掉了。 蒋中天竖起耳朵听了听,她“噔噔噔”地跑远了,最后听不见了她的脚步声,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他猛然觉梁三丽仍然披头散地立在他的面前,死死盯着他。 她离他太近了,她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梁三丽,戏演完了!” 她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好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样:“你仔细看看,我是梁三丽吗?” 他打了个哆嗦。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眼睛越瞪越大! 她不是梁三丽! 这个女人的个子比梁三丽高,头比梁三丽长! 尽管他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藏在毛里的眼睛绝不是梁三丽的眼睛!这双眼睛四周黑黑的,似乎肌肉早已经腐烂。 她的嘴角真的是一摊血! 梁三丽藏在衣柜里扮鬼,可是走出来竟然真的变成了一具僵尸! 梁三丽哪去了? 蒋中天的魂魄像水蒸气一样丝丝缕缕地散着,轻飘飘地问:“你……是谁?” 这个女人猛地伸出尖尖的十指,一下抓住蒋中天的脖子,厉声反问:“你说我是谁!” 捌:穷追 李作文了毒誓:一定要杀了“李作文”。 自从梁三丽像个狐狸一样,在他的怀里突然消失之后,他就扬言,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而且要毁她的容。 这半辈子,他一直在玩女人,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被女人玩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这天,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梁三丽跟“李作文”搞在了一起。 他听了之后,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他的手下马上明白,老大要杀人了。 那些日子,李作文派出手下人天天晚上到一些重yào 的娱乐场所守株待兔,希望现这对狗男女的踪影。 那一天,他的两个曾经和“李作文”一起吃过饭的兄弟终于看到,“李作文”一个人走进了电影院。他们立kè 到售票口甩进两张钞票,吩咐售票员一张票也不要再卖了,然后分头从两个入口走了进去。 没想到,那一次“李作文”竟像泥鳅一样成功地逃掉了。 从那以后,“李作文”和梁三丽就再没有在哈市露头。 最后,李作文只身一人来到了七河台市。 他仍然穿着朴素,一件白T恤,一条黑色牛仔裤。 他甚至没有带武器。 他想,“李作文”上次逃脱之后,一定带着梁三丽溜回了七河台市。即使他没回来,那么自己在七河台市也一定能挖到他在哈市的一些线索。 他没想到,他从此被卷进了一系列的鬼怪事件中…… 先,他通过黑道的一个叫翟三的朋友查明:原来在七中读书的文馨现在在电视台工作。 他马上给文馨打了个电话。 “喂,是文馨吗?”他沉稳而友好地问。 “我是。你哪位?” “我是李作文。” “李作文?哪个李作文?”文馨似乎警惕起来。像她这样在电视台抛头露面的美人,平时接到的骚扰电话一定不少。 “你不认识我?” “你打错了。”说完,文馨就挂了电话。 李作文马上意识到,这个“李作文”很可能是个假名。文馨和他是同学,甚至是相好,她不可能忘记他的名字。 第二天,有个男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电视台。 他一直呆在电梯里,升上去,降下来……像个无聊的孩子。 偶尔有人乘电梯,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匆匆地上来,或升或降,到了自己要去的楼层,再匆匆地下去。 多数时候,电梯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升上去,降下来。 吃中午饭的时候,文馨和一群同事走进了电梯。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大家说说笑笑,讲着一个广告客户的笑话。 电梯下降了。 忽然,文馨感到电梯内有一双冷森森的眼睛。 她从大家的脑袋中间看过去,看到了半个光秃秃的脑袋,那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旁边的一个男同事,好像在想什么。 电视台的餐厅在一楼。 电梯停了之后,文馨第一个走出来。 她另外的同事都走出电梯之后,她回头看到那个光头仍然留在电梯上。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个人最后的眼神还在直直地盯着那个男同事的后背。 这时候,她感到奇怪的人有几分面熟,但是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吃完饭,文馨一个人先回了办公室。她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吃饭一直像小猫一样少。 电梯下来了,缓缓打开,她刚要走进去,陡然现那个奇怪的人还在里面站着。 她一下就紧张起来。 正犹豫着,那个人已经伸出手,一下把她拽了进去。 她尖叫了一声,尾音被电梯门关住了。 这个人用手按着关门钮,冷冷地问:“你读高中的时候,那个天天送你回家的男生叫什么?” 文馨吓傻了,大脑好半天才开始转动。这时候,她似乎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 “他叫蒋中天。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什么帽子?” “这不关你的事。我只需yào 你告sù 我,他是不是还在哈市?” “他好像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知dào 。” “他现在在哪儿?” “大约十天前,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住在黑天鹅宾馆,可是第二天我打电话却没有找到他。” 停了停,文馨又说:“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 说着,她颤颤地掏出手机,调出一个电话号码,举给对方。 他没有接,只是看了看,然后,他收回了一直按着关门钮的手,说:“你长得和上中学时一样漂亮。” 门开了,外面等了很多要乘电梯的人,几个男人正在骂骂咧咧地牢骚。 光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文馨一下就靠在了电梯的一角,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李作文并没有完全放qì 文馨这条惟一的线索。 他开始暗中调查她和蒋中天的关系,渐渐掌握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文馨和蒋中天曾经同居过很长时间。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离开了七河台市,下落不明。原因不详。 目前,文馨住在一个刚刚建好的靠山别墅里,那房子肯定是别人送给她的,也就是说,她被哪个有钱人包了起来。 李作文相信,蒋中天还会找文馨的。 像文馨这种生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守空帏,说不定哪一天,这对旧日情人就会偷偷摸摸地搞在一起。 他想,只要在靠山别墅蹲守,一定能揪住蒋中天的尾巴。 这天晚上,李作文一个人开车去靠山别墅了。 出了市区,一直朝西开。 翟三告sù 他,靠山别墅距离市区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 开着开着,天黑下来,而且下起了雨。虽然雨不大,但是天阴得像一口黑锅。估计这雨一夜不会停了。 他打开雨刮器,同时减慢了车速。 这个人在黑道混了十几年,满身刀疤枪疤,谁都认为他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实jì 上,他的内心深处有两个不为人知的死穴—— 怕鬼。 怕血。 他杀的第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黑道的重量级人物,他杀他也不是为了抢占地盘或争王争霸之类。 那个人不过是个满身油渍的汽车修理工。 平时,李作文害pà 出车祸,从来都是亲自驾驶。那天,他开车路过外省的一个小镇,现左前胎的气不太足了,就在一个很不起眼的汽车修理部前停下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小镇的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个行人。 李作文直到杀死那个修理工,都没有完全看清楚他的长相。他只记得他十分高大,态度很蛮横。 他看得出李作文是外地人路过,充完气之后,张嘴就要了两倍的钱。 李作文说:“你太黑了吧?” 那个人转身就干活去了,嘴里说:“不交钱你就走不了。” 李作文满身的血一下就涌上了头颅。他掏出一张大票放在了地上,说:“师傅,不用找了。” 然后,他上了车就开走了。 他并没有离开那个小镇。开出了不远,他就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他从座位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刀子,下了车,没有熄火,快步朝那家汽车修理部走去。 那个高大的修理工正弓着宽阔而平坦的脊背,蹲在一辆破旧的切诺基旁边砸着什么,“乒乒乓乓”,震耳欲聋。 他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猛地举起刀子,朝他扎了下去。 那个修理工低低地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屁股刚刚撅起来,就一头扑倒在地了。 李作文吃力地拔出刀子,那脏兮兮的工作服上就露出了一个硬币侧面大小的刀口,黑糊糊的,旋即就溢出了鲜血。 李作文一刀一刀地扎下去,总共扎了十五六刀,这才罢手,连夜驾车逃离了那个陌生的小镇…… 回到哈市之后,他连续几天做噩梦。 他梦见那个高大的修理工从黑暗处一点点显现出来。他依然满身油渍,面容模糊不清。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脏兮兮的小票,一步步走过来,嘴里叨咕着:“我来找你钱……” 还有一次,他梦见那个修理工趴在他汽车的左前轮上,用力地往里吹气,一直吹,一直吹……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响,车胎爆了。他摇晃了一下,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脸——他满脸都是血,牙齿也滴血,眼睛也滴血…… 有一次,他还梦见他和几个人一起唱卡拉OK——歌厅里十分昏暗,其他几个人都挤在台上合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低头嗑瓜子。圆桌上放着一个矮墩墩的玻璃杯,里面有水,水上漂着一个矮墩墩的蜡烛,烛光忽明忽暗。突然,有一张阴森的脸从座位下慢慢探出来,正是那个脏兮兮的修理工!这张像抹布一样皱巴巴的脸朝着上面,严肃地问:“我的家乡叫什么名字?”李作文大惊,因为他一直不知dào 那个遥远的小镇叫什么名字。那颗人头等了一会儿,见李作文回答不出来,陡然怒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的修理部叫什么名字?”李作文更惊骇了。修理工的脸在快速扭曲,他嘶哑地咆哮起来:“我叫什么名字?!” ……那些天,李作文几乎天天半夜都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 说来也奇怪,那些日子,李作文经常感到他汽车的左前轮不对头,总跑偏,好像气不足似的。 他疑神疑鬼地开到修理厂,把左前胎的气放掉,重新充足。可是,没几天,他又觉得这个轮胎有问题了,尤其是深更半夜一个人驾车时。 后来,他索性把它卸下来扔掉了,换上了一个新轮胎。 尽管是这样,情况似乎仍然没有好转。 渐渐地,他不敢再深夜一个人开车了。 而现在天黑了,还下起了雨…… 车灯射出去,可以看见白白亮亮的雨充斥天地间。 他离开市区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却没有看见靠山别墅的影子,甚至连一盏灯光都没有。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雨刮器在无声地工作着,好像两只从车前伸上来的干瘦的手臂,急切地摆动着,似乎在阻止什么。 李作文想,他之所以还没有看到靠山别墅的灯光,是因为他开得太慢了。于是,他稍微加快了车速,继xù 朝前开。 影影绰绰有一辆切诺基出现在前方,它车头朝前停在路边,好像坏了,车灯没有亮。 李作文减了速。 慢慢靠近了这辆切诺基,他看到它的驾驶室里黑洞洞的,好像没有司机。 他慢慢开过它,终于在车前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上半身钻进了车下,下半身露在外面,他拿着手电筒,正在左前轮下面捣鼓着什么。 他的裤子被雨浇得**。 看得出来,他长得高大而健壮。 李作文停下车,摇下车窗,喊道:“师傅,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那个人在车下伸出手电筒,照在了李作文的脸上,粗声粗气地说:“一直朝前开。” 手电筒的光很刺眼,李作文并没有看清楚车下这个人的长相。 他正要走,那个人又说了一句:“朋友,你千万不要走错了。” 李作文一踩油门,开走了。 开出了很远,他回头看,公路上一片漆黑,隐约可以看见那孤独的手电光晃来晃去,就像梦中那忽明忽暗的蜡烛…… 他又朝前开了一段路,那手电光才渐渐消失。 一个“丫”字形的岔路口出现在了前面。 李作文马上警觉起来。 那个人不是说一直朝前走吗?这里怎么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岔路口?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最后说的一句话:朋友,你千万不要走错了…… 朝左? 朝右?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两条路分别通往生死、幽明、阴阳,一旦选错了,那么就是踏上了一条永生永世不归路! 他掏出手机,给翟三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走。翟三说,他从来没走过这条路。 放下电话,他从车里探出脑袋,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左边是黑黢黢的山影,右边是坦荡荡的平原。他想,靠山别墅当然应该靠山。 于是,他一转方向盘,开上了左边的公路。 远方,像命运一样深邃。 玖:死路一条 蒋中天在七河台公寓落下了脚。 那一天,他魂飞胆散地跑下大堂,两个保安都愣愣地望着他,似乎在探询到底生了什么事。 他停了一下,想告sù 他们刚才生的恐怖一幕,然后带他们上去看一看。可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跑了出去。 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除了一件西服,他没有什么东西留在那个房间里。存折一直揣在他身上。 他根本不在乎梁三丽被弄到哪里去了。他正打算甩开她,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想离开梁三丽有三个原因: 第一,李作文正在追杀自己,只有甩开她也许才能保住这条命。 第二,他现在连亏本带挥霍,将近一百万人民币已经所剩无几了。而梁三丽吸毒,那是个漏底的匣子,他要是和她继xù 鬼混下去,很快就会变成穷光蛋。说不准,哪天她还会趁他熟睡之际,偷走他所有的钱溜之大吉。 第三,七河台有文馨。他的心里还对文馨抱着一丝渺渺的希望,如果梁三丽一直跟着他,那么他就更没有希望和文馨破镜重圆了。 当天晚上,蒋中天住进了另一家小宾馆。 这家小宾馆是他专门挑的,它的房间里没有衣柜。 次日,他就在他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下来。 他一直不知dào ,那具从衣柜里走出来的女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他惟一的事情就是看电视,他希望在屏幕里看到文馨,他不知dào 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那个广告节目已经换了一个更年轻的主持人。他从字幕上看到,文馨撤到了幕后,做了编导。 白天,他出去四处找工作。 他知dào ,他剩下这点钱花不了多长时间。 在一份报纸上,他看到一则招聘采编人员的启事,于是就去了。 他的简历上写着,曾经担任某杂志社副主编职务,他没有写他曾经当过《美人志》杂志主编。 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问蒋中天:“你打算应聘什么职位?” 蒋中天说:“编辑部主任。” 那个人说:“我就是编辑部主任。” 结果,他不但没有当上主任,连做编辑都没戏了。 后来,他又跑了几家媒体,竟然连连碰壁。 他沮丧极了。 这一天黄昏,蒋中天接到了文馨的电话。 “你还在七河台吗?” “我还在。” “你住在哪儿?” “密云公寓。” “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 “你不走了?” “不走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找一份工作……” “找工作?”文馨有点不解。 “这两年我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了一点过河钱。我反思过,我不是经商的料,我还得干老本行,哪怕从头做起。你们电视台招聘人吗?” 文馨沉吟了半晌,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蒋中天问。 文馨不说话,还哭。 蒋中天的心也有些酸溜溜的,低声说:“别哭了,啊?” 文馨终于止住了哭,轻轻地说:“我们见个面吧,都两年了……” “我也想啊!”蒋中天激动地说。 “这样吧,你到我这儿来。今晚,我一个人在。” “你在哪儿?” “靠山别墅,13号楼。” “怎么走?” “你开车吗?” “开车。” “上环城路,从高丽屯出口出去,出了市区,往西,一直朝前走,大约半个钟头就到了。” “我什么时候去?” “我现在在外面有点事。八点钟,好吗?” “好,你等我。” “我等你。” 放下电话,蒋中天的心里竟然涌上了一种初恋的甜蜜。 开车驶向靠山别墅的路上,蒋中天一直在回忆文馨的音容笑貌。 其实,在蒋中天的记忆中,她已经有些模糊,就像一张被水浸洇的画像。他甚至想不起几件他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他只隐隐约约记着这样一件事: 文馨特喜欢睡懒觉,早晨不爱起床,常常一睡就睡到中午。 而蒋中天喜欢早起,喜欢晨跑。 天亮之后,他为了把她弄起来,真是想尽了办法,比如揪耳朵,堵鼻孔,放音乐,敲脸盆…… 最后,她还是不起来。 一次, 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拿起一筒杀虫剂,假装杀蚊蝇,在卧室里喷起来。 她当然受不了杀虫剂的气味,一边坐起来穿衣服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老公啊,想不到你连化学武器都使上啦!” ……这条柏油路,虽然不是很宽,但是很平坦。在这样的路上开车,蒋中天的心情十分舒畅。 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没有一丝风。地平线上的太阳只剩下半拉了,红红的,圆圆的,像剪纸一样清楚。 蒋中天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他不知dào ,自己正一点点步入深渊。 从文馨的话里,他听出她已经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情人。今夜,那个男人不在她身边。 如果文馨回心转意,那么我能不能忍受她这段经lì 娶她做妻子呢?——蒋中天在心里问自己。 想了半天,他也无法得出肯定的答案,最后就不想了。就像一只馋嘴的猫,只想一口吞个饱,然后再想鱼刺的问题。 太阳越来越低,终于看不见了。天地间变得肃穆。 蒋中天兴奋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 是的,空天旷地,只有他一辆车,田野里连个农夫都看不到。 天越来越黑。 他又想起了黑天鹅宾馆的307房间,想起了那个露着一条黑缝儿的衣柜,想起了那个披头散的女子…… 他不知dào 这世上的事是普遍联系的。 他以为那个披头散的女子和他毫无关系。 他不知dào ,此时她正在前方的黑暗深处把他等待。 而她的背后,黑暗的更深处,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影子。前看不到后,两不在同一个层面。 他不知dào ,地下还有地下,天上还有天,秘密的后面还有秘密。 他不知dào ,僵尸之所以行走,是由于某种生生死死的仇恨驱动着…… 他什么都不知dào 。 他只知dào 朝前走,去和旧日情人幽会。 走着走着,前面的公路就分成了两条,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两个前途同样苍茫、莫测。 他停了车,疑惑起来。 文馨在电话里告sù 他,一直朝前走,这里怎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他拿起手机,拨文馨的电话。她的手机竟然不在服wù 区。 这下蒋中天有些急了。他猜想,靠山别墅也许在山上,没有信号。 他像李作文一样,从车窗里探出头,四下眺望了一番,看到左边有山,右边是平原。他觉得朝左前方走应该是正确的。 不过,他没有轻率地前进,想等来一辆车,问一下。 看看表,时间还早。于是,他抽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 夜更黑了,天地间就像灌满了墨汁。 他等了很久,竟然不见一辆车开过来。 他变得急躁起来,拿出手机,继xù 给文馨打电话。她的手机还是不在服wù 区。 他又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到八点了。他打算一直等下去,到了八点钟,文馨还不见他赶到,就会给他打电话。 他在黑暗而封闭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压抑,有些空虚,就把车灯打开了。 说起来很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汉,扬着一根好像鞭子一样的东西,驱赶着一群黑羊,正横穿公路。 蒋中天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喊道:“大爷!” 那个老汉转过身,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下面半张脸——车灯太刺眼了。 “请问,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老汉不耐烦地举起另一条胳膊,朝左边那条公路指了指,然后,把身子转过去,赶着羊群走下了公路。 那群羊无声无息。 车灯把一条孤单的公路照得雪亮,而公路两侧,就是无边的黑暗了。 那个老汉和那群羊,出现在黑暗中,又消失在黑暗中。 蒋中天就想:幸好自己及时打开了车灯,不然,这个老汉和羊群就会悄无声息地穿过公路,错过这个问路的机会。 他开车驶上了左边这条公路。 这条岔路同样平坦,两旁绿树茂盛。 他开始设计,见到文馨之后,上床之前,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现自己的心思再也专注不起来了,好像心底隐隐约约地潜伏了一个什么疙瘩,他必须解开但是还没有解开。 他想来想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老汉还有那群黑羊。 是的,他就是感觉那个老汉和那群羊有些不对头…… 很多人见过黑羊。 不过,这世上毕竟白羊多,黑羊总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可是,那老汉赶的竟然都是黑羊! 羊吃草时是低头的。而它们走路的时候,则一定有的低头有的抬头。可是,蒋中天清清楚楚地记着,那群黑羊穿过公路的时候,全部低着头,蒋中天没看见任何一只黑羊的眼睛! 羊有时叫有时不叫。不过,它们要是在雪亮的车灯前走过,一定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成一团。即使不全叫,也不会一只都不叫。可是,那群黑羊横穿公路的时候,竟然全部缄着口,那种静默极其反常! 最后,蒋中天又想到了那个老汉。 他同样没看见那个老汉的眼睛,他甚至没记住他的脸形,只记得他的脸很洁净,只有皱纹,没一根胡子。 这倒没什么。在车灯前,他用胳膊挡住眼睛是应该的。 可是,蒋中天还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头。 是衣服? 他穿着一件老式立领对襟灰色夹袄,下面是一条很旧的黄军裤,裤腿儿一高一低地挽着。脚下好像是一双圆口布鞋,黑色的,粘满了泥巴…… 他的衣服没什么问题。 还有…… 蒋中天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他想到了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像鞭子,但绝不是鞭子!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棍,挑着一串白色的类似纸钱的东西,“哗啦啦”地响…… 他在农村时见过这种东西——谁家的老人死了,下葬时,孝子就会扛上这个东西,走在棺材前,一路走一路号哭。棺材入土之后,这个东西就插在坟头上…… 它是引魂幡! 在这空旷的荒郊野外,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一个老汉竟然挥舞着引魂幡驱赶着一群黑羊! 蒋中天越想越害pà 。 那个引魂幡能不能是放羊的老头随手在坟地里捡的呢? 蒋中天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浅显。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那个老汉和任何一只羊的眼睛…… 突然,前面的黑暗中隐隐地出现了一点光亮。他想那一定就是靠山别墅了,于是加快了车速。 走着走着,他又感到不对头了,因为那个光亮很孤单,很微弱,根本不像是一片住宅区的灯火,而是像……一个鬼火。 蒋中天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可是还不见文馨打电话来。 他只好继xù 朝前走。 渐渐地,他看清那点光亮是一座孤零零的土房子,它的后面,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看来屋里住着养鱼人。 他把车停下,钻出来,朝它走过去。他想再问问路。 他刚刚走近窗子,里面的灯就灭了。 屋里的人一定是以为有人来偷鱼了。此时,他也许抓起了锋利的鱼叉,正躲在门板后面听动静。 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蒋中天把脸凑近窗子喊道:“老乡!” 里面寂静无声。 一阵阴冷的风掠过深深浅浅的草丛,窗子“啪啦啦”响起来。 “老乡,我跟你问个路,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窗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蒋中天感到有些害pà 了,他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这座黑咕隆咚的土房子。 突然,窗子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那声音近近的,就隔着一层玻璃! 蒋中天吓得猛地一哆嗦——刚才,他喊话的时候,一直和这个人脸贴脸!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吗?” 蒋中天不敢说话,傻在了那里。 这时候他才看见,窗子里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好像戴着白帽子,白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是个大夫。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蒋中天撒腿就跑。 他钻进车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土房子的窗户依然黑糊糊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车开走了。 他坚信,那是养鱼人垒的土房子。也许,养鱼人回家了,一个在荒郊野外日夜游荡的精神病钻了进去。而这个精神病过去很可能是个医生…… 是这样吗? 蒋中天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辨别这些怪事的本质了。 他朝前开了一段路,仍然不见有什么别墅,也不见文馨打来电话。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也许,靠山别墅在另一条路上。 也许,文馨的手机没有任何问题,此时她正急得团团转,一刻不停地拨打着自己的手机,可是,他的手机始终不在服wù 区…… 一个词在他大脑里迸出来——迷途知返。可是,一想到孤零零的一个人驾车顺原路返回,他又胆怯了。 他不想再经过那座土房子。他担心那座土房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公路的另一侧。 他也害pà 再经过那个岔路口,他担心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再一次出现,就像录像重放一样,横穿公路,从黑暗走进黑暗…… 他只有硬着头皮朝前开去…… 拾:靠山别墅 又朝前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蒋中天终于看见了一片小楼,心一下就踏实了。 这片别墅果然建在山脚下,四周都是树木,层层叠叠,交错纷杂,夜里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 看不见河,但是蒋中天听到了流水声。 这里无疑是狩猎、漂流、垂钓的好地方。 围墙是老红色的, 不太高,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都是俄罗斯风格的木制小楼,有二十几幢的样子,显得很疏落,其中只有两三幢亮着灯光。 蒋中天开车绕到大门前,看见老红色的大门上有几个墨绿色的书法大字: 靠山别墅。 公路从靠山别墅大门前经过,伸向了山里。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朝他的车敬了个礼。苍白的水银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凶恶的脸。 他并没有拦他。 蒋中天径直朝里开去。 楼与楼之间,是大片大片的绿地,种着高高低低的树木。那草坪好像很久没有修剪了,高高地窜起来。 路边,远远近近地亮着日本式的灯笼,幽幽地白。 一个中年人蹲在一片花地里浇水。 蒋中天的车开过来,他回头木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xù 工作了。蒋中天看不出他是业主还是园丁。 蒋中天很快就找到了13号小楼。 这是一幢二层建筑,四面墙是白色的,尖尖的楼顶是灰色的。窗户窄且长,上面呈拱形。 一楼的窗子黑着,二楼的窗子亮着。文馨无疑在二楼等着他。 蒋中天停好车,登上几级木台阶,站到了13号别墅的门前。 门是厚墩墩的木门,关得死死的。门外面的灯没有打开,很暗,蒋中天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得门铃。 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开门。估计文馨在二楼听不到。 他顺着窗下有护栏的通道,绕到小楼的侧面,看到了户外楼梯。 他试探地走上去,那木头楼梯“吱吱呀呀”响起来。他立即蹑手蹑脚了。 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同样是厚墩墩的木门。如果说一楼那个正门是嘴,二楼这个侧门就是一只耳朵了。 这扇门外面的灯也没有打开。 蒋中天伸手拉了拉,它竟然虚掩着。 他一下就领会了文馨的苦心: 她关掉了门外的灯,是不想让人看见有陌生男人走进了她的小楼。而她为他留了门。 他一闪身就从耳朵里钻进了小楼。 进了门,是一条小走廊,壁灯的光是淡绿色的,柔柔地亮着。 棚顶,墙壁,地板,都是拼凑不规则的细碎木块,看起来眼花缭乱,有点像迷宫。 两旁几扇门都静静地关着。 蒋中天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叫道:“文馨!” 没有人答yīng 。 他一直走到一个宽阔的客厅,还是不见人影儿。 顶棚的吊灯高高地挂着,有几个灯泡已经瞎了,所以光线不是很明亮。 客厅正中间,有两个宽大的黑色真皮沙,中间是一个瘦瘦的乳白色小茶几。 茶几上有一个玉雕,莲叶托桃。下面碧绿,上面粉红,十分漂亮。 蒋中天想起小时候有一本连环画,那里面写到过这种玉雕的寓意,好像是讽刺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慈喜太后“连夜脱逃”。 靠近窗子处,有个楼梯口,通向一楼。继xù 朝下,也许还有地下室。现在,那个楼梯口黑洞洞的。 墙上有一排衣柜,和墙壁一样,都装饰着细碎的参差不齐的木块,因此看起来很累眼神。 蒋中天盯着那排衣柜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总共有十一个门,显得很拥挤。 自从经lì 过黑天鹅宾馆307房间那个恐怖事件之后,他对衣柜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他不明白,文馨要这么多衣柜干什么? “有人吗?”他大声喊起来。 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走到那个楼梯口前,慢慢朝一楼走下去。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他走了一半就害pà 起来,停下了。 今夜总是不对头。 他慢慢地退到二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文馨的住所。 他的眼睛又四处扫视了一下,看到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画框。他走过去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女子的铅笔素描,正是文馨。 不过,从装束、型和神态上看,这好像是文馨高中时代的画像,或描摹的是一张文馨高中时代的照片,一脸学生气的文馨正甜甜地笑着。 没错儿,这就是文馨的家。 也许,她等不来人,着急了,开车出去迎自己了。 不过,画像就是画像,就是画得再像,也肯定和真实的长相有些出入。蒋中天端详了这幅画像一会儿,越来越感到这个女子不像文馨了。 他在沙上坐下,等她回来。 楼里静极了,连钟表声都没有。 蒋中天低头坐着,回想今天他一路上遇到的一桩桩怪事。 他不愿意抬起头,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一排衣柜。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以为是文馨来的,打开一看,却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 阄 闯 闽 闲 间 闸 闵 问 闻 闷 闪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 这时,那排衣柜里好像有什么响了一下。 他敏感地抬起头,把目光射过去。 一排衣柜静静地立着,再没有动静了。 蒋中天盯了它们半天,没现任何问题,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继xù 看短信。 他查看了短信后的电话号码,很陌生,但是他不认为这是一个错的短信。在这样一个怪事连连的夜晚,又接到这样不正常的短信,决不是偶然。 他费力地回想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对面的那排衣柜似乎又响了一下。 他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了第一个衣柜前。 他竖着耳朵朝里面听。 难道是文馨想开个玩笑,藏在了这个衣柜里? 不会,他和她之间不具备这种气氛。 难道是那个惨死的小姐的冤魂又跟到这里来了? 他猛地拉开了第一个衣柜。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幅画,是龟兔赛跑。 下面写着: 乌龟比兔子更了解道路的情况。 接着,他又拉开了第二个衣柜。 里面还是一幅画,画着十多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腾,体态奔放,四蹄如飞。 下面写着:请数数马头和马腿。 他数了数,十一个马头,四十条马腿。 他一惊,少四条马腿!也就是说,有一匹马没有腿却夹杂在马群中奔跑! 他又拉开了第三个衣柜。 这里面画着一条软软的虫子。这条虫子长着一只眼睛,那毫无疑问是人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双眼皮,让人感到阴森可怖。 下面写着:万物皆有灵。 蒋中天和那只长在异类脸上的同类眼睛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打开了第四个衣柜。 这里面画着一片黄昏的树林,树干粗壮,树叶繁茂。有一条土道,蜿蜒着伸向树林的深处。树林和土道,都涂着一层厚厚的酡红。 整个画面十分宁静。 下面写着:请注意第四棵树后。 他仔细观察第四棵树,没现什么,至少它的边缘没有露出头或衣角。 它又打开第五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圆圆的东西,着昏暗的光,像太阳又不像太阳,像月亮又不像月亮。 下面写着:日全食。 接着,他打开第六个衣柜。 里面画着用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古代盔甲,冷冰冰的,似乎弥散着地下文物的味道。 下面写着:遗物招领。 他打开第七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很大书案,上面有一摞书,都是线装古书,似乎散着幽幽的书香。旁边有笔墨纸砚。 下面写着:立即打开上面数第七本书,翻到第七页,有保命之法。 书在画中,怎么打开? 这些怪兮兮的画越来越让他感到阴森,他决心打开所有的衣柜,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会踏实一些。 接着,他打开了第八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像脸盆一样大的嘴,血红血红的,分不清性别。从中间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牙齿。 下面写着: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去聆听他没有说出的那部分话。 他又拉开第九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耳朵,这只耳朵很大,跟第八个衣柜里的那张嘴同样的比例,像个蒲扇,密匝匝的汗毛清晰可见,看上去毛烘烘的。耳眼像个蛇洞。 下面写着:这是一只聋耳朵。 他打开第十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颗逼真的心脏,有点像医学院的教学图,旁边标注着:主动脉弓,肺动脉,肺静脉,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冠状动脉…… 下面写着:思想与感情。 最后只剩下一个衣柜了。 他伸出手要打开它,又缩了回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又看了看那条短信,头一下就炸了—— 阄 闯 闽 闲 间 闸 闵 问 闻 闷 闪 这个神mì 的短信是一个暗示,它告sù 他每一扇衣柜门里有什么! 这样说来,最后的那扇衣柜门里,就应该是一个人! 蒋中天坐在沙上,死死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不敢动弹了。 他在想:这扇门里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画像? 他肯定那里面藏着一个真人,不然,里面不会有声响! 他又想:这个人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 这时,他的眼睛好像射穿了那扇门,看到黑糊糊的衣柜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服,面部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他忽然想到:那个被藏在黑天鹅宾馆衣柜里的小姐会不会是洪原杀的? 洪原出车祸那天,驾车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个小姐的冤魂? 眼前,这个衣柜里站着的人会不会是她?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蒋中天哆嗦了一下,紧紧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把电话接起来。 “喂?”他颤巍巍地说。 “蒋中天?” “你是谁?” “我是文馨!” 是文馨! 蒋中天太紧张了,竟然没听出来! “你,你在哪儿?” “我在靠山别墅啊,我们不是说好今晚见面吗?你怎么没来?” “我已经到了!” “你到哪儿了?” “靠山别墅啊。” “那你进来呀,13号楼。” “我已经进来了!” “胡说,我没开门,你怎么进来?” “我真的进来了,在二楼呢。” “我也在二楼啊!” “那就怪了,我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听见?” “没听见呀。” “你在哪个房间?” “我就在二楼的客厅里。你在哪儿?” “我也在二楼的客厅里啊!” 文馨愣了一下,说:“你别玩了,告sù 我,你到底在哪儿?” “我说的是真话!” 文馨想了想,似乎警觉起来:“你是不是走错了,跑到了别人家?” “13号楼,没错儿!” “那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哪儿知dào !” “你说,你四周都有什么?” “两个黑色真皮沙,一个乳白色的小茶几,靠墙有一排衣柜……” 文馨说:“对呀,你说的正是我家的客厅啊。” “你在客厅什么位置?” “我坐在沙上。” 他朝两旁看了看,沙上空荡荡的,一股寒意“刷”地掠过他的脊背,他哆嗦起来,牙齿开始互相撞击。外面起风了,刮得窗子“啪啦啪啦”响。 “你怎么了?”文馨在电话那头小声问。 他惊怵地说:“我也坐在沙上……” 文馨一下就不言语了。 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从高丽屯出口出来的?” “是。” “然后一直朝西走。” “对,一直走到那个岔路口,左转。” 文馨马上打断他,说:“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说:“不是有个岔路口吗?” “从高丽屯出口一直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公路,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一下就傻了。 那个赶着一群黑羊从黑暗走进黑暗的老汉果然有问题! 在他的指引下,蒋中天走上了一条根本不存zài 的道路! 现在,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文馨显然还想再核实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的广告牌?” “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个土房子。我想问问路,可是里面的人却问我,怎么才能把一个人身体的各部分混合到一起……” 文馨突然惊恐地说:“骨灰!” 蒋中天一抖:“你,你说什么?” “他说的是骨灰!” 蒋中天呆了。 多么简单的问题! 不论脑袋肚子胳膊大腿,不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论心肝肺脾胃肾肠,不论骨头头指甲……烧成了灰,就可以混合到一起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中天,我怀疑……” “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害pà 。” “你说。” “我怀疑……你现在已经跑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可能,我们不是在通电话吗?” 停了停,文馨问:“你知不知dào 洪原的坟在哪儿?” “不知dào 。” “他的骨灰就埋在西郊的甸子上,那位置正好在公路的南面,大约十几里路的样子。 蒋中天来的时候,就在那个不存zài 的岔路口朝西南转了,那正是甸子的方向!他见到的那座土房子是洪原的坟! “你看到了岔路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文馨问。 “我打了,你的手机不在服wù 区!” 文馨说:“你的手机才不在服wù 区!我一直都在给你打电话,刚刚打通!”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快离开那个鬼地方啊。” “我担心我回不去了……”他盯着那最后一扇衣柜门,轻轻地说。 “别着急,我立即帮你打电话报警!” “没用,警察找不到这地方。”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dào ……” “唉,都怪你,要不是两年前……” “现在你还说这个干什么!”蒋中天一下就恼怒了。 文馨就噤声了。 停了停,蒋中天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没事儿,我现在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到底能生什么事。” 文馨小声说:“好吧,你走,不要挂电话,我听着。” 蒋中天没有动。 他说:“等一下。文馨,你总共有几个衣柜?” “十……十一个。” “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衣服啊。” “你为什么需yào 那么多衣柜?” “我们电视台的几个主持人都这样。” “你再看一看,现在那里面装的还是衣服吗?” “你弄得我都不敢打开它们了……等一下。” 文馨好像从沙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几扇门,说:“没错呀。” 蒋中天说:“你看没看最后一个衣柜?” “没有。” “你把它打开。” “嗯。” 很快,电话里就传出开衣柜门的声音:“吱呀……” 紧接着,蒋中天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电话一下就断了,传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wù 区,请稍候再拨。” 蒋中天毛骨悚然了。 他举着电话的手慢慢放下来,继xù 盯住那最后一扇衣柜门,一点点朝门口移动。他想逃出去。 楼里死一般寂静。 突然一声巨响,他的裤脚刮倒了小茶几,那个莲叶托桃的玉雕摔得粉身碎骨。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朝门口冲去。可是,到了门口才现,厚墩墩的木门已经关上了。 他使劲扭了扭门锁,纹丝不动——这扇门被反锁了! 他一下就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候,所有的灯“呼啦”一下都灭了,楼里一下变得漆黑。 他吓得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张大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吱呀……吱呀……吱呀……” 他听见,衣柜的门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拾壹:鬼车 蒋中天快崩溃了,他后退几步,像公牛一样朝木门撞过去。 “轰隆”一声,门竟然被他撞开了,斜靠在户外楼梯的护栏上。 他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 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依然笔直地站在大门旁。他看到蒋中天的车疯子一样冲过来,伸出胳膊似乎想拦住他,蒋中天哪里敢停,径直冲了出去…… 车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不知开出了多远,他又看见了公路旁的那座土房子,它的窗子里又有了幽暗的光亮。 他把油门踩到底,箭一样射了过去。 车速太快了,几次差点冲进公路旁的壕沟。 公路上没有一辆车,他干脆行驶在公路的正中央。 车灯惨白,公路平坦,它笔直地伸向远方。 远方黑暗无边。 两旁黑暗无边。 天上黑暗无边。 地下黑暗无边。 不时有蝙蝠从车窗前面一惊一乍地掠过。 他相信这里并不是阳间,他相信自己正奔驰在一条阴间的公路上。阴阳的分界正是那个岔路口。 它出现了! 放羊人没有出现。 不过,他看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它静静地停在那个诡异的岔路口上,差不多把他的路挡住了。 他的车灯照在这辆黑车的尾巴上,现它没有车牌。 他想,这辆轿车很可能就是前不久掉进深谷的那一辆,它的主人已经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开始悔恨:听到洪原死亡的消息之后,为什么不给他烧点纸钱呢?买一沓黄表纸烧掉,就把欠他的那些钱还给他了…… 他渐渐减慢了车速,眼睛从那辆轿车的后窗使劲朝里看,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人的后脑勺,他直直地坐在驾驶座位上,纹丝不动。 他离这辆轿车越来越近了。 他按了两声喇叭,那辆车里的人依然目视前方,无动于衷。 他的心越缩越紧,反复目测这辆轿车两边的宽度,终于看准了,猛地一轰油门,从它的左边冲了过去。 他成功了。 他把油门踩到了底,飞速狂奔。 从反光镜朝后看去,那辆鬼车已经追了上来。它的速度奇快,转眼就咬住了他的尾巴。 它没有开车灯。或说,它就没有车灯,像一个黑糊糊的怪兽。蒋中天是借着自己这辆车尾灯的光看到它的。 正当他想看一看车里那张脸的时候,它却猛地撞了上来,他感到车身猛地朝前一窜,尾灯就灭了。 接着,那辆车就一下下撞他。 蒋中天全神贯注地驾驶,全身的神经都绷成了弓。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着:这时候,千万别熄火! 那辆车又从蒋中天左侧一点点挤上来,开始从侧面撞他。 这段公路筑得很高,两旁是深深的壕沟。它要把他撞下公路摔死。 公路下面黑咕隆咚。 那是赶着黑羊的老汉消失的地方。 蒋中天的双手**滑腻腻的,都是汗。他的全身也被冷汗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里,杀得慌,但是他不敢擦。他死死抓住方向盘,和死神抗争着。 那辆车像影子一样,始终和他并驾齐驱,撞击得一下比一下狠。 他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迅速转了一下头,朝那辆车的驾驶室里看了一眼,那张苍白的脸正从容地对他狞笑着。 他哆嗦了一下,陡然从一种玄虚的恐惧中跌进一种现实的恐惧中! 就在这时候,对面有车灯直直射过来,这是救星之光! 那辆车一下就减了速,缩到后面去了。 对面的车很快开过来,是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引擎声震天响,它惊天动地地开了过去。 蒋中天回头看了看,那辆车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拾贰:死人重现 李作文几乎天天晚上潜伏在文馨的小楼附近,等候蒋中天出现。 三天过去了,13号楼竟然一直空着,不见有人出入。窗子也始终黑着。 难道文馨又有了更高档的房子,不在这里住了?或,她压根就不住在这里? 李作文胸中复仇的烈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盛,第四天,他又来了。 他把车停在离13号楼不远的路边,熄了火,坐在后排座上,静静朝外观望。 13号楼的窗子依然黑着。 他的车窗黑着。 他忽然想到,那个窗子里会不会有个人像他一样潜伏着,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呢? 大约八点钟左右,有个人晃晃荡荡地走过来,停在他的车旁,趴在车窗玻璃上,朝里看了看。 是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 李作文把车窗放下一点,露出一条缝,冷冷地逼视着对方。 保安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说:“先生,请你把车停在那里好吗?” 李作文低低地说:“我想停在你身上。” 那个保安愣了一下,没敢再多嘴,转身走开了。 李作文把车窗关上之后,再次把目光射向了13号楼的窗子——那窗子依然黑着。但是,他感觉刚才他和保安对话的时候,那窗子似乎亮了一下。 他紧紧盯着它,注意观察。 那窗子一直黑着,好像是一个死人,心脏突然跳了一下,接着又不跳了。 不过,李作文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要像前几天一样,一直守到凌晨。 他必须找到蒋中天。这家伙和那个汽车修理工比起来,更可恶一万倍,因此他必须死。 更重yào 的是,只有找到蒋中天,他才能顺藤摸瓜找到梁三丽,那个一直被他的兄弟们称作“嫂子”的女人。 他必须让她变成一个怪物。她把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小米掺和到了一起,让他一个人分开,而她竟溜了。 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文馨曾经问他,找蒋中天干什么。 他回答说:他欠我一顶帽子。 这话说得太妙了。 风流男人都把女人当成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而李作文这个人有点不同,他从来都把女人当成帽子。虽然帽子和衣服有相似之处:想戴就戴,想摘就摘,可是帽子却是尊严的象征。 别人的脑袋等于他的帽子。 有一辆车出现了! 那是一辆切诺基,很像李作文第一次来靠山别墅时,在雨中遇到的那辆抛锚的切诺基。这辆车停在了停车场上,然后,有个男人走下来,他径直走向了13号楼。 李作文瞪大双眼,使劲看。这个男人不是蒋中天,他比蒋中天健壮。 他走得很慢,似乎十分疲惫。不过,他的身体挺得很直。 他是文馨的老公?情人?李作文暗暗猜测着。 他走到13号楼前,突然回过头,朝李作文的车望过来。 李作文在车里死死盯着他。 他望了很长时间,终于转过身去,踏上了楼前的台阶。 李作文忽然感到,这个人似乎有几分面熟。他是谁呢?李作文坚信,他在哪里见过他…… 他正在追想着,那个男人已经走进了楼里,把门关上了。 李作文继xù 想他是谁。 突然,他的头皮炸了一下: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曾经用他的二节棍打伤他的那个大块头男生! 他是洪原! 他已经死了啊! 李作文顿时惊慌起来。 洪原走进那个小楼之后,小楼里依然黑着,并没有亮起灯光。 他在里面干什么? 李作文怎么都想不出,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能干什么。 李作文想离开这个诡怪的小楼了。 就在这时,二楼的窗子突然亮了。 李作文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死死盯住二楼的窗子,始终没有在窗子上看到人影儿。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又一辆车开过来。它停在停车场上,然后,一个男人走出来,慢慢朝13号楼走过去。 这个人是蒋中天! 他走到13号楼前,朝二楼亮灯的窗子看了看,然后在门上摸索了一阵子,又绕到旁边户外楼梯前,慢慢爬了上去……他从二楼的侧门走了进去。 这个蒋中天和一个死去的故友约会来了? 李作文想,也许那第一个走进小楼的男人根本不是洪原。 他和洪原毕竟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又离得那么远,很可能是看花眼了。 他坐到驾驶位置上,打着火,开走了。 他打算在那个三岔路口等候蒋中天。那里,四周都是田野,正是下手的好环境。 他驾车驶向那个岔路口的途中,没看到一个人或一只兔子,只有孤独的引擎声。这时候他有点后悔了,应该带一个兄弟来。 走着走着,他又感到他的车不对头了,车头总朝左侧摆。 难道,这个左前轮又开始作怪了? 很快来到了那个岔路口,李作文把车停在路中央,熄了火,藏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静极了。 他不知dào 蒋中天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他一定要等到他。 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似乎感到有个人在左前轮那里蹲着,鼓捣着什么。 他打开车灯,歪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一关车灯,那个人就出现了,他在黑暗中继xù 吃力地鼓捣着那个左前轮,好像在拆卸它…… 李作文越来越害pà 了。 他担心在这黑糊糊的荒郊野外,那个噩梦演变成现实: 左前轮一声巨响,爆了; 接着,那个满身油渍的修理工就在前面慢慢站起来,他的脸血淋淋,牙齿在滴血,眼睛在滴血; 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脏兮兮的小票,一步步走过来,嘴里叨咕着:“我来找你钱……” 终于,有车灯出现了,它从靠山别墅方向开过来。 李作文耐心地等待着。 那辆车越来越近,李作文断定那就是蒋中天的车。它从李作文旁边钻过去之后,李作文立即打着火,追了上去。 实jì 上,他并不想一下就把蒋中天置于死地。 他在杀他之前,必须问清梁三丽在哪里。另外,他甚至还想和他聊聊,问问他在13号楼里看到了什么。 他以为,他撞到蒋中天的车尾之后,蒋中天会停车,下来和他理论。没想到,这家伙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开得更快了。 他只好从侧面攻击,希望把他撞下公路。 没想到,他没有成功。 那辆十八**货车的司机很缺德,他开过来的时候,车灯一直没有变光,李作文被刺得睁不开眼,只看到前方一片雪亮。在炫目的光芒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飘飘忽忽的黑影儿在拉扯他的左前轮,接着,他的车就从公路左侧一头栽了下去。 拾叁:梦呓 蒋中天从靠山别墅逃回来之后,起了高烧,没白天没黑夜地昏昏大睡。 他把手机关掉了。 他那辆千疮百孔的轿车停在密云公寓的停车场里,一直没有再开。 他不想去医院。 确切一点说,他不敢。 他受的刺激太大了,现在,他畏惧迈出房门。 他知dào ,李作文已经追到了七河台市,自己时刻都可能撞到他的枪口上。 这恶人既然黑灯瞎火出现在那个三岔路口,就说明他掌握了自己很多的秘密。 他是黑道老大,他想在七河台市找到一个人,甚至比公安还有办法。 除了恶人,还有一个恶鬼在追逐他,尽管他不能确定这个恶鬼的来源,但是他有预感:他(她)也是来索命的。 三天后,蒋中天的高烧才渐渐退下去。 他下楼在门口一家小饭馆匆匆吃了点东西,赶紧又缩回了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打开了。 刚刚开机,它就响起来。 是梁三丽。 她咄咄逼人地来问罪了:“李作文,你***怎么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dào 蒋中天的真实姓名。 “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 “从衣柜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我怎么知dào !我刚刚藏进去,嘴巴就被什么捂住了,接着就什么都不知dào 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一点点醒过来,爬出衣柜,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我就离开了那里,换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你的手机总是关着!” “衣柜里还有一个人,她走出来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后来才现不是,差点把我吓死,就逃了出来……” “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 “我还以为你变成鬼了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还记着拿上了你的西服。” “把它扔了吧,晦气。” “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把我领到七河台就不管我了?” 蒋中天忽然感到了梁三丽的亲切,说:“你……到我这里来吧。” 此时,只有梁三丽一个人可以信赖了。其他人,包括文馨,都是不可靠的。 现在,极度恐惧和孤独的他,急切地盼望梁三丽回到他身边,给他带来温柔和关爱。 他明明知dào 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他明明知dào 她吸毒。 现在,她就是他的毒品。 当天晚上梁三丽就来到了密云公寓。 她并没有扔掉那件西服,她把它带来了。 她来之前,蒋中天叮嘱她买一些食物。她到西餐店买了一堆吃的,半生不熟的牛肉、鹅肝、三明治,还有一些啤酒。多日不见,梁三丽竟然胖了许多。 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紧身上衣,砖红色灯笼裤,墨绿色运动鞋,脖颈上扎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砖红色丝巾——看上去,竟有几分动人。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吃饭时,蒋中天问她。 “**去了。” “你别骂我。” “我在骂自己,怎么骂你了?” “我是你老公啊。” 梁三丽冷笑一声,说:“说不定你是谁老公呢。” 停了停,她又说:“这些天你肯定和你的旧情人幽会去了,对不对?” 蒋中天一下就不吱声了。 梁三丽步步紧逼:“打中七寸了?” 蒋中天看了看她,说:“三天前,我曾经开车去靠山别墅看一个朋友……” “女朋友?” “女朋友。” “继xù 。” “可是,我顺着一条岔路到了她家,却是一座空房子,不见她的人。后来,她打来了电话,我才知dào ,去靠山别墅根本没有什么岔路……” 梁三丽经过了黑天鹅宾馆那场惊吓之后,胆子似乎变大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吃水果。 “我对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叫洪原,他死了。他的坟就在那条不存zài 的岔路上。” 梁三丽用筷子扎起一块鹅肝,递给他,说:“你是不是欠他什么?” “我欠他人情。读高中时,他为我挨过一顿打。我也是为了保护一个女生,她叫文馨,我去靠山别墅就是为了看她。” “你和这个文馨勾搭十多年了?” “你知dào 打洪原的人是谁吗?” “我哪知dào !” “就是李作文。” “李作文?” “对。我从那条岔路逃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他……” “他来七河台了?”梁三丽盯住蒋中天的眼睛问。 “他是来追杀我的。当时,就像港台警匪片演的那样,他用车撞我的车,我命大,逃掉了。” “他怎么知dào 你从那里经过呢?” “我也不知dào 。” 梁三丽放下筷子,冷笑了一下,说:“作文,这下我们麻烦了……” “这段时间,咱们藏在家里别露面,过些日子,他可能就回去了。” “我想回老家。”梁三丽突然说。 蒋中天突然很怕失去她,一伸手就把她紧紧搂住了,像儿子搂住母亲一样:“三丽,你不要离开我!熬过了这段非常时期,我们就结婚,好吗?” 梁三丽用左手推开他,说:“油!” 他松开手,用纸巾擦手。 梁三丽喝完了最后一筒啤酒,说:“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不过,我决不会天天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那样能把我憋死,我得出去玩儿!你要是不敢出去,我就一个人出去。” “可是,万一李作文逮着了你,那就等于找到了我!” 梁三丽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不像你那么自私,碰到危险只想着保自己的命!即使他抓住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在哪儿的。” 接着,她就起身去冲澡了。 蒋中天也不想吃了,他打开电视,心里揣摩着梁三丽这个承诺的可靠程度。 电视里演的是一个电视剧,讲一个变性人的故事,男变女。那个主角不知dào 是从哪里找来的演员,好像真是一个变性人,声音有些粗,却女腔女调的,很别扭。 蒋中天心里有些恶心。他喜欢女人,真zhèng 的女人。不过,他没有换台。和所有人一样,他也对这种不男不女的人怀着一种好奇心理,很想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和命运。 梁三丽很快就出来了,又是一丝不挂。 她走过来把蒋中天按到了床上。 蒋中天搂着她丰满的**,竟然像霜打的茄子,怎么都硬不起来。 梁三丽一个人折腾了半天,生气地说:“你肯定让那个叫文馨的女人给抽空了。” 蒋中天沮丧地坐起来,倚在床头上,说:“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一提到文馨,他就开始牵挂起来:那天,文馨打开最后一扇衣柜门,出了一声尖叫,接着电话就断了。现在,她怎么样了呢? 梁三丽把眼睛一点点凑近他,说:“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看电视啊。你看,变性人,多好玩!”他一边说一边古怪地笑起来。 梁三丽仍然看着他,看他的左眼,又看他的右眼。 “你看什么?”蒋中天心虚地问。 “你最好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 “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蒋中天抖了一下,说:“你是说我的精神不正常了?”他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过敏。 梁三丽说:“我是学医的。” “我已经疯了,你快走吧!”他一下就恼怒了。 梁三丽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一边亲吻他一边轻轻地说:“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 这就是梁三丽令男人贪恋之处——她温柔起来,可以像蛇一样绕男人很多圈。 接着,她搂着蒋中天一起看电视。 那个变性人竟然结婚了,新郎还是一个挺英俊的男子。那个新娘和新郎站在一起正好一样高。 梁三丽扭过头来,眼珠转了转,坏笑起来。蒋中天知dào ,这个放荡不羁的女人一定又萌生了什么古怪的念头。 “哎,你怎么看变性人?”她问蒋中天。 “极其厌恶,不男不女的,二尾子。” “你说错了,男人变性后就是女人,女人变性后就是男人,一清二楚。” “可是,当他们变性之后,大脑仍然是原来性别的大脑,肌肉也仍然是原来性别的肌肉,血液依然是原来性别的血液!” “要是你最亲近的人做了变性手术,你还会不会爱他?” “想不出来。” 蒋中天一边说一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梁三丽摸了摸他,笑着问:“现在行了?” 蒋中天低声说:“……再等一等。” 梁三丽抱着他的头躺在枕头上,笑嘻嘻地说:“花都谢了。” 熄灯之后,梁三丽先睡着了。 过了好长时间,蒋中天才一点点有了睡意。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梁三丽含糊不清地说起了梦话:“……我知dào 你在窗帘后面藏着……我都看见你的脚了……” 蒋中天一下就精神了。 他朝窗帘看了看,它静静地垂挂,纹丝不动。他不知dào 她说的“你”是谁。 从衣柜里走出来的那个僵尸一样的女人? 李作文? 梁三丽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蒋中天再次合上眼皮,又听到她说梦话了:“蒋中天……明天你给我一点钱……我没有大麻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 他转过头,盯住梁三丽的头,心中一下涌出巨大的恐惧。 呆愣了半天,他伸手推了推她。 “干什么?”梁三丽说。 “刚才你……做梦了?” “困!”梁三丽一下把被子蒙在了脑袋上。 蒋中天粗暴地掀开了她的被子,说:“告sù 我,你梦见什么了?” 梁三丽把脸转过来,不耐烦地说:“我梦见有个人在窗帘后站着,怎么了?让我睡觉!” “还有呢?” “我梦见我跟你要钱,你不给,吝啬得像只铁公鸡似的。” 停了停,蒋中天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了。” “啊,是吗?” “你叫我……什么?” “作文呗,还能叫什么。” “不对,你叫的不是作文!” “不是作文是什么?” 蒋中天慢慢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梁三丽的脸,看了好半天,低低地说:“你老实告sù 我,你怎么知dào 我叫蒋中天?” 拾肆:核实 第二天下午,梁三丽说她出去逛逛商场,可能要晚点回来。 临走时,她跟蒋中天要了一千块钱。蒋中天知dào ,她是买毒品去了。 梁三丽离开之后,蒋中天就下了楼。他来到停车场,看了一眼他的车,它全身伤痕累累,像个刚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 他开着它,离开密云公寓,来到了附近一家汽车修理厂。 修理工看了看,说,修复这些伤痕需yào 一周时间。 他低头想了想,突然问那个修理工:“你知dào 靠山别墅吗?” 那个修理工愣了愣,说:“靠山别墅?不知dào 。”然后, 他转身问其他几个修理工:“你们知dào 靠山别墅吗?”那几个人都说不知dào 。 这时候,蒋中天的电话响了。 是文馨。 “你现在在哪儿?”她急切地问。 “在街上。” “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你一直关着。” “我高烧了。”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那天,你是怎么离开那个鬼地方的?” “说来话长。你怎么样?” “那天晚上,我差点把命丢了!” “我听见你叫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打开最后一个衣柜,看见里面站着一个人!” 蒋中天一惊:“男人女人?” “那个人站在衣服后面,我没看清,只看到了两条腿,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后来呢?” “我扔了电话就跑出去了。靠山别墅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我一出门就撞上了两个值班的保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们说明了情况,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家里。他们小心地打开那个衣柜,撩开了衣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又检查了另外几个衣柜,都没见到人……” “你搬进靠山别墅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 “我问了几个人,他们怎么都不知dào 这个地方?” “别提了。这片别墅刚刚建起来,开商就因为金融诈piàn 被抓了,这些房子根本没有卖出几栋,都闲置着。没有几个人知dào 这个地方。” “你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没有。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住到了单位宿舍里。” “你不打算回去了?” “其实,我一直想把它卖掉。我刚刚住进去,就觉得那房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做噩梦,梦到的情节乱七八糟,非常可怕。比如,我经常梦见那个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我伸手四下摸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我身边躺着……” “可能是房子太旷了。” “渐渐地我就经常失眠了,而且总听到楼里有动静。我睡在一楼时,听见二楼有动静;我睡在二楼时,听见一楼有动静。” “什么动静?” “好像是有人在拉动衣柜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蒋中天突然问:“那个和洪原一起出车祸的女人查明身份了吗?” “不知dào ,也许是个鸡。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忽然想起她来。” “最恐怖的一次是半个月前。那天晚上,我从单位带回一张光碟,是香港拍的电影,叫《浪漫樱花》,郭富城、张柏芝和陈庆祥主演的。回到那个别墅之后,我洗了个澡,然后把光碟放进了机器,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你猜,放出来的是什么?” “什么?” “是送葬的场面!天阴着,纸钱铺天盖地,像雪花一样。送葬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都穿着白花花的孝服,缓缓朝前走,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 “是不是电影中的场景?” “根本不是!当时,我赶紧抓起遥控器朝后快进,一直到最后,都是送葬队伍行进的镜头,没有任何其他情节,好像是谁家丧礼的录像。在空旷的野外,他们一直悲腔悲调地号哭,一直慢腾腾朝前走,好像要把死一直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事儿真邪……” “后来,我就很少回到那里住了。” 蒋中天冷不丁说:“文馨,现在我们打开天窗说话——那个男人不经常跟你住在一起吗?” 文馨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他是南方人,一年回来一两次,住两天就走。” “噢。”虽然蒋中天知dào 这个事实,但是得到肯定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上次我约你来,一是想见见你,二是想让你陪陪我,因为我害pà 。没想到……” “文馨,等我把手上一些事处理完,一定去陪你。” “谢谢你……” 挂了电话之后,蒋中天对那个修理工说:“我改日再来修。” 然后,他钻进车里,开走了。 他沿着环城路来到了高丽屯出口,直接朝西开去。 昨夜,蒋中天清清楚楚地听见梁三丽在梦中叫出了他的真名。 梁三丽说:“我在抽屉里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我还要问你呢,李作文和蒋中天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名?你为什么有两个身份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冒充李作文,咱们能认识吗?” 其实,他并不相信梁三丽的解释。 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重重的阴影。 阳光灿烂,天蓝如洗,万里无云。 还是那条不算宽阔的柏油路,十分平坦。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有蜻蜓在灿烂的阳光下忽高忽低地飞。 趁着白天,蒋中天要再顺着这条公路走一趟,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岔路口。如果有,他还要朝左拐,看看还会不会见到那个不存zài 的靠山别墅。 他把车开得飞快。 走着走着,他的眼睛瞪大了,踩油门的脚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那个岔路口又出现在了前方! 他朝两旁看了看,远处的田野上有几个农夫在劳作,他们没有抬起头来。 不见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 他一点点接近了这个岔路口,朝左边的公路看了看,又朝右边的公路看了看,两条路似乎都没有尽头。 他横下一条心,顺着上次的路线朝左边拐去。 一路上,他始终紧张地盯着路旁,想看看那座土房子会不会再出现。 他先后看到了几个水塘,但是没看到那座土房子。 他纳闷了,难道它消失了? 又朝前开了一阵子,它终于出现了! 恐怖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些黑羊,它们围着这座土房子,全部在低着头吃草。那窗子黑洞洞的,像一只被挖了眼珠的独眼。 没看见那个老汉。 他加速开过这座土房子,朝前飞驰。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靠山别墅”。 他把车速慢下来,像接近地狱一样慢慢接近了它。 老红色的围墙,老红色的大门。 大门口又是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站岗。这次他没有敬礼,他愣愣地打量着蒋中天这辆千疮百孔的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蒋中天把车开了进去。 他绕来绕去,找到了13号楼。 那尖尖的灰色楼顶像一个古怪的大帽子,重重地压在上面,而楼面像一张苍白的脸。几扇窗子都黑洞洞的,显得深不可测。 它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一丝人气。 蒋中天慢慢开着车,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走了。 他来到大门口,把车停在那个保安面前,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边观察他的脸一边试探地问:“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零七天。”对方一边说一边打量这辆坑坑洼洼的车。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保安笑了,似乎是蒋中天的幼稚逗笑了他:“八个,加班长九个。”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七河台市是不是有两个靠山别墅?” “我不清楚。”那个保安淡淡地说。 “从市区到这里的公路上不是有个岔路口吗?另外那条路通向哪里?” 保安摇了摇头:“不,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拾伍:荒坟地 蒋中天返回时,经过那座土房子,现那些黑羊已经不见了,似乎都钻进了那只黑洞洞的独眼里。他不敢再打量它,迅速开了过去。 他又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保安也说: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当时蒋中天傻住了,他又不甘心地问:“你经常在这里巡逻,难道没有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吗?” 那个保安盯着蒋中天的眼睛,冷冷地说:“我只觉得你有点不对头。” 太阳快要落山了。 蒋中天把车停下来,朝另一条路的尽头望去,一片灰茫茫。 他忽然想:顺着这条公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 电话响了。 是文馨打来的,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正要回家。” 现在,他不想告sù 文馨自己真实的行踪。 “你在哪儿?”他问她。 “我想到你那里去。” 蒋中天担心梁三丽回来,和她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有事吗?” “我想告sù 你一个秘密……” “那好吧,我们约个地方。” “你那里……有人?” “没有啊。” “那我还是去你那里吧,在外边见面不方便。” “好吧,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硬着头皮说。心想,梁三丽应该不会回来这么早。 “你的门牌号是多少?” “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 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 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 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不知dào 为什么,蒋中天一见到文馨就有一种感觉——她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对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 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 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 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上。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都不知dào 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 “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 “对呀。” “不瞒你说,今天我专门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 “……太可怕了!” “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xù 朝前开……” “最后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靠山别墅,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zài 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 “我彻底糊涂了!” “我不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pà 。” “你说呀。”文馨的声音有些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zài 的……” “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 “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座鬼宅!” “鬼宅?” “或说,是个幻影儿……” 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zhèng 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zài 的歧途引到那座鬼宅去……” “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到了两条?” “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 “那你好好kàn 一看我的脸,有没有什么灾祸?” 蒋中天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 文馨叫了一声,猛地转过头去。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 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怯怯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 “我也不知dào ,不过,他肯定存zài 。” “那,那我怎么办?”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 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sù 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sù 你这件事情……” 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 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 竟然是洪原! 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 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以牙还牙。 文馨撩了撩额前的头,抬起头,神态一下变得十分平静。 “你跑了之后,洪原三番五次来找我的麻烦,到电视台,到家里,有两次他还开车在我下班的路上堵我……”说到这里,文馨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蒋中天低下头去。 过去,洪原曾经为了保护文馨和李作文决斗,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反过来拦截文馨…… “有一次,我和单位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他带着两个人走过来,强行坐在我们那张桌上,掏出一把刀子,一下下在胳膊上划口子,哗哗直淌血。我那个同事吓坏了,一句话都不敢说。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讨债。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蒋中天欠你的,你找他去,干吗总欺负一个女人?他说,我找不到他,必须你来跟我了结。我知dào ,他不可能放过我,就跟他走了……” 蒋中天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头越垂越低。 “那天,他把我强奸了。可是,他并没有放过我,接着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说到这里,文馨耸动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 蒋中天垂着头递给她一块纸巾。 她没有接,又说:“后来,他逼着我搬到了他那里,和他同居在一起。他却经常深更半夜不回来,在外面嫖女人。前不久,他给我买了那栋别墅。好像有什么预兆似的,他把钥匙交给我那天,对我说,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很长时间回不来,你一个人好好生活,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蒋中天一下就抬起了头。 “就在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翻车摔死的消息……” 这时候,门“哗啦”响了一下。 两个人惊恐地转过头去,梁三丽走了进来。 她看见了文馨,愣住了。 文馨也愣住了。她看了看梁三丽,又看了看蒋中天。 “噢,我介shào 一下,这是文馨,我的老同学;这是梁三丽,我的朋友。” 文馨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淡淡地笑了笑,对梁三丽说:“你好。” 梁三丽站在门口,并没有朝里走,她上下打量着文馨,眼神里充满了明显的敌意。 “呀,我是不是回来早了?” 蒋中天有些不耐烦地说:“快进来吧,别阴阳怪气的。” 文馨站起来,说:“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太晚了。” 说着,她拿起白色挎包就朝外走:“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蒋中天一把拉住她,说:“你不要急着走。” 文馨一下推开他的手,说:“我还有事。” “再坐一会儿吧,我不介yì 的。”梁三丽一边说一边闪开身。 文馨没有接话,径直走了出去。 蒋中天生气地看了梁三丽一眼,追了出去。梁三丽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蒋中天出了楼门,低声说:“这个女人一直纠缠我,从哈市追到这儿。” 文馨放慢脚步,轻轻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你回去吧。” 蒋中天再次拉住她,说:“我们一起去一趟靠山别墅!” 文馨愣了愣:“现在?” “现在。” 文馨转头朝蒋中天的窗子看了一眼。 蒋中天说:“你不用管她。” 文馨低头想了想,说:“我有点怕……” 蒋中天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文馨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不过,你得回去跟她打个招呼。” “不用。” “不,你必须跟她说一声,不然,你就这样跟我走了,算怎么回事呢?” “那好吧。” 蒋中天回了屋,告sù 梁三丽他要跟文馨去一趟靠山别墅。 梁三丽冷笑了一下,说:“我看你是回不来了。” 蒋中天根本想不到,梁三丽这句话真的会应验。他没有理睬她,转身出了门。 他走出公寓,跟文馨一起上了她的车。那是一辆白色捷达车。 文馨驾车,蒋中天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他们驶出了密云公寓之后,蒋中天又想起了那个问题,就说:“洪原为什么一直没有报案呢?” “我也不明白。” 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色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还是没见到一辆过往的车。 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现在,他是不是就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旁边? 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 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 “前面!” 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啊!” 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 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 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 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的公路。 蒋中天收回手,呆住了。 文馨一边气呼呼地驾驶一边大叫:“左边是深沟!是荒草!你不要命啦?” 蒋中天傻傻地看了看她,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双“外客”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男人的眼睛,它躲在文馨的眼睛后,地看着他。因此,他从文馨的脸上看到了点点滴滴若隐若现的男相! 他被震慑住了,呆呆地说:“好吧,文馨,我跟你走。” 说来也怪,这节骨眼,弯弯的月亮竟然钻进了厚厚的云层,夜色越来越暗。 终于,文馨说:“你看见了吗?快到啦!” 蒋中天一直看着前方,前方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继xù 盯着前面。 文馨转了转方向盘,车就拐上了一条土路。这条土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伸向远方。路旁长着深深的荒草。 “文馨……” 蒋中天叫了她一声。他的声音在颤抖。 “嗯?” “咱们回去吧?” “眼看就到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她没有一点掉转车头的意思。 “到底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呀,你没看见?” 前面是一片荒野。 蒋中天知dào ,文馨不可能听他的了。她已经不是文馨了。 车拐来拐去,好像在寻找停车位,终于停下来。 蒋中天转着脑袋朝外面看了看,四周的荒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 文馨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小声说:“不论怎样,我都想把这个别墅卖掉,哪怕半价。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来,我一个人死活都不敢回来。” 下车之前,她顺手拔下了钥匙。这个动作被蒋中天看在了眼里,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过身说:“中天,你下车呀!” 蒋中天抖抖地打开车门,也下来了。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 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 这是一片荒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了。”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 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 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像命运,“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荒草。看来,它是一座新坟。不过,它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做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 文馨在坟前站住,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 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 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 洪原之墓。 “你进呀!”文馨催促他。 蒋中天嘶哑地喊了一句:“文馨,快跟我跑啊!” 然后,他转身就跑,却撞在了一个高大的身体上。 蒋中天惊叫着后退一步,看到面前是一张贴满创可贴的脸,这张脸在月光下微微地笑着。 他的魂儿一下就出窍了,飘散在茫茫荒草中。他从死而复活的洪原身旁冲过去,疯地朝前狂奔。 洪原像麻雀似的一下下跳着,直僵僵地追上来。蒋中天已经不知dào 路在哪里了,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跑,一边号啕大哭。在这荒郊野外,那哭声显得恐怖而凄凉。 洪原追到土道前,一下就不动了。那条土道好像是一道什么界线。 而蒋中天还是朝前跑。 他的魂儿早已经掉了。 现在,他只剩下了骨肉、毛、指甲。一堆骨肉、毛、指甲在狂奔。 拾陆:感动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消失的时候,文馨并不知dào 他干了什么。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她给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一直关机。 第二天上午,她又给《美人志》杂志社打电话。一个员工告sù 她,蒋主编没来上班,他们也不知dào 他去哪里了。 这天晚上,蒋中天还是没回来。文馨更着急了,连夜给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电话,询问蒋中天的去向。 洪原说:“我也不知dào 。” 文馨更担心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后,文馨心里的阴影更重了。 她没想到,洪原第二天上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 晚上,他给文馨打来了电话:“文馨,我对你说件事,你要有个思想准bèi ……” 文馨一惊。 “蒋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公司的钱都提走了。” 文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个误会?” 洪原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哪一天,他肯定会给你打电话,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回来,那些钱一半归我,一半归他。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继xù 做事业。”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木木地放下了电话。 那一夜,她没有合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蒋中天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在她心中,蒋中天善良、敏感,甚至有些软弱。平时,他上街的时候,口袋里总是揣一些零钱,见了乞丐,他总要给一点,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有一次,文馨跟他一起过天桥时,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伸手要钱。蒋中天掏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是大票,他竟然很抱歉地对那个叫花子说:“今天我没有带零钱,对不起啊……”那个叫花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下次注意!” 文馨不反对一个男人狡诈甚至狠毒,在如今的社会里,一个男人不狡诈不狠毒似乎很难立足,很难成大业——她甚至能够接受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只要他对自己的女人好就行了。 她从一些女友的婚姻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外面充满杀气的男人往往对自己的太太极其温柔;而那些在外面很窝囊的男人,回到家往往最蛮横…… 可是,那狡诈应该是某种高超的计谋,那狠毒应该是某种政治的手腕。蒋中天这算什么呢?生摘瓜! 他坑害的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在学校时,洪原就为他两肋插刀。这次合zuò ,又白白送给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还有一个财的机会——这年头,最值钱的就是机会!更难得的是信任,洪原把全部资金都交给他调配,这是多大的信任啊?他却把这份金子一样贵重的信任扔进了粪坑。 她回想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恶臭的气味。 这个伪君子逃跑之前,竟然没给她打一个电话,哪怕是撒个谎。他把一个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活生生地扔下不管了! 她天天等他的电话。 可是,这家伙金蝉脱壳,一去不返,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胀着。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获,关进大狱,在高墙里待一辈子!那时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着铁栏杆,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令她感动的是,洪原一次都没找过她的麻烦,甚至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一般说来,蒋中天潜逃之后,在异乡安顿下来,过一段时间现没什么动静,一定会偷偷给文馨打电话的。可是,洪原一次都没有问过她。 后来,文馨通过别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经解散了。 洪原没有离开七河台,他不再当老板,到一家宾馆去工作了,担任副总经理之类的职务。 他开始给人家打工。 文馨一直没有遇见过他。她想不出,要是两个人撞上了,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电视台的一个女编导来到酒吧,一边喝酒一边谈工作,突然文馨的眼睛定格了。 她看见了洪原。 洪原带着一个人走进了酒吧,正在寻找合适的位子。 他没胖,也没瘦,还和过去一个样。不过,他的衣着变了,换成了讲究的西装,皮鞋一尘不染,头一丝不苟,显得很正式。 他没看到文馨,他和那个人走过来。 文馨把头转向了一旁的窗子,用手挡住了面颊,马上又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把头转了过来。 这时洪原还是没看到她,他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文馨扬起手,朝他摆了摆:“洪原!” 洪原循声望过去,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立即笑了:“你也在这儿啊。” 他身边那个人不解地看了看洪原,笑着说:“她叫你什么?” 洪原淡淡地说:“啊,我过去的名字。”接着,他指了指文馨,说,“这是我的老同学,电视台的主持人,文馨。” 那个人伸过手来和文馨拉了拉,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洪原说:“他是被服厂厂长,黄山,我们来谈个事。再见啊。” 文馨赶紧说:“好,再见。” 洪原和那个人走过去了,他们上了二楼。 文馨坐不住了,她对那个女编导说:“我们走吧?” “我们刚来怎么就走呢?”那个女编导不解地问。 这时候,服wù 生走过来,送上了她们要的两瓶啤酒、一口袋爆米花。文馨只好硬着头皮继xù 坐下去,话语却少多了。 旁边那个桌坐着三个男人,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玩色子,吵吵闹闹,很喧嚣。 其中有一个粗壮的男人偶然看到了文馨,醉醺醺地叫起来:“哎,你不是那个电视主持人吗?” 其实,文馨很少在公共场所被人认出来。朋友们说,她在电视中和生活中判若两人,一点都不像。另外,她主持的那个节目是房产家居广告,时间段不好,收视率很低。 她抬头朝那个桌友好地笑了一下。 没想到,那个男人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另外两个人笑嘻嘻地看。 他来到文馨这个桌前,嬉皮笑脸地说:“你陪我玩色子吧!要是,要是我输了,你就亲我一下。” 女编导的年纪大一些,她说:“先生,你喝多了。” 那个男人打个嗝,喷出一股酒味,骂道:“滚犊子,没你的事儿!” 接着,他果然从手里抛出一个色子,闭着眼睛说:“七,七个点。”然后低头看了看,坏笑起来,“真倒霉,我输了。”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来,真的要亲文馨。 文馨一把推开他,叫起来:“无赖!” 他定定地看了文馨一会儿,淫亵地说:“你在电视上的时候,我们想亲你只能亲屏幕。现在你下来了,就满足观众这个小小的要求吧!” 跟他一起的两个人走过来,往回拉他:“四哥,别整事儿。” “四哥”使劲一甩,就把那两个人甩开了,他回身指着他们,叫道:“谁再拉我,我废了谁!” 那两个人愣愣地望着他,都不敢吱声了。 这时候,文馨和那个女编导已经站起来,想偷偷地溜走。 “四哥”转过身,一步就挡在了文馨的前面。 女编导掏出电话,转过身去报警,“四哥”一扬手,就把她的手机打掉了,手机滚到了桌子下。他叫嚣起来:“告sù 你们,警察来了也不好使!” 接着,他揪住了文馨的衣服,把脸凑近她,恶狠狠地说:“今天,你不亲我一下,我把你的衣服扒光,你信不信?” 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文馨脸色煞白,抖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二楼的人也听到了一楼的吵闹声,有几个人在楼梯上探头探脑看热闹。 洪原“噔噔噔”地跑下来。 文馨背对着楼梯,并没有看见他。 洪原站到“四哥”面前,低低地说:“放开她!不然,我把你的衣服扒光。” 跟“四哥”一起的两个人马上走过来,摆出了一副要打架的姿态。 洪原动手了。 他像闪电一样伸出手,准确地揪住了那两个帮凶的衣领,用力一抡,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撞翻了一张桌子,瓶子碎了满地。 周围的人惊叫着散开了。 “四哥”松开了文馨,双眼血红地看了看洪原,问:“你是干什么的?” 洪原用大手抱住文馨的肩膀,说:“她是我妹子。” “四哥”朝前迈了一步,逼视着洪原,脸上弥漫着一股杀气:“你要跟我玩?” “对,我跟你玩色子。” “怎么玩?” 洪原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玻璃,说:“谁输了,谁就在自己的脸上划一下。” “好主意。” 洪原看了看文馨,说:“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文馨看了看他,没有动。 洪原笑了,轻声说:“听话。” 那个女编导弯腰从桌子下捡起她的手机,然后拽着文馨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门,文馨停下来,不安地朝酒吧里张望。那个女编导拦住一辆出租车,然后用力拉了她一把,说:“看什么呀?快走!” 文馨回到住所,一直牵挂着洪原。 十多年前,洪原为了保护她受了满脑袋的伤。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又一次为了她挺身而出…… 她坐立不安地待了一会儿,马上给他打电话。 “洪原,你在哪儿?” “我在宾馆。” “刚才那个人……” “没事儿,一转眼我们就成朋友了。” “谢谢你啊,洪原。” “说远了。” 停了停,洪原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回家了。” “那你休息吧。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文馨放下电话之后,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 过了一个月左右,文馨忍不住又给洪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一面。 这一天,文馨特意打扮了一番,很漂亮。 他们约定见面地点还是上次那个酒吧。 文馨来到酒吧,从窗子望进去,洪原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在给谁打电话。 不知为什么,文馨的心竟然“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她走进去之后,洪原就挂了电话,站起来。 “你比上学时更漂亮了。”他大大方方地说。 文馨笑了笑,说:“都老了。” 坐下后,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文馨终于开始了正题,她端起酒杯,在手里捏弄着,低声说:“洪原,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洪原打断了她:“那件事跟你没关系。现在,我和你相处,并没有把你当成他的女朋友,而是当成我的老同学。” “女朋友?他跑了半年多,一直杳无音信,早不知dào 跟谁鬼混到一起了!” “咱们不说他,好吗?”洪原淡淡地说。 文馨乖顺地点点头,说:“好。” 停了停,她问:“你改名了?” 洪原愣了一下,说:“是。” “什么时候改的?” “公司解散之后。” “为什么?” “重新开始。” “现在你叫什么?” “洪宝森。” 她望着他的脸,半天没有说什么。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微微有点黑,但是一点不粗糙。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来,那胡子茂密而坚硬。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 她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愿望: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酒吧打烊。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踏实而安全。 “你总看我干什么?” “那天,你怕不怕?” “不怕。” “你和上学时一样强硬。” “不,我是有依仗。” “依仗?” 洪原笑了笑,说:“你还记得那个被服厂厂长黄山吗?他可是个人物,黑道都怕他。” “那天,我离开之后一直不放心,害pà 你真的毁了容。”说到这里,文馨有些动情,“你知dào 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了卡西莫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洪原又把她的话打断了:“傻瓜才用玻璃划自己的脸呢。” 文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快午夜了,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洪原说:“文馨,咱们走吧?” 文馨说:“不喝了?” 洪原说:“我得开车。” 文馨不好再坚持,就说:“好吧。” 洪原开车把文馨送到她的楼下,文馨说:“进屋坐一会儿吧?” 洪原说:“改天吧,我回宾馆还有事。” “……那好,再见。”文馨说。 “再见。” 她下了车,望着洪原开车离去,心中感到一阵空虚。 拾柒:计划 后来,文馨又主动约了洪原几次,她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她渐渐知dào ,洪原在南方时,曾经有过一个女友,叫冯君,后来,那个女人不幸得了脑瘤,死了。 现在,洪原还是单身一人。 洪原是个成熟的男人,不论心里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在他的脸上都不会显山露水。 可是,一提到那个女人,他就遮盖不住心底那巨大的悲伤,神情黯淡,语调低沉,好像一座要坍塌的山。 那是他生命中的一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他说,她很美很美。 他说,她卓尔不群,和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他说,她和他如胶似漆,如同鱼水。 他说,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还对他笑了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她再也没回来。 他说,她离开之后的第一夜,他是躺在母亲的怀里度过的,他说要不然他一定熬不过去,一定会崩溃…… 文馨和洪原第一次上床,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文馨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终于把那句心里话说了出来:“洪原,那次你救了我之后,我就想,假如你真的毁了容,我一定嫁给你。” 洪原说:“看来,我想娶你的话,还非得毁容不可了?” 文馨就幸福地笑起来。 过了会儿,洪原认真地说:“不过,你现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dào 了。” 洪原不像蒋中天那样能说会道,不过他对文馨很好,天天接送她上下班,像个专职司机。不过,他接送文馨只限于电视台大门口,他从来不露面。 有一次,他突然对文馨说:“你不要再租房了,我打算给你买一套房子。” 文馨说:“你应该说——给咱俩买一套房子。要不然,听起来好像我是你的情人似的。” 洪原笑了:“怎么说都行。” 文馨说:“正好有个房产开商,在西郊建了一片靠山别墅,他要在我的节目里做广告。他承诺我,要是我买房,他打五折。” “那可太划算了。不过,这房子就不能算是我给你买的了,它刚好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什么我的你的,都是我们的!” 接着,文馨就谈到了结婚的问题。 洪原说:“我们先把房子买下来,结婚再等一等。” “为什么?” “……我要先赚一点钱。” 文馨不禁又想起了那笔巨款。她和洪原的关系展到了这一步,蒋中天当年拿跑的等于是她的钱! 她和洪原相好之后,两个人总是避而不谈蒋中天,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某种忌讳。此时,她实在忍不住,又一次提起了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报警?要是警察抓住他,就能把那笔钱追回来了!” 洪原淡淡地说:“我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 很快,靠山别墅就盖了起来,开始销售了。 洪原果然在那里买了一栋小楼。他是用文馨的名字买的,这让文馨很感动。 那个开商还没来得及在电视上做广告,就被抓了。现在,这个靠山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郊的山脚下,四周该开的配套项目都停工了,显得十分冷清,像一座废弃的城堡。到目前为止,zf还没有宣bù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时间久了,蒋中天终于不再是两个人忌讳的话题。他们开始大大方方地谈论他。 “你恨他吗?”文馨和洪原一起躺在床上,她问他。 “我恨不能撕了他。”洪原说。 “我也恨他。”文馨说。 接着,她捧起洪原的脸说:“你和他,都是千载难逢的男人,结果,都让我遇上了。” 洪原说:“我只是在七河台读了三年高中,接着就离开了十年时间,这里几乎没有人熟悉我。我的公司解散之后,我立即改了名字,换了单位,而且和一些曾经打过交道的人都断绝了联系,等于把自己藏了起来。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文馨专注地听他说。 “我想,他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他要回来,很可能会给你打电话。那时,我一定要整死他!为此,我不惜代价。” “杀人可是要坐牢的!”文馨担忧地说。她不想失去洪原。 “我不会那样蛮干。” “那你想怎么办?” 洪原转头看了看她,说:“到时候,需yào 你配合我。” 文馨警觉地说:“你……不是为了报仇才跟我好的吧?” 洪原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爱你。为了你,我可以放qì 一切,包括报仇。” 文馨缩了缩,钻进了他的怀里,喃喃地说:“只要你对我好,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那天晚上,他们开始共同设计报仇计划。 一转眼,蒋中天已经失踪两年了,这期间,他一直没有给文馨打电话。两个人的报仇计划一直没有得到实施。 不过,他们因此有了充裕的时间来雕琢它,修改它,补充它。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蒋中天好像从人间蒸了一样,始终没有一点音信,他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也许,他跑到了泰国之类的国家,也许他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隐姓埋名娶妻生子了,也许他被害死在了黑道上…… 不过,洪原和文馨并没有停止设计他们的复仇计划,这成了他们在一起时的一件大事,就像**一样必不可少。他们的计划也越来越周密、完善、精彩。 那一天,蒋中天突然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当时,一听到蒋中天的声音,不知dào 是愤nù ,是激动,还是害pà ,文馨的心狂跳起来。 提到洪原后,文馨很自然地告sù 他:他死了。并且讲述了一个提前编好的车祸故事。 放下电话,她马上把这件事转告了洪原。 洪原想了想,说:“他这是投石问路!” 文馨说:“听他的话音,他现在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 洪原冷笑了一下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想到回来。” 从此,两个人绷紧了神经,进入了临战状态。 蒋中天终于带着梁三丽回来了。 本来,文馨打算想方设法诱骗蒋中天住进黑天鹅宾馆,因为洪原在那里做副总经理,他已经在那里布置好了。 没想到,蒋中天竟然主动提出要住到那里去。他自己钻进了一个恐怖圈套中。 洪原拿着蒋中天的照片来到前台,叮嘱工作人员:“如果这个人来住店,把他安排在307房间。” 307房间刚刚生过一起凶杀案,为两个人即将制造的鬼故事提供了一个真实的恐怖场景。 接着,洪原在307房间的电话机下安放了一个微型窃听器。 原计划是:文馨藏在衣柜里扮成那个被害死的小姐。 可是,他们没料到,蒋中天带来了一个女人,而且这对狗男女竟然要叫一个小姐来,那个女人还要藏进衣柜里装鬼! 窃听到他们的谈话后,洪原马上准bèi 了乙醚。 在蒋中天和梁三丽到餐厅吃饭的时候,文馨溜进了307房间,化好鬼妆,藏在了衣柜里。 小姐到了之后,梁三丽刚钻进衣柜,文馨就用毛巾捂住了她的嘴…… 接着,洪原指使文馨给蒋中天打电话,约他到靠山别墅见面,但是,并没有告sù 他详细的路线。 在蒋中天开车驶向靠山别墅的时候,文馨在手机上做了一点小手脚,它就“不在服wù 区”了。 左边的岔路通向山脚,一般说,蒋中天应该不会走错。 蒋中天走进13号楼之后,文馨躲在外面的车里,用洪原的手机给他了一则短信,都是门字框的字,最后一个字是“闪”。 而当时,洪原就藏在最后一个衣柜里。他在脸上贴了很多创可贴,笑着等待蒋中天拉开衣柜门。 蒋中天并没有打开那个衣柜,最后,他冲到了门口。这时候,文馨已经在外面把门反锁了。接着,她关掉了电闸。在黑暗中,洪原开始一下下推拉衣柜的门…… 在距离市区二十五公里的山脚下,一个社区有鼻有眼地存zài 着,如果说它不存zài ,这个谎言就像过于巨大的气球,不用戳破,它自己就会爆zhà 。 洪原和文馨想到了,蒋中天如果没有被吓疯,那么他白天一定还会来靠山别墅探视虚实。 于是他们收买了那个保安,他为洪原和文馨制造的鬼故事增加了一个旁证。 从市区通往靠山别墅,原来确实只有一条公路,另一条岔路是最近才修的,在城里生活的人一般都不知dào 。 后来,文馨又开始装疯卖傻,她带着蒋中天,顺另一条岔路去了她居住的那个“靠山别墅”——那片荒坟地。 那天,蒋中天要和文馨一起去一趟靠山别墅,文馨执意让他回去和梁三丽打个招呼,实jì 上她是把他支开了,然后她迅速给洪原打了个电话。 洪原提前来到了那片坟地。 他把车停在了远处,然后藏在车里,等候文馨把蒋中天带来。 几天前,他就为自己刻好了一块墓碑,开车拉到这里,选了一座新坟,把原来的墓碑拔掉,把他的墓碑立了上去。接着,他又在那个坟上挖出了一个深洞…… 当时,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熄了火,关了灯,心里也虚虚的。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远处的公路上一直没有出现车灯。洪原担忧起来,会不会在文馨把车开到这条岔路上之后,蒋中天死活不敢来,跳车跑掉了?如果是这样,文馨应该打个电话来啊,她总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阴森的地方白白等上一夜。 ——远处那块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是他最害pà 的事。 他清楚地记着,原来那块墓碑上的名字是——安淑芹。从名字上看,她应该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她是得什么病死的?她长什么样?高个子?瓦刀脸?满口假牙? 洪原一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边贼溜溜地朝那座坟张望。 如果是过去,让他黑夜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打死他都不敢。可是,现在他被复仇之火烧得不顾一切了…… 终于,文馨的车颠颠簸簸地开过来了。 蒋中天来了! 蒋中天跑了。 洪原望着他魂飞魄散地朝远方狂奔,就像屠夫把尖刀插进了牲口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粘满创可贴的脸上露出变态的快意。 蒋中天的号哭声越来越远了,这时,像木头一样站在坟前的文馨突然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洪原!” 洪原猛地回过头,看见文馨也像疯了一样冲过来。 他朝远处望去,在幽暗的月光下,有一个披头散的女子在一群老榆树之间跳跃着!他的头一下就竖了起来! 文馨很快就冲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抱住了他:“鬼啊!……” 洪原死死盯着那个鬼影儿。 她从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B树后,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从B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C树后,不见了。再过一会儿,她又诡异地从树后跳出来…… 她穿着长长的白衣,轻飘飘的,像一抹浓浓的月色。而她那飞散的长则像一团浓浓的黑夜。月色与黑夜一起飘舞,出现了,消失了,消失了,出现了…… 跳来跳去,她终于躲在X树后不再出来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你看见了?” 洪原盯着那棵X树,低低地说:“看见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树影影绰绰,很快他的眼睛就花了,找不到哪棵是X树了。 文馨拽了他一把,说:“还看什么?快走哇!” 洪原一边恐惧地回头望,一边和文馨一起快步走向她的车。文馨在剧烈地颤抖着。 “可能是那个疯大夫,他经常在这一带出没的……”洪原说。 “那个疯子是男的!”文馨说。 “你怎么知dào 这个人是女的?” “你看她的头,那么长!” “那个疯子多少年不理了,要是摘下他的白帽子,肯定像个女的。” 文馨没有再说什么,她似乎有点同意洪原的猜测了。 文馨驾车,把洪原带到了他的车前,洪原钻进去,手忙脚乱地打火。没想到,他的车怎么都打不着了,空天旷地,那无望的打火声极其刺耳,“嘎——嘎——嘎——” 文馨大声问:“怎么了?” 洪原停下手,紧张地看了看那几棵榆树,说:“这辆车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不知dào ……” 突然,洪原的眼睛瞪大了——那个白色的鬼影儿又出现了! 她突然矮了半截,好像下半身陷进了土里,上半身正在朝他们移过来。 文馨也看到了,她惊恐地叫道:“她来了!” 洪原说:“你快走!” 文馨说:“你上我的车!” 洪原喊起来:“听话!” 文馨固执地说:“不,咱俩一起走!” 洪原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半截身子,低低地说:“文馨,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为你打架吗?” “记得……” “你还记得我在酒吧是怎么解救你的吗?” “记得……” 洪原的声调一下变得严肃起来,透着父亲一般不可违抗的威严:“那好!现在我让你马上离开!” 文馨的车一下就在凸凹不平的土道上射了出去。 剩下洪原一个人了。 他一边盯着那个鬼影儿一边动车。他想把车打着,然后全速撞过去。 刮起了大风,那半截身子的白衣“哗啦啦”飘起来,那一头直撅撅的黑“哗啦啦”地飘起来。 洪原看不清她的脸。 不过,他的脑海里迸出了三个字——安淑芹。也许,她是安淑芹? 她在离洪原的车几十米远的地方慢慢高起来,变成了正常的人形,然后,她绕着洪原的车,开始兜圈子。她垂着脑袋,慢慢地走,好像在寻找遗落在地上的什么东西。转了三圈之后,她转过身,又开始逆时针转…… 有这样的说法:如果鬼影儿围着你正转三圈,再反转三圈,那么,你的魂就没了,就变成了空心人,乖乖跟在那个鬼影儿后面,一去不返…… 洪原放qì 了打火,死死盯着那个鬼影儿,全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一点点变凉。 那个白衣女子继xù 在远处走着,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怕踩在她遗失的那个东西上。她始终没有朝洪原的车里看一眼。 拾捌:我找蒋中天 李作文又一次来到靠山别墅。 他相信没有哪只猫不吃腥,蒋中天一定还会再出现。 这个黑道中人非常顽强。 那天,他驾车追杀蒋中天翻下公路旁的深沟之后,摔昏了。 后来他一点点苏醒,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伸手摸了摸脸,都是血。 他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想,也许这就是报应了:他想杀蒋中天,结果自己差点送了命;他想让梁三丽变得面目狰狞,结果自己差点毁了容。 他的车在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四轮着地趴在田地里。他站起来,围着它看了看,最后停在左前轮旁边,慢慢蹲了下来。 左前轮的气又不足了,车身歪斜着——这是不是车冲下公路的原因呢? 他钻进车里,试着打火,竟然打着了。他驾车在田地间行驶了一段路,终于拐上公路,驶回了市区。 他好像被踩了一脚的虫子,变得更凶狠了。 这天,他藏在车里,继xù 观察13号楼,看到文馨和一个男人手挽手从楼里走了出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正是洪原。 洪原的车已经没了。几天前,在那片荒坟地里,在那个鬼影儿转到第六圈的时候,他弃车而逃。第二天,有人在西郊那个岔路口看到,一辆轿车翻下公路,四轮朝天,烧成了一堆残骸。那正是洪原的车。 洪原和文馨钻进一辆白色的捷达车,开走了。 李作文又糊涂了:洪原的表情深沉,步伐矫健,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为什么蒋中天说他死了? 他把车动着,悄悄地跟了上去,紧紧咬住这辆白色捷达车。 在路上,有个人突然从路边的黑暗中窜出来,前面的捷达车急忙踩了一脚刹车。那个人横穿公路跑过去,又消失在公路另一端的黑暗中。 李作文追随这辆捷达车一直来到那个岔路口,终于超过了它。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站在了路中央。 捷达车被迫停下了。 它亮着灯,李作文看不清车里的情形。 他站在刺目的车灯前,叫了一声:“洪原!”洪原把车门推开,同时驾驶室的灯亮了,李作文看到,文馨紧张地抓着洪原,似乎不想让他下去。 可洪原还是下来了。 他双臂搭在车门上,大声问:“你有事吗?” “我找蒋中天,你知dào 他在哪儿。” “我能不能问问,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洪原朝后指了指,说:“他就在这条路上,你找找吧,我刚才差点撞到他。” 李作文有点不信任,他审视着洪原的表情。 洪原又说:“前些日子,我见过你。” 李作文冷冷地问:“在哪儿?” “那天下雨,你跟我问过路。” 李作文想了想,突然说:“为什么有人说你死了呢?” 洪原说:“因为我换了个名字。” 李作文不再说什么,转身上了车。 他把车头调转过来,开到洪原的车旁,停下,说:“如果你骗我,那我就跟你要那顶帽子。” 洪原笑了笑,说:“我保证刚才看到了他,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也能看到他。” 接着,两辆车都开走了。 李作文开得很慢,他的眼睛不停地在路面上巡视,心里想,难道刚才过来时横穿公路的那个人就是蒋中天? 这家伙黑灯瞎火在这里转悠什么? 路面白晃晃的,两边的树慢慢朝后移动,就像五官相同的脸,一张张地闪过去,无尽无休。 快到那个岔路口的时候,突然从一棵树后窜出一个人来,他脸色苍白地站在了车前,伸出手,示意李作文停车。 是蒋中天。 李作文一下就刹住了车。 蒋中天穿着一件白衬衫,已经很脏了。下面穿着一条西裤,一只裤腿高高地卷着,没穿袜子。两只皮鞋沾满了黑泥巴。他的脸在车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好像飘荡在黑夜里的一张白纸。他的胡子乱糟糟的,肯定好多天没刮了。他的眼睛射出吓人的光,就像电压骤然升高时,灯泡即将烧毁的那一瞬间的炽亮…… 他好像疯了。 东北有句话:软怕硬,硬怕不要命。再加一句:不要命怕精神病。 李作文没有下车,他坐在车里静静观察这个追寻多日的猎物。 蒋中天见车停了,转过身去,直僵僵地朝公路另一端的黑暗中走去。 李作文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厉声喊道:“蒋中天!” 蒋中天转过身,看了李作文一会儿,又走回来。他站在李作文面前,弯下腰,几乎要贴在李作文的脸上了,李作文闻到一股刺鼻的口臭——他一定很多天没刷牙了。 “你刚才喊什么?”他问。 “蒋中天。” 蒋中天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我正在找他!” 李作文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听说,他经常一个人在这一带转悠——我只是听说啊,不见得是真的。”蒋中天一边说一边神mì 地朝两旁的黑暗指了指,“在这里,在那里,一个人转悠。我想也许是真的,就来找他了。在这里,在那里,他一个人转悠什么呢?让人猜不透,猜不透……” 李作文彻底明白了,这个人疯了。 蒋中天一边嘟囔一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敏捷地朝公路下的黑暗中看去。过了一会儿,他丢下李作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终于停在了公路的边缘、黑暗的边缘,他轻轻回过身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说:“再见啊。”然后,他麻利地跳了下去,不见了。 拾玖:帽子 李作文非常纳闷。 十多年前,文馨和蒋中天好像是一对儿,而洪原是他们的好朋友。 十多年后,文馨和洪原组合到了一起,而蒋中天疯了。 他感觉到,这三角关系的推移和变化,一定有着某种险恶的内幕。 不过,他的心里只有报复两个字,别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他不想插手。 蒋中天疯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杀不杀他都没有必要了。现在,李作文一心想找到梁三丽。 他以为,蒋中天疯了,梁三丽在七河台无亲无故,也许回了南方。因此,他也打算撤回哈市了。 这一天,七河台的几个黑道兄弟设宴为李作文饯行,正热火朝天地喝着酒,翟三来了。 他一坐下就说:“李哥,今天有个女人来找我买‘货’,她很像你要找的那个女人!” 他说的“货”就是毒品。 李作文给这几个兄弟看过一段录像,里面有梁三丽的镜头。 李作文用纸巾擦了擦手,说:“诸位,我不走了。” 然后他把酒杯朝下一扣,问翟三:“是谁介shào 她来找你的?” “一个叫黄山的。” “你马上查一查,她住在哪儿。” 翟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知dào ,这条道上有个规矩,都不暴露自己的住址……” 李作文的脸色一下就不好kàn 了,说:“所以,我从来都不知dào 你住在哪儿。” 翟三马上说:“好了,李哥,你等我的消息吧。” 三天后,李作文正在一家娱乐城玩台球,翟三跑进来。 “李哥!” 李作文看都不看他,俯下身,瞄准那个黑球,淡淡地问:“查到了?” “她住在密云公寓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准吗?” “绝不会错。” 李作文把球杆慢慢拉到身后,准bèi 击球了。 “可是……”翟三似乎有话要说。 “可是什么?” “她现在好像是黄山的人了。” 李作文没有击球,慢慢收回球杆,直起身来。 “黄山是干什么的?” “他在被服厂当厂长,黑白两道都得平,在七河台没有人不知dào 他……” 李作文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话。 翟三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说:“听说,她最近和黄山打得火热……李哥,你下手之前要三思!” 李作文没有说话,俯下身,继xù 瞄转那个黑球。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一直盯着那个黑球。 旁边几个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他瞄了足足有几分钟。突然,他爆全身的力量,把球杆推了出去,白球击中了黑球,两个球都飞出了案子,摔在地上,滚远了。 他说:“好了,不用你管了。”然后,他把球杆一扔,转身就走了。 这时候,服wù 生捡起那两个球,快步送过来。 李作文开车直接驶向密云公寓。 他的车上早就准bèi 好了一瓶硫酸。他曾经几次静静地拿起它凝视,透过那无色的油状液体,他仿佛看见梁三丽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变黑,变焦,变得越来越狰狞。 这时候,他那颗被仇恨之火烧红的心就好像一下掉进了冷水中,感到无比舒服。 到了密云公寓,他停好车,把那瓶硫酸揣进怀里,然后来到A座三单元一层B室门前,按响了门铃。 里面没有声音。 他连续按了几次,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他走出楼门,朝这个房间的窗子看了看,窗上挡着帘子。一个公寓的保安走过来。 “您找谁?” “A座三单元一层B室的人。” “约好了吗?” “没有。” “好多日子没见他回来了。” 李作文想了想,转身就走,走出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那个保安:“你说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不是还有个女的吗?” “她最近这两天也没回来。” 李作文钻进车里,开走了。 在车里,他给翟三打了个电话:“你帮我约一下黄山,就说我想会会他。” 翟三有些犹豫:“李哥,这根线我实在不敢牵……” 李作文冷笑了一下:“你就那么怕他?” “李哥,你离开七河台十多年了,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 现在,黄山是七河台最大的管子(即老大的意思),他跺跺脚,没有一个人不晃荡。” “这次,我就要撅撅这根管子。” “李哥,我……劝你一句行吗?”翟三低低地说。 “你说。” “如果你和他硬碰硬,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你不要兜圈子,直说。” “只要你不翻脸,我就直说。” “我不翻脸。” “你整不过他。” 李作文想了想,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好了,这口恶气我咽下去了。” 挂断电话之后,他打114查到了被服厂的电话,然后拨了过去。 “喂,我找黄山。” 对方告sù 了他一个号码,他又拨了一次。 电话通了。 “是黄山吗?” “你是谁?” “我是李作文。” “我好像不认识你。” “十年前,七河台没有人不认识我。” 黄山笑了:“我查查地方志。” “我想约你见个面。” “你有什么事?” “讨债。” “你替谁讨债?”黄山显然以为是哪个单位雇佣李作文来追讨欠款的。 “我替自己讨债。” “我欠你的钱?” “你欠我一顶帽子。” “我知dào 我欠别人几个脑袋,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我欠过别人帽子。” “明天是星期一,晚上十二点,我在顺天酒吧等你。” “你长什么样子?” “整个酒吧就我一个人。” “那就没问题了。” 李作文低低地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再见。 贰拾:土房子 蒋中天一个人在公路上转悠。 他在执著地寻找蒋中天。 天上无星无月,这世界一片漆黑。他孤独,恐惧,又十分绝望。 他面临一个天大的难题:这么黑的夜里,去哪里找蒋中天呢? 如果有个手电筒就好了,或有一盒火柴也行。可是,他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很饿,他记得好像在很久以前,他遇到过一片玉米地,走进去啃了几个生苞米,现在,连苞米也找不到了。 他的脑海里曾经断断续续浮现出一个温暖的房间,还有一个女人温暖的身体,白白的,嫩嫩的…… 但是,他不记得那个房间在什么地方,它似乎很遥远很遥远,在宇宙的尽头。 他也不记得那个女人叫什么,他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她同样很遥远很遥远,好像在电视里微笑着,她笑得是那样灿烂,像一朵摇曳在春风里的花。她说:“老公啊,想不到你连化学武器都使上啦。” 想到这里,他就幸福地笑起来。 他在漆黑的公路上一边朝前走,一边“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突然,他不笑了。 他感到天空似乎渗出了一种古怪的亮光,把天地间幽幽地照亮了,他看到了田野、树木、荒草、公路,还有孤零零的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 漆黑的天空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一点点显现出了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 海市蜃楼? 他面对这巨大的画面,吓呆了。 那画面幽幽暗暗,那楼房,那街道,那车辆,那人流,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不知dào 属于什么年代,什么地区。 他又听到了小孩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多,好像有一万个小孩在嬉戏。接着,天幕上真的出现了无数的孩子,密密麻麻,他们挤成一团,都在笑。 他在那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中,看到了一张成年人的脸,她似乎蹲着身子,伪装成小孩,躲在那些脑袋后面,也在笑。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凶险的男相! 这张脸太熟悉了,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天边亮起了熊熊的火光,像血红的晚霞,把这张巨大的画面烧着了。那些小孩在烈火中还在笑着,闹着。 大火烧到了那个女人,她和那些小孩一样,也在笑…… 天空渐渐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是刚才那幅画的灰烬。 蒋中天跌跌撞撞继xù 朝前走,苦苦地思索着,刚才天上的那个场景,还有眼下他的处境,到底哪个是现实。 他走了很远很远,前面出现了微弱的灯光。 他朝它走过去。 那是一座土房子,只有一扇小窗,亮着幽幽的烛光。窗上的玻璃脏兮兮的,几乎不透明了。 蒋中天推开歪斜的木门,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铺低矮的土炕,炕上铺着乌拉草,还有一套卷成团的破旧被褥。 炕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珠子。他身旁有一个已经腐烂的倭瓜,上面插着半根白色蜡烛。 “大夫,我来跟你搭个伴。”蒋中天怯生生地说。 “好啊,不用挂号。” 蒋中天毫不怀疑对方是一个大夫。 他是对的,这个人过去就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有一次,他巡视病房,有一个异常健壮的精神病,很认真地问他一个问题:“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他没理他。 后来,他每次走进那个被铁栏杆封锁的病房,那个精神病都要问他这个问题。 时间长了,他开始用心琢磨这个问题了。慢慢地,他感到这个问题其实很高深,需yào 打破人类现有的物理学、生理学、医学、哲学,打破人类现有的思维定式和逻辑定式,才能解答出来。 再后来,一到了深夜,他的大脑就翻来覆去地出现这个问题,把他折磨得睡不成觉。 这一天,他打开铁锁,走进那个病房,那个精神病照例又问他这个问题了。 他说:“烧成骨灰!” 那个精神病严肃地摇了摇头。 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凑近那个精神病的脸,虚心地问:“那你说呢?” 那个精神病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就说出了答案…… 于是,他就疯了。 于是,他由精神病院的大夫变成了精神病院的患。精神病院把他作为“工伤”治疗,全部免费。 他在精神病院工作了四年半,他对那个地方太了解了,终于有一天,他成功地逃了出来…… 蒋中天一头倒在了炕上。 那个大夫吹灭了蜡烛,也慢慢躺下来。 屋里屋外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大夫轻声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看来,他仍然没有摘去口罩。 蒋中天说:“除了蒋中天在哪里,我什么都知dào 。”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蒋中天恍惚记得,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他曾经听过,而且知dào 答案。他憋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那个大夫小心地问。 “我知dào 答案,是骨灰。” “不对。”那个大夫得yì 地说。 蒋中天大叫起来:“是骨灰!” 那个大夫也生气了,他的声音更大:“你这样回答太笨了!” 蒋中天被震慑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你说怎么办?” 那个大夫静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用刀把这个人一点点剁碎……” 他一边说一边直直地坐了起来。 蒋中天感觉到,他分明从乌拉草里抽出了一把亮闪闪的东西,那是菜刀! 他跳起来,扑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冲去,却一头撞在了门板上。 贰拾壹:搜身 蒋中天疯了以后,洪原竟然大病了一场。没有其他症状,就是浑身无力,一天天昏睡。 文馨没有上班,一直在靠山别墅照料他。 两天后的上午,洪原的病情有些好转了。他躺在床上,问文馨:“你知不知dào 我为什么病倒了?” 文馨说:“你是受了惊吓。” 洪原摇摇头。 文馨又说:“你是不是心疼那辆车?” 洪原又摇摇头。 文馨说:“那我就不知dào 了。” 洪原说:“有个人,他脊梁骨上生了一个大瘤子,像篮球那么大,不痛,也不痒。可是,他长年累月地背着它,总是一个累赘。有一天,他遇到一个极其擅长做手术的医生,就请医生把那个大瘤子给割掉了。他背了它几十年都没什么事,把它割掉之后,他却突然病倒了,躺了三天三夜——我是不是也躺了三天三夜?” “你都糊涂了,是两天。” “你明白了?” “明白了。为了那个割掉的大瘤子,今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这天中午,文馨果然炒了一桌子菜。可是,洪原似乎没什么胃口,他低着头慢慢地嚼着,突然说:“我们还得找到他。” “谁?” “蒋中天。” “他都疯成那个样子了,还找他干什么?”文馨问。 “他还欠我的钱呢!” “你想把他怎么样?” “他的身上一定带着钥匙。我们到他家去搜搜,说不定能找回来几十万。” 文馨想了想,说:“他家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 “是他从哈市带回来的,叫梁三丽。” “完了。” “怎么了?” “蒋中天一疯,她肯定把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走了。” “有道理。” “那我们也要试试。” 吃完饭,洪原说:“你留在家里,我去做这件事。” 文馨点点头,说:“你可要小心点。” 洪原笑了,说:“如果我拿回几十万,明天我们就办出国手续,我带你去夏威夷,把这些钱都花光,玩个痛快。” 文馨记得,她曾经在很久以前对洪原说过一次,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夏威夷。其实,她并不知dào 夏威夷什么样,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已。 没想到,她只是随便说的一句话,而且就一次,洪原却牢牢地记着。她的心里涌上一阵热乎乎的感动,说:“要是你真的拿回了钱,我们就去一次‘我和你的世界’。” “我和你的世界”是七河台最独特也最高档的一家餐厅,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开的,只有一间餐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餐厅所有员工只为这一张桌子服wù 。 买下这张桌子的客人,可以提前为情侣或爱人设计环境。这种设计或跟对方的爱好有关,或跟两个人的独特经lì 有关,或有什么特殊的情感的含义。 店主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改变四壁的颜色,地毯的颜色,天棚的颜色;可以重新布置灯光,更换鲜花;可以播放客人点播的音乐;服wù 员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台词说话;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素材放映幻灯片…… 到那里消费的人极少,有的是大老板和情人,有的是多年患难与共却即将分道扬镳的夫妻…… 那个餐厅临街。平时,文馨下班总要路过那里。每次她都想,有一天,她一定要和洪原到这里浪漫一次。 洪原说:“那地方太宰人了。” 文馨说:“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下午,洪原就出去了。 他是晚上回来的,满脸沮丧。 “你找到钥匙了?”文馨关切地问。 “找到了,在他裤带上挂着。” “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翻了个底朝天,一分钱都没找到。” 文馨亲了他一下,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们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损失一份钱,不能闹心两次。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去。” 文馨在厨房里忙活,洪原一直仰在沙上,闭目想什么。 文馨很快就把饭菜端了上来:“别想了,吃饭吧。” 洪原站起来,洗了手,坐在餐桌边。 “你没撞到那个女的?”文馨问。 “她肯定把钱都拿跑了。” “那是个鸡。” 贰拾贰:第六感 天黑了,洪原和文馨一起躺下来。 在黑暗中,文馨觉,洪原好像一直睁着眼。 “你怎么不睡?”文馨问。 洪原坐起来,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明天我还要去找他!” “干什么?” “他也许把存折藏在身上了。” “不可能吧?” “我必须去搜一搜。” “洪原,别再费劲儿了。” “那是我的钱!”洪原大声喊起来。 文馨想了想,说:“好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洪原抽了半截就把烟揿灭了,重新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文馨突然说:“我在想坟地里的那个鬼影儿。” 洪原说:“我想过很多次,那肯定是个人,想吓死我们,不然,怎么会把我的车毁掉呢?” “你有仇人吗?” “我一直纳闷,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啊。” “那是怎么回事呢?” “鬼知dào ,破财消灾吧。” 停了停,文馨小声说:“洪原,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房子最近有一种阴邪的气息?” “气息?” “我说不清,夜里隐隐约约总好像有什么动静……” “我怎么没听见?” “在特别特别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它。” “是不是外面风吹树叶?” “不像。” “是不是保安的走路声?” “也不像。” “可能是虫子嗑木头。这房子全是木头的。” “更不像了。” “那一定是你有耳垢了。” “有时候,我觉得又不是什么声音,而是一种气味儿……” “什么气味?” “好像有人在烧香……” “也许是谁家点蚊香。” “又好像是燎猪头的味儿。” “你太疑神疑鬼了。这个地方又没有饭馆,谁会燎猪头呢?” “那就是骨灰的味道!” 洪原抖了一下,说:“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实jì 上,骨灰一点味儿都没有。” 文馨皱着眉想了想,又变了:“好像是一个阴影儿,飘来飘去的,像个男人,又像个女人……” 洪原说:“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什么都没有,睡吧。” 文馨就不说了,她把头贴在洪原的胸口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洪原却依然睁着眼睛。 他在问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贰拾叁:最后一个口袋 第二天洪原上班了。 宾馆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他忙活了一天,很晚才下班。 文馨一直在电视台等他。两个人说好了,今天一起走,顺路找到蒋中天,再从他身上搜搜运气。 洪原到电视台把文馨接出来,两个人到美国风味的罗杰斯吃了点快餐,然后一起开车返回靠山别墅。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到蒋中天的影子,只看到公路旁的草甸上有个老汉在放羊,那是一群黑羊。 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他疯了之后,一天到晚在这条公路上转悠,从没离开过。 两个人快到靠山别墅了,文馨说:“算了,我们回家吧。” 洪原把车头转过来,一边朝回开一边说:“不行,今天一定得找到他。” 这时候,已经暮色昏黄。 他们开到公路旁那座养鱼人的土房子时,洪原把车停下了。他下了车,慢慢走到土房子的窗前,趴在玻璃上朝里看了看,然后回过身,对车里的文馨招了招手。 文馨下车走了过去。 她也透过那脏兮兮的玻璃朝里看了看,蒋中天果然躲在里面。 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好像死了一样。 两个人轻轻走进土房子。 洪原站在炕前,伸出手指在蒋中天的鼻子下试了试,说:“还活着。好像烧了,喘的气都烫手。” 文馨站在洪原的背后,静静地看着蒋中天的脸。 洪原开始摸索蒋中天的口袋。他翻遍了他上上下下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只有一些土渣和草屑。 洪原揪住蒋中天的衬衣领子,粗暴地一拽,扣子就全部脱落了,露出一件黑色圆领衫。 蒋中天还是没有醒转。 洪原摸了摸他的心口,狂喜地叫起来:“这里面有兜!” 文馨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洪原的一只手刚刚从蒋中天的领口伸进去,蒋中天就像被雷击中了似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抖动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红红的眼睛。 他现有人在掏他贴身的口袋,突然惊叫起来,并且抓住洪原的手,一口咬上去。 洪原嚎叫一声,一下就抽回了手。 文馨吓呆了。 蒋中天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衣服里面那个秘密的口袋,恐惧地盯着洪原,像筛糠一样抖着。 洪原愤nù 地扑上去,把蒋中天按倒在炕上。 蒋中天多少天来吃不到食物,已经虚脱得像一只病鸡。相比之下,洪原就像一头壮实的牛。 蒋中天还在挣扎,两条腿拼命地乱蹬乱踹。 洪原骑在他的身上,喊道:“文馨,按住他的腿!” 文馨就扑上去用身子压住了蒋中天的双腿。 洪原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那个硬硬的很像存折的东西拽了出来。 他愣住了。 文馨问:“拿到了吗?” 洪原没有说话。 文馨探头看了看,也呆住了——那是一张三寸照片。 这张照片已经被雨浇得变了形,上面的影像斑驳而模糊,不过仍然能看出是文馨,她正在一片花草中微微地笑着。 她呆呆地站直了身子,放开了蒋中天的双腿。 蒋中天又乱蹬乱踹起来,同时疯地夺回了那张照片,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洪原从蒋中天的身上跳了下来。 蒋中天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惊恐万分地看看洪原,又看看文馨,好像他们两个是恶魔。 现在,他除了口袋里的土渣和草屑,一无所有,剩下的,仅仅是这张照片了。 洪原看了看文馨,文馨也看了看他。 “走吧。”洪原说。 文馨没说话。 洪原转身走了出去。 文馨又看了一眼蒋中天,他衣衫破烂,形容枯槁,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个鬼。他仍然警惕地盯着文馨,似乎害pà 她再次冲上来,抢夺他手里的东西。 文馨一转身,也走了出去。 两个人开车返回靠山别墅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车开进了靠山别墅之后,洪原转过头来看了文馨一眼,轻轻地问:“你哭了?” 贰拾肆:友谊地久天长 李作文坐在顺天酒吧的一个偏僻角落里,一个人独斟独饮。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他走进顺天酒吧时,有两张桌被占着。一桌是两个男人,他们好像在谈什么事;一桌是一男一女,看上去是情人。 李作文走到吧台,对服wù 生说:“请帮我叫一下你们的老板。” “您有什么事?” “就这件事。” 服wù 生愣了一下,马上朝另一个送酒的女孩招了招手。那个女孩跑过来之后,他低声说:“叫一下老板。” 那个女孩打量了一下李作文,走了。 不一会儿,来了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 李作文看了看他,说:“今晚,我在你们这里谈个事,需yào 个安静的环境,请你们让其他人都离开,好吗?” 老板说:“您的意思是今晚您包场了?” 李作文说:“我只付我的酒钱。” 老板笑了笑,说:“我们可没有这个规矩。” 李作文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转身离开吧台,走到那两个男人的桌前,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剃须刀片,说:“两位,实在对不起,酒卖光了,剩下的就是我的血了,你们喝吗?” 那两个男人互相愣愣地看了看,然后一同站起来,快步离开了。 接着,李作文又走到那一对男女的桌前,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那两个人更不敢惹麻烦,也立即起身离开了。 李作文收回剃须刀片,找个位子坐下来,很客气地对吓傻了的服wù 生说:“来两瓶嘉士伯。” 那个老板低低地对员工吩咐道:“今晚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了。这个人的酒免单。” 然后,他也离开了。 十二点钟的时候,黄山准时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 他进了酒吧,直接走向李作文。 李作文站起来,很礼貌地和他拉了拉手,然后两个人都坐了下来。 “喝这种酒可以吗?”李作文问。 黄山说:“咱们谈帽子的事吧。” “直接。”李作文说。他对服wù 生打了个响指,那个服wù 生立kè 跑了过来。 “先生,您有什么事?” “麻烦你,换个柔和点的音乐可以吗?” “没问题。” 那个服wù 生离开之后,很快爵士乐就停了,换成了舒缓的名曲《友谊地久天长》。 “梁三丽现在成了你的女人,对吗?” 黄山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说:“我有很多女人。” “你知不知dào ,她是我的?” “不知dào 。” 停了停,黄山说:“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那好办,我们可以喝酒了。”他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 李作文没有端酒杯,他说:“怎么办?” 黄山说:“你说得对,女人就是男人的帽子,你戴完了我戴,我戴完了你戴,共享。所有的女人都是绿帽子。” 李作文说:“可是我有一个原则——我正在戴着的帽子,要是跑到了别人的头上,那我就一定要毁坏它。” 黄山的脸色一下就冷下来:“那不行。” 李作文眯起了眼睛:“怎么不行?” 黄山说:“我也有个原则——帽子可以换来换去,但是,只要是我正在戴着的帽子,任何人都不能毁坏它。” 李作文说:“如果我非要毁坏它呢?” 黄山盯着李作文的眼睛,突然说:“那我就要你的命。” 李作文笑了笑,说:“如果我被你杀了,那我是光荣的,因为我第一次不是凶手。这是纪伯伦说的。” 黄山也笑了笑,说:“如果你向一个人求鱼,他却给了你毒蛇,也许他只有毒蛇可给。这也是纪伯伦说的。”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李作文说。 “那就走吧。” 李作文掏出一张钱放在桌子上,叫来服wù 生,说:“把音乐换回去吧,你们可以正常营业了。” 然后,两个男人一同走出酒吧,各自钻进车里,朝两个方向开走了。 贰拾伍:猎枪 李作文离开酒吧,就来到了一个居民小区,给翟三打了个电话。 “你出来一趟。” “是李哥?你在哪儿?” “我在车里。” 翟三干干地笑了笑,说:“你的车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翟三愣了愣,马上说:“我这就出来!” 他从家里走出来,看见门前停了一辆满身伤痕的黑车,车里黑糊糊的。他小心地走过去,趴在车窗上,看见李作文坐在里面,脸色十分难看。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李哥,你找我……有事儿?” “我这次来,没有带家伙,你帮我弄一把,最好是左轮,我使惯了。” “李哥,我上哪儿弄那东西去!” 李作文猛地伸出手,一下抓住了翟三的裤裆,翟三惨叫了一声。 “没有?这是什么?”说着,他的手骤然用了力,翟三又惨叫起来,“你弄不到,我就把你的老二割下来当枪使!” “别别别!你什么时候要?” “现在。” “我只有一杆猎枪。” “拿来。” 李作文慢慢放开了他。 他拉开车门,弓着腰,朝家里跑去。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走出来,贼眉鼠眼地四下望了望,钻进了李作文的车里。 李作文打开那个布袋子,抽出一杆锯短了枪管的单筒猎枪。袋子里还有十几又粗又长的子弹,“叮叮当当”响。 他举起枪,朝远处瞄准。 前面正巧有个老头带着一个男孩走过来,那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李作文把枪口瞄准了那个男孩,跟着他慢慢移动着。 “李哥,你是不是还要跟黄山?” “不,是他要跟我。” “求求你,退一步吧!那个人心狠手黑,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七河台没有一个人敢惹他!而且……” “你说。”李作文继xù 瞄准那个男孩。男孩越来越近了,却没有看到车里的枪口。 “而且,他岳父是市zf的一个大人物,那是他的保护伞。他上通天,下通地,你不可能扳倒他!” 李作文静静地说:“没问题。只要你枪里的子弹不从后面射出来。” 那个男孩跑过去了,那个老头也走过去了。李作文把枪放下来,塞进了布袋子里。 “还有……”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翟三把话咽了回去,慢慢推开车门,钻了出去,却又返了回来,紧张地问:“李哥,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李作文动着了车,一边挂挡一边说:“你还有两处房子,用我说说吗?” 翟三瞪大了眼睛。 贰拾陆:张冠李戴 第二天,黄山驾车来到单位,走进宽敞的办公室。 坐下后,他给翟三打了个电话,叫他立即到被服厂来一趟。然后,他躺在高大的真皮转椅上,闭上眼睛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看,是梁三丽打来的。他想了想,没有接。 手机响了许久,终于停了。 他继xù 仰在转椅上养神。 有人敲门。 他闭着眼睛说:“进。” 翟三推门走进来:“黄哥,你好!” 黄山闭着眼睛说:“你坐吧。” 翟三在很远的沙上坐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恭敬地说:“黄哥,你有事 “你给我查一下。那个李作文是什么来头。” “不用查。我知dào 。他原来在七河台混过。十多年前去了哈市。混成了一霸。目前在哈市好像没有人灭得了他。” “他现在跟我上了。” “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你怎么知dào ?” “黄哥。我说了你别生气——开始地时候。我还为他跑过腿。打探那个女人地行踪。后来我才知dào 。那个女人跟了你……不过。我警告过李作文。跟你。那是自讨苦吃。没想到……” 这时候,黄山的手机又响了。 他睁开眼睛,拿起来看了看,又是梁三丽,他还是没有接。 翟三眨了眨眼,说:“黄哥,他肯定整不过你。不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且。这个主儿确实是个吃生米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小声说:“昨天晚上,他还到我家拿走了我的猎枪。如果我不给他,他就要劁了我!” 黄山淡淡地问:“单筒双筒?” “单筒。” “我舍出一个兄弟,他的枪就成了烧火棍。不过,我舍哪个兄弟呢?”黄山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了翟三的脸上。“枪是你的,你就来负责这件事吧!” 翟三“扑通”一下跪下了:“黄哥,饶命!我知dào 我错了……” 黄山笑了笑,说:“我逗你玩呢,别怕。” 翟三站起来,不敢再坐了。 “站着干什么?坐吧。” 翟三这才小心地坐在了沙边上。 “黄哥,有些话我不敢说……” “说。” “你现在是做大事的人,犯不着为一个女人跟他。依我看。你不如把那个女人甩了。” 黄山定定地看着翟三,没有表态。 翟三地胆子大了些,继xù 说:“那个女人给你带不来利益,还是个无底洞。” 黄山伸了个懒腰,淡淡地说:“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对于我,她就像一顶帽子。无所谓。不过,你不知dào ,这个女人很黏糊,不容易甩掉。”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 他知dào 还是梁三丽,没有理睬。任它响。 翟三说:“你把这顶帽子甩到别人脑袋上就行了。” 黄山愣了一下,然后他捶了捶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翟三马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黄哥,有什么事你随时吩咐。” 黄山没有搭茬儿,拿起手机看了看。 翟三轻轻走了出去。 黄山把手机关了。 晚上,黄山开车离开被服厂,给梁三丽打了个电话。 “丽丽,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撞车了呢。” 黄山讪讪地笑着说:“是车撞我了。” “那你现在是在太平间给我打电话喽?” “我没事。那辆车在修理厂修着呢。” “牛逼!”梁三丽笑起来。 “我现在正去黑天鹅宾馆餐厅。你要是没事就过来吧。” “我天天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你的电话!” “好吧。我们一会儿见。” 黄山来到黑天鹅宾馆餐厅,在包间里刚刚坐下。梁三丽就到了。 她把头在脑袋后盘了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上很简洁,很好kàn 。上身穿一件黑色立领对襟衣裳,很宽大,系一排传统的蒜瓣疙瘩扣,两只袖子高高地挽起来,露着两截粉红色的里子。下身穿一条红色长裤,瘦瘦的,显得很性感。脚上穿一双黑色平底系带鞋。 她一**坐在黄山旁边,说:“最近你怎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黄山叹口气说:“最近厂里越来越不景气,工资都不出来了。” “你不要跟我哭穷!” “这两天,好不容易签了一份订单,赶紧给人家做。” “你总不至于亲自下车间干活吧?让那些工人干不就行了?” “这厂子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哪一件离得开我?来,点菜。” 梁三丽用左手拿起菜单,反反复复地看。 黄山静静看着她,突然说:“你认识李作文吗?” 梁三丽一下就把眼睛从菜单上抬起来,盯着黄山问:“哪个李作文?” “难道你认识两个李作文?” “就是。一个是哈市地大混子,一个算是文人——他失踪了。” “我说的是那个失踪的。” “那个家伙特自私!有一回,我和他在这家宾馆的3o7房间好像撞了鬼,妈的,他竟然丢下我一个人跑掉了!前不久,他突然又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肯定察觉到了更大的危险。” 梁三丽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然后,继xù 看菜单。 “吃螃蟹吗?”她问。 “不好啃,太硬了,还是吃虾吧。软。” 梁三丽把服wù 员叫来,报了几个菜名,服wù 员填了单,走开了。 梁三丽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假如真的有什么危险,他跑了,现在这危险不是留给我一个人了吗?” 黄山说:“在我的地盘上,你永远是安全地。” 服wù 员把菜6续端了上来。 黄山举起杯。说:“丽丽,干杯。” 梁三丽就跟他一起干了。 黄山一边倒酒一边说:“丽丽,我给你介shào 一个朋友吧?” “男地女的?” “男的。” 梁三丽看着黄山的眼睛,世故地说:“你想甩掉我了。” 黄山说:“这个男人身材高大,长相英俊,而且事业有成,你肯定喜欢。” 梁三丽说:“目前,我只喜欢你。” 黄山说:“他就是这个宾馆的副总经理。叫洪宝森,一会儿我就叫他过来。” 梁三丽说:“你不要担心我会纠缠你,最后逼你离婚什么的,那是小女孩干地事儿。其实,我很好,或者说,我很坏。男人对于我,就像美食一样,一日三餐,必须吃。我挑好吃的。” 然后,她把下巴搭在黄山地肩上,说:“只要你能给我推荐一个让我产生咀嚼**的男人。那我马上就跳槽。” 黄山说:“只是,我不知dào 他会不会让你吃。” 梁三丽冷笑了一下,说:“我知dào 我不漂亮,但是,我可以拿下任何一个男人,这是我赖以生存的特长。” 黄山笑了笑,说:“那我祝你成功。” 黄山心里真担心不能把两个人撮合到一块,那样的话,今晚又成了他和梁三丽地约会。 他拨通了洪原的手机,说:“洪总。你在哪儿?” 洪原说:“我在宾馆。” “我正在你的餐厅吃饭。你过来一趟好吗?” “噢,我马上来。” 不一会儿。洪原就走进了包间。 黄山说:“来,我给你们介shào 一下——梁三丽。南方人; 这位是洪宝森,这个宾馆的副总经理。” 洪原很客气地伸出右手,想和梁三丽握一下,梁三丽却伸出了左手。洪原愣了一下,只好也换成左手。 洪原笑着说:“对不起,黄厂长不知dào ,我改名了,现在叫洪原。” 梁三丽微微一笑,说:“你好。” 洪原坐下之后,三个人开始聊天,喝酒。 “梁小姐做什么生意?”洪原问。 “我是学医地,目前在搞一个经络**位方面的研究。” 黄山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也不知dào 梁三丽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像,梁小姐更像个生意人。” “我这个项目最后也要变成生意。” “七河台有人搞这方面的研究?” “实jì 上我是来寻找实验对象。” “这个领域太高深了。” “隔行如隔山,我觉得在宾馆做经理更高深。” 黄山感到很惊讶,梁三丽好像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很安静,很文气。 洪原坐了一会儿,说:“黄厂长,梁小姐,你们慢慢吃,宾馆还有点事,失陪了。黄厂长,今天这顿饭我签单。” “再见。”梁三丽微微一笑说。 “再见。”洪原说。 洪原走了之后,黄山说:“丽丽,你对他感不感兴趣?” 梁三丽低低地说:“非常感兴趣。” 黄山说:“我看出来了,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淑女过。” 梁三丽坏坏地笑起来:“这是俘虏男人最有效的方式——明里是一个淑女,暗里是一个妓女。” 贰拾柒:女式裤子 自从那次洪原和文馨在土房子里,对蒋中天强行搜身,结果搜出了文馨的照片之后,他们在一起时就很少再提蒋中天的名字了。 正像他们刚刚相爱的那段时间一样,“蒋中天”三个字再一次成了他们之间的某种忌讳。 文馨对洪原越来越好了。 她从来不爱早起,但是和洪原在一起,她几乎每天都早早起床,让洪原一个人香甜地睡着,她到厨房给他做早餐。 早餐做好之后,她来到床前,想叫醒他,又不忍心,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等,隔一会儿看看表,直到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才俯在他的头上,用脸轻轻抚摩他的脸:“老公,老公,吃饭啦。” 她在做家务的时候,根本不像是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编导,更像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 这一天,洪原要下班的时候,梁三丽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要请他吃饭。 洪原鬼使神差地去了。 他开的是文馨的车。本来,他应该去接文馨一起回家的,却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晚上有个重yào 的应酬,让她一个人打车回去。 洪原和梁三丽第一次见面,她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是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境。 梁三丽选的餐厅是“我和你的世界”。 洪原赶到地时候。梁三丽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餐厅里摆满了姹紫嫣红地鲜花。 不仅如此。餐厅地天棚、四壁、地毯。都是花花绿绿地。 灯光也花花绿绿地。 音乐也花花绿绿地。 梁三丽穿着一身大红大绿地衣裳。那衣服红得俗到了极点。绿得俗到了极点。可是搭配到了一起。却非常地漂亮。她像一朵诱人地野花。盛开在花地海洋中。菜并不多。只有四小碟。却十分精致。洪原相信。他宾馆地厨师做不出这样地佳肴。 酒也不多,两瓶,都是正宗的法国红酒,空运来的。 洪原坐下后,梁三丽什么也没说,只是媚媚地笑着,用左手举起了杯。 洪原也举起了杯。 “谢谢你接受了一个陌生人地邀请。”她说。 “见过一面就不能算陌生。”洪原说。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口。放下。 “你见过我吗?”她笑着说。 “我没见过你吗?”洪原也笑着说。 “你仔细看看。” 洪原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说:“真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就是换了一个人。” 说着,她用左手拿起洪原的右手,把洪原的中指放进她的嘴里,一边看着洪原的眼睛,一边轻轻**了一下。 她的舌头软软地,滑滑的,暖暖的。 洪原一下就醉了。 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不安地朝窗子外看了一眼。 平时,他开车接文馨回家,总要经过窗外这条街,每次,文馨都要情不自禁地朝里看几眼。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情景。文馨说过几次:“以后。我们一定 要到这里来消费一次。” 这件事成了文馨的一个梦想。 没想到,梁三丽提前和洪原把这个梦想实现了。 现在,那个落地窗挡上了窗帘,那窗帘同样花花绿绿。 梁三丽把洪原的手放回了原来地位置,轻轻地说:“我是一个短命的女人。” “算过卦?” “我不信那个。我是学医的,非常了解自己身体各部件的磨损程度。我太放纵了。我因为放纵而短命。又因为短命而更加放纵。” 洪原不知dào 该说什么。他在想,一会儿文馨肯定要打电话来,怎么对她说? “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没想什么。你太破费了。” “我知dào ,你在想你家里的那个女人。我和她不矛盾。” 洪原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你进来时可能没注意,今晚,这个饭店的门匾都为我们换了,换成了我和她地世界。” 洪原笑了笑,说:“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 “没问题。只换一个晚上。我和她。只换一个晚上。” 洪原急忙喝了一口酒。 梁三丽继xù 说:“我吩咐店主把窗帘挡上了。情调是属于自己的,只有奢侈才是供人观瞻的。你说对吗?” “可是,越神mì 越会招来眼睛。” 梁三丽笑了:“你好像很怕?” “没错儿。” “你是怕她还是怕我?” “主要是怕你。” 她举起杯。说:“你不必害pà ,真的。我只是一件送给你的礼物。” 她那娇嗲的眼神,令洪原眼饧骨酥。 他极力保持着理智的头脑,说:“可是,我为什么得到了这件礼物呢?不知dào 理由的话,我心里没底。” “因为你也是我的礼物。” 说完,她蜻蜓点水地喝了一口酒。 不知为什么,洪原地心一下就兴奋起来,就像陡然脱了缰地野马。他举起杯喝酒,眼睛却透过玻璃杯瞄着梁三丽。 这个女人的外貌并不算性感,但是她地内里却有一种令男人迷醉的东西,浓烈地弥漫出来。 梁三丽也透过玻璃杯看着他。 她地眼神很单纯:挑逗。但是绝不像一些放荡女人那样浅薄,那里面有一种深邃的东西,拉扯男人魂魄的东西。 他败下阵来,放下杯,说:“每个男人都是虚伪的。” 梁三丽笑了笑,说:“其实,男人没有正经和不正经之分。只有泡妞高手和泡妞低手之分。总是用嘴巴表白自己正经的男人是讨厌地,总是用身体表白自己不正经的男人也是讨厌的。男人泡妞的高妙就在于有分寸和没分寸。” “我现在应该有分寸还是没分寸?” “没分寸。” 这时候,两瓶酒已经喝光了。梁三丽又叫服wù 生送来了两瓶。 “没有一个男人跟我喝酒不醉,可是,你没醉。今天,你必须醉一次让我看看。” “我现在就醉了。” “别哄我。男人只有在原形毕露的时候,才是真醉了。” “我现在已经原形毕露了。” 梁三丽摇了摇脑袋,说:“我说的是脱光衣服。我觉得。那是男人最可爱的样子。来,喝酒。”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竟然又把两瓶酒喝进去了。 梁三丽说:“我们出去兜兜风吧?” 洪原不知是醉酒还是醉人,全身血液在沸腾,他说:“非常好。” 两个人就一起走出了“我和她的世界”。 洪原不知dào ,现在,他已经把大祸引到了自己地头上。 他问:“你没开车?” 梁三丽说:“没有。” 这是一个不带盒子的礼物。 上车的时候,梁三丽说:“宝贝。你有点醉了,我来开吧。” 洪原就说:“好哇。” 上了车,梁三丽戴上了一副精致的手套,问:“我们去哪 洪原说:“沿着环城路开吧。” “不,我们去野外。” “野外?” “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那一条公路很少有车辆,可以尽情开。” “那条路……” “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于是,梁三丽驾车沿环城路开到高丽屯出口,驶上了那条 平坦而安静的公路,车一下提高了,像飞一样。 洪原舒舒服服地躺在梁三丽旁边的座位上,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伸过去,放在了梁三丽的大腿根部。 她很丰盈。 她转过头来,飞吻了他一下。 他地手就肆无忌惮地捏弄起来。 她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抚摸他的大腿……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他松开手,掏出电话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是文馨。 “洪原,你在哪儿?” “我还在外面谈事呢。” “什么时候回来?” 他转头看看梁三丽:“说不准。” “你不会不回来吧?” “肯定不会。” “那你快点啊,我一个人在家害pà ……” “好的。我尽量早点回去。” 这时。洪原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想起了他和文馨对蒋中天编的那个恐怖故事:有一天晚上,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再也没回来…… 而此时。正是她驾车! 他转过头,愣愣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女人。他突然觉得,她那身大红大绿地衣裳在这漆黑的荒野里看起来有几分恐怖。 梁三丽转过头来,说:“你看我干什么?” “……你开得太快了。” “黄山告sù 过我,你家住在靠山别墅。现在,离你家越来越近,你开始惴惴不安了,是不是?” “不完全是。” “没关系,我们可以离你家越来越远。” 这时候正好到了那个岔路口,梁三丽一转方向盘,就驶上了右边那条公路。 洪原更紧张了。 他就是在这条公路附近的荒坟地里撞见那个“安淑芹”的, 现在,这个女人又把他领到这里来了! “你想去哪儿?”他不安地问。 “前面有一片花草地。”她说。 “这么晚了,花草有什么好kàn 的!” “你太不浪漫了。” 洪原就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他不知dào 她到底要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他感到今夜似乎凶多吉少。 那片荒坟地越来越近了。洪原又看到了那几棵七扭八歪的树。 洪原地墓碑至今还立在坟地里。那里荒草凄凄,冷风瑟瑟。其实,你我他的墓碑都已经立好了,在几十年后等着,我们每走一步都是在接近它。 梁三丽并没有停下车来,很快他们就驶过了坟地。 洪原的心放下了。 “你对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他问。 “以前,我和黄山经常到这里来兜风。” 提到黄山,洪原就缄口了。 又朝前开了一段路。洪原说:“我一直不知dào 这条公路通向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dào 。我最远只到过那片花草地。” 洪原朝前望去,远方黑糊糊一片,他的心又一次提起来。 梁三丽把车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了。 洪原四下看了看,公路两旁果然是平坦地花草甸子。 梁三丽下了车,说:“走,我们下去坐一会儿。” 洪原就跟着她一起走下公路,走进了一片梦境般的花草中。 在月光下。遍地的野花垂头而立,不摇不晃,十分静穆。 天地间没有一丝风。 梁三丽停下脚步,转身把双臂搭在洪原的脖子上,开始一下下吻他。 洪原猛地把她搂紧了,贪婪地**她的唇。 很快,他们就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别的女人在这种拥吻中。身体总是越来越软,而梁三丽不一样,她地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有力,越来越疯狂。 她一边解着洪原地衣扣,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在这种环境中**你将终生难忘!” 她几下就脱光了洪原地衣服。扔到了一旁,接着又开始手忙脚乱地脱自己地衣服。她太冲动了,双手颤抖着,怎么都解不开第三个纽扣。 洪原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瞪大了眼睛。 远处有几棵影影绰绰的树,那个肮脏地东西又出现了!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花花的衣服,垂着头,黑蒙在脸上,正慢慢地走过来。 他冲天的**“啪嗒”一声耷拉下去。 “你看什么呢?” 梁三丽一边说一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下也僵住了。 洪原跳起来。一手抓起衣服一手抓起她的胳膊。低低地喊了一声:“快跑!”然后,他拽着她就朝公路冲去。 “跑什么?”梁三丽一边跑一边喊:“你让我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洪原不理她,一直冲到车前。钻进去,风忙火急地动车。 梁三丽地胆子果然大,她站在车外踮着脚继xù 朝那个白色的影子张望。 “快上车!”洪原厉声对她吼道。 她这才钻进来。 洪原调转车头时,差点冲进路旁的壕沟,一只车轮碾着公路边缘的沙土转过来,接着就箭一样射了出去。 梁三丽扫兴地说:“你的胆子这么小。” 洪原说:“这一带闹鬼!” “哪来的鬼?我想那是个稻草人!” “这个稻草人曾经绕着我的车转过圈!” 梁三丽不再说话了。 这时候,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洪原急忙减慢了车,同时把远光变成了近光。 梁三丽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开车。” 洪原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一丝不挂。 “你终于原形毕露了。”梁三丽又说。 对面地车开过去了。又是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 开过那个岔路口之后,洪原把车停下,想把衣服穿上。可是,他翻来翻去,现他的裤子没有拿回来。 他狼狈地说:“我的裤子落在那个地方了。” 梁三丽笑得更厉害了。 过了好半天她才把笑止住。朝洪原下身瞟了瞟,说:“回去拿吧?” 洪原把剩下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摇摇头说:“算了。” “那怎么办?” “进城买一条。” 两个人回到市区,开车转了好几条街,没见到一家营业的商场。 梁三丽笑着说:“走吧,你到我那里过夜,明天买了再回家。” 洪原地表情十分难看,他说:“不行。今晚我必须回去。” 梁三丽想了想,说:“要不,你给黄山打个电话,让他送一条来?” 洪原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千万不要告sù 他这件事。” “难道你就这样回家吗?” “你的住处应该有裤子吧?” “有,不过都是女式地。” “只能凑合一下了。” “你穿着女式裤子回家见你的老婆,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你不用管。” 洪原和梁三丽开车来到一个居民小区,停在了一栋楼下。 梁三丽说:“你不进去了?” 洪原说:“你看我这样子能下车吗?” 梁三丽又笑了,说:“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出来。” 梁三丽走进那栋黑糊糊的楼,不一会儿,四楼的一个窗子 就亮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条粉红色的裤子走出来。 这条裤子挺宽大,看来是梁三丽特意挑的。洪原在车里勉 强把它套在身上,可是由于腰太粗,扣子怎么都系不上。就不系了。 他对梁三丽说:“你回去吧,哪天我们再约。” 梁三丽笑嘻嘻地说:“希望你老婆睡了。” 洪原的车启动后,梁三丽一直站在原地笑笑地目送他。他的车刚刚消失,她突然就不笑了。 洪原回到靠山别墅,把车停好,贼眉鼠眼地钻出来。匆匆朝13号楼走去。 很多事情提前都有征候,比如这条女式裤子就是洪原未来命运地预兆。 突然,有个人跳出来,拦在了洪原地面前:“干什么的?”是那个面容凶恶地保安。 他愣了愣,说:“回家。” 保安怀疑地看了看他下身那条鲜艳的裤子,说:“多少号?” “13号。” 保安朝13号楼看了看,终于慢慢走开了,走出了很远还不停地回头看他,充满戒备。 洪原走到自家门前,伸手摸钥匙。他不想惊动文馨。打算偷偷溜进去。可是。他翻遍了所有地口袋都没有找到钥匙,这才想起来。他把钥匙揣在了裤兜里。完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到窗子前。用手使劲拉了拉,窗子纹丝不动。 他心虚地回头看了看,那个保安还在远处盯着他。 他只好回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窗里的灯亮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文馨的声音:“谁?” “我。” 门开了。 文馨穿着白色地睡衣,睡眼惺忪站在门里,显然刚从梦中醒来。 她揉揉眼睛,吃惊地盯住了洪原的裤子,又看了看洪原的眼睛,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dào ……”洪原一边说一边走进屋。 “这条裤子是哪里来的?”文馨一下就生气了。 洪原坐在沙上,平静地说:“假如我真的有什么越轨行为,我会穿着那个女人的裤子回来见你吗?” 文馨说:“那是怎么回事?” 洪原说:“我又见到她了……” “谁?” “那个鬼影儿。” “在哪里?” “当然是在那片坟地里。” “你又去那里了?” “我不甘心,总想弄个明白,就开车去了。我刚刚把车停在那 片坟地里,她就在车前出现了,慢慢撩起了蒙在脸上的头……” 文馨一下就抱紧了双肩。 “好像有一股阴风吹过来,我一下就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她已经不见了,我地裤子也被换了……” “这是死人的东西!快脱下来!” 文馨一边说一边跑进卧室,为洪原拿出一条裤子来。 洪原把那条女式裤子费力地脱下来,换上了自己的裤子,口气沉稳了许多:“你等一会儿,我扔了它。” “不,烧了它!” “……好吧。” 然后,洪原拎着那条裤子走进了厨房。它的料子一点就着,“呼啦”一下就变成了灰烬,不过,那灰烬仍然保持着裤子的形状。 房子里立即弥漫了一股刺鼻的焦煳味,有点像烧香,有点像燎猪头,有点像骨灰。 洪原出来后,文馨搂住他,说:“你答yīng 我,再也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了!” “再也不去了。” “你也再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再不喝这么多酒了。” 两个人躺下之后,文馨说:“你回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咱俩举行婚礼了,在教堂。我看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很疑惑,扭头一看,你也穿着一件雪白地婚纱,涂着红唇,正幸福地笑着……” 洪原抖了一下。 他有类似的经lì :多年前生的一件事,在多年后得到了奇妙的呼应。这种呼应越琢磨越令人害pà ,因此,很多人更愿意相信那是“巧合”,而不去深想它。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会变成女的呢?你瞧我 这身体,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文馨趴在他的肩上,幽幽地说:“下辈子让你变成女的,我变成男的,我也欺负你一辈子。” 贰拾捌:幻觉 这天晚上,洪原睡着之后,文馨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他惊醒了。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你听!” “听什么?” “楼上的衣柜有动静!” 洪原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幻觉!” “刚才我真听到声音了!好像有个人站在衣柜前,很无聊,把衣柜门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 洪原不说话了。 当时,他吓蒋中天的时候就是这样干的,把衣柜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 2拾玖:幻灯片 洪原和梁三丽第一次上床。是在黑天鹅宾馆。 他们终于没有体验到像野生动物一样在花草地里交欢地奇特感觉。 梁三丽在床上地**和技巧。让洪原第一次尝到了真zhèng 女人地滋味。他好像掉进了深渊。除了朝下飞翔。别无选择。他无法改变方向。 不过。他地心里还是爱文馨地。他从来没有为了梁三丽而夜不归宿。每次完了事。他都坚持要回家去。梁三丽也不强求他。 他走了。她就一个人睡在宾馆里。她睡觉总是用被子蒙着脑袋。 不知dào 从什么时候起。洪原开始天天起床为文馨做早餐了。 晚上,他把文馨接回来之后,从来不让她干什么,逼着她上网玩游戏或者看电视,他做饭,做的都是文馨爱吃的。 这天,他在厨房里煎鱼,文馨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看他忙活一边说:“洪原,最近我总觉得。咱俩的生活里好像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洪原愣了愣,说:“你是说,那个鬼影儿跟到咱们家里来了?” 文馨摇了摇脑袋,说:“她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好像隐隐约约闻到了她的香水味。” 洪原笑了笑,关了火,走过来亲了她一下。说:“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男人对你们太坏或者太好,你们都起疑。” 文馨说:“我不想追查你。不过,假如要是哪个女人真的把你勾引去,我肯定杀了她。” “用刀用枪?” “我卡她地脖子。” 近来,文馨确实对洪原产生了一种渺渺的猜疑。不过,她并不知dào ,这个女人正是曾经和她前任男友蒋中天在一起同居 的那个女人。 这一天。洪原正上班,梁三丽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见面。 洪原正在跟几个部门经理谈工作,他压低声音说:“今天文馨过生日,晚上我们要一起出去吃饭。” “在哪儿呀?”梁三丽阴阳怪气地问。 “我和你的世界。” 梁三丽坏笑起来:“今晚,让店主把门匾改成你我她的世界吧,我也去。给她唱生日歌。” “你别胡闹了。” “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开玩笑吧?” “不骗你。” “对不起……” “没关系,每年的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我已经把蛋糕订好了。好了,你忙吧。” 放下电话,洪原说:“我们继xù 开会。” 晚上。洪原和文馨来到了“我和你的世界”。 文馨挽着洪原地胳膊,满脸的自豪与幸福。 进门时,洪原朝门匾上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和你的世界。他放下心来。 四个服wù 生早就在门口迎接了,两男两女,同声说:“文馨小姐,生日快乐!” “谢谢。”文馨笑着说。 走进餐厅,他们坐下来。 一切都是洪原设计的,主色调是绿色,绿色是文馨最迷恋的颜色。墙壁中央。用玫瑰花扎成了一行字:文馨。今夜全世界都爱你。 落地窗外,行人如梭。凡是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里望一望。吹了生日蜡烛,吃了生日蛋糕。两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轻声慢语地聊天。文馨的脸上呈现着美丽的红晕。 洪原笑眯眯地朝墙上指了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伴随着舒缓地音乐,开始放幻灯了,全部是文馨的照片,从小到大。每一幅画面都配着诗一样深情的画外音:只要你这样笑着,我就看到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你的眼睛像海洋,那样深邃,那样神mì ,我沉陷在其中,回头无岸…… 你像一缕清爽的空灵的风,我总担心抓不住你,让你从我手指地缝隙间溜掉…… 文馨静静地听着,陶醉了。 “这些画外音肯定不是餐厅配的吧?”文馨轻轻地问。 “为什么?” “爱是不能创作的。不过……要是你不交给他们朗诵就好了,我想听你对我说。” 音乐突然停了。 洪原和文馨转过头看去,幻灯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巨大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 她在屏幕上直直地盯着这一对情侣,没有任何表情。 文馨一下转过头来,愣愣地看洪原。 洪原也傻住了。他呆呆地望着屏幕,和那双大几倍地眼睛对视着。 她是冯君啊! 她是死去的冯君啊! “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朗诵者低低地说,听起来有几分阴森。 “这是谁?”文馨惊悚地问。 洪原回过神来,朝门外喊了一声:“服wù 员!” 一个服wù 员打开门跑进来:“先生,您有事吗?” “你去把放幻灯的人叫来。”洪原的声音颤抖着。 服wù 员低头退了出去。 文馨再次转头看幻灯,那张巨大的脸已经消失了。音乐重新响起,屏幕上又换上了文馨的照片,她坐在灿烂的阳光下、碧绿的草地上。甜甜地笑着。 放幻灯的工作人员走进来。 洪原说:“你怎么放出了一张别人地照片?” 那个工作人员说:“照片都是您提供地呀!” 洪原一拍桌子,喊起来:“刚才有一张脸的特写,根本不是我拿来地!” 文馨见洪原动了气,伸手拉了拉他。 “特写?它就在您拿来的那沓照片里夹着啊!” “你们是怎么服wù 地?你不会看看吗?那张照片和其他照片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您在后面写了字……” “我写了字?” “你提供的配文不是都写在照片后面吗?那张特写照片后面写的是——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地地方,看着你。还特别注明,这一段画外音不要音乐……” “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文馨强打精神说。 那个工作人员满脸歉意地离开了。 两个人都败了兴,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文馨说:“我们回去吧。” “好吧。” “我们到这里是为了高兴,你不要生气。他们不过是把照片弄错了,没事的。” 洪原勉强笑了笑,说:“我不生气。” 他们出门上了车之后,文馨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张陌生的脸长得有点怪?” “怎么怪?” “她的眼神有点不像女人……” 洪原默默地开车,没有说话。 回到靠山别墅,两个人下了车之后,洪原突然说:“你知不知dào 刚才那张脸是谁?” “我怎么知dào !” “她就是我原来的那个女朋友……” “冯君?”文馨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她不是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文馨的眼睛一点点朝上移,最后盯住了洪原头上大约三尺高地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落下来,看着洪原的眼睛说:“是不是你不注意,把她的照片混进了我的照片里,拿 给了餐厅?” “不,我根本就没有她的这张照片!”洪原大声说。 停了停他又说:“我只保留了一张我和她的合影,却找不到了。” 文馨又朝他脑袋上方看了看。 洪原也抬头朝上看了看:“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 文馨掏出钥匙打开门。刚刚走进去,一下就不动了。屋里黑糊糊的。 “开灯啊。”洪原在后面说。 “这房子里有人……” 洪原愣了愣,从她旁边跨过来,站到了她前面,竖起耳朵听。 一片死寂。 文馨低低地说:“而且,不是一个人,好像有很多,吵吵闹闹地……” 洪原四下扫视了一圈,又朝楼上望了望,说:“你又出现幻觉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灯。 文馨尖叫了一声。 洪原也吓呆了—— 房间里的墙壁上、天棚上、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幻灯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那张脸,这些脸从四面八方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人。毫无表情。 洪原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 贰拾玖:幻灯片 洪原和梁三丽第一次上床,是在黑天鹅宾馆。 他们终于没有体验到像野生动物一样在花草地里交欢的奇特感觉。 梁三丽在床上的**和技巧,让洪原第一次尝到了真zhèng 女人的滋味。他好像掉进了深渊,除了朝下飞翔,别无选择。他无法改变方向。 不过,他的心里还是爱文馨的,他从来没有为了梁三丽而夜不归宿。每次完了事,他都坚持要回家去。梁三丽也不强求他,他走了,她就一个人睡在宾馆里。她睡觉总是用被子蒙着脑袋。 不知dào 从什么时候起,洪原开始天天起床为文馨做早餐了。 晚上,他把文馨接回来之后,从来不让她干什么,逼着她上网玩游戏或者看电视,他做饭,做的都是文馨爱吃的。 这天,他在厨房里煎鱼,文馨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看他忙活一边说:“洪原,最近我总觉得,咱俩的生活里好像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洪原愣了愣,说:“你是说,那个鬼影儿跟到咱们家里来了?” 文馨摇了摇脑袋,说:“她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好像隐隐约约闻到了她的香水味。” 洪原笑了笑,关了火,走过来亲了她一下,说:“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男人对你们太坏或者太好,你们都起疑。” 文馨说:“我不想追查你。不过,假如要是哪个女人真的把你勾引去,我肯定杀了她。” “用刀用枪?” “我卡她地脖子。” 近来。文馨确实对洪原产生了一种渺渺地猜疑。不过。她并不知dào 。这个女人正是曾经和她前任男友蒋中天在一起同居地那个女人。 这一天。洪原正上班。梁三丽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见面。 洪原正在跟几个部门经理谈工作。他压低声音说:“今天文馨过生日。晚上我们要一起出去吃饭。” “在哪儿呀?”梁三丽阴阳怪气地问。 “我和你的世界。” 梁三丽坏笑起来:“今晚,让店主把门匾改成你我她的世界吧,我也去,给她唱生日歌。” “你别胡闹了。” “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开玩笑吧?” “不骗你。” “对不起……” “没关系,每年的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我已经把蛋糕订好了。好了,你忙吧。” 放下电话,洪原说:“我们继xù 开会。” 晚上,洪原和文馨来到了“我和你地世界”。 文馨挽着洪原的胳膊,满脸的自豪与幸福。 进门时,洪原朝门匾上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和你的世界。他放下心来。 四个服wù 生早就在门口迎接了,两男两女。同声说:“文馨小姐,生日快乐!” “谢谢。”文馨笑着说。 走进餐厅,他们坐下来。 一切都是洪原设计的,主色调是绿色,绿色是文馨最迷恋的颜色。墙壁中央,用玫瑰花扎成了一行字:文馨,今夜全世界都爱你。 落地窗外。行人如梭,凡是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里望一望。吹了生日蜡烛,吃了生日蛋糕,两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轻声慢语地聊天。文馨的脸上呈现着美丽地红晕。 洪原笑眯眯地朝墙上指了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开始放幻灯了,全部是文馨的照片,从小到大。每一幅画面都配着诗一样深情的画外音:只要你这样笑着,我就看到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你的眼睛像海洋,那样深邃,那样神mì ,我沉陷在其中,回头无岸…… 你像一缕清爽的空灵的风,我总担心抓不住你,让你从我手指地缝隙间溜掉…… 文馨静静地听着。陶醉了。 “这些画外音肯定不是餐厅配的吧?”文馨轻轻地问。 “为什么?” “爱是不能创作的。不过……要是你不交给他们朗诵就好了。我想听你对我说。” 音乐突然停了。 洪原和文馨转过头看去,幻灯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巨大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 她在屏幕上直直地盯着这一对情侣。没有任何表情。 文馨一下转过头来,愣愣地看洪原。 洪原也傻住了。他呆呆地望着屏幕,和那双大几倍的眼睛对视着。 她是冯君啊! 她是死去地冯君啊! “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朗诵者低低地说,听起来有几分阴森。 “这是谁?”文馨惊悚地问。 洪原回过神来,朝门外喊了一声:“服wù 员!” 一个服wù 员打开门跑进来:“先生,您有事吗?” “你去把放幻灯的人叫来。”洪原的声音颤抖着。 服wù 员低头退了出去。 文馨再次转头看幻灯,那张巨大的脸已经消失了。音乐重新响起,屏幕上又换上了文馨的照片,她坐在灿烂地阳光下、碧绿的草地上,甜甜地笑着。 放幻灯的工作人员走进来。 洪原说:“你怎么放出了一张别人的照片?” 那个工作人员说:“照片都是您提供的呀!” 洪原一拍桌子,喊起来:“刚才有一张脸的特写,根本不是我拿来的!” 文馨见洪原动了气,伸手拉了拉他。 “特写?它就在您拿来的那沓照片里夹着啊!” “你们是怎么服wù 的?你不会看看吗?那张照片和其他照片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您在后面写了字……” “我写了字?” “你提供的配文不是都写在照片后面吗?那张特写照片后面写地是——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地地方,看着你。还特别注明,这一段画外音不要音乐……” “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文馨强打精神说。 那个工作人员满脸歉意地离开了。 两个人都败了兴,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文馨说:“我们回去吧。” “好吧。” “我们到这里是为了高兴,你不要生气。他们不过是把照片弄错了,没事的。” 洪原勉强笑了笑,说:“我不生气。” 他们出门上了车之后,文馨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张陌生地脸长得有点怪?” “怎么怪?” “她的眼神有点不像女人……” 洪原默默地开车,没有说话。 回到靠山别墅,两个人下了车之后,洪原突然说:“你知不知dào 刚才那张脸是谁?” “我怎么知dào !” “她就是我原来地那个女朋友……” “冯君?”文馨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她不是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文馨的眼睛一点点朝上移,最后盯住了洪原头上大约三尺高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落下来,看着洪原的眼睛说:“是不是你不注意,把她的照片混进了我的照片里,拿给了餐厅?” “不,我根本就没有她的这张照片!”洪原大声说。 停了停他又说:“我只保留了一张我和她的合影,却找不到了。” 文馨又朝他脑袋上方看了看。 洪原也抬头朝上看了看:“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 文馨掏出钥匙打开门,刚刚走进去,一下就不动了。屋里黑糊糊的。 “开灯啊。”洪原在后面说。 “这房子里有人……” 洪原愣了愣,从她旁边跨过来,站到了她前面,竖起耳朵听。 一片死寂。 文馨低低地说:“而且,不是一个人,好像有很多,吵吵闹闹的……” 洪原四下扫视了一圈,又朝楼上望了望,说:“你又出现幻觉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灯。 文馨尖叫了一声。 洪原也吓呆了—— 房间里的墙壁上、天棚上、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幻灯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那张脸,这些脸从四面八方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人,毫无表情。 洪原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 叁拾:一个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冯军是个挺英俊的男孩,他在北京一所大学学摄影专业。 不过,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静态的再现艺术”,因为它必须通过真实的造型再现生活,反映生活。 在大学里,他仅仅是知dào 了世界上第一张黑白照片是法国人尼普斯在1826年摄制出来的,其他什么都没学,他的摄影技术也是一塌糊涂。 他经常对同学们谈起,他赞同黑格尔对艺术美的看法,否认艺术美来源于生活。黑格尔不仅否认现实美,也否认现实生活的存zài ,他认为生活现实本身就是绝对观念的外化。 平时,冯军很少在学校里上课,多数时间,他都和北京艺术圈里的人混在一起,天天泡在酒吧里高谈阔论,并且以“精英”自居。 后来,他辍学了,放qì 了文凭。他声称,他追求的东西大学并不能给予他。 不久,他在某次艺术展上玩了一次“惊天动地”的行为艺术: 他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玻璃罩里**站立,生殖器上套了一个塑料男性生殖器模型,无比巨大,像迫击炮的炮筒。玻璃罩上有一行用精液写的文字,那是模仿美国后现代诗人金斯堡的句子:Fuk,生活! 冯军刚刚进入大学时,他的思想不管偏不偏激,总有几分真实。而这时候,他所有的偏激都成了“一举成名”的手段。 商品大潮摧枯拉朽,篡改、修正了一切。 他渴望出名。出了名就有人围观,就有“眼球经济效益”,就可以大财,就可以做人上人。 可是。他那次行为艺术并没有产生掌声雷动地预期效果。甚至没有人唾骂。只有一两家小报在评价那次艺术展地时候。冷嘲热讽地写了他两笔。那口气好像他是一个小丑。 之后。冯军一蹶不振。沉寂了两年。 两年后。这个不甘寂寞和平庸地人突然又来了一次“惊世骇俗”地举动:做了变性手术! 这一次。媒体纷纷来采访她了。 她声称。她之所以男变女。是想在一生中得到两种性别地生命体验。她说。这个举动是她一生中最伟大地一次行为艺术。 此时地冯军已经改名冯君。浓妆艳抹。十分妖艳。 有一家杂志社甚至想用她地玉照做封面,终于因为种种压力,最后放qì 了。 而媒体对她的那些报道,也没有在社会上引起她所期待的轰动,很多人看了后,只是感到肠胃有些不舒服而已,过去就忘了。 当今社会,做变性手术已经不新鲜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这阵风过去之后。冯君又无人问津了,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口袋空空。 不,绝对不一样了,她已经不再是他。 一年后,她终于混不下去。落寞地离开了文化中心北京,来到了经济最达的广东。 这时候,她只剩下了最后的资本:变了性的身体。 她开始利用这个独特的身体赚钞票了。 她做了鸡。 很多从香港过来地富人,他们玩腻了真实的女人,专门寻找虚假的女人。 最重yào 的是,人妖的价格比普通的鸡昂贵十倍。 在广东。冯君用一个医生制造出来的东西整整卖了三年,生意很红火。三年下来,她甚至完成了她的原始资本积累。 她收摊了。 紧接着,她开了一家美容院,当起老板来。她为美容院打出地广告语是:世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实现。 冯君的美容院在一家高档宾馆内。 有一个叫洪原的人经常到她的美容院来理。 他是北方人,长得高大,帅气。他初到广东,就在这家宾馆打工。他很要强,在短短的半年内。已经从一个普通行李员提升到了大堂领班。 现在。冯君似乎什么都不缺了,只需yào 一个男人。一个面。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像一个女人。 或者说。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像一个人,一个正常人。 于是,洪原成了她的目标。 当这个美容院的年轻女老板第一次接近洪原时,他就感觉她是女人中地一个另类——虽然她看上去珠光宝气,香味扑鼻,甚至有几分姿色,但是洪原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她的声音尽管也很细,也很柔,但是一听就是一个男人在拿腔作调。 她的做派太女人了,一看就是模仿的,伪造的,是在作态。真zhèng 女人的表情和举止并不那样夸张。 她地肌肤有些粗糙。 她有不明显的喉结。 她肩宽臀窄。 不过,洪原知dào 她是一个有钱的女人。这一点对洪原充满诱惑。 他在广东这个金钱世界奋斗,无比辛苦。 在宾馆,他一身西装革履,看起来很优雅,可是,一回到他租的那间简陋的房子,他立kè 就把那身黑色毛料工作服脱下来,换上低廉的佐丹奴T恤衫、油光光的牛仔裤、穿了很多年的旅游鞋,烟熏火燎地做饭。 填饱肚子之后,他跑到一家娱乐城洗浴室,换上像病号服一样的工作服,做兼职保洁工。他的工作是用抹布一刻不停地擦地面和墙面,保持干爽光洁,不允许有一滴水珠。 那是洗浴室,却不能有一滴水珠! 为此,他像一架机器一样,一刻不停地擦,擦,擦……最后,他擦地就不是水珠了,而是满地汗珠。 干了一段时间,他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水珠就想擦,只要听见水声就害pà 。 一次,冯君约洪原一起去水上乐园玩儿。 洪原答yīng 了。 那天,他休班,第一次在宾馆之外穿上了那身黑色毛料西装,里面是雪白地衬衣,红领带。 冯君先请他在一家日本餐馆吃了饭,然后,她租了一艘快艇,亲自驾驶,带着他在湖面上兜风。 玩累之后,上了岸,两个人又吃了一顿哈根达斯冰淇淋。 洪原说:“冯君,你去游泳吧。” 冯君说:“我们一起下水。” 洪原摇了摇头,说:“我是北方人,典型的旱鸭子。我长这么大,除了浴缸,没下过一次水。” “我和你正好相反,从小就游泳。我保护你。” “那也不行,我一下水双腿就抽筋。” “好吧,那我一个人玩去了。” “你小心点。” 冯君换上了三点式游泳衣,从更衣室走过来,朝洪原笑了笑,然后很夸张地扭动着腰臀,朝水里走去。 洪原一直紧紧盯着她地身体,直到她跳进水里。 平坦的胸脯,小小地**。 洪原总感觉,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脯,那是一个男人的**。 两个人很快就搞到了一起。 这时候,洪原已经知dào 冯君是变性人了。 他和她**时,总感到恶心,但是**相交的时间毕竟是短暂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正像有人说的那样:他和她看起来是在拥bào ,实jì 上谁都没有抱谁,他们不过是互相抱住了他们之间的一个东西。 自从有了这个女人,洪原一下感到生活舒服起来。 他辞掉了娱乐城洗浴室那份保洁工作。 接着,他又辞掉了宾馆大堂领班的工作。 他开始养尊处优了。 闲着没事,他就到冯君的美容院转一转,帮着做点事。在那里,大家都把他当成二老板。 在性的方面,他实在饥渴了,就跟冯君要些钱,然后跑到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找个小姐泄一下。 时间久了,他现他和冯君**的感觉生了明显的变化,他渐渐不恶心了,而且还感到越来越刺激。 他像一头被注射了春药的公牛,疯狂地进攻。而身下的她就像一头死母牛。 又过了一些日子,好像春药失去了作用,他渐渐又萎靡了。每次和冯君睡在一起,他总有要呕吐的感觉。 这时候,他开始思索出路。 他知dào ,他不可能跟这样一个女人结成夫妻,再一起生活一辈子。可是,他只要离开她,那么又得从头开始,去洗浴室擦水珠。 而且,他现了一个重yào 的问题:他只要花钱,冯君就给他,可是他从来不知dào 她到底有多少钱。 就像一个湖,你随时都可以去舀水喝,管够,但是你不可以把湖拿走。 叁拾壹:第N种杀人方法 思前想后,洪原产生了一个阴险而残忍的念头。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要做三件事。 一是提出要和冯君结婚。 当时,不知dào 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怀疑,冯君愣住了。 “我俩这样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你是艺术家,我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我总担心有一天你会抛弃我。”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甚至湿润了。 冯君亲了他一口,说:“你放心,艺术家和艺术家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不管你有没有文化,我爱你,这就够了。” 二是千方百计寻找冯君的“百宝箱”。 两个人朝夕在一起,很难有什么秘密,不管是心里的还是身外的。 洪原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终于现,冯君有十几张存折放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四十万人民币。 当时。他几乎晕眩了。 不久。他又通过各种猥琐地手段。掌握了存折地密码。 冯君这个人地警惕性并不高。她地存折、一卡通、电子信箱等等。用地几乎是相同地密码——她地生日。 三是挑选合适地杀人地点。 那些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在城市周边转悠。 在一个偏僻地渔村。他偶尔从渔民口中得知:最近。那个渔村附近有一片海域经常出现成群结队地鲨鱼。 鲨鱼的鳍就是鱼翅,是一种珍贵的食品,价格极其昂贵。 因此,人类一直残忍地捕杀着鲨鱼,每年大约有一亿条鲨鱼毙命。而很多种鲨鱼必须到十几岁才达到性成熟,产仔率极低,所以。它们的数量锐减,正面临绝迹的危险。 人类对鲨鱼的残害手段是极其残忍的:由于鲨鱼肉口感不好,而且容易**,捕鲨者经常在割下鱼鳍之后,将鲨鱼剩余部分重新抛回大海…… 它们逃得越来越远,如今已经难得一见了。 奇怪的是,这群鲨鱼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呢?这是大自然地秘密,没人解答得了。 洪原马上来到那片海域查看。 这里的海滩好极了。由于远离城市。四周基本上见不到人。天蓝如洗,白云舒卷,海水轻轻拍打黄金海岸,看不出一点杀机…… 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撺掇冯君到大海里游泳。他说:“有一个好地方,可以裸泳,你去不去?” 冯君一听,当即就跳了起来:“真的?” “不过有点远。” “我们开车去!” 洪原把冯君带到那片人迹罕见的海域。她果然十分高兴,一下车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脱光了。 洪原拥bào 了她的**一下,轻轻地说:“你知dào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就是我们第一次在水上乐园玩儿,你换上泳衣的时候。” 冯君在他地腮上吻了一下,有些动情地说:“永远爱我。” 洪原在光天化日里,看着她那一丝不挂朝前走的身体,又一次恶心起来。他暗暗地想:这个讨厌的身体很快就会消失了。葬身鱼腹,最好连根骨头都不剩…… 冯君在大海里游泳时,洪原又紧张又激动。 这是一个漫长的杀人过程。 有几次,冯君的脑袋在大海里消失了,他以为鲨鱼已经吞掉了她,他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惊恐不安地朝四下看了看,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她的脑袋又出现了。 她在大海里畅快地游了半个多钟头,最后,那个讨厌地身体又爬上岸,扭扭搭搭地朝他走过来…… 返回时,洪原十分沮丧,一路上一言不。 他意识到,借鲨鱼杀掉冯君的想法其实很不实jì ,他打算更改计划了。 没想到。冯君却喜欢上了那个地方。经常要洪原陪她去。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洪原第五次陪她来裸泳。她脱光衣服之后,笑着说:“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洪原立即摇摇头说:“不。我怕被鲨鱼吃掉。” 她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说:“美容院那几个大工听我说了这个地方,都嚷着要来呢。” 然后,她一步步走进大海,又尽情地游起来。 洪原坐在车的阴影里观望。 这一次,他已经很放松了。鬼知dào 这里有没有鲨鱼,他已经不抱希望。 冯君在海水中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俯游,越来越远。 他厌恶地收回目光,望天。天上的云静静地悬挂,又白又亮。他眯着眼,寻找形状像鲨鱼的云,终于找到了,他甚至看到了它们那参差不齐的很多排地牙齿…… 过了一阵子,他朝海里望了望,冯君不见了! 突然,一只手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猛地回过头去,看到冯君满身**地站在他的背后,正朝他笑着。 他又有了要呕吐的感觉。 “你什么呆?”她笑嘻嘻地问。 “不游了?” “我饿了,上来吃点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从车上取出一罐八宝粥,打开,“胡噜胡噜”地吃起来。 吃完了,她把那个空罐扔在了海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又下海了。 洪原拿起那个空罐,来到车后挡住身子,把中指插进喉管,终于吐了出来。他小心地把那些呕吐物收进了空罐里,然后从车后走出来。 冯君正在大海里畅游,正好背对着洪原。 洪原表情恶毒地把那个装着呕吐物的罐子朝她扔过去,好像投掷的是一颗手榴弹,要把她炸死。 那个罐子落在了离她不远地海水里。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dào ,在鲨鱼经常出没的海水里,一定不能排泄粪便,因为那种气味很容易招来鲨鱼。也不能呕吐。实在憋不住的话,只能把呕吐物含在口中,再咽回去…… 可是,冯君却朝着深海游去了,离罐子落水的地方越来越远。 洪原低低骂了一声,坐下来,继xù 望天。 那朵像鲨鱼的云不见了,或者变化了,再也找不到。这时候,他看哪朵云都像冯君的身体,不由又恶心起来…… 当他再次朝海里眺望的时候,冯君又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没有她的影子。 不知dào 是害pà 还是兴奋,他全身的血液“呼”一下涌上了头颅。 他忐忑不安地一直等了半个多钟头,海面一片平静,始终不见冯君地影子! 他“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他因为恶心杀了她。 他用恶心杀了她。 没想到,杀死一个人竟然如此容易! 她就这样消失了,安安静静,他连她刚才游泳地具体位置都找不到了,他甚至没听到一声喊叫…… 当地公安局经过三番五次的调查,最后把冯君地死定性为意wài 事故,没有立案。 第二天,冯君的父母就千里迢迢地从内地赶来了。他们在冯君地住所见到了洪原,脸上充满了敌意。 洪原悲伤地坐在沙上,一言不。 两个老人泪眼婆娑,清理冯君的遗物。 他们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存折,上面有二十万元的存款。 叁拾贰:铺天盖地的眼睛 洪原一张张地往下撕扯那些莫名其妙的照片。 二楼的墙上,厨房的墙上,卫生间的墙上……到处都是那张照片。 文馨站在他的身后,小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洪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撕照片。他把撕下的照片都正面朝下放在地板上。每一张照片的后面都写着那行字: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看着你。 字很潦草。 洪原认得,这正是冯君的笔迹。 “可能是因为她太爱你了……”文馨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洪原还是不说话。他的脸阴沉得就像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现在,我成了第三者……”她又说。 这时候,洪原正撕天棚上的照片。他站在家用小梯子上,回过头,看了看她说:“你害pà 吗?” “你不怕?” 洪原突然阴森地笑了笑。说:“那你就离开我吧。” 然后他转过头去。继xù 干。他地动作狠狠地。好像在揭一片片痤疮。 文馨蹬上两级梯子。抱住了洪原地腰。说:“别说她在你头上。她就是在我们中间。也隔不开我们。” 洪原抱住了她。说:“她是爱我地。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她只是想看着我们而已。” “可是。她地照片为什么总出现?” “也许是怕我忘了她……” 终于清理完了。 洪原拿起那些照片,去厕所焚烧。 文馨像影子一样紧紧尾随在他后面。 洪原蹲在厕所里,掏出打火机,一张张地烧,让灰烬落在马桶里,再冲掉。 他始终把那些照片正面朝下拿着。他不敢看照片上那双阴森的眼睛。 烧到最后一张,蹊跷的是,打火机的气好像燃尽了。怎么都打不着了。 文馨不安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文馨。然后,他把剩下的这张照片撕得粉碎,扔进马桶,按下了水开关。 那破碎的眼珠、鼻子、嘴巴,被冲进了九曲十八弯的黑暗的下水道,转眼就下落不明了。 洪原站起身,说:“好了。我们睡吧。” 文馨说:“洗漱。” 洪原说:“算了,我累了。” 文馨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得洗一洗。” 她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刚刚拿起香皂,突然叫了一声——那张脸在香皂下定定地看着她。 洪原一步跨过来,朝香皂盒里看了看,把它拿出来。几下就撕掉了。 文馨用手按住狂跳地胸口,低声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洪原说:“哪天我找个阴阳先生来驱驱邪。” 文馨打了个激灵,惊恐地朝他头上三尺高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她把一个指头压在了洪原的嘴唇上,暗示他不要胡说。 洪原就不再说。 他牵着她走进卧室之后,一头就栽到了床上。 文馨瑟缩在他的身边。紧紧搂住了他。 洪原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天棚,缄默着。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也许,我是个第三者……” 文馨抬脸看了看他:“什么意思?” “也许,有个男人,他曾经和你相爱过。后来你们分手了,可是他一直疯狂地爱着你,没有你的日子,他肝肠寸断,于是,他躲在暗处制造了这一 “你指谁?” “你想一想。” “没有这样的人啊。” “再想想!” “怎么想都没有……” 突然,文馨抖了一下:“你是说……蒋中天?” 洪原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他疯了!” “也许,他的疯只是个假象!他察觉到了我并没有死,察觉到了那些恐怖都是我制造地,于是。他将计就计。开始装疯卖傻。他一疯我肯定就不再追究了。他把自己保护好之后,又反过来给我制造恐怖。我却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你疯了。” “我没疯。” “就算他的疯是伪装的,可是。他怎么会有冯君的照片?” “我曾经对他讲过我和冯君的那段感情经lì ,说不定他专门去了一趟南方,搞到了她的照片,然后复制了无数张……” 文馨想了想,又说:“我们把他骗到坟地的那一次,那个鬼影儿就出现了,这怎么解释呢?” “黄雀捕蝉,螳螂在后,那螳螂也许是蝉的同伙。我们用恐怖害他,他也用恐怖害我们。” “他必须知dào 我们要把他引到坟地去,才可能提前在那里布置一个傀儡。他怎么知dào 我们地计划呢?” “也许我们的一切谈话都在他的监听之中,正像我们在黑天鹅宾馆3o7房间监听他一样。” “他怎么监听?” “我怀疑他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就在什么地方安放了窃听器。他破门逃跑只是一种表演。” “如果他为了反击我们而伪装成一个疯子,日日夜夜忍受饥饿,在荒郊野外奔走……那他比鬼还可怕!” “你再想想,我在他的住所和身上,没搜到一分钱,这是怎么回事?他早有防备!”停了停,他又说,“他怀里揣着你的照片,那也是在作秀,你不必当真。”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很可疑了!”文馨说。 “他一定还了解到了另一个秘密……”洪原木木地自语。 “什么秘密?” 洪原把话头岔开,说:“我想我们斗不过他,因为我们都不如他……深邃。” “可是,他总不会永远装疯卖傻吧?” “当然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把我整疯之后。” 文馨一下就抱紧了洪原,说:“我不许你疯!连装疯都不许!” 洪原冷冷地笑了,说:“你看我会疯吗?——把被子拉下来,睡吧。” 说着,他坐起来脱衣服。 文馨刚刚把被子抖开,又尖叫了一声——被子里也有一张冯君的照片,它被文馨抖了出来。冯君地眼睛定定地朝上看着,不知是在看文馨,还是在看洪原。 洪原敏感地掀开褥子,下面竟然也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冯君的照片!冯君层层叠叠地盯着他,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叁拾叁:疯子 洪原没有力qì 再撕毁这些照片了,他打算把它们带到单位去,交给碎纸机。 两个人终于脱了衣服躺下了。 文馨说:“下礼拜,我要出一趟差,去航州,拍个广告专题片。” 航州正巧是冯君的老家。 “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左右。” “那么长时间?” “我走之后,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干脆到单位去住吧。” “行,省得来回跑了。你开车去吗?” “不,坐飞机。” 停了停,洪原说:“关灯吧。” “别关。” “为什么?” “我害pà 。” “不关灯怎么睡?” 洪原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把灯关了。房间里一下就黑了。 “航州挨着海。你可以大吃海鲜了。” “对了,我走的时候,你别忘了提醒我带泳衣,新买的那件,嫩绿色的。” “我也很想到大海里游泳……” “你会游泳吗?” “我从小就玩水。读初中的时候,我曾经一口气在江里泳了三个半小时……” 说到这里,洪原抖了一下,同时不安地朝头上的黑暗处看了看。 “要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就好了。” “以后我们一起去夏威夷。” 文馨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你听!” “听什么?” “好像有人在外面的楼梯上走动……” 洪原仔细听了听,说:“你又产生幻觉了!” “还咳嗽了一声……” 洪原披衣起来,说:“我去看看。” 文馨说:“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 “我不敢一个人留在卧室里……” 洪原就牵着她,慢慢爬上了二楼。他走近侧面那扇门,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令他惊骇的是,外面果然有个人! 他走得很慢很慢,爬上来,再走下去;过一会儿。又爬上来,再走下去…… “谁!”洪原脱口喊道。 文馨被他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外面的那双脚陡然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继xù 朝上走来。这一次,他走得比刚才还慢了,好像拖动着两条金属假腿。他一步一步地爬上来,停在门前,就没有声音了。 洪原和文馨都惊呆了,连粗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和他们几乎是脸贴脸站着。中间只隔着一层门板! 过了一会儿,洪原拉了拉文馨,然后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这扇门,下到了一楼。 洪原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杆,打开一楼的门,走出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楼的侧面,朝那个户外楼梯上看去。眼睛一下就瞪大了——竟然是蒋中天! 他直撅撅地站在上面,冷冷地朝下望着。 不知dào 他从哪里搞来了一套崭新的西装,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头也理了,胡子也刮了,看起来几乎像个正常人。 只是,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十分苍白,眼圈是黑地。像个鬼。 “洪原!”文馨在背后颤颤地叫了他一声。 洪原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立kè 把头转回来,盯住高处的蒋中天。 蒋中天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子,蒋中天终于顺着楼梯走下来。 洪原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文馨身前。 蒋中天慢慢地走下来,并没有进攻的举动。而是像个死尸一样从洪原和文馨前面走了过去。 洪原和文馨对视了一眼,然后跟在了他的后面。 蒋中天绕到小楼前,木木地走进了房子。 文馨叫起来:“保安——保安——” 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立即出现了,快步跑过来。 “小姐,怎么了?” “疯子!” “疯子?在哪儿?” “他钻进我们家啦!” 那个保安立即掏出对讲机呼叫其他保安赶过来,然后,他对洪原和文馨说:“你们不用怕!” 很快,又跑来了两个保安。 洪原和文馨跟随三个保安走进房子之后,并没有看到蒋中天的影子。 “在哪儿?”第一个赶到的保安问。 文馨走到卧室门口,朝里看了看。蒋中天已经躺在了他们的床上。他佝偻着身子。盯着门口地文馨,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他在这儿!”文馨喊道。 三个保安立即冲进了卧室。把蒋中天从床上拽起来,朝外推搡。 蒋中天突然嚎叫起来。坚决不同意离开那张温暖的床。 三个保安把他推出门之后,洪原怒冲冲地说:“你们是怎么把门的?竟然让一个疯子溜进来了!” 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回过头来,抱歉地笑了笑,说:“他这身打扮,谁能看出他是一个疯子呢?” 他们离开之后,洪原把门反锁了。 文馨惊魂未定地说:“真奇怪,他竟然还能找到我们家!” 洪原木木地说:“我说过,他没疯。” 叁拾肆:塑料人 文馨换了床单,两个人再次躺下的时候,已经一点半了。 在黑暗中,文馨说:“洪原,咱们把这房子卖了吧?” “没人买。”洪原说。 “那你就把那几个衣柜拆了。每次我夜里上楼,看到它们就害pà 。” “拆了多可惜啊,留着用吧。” “我们用不了那么多。” “用不了就放杂物。” “你至少要把最后那个衣柜拆掉。我总觉得,那声音,那气味,那黑影,就躲在最后那个衣柜里面……” “鬼故事本来是我们两个人制造的,现在反而把你吓着了。” “或者你把里面的那些画撕下来。” “那是我亲手画的,你也怕?” “怕。” “好吧。明天我就把它们撕下来。” 过了一会儿。文馨碰了碰洪原。问:“这些衣柜是谁做出来地?” “木器厂啊。你不是知dào 吗?怎么了?” “我觉得。它们地形状有些死板……” “衣柜不都是这个样子吗。难道还能做出葫芦形来?” 文馨突然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它们的样子很像立起来的……棺材?” “不要胡说。” 文馨进入梦乡之后,洪原的手机响了。他急忙伸手在柜子 上摸到它,看了看,是短消息。他把它打开,一下就呆了—— 阄闯闽闲间闸闵问闻闷闪 文馨被电话声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谁呀?” “短信。” “是不是哪个女孩来的?” “是。” “她写的什么?” “段子。” “我不信,让我看看。” “你随便。”洪原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她,“不过,我劝你还是不看为好。” “为什么?” “不是黄段子。是鬼段子。” “那我还是不看了。” 文馨再一次出轻微的鼾声之后,洪原轻轻爬起来,披上睡衣,走出了卧室。卧室的门对着通向二楼的楼梯。 他摸黑爬了上去。 他光着脚,走得很轻很轻,没有一点声响。这样,他的耳朵可以灵敏地捕捉到这个小楼里任何一个角落出的声响。 爬上二楼,他打开灯。朝那排衣柜望过去。 他地眼睛盯住了最后那扇门。 那扇门纹丝不动。 他慢慢走过去,猛地拉开它,一步就跳开了——那里面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但是,他马上现,是一个塑料人。不过,这个塑料人 制作得十分逼真,它朝着洪原微微笑着,那双眼睛好像在看洪原。又好像在看洪原的背后。 是个男人。 它穿着真人的衣服,蓝色西装,棕色皮鞋。 洪原认得出,这张脸是冯君的脸——那个跟他在南方一起同居,后来被鲨鱼吃掉的女人! 现在,她变成了男人模样。 洪原呆了一阵子,试探着走近它。战战兢兢地停在了它的面前。 它没有扑上来。 洪原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张塑料的脸,硬硬的,凉凉地。 他把它抱出来,走到窗前,把它扔了出去。它轻飘飘的。 接着。他探头看了一眼,它落在楼下的草坪里,脸朝上躺着,在草坪灯弱弱的光线中,它朝着夜空微微笑着。它的一只皮鞋摔掉了,不知滚到了哪里,露出一只惨白的逼真的脚。 他缩回脑袋,把窗子关死,走回来,坐在沙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可是。他摸了摸睡衣的口袋,没有火。最后就把那支烟扔在了小茶几上。 他在沙上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 终于,他关了灯。顺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走进卧室,他轻轻挨着文馨平躺下来。 文馨还在静静地睡着,没有任何声息。 洪原翻了个身,背朝她,瞪着双眼使劲地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盯住了黑暗中地文馨。 文馨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洪原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可是,他的手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缩回来。他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打开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再朝旁边看,头皮“刷”一下就炸了——那具塑料人平平地躺在他身边,朝着半空微微地笑着。 文馨不见了! 他一下跳到地上,死死盯住床上这具塑料人,脸变得像纸一样白。然后,他后退着走出卧室,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所有的灯,房子里一片雪亮。 “文馨!” 四周死寂无声。 他把声音提高了几倍:“文馨!” 还是没有人答yīng 。这时,他似乎隐隐听到了卧室里那具塑料人的窃笑声。 他几步冲到门口,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夜色很好。月亮白白的,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远远近近地星星,好像要向他揭露什么重大的秘密,可是因为太遥远,声音无法传过来,它们急得挤眉弄眼,无计可施。 所有的别墅都黑着,似乎一群人在沉睡中。只有他家小楼出奇的亮,亢奋异常,似乎一个人在梦魇中。 他呆呆地在一条水泥凳上坐下来,苦苦地想:深更半夜,文馨怎么突然就蒸了? 叁拾伍:帽子又换主了 李作文开始跟踪黄山了。 他相信,他一定会在黄山身边逮住梁三丽。 他的车上放着那瓶硫酸,还有那杆单筒猎枪。 黄山上班下班总是一个人,他始终没见到梁三丽的影子。 这一天,他看到黄山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女人,很年轻,很漂亮,两个人一起坐在“我和你的世界”里吃饭,十分亲热的样子。 她不可能是黄山的老婆,也不可能是他的女儿,那她就是他的新欢了。 李作文正躲在车里监视他们,电话响了。是翟三打来的。 “李哥,我向你报gào 个情况。” “说。” “在我的说和下,黄山已经退步了。” “他退到了哪一步?”李作文冷冰冰地逼问。 “他把梁三丽甩了。不再管她地事了。” “梁三丽现在在哪儿?” “她又跟黑天鹅宾馆一个副总经理混到了一起……” “看来。我得准bèi 两瓶硫酸了——那个副总经理住在哪 “靠山别墅13号。” 李作文愣了愣。 叁拾陆:空中搬运 文馨沉沉地从睡梦中醒过来,打了个寒噤。 她感到有些冷。 抬起头,她朝四周看了看,现她躺在一座破败的土房子里! 她一下就坐了起来。 这里不是她的家! 她惊恐地转头看了看,现有个人佝偻着身子挨着她躺着。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她颤颤地叫了声:“洪原!” 那个人没有答yīng 。 她慢慢凑近他的脸,顿时魂飞魄散——他是蒋中天! 他紧闭双眼,一张脸在月光下像死人一样白。 她爬下炕,踉踉跄跄地冲出门,顺着公路疯地朝靠山别墅方向奔跑。 公路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朝远方伸去。两旁的杨树静静站立,密匝匝的树叶一动不动,它们都在望着这个在深夜里奔跑的女人。 她赤着脚,头披散着,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睡衣——就像那个在坟地里跳来跳去的鬼影儿。 此时,她来不及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从温暖的家里搬运到了荒野上的那座土房子中。 她觉得她在做梦。 叁拾柒:头上三尺 晚上,李作文开车直奔靠山别墅。 这一次,他没有带猎枪,而是拎着一副生了锈的二节棍,敲响了洪原家的门。 是文馨开的门。 她看见了李作文,愣住了。接着,她又朝他手上看了看,一下就紧张起来。 “你……有事吗?” “我找洪原。” “他不在。” “他回来之后,你转告他,我正找他。” “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文馨迷惑地问:“帽子?他欠你帽子?” “是地。一顶很快就要被烧毁地帽子。” 说完。李作文转身就走了。 “你等一下!” 李作文慢慢转过身来。 “你告sù 我。这帽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搞了我地女人。”李作文一字一顿地说。接着。他叹了口气:“我真不愿意对一个女人讲这样地事。” “你的女人是谁?” “梁三丽。” “梁三丽?是不是蒋中天的那个女人?” “不,她最初是我的女人,用来结婚的。” 文馨呆呆地靠在了门框上。 这几天,洪原的脑袋里好像装满了糨糊。 文馨糊里糊涂地被弄走了,又糊里糊涂地跑回来了,他怎么都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力量把睡梦中的文馨搬运走了?难道她……梦游? 这天半夜,洪原醉醺醺地回来了。 文馨已经躺下,但是没有关灯。 洪原刚刚走进卧室,她就在床上说:“洪原,我明天就出差去航州了。” 洪原一边扯下领带一边说:“啊,明天。” 文馨盯着他,眼神恨恨的。 洪原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搂住她说:“今晚,你得预支给我十次。” 文馨一动不动,还是那样看着他。 他松开手,看了看文馨的眼神,问:“宝贝,你怎么了?” 文馨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我现在才知dào ,那条粉红色的裤子是谁的!” 洪原眨眨眼。说:“你没喝酒怎么说醉话?” “还用我说出她的名字吗?” “……你说。” 文馨没有说。 她擦干了眼泪,起身把灯关了,然后,背朝着洪原躺下来,用平静的语调说:“刚才,李作文来了。” “他来干什么?” “那个女人是他地。今后,你小心点吧。” 洪原卡壳了。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低声说:“文馨。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等你回来之后,这件事自然会慢慢澄清的。” 文馨淡淡地说:“我这次出差,可能比预计的时间长一些。” “多少天?” “不知dào 。” 静了一会儿,洪原说:“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文馨转过身来,一下搂住了他,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洪原推开她,颤颤地说:“你,你就这么绝情吗?” 文馨止住哭,静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最近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觉得你的背后好像影着一个人,可是,我始终不敢绕到你背后仔细看,我害pà 真的看到她,那样的话我就垮了……” “如果你一去不返,那我也垮了!”洪原喊起来。 文馨轻轻地说:“在这个世间,男女之间的事是最复杂的,千百年来都没有一个恒定地答案;它又是最简单的,简单得令人感到悲哀……把它挂起来吧。我想睡觉,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好吗?” 洪原万念俱灰地说:“那你就睡吧。太晚了,我们有话明天再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黑夜静得出奇。 文馨背对着洪原,无声无息。 洪原睁着眼睛。满大脑的糨糊在快旋转。 他在想梁三丽,在想李作文,在想梁三丽什么时候成了李作文的女人,在想这一次如何在文馨面前蒙混过关…… 终于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最后,他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现身边空着。 文馨已经走了。 洪原开车进城上班的时候,给文馨打了个电话。 她关机。 他到了单位,又给她打,她还关机。 最后,他打到电视台询问,人家告sù 他,文馨已经上了飞机。 他放下电话,失魂落魄。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从家里带来的那堆照片还没有粉碎,就把它们拎出来,一张张塞进碎纸机,让它“咀嚼”。 他的注意力从文馨的身上转移到了这堆照片上,脑海里反复出现冯君在大海里游泳地情景,她**的身体白白的,在澎湃的大海中就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他越来越感到,最近生的这一系列恐怖事件,跟蒋中天没关系,跟安淑芹没关系,只跟这个变性人有关系。 不然,为什么文馨总有那种种恐怖的幻觉? 不然,为什么这张照片诡秘地出现在了幻灯里? 不然,为什么写在这些照片后面地文字都是她的笔迹? 不然,为什么家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她的两个塑像? 不然,为什么深更半夜文馨被一种神mì 力量搬运到了荒郊野外的那座土房子里? 他知dào ,冯君追来了。 她就在他头上三尺高的地方悬挂着。 他仰头朝半空看了看,接着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异常。 叁拾捌:巨大的眼珠子 电话响了。 洪原以为是文馨,一下就抓起来。 “喂?” “是我,李作文。” 洪原想了想,说:“你有事?” “你知不知dào 我为什么一直在找蒋中天?因为他勾搭跑了梁三丽。” 洪原一下就蒙了。 梁三丽真的是蒋中天从哈市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文馨在宾馆衣柜内弄昏的女人就是她? “当年,我堵截你和蒋中天的女人,现在,你俩又来抢我的女人,真是世道轮回。不过,抢我的女人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李作文,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洪原还没说完,李作文就打断了他:“我这个人只有敌人,没有朋友。” “那你想怎么办?”洪原地口气也变冷了。 “蒋中天疯了是捡了一条命。估计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说完。李作文就把电话挂了。 洪原呆了半晌。拨通了黄山地手机。 “黄山。我最近遇上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黄山淡淡地问。 “有一个地痞,为了那个梁三丽,要灭我……” “呀,我现在在香港呢。”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摆平吧。” 他沮丧地放下电话,又拿起来,拨通了梁三丽的手机。 “梁三丽,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作文的人?”他低声问。 梁三丽静默了半晌,才说道:“洪原,真对不起,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我们见面说。” 实jì 上,李作文这时候已经等在黑天鹅宾馆门口了。 他像一匹狼。潜伏在羊圈的门外,等候攻击一匹没有牙齿的狼。 在七河台的这些日子,李作文的体重减了十几斤,看上去更瘦了。 他坐在车里,左眼皮“突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心里有些骚乱,努力地想,那句老话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他撕了一小块报纸贴在了左眼皮上。根本不顶事。 难道今天要栽在这个洪原手里?想到这里,他自信地摇了摇头。洪原可以夺去他的二节棍,但是他绝不可能抓住射出枪膛地子弹。 李作文当然不会在宾馆的门前开枪。 他打算跟踪他,找到梁三丽,一箭双雕。 他担心洪原认出他那辆千疮百孔的车,为此他提前把它修了修,焕然一新。 洪原走出来了! 李作文马上盯住了他。 洪原走向停车场,钻进一辆白色的捷达车。慢慢开过来,经过李作文的车旁,然后驶上了大街。 李作文立kè 驾车跟了上去。 他跟着洪原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开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他尾随洪原转过几栋楼,看见梁三丽正站在一栋楼门口东张西望。 洪原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朝她挥了挥手。她立即跑了过来。 自从梁三丽消失之后,这是李作文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双眼一下就喷出了火,慢慢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了那瓶硫酸…… 李作文正要走下去,却听到了一阵刺耳地警笛声。他的左眼皮陡然跳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三辆警车开进了小区。径直朝他冲过来。 他马上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他放下那瓶硫酸,急忙开车朝前冲。 他从洪原和梁三丽旁边拐了个弯,在楼群里兜起了圈子。 那三辆警车一直紧紧咬在他后面,而且传来警察威严地喊话声。 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管疯狂地横冲直撞,终于从小区的另一个大门冲了出去,沿大街逃窜。 一路上,他看到路边不时冒出骑摩托戴头盔的警察,加入追捕他的行列。 他从高丽屯出口冲了出去。顺公路朝野外狂奔。冲过那个岔路口,冲过靠山别墅。一直冲上了盘山公路。 警笛声像丧钟一样死死追随在后面,他越来越绝望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脑袋里浮现出那个被他杀死地修理工,他蹲在一辆切诺基旁,埋头砸着什么。 还有一个啤酒厂的副厂长,他是被李作文用枪射死的。他中弹后摇晃了一下,两眼直直地盯着李作文,“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在地上挣扎、翻滚、抽搐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李作文没有立即逃开,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从那次他才知dào ,一条生命的消亡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还有那个小姐。 在黑天鹅宾馆3o7房间,他用毛巾把她勒死之后,一直在她身边坐了三个多小时,眼看着这具女尸的脸越来越白,又微微地变青,最后一些凹处又微微地变黑。他抓着她的胳膊往上抬了抬,已经僵硬了。他试着把她抱了起来,感到她比刚才**时重了一倍。最后,他把直撅撅地她立在了衣柜里,可是,她一次次地倒下来…… 他杀她只有一个原因:他玩得太舒服了。 他不知dào ,警察今天之所以来抓他,就是那个小姐的命案犯了。 几个死在他手里的人,6续在他大脑里闪现着,像演电影一样清晰。 前面的盘山公路突然转弯了,朝右,他一转方向盘,左前轮就飞了出去,接着车身一歪,冲下了深谷。 那个车轮飞在前面,像个向导,一直优雅地旋转着。 李作文的车飞在后面,笨拙地翻滚了几圈,车头触在了山坡上,一声巨响,接着就“轰隆隆”地滚下去…… 终于,它停下来,着了火。 那个车轮还在朝前滚,它在离车很远的地方渐渐停下来,静静地观望着熊熊大火中地那辆车,像一只巨大的眼珠子。 叁拾玖:那双眼睛无处不 洪原在梁三丽的房子住下来。 文馨走了,他不敢一个人住在靠山别墅那栋鬼楼里。另外,他也贪恋梁三丽。 他和她的事败露之后,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后悔,可是无法补救。他难过,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恼怒,却不知该向谁火。他闹心,因为不知dào 文馨还会不会回到他身边…… 索性,他破罐子破摔,投进梁三丽的怀里。她就是毒品, 在她的怀里,他就迷醉了,忘掉了一切。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明天说。 李作文的车从他旁边冲过去的时候,他和梁三丽都没有看清车里是什么人。 第二天,洪原上班的时候,一个同事告sù 他: 3o7房间生的那件凶杀案破了,凶手叫李作文,在警察抓捕他的时候驾车逃逸,结果,左前轮脱离了车体,翻进了深谷,当场摔死…… 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立即给梁三丽打电话,告sù 了她这个好消息。 梁三丽说:“你晚上回来我们庆祝一下!” 晚上。洪原回到梁三丽地住处。现房子里多了一个保姆。 保姆已经把饭做好了。 梁三丽告sù 他:“这个女孩叫圆圆。是我白天从劳务市场领回来地。” 这一天。洪原喝醉了。 他不管保姆在不在旁边。用胳膊搂住梁三丽。含糊不清地说:“三丽。你知不知dào 我多爱文馨?可是。为了你。她跑了……” 梁三丽静静看着他的醉态,不说话。 “我给她买别墅,在我和你的世界给她过生日,我,我……”洪原哽咽起来。 梁三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她扶住他低垂的头,轻声说:“她还会回来的。你喝醉了,睡吧。”又对保姆说:“你把桌子收拾下去吧。” 然后,她扶起高大的洪原,趔趔趄趄走进了卧室。 洪原躺在床上,呼呼睡过去了。他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梁三丽在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保姆静悄悄地收拾完厨房,敲敲门,走进来,说:“阿姨,还有事吗?” “没事了,你睡吧。”梁三丽说。 保姆就轻轻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卧室里又剩下梁三丽和洪原两个人了,梁三丽继xù 静静地观望着洪原的睡态。 没有钟表的滴答声,时间无声地流淌…… 她一直那样看着他。 她注视他的时间太长了,长得有点不正常。 终于,她慢慢伸出了两只手,插进了洪原茂密的头中,那些手指头缓缓移动着,好像怕他喝醉了头痛,在为他按摩。不,不像按摩,更像在一丛深深的荒草中寻找丢失的什么东西…… 她在那里面摸索了很久,终于不动了。 这时候,她的那些手指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姿势。 又过了一会儿,她把双手轻轻抽出来,慢慢起身脱了衣服,抖了抖被子,准bèi 睡下了。 突然,她惊叫了一声。 洪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梁三丽手里拎着被子,双眼定定地盯着床上说:“这是谁?” 洪原爬起来看了看,冯君的照片又在这张床上冒出来,正好在他和梁三丽中间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天棚。 他把它拿起来,弱弱地说:“冯君。” “冯君是谁?” “我原来的女朋友。” 梁三丽把被子放下来,说:“你把她的照片塞进被子里干什么?” 洪原说:“我……” 梁三丽坏坏地笑了,说:“我明白了,是不是每次你上我的时候,都把她的照片放在旁边,眼睛一直看着她?” “没有。” “我不计较。干脆,咱俩**时,你把她的脸放在我的脸上。” 洪原看了那张照片一眼,说:“不是我**时要看着她,而是我跟别的女人**时她要看着我。” 接着,他把它轻轻撕掉,下地扔到了窗外。这张脸的碎片立即被夜风刮走了。 他回到床上后,梁三丽抱住他,问:“你还爱她吗?” 洪原毫无心情地推开她,说:“爱,很爱。” “你这么爱她,怎么又和文馨搞到一起了?” “她死了,得脑瘤。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还朝我笑了一下——可是,她再也没出来……” “那你爱文馨吗?” “爱。” “可是你又和我搞到一起了……”梁三丽一边说一边又搂住了他。 洪原转头亲了她的鼻尖一下,说:“你总是捅我的要害处。” 梁三丽说:“我正是因为了解你们男人的要害处,才把你们一个个俘获的。” 接着,她把手伸向洪原的下身,一边把玩一边说:“一个女人只要了解了男人的生殖器,就等于了解了男人的全部。” 肆拾:托梦 这一夜,两个人没有**。 梁三丽用被子蒙着脑袋,先睡着了。 随后,洪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dào 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感到窗外有动静。 他坐起身,仔细听。 也许,是那些照片的碎片又聚集到了一起,又拼凑出了那张脸的样子,正贴在窗子上定定地朝里窥视。 他轻轻下了地,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路灯不知dào 为什么都灭了。 接着,他看见幽玄的夜空中,好像有什么活物时隐时现,很多,都是黑色的,庞大的身体似乎呈纺锤形…… 鲨鱼! 很多很多的鲨鱼! 它们在黑暗中游来游去,就像在最深的海底游动。 洪原惊呆了。 接着他听到了一阵幽幽地笑声。那笑声粗粗地。却模仿着女人地嗓音。又恐怖又恶心。 那些鲨鱼一点点游过来。聚到了离窗子很近地地方。他甚至看清了它们那异类地眼睛。以及颌内那很多排尖利地牙齿。 它们纷纷从嘴里吐出一些东西来。那是一块有一只眼珠地眼部肌肉。那是一块带着一片红嘴唇地下巴。那是一块带着半个**地**。那是一段涂着红指甲地手指头。那是一片粘连着毛地头皮…… 这些人体地碎块都是血淋淋地。它们费了好大地劲儿才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一个血淋淋地人。 冯君。 她直撅撅地站在窗外,“嘻嘻”地笑着,上下打量洪原。 洪原猛地后退了一步。 “梁三丽!”他叫道。 梁三丽竟然没有醒。 他又喊了一声:“梁三丽!” 梁三丽还是没有醒。 他绝望了,不再喊,只是死死地盯着冯君。 冯君突然说话了,那声音令人齿寒:“5oo万个游泳者当中,只有一个人可能受到鲨鱼的袭击。可是,那天是5oo万条鲨鱼吃我一个人!” 洪原依然死死盯着她。 “你永远都躲不开我。等你看到我第一万张照片的时候, 你的阳寿就到头了。现在,你已经看了九千六百九十二张了。” 说着,她回身朝黑暗中指了指:“明天,我在那里等你,第三个垃圾箱,一二三,第三个,记住啊!” 洪原打了个寒战,一下醒过来。这时候天还没亮。 他转头看看,梁三丽还在蒙头睡着,没有一点声息。 回想梦中的情景,他的心一阵阵瑟缩。 难道这个梦是冯君托给自己的? 难道看过她一万张照片之后,自己真的会暴亡? 一万张。 九千六百九十二张。 他在心里默算着:还剩四百零八张。他算错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直到天明。 吃早餐的时候,梁三丽问他:“夜里你乱叫什么?” “我叫了?” “是啊,你叫我的名字,我推你,你不醒,身体绷得跟僵尸一样。” “我做噩梦了,后半夜一直失眠。” “到药店买点青紫苏回来,泡水喝,专门治失眠的。” “你真是学医的?” “那是逗你玩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吃完早餐,洪原上班去了。 他出了门,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接着,他慢慢退了回去。 走到第三个垃圾箱前,他停下来,伸手把它打开,探头朝里看了看。 意想不到的事情生了——里面果然有一张冯君的照片! 她在一堆垃圾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肆拾壹:冯君的生日 白天,洪原在单位里一直精神恍惚。他意识到:自己被恶鬼缠身,活不多久了。 那个诡异的梦竟在现实中得到了呼应! 如果说,以前的所有恐怖事件,都可以勉强认为是巧合或者人为,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了。 冯君占据了他的梦里梦外,他无处可逃。 一万张照片…… 一万张脸…… 有人敲门。 他心不在焉地说:“进来。” 是客房部经理。 “洪总,被服厂的黄厂长把那批新床单送到了,放到哪 还有三百零七张…… “3o7房间。” 客房部经理愣了愣。说:“3o7房间?” 洪原一下回过神来。有些生气地说:“这个还用问我吗?” “库房没地方了……” “你们自己想办法!” 客房部经理没有再说什么。退回去了。 三百零七张…… 他拿起一支烟,可是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火。他想拉开抽屉找一找,可是,刚把抽屉拉开一条缝儿,又急忙把它关上了。 他担心抽屉里再出现冯君的照片。 晚上,保姆做了很丰盛的饭菜。 梁三丽兴高采烈地对他说:“今天我过生日!” 洪原说:“你的生日不是和文馨一样吗?” 梁三丽说:“那是骗你的。” 洪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忽然想起来,冯君的生日也是这一天……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冯君就是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的第六天在大海里销声匿迹的。 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梁三丽的眼睛,他的大脑就像突然被雷击中了一样——她跟冯君多像啊!可是,他跟她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现这一点! 是的,她的体形、她的五官和冯君并不怎么像,但是她的眼神,她的语调,她的举止,她的气味……洪原是那么的熟悉! 直到现在,洪原都不知dào 她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来七河台干什么。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人也许就是冯君,她披着梁三丽的画皮! “怎么了?我过生日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梁三丽说。 “我觉得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 “冯君的生日也是今天。”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梁三丽的眼睛。 “同一天出生的人多如牛毛,这有什么奇怪的!” 梁三丽说着,避开他的眼睛,转头对保姆说:“圆圆,把蛋糕端上来吧。” 保姆端上了蛋糕。 “阿姨,祝你生日快乐。”她说。 “谢谢。” 洪原切蛋糕的时候,餐刀好像切到了什么东西,他愣了一下,用刀尖把那个东西挑了出来。 冯君被挑了出来。 洪原的脑袋一下就炸了。 冯君的脸上沾满了奶油,只有那双眼睛没有被埋住,直勾勾地盯着洪原。 肆拾贰:等不急 & 肆拾叁:诀别 几天来,洪原一直在默默地计算: 他已经见过死去的冯君九千六百九十四面了。 还剩三百零六面。 这天晚上,他和梁三丽躺在床上,梁三丽说:“你最近怎么总打不起精神来?” “没有啊。” “是不是还在想文馨?” “有点。” “再这样下去你会得抑郁症的。” “我还不至于那么痴情。” 梁三丽伸手撩拨他的阳物,可是,好半天他都没有硬起来。她的手很凉。 努力了一会儿,她放qì 了,说:你都软得跟我一样了。” 然后。她慢慢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洪原小心地聆听着她地呼吸声。大脑里还在反复闪现那几个数字:三百零六。三百零六。三百零六…… 窗外地路灯昏昏暗暗。一片死寂无声。半个月亮爬上来。月亮地附近只有一颗星星。贼亮贼亮地。他一直盯着它看。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窗外又响起了那“咕噜咕噜”地声音。好像成群地鲨鱼在喷水。 这一次。他没有起床。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窗子。 过了一会儿。血淋淋地冯君就出现了。她飘飘忽忽从窗子渗透进来。站在了床前。 她脸上的一块肌肉好像掉在了哪里,没有凑齐,那地方是一个黑糊糊的不规则的窟窿。 她说:“明天早上,你将看到三百零五个我。亲爱的,我已经等不及了,真的。你不是早就为自己立了一个墓碑吗?你死后,就躺在那个坟里。” 说完,她就转过身,飘飘忽忽朝窗子走去。 走到窗前。她似乎在地上现了什么,弯腰捡起了那个东西,贴补在脸上,然后像影子一样从窗子飘了出去,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中…… 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渐渐远了,远了,终于消失了。 早上,洪原一睁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冯君正在棚顶盯着他,顿时魂飞魄散。 过了一阵子,他回过神来,胆战心惊地开始数那些照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越数他地心攫得越紧。 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三百零四…… 三百零五! 还差一张!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梁三丽。她蒙着被子,没有一点声息。被子外面只有一堆黑。 肆拾3:诀别 洪原登着小梯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照片都撕了下来。 梁三丽的脑袋始终埋在被子里,她还在睡着。 洪原离开之前,盯着梁三丽那堆头,看了好半天。这堆头跟冯君的一模一样。又粗又黑。 他来到单位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保安毕恭毕敬地说:“洪总好!” 他没有搭理,径直走了进去。 刚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他就拿起电话拨文馨。拨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关机。 最后,他把电话摔了。 ……还差一张。 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办公室的墙壁,又看了看棚顶——冯君没有出现。 不过他明白,冯君绝不会放过他的。 终于,他走出了办公室,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他驾车回到靠山别墅。带上存折和一些值钱地细软。回外县老家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走进了家门。 退了休的父母刚刚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桌。正要吃饭,却看见儿子突然回来了。很惊讶。 “洪原啊,你怎么回来了?”母亲问。 “回来看看你们。” 母亲打量着他的脸,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没事儿,最近太忙了。”他敷衍道。 然后,他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说:“我太有口福了。爸,今天我要跟你喝点酒。” 母亲说:“你爸心脏不好,你自己喝吧。” 说着,她到柜子里拎出一瓶当地白酒,给儿子倒上了。 洪原坚持给父亲倒了一杯:“爸,今天我必须和你喝一杯。” 父亲察觉了什么,说:“你到底怎么了?” 洪原端起酒,和父亲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盯住了儿子的脸。 “爸,妈,我最近可能……有点灾祸。” “什么灾祸?”父亲问。 “我在广东地时候,曾经害死过一个人。” 胆小的母亲一下就靠在了父亲身上,“突突突”地抖起来。 “公安局抓你了?”父亲扶住母亲,颤颤地问。 “是。” 母亲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你这个小王八蛋!你,你怎么能干那种事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着,洪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我打算逃走。” “你能逃到哪里去?要是被人家抓住,那罪就更重了!”母亲哭着说,“还不如投案自,那样,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 洪原木呆呆地说:“我到美国去,护照都办好了……以后,我也许几年回不来,也许几十年回不来。你们不要牵挂我,我肯定还活着。今天我回来,就是想让你们二老最后看我一眼。” 母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洪原跟前,搂住他的脑袋,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嘴里一边不停地骂着:“小王八蛋!你个小王八蛋啊……” 父亲不会吸烟,但是他向洪原要了一支,点着,狠狠抽起来。 “我马上就得走。”说着,洪原把几张存折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我这里有点存款,你们收好了。” 父亲说:“你拿着,到了哪儿都得花钱。” 洪原说:“钱我带足了。” 父亲坚决地说:“穷家富路,都拿着!家里还有一些,你也带上。” 母亲坐在了凳子上,还在瘪着嘴哭。 洪原站起身,朝着父母“扑通”跪下,说:“爸,妈,以后,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就留下这些钱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在外面多保重吧。” 母亲抖了一下,紧紧抓住洪原,惊惶地说:“你让妈再看看!” 肆拾肆:最后一面 & 肆拾伍:浑浑噩噩的一天 当天晚上,洪原赶回了七河台市。 他不知dào 自己该去梁三丽那里,还是该回靠山别墅。 最后,他去了单位。 现在,他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不敢翻开任何一本书,不敢掀开任何一张单子,不敢打开任何一个盒子…… 他坐在转椅上,闭着眼睛,思前想后。 孤独感就像黑夜一样,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让他透不出气。将近半夜的时候,他还是离开了办公室,又去投奔梁三丽了。 是保姆圆圆给他开的门,梁三丽已经睡了。 他走进卧室,又看到了那堆头。 他轻轻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来。 夜静极了,似乎全世界都睡着了。 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不。他觉得还有一个人醒着——身边地梁三丽。 一直到了凌晨两三点钟。洪原都保持着最初躺下时地姿势。没有动一下。她也是。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声音。 洪原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于是。那群诡异地鲨鱼又来了。 冯君从它们黑洞洞地嘴里被吐出来。渐渐组装成一个赤身**地人。然后从窗子飘进来。血淋淋地站在了床前。洪原看见她一只手残缺着。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嘶哑地说:“快了。你快来跟我结婚了。还有两天!那天。正是鲨鱼吃掉我地日子。还记得吗?” 洪原傻傻地看着她。 “这两天之内,你将看到我最后一张照片。你知dào 它贴在哪里吗?——我绝不告sù 你。” 说到这里,她“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窗子飘了出去…… 早上,洪原醒来。刚要睁开眼睛,马上紧紧闭住了。 他闭着眼睛爬起来,摸索着走出卧室。 “圆圆!”他喊道。 圆圆跑过来,说:“叔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看这房子里有没有照片?” 保姆四下看了看,说:“有。” 他一惊:“谁的?” “阿姨的。” “我问你有没有陌生人的照片!” 保姆又看了看,说:“没有。” 洪原慢慢睁开眼,不放心地巡视了一圈。说:“你去卧室再看看。” 保姆就走进了梁三丽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说:“卧室里也没有。” 洪原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去做饭吧。” 保姆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小声问:“叔叔,是不是谁受伤了?”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你们卧室的地板上怎么有一摊血?” 洪原愣了愣,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朝里看去——床头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血,在晨曦中,那血地颜色有点黑,一看就不是从活人身上流出来的。 梁三丽还蒙在被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洪原突然觉得。那堆头似乎一夜之间变长了。 肆拾伍:浑浑噩噩的一天 梁三丽起床后,洪原对她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不想上班了。” 梁三丽看了看他的眼睛,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胃病,老毛病了。” “那你在家吧。我有一个老同学到七河台来了。今天我去见见她。” 吃完早饭,洪原给梁三丽拿了一些钱,她就出去了。 洪原一个人坐在沙上,闭着眼睛,开始想象他即将奔赴的那个世界。 那个地方,应该是一片黑暗,就像无星无月的黑夜,就像瞎子的视野,就像最深的海底,就像太阳照不到地星球……在那个世界里。他不会摔跟头。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躯体,他可能是飘浮着前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前后之分,没有上下之分。也没有快慢之分。只有一缕意识,忽聚忽散,就像梦中的状态。而这缕意识的环境是更庞大的意识…… 对了,那里根本没有大小之分,无数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像黑暗中浓浓淡淡的烟雾。 他将见到冯君。 他将见到李作文。 他将见到祖父祖母,还有没见过面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数不尽的列祖列宗,他们穿着各个朝代地衣服。他们或许没有衣服,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他和那些人是血脉关系,血肉都不存zài 了,也就没有关系了。 在那个世界里,他和他们没有辈分大小之分,没有年龄长幼之分,很平等,都是同一种虚无的物质。 也许,他还会遇到蒋中天。尽管他的躯体还在阳世上奔走,可是他的魂儿却飘荡在阴间。 他不会再害pà ,那里没有强弱之分。 那里不分。 那里混沌不分…… 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无助。 阳光静静地照进屋里来,照在他蜡白的脸上。他就那样木木地坐着,忘记了时间。 保姆走过来,轻轻地说:“叔叔,吃午饭了。” 他抖了一下,睁开红红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吃吧。” 然后,他闭上眼睛继xù 想…… 很多年之后,他在那个世界里还将见到父母,见到文馨,见到文馨未来的老公,见到梁三丽,见到黄山,见到这个保姆…… 不知dào 过了多久,保姆又走过来说:叔叔,吃晚饭了。” “你吃吧,我不吃了。” 很晚地时候,梁三丽才回来,她一进门就说:“你怎么还不睡?” 他睁开病恹恹的双眼,说:“等你啊。” 梁三丽走过来,亲了他一下,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想我吗?” 洪原静默了一会儿,冷不丁说:“不想。” 梁三丽笑了,转身去冲澡。 那明明是冯君在笑,不过是借另一张脸呈现出来了…… 洪原拖着铅重的步子走进卧室,慢慢脱掉衣服,躺下来。 ……明天就是最后的日子了。他的心里涌上了茫茫地悲伤。 他拿起电话,拨到了家里。是母亲接的。 “洪原,你在哪儿?”她急切地问。 “我还在七河台,明天走。” “走之前还能回来一趟吗?” “……不能了。” 母亲抽噎起来:“洪原,那你不要挂电话啊,让妈听着你的声音,一直听到明天……” “妈,你能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吗?” 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小时候可淘了。两岁零九天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洗衣服,你在旁边玩儿,好半天都不哭不闹。 我转头一看,你蹲在地上,朝一块手绢上撒了一泡尿,也学着我的样子在洗……” 听着听着,洪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孩童一般欢乐的表情。 梁三丽进来了。 洪原匆匆跟母亲说了声再见,急忙把电话挂了。 梁三丽走到他面前,突然从背后拿出了一张照片!他悚然一惊! “今天,我的老同学给我带来了一张照片,是我们班的 高中毕业合影,我自己地那张丢了,她专门为我翻拍了一张。 你……看看?” 洪原惊恐地说:“我不看。” 他担心冯君那张脸在密匝匝地脑袋空隙中闪出来。 他担心冯君替换了照片上某一个学生的脸,混杂在众人当中,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担心这张照片就是冯君地高中毕业合影…… 肆拾陆:转机 & 肆拾柒:秘密 上床之后,梁三丽抱住洪原,撩拨他的下身。 洪原低声说:“我还是……干不成。” 梁三丽放开手,在黑暗中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快完蛋了。” 洪原抖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过,通过一个男人的生殖器,就可以了解他的一切。明天你走吧,找你的文馨去。我的身边不需yào 躺一个女人。” 说完,她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明天…… 洪原瞪着双眼,看那个窗子。 今夜冯君也许不会来了。该说的,她都托梦说了,现在她只剩下在黑暗深处等他了。 有一条狗孤独地叫了起来,听声音那应该是一条很大的狗,它似乎现了什么异物,叫得越来越凶。除了它之外,世间万物都保持着神mì 的缄默。 不知dào 过了多久,那嘶哑的狗吠声才一点点小了,小了,小了,终于听不见了。黑夜一片沉静。又过了一会儿,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那“咕咕唧唧”的水声。洪原听见很多女人在笑,好像窗外正走过一群鲜艳的粉黛裙钗。 那片笑声越走越远。 但是。那些鲨鱼并没有离开。它们一直聚集在窗外。“哗啦啦”地游动着。忽远忽近。 他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冯君从窗子飘进来。越这样他越害pà 。 突然。他感觉身边地梁三丽动了动。他蓦地转过头。看到梁三丽慢慢掀开被子。僵硬地坐了起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朝后退了退——哪里是什么梁三丽。分明是冯君!她血淋淋地坐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具血淋淋地尸体一直挨着他躺着! “想保命吗?”冯君嘶哑地说话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变成女人。如果你变成了女人,我就不要你来跟我结婚了。” 此时,洪原已经灵魂出窍了。 窗外的那群女子又走回来了,洪原再次听到了她们的笑声。好像谁讲了一个段子,那应该是关于男人的,逗得大家你推我搡笑成一团。很快,这片笑声又远去了…… “明天是最后的日子,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 说完,她慢慢躺下去,缩进被窝,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洪原从梦中惊醒了。 今夜有月亮,不过很细,淡淡的月光淌进窗子来,房间里地旮旯更黑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还蒙着脑袋睡着,只露出一堆头。他不能确定她是谁。 他伸出手,想猛地掀开被子看一看,可是刚刚撩起被角又放下了,心已经狂跳起来。 最后,他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悄悄溜出了门。 刚刚走出楼。他就撞见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长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 就是它,刚才一直在叫。现在它端端正正地坐在楼门口,木木地望着他。 肆拾柒:秘密 那天一大早,文馨赌气离开了家,到单位取了机票就去机场了。其实她是下午的飞机。 在路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 对方静默了一下,说:“我是蒋中天。” 她的脑袋一下就炸了。 蒋中天!他果然没有疯! “你……” “我想约你谈谈。”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我要告sù 你一个巨大的秘密。” “你是不是想告sù 我,你的精神病是伪装地?” “不是,跟我没关系,跟你和洪原有关系。” 文馨想了想,说:“好!我现在就到顺天酒吧等你。” “一会儿见。” 文馨让出租车调头,回到市区,直奔顺天酒吧。 她想。既然蒋中天伪装成了精神病。天天在黑夜里游荡,那么。他很有可能真的看到了什么正常人无法看到的秘密。也许,以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得到答案。 离开洪原,她万分痛苦和无奈。而蒋中天说,这个秘密跟她和洪原有关,她想知dào 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她到了顺天酒吧的时候,蒋中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眼神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文馨在他面前坐下来,看着他。 “我的疯并不是伪装的。”蒋中天说。 文馨仍然不说话,仍然看着他。 “我地父母好长时间得不到我的消息,就从老家来到了七河台,四处寻找我,最后在派出所的帮zhù 下,终于在那条公路上把我找到了,他们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现自己躺在精神病院的电疗室里,但是并不知dào 生了什么,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停了停,他继xù 说:“我回到密云公寓,现梁三丽已经不见了,我的车和存款也都不见了。” 文馨冷冷地说:“我想听那个秘密。” 蒋中天说:“病好之后,我很想见你一次,就去了靠山别墅,却意wài 地看到了你和洪原同进同出,这才知dào 洪原并没有死。” 文馨地眼珠动了动,马上又恢复了自然。 “我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租了一辆车,经常在你家附近转悠。结果,有一天夜里,我现了一个秘密……” 文馨紧紧盯着他。 “那天你家没有人,窗子都黑着,可是梁三丽出现了。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开的是我的车,不过那车已经修补过了。她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上,从车里抱出两个塑料人,走到你家楼下,拿出钥匙,麻利地打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文馨的眼睛瞪大了。 “她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出来,也一直没有开灯。我没有离开,始终藏在车里监视着。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你和洪原回来了。你们进了屋,灯就亮了,一直到半夜才灭。我不明白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dào 你们知不知dào 梁三丽在你们家里……” 蒋中天点着一支烟,连着抽了几口,继xù 说:“我想接近你家的小楼,听听里面地动静,结果被你和洪原现了……” “当时你为什么还要继xù 装疯呢?” “我怕洪原不会放过我。”蒋中天低声说。 文馨不再说话,等他往下叙述。 “我被保安赶出来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靠山别墅,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又翻墙跳了进去。我租的车还停在里面。当我钻进车里正要开走时,却看见梁三丽扛着一个女人快步从你家走出来。我猜那个女人就是你,我以为你死了,可能是洪原害死了你,可能是梁三丽害死了你,还可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害死了你……” 文馨完全惊呆了。 “她扛着你踉踉跄跄走到车前,把你放进车里,开走了。 这时候,我看到你家二楼的窗子扔下一个塑料人。过了一会儿,洪原满脸惊恐地跑出来,好像在找你。他绕到小楼另一侧的时候,我赶紧开车离开了。我一个人行驶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茫茫,我不知dào 梁三丽把你弄到哪里去了……” 文馨说:“也许,她太喜欢洪原了,她装神弄鬼只是想吓跑我,然后跟洪原在一起。” “我倒有一种感觉,她对洪原不是爱……” “那是什么?” “恨。” “恨就是爱。” “这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 “……她为什么恨他呢?” “我不知dào 。”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dào 了,原来是她在搞鬼!” “我和她在一起时,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哪里不对头。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终于想起来了——我好像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的右手!” 文馨的脑筋陡然转了一个弯:“她……不是人?”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跟她同居过一段时间,她不像是鬼,也不像是人……” “那她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清……” 文馨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神情突然变得冷漠了,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蒋中天急忙说,神态十分卑谦。 “那我走了,我还要赶飞机。” “你去哪儿?” “航州。” 蒋中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梁三丽对我说过,她是航州人,你应该试着找一找她的家,刺探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文馨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说:“可是,那么大地城市,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地家呢?” “她说过,她爸是个大夫,开了一个牙科诊所——我就知dào 这些。” “好吧,我试试。” 文馨说完,转身就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蒋中天坐在那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出酒吧。 肆拾捌:寻根 & 肆拾玖:目击 在航州市,文馨只要忙完了工作就坐着出租车四处转悠,专门寻找牙科诊所。 她走访了十几家牙科诊所,都不对。 这天晚上,她在一家快餐店吃完饭出来,很偶然地看见胡同里有一家牙科诊所。 那是一家很小的诊所。 她想试试运气,就走了进去。 一个老大夫正坐在桌前看医学书。他戴着一副花镜,看起来年龄挺大了,但是头却黑黑的。 “请问,这里有姓梁的大夫吗?” 老大夫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就是。你是……” 文馨的心猛跳了一下,赶紧说:“我是梁三丽的朋友,从七河台市来。” “噢,你是三丽的朋友啊,快请坐。”老大夫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给文馨拉过一把椅子,“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飘荡,常常几个月都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和她妈都特别惦挂她!” 这时候,文馨的眼睛定在了老大夫的桌子上——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是梁三丽,另一个男孩她不认识。两个人都幸福地笑着。 文馨感觉这个男孩有几分面熟。接着头皮就麻了——他正是密密麻麻贴满她家各个角落地那张照片上地女人! 肆拾玖:目击 保姆是一个读过高中地女孩。 她睡觉很浅。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醒过来。 她刚刚走进这个雇主家。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第一天她就敏感地现。这一对男女并不是一家人。 那天晚上。洪原喝醉了。临睡前。保姆听到梁三丽在卧室里尖叫了一声。她吓坏了。 后来,卧室里就没有动静了。 可是,她一直睡不着。开始琢磨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女人刚才为什么尖叫。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 她刚刚有点迷糊的时候,又听到那个卧室里传来说话声。 她竖起猫一样灵敏的耳朵仔细听了半天,只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却一直听不到那男人的声音。 她突然意识到:那个卧室里并不是两个人在对话,而是那个女人一个人在说话! 这深更半夜的,她一个人在说什么? 说梦话? 不是。 她的语很慢很慢。好像在叫魂儿,好像在叨念什么巫术咒语,好像在练什么邪功…… 中间,她又听见那个男人出两声惊恐的叫喊,好像在一个遥远、幽邃地地方呼救。 保姆害pà 极了,紧紧抓住被子,一动不敢动。 后来,女人那怪兮兮的低语终于一点点消失了…… 女主人过生日的那天。又出了一件怪事:蛋糕里冒出了一张照片。而那个男人的神态显得极其不正常。 三天后,深更半夜,保姆听见有个人从那个卧室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她趴在门缝往外看,只见那个女主人轻轻抱着小梯子,朝卧室走去。 她壮着胆把门拉开,小声问:“阿姨,你要干什么?” 女主人猛地回过头。压低声音,严厉地说:睡你的觉。” 她把门关上,又从窗缝往外看。 大约半个小时后,那个女主人又把那个小梯子轻轻搬出来。她的脚下没有一点声音,保姆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幻影 她轻轻躺下来。 就在她要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他们地卧室里传出了那个女人的低语声。极其恐怖。 她下了床,把门拉开一条缝儿,侧着脑袋使劲听,隐约听见女主人好像一个人在慢慢地讲故事,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她在给谁讲故事? 保姆横下一条心,轻轻走出去,来到了女主人的卧室前,趴在门板上听。 现在,女主人的声音清晰多了。 她果然在讲故事! 不过。她用的是第二人称“你”。听起来怪怪的。她似乎在用语言支配着一具具行尸走肉,或者引导着一缕缕阴魂。上演一场怪异的巫剧—— “窗外又传来了咕咕唧唧的水声,你听见了吗?……是那些鲨鱼。它们摇头摆尾地游来了,游来了,游来了…… 现在,它们聚集到了你地窗外……窗外特别黑,特别黑,特别黑……” 保姆的耳朵不知不觉挨在了门板上,那门竟然虚掩着,它裂开了一条缝儿。 保姆朝里看去,头一下就竖起来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她看见那个女人穿着雪白的睡衣,端端正正地蹲在那个男人的头顶前方,她的头垂下来,蒙在脸上,像个鬼。 她的双手插在那个男人茂密地头里,好像一条条毒虫咬定了荒草中的一堆腐肉,它们以奇特的排列方式死死叮在那上面,无声地吸着血。 它们纹丝不动,牢不可分…… 保姆吓得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锁死了,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躺下来。 她隐约听到,那个女主人又嘟嘟囔囔说了好长时间,终于停止了。那个卧室变得像棺材一样死寂…… 第二天深夜,她又听见那个卧室里传出女主人的窃窃低语声。 她忍不住,又一次轻轻走出去,趴在那个卧室的门板上偷听。 “那些鲨鱼纷纷往外吐着东西……那是一块块血淋淋地人肉……那是血淋淋的眼珠、鼻子、耳朵、嘴巴、牙齿、舌头、气管……那是血淋淋的头、骨头、指甲……它们一点点聚拢,聚拢,聚拢,度很慢,很慢,很慢,终于合成了一个人……她是冯君。那个死去的冯君……她赤身**,鲜血淋漓,直挺挺地从窗子飘进来,飘进来,飘进来……” 保姆的心越跳越快。 “她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了看她的左胳膊,那上面没有手,乌黑地血滴答滴答往下淌……” 保姆不敢再听下去,退回房间。在床上抖成了一团。 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这个女主人有梦游症! 清早,保姆起床做早餐的时候,那个男人像盲人一样闭着双眼把她叫过去,让她看看房间里有没有陌生人的照片。 她感到这一切都十分古怪。 后来,她走进他们地卧室,竟然看到床头有一摊血! 白天,女主人出去了。那个男人在沙上枯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好像要死了。 这天夜里,保姆还是睡不着,她静静地聆听那个卧室地动静。 可是,一直等到后半夜,那个卧室始终死寂无声。 她悄悄走出去。来到那个卧室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突然,有个好奇地声音贴在她的另一个耳朵上,悄悄地问:“圆圆,你在看什么呢?” 她头皮一炸,猛地转过头来。差点撞到一张阴森地脸上。 是女主人。 “我……我……”她不知dào 该怎么解释。 女主人直起身,小声说:“睡吧,没什么好kàn 的,真的。” 保姆赶紧低下头,无声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又难堪又恐惧。摸了摸脑门,一层冷汗。 次日,她醒来之后,那个男人已经走了。 房子里只剩下了她和女主人。 吃早餐时,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女主人的眼睛。 吃完之后。她开始收拾房间。女主人一直坐在沙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不停地干活。擦地板,擦家具。擦玻璃…… 有几次,她鼓足勇气停下来,想对女主人说,她不要这份工作了,她要马上回到劳务市场去,这几天的工资也不要了……可是,她一看到女主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就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她怕。 “阿姨,我想出去买点菜……”她想逃了。 女主人地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用,还有很多菜呢,够吃几天的了。” 她的心一下就凉了。 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 那个男人还没有回来。也许,今夜他不会回来了…… 保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假如今夜那个男人真的不回来,她怎么和这个可怕的女人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女主人慢慢走了过来。 她站在了保姆的背后,却不说话。 保姆正在擦油烟机,她地手微微颤抖起来。 “睡吧。”女主人说。 保姆低声说:“我把它擦完……” “太晚了,不用擦了,睡吧。”女主人又说,她的语调已经不容拒绝。 保姆只好放下抹布,转过身,低着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脱了衣服躺下来。 女主人也慢慢走回了她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很静。 那个男人真的没回来。 保姆不敢睡觉,她拼命地瞪着眼睛,捕捉着房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声音。 那个卧室一直没有动静,就像一只张大地耳朵。 保姆一直熬到半夜,实在太困了,就一点点迷糊了。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下又瞪大了双眼。其实,在这么黑的夜里,睁眼和闭眼是一样的。 她听得出,女主人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了,她肯定没有穿鞋。那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走得很慢很慢。 终于,她走到了保姆的门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圆圆……” 保姆紧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女主人轻轻拉开门,闪身溜进来。她穿的还是那件软软地白睡衣。 保姆赶紧闭上了眼睛。 女主人把脸凑近她地脸,一动不动。保姆压抑着狂跳地心,尽量使呼吸均匀,装成睡熟的样子。 女主人盯了她很久很久。 保姆竟然感觉不到她地鼻息。 终于。女主人轻轻爬上了保姆的床,蹲在了她地头顶前。 停了一会儿,她把双手轻轻插进了保姆的头里。 她地动作温柔极了,但是保姆却恐惧到了极点,简直要失声叫出来了。 女主人的手指在她的脑袋上慢慢移动着,摸索着,寻找着,好像一条条软虫子。保姆感到头皮麻酥酥的。 终于,那一条条虫子在她脑袋的四面八方找到了各自的落脚点,然后,一点点用了力。保姆竟然感到很舒服。 女主人终于开口了,语调慢慢的,慢慢的,听起来令人浑身冷: “夜深了……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孤独地土道上。四周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看不见……土道一直朝下倾斜,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你是多么害pà 啊!心里想,这是通向地狱的路,千万不要再朝前走了……那条土道突然更加倾斜了。你止不住脚步,身不由己地朝下奔跑……前面出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那是一条诡怪的黄貔子,它像人一样直立在土道中央,龇着白惨惨的牙,说话了——” 接着,女主人的语调就变了,细声细气,怪腔怪调,似乎在模仿黄貔子地声音:“你半夜里看到的。并不是你的女主人。而是我……” 保姆想打个喷嚏,她拼命忍着。 女主人又恢复了慢慢的语调。说:“你快吓死了,一动不敢动……那条黄貔子突然蹿起来。像影子一样射到了你的脊梁骨上,你的脖颈感到毛烘烘地,还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臊气…… 它在你的背上一边磨牙一边说——” 女主人又开始模仿黄貔子的腔调了:“你不许把你看到的事情告sù 任何人,否则,我就会这样附在你的身上,让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一到天黑就犯病!”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了慢慢的讲述:“接着,那条黄貔子就从你背后跳下来,围着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那样子很滑稽,很恐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指慢慢慢慢地从保姆的头里抽出来,收了回去。 她轻轻轻轻地下了地,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注视了保姆一阵子,终于无声地走了出去…… 保姆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身像散了架。 天刚麻麻亮,她就起来了。 穿衣服地时候,她看到枕头上散落着几根黄色地毛,仔细看了看,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她直起身,走出了卧室。 女主人正巧也从她地卧室走了出来。 她静静地看着保姆的脸,说:“昨夜你睡着了吗?” 保姆低下头,颤颤地说:“睡着了……” 女主人盯着她地眼睛,笑了笑,说:“不像。” 保姆忽然说:“阿姨,我晾在阳台上的内裤掉到楼下去了,我去捡回来。” “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快点回来。” 保姆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下了楼之后,她撒腿就跑。 伍拾:第十一根手指 梁三丽和冯军是龙凤胎。 他们的生日当然是同一天。 梁三丽先出生,是姐姐;冯军后出生,是弟弟。 梁三丽跟了父亲姓,冯军跟了母亲姓。 小时候,梁三丽和冯军一直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上学之前,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个班,在同一张桌。 也许是因为总跟梁三丽还有她那些女伴在一起玩的缘故,冯军从小就有一些女孩气。 尽管梁三丽只是比冯军早出生一会儿,个子还不如冯军高,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以小姐姐的身份,全方位地照顾、保护着这个有点孤僻的小弟弟。 每当冯军被哪个高年级的男生欺负了,梁三丽一定要领上弟弟,气势汹汹地寻到那个班,找对方算账。 可是,每次的结果都一样:她刚刚站到敌人面前,还没等说话,就已经气得全身抖,“哇哇”大哭起来,受到敌人一阵嘲笑。 他们喊她“六指儿”。 她地右手上多一根手指头。 上中学之后。冯军渐渐现。他这个姐姐其实很弱小。根本无力保护他。他就不再依靠她了。经常躲开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也轻易不向姐姐吐露他地心事。 而梁三丽总是不放心。总是追随他一起上学、回家。 就这样。他们一起读完了中学。一起考到了北京。冯军学摄影。梁三丽学医。 冯军背着姐姐辍学了。开始在北京艺术圈里混。梁三丽知dào 后气坏了。可是她根本抓不到他地影子。 从那以后。梁三丽简直成了冯军地父母。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心都操碎了。 很快,梁三丽毕业了,被分配到航州市药检局,可是她放qì 了这份舒适的工作。为了照顾弟弟,她留在了北京,开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涯。 和辍学一样,冯军在做变性手术之前。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他只给梁三丽了一个短信,说他和几个朋友到西藏拍照片去了,然后就没有了音信。 梁三丽打他手机,始终关着。 那段时间,梁三丽吃不好睡不好,根本没心思工作,被她所在的那家药厂辞退了。 她竟然是在媒体上看到弟弟做了变性手术这个消息的。当时,她如同五雷轰顶。完全傻了。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 她是学医的,她知dào ,只要做了变性手术就不可以再更改过来。 冯军是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做的变性手术。 除了切除**和睾丸,尿道移位,制造人工**,还有增**房。修改脸、颈、颧、额等面部骨骼,缩小甲状软骨,调整声带,电解除毛等等一些附加手术和疗法。总共用了半年时间。接着,冯军就大量服用雌性激素…… 冯军变成冯君之后,梁三丽只见过她几面。而父母已经气得和冯君断绝了关系。 第一次见面。梁三丽坐在已经完全女性化地弟弟面前,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冯君淡淡地说:“这是父母的一个错误,我不过是把这个错误更改过来了而已。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做一个错误的人。” 回到住处,梁三丽拿出弟弟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继xù 哭。 她并没有像父母那样对弟弟由爱生恨。 在她心中,弟弟还是她的弟弟,永远是,只不过他病了。 不过,一个人转换了性别。就是改变了本质。她过去那个英俊的弟弟毕竟不存zài 了。老天似乎仅仅是作为补偿,给她送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妹妹。 那段日子。梁三丽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渐渐变得消沉、缄默、古怪。 冯君极少和她见面。她也极少能捕捉到冯君地行踪和消息。 她强烈地思念那个已经消失的弟弟,她时时刻刻被痛苦煎熬着,总是幻想,有一天,过去的那个弟弟能够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读小学的他扎着鲜艳的红领巾,虎头虎脑地跑来了…… 读中学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故作深沉地走来了…… 读大学的他背着照相机,长飘飘、风度翩翩地走来了…… 她知dào ,这永远不可能了。 绝望之余,她开始幻想,要是天天能在梦里见到弟弟从前地样子也好啊。 可是,梦无法驾驭,也无法预定。 说来也怪,自从弟弟变性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小时候的他。她梦见过他几次,都是一张化了妆的怪兮兮的女儿脸。 有一天晚上,天阴着,梁三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呆。 突然,她的大脑里迸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奇想:梦能不能控zhì 呢? 她刚刚萌生这个念头,天上就响起了一声炸雷,整幢楼房都摇晃了一下! 她猛地一哆嗦。 不过,这声炸雷并没有改变她的思路,她继xù 想下去。 从古至今,梦始终是人类地一个谜。 关于梦的生理机制,人类很少研究。可以说,人类一直不明白梦是什么。破译了梦的秘密,那是人类最深刻的智慧。既然是个谜,那么它就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一块石头,它是矿物集合而成的,它不是谜,因此也没有什么可能性,至少它永远变不成棉花。棉花是纤维。 可是,如果想随意编排、导演一个人地梦,该从哪里入手呢? 从这天起,梁三丽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 实jì 上,如果能够人为地设计一个人梦中的情景、情节,那将是一个震惊全人类的伟大现、明。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夜夜做美梦。也是从非物质的角度提高了全人类的生活质量。她预计,这个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那或许冲撞了一个人类不该涉足的区域。 不过,她坚持要试试。 开始,她想通过在人地脑袋上安装电极之类的东西,改变脑电波,实现这个梦想。可是,她很快就扭转了思路。 她认为。只有虚无地东西才可以接触到虚无地东西。 于是,她开始研究传统中医的经络和**位。这是她地专业。 经络**位系统是中医学和气功学的生理基础之一,但是在解剖学上,始终没有现它独立地形态表现。可是,在场效应中,它却有神mì 地特定表现,比如红外像仪上就有经络线和**位点的影像。 因此,它成了世人争议的焦点。成了人类的一个巨大谜团。 梁三丽苦思冥想:能不能通过点击一个熟睡者的某些**位,使共通的语言进入这个人的大脑,然后转换成相应的画面呢? 当时,她有一个憨厚地男友,她并不是很爱他,他们都是漂泊在京城的外省人,同居在一起不过是搭个伴而已。 那个男友一直对梁三丽百依百顺。于是。他自愿做了梁三丽的实验对象。 夜里,那个男友睡熟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梁三丽就轻轻蹲在他的头顶前,用双手在他的脑袋上选定几个**位,用力挤压,然后对着他的耳朵开始叨叨咕咕地描述一个画面。 她每次描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同一个故事: 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她把它扑到了怀里之后,却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地蛇…… 她一直没有告sù 过男友,她每天夜里对他说的是什么。 据科学考证,一般人做梦都是在入睡之后六十到九十分钟的时候,每个梦平均五至十分钟。因此,她的描述总是不过十分钟。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对照,总是驴唇不对马嘴。还有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做梦。 到了夜里。她再重新选择、组合**位…… 这个实验做了将近三百次。 梁三丽决心从头开始。一直找遍人体全身十四条经脉、络脉上的三百六十一个**位,加上四十八个经外奇**。如果再不成功,她才会死心。 正在她全力研究梦的问题时。冯君跑到南方去了。 她在那里卖身。 从此,她更是很少给梁三丽打电话了,梁三丽根本不了解她在那里干什么,甚至不知dào 她具体地住址和电话。 梁三丽专心致志地做实验。 她只盼望着在梦中和久违的弟弟相见。 这天夜里,她选择了男友的百会、印堂、头维、正营、承灵、率谷、天冲、头窍阴、悬颅、神庭十个**位。接着,她突奇想,用第十一根手指按在了男友的络却**上。 络却**主治精神病。 接着,她又轻轻讲述起来: 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 在白晃晃的灯光下,男友眼皮下的眼球飞快地转动起来。 于是她知dào ,他做梦了。 她继xù 讲下去:小女孩把那只兔子扑到了怀里之后,猛地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蛇…… 男友似乎打了个冷战,一下醒过来。 他在灯光下直愣愣地看着梁三丽,似乎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 “做梦了吗?”梁三丽问。 “做了。” “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你先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先说!” “好吧。我梦见了一片草地……” 梁三丽哆嗦了一下。 “草地上开满了鲜花,特别美。接着,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追逐一只兔子,那兔子是白色的……” 梁三丽紧紧盯着男友的眼睛,一颗心“怦怦怦”地狂跳着,激动至极,恐惧至极! “终于。她把那只兔子抓住了,可是,兔子却突然变成了一条蛇,摇头摆尾,十分凶险……” “那条蛇什么颜色?”梁三丽颤颤地问。 “灰色,不,是黑色。” 梁三丽彻底惊呆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重复了两次这个实验,分别讲了两个不同地故事。她地男友每次梦见的情景都和她讲述地故事一模一样! 她通过诡秘的**位进入了诡秘地梦中世界! 她成了那个世界的主宰! ……第四天,她找来一个女孩,协助她做这个实验: 男友睡着之后,她用十指按住他头上的十个**位,让那个女孩按住最后一个**位——络却。然后,她又讲述了一遍那个女孩、白兔、毒蛇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她推醒了男友。问: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男友说:“我梦见我得了精神病……” 梁三丽明白了:只有同一个人的十一个手指按住那十一个**位,这个实验才能成功! 每个人都是十根手指,这是人类无法改变的缺陷。尽管人类自己不这样认为。某些人类不认为是缺陷的缺陷注定人类无法破解某些秘密。 而梁三丽有十一根手指。 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其他“六指儿”那样,多出来地那根手指只是一个没用的分杈,她的第十一根手指是完整的一根,它和另外五根手指排列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分不清哪根是食指,哪根是中指,哪根是无名指。它们同样灵活。 不过,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梁三丽只能改变、控zhì 别人的梦境,而别人却无法在她的身上操作。 她绝望了。 她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她至爱的弟弟了…… 后来,她常常强行篡改男友的梦境:有时候,她为他编织美梦,蓝天、白云、小桥、流水,还有艳遇。有时候,她也戏弄他,给他讲述最恐怖地情景,吓得他在睡梦中满头冒冷汗…… 她很快就现,男友和过去不一样了,他渐渐变得暴躁。甚至有些凶残。过去。他从来不敢杀鸡杀鱼,可是后来。这些事情竟然变成了他的嗜好,几天不见血。他似乎就焦躁不安,坐卧不宁…… 她及时逃离了他。 有一次,她跟一个心理医生说起了这件事。那个医生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认为你在玩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 他认为: 梦是不应该篡改的。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象征,象征是另一种更清晰的表达。 梦里藏着世世代代生地事件,藏着世世代代祖先的情感,那是集体潜意识的一种传递。改变这种传递,就是违反天道,大祸临头。 研究梦的另一个大师级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梦不是象征,而是一种补偿。 一个人个性的展总是不平衡的,总是强调这一面,压制那一面。 一个男人在现实中过于强调自己地强悍和勇敢,不承认自己的温情和软弱,就会梦见自己变成小女孩。 一个人过于强调自己的善良和宽容,不承认自己的恶毒和计较,就会梦见自己变成蝎子。 梦是一种恢复心理平衡的机制。 破坏了这种机制,很容易使一个人的人格产生裂变,甚至精神失常。 从此,梁三丽不敢再给任何人做这个实验了。 不久,她听到了冯君惨死的消息。当时,她的第十一跟手指跳动了一下。 伍拾壹:复仇 父母接到冯君葬身大海的噩耗,并没有通知梁三丽。两个老人直接去了广东,处理完后事,返回时路过北京,才把这件事告sù 她。 她当时就变成了木头人。 父母反复说:冯君不该死的,肯定是有人害了她…… 于是,洪原这个名字刻进了梁三丽的大脑里。他一直跟冯君同居,像一条寄生虫…… 几天后,梁三丽只身去了广东。 她通过几个月的查访得知,冯君的积蓄绝不应该只有二十万元人民币,应该是这个数字的十倍。而第一次把冯君带到那片危险海域的人,正是洪原…… 梁三丽断定,就是洪原害死了她的弟弟。 为了亲情,从此,她踏上了千里复仇之路。 当时,她只知dào 洪原回到了老家黑龙江,并不知dào 他具体在哪里。她像大海捞针一样寻找着他。 一年后,她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并不确切的消息:洪原好像在七河台市。 于是,她投靠了哈市的黑道人物李作文,想借他的手除掉洪原。 她开始和李作文鬼混地时候。抽烟喝酒吸毒。还有表演地性质。可是。时间一长。表演渐渐变成了本色。她越来越沉沦。越来越糜烂。 她能感觉到。李作文对她越来越迷恋了。 时机已经成熟。她打算向他吐露心里这个仇恨。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她偶然认识了蒋中天。蒋中天说。洪原已经出车祸摔死了。 梁三丽一下就泄了气。 洪原一死。李作文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实jì 上。梁三丽已经对他厌恶至极。 见到蒋中天之后。她觉得这个男人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她很快投进了他地怀中。 后来,为了躲避李作文的追杀,她跟随蒋中天逃到七河台之后,在黑天鹅宾馆撞了鬼,蒋中天扔下她一个人跑了,那一次她对这个男人大失所望。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在追查洪原到底死没死。 她给交警部门打了几个电话。询问那起交通事故。警方告sù 她:根本没有这回事。 她这才知dào ,洪原之死原来是个骗局! 她马上开始寻找洪原的下落。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会计——洪原的那个公司解散之前,她曾经在那里工作。 通过这个女会计,梁三丽知dào ,洪原已经改名洪宝森,到黑天鹅宾馆当副总经理了。同时,她还了解到。两年前,蒋中天卷走了洪原一百万巨款,下落不明。 她坚信,这些钱就是她弟弟的钱。 另外,她也多多少少地了解了洪原、文馨、蒋中天之间的复杂的三角关系…… 掌握了这一切之后,她又和蒋中天联系上了,并且回到了他地身边。 她猜测。洪原一定不会放过蒋中天。 她希望洪原干掉蒋中天,那样的话,她会协助警方破案,让洪原在法场上掉脑袋。她没想到,洪原会使用那些恐怖的办法。 于是,她就成了鬼影儿后面的鬼影儿。 蒋中天精神失常的那一天。他坐着文馨的车离开密云公寓之后,梁三丽就预感到今夜有好戏。 她拿出早就准bèi 好的一件黑面白里的斗篷,开上蒋中天地车,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为了隐蔽自己,出了市区之后,她一直没有开车灯。 那辆白色捷达车驶过那个岔路口不久,开进了一片野坟地。 梁三丽也驶下了公路,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一片树林中,然后横穿田地,绕到那片坟地的另一端。在一棵老榆树后藏起来…… 那真是一件不错的斗篷。翻过来。人就在黑夜里消失了; 翻过去,人就在黑夜里变成鬼了。 蒋中天疯了之后。梁三丽又投靠了七河台的黑道人物黄山。 她又想通过黄山的手除掉洪原。 可是,还没等她向黄山开口。这家伙竟然慑于李作文的威力,把她甩给了洪原。 世界很大。 冤家路窄。 现在,她只能自己靠自己。 她邀请洪原在“我和你的世界”见面地那天晚上,提前在西郊公路旁的树林中立起了一个草人,蒙上了那件斗篷。 里朝外。 这个恐怖情节很重yào 。 不管今后生什么,洪原都很难怀疑到她,因为鬼影儿出现时,她和洪原在一起。 那天,洪原穿着她的裤子回家后,她开车又去了那片花草地。 她带他来的时候,在路上,她曾经抚摸他的大腿。她摸到裤兜里有一串钥匙。于是,她为他脱衣服时,故yì 把那条裤子扔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意wài 地得到了洪原家里的钥匙。 几天后,她到一家塑料厂订做了两具塑料人,那是工人根据冯君地照片制造出来的。她又到照相馆冲洗了冯君三千张照片——实jì 上,前前后后总共只有三千张照片,而洪原竟然相信了一万张的故事。 洪原为文馨过生日的那一天,梁三丽提前来到“我和你的世界”,声称她要预订一周之后的晚餐,然后,她提出要在餐厅里四下走一走,看看是否满yì 。 老板当然像对待上帝一样殷勤。 她偷偷把冯君地照片混进了文馨的那堆照片中。照片后面的字是她写的,她太熟悉弟弟的笔迹了。 接着,她来到靠山别墅,顺利地打开门,进去了。 她带来了几样东西: 一袋子冯君的照片,两具塑料人,乙醚,毛巾。 先,她趁洪原和文馨在“我和你的世界”里谈情说爱的当儿,把那些照片匆匆贴满了房子。然后,她把一具塑料人藏在了最后一个衣柜里,抱着另一具躲在了一楼书房的单人床下面…… 洪原和文馨撕掉那些照片,走进卧室睡下之后,梁三丽在书房给洪原出了那条短信。 本来,她以为洪原很可能关机了,那样的话,她将溜进他们地卧室,用乙醚把他们分别弄昏,然后抱走文馨,把那具塑料人留在洪原身边…… 没想到洪原看到了短信,而且一个人上楼了。 她迅从床下钻出来,把文馨弄昏…… 风水轮流转——最初,文馨在宾馆把她弄昏,用地同样是乙醚。 她之所以和洪原搞到一起,是为了更便利地制造恐怖,让他和蒋中天一样变成疯子,以告慰弟弟的在天之灵。 没想到,她把李作文地怒火引到了仇人身上,李作文出于另一种原因来帮zhù 她报仇了!这是她所希望的。 可是,短命地李作文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一命归西。 这时候,文馨偏偏察觉了洪原和她的关系,一气之下离开了他,出差走了。 就这样,老天拐弯抹角地把仇人送到了她的十一根手指下…… 伍拾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文馨回来了。 她不知dào 梁三丽为什么要害洪原,不管为什么,她都要保护他! 她一下飞机就给洪原打电话,打算告sù 他这一切。可是, 洪原关机了。 她打到他的单位,宾馆的人告sù 她——洪原已经辞职。 她风忙火急地回到靠山别墅,也不见他的踪影。 她呆了。 她忽然后悔起来,后悔当初不该对洪原那么绝情,也许他太伤心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她在楼前坐了一会儿,想起了洪原的父母,就给他们打了 一个长途电话。 “伯父,我是文馨。洪原在不在家?” 洪原地父亲说:“不在呀。” “你知不知dào 他到哪里去了?” “四天前。他回来过一趟。拿上了他留在家里地存折。匆匆忙忙就走了。之后。没有打一个电话回来。我们也在找他!” 文馨呆呆地挂了电话。 阳光很好。四周地树绿得亮。草地上有蝴蝶忽高忽低地 文馨眯着眼睛望着远方。茫然地思索着。她最爱地男人到底去了哪里…… 此后,文馨一下班就回到靠山别墅,等待洪原的脚步声。 她觉得,她只有住在这个房子里,洪原回心转意的时候才能找到她。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花谢了,草黄了,天渐渐冷了。 文馨一直没有放qì 寻找洪原,隔几天就给他的父母打一个电话。每次他们都告sù 她:洪原没有任何消息。 她知dào ,洪原回到她身边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又给黑天鹅宾馆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接电话的人是新来的,他竟然不知dào 黑天鹅宾馆曾经有一个姓洪的副总经理。 她给黄山打电话。 她给所有认识洪原的人打电话。 没有一个人知dào 洪原的下落。 这天夜里,文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最后一次她和洪原躺在这张床上的每一句对话,一边想一边哭。 后来,她继xù 朝前想,想她和洪原**的情景,想他的睡态,想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甜言蜜语…… 她用回忆温暖着自己,于是,她不孤单了,好像两个人仍然躺在一起一样……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洪原死了。 他被梁三丽害死了。 蓦地,她就感到身旁空了。 第二天早上,文馨打车进城上班。 出租车行驶在公路上,她望着两旁光秃秃的树木和遍地金黄的落叶,突然想起了蒋中天:也许该问问他,知不知dào 洪原去哪里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蒋中天呢? 到单位之后,文馨打电话询问了很多人,终于打听到了蒋中天的下落——他旧病复,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她去了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在郊外。这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整洁,宽敞,安静。她第一次到这种特殊的地方来。 她走进铁大门的一瞬间,忽然想到:我是不是疯了? 她是隔着铁栏杆见到蒋中天的。 他依然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理得短短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就像上次两个人在顺天酒吧见面时的样子。 这时候是午后。 窗外天很蓝,阳光很好。有几个人在窗外无声地走动,偶尔探着脑袋朝屋里看一看,不知dào 他们是患者还是工作人员。 文馨望着瘦小的蒋中天,心里忽然有些酸楚,她后悔没有给他带一些好吃的来。 “中天,我出差走了后,你有没有见过洪原?我找不到他了……” “他可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是你认不出来了而已。” 文馨绝望了。 他果然又变成了精神病。 蒋中天又说:“你想想,假如他变成了一个女人,你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文馨叹口气,说:“中天,你怎么……又犯了这种病啊?” 蒋中天抖了一下,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来,小声说:“你看,阳光这么好,四周这么静,我们干点什么呢?——读诗吧。” 文馨静静望着他,眼睛悄悄地湿了。 蒋中天清了清嗓子,果然朗诵起来: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文馨踩着蒋中天的朗诵声,哭着一步步走出了精神病院的铁大门。 伍拾叁肆:我们结婚吧 & 伍拾肆:尾声 这天下午,文馨在单位听新闻部一个记者说:有一个“六指儿”,不知dào 因为什么,今早上突然用菜刀把那根多余的手指头剁了下来,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男的女的?” “女的。” “她叫什么?” “好像叫梁三丽。” 文馨一下就愣住了。 “她在哪家医院?” “第二医院。” 文馨下了楼,拦住一辆出租车就朝第二医院冲去了。 她只有见到梁三丽,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团。 她只有见到梁三丽,才有希望知dào 洪原的去向。 到了第二医院。急诊室地医生告sù 她:剁手指地那个女人已经转到了住院部。 她又跑到住院部。一个护士却告sù 她:那个女人中午地时候悄悄溜掉了。只留下了那根涂着红指甲地断指。 文馨没有回单位。 她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溜达着。 这是七河台最繁华地一条步行街。密密麻麻都是人。两旁店铺林立。 此时。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是回响着蒋中天那单调地朗诵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地城…… 一个高大的女人在前面的路口等红灯。 她穿着一件黑色束腰风衣,一条红色呢子短裙,一双黑色平跟翻毛靴,挎着一个红色女士包。 文馨脱口叫了一声:“洪原!” 那个女人愣了一下,转过头朝她望了一眼,然后就急匆匆地过了马路,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文馨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她消失的地方迷茫地张望。 她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洪原。 但是,她一直朝那个方向望了很久。 那是太阳的方向。她的眼睛渐渐被刺痛了,一片白花花的光芒,有无数颗脑袋在晃动…… 这天夜里,她梦到了那个高大的女人。 还是那条街道,还是那个路口。她急匆匆地穿过马路。 文馨像燕子一样轻盈地跑过去,一下就拽住了她的风衣带子。 她停下来,慢慢回过头。 文馨看到了洪原的脸。她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只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久久地望着她。 她也静静地看着文馨。 终于,眼泪从文馨的眼里淌下来,她愉快而幸福地说:“洪原,我们结婚吧。” 伍拾肆:尾声 文馨从梦中醒来后,四周地狱一般黑。 黑暗中隐隐现出了梁三丽那张凶残的脸。 是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 文馨心中的仇恨之火一点点燃烧起来。她暗暗誓,她一定要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下落不明! 不用枪,不用刀,不卡脖子。 她穿着雪白的睡衣慢慢坐起来,下了地,摸黑走到镜子前,用一排手指把满头的长梳下来,垂到脸上…… 今夜,她运用手指的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头。她把这只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开始一根根数:一,二,三,四,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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