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境传奇 - xp1024.com
《三境传奇》


致读者



欢迎来到三境



第一章 入学

维兰·德加尔这辈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走开”。

他的意思应该是“滚”。我想他之所以没说出那个词是因为我是女性,虽然我既无美貌也无地位,我甚至怀疑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跟他曾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将近一年。

事实上,他那句“走开”并没让我感觉到失落或者受冒犯,因为像他那样的人,天生就跟我不是同一个材料造出来的。我和他的差距是如此遥远,以至于把“我和他”并列在一起都显得非常不协调。

不论是出于根深蒂固的奴性还是自知之明,我从来没指望过这位贵人能正眼看我或怎么样,因此他的无视也不会伤害到我。

当然,三境岛学院里贵人遍地,但维兰·德加尔仍然是贵人中的贵人。他的“贵”充分体现在了各个方面:比如他那一贯旁若无人目空一切的态度,比如其他贵族女同学对他的青眼有加、贵族男同学对他含蓄的奉承,比如教授们对他显而易见的容忍或者说宽容,比如他那过于高大的身材和过于精致的相貌……

他每天换两套衣服,或许还不止,挂在他身上的任何东西都看起来贵得吓人;他的成绩基本上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因为听说他根本懒得写完任何一张试卷。

总之,进入这个号称无上的三境岛学院,对我这种人来说是极大的运气;对大多数贵族出身的同学来说也可算是荣耀;但对维兰·德加尔来说,大概只是一场烦人的游戏。

但其实,在此之前我并没听说过德加尔的家族,外面经商的、从政的大佬里并没有姓德加尔的,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来头。是特别高贵?还是特别富有?看起来像是兼而有之。当然,其他同学显然不像我这么孤陋寡闻,他们都在言行中适度表现出了对维兰·德加尔的敬意。这大概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区别。

对了,我叫席拉·塔拉,十九岁,三境岛学院一年级学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也就是说,我家往上数到鼻祖辈都是普通人。所以,我能考进三境岛学院,绝对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因为这所学院基本上是贵族子弟的天下,每年面向平民的名额寥寥无几。

贵族主要分两类,一类是靠血统承袭的老派贵族;一类是血统乏善可陈甚至原本出身平民的家族,通过经商积累财富,渐渐地位上升而掌握了一定话语权,他们被称为新贵族。这些年涌现了不少思想开明的新贵族,他们大力倡导民权,学院面向平民扩招,也是民权运动的结果之一。

虽说扩招,实际进来的平民也还是没几个。这一年,我那座小城只有两个人考进来,其中只有我是平民;另一个是小城总督的儿子罗伊,而且因为他是小贵族,有少量加分。

三境岛其实并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岛,因为它没法在世界地图上直接标识,只能通过气旋形成的栈道与外界相连,我想它和人境的其他地方也许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相传,在遥远的古代,由于得到神奇生物的帮助,人类得以在和灵境、魔境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并得以控制三境岛这个空间中转站。也许正因为这样,那些神奇生物的后裔——老派血统贵族们才一直受到人们的膜拜。

作为人境能量场最强大的地方,三境岛建立起了结界和象征人类统治地位的高等学院,它是知识的宝库、魔力的源泉,来这里走一遭,对将来找份好工作甚至跻身公务员队伍都大有裨益。

通往三境岛的气旋栈道一般只在学院新生报道和放假回家的几天里开放,这次我的平民父母也能借着送我上学的机会到三境岛旅游一番,这在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可是大新闻。

过去我以为贵族就是罗伊那样的家庭,住着气派的宅邸,房子里有仆人,院子里有园丁,门外有司机,进入三境岛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没见过世面。

当父母陪着我在学院前的栈道上放下行李,只见前方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闪闪发光的人,他们从头发到衣着都十分优雅,而且不论身边有没有随从,都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名为“高贵”的味道。如果说他们是黄金白银,罗伊那样来自偏远小城的小贵族只能算是不怎么光亮的黄铜,而我,连金属都算不上,大约是地里刚挖出来的土豆,正努力褪着身上的泥。

而且,那些年轻的黄金白银们似乎彼此早已熟识,这印证了三境岛学院其实是贵族后花园的传闻,同时也意味着,学生之间早已形成了各种小圈子,是我这种靠运气偶然进入学院的平民根本无法融入的。当然,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

在空气中都弥漫着上流社会气息的三境岛,父母大概也感受到压力,但他们并不气馁,而是兴高采烈地挺起了胸膛,仿佛既然我成了这所学院正式的学生,从此人生就已经大不同了。他们在专供新生家长或随从的招待所里住了三天,把岛上主要的景点逛了一遍,在开学头一天才离开。那天,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维兰·德加尔。

他在开学头一天下午才来报到,可算是姗姗来迟。当时我正在栈道边依依不舍地送别父母,只见入口那里突然出现了极醒目的一男一女,比之前看见的所有贵族都令人难忘,后来我才知道是维兰·德加尔和他母亲。

两个人都高大、美丽。他母亲穿一身深红色丝绒长裙,显得贵气逼人;黑发黑眼,十分苗条,虽然已非豆蔻年华,却仍然美得像个电影明星。而他……脸上虽然仍带着几分稚嫩,却已经呈现出令人妒忌的优质基因。

他大概有将近两米高,身材比例却极好,虽然不够壮,却也完全不显得摇摇欲坠;棕黑色短发,乳白色皮肤,杏核形状的大眼睛,五官完美。

那天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当时他母亲正示意身后的随从搬运行李,一边带着高傲的表情小声跟他说着什么;而他似乎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朝学院方向走来。

我们主动给他们让开了通道。

父母带着惊艳的眼神一路目送他们,然后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身为平民,看见那样的人多半会有相同的感觉,似乎是人的防御本能在说,此等人物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敬而远之比较好。所以尽管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我也不会对他产生恋慕之情。这是因为人的差距大到了不会产生任何关联的地步。

在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维兰·德加尔确实印证了我当初对他的想象。这个挥霍无度的花花公子周身缠绕着数不清的绯闻,相传他跟全学院所有的女性都有一腿,当然这肯定是谣言,因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反证;不过我确实经常看到女同学为他争风吃醋,言语不合甚至还有大动干戈的,明明个个出身名门,扯着头发像泼妇一样。

如果说这些女生颠覆了贵族在我心中的印象,那么学院的教学状况同样令我感到失望。

三境岛学院之所以被视为第一学府,是因为它是唯一一所教授魔法的学院,至少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现在十分怀疑,所谓教授魔法根本只是个噱头。我的课程表上的确有一门魔法理论课,核心内容是论证魔法的存在及合理性,以及历史上与魔法有关的大事记,完全是政客的口吻;另外没有任何魔法实践课。

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两本关于魔法体系的书,结果两本书说的都不一样。一本署名为恩培多克勒的书说,魔法分为土系、水系、火系、气系四种体系;另一本署名为弗拉梅尔的,说魔法分为秩序系、混乱系、生命系、自然系、死亡系等等,把我给绕晕了。

我拿去向教授请教,教授摸着下巴笑了半天说不必心急,下一年就学到了呵呵呵。我又鼓起勇气向贵族同学请教,人家轻蔑地说魔法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平民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反正也用不上。

唉,我也没能和贵族同学们套上近乎。真不知道是我情商太低还是平民和贵族打交道本来就这么难,总之一年快过去了,我还是没能真正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

跟我来自同一个小城的罗伊大约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虽然他的出身在这里可谓无足轻重,但这显然不妨碍他看不起比他更无足轻重的我。而学院里屈指可数的其他平民,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整天跟在某个贵族同学身后,自诩为“忠诚的朋友和仆人”。我这个没主子、没派别的平民女生,个头不高,相貌平凡,学业一般,就这么被遗忘在教室一隅了。

第二章 闻起来是臭乳酪味道

但其实,出了学院,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朋友。

在为学院厨房种菜的本尼妈妈眼里,我的地位似乎并不比其他贵族小姐更低。她每次看见我都很亲热,有时还会塞点新摘下来的番茄黄瓜水果什么的让我带回去吃。

这要从我刚进学院第一个月时发生的一件事说起。当时我还处在新入学的兴奋期,一有空就上窜下跳地探索三境岛,于是就溜达进了本尼妈妈的菜园子。

原来,三境岛上除了学院里的教授和学生,还住着一些农民,都是为学院服务的,他们的子女很多也在学院里当佣人。本尼妈妈管理菜园,她儿子瑞安虽然没能谋得学院里的差使,却也在附近的森林里打猎,得来的兔子、山鸡、麋鹿什么的经常成为学院餐桌上的菜肴。据本尼妈妈说,这座岛比我想象得要大,周围有山有水,湖畔住着几户渔夫,专门向学院提供水产品;山那边还有宽阔的田地,种的粮食也是供给学院的。

这些农民在岛上生活了一辈子,见惯了学院里眼高于顶的贵族们,在他们眼里,凡是在学院里读书的学生都是“上等人”。

本尼妈妈有严重的风湿病,一直在学院附属的医药房买药水,那药水经过法师的祝福,卖得不便宜。我认识她后,了解到这个情况就给她配了一点药。因为我父亲是药剂师,我从小耳濡目染也会配一些常用药。虽然我的药没有法师的祝福,但本尼妈妈仍然十分感谢,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识了。

本尼妈妈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在很多年前被从魔境偷渡来的暴民杀害了。我从她口中得知,虽然名义上魔境的人无法独自突破境界,但实际上早年偶尔会有一些魔境暴民不知用什么方法潜入,烧杀抢掠,后来都被学院的能人处理掉,在岛上就把骚乱控制下来。为学院服务的很多农民,家里基本上都有类似的遭遇,学院也算是对他们有恩。

三境岛是人境、灵境、魔境的通道,相当于边境线,会有些骚乱也属正常。本尼妈妈说这些年的治安都还好,叫我大可放心。

她儿子瑞安我只见过两次,一米八左右的个头,与学院里的人相比不算特别高,但是很结实,短短的头发乱蓬蓬的。印象里他总是皱着眉,开始我不知他是视力不佳还是情绪不好,不过他既然有在打猎,视力应该没太大问题,那就是脾气不怎么样了。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他妈妈的菜园子里,本尼妈妈正往我怀里塞新摘的苹果。瑞安推开前面的栅栏门,斜了我们一眼便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他全身脏兮兮的,背心脏,裤子脏,脸上的灰也是一道一道的,身后背着一架弓弩,腰后面挂着几只死兔子,手里还拎着一只山鸡。

在靠近我的时候,他忽然厌恶地皱起鼻子,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让他难以忍受的味道。这让正在白拿他家苹果的我顿时感到十分尴尬。

他妈妈则抄起一根老丝瓜直抽过去,骂道:“没看见客人啊?我怎么教你的?没礼貌的东西!”做儿子的异常灵巧地一闪身,避过他妈妈的攻击,吃吃地笑了几声,踮着脚尖走掉了。

本尼妈妈不以为意地朝我笑:“别理他,那是我儿子瑞安,跟他爸一个德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唯唯诺诺了几句,带着苹果回去了。进入寝室后,我把节约半个月生活费买下的唯一一瓶香水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深深怀疑这个香味可能不适合我。

事实上,这是我人生中用过的第一瓶香水。以前我压根就没想到过这种东西。进入学院以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人,包括同学、教授、男人、女人,每个人身上都各自飘着一股香味。使用香水对他们来说就好像刷牙一样日常而简单。

出于一种隐秘的虚荣心,我在商店里徘徊了好几圈终于也买下一瓶。但我真的不懂,什么香调、前味、中味、后味,什么“与体香完美结合”,在我看来都是天方夜谭。而且其实那天我的嗅觉在闻过数十种香水之后已经失灵了,又或许是我天生就长着一个俗人的鼻子,根本就分不出牡丹和含笑花的味道有什么区别。

总之在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农民的儿子嫌弃之后,我更没信心了,这瓶香水就一直藏在衣箱底里再没用过。

前不久我又再一次见到了瑞安·本尼,不过是在学院宿舍区外一百米远的地方。其实是本尼妈妈的风湿痛又犯了,跟我打过电话后,差她儿子来拿药水。

走出宿舍大门,我东张西望了半天,才在远远的几棵树下面发现了提着篮子的某人,一身农民常穿的灰布短衫和长裤,袖子一直挽到上臂,看身材跟瑞安很像。

他小半个身子都躲在树后面,一副根本不想靠近学院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暴躁。我试探着走过去,他阴沉地看着我。

“瑞安·本尼?”我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目光飘向我手中的药瓶。我笑笑,递了过去,他似乎别扭起来,低下头接在手里,看看药瓶又看看我。

这样靠近了观察,我发现他长得虽然不算出众,倒也不怎么难看:皮肤大概是风吹日晒的关系有些粗糙发红,五官都挺端正的,细长的眼睛眯着,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头发是金棕色,抿起的薄唇周围也有几根短短的金色髭须。

冷场了几秒钟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伸直了手臂把篮子递给我,有点结巴地说:“谢……谢谢,你的药……”

浓浓的乡下口音。唉,他妈妈的官话说得可比他好。

我早猜到那篮子是给我的,估计里面装的是些蔬果。虽然习惯了接受本尼妈妈的礼物,但从瑞安手里拿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就略微推辞了一回。

他有点强硬地塞过来,一定要我伸手捧住,然后这篮子在我怀里往下一沉——艾玛,分量不轻。

他挠着耳朵说:“不是咩值钱的东西……”

我笑了:“谢谢你。”

他似乎这才放松紧绷的神经,朝我咧了咧嘴:“我才应该谢……”然后话没说完,声音就低到听不见了。

看起来他相当不善言辞,我也比较认生,两个人都找不到什么话说,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指了指宿舍区的方向,示意他:“那我就……?”

他领悟,“哦”了一声,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帮我向本尼妈妈问好。”

他:“嗯!”朝我挥挥手,脸上显得轻松了一些。

于是我抱着沉重的篮子往回走,途中回头看了一眼,但是瑞安已经不见了,他脚下可真快。

像这样和外面的人接触、端着篮子回寝室,我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太不起眼了,而且,学院给学生提供的全是单人宿舍。虽然房间有大有小,而我分到的大概属于比较小的那一种,但我还是非常满足的。

回到寝室,掀开篮子,我发现里面不光塞满了当季的桃子,还有一块熟的腌火腿,一大块长满绿色霉斑的蓝乳酪,异香扑鼻。真是惊喜啊!要知道我一直是老老实实地吃食堂,而学院厨房的菜谱是按星期几星期几这样排的,每七天一个轮回,吃太久总会腻的。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不小心吃多了,大半夜的睡不着,肚子圆鼓鼓的躺着也不舒服,我爬起来想活动活动,奈何房间太小,于是突发奇想:不如去顶楼的平台看星星吧?

宿舍楼一共七层,但是每一层的楼梯都很长,我爬到楼顶的时候有点气喘吁吁。好在周围都有灯,顶楼也不例外。在柔和的白色光线中穿行,虽然是寂静无人的深夜,我也并不紧张。

推开通往顶楼平台的小门,走上去迎着夜风舒服地伸了个大懒腰,我快乐地哼哼了几声,忽然发觉平台边缘似乎有动静,仔细一看好像是个人躺在上面,相当长的一条;我把脑袋凑过去,那人也正把脑袋转过来,皱着眉睁开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是维兰·德加尔!

我刷地一下紧张得仿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次!这可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机会和这位王子般的同学独处一室……一个平台。而且是在静谧的深夜,满天星斗正像落雨般洒下银辉,带着红橙黄绿的点点微光,像虚幻的斗篷轻轻披在那个美如神祇的少年身上。

维兰·德加尔侧卧在窄窄的平台边缘上,正撑起上半身,用修长的手指使劲揉着眼睛,一点儿也不在乎那张漂亮的脸被揉得扭曲变形。他揉够了,放下手,又使劲眨眨眼睛,舔舔嘴唇,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

我忽然有一种冒失闯入私人领地的感觉,而且刚才竟然还用粗鲁的哼哼声惊扰了他!想到这里我脚下有点儿发虚。

“走开。”大约半分钟后他这样说。

维兰·德加尔在跟我说话!我激动地想。虽然我深深明白他只是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了他不想看到我的愿望,但他竟然没有使用更严厉的词汇——这让习惯了其他不少贵族同学私底下刻薄嘴脸的我,不由得陷入感慨……

而且他的发音也很顺耳,相当果决而不拖泥带水。

但瞬间我又想到,这里明明是公用的平台,就算他是贵族,就算他先到,有什么权力让我“走开”呢?出于人的尊严,或许我应该据理力争一下;但是,仅仅为了夜晚呆在平台上这么一件小事,是否值得我去冒险顶撞一位地位不知道比我高多少的人物呢?

我并没有纠结很久。维兰·德加尔看了我一会儿,直接坐起身站立在地,迈开长腿走了过来,侧身掠过。

那一瞬间我才真正感受到他有多么高大——他比我高出将近两个头,像一座塔似的有压迫感,灯光下他的影子简直无限延伸到了天际。

他走过时带起了一阵微风,夹杂着极淡的类似烟草的香味。

维兰·德加尔竟然对我让步了?他竟然主动离开了?我惊讶地想,一边忍不住睁大眼睛回头看他的侧影,却更加震惊地见他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朝我皱起鼻子说:“你吃霉乳酪了?”

我的脸刷一下红了,不过在微弱的灯光下估计他看不清楚。

“呃……是的。”我小声说。

他又抽动几下鼻子,什么也没说,弯腰从平台小门走了出去。

留下我望着那扇空洞的小门发呆。

当他说出“霉乳酪”那个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贵族女同学们掩着鼻子“呀~”地小声尖叫的模样,如果是男同学,至少也会流露出淡淡的厌恶或轻蔑,用眼神表达“你这恶心的平民”这一观感——贵族是不吃这种臭烘烘的食物的,不论它们实际上有多么美味。

而一贯对几乎任何人或事物都嗤之以鼻的维兰·德加尔,对浑身散发着山羊臭味的我,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反感。我不由得猜想,也许他其实并不太讨厌这个味道?当然,也可能对他来说,什么都挺讨厌的,也就不太好区分具体的高下。

这真是个令人意外的夜晚。

第三章 最后的晚餐

这一学年就要结束了,各年级的期末考试陆陆续续地进行完毕。按照惯例,学生们会在考试后停留三天,一边休整一边等待成绩出炉,然后大家一起聚个餐,再开放栈道各回各家,度过一个月的假期后再返校。

不过今年有所不同,许多贵族同学申请了一考完试就回家,不等成绩了。据说是因为有位大贵族要举行婚礼还是寿宴什么的,这些同学收到了请柬,都务必出席。

提前回家,也就意味着需要短暂开放栈道,大概是件挺麻烦的事。反正我这样的小人物,还得老老实实等到第三天栈道正式开放才能走。

没想到,收到请柬的同学还挺多的,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学院里就只剩下一半人——一般是些小贵族,以及几乎全部的平民。

竟然有一个平民收到了请柬,这在剩下的人中引起议论。听说那是一个成绩很好的男生,最重要的是,他好像跟学院里一位高年级学生关系不错,而那位学生正是此次做东道的大贵族家的什么亲戚。

如果说,大多数平民都能坦然面对自己不可能接到请柬这个事实,那么对于许多小贵族来说,这件事无疑不怎么令人愉快。平时大家混迹于学院,小贵族个个也都打扮光鲜,面对平民同学时也都挺有优越感的,这次一纸请柬就等于公然把他们分出了高下。

那些自诩出身显赫却被留下来的同学,这几天大多显得异常和善,脸上保持着或刻意或自然的微笑,也许是在暗示“被排除在宾客名单之外”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罗伊就显得有些难掩怒气。看来他的修为比起其他同学还差上那么一点。

我只顾偷偷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并未意识到,就在这个晚上,我的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

夕阳落下后,我们这些剩下的同学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坐在偌大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稀稀拉拉,不过由于在场的贵族同学们明显比往常和蔼,总体来说气氛还是很融洽的。

教授席空空荡荡,唯一留守的校长施拉姆霍恩先生坐在上首,慈爱地看着我们。他当然也是贵族,但他说学院必须有人值守,所以尽管接到了请柬,他仍然没有先走。

晚餐特别丰盛——根本不是七天一轮回的日常菜单。我一边眼疾手快地往嘴里塞龙虾、小羊排等精美的食物,一边努力保持不被噎到,一边还抽空看看席上的其他同学,也是差不多的状态,而贵族同学则明显矜持了许多。

忽然,席位靠近入口的几个同学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点小骚动。我一边嘴不停吃,一边撇头看过去,竟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维兰·德加尔走了进来。

难道他没接到请柬?!

施拉姆霍恩先生哗地站了起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神色瞪着德加尔。后者只是朝他随意地点了下头,就走近餐桌,低头扫了几眼。

“德加尔先生,”校长说,“看到你还在,我很意外。”

德加尔正从餐篮里抓起一块面包撕开,抬眼朝校长“嗯?”了一声,态度相当无礼。

校长:“我记得你是最早收到请柬的几个人之一。”

德加尔又伸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抓起几块黄油塞进面包,压实了,舔了舔手指,咬了一口面包,一边嚼一边转身离开。

“没时间,没兴趣。”他含含混混地说,转眼背影已经消失在通往宿舍区的侧门里。

校长还站着。他没有发怒,盯着德加尔消失的那扇门几秒钟后,他抖了抖衣襟坐了下来,示意大家继续用餐。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我几乎认为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轻蔑的微笑。

当晚,我刚准备上床,一阵急促的铃声突然冲破静寂,伴随施拉姆霍恩先生带着回音的宣告:“紧急事态!请各位同学马上到一楼大厅集合!”

我赶紧裹上晨衣,迅速赶到大厅,发现校长已经在了,穿着墨绿色的长睡袍,灰白的卷发却一丝不乱。

几分钟后,同学们陆续来了,大多穿着丝质或细亚麻的晨衣,只有少数几人穿戴整齐;女同学基本上都卸了妆,因此有些人看着十分脸生。

“同学们,”校长用低沉而又镇定的声音说,“我有一个消息要通知大家,请保持冷静:五分钟前,本岛外围的3个野气旋周围出现了栈道预警,初步判断可能将有魔境居民入侵,为安全起见,我已经通知本岛所有居民进入学院避难……”

同学中间立刻像炸开了锅——

“我要回家!请开放栈道让我们回家!”“什么?让农民进入学院?”“有多少魔人入侵?学院能不能挡住啊?”“应该马上要求支援!现在咱们这儿都没人了!”“魔人怎么过得来?别是假警报吧?”

“稍——安——勿——躁——”校长悠长地大吼,等众声鼎沸降了下去,继续道:“没有事先申请,公共栈道无法提前开放,但是请放心,离它正常开放的时间只剩下不到6个小时,相信那时候魔境居民离学院还有一段距离。况且,目前只是出现了栈道预警,还没有任何生物通过,我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以防万一。至于担心学院防御工事的同学,呵呵,学院建成至今,还从未有入侵者成功闯入过。”

“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有人不放心地问。

“隔上几年总有一些,”校长微笑着回答,“无须多虑。总之,本岛居民将在两三个小时之内进入学院,他们会留在大厅里,庇护无助者是学院的责任,希望大家发扬高贵的精神予以配合,当然,各位同学也可以回寝室等待公共栈道开放,但切记请勿私自离开学院。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请允许我先行告退,以密切观察气旋的情况,如有变化,我会再通知大家。”

校长离开后,同学们还聚在大厅里议论纷纷。

“天啊,农民!希望他们不要赶着牛羊一起进来!”“恶,你口味太重了,不过我确实听说,他们很少沐浴,甚至经常几天不换衣服。”“哇哇哇,你还说我口味重!”

“魔境居民……是什么样子的?是人类吗?”一个平民同学怯怯地提问,立刻有好几个出身贵族家庭的同学给他科普。甲:“当然不是,他们是魔族后裔,背上有巨大的翅膀,头上有尖角,皮肤像穿山甲一样坚硬……”乙:“不要误导人,大多数魔人都是红皮肤或蓝皮肤的精灵族……”丙:“你看的是什么年代的书?我舅舅xx子爵说过,魔人都是兽人族,身材和人类差不多,但是非常丑陋、肮脏、凶恶,生长在烂泥里,喜欢吃人,没有人肉吃的时候它们就吃烂泥……”

“如果我打死几个魔人,学院会不会给我加分?我很担心矿物学会挂……”“别提加分了,说不定还会给你颁发勋章呐!”“那太好了!有人知道怎么才能干掉这些家伙吗?”

“……蠢货。”我隐约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说,一回头,正看见面色苍白的维兰·德加尔转身快步走开。

我回寝室稍作收拾,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先换上t恤和丹宁布的长裤,再把必要物品塞进一个轻便的背包,然后把次重要的其他东西都装进行李箱,摆在门边,最后扫视了一遍寝室,拎着背包离开,随手带上门。此时距离公共栈道开放的时间还有5个小时左右。

第四章 D

我打算去顶楼平台,以便在制高点观察学院周围的状况。爬上去后发现,已经有同学三三两两地靠在平台边缘,对着夜色下方的虚空指指点点。他们大多穿着和刚才一样的晨衣,可能还没回过寝室,但奇怪的是女生们似乎都重新上了妆。

有些人视力很好,比别人更早看见由远及近的点点火光,正是岛民们举着火把或拎着风灯在黑暗中缓缓走向学院。

“为什么不用手电?”我好奇地问旁边一个披着淡紫色绸缎晨衣的金发女孩。这座岛上明明是有电气设施的。

“这还用问?”她惊讶地转过脸,视线飞快地在我全身上下扫过,了然地笑笑,说:“因为栈道快开放了,岛上禁止使用与电有关的一切设备,防止气旋受到干扰。”

“可是,学院里不是有电吗?灯还开着。”

她忍俊不禁,用细白的手指象征性地掩了掩花瓣似的小口:“考试刚开始的那天,学院就已经断电了,维持运作的是‘动力’。”

我傻傻地问:“‘动力’是什么?”我咋从来没听说过。

她耸耸肩:“大概算是魔力的亚种?是一种比电更纯净的能源,而且不会产生电磁干扰。”

我怀疑地打量着平台门口的白色灯柱,稳稳地放着光,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真的没通电?

“你分辨不出来?”轮到她好奇地问我。

“嗯,”我还沉浸在第一次听说“动力”的新鲜感里,“有什么区别吗?通电的灯和通‘动力’的灯。”

她咯咯笑了起来:“一般不会用‘通动力’这个说法,嗯,怎么说呢,动力不会产生多余的热量,而且通电的话,有一种微微的噪杂感,启用动力的话,就很安静舒适。”

这也太玄乎了,她说的感觉我完全没有体会,只能敬畏地望着她。

她仿佛从我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满足,露出优雅的微笑:“多接触一段时间,习惯了,慢慢就能分清了。要知道有很多炼金材料是不能接触电磁的,在动力环境下就不会有危险。王宫、神邸,还有城里的某些高尚场所,都是全动力的。在动力环境下待久了,有助于提高魔法敏感度。”

什么“魔法敏感度”,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喃喃道:“这我可是一头雾水了。”

她宽容地呵呵一笑:“你似乎不是贵族?”

“嗯,我是一年级的席拉·塔拉,来自平民家庭,我家在维斯特米尔最西边的小城图灵。”

“我也是一年级,索菲亚·杜瓦,来自梅岭的杜瓦庄园。”

我不了解梅岭,更没听说过什么杜瓦庄园,只好谨慎地笑了笑。

她大概误会了我笑容中的含义,微微一哂:“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出身杜瓦庄园的我没有收到葛罗公爵的婚宴请柬。”

又来了。我心想。这几天,没收到请柬的小贵族同学们几乎是一逮着机会就跟别人解释这件事,晚餐的时候我已经听过三个不同的版本了。

想归想,我脸上还是挂着适度好奇的友好表情等她继续。

“是因为派系不同。”她庄重地说。

“派系?”

“是的,葛罗公爵是你们维斯特米尔上国的财政大臣,这次邀请的主要是上国和诺森大公国的贵族,我们伊丹大公国与上国关系最远,所以只象征性地邀请了地位最高的那几位,”她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显得十分娇俏,“可惜,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谁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当然是维兰·d了。”

“哦?”我第一次听人谈起德加尔的身份,立时竖起了耳朵,“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果然正远远地倚在平台另一边,周围半径七八米内无人靠近。他穿着浅色衬衣和深色长裤,微微弓着背,衣袖高高挽起,一边吸烟一边盯着茫茫的夜色,显得既傲慢又动人。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他有些焦躁不安。

杜瓦有点入神地看着他,听见我问话,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震惊回头:“你竟然不知道?”

“呃……”因为我一直没机会同贵族同学探讨这个问题。

“好吧……也难怪,他这种级别的人,平时根本不会在媒体抛头露面,”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我,“你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就像名牌,街头大爷都知道的,往往不是最珍贵的。

“他是伊丹大法师的独生子兼继承人,也是储君。”

大法师我是知道的。人境的三个国,维斯特米尔、诺森、伊丹,每个国除了元首,也就是王或大公以外,都各有一位大法师,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神权,相当于副元首,却几乎从不露面。媒体在偶尔提到这三位大人物时也只会用“维斯特米尔大法师”、“诺森大法师”、“伊丹大法师”来分别称呼。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姓氏、长相之类的信息,甚至一直以为大法师都是像祭司一样过独身生活的。听杜瓦的意思,难道大法师不但可以有家庭,而且后代还能列入王室?

“当然不是,”她颇有耐心地解释,“君权和神权一般都是分离的,维兰·德加尔是个例外。他母亲是伊丹大法师法米亚·德加尔夫人,父亲是伊丹大公,虽然他跟母亲姓,但大公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所以他将来既是大法师,又是大公,伊丹的君权和神权将集于他一人,这可是前无古人的。”

我想起刚入学时见到的德加尔母子——那位冷艳的贵妇竟然是伊丹大法师?堂堂大法师竟然亲自送儿子报到?……回去可得好好跟爸妈讲讲这个八卦。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维兰·德加尔是大法师的儿子,也就是说……他可能……不是普通的人类?”

我不由得开始恶趣味地幻想,他屁股后面或许有尾巴,配上他那张脸……唉,虽然惊悚了些,不得不说还是有点萌的。

杜瓦高深莫测地笑笑:“他拥有最高贵的血统。”

“是……什么血统?”

“这怎么能问?”她责怪地白了我一眼,“血统都是家族秘密,能藏则藏的。”

“哦。”我应了声,有些怀疑——其实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吧!

杜瓦是个敏感的姑娘,很快就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气咻咻地说:“有的血统一眼就能看出当然没办法,但因为所有的种族都有自己的弱点,为了防止被人算计,能隐藏身份的,都不会到处宣扬。”

“哦。”我真诚地应声。看来你的确不知道。

“呵呵,”她忽然妩媚地一笑,“你能看出我的血统吗?”

我看着她勾起的嘴角,了然地顺着她的意思道:“莫非……是精灵?”

“呵呵呵。”她更加得意地掩着嘴笑,没有回答。

我在心里叹气,刚刚还在说血统都是能藏则藏的,姑娘你这是干啥?非要暗示人家“我这精灵血统藏都藏不住”,来绕着弯儿夸耀自己的美貌。看来,女孩子的虚荣心远远大于警觉心,贵族的女孩子也是一样。

我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她有精灵血统。就算她真的“有”,这份血统一定也已相当稀薄,否则,她又怎么会站在这里跟我这个平民说话。

“恶,文森特那个贱人,又想勾引d了。”杜瓦忽然刻薄地说,一边悄悄朝德加尔的方向挪动。

我也跟了上去,同时看见一个黑色长发的姑娘如弱柳扶风般飘着靠近德加尔,倚在距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平台护栏上。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还有她接近半透明的白色晨衣;她状似略带忧伤,纤纤素手有意无意地拢着耳边的碎发,拢着拢着,脖子轻轻转动,自然而然地,让她的小脸以一个巧妙而优美的角度仰望着维兰·德加尔,然后她露出微微惊讶的样子,继而微笑起来,仿佛偶遇。

德加尔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盯着夜色一脸苦大仇深状吸烟,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那姑娘见他没反应,目光便追随他的视线也投向远方的夜色,幽深的黑暗中除了点点火光什么也看不清。

“唉……真是可怜的人。”她半是明媚半是忧伤地说。

德加尔终于有反应了。

“什么。”他用一贯的干脆语调说,因为简短,听上去有些严厉。

姑娘似嗔非嗔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是说,这些农民,无法保全自己,只能托庇于我们学院,一生性命系于人手,岂不是很可怜?”

德加尔轻蔑地说:“你以为你比他们好多少?”

那姑娘被他当面奚落,脸上一僵,终于没有发作,只微微一笑,含蓄地辩白:“我们这样的人,虽然常常也会遇到无可奈何的事,但总算有更多选择,而且,只要潜心钻研,将来就算遇上魔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办法,不是吗?当然,维兰你是不一样的,”她话锋一转,温柔缱绻地看着德加尔,“你是天生的王者,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在你看来或许是毫无意义的吧。”

这马屁拍得虽不算标新立异,倒也中规中矩,不过对着德加尔这种阅历丰富的耳朵,显然没什么效果。他掐灭手中的烟,随意扔到一边,弓背低头瞪着那姑娘,恶狠狠地说:“你又知道什么?”

姑娘在他严厉的瞪视下有点瑟缩,意识到也许现在德加尔并不想跟人交谈,便偃旗息鼓,知趣地退开了。

德加尔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银色的小盒子打开,抽出一支烟重新点燃,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不知在想什么,从他锅底般的脸色来看也许是在诅咒整个世界。

一直屏息观察的杜瓦这时终于轻嗤:“哼,想把血混进王室,也得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心里转的倒是另一个念头:以维兰·德加尔这种恶劣的性格,一定会处处树敌,将来要怎么治理国家?这男生怎么看都不是个精明的主儿,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第五章 所谓平民

我看见本尼母子俩快到了,便下楼去迎他们。走到大厅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进来了,正和大多数先到的岛民一样,坐在靠近门口的地上。

岛民们低声互相交谈,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大厅另一边,通往餐厅的走廊那里聚着几个学生,远远地望着他们,眼神不能说有恶意,倒是比较好奇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本尼妈妈看到我,马上露出笑容,并匆匆站起身来,看样子本来打算像平时那样打招呼,但在这个环境下,她显得有些拘束,便没有喊我的名字,只是微笑着用目光迎接我,一边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走过去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些窃窃私语,但没有理会。

见本尼妈妈扶着一根拐杖,我问她:“腿又疼了?”

“哦,不是,”她笑笑,“我是怕万一疼起来,就预备着,你给我的药很管用呢。”

“那就好。”我放心了,也陪她在地砖上坐下,假装没看见大厅另一边的视线。

瑞安朝我点点头,也重新坐回去。坐在附近的其他岛民都好奇地望着我和本尼一家子。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啊。”我苦笑着说。

本尼妈妈却很乐观,她拍拍我的手背,笑着说:“别怕,这次警报拉得早,有时间做准备,一准没事儿。”

“我是第一次碰上。”

“我是第四次,听我这个过来人说的,一准没错儿,”她打开行李给我看,“你看,我带了老多干粮,算上你的份儿,起码够吃三天,省着点儿,五天也能扛。”

瑞安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后背被他妈妈干脆利落地抽了一巴掌。

“就你事儿多,人家席拉小姐才不像你这样,”她骂完儿子,对我说,“他是怕你吃不惯我们家的干粮,太简陋。”

“没有的事,”我连忙道,“本尼妈妈的手艺我是知道的,上次你给我的腌火腿和蓝乳酪——”

“怎么样?怎么样?”她很兴奋地问。

“哦——”我长叹一声,“好吃得我快把舌头都吞下去了。”

“是吧?我就说嘛!”她满意地笑了,连瑞安也咧了咧嘴。

旁边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凑过脑袋来说:“本尼妈妈,你认识这里的大小姐呀?”

“哈哈,”本尼妈妈笑笑,“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在学院上学的席拉小姐,这是弗曼太太,那边是弗曼先生,专门为学院捕鱼的,他家就在东湖边上。”

“你好,我叫席拉·塔拉,”我朝渔夫的妻子点点头,“不过,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就是,她哪是什么大小姐,她根本是平民。”一个不屑的声音忽然传来,说话的人坐在弗曼太太身后,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金色卷发,白净脸庞,长得倒是不错,气质上略浮了点。我总觉得他眉眼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住口,德里克!”弗曼太太斥责道,“怎么能跟学院的贵人这么说话!你还想不想在这儿工作了!”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学院宿舍区的门房之一,因为平时他都穿着制服,所以看见便装的他,我一时没认出来。

这个人,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确实是有印象的。在每天值班站岗、跑上跑下递送邮件的几个门房中,他属于比较年轻、也比较俊俏的一位。但在我的印象里,这小哥行事略有点看人下菜碟的味道。比方说,我每次经过岗亭时,都会跟门房点点头,打个招呼,对方一般都会同样回应,但这小哥不会。一开始,我以为他没看见,后来才发现不是,我正对着他的脸颔首微笑,他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但他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跟贵族同学套近乎,比如,人家从宿舍区款款走出,他主动过去为人家开门,一边弯腰一边抬起脸儿朝人家言笑晏晏,“今天的丝巾样式很别致呢”、“唇膏的颜色很适合你”之类的。而且,他不但对贵族女同学这样,对贵族男同学,也这样。

原来,他就出身于岛上的渔夫家庭。

唉,贵族鄙视我的身份,那还情有可原;你也是个平民,对着我有什么好摆谱的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确是平民。”我笑着对弗曼太太说。

对方先是惊讶:“这怎么会?”见我神色不似作伪,才将信将疑,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显得有点尴尬:“哎呀……从平民家进入这所学院,真是了不起……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哪个大官的小姐呢,看你这么……嗯。”

她打量了半天,愣是没能挤出一句赞美的客套话,倒是个挺可爱的人呐。我不禁失笑,回过头来继续跟本尼妈妈查看她的储备。

那弗曼太太憋了一会儿,又凑过脑袋来说:“……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我没吭声,因为一直沉默着的瑞安突然暴怒般地朝她吼了一句:“关你咩事啊!”

本尼妈妈马上开始训儿子:“你小子!怎么跟弗曼太太说话呢!……弗曼太太,对不起啊!我家瑞安就是个愣头青,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哎呀不会不会,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的脾气……”

渔夫的妻子又把脑袋收了回去。

本尼妈妈温暖的手覆在我手背上:“你别往心里去,有些人就是这样,把人穿的衣服看得比人本身还重。”

“我完全不在意,”我朝她笑笑,“不过刚才要谢谢瑞安。”

瑞安双臂环在胸前,微微闭目作养神状。

“小样儿,”本尼妈妈慈爱地骂了他一句,便又接着数落,“我这儿子,比姑娘家还事儿,我整的火腿和干酪,连你都觉得好吃,是吧?我问他怎么样,你猜他说啥?‘还行吧。’居然说‘还行吧’!你以为你谁呀,诺森大公的厨师长吗?而且你看他那么横,其实胆儿小得要命,从小就怕到学院来,现在都快二十七了还是怕,今天要不是非得进来避难,我看他连大门都不敢进……”

“我才不是怕……”瑞安涨红了脸,抢白道。

“不是怕是啥?你倒说呀!”

瑞安嗫嚅了一会儿,看了看我,大概是懒得解释,索性闭上眼睛不响。

“所以么,我啥都准备好了,扛个几天不成问题,到时候法师们把魔人打退了,咱们再出去,”本尼妈妈看了看我的随身小背包,“可怜见的,一看就没准备啥,不过你放心,这里的干粮尽管吃,不用给瑞安留,那小子壮得像头牛,三天不喂也能跑。”

瑞安睁开眼睛,无奈地瞥了他妈妈一眼,又闭上了。

我笑着打开背包:“这只是随身的,我还有行李放在寝室,还没拿过来。”

背包里有钱夹、钥匙、身份证件、一把精钢制折叠刀、一盒火柴、一支手电、一卷纸巾、几颗糖果、一瓶水,一只银质怀表是入学前爸妈送我的礼物,此外还有几张可以写字的木浆纸和一支笔。

“没什么干粮嘛。”本尼妈妈说。

我向她解释,还有4个小时左右公共栈道就会开放,进入人境后,可以直接在城市里补给,搭城际列车很快就能回家了,所以不需要带太多吃的。

我邀请他们到我家做客,在人境避难总比躲在学院里靠谱些;再说,他们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三境岛了,趁这个机会出去转转也是好的。至于我父母那边,他们都是很善良好客的人,一定不会慢待我请来的客人。

我的提议让本尼妈妈大为感动。她原本没有这样的打算,且不想给我添麻烦,但她看了看瑞安,想了想便同意了,大概是觉得应该让儿子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我没有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她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刚想说不用了,她忽然眼睛一亮,乐观地说:“没事,有瑞安在呢,他带了弓弩,可以现成打些野味,你家那里,也有山林吧?”

“有。”

“那不就结了!”她快乐地说。

我真心喜欢本尼妈妈,也不跟她客气,笑道:“好,那就说定了,我会好好尽地主之谊的。”

正想拉上背包链,她忽然眼疾手快地往里面塞了一节碗口粗的硬火腿,我一愣,她一边帮我把背包链拉上,一边说:“随身还是带点儿干粮好。”我道谢后便接受了。

闲来无事,我问她是怎么接到避难通知的。她说岛上每户人家家里都有警报器,大约两个小时前,警报响起,三境岛学院的校长施拉姆霍恩先生在传声器里把情况告诉大家,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还好这次是半夜,大家都在家里睡觉,所以基本上都能通知到,”本尼妈妈说,“以前有过大白天拉警报的情形,出门在外来不及找到的人,就有被魔人杀掉的。”

我想起她的丈夫也是死于魔人之手,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下去。但她提起施拉姆霍恩先生,我忽然想到,自从校长在大厅半夜召集我们,已经有两个小时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

第六章 学霸

当时校长说是去“密切观察气旋的情况,如有变化,会再通知大家”,到现在都没动静,是表示一切尽在掌控中吗?

但我还是有些不安,也许是因为初次遭遇这种事;而且,对于像我这样在人境小城安稳长大的孩子来说,魔人是很可怕的存在。有些长辈会用魔人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我虽然很少被这样吓唬,但对他们还是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梦魇式想象。

我问本尼妈妈,知不知道那3个出现预警的野气旋在什么地方,她摇摇头;再问她,气旋开始发生变化之后,一般经过多久会完全打开?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特别是后面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想请人释疑,便暂时告辞去顶楼找其他同学。

一路上我也在盘算。按照校长的说法,公共栈道开放时,魔人离学院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意味着,从野气旋出现预警到打开,再算上魔人进攻学院的时间,至少要超过6个小时。

当我走上楼梯,开始不时遇到同学后,发现气氛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在此之前,我不论走在学院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人看我;现在,好几个迎面遇上的人都把视线停在我身上,有的甚至走过去了还会回头望——好有存在感啊。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突然面生异象。我听见有人低声对话。

“看,那个女生,刚才她和来避难的农民坐在一起。”“她也是来避难的?”“她是学院的学生。”“你确定?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诸如此类。

呵呵呵,我终于出名了。

出名是有代价的。上了顶楼平台之后,我发现找不到人说话了。每个自持身份且思维敏锐的同学看见我走近,都会非常有礼貌地自动为我让出一段距离,并和身旁的人加入自然亲切的交谈,我知道不能随意打断他们,那样也太粗鲁了。

其实我是明白的,他们并非真的对农民或者对我有什么看法,只是害怕因为跟我说话,而被人认为“与农民有瓜葛”,这对于有些恨不能吞梅嚼雪以标榜清高的贵族来说是不堪忍受的。

我也没看到刚才那位索菲亚·杜瓦小姐。但如今我也算半个名人了,名人总是有办法的。瞧!那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小城的罗伊嘛!

罗伊不怎么在意同乡的情谊,在这将近一年里,见到我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而且,自从他发现他父亲的爵位并不足以使他收到一份大贵族的请柬之后,他的脸色就更不好了。可以想象,当他发现渺小的我正不知天高地厚地、笑意盈盈地朝他走去,他看上去有多么愤慨。

但他的愤慨被迟钝的我忽视了。我热情地向他问好,声音的大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不要跟我说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表情有点狰狞。

“啊……对不起,”我有些哀怨地看着他,“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气旋从开始发生变化到打开需要多长时间,有人跟我说是5个小时,但我不知道……唉,看来你也不清楚,我再去问问其他的贵族同学吧。”

旁边马上有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低声讨论起这个问题了。

“哼,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罗伊显然对这个能够凸显贵族与平民之间水平差距的问题产生了兴趣,他昂首挺胸地说,“一般差不多就是5、6个小时吧。”

“真的吗?那么顺序是怎样的?有人跟我说是1个小时出栈道,剩下的4个小时开气旋,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你确定吗?1个小时和4个小时,是这样吗?”

“你烦不烦……”

“你们在胡扯什么,”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气旋打开的时间是不一定的。”

抛砖终于引来玉了!

我马上带着满脸的求知欲转向这位同学。这是一个中等偏瘦小身材的男生,只比我高半个头,在男同学中间绝对算是豆芽菜了;肤色很白,棕褐色的直发梳理成光滑的背头拢在耳后,露出宽大的前额;尖尖的脸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玻璃片后面一双湛蓝的眼睛很有神。总的来说,他长得其实挺秀气,如果不看那个大脑门的话。

我发现他原本就独自靠在距离罗伊不远的平台一隅,并没有跟人聚在一处。他穿着一身黑底红纹的骑装,云状的盘扣一丝不苟地直扣到领口;手里拿着一本金边书。一看就很聪明好学的样子。

“气旋分好几种,打开和持续的时间也不一样,”他有些不情愿地说,“像学院门口这种大型公共气旋,在能量充足稳定的情况下可以持续开放好几天,相应的准备也要做好几天。”

我点点头,入学的时候就是这样。

“但它也可以短暂开放,短到几分钟、几秒钟的都有,像我们那些提前回去赴宴的同学,已经见识过了。所谓‘打开时间’这个提法并不准确,气旋打开并不一定需要多少时间,主要看魔晶的能量级。”

“魔晶?”这个词好熟啊,在哪儿看过呢……

“你上课有没有听啊?”眼镜白了我一眼,“魔晶是用来启动并稳定气旋的能量石,目前已知的三块魔晶,分别在人境三国的大法师手里。”

“那……那我们每次开启公共栈道,都要请……”

“三国以维斯特米尔上国为大,三境岛学院也受它管辖,你说得没错,学院每次开启栈道,都要请维斯特米尔大法师举行仪式,所以栈道才不能随随便便开放。”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魔人……”

“是啊,”他知道我想说什么,点点头,“理论上说,魔人是不应该具有控制气旋的力量的,但事实上他们偶尔能做到,也许他们找到了其他的魔晶,又或者他们找到了不用魔晶穿越气旋的方法。”

“这有可能吗?”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万事皆有可能。”

“按校长的说法,那3个野气旋出现栈道预警之后,距离魔人入侵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怎么确定的呢?”

“因为魔人入侵就不大可能是一个一个地入侵,而应该是一群一群地入侵,也就是说,要求气旋至少应该能保持一段时间。就像我刚才说的,气旋打开并不一定需要多少时间,几分钟、几秒钟的短暂开放,可能瞬间就打开了;但是如果是维持较长时间的开放,打开之前一定会有至少几个小时的动力反应,栈道预警就是这个原理。”

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学到了了不得的知识,对眼前这个男同学顿生敬意。周围的人也都侧耳倾听,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有些超出计划,便清了清嗓子,拉住领口扭了扭脖子,准备转身离去。

“那个……”我意犹未尽地叫住他,“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图书馆里有《气旋动力学研究及实用性分析》,作者就是咱们的校长施拉姆霍恩先生,你们都不看书的吗?”

好吧,一个“你们”,把周围的人都得罪了。看来这又是一位比较我行我素的人物。

我不怕死地继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是……哦,对了,我是一年级的席拉·塔拉。”

他嗤笑了一声,说:“我奉劝你一句,既然是平民,就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不要到处宣扬你那不值一提的姓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祸患的。”

我的耳朵热辣辣地发烫,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眼前这个同学虽然意外地很认真,也很乐于为人释疑,但他仍然是一位贵族,并显然没兴趣跟我这样的人交朋友。

我向他道谢后,便在周围同学含蓄的微笑中退下。正好看见远在另一边的维兰·德加尔扔掉手中的烟,转身弯腰走进平台小门,下楼去了。

他的步履优雅而舒缓。我就跟在他的身后,因为走得比较快,不到一分钟便离他的后背只有数米远。他走在前面完全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楼梯和走廊又比较狭窄,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占据了整个通行空间,我实在不好意思挤到他前面,便也配合他的速度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

他两只手都插在长裤口袋里,走得那么闲适、动人;剪裁合度的衬衣和长裤勾勒出他修长而优美的四肢和背部曲线——他的气质就像香水瓶,不论再怎么拧紧,怎么层层包裹,香味还是会一丝一丝地流露;再反观自己:腿脚迈出的每一步、手臂的每一次摆动都显得那么僵硬,怎么看怎么猥琐。虽然我向来不是个自卑的人,心情也难免在自惭形秽中越发黯淡下去了。

第七章 地图

德加尔没有回寝室,而是直接走向餐厅,又径直穿过去,进入大厅,也就是岛民们呆着的学院正厅。他走进去时,从大厅各个角落顿时传来惊叹的抽气声。

岛民们惊艳的眼神悄悄在这个罕见的美少年身上流连,本尼妈妈也不例外,睁圆了眼睛,目光只顾跟着他移动,连他身后三米远处的我都没看见;我看到甚至连瑞安脸上都有一瞬间的呆愣,然后他貌似不屑地撇了撇嘴。

德加尔对周围的一切恍若不觉,仿佛大厅里根本没有人存在。他仍然保持方才的步速前行,似乎想到前厅去。

但他快走近大厅正中时,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我也急急刹车,疑惑地看着他慢慢走到大厅中央,从口袋中抽出左手,缓缓抬起,同时微微侧过脸,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有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他侧脸和左手上的肌肤在水晶吊灯柔和光线的映照下折射出了钻石般的光辉,同时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有些乱糟糟的。

太没出息了。我在心里自嘲,不过是个美少年而已。

他把右手也从口袋中抽出,轻轻揉了揉左手,一边揉,一边抬眼望向空中,又转动脑袋,把四周都看了一遍。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任何有形事物上,而他的表情混合了思索、怀疑,逐渐变得有些凝重。

他皱起眉,快步走向前厅。我忍不住也跟了上去,看见他站在前厅门口,也就是即将开放公共栈道的地方低头沉思不语。他似乎是无意识地咬着右手的拇指,不时抬眼看看四周。

几分钟后,他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又把双手插回口袋,转身走回大厅,消失在通往教学塔的侧门里。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最终决定还是作罢。毕竟我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拿不准他发现我跟着他后会不会发怒,再说,刚才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岛民们都津津有味地看在眼里,我要是再像尾巴一样跟着德加尔,指不定会被别人误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花样来。

在德加尔刚才刻意停留的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我回到本尼妈妈身边坐下,她看上去十分兴奋,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名为“八卦”的光彩,仿佛憋着一肚子话不吐不快。

“刚才、刚才那个大帅哥是谁?”她一边扭动身子给我让出地方,一边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禁失笑,想不到年近半百的本尼妈妈也会用“大帅哥”这种我原以为小女生才会用的词汇。

“是学院里的一个同学,是个大贵族。”

“那,你跟这位大贵族,很熟?”

“完全没有,”我摆摆手,“我想他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我,我跟他基本上没说过话。刚才只是偶然跟在他后面,顺路而已。”

“哦……原来如此,”本尼妈妈叹息着说,想了想,又摇摇头,“长得真俊。”

我笑:“是吧?好多人都这么说。”

转过头,我看见做门房的渔夫儿子正在给他周围的人介绍维兰·德加尔极尽奢华的生活秘事。农民们一惊一乍地倾听着那些充满了“王冠、珠宝、华服、细瓷、美人”的夸张描述,而门房小哥则一脸得意,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

我的心思却仍然停留在德加尔刚才的奇怪举动上。他去教学塔做什么呢?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三境岛及学院建筑群的构造。学院坐南朝北,位于三境岛人类活动范围的最南端,背面紧挨着陡峭的悬崖边缘,下面深不见底,甚至有没有底还另说;且悬崖对面也没有任何东西,就是一片虚空。

这条令人胆寒的悬崖线环抱学院,在北面略微收缩后,缓缓延展成为开阔的土地,走得更远些,有山有水有人家。

学院正北面,连接主岛的狭窄地带上,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气旋,是岛与外界最主要的通道。但它并不是岛上唯一的气旋,在主岛深处也有少数尚未开发的野气旋。

栈道以南是学院的范围。依次是前厅、大厅、餐厅、后勤区、图书馆,大厅和餐厅都有连接东西两边建筑群的通道;东边是宿舍区,外围还有一些附属建筑和小树林;西边的教学塔是教授的生活区;大厅即是学院建筑群的中心地带,它楼上、地下各有七层,都是教学区。

如今除了校长,所有教授都已先回人境,德加尔是去找校长吗?

现在距离公共栈道开放还有3个半小时,校长还是没有消息。

不知为什么,晚餐时校长初看见德加尔时的那个眼神,一直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那种震惊,欲言又止,以及后来的……

也许……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中编织,逐步成形,让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席拉小姐,席拉?”本尼妈妈担忧地看着我,“你的表情很吓人。”

“嗯?”我被她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勉强笑了笑,说:“抱歉,我再离开一下。”

我站起身,在她疑惑的视线中走进了通往教学塔的侧门。

……希望只是我多心。但如果不是,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对策来。否则,可能就没有以后了。

我直奔最高层的校长办公室。

我曾经帮矿物学教授跑腿给校长送过文件,所以知道该怎么走。一路上共有三个门禁,通通都被破坏了。看来维兰·德加尔的目的地跟我一样,这一念头让我略感欣慰,却又更加忧心忡忡。

校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

德加尔并不在里面,看来已经离开了。

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十分整洁,整洁过头了:窗明几净,文件都收在抽屉里,桌子上面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没有摊开的书,没有喝了一半的茶水,什么都没有。窗下摆着一盆常绿植物,土壤湿润,叶片上还挂着没有蒸发掉的水珠。

就像是,屋主人准备好要离开一阵子似的。

左侧有一扇门也开着,进去发现是卧室,也跟外面一样整洁,床铺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倒是卧室里唯一的一扇窗居然开着,也没有用挂钩撑住,被夜风吹得微微摇动,显得有些不自然。我走过去,见外面是沉沉夜色下层层叠叠的屋顶,一只蓝色的鸟儿静静站在不远的一处屋檐上,不知是什么种类。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三境岛地图,走近看了几秒,我马上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精细程度较高的三境岛地图一般都会标注出气旋的位置,这张也不例外。比如南端学院上方有一个大红圈,中部偏北的一处山脚下有3个小红圈紧挨在一起,北部的山中和东部的湖中也散落着几个小红圈。

但让我心惊肉跳的是,这张图上还有一个手绘的小红圈,从位置来看就在学院大厅正中间。

第八章 三人行

我立刻转身下楼,刚走了没几步就觉得心跳剧烈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于是强迫自己停在楼梯上,双手扶住墙,深深呼吸。

大约一两分钟后,我渐渐平静,开始感受到空旷走廊中与宿舍区不同的空气味道,周围的一切也都越发清晰起来。

梳理记忆有助于分析问题。在这片难得的宁谧中,我把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都重新回忆了一遍。

二十分钟后,我走出了教学塔。此时距离栈道正式开放的时间还有3个小时。

许多同学聚在底楼聊天,说现在前厅已经隐隐现出气旋薄膜,连大厅都能感应到少许动力场,看来气旋就快打开了。

这一过程因为总是在夜间完成,高年级的学生里也有不少人从未见过,此时都兴趣盎然地旁观。岛民们更是兴奋,一边看气旋一边悄悄观察这些衣饰华丽的男女学生们。

在这片热闹中也不难看到维兰·德加尔高挑的身影,他站在大厅一隅,阴沉地望着人群,像一尊哥特风格的雕塑,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味道。

我没想到他还在这里,不过这样正好。

旁边有个女生一直在偷眼看他,似乎想找机会跟他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果真这样做了,但德加尔不知说了句什么,让那女生的脸色瞬间变了,悻悻地离开。周围的人意识到德加尔的心情很不好,都很有默契地不再看他。

几分钟后,德加尔闭上眼睛,微微叹息,似乎决定了什么,然后快步穿过前厅走出去。

我悄悄跟了上去。

他直接穿过栈道,走入学院以北浓浓的夜色中。虽然校长提醒过“切勿私自离开学院”,德加尔的举动也并非没有人看到,但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拦他,大家多半只是瞄了几眼便收回视线,这给我的行动提供了方便。

德加尔越走越快,我本来只是想在离开学院的视线范围后跟他说话,却不得不在接近小跑的状态下追了一里地多,正有些气喘吁吁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虽未回头,却不难听出言语中的威胁:“别跟着我。”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地吐气,说:“不要去野气旋那里。”

德加尔一震,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去野气旋那里。”

他咚咚咚地冲了过来,低下头狠狠盯着我:“你知道什么。”

我拿不准他这句是不是问话,便试探着说:“我有更好的办法……”

他显得十分怀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平稳了呼吸,斟酌着说:“我知道,大厅里也有气旋,再加上校长失踪,整件事,或许跟预想的不同。”

昏暗中也能看出他脸上瞬间露出厌恶又轻蔑的神色:“原来刚才在教学塔是你在跟踪我,我对你们没兴趣,也不需要你的什么好办法,快滚吧。”然后他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哈?”我一愣,立马知道他是误会了,“哦,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我也没有跟踪……啊啊啊!”

不幸,因为天色太暗,我一时没注意脚下,在边说话边朝他跑动的同时被地上的什么坑或者石头之类的绊了一下,于是双臂大张朝他背上趴倒下去。

所幸,德加尔正好在我前面,因为距离关系这一趴虽然没压在他身上,但我及时拉住了他的小腿,惯性多少得到缓冲,避免了大脸直接扑地的命运。

德加尔被我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儿跪地上;我猜他一定又惊又怒,因为被我拉住的那只脚几乎瞬间就挣脱了我的铁爪并踹了过来。

喂喂!我脆弱的脑袋被这么一踹还有命么?说时迟那时快,我啥也来不及想,张口便咬了下去。

他显然很意外,那条被啃的德氏小腿僵了有一两秒钟,然后他往前爬了爬,我还是不动,他马上扭过身子双手并用想要掰开我的脑袋。

我紧张极了。虽然表面上看是我固执地不肯松口,其实很担心已经激怒了他。他会不会杀了我?对他这样的人能有多少道德观念我可不抱希望。暂时死咬着不放,或许他还能有几分忌惮。

但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他一只手扣住我的脑袋,轻易就解放了小腿的禁锢;我一边活动着酸痛的颌骨,一边琢磨要怎么办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消他的敌意并跟我合作,起码让他听我把话说完。或许我应该赶快示个弱。

我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德加尔慌慌张张地抽回小腿,掀起裤脚看了一眼,又用手摸了摸确认一番,脸上惊疑不定,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他似乎想走,但片刻后还是一脸犹豫地凑了过来,伸出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

然后奇迹发生了。

一个黑影从上空飞过,准确地砸在了德加尔的右脸上,把他拍得一懵;接着一个人跳将出来,手里抡着一坨红红的东西使劲儿擂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德加尔先是呆掉,然后马上开始奋起反抗:先是利用他的长腿把对方绊倒,然后一个翻身想压在上面,不料对方早有准备,硬是撑住了地面不让他翻……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肘地互殴,时不时地来回滚动,场面十分劲爆。

我爬起身,一边拍着手上和身上的泥土,一边努力就着夜色把那两人的情形看清楚,赫然发现和德加尔纠缠在一起的那人竟然是瑞安!

再定睛一看瑞安手里的“凶器”,不禁汗如雨下:分明是一块捆得结结实实的火腿!

我结结巴巴地说:“瑞、瑞安,怎么是你?”

瑞安还没回答,此时正被压在下面的德加尔满脸怒不可遏:“是你带来的?你这个——”

他没说完,就被瑞安手里的火腿一巴掌呼了上去。

瑞安在百忙之中抽空瞥了我一眼,说:“我妈叫我跟着看看,有狼。”

他口中的狼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那种食肉动物。我一惊,才发觉自己只顾着跟德加尔说话就这么独自跑到旷野里来确实有些鲁莽,同时又对本尼妈妈的细心十分感激。不过……

“那啥,”我有些为难地看着这对战意正浓的勇士,“好像是误会,能不能别打了?”

瑞安叫:“停不下来!”

我可没耐心等他们纠缠到天荒地老,深吸一口气跑到他们旁边重重一跺脚,尘土溅起一片:“给我停!你们不是敌人!这是误会!”

他俩的动作在一瞬间定住,彼此看了看,似乎默许了停战。瑞安试探着收回力量,德加尔却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趁机翻身上去,把瑞安压在下面,两人又开始厮打。

喂喂,你真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维兰·德加尔吗?真的不是我家街对面那个成天掐人家花草拔人家鸡毛的熊孩子吗?

我长叹一声,偏过肩膀脱下背包,然后小心地走上前,把背包带子猛地套在德加尔的脖子上一收:“给我停下来!德加尔!我有话要跟你说!别误了大事!”

德加尔止住动作,缓缓转过头,一双大眼睛中,怒火仿佛具象化为小刀,朝我嗖嗖地飞来;我不理他,看着瑞安说:“你也忍住,别揍他了,行吗?”

瑞安阴沉地瞪着我,却是点点头,麻利地坐起身,有意无意地压着德加尔的腿。

“你会死,”德加尔诅咒般盯着我说,又瞟了瑞安一眼,“你们都会死,魔人会把你们的肠子都挖出来……”

“好啦好啦,”我打断他快意的幻想,手里仍然紧紧握住背包带,“这件事一会儿再说。我找你,是为了告诉你,你去野气旋那里可能会有危险,这个险不值得冒。”

他眼中的恶意渐渐融合了惊讶,但没有说话。

我当他的沉默是一种配合,便继续说下去:“大厅里也有气旋……”

瑞安立刻跳了起来,我示意他稍安勿躁。德加尔则气派地翻了个白眼。

“当我发现的时候,就在想,这里会不会也是魔人入侵的一个通道?校长的预报会不会有错?这件事本来应该先找校长确认,但他一直没有出现,也联系不上,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应该在野气旋那里,我猜,你过来是想找他。”

德加尔看着我,不置可否。

“但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过来。因为就算你到了野气旋那里,面临的也不外乎这几种情况:要么校长在,但鉴于他这么久没有消息,也就是说,他或者忙于应付魔人,或者已经被干掉了,而对于这两种情况,你都帮不上忙;要么,校长根本就不在,那你过来找他不但毫无意义,而且魔人也可能会出现。”

德加尔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玩味,但又有一些怀疑:“……那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你去野气旋找他,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也不能扭转局面,还会有一半的可能性遭遇危险,走这一趟根本划不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假定确实会有魔人从大厅的气旋出来,要救大家,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校长大人是指望不上的。”

德加尔的眼中满是惊讶。

“救大家?”他嘲讽地一笑,“我为什么要管你们,你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校长?”

“哼,这小子是想自己逃跑。”瑞安不屑地说。

我沉吟了一下,看着突然一脸戒备的德加尔说:“能逃到哪儿去呢?如果魔人来了,岛上哪里都不安全,除非……你有能离开三境岛的办法。”

虽然匪夷所思,但他可是大法师的儿子,这个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第九章 计划

德加尔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一笑,挑了挑眉说:“如果你有能马上逃离的办法,你会不会逃走?”

“也许会。”

他的笑容更盛,眼中却是冰冷的,“我正要这么做,你想跟着来吗?”他轻蔑地瞟了瑞安一眼,“带上你的跟班也可以。”

我制止勃然大怒的瑞安,收紧手中的背包带,迫使德加尔漂亮的脸正对着我。他显然被勒得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毫不示弱地朝我扬起一个傲慢的冷笑。

“怎么,你有这么好心,愿意带我们离开三境岛?”

他轻佻地打量着我:“这不正合你意吗?”

“你可以带多少人?”

“什么多少人,”他不耐烦地说,“我凭什么要等你们,你和你跟班只要别挡路,我可以勉强带上,别得寸进尺。”

我笑了笑:“那还是算了。”

他有些惊讶,却没有说话。

“虽然我的确很想逃走,可是瑞安的妈妈还在学院呢,再说,眼下我有个想法,或许能救下所有人,那就不用逃了。”

德加尔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嘲讽:“原来是个女英雄啊。”

我失笑:“我哪能当什么英雄?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平民,我找你,就是为了请你来当这个英雄。”

他似乎一时没听懂:“哈?”

瑞安不以为然:“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没骨头的货,能当咩的英雄。”

德加尔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请问你从哪儿看出来我有想当英雄的愿望或者潜质了?少看点骑士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当救世主的。”

我看着他温声道:“你不是?”

他愣了一下,倔强地抿起嘴角:“我不是。”

“不是也没关系,”我笑笑,“先听听我的想法怎么样?”

他不吭声,我便当他默认了,开始讲正题:

“因为我们不能确定野气旋有没有魔人,所以不能让大家逃出学院,事实上我也不能确定大厅的气旋肯定有危险,但为安全起见,必须先做好准备,我的想法是,让他们出不了学院。”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下,我继续说:“大厅是一个房间,上面有顶,周围有墙,如果魔人从气旋里出来,我们引爆大厅的地面和屋顶,他们就会掉落到地下的楼层;如果我们事先把每一层的侧门都封死,再让上面的楼层一层层塌下来,那么……”

瑞安皱眉:“咋引爆?”

“在天花板上、地毯下面都铺好炸药,大家都躲在栈道,等魔人从气旋爬得差不多了,瑞安,到时候要请你,用弓弩往大厅里射一枝带火的箭,射偏了也不要紧,只要能有火星落下就行。”

瑞安神色稍霁,哼了一声又问:“炸药咋办?”

我看着德加尔,他露出微笑:“矿物学教室。”

我放下一半的心,看来他俩都认可这个办法。

沉默片刻后,德加尔挑着眼睛看我:“你这个计划,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朝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要办成这件事,须请你出面。”

我是个平民,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调动那么多人尤其是贵族同学的配合,更别提是炸掉学院这么大的事,但如果是维兰·德加尔就不一样了。

“……计划是你想出来的,却要把功劳让给别人?”

“不是‘让’,想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我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德加尔,你却有,”我盯住他,“你身上有这份力量,愿意拿出来帮我们一把吗?”

他朱唇半启,神情复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微笑,然后伸手握住脖子上的背包带,想要扯下来;瑞安威胁地按住他,被他随意一拨:“行啦,我知道这个女人的目的了,真是个单纯的傻瓜。”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恶意,我谨慎地放开他。

瑞安嘟囔道:“你不是要逃跑吗?”

德加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不情愿地说:“谁说我要逃了。”

看他接受了,我放松地呼出一口气,说:“这只是个预防措施,防止魔人在公共栈道开放之前就过来,说不定到时候根本用不上。也可能,魔人确实是从野气旋过来,不过那时候我们应该已经撤离了。最坏的可能是,两边都有魔人,而公共栈道却没开,那就真没办法了,只能自认倒霉。”

“你想得已经很周密了,”德加尔破天荒地肯定我,甚至笑了起来,“炸掉学院?你胆子不小!”

瑞安也咧咧嘴,无声地笑;两个男生的视线对上,都是一僵。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回去吧。”

这便要走,我忽然看见瑞安手中的火腿,额上又开始冒汗:“这哪儿来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你包里,先头你跟这家伙打架的时候包就开了,就掉出来了。”

这句话让在场三人又想起几分钟前的事,脸色都是一黑。

我赶紧摸了摸背包,确定其他东西还在,然后劈手夺过火腿塞进去,愤愤道:“我那不是打架!”

德加尔似乎瞄了他的小腿一眼,皱起鼻子哼哼了两声。

“你真野蛮,”他瞟瞟我,又同情地看了瑞安一眼,摇摇头,“真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么还有人要。”

“你弄错了,我跟瑞安不是一对,我和瑞安的妈妈认识,算是……忘年交?总之,算是朋友吧。”

德加尔不太相信似地挑眉,看看我又看看瑞安,后者神态自若地点点头。

“你们认识很久?”

“也没有……”我和瑞安对视了一下,“不到一年,瑞安家就在岛上,我是去年上岛之后才认识本尼妈妈的,哦对了,瑞安·本尼,维兰·德加尔。”

我草草介绍了他们俩,三人开始往回走。

德加尔点点头,说:“那你是谁?”

我一个踉跄。瑞安发出短促的笑声。

“失礼了,”我抽着嘴角说,“我叫席拉·塔拉,学院一年级学生。”

“那我们是同学?”

“嗯。”

德加尔平静地看看我:“抱歉,我对你没什么印象。”

这个答案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仰头朝他笑笑:“没关系,我本来就很不起眼。”

他低头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特别诚恳地说:“这倒是。”

我:“……”

“这未必是坏事。”见我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难道是在安慰我?

“啊?”

“漂亮的女人,有时候……”他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片刻后,又换了个话题,“你认为,施拉姆霍恩还在岛上吗?”

我斟酌了一会儿,阴郁地看着他:“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他没有说话。

其实我并没有把全部的想法都说出来。校长的表现太奇怪,甚至这次事件的整个过程都有很多疑点。我隐隐觉得,背后可能还有什么秘密,远不能掉以轻心。

第十章 你好魔人

我们一起回到学院,立刻引起所有人的注目——维兰·德加尔地位何等尊崇,竟然和一个平民、一个农民同行,且三人都衣衫狼狈风尘仆仆,如此亮相想不高调都难。

瑞安和我径直去找本尼妈妈,先把事情经过悄悄讲给她听;穿过人群时我们收到不少好奇的目光,瑞安耳朵微微发红,也许他不太适应这种场面。

德加尔独自缓步进入大厅,一路上人们自动给他让出了通道;他在正中那片金光闪烁的区域旁站定,傲慢地扫视一周,属于上位者的气场如有实质般传播开去,人们马上安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仿佛他穿得像个国王,而不是浑身上下泥迹斑斑,其实仔细看,他头发里还夹着一根草叶呢。

“所有人都在吗。”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说。众人唯唯诺诺。然后,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以及在大厅上下埋设炸药的计划。当然,他没有说这个计划是谁提出的,我们事先商量过。

他的发言在人群中显然引起了巨大的震撼。有些人看上去简直要晕倒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德加尔自说完话就一直保持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冷眼看着众人,竟然没有人大声喧哗。

“时间紧迫,”他给大家缓了半分钟后,冷冷地说,“没有人提出更好的方案,就马上按我说的做。”

“等一等!”有人惊慌地问,“那个……是不是应该先请示校长先生……”

人们纷纷附和:是呀是呀。

德加尔冷笑:“谁能告诉我校长在哪儿?”

人们面面相觑。有人说:“校长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魔人可是随时都会来,你要寄希望于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吗?”

“可是……炸掉学院,这也太……万一校长回来,发现……”

德加尔不耐烦地说:“我会给你们盖一座新的。还有谁有废话要说?”

“……我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

一位同学率先表态,其余的人马上像醒悟了似的纷纷表明立场,从此再无公开的反对声音。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德加尔根本只是动动口,那些平时四体不勤跑个三百米都嫌累的贵族同学们,一个个仿佛人生第一次找到了释放劳动热情的机会。搬材料的搬材料,配火药的配火药,封侧门的封侧门,还有不少人毛遂自荐帮德加尔逐层检查炸药的安放情况,务必做到不留一个死角,不留一处隐患。

本来我们只计划铺到大厅上下两层,但由于志愿者太多,结果在半个小时之内,大厅上下七层的地毯和天花板里都塞满了黑火药。而且这还全是贵族同学完成的,岛民们想帮忙都轮不上。

期间我没有跟德加尔做过任何交流,一直和本尼妈妈一起坐在前厅外,中途回了一趟宿舍,把大件行李也拿了过来。人们很快不再注意我。

瑞安在一旁擦着他的弓弩。他已经把箭袋里的十枝铁箭做成了“火箭”:取出风灯里的油,先用浸透油的棉布绑在箭头下方,剩下的油做成火盆,射击时穿过火盆,出去的就是“火箭”。做好后他试着射击过几次,水平远超我的期待。

陷阱铺设完毕。所有人都安静地聚在前厅外的栈道边。瑞安半跪在最前方,火盆后面。他身后是本尼妈妈和我;德加尔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我右边;再后面是黑压压的人群。

旁边的巨大气旋固然已经成形,大家的目光却都集中在大厅内那轮流光溢彩的小气旋上,像等待新年钟声一般,等待着魔人可能的“偷袭”。

其实这一切仅仅基于我的猜测。也许我完全就猜错了。也许其实那根本是校长找来的外援。

我忍不住再一次提醒瑞安,一定要看清楚来者是谁,不能稀里糊涂放箭。他倒没嫌我烦,只是第十次平静地点头。

我的心跳很快,越来越快。忽然,一只手掌搭上我的右肩,并不沉重,却很温暖,我吃惊地望过去,德加尔正看着我,他那双形状美丽的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折射出海水般的碧蓝色。

他没有说话,但我莫名地感到安全,心跳也不再那么狂暴。或许可以厚着脸皮说,至少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我和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默契。虽然,随着时间推移,也许到了明天,这种默契就荡然无存,彼时他是他我是我,两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但在当下,这个时刻,这种相互理解的感觉仍然令我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德加尔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显然太过离奇,引起了人群中一些小小的骚动。

就在这时,大厅里的小气旋突然发生了变化——

气旋镜面上的色彩原本是缓缓浮动的,此时突然加入了某种离心力,开始围绕轴心转动起来,越转越快,中心渐渐转出一个黑洞来,黑洞越来越大,然后“咕拗”一声,仿佛有什么黏稠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似乎是黑色的。

栈道上鸦雀无声,人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大厅里发生的一切。

德加尔搭在我右肩上的手突然收紧了,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躬身,嘴唇微张,眉头扭曲,专注地瞪着大厅,眼睛比之前更大了。

他在害怕。我深深地这么觉得。

当然,我也害怕,在场的人都多少有些害怕,但维兰·德加尔表现出来的恐惧程度却让我略感意外。因为他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冰凉汗湿,而他那么高大的身体,现在越缩越小。要不是后面有那么多人,他说不定会撒腿就跑。

我没来由地感觉,他是不是以前经历过什么。

他的怯弱反倒让我彻底镇定下来。

从气旋中不断涌出大量的黑色液体,积满整个大厅的地面,到处咕嘟嘟地冒泡,看上去十分恶心。

刚才我们设陷阱的时候考虑过大厅和前厅的连通问题,特意把门槛抬高了许多,所以液体没有流进前厅,而是在相对封闭的大厅里越积越深;大厅的面积不小,可以容纳不少污物。此刻我特别庆幸这一点,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

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冲过前厅扑面而来。

那面房门大小的气旋,五光十色,悬在一片烂泥塘般的漆黑液体中,显得美丽而可憎。

积液越来越深,令人正在担心会不会漫过门槛污染前厅的时候,气旋中的异动似乎终于停下了。此时大厅中的积液足有半人多深。

咕嘟嘟的声音中逐渐混杂了哗啦啦。

液体中浮起一些较大的泡沫,越升越高,竟脱离了液体表面,显出惨白的颜色,引来人群中一片惊呼——

那哪里是什么泡沫,分明是人头!

本来我以为那是些骷髅,结果大约是因为听到人声,骷髅们转了一转,朝着大厅外的方向,睁开了黑洞洞的眼睛。

那片烂泥塘中,蠕动着起码数十具白森森的类人体。有的还在积液中打转,有的已经辨明方向,朝前厅飞快地划来。

“快放!”

我冲瑞安大喊。话音未落,一枝包裹着薄薄一层蓝色火焰的箭已经飞了出去,目标直指大厅上空的水晶吊灯。

他紧接着射出了第二枝,第三枝。

——轰!!!轰轰轰轰!……

在震耳欲聋的狂暴声响中,血红色的滔天热浪袭来,卷起大厅中的恶臭,熏人欲死。

我无法睁开眼睛,立即转身趴下,同时双手抱住后脑勺,脸贴着栈道上的地面。虽然手臂夹着耳朵,也能听到身后如雷击一般的巨大轰鸣。

你好,魔人。

第十一章 失踪人口

我不知爆炸持续了多久。热浪让每一秒钟都像身处炼狱一般难熬;直到原本趴在我左前方的德加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转过身,对着那片火光手舞足蹈了一番之后,他扑向我,胡乱地拉着我的手臂让我起来,指着我们的杰作又跳又笑像个疯子。

我松开耳朵,可是脑子里的轰鸣声还在继续,于是使劲儿甩了甩脑袋。

另一边,本尼母子俩正互相搀扶着蹲坐在地面上,脸对着大厅的方向。德加尔跑过去拍拍瑞安的肩膀,原地转了一圈,又拍拍。

所有人都看着一个方向。

学院变成了一口燃烧的井。

我本来设想过“废墟”这个词,现在才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废墟:大厅不见了,前厅基本上也没了,左右两边的建筑群倒还基本上维持着原样,俯瞰着中间有模有样的一座火坑。

大厅地上七层和地下七层全都塌了,上面的土石填进下面的空洞,留下不太深的一个凹槽。凹槽里燃烧着的砖石碎木什么的还在不时震动,这是因为底下的火药还没有完全炸完。

火焰中,小气旋就显得略微悬空了,有具黑色的尸体还挂在上面,上半身深入到气旋里,可以想象事发当时这个魔人正在拼命逃生。他的其他同伴应该都在火坑深处,连同那一池恶心的黑色黏液。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生命力有多么顽强,但应该也很难存活吧。

有人开始欢呼。

我渐渐恢复了听力。

德加尔也渐渐发泄完了他的狂喜,开始平静下来,坐在地上喘气。他浑身黑乎乎的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本尼母子俩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他们脸上也是黑黑的。我知道自己大概是什么模样,朝他们傻傻地咧着嘴。

后面的人还在欢呼。

德加尔转过脸笑看着我,脏兮兮的脸上眼睛和牙齿却是亮晶晶的,虽然都快分辨不出五官了,他的笑容看上去还是很可爱。

我很想回给他一个笑容,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底的某个声音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警惕!没有安全到家,事情就还没完!不能掉以轻心!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纠结,德加尔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去。他站起身,走到距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跪坐下来,看着我。

我心中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口,气喘吁吁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校长……”

他点点头,眼神中又恢复了一些冷静。

他安抚似地握住我的肩膀晃了晃,重新站起身,目光越过身后那群兴奋的人,投向越发昏暗的旷野。

此时距离公共栈道正式开放,理论上还有半个小时。

“哦,维兰!你救了我们!”“你是学院的拯救者!”当德加尔走向后面的人群,欢呼声中开始多出了歌功颂德的声音,特别是女孩子们,她们的语气和表情都如此热诚,看上去简直不像是装的。

还有一些人把目光投向了火场。气旋一直在往外吹送阴冷的风,再加上建筑群本身的灭火设施启动,东西两边都有喷水器在自动洒水,火焰渐渐低了下去,栈道和剩余的前厅不再烫得让人无法忍受。人们纷纷围过来,跃跃欲试地想把挂在气旋上的那具尸体弄出来——谁不好奇魔人长啥样呢?

几分钟后,尸体被同学用铁钩拖下来了,脸朝下趴在前厅残缺的地砖上。他的下半身已经烧焦,只能看出两条类似人腿的后肢;上半身因为受到气旋保护还维持着原状,看上去也像人,但是瘦骨嶙峋,而且肤色异常惨白;头部是光溜溜的,没有毛发。

大家怂恿着“翻过来看看!”拿着铁钩的同学吁出一口气,用铁钩挂住尸体的肩膀往上一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尸体就被翻了个个。

围观的同学都显得既兴奋又害怕,岛民们也在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

那魔人死前一定经历着极大的痛苦,睚眦欲裂,眼中血色尽染,但是除此之外,他有着和人一样的额头、口鼻和下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同学们看了一阵,难掩脸上的失望:“这就是魔人?好像跟普通人差别不大嘛……”

我瞟了德加尔一眼,他绷着脸没什么表情,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地上的魔人。

觉得没劲,一些人也就散了。这时在后面补进来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

“汤米!”

一个比本尼妈妈年纪还要大些的老妇人怪异地惨叫了一声,跪在了那具尸体旁边。

大家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有人厌恶地低声道:“这老太太是疯了吗?”

“他是我儿子啊!”老妇人泪流满面地抚摸着那具尸体的脸,“他叫汤米,是我失踪了二十一年的儿子啊!”

第十二章 分裂

她求助般地仰头望着人群,但是大家被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有些摸不清头脑,都踌躇不前。

有跟她相熟的岛民小心翼翼地说:“欧娜奶奶,你认错了吧?这是魔人呀,咋会是汤米呢?再说,汤米都走了二十多年了,就算还活着,也没这么年轻啊。”

我仔细看那尸体的面孔,倒不能肯定他“年轻”,不过因为没有毛发,很难看出年纪罢了。

“真的是汤米,”老妇人哭着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谁比我这个当妈的清楚?你看他左耳朵上头有个豁口……”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刚才那个岛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又走上前去,蹲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也认同这个“魔人”是老妇人失踪多年的儿子。老妇人抱住尸体有气无力地哭了起来。

众人哗然。

“怎么会这样?”一些学生抱着手臂,事不关己地讨论着,“难道是人类被魔人抓了以后被同化了?”“有可能,你看他那个样子,也不像正常人。”“那他算魔人吗?”“顶多算半魔半人吧,魔人的小喽啰?”“真扫兴,还以为能看到纯种魔人呢。”……

但这件事在很多岛民眼里却有着另一个意义。

——那些被压在层层碎石之下的“魔人”,真的是“魔人”吗?里面会不会也有我们的亲人?

不知不觉中,人群中的气氛已经变了。那些曾有家人失踪的岛民,多年来都以为家人是被魔人拖走了、杀害了,甚至吃掉了,学院官方也一直是这么暗示他们的,而眼前这个事实却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如果失踪者一直都活着呢?还有一个问题是,一直以岛民的庇护者自居的、三境岛学院的贵族老爷们,对此当真一无所知吗?

岛民们看着这些年轻学生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么谦卑敬畏了。

有人提出要所有人一起把塌方扒出来查看底下魔人的状况,学生们拒绝帮忙,“真是疯了,要挖你们自己挖。”还有人一脸淡然地泼冷水,“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都被困在地狱里这么久了,还能活命吗?”“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也已经是魔人了,你们应该庆幸他们被困住了,而不是活着站在你们面前。”

岛民们爆发出愤怒的叫嚷:“是你们害死了他们!”

火光映着他们扭曲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可怖,一些学生忍不住后退了。岛民们一脸敌意地扫视着学生,把目光集中在维兰·德加尔身上。

后者正就着灭火水管的水柱洗手,又擦了把脸,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傲然与岛民对视,身体在火光前遮挡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岛民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又瞄向本尼母子俩。本尼妈妈扶着拐杖站直,平静地回望这些她平日里熟悉的人们。瑞安则怒气腾腾,走出一步挡在他妈妈身前,眼睛在脏兮兮的脸上折射出威胁的光芒,弓弩在他手中被攥得吱呀作响。

不知是因为本尼母子俩本身也是岛民,还是被瑞安的态度震慑,岛民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我。但我在人前的表现实在没有任何亮点,甚至没有参与铺设火药,于是他们盯着我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犹疑,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一起回来……刚进来就说要放炸药……”“一准是她鼓动的,要不本尼家那孩子咋会帮学院里的人做事?”“就是,这小妞肯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为这个才故意接近咱们!”“恶毒!”“凶手!”……

“你们都一把年纪了,也好意思把责任都赖到一个小姑娘头上?”首先开口的是本尼妈妈,她推开瑞安,拄着拐杖走到我身前站定,责难地看着面前的人群。有的岛民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显得讪讪的,还有人不屑一顾:“你们是一边的,你当然会为她说话。”

一个女人道:“本尼妈妈,平时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是要跟你为难,可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是他们想出这么毒辣的办法,咱们说不定就能跟失散的家人团圆了,你怎么还帮他们说话呢?”

“哦?”本尼妈妈提高了嗓门,严厉地看着她,“那刚才他们放炸药的时候,你站出来反对了?在场有谁说一声不了?”

众人沉默。

“谁也不知道魔人是什么来历、什么样子,大家不应该怀疑这一点,”我在心里把要说的话捋了一遍,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开口,“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我们谁都没想到,但是,也不能仅仅因为发现了欧娜奶奶的儿子,就以为其他魔人都是我们的亲友。”

有人不满地说:“你当然说得轻巧,那些是我们的亲友,不是你的亲友!”

我看着他:“你能确定你的亲友就在这下面吗?能保证这下面的人也好,魔人也好,不会伤害大家吗?”

他们犹豫起来。

“我们确实应该把这次入侵的魔人一个个确认过,但这件事很难现在就办,一来,火还没有熄,没法开挖;二来,还不能确定危险有没有过去。现在还不是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我建议大家稍等一阵子,等公共气旋开了,救援来了,危机解除了,再作商量。”

“魔人危险什么的都是你们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有人嚷道,“气旋还开着,我要去魔境!”

竟然有好几个人附和,说魔境算什么,失踪者都能在那儿生存这么久,他们一定也可以,而且去那边就不用再给学院缴税了。说这话的都是些年轻人,马上受到身边年长岛民的训斥。老人倾向于相信魔人很危险。

欧娜奶奶则表示她也要去魔境。“我反正没几天好活了,”她悲伤地说,“去看看汤米这二十几年呆在什么样个地方,我就这一个心愿了。”

岛民们争论起来。

“不能去。”维兰·德加尔突然说。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不能去魔境,”他的语气略带激动,“会被吃掉的。”

有年轻岛民嗤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去过,”德加尔快步走上前,停在我右前方,冲着岛民气势汹汹地说,“我去过,差点回不来,懂了吗?”

那几个年轻人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德加尔走过去一把拎起为首一人的领口,冷笑着逼视他:“你们要去送死,我不会拦你们。”说完便松开手,走回围观的同学中间,说:“公共气旋就快开了,我劝你们先不要太高兴,能躲的先躲起来,看看情况再说,大厅都能爬出魔人,谁知道从栈道过来的是什么货色?”

同学们唯唯诺诺地看着他,一边点头散去找寻藏身之所,一边窃窃私语,似乎在互相征询对德加尔“去过魔境”一事的看法,大多看上去将信将疑。

“他在吹牛,”刚才被德加尔拎住领口的年轻岛民忿忿地说,“我要是还相信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一个字,我就是傻瓜。”

他的一个同伴不确定地说:“要不……咱们也再等等,等火灭了,挖出底下看看再去魔境?”

“你傻啊,谁知道这气旋啥时候就关上了,以后再想去就没机会了!”

另一人说:“依我看,咱们别在这儿磨蹭了,不如现在就钻进气旋看看,要是危险就退出来,也来得及。”

这个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赞成,连年长的岛民也没怎么反对。几个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爬气旋了。在我左边是神色复杂的本尼母子;德加尔站在我右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上半身探入,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又缩回身子,对等待的众人说:“我看没什么问题,那边天还亮着,周围没人。”他说完还示威似的朝德加尔看了一眼,后者没有反应。

一共有六七个人钻过去了,其中一人还兴冲冲地钻回来一趟,提醒欧娜奶奶下脚处很滑,要小心。欧娜奶奶婉拒了其他老人的劝阻,也钻了过去。整个过程看起来倒是挺顺利的。气旋还敞开着。

第十三章 惊变

大多数岛民并没有过去。他们中有些人打算等火熄了把魔人挖出来确认尸体,对移民魔境并没有多大兴趣,眼下便纷纷效仿学生们,在火坑两边的宿舍区和教学塔中藏了起来。有些人藏得很好,有些人显然认定了危机已经过去,只是象征性地躲在柱子或者门后面。

我和瑞安在前厅残缺的地砖下找到了一处凹陷,是刚才被火药炸出来的,因为原本就是排水管道的铺设空间,所以幸运地可以塞进好几个人。我们把本尼妈妈扶了进去,然后是我,然后是瑞安,然后一直东张西望无所事事的德加尔也一脸理所当然地想进来,被瑞安一瞪:“没你的地方,自己找去。”

德加尔翻了个白眼:“我本来也看好了这儿,你自己找去。”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行啦别吵啦,挤挤都进来吧,栈道快开了。”

瑞安皱起鼻子没有做声,侧着身子让德加尔高大的身体蹲进来,夹在我和瑞安中间。

“臭死了。”德加尔一边挤一边不忘发牢骚。瑞安发出重重的一声“哼!”

我懒得理会,只提醒德加尔把上面的地砖盖好。他倒很认真,早已拣好了合适的地砖,仔细跟附近的地砖拼在一起。

地砖碎了一角,透下淡淡的火光来。昏暗的狭小空间里只能隐约看见四双亮晶晶的眼睛。另外,魔人带来的那种黏稠液体的气味在这里挥之不去,我为了不被憋死或熏死,只能努力维持浅浅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德加尔忽然轻声说:“栈道开了。”

瑞安嘟囔:“你怎么知道?”

德加尔:“我能感觉到。”

我:“嘘!”

本尼妈妈攀住了我的手臂,我握住了她的手。

德加尔的感觉是对的。几分钟后我们也能感觉到泥土的震动,头顶上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停在某个地方。但我们看不到人。

“这些野蛮人,竟然把学院给烧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姑且叫他甲。

“但是他们在哪儿?回去了吗?”另一个男人说,姑且叫他乙。

“但愿如此,天啊,我可不想跟他们打交道。”甲说。

“我比较关心尸体在哪里。”是校长的声音!

我心头一跳。这时有更多声音出现了,一些同学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喊着“校长先生!”出于心底某种隐秘的疑虑,我没有动,德加尔也没有。本尼母子很有默契地与我们保持一致。

头顶的地砖上有人走过,扑簌簌地往下掉土。

“你们躲过了魔人吗。”在同学们制造的热闹消停了几秒钟后,校长说。

“我们把魔人干掉了!”一个男生兴高采烈地说,“用炸药,魔人都埋在这下面了!”

校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发出声音:“嗯,你们把学院炸了。”

“呃……”同学们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是维兰·德加尔的主意……”

“德加尔先生现在哪里?”校长问。

“呃……他让我们躲起来,他应该……也躲起来了吧?”同学说。

一阵令人慌乱的沉默。

“咦?难道不在这里?”同学说。

“哼,”校长轻哼了声,“我并不意外。”

“那个……校长先生,我们能回家了吗?”同学说。

“请稍等,”校长说,“岛民只有这些人吗?”

“有些人通过气旋去魔境了……”同学说。

“说到这里,施拉姆霍恩先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啥我们失踪的亲人会变成魔人?”这显然是一位岛民。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校长平静地说。

“我们炸死了一个魔人,发现他是失踪了二十几年的熟人!”岛民说。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校长语无波澜。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些岛民说,显然很愤慨。

“你们在德加尔先生的帮助下,不但毫发无伤,还炸死了突袭的魔人,是这样吗?”校长问。

“是的……”同学说,“他还说,他会赔偿学院的损失……”

“呵呵,”校长低声笑,“那么大家现在都在哪儿呢?”

“嗯,应该还有些人在教学塔……”

这时有人忽然说道:“校长先生,您怎么知道魔人来突袭了呢?”

又是一阵令人慌乱的沉默。

“我很想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校长说,“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突变陡生!

上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同学们忽然喊叫起来,人们开始跑动,跌倒。一个人重重摔倒在我们头顶的地砖上,没怎么抽搐就不动了,几乎遮挡住地砖边缘的裂缝,使得我们四个人所处的空间骤然黑暗下来。

我们浑身绷紧,更加不敢出声。除了本尼妈妈握住我右臂的手,另有一只大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左臂,从方向上判断应该是德加尔。

几分钟后头顶上没什么动静了,但稍远的教学塔方向仍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我们仍然不敢动。

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与炸毁大厅那时候不同,那时候只是烫得灼人;现在是在肮脏、狭窄的黑暗中,呼吸着又臭又热的浑浊空气,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外面不知什么灾难过去。

我心里很难受。刚才,要是提醒大家再谨慎一些的话就好了。要是提醒他们,即使看见校长也不能放松警惕的话就好了。可是,这在我也只是一丝不能确定的念头,对着德加尔和本尼母子俩尚不能说清楚,又怎么能说服其他人呢?

就好像是,我做了一个噩梦,没有告诉大家,结果噩梦成真了,我便陷入了痛苦的自责。

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过校长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单纯地,只是不太相信他而已。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他晚餐时看见德加尔前后的表情不够自然,因为他召集我们之后几个小时都无踪影,而办公室和卧室都整齐得很可疑,因为他卧室墙上地图中那个手绘的红圈,因为魔人真的从那个红圈标注的气旋中出现……我没有通过这些现象推理出事实真相的能力,说到底,大约只靠了“本能”二字。

脚步声又回到头顶附近。

“没找到德加尔,”甲说,“来不及了。”

“找不到就算了,他很可能已经回去了,”校长说,“主公考虑过这种情况,他说不必多虑。”

“他要是向媒体曝光怎么办?”乙说。

“那种小少爷说出来的话,谁会相信?”甲嗤笑。

“法米亚·德加尔是个聪明的女人,”校长说,“她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可她这次没有站在主公一边。”乙说。

“所以她得到了教训。”校长冷冷地说。

“没错,伊丹根本不足为虑,”甲说,“我们应该担心的是怎么跟魔境来的使者交代,他们这次折损不少。”

“如实报给主公,他会作决定的。”校长说,“给人境发警报吧,尸体差不多够数了。”

“是。”乙说。

“别忘了再放一把火。”甲说。

脚步声远去了。一层火焰呼啸着贴地而过,狭窄空间里仅剩的一点氧气也要被消耗殆尽了。

我们不能确定他们走了没有,硬是又憋了几分钟,德加尔轻轻抬起地砖往栈道的方向瞄了瞄,长出一口气:“走了!”把地砖掀在一边,跳了出去。

他显然忘了有只手还抓着我,于是把我也带了出去;我手臂上还挂着本尼妈妈,也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

瑞安低声叫:“妈!”可能是担心他妈妈在缺氧状态下有没有问题;后者低声回应:“没事!”听上去神志清楚。

当我们看到地面上的景象时,虽然心中已有准备,却还是都呆了一呆。

四周所有的建筑都在燃烧,但这已经不重要;最惨的是,到处散落着尸体——学生的,岛民的。

他们身上没有什么伤痕,脸上都还保留着惊讶的表情,而非痛苦,可见无论是谁杀死了他们,下手很快。

但这并不能让我感觉更轻松一些。

我发不出声音,瞬间便软软地跪下去了,被德加尔一把拉住提了起来。在这当口,他倒是显得很果断。

他拍了拍也正呆住不动的瑞安,指指本尼妈妈的方向说:“那里有水管,快砸开。”

瑞安马上反应过来,开始蹲下去摆弄水管,外壳早已被炸开了,里面是厚厚的橡胶管。

“我有刀。”我低声说,一边拉开背包,翻出折叠刀递给瑞安。我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手指已经不听使唤,折叠刀掉进瑞安手里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没事的。”他说。

德加尔听了一愣,“嗯?”他也注意到我在发抖,原本握住我手臂的大手迅速换到我的腰上,让我能更方便地靠在他身上。“喂,坚持住。”他说。

我倚在德加尔身上,在稀薄而灼热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了几回,感觉力气重新回到肢体中,便努力直起身子。

这时瑞安已经麻利地割开了水管,水柱在压力下喷得老高。我们挨个淋得透湿,一个扶着一个,小心而迅速地离开了这片火场。

巨大的公共气旋傲然树立在栈道尽头,闪耀着绚丽的彩光。谁也没有提出要通过它离开三境岛。

我望着它。如果不从这里走,我要怎么回家呢?

“跟我来。”德加尔瞥了它一眼,对我说。

“你有回人境的办法?”

他不做声,只是领着我们往旷野深处前行。美丽的公共气旋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

此时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第十四章 朋友

大件的行李都被烧光了;我们四人,身上既脏且湿,狼狈地一路向北。

目的地是三境岛北部山中的一个野气旋,也就是德加尔几个小时前的目的地。看来他原本真的打算独自逃跑。但我们谁也没有揭穿这一点。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德加尔刚才说的话:“你们不能回人境,也不能留在三境岛。”

当时我听到这话,立刻停下来看着他。他一无所觉地接着说:“我可以送你们去灵境……”

“我不去灵境,我要回家。”我说。

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你们不能回人境,你不会想不通的。”

我抿住嘴角看着他,心中直想哭。

他的意思我懂,但我不愿深思。

他缓下语气:“你们在学院的官方消息里,已经是死亡人口了,如果你们回到人境,肯定会被马上灭口,不会有机会向媒体揭穿真相。”

是的,如果我老老实实地“被死亡”,那么远在图灵小城的爸妈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笔赔偿金;但如果我活着回到人境,那么,制造三境岛学院这起惨案的人一定会想到,我知道事实真相,到时不但我的命运堪忧,还会给爸妈带来危险。

刚才在学院里发生的事,当然是一起人为制造的惨案。虽然不知道目的为何,但我猜,大约是校长他们串通了魔人,打算以魔人突袭的名义血洗学院,没想到被学生逆袭,于是,他们亲自对学生和“避难”的岛民们下了毒手。

只是,制造“魔人突袭杀光学生”这么一件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为什么要把岛民牵扯进来呢?

“我也不知道,”德加尔阴沉地说,“不过,这背后肯定有个重大的阴谋,能让施拉姆霍恩放弃他的荣誉和尊严,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他可是三境岛学院的校长,竟然屠杀自己的学生,烧毁自己的学院?!

“这种贵族老爷能有咩人性,咩事干不出来?”瑞安暴躁地说,不知他有没有发觉他这句话把德加尔也骂进去了。

德加尔没有留意或没有在意,淡淡地说:“他有没有人性我不知道,但他的身份也不算很低了,能做出这种事,肯定要有一个充分的理由。”

“他们的主公是谁?”瑞安问。刚才我们听到校长他们在说什么“主公”。

德加尔撇了撇嘴:“谁知道,名义上,学院受维斯特米尔上国管辖,施拉姆霍恩是上国国王的人,但他干的这事,怎么看都是吃里爬外的。”

谁有什么目的,又背叛了谁,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想理会。我只想到我的父母,如果他们得知我的“死讯”,将会多么痛苦,他们能否承受?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重心。

“德加尔,”我直视他,“你要怎么办?也不回家?”

他笑了笑:“我当然要回人境。他们想杀我?让他们来好了。”

我们沉默了。是啊,他是伊丹储君,我等屁民怎么能比。

“不能让我们跟你一起吗?”本尼妈妈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这话其实是在要求德加尔的庇护了,是我想说而又说不出口的。因为在我眼里,虽然德加尔在这几个小时里都很配合,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到底怎么看我们,有没有把我们当成朋友,对这一切不应抱有太大希望。本尼妈妈的问话,正好可以用来探探他的想法。

“不行,”他说。我心里一沉。“你们不能跟我一起走,不然十有八九会被我妈利用。”

“诶?”

他不情愿地解释:“他们知道我没死,可能会向我妈施压,我妈不会轻易屈服,应该会和他们达成某种协议,你们三个是幸存者,又是目击证人,就是最好的筹码。”

“你这孩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妈妈想得太那啥了,”本尼妈妈微笑着说,“她一定是很爱你的。”

德加尔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去灵境,找夜莺之森的艾罗亲王,他是我的表兄,会保护你们的。”

“要是我爸妈以为我死了,他们……”我喃喃地说。

“……我回去以后,可以悄悄给他们带消息,”他温和地说,“你家在哪里?”

我猛地抬眼看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他似乎有点尴尬,扭了扭脖子说:“算你运气好,我可从来没替人跑过腿。”

瑞安哼哼着说:“是因为你没有朋友吧。”

德加尔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是没有。”

瑞安一愣,做了个鬼脸,没有说话。

本尼妈妈却温声对德加尔说:“你会有很多朋友的,我们都很喜欢你呢。”

这次轮到德加尔一愣,我和本尼妈妈都微笑着注视他,瑞安东张西望地就是不看他,却也没有反驳。德加尔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说:“我也不太讨厌你们。快走吧。”

本尼妈妈含笑看了我一眼,催促我们跟上。

德加尔一边走一边说,灵境并不难生存,居民比人境少很多,主要是精灵族和矮人族;到处都是山谷、森林和溪流,水源和食物都很丰富,反正瑞安带着弓弩,小心一些,只要别走进太荒僻的地方,也不用担心会遇上大型猛兽。

他说,夜莺之森是灵境西南部的一个领主国,领主是他的舅舅,他母亲的哥哥,火奴·德加尔,娶了一个暗夜精灵,长子名叫艾罗,但只是亲王,并没有定下王储之位。

“艾罗还有个弟弟叫阿尔文,我跟他不熟,”维兰·德加尔说,“你们要找艾罗本人。”

“我们需要在灵境呆多久?”把我家地址告诉他后,我问。

“等这件事平息了再说吧,”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现在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去灵境避一避也好。”

“唉。”我低低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本尼妈妈,后者似乎对前往灵境生活并不担心,她想着另一件事。

“那么多人……竟然只有我们活了下来。”本尼妈妈说。

我们都沉默。

“刚才在学院里,大家要是都去了魔境,说不定……”她说。

德加尔一顿,说:“或许吧。但是魔境不是那么好呆的。我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那里……是什么样的?”我忍不住好奇。

德加尔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里每一个梦魇都是真实的,每一个安逸的地方都暗藏杀机。”

“真难想象魔人怎么生存。”我想到那具疑似失踪岛民的魔人尸体。

他可能也想到了同一件事,说:“我不太清楚……不过,要在魔境长期生活,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我想起德加尔之前在岛民面前说过,他在魔境“差点回不来”,便问他是否遭遇过什么险情。

他绷紧了脸不回答;我忙笑着打圆场:“幸好还是平安回来了。”

他抿了抿嘴角:“是我妈把我救出来的。”

……

为慎重起见,我们绕开岛中部那三个可能存在危险的野气旋,来到了北部山中的另一座野气旋附近。虽然是漆黑的凌晨,又是在野山林中,这一路倒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我对气旋的位置没什么概念,只跟着德加尔停了下来。他四下望望,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银色盒子——正是他之前盛烟的那一只——从里面摸出了……不是烟,而是一小块黑沉沉的东西,即使在暗夜里,也显得特别黝黑,完全看不清楚。

“想看吗?”德加尔说着,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把那小块东西放在我手里。本尼母子都眯着眼睛在看。

那东西触感冰凉,让我微微一惊。但我很快意识到,它是一块不规则的晶体,质感像是坚硬的宝石,形状和大小都有点像一片初生的柳树叶,边缘很锐利,像是从大块晶体上断裂下来的。我把它举起来对着头顶上的微弱天光看了看,发现它并不是全黑的,内部有一些微弱的光向着中心不断聚拢,像造型诡异的瞳仁,或微型黑洞。

“这是什么?”

“魔晶,”德加尔淡淡地说,“我用它开启通道送你们去灵境。”

魔晶!我心中虽有准备却还是吃了一惊:这就是传说中三位大法师人手一块的魔晶,能够启动并稳定气旋的超级能量石,神权的象征!

“这么小……”我轻叹。

“只是魔晶的碎片,”他垂下眼睛说,“刚才你问我是不是在魔境遇上险情。我来学院之前,曾经偷了我妈的魔晶去魔境探险,差点被……被怪物弄死,魔晶也被弄碎了,只捡回来几小片。”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伊丹大法师手里没有完整的魔晶了?还是在魔境弄碎的,也就是说有可能落到魔人手里……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可是会引起大乱的。

“那、那伊丹……”

“啊,这是我家的秘密,”德加尔满不在乎地说,“反正这块魔晶很少需要公开露面。”

伊丹未来大法师兼储君同学,你把这么大个秘密就这么说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见到艾罗,告诉他,我把这个送给他,但他要保证你们的安全。让他立誓,再把这个交给他。”

“诶?”

“艾罗很想要这个东西,”德加尔笑笑,“我反正还有一片。”

“……不会一共只有这些吧。”

“我妈手里有一片,不过她以为我只有一片,”他顿了顿,郑重提醒我,“没见到艾罗之前,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有这个,这东西在需要的人眼里还是值得一抢的。”

为了帮助我们,你竟然舍得放弃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从我手中拿回魔晶,捏在掌心,口中嗡嗡嗡地念叨了一番。然后我们看见那一小片魔晶迅速开始发亮,从中心逐渐放射出血红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盛,变成了橙红色,最后是黄白色。几分钟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座薄薄的气旋,离地几公分,看起来像一面穿衣镜。而魔晶又恢复了黑沉沉的模样。

德加尔把那小片晶体塞给我,说:“快走吧,维持不了多久。”

我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他低头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状似轻松地朝我们挥挥手。

“谢谢你。”我和瑞安同时开口说,又互相看了一眼。

德加尔勾起嘴角,微笑得很帅。

瑞安扶着他妈妈,我把魔晶小心地放进背包内的夹层,跟在他们后面迈进了气旋,强烈的、被大风吹的感觉伴随着轰鸣声瞬间袭来。

德加尔微笑着目送我们,眼睛扫视到什么,脸色忽然一变,叫道:“你们要牵着手——!”

瑞安歪歪脑袋仿佛说了一句:“啥?”就被风刮走了。

我则无法控制地又在气旋的风暴中停留了一会儿,瞪着德加尔有些惊慌的脸,实在很想质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说?

然后我也被刮走了。

最后留在我记忆中的是德加尔略显呆滞的表情以及一句“要活着啊”的告别。

第十五章 时间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当我被风暴颠得七荤八素还不忘抱紧背包的时候,立马就想到这句俚语。

维兰·德加尔你开气旋的时候有搞清楚对面是什么状况吗?

天气不行也就算了,可这已经不是能用“天气不行”几个字轻描淡写地带过的吧?瞧头顶上这厚厚的云层,瞧脚底下这浓浓的雾气,瞧天地间这滚滚的龙卷风!本尼母子在哪儿呢?但愿瑞安牢牢拽住了他妈妈吧!人境的、灵境的、魔境的神啊,请保佑本尼妈妈落地时胳膊腿没什么大碍。

我的双脚为啥还没够着地呢?德加尔你这气旋开得到底有多高啊?三境的神啊,我想我也需要你们的庇佑。

一根龙卷风柱子仿佛听见了我的祈祷,麻溜地裹住了我,摇滚一番,又把我甩了出去。

我在一片绵密的草原上很是滑行了一段距离,方才抵消了冲击力。开始感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又累又痛,脸上、胳膊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不热辣辣地刺痛,不过人还活着,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摸摸腰间的背包还在,还没散,我放心地晕了过去。

……

醒来时风暴已经过去,睁开眼看到的是如洗碧空,通透如巨大的海蓝宝石,一瞬间让我有俯瞰海洋的错觉。

身体下面是柔软的绿草。我挣扎着站起来极目远眺,发现这片草原在任何方向上都是一望无垠,在我视力所及的最远处,也没有任何树木房屋,更没有人烟。也就是说,第一,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第二,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够我受的。这让我顿时十分泄气。

灵境,初次见面,印象不咋样。

草长得很密,好在不是很高,刚刚没过膝盖。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全是一种互生叶序的植物,叶片轻薄柔软,边缘微微显出紫色,有的植株开着白色小花,没有气味,总的来说,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我不确定曾经见过。

我检查了背包,发现东西都在;又从夹层里取出那片宝贵的魔晶,冷得像块冰。现在光线充足,但它的颜色并不因此显得浅一些,中心仍在持续不断地凝聚着黑暗。

魔晶在我手上始终没有变化。我把它往胳膊的擦伤上蹭了蹭,伤口也没有愈合,只好失望地重新收好。

草面上有一道长长的压痕,是龙卷风把我甩过来时留下的,我决定沿着这条压痕走,心里想着就算很远,总是能走出去的。

压痕不到一百米长,很快就走到头了,我沿着它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了快有十分钟,赫然看见前方又是一道压痕。

我心中一动,难道是本尼妈妈或者瑞安留下的?

周围看不到人。我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回应;声波在空旷的天地间播散开去,连回音都没有。我走上前去研究那道压痕,怎么看怎么眼熟,倒和刚才我留下的有几分相似。

我心中警铃大作,深呼吸了一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压痕一端,打开瑞安还给我的折叠刀,把那附近的植物割出一个环形;又走到176步之外的另一端,割出一个三角形;打开怀表,指针显示现在的时间是7:49。

然后我像刚才那样,沿着压痕的方向往前走,过了约莫十分钟,前方又是一道乱糟糟的压痕,植物割出来的环形赫然就在旁边。

果然。我叹了一口气,打开怀表一看,眼珠几乎没冒出来:指针显示7:51。

我瞪着怀表半晌,脑中在飞快旋转。

我确定自己刚才没有记错时间,也不会把两分钟错觉为十分钟,那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原地站立不动,怀表上的时间如常流逝,现在是7:59;在我的目光紧盯下,秒针轻松地越过了正上方那条线,已经8点了。

我试着向压痕迈出一步,这时奇迹发生了——指针竟然突地倒退,跳回到7:51!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忽然不会思考了,只感觉背上有冷汗滑落。

我跪坐在环形的植物残茎里消化这一震撼事实,指针又在正常地、欢快地向前跳了。

我并不绝望。也还远未到把这一超自然现象归结为鬼神之力的地步。休息了一会儿,我再次站起身,一边盯着怀表一边沿着压痕走,眼睁睁看着指针从8:07跳回到7:51,而我已经相当淡定了。

经过反复试验,我发现了一些规律。这条压痕所在的时间线始终保持7:49到7:51,以我割出的草窝计,前者是三角形端,后者是环形端,如果反过来走,怀表的指针是匀速倒退的;但如果停下,不论在任何一点,时间都开始缓缓流逝。

为什么沿着压痕的方向走十分钟左右就回到了原点?为弄清这个问题,我拿着怀表又重新走了一遍。结果如下:从三角形端开始走,时间从7:49开始流动,看似很正常;到指针显示7:55左右的地方,指针突然抖了抖,然后开始逆时针方向倒退,我脚下不停,继续直走,等指针退回到7:51的时候,一抬头,得,熟悉的压痕环形端就在眼前了。

这片草原的时间不是线性流动的,或者说,有无数条时间线并存。

明确了问题出在哪里,我倒也不怎么慌张了。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带着一块怀表,一边深深感谢把它送给我的父母,一边感叹自己能在无意中发现时间流动的问题,运气还是很好的。

走出草原的机会,还得着落在这块怀表上。

我站在环形的植物残茎里,手里拿着怀表,像指南针一样测着各个方向的时间流动。在某个方向上,指针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而是像达到了某种平衡似的绷住不动,保持在7:51上。我便往这个方向走。

我的想法很简单,沿着一条保持时间凝滞不前的路线走,即使最后不能走出草原,也不算浪费时间,而我说不定也可以保持精力。因为兜了这么久的圈子,我的体能还没有明显下降,背包里的瓶装水和干粮都一口未动。

但是这个简单的想法,执行起来不大容易。因为这条路线不是直的,稍不留神就会偏离,怀表上的指针就开始叭叭叭地往前或者往后跳了。

开始那会儿,我的精神高度集中,甚至无暇观察周围景色的变化,只顾盯着怀表走路。到后来,路线弯曲的角度不再那么厉害,我也摸出了一些门道,只觉路线好似一条发散的螺旋线,但又不全然如此,在某些点会突然来个转折,方向完全改变。

我老老实实地照着怀表的指示走,有些地方即使明知是在兜圈子,也不敢怠慢。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指针还绷在7:51上,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感,身边的景色却渐渐有些不同了。

那道压痕一直都没再出现。不仅如此,空气不再凝滞,隐隐开始有风。我还发现,草原上本来零星可见的小白花,现在几乎找不到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绿色,让人看了眼晕。

我不渴,也不饿,但是体能终究还是下降了,两条腿渐渐沉重起来,有些酸痛。但我还是执著地沿着路线往前走,因为,空气中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几乎闻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但现在,鼻端时而能捕捉到一丝香甜,甚至类似酒的醇香。

我没有在心中欢呼雀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令人愉悦的香味不一定就意味着友善或安全,也可能是陷阱。

德加尔之前说“灵境并不难生存”,呵呵,刚才我满怀庆幸亲吻怀表的时候已经把他这句话批判了十八遍了。

空气中的香甜味道越来越明显。周围开始起雾了。我更加警惕,半蹲下身子走路,防止看不清脚下。

雾越来越大,脚下那种熟悉的植物渐渐变得稀疏,我知道,这条路快要走完了。只是不知,是逃出了生天,还是进入了另一个险境?

终于,毫无征兆地,指针开始走动了。我失去了那条近乎永恒的7:51时间线。

浓雾中,分明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简直像在耳边,或是在心里。吓得我四肢发软,直直跪了下去。

第十六章 维兰番外Ⅰ(上)

“要活着啊!”

维兰·德加尔看着气旋中那个女生瞬间睁圆的眼睛,张张嘴,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忘了,那女生是个平民,这辈子恐怕只钻过一次公共气旋;那对母子就更不用说了,指不定连气旋都没见过。而稳定的、安全的公共气旋,跟这种临时开启的野气旋之间的差别,大概像国君府邸跟马厩一样大。

比方说,从对面的气旋出来,离地可能还有一段距离,有时对面天气不好,这距离可能还有点大。通过气旋的人,往往要在一瞬间判断出情势,如果对面很不巧地刮着大风,甚至是龙卷风,那就得牢牢抓住彼此,才能确保降落在同一个地方……如果运气好的话。

看样子,这会儿对面的天气不怎么样……

因为太久没去灵境,维兰对那边的气旋坐标记得不太清楚了,本来最好是直接把出口开在夜莺之森的,匆匆忙忙,他把魔晶的能量泛泛地布在了灵境西南那一片地方,总能找到出口的。维兰绝对不会承认他需要提高控制气旋的能力。太久不用了,有点生疏么。再说是灵境,地广人稀,本来就容易起风。

席拉·塔拉,瑞安·本尼,还有瑞安的妈妈,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平安落地的。

维兰挺自信地想了想,把最后一丝歉意也一扫而空了,慢慢吞吐着烟雾,等待野气旋消失后他再度开启,就能回家了。

比他一开始打算的晚了3个多小时,还一身狼藉。

但他没有懊悔。

4个小时以前,他在大厅正中发现有微弱的动力反应时,就产生了怀疑;然后他去了校长的办公室,在卧室墙上的地图上看见那个手绘的红点时,确认了这一怀疑。

他有魔晶,可以随时开启任何一个气旋逃离险境,所以他并不担心。唯一让他不安的,是那些还懵懵懂懂聚集在大厅里的人。魔人来了,他们都会成为猎物,被撕裂,被吞食,就像一年前他在魔境亲眼目睹的那样。那是他迄今为止最恐怖的记忆。

糟糕的是,他无法向他们示警。

因为他救不了他们。即使他开启气旋,短时间内也救不了那许多人,还会引起混乱,人们会争抢,踩踏,会为了生的希望互相戕害,暴露出自己最卑劣的一面。他太了解这些所谓的贵族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样还会暴露出“伊丹的魔晶已毁”这个秘密,他深知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带来何等麻烦。法米亚·德加尔的大法师地位或许不保,她或许要向维斯特米尔国王寻求支持,用各种手段。

维兰的目光渐冷。他只能先一步逃走了,像个胆小鬼一样。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被一个平民女生拦下来了,她还咬了他;那个协助她的年轻男人,竟然还把火腿往他脸上抡。这两个人干的蠢事足够他们在德加尔城堡的地牢里蹲到天荒地老了。但维兰其实并不在意,因为那女生指给了他一条明路,一条既能逃生又能救人的明路。

他也不在意谁出面当这个英雄,只是不能忍受见死不救的良心折磨,不能忍受自己像个懦夫一样行事。

生命是不该被放弃的。他从小就这样深信着。

再后来,一片混乱。

那些人,学生和岛民们,最终还是被杀了。维兰很愤怒。是好不容易才救下的人命啊!但他还来不及发怒,身边那个名叫席拉的女孩好像快撑不住了。她那么聪明,想出了那么好的办法,可是面对着遍地的死亡,终究也是脆弱的。他得振作起来,至少把她和她的朋友们救出去。

或许,他们也可以做朋友吧。

但他没有这样的经验。要怎样才能成为朋友呢?或许还需要一些测试。把伊丹魔晶的大秘密告诉他们,他们会怎样做?是守口如瓶,还是以为奇货可居?反正在灵境,他们不管有什么动作,都无法避开德加尔之眼。

一支烟燃尽,通往灵境的野气旋也很快淡得看不见,消失在空中了。维兰从秘银的烟盒里拈出剩下的一片魔晶,默念祷词,第二次开启这座野气旋。这一次,目的地是人境的伊丹,自家城堡。

他走出气旋的地点是城堡北二楼正对着大厅的栏杆边。这里原有个小气旋。法米亚的房间里有一座大的,但他不想从那儿出来。维兰踩在黑曜石打造的华丽栏杆上,轻巧地跳了下去,在栏杆和大厅柔软的地毯上各留下一对湿漉漉的泥巴印。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点也不奇怪。妈妈不喜欢家里有外人,连仆人都很少使唤,正常情况下每隔几天才让他们在固定时间进城堡搞一次大扫除。

平时,偌大的城堡里只有德加尔母子二人,两人的卧室隔得很远,都自己收拾;城堡里连厨子都没有,法米亚总是亲自下厨,偶尔,母子俩会到伊丹大公的府邸与大公一同用餐。

伊丹大公对法米亚十分迷恋。他看着她的眼神永远是雾蒙蒙的,哪怕她正因为什么事而迁怒于他。而他确然也掌握不住她。她一直都有其他的男人,而他也一直知道。

对于维兰,大公表现得十分关怀,像个宽容的父亲。当然维兰其实并不是他的儿子,这一点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公还是把名分和唯一的继承权给了维兰,这是在维兰出生以前就决定了的事。

维兰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他并不太关心这件事;他是法米亚·德加尔的儿子,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眼下这位年轻的德加尔先生迈开长腿直奔位于北一楼的自己的浴室,在身后留下一长串泥巴印。

推开浴室门,他愉快地发现热水正在满满的浴池中蒸腾着雾气,当即脱光衣服跳了进去,一顿擦洗过后,他舒服地靠在浴池边上闭目养神。

但他的惬意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便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美丽的母亲正一身红衣站在敞开的浴室门前,手里拿着一叠干净衣物,嘴角勾着一抹优雅而冷淡的微笑。

“你应该敲门。”维兰皱着眉说,往水里沉了沉。

法米亚的笑容更明显了:“我猜你已经洗完了。”

她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儿子,后者在她的注视下不满地说:“我要穿衣服,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法米亚轻笑着背过身去,说:“你回来得也太晚了些,施拉姆霍恩已经向全境发出通告,说你们学院受到魔人突袭,在场的所有学生都被杀害了,稍后会公布死亡名单。”

维兰爬出水面,迅速擦干往身上套衣服,说:“我在名单上吗?”

“怎么会,”法米亚微笑着说,“你前天就已经回来了。”

“施拉姆霍恩昨晚在餐桌上看见我了。”

“哼,他老眼昏花了,记性也不太好。”

维兰穿好了衣服,站在他妈妈身后:“你知道学院要出事?”

法米亚转过身,用一种欣赏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儿子,淡笑着说:“你不是接到葛罗的请柬了吗?”

维兰不解地皱眉。

“你偶尔也该去那种无聊的场合露露面,”法米亚动手为他整理衣领,“这会让你显得更有亲和力,我的王子。”

维兰轻轻推开他妈妈的手,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法米亚摇摇头,略带同情地看着儿子:“葛罗那老家伙都结了十几次婚了,有什么必要大张旗鼓地请来全境的人?又不是王后改嫁。”

维兰脸色发白:“你是说,他办这场婚礼,就是为了从学院召回一批人?”

法米亚妩媚地斜了他一眼,嗔道:“啧,无凭无据的话怎么能乱说,我也不过就是瞎猜罢了。”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既营造出效果,又不得罪有势力的家族……”维兰低声道,“留在学院的,几乎全是小贵族,还有平民。”

法米亚一边拨弄着自己的戒指,一边兴趣缺缺地说:“小贵族遍地都是,还很好操控,效忠的家族指向哪里,他们就往哪里跑。”

维兰皱起鼻子:“葛罗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法米亚含笑:“我没说是葛罗,至少在面上看,有的人手脚干净得很。至于有什么好处,你接下来就知道了。”

“通告怎么说?”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听说有些媒体已经打算批判一下维斯特米尔薄弱的安防了。三境岛学院被袭,啧,这可是大事。”

维兰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法米亚收起讥讽,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爱:“有些事就是这么残酷的,你我都无能为力,活下来不是你的错……”

维兰不耐烦地打断她,冷冷道:“屠杀是施拉姆霍恩干的,不是魔人。”

法米亚警觉地看着他,还未发问,忽然察觉到一股力量接近,脸色一变,对儿子说:“呆着别动。”便转身离开了。

维兰也察觉到了那股力量,但不以为意,拾起放在浴池边缘的秘银烟盒丢进裤兜,他悠哉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第十七章 维兰番外Ⅰ(下)

法米亚缓步走上南二楼,推开正书房的门,毫不意外地看见站在书架前的来客,背对着门。

“你不应该正忙着吗?怎么有空亲临寒舍。”法米亚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那人五六米远处。

“王让我来。”那人背着手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刺向一身绯红长裙的女主人。

来客是个极为英俊的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光头,中等个子,与作为女性相当高挑的法米亚差不多;体态匀称偏瘦,一身宝蓝色长袍,襟上缀着复杂的暗纹,略显老气横秋。

法米亚垂下眼睛,不与来客鹰隼般的目光对视,淡笑道:“他有什么话说。”

“王没有什么话说,”来客道,“王只是让我来看看,我已经可以回去复命了。”

法米亚微微颔首:“有劳大法师。”

来客沉默了一会儿,毫无温度地说:“法米亚,你养了个好儿子。”

法米亚像一个骄傲的母亲那样露出微笑:“当然了。”

来客盯住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告辞。”侧身化作一只蓝色的鸟儿,从敞开的落地窗翩然离去。

法米亚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她快步转身下楼,穿过走廊,又上了一级台阶,在左侧卧室里找到了正躺在床上吸烟的维兰。

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数落儿子的行为太过粗鲁。维兰有些心虚,不动声色地坐了起来,光脚踩在床边地板铺的兽类毛皮上。法米亚却心不在焉,一进来就关门,又走去把开着的窗子也关上,转身回到床边,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烟,狠狠吸了几口,才渐渐恢复镇定。

“你为什么说屠杀是施拉姆霍恩干的。”

维兰看了看她,慢慢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但略去了那个平民女生和她的农民朋友。

法米亚听得安静而专注,当她听说儿子没有当即逃走而是选择留下并想办法保护众人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笑意,看上去既骄傲,又悲伤。

“我的王子,”听完故事,她轻轻地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维兰努力不跟她的眼神接触。

“再跟我说一遍,你是怎么发现施拉姆霍恩不对劲的,”她眯起眼睛,“他卧室墙上的地图……”

“有个手绘的红圈。”

“……他想给谁看呢?太显眼了,反而不自然,”法米亚沉吟了一会儿,盯住儿子的眼睛,“你还记得什么细节吗?”

维兰想了想,当时在校长的套房里,他总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被一双眼睛暗中盯着,后来席拉说她也去过那里,维兰便想当然地认为当时是她在跟踪自己……

“好好回忆当时的场景,看到什么都告诉我。”法米亚像在催眠似地循循善诱。

维兰闭上眼睛,已经淹没在识海深处的记忆,像被洋流搅拌着似的不断翻涌上来——

空无一物的办公桌,窗下有一盆毒蜡树……

“窗户是敞开的吗?”

“关着。”

“卧室的窗户也关着?”

“……不,卧室的窗户开着。”

如果你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准备离开一段时间,会忘记关窗吗?又如果,你在花园里埋了一罐宝贝,会忘记埋藏的地点吗?会特意在一张很容易被别人看见的地图上做个记号吗?

屠杀确实是施拉姆霍恩做下的没错,但这一切本应是秘密进行的,即使有人指控,也应该抓不到证据才对;而他卧室墙上那个手绘的红圈,却俨然就是他通敌的证据。

雅克·施拉姆霍恩,维斯特米尔上国名望仅次于雷萨的法师,三境岛学院的校长,气旋研究的专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简直就像是,故意等着让人发现似的。

“你不能留在这里。”法米亚当机立断说,维兰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什么?”

“如果你只是临阵脱逃,倒还罢了,现在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难保施拉姆霍恩不会想方设法除掉你。”

维兰皱起鼻子:“区区一个施拉姆霍恩,能把我怎么样?”

法米亚叹了口气:“这个社会在名义上还是有法律的,而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亲爱的,如果他需要你去警局坐一会儿,只要随便炮制个罪名,再带上记者,你就是再不情愿,也拿他没办法。”

“他敢?”

“单是施拉姆霍恩一个人当然不敢,但如果他背后有一国支持呢?”

维兰愣愣地看着她。法米亚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光洁无瑕的脸,柔声道:“你对这些权术上的事一向没兴趣,我也不强求,但是……”

维兰略偏了下脑袋,避开她的爱抚,冷冷道:“我明白。”

“哦。”法米亚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件事受影响最大的是维斯特米尔,伊丹应该没插手,施拉姆霍恩背后的‘主公’……是诺森大公。”

法米亚淡笑着示意他继续。

“诺森一直在积蓄实力,最近几年的经济指数都超过了维斯特米尔,他当老二一定当得有些不耐烦了,串通魔人,想找个机会挑起纷争,并不奇怪;”维兰一边分析一边慢慢地说,“葛罗是维斯特米尔的财政大臣,他是被利用了呢,还是跟诺森串通的,现在还不好说;至于施拉姆霍恩,他不会是为财,最有可能是为名,听说诺森的大法师身体状况不太好……施拉姆霍恩或许在觊觎他的位子。”

法米亚脸上的笑容更盛。

“但我有一点不理解,”维兰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施拉姆霍恩要想当大法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甚至不惜弄脏自己的手,照我看胜算还很渺茫——他直接找个机会把雷萨干掉不就行了?大法师也不是全无破绽的。”

“那是因为他没有傻到低估雷萨。干掉雷萨?哼,”法米亚打了个寒噤,冷冷地说,“胜算恐怕比诺森统一人境还低。”

“你也是大法师,为什么总是这么怕他?”维兰不满地说,“他除了跑腿还做过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刚刚来过。”

“维兰!”法米亚厉声打断了他,抿了抿嘴,严肃地说,“千万不要低估雷萨。他不出手,不代表他无能。还有,我希望你记住,永远不要主动接近他。”

维兰无奈地闭上眼睛道:“是。”

法米亚见他难得听话一次,语气便缓和下来:“暂时到灵境你舅舅家避一避,不用收拾什么东西,马上就走,等事情过去我会亲自接你回来。”

维兰郁闷地长叹一口气,仰躺下去,手掌遮住脸:“灵境真的很无聊。”

“那是因为你被保护得太好,没见识过灵境的真面目。”法米亚轻而易举地把儿子从床上拖了起来,直奔她房间的气旋。

“等等,”维兰皱着眉甩脱她的手,“我好像忘了什么。”

法米亚轻蔑地说:“你能需要什么,魔晶和你的恶习都在这里。”她伸手从儿子的长裤口袋里掏出秘银烟盒,在指间转了转,被维兰气咻咻地一把夺回去。

“我乐意。”他嘟囔着,被他妈妈推进了气旋。一只脚都迈进去了,脖子却被法米亚勾住,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再见,我的乖乖,”法米亚松开儿子挣扎的脑袋,朝他妖艳地一笑,挥了挥手,两根修长的手指间赫然拈着他的那片魔晶,“为安全起见,这东西我先没收了,下次见面再还给你。”

维兰怒气冲冲地站在月长石铺设的蓝幽幽的地面上,看着远处两个美丽的精灵正向他走来。他呆在原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忘记的是什么——

我答应过要去图灵小城找席拉的父母的!

他连忙转身,气旋却已经关闭了。

第十八章 看不见的人

我被浓雾包裹着,看不清周围,倒也没有掩耳盗铃地以为危险就看不见我。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可是周围却没再出现什么怪异的声音。那一声叹息,像幻觉似的,消失在白茫茫的虚空之中了。

我等待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沿着原来的方向膝行。地上越来越少见之前草原上的那种植物,渐渐变成了光秃秃的沙土,空气中的香甜气味越发明显,让我忽然有了久违的饥饿感。

这么爬了不到十分钟,周围的浓雾终于有些淡薄了,膝下也渐渐土多沙少,时而能看到不同种类的小花小草,而我浑身上下已经脏得不行了。

渐渐地,薄雾已不能遮住景物的色彩,蓦然一抬首,一派生机勃勃的山野风光尽在眼前——

雾气弥漫的山坡之下是一片低洼地,远不算肥沃的沙土中,几株老树长得非常大,树根在土层表面蜿蜒,几乎没有平稳的路可以走;有些树结着各色果子,压弯了枝头,连树下都落着厚厚一层果实,已经腐烂露出果核;熟透了的果子发酵后散发着酒香,应该就是我老早闻到的香味来源;树影婆娑中,隐约可以看见水光。不像有人居住。

有果子,有水。我的肚皮开始咕咕叫了,嗓子里也烧得要命。

我没有直奔下去,而是在山坡上坐下来,拿出背包里的瓶装水,慢慢地喝了小半瓶,啃了几口本尼妈妈做的腌火腿,就是拍过德加尔脸的那一只。休息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有所恢复,便把东西放好,打开折叠刀握在手中,沿着山坡和洼地的边缘,小心地绕着圈子朝下走去。

很快我就发现,这片谷地四周都被雾气环绕,仿佛海中的一座孤岛,或沙漠里的绿洲;面积也不算大,绕着走了一个多小时,又回到了原地。

我有些失望,好在这里似乎可以补给,目前来看还不算太倒霉;唯独那恍如梦中的一声叹息,始终像一团乌云似的压在心头,让我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我朝谷地中间的小小树林走去,一路留心着周遭的动静。一直都没听见鸟鸣,就得特别小心会不会有蝙蝠类、蛇类、大型蜂类等等,毕竟这里算是一个小的生态系统,给这些植物授粉的昆虫或动物,应该不会没有天敌。

但我倒真没发现什么恐怖的东西,只有一种很小的蜂,在花间嗡嗡嘤嘤地飞舞;偶尔有灰白相间的蜥蜴在树根上爬动,并不怕人,体型也不大。果子有两三种,除了树上结的,形状和颜色都像小枇杷;还有一种长在藤蔓上,红得透亮,看上去特别艳丽。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番,不敢吃藤蔓上的红果;倒是长得像小枇杷的果子,有不少都被昆虫啃过,似乎可以一试。

——果核好大,果肉好薄,不过微酸中带着一丝甜,可以下咽。

我摘了不少这种果子,蹲在水边啃出了高高一堆皮和核,牙都快酸倒了,才觉得胃里勉强填了七七八八。这里是一处小小的潭,并不深,底下可能有泉眼。我注意到水中似乎有透明的小虾,便大着胆子捧起水,吸了一小口。心说等到明天,如果没有感觉不适,便可以用它来补给我的水瓶了。

天色渐晚。树林虽然不大,却也显得幽深起来。雾气渐浓,从外围的山坡上缓缓涌下。想要在林外坡上过夜怕是不大可能,我在水边略作梳洗,往林中寻找合适的地方。可是地面到处都是腐烂的果子和枝叶,气味熏人不说,还时不时有小虫子钻进钻出,实在有些恶心。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腐叶中跋涉,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总算发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抬头一看,一棵巨树!而且没结果子,甚至也没有落叶,树底的空地显得比较干净,只有薄薄一层干枯的落叶看来是从其他树飘过来的。

只是,这树干未免也太光滑了些……

我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估摸着它有四个成年人合抱起来那么粗,照理说应该是棵老树了,可是墨绿色的树皮上一点褶皱都没有,看上去像竹子一般,却又完全没有竹节。我仰着脑袋瞧了半天,只见笔直的树干直冲上去,湮没在周围果树的枝桠中,看不清树冠。

要在这里过夜吗?我暗自琢磨。那声叹息我还没忘呢。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听出里面似乎是实的,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点儿。

天已经快黑了,再去找其他的地方不太现实;再说我确实很累了,只想拣个能躺的地方倒头睡上一觉。硬着头皮挣扎了一番,索性就是这里吧。

但是不生火怕是不行,在树林里摸黑过夜是相当危险的。我把树下的落叶都聚拢在一处,比较潮湿的堆在下面,干燥的放在上面,又折了一堆果树的枝叶压住,看着旁边沙土中绵延起伏的灰白树根,心说这样应该不会发生火灾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扶着腿坐下来,垫在一段树根上,便从背包中取出火柴准备点燃。

——“不要点火。”

脑中忽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得手一抖,火柴几乎没掉下去。我拎住了火柴,紧张地四下张望,昏暗中没有任何异动。悄悄地,我把手伸进背包,放回火柴,打开了折叠刀。其实心里也知道这无非是给自己壮胆罢了。刚才那个声音,听上去根本不是在空气中传播的,而是直灌进我脑子里,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幻觉,要么是遇上了厉害的家伙,我攥着把小刀能顶啥用?

不过,这声音让我不要点火来着,莫非它比较怕火?或者怕光?

我想了想,又把折叠刀收好,在背包里握住了手电,却没有马上打开——如果它真是怕光的,我啪地打开手电,会不会激怒它?

现在对方敌友未明,还是低调一些好。我便放开手电,重新拿出火柴放在手里,并不点燃。

“为什么不能点火?”我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对着空气说,心中并不指望能得到答复。

我的声音在林中没有传远,似乎说完就消失在空中了;等待的一分钟无比漫长,当我以为不会有人回答我时,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你是什么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我固执地开口。

我的固执是有原因的。脑中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苍老,无悲无喜,似乎也没什么敌意,因此我敢鼓起勇气跟他对话。要是对方听上去恐怖又嚣张,估计我会立马豁出去放火跟他拼了。

可是对方也很固执:“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出于礼貌,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一次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的年纪比你大很多,你应该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才能叫礼貌。”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很平,听不出情绪。

我权衡了一会儿,说:“我只是个普通人,被风刮到草原上,不小心走进这里,惊扰尊驾了,请多多包涵。”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对方说:“普通人……能走出‘谜之苔原’……你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我猜他说这话,是不怎么相信我的意思,便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吃不准该不该告诉他,便说:“天黑了,我得生火驱虫。”

“这里没有恶虫。”

“蛇呢?”

“没有毒蛇。”

“随便什么猛兽呢?”

“……你真弱小。”

“我是普通人。”

对方又沉默了。几分钟后,我说:“如果生火,会给尊驾带来麻烦吗?”

许久后对方回答:“……是的。”

“那我就不生火了,我可以在这里休息到明天早上吗?”

“……可以。”

我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由于没从脑中的声音听出什么恶意,我渐渐放松下来,一放松就容易犯困;再加上对方说话非常慢,跟催眠曲似的,我本来已经很累了,实在没精力跟他啰嗦,也不太喜欢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明天还能继续跟尊驾说话吗?”

对方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十九章 化石精灵

也许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厉害,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枝叶,在沙土地上洒下金灿灿的斑点,暖融融的。我伸展肢体,爬起身环顾四周,还是空无一人。昨晚堆好的落叶和枝条还好好地耸在一边。

我正打算去水边,脑中的声音忽然主动响起:“你醒了。”

充足的睡眠让我振作了不少,我笑道:“早安。”

“和平共处”一夜之后,虽然我还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但至少,彼此的关系好像不太紧张了。我昨晚应他的要求没有生火,本身也算是示好。

“……早安。”

我放下心来,对方还是个挺和善的人么!

“尊驾是不是不方便现身?”

他没有回答。

我也不急,便径自去水边,先把瓶中剩下的水喝完,又把空瓶浸在潭中灌满。这时有点内急,想找个地方解决,可是想起那位“尊驾”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脸色一黑,硬是忍住了,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提这件事。

“潭水有毒。”

正当我对着阳光观察那一瓶清澈透明的水时,脑中的声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呆了呆,茫然道:“我昨天喝了一小口。”

“不会致命,但会消解魔力。”

“……如果本来就没有魔力呢?”

“……无妨。”

我松了口气。

“……你真的是普通人。”语气中带上了点儿说不出的意味,似是放心,又似是失望。

“我没骗你啊,”我笑笑,又说,“倒是尊驾,是怎么能把声音传到我脑袋里的呢?”

“……因为我没办法开口说话。”

“尊驾就在这附近?”

“……是的。”

我再次警觉起来:“尊驾能看见我?”

“……看不见,能感觉到。”

“那个,有个问题请务必回答我,”我绞着手指说,“我走多远,尊驾才感觉不到我?”

“……只要你进了谷地,我就感觉得到。”

我哭丧着脸:“我、我想方便一下。”

漫长的沉默。

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反正不理我了。我也不敢吭声,悄悄转了一圈,实在搞不清哪里更“隐蔽”一些,心一横,便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底下战战兢兢地解决了,然后做贼似的溜到潭边洗手。再看看身上,t恤和裤子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干脆洗一洗?反正刚才连当“众”拉x这样的糗事都干过了,光溜儿洗澡还算个啥。想到便做,我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得只剩内衣,蹲进潭里开始洗衣服。没有肥皂,只有清水,尽量把衣服洗得勉强能上身了,拧干了抖开,铺在潭边一处有阳光的草丛上,我又换了个水不那么浑的地方开始洗澡。

洗着洗着,脑中的声音又发话了:“……你还没好?”

敢情刚才是给我留出办私事的时间呐?我心下一安,却还是很不自在,只应了一声:“我在洗澡呢。”

他又沉默了。等我洗好从潭中出来,他才又说:“……自古闯入‘谜之苔原’的人,很少能活着离开,能找到这里来的,就更少了。”

“这里是哪里?”

“……‘谜之苔原’里的一个绿洲。”

“这个苔原里有不止一个绿洲?”

“……我不知道。”

我郁闷地坐在潭边草丛上。如果苔原里有好几个这种绿洲,那我想要出去就麻烦了:沿着时间线走,谁知道会不会又进了另一个绿洲呢?不知本尼母子落在哪里,有没有危险;而且魔晶在我手上,他们即使平安到了夜莺之森,能不能顺利得到德加尔表兄的庇护恐怕还是个问题……何时才能见到爸妈啊。

“……如果你在魔法上有造诣,我倒可以教你离开苔原的办法,”脑中声音说,“可惜你是个普通人,如果你真是凭运气进来的,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出去了,在这里终老一生,陪我说说话,也好过化为苔原的养料。”

他语速已经比刚开始时快多了,可是话里还透着试探。我想了想说:“尊驾是这里的守护者吗?”

“……不是。”

“被困?”

没有回答,看来是了。

“尊驾既然有离开的办法,何以被困呢?”

就怕他是被大神镇住的什么妖魔,想利用我把他解放出去。

“……到昨晚你栖息的地方看看吧。”

如果他能控制我,也不必等到现在。我不怕会有什么陷阱,便光脚只穿着内衣走入林中(我也破罐子破摔了),只见那棵光滑笔直的巨树下,一切都是之前的样子。

“……靠近一些,”他说,“昨晚你枕着的地方……是我的腿。”

我大吃一惊,忙凑过去看。昨晚我明明是睡在树根上的!莫非是遇上了传说中的树人?

昨晚我枕过的那段灰白“树根”,看上去风化得快要成为石头了。我推了推,不动弹。

“……往右边看。”他说。

右边……沙土中露出一坨灰白色的“树根”,风化程度跟我枕过的那段差不多,我从它旁边走过好几趟了都没发觉有任何特别之处。此刻我蹲在它旁边左看右看,努力发挥想象力,假如它这里多出一块儿,那里再多出一块儿,勉强还能算个人脑袋的形状……

“树根”上的某处微微抖动,缓缓张开裂缝,露出里面晶莹的仿佛果肉一般的瓤。然后不动了。

“……我看不见你。”他说。

“这……是……”

“……我的眼睛。”

我震惊地张了张嘴,说:“……瞳仁呢?”

“……没有了吗?难怪我看不到了。”

“……尊驾有多久没有睁开过眼睛了?”

“……很久了。”

那一小堆乳白色的柔软的“瓤”,或许曾经有着善睐的眼眸和灵动的目光,如今却埋在“树根”粗糙僵化的内里,微微颤动。

“尊驾……是树人吗?”

他沉默了,久到我以为不会听到答案的时候,他说:“……我是一个精灵。”

第二十章 协议

精灵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可是,传说中优雅美丽的精灵何以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到目前为止我倾向于相信他大部分的说辞。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保持着一种平淡而无起伏的说话方式,与我想象中冷酷、呆板的精灵印象相吻合。

“精灵怎么会被困在这里呢?”

他没有回答。

我换了个话题:“尊驾对这片苔原,还有这片谷地,了解多少?”

“……你不是灵境的人。”

“嗯,我第一次来灵境。”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谜之苔原’在灵境之南,进来了就很难走出去,人们知道它的厉害,不会轻易靠近。但是苔原深处长着一种珍贵的植物,也有人为此以身涉险,往往两个人合作,用一根长丝牵着,一人深入苔原,一人等待在外。”

“那应该早有人揭开苔原的秘密了啊。”

“……苔原很大。容易起风。那种用长丝牵引的方法也不是很可靠,常常有人消失在苔原中。”

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虽然可能大多数进入苔原的人不会想到,走路要看钟表而不是指南针,因此苔原上神秘的时间错乱大约很难被发现;但是,只要日子久了,来探险的人多了,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我把心中的疑惑说给他听,顺便承认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谷地的。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他又说:“……是命运指引你来这里,助我离开此地。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不禁挑眉,这位精灵大爷,您都快成化石了,还爬得动?不会是想让我背吧!再说,您就这么笃定我会愿意帮您?还是之前那句话,我哪知道您是什么来历,哪敢插手啊。

心里想想而已,我面上不显,说:“用同样的方法就能离开这里?”

“想来应该是这样。”果然是来精神了,说话连停顿都少了许多,“刚才你说的那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有没有人发现,但至少,你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

“……我很荣幸。”

“你的确很荣幸。”终于,化石精灵的语气中透出了傲慢,隐隐还带着一丝急切,“来,把我挖出来吧。”

我一噎,开始装傻:“啥?”

“我没办法自己移动,你挖我出来,送我回东都,我会答谢你的。”

赫,全是以他自己为中心的说话方式了。

这种腔调还真是熟悉啊。我一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说:“这件事……我还需要考虑。”

“……什么意思。”

“我们初次见面,我根本就不知道尊驾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尊驾是因为什么被困在这里,会不会对我或者对其他人有什么危害……所以,请恕我不能贸然帮尊驾脱困。”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人类。”他傲然说,“我从不相信命运会真的抛弃我,现在你出现了,说明我的判断没有错。你既然是命运选中的人,我将不计前嫌地指引你,协助你,甚至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完成使命之后,我还会给你丰厚的报酬。你想要什么?”

我听得目瞪口呆。第一次见到自称的精灵,他的逻辑也未免太奇葩了。看来,在他那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脑袋瓜里,世界是一本以他为主角的——遭难了,遇上一个路人甲(正好是区区在下),路人甲就肯定会被他的主角光环震得一愣一愣,二话不说为他做牛做马,且路人甲可怜的脑容量里根本不用留出空间给“这样做的理由”。听他的意思,能给他效力,还是我的福分呢。

不过,我怎么说也在三境岛学院混过一年,对于各种奇葩脑回路基本可以做到微微一笑,绝对不抽。

考虑到他的思路跟我完全是两个方向,我便换了个说法:“尊驾可以随便向我许诺,问题是,我怎么才能相信呢?”

“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你想要财富,或者地位,我都可以给你。”

“精灵会给别人这些东西?”

“人类不是最喜欢这些吗?你不是人类吗?嗯……”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是女人,或者你想要别的,美貌?永葆青春?”

他的语气仿佛我已经答应了要帮他跑腿。这让我有些难以开口,于是闷声不响,又从树上摘枇杷果来啃。

“你到底想要什么。”

“平安。”我慢慢地说,“尊驾说的那些,都不是我最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正为自己的事情发愁,我在人境遇到了一些麻烦,来灵境暂避,但我的父母还在人境,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们,怕他们有危险,怕他们误信人言,以为我被害了;还有朋友跟我一起来灵境,但是失散了,我们本来应该在一个地方会合,可是我误打误撞进了这里,而他们生死未卜,我也很担心。”

“等你把我送回东都,我派人散出消息,寻找你的朋友,或者让他们来找你。”

看来是个有地位的精灵啊。我暗想,这样就更需要琢磨了。德加尔的亲戚统治的是西南的一个领主国,而这位傲慢的精灵来自“东都”,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磕磕碰碰?德加尔还答应了要关照我的父母呢,他家在人境极有势力,又知道我的底细,我等于已经是他们这一派的了。万一大大咧咧地救回个对头,岂不是自找麻烦。

“东都是哪里?”

“东都就是日出之国,是灵境的王城,精灵的聚居地,在东部。”

“尊驾……去过西南吗?”

“去过。怎么了。”

“我和朋友来灵境的时候,应该是在西南方向分散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流落到那一带。”

“西南有一些魔法森林,不算凶险。”

“……没有居民吗?”

“西南是精灵的围场,不允许矮人定居。”

“我听同学说过,西南有个叫‘夜莺之森’的地方,住着精灵。”

“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大多数精灵都住在东都。”

……尊驾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当然这话我没有问出口。看起来,他与“夜莺之森”没有什么明显的仇恨。那么,要不要帮他呢?当然,我本来的安排是不会改变的。

“我与朋友约好了要在西南的一个地方会合,必须先去西南,如果尊驾同意,我一处理完,就送尊驾去东都。”

他终于没说什么“你竟敢把我的事放在后面扒拉扒拉”,而是问:“你说的西南的那个地方,就是‘夜莺之森’?”

“……是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

“听说是个领主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吧。”

第二十一章 树与狗尾巴草

这位自称精灵的被困者,所说的话是否完全属实,我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没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做决定很多时候只能凭感觉,同时尽量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被困原因,这倒使他说的其他话都增添了几分可信度。因为,如果他想骗我,大可以编个故事来圆谎,但他显然不屑这样做。

我用刀拨开“树根”旁边的沙土,挖出他的残躯,整个过程十分怪异。他的身体明明已经支离破碎了,只剩下几根脆弱的腿骨和脊椎,还有外表已经风化变形的头颅,可他仍在我脑中说话,感觉上,就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

“尊驾这个样子,还能恢复吗?”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挖着土,一边满腹怀疑地问。

“可以。”他说,肉体的残损还不是最要命的,东都里有疗伤效果极佳的泉水,精灵只要没死透,都可以借助泉水的力量恢复原状;麻烦的是魔力的减损。

“你看见旁边那棵树了吗?”他指的是那棵笔直光滑的巨树。“它原本只是一株草,受我的血滋养,长成了现在这样。”

我吓了一跳,仰头望向树冠,现在是白天看得比昨晚清楚,那上面枝桠间一串串闪闪发光的巨型松针,莫不是狗尾巴草?难怪树干是这种样子。

“这谷地的每个角落,都在吞噬我的魔力,”他平静地说,“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假如再过一千年都没有人来,身体完全湮灭,我就彻底与这片谷地融为一体,无法恢复了。”

“尊驾现在还有魔力吗?”

“……不如以前了。”

“可以恢复吗?”

“可以是可以,但比肉体的恢复更麻烦一些。”

“魔力……都是天生的吗?”这是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想问,像你这样的普通人类,能否拥有魔力?”

我尴尬地一笑。

“这要看你的天赋如何。”他说,每个精灵都生来就有一定的魔法天赋,但最后能达到何等造诣,还要看他的机缘;纯种人类一般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但如果人类与灵族或魔族结合,部分后代就可能会体现出一些天赋;不论是谁,即使有天赋,如果不经开发和学习,都无法拥有像样的魔力。

我点点头,看来还真是天生的。

“你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魔法天赋吗?”

“我?呵呵……想是想,可我没听说家里有哪位直系先祖是灵族或魔族。”

“嗯,那你拥有天赋的可能性很低,不过,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有办法可以一试。”

“哦?”

“东都里有一汪初生之泉,可以测试精灵的潜质,你把我送回东都后,可以在那泉里浸几天。”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不过,那泉的测试结果有时也不是绝对准确。”

“东都里有很多泉吗?”

“是啊……”这句问话似乎勾起了他的怀念之情,接着,他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了那片广袤的王城。他的具体措词,我没有留意,只觉眼前形成了气势恢宏而又细致入微的景象,恍如亲见——

层峦叠嶂中,郁郁苍苍的森林在阳光和雾气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时而露出白色或银色或金色的建筑一隅,在虹彩之下熠熠生辉,是精灵们生活于斯的洞府楼台。群山辽阔,有峭壁,有深谷,有瀑布,有活泉;鹰隼和狮鹫在峡谷上方翱翔嘶鸣,独角兽和飞马在月光下侧颈梳理银色的毛发;飘渺入云的小道上有灵动的身影,月长石铺就的高台上有袅袅的音乐。回荡在山谷中的风也能歌唱,雾也能舞蹈,动物都有温情,鸟儿都有智慧……你怎么不挖了?

“诶?”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继续手里的工作,一边提问:“整个灵境,只有东都是这么美的吗?”

“那当然,”他颇为自豪地说,“其实西南的魔法森林也不错,但是太局促;中西部大部分是丘陵和平原,聚居着矮人族和其他少数灵族,北部是冰原以及火山,曾经是灯神族的居所。”

“灯神族?”

“……一个有野心的种族,”他说,“也有实力。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发生了什么?”

他却是不肯再说了。

他的“骸骨”并不多,该怎么带走却是一件令我颇费脑筋的事。总不能让我双手捧着吧,难道要直接放在背包里吗?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在一起,压坏了怎么办?虽然他把“眼睛”又闭上了,可里面毕竟是有软肉的啊。而且,看样子外壳还会掉渣……唉,怎么就没想着带个塑料袋呢。

我吞吞吐吐地征求他的意见,他不理我。最后我心一横,拿卫生纸把他的“骸骨”密密地裹了几层(没找着大片的树叶),还是给塞包里了,当然我拿瓶装水和腌火腿稍微挡了挡,把太细小的杂物都隔在一边。反正整个过程他都没说什么,我就当他默许了。

临行前,我顾不得牙酸,又狂塞了一顿枇杷果。当时,瞥见近处枝桠上的果实,我便问他知不知道这林中的果子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他说所有的果子都会消解魔力,但普通人吃了应该无妨。

“有一种长在藤蔓上的红果也能吃?”

“应该可以。”

“真的?”我试探着随手摘了一颗放在嘴里一咬——

辣啊啊啊啊啊啊!!!

我忙不迭地吐口水,一边怒视背包。

“味道不好吗?”他淡然说,“不过,对普通人类确实是无毒的。”

我无力回答,爬到潭边去漱口,一边深深地怀疑其实他对于我把他和腌火腿放在一块儿还是有点意见的。

休整完毕后,我穿上铺在潭边已经基本晒干的衣服,拿出怀表,信心满满地又走进了苔原。

我在谷地里统共呆了一天多,重新穿过浓雾接触到苔原的时候,怀表显示的时间是13:52。我征求了包里那位的意见,便以这个节点为基准,寻找恒定的时间线,然后持续地走下去。

第二十二章 谜团

这一次,我比来时熟练些,心里也少了些负担,甚至能分出精力来跟包里那位对话。

他的语速现在完全正常了,还挺能说的,不知是因为憋得太久,还是本来就有点话痨,反正这一路,我听他说了不少新奇的事。除了灵境的风土人情,他还讲了一些魔法方面的典故,虽然真实性尚待考证,却实在比学院的教授们上课有趣得多。

他不光自己讲,也会向我询问三境岛和人境里的一些事,比如当权的有哪些家族啦,著名的法师有哪些啦,我对这些了解有限,只能拣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说说,比如,维斯特米尔国王与安妮王后大婚多年没有生育,继承人到现在都还没定之类的。后来,他就问到了我的具体遭遇,尤其是,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来到灵境。

对于这个话题,一开始,我是有所戒备的。因为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说,我哪儿能随随便便就把家底抖给人家是不是,言多必有失,说不定哪个细节就勾出了人家的心病,而我还懵懵懂懂呢。但是,我作为小辈,拒绝回答显得太缺乏诚意,撒谎更容易被看穿,都不是明智之举。于是,我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解释,把可能会涉及立场和秘密的部分,都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

整个经历说下来,除非他与施拉姆霍恩这个姓氏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应该都不会与我发生立场冲突,而这个“除非”的可能性很低。不过,为保险起见,我还是假装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句:“我真不明白,校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栽赃嫁祸,”他语带鄙夷地说,“这种鬼鬼祟祟的伎俩最丑恶。”

“精灵之间不会勾心斗角吗?”

“不能说没有,但比起人境肯定少了很多,灵族和魔族都崇尚实力,以强者为王——谁强谁弱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不需要太多手腕。”

我一边点头一边思索,或许就是这么回事:人类在武力上的差异性不大,就只有靠智力分胜负;而最能体现智力水平的,正是各种阴谋阳谋。

“所以,”他淡淡地说,“那个送你们来灵境的同学,是他给了你魔晶?”

我一惊,心中暗叫不好,居然忘了那片魔晶也在背包里,虽然有夹层,但和“化石”只隔着一层棉布和几张卫生纸,会被发现简直是迟早的事。真是百密一疏。德加尔说有些人可能会觊觎这东西,只盼包里这位不是其中一个才好。

“是的,”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同学说,把魔晶交给他的一个亲戚,对方会关照我们的。尊驾认得魔晶?”

“……魔晶原本是灵境的宝物之一,是一颗人类心脏大小的晶石,想不到,已经不完整。”我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一种奇怪的情绪,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玩味。

“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这个信息如果他执意想知道,根本就藏不住,于是开口:“维兰·德加尔。”

“德加尔?”他似乎一愣,又确认了一遍,“德加尔?”

我没有做声,一边盯着怀表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是德加尔。”

“尊驾听说过这个姓氏?”

“何止,”他还在笑,“德加尔,与魔晶,与我,都很有一些渊源。”

我很好奇,有心想问到底是什么“渊源”,他却避而不谈,只问我:“你这个姓德加尔的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说:“我以前跟他没什么接触,但是经过这次,我觉得他还是挺善良的。”

“善良?”他一顿,有些戏谑地笑道,“善良的德加尔?”

“是的。”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怀疑,难道他对这个姓氏的印象不太好?但是,我身受维兰·德加尔的恩惠,还是应该坚定地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

“他初看上去有些难以接近,也很任性,但我觉得,他其实挺淳朴的,而且很大度,也不是不会为别人着想……至少,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就走投无路,根本来不了灵境,也不会与尊驾相遇。”——更不会救你出来啊,给我存一点感激之心啊魂淡!

“这个维兰·德加尔,有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嗯……”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德加尔,在人境和灵境都站住了脚,倒也不算令人意外。”

我不知他这话该怎么理解,只能默不作声。

……

这条路比来时更长,具体长多少,我说不准,因为时间是停滞的,我也始终没有想要进食或补充水分的欲望,只能凭借越来越僵硬的双腿来勉强估计距离。好在我不是孤单一人,感觉上并不难熬。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苔原上渐渐出现了之前见过的那种小白花。我想起包里那位曾说过“苔原深处长着一种珍贵的植物”,便随口问了一句。

“就是它,”他说,“正好长在时间线上的,你可以采下来,注意不要走偏了,以免迷失方向。采的时候连根拔,小心些不要让花朵脱落。”

“有什么作用?”

“它叫谜草,全株入药,配制几种高级药剂的时候会用到它。”

“不开花就不行吗?遍地都是不开花的。”

“不开花的那些,是假的谜草,跟它长得很像,其实完全没有谜草的功效。”他说,真正的谜草,只在苔原深处才有,也只在开花的时候才能被辨识出来,所以十分难得。

既然难得,不采白不采,虽然暂时想不到要拿它干啥用,我还是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弯下腰。后来,我弯腰的频率越来越低,周围能看见的小白花越来越少,我知道,这条路已经走过了一多半。

第二十三章 梦

再次看到前方白茫茫的雾气时,在心理上,我有些雀跃,又有些担忧,怕穿过去看到的是另一座“绿洲”;但在生理上,我已经疲惫到麻木,肢体仍然保持同样动作,一步一步地匀速前进,几乎忘记了怎样才能控制它们停下来。所以,虽然雾气最浓的时候我完全看不清脚下,但还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匍匐或者跪爬着前进,而是直挺挺地闯了过去。当指针不再挣扎在13:52上,白雾已在身后,眼前,仍然是一片草原。

我一愣,赶紧转着圈儿比划手中的怀表,不论往哪个方向,指针始终叭叭叭地向前跳动。

我在包里那位的指导下观察了一番脚下的植物,确认大多不是假谜草;此时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午后的太阳正挂在头顶略微偏左侧的天空,热烘烘地十分晃眼;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着几丝棉絮似的云彩,不再是刚才在苔原上看到的那种万里无云的碧空。一切迹象都表明,似乎已经走出谜之苔原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把手中攥着的一小把带白花的谜草用卫生纸裹好,也塞进背包里。摸准了方向,前往左前方。

包里那位说,穿过这片草原往西边走,就离灵境西南部的魔法森林不远了。

完全是出于惯性,我又继续走了大约不到半个小时,才渐渐感觉出这片草原的不同来。有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的腥气;遍地虫鸣;鸟儿在上空嬉戏,时而远在高处翱翔,时而在头顶上斜斜划过,时而追逐着在草中扎猛子,自由快乐得令我羡慕不已;身边间或有小动物快速掠过——比起谜之苔原,这里更显生机。

而我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般,忽然发觉两条腿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了,瞬间连一步也迈不开,膝盖也不能弯曲,整个人,就这么直直地向前倒了下去,栽在半人高的草上。口干舌燥,胃里空空如也,不过,这在当前已经不是最要紧的问题了。我的身体需要休息。

但我并没有一倒下就睡着。身体虽然动不了了,在一开始,我的意识却出奇地清醒,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中了魔咒一般。我僵硬地睁着眼睛,仿佛连阖上眼皮的力气都不知道该怎么使。周围都是植物,带着清晰纹路的绿,清清楚楚地分出了各种气质:像那一片,墨绿,显然有了年岁,绿得典雅;像那一片,翠绿,正当韶华,绿得明快;像那一片,明明是初生的嫩绿,却伸得那么长那么远,未免不知天高地厚……我想,我的脑筋有些乱了。植物的气味直冲进鼻腔,草叶撩着我的皮肤,有些痒,但我懒得挠。眼皮终于放松下来,我自然而然地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跳动,周身凉津津的,我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清晨。因为一直歪着脑袋趴在草上睡,现在脖子很僵硬,一动就咔吧咔吧地响,我一边揉一边慢慢地爬起,刚刚暗自庆幸似乎没有落枕,就牵动了腰腿上的剧痛,忍不住骂了一声。包里那位问我怎么了,我没好气地回答“元气大伤”,他就不说话了。

强撑着一寸一寸地挪动下肢,让自己坐在已经压扁的草丛上,又拿出怀表来看,指针显示是六点多,再看看天,我还是搞不清是晨是昏。

肚皮不失时机地抗议,终于有闲暇考虑它了。在穿越谜之苔原的时候,我的身体机能似乎处于某种奇特的内平衡状态,体内的水分、腹中的食物显然也在消化,且高效地转化成能量,在运动中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可能还透支了不少。我不由得猜想,如果我在苔原中迷失,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耗尽了体力,变成干尸倒在哪里,至死都没觉得饿。那样的死亡或许并不十分痛苦,却是极其凶险的。灵境,或许的确有着人境难以企及的美丽,却真的不像德加尔形容的那样,是个单纯的、“很好生存”的地方。

我几乎把整块火腿都啃完,又喝了大半瓶水,好歹留下一点点底,才重新觉得身上渐渐又有了力气。可是两条腿像浸透了酸汁似的,稍微活动一下都痛苦至极。包里那位对此完全不能理解,他不相信人类居然能脆弱到这等地步,不过是走路,就能有这么多麻烦;可我的痛苦又实在不像是装的,他最终只好一口咬定,是我本身太弱太弱,即使放在人类里,也一定属于最弱的一群。

我懒得跟他争辩。反正不管我有多弱,哪怕我是个蚂蚁,他要回家也得靠我。当然,我还没小气到拿捏着这一点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再说,跟他聊了一路,像胡吃海塞了一桌筵席似的,听了很多故事,对他端出来的“菜品”也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气氛还算融洽,甚至可以插科打诨,就是感觉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让我不太想开口了。

他还在我脑子里絮絮叨叨,我闷声不响地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腿太酸了,得休息休息才能走。食物和水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得想个法子补充,或许应该在附近的植物丛中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昆虫或浆果;实在不行,草原上还有不少小动物,不如做个陷阱?

我在草窠里爬了半天,也没找着什么鸟窝兔子洞之类的,只发现了一小丛灌木,可怜巴巴地挂着几颗细小的红果。我问包里那位“你觉得这能吃吗”,他说“我哪知道”,我就放弃了。对了,我现在也不叫他“尊驾”了,忘了这称呼是什么时候改口的,不过肯定是在苔原上。

几颗小果子,对我的肚皮本来意义也不大,但对小动物来说就未必了。我在这丛灌木下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土质很松,挖起来并不费力;再摘几颗红果捻碎了扔在坑底,坑口铺上薄薄一层草叶。陷阱就算是完成了。

做完这些,橙红色的太阳已经几乎全躲在地平线以下,天地间只留下血色的暗影。现在我明白了晨昏,就不能不为另一件事筹谋——过夜。

这里不比苔原里那座绿洲,还有居住(被困)多年的精灵加以指点。这片陌生的草原上,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都很难说,毒蛇是可能有的,恶虫也是可能有的,说不定还有凶猛的兽类。我在刚才睡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没遇到麻烦,不代表夜里就可以掉以轻心——总之,火是一定要生的。

我离开陷阱,拣了个稍远的地方开始割草,直割出挺大的一片空地,再把割下来的草堆在中间。在日光下晒了一天,植物还算干燥,但也不是很容易点燃。当豆大的火苗终于挺住了没有熄灭,而是渐渐繁衍成更大的火焰,我意识到这里已经成为方圆多少里凡有视力的生物眼中最大的目标。这让我既害怕,又感动。

守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我一边按摩酸痛的大腿,一边侧耳倾听草原上的声响。燃烧的干草爆出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声;鸟儿的喧嚣已经止息,只有偶尔几声咕咕叽叽,大约是夜鸮;昆虫嗡嗡嘤嘤地高歌,在每个声部上都有充足的乐手,螽斯和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时而前者为主,时而后者居上,和谐得像是一整个交响乐团,在星空下的广袤草原上友好地散开,每个成员既是乐手,又是听众。

包里那位问我在等什么,我说在草原的夜晚要提高警惕,我现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忙着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大约终于受不了我了,颇为无奈地说拉倒吧你要是真警惕就不会在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烧火堆了,大晚上的,怕人家看不着吗?然后他催我去睡觉,说天亮了还要赶路呢他会帮我守夜的,我赞美了他几句就放心地倒下了。

大约是因为之前体力透支得厉害,并且已经睡过一茬,这一觉睡得反而不是很安稳。我开始做梦——

天是灰蒙蒙的,我站在开满波斯菊的家门口。

“你可算回来了!”妈妈推开门说,“我们都急死了!”

“查水表的来了一茬又一茬!”爸爸挥舞着饭勺说,“要不是有维兰在!”

我紧张地咽口水:“你叫他维兰?这样好吗……”说完就看见维兰·德加尔站在我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客厅里,脸上还挂着微笑。

——喂喂,妄想也该有个限度,你不觉得这样的画面很不协调吗?

一把陌生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发现是那晚在顶楼平台上讲解气旋问题的男同学,还穿着黑底红纹的骑装,领口的盘扣一丝不苟。

——德加尔怎么可能出现在你家?

我在心里反驳:他答应了要带消息给我爸妈的!我们还算有几分交情呢!他……会保护他们的!

——他随口说句话,你就信了?你是从哪儿生出的这股子信心?就算他真的去了,你能保证他会去得及时,而不是在你父母听说你的“死讯”十天半月之后才赶到?……你自己看看,你家里还能找到半个人吗?

我转过身,客厅空荡荡的,爸爸妈妈,德加尔,统统不见了;书房,卧室,都没有。房间中有风刮过。我万分焦虑,又跑出大门一看,外面也没有任何人影,临街的窗户看起来都黑洞洞的。

正彷徨中,身后突然飘来一阵诱人的肉香,我循着找过去,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碌:“你去哪儿了?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炭烤羊排——”

“爸……”我叫了一声,视线顺着炉灶上烤得滋滋作响的肉往下滑,“你用的什么炭?”

“嗯?”爸爸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当然是你装包里带回来的那几块。”

!!!

我赶紧一摸身侧,包呢?——等、等一下!

第二十四章 绿帽子

我猛地醒了,睁眼就看见脑袋旁边的背包,看样子还是鼓鼓囊囊的。可是,这不是能够稍稍放心的时候——空气中好像真的有烤肉味道啊!我挣扎着回头,看见,暗蓝色的晨光中,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正压在离我不远的一小堆余烬前,上面戳着两根狼牙棒。

大石头的上半部分动了动,忽然露出一片白,并发出声音:“哟,醒啦,早上好。”

我使劲儿眨眨眼睛,终于看得分明了:那是一个浑身上下穿得葱绿葱绿的人,戴着一顶绿帽子,正盘腿坐在火堆前,手里拿着两支木棍,尖头各插着一块灰中透红的肉类,烤得香气四溢。

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喂!包里那位!睡着啦?不是说给我守夜的吗?你妹,这年头真是谁都靠不住。

“绿精。”脑中的声音平静地出现了,“没有什么恶意的举动,我就没叫醒你,还有,在人前就不要跟我说话了。”

然后他给我科普:绿精是半身人的一种,大多比较友善。

友善吗?……我的目光扫向那人手中的烧火棍,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

那人注意到了,勾起嘴角说:“就快好了,稍等啊。”

我干笑了一下,默默地爬起来,感觉双腿酸痛的程度比昨天好了不少;抻了抻身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人哪来的烤肉?该不会是……这样想有点“小人之心”,我不好意思直说,慢慢活动着双腿穿过空地分开草丛,走向昨晚设的陷阱。

土坑上铺的草叶已经七零八落,底下空空如也。

我不知该如何想法,盯着土坑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草叶铺上,转身回到已经快变成全灰色的的火堆旁坐下。

他却主动开口了:“那边有个新坑,是你挖的?”

“嗯。”

“我昨晚差点摔进去,”他欢快地说,“不过你挖那坑来做什么呢?”

“嗯?”

“总不成是想捉小动物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笑起来:“草原上的小动物,哪里是挖个土坑就能捉住的?兔子啊,鼹鼠啊,都是会挖洞的,你要是想捉狼,坑也不够大。”

我这才明白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识远远不够,又想到刚才对他的怀疑,不由得大窘,低声说:“呃……让你见笑了。”

“哈哈,你这人真有趣,”他笑着说,“对了,我叫皮克西,你呢?”

“我叫席拉。”

“席拉,兔子和鼹鼠都是聪明可爱的动物,最好不要伤害它们,”他半是轻松半是郑重地说,把其中一根烤**子递给我,“试试这个,烤乌鸦。”

我道谢后接过来,一看尖端上插着的果然是禽类,个头还不小,烤得喷香焦黄,惊讶地问:“你怎么捉到的?”

他一脸得意,挑挑眉说:“用石子儿打下来的。”

“哦!”我立刻表达了由衷的赞叹之情并不失时机地问他这是什么绝技能否传授一二。

他眼珠转了转,说我先告诉他我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才会考虑教我,“附近村庄的小姑娘我都认识,没见过你。”他笑嘻嘻地说。

“我来自人境,进入灵境没几天,一直在草原上打转。”我含糊地说。

他故作惊讶地把嘴巴张成o型:“人境也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如果这是赞美的话,我接受了,谢谢你。”我看着他嘴巴里嚼了一半的乌鸦肉,笑得灿烂。

“是赞美,更是肺腑之言,”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挤了挤眼睛,“我还以为人境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不过,既然能养出小姑娘们,应该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

“看来灵境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我转了这会儿工夫,还以为到处都是荒凉的大草原呢。”

“怎么会?!”他急忙把嘴里的食物使劲咽下去,嚷道:“灵境可好了,尤其是咱们南方,到处都是漂亮的村子,这前面不远就有一座,长满了甜瓜。”

“不远?”

“不远,”他扫了我一眼,想了想说,“以你的脚力,走三天差不多就到了,往那个方向。”他指向西。

……这还叫不远?好吧,大概灵境居民对距离的概念跟人境不大一样。

“最近的村子?”

他一边啃乌鸦脖子一边点头。

“我很想去看看,可是要走三天啊,我带的干粮和水已经没有了。”

他笑了起来:“你还真是第一次来,是不是?有一种‘兜兜草’,叶子是这样弯过来的,”他半拢起一只手示意,“会收集露水,不过取水要趁早,等太阳升得高了,就会被晒干了。”

“草原是个很好生活的地方。”末了,他添上一句。

“嗯……”我不太信服地看了他一眼,决定不反驳,低头专心啃烤乌鸦。

说实在的,味道没有想象中好,略有点酸涩,不过经过野生枇杷果的历练,就算再酸也完全不在话下。很快我就啃出了一小堆干净的细骨头。啊……真是外酥里嫩。

我满足地舔着手指头,盛赞皮克西的烧烤技术。

他早已啃完了,正摸着肚皮打嗝,听到这话得意地挺了挺胸脯,朝我飞了个媚眼。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我能看清他脑袋上斜扣的是一顶绿色带金边的小圆帽,一身同色系的短装,腰上系一条墨绿色的带子,上面有些暗纹,踏一双黑色小皮靴;圆帽下露出几绺金发,皮肤白白的,五官秀丽,一张桃子形状的小脸笑眯眯的,看上去有些稚嫩,十五六岁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银飞马弹弓很贵哦

“能教我用石子打乌鸦的绝技吗?”

他一跃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双脚才又落回地面,蹦跶了几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这绝技,不光能打乌鸦,连天上飞的鹞鹰都能打下来,咳咳,如果技术纯熟的话。”

我也站起来,发现他身材矮小,比我还要低上好几公分;他打扮得像个大号蚂蚱,站在原地也一弹一弹的就更像了,看着眼晕。

他夸张地向后一仰:“呃,你居然这么高大。”

我有些哭笑不得——要知道我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出生到现在的十九年间,还从没有人说过我高大。是了,包里那位说过,绿精是半身人的一种。

“不过,你这高度我还能接受,”他摆摆手说,“起码不像精灵他们,高得离谱。”

“你好像不太喜欢精灵?”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说不喜欢好像又有点过了……我其实没跟他们打过多少交道,不是一路人罢了,他们总是端着架子,看见你也跟没看见一样,超没劲的。”

“我还以为,精灵的人缘很好呢。”

“那是以前,”他撇撇嘴说,“听老人家说,以前精灵王克拉门苏统治时期,精灵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东都,现在不一样了,各自为政,不光把东都分裂成了好几个小国家,连西南的魔法森林都不放过,彼此之间打打杀杀的,受苦的却是矮人和咱们半身人。”

“为什么?”

“说来也讽刺,矮人本来受灯神族的奴役,苦不堪言啊!后来大灯神雷萨与精灵王大战,矮人临阵倒戈,结果灯神是败退了,矮人却没得到自由,接着受精灵驱使。”

“境遇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哼哼,为精灵挖矿,和为灯神挖矿,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止这样。矮人么,挖矿就挖矿罢,反正几千年来干的都是这个;可是现在有好几个领主,管辖着不同地域的矮人,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藉口都是这家的矮人挖了那家的矿,所以要让矮人们先干一仗——依我看,目的就是为了把别人家的矿山抢过来——而且矮人啊,又是很喜欢打架的,其实他们人不坏,就一个毛病,太爱喝酒,喝多了动作就粗鲁,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我想了想,说:“你不是说精灵已经四分五裂了吗?这样还能统率矮人?”

“矮人的部落和部落之间也不是很团结,和平时期也常常你一榔头我一板砖的,要不然怎么会被精灵管着?精灵的数量可比矮人少多了。”

“你说的那个精灵王……提拉米苏……”

“是克拉门苏……”

“对,他怎么了?”

“大战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有传言说他跟大灯神相爱相杀最后殉情了,又有人说他们一起浪迹天涯了……反正快两千年前的事了,也没个准。”

“他们中有一个是女的?”

“谁说的,都是男的。”

“……好吧。”我叹气,又问,“你说的这些,与半身人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的绿精看上去十分愤慨,他挥舞着小拳头:“最不公平的就是这一点!我们半身人,既没有参战,也从来不招惹谁,祖祖辈辈一直在这片大草原上和西南的魔法森林里生活,现在可好,西南也被精灵占了,还大有往草原扩张的架势,冲着我们这些原住民,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所以,你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了。”

“何止挤压空间这么简单,是屈辱啊!你知道吗?我爷爷的爷爷是葬在魔法森林里的,那里才是我的根啊!可是我却不能随意回去,因为那里已经是‘夜莺之森’的领地……”

说到这里,他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有所忌讳似的,看了看我:“……不好意思,我好像太激动了……那啥,你跟精灵应该没啥交情吧?”

我只跟一个快变成化石而且已经流离失所的精灵有点交情,不过这话是不能说的,而且皮克西提到夜莺之森,我无论如何也想套出更多消息,于是立马情真意切地撇清,表示自己连精灵具体长啥样都不知道——这是真的,什么美貌啊尖耳朵啊都是听说而已又没有亲见——可是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吐出关于夜莺之森的半个字了。

我只好暂时放弃,催他教我投石击鸟;他好像也很乐意转换话题,伸手在腰带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弹弓——我顿时岔气,你妹啊,原来是需要工具的么。

皮克西看见我一脸“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一点都不惊人”的表情,显然很不服气,哼哼着说:“你、你别小看了我的绝技!就算是有弹弓,也得技术好才能打下鸟儿来的!不信你试试!我先示范。”

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抠出一粒葡萄大小的石头,右手捏着压在皮筋上,凑到眯缝着的眼睛前,似乎瞄准了几十米外的一群鸟儿;皮筋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竟然越扯越长,最后左臂都能完全伸直了,我生怕皮筋会断,谨慎地挪开了一点;就在这时!皮克西帅气地松开右手,石子咻地射了出去,端的是又快又远,带着口哨般的尖锐声响,直接穿过了鸟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进不知几百米外的草丛中,再也不见。

那群晨起之后正在草丛上空扑腾嬉闹的鸟儿,唧唧喳喳地散开,巧妙地避过了飞石的路线,很快又重聚在一起,继续唧唧喳喳,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下课时聚在走廊上八卦的中学女生们,时而安静下来,给路过的老师让出一条道,等老师走远了,又快乐地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皮克西小脸通红,却一本正经地看着远处石子落下的地方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似地说:“就用这个力度,能把石子打得很远。”

我大概绷不住笑了,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跺脚,一边又在空中转圈子:“我只是意思一下给你看看我的弹弓能打多远!”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技术,皮克西,”我笑着说,“早上那两只乌鸦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可能已经准备好了继续辩解,此时听我这么说,顿了一下,最后又飞了个媚眼,把弹弓塞在我手里,说:“哼……你试试吧。”

我在他拍腰拧肩的指导下拉开弹弓,却不敢拉得太开,他在身边攥着两个小拳头吼:“用力——张开——用力——使劲儿啊——”

我一下子泄了气,苦着脸道:“别这么吼行不行,又不是生孩子。”

他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刷地又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说、说什么呢,不过你啊,怎么不用力呢?我这弹弓是用银飞马的蹄筋做的,可耐抻了,轻易断不了。”

哦!原来是个高级货!我肃然起敬,原本不起眼的弹弓忽然显得熠熠生辉了,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之前听包里那位说过,飞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长着翅膀可以飞,以银色为最佳品种;不过,灵境的飞马跟传说中诗神缪斯的坐骑珀伽索斯不是一回事,在这里,飞马甚至可以作为食材,变成肉饼填进矮人们无底洞般的肚皮。当时,听到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谈起矮人永不餍足的食欲,我不禁好奇地问,精灵吃些什么?他矜持地报了几样,都是x果x豆之类的,光听名字我就兴趣缺缺:木有肉,不幸福啊。

话说我努力压下啃一口试试咬劲儿的念头,把弹弓举在眼前研究传说中的高级蹄筋,但灼灼的目光暴露出的一丝野望显然让皮克西十分不安。他紧张地搓着手转圈子:“你想干什么……很贵的哟,它可是很贵的哟。”

我一笑,索性把弹弓还给他,说:“你先收着吧,我得去找你说的那个‘兜兜草’,不然今天一整天都没水喝了。”

他倒扭捏起来,小手往身后一背,做出很大方的样子,说:“你先收着,等学会打鸟了再还给我。”

我让了两回,他还是不肯接过,我便不再坚持,顺手把弹弓塞进背包侧面的网兜里,猫着腰钻到草窠里寻找兜兜草。

这种草并不很多,我找了十几分钟才发现了一株,幸好半人高的植株够大,茎上对生的碗状叶片够深,积攒的夜露也够多,一片就有一小碟的水量,让我不禁怀疑露水是否能有这么多。皮克西说,兜兜草本身也会分泌汁液,不过无毒无味无色,可以放心饮用。

我找到的这一株上有六个叶片,小心地喝了没发觉有什么异常,特别是包里那位一直没有动静,我放下心来,起身打算换个地方继续找。却见,绿精直挺挺地站立着,踮着脚,一脸警惕地朝着一个方向观望,活像一只发现了敌情的猫鼬。

“怎么啦?”我刚开口,就被他“嘘”止,便也踮起脚尖眺望。

他盯着的是正北方。风从北方来,拂过草面,荡漾起碧绿的波浪;远方有五颜六色的鸟儿腾空而起,随风传来微弱的喧闹;在波浪的低谷中,瞬间晃过一抹棕红色,看不分明,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皮克西脸色一变,低声道:“真倒霉,又跟来了!”

我茫然:“那是什么?”

“群狼!”

我心里咯噔一下,“狼?”

“是一群狼!”他几乎尖叫起来,“我得走了,虽然很抱歉,不过只能就此告别了,你也快跑吧!”

说完他一矮身钻进草丛,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居然会瞬移?!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绿精已经逃走,狼似乎稍稍停顿了一下,一个波谷过去,浩瀚的碧色之中零零星星地露出了一些棕红色。这一次,我看得分明了。至少有七八匹,面朝着我的方向。打头的那匹,尽管距离很远,甚至连形体都无法分辨,还是能感觉到它的视线如有实质般直直射来,让我瞬间手脚冰凉。

它们会跟随消失的绿精离开吗?我可不敢做此想——打头的那匹,忽然嗷嗷嗷地仰天长啸,真的是狼!

啸声嘶哑,听上去既凶悍又凄凉。

啸毕,群狼朝我的方向直冲过来!

我掉头狂奔。

第二十六章 背叛

刚得知有狼、而绿精又很没义气地撒丫子就跑的时候,我已经在快速计算了。假定狼群会攻击我;因为平原视野很开阔,天也完全亮了,以我的正常视力推断,它们现在距离这里最多只有几公里地,比较一下我和狼之间的速度差距,我最多只有几分钟时间。

对面是狼,有尖牙,有利爪;我是一个身高1米59、体重45kg的弱女子,包里有一把精钢制的折叠刀。如果单打独斗,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但对面是一群狼,所以具体数量已经不必纠结,冲上前去绝对是自杀行为。

我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认命,要么跑。

可是这片草原甚至没有可以依靠、可以躲避的地方,能跑到哪里去呢?反正,朝着它们最难追到的方向,先跑再说。

其实我知道,即使跑,很可能也无法逃脱;草原对我的阻力比对狼的阻力大多了,这样算下来,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几分钟时间。但要我坐以待毙,我是绝对不干的。

一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体力好得简直能扛着40斤大米直奔17楼了。我一边跑一边还在思考:要不要站在我昨晚割出的那片圆形空地里放火?

这个念头在我跑过空地的瞬间就被否决了。现在是早晨,露水还没有晒干,草木很难点着,即使最后烧了起来,火势也不大,几分钟后狼群过来,可能会冲进圆圈,反而更糟。

于是我也打消了一边跑一边往身后丢火柴的念头,因为这样做势必影响逃命的速度,奔跑中火柴也不太可能点燃潮湿的草。得不偿失。

我又想起昨晚挖的土坑。在群狼眼皮底下活埋自己是没用的,它或许能绊住其中一匹狼几秒钟,但对着一群狼,也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只能跑,跑,跑。哪怕前方是我刚花掉半条命好不容易走出的谜之苔原。

这段距离其实并不远。昨天下午,我是在浑身僵硬的情况下一步一挨了半小时,才磨蹭过来的。现在我体力基本恢复了,又处于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预估可以在5分钟之内跑完。

我没有挑路线的工夫,基本上是横冲直撞硬拼过去的,也决不浪费时间朝后看。眼看着雾霭就在眼前了,狼群竟然还没有追上来,这让我心中多少有点诧异,忍不住一回头,只见狼群就在我身后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奔跑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似乎并不急于追杀,又或者顾忌着什么。

我心中一动。这些狼,看来并不乐意接近谜之苔原。

但它们仍然在不断缩小着对我的半包围圈。我继续往雾气深处跑,以经验来看,脚下已经是谜之苔原的地界了,虽然还不至于迷失方向,但如果再深入一些,让浓雾完全遮住视线,接下去就很难说了。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刚好站在雾气之外的头狼,在它身后,其余的狼也纷纷停了下来,松松地站成一长排,足有二三十匹。

它们外型像狼,体型却比一般的狼要大,而且是棕红色;浓密的长毛覆盖住颈部和胸腹,遮住一部分前肢,露出熊掌大小的尖锐利爪;巨大的头颅上,一对血红色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令我不寒而栗。

“卡文谷狼。”包里那位忽然说,“报复心极强的一种狼,得罪了它们,它们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的。你这么弱,还是不要跟它们动手了,能跑就跑吧。”

我无语地翻了翻眼睛。怎么可能主动跟它们“动手”?这些狼每一匹都跟我差不多大小,单挑我也毫无胜算,何况是一群?

“我可没得罪过它们。”我轻声说,怕声音太大刺激到对面的狼群。

“那个绿精肯定得罪过,”他说,“卡文谷狼的栖息地是北卡文火山区,不会无故跑进南部草原的。它们可能是把你当成那个绿精的同伴了。”

“它们不是草原动物,为什么不敢靠近谜之苔原?”

“苔原散发出强烈的魔力,灵境动物可不像你那么感觉迟钝。”

……不错么,这种不留情面,咳咳,坦率的说话方式,真是越来越符合我的思路了。

“那么,你能不能到这些感觉敏锐的狼脑袋里喊几嗓子,跟它们说明情况,再签个互不侵犯条约?”

“……它们的脑开化水平不高,没法进行语言交流。”

“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跑。”

……还是不指望你了。我想拉开背包取工具,可是手刚一碰到拉链,对面的狼群就蠢蠢欲动,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开始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跟它们说话。十有八九它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希望,它们能领会到我的友好意图。

但是狼毕竟是狼,不是狗,它们仍然保持着警惕的目光对峙,完全看不出对我的演讲有何反应。这时,头狼身边的一匹狼忽然凄厉地嚎叫起来,其余的狼似乎受到感染,也纷纷加入;头狼瞬间扭曲了口鼻,露出獠牙,更显狰狞,它刨了刨爪子,向我冲过来。

我转身奔往苔原深处。

时间线什么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逃命要紧——狼到了苔原上也还是要吃人的啊!一开始,我还能感觉到背后有狼在追,奔出几百米后,这种感觉忽然消失了,我连忙回头,只见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假谜草,不见雾霭,狼也消失无踪了。

我迷失时间了,不知那匹狼是否也迷失了。好在,它总算岔开了我的时间。我松了一口气。这正是我奔向苔原时想要的结果。

作为一个跟苔原打过两次交道的人,我深知在这片土地上,东南西北的空间方位是失灵的。刚才我虽然是闷头往一个方向直冲过来的,但反向回去,未必能顺利走出苔原;同样,四周虽然看起来辽阔无垠,其实离苔原的边界也未必很远,因为我视力所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一朵小白花,至少说明这里离苔原的中心地带还很有一段距离。

我掏出怀表打开,指针显示4:07,也可能是16:07,只是不知这是猴年马月的4:07或16:07。要想找回之前的时间节点看样子很难,多想无益,再说在苔原上最好不要闲逛,我也不纠结了,当下就决定以这个时间为准寻找出路。我握着怀表,换几个方向走了走,时间都是如常流动的,以经验来说,这些路线就不能走,因为很有可能它们会在几十米外突然倒转,我就等于在原地转圈了。只有一个方向,指针凝滞不动,就是这个了。

最大的问题是,我不能确定当前的方向是走出苔原的呢,还是深入的。只能碰运气了;走下去,如果看见小白花就掉头。我倒也心安理得。

气息和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我开始感觉到脸上、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都是刚才拼命逃跑时被草原灌木划出来的。我没有消毒水也没有创可贴,只能不去管它;苔原上的假谜草要柔软细小得多,至少我暂时应该不会再添新伤了。现在,我一边走一边和包里那位交谈——皮克西(靠不住的家伙!)说的那些,跟他之前讲的可不太一样。

我反正初来乍到,灵境的权力分野,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但东都分裂这一消息对他显然是有冲击力的。一直把东都挂在嘴边的他,对于东都是有着深沉的热爱的吧。

“呐,你还要回东都吗?”

“……”

“别太难过了,皮克西说的也不一定靠谱。”

“……”

“话说,那个家伙也太过分了,居然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狼群前面等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点内疚。”

“……自保而已,这也是生物的本能,你不必为此生气。”

“哈!你说话了。”我笑道,“我其实没有很生气,我跟他只是萍水相逢,还算不上是朋友,不能对人家诸多要求,我只是,有点感慨罢了。再说,我也吃了人家一只烤乌鸦。”

“……你倒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如何,现实就是这样,除了奴仆,谁也没义务为别人做牛做马的。”

“可是你帮了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那种情况下,我不帮你还能怎么样呢?难道真让你再等下一个进入绿洲的人吗,那不是见死不救么。”

“不过,”我想了想,补充道,“我也不是什么正义感爆棚的人,如果是为了保命,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丢下你不管的。”

“你很诚实。”他顿了顿,说,“回东都的事,等你到了夜莺之森再说吧,不要把我的存在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好吧……那是什么?”我瞄见前方草地上伏着一团棕红色的东西,眼神聚焦之后,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狼!

终于还是碰上了!

不过,跟刚才看见的那些狼不太一样……刚才那些,都是高大的、强壮的、充满敌意和斗志的;眼前这匹,萎顿地卧倒在假谜草上,没气势不说,光看体型就好像小了不少。一动不动地,就躺在我前进的路线边上。

我摸出折叠刀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只见它瘦骨嶙峋,肚皮瘪瘪地凹进去,简直连内脏的形状都能看出来了。然而它还没死,感觉到我走近,它睁开一只暗红色的眼睛,努力抬起一只前爪,在几公分的高度上挥了挥,又无力地落下了。

“它快饿死了,”脑袋里的声音说,“应该就是追进苔原的那只头狼,结果被困住,出不去了。”

我把刀子塞回去,伸手拎住狼脖子往上一提——够轻!

狼发出微弱的哼唧声,听起来倒有点像狗了。

瘦成这样,它到底被困了多长时间啊……

“哼,你运气还不错,”脑袋里的声音说,“看来这条时间线是三个月以后的,这样走出去,狼群应该也已经退了。”

我把奄奄一息的狼扛在肩上,继续赶路。

“你要救它?”

“不,我在准备走出苔原之后的口粮。”我严肃地说。

“……也好。”

其实不完全是这样。虽然瞬间也有过这方面的念头,但主要原因还是我动了一点点恻隐之心,不能放任它在这里不管。如果我发现它时,它已经是一具尸体,恐怕我也不会怎么难过;但它毕竟还活着,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熄灭,而自己明明有能力帮助却没有伸出援手,这会让我良心不安。至于最后我会不会救它,会不会在严重饥荒的时候把它拆吃入腹,那是另一回事。

或许本质上,这跟我在绿洲挖出那些“树根”的原因是一样的。

“它应该已经没力气咬你了,不过最好还是小心些,别让它的牙齿离你的脖子太近。”“树根”热心地提醒我。

狼的大脑袋虚弱无比地耷拉在我左胸前,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抓着它的两只前爪,说:“先这样吧。”

运气挺好,我走了没多远,未曾发现一朵小白花,就看见了前方雾气弥漫,苔原的边界到了。

走出浓雾之后,我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怀表显示的应该是4:07而不是16:07;第二,包里那位说得没错,这条时间线显然是三个月以后的——草原已经枯黄,秋天来了。

第二十七章 被蛇咬,扔掉狼

秋天的早晨有些冷。应该庆幸现在不是冬天,还没冷到让衣衫单薄的我无法忍受的地步;天色仍晦暗,巨大而苍白的月亮悬在西方的天空,灰色的纹路依稀可辨;周围很潮湿,不知是否曾下过雨。

几株兜兜草提供了充足的水分;我给半死的狼也喂了些水,它躺在乱七八糟的草丛上,舌头缓慢地舔着草叶。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把它杀了吃掉——

首先,我严重怀疑它是否能够活下去:连舔水都舔得这么有气无力,它肯定已经不能捕猎,而我也不可能专门去找肉食喂它,自己的粮食还没着落呢;其次,我隐隐有些饿了……虽然不像之前两次走出苔原的时候那么又累又饿到了极点,但我包里没有任何干粮,也没有绿精的烤乌鸦。

说起来,皮克西的高级弹弓还在我这里。但四周没看到鸟儿,我对自己的打鸟技术也没什么自信。还是刀子更顺手些。

我慢慢地摸出折叠刀打开;狼睁开一只暗红色的眼睛看着我,没有动弹,眼神中也没什么波澜。我与它对视,沉默了一会儿;我猜,它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我的意图。它是怎么想的呢?是愤怒?恐惧?还是绝望?

或许都不是。

在它的注视下,一段蜿蜒在草丛中的“藤条”扭动了两下,突然腾空而起,啪地紧紧缠住了我——蛇!

我本来应该是马上吓坏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最近经历的刺激事件太多,神经已经相当粗壮了;而且,在霎那间,我看到狼冰冷的红色眼珠连动也不动一下,忽然意识到,它可能早就发现这条蛇,早就预见到这一刻了——蛇攻击我,正好符合它的期待吧?当然,即使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不也正跃跃欲试地打算杀掉它吗?这让我的情绪迅速冷静下来。

这是一条很有力的蛇,瞬间就缠得我差点透不过气;但我手里碰巧有刀,而且幸运地没有被缠住右臂,于是马上辨明了首尾,当机立断从头部下方斜刺进去,然后沿着蛇身用力向下划。蛇血噗地喷了出来,浇在我持刀的右手上;蛇身缠得更紧了,蛇牙深深扎进了我的左肩;我强压下恐惧,右手仍在不管不顾地用力。几分钟后,蛇身慢慢地松开了,滑落到地上。

我把血糊糊的衣袖轻轻掀上去查看左肩的伤,见流出的血仍是红色,便略微放下心来;其实,这条蛇一上来就选择缠而不是咬,再加上体型很大,当时我就意识到它多半没什么毒性。遗憾的是身边没有急救药品和绷带,我咬住背包带子,强忍着痛用右手挤出伤口中的脓血,并撕开t恤左肩,防止伤口碰到脏兮兮的袖子而感染。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包里那位在问。

我喘着气告诉他我被蛇咬了,一边等候他的安慰。

“我好像被压扁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嵌了进来,快帮我看看。”

……他才不关心我。我没好气地说:“忙着呢!你就不担心这是条毒蛇?”

“不会的,”他很有自信地说,“灵境只在几个特定的地方有毒蛇出没,这一带应该没有。”

“那就不能担心一下我的伤口?很深哦!看见骨头了哦!血流不止哦!”我夸大了一下伤情,自己听上去也觉得十分悲惨,感觉更疼了。

“……是吗?”他有些为难地说,“那,我教你几个咒语……可是,你没有魔力,念咒也不一定有效果……”

我怒吼:“先念念再说啊!”

我把他口授的几道咒语反复念了几遍,感觉精灵文的造诣颇有提高,不过伤口还是老样子。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在魔力上的毫无建树,虽说意料之中,难免有点泄气。

“我看你精神很好,不会有问题的。”他大概是在安慰我。

我没精打采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把身侧的背包拉开看看,果然,用卫生纸包裹的“树根”已经被压成饼状,几颗包着锡纸的糖果嵌在上面。

我一边抠糖果,一边庆幸刚才为了从兜兜草上取水,水瓶拿出来后一直没放回去;不然,如果水瓶被压坏,可太麻烦了。

“疼吗?”

“……哼哼。”

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他压扁的残骸再捏回去,后来还是作罢,总觉得那样做既于事无补,又徒增痛苦。然后我跪在被蛇血洒得一塌糊涂的乱草丛上处理死蛇。这条蛇抻直了足有三米多长,和我的水瓶差不多粗细,灰白花纹,脑袋不算大,确应是无毒的。剔出了不少蛇肉。我想生火,可是草叶全是湿漉漉的,怎么也点不着;我尝试用几张点燃的卫生纸来引火,还是不行,连闷闷的烟都出不来。

我站起身,踮起脚眺望远方,只见视力所及之处净是水光,看样子,这片草原上暂时哪里都很难生起火来。只得放弃了吃熟肉的美好愿望,把蛇肉割成小条,硬着头皮直接往嘴里送,嚼得半碎不碎再梗着脖子吞下去。没有调料的生蛇肉,入口满是腥味。这样默默地嚼了一会儿,饥饿感消失,我实在吞不下去了,也怕再多吃会闹肚子,便把剩下的蛇肉用兜兜草叶包裹起来,再卷上几层木浆纸,在脑袋里唧唧歪歪的抗议声中塞进背包,和扁扁的树根中间隔上重新灌满的水瓶。

狼暗红色的眼睛一直睁着,看着这一切。血腥味令它有了一些生气,鼻翼微微颤抖,舌头的转动也灵活了些;瞳孔收缩,盯着地上的那滩血显出渴望来。它身体还不能动,只是时时散发出作为嗜血的食肉动物的本能欲望;虽然虚弱已极,终于还是流露出一点狼的样子。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它的目光重又转向我,仍是刚才蛇缠住我时它那种冰冷的眼神。我和它之间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不错,我把奄奄一息的它从苔原中背了出来,但这一行为可能带来的善意,在刚才我把折叠刀打开的一刹那,就消失殆尽了,它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而它冷眼看着(等着)蛇攻击我,也抹去了我胸中曾经挣扎着的一丝郁结。

或许杀了它是更明智的做法;但我还是没动手。我想是因为没这个必要。蛇身上还有不少碎肉,我割了一些下来,用刀刃挑着递到它嘴里去,被它呼噜噜地用舌头一卷就不见了。这样喂了许久,整条蛇快刮干净了,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狼的胃口还是像无底洞一样。

它仍然不动,我却没工夫在这里耗着了。我拎着狼的后颈把它放在蛇尸旁边,它缓缓挪了挪脑袋,主动伸出舌头舔舐起草叶上的蛇血来。

我左肩上的伤,原本鼓起一个大包,现在渐渐消了下去,血凝住了,伤口正在愈合。我站起身,拔了些草编成一条鞭子,一边抽打草丛一边向着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去,换来了包里那位一声不屑的哼哼。

一路我都没有回头。

我并不相信这匹狼能有多大的几率存活下来。它实在太虚弱了,也许等不到它攒够体力站起来捕猎,草原上的蚂蚁之类的昆虫就已经吞噬了它。但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也许它的运气很好,或者求生意志强烈,能在死亡的罅隙中抓住一丝生存的机会。我希望它能活下来,尽管可能性很低;但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到一匹凶残的卡文谷狼恢复体力后也无法威胁的安全地带,让它在恣意挥洒骄傲美丽的生命之时,与我宝贵的小命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尴尬的交集。

第二十八章 河水中的南瓜

我不确定这片草原是我曾经踏足的那一片。草木不断生长,几乎瞬息万变,时隔至少一个季节,变化就更大了。这一路,既没有看见明显的圆形草地,也没有掉进什么土坑。倒是有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猫头鹰的巢穴,几只灰黑色的鸮被雨水或夜露打湿了羽毛,瑟缩着聚在一起,在我走过时发出微弱的咕咕声,巨大的脸盘转来转去。

我没有伤害它们。背包里还有蛇肉;我打定主意只在必要的时候杀生。再说灵境的动物并不好惹,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反复实践。

有水,时不时能碰上可以吃的动植物,我走得并不快;有时看见较为合适的地点,还会稍事休息。我隐隐地担心着这三个多月的时间差,不知远在人境的爸妈是否身心平安,不知本尼母子俩怎么样了;可是担心也没有用,只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在深深浅浅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跋涉。

长裤已经全湿了,沉闷地贴在腿上,好在丹宁布很厚实,保护我的双腿不至于直接接触各种荆棘、锐利的枝条和草叶边缘、会引起过敏的毒漆树;长裤脚一开始就被我塞在袜子里,防止奇怪的东西溜进去;运动鞋脏得一塌糊涂,连同袜子,看上去就像在泥塘里打过滚的河马的后蹄。

包里那位很少主动说话,不知是情绪不好还是在想他自己的事;不过,有时我看见自以为奇特的东西,向他询问,他倒也总是知无不言。

整个白天都还算晴朗,空中堆积着小山似的云,日光忽明忽暗,却没有下雨。差不多正午的时候,我有些肚子痛,怀疑是因为早晨生吃了蛇肉的关系;后来痛得受不了,眼一闭,心一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找个草窠解决内急……包里那位半天没理我。

我不敢再生吃蛇肉,抚着空荡荡的肚皮走到黄昏时分,忽然看见了一片长满玫瑰的灌木林,玫瑰林对面水光滟潋,是一条河。

我小心地穿过这片满是尖刺的灌木,同时采了很多青色的嫩枝——未开花的玫瑰嫩枝剥掉皮后是可以吃的,有淡淡的甜味,虽然补充不了多少能量,至少可以哄一哄我那被生蛇肉荼毒的胃。

河面足有二三十米宽,河水奔流向南,算不上湍急,却相当浑浊;两岸也没有露出河滩地,倒是浅水处有绿草探出水面,被冲刷得十分狼狈,并不是芦苇,而是本应生长在泥土里的普通植物。可见平时水位并没有这么高,我猜上游可能下过雨。

我不敢贸然涉水,折了些陈年的玫瑰枝条伸进水中试探,中途只受到了一点点阻力,竟把一米多长的整根枝条都插了进去。算算这里还是岸边,水不可能有那么深,只能认为下面是松软的淤泥。这让我连蹲在水里随便洗洗的念头都没了,征求了包里那位的意见,沿着河往上游方向走去。

他不认识这条河。在他看来,这多半是雨季形成的泄洪道,最终汇流到灵境西南边陲一座人迹罕至的大湖里去。泄洪道的上游应该有些小溪,在那附近有村落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我走了一夜。因为无法生火,在黑暗潮湿的河边过夜并不安全,我也没有疲劳到倒头就能睡着的地步,怀抱着即将找到人烟的希望和心愿,宁愿赶路;再说,有着明月和星斗的夜空比想象中更明亮,河水偶尔也反射几分月光,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黑沉沉的。

暗蓝色的苍穹像神的珠宝盒,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宝石,月亮是最难得的一件珍宝;它比昨晚更圆满些。因为没有来自地面的光源,天空显得格外璀璨,毫无保留、毫不避忌地展示着夜之光华。

夜鸮的咕咕声,草虫的嘤嘤声,河水的潺潺声,在明亮的夜色中此起彼伏。我沿着矮灌木与河流之间的狭窄沙土地,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低声给包里那位讲着周遭的一切,还有头顶上那些星座的故事。他听得很耐心,有时还点评几句。我聊天,是因为走夜路有点害怕;他回应,是因为什么呢?

星座流转,夜色变幻,明月再度西沉的时候,草原上的景色已经不太一样了。

地势逐渐走高,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在仿佛另一片草原上。恣意生长的连片灌木渐渐稀少,草丛低矮下去,偶尔出现树木;河道也收窄了些。红日初升,晨光中的河水清浅,能看出河床已经是石子而不是淤泥,岸边也时不时露出沙砾堆积的河滩地。

太阳完全升起之后,我在河边梳洗一番,又在空地上生起了走出苔原以后的第一堆火。烤熟的蛇肉填进肚皮,只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这时,河中的一抹亮橙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定睛一看,竟是一颗南瓜!有我脑袋那么大的一颗南瓜,大约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卡在石头缝里微微晃动。

我脱下鞋袜,涉水过去把南瓜捡在手里,发现它的瓜蒂还很新鲜,看来刚离开瓜藤不久——前方是否就快有半身人的村庄了?

我精神为之一振,收拾好东西,一手抱着南瓜继续沿河上行。走了不到半天,又在河中发现一颗南瓜。两颗南瓜并列看着,大小居然完全一致,这也太巧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河道在前方一片有些泛黄的阔叶林旁拐了个弯,绕过去一看,我差点没叫起来——风车!

一座足有六米高的风车,干干净净地架在河道边上,联结着一间小小的磨坊。

但是四周并没有人。风车的四个桨板缓缓转动着,磨坊里也没人,只有一台磨盘,地上散落着一些谷物麦秸之类。

河对岸是大片的南瓜地,一畦一畦的绿藤中间露出黄澄澄的南瓜,煞是喜人;再往远处,是绵延起伏的丘陵,有犁成一行行的作物,形形色色开着花的篱笆,低矮的结满了果实的树。但是,人都在哪儿呢?

凉爽的风送来一阵熟悉的香气,混合了热乎乎的面包、烤玉米、煮过的新鲜牛奶和浓浓的番茄汤的味道,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我分辨不出,是酒,还是某种糖浆?

这股香气让我浑身上下毛孔张开,舒坦地抖了一抖,感觉上像在黑暗里行走的人终于见到了光明,我一再强忍才没有蹦跶着过河上岸。

准备穿越南瓜地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看,又好像没有;我以为是错觉,想往前走,脚踝处明显有一股牵扯的力量。

我低下头,刚想仔细观察,却被什么东西嘭地砸中了胸口,是个幼儿拳头大小的土豆。有人在喊:“抓住他——”然后越来越多的叫喊加入进来:“别让他跑了!”“终于逮到了!”“来看看这个可恶的家伙是什么模样啊——”“好像是个女的!”

同时,各种各样的小东西纷纷向我飞来,砸到身上的还好,有些砸到脑门,不免眼冒金星。我下意识地护住脑壳和受伤的左肩,一边抽空瞄了一眼,只见许许多多的半身人——不知瞬间从哪里冒出来的——呼啦啦地涌向我,一边叫喊,一边朝我投掷各种水果蔬菜泥巴块什么的;远处还有更多的半身人,正绵绵不断地从不知名的角落里跑出来——

“住手!你们认错人了!”我一边躲一边喊,可是没人理我。

我想跑开,可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差点摔跤;仔细一看,是一种透明的细丝,牢牢勒在脚踝上,挣了几下都挣不断,看来相当结实。这时一个人从背后扑过来,扭着我的左臂想把我撂倒,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我倒抽一口冷气,不禁大怒: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他们个个还没有皮克西高,火气却实在不小。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料——不就是比横吗!

我手中各有一颗南瓜,此刻扬起右手,啪地把南瓜拍在那人脸上,南瓜掉了出去;用力扭住他的手臂把他甩了出去;那人刚好摔在南瓜上,一蹬腿又重重踹上一脚。南瓜原本已经有了裂痕,在这一击之下,“啪啦”,碎成了几块。

这个场景似乎带给一众半身人很大的冲击——

“啊!‘长老南瓜’!”“她把‘长老南瓜’弄坏了……”“太过分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看着他们一脸悲愤想要冲过来,我举起左手的南瓜,高声道:“谁再过来,我把这个也砸了!”

这样的威胁居然是有效的。离我最近的几个半身人立马紧张地盯住我的左手,不敢妄动了;半身人们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围在中间,都一脸控诉地看着我。

其中一个年轻的半身人,心疼地瞅了瞅地上破碎的“长老南瓜”,愤愤地冲我龇牙:“你……你真可恶!”

我心中十分诧异。按说他们都恨我恨到想群殴我了,在骂人的语言上竟然如此贫乏,难道区区一句“可恶”就能表达他们的强烈情绪了吗?真是“礼仪之村庄”啊……还好是“你真可恶”,要是“你真坏”,我估计会当场岔气。

“你们才可恶!”我看上去比他们还激动,“我在河里捡到这两个南瓜,沿着河找到这里来,生平第一次靠近这里就被你们打,我倒是要问问,是不是每个陌生人路过这里,都得无缘无故被你们打?”

“等——等——”一个喊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让出路来,只见又是一个年轻的半身人,似乎是从河那边过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年老的半身人惊奇地说:“乔匹,今天不是轮到你看守磨坊吗?怎么也跑来了?放心吧,这儿有我们,偷长老南瓜的坏家伙已经抓到了,看,就是她!”

“我、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乔匹喘息着说,“抓错人了,偷长老南瓜的,不是她。”

众人议论纷纷,在老半身人的示意下,乔匹继续说:“事情是这样的——为了今天轮到我看守磨坊,昨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于是今天早上,醒得就早了点儿,篱笆上的紫色牵牛花还没开呢,我就想,反正已经醒了,不如直接去磨坊吧……”

老半身人点点头,似乎对乔匹的勤快表示赞许。

“那时候天还没大亮,离吃正式早饭的时间还远,我打算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溜进了靠近磨坊那边的南瓜地,不一会儿,抱着两个长老南瓜出来,趟水过了河。”

众人七嘴八舌:“这么早!真阴险!难怪老也抓不到!”“你看见他长什么样了吗?”“可是,南瓜地周围都布下了夜蛛丝……”

乔匹摇摇头说:“没看到脸,而且那个人好像知道夜蛛丝布在哪里,一次也没有踩到。我跟着他进了柞树林,他老是兜圈子,我就跟丢了……刚才我回来,本来想汇报这件事,可是好饿,而且又到了午饭的时间,我连正式的早饭都还没吃,就、就先在磨坊后头的小厨房里开伙……”

众人都十分谅解地点头。

“我在吃饭的时候,看见这个,对不起,是这位,”乔匹指了指我,“陌生的女士,从河的下游走来,一手捧着一个长老南瓜,她一路东张西望的,还自言自语,我听见她说‘人呢’,那时候,正是神圣的午饭时间哪,当然不会有人在外面。后来,她就脱鞋过河,又穿鞋……我还在吃饭……再后来,我就听见大家说抓住偷长老南瓜的坏家伙了,我急忙吃完,然后赶过来,果然是抓错人了……偷长老南瓜的家伙,可没这位女士这么高大。”

众人沉默不语。乔匹又补上一句:“我没浪费食物。”

老半身人鼓励地拍拍他,说:“你做得很好。”

听完这席话,看着众人理所当然的模样,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也许这些半身人是把一日三餐当成宗教仪式来对待的。

“看来,是我们错怪你了,”老半身人面带歉意对我说,“年轻人,欢迎来到胖普屯,请让我们用温暖的床铺和丰盛的午……嗯,下午茶,来弥补我们刚才的鲁莽行为。”

人们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连刚才被我打翻在地的那个半身人都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右肩膀,说:“真是抱歉哪!不过,你力气真大!”

这转变也太快了,我一时不太适应,有些手足无措。包里那位在我脑袋里说:“你可以接受。半身人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讪讪地道谢,把手里的南瓜递给老半身人,他自我介绍是胖普屯最年长的居民,毛姆·沃特金。众人七手八脚地过来帮我解开夜蛛丝的束缚,一边介绍说这种夜蛛是屯子这一带的特产,养在柞树林里,吐出的丝既长又韧而且完全透明不易被发现,怎么样质量不错吧哈哈哈,我抽着嘴角说确实不错呵呵呵。

毛姆的孙女豌豆花·沃特金主动提出负责招待我,我感激地对这个看上去十来岁、穿着浅绿色蕾丝套裙的姑娘连声道谢,跟着她走了,一时就没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对毛姆说“是人类……”,而毛姆对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件事先不急”。包里那位听到了,他提醒我注意,顺便还说了些关于长老南瓜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名叫豌豆花的半身人女孩

豌豆花·沃特金虽然是主动提出负责招待我的,但她并没有显得过分热情,也不像其他半身人看上去那么健谈,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对她说的客套话比她对我说的全部话还更多些。

她引着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南瓜地,弯弯曲曲地前行了一会儿,在一簇茂密的天南星科植物附近,忽地就不见了。我惊讶地低头观察,只见在层层叠叠的掌形叶子下,地面敞开了一个不到半米宽的圆洞,豌豆花小姐苹果似的小脸正在里面,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你来不来?”

我犹豫了一下才刻意缩起身体凑上前去,她说了一句“别碰到蛇苞谷,有毒。”便转身深入洞穴。我想她说的“蛇苞谷”是指天南星靠近根茎的地方结的一些串状红色果实,小心地避过了。我犹豫是因为这个洞口看上去实在太小了,我甚至怀疑,这里只能允许瘦小的半身人通过,稍微胖点都不行,可是,从刚才围着我的半身人的体型来看,胖嘟嘟的人有不少呢。

好在,我的身材在人类中也属于格外瘦小的,而且连续在荒原上跋涉,显然又减了不少体重,竟然轻轻松松就钻进了地洞,踏在一块看上去十分干净的藤编脚垫上,不敢动了。因为我已经看到洞里是什么样子:内部比我想象的要宽敞一些,似乎是客厅,有四人套的桌椅,有高脚灯,壁上凿出的洞穴中摆放着瓶瓶罐罐;走廊和家具看上去完全可以容纳我这样身材的人,再胖一些应该也没关系;问题是,地上到处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散发出温暖的香气——虽然主人径自走上去了,可她的脚是干净的;我现在浑身上下脏得恨不得往下滴泥浆,脱不脱鞋都没什么意义,我可不想直接踏在这么漂亮的地毯上。

豌豆花看了我一眼,露出了见到我之后的第一个微笑;她走过来,从门边的隔板上取下两片阴干的植物叶片,十分柔韧,示意我包裹住双脚,又顺手把洞口的木头门带上了,室内顿时显得十分昏黄。

“你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洗澡?”

“最好能先洗澡,太感谢了。”

她点了点头,引我穿过一段长长的甬道,进入一间小小的浴室,里面摆着精巧的木桶,边缘连着隔壁,似乎可以烧火。她在隔壁鼓捣了一会儿,热水顺着出口哗哗地流进了木桶;她又拿来了一套棉质的家常裙子,蓝色和白色相间,还有相配的围兜和长袜。

再次看见香皂、乳液之类的东西让我十分感慨。我没有直接爬进木桶,而是先站在下水口用木舀取水来洗,浑浊的水顺着脚背淌进下水道,这样洗了一遍,才坐进木桶,感觉热气把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蒸开了,我的力气随之流失,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又累又困。

我几乎睡着了(或许真的睡着了),直到豌豆花在外面敲门,说下午茶的时间已经过了,刚才毛姆爷爷差人来邀请我一个小时后共进晚餐。

我连忙从已经微凉的水中爬出来,把衣裤洗了,又把木桶连带整个浴室擦干,穿着豌豆花的裙子走了出来,除了比较短,竟然没觉得太紧。

她原本有些不耐烦,往浴室扫了一眼发现已经打扫过,似乎有点惊讶,朝我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倒也合身。把湿衣服给我吧,我拿到外面晾,今晚不会下雨。”

我向她道谢,她白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略微僵硬的微笑,说:“晚餐还得等一会儿,你如果饿,我在客厅桌子上放了一些食物。”

她去外面晾衣服了。我穿着长袜走在松软的地毯上,一路留心观察,越发觉得这洞里到处一尘不染,不知是不是半身人的天性,反正豌豆花小姐特别爱干净。

客厅的木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篮子,里面有两块面包和几只烤马铃薯。我忍住把它们塞进背包的冲动,撕开一块面包慢慢地咽了下去。

“我从来没去过南方。”

豌豆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看见她缓缓从洞口的方向走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说:“是什么样的?”

“很荒凉,比这里差远了,”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是这么觉得的。”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直觉告诉我她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那是什么?”她问,目光聚在我背包的侧兜上。里面是皮克西的弹弓。

“弹弓。”

“我可以看看吗?”

我拿出来给她,看着她翻来覆去地抚摩检查,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皮筋好像是什么飞马的蹄筋。”我状似无意地说。

“银飞马。”她随口纠正道。

“你认识这把弹弓吗?”

“我怎么会认识!”她好像突然生起气来,把弹弓摔还给我。

“这是别人借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他。”

她垂下眼睛说:“还什么还,既然肯借给你,就说明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认识一个名叫皮克西的绿精吗?”

她好像被针扎了一样突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坐回去,大声说:“不认识!”然后扫了一眼壁上的自鸣钟,一把拉起我:“都这个时间了,去爷爷那里吃晚餐吧!”

我跟着她走到洞口,她突然回过头,瞪着我:“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一会儿见了爷爷,还有在别人面前,不要提绿精什么的!不然……我可帮不了你!”

我诧异地看着她,愣愣地点头,她又不放心地叮嘱我一遍,才打开门率先爬出去了。我跟在她身后,钻出地面时发现外面不止她一个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半身人男孩站在洞口两米外探头探脑,看见沃特金小姐出现了马上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豆花!”

豌豆花恼怒道:“不许这么叫我!你来这儿干嘛?”

男孩一边咧嘴笑一边局促不安地踮着两只胖胖的小腿,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换回来,“毛姆爷爷叫你去吃晚餐呢,我来看看你怎么还不来,嘿嘿,你照顾那谁,辛苦了。”

“那谁”从土里爬出来,拍拍手,知趣地站在豌豆花身后,刚想后退一步,被她拉住了手,说:“小心后面的蜂巢。”

我连忙回头,只见洞口除了那丛天南星之外,另一边的土堆下面赫然码着两片碗口大小的蜂巢,蜜蜂在上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难怪这男孩站得那么远。话说回来,还真是危险重重的洞口啊。

豌豆花小心地关上洞口的木门,示意我跟着她走。半身人男孩蹦蹦跳跳地凑上前,被她呵斥:“别跳了,我屋里直掉渣。”男孩马上挺直手脚,像机器人似的老实跟着。

豌豆花和灰蹄——也就是这位男孩——在前,我在后,三人在丘陵间迂回地走了一小段路,绕过丛丛矮灌木,以及枝叶掩映下的许多个小木门,它们十分隐蔽,至少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有些关着,有些虚掩着,更多则大喇喇地敞开着,偶尔探出半个身子,肩膀上是红扑扑的小脸,他们热络地彼此聊着天,看见我们经过,一边跟豌豆花和灰蹄打招呼,一边好奇地打量我。

我得以一窥这个居住密集的社区一隅,也算明白了之前为什么看不到人影,以及他们为什么瞬间就冒出来了——他们都住在地下。

第三十章 最后的晚餐

带路的二人在一处巨大的树桩前停了下来,树桩上开着门,看上去像个斜放着的啤酒桶,门也比方才见过的都更宽阔些,可以容下两个我并排通过。

我以为这是毛姆爷爷的住处,其实是胖普屯的议会厅;虽说是议会厅,结果走下去发现里面并排摆着四张长桌子,桌边已经坐满了半身人,每人面前都堆着高高的各种食物——要说是餐厅也未尝不可。

大家已经开始吃了——半身人们快乐地高举着木头杯子互相碰撞,金色的酒浆、白色的牛奶在灯火映照下溅出点点星斑;他们站起身子踮着脚去够桌子上摆得较远的篮子,从里面抓取大块的面包、烤鱼、苹果和紫色的葡萄,篮子就搁在手边,直到被另一个半身人探过身子拿走;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两三个搪瓷大盆,里面咕嘟嘟地冒着泡,奶油蘑菇混合肉类的香味挟在腾腾热气中扑面而来;每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泛着满足的红光。

尽管是这么热火朝天的场面,我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毛姆爷爷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的上首,看见我们进来,马上起身招呼我过去——我的座位在他旁边,也就是说,我需要挤过这满屋子的陌生人和掼在地面上的酒桶牛奶桶,深入到半身人的重重包围之中;灯光足以让我看清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在动作上该吃吃该喝喝,但仍有不少人流露出一丝谨慎或者说戒备。安排这样一个座位,可以解释为对客人的尊重;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如果发生什么冲突,我是绝对跑不掉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当然没有选择的权利,便被人们推搡着艰难地挤进去了;豌豆花跟在我身后也紧贴过来,让我稍稍放下了心;灰蹄没能跟在豌豆花身后,而是被一个小伙子拦在了另一桌上,另有一个胖胖的男孩蹦跳着过来,用他圆滚滚的手臂不停地为豌豆花保驾护航。

晚餐十分丰盛,厨艺相当出色,我努力像周围的半身人一样轻松地大快朵颐,席间也一直没停下对筵席和主人的赞美;坐在我附近的,除了豌豆花,就是一些中老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除了劝酒劝食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什么,但我还是零星拼凑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比如,后天晚上就是盛大的酒神庆典,方圆百里三个屯子的半身人们都会聚在北面的一处湖边,在仲秋最圆最大的明月之下,用丰富的祭品和助兴节目来供奉狄俄尼索斯,并在庆典上比拼祭祀水平的高下,得胜的屯子不但可以获得湖区一年的居住权,而且可以向另外两个屯子提出任何一个无伤大雅的要求,且对方不得拒绝;另外,当晚还将选出明年主持庆典的酒神女祭司,一般从当年获胜的屯子里产生,今年的女祭司来自东北边的麦隆屯。

提到麦隆屯的女祭司阿曼,男半身人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纷纷一边饮酒一边轻声叹息,显然在回忆什么的样子;我见豌豆花脸上露出淡淡鄙夷的神色,猜想这位阿曼多半是个大受男性欢迎的美女。

关于酒神庆典,跟包里那位告诉我的情报正好对上。据他说,长老南瓜是一种颇为少见的南瓜种类,口感好还是其次,重点是有个特征:一旦成熟,个头总是一般儿大,因此特别适合在各种庆典上摆造型,被视为祭祀用的珍品。胖普屯留着这么多成熟未用的长老南瓜,显然是在为一场大型祭祀做准备。

我向毛姆问起南瓜防盗的事,他面色沉重起来,犹豫了一下告诉我:长老南瓜很不好种,生长期长,采摘后不易存放,结籽率又低,好些年都难得见到了;为了能在今年的酒神庆典上拔得头筹,屯里的勇士们辛苦寻来长老南瓜的秧苗,为怕消息走漏遭到破坏,还特意把它们种在一大片普通的南瓜地里掩人耳目,悉心呵护了大半年,结出不多不少刚好141个长老南瓜,够摆一座七层的南瓜塔——到时在庆典上一露面,肯定能震住麦隆屯和曲康波屯。

随着仲秋庆典的临近,这些珍贵的长老南瓜也渐渐长成,议会厅成员们每天检查一遍,打算后天早上现摘现运往湖区。意外的是,前天在点数的时候,发现竟然少了两个。七层南瓜塔需要140个南瓜,现在只剩139个,可怎么办?大家正在发愁,当初寻来秧苗的勇士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家里还偷偷种了一株,本来想留着自己尝鲜的,可是光照不足,只结了一颗瓜,就贡献出来吧。

但大家还是对丢失两个瓜的事情疑窦丛生,前天晚上就在南瓜地周围布下了夜蛛丝,打了一夜的埋伏,小偷没有出现,南瓜的数目也没变少;许多人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且反正南瓜塔还能摆七层,不免就有些松懈,昨晚只守到天刚蒙蒙亮便回去了;没想到,今天上午一点数,又少了两个!当时他们不知道看守磨坊的乔匹目击到了小偷并且跟踪进了柞树林,当即决定集体守株待兔,就这样把中午出现的我当成了偷南瓜的家伙……

问题是,我送回的两个长老南瓜在混乱中被砸碎了一个,现在又只剩下139个了,也再没有谁站出来说他可以贡献出私藏的长老南瓜。按照严格的南瓜塔摆放规则,除顶端外每一层都必须有完美等长的四个边,象征岁月四季和天地四方,也就是说,七层南瓜塔从上到下每一层需要的南瓜数量分别是1、4、9、16、25、36、49。如果偷工减料,酒神会生气的;差一个南瓜摆不出七层,就只能用91个南瓜摆成六层塔,无论规模还是气势都差了一大截。

毛姆有意无意地暗示我,由于砸碎长老南瓜这件事我也有份,现在屯子里部分居民对我很有意见,但是,“爱惜粮食”与“热情好客”是半身人的祖训,所以,只要我还在餐桌上,并不会有人来直接与我为难;当然,如果我毫不隐瞒地把一切事实都坦诚相告,他会在居民们面前替我多担待的。

我反正是第一次来灵境,便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来自人境,是一个学生,意外被卷进气旋落到胖普屯以南的草原上,顺着河流找到这里。我自觉这些话里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毛姆听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着他的苹果酒,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我联想起之前跟豌豆花的对话,她也是疑心重重的样子,不禁认真地考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说的也不算谎话,只是略去了一些关于谜原的情节,为什么不能取信于沃特金爷孙俩呢?莫非,漏洞在于皮克西?

但是,豌豆花方才警告过我,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绿精,从她的表现来看,我认为她那句话中帮我的成分居多;特别是,绿精虽然是半身人的一种,但我已经注意到,来到胖普屯之后,我还未曾见到过任何一个绿精的身影,再联系豌豆花的那个警告……莫非,这个屯子与绿精有什么过节?

若果真如此,倒很好解释为什么毛姆等一众居民会对我的人类身份如此戒备——他们或许认识皮克西,得知他曾在草原上与一个人类有过“交情”,毕竟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中间发生了什么实在不好说;比方说,要是皮克西把他的绿帽子送给了胖普屯的某位绅士,那么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传说中与那个绿精打过交道的人类一定也不怎么受欢迎。

但是,这一猜想仍然有几个不合情理的地方。首先,如果他们只是因为皮克西才这么介意我的人类身份,应该不需要拐弯抹角这么久才对——直接问就是了,或者旁敲侧击也可以,有什么好顾忌的呢?除非皮克西曾在这儿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错,跟胖普屯结下了严重的梁子,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太大;其次,灵境的草原上应该并不常见孤身上路的人类,如果问题真出在皮克西身上,“我是不是他所结识的那个人类”这件事应当是很好确认的,那么豌豆花的提醒就成了无意义的,而她看上去不像是个爱说废话或脑筋不清楚的姑娘。

不管怎么样,我决定主动出击,试探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有三件事需要验证:第一,胖普屯是否与绿精有过节?第二,他们是否认识皮克西?第三,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介意我的人类身份?这三件事,只要能获得任意两个答案,第三个答案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我随口说道:“为什么有人要偷长老南瓜呢?”

“这还用问?”一个鬓须和头发连成一片的中年半身人不屑地说,“肯定是麦隆屯干的,怕在庆典上输给我们,他们就不能蝉联桂冠了。”

众人纷纷附和。

“为什么肯定是麦隆屯?不是还有一个曲康波屯吗?”我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半身人抿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只有麦隆屯有办法打听到咱们种了长老南瓜的消息。”

我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毛姆,转脸时发现豌豆花脸色有些发白。

毛姆点点头,说:“长老南瓜是敝屯的秘密,只有绿精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我们的地界,还不被我们发现。”

“绿精……嘶。”我刚一开口,感觉到豌豆花在桌子下面掐了一把我的大腿,于是一脸无辜地望向她,她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肯定是这样!”一个带着几分醉意的半身人拍着桌子站起来愤慨地嚷嚷,又被旁边的人摁了下去,“绿精最滑头了,向来谁赢他们就帮谁!麦隆屯年年胜出,年年霸着湖区,他们哪来那么大本事?”

“没错没错!”这个话题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共鸣,越来越多酒足饭饱的半身人加入到了声讨绿精的阵营当中,纷纷回忆起从前被某个绿精坑害过的经历。

我从篮子里取过一串葡萄,漫不经心地剥起来,一边享受甜美多汁的果肉,一边津津有味地倾听绿精们的斑斑劣迹。比如绿精是不吃兔子肉的,但是其他的半身人吃啊!在大多数半身人看来,食物都是神圣的,吃与不吃纯属个人自由,但是绿精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会专门针对那些门口晒了兔子肉的半身人家庭搞恶作剧,把外面晾晒的男主人的衣服领口弄上胭脂印啦,悄悄挂上陌生的女人内衣裤啦,都是些防不胜防又难以辩解的花样儿,蓄意制造家庭不睦;而绿精最令(男性)半身人讨厌的地方,是他们个个都是“小白脸儿”,金发碧眼擅长勾搭,甜言蜜语满口谎话,而女性半身人们最吃这一套——几乎每个男性半身人在青少年时代都曾遭遇过被某个绿精横刀夺爱的惨痛经历,唉,说多了都是泪啊!

我想起皮克西那副桃花眼乱飞的模样儿,又瞟了瞟身边屁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的豌豆花,不禁深以为然。同时,一边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一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胖普屯的(男性)半身人们的确对绿精没什么好感(对此我表示诚挚的理解和遗憾);另外,看上去他们并不知道我曾结识过一个绿精。

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豌豆花的提醒确实是对我的维护,尽管原因尚不清楚;第二个问题就比较严重了——胖普屯的半身人们对“人类”的戒备从何而来?

第三十一章 我被德加尔家通缉了?!

筵席终于结束了,每个人都吃下了一堆小山似的食物,连我也食量大增,不知不觉中塞进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人散去,都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剔牙,彼此窃窃私语。毛姆清了清嗓子,看向我,我知道,重头戏来了。

“席拉小姐,”他十分客气地说,“伟大的酒神在上。虽然你来到胖普屯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友好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士,相信在座各位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座各位”都看着我们,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贵屯是我见过最热情好客的地方,”我回答,“各位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特别是毛姆爷爷和豌豆花小姐,还有那位为我澄清的乔匹先生,虽然我能力有限,但是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各位,到时还请不要嫌弃。”

“咳咳,招待客人是我们分内的事,不用客气,”毛姆没有直视我,伸手掩在嘴巴前咳了两声,说,“是这样的,实在很不巧,后天晚上就是神圣的酒神庆典,所有人都要去湖区集会。所有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听他的语气,不像是邀请。我想了想说:“毛姆爷爷,我路过此地,不愿给各位添麻烦,也不想耽误行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尽快上路,再说我也不是本地人,就不打扰庆典了。”

毛姆干笑了一声,说:“可是啊,你也听说了,绿精都能探出我们的长老南瓜,难保不会发现我们招待了你,所以,席拉小姐,即使你不在集会上露面,你的行踪也已经暴露了……”

他的说法让我有些搞不清状况,什么叫“暴露行踪”,难道我需要躲躲藏藏吗?为避免自曝其短,我决定暂时不发一言。

毛姆见我闷声不响,停了一会儿便继续开口,说的却是与方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近三百年来,这片‘翠微之原’一直是我们半身人的聚居地,但其实,不管我们承不承认,就势力范围来说,是属于德加尔家的。”

我心中怦然一跳,也不接话,只等他说下去,同时注意到周围不少半身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愤恨的神色。看来,正如皮克西之前透露过的那样,德加尔家,或者说掌权的精灵族,在这些草原居民中间的风评并不太好。

“德加尔家的命令,我们一般不大愿意理会,就算被迫接受,也向来都不会很积极,”毛姆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几乎带着一种近似讨好的味道,“所以,你跟德加尔家对着干,其实,我们内心都是很佩服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不由得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我跟德加尔家对着干?”

毛姆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说:“你不必否认了,当然,席拉小姐,你甚至没有用假名来糊弄我们,说明你完全无所畏惧,对于你的大胆和坦荡,我们也是很佩服的……”

我想,我的脸部表情应该已经充分表达出了我内心的凌乱——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也想要辩解,可是,不知是因为太震惊还是太混乱,我似乎失去了诉说的能力,一句话也蹦不出来。

“实话跟你说吧,”毛姆又重重地叹气,“早在一个月前,德加尔家就向‘翠微之原’的所有城镇村落发出了通缉令,缉拿一个像你这么高、年纪也像你这般大的人类女性。”

说着,他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张滑溜溜的纸或布,慢慢抖开呈在我面前,而我竟然没有力气抬手接过,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那是一幅画像,很有些像我,但是比现在的我丰腴不少,而且蓬头垢面,眼神十分彪悍,的确抓住了我作为一名凶徒的神韵。

第三十二章 我被半身人下药了

我瞪视着画像,内心更加凌乱——德加尔家怎么会知道我的长相?……莫不是维兰·德加尔画的吧?他也来灵境了?在他眼里我就是这副尊容?德加尔啊德加尔,当初我咬了你一口,其实你还是记仇的吧。

……又或者是本尼母子俩已经先行进入“夜莺之森”,然后阴错阳差地整了这么一出?

“他们专门派了一个暗夜精灵来‘翠微之原’,给每个屯子都发了这张画像,”毛姆观察着我的反应,慢吞吞地说,“画中人名叫席拉·塔拉,德加尔家指名要捉活的,悬赏一公斤秘银……如果作为屯子集体揭榜,还有额外的一项报酬……就是今年或明年酒神庆典的桂冠。”

原来如此。看来德加尔家是下了本钱在通缉我,虽然不明觉厉,我还是有点飘飘然。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只见许多半身人脸上都是一副“虽然很抱歉但是你就从了吧”的表情,开始更加真切地意识到全身都麻木了。

我挪回眼珠,死死盯住毛姆,他陪笑着说:“实在对不起,席拉小姐,德加尔家提醒我们,你非常危险,不宜发生正面冲突,所以……我不得已,在你的玉米粥里掺了一点麻醉药,但是请放心,这是我们的医疗常用药,副作用不大,过个把钟头你就能恢复正常了,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能安静地听我把话说完。”

毛姆指天为誓说他们原本打死都不愿意出卖我,但是,由于绿精们显然已经掌握了胖普屯的秘密,那么我的身份暴露就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他们向“夜莺之森”打小报告,胖普屯全屯的人都会遭殃。言下之意是,要怪就去怪绿精吧。

毛姆痛心疾首地说,自己身为胖普屯最年长的居民兼议会召集人,虽然不情愿,也不得不出面做这个恶人。但他不会自作主张,而是让大家通过举手来决定我的去留。

需要说明的是,此时我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话也说不出,连眼皮都眨得费力,所以眼睛很不舒服,刺激到了泪腺,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绝对不是因为伤心害怕!

事实上,我心中意外地并不紧张,虽然不知是维兰·德加尔本人还是他那位大表哥发布了这么一道通缉令并附上了我的画像,但我直觉认为,这也许并不是真的“通缉”,说不定,还是一种“保护”。

虽然这样想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之嫌——但是,不难发现“夜莺之森”在翠微之原上有些政令不顺,这种状况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德加尔家应该也有所了解。假设他们的本意是找到我,一道寻人启事发下来,会不会让敌对势力或阳奉阴违的势力误以为我是什么重要人物,反而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相反,发一道强调“要活捉”的通缉令,降低了草原居民对我的敌意,倒可能是件好事。

当然,事情也可以从另一个比较悲观的方向考虑,就是“夜莺之森”里存在权力纷争。维兰曾经说过务必要找艾罗本人,还得等他立誓才能把魔晶交给他,说明即使是维兰,也并非百分之百相信他大表哥的人品;维兰还说过,他跟艾罗的弟弟阿尔文并不熟。假设艾罗或阿尔文或这对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善茬,志不在救人而在魔晶,如果他们从维兰或本尼母子口中得知相关信息,那么因此发出通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说到底,我并没得罪过他们,所以无论出于哪一种情况,只要到时候能设法联系上维兰,对我来说应该不是太危险。自行分析了种种可能,我其实特蛋腚,但是外人不知道;他们能看到的,是我正双泪长流的惨样。

还不止如此——眼睛真尼玛痛!于是泪水源源不断地滑过鼻翼,我在呼吸(谢天谢地还能喘气)的间歇不小心吸进了一点泪水,十分痒痒,于是呛到,接着引发了一次纯生理上的倒噎,像极了抽泣。

包里那位发现了我的异常,在我脑中问了一句“你怎么样?”我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可是怕他误会,心中一急,又是一次倒噎。

许多半身人还是心软的,大约不忍卒看,纷纷把脸转了开去;毛姆显得有些无奈,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终于向众人展开双臂,状似沉痛地说:“想想吧,我的亲人们,朋友们!想想我们的决定会带来什么结果!建议放走席拉小姐的,请举手!”

他可真会问。

果不其然,半身人们虽然脸上多半挂着一副为难的表情,且低声彼此交换着意见,看上去就像在进行权衡似的,但是始终没有人举手。这样的场面让我想起上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提出一个没有人愿意回答的问题,大家也会低头皱眉翻书做“正在思考请勿打扰”状,其实无非是为了避免被点名罢了。

我能理解这些半身人的顾虑,他们实在无谓为了帮助我这个陌生人而陷自己的家园于威胁之中;但在另一方面,他们一直宣称“热情好客”是自己的宗旨并以此为荣,现在看来似乎也有着比较复杂的一面。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身边的豌豆花小姐忽然开口了,她犹豫着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然后,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有两三个胖乎乎的男孩左看右看,似乎想要举手,我认出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向豌豆花献了一路殷勤的灰蹄。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当少数派。

几分钟后,毛姆说:“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我们始终要面对,只好这么着了,席拉小姐,请不要责怪我们……”

我在心里苦笑,结果又倒噎了一次,不禁担心是不是开始打嗝了。

第三十三章 请叫我化石精灵的女祭司

毛姆向我行了一个礼,示意同桌的两个半身人过来,一个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坨银光闪闪的东西,我认出来是夜蛛丝;另一个半身人,则一脸讪笑着伸出手臂,似乎想把我身上的背包解下来,这个动作让我十分抗拒。

——“星垣神魔,孰可庇佑,一息所及,皆为腐朽。”

一个冷漠而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属于我包里那位,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接着,我看到满屋子的半身人似乎都愣住了,那两个想来捆绑我的半身人停住了动作,甚至连毛姆也在发呆。有人不确定地说:“刚才……那是什么?什么声音?”

我马上反应过来,是包里那位在跟他们说话,他能进入我的脑子,自然也能进入别人的脑子。之所以让我也听到,可能是怕我跟不上趟,当然也可能是他开启了广播模式无法进行单人屏蔽……

他刚才念的那句是古代精灵文,用语十分艰涩,亏得我从小到大精灵文的成绩一直是a,而且和他相伴这些天来,听了不少涉及古代文化的故事,才勉强听明白了大概。但这句话对于在场的半身人来说,或许不只是一句古文这么简单;短短一句话,就让一种奇妙的恐惧感迅速笼罩了整个地洞,年轻人还能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而这种恐惧在年老的半身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毛姆等人流露出的已经不仅仅是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他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口中喃喃作语,手脚颤抖几乎要伏下身去了。

——“看来你们不太记得这段咒文了,谁念出来听听吧。”

话音未落,身边那个原本想来解我背包的半身人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一边茫然四顾一边张口念了起来:“星垣神魔,孰可庇佑,一息所及,皆为腐朽,时无流转,龙啸于渊……”

随着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地洞里的氛围发生了古怪的变化,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冷意在空气中膨胀盘旋。

“记得!我们记得!”毛姆尖声叫着,以在他这个年纪相当敏捷的动作推开椅子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口中反复念叨着祝福的祷词,并求告:“请停下来,请宽恕我们!”

几个年老的半身人也是同样的举动;而其他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跟着跪下了。

被控制着念咒的那个半身人终于停了下来,他懵懵懂懂地摸着自己的喉咙,又挠了挠脑袋,脸上渐渐现出极为恐惧的表情。

——“来自塔兰塔的尤达拉后裔,你们对我的女祭司下了药。”

一听这话,我背上直冒汗——好嘛,我成了他的女祭司了,他莫非是什么邪教头子不成?请允许我酝酿一下神棍的眼神和心情;吐槽归吐槽,我知道他现在是在救我呢,所以我十分镇定地配合他演戏,努力在泪汪汪的眼睛里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

至于塔兰塔是哪儿,尤达拉又是谁,在我听来满头问号的称谓,这些半身人显然听懂了。毛姆他们一愣,终于意识到怎么得罪了这位看不见的大人物,哭丧着脸看向我,然后把“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捧上来。

但是那个神秘的声音不再出现了。包里那位关闭了他的大喇叭,又在我脑袋里说了一席话,我没有办法回应他,只能在半身人们不停道歉的干扰声中努力集中注意力,以免漏掉什么重要信息。

“他们应该不敢再怎么你啦,”邪教头子换了个语气轻松地说,“过会儿等你恢复了,按你的想法跟他们交涉就好,记住不要表现得太亲切,对于这些半身人,威压比抚绥的效果更好。”

然后他开始呱呱呱地数落我,什么警惕性太差啊,居然被人用这么粗浅的伎俩放倒,而且是栽在战斗力基本等于渣渣的半身人手里,简直给他老人家丢脸,还说我对德加尔盲目信任现在被打脸了吧,说我又不会识人又不懂自保能平安活到现在还能遇见他实在是命好啊扒拉扒拉。他不带大喘气儿地说了半晌,似乎终于意识到在我无法反驳的状况下单方面训话显得有点胜之不武,最后说:“这药劲儿怎么还没过去?……你不跟我拌嘴,感觉真奇怪。嗯,看来是我太光荣正确了,所以你口服心服。”

……他一定是不想只有他自己感觉郁闷。

药劲儿终于还是过去了,比毛姆一开始声称的时间要长上一倍。在这期间他们也没闲着,召集了更多半身人——可能是全屯的居民——在我身边半米外围得一层又一层,把本来还偶尔有穿堂风的地洞挤得水泄不通。我在正中间,艰难地呼吸着从他们肺里喷出的湿热气体,避无可避地嗅着上百个毛发浓密的半身人散发出的体味,好几次都觉得要窒息了。

毛姆亲自递上了一盆水,让我在能重新动弹之后,把脸栽进去浸了几秒钟,缓解被风干的泪水绷得紧紧的脸皮。

然后,在众人紧张的围观中,我努力摆出一副冷淡而平静的神情,宣称“我的主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胖普屯对我的冒犯,如果能满足我接下来提出的要求,我可以不予计较。他们忙不迭地发誓应承下来。

第二天上午,当我从豌豆花小姐危机四伏的洞口小心地爬上地面时,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剪短了,并用姜黄水反复刷过,呈现出一种半身人常见的稻草色;已经换下了裙子,上身是厚实柔软的灰白色夹棉衬衫,外面套一件看上去就很结实耐磨的藏蓝色背心;下着棕黑色带细棉衬里的灯笼长裤,足蹬一双黑色猪皮靴,用煮过的丝瓜纤维搓的结实鞋带一直系到膝盖下面;腰间宽大的猪皮腰带里有很多暗格,塞满之后,上围几乎就看不出来了。现在的我,看上去活脱脱是个个头稍微高了一点的半身人男孩,好在衣服很宽松,在人群中屈腿弓背一点,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身衣服,是毛姆请屯里能干的大妈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如今我的存在是他们全屯的秘密,为了不得罪我那强大而神秘的“主人”,又要避免被其他屯子发现我这个“通缉犯”,当我提出要乔装打扮的时候,胖普屯上上下下都表现得很是默契。

其实,我这样子往豌豆花身边一站,自觉还是挺帅的,她打量我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几分赞许,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比其他半身人男孩都更瘦更高些——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呀!

我告诉毛姆,打算前往“夜莺之森”,他大惊失色过后先是对我异乎常人的勇气给予了极高评价,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在这个当口迎风头而上是不是有点不明智。我没有多做解释,他见我心意已决,大约又想到了我的“靠山”,脸上白了一白,便不再规劝,而是告诉我前往“夜莺之森”需要在一个小城镇进行中转,从胖普屯到那个城镇,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乘羊车要走两天左右;只是眼下所有的人手和羊车都投在明天晚上的酒神庆典里,实在无暇分身。我接受了毛姆的建议,等庆典结束后再借他的羊车上路。

包里那位对我的安排没什么意见。昨晚我躺在豌豆花小姐舒适的客房里小声问他,那句“星垣神魔”什么的咒语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半身人的祖先尤达拉族是古代矮人的一个分支,很久以前居住在东都以南一个叫塔兰塔的地方,曾经起过向北侵占地盘的心思,被其他灵族镇压,驱逐到了西南,与半羊人和绿精等灵族结合,繁衍生息至今,倒成了数量挺多的一族,绿精反而成了其中的一支,而半羊人就更少见了。

他之前念的那一段,就是当年灵族镇压尤达拉族所用咒语的开头部分,咒语的威力视念咒人的魔力水平而定,但即使魔力像被他控制的那个半身人一般渣,如果把全部咒语念完,也会对周围可视范围内的半身人们造成不小的伤害。虽然镇压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半身人对这一咒语的恐惧却是根深蒂固的。

“那么,谁知道了这个咒语,岂不是就可以控制半身人?”

“可以这么说,但是,谁会想控制半身人呢?当年的尤达拉族还算略有战斗力,现在的半身人却很弱。”

他说,这个咒语是专门用于镇压尤达拉族的,在那场战争之后就很少使用了,大多数灵族也已经遗忘;甚至连半身人自己,恐怕真正记得的也屈指可数,那些继承了种族历史的少数半身人,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但是,尽管记忆模糊,咒语的威力却是真实的,血液中对咒语的恐惧也是真实的,所以只消念上几句,就能震住他们。

“很长吗?”

“很长,但是不必全都念完。”

“……说真的,你知道完整的咒语吗?”

……他拒绝回答。

我没有对他说出我对“通缉令”的猜测,因为那样会显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让事实来证明或给我泼一盆冷水吧。

第三十四章 为酒神庆典做准备

鉴于昨晚我已经表态,胖普屯人不再追问我的“主人”是谁,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要求,他们多半也由得我去。所以我把随身的背包洗净拆开,向大妈们讨了针线和制衣剩下的棉布亲自缝上,改成一个更具半身人风格的背包,与我的造型相适应;包里那位也有了“单人间”,不必再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在一起了。

豌豆花对待我的态度比其他半身人要随意得多。她略带好奇地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位大人”的女祭司的,我含糊地回答“有一阵子了”,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刚见面时那种冷冰冰的劲儿。

我不以为意,见她今天穿了一身碧绿色的裙子,便说:“你又穿了绿色啊。”

她警觉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笑笑:“绿色很衬你。”

她脸上快速地掠过一抹红晕,嘟起嘴道:“你又没见过我穿别的颜色,怎么知道绿色衬我?女祭司果然都很讨厌。”

我像男生那样挑起一边眉毛,微微侧着脑袋说:“你讨厌女祭司?看来,那个麦隆屯的女祭司,你不怎么待见,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曼,”她白了我一眼说,“明天晚上你就能见着了,不用人介绍,全场笑得最欢、穿得最花哨的那个,肯定是她。”

“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因为她的性格?酒神女祭司,选的应该是获胜屯子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吧?”

“是啊。”她凉凉地说。

“如果胖普屯胜出,你不就是新的女祭司了吗?”

据我观察,豌豆花应该是这里最出挑的姑娘。屯子里的年轻人们络绎不绝地在她布满陷阱的家门口徘徊,想要受邀通过那道窄窄的橡木门。豌豆花·沃特金小姐,顶着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牛奶色的皮肤上有一层细小的透明绒毛,心形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淡绿色的眼眸,粉色的嘴唇像花瓣一样柔软——我见过的大多数半身人少女都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圆脸,不能说不可爱,却没有豌豆花这么清秀;说起来,她的确很衬绿色。

豌豆花听了我的话显得并不开心,她皱起眉头说:“我希望不会发生那种事。”

“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转身把话题岔开了,建议我去看看居民们是怎么为庆典做准备的,凑凑热闹。

我以感谢大妈们为我缝制衣服为由去了议会厅。那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各种食物果品、蜡烛、装饰用的花边和松枝之类,这些东西将在今晚装进羊车运往北边的湖区,连夜卸货布置;明天清晨才会采摘长老南瓜,作为压轴贡品最后送过去。

从集中做准备到举行庆典的这两天,半身人们都要不眠不休地昼夜操劳,因此按照惯例,为保持庆典期间的精力,前面几天大家都会尽量多吃多睡,才给偷南瓜的家伙留下了可趁之机。

大家见到我都非常客气,不知是对我的礼貌举止投桃报李,还是因为昨晚的恐吓余威尚存,我从议会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论对什么事物产生好奇,总能得到热情的回应。

于是我顺便也了解到了如下信息:成为酒神女祭司在半身人看来是很高的荣誉,名字会与所在屯子的名称被共同镌刻在湖畔的一处石碑上,因此,其命运也就永远地与屯子绑在了一起——酒神女祭司不能远行,甚至不能嫁到外面的屯子。当然啦,大家纷纷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半身人女孩子难道还想嫁给精灵吗?既然只能嫁给半身人,那么外面的屯子当然不如自己的屯子。

除了以上大家公认的常识,我还听到了一些不能确定真假的风言风语,是关于豌豆花的父母的。据说当年毛姆的独生子小沃特金,也就是豌豆花她爹,热烈追求豌豆花她母亲,有一年,胖普屯在酒神庆典上获胜,小沃特金甚至通过走后门的方式帮她击败了当年屯里的一个竞争对手,让小女朋友成为酒神女祭司,这才搞定美人——婚礼上他是多么幸福啊!负责编织冬青花篮的玛丽女士至今还记得当初的情景。

可是谁都没想到,他俩婚后还不到两年,小豌豆花刚刚出生不久,小沃特金渐渐就变了性情,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有一天,小沃特金太太带着孩子在娘家呆得晚了些,深夜回家时才发现家里竟然着火了,她急忙喊人,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便急着进去找丈夫——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人们在那个烧得黑漆漆的地洞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人们说,是小沃特金在家里喝醉了酒,烛台烧着了家具他不知道,太太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不醒,所以无法获救,还拖累了太太。

当时有一种颇为刻薄的传言,有人捕风捉影说小沃特金发现了太太的外遇,这才性情大变,并最终酿成悲剧。有人甚至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难道不觉得豌豆花长得很像绿精吗?”但是,这肯定是牵强附会的恶意造谣,因为有常识的半身人都知道,绿精都是男性,他们繁衍的方式就是与半身人女性结合,生出来的清一色全是男孩子,相貌和能力都具有显著的绿精特征,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顺带一提,绿精喜欢住在湖区,因此近些年与频繁获胜的麦隆屯走得很近,一些绿精在麦隆屯安家,还有一些在湖区或漫漫草原的其他地方自立门户。在与绿精并不亲近的曲康波屯和胖普屯,也并非没有半身人女性嫁给绿精,只是不受亲友待见,难以立足,大多只能跟随丈夫背井离乡,后半辈子十分孤寂。因此,虽然半身人少女们常常会受到绿精诱惑,但大家都对前途坎坷心知肚明,所以尽管动心的多,真正缔结婚姻的却很少。

言归正传,毛姆愤怒地压下了关于儿媳外遇的传言,与亲家轮流抚养小豌豆花长大,后来小豌豆花的外祖父母相继去世,爷爷就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第三十五章 丰饶之宫

“愿意听个故事吗?”豌豆花讥讽地笑着说,绿色眼珠因浸润了泪水而更加明亮,“关于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父母。”然后她讲起了一个与我之前听过的颇为不同的版本。

——让我们把时间退回到五个小时以前。

正值傍晚,圆月在殷红的晚霞中渐渐显出白色的轮廓,只待霞光黯淡下去,庆典就开始了。我刚刚跳下羊车,不禁慨叹湖区竟是如此美丽——

湖水映着漫天红霞,远远看去像燃烧的火;树林的倒影是黑色的,红天鹅缓缓滑过,无声地拨碎了阴影的平静,漾开满湖的银光闪烁。

湖畔已经有很多半身人,更多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们有的在帮忙准备庆典,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不时爆发出无所顾忌的大笑。多种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熏人欲醉。

橙黄色的长老南瓜还是摆成了七层塔,但最上面的不是南瓜,而是一颗威武的公牛头,象征酒神化身;每一层的南瓜与南瓜之间都埋着装有萤火虫的水晶球,使南瓜塔漂浮着一层隐隐约约的微光,看上去既梦幻又温暖。

我原本以为胖普屯的预备已经够丰盛了,现在看来,另外两个屯子也是倾其全力在表达对酒神的热爱。曲康波屯用大量黄瓜藤编织出一张巨大的蹦床,周围用鹅黄色的花朵做点缀,每次跳跃,都有无数细碎的小花漫天飞舞。麦隆屯则用各色美食搭建了一座小宫殿,台阶一直通往湖边,姑娘们打扮成山泽仙女的模样,穿着缀满花朵的抹胸和短裙在戏水。每个被宫殿的甜蜜香气所吸引的半身人,看到这幅景象都挪不开脚步。

“看来今年又是麦隆屯得胜。”大家都这么说,连曲康波屯和胖普屯的人也是,但他们并没显得特别气恼或不甘,所有“一定要赢”的胜负心似乎被隔绝在此时此地之外,胖普屯人甚至见到路过的绿精也会打招呼——今晚,暂时放下恩怨,顶顶重要的就是狂欢!

我也看到了绿精,数量不多,但是那身与皮克西别无二致的打扮,搁哪里都很显眼。说起来,我倒是还没发现他。

豌豆花的目光一直在四周逡巡,似乎也在找人。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宽松斗篷,从脖颈到四肢都裹得严严实实,跟其他精心装扮的姑娘们比起来实在是太保守了——她看上去简直像个大西瓜。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追求者们一个劲儿地跑来凑趣,不光是胖普屯的,甚至还有其他屯的小伙子,他们见我与豌豆花站得很近,时不时投来探询的目光,大约把我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我担心被外屯人看出是女扮男装,便很不自在地低头含胸,一直避免与他们的视线对上。

“你不用这么紧张,”豌豆花打发走了一个曲康波屯的年轻人,低声对我说,“去‘丰饶之宫’吃东西吧,那里面不会有人注意你的。”

“丰饶之宫?”

“呶,就是那个能吃的房子,”她朝小宫殿努了努嘴,“今晚的筵席就是它了,去晚了,最好吃的东西就没了。”

“现在就吃?庆典还没正式开始呢。”

“等正式开始,丰饶之宫已经连地板都不剩了,”她轻声嗤笑,“天一擦黑,就可以开吃了,这样到深夜,大家都酒足饭饱,才能醉醺醺地听女祭司讲话,她说什么大家都答应,最后拉出神圣公牛,撒丫子跟着跑,庆典就算结束了。”

“好吧……不过,你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吗?”

“他们只有两只眼睛,盯着食物还不够用呢,你进去就知道了。”

“你不来吗?”

“我有点事……快去吧,你想啃地板吗?”

我笑笑,朝丰饶之宫走了过去。

这是一座占地约两百多平方米的迷宫,走进去果真能体会到“丰饶”的涵义:以坚硬的橡实和栗子打底铺地,每隔五六米,就是一根用甜瓜、苹果、梨子、杏子等水果垒成的廊柱,每根廊柱中间都嵌着三架宽大的橡木托盘,摆满了美食和酒类,从穹顶垂挂下串串鲜花和葡萄……半身人们抱着大号酒杯在廊柱之间穿梭,脸颊像地鼠般塞得鼓鼓的,无一例外带着迷醉的神情——豌豆花说得没错,根本没有人顾得上观察我。

我被眼前的“丰景”所震惊,不禁倒抽一口气,诱人的香味顿时充满整个鼻腔,瞬间就勾起了强烈的食欲,忙瞅准一个周围人少的托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我爱麦隆屯!——品尝过几样食物之后,我心中腾起了对准备这一切的麦隆屯人的真挚好感,他们的烹调技术比胖普屯人更高明。当然,也许只在今晚……那么,不得不承认,这真是绝妙的招数。

就不必提烤得焦香酥脆的鹌鹑,蒸得入口即化的猪肘,煮得奶香四溢的蘑菇浓汤……随便介绍一种懒洋洋搭作一摞的馅饼吧,只有巴掌大,试着咬上去,柔软的饼皮“噗”地就在齿间破开,饱满的果酱馅儿“吱”地喷进来,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我急忙吸一大口闭上嘴巴,芬芳的馅料几乎充满了口腔,酸甜清爽的味觉从各个角落传来——还不止这样,馅料里除了果酱,还夹着弹性十足的果肉,不是苹果,也不是蓝莓……好像是醋栗?

饮料似乎只有酒,很多种,在木头杯子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我自知量浅,谨慎地选了一种酒精味最淡的,浅黄色,入口十分清甜;别人显然更青睐其他劲儿更足的酒,有几个不认识的半身人看见了我手里的货色,哈哈地笑了起来,“小哥你是哪个屯子的?连女人都不兴喝这个!”

其中一人熟练地抓起一杯金黄色的麦酒,哗哗倒进我的杯子,直到淡酒和麦酒的混合液漫过杯沿滴落地面才停手,接着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全灌进嘴里,扔飞空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用谢”,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虽然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双眼眯瞪了,虽然能认出酒的品种,却多半看不清我的面孔。

我等他们走远,转身换了一杯。

渐渐有些半身人败下阵来,开始鼾声大作,有的趴在橡木托盘上,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某个角落,前者因为挡了别人进食所以常常很快就被人推开,最终加入后者的行列。

我已经有点撑了。“丰饶之宫”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还没发现豌豆花的影子。我略微转了转,穿过几个被吃掉大半的房间,忽然感觉凉风拂面,原来已经到了湖畔,这才远远地看见她站在一块巨石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装扮成山泽仙女的姑娘们也是要吃东西的。

她正用手指抚摩巨石,在我走近时侧头看了我一眼,说:“我妈妈的名字在这上面。”

——来自胖普屯的翡翠·阿雷,小阿瓦隆湖畔的第334位酒神女祭司,第一次担任。

在那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篆刻的巨石上,豌豆花的手指帮助我找到了这行蝇头小字;它的下面只有不多的几行字,最后一行是“来自麦隆屯的阿曼·南风,小阿瓦隆湖畔的第347位酒神女祭司,第一次担任。第二次担任。第三次担任。第四次担任。第五次担任。”

她忽然开口:“你觉得会有人把这些纪念文字从头看到尾吗?”

我反问道:“你呢?你读过这上面所有人的名字吗?”

“没有,”她摇摇头,“我真希望每个胖普屯的人每次看见它,都能把这句话读一遍,真是太好笑了。”

她脸上完全不是觉得好笑的表情,我摸不准她的想法,于是缄默不语。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荣誉,被刻在上面,”她略带悲伤地说,“在刻之前,还有刻的那一瞬间,或许是荣誉,可是刻上了之后,马上就不再有人想起。这不是纪念石,而是墓碑。”

我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于是开口:“你还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吗?筵席真的快结束了。”

她看了我一眼:“你见着皮克西了吗?”

我一愣,心说现在怎么不否认你认识他了,嘴上只道:“没有。”

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去看看‘丰饶之宫’还剩下什么吧。”

第三十六章 酒神庆典

午夜来临之际,恰是小阿瓦隆湖畔最最热闹的时分。

“丰饶之宫”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只有尸横遍野的杯盘碟盏、果皮果核、栗子壳、踩碎或飘散的花朵,证明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美食的盛筵。庆典还远未结束。

到处点起了裹着麦秸的高大火炬,照亮了四周,空气被烤得热乎乎的,弥漫着浓郁的松脂芳香;遍地是微醺或半醉甚至烂醉的半身人,口中衔着烟草或嚼一种类似古柯的树叶,互相追逐笑闹,转着圈子跳着舞;有人浅吟低唱,有人高声喊着不成调的歌谣……乐师弹起了弦琴,一个绿精摘下帽子放在手里,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看一眼就叫人难忘,

她的双眸像秋天的湖水,

金子般的发梢带着阳光;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叹一声就让人断肠,

白嫩嫩的小脚踏过浅溪,

每朵水花都溅在我心上;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一声不响去了远方,

狠心人儿还指望被挂念?

别想,别想!

我只在夜幕下才会悲伤!

唱毕,他灵巧地行了个弯腰礼,众人大声叫好,并且跟着唱了起来;一个山泽仙女打扮的姑娘把那绿精拉走,两人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周围人都不以为意。狄俄尼索斯的放浪不羁在半身人看来是值得津津乐道的美事,所以这个夜晚,狂放一些也没关系。

自发的歌舞进行了一段又一段,在或欢快或如泣如诉的历史传说与爱情故事中,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巨大圆月爬上了夜空的穹顶,黑暗中的某处响起了低沉的鼓声,渐渐由远及近。人们自觉地让开了通路,让一片阴影伴着鼓声踽踽而行;距离越近,鼓点越急。

一群身穿黑色短装的半身人小伙子神情肃穆地浮出夜色,快步散成一个圈;接下来是一群身披白色长袍的半身人姑娘,脖子上挂着色彩缤纷的花环,也都不苟言笑,散开后站立在黑衣小伙子们身后,最后两人引出了一位艳丽的红发姑娘。今晚的主持人——阿曼·南风出现了。

她有一双灵活的黑眼睛,嘴唇被涂成了鲜艳的大红色,但并不显得俗气;一顶黄金发箍压住光洁的额头,与她手中的金杖有着相同的装饰风格;除此之外,她全身素白,但不是白色的衣料,而是用无数白色花瓣细密地编织,成为连体的筒裙,在腰部稍稍收窄,长度刚到脚踝,露出一双白皙的裸足。她走过的地方,无不留下幽幽的花香。

“阿曼!哦,阿曼!”有醉醺醺的半身人含糊不清地叫道,“我为你害了相思病!”马上引来了一阵哄笑,有人唱着歌谣里的句子回应他:

“清晨在露珠里跳跃的太阳,

追逐她的可不止三三两两!”

连围作一圈的黑衣小伙、白裙姑娘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阿曼用一种像是慈母看着淘气的孩子那样的目光,微笑着扫视了一圈人群,上前一步,站立在人群中央,四座火炬的光辉正好把她笼在其中,使她看上去真如初升的太阳一般明亮。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她屈起右膝跪下,双手平举金杖过顶,仰头用一种奇异的调子高声吟唱:

“感谢萨狄的养子,掌握森林、河流、谷物秘密之人,自称酒神的狄俄尼索斯,

慷慨布施于塔兰塔的尤达拉后裔,并丛林一切善良的精灵,

赐与我们今年的收成,欢乐,与荣光。”

众人跟着念了起来:

“……请庇佑我们完成这场以你之名的祭典,

来年赐下不亚于今的收成,欢乐,与荣光!”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朦胧的喜悦;女祭司优雅地站起身,大声疾呼:“酒神爱我们!”人们狂热地回应:“是!”

“酒神爱狂欢!”“是!”

“酒神爱筵席!”“是!”

“酒神爱女人!”“是!”

“今年胜出的,难道不是麦隆屯吗?”“是!”

就这样,麦隆屯蝉联了第不知道多少年的优胜。曲康波屯和胖普屯的人至少在目前看来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们拜倒在麦隆屯无可挑剔的厨艺下,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很难说出违背天性的话来。

阿曼满意地朝身后拍拍手,黑衣小伙子们牵着一头蒙着眼睛的成年公牛慢慢走了出来。公牛浑身上下用红色的染料涂抹,脖子上挂着葡萄藤和常春藤编成的花环,三条腿裹着厚厚的麻绳,麻绳另一头由好几个小伙子拽着,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公牛的行动受限,显得有些焦躁,走得十分不情愿。

公牛的左后腿没有裹麻绳,我初还以为是光着的,其实不是:在它旁边有更多的小伙子做出牵制的动作,原来,这条后腿被缠上了夜蛛丝,远比麻绳更细更韧。

周围再次肃静下来,人们纷纷后退,让出了比之前更宽敞的空地。

公牛被拖曳到了空地中间,人们紧张地盯着那条缠着夜蛛丝的后腿。夜蛛丝上有什么东西一闪,是它联结的一片弧状金属;小伙子们分握在夜蛛丝两边,用力一扯,那片弧状金属就嗖地划过了牛后腿。鲜血迸了出来,公牛发出激烈的哞声,疯狂挣扎起来。人们大声笑着喊道:“跑啊!”黑衣小伙子们倏然撒手,公牛失去了束缚,拖着受伤的后腿开始横冲直撞,所有半身人都兴奋地四散跑开。

据说酒神跛着一只脚,瘸腿的公牛一路狂奔,象征他本人在原野中狂欢。事实上,如果不是腿上受了伤,这头公牛可是个相当危险的大家伙;当然,即使现在它那条后腿直挺挺地拖在身后,并且其他三条腿都裹着厚厚的麻绳,它的愤怒和执着仍然不容小觑。

我瞅准了机会跑得远远的,决不像半身人那样跑远了又再靠近。好事的半身人,一逃到远处,就嘭嘭嘭地敲打羊皮鼓,用声音来挑逗被蒙住眼睛的公牛;鼓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把公牛刺激得越来越癫狂,满场乱撞,撞散了胖普屯的长老南瓜塔,挂住了曲康波屯的蹦床。

拖着一大坨黄瓜藤,公牛跑起来就更费劲了,过了许久,它终于支撑不住,在一处湖边轰然倒下,圆鼓鼓的肚皮重重地一翕一合;蒙在它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了,露出一对铜铃似的大眼忽闪忽闪,鼻孔冒着热气。

半身人们嘻嘻哈哈地靠近,七嘴八舌地说着今年的圣牛比往年更温和,都没有什么人受伤。黑衣小伙子们抽出弯刀,在公牛发出哞声之前劈进了它的脖子。

大家纷纷围上前去,用刀割下血淋淋的生牛肉直接大啖起来,胃口好得仿佛刚才压根就没有“丰饶之宫”那回事。我凑近了只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汗臭味扑面而来,顿时有些反胃,马上退了出来。

包里那位告诉我,某处正在上演一出好戏,要不要去看?

第三十七章 豌豆花与绿精皮克西

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议我去看热闹,于是按照他指示的方向沿着湖畔走,远远地看见一块大石头,正是刻有历代酒神女祭司名字的那块,更远的前方有人声。我躲在巨石后面,探出脑袋,只见前方林下,阴影中有两个人似乎在争吵。

“什么叫你在开玩笑!”女的推搡着男的,“我可是全都准备好了!按你说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男的连连后退,语气十分为难,“你也太认真了。”

女的是豌豆花·沃特金,男的声音很耳熟,造型很眼熟,是绿精皮克西。

豌豆花勃然大怒,一把扯下自己的斗篷抽打皮克西,我这才看出她在斗篷下穿着一身轻便的短装,腰间还挂着一圈包裹。

“你、居、然、骗、我!”她一边抽打一边怒吼,“我、为、你、做、了、这、么、多!”

皮克西倒没有瞬移,而是慢慢地转着圈子让她打,只略微抬起手臂,用绿帽子挡着脸;挨了一阵子发泄式的抽打,他拿开脸上的帽子,说:“你要怎么说都行,不过,你做这些,也不全是为我,难道不是吗?”

豌豆花停止了动作,死死盯着他。

皮克西拍了拍帽子戴回头上,语调很淡定:“亲爱的姑娘,我承认我犯了错,不该在你当真的时候随便说要带你走,那只是一个……构想,并没确定下来。但是,你怪我挑唆,这不太公平,你该知道,那件事,我做起来很容易,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你更想做,我不想剥夺你的乐趣。”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豌豆花似乎平静下来,低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绿精似乎有些烦躁,手伸进帽子下面挠了挠,长叹一声说:“让一切恢复本来的样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好吗?”

豌豆花什么也没说,刷地抓起斗篷重新披上,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皮克西犹豫地跟了上去,一边说着:“哎,别这样,你生气了吗?……豆花,你明明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

他们的身影和声音都渐渐远了。我从巨石背后走出来,看见明月在那镌刻着数百位半身人少女命运的平整之处映照出一片白光,一眼就找到了“来自胖普屯的翡翠·阿雷”那一行。

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胖普屯人拴羊车的地方停了下来。周围寂静无人,看来大家都还在湖畔分享神圣公牛的肉身。七驾羊车并排停放着,被刷洗得白白的羊们静静低头啃着牧草;它们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趟,都显得有些疲惫,见我靠近也全无反应,甚至懒得咩。

包里那位忽然说:“那个女半身人过来了……在你身后。”

我转过身,正看见大西瓜造型的豌豆花·沃特金小姐一脸阴沉地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不去吃圣牛肉?”她问道。

“你不也没去。”

“我不爱吃生的。”

我做了个鬼脸:“我也是。”

她终于笑了笑,走过来摸着一只白羊的耳朵,说:“从这儿到良辰镇,走得快些,一天就到了,不过得两个人轮流驾车。”

良辰镇,就是前往“夜莺之森”的中转之地,据说,是一个聚集着混血儿和流浪者的热闹所在,甚至还有全灵境连锁的商铺。

我没有做声,豌豆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陪你去良辰镇……不过,今晚就走。”

“我跟毛姆爷爷说好了,等庆典结束后再借他的羊车上路。”

“庆典已经结束了。”

我摇摇头:“我是客人,不能不告而别。”

“他们把你当成客人了吗?”豌豆花轻蔑地说,“你不会是忘了之前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吧?”

“我已经答应了既往不咎,相应地,他们为我提供必要的帮助,以前的误会就不说了,现在既然有了约定,我是做着守信的打算的。”

她哼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是朋友吧。”

我微微颔首:“承蒙你的照顾,还有那晚你为我说话,我不会忘记的。”

她显得稍稍满意了些,说:“那么,今晚马上带我一起走,就算是对我的感谢吧。”

“我不介意和你一起上路,但必须经过毛姆爷爷允许,不然的话,虽然明明是你要求,可是看起来,却是我在拐带你呢。”

她冷笑:“难道你还怕胖普屯给你发一个什么拐带通缉?”

“那我真是寸步难行了,”我笑笑,“不过,我看你也没受到什么虐待,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如果你真有麻烦我当然愿意帮忙,但如果只是一时冲动,我担心,答应了你,表面上是帮你,结果却会害了你。”

她有些不耐烦:“别说大道理,就一句话,帮不帮?”

“给个充分的理由。”

“他们出卖你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你这边!”

“我是准备要答谢你的,但是私奔不行。”

“我不要你的什么答谢,就要你今晚带我走!”

“不行。”

“你这是忘恩负义。”

我平静地说:“我没跟任何人说是你偷了长老南瓜。”

她脸上骤然变色:“……你有什么证据。”

我耸耸肩:“不必担心,我没打算告诉他们。”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你刚刚证实了我的怀疑。”

她似乎怒极反笑,道:“好啊,你可真聪明,那你告诉我,对于我要离开胖普屯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你不会毫无想法的对吧?”

“我不了解你的身世经历,不过换做是我,肯定不会主动离开我最亲近的人。”

“最亲近的人?胖普屯?”她苦笑了起来,绿色的眼睛渐渐涌上泪水,“愿意听个故事吗?关于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父母。”

以下是她所讲的故事版本。

第三十八章 豌豆花讲的故事

豌豆花的母亲,翡翠·阿雷,从小就是个美丽的姑娘,但在她二十岁之前,一次都没有当选过酒神女祭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被公认为“野种”的女孩子,在一个极其偏执而封闭的屯子里,就算再美丽,也很难为众人所接受。

而翡翠的不受欢迎,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母亲。据说,豌豆花的外祖母当年是个非常“不安分”的女性,与屯里的蜡烛工匠阿雷结婚生下长子好些年之后,有一天,为了一睹传说中东海的美景,竟然随着几个流浪的丛林矮妖精走了。

长期在小屯子里生活的女性总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类似这样的情况,其他屯子都曾发生过,本来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可问题在于,几个月后她就回来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魔鬼”也来了。

那是一种传染病,感染者最初不觉得什么,只是皮肤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红斑,然后是破损,浑身没劲儿,最后连感觉都丧失,形同废人。这“魔鬼”来得很快,当大家意识到时,已经接连侵袭了好几个人,其中包括翡翠名义上的父亲阿雷。

随着阿雷日渐消瘦下去,他那离而复返的妻子的肚子却日益高涨起来,不足九个月,便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婴,有着不同于她“父亲”的美丽碧眼,因此起名叫翡翠。

胖普屯人的遭遇很快传到另外两个屯子的居民耳中,他们害怕被魔鬼盯上,都断绝了与胖普屯的往来。直到一个半羊人与绿精混血的法师路过,看到这屯子的病人觉得不忍,给了他们一种用白醋泡的药物,让每个人连服12天,说是可以预防;但那些病灶已深的人,却是回天乏力,在法师的建议下,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屯子,去往南部大草原的深处自生自灭了。

那是胖普屯在翠微之原定居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没有人愿意重提。居民们怨怼翡翠的母亲,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却想当然地认为“魔鬼”是她带回来的,并认定了她一定已经成为侍奉那“魔鬼”的黑暗女巫——要不然,何以她自己却毫发无伤呢?何以连她腹中的小婴儿都能避过一劫呢?

翡翠的母亲百口莫辩,连她已经十岁大的儿子也朝她吐口水。她的丈夫已经消失在南方那片茫茫绿色中了。没有办法,她只好搬出屯子,在外围附近的土丘下面挖了个洞,独自抚养幼小的翡翠。后来她去世,翡翠作为“女巫的野种”,继续顶着胖普屯人的敌视长大。

不止一个有信誉的胖普屯人表示,曾亲眼看见“那巫婆”和她女儿在她们漆黑的地洞门口煮食蟾蜍、蛇内脏等恶心的东西。

翡翠的哥哥,这些年一直在屯子的阿雷家老宅里,接受着居民们的同情和闲言闲语生活,成为一个非常暴躁易怒而又粗野的青年。

所有人经过屯外那座土丘时都会绕着走,只有毛姆的独生子小沃特金除外。人们不止一次看见那“年轻的女巫”勾引他说话,于是风和日丽的时候,他走着走着便去了那里;雷鸣闪电的时候,他更是坐立不安地冲过去看她的土洞会不会倒灌雨水——像丢了魂儿似的。

他是个多么优秀的青年啊,配得上屯里任何一位好姑娘,可是他被“女巫的法术”蛊惑了,一心只想要有着一双碧绿眼眸的翡翠。

毛姆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犯傻,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拆散他们,可惜都没有成功。他把儿子关在家里,小沃特金就绝食,瘦得不像个半身人;他不让他们见面,小沃特金借酒消愁,喝出了比半身人还半身人的酒瘾。最后,毛姆败下阵来,表示只要翡翠能当选女祭司,就同意这门婚事。没想到小沃特金竟然办成了!那几年,正是胖普屯风头正盛、常常在庆典上胜出的年份,这个狂热的青年捧着翡翠亲手烤制的饼干挨家挨户去拉选票,大家虽然不待见“年轻的女巫”,却都看在小沃特金的面子上收了下来。

小沃特金与他心爱的翡翠结婚了。他们原本或许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他甚至戒了酒;然后豌豆花出生的这一年,冬天来得早了些,小沃特金不慎感冒了。他没当回事,过了几天,感冒没好,反而更重了,邻居趴在他家门上就能听见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和喷嚏声。于是一种窃窃私语渐渐在居民中间散播开——莫非不是感冒这么简单?……莫非是另一场“魔鬼侵袭”的先兆?

居民们一看见翡翠,就觉得心底的猜测越琢磨越像是真的。他们有时几乎克制不住,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地说,有的女人专门给自己的老公“下咒”,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

翡翠从不反驳,只是低下头步履匆匆地赶回家去。

给这一切画上句点的是翡翠的哥哥阿雷。他从未叫过翡翠一声妹妹,却自觉很有资格来管教她的行为。

“喂!你!站住!”他在小沃特金夫妇的家门口叫住了她,满身酒气。

翡翠手里拿着刚从议会厅药房取来的梨膏糖浆,见到他只略微点了下头,没有行礼,也没有寒暄。这引起了对方的不满。

“你很得意嘛?”他吼道,“当上了小沃特金的老婆?……我告诉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别想坑害他,还有这屯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想害人,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翡翠满脸通红,但什么也没说,侧过身子想进家门去,却被阿雷一把抓住了手臂。

“记住了,这屯子里要有什么情况,我唯你是问!”他一手叉腰,胸中的正义膨胀,自觉仿佛是守护胖普屯之星。

但是有人不领情。

“你放开她!”一把嘶哑的声音响起,小沃特金从门后走了出来,用烧得通红的眼睛瞪着自己向无来往的大舅哥,拉了拉他抓住翡翠的手臂,却没拉动。

“看哪,这孩子已经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围观居民看见小沃特金苍白憔悴的模样惊呼不已,有些人不由得把谴责的目光投向翡翠,似乎认为这一切显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翡翠顾不上注意众人的目光,她紧张地按住她丈夫的手,说:“你就别出来了……”

“哈!你这魔女!”阿雷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证据似的兴高采烈起来,“当着我的面你还想控制他吗?”

他捏住她的手臂用力一甩,翡翠呼地飞了出去,糖浆瓶子打破了,玻璃碎片扎进了她的手掌,有鲜红的血混进金黄色的糖浆里。

小沃特金短促地叫了一声,忽然和阿雷扭打了起来,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但重感冒病号很快就落了下风,被压在下面狠揍。围观的人喊着“别打啦!别打啦!”却没有人上前阻止。倒是翡翠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扯了一把哥哥的头发,被对方反手勒过就是一巴掌。这时小沃特金得空,又起来解救妻子。如此反复。阿雷同时揍着小沃特金夫妇,兴致越来越高,酒醉的身体仿佛涌出了无穷力气;在他们背后是一众交头接耳看热闹时不时喊一声“别打啦”的居民。

他们打着打着就滚进门里去了,围观者不方便跟进去看,于是有人想起该去议会厅叫毛姆来。

期间,翡翠曾经抱着女儿冲出来一次,胡乱交到邻居的手里,又返回去试图拉架。

毛姆赶来的时候,小沃特金家的洞口只有阵阵呛人的烟雾直往外冒,人们这才发现里面失火了,连忙取来了水盆之类的东西,齐心协力灭火,每个人都显得非常积极。

他们在狭窄的地洞里发现了三具“尸体”,不,其中一具正打着时断时续的酒鼾,是阿雷,刺骨的凉水泼醒了他,然后他及时爬出了地洞;小沃特金夫妇就没那么幸运,不知是被熏死的,还是死于别的什么原因。

被烟熏得面目黧黑的阿雷抱着襁褓中的小豌豆花涕泪横流,哭道:“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啊……”

众人于是毫不怀疑他那粗鲁的善良,相信他只是出于嫉恶如仇才与小沃特金夫妇发生了冲突,至于打翻灯台引起火灾之类的意外,一切都是冥冥中神或命运的安排。

后来他也确实成了一个行为可敬的好青年,主动向毛姆提出要承担照顾“小外甥女儿”的责任,当然,他绝口不提自己曾有个妹妹,仿佛这外甥女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毛姆十分感动,但还是婉拒了他,豌豆花大多数时候是由祖父带大的。

在豌豆花十二岁那年,阿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胖普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随着他的离开,“翡翠”这个名字连同“阿雷”这个姓氏,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些悲伤的往事,如同解除了某种魔咒一般,忽然消失了,像林中最底层的树叶,腐化在黑色的泥土中,盖上了层层新的落叶。人人都知道它在那里,但无人翻找;渐渐地,它最初的模样也不太有人记得了。

……

“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爱着这个屯,爱着这里的人,把他们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豌豆花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容,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或许这么热闹的夜晚不适合伤春悲秋。

第三十九章 真相

夜晚结束的时候,我和豌豆花并肩坐在一驾羊车里返回胖普屯,都不说话。车里还挤着四个晕乎乎的半身人少女,她们无不红光满面,不时发出意犹未尽的轻笑声。

在这之前,听完她的故事之后,我问她:“你是想永远离开胖普屯,还是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困惑地说不知道,只是打定了主意,不能像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假装心中无所怨恨;她想出去走走,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她不愿再被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所束缚。

“先去哪儿,你有目的地吗?”

“……没有,哪儿都行。”

“那么你不必急于今晚。如果你一定要走,回去跟毛姆爷爷告个别,跟你的朋友告个别,然后堂堂正正地走,难道你怕他们会阻拦你吗?”

我猜,她之所以强烈要求我今晚就走,其实是因为临时被皮克西放了鸽子,气不过,一时冲动才会来缠我,大抵是为了证明“本姑娘想走就能走”的潇洒。和我交谈了许久,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理性也回来了。只要她自己不理亏,又意志坚决,那么胖普屯人会有什么反应都毋须在意;让他们知道她去意已决,总比偷偷摸摸地消失来得光明正大些。

最后她采纳了我的建议,先回家再做准备。但她毕竟还是计划泡汤,十分不爽;有人在场,嘴上不能说什么,于是她借着黑暗的掩护偷偷掐我的大腿,并在我看过去时投来一个无辜的眼神。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她要么习惯了任性,要么是糊涂了,因为我打扮得像个男孩,就真把我当成男孩来对待。

真正的半身人男孩们情愿不坐羊车,一方面他们要留下来收拾庆典的残局,一方面,他们中有不少人现在都还醉倒在哪里不省人事呢,据说,他们多半要过个一两天才会回到屯子里。

事实上,我对豌豆花的故事仍持保留态度。

它与我之前听过的版本是如此不同,特别有一个细节,很容易暴露问题:胖普屯人说,豌豆花是由毛姆和她的外祖父母轮流抚养长大的;但在豌豆花的故事中,她的外祖父母早就不在了。孰真孰假,一查便知。

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关于豌豆花父母的故事,是谁告诉她的呢?不论是谁,显然对胖普屯没什么好感。

但今晚不是求证的好时机;再说,其实我也不是非常关心这件事。我只是个路人。

回到胖普屯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玫瑰色的晨曦揭穿了夜色下虚浮的繁华,每个人看上去都极为疲惫。豌豆花面无表情地拉开门,从外袍底下扯出一串包裹丢进地洞,然后机械地爬进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我怕被洞口的蜜蜂盯上,也赶紧跟了上去。

入睡前,包里那位问我如何发现是豌豆花偷了长老南瓜。我小声回答:“有好几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怀疑——南瓜地周围有夜蛛丝,作案的人肯定熟悉地形,甚至还了解大家的作息,而且不会是绿精,因为他们可以瞬移,不至于会引得看守磨坊的小伙子追过去,再说绿精的外型也太好认了。”

“所以,要么是胖普屯自己的人,要么就在胖普屯里有内线。”

“没错。”

“你怎么发现是她?”

“只是猜的,不论是小偷还是小偷的内线,一定不希望胖普屯胜出。”

“她在这里确实有点格格不入。”

“她的洞口很狭窄,还种着蛇苞谷,还有蜂巢!显然不喜欢被人骚扰。”

“如果她在这里既没有情人,也没有朋友……”

“就是这样,”我打了个哈欠,“昨晚又见到那一幕,就更能确定了。”

“呵,那个不靠谱的绿精,他的朋友果然也不靠谱,”他顿了顿说,“本来我还担心你被她几句话就忽悠了,现在看来,你还不算很笨。”

“谢了。”

“看来,我要想忽悠你,得多花些功夫才行。”

“你还想怎么忽悠我?嫌我做得不够吗?真是贪心啊。”

他没再回应,而我渐渐进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傍晚,羊车都赶回屯子之后,豌豆花迫不及待地向她的祖父提出自己要远行。她并没有当着许多人的面,当时在场的只有毛姆、豌豆花和我,三个人。

毛姆呆了半晌,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又看看我,很快意识到我早已得知他孙女的计划。他沉吟了一下说:“麦隆屯要你在入冬前嫁过去,这是他们今年对我们的要求。”

豌豆花一愣,脸上忽地浮出一层红晕,道:“是谁?”

“朗格,好像是。”

豌豆花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哼了一声:“我是不会嫁的。”

“由不得你,”毛姆皱着眉说,“获胜屯的要求,我们不得拒绝。”

豌豆花盯着他:“就算我嫁了过去,也会马上逃走的。”

“然后给我们屯抹黑吗?!”毛姆生气地挥挥手,“要走你今晚就走,我就当没看见你,正好灰蹄回来了,我让他帮席拉小姐驾车去良辰镇,你跟着就是了。”

豌豆花惊讶地睁大眼睛,喃喃地说:“爷爷……”

毛姆两眼发红看着她:“你从小就脾气死犟,与其等着看你逃婚,还不如放你趁早走,不过,有句话你千万记住,绿精不可信。”

豌豆花脱口而出:“爷爷!”

毛姆坚定地说:“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不过你还是要记住!别犯和你爸妈一样的错误!”

豌豆花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爸妈犯过什么错,他们是被胖普屯害死的。”

“胡说!”毛姆气得脸膛发紫,“以前我从没跟你说过,没想到你听来这种怪话!听我说,你爸妈,是因为听信了绿精的谎言,吃一种有害的药上了瘾,才会发疯而死的!”

豌豆花不能接受这一说辞,她摇着头:“我不信……绿精为什么要骗他们?”

“为了钱!”毛姆怒道,“绿精是天底下最贪财的家伙!”

据他说,当年绿精从远方带来了一种草本植物,熬制后炼成药膏,人们吃了以后就神志不清,飘飘欲仙;一个与小沃特金夫妇走得很近的绿精,引诱他们对这东西上了瘾,不光花掉了很多家产,还赔上了性命——小沃特金**后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引起火灾,把前去救他的翡翠也烧死了。当时有不少半身人都染上了毒瘾,小沃特金夫妇的惨事终于使他们醒悟;经过了痛苦的戒毒过程,胖普屯从此与绿精和那种药膏绝缘。大家以那段历史为耻,从此不再提及。

豌豆花愣愣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毛姆悲愤而慈爱地看着她:“孩子,我是不想让你嫁到麦隆屯去的,那儿的人都被绿精迷惑了;所以你要走,我不拦你,唯一的希望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吃亏。灰蹄那孩子不错,你要是愿意,就把他留在身边,他应该会听你的。”

……

不到一个钟头以后,我坐上了灰蹄驾的羊车。他殷勤地扶着豌豆花爬上去坐在我身边,一点儿也没对我们连夜一同上路产生怀疑。

毛姆为我们准备了不少盘缠,当然大部分是给豌豆花的;她从祖父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包袱,一声没吭,满面困惑,脑袋显然还没转过弯儿来。

毛姆看看她又看看我,说了不少客套话,大意是拜托我对他的宝贝孙女多加照顾,然后朝灰蹄挥挥手,看着羊车缓缓启动;他独自站在屯口显得形单影只,越来越小,终于看不清了。

沉默了很久,胖普屯已经远远甩在身后,豌豆花忽然低声说出她在这几个小时中的第一句话:“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无法回答,只能反问:“之前你说的那些,是谁告诉你的?”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羊车平稳地行了大半夜,忽然一个急刹,我和豌豆花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忙掀开车帘往外望,只见前方刷白的夜路上站着一个人。灰蹄拎起身旁的风灯往前一照,火光在那人脸上摇曳——绿色的小圆帽,绿色的套装……是绿精皮克西。

他摘下帽子弯腰行了个礼,目光直直朝向灰蹄身后的车驾:“豆花和旁边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与你们同行?”

灰蹄生气地嚷嚷起来:“你惊了我的羊!”

皮克西笑嘻嘻地说:“真抱歉……不过,你的驾车技术没问题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惊扰到两位可爱的小姐。”

灰蹄结结巴巴地怒道:“你……你说什么!”

豌豆花打断了他,道:“你来干什么?”

皮克西特别真诚地望着她:“来完成我之前说过的话,带你走。”

“呸!”豌豆花啐了一口,“你以为现在我还会相信你?”

他露出像小动物似的可爱表情:“我不是来了吗?为了你,我可是连家都没回呢。”

豌豆花的态度和软下来,轻轻哼了一声。

皮克西麻溜地跳上车,坐在我们面前;灰蹄“哎?哎?”地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把这个绿精拖下去,被豌豆花一扬手制止了。

皮克西笑着朝灰蹄说:“小哥,先麻烦你驾会儿车,等我跟豆花说完话,就去替换你。”

就在灰蹄嘟囔的工夫,皮克西已经看见了我,他“咦”了一声,满脸惊讶:“你……是……是……那个谁……”

他忘记了我的名字。我点点头,道:“对,就是那个谁。”

他注意到豌豆花阴沉的视线,忙道:“只有一面之缘,真的,真的,对啦,我的银飞马好像还在你那里!”

我看了豌豆花一眼,含混地说:“嗯……你是说,在你把我丢给狼群,自己跑掉之前吗?”

他尴尬地一笑:“咳,还提那干什么,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就知道,你这么有本事,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哦?是吗?”我忍不住有点来气,提高了声音道,“那真是谢你吉言了!”

豌豆花听说皮克西曾如此行径,不禁露出一些鄙夷来,大约又想起了她自己的事,道:“你实话告诉我,我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爷爷说,他们是因为吃了你们绿精做的什么毒药!”

皮克西一脸迷糊:“啊?你说啥?”

豌豆花急了:“不是你告诉我,他们是被胖普屯的人害的,因为他们说我妈是女巫?”

皮克西眼珠转了转:“别人是这么说的。”

豌豆花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皮克西叹了口气,道:“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儿搞得清楚呢?”

豌豆花觉得自己被骗了,显得怒不可遏,追问他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原话是什么。皮克西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们才算听出了个大概。据他说,当年翡翠的母亲离家出走,回来时正值胖普屯闹传染病,都是真的;人们为“驱魔”(治病),尝试了很多方法,绿精从外地寻来草药,也正是为此;只是后来人们对这种药物上瘾,事情才开始失去控制。

皮克西指天发誓说他亲耳听族人说过,当时种植这种草药获利的远不止绿精,那几年正是胖普屯风头最盛的时期,许多居民正是靠着这种草药熬制的药膏,从其他屯民手中聚敛了财富,并倚靠这些财富频频在酒神庆典中获胜,占据了湖区,在湖区与绿精共同建立起了药膏的集散市场。

后来,胖普屯人在通过买卖获利的同时,渐渐因服食药膏而导致身体上的亏损,才开始下决心封禁。一些因重病而无法戒除药瘾的人,包括翡翠的父亲老阿雷,携着这种草药自我放逐去了南方;翡翠的母亲则带着女儿留在屯里。

接下来的故事跟我们之前听过的其实相差无几。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因为几乎全屯每个家族都曾因这种草药而迷失自己,甚至害过人,那么作为一段集体的黑历史,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否认、自我脱罪,并把一切归罪于带来这种草药的绿精,连带着怨恨最早学会熬制药膏的人们,比如翡翠的母亲。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听到真相的原因——老一辈的居民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第四十章 皮克西的计划

皮克西这次讲的故事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虽然不知道豌豆花是怎么想的,但我仍然很难完全相信他说出来的话;因为对他的人品存了疑虑,所以不免一边听一边想到了另一件事——我身上的通缉令。

我猜皮克西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那么贪财如绿精,他会不会暗自想法子出卖我?就算不应该把人家想得太坏,该谨慎的地方还是要谨慎的。

“皮克西,”故事结束后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我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做到瞬移的?”

“瞬移?什么瞬移?”他眼珠乱转,直到豌豆花狠狠地赏了个白眼,才不情不愿地说,“我不会瞬移,那是……‘障眼法’。”

原来,绿精与绿色植物有一种天生的亲合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融为一体,类似变色龙,但更胜一筹,因为绿精不仅可以隐藏自己的身形,而且可以隐藏气息。也就是说,当时他把我丢给狼群,自己并没有遁逃,而是化身成植物人躲在那里看着我被追杀。

我忍下把他摁住暴打一顿的冲动,问他后来情况怎么样了。他一脸轻松地说在我把狼群引走之后,他就抓紧时间逃跑了,因为“一直化身也是很辛苦的”。

豌豆花更关心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等在路上?”

皮克西轻佻地笑着说:“我一听说麦隆屯对你们提出的要求,就知道你肯定会连夜离开,所以我就等在这里啦。”

豌豆花白了他一眼,嘴角隐约露出笑容,我却在他各种献殷勤的说法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妥:即使他猜到了豌豆花会逃婚,又怎会如此精准地猜到路线?不是向着老阿雷他们自我放逐的南方,不是东或西,而是取道于北,迎着麦隆屯控制的湖区而来?当他看到豌豆花逃婚途中竟然与另一个人同坐一车,为什么不感到惊讶?他为什么一见面就对男装打扮的我说出“旁边这位不知名的小姐”?

我心中警铃大作,打定主意后不动声色地伸手进包袱,摸出一捆夜蛛丝编织而成的透明绳索,就着羊车的颠簸趁势伏下身,按在皮克西的膝盖上……等我坐起身,已经松垮垮地套住了他的一只脚。

“我们应该商量一下路线。”他说。

“什么?”豌豆花显得有点迷惑。

皮克西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宠溺的目光看着她,温柔地说:“亲爱的豆花,你这是逃婚,咱俩加在一起可以算是私奔了,难道要这样大大咧咧地直冲过麦隆屯去吗?得想办法绕道才行。”

“私奔”这个词让豌豆花的脸腾地红透了,她嗫嚅着说:“那你说怎么办。”

皮克西想了想说:“西边是曲康波屯,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走西边;如果从东边绕过湖区,虽然路远了点,却可以完全避开麦隆屯的视线。”

豌豆花点点头:“有道理。”

皮克西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亮,正想打帘子招呼灰蹄,我忽然道:“我们不去良辰镇。”

皮克西一惊,睁大眼睛犹疑地看着我,又看看豌豆花,后者也是一脸疑惑。

我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良辰镇有很多半身人往来,豌豆花逃婚,去那里不是很容易暴露行踪吗?”

豌豆花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立刻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皮克西;绿精却有些意外,结结巴巴地看着我说:“可是你……”

我笑着接住话头:“可是我什么?可是我要去良辰镇吗?”

他目光闪烁;豌豆花忍不住问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皮克西,你难道不是刚刚才跟我重逢吗?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去良辰镇?”

豌豆花睁圆了眼睛,不说话了。

“皮克西,”我冷下脸,严肃地看着他,“咱们也算有点交情,你老实告诉我,东边的路上有什么?”

他看看豌豆花,摇了摇头,抿住嘴不语;这时候羊车略微颠簸,皮克西哎哟一声掀开车帘想要跳下去,却没成功——透明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脚。

我拽住他摁在条凳上,豌豆花十分惊讶,却也伸手帮我摁住。皮克西大惊失色,叫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豆花,你也这么对我?!”

豌豆花冷哼了一声。

羊车停了下来,灰蹄好奇地探过身子,看见眼前的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你是叫了朗格家的人准备捉我回去吧。”豌豆花低声说,不稳的语调透露出她强忍着的伤心或怒意。

“怎么可能!”皮克西立刻否认,悲伤地看着她,“你认识我多久了,我是这种人吗?!”

“可是你!……”她说不下去了,一滴泪珠啪嗒掉了下来,砸在皮克西被摁着的手背上。

绿精专注地盯着她,缓缓地摇头,温声道:“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她。”

我慢慢地说:“不是麦隆屯的人,或许是精灵,还有其他的绿精吧。你对那一公斤秘银,很有兴趣吧?”

“我们才不会和精灵混在一起!”皮克西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尖声道,“但是他们的秘银……我们需要钱,为了重建家园,我们需要很多钱,你们不懂。”

“所以,是许多绿精等在东边的路上,等着捉我交给‘夜莺之森’换取赏金吗?”我点点头,讥讽地说,“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举报胖普屯窝藏我呢?”

“我们并不想伤害半身人。”他冷冷回答,瞥了豌豆花一眼。我忽然意识到,他对她或许是有感情的,但我不能把话题引到他俩的风花雪月上去,否则,万一豌豆花倒戈,事情就会比较麻烦。

“但你们是背着麦隆屯在计划这件事,”我想了想说,“这么说,你的族人——绿精族群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光是我听到的这些,买卖药膏之类的,谁赢就跟着谁混,你们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啊,钱真的有那么好吗?有钱就能恢复失地,重建家园?”

豌豆花也十分不解:“难道你们想从精灵手中买领土吗?”

皮克西大约是宁愿保守这个秘密的,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漏出来:“有足够的金银财宝,才有龙。”

“龙?”我和豌豆花齐齐问。

“守护秘宝的龙,有了秘宝,就有龙。”

豌豆花怀疑地说:“龙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

“只要聚敛了巨大的宝藏,就可以唤回龙。”皮克西神神叨叨地说。

“就算‘唤回’龙,你们控制得了吗?”我难以置信地说,“再说,你们真的相信世上有龙存在?”

这下,换他俩看着我,豌豆花犹豫了一下说:“德加尔家族就是龙的后裔。”

第四十一章 绿精族群的野心

我的表情一定充分表达了我的震惊。

“全灵境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巨龙德加尔,”豌豆花看着我,像对小孩子解释道理一般耐心地说,“古时候,它奉精灵王克拉门苏之命在吉陵伽山守护秘宝,后来精灵王战死,灵境再也没有人能支配这头巨龙,它与暗夜精灵族结合,后裔以德加尔为姓氏,在魔法森林占地为王,建立了‘夜莺之森’。”

“可是,龙……龙怎么……”

“龙当然可以化作人形。”

我呆呆地说:“那德……德加尔家的人都是……”

“他们只是继承了这个吓人的姓氏而已,都上千年了,龙只有一头,暗夜精灵却前赴后继,到现在天知道龙血还剩下几滴。”

“最初的那头巨龙,德加尔,还活着吗?”

“……不知道,但它这一千多年来都没出现过,我们倾向于认为它老死了,或者蛰伏在哪里基本不会醒来。”

“全灵境都没人能支配的龙,你觉得你们只要有钱就能支配了吗?”我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皮克西。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马把嘴巴抿得紧紧的,一问三不知。我于是转向另一个特别在意的问题:为什么屡屡出卖我?第一次是为了保命也就算了,这一次居然是为了钱,就算绿精再怎么贪财,这样做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

皮克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似乎终于捕捉到他隐藏在友善乐天面孔之后的真实情绪。

“你来自人境,这还需要我解释吗?”他嘲讽似地说。

我困惑地看向豌豆花,见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我确实需要你的解释,”我固执地追问,“来自人境怎么了?”

“你们人境的人,到灵境来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他面无表情地说,“不是绑架,就是诱拐。我们绿精,绝不是唯一一个讨厌你们的灵族。”

我大为意外,不明白他对人境的此等误会从何而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过“以为人境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没什么意义——我确实不知道是否曾经有其他人类来到灵境,犯下什么事;又或许这根本只是皮克西为自己的行为找的藉口罢了。

但我还是不甘心:“我得罪过你吗?仅仅因为你对人境的印象不好,你这样对我,就能心安理得?”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眼睛移了开去。

我摇摇头,心里倒渐渐平静下来,转向豌豆花说:“言归正传,东边是去不得的,你说呢?”

皮克西的意图很明显:瞒着麦隆屯和他自己的族群通气,安排好埋伏,到时候不但能捉我换得秘银,还白饶了一个豌豆花,而且这一切只要足够隐蔽,甚至可以不得罪任何势力。我猜他甚至做好了“抹”掉灰蹄的打算。

豌豆花脸色灰败地点点头,不做声。我于是提议,一路向北,直奔正北方的麦隆屯而去。

“那……万一被他们看见……”她担心地说。

“有皮克西在,他会掩护你不被发现的,不是吗?”

我瞥了瞥皮克西,他瞪着我,过后叹了一口气。我们一旦暴露在麦隆屯人面前,皮克西不但需要想办法避嫌,而且会永远失去他亲爱的豆花;而要避免这一切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蒙混过去。这驾羊车,至少在目前看来还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这小子是胖普屯的,”他指了指灰蹄,“让他这么招摇地驾车穿过麦隆屯,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呢?要不,我来驾车吧。”

“然后由着你逃跑吗?”我笑着朝他翻了个白眼,“酒神庆典才刚刚结束,我听说,有些人还烂醉在外面呢。”

约一两个钟头后,一驾酒气熏天的羊车快速掠过了麦隆屯一侧的主要通道,有些人目击到驾车的仿佛是胖普屯一个名叫灰蹄的小伙子,他一路哼着歌,浑身湿漉漉的,粘着破碎的草叶和花朵;车厢的布帘子被扯开了,一个衣衫凌乱的绿精横躺在上面,似乎还有个同样衣衫凌乱的姑娘抱着他的腰,他们在乱糟糟的车厢门前滚来滚去,一边大笑一边挥舞着酒瓶子。

驶近路障时,灰蹄朝守卫通道的麦隆屯人挥了挥手,喊道:“没完没了!”又指了指身后。麦隆屯人认出车上的绿精是皮克西,于是吹了一声口哨,也挥挥手,让羊车通过了,并嚷嚷着目送他们:“别太猴急呀!”车上的人回应他一阵尖叫尖笑。

羊车驶离了麦隆屯之后,躺着的绿精推了推他身上那个姑娘:“喂……还要抱多久?”

“等穿过湖区再说。”

车厢凌乱的布帘下传来豌豆花的抱怨:“闷在这里全是酒味,我想吐。”

“那就吐吧,吐了效果更好。”我仍旧趴在皮克西半遮半掩的胸前,随手拉了拉身上裹着的豌豆花的裙袍。

这一路皮克西的身体都绷得紧紧的,他结结巴巴地斥责我:“松、松开点儿……不害臊。”

“拉倒吧,”我随手掐了他一把,听得他“哎哟”一声,“你装什么清纯,小心里面那位真的会吐。”

他一脸被恶霸调戏了的悲愤表情,不吭声了。

灰蹄一边驾车一边回过头来说:“席拉姐,还有剩下的酒吗?”

“没了,咋?”

“没啥……不过,我们喝啥?”

“水!”

“哦……”

东方初白,羊车终于驶出了湖区,在一汪寒泉边稍事休息后,开始在连绵的阔叶林中缓缓而行。

我们把酒瓶灌满清水,重新整理了仪容。皮克西脸上的红晕未消,气鼓鼓地不理我。我于是好心提醒他——你知道你没法回麦隆屯或者回你原来的族群了吧?

他一愣,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

麦隆屯的人看见了皮克西和灰蹄同车而行,到时候灰蹄伴随豌豆花逃婚的消息一传出,大家很容易就会想到皮克西也脱不了干系,这样他还想在麦隆屯混?如果他回到绿精族群,族群又怎么向麦隆屯交代?何况,他还让他们在东边那条道儿上白白埋伏了一夜。

“你……你……”皮克西想明白了这一节,气得恨不能咬我。

我恶意地笑笑:“所以你以后只能跟着豌豆花一起走了,难道你不愿意?”

作为圆滑的绿精,皮克西当然不敢说不,而是马上对豌豆花抛去一个柔情蜜意的媚眼。我见他如此识相,于是开始询问之前那个他死活不肯回答的问题——绿精关于龙的计划。

他又磨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龙虽然恐怖,却也是从小逐渐长大的,差不多每三千年就会更新换代,老龙退隐,新龙出世,传说当年克拉门苏就是因为征服了新龙德加尔才成为精灵王的,我们虽然不大可能征服新龙,但如果我们能养出新龙,效果也是一样的。”

“养出新龙?”

“当然,龙生于宝藏,巨龙德加尔就生于它后来守护的秘宝之中,证明了这个古老传说的真实性;从那以后,我们绿精族群就一直致力于聚敛财富,争取在下一个三千年到来时靠雄厚的财力孵化出新龙。”

“呃,那你们的工作进展如何了?”

“哼,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像绿精一样富有’。”

“就算真的有龙从你们的金库里蹦出来,能保证它受你们支配吗?”

“任何生物都会对它的创造者认祖归宗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沉吟道:“三千年……早在精灵驱逐你们之前了。你们搜集财富,想召唤龙,根本就不是为了重返家园什么的,你们……是对整个灵境有野心。”

我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皮克西一番,浑身碧绿的、看上去像孩子般天真无害的绿精,很难想象他们竟存着如此贪婪的念头。

他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太自不量力了?的确,论魔法造诣,天赋素质,我们绿精都不算是强大的灵族,但是啊,只要有耐心,有毅力,武力能做到的事,靠财力也能做到。”

他说的这一切,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细细想来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一个弱小灵族要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野心?慢慢地、偷偷地、坚持不懈地,用蚂蚁噬穿城堡的劲儿,谁又能鄙视他们自不量力?说起来,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四十二章 良辰镇分道扬镳

我们一路几乎没有停歇,比正常的脚程快了不少,第二天傍晚就到了良辰镇。

一直是灰蹄在驾车,他知道此行的严峻,完全没有抱怨无法休息。我曾一度担心拉车的羊会受不了,灰蹄则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他腰间缠着一个鼓鼓的布包,装满一种紫色的草,每隔几个小时,便抓出一把喂给羊儿们吃,他自己也衔了一根在嘴里慢慢地嚼。

豌豆花告诉我,这种草可以让拉车的牲口精神焕发,可以持续赶路而不知疲惫,只是一旦药劲儿过了就会变得非常颓废,需要很长时间休整才能恢复过来。

“我们一到良辰镇就卖掉它们,”灰蹄兴冲冲地说,“它们的蹄上有屯子的印记,接下来可不能继续用了。”得知自己被委以重任,帮助心目中的女神豌豆花小姐逃婚这件事,让他保持了亢奋的精神状态和无穷精力。

豌豆花也显得很是兴奋,她第一次离开半身人的生活区这么远,将来还会走得更远,未来无限的可能让她激动得合不拢嘴。

皮克西开始有些垂头丧气,他是被逼的;但造成这个局面,也有他自己的原因,而且,既已上了“贼船”,他对此毫无办法。好在绿精的适应性很强,很快他就能面色如常地插科打诨了,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都只是幻觉似的。

但为谨慎起见,我仍用夜蛛丝绳索结实地缠住他的小腿,坚定地表示到良辰镇才会放开他,嘴上不说是因为信任危机,只说“这是我的报复,安心受着吧。”

他哼哼唧唧要去尿尿,我一脸淡然地掀起帘子,把他面朝外推到车厢边,说:“尿吧!”

他吓了一跳,看看身后瞪圆眼睛却什么也没说的豌豆花,马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说:“这多没礼貌呀……”

我叹气:“事急从权,没办法。”

他又改用调戏战术,斜着眼睛看我:“你也是个年轻姑娘,就这么想看我……?”

我顽强地回答:“想看着呢,快脱裤子!”

即使脸皮厚如皮克西也没法在豌豆花面前迎风嘘嘘,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嗫嚅着说:“我好像还不是很想解手。”

他便被我揪了回来,苦着脸坐在对面,一抬脖子跟豌豆花目光接触,被后者狠狠剜了一眼。不得不说,正好因为他俩之间闹别扭,我控制局面才能比较得心应手。

傍晚的时候,羊车快速驰过一座河流上方的石桥,就算是进入良辰镇了。渐渐遇上行人,路两边也开始有成排的砖石建筑,规整得超出我的想象;店家面向街道开门摆摊,卖的大多是些面包玉米水果之类的食物,有些已经在收摊了。

灰蹄把最后一把紫草均匀地分给四头羊,十六只蹄子欢快地奔向了小镇南片最大的车行,然后我们爬出车厢,看他和车行老板讨价还价。

灰蹄是信心满满想把羊儿们卖出个好价钱的,他依次掰着四头羊的嘴巴,强调它们是多么年轻健康。那位身材魁梧的车行老板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四个指头;灰蹄摇头跺脚地叫道绝对不行,就算是直接送去宰杀的肉羊,也不可能出这么低的价,何况是上好的车轱辘羊?

“您看它们多精神!”灰蹄大声说。

车行老板用一根黄铜棍子撬了撬一只羊的嘴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说:“紫草渣子还没吞干净呢,一身的汗,你这些羊跑了很久了,肉都是酸的,想送去宰杀也没人要吃,我出一个银币一头,已经算赔本买卖了,卖就卖,不卖拉倒。”

“您可再看一回,是不是这个价,”灰蹄毫不示弱地回击道,“咱们是要再买小矮马换上的,价钱不合适,咱们就换北门那家店去看了。”

最终,灰蹄以每头5个银币的价格买下了三匹沙色的矮马,四头羊抵作6个银币。他在包袱里摸了半天,哭丧着脸数出8枚最旧的银币,又掏出一把铜币慢慢地划拉,见老板始终没有再让价的意思,说了声“算啦,零钱还有用”,便从包袱里又摸出一枚白色的,一枚一枚地交到老板手里。

车行老板咧嘴一笑,把银币塞进裤腰,拍了拍灰蹄厚实的小肩膀,道:“得啦,小哥,你不亏!我这三匹矮马都才四岁,刚换过牙,皮实着呢!”

灰蹄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嘟着嘴让老板帮他换了驾辕带三副拉套,把喷着响鼻的活泼矮马套进去,又讨了满满一筐苜蓿搁在车厢里,这才一扬鞭,慢慢地走了。

皮克西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重新钻进车厢后,他悄悄告诉我和豌豆花,这买卖做得一点也不亏,先头那四头羊靠喂紫草跑了这么远,基本算是废了,能脱手怎么都行,关键是这三匹矮马买得很划算。

灰蹄显然也同意他的看法,羊车——现在是马车——拐进小镇中心的街道以后,他时不时就兴奋地转过头来,指给我们看外面的热闹,他红光满面,之前那种“我被宰了”的表情应该是装给车行老板看的。

我们在镇东一家热闹的客栈歇脚,矮马解了下来,和车厢一起拴在客栈后门。

皮克西解除了身上的束缚,加倍享受着他的自由,挽着豌豆花的胳膊几乎要跳起舞来;他曾经来过此地好几次,这时发挥了口若悬河的本事,把良辰镇的新鲜事物用巧妙的语言一加工,逗得豌豆花满面笑容。

灰蹄占据了豌豆花另一边,他也来过几次良辰镇,可惜没有绿精的口才,只能干瞪眼。

我走在灰蹄身后,深信看上去应该就是个普通的半身人小伙子。

聚集在良辰镇的,不止是半身人、绿精,还有大耳朵边挂着弯角的半羊人,这些家伙相当好色,目光追随着女性,有时还会伸手摸一把,被对方破口大骂。人群中还有一类特别苍白美丽的女性相当显眼,个头介于半身人和一般的人类之间,她们裹着或艳丽或纯素的披巾,显得身段苗条,半羊人却几乎从不招惹她们。

“那是蝶妖,”灰蹄小声告诉我,“招惹她们是要送命的。”

极偶尔地,还能看见一两个身材高挑的美丽灵族,用长长的斗篷裹住了身体,露出金色或棕色的长发,面无表情地行走在街边。我以为他们是精灵,灰蹄却说他们大多是精灵与其他灵族的混血,真正的精灵自带一种奇特的空旷气场,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收回好奇的目光,我随着他们三人走进这家名叫“游侠”的客栈。厅堂很宽敞,但是人很多,所以显得十分拥挤且嘈杂;我们占据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皮克西熟练地点单,要了四人份的酒肉和水果,还有一大盆蔬菜杂汤配白面包。

吃顿饭的工夫,我了解到更多关于良辰镇的情况:镇南通过石桥与翠微之原相连,镇东的平坦大道直通东都,途中经过另一片平原,许多灵族在那里生息,是个逃亡的好去处,接下来,豌豆花他们就打算前往那里;西北方是大片的沼泽,前往夜莺之森需要在镇西的渡口乘船,一天一班,早晨七点出发。

事不宜迟,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半夜一点钟,我把灰蹄从被窝里拎起来,让他陪我去了镇上唯一的钱庄。

听说,这种偏远地方的钱庄,白天以银行的形式运作,夜晚固定时段则作为“黑市”开放,可以出售或兑换一些平常比较少见的贵重物品。

这一节是我早在出发之前就跟毛姆商量过的,以胖普屯人的名义出售“谜草”。包里那位建议我把“谜草”卖掉换成硬通货,因为接下来的旅程需要花钱,身无分文可不行。而我在跟毛姆的交谈中得知,“谜草”不是我想卖就能卖——这东西在市面上不多,价格高昂,就有人造假,药材商会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出售“谜草”的人必须经过身份认证,以便发现问题后可以追溯。

当时毛姆还被我包里那位的神威震得一愣一愣的,对我言听计从;我把谜草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怀疑这些都是真货,当场就拍胸脯表示我可以用他的名号来卖。不过现在,我要用灰蹄的名号。

把谜草一亮出来,灰蹄对我的敬畏之情顿时溢发高涨——能搞到这东西的都不是普通人啊!马上殷勤地教我骑上小矮马,并驾往仍然热闹的街道中去了。

灰蹄在钱庄签名画押作保,并为我的谜草挣得了6枚金币的高价。要知道一枚金币与50枚银币等值,6枚可算是一笔巨款了。

金币看上去已经流通了很久,正面浮雕是一条长翅膀的龙,背面是一棵树,边缘刻着一圈精灵文。灰蹄摩挲着舍不得放下,叹息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金币。

钱庄老板穿着一身灰绿色的睡袍,白白的脸蛋怎么看都像是个绿精。他笑眯眯地说“谜草断货很久了”,举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显然对这桩生意很满意,但可能又不太甘心6枚金币就这么出了自己的大门,于是端出一个盖着水晶罩的盘子,建议我们买点他的宝贝。

都是些旧物:一个木制的手环,据老板说木头来自夜莺之森的魔法森林,有致幻的作用;一条镶着蓝色宝石的银项链,据说曾经戴在塔兰塔第一美人莫里哀特丰满的胸脯上;一块龟甲或贝壳制作的护身符,据说能躲过小灾祸,当然,价钱也贵得离谱。

当我的手指隔着水晶罩抚过这些所谓的宝贝,包里那位也在感受着它们的魔力流动,结论是“应该不是假货,不过都是些破烂”,于是我让老板把其中一枚金币换成银币,拉着灰蹄离开了钱庄。

天还没完全亮,大家已经坐在一起吃早餐。皮克西看了豌豆花一眼,状似平常地对我说:“你们昨晚出去了?”

“是的,去了钱庄。”我低声回答,然后对豌豆花说,“一会儿到我房间来一下。”

在房间里,我送给她一枚金币,说了一些煽情话。毕竟,如果没有胖普屯人的帮助,我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漂在哪里呢;要表达感谢,她似乎是最合适的对象。而且,前途漫漫,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半身人少女,会遇到多少事还未可知,虽然她有一些盘缠,目前来看也有两个同伴。

豌豆花看上去十分感动,她紧紧拥抱了我,又摸索着想送给我什么,最后我收下了她的墨绿色斗篷。

清晨七点,沼泽的薄雾渐渐散去,我的船来了。

第四十三章 蝶妖的初诱惑

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个人类。在渡口。

谢天谢地我没有脑袋发昏想上前套近乎。因为那个穿着黑色皮衣的人手里还牵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金色链子,链子另一头拴在他身后一个跛脚半羊人的脖子上,后者的双手被同样的金色链子扣在一起;黑皮衣大约嫌半羊人走得太慢,回头大喝了一声,面目扭曲得像狼在咆哮,于是我想他也许只是长得比较像人类。

当时我正在排队,一共六七个人,我站在队列之末;然后来了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蝶妖,径直插到我前面来,看也不看我一眼。这种旁若无人的举动让我略微不快,但我要扮演好一个淳朴的半身人男孩的角色,便默默后退了一步。蝶妖身上散发出阵阵凛冽的香气。

就在这时,黑皮衣牵着半羊人出现了。他们没有过来排队,而是走向了蹲坐在渡头上抽烟的船老大。黑皮衣从怀里掏出一块徽章或者令牌之类的东西,朝船老大挥了挥,对方摆摆手,黑皮衣便推搡着半羊人踏上垫脚板,率先进了船舱。

紧接着,队伍动起来了;船老大站起身,开始向排队的人们收钱,每人两个银币,排在前面的人显然可以优先挑选座位。我才发现,大家之所以一直排队而不上船,仿佛就是在等黑皮衣。

我最后一个登船。进去的时候发现船舱其实非常狭窄,几乎已经坐满了,最先进入的人基本都坐在中部;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坐在露天的船头甲板边缘,靠近甲板的一个中年妇女轻声说:“你那样很危险,”她往里挪了挪,说,“坐这儿吧。”

因为这身打扮尽量不开口说话,我低头欠身以示感谢,安静而小心地挤坐在她身旁的条凳上。妇女朝我腼腆地一笑,点了点头;对面是刚才加塞儿到我前面的那个蝶妖,此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是一种极淡的金黄色。

黑皮衣坐在船尾,被禁锢的半羊人垂着头坐在他旁边。紧挨着的人有点不自在,陪笑着问黑皮衣:“军爷,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黑皮衣显然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咧嘴说:“猥亵罪!没事儿,这是个胆小鬼。”

问话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身边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随时可能挣脱枷锁拿邻座当人质的歹徒。他放心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闭目养神。

被禁锢的半羊人始终低着头,轻轻发抖。船客们纷纷向他投去或鄙视或冷漠的目光。

船老大收起踏脚板,松开缆绳,用一根长杆撑着渡口让船掉头。船体像在巨大的果冻中搁浅似的,无声无息地摇晃,令人晕眩;来自沼泽的湿风,夹杂着丝丝腐败的味道,呼地灌了进来,冷得出奇。

此时刚过七点。小镇已经迎来了温和的阳光,而我们要前往的沼泽深处,却仿佛永远是阴风惨惨的黎明之前。

我裹紧衣服探头向外看,越往前行,越能真切感受到身在沼泽而非湖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滩涂,高大的水生植物遮天蔽日;船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泥浆里滑行。当然,船的动力也并不是桨或橹,而是位于两侧以及首尾的轮子,前面的轮子把泥浆传递给后面的轮子,使之不会造成堆积;船老大端坐在船首,捋起袖子,青筋毕露的手臂慢慢压在制动的杠杆上,一下又一下,全凭经验而非视野,带领船客在这片水上原始森林里穿行。

时常能看到,航道两侧的植物枝桠上画有彩色标记,偶尔还有风灯,照亮了特别黑暗的区域。

别人都不像我这么好奇,船老大在客人“冷死了”的抱怨中放下了厚重的挡风帘,然后整个舱室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渐渐寂静下来。我透过挡风帘的罅隙,看着外面忽而开阔忽而狭窄的景色,慢慢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蝶妖的眼睛熠熠生辉,渐渐变成了两盏明灯,我在那灯火中看到了异象——她轻轻抬手,撩下头巾和斗篷,莹白的发丝散落脸颊;她淡金色的眼眸盯着我,越来越近,因为她已经弓起身,以无比妖娆的姿势爬向我,冰冷而柔润的手指顺着我光裸的小腿滑上来……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只见蝶妖仍端坐在对面,金瞳像猫儿似的在黑暗中发着光,周身的香气骤然浓烈,又渐渐冲淡了。

我不由得低头,确认小腿绝对不是光裸的,发现她的一根食指刚刚抵着我的膝盖,此时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这被打断的异象让我觉得危险,同时又很困惑,但我无法出声向包里那位求助;好在,他常常比我想象的更加可靠,当下,我听到他的低语——

“别睡着了,小心蝶妖侵入你的梦境,吸食你的精气,别盯着她的眼睛。”

但我是女的,这样也行?我当然不能真的问出声来,他读不到我的心思,自然也无法回答。我只能暗自猜测,到底是我的伪装太逼真甚至骗过了蝶妖,还是她根本不在意勾引的对象是男是女。

“啊……提灯少女……很久没有听到她们的歌声了,你也来听听。”他忽然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就已经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远远传来一种缥缈的、流水般的音乐。我探出头去,只见外面恍如黑夜,船只在植物交错形成的穹顶下缓缓而行,这里,那里,远处和近处的滩涂上,高大树木的枝桠上,安坐着一些半透明的少女。她们身长不到一尺,未着寸缕,怀里抱着一盏类似风灯的东西,发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她们曼声吟唱,高声部与低声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却显然是同一支曲子;唱词似乎属于某种古老的语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身边的半身人妇女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脸紧张,指指外面,摇了摇头,执意要把挡风帘摁上;我注意到其他船客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看来他们都认为对外面的景象非礼勿视比较好。

“提灯少女”难道是很可怕的东西吗?可是船老大还在外面呢。

包里那位显然也很不屑。

“无聊的恐惧!”他说,“‘提灯少女’只是一种寄水而生的幽灵,人们或许会为了倾听她们的歌声而转向,但她们不会主动攻击别人。”

船老大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歌声,他坚定地推着杠杆,速度一点也没有减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船只离开了提灯少女们栖息的森林,那种梦幻般的歌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包里那位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她们的歌谣真是会变的。”就陷入了沉默。

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沼泽中的天色一点也没有转亮的意思,甚至越来越阴暗了。船老大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让船缓缓靠在一处遍布着盘根错节的古老藤蔓的沙滩上,说:“有要下来方便的吗?就现在了!”

他声音其实不大,却有了回音,我才发现穹顶之上遮天蔽日的不仅仅只是植物,还有岩壁。我们已经进入地下,或某座山脉内部的空间,而无边的沼泽还在前方绵延。

船客们像刚从沉睡中苏醒一样,哼哼着蠕动身体,掀开帘子爬了出来,站在甲板上一边舒展四肢一边揉着眼睛。有些人像船老大一样,跳到沙滩上,走进暗处;大家很有默契地,男人在一个方向,女人在另一个方向。

我下意识地就往女人的方向走了过去,刚迈两步马上意识到不对,转身觉得还是不对,于是另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隐蔽处。

刚整理好衣服,忽听得水中似乎有小石子坠落的声音,然后男人和女人的方向都传来几声呼叫,有人喊道:“水贼!”

一阵丁咚哐当之后,四周归于静寂,忽然有人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小心翼翼地透过树丛的细缝张望,只见沙滩上站着几个没见过的人,看上去像是精灵或混血,都披着长长的头发,分不清性别……好吧我看见胸部了……是三男一女。

他们手里握着发光的匕首之类的东西,迫使船客们跪坐在一起,但是里面没有蝶妖,也没有黑皮衣和他的俘虏。

船老大也跪在其中,他低头不与对方目光接触,沉声道:“各位想要多少,我们都很乐意支付,只求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哎呀,这怎么行,”一个男水贼笑起来,听上去像是个少年,“我们等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了你们那点小钱?亚摩,我们被看扁了呢。”

女水贼哼了一声;另一个男水贼不耐烦地说:“别逗他们了,赶快杀了他们拿钱就走吧,这地方让我心烦。”

船客们吓得哆嗦起来,有人战战兢兢地说:“这、这里不是夜莺之森的地盘吗?”

少年再度尖笑起来:“你是说德加尔家?他们忙着跟精灵王的大军周旋呢,哪有空来管你们?”

“精灵王?……克、克拉门苏?”

少年叹气:“跟土包子说话,我真是自找没趣。”

这时一个袖手站在旁边的男水贼开口了,是对着另一人:“你说心烦?”

“是的,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他们的目光向四周逡巡开去,其中一人的眼神仿佛直接穿过了我藏身的树丛。

我心脏狂跳,无比渴望听到包里那位的声音,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第四十四章 生存游戏

“杀了他们。”

一直袖手站着的男水贼应该是头目,他淡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没有迟疑,没有商量,也没有等待,另外三人手中的匕首瞬间穿过了船客们的喉咙,整个过程快得看不清楚,仿佛下一秒钟,受害者们就死作一堆,船老大也在其中。连一声惨呼都没有。

七条人命,瞬间就没有了。像切豆腐一样轻松。

我在树丛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心跳忽然慢了下来,仿佛失去了感觉。我看着那一堆死人身下慢慢流淌出鲜红的颜色,蜿蜒着爬进了浑浊的沼泽。

水贼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可能是打算散开搜索漏网之鱼。这时,一下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刚在努力判断声音来自哪里,几乎同一时刻,一个灰色的身影从船只后方跌跌撞撞地跑出,直冲我隐蔽的方向而来。

是跛脚的半羊人。黑皮衣押解的俘虏。他脖子上的链子不见了。

我承认,此刻我甚至希望这个倒霉的半羊人快点被杀死,也不想让他有机会撞破我的藏身之处。我身后就是岩壁,没有任何退路了。

他跑得并不快,中间还摔倒了一次,爬起来还回头瞅了瞅,然后拖着脚继续跑。我好郁闷啊:你说你都这样了,不老老实实蹲在哪里,出来现个屁啊?还来祸害我?更郁闷的是,水贼们饶有兴趣地目送他,并不急于动手。

于是半羊人以不怎么迅捷的速度踏进了我头顶上的树丛——是的,我正蹲在下面——然后女水贼大约终于看不下去了,甩出匕首,刺中了半羊人的后脑勺。

半羊人圆圆的眼睛直瞪着我,张开的嘴巴里伸出发光的刀刃,朝我压了下来。

我听到两个男水贼的对话:

“半羊人。”

“嗯。”

“不好的感觉,就是他?”

“……不知道。”

女水贼走了过来,她要回收匕首;我躲在半羊人的尸体下,手里攥着打开的折叠刀,脑中已有了盘算。

半羊人和我的体格差不多,根本无法完全遮住我,女水贼过来拔刀,就算不把他的尸体翻开,对我视而不见的可能性也是极小;我在尸体和树丛一片混乱的掩护下,大约只能继续躲藏几秒钟(看对方的眼力了);如果等她回收了那把发光匕首,我再想占据上风就难上加难……综合考虑之下,我别无选择。

我的视野被限制在树丛前极小的范围内,半羊人死去之前略微抽搐了几下,我趁机向前移动了一步。

女水贼光裸的腿走近了,光脚穿着一双精致的露趾草鞋,停在我面前。

我无声无息伸出握刀的手,飞快地朝距离最近的那只脚扎了下去。

离开胖普屯前,我特意保养过这把小刀,重新打磨并上了油,对它锋利的程度有一定信心。

女水贼大声惨叫,本能地弯腰,可能是想看清脚伤;她还没来得及取回插在半羊人脑壳上的武器,因为在她被突袭的下一秒钟,我已经站起身,这个动作正好让半羊人的尸体滑了开去,导致她对距离产生了误判,发光匕首在她手旁溜过,而此时,脚上的剧痛又使她一时有些无措——她没有第一时间忍痛回收武器,这对于她来说是个致命错误,却正是我孤注一掷的机会。

我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折叠刀,而是紧握着它一扎到底并迅速一收——这一刀很可能豁开了她的两根趾骨,但我无暇细看,猛然在与她极近的距离下欺身跳起,脑袋重重撞向她的下巴。这个动作在近身搏斗中常常被提及,也许并不光明正大,但往往很有效。

就算她侥幸没咬断舌头,直达脑部的巨大冲击力也够她受的;女水贼被撞得明显一懵,我在这个当口,左手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染血的右手持刀抵住她的脖子。

从我开始动手到制住她,可能还不到十秒钟;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做到这样的事,谢天谢地成功了。我想,人在危急时刻能发挥出什么样的潜能真是不好说。

她的同伴们目击了这一切,不知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压根就没想到她会被制住,总之,那三个男水贼愣愣地看着我们,几乎没动一下。

女水贼一边惨呼一边用通用语高声咒骂,中间还夹着几个精灵语词汇;她比我高将近一个头,我用刀抵她的喉咙很不方便,于是重重在她膝后踹了一脚,压着她跪了下去,这样的高度差就很顺手了。

这时我才看清她长什么样——浅棕色长发,尖尖的脸,五官如果不是因为剧痛和咒骂而扭曲了,可能很美丽,耳朵不是尖的。至少不是纯种精灵。

“再嚎我就再补一刀。”我冷冷地说,声音竟然一丝也没有颤抖。

她停下了高分贝的惨叫,脑袋动了动,向我投来极度憎恨的阴冷目光。

“呵呵,”为首的男水贼轻声笑了起来,“真令人意外,萝拉竟然败在一个半身人手中,真是耻辱啊。”

另外两人则皱着眉不说话。

“那么,勇敢的半身人,”贼首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跟我们一一战斗吗?”

“我没那么想,”我提高了声音说,“只想跟你们做笔交易。”

“交易?”

“我放过她,你们放过我。”

“怎么进行?”

我想了想说:“我和她坐船先走,到了地方,我把她留在船上,你们可以接走她。”

贼首用一种逗小孩似的语气说:“哎呀,你把船开走了,我们怎么离开呢?”

我努力保持不被激怒,冷淡地说:“你们先来埋伏,一定有在沼泽中移动的办法。”

贼首一愣,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

我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有任何异动,我都会杀了她。”

他笑了好一阵,缓缓道:“听上去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她而受你牵制呢?”

——他的意思是,这个名叫萝拉的女性,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

我一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心理战术。

但我懒得跟他耗。

我一言不发,用膝盖抵着萝拉的背部把她压倒在地,跪压住她肩胛附近的脊椎,然后……我意识到如果现在空出手去翻包什么的,被逆袭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分开一条腿压住她的小腿,举起折叠刀,飞快割断了她两条大腿后部的肌肉。她再次大声惨叫并剧烈挣扎起来。

我不是外科医生,不知道割断肌肉到什么程度才能使她无法动弹,她的挣扎反倒给了我一个参考,于是我在她的小腿和手掌上又补了几刀,同时留心避开了动脉。

“小心,你把她砍残了,她就更不值钱了。”贼首冷冷地说。

“放心,不是什么治不好的伤。”我冷冷回答。其实心里根本没底。

我得说,我做这一切时没有一丝不忍。大概,在我看见他们毫不犹豫刺穿船客喉咙的那一刹那,所谓仁善之心就已经杳无踪影了。

“非要这么残忍吗?”贼首摊摊手,迈着优雅的步子朝我走了过来,“你看我的方案怎么样,老实告诉我还有谁藏了起来,交出财物,我……嗯,我保证不会虐杀你,给你个痛快的。”

我重新用刀抵住萝拉的脖子:“你再过来一步,我真的会杀了她。”

他轻叹一口气:“你真觉得我在乎这种事吗?居然败在一个半身人手上,这种垃圾就算是手脚完好的我也不会要,谢谢你替我处理她。”

他脚下不停,可能是真的不在意萝拉的生死。

我把刀刃扎进她的脖子半寸,也不知道颈动脉破了没有,同时大声道:“哦?你身后那两位呢?在你眼中也是垃圾吧?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会被你舍弃吧!”

虽然机会渺茫,也只能寄望于他们之间的内讧了。

但是来不及了。

贼首已经走到跟前。

这一刻如果我是绝望的,或许我真的会刺穿萝拉的脖子。但我收手了。

我跪坐在萝拉身上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沙滩边缘,就着沼泽的污水洗了洗手,甩甩干。

贼首停在一步之外,歪了歪脑袋,微笑着看了萝拉微微抽搐的身体一眼,说:“怎么样,现在你愿意考虑我的提议吗?”

他回收了萝拉的发光匕首,插进小腿侧的刀鞘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包里那位像死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我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你见过德加尔家发出的一张通缉令吗?”

第四十五章 黄雀在后

贼首示意我继续说。

“我听说,德加尔家在通缉一个十分像我的人,好像悬赏不少钱呢,要活的,毫发无伤。”

“我记得……”他眼睛微眯,上下审视我,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

“真没看出来,”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德加尔家为什么通缉你呢?”

“谁知道,”我摊手,“也许是对我一见钟情吧,所以才强调要‘毫发无伤’嘛!”

“哈哈哈!”他大笑了一阵,忽然冷下脸来,“你以为这种说辞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由你,”我面不改色,“反正既然你知道那张通缉令,细枝末节我也不必多说,总之,如果你们想发这笔财,不妨对我客气一点,比如,不要靠近我,不要碰我之类的,作为回报,我可以配合你们行动;否则……我也不是很想让这张通缉令过期。”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有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你明知他们在通缉你,为什么还要来夜莺之森自投罗网呢?”

我翻了翻眼睛:“碰运气罢了,不是有句话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他摇摇头,看样子并不相信我:“好吧,我们不碰你,不过相应地,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宁可不要赏金。”

我点点头:“好。”

他抛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吩咐另外两个水贼搜刮死者身上的财物。看来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强盗,可惜了那张酷似精灵的漂亮面孔。

“对了,我叫亚摩,”贼首没有亲自动手摸死尸,而是好整以暇地面对着我说话,“你是……?”

我想这可能是他的一个试探,因为通缉令上是有我的全名的,于是老实回答:“席拉。”

他点点头:“这是你的真名?”

我半真半假地说:“德加尔家认为如此。”

“事实是……?”

我挑挑眉没有说话。在良辰镇我听说,为了防范黑魔法,有些人会很注意保护自己的真名之类的信息;贼首大约也考虑到这一节,因此见我含糊其词,他并没显得十分在意。

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征用受害者的船,结果,水贼少年深入树丛中,拖出了一条独木舟,舟身狭长,看上去最多只能站4、5人,不够躺,甚至也不够坐。这种水上工具是没法搬运那个女水贼的。

这让我略有些不安。刚才我没有杀死女水贼,除了已无必要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按照我的预想,只要她还没死,水贼们总不至于弃同伴于不顾,而带着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伤患上路,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破绽——我就可以伺机利用了。

但现在看来,水贼们倒像是要舍弃她的样子。

水贼们把财物打包丢进独木舟,贼首走向仍在抽搐的萝拉,弯下腰看看她:“真可怜……你这样子,连走路都做不到了呢。”

萝拉挣扎着撑起脖颈,死死盯着他,尖声道:“杀了他!杀了那混账!”

“这可不行,”亚摩笑了起来,“你已经一文不值了,可是,你知道她值多少吗?对,是‘她’。”

他蹲下身,手指刮了刮萝拉的脸颊,用轻柔的语气说:“还记得我的阿克塔斯沙漏吗?出自十臂那迦的工艺,盛满了吉陵伽山的红宝石,像银河一样美丽。”

“……你、你曾说,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像……”

“是呀,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像第一次见到阿克塔斯沙漏,”亚摩回忆似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可是现在的你,就像沙漏已经清空,时间已经逝去,记忆蒙上了灰,紧抱着不放只能徒增伤感,又有何益?”

“亚摩……”萝拉哀求似地唤着他的名字。

贼首摇摇头,嘴唇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萝拉一震,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认命似地低下头去。贼首抽出原本属于萝拉的发光匕首,一刀切下了她的头颅。

另外两个水贼对这一幕简直毫无反应。我试探着对少年说:“看来萝拉并不算你们的同伴。”

他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说:“你要是想挑拨离间,我劝你还是别费心了,托你的福,萝拉才没法继续跟我们在一起,亚摩这样做是为她好,减轻了她的痛苦。”

“为她好?”我轻蔑道,“你们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用船?杀了她不过是为了省去你们的麻烦而已,别说得那么好听。”

“她已经没用了,为什么要救她?”少年理直气壮地说,“让她在这里等死,说不定还会被夜莺之森的卫兵捉住拷问,与其这样,杀了她不是更好?”

我发现了问题所在——他们的道德观念与我的相差太远,于是闭上嘴缄默不语。

他们搜刮受害者身上的财物有些意犹未尽,问我是否还有其他人,我懒懒地说不记得一共有多少船客;他们再三旁敲侧击,我讥讽道:“你们到底走不走,不如等到明天下一批船客来了再干一票?”

贼首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忽然皱眉,过了一会儿,三个男水贼面面相觑,都软软地倒了下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假装瘫倒。

亚摩道:“谜草烟雾?”

少年怒骂我:“中了这xx的招!”

我不示弱地骂回去:“你才是xx,见过设套自己也栽进去的吗!”同时心惊不已:谜草到底有什么作用?

“不是她,是我。”附近响起一个难掩兴奋的男声,黑皮衣手里缠着一团金色链子,从船后走了出来。

水贼们见到那链子,脸上无不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

“赏金猎人!”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那个水贼叹道。

亚摩皱了皱眉:“看来这才是你心烦的原因。”

“谜草真是好使,”黑皮衣得意洋洋道,“不管你是精灵也好,杂种也好,一熏上这玩意,立马魔力全消——就是太他妈的贵了。”

他摩擦着链子,绕着圈儿走过水贼们,然后踢了我一脚。

“嘿!”我怒道,却并没有起身,“我也是幸存者。”

他咧嘴大笑:“错了,你是一笔赏金。”

然后他用手中的链子碰了碰亚摩,问:“夜莺之森悬赏她多少钱?”

亚摩笑眯眯地回答:“一公斤秘银。”

黑皮衣吓了一跳,从头到脚审视了我一遍,摸了摸下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赚大了。”他说。

我嗤笑:“你觉得可能么,就我。”

他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我冷冷地说,“那是我编出来骗他们的,我在良辰镇看到过一张通缉令,就冒充了被悬赏的那个家伙。你不是赏金猎人么,怎么连这都分不出来?”

亚摩看着我只是笑。

“你自己想想,要是夜莺之森真的在通缉我,我怎么可能还巴巴儿地赶到这里来?”我泰然自若道。

黑皮衣有些迟疑了,我猜是因为他只有一副禁制工具,不确定该铐水贼还是铐我。

“大叔,”我温和地说,“你觉得跟他们比,我更像个恶人吗?刚才情况那么危急,我都没下手杀那个女的呢。”

黑皮衣啐了一口道:“爷管你是不是恶人?爷只管你值不值钱!”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你这蠢货,还以为赏金猎人是治安官?这些该死的人类,以惩恶的名义抓灵族卖去人境,只不过是人贩子而已。”

我震惊地看着黑皮衣,发现他没有一点想要辩解的意思。

“那个半羊人不是犯了猥亵罪吗?”我不甘心地问。

“猥亵罪?”少年嗤笑,“对于半羊人来说真是个好罪名。”

“对精灵杂种也挺好,”黑皮衣龇着牙说,“爷抓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杂种,也是猥亵罪,卖了个好价钱!”

我赶在少年破口大骂之前问道:“你能往来于灵境和人境之间?”

黑皮衣得意地回答:“当然,爷有诺森大公和火云城领主亲笔签的通行证和治安证,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

“谁会买灵族呢?”

“人为什么要养宠物呢?”黑皮衣学着我的语气说,粗嘎地笑起来,“物以稀为贵,长得漂亮的灵族,在地下拍卖场吃香得很,有钱的老女人们会为这张脸争得头破血流的。”

他捏了一把少年的腮帮子,后者用极冰冷的视线扫了他一眼,黑皮衣默默地松开手。

“那你一开始就捉个漂亮的不就好了,捉个跛脚的半羊人做什么?”

“因为半羊人很软弱,”少年恶意地冷笑起来,“人类欺软怕硬,只会搞偷袭,那边那个人贩子,你捉到过精灵混血?说来听听呗。”

黑皮衣脸色一沉,含混道:“好了好了,怎么废话那么多,快给爷一字排开,爷好好想想该留谁。”

我被他一推,老实歪着身子躺下,只见黑漆漆的岩石穹顶上隐约闪烁着两点金黄色,缓缓眨了眨。

第四十六章 又一只黄雀

一边是跨境贩卖灵族的无良人类,一边是连同伴都能轻易杀害的精灵混血,无论哪一边都不可靠;好在他们的目的都是求财,因此至少从目前看来,想要保命并不难。关键在于判断形势。

黑皮衣手中的链子在我和水贼之间摇来晃去,犹豫不决。我有一种感觉:虽然乍看起来水贼们都被放倒了,但黑皮衣并没有完全占据上风,他甚至不太敢和这些所谓的俘虏目光接触;而后者的眼神仍然嚣张,似乎根本没把对方的威胁当回事。现在需要弄清一件事:人贩子和水贼之间,到底谁更占优?

“你不相信他抓到过精灵混血吗?”我望着水贼少年,用一种纯粹好奇的语气问道,“可是他现在就抓到了。”

黑皮衣也得意洋洋地看着少年。

“靠谜草烟熏加降魔锁,能困住我们到几时?”少年轻嗤,“一次熏倒我们三个,这可不是大丰收,而是惹了个大麻烦。”

黑皮衣脸色一沉,估计是被说中了。

“可你现在确实动不了呀,”我一脸单纯地对少年说,又转向黑皮衣,“大叔,你看他们凶神恶煞的,等到能动弹了恐怕真是麻烦,不如带上我赶快走吧,被他们追上就糟了。”

“就你这种智商也值那么高赏金?”黑皮衣鄙视地白了我一眼,“爷怎么可能留下后患?”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杀掉他们?办、办得到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黑皮衣骂道:“爷还没决定留你呢!你小样不像是被通缉的,爷留你不是亏大了?”

我很狗腿地说:“大叔,你压根儿就不用绑着我呀,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不认识路,你带我去夜莺之森,就当多个结伴的,你要绑谁,我绝对不干涉,到岸了我会重重答谢大叔你的。对了,刚才他们搜刮来的东西,丢在那条独木舟里了,都是你的,你这一趟,也不算亏。”

黑皮衣捡起水贼们丢下的财物,在手里掂了掂,揣进怀里,脸色只是稍缓;一转头,又向我腰间摸来。

“喂!”我不满地呵斥他,“大叔,能不能有点风度?你这样跟他们有什么两样?”

黑皮衣骂道:“废话少说,你的钱现在就都归爷了,还留你干嘛?当爷是傻瓜?”

我心中一沉——这种逻辑,跟刚才水贼少年的说法,何其相像。

“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证明她在撒谎,”贼首忽然淡定地说,“通缉令上说她是人类。”

黑皮衣一时没反应过来:“人类又咋样?”

贼首刚想说什么,我忽然盯着穹顶大喊:“天哪,那是什么?”

黑皮衣仰头向上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不对,是蝶妖——倒挂在石壁之上,此时手爪一松,向他滑翔而来!

黑皮衣身体的反应倒是很快,抄起链子就向上劈去;蝶妖大约因为受到谜草烟雾的影响,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速度也不快,对着劈面而来的锁链躲闪不及,这一击之下,半边翅膀竟被他生生劈碎,惨叫一声后,跌跌撞撞地飘落,黑皮衣兴冲冲地作势要追过去。我怎能错过这个机会,一把抽出身旁水贼腿侧的发光匕首,跳起朝黑皮衣的脊背重重砍下去。

我压上了全身的重量,刀刃相当锋利,无声地在他背上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黑皮衣一瞬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扭头看见我手中的刀刃,忽然像杀猪似地嚎起来,手里的链子也向后甩来。我无暇退避,锁链砸在腰侧,缠住了身体又弹开,像把灵魂都抽出去了似的火辣辣地痛,我在空中转着圈翻滚出去,重重摔在混了鲜血的泥水中。

黑皮衣咒骂着转向我,满脸杀意地再度举高锁链,却突然凄厉地大叫并跪了下去——蝶妖不知何时悄悄靠近,正死死贴在他背上。

她的脸变了形,不再是妖艳的女性面孔,而是人类与某些昆虫的混合体;吻部又尖又长,像蜂类的口器,正探入他的伤口中疯狂吸吮,不知吸的是血还是别的什么,发出咝咝的声音,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十分令人反胃。

黑皮衣顾不上我,他癫狂地原地打转跳脚,锁链已经丢在地上,挥舞着两只手臂拼命想把背上的蝶妖拉扯下来,但是无果;他又躺下来打滚,蝶妖好像快被压扁了,但依然顽强地叮在他背上,一副打死也不松口的架势。

顶住身体的第一波剧痛,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拾起黑皮衣丢下的锁链,用双手一缠,从后一步一步地靠近,然后猛地勒住他的脖子,交叉攥在手中。蝶妖仿佛已经筋疲力竭,像失去黏性的橡皮泥般,啪嗒掉落在一旁。我就势跨坐在黑皮衣的后腰上,收紧手中的链子,他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亚摩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说:“人类的意思是,谜草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我坐在黑皮衣身上喘了几口粗气,调整呼吸后看了看旁边仰面躺在沙地上的蝶妖,她的脸正以难以觉察的速度恢复美艳,吻部已经不那么尖锐了;她的双眼,我这才注意到刚才变成了一种惨淡的黄绿色,此时正在慢慢转为金黄,颜色也越来越浅。

“你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许久才虚弱地摇了摇头,我忽然想起包里那位曾经提醒不要盯着她的眼睛看。

我低头逼问黑皮衣:“你的迷烟效力有多久?”

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煞气全无,恍恍惚惚地呻吟着,我问了几遍才勉强听到回答“两个钟头”;他背上的伤口虽然触目惊心,但失血量并不大,中间有个小圆洞,应该是蝶妖叮的地方,能看到边缘渗出黄黄绿绿的液体。

也就是说,至多一个来小时以后,那边三个杀人越货的水贼就生龙活虎了。

“你让我再吸几口他的胆汁,我能恢复得更快些。”蝶妖忽然说。

“这会要了他的命。”

“他害过的命不会比水贼少,”她不以为然道,看了我一眼,忽然冷笑一声,“对了,你和他一样,也是人类。”

“你和那几个水贼一样吗?你们都是灵族。”

“可你是个通缉犯,”她盯着我,“你一定很危险。”

“那是我骗他们的。”

“不,我看到过通缉你的榜单,一开始没想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做声。

“我不想要钱,”她急急地说,“也不会傻到去招惹一个悬赏额那么高的人,如果……如果你能让我再吸几口,我、我可以帮你解决那三个水贼,趁他们还没恢复魔力。”

——“别理她,你亲自动手,我有话要问这几个混血。”

包里那位忽然发出声音,我几乎一跃而起,脱口而出:“你死到哪儿去了!”

蝶妖不明所以,紧张地看着我,不远处的三个水贼也好奇地往我这边看;身下的人贩子只顾萎靡不振地哼哼,完全没有反应。

“刚才走神了,”他毫无愧意地说,“你干得不错,作为一个零魔力的人而言;就是太狼狈了点。”

“哦,多谢你的评价!”我怒了,旁若无人地跟脑子里的声音对话,其实是大吼,“你走神得可真及时!要是再危急一点,我死了或者残了怎么办?”

“这些危险又不是我造成的,你朝我发火做什么呢?”他淡淡地回答,停顿一会儿说,“你总不能事事依靠我。”

我生气,却又不能反驳,深呼吸一回后冷笑道:“那谜草是怎么回事,你可没告诉我它这么有用。”

“我没骗你,用来制作药剂才能发挥谜草最大的功用,研碎焚烧是最下等的用法,”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只是没告诉你它的作用是什么。”

你是怕我知道了,拿它来克制你吧——我心说,嘴上却没吭声,同时不免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对我也这般戒备,很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还瞒着我……说起来,他不是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他的姓名身份吗?

“那边三个是木精灵和蝶妖的混血,你取一些这边这个蝶妖的血,照我教你的方法在他们周围画几个符文,就可以压制他们,”他顿了顿说,“否则他们即使吸了谜草烟雾,要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我不理他,摁住黑皮衣的后颈追问:“通往人境的入口在哪里?出口是哪里?人境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

对方拒绝回应,我拎起他的脑袋贴在他耳边威胁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我就让这位蝶妖小姐吸干你的胆汁。”

威胁比较有效。黑皮衣浑身一颤,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回答了我;我见他神志还算清醒,于是穿插了几个问题,又把之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两次回答基本没有出入。

按照黑皮衣的说法,人境的诺森大公国和灵境的火云城领主国联合签署了一项“和平共建协定”,其中有一条附加协议,允许像他这样的人作为“特别治安官”通行于两境之间,名义上在火云城的范围内抓捕作奸犯科的灵族“流放”到人境的诺森,离境前要给火云城缴税,按种族、品质、数量等各有不同税费标准,名曰“引渡费”;等到了人境,还得再给诺森大公上税,名曰“承接费”。“货”在运进地下拍卖场之前,要经过层层关卡的盘剥,但利润也是十分可观的。

他说,做这行的人不算少,淘汰得也快,多是趁年富力强玩儿命干几票,挣够了钱就收手回人境养老。通行所用的气旋当然是在诺森和火云城境内,地理位置相当隐蔽,通行时的盘查也十分严格,“特别治安官”都与诺森大公国签了条款严厉的保密协定,禁止他们在人境谈论此事。

黑皮衣说,大约三个月前,人境发生了一件大事——最高学府三境岛学院遭魔人血洗,几乎无人生还,人们把此事归罪于维斯特米尔上国的安保措施不力,纷纷上街游行、演说声讨,要求国王放权并撤换重臣,但被压了下去;三境岛学院的院长施拉姆霍恩出面谢罪,在此惨案中受创最大的诺森大公国要求严惩失职的施拉姆霍恩,也遭到维斯特米尔的拒绝。因为这件事两国翻脸,不到一周时间就引发了战争,听说到现在还没完全停战,维斯特米尔边境的一些小城已经沦陷,居民都跑光了。

关于这场战争,黑皮衣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图灵小城的情况,他在战争爆发初期就来灵境了,所有因果细节都是听其他后到的“同事”说的。

第四十七章 血刑术

这些消息让我对家人的忧虑有增无减。经历过近段时间的遭遇,我更加不敢对维兰·德加尔这位公子哥的靠谱程度期望太高,以免到时候失望。

“别太担心了,”包里那位破天荒地安慰我,“多想无益,还是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我定了定神,从黑皮衣背上爬下来,捡回刚才跌落出去的发光匕首,在蝶妖身边蹲了下来。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我温声道,“我需要一些你的血,不会很多,不会危及你的性命。”

她不敢拒绝,刚才那一幕显然让她无法理解,因而更加畏惧。她用一种好似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能换一把匕首吗?这是伏尔肯匕首,造成的伤害很难愈合。”

“伏尔肯匕首?”包里那位说,“冰原矮人用火山核心的六角晶矿锻造的一种轻便匕首,刃含流火,不但锋利,而且附带顽固的灼伤。这东西你可以留下。”

“哦。”我这是穷光蛋捡到钱,如果不是还在担心家里的事,一定会更喜笑颜开的。当下,只是把这匕首翻过来看了看,小心地插在腰带里,然后取出折叠刀打开,征得蝶妖同意后,斜着划了她的手掌一刀,让鲜血集中滴落到我的左掌心。

我走近三个水贼,在他们周围四个方向的地面上,按照包里那位的指示,用手指蘸血,亦步亦趋地画了四个图案。

一边画,一边听得少年水贼嚷嚷:“你在耍什么花枪?想画地为牢吗?”

说话不多的那个水贼喃喃道:“这是‘血缚术’,用母族之血镇压我们!”

少年大声嘲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族,亚摩更是灯神之子,这人类抹点蝶妖的血是想闹哪样?”

贼首却皱着眉,专注地看我画完了两个符文,低声道:“人类,你有个很厉害的帮手。”

我无暇理会,抓紧时间赶在血液凝固之前完成阵法,就在大功告成的那一瞬,情势顿时起了变化。

虽然肉眼看不到,却能感觉出,每个符文与其他符文之间忽然产生了张力,这种微妙而坚韧的联系把四角之内的领域变成一张网。水贼们的身体绷紧了,看上去像是不可控制地张开了四肢,朝各个符文的方向笔直地伸长,全都动弹不得。

少年有些惊慌,但更加惊讶,他的语气不确定起来:“我……难道我妈真是蝶妖?亚摩,怎么连你也……”

贼首不理他,闷头用力,似乎想抵抗阵法的力量,额头、鼻尖和脖颈都渗出了一层汗。

“不是血缚术,是血刑术!”几秒钟后,他惊呼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两个名词,对我来说都不陌生。刚入学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图书馆,秉着一股子好奇劲儿,特别热衷于浏览魔法相关的书,其中有不少关于古代魔法和高阶魔法的记录,读起来像神话故事一样,虽然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倒也混了个眼熟。

我记得在一本纸页都软塌塌发黄的小书里读到过,第四代精灵王曾开发出一种名为“血缚术”的阵法,只要了解被施术对象的血统,就可以通过书写符文达到绝对压制的效果;后来第六代大灯神对“血缚术”进行了升级,发展出“血刑术”,不但可以压制对方,而且能对其进行折磨——关押、刑讯一举两得。

书写符文并不难,但是,无论血缚术还是血刑术,近两千年来都是只闻其名,不闻其详。因为这两种术法,一来要求施术者有敏锐的眼光,精确判断被施术对象的血统;二来需要相应的母族之血。这两点做不到,精通再多的符文阵法也是枉然。灵境大战折损了许多能人异士,能驾驭这类术法的人日渐稀少,血缚术和血刑术也濒临失传。

回忆至此,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么多关于魔法、灵境的记录,不可避免地反复提到第n代大灯神、第n代精灵王,但几乎无一例外都不引用他们的名字,以至于克拉门苏这个名字我还是来到灵境之后才逐渐习惯的——这是一种传统,抑或是有意为之?

言归正传,我其实并不清楚包里那位教我画的阵法是血缚术还是血刑术,也不知道怎样做会更加折磨水贼们或减轻他们的痛苦;包里那位根本无意解释,而是单刀直入,要我马上复述他的话,审问这几个混血灵族。看来他不想直接进入他们的脑子。

从他的问话来看,他关心的是灵境如今的势力状况,以及近两千年来发生过的大事。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任何一个与世隔绝了两千年的人,都需要恶补这一课吧。虽然没跟他求证过,我猜他很可能是灵境大战的幸存者,说不定曾经是精灵这边的重要角色什么的。

浪迹于灵境各地的水贼,对时事的了解显然比绿精皮克西多得多。从他们三个互为补充的回答中,我大致整理出了如下信息——

大战改变了灵境数千年的格局——灯神族一败涂地,彻底失去了北方大部分的领土,只有几个很小的分支留存,孤僻地生活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线之上,几乎不与外界交往。

而精灵也并不好过。他们名义上赢得了胜利,却因失去了精灵王这个主心骨而分崩离析:战后在领土和权力分配上,几个重要的军队长之间意见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后来干脆带领支持者自立门户,把东都分裂成火云城、寒泉峪等好几个小领主国;还有一支去了海外,传说得到了人鱼族的支持,形成了新的势力;在这之后不久,精灵王原先的灵仆——巨龙德加尔重返于世,与一向亲近的暗夜精灵族在西南建立了夜莺之森。

因为许多灵族对龙有天生的敬畏,特别是矮人族,简直一听到龙这个词,条件反射地就想下跪,所以夜莺之森虽然起步最晚,却迅速成为了灵境势力最强的领主国。这让其他内斗不断的木精灵和风精灵们十分戒备,曾经两次联合起来想要对抗德加尔家,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矛盾,所以总是无法保持团结一致。这样的状况直到不久前才有所改变——据说精灵王回到东都了!

相传,当年克拉门苏在与大灯神的决战中受了重伤,不得不离开大陆隐居休养,如今眼见灵境一片大乱,终于坐不住了,虽然力量还未完全恢复,但教训不听话的旧仆总归是绰绰有余——他现在坐镇火云城,其他精灵国纷纷归顺,一个比两千年来任何时候都更牢固的精灵同盟俨然正在形成。很多人说,德加尔家要倒霉了,精灵王不会允许他们显而易见的叛逆行为;不过,也有人说,时代不同了,精灵王也不再如当年的强盛,以夜莺之森在矿区的势力来看,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水贼们之所以敢到夜莺之森治下的沼泽区域寻找机会,是因为他们听说,这些日子艾罗和阿尔文两位亲王都在前线,后方空虚,至少无暇来管他们这样的小鱼小虾……

包里那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我则大为烦恼:现在艾罗离家,我要不要留在夜莺之森等他呢?关于那张通缉令,虽然我打心底里认为下令的人其实是想找到我,而不是捉拿我,但如果艾罗短期内不能归来,维兰为我安排的保护措施就有可能出纰漏。话说回来,本尼妈妈他们不知身在哪儿?

我决定还是去一趟夜莺之森,起码看看情况再说。这时,包里那位突然冒出一句话,吓了我一跳。

“把这几个人杀了,去夜莺之森。”

我愣了几秒,意识到他指的是在场所有动弹不得的人,顿时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往上窜。

“别让你的妇人之仁坏了大事,”他淡然说,“一来他们知道得太多,有必要灭口;二来,这些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不必同情。还是说,你连杀人的胆量都没有?”

“这跟胆量没关系!”我胸中腾起愤怒,“无论在什么时候,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杀人的。”

“无聊的老好人,”他讥讽地说,“难道你皈依了什么伪善的宗教吗?我看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良心安宁吧。你看看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想着杀掉对方,那几个混血就不说了,那边那个人类,身上也是血债累累,那个蝶妖,如果她能动弹,绝对会马上吸干旁边那个人,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我的视线在他们身上缓缓扫过,心中越发明白其实他说得没错。水贼和人贩子都是亡命之徒自不必提,就算是看似普通的蝶妖,刚才,她不也反复要求“让我再吸几口他的胆汁”吗?而且,之前在船舱里,她似乎也曾想要吸我的精气。

但我还是不会动手。不是做不到,而是坚定地相信不该做,不能做。即便是对于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我宁愿让命运之神继续公正的审判,既不会闲得蛋疼插手援救,也不会在不必要的时候越位上前,让他们的血沾染我的灵魂或双手。

“那就把他们丢在这里,药效过后,发生什么都跟你没关系,是这样吗?”

“不,”我心里有了盘算,语气强硬起来,“那样是自欺欺人。至少蝶妖目前还是无辜的,我不能拿她尚未做过的事当藉口,把她逼入绝境还心安理得。”

他冷笑:“你要冒险我不管,但我不会允许你的鲁莽威胁到我的大计。”

第四十八章 石头心

我不会假装鸵鸟,对包里那位的变化视而不见。事实上,在沼泽中行船之时,他就显得有些奇怪了。仔细回想,是在船只穿过“提灯少女”栖息的森林之后,他开始变得沉默而冷酷。

但我不会问,因为如果他不想回答,问也没用,还会引来猜忌。再说,尽管与他相伴这段时间,我那颗未经多少风霜的心肯定会对他产生一些依赖,但我仍然有些不便明说的原则需要坚持——比如,自己做重要的决定;比如,谦抑,但无论何时绝不做他的附庸,不管他展现了多么强大的智慧和实力。

所以在“杀人灭口”这件事上,我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因为他很强势而动摇,哪怕最终证明我的选择是错的,要承担相应的代价也无妨。

我走向蝶妖,弯下身子:“你叫什么名字?”

“素娜……睡莲家的素娜。”

“那么,素娜,”我抬起她的下巴,“给我讲讲你家里的事吧,你出生在哪里?家里还有亲人吗?”

“有的!我家里有母亲,有两个姐妹,我、我还有一个小女儿……我们,我们住在攒星镇,这一次,我是去良辰镇看望姨妈,转道夜莺之森回家……她们都在家中等我。”

我点点头,说:“我带你走,乘独木舟应该会很快,等到了夜莺之森,我先离开,你或者留在舟上,或者恢复体力了就请自便。你要去哪,做什么,见谁,都跟我没关系;但如果你惹我,或者乱说话,或者想做什么不利于我的事被我知道……”我放慢语速,不漏过她的一丝表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还有你的家人。”

她忙不迭地点头,扯出一个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微笑;我又注目了她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打算去剥削黑皮衣和水贼他们身上的宝贝。

“我不同意,”包里那位说,“万一她嘴不严,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重要的是会连累我。还是杀了比较放心。”

我不理他,从黑皮衣身上翻出了钱袋、打火机和一小包灰绿色的粉末,估计是研碎的谜草。

“不要忤逆我。”他慢慢地说。

“或许你应该再找一个更听话的女祭司,嗯?”我反唇相讥,“我敬重你,把你当作师长、朋友来看待,但我不是你的奴仆。”

“……我并未视你为奴仆。”

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和软,于是柔声道:“那就留她一条命可好?”顿了顿又说,“反正你要杀她轻而易举,何妨多留一时?我愿意相信她一回。”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说给蝶妖听的,我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赌咒发誓这辈子没干过坏事,将来也不会干,如果把遇见我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她就如何如何什么的。

沉默了一会儿,包里那位妥协了,开始指点我如何科学有效地打劫灵族水贼。我一边摸索亚摩的身体,一边深感人生际遇之荒诞。

其实阵法的力量远未消失,如无意外,直到蝶妖血的每一个分子都彻底被沙地吸收分解、完全湮灭之前,三个水贼都还得熬在这里。我猜他们都还在承受着一定程度的肉体痛苦,因为他们都肌肉紧绷、大汗淋漓,但贼首不知是因为死要面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强撑着分神来调戏我。

“别摸错了地方,小姑娘。”他努力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我抬起一张暮气沉沉的脸,像因为早起而睡眠不足的小贩面对着满摊卖不出去的死鱼一样,说:“你想施美人计么。”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斜睨我。

我重新低下头去摸索:“你就算再漂亮些,我也不会被你迷惑的,再说你长得也就那样。”

因为有木精灵的血统,他们三个的五官都很秀丽,比普通人类和半身人好看,但咱是见过世面的,对美貌的抵抗力相对比较高,咱觉得维兰·德加尔比他们好看多了,还更生动有趣。

水贼少年叫起来:“你这丑老太婆别做梦了,亚摩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上你,你快乖乖把我们放了,不然等我们出去第一个就削了你。”

“你这不是逼我先削了你吗?”我握着刚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伏尔肯匕首,刮了一下他的胫骨,“连形势都看不清楚,就这眼力价儿,水贼这职业真不适合你。”

“其实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不是吗?”亚摩说,“塔虹还是个孩子,我们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干了这一行,杀戮也是逼不得已……”

“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我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以为巧言令色就能把我哄成傻x?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哪怕你们长着三境最漂亮的脸,舌灿莲花能把死人说活,我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亚摩盯着我的眼睛,几秒钟后微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们是无法救赎的罪人,那就杀了我吧,用你手里这把匕首,直刺进我的喉咙。”

我懒得理他,侧身开始搜刮第三个水贼。亚摩仍在喋喋不休:“你根本就没那么狠心,为什么不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呢?很多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但他们仍然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也许过些日子,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能一笑泯恩仇了。席拉,我真的很欣赏……”

“我不亲手杀你是因为没必要,”我打断他的话,把战利品抱到一旁整理,“你们慢慢烂在这里,我一点儿也不会同情。”

他不甘心地说:“那作为交易怎么样?看得出来你很理性,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位不肯露面的朋友相处得如何,但我愿意跟你签订契约,你放了我们,我们做你的奴隶,永远臣服于你。”

“有这样的契约吗?”我感兴趣地抬头。

“有!”亚摩眼中发出兴奋的光芒,“需要一个咒语,略微复杂,但是仪式很简单,扒拉扒拉……契约订立之后,我将永远属于你,为你而战,为你做任何事。”

塔虹——就是水贼少年——尖叫起来:“我不同意!让我做这个丑老太婆的奴隶,我情愿马上死掉!”

亚摩阴险地笑着说:“契约一旦签订,就是强制执行的,就算奴隶其心有异,也不能违抗契约中的内容——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塔虹叫喊着:“亚摩你不能这样!这是耻辱!”

包里那位向我解释了整个仪式和咒语——相当复杂,然后说:“倒也不是不可行。”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但我不愿意。”

亚摩愣了一下:“你不愿意?……你还没仔细想过这对你有多少好处吧?”

我收拾好战利品,站起身:“我的行径已经很像个强盗了,到现在为止我还可以说服自己这是生存所迫,但如果再为了一己私欲而把你们放掉,等于自诩我的私欲大于你们的罪恶——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所有那些死在你们手里的无辜亡灵都会怨恨我的。再说,带着三个恶贯满盈的水贼奴隶?那我是什么?”

他似乎语塞了,许久都没开口。包里那位也一直沉默着。

我整理好装备,走去扶了蝶妖一把,说:“你应该能自己走吧?”

她吸的谜草烟雾本来就比水贼们少,不然也不会有力气攻击黑皮衣,刚才又吸了不少胆汁——所以我断定她瘫软的模样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

她赧然低下头,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上了独木舟,我站在她身后。

独木舟上有一套简易但灵便的齿轮发动装置,我略微研究一番,顺利启动了它。我最后听到亚摩的声音:“席拉·塔拉,你有一颗石头心……你会做出一番大事的……在那之前如果我还活着……你要小心。”

第四十九章 夜莺之森

水贼从船客身上搜罗的那一袋子细软让我有些烦恼。

“黑吃黑”掏空人贩子和水贼们的不义之财是一回事,占有无辜船客的遗物是另一回事。我也不能把它们丢给蝶妖,因为,如果由她来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就不得不告诉大家旅途中发生了什么。不过,在独木舟到岸之前,我已经琢磨出了一个办法。

航道并不难找,因为现在沼泽是在地下绵延,到处黑漆漆的,只要往有光亮的方向前行,总是没错的。一路上,我和“睡莲家的素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总是我问她答;她在前方背对着我,梗着脖子不回头,我猜她比我更紧张。

独木舟的速度很快,我们在蒸腾着泥土腥味和腐败湿气的昏暗中穿行,偶尔有野猴子之类的生物桀桀怪叫着从头顶上掠过,眼珠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发着红光;浅滩之上还有单脚站立着休息的鸟儿,弯曲着细长的脖颈,把脑袋藏在翅膀下面,小舟在近处滑过,它们也懒得动弹。有时能看到远处有点点的灯光,也许是与其他城镇相接的航道,往往一转瞬,又消失在视野中。

抵达夜莺之森的时候是正午——独木舟迎着光,从一处扁圆形的洞口驶出,瞬时,大量阳光像利剑似的倾泻而下,让我头晕眼花,一时难以适应。原来,之前的几个小时我们都是在一座大山内部的洞穴中,穿过了沼泽,也便穿过了山脉。

清新的风,挟着多种充满生命力的气味,迎面猎猎而来,我睁开双眼,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了一座真正的灵境城市。

码头两侧矗立着一圈白色大理石灯柱,依次从平地上升至两人多高,组合成巨大的竖琴;顶上是碗状的灯盏,里面悬浮着淡蓝色的火焰,在正午强烈的光线下显得十分黯淡。

正中间是一座小广场,由大块大块平坦的花岗岩铺就,周围排列着整齐的商铺,玻璃橱窗反着光,各色招幡在门前摇曳;更远的距离上,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树顶,像绿色和紫色的积云,勾勒出群山的轮廓;森林上空有鸟儿成群结队地徜徉,一时倒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飞马。

广场上虽不算熙熙攘攘,倒也人来人往;不再像良辰镇那样以半身人居多——在阳光下行走的更多是混血的灵族,其中有不少看上去与人类十分相似;间或能看到精灵,总是远离人群,空旷的眼神仿佛四周是一片荒芜,如烟的长发在尖耳朵后面优雅地飘动。

码头已经停着几条船,大约是从其他航道洞口而来,有在卸货的,也有在卸人的,难免嘈杂。趁着这股子混乱劲儿,我们把独木舟悄悄停靠在一条客船背后,然后踩着人家的甲板上了岸。蝶妖回过头来看我,我默默地注目于她,直到被一个粗壮的矮人撞了一下,跌进人群,爬起来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我挪到一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人注意我,因为像我这样的土包子很多;只有几个衣冠楚楚的灵族在侧身而过时淡然瞥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我衣服不太干净。之前在沼泽里蹭的泥浆,现在基本上干了,结成了鱼鳞状的泥巴块块,我连抠带拍,自我感觉还算能见人了,于是溜达着进了街角一家看上去不怎么热闹的客栈。

早上吃得饱,所以现在倒不是很饿,我便先去订房间。橡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桃色衣裙的漂亮姑娘,极像人类,可能是混血,她懒洋洋地翻着一本卷了边的,用一根手指推了张价目表给我。

“一间带独立卫浴的单人间,谢谢。”

“没了,”她眼睛不离开书,背书似地用平板的声音流利地说,“独卫单间就一个,已经有人住了,独卫的双人间和三人间还有,要不就是公共卫浴的。”

我又看看价目表,挠了挠耳朵:“那就来个独卫的双人间吧。”比独卫单间贵1个银币,统共两个银币一天。

她这才把书扣在一旁,拽过一本夹着毛笔的账簿开始填。

“住几天?”她问。

我犹豫了一下:“是要预付房费吗?”

她点点头,扫了我一眼:“来旅游?”

我憨厚地笑笑,“嗯”了一声,她露出一个体谅的微笑,一边书写一边说:“那我给你写三天吧,押金就算在里面了,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再具体算,给我6个银币。”

“哦。”我放下包裹,从怀里的钱袋中摸出6枚白色的钱。

她用手背撑着脸颊,一边看我掏钱,一边抱怨似的说:“这阵子闹腾的,游客越来越少,我们生意都没法做了。”

“因为打仗?”

“是啊,”她嘟着嘴说,“其实啊,打仗也不会打到咱们这城里来,外面乱哄哄的,到这儿来不是挺好吗?”

“我也这么想。”

“就是啊!”她终于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这城建立到现在,还一次没被攻破过呢。你来这儿是来对了,要是平时,人挨人,玩儿都没法好好玩儿。”

“我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好多地方都记不清了,”我笑着说,“这回是想好好逛逛的,要是能长住,就更好了。”

她好奇地说:“你想在这儿找工作?”

“有这个想法,”我特诚恳地说,“你也知道,现在外面那么乱,生活不容易。”

“倒也是,那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在良辰镇附近,虽然战火还没烧到那儿,但我还是想先来夜莺之森看看,要是能找着工作站住脚,到时候万一有点儿什么,也好把他们接来,算多个窝儿。”

她点点头:“难得你这么为家人着想,哪像我那弟弟,成天就知道胡吃海喝,在外头鬼混不着家。”

我笑起来:“没到那时候罢了,对了,姐姐怎么称呼?”

“叫我比安卡就成。”

“那好,比安卡姐姐,要是你听说哪地方缺人手,或者有适合我的工作,麻烦跟我说一声。”

“没问题!”她笑着接过银币,从柜台下取出一把钥匙交给我,“楼梯上去左转第一间,六点开晚饭。”

我向她道谢,拎着包裹往楼上去了。

“你打算长住?”一进去锁好房门,包里那位便开口了。

“当然不是,”我低声道,开始检查门窗和四壁,“我得调查一下通缉令的事,找工作是个好藉口。”

“附近没人偷听,”他顿了顿,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坐到地上:“搞清楚通缉令是怎么回事,尽量跟艾罗取得联系,其实……我怀疑维兰是不是也到了灵境,因为那张画像……最好,能找到他。我真的很担心,那个人贩子说,维斯特米尔的边境小城都沦陷了,我家人……”

“然后呢?”

“……我答应过送你回东都,不会食言的。等我这边先忙完,好吗?”

“回东都的事先不急,”他平静地说,显然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你最关心的是你的家人,对吗?”

“……是的。”

“德加尔可靠吗?你就算跟他们正面接触了,能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吗?”

“……我不知道。”

“让我们假设他们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其实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你能和家人平安团聚。”

我沉默不语。

“因为他们自己也有麻烦。”

我点点头:“他们被精灵王盯上了。”

“不,”他冷冷地说,“我才是克拉门苏。”

第五十章 生死契约

一阵短暂的沉默。

说实话我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在认真地思考他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包里那位就是失踪了两千年的精灵王,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可能性从逻辑上说是成立的;但我也不能忽视另一可能性,即包里那位虽然也是位牛人,但他并不是克拉门苏本人,只是出于某种目的才假冒身份——比如,假设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厉害角色,听说精灵王虽然重返于世,但是实力大不如前,于是起了别样心思:何不自称真正的精灵王呢?这就可以蛊惑一批信徒,逐渐积累实力,只要能把王座上那个人掀翻下去……历史反正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说:“你怎么证明呢?”

“我干嘛要证明。”

“没有证据,别人怎么会相信呢——我是说,你总要让人确信无疑,人家才会追随你。”

“我不需要追随者,以我目前的状况也不方便露面,所以我的身份暂时需要保密,你不要透给任何人,连你的家人朋友也不可以,包括姓德加尔的那个小子。”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有我的考虑。我要和你正式做一个约定。”

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于是安静地等他继续。

“我可以向你承诺一样宝物,”他说得字字清晰,“你父母的生命。”

我一时混乱了,不能确定他具体是什么意思,不知不觉张开嘴巴。

“如果他们生命受到威胁,我可以保护他们;如果他们生病或受伤,濒临死亡,我可以治愈他们;如果,他们在与你团聚之前已经遭遇不幸,我可以复活他们——我指的不是魔境亡灵族的招魂术,而是原样还给你一个有血有肉、有记忆有情感的人。”

我惊讶得几乎失语,结结巴巴地说:“能、能做到吗?”

“并不容易,但既然答应了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尽全力。复活逝者对于任何种族来说都是逆天之举,如果执意去做,一定会付出相应代价,即使对于我来说,这代价也可能是沉重的。事实上,我完全不希望会有那一天……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明白,这是我能给你的最重要的承诺。我不会拿什么庇护、治疗之类的话来糊弄你,因为那些别人也给得起;但是,能做到最后这一条的,大概只有我,如果我做不到,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我双手撑在地上大喘气,这信息量太大了——如果我答应他,就意味着,“绝对平安?”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几乎完全不必担心家人……有、有这等好事?听上去很可疑。

“当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他慢慢地说,“我能否恢复到那个程度,取决于你。”

我脑袋稍稍冷静了一些,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协助我恢复肉身,”他顿了顿说,“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东都有一处泉水,可以恢复精灵的肉身。”

我点点头:“记得。”

“那处泉水的位置,如今是火云城的范围。”

“……你想让我混进火云城?”

“不,我认为你没有可能带着我的身体混进去还能全身而退,而且,他们已经搞出了一个‘克拉门苏’,就算我进入泉水,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恢复,等于自投罗网。”

“也许……他们是被蒙蔽了呢?”

“火云城的首领阿勒克曾是我的近侍,我的冒牌货不可能在他面前蒙混过关,除非他自己就是幕后操手。”

“……所以,我们不去火云城?”

“是。那处泉水名叫神母潭,其实是很小很浅的一个水洼,在东都唯一的活火山上,泉水从石头表面渗出,一滴滴地坠落,大部分都蒸发了,少量汇聚起来,存入一个小洞穴,水深从来不会超过一臂之长。这个小水洼,对于精灵来说是天赐的珍宝,历代精灵都严密守护着它,以为世上仅此一处。”

“……其实还有别的?”

他言语中的笑意呼之欲出:“我年轻的时候,成为精灵王之前,花了很多时间在灵境各地探秘,特别是那些人迹罕至、被称为禁区的地方。人人都说神母潭举世无双,我却不信,它的神力来自泉水,泉水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所以我研究火云峰的岩石结构和地下水系,找到了泉水的源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心中有些顾虑,无法像他这样乐观,于是沉默着听下去。

“这是个重要的发现,但我一直守口如瓶,它就像专属于我的秘密深潭,我在那附近还留了一些私藏。不过现在,我允许你来分享我的秘密。”

“它在什么地方?”

“地下。入口应该属于如今夜莺之森的势力范围内。”

“你是想让我们去那个深潭吗?”我慢慢地说,“这或许是一个选择,但是,你想过没有,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个深潭也许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了;还有,这么隐蔽的深潭,是不是很难到达?我只是个普通人类,当年你作为强大的精灵能到达的地方,我不一定到得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就是我要与你正式约定的原因。我需要你的协助,不光是简单的‘协助’而已,而是要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把能力发挥到极限,帮我回到那里。我不会骗你说这是一条捷径,事实上路途会很艰险,如果不竭尽全力,可能根本就无法抵达。”

我马上意识到这一约定的纠结之处——帮他恢复肉身的旅途充满不确定性,如果我失败了,死在路上,那么他关于我父母的承诺就成了空谈。当然,最不济大家都死光了,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怕就怕一种倒霉的情形:我父母在德加尔的保护下活得好好儿的,一门心思等着我回家;结果我呢,因为过度担心他们而签了一个不着调的约定,被包里那位坑死了……那我不是自找的么?!

这其实是一场赌博。

但眼下有个更现实的问题:他告诉我这么机密的事,如果我说个“不”字,还走得出这道房门吗?早该想到了,当他说出“克拉门苏”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等于被拴住了。蓦然惊醒,我简直想以头抢地。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对么?”

“当然没有。”

我不吭声,感觉被强买强卖了,真是又荒唐又委屈。

他停顿了一会儿,安慰似地说:“我也是一样。除了你,我不可能再找其他的帮手,如果你失败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要选这么危险的路呢?我觉得去火云城碰碰运气还更靠谱些,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嘛。”

“不去火云城,”他坚决地说,“我在恢复力量之前决不能暴露身份。照我说的做,看似冒险,其实是最稳妥的。”

“我看不出来有多稳妥。”我闷闷地说。

“放心吧,”他温声道,“有我在。当然,你也要拼命才行,这是两码事。”

我抱怨:“你这样的大人物,干嘛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呢,我又没本事,又怕死,还怕疼。”

“我对你有信心,席拉。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观察你,对你很满意。”

“别灌我迷魂汤了,”我嘟囔道,“难道不是因为近?”

他低声笑了起来:“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更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以前我是不相信命运的,但是和你相处得越久,我越确信你是命运之神送给我的大礼,我想,我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

我扑地:“求你了,别说得这么肉麻好么,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

“我没开玩笑,”他不以为忤,淡定地说,“灵境有些地方很玄妙,不是魔力强大就能解开禁制,你的心性、信念、思路,都很重要,所以不必妄自菲薄,普通人类这个身份,不一定是劣势。”

“……我能跟维兰取得联系之后再回复你么。”

“……想得美!”他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我把身家性命都赌在你身上了,还给出了前所未有的承诺,如果不是为你考虑,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你以为我需要求你做事吗?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我可怜兮兮地回答:“死了就啥都没了。”

“你!……哼,”他冷冷道,“想想你在人境的遭遇吧,离开权势者的庇护,你和你的家人,可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吗?又或者,你们能一辈子躲在德加尔的羽翼之下?即使到了灵境,如今夜莺之森和东都旧部打得正欢,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不论你愿不愿意,你这只小鸟已经被卷进飓风圈了,就算努力想找个巢穴,安宁也不会停在原地等你。你是要躲呢,还是索性迎击?一味逃避可不像你。”

这话不假。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问道:“德加尔家自立门户,等你恢复了,会对他们动手吗?”

“……你是在担心你那个小男朋友吗?”

“才不是,我和维兰是纯洁的同学关系,”我正色道,“他对我有恩,而且,我还拜托他给我爸妈带消息。”

“会不会动手,要看他们的态度,但这都是我恢复以后的事,现在不好保证,”他认真地说,“其实我对德加尔的后裔没什么不满,阿勒克他们才让我火大。”

“好吧……”我长叹一声,“这个约定,要签字画押啥的不?”

第五十一章 克拉门苏

我以赌徒的心态接受了这个约定,当然不仅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给我拒绝的机会。一来,有他相伴,纵然前途险恶,但我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很怕,或许,我在骨子里还是挺爱冒险的;二来,虽然这是个带有强迫性质的约定,但他的承诺真的很诱人,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简直是张一劳永逸的合同。从积极的一面去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不好好抓住,将来说不定会后悔。

唉,堂堂精灵王都敢把他的“贵命”和区区在下的小命拴在一块儿,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那叫犯公主病。

没错,暂时我就相信他是克拉门苏了,生死契约都没得商量了还能怎么样呢。至于真相,我倒也不是太在意,毕竟人生在世,又有谁敢说自己事事都不曾看错?

所谓契约最终只是个口头约定。他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约定,因此反而不想用冷冰冰的咒语进行束缚;我大概被他忽悠得有点疯了,竟然觉得他这话很对胃口,于是豪迈地应承下来。事后想想,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但再一想,我哪儿懂什么咒语,他守不守信用根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还不如别往心里去,随机应变才是处世之道。

不知是因为谨小慎微还是担心我落跑,他不肯明确说出深潭的地点,只说他当年是从中西部矿区的一座火山口下去,在地底探索出了一片广袤的空间。

当他说火山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我在人境见过一两座死火山,农民都在里面种菜;但他接下来的话把我吓坏了——

“我们先前往矿区,到那边再置办攀援工具。”

那到底是个啥样的火山口?!

“需、需要攀援工具吗?”

“因为你是人类啊,”他一副“我已经很为你考虑了”的语气,说,“知道你的身体素质不行,也没要求你飞檐走壁。”

那个潭到底在地下多深的地方?克拉门苏压根儿就不相信两千年来会有人能跟上他的脚步,私下找到大神母潭——姑且叫这个名字——他这么自信,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另外据他分析,如果大神母潭的存在真的曝光了,各灵族势力一定会争得你死我活,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温文尔雅”;再说,矮人长期在矿区挖掘,也没发现潭水,足见它的所在有多么隐蔽而原始。

我的脑子渐渐冷却下来,这些年在书本上得到的知识像碎石缝里的种子发了芽,纷纷探出身子来求关注。火山内部,就算没有燃烧的熔岩,也不是个宜居的所在。正常情况下,每下沉地表百米左右,温度会上升一度,在千米以下,温度攀升的速度还会更快;除了高温,地底下还有高压、缺氧等问题,更不要说各种地震、塌方……我曾听说,即便是最坚强的矮人族,有着适应矿区地下生活的敦实身材和坚韧皮肤,能深入的矿层也十分有限。

“如果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光有攀援工具恐怕还不够,起码还需要防护服、照明、食物和水,说不定还得背上氧气瓶。”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看着办吧。”

我抱着脑袋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进浴室泡了个漫长的热水澡,没敢用肥皂盒里已经泡软成浆糊状的“肥皂”,出来时意识到没有换洗的外衣,于是把那身曾在泥浆里滚过一遍的半身人套装拍拍,又披身上了。

接下来是整理“赃物”的时间。掏空四个造型各异的钱袋,加起来统共不到十几个金币,带给我的空落感却远超于此,只想赶紧把这些不义之财花掉,以减轻内心的不安;对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我倒没什么心理障碍——黑皮衣的谜草碎屑当然留下了;四柄伏尔肯匕首的形状略有些区别,我挑了一柄感觉最顺手的插在腰带里,另外三柄用布包好藏进背包,因为不知道它们的价值,所以不好出手;此外还有些脏兮兮的护身符,我不敢怠慢,挨个儿拿在手里问克拉门苏,不过在他眼里啥都是垃圾。

我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下楼去吃晚饭。比安卡正靠在柜台边跟一个金发扎马尾辫戴耳环的青年说话,见到我连连招手:“那个谁,你不是想找工作吗?”她指了指身旁的青年,“我弟弟刚才还说,治安队缺人手,你要不要试试看?”

青年瞥了我一眼,未等我开口便对他姐姐说:“治安队都要本地人。”

比安卡白了他一眼:“就因为这样所以才缺人,他都要在这儿安家了,还不算本地人?混混就熟了。”

青年不以为然道:“查得严着呢,你要不信就去试试。”

我朝他笑笑:“小哥认识治安队的人吗?”

“本地人都认识他们,”他略带居高临下地说,“再说你这样儿也不适合进治安队,没有威慑力。”

我一脸好奇:“我听说治安队是艾罗亲王直属的?那要求是得高。”

“咋可能?”他嗤笑,“艾罗大人哪有空管这底下的事,就算是阿尔文大人,也不会管得这么细。”

“那两位大人都干些啥呢?”

“当然是大事了,这不,带兵跟火云城打仗去了。”

“两位大人都去了?”

“咋可能?艾罗大人出去了,阿尔文大人总得留守吧。”

“那现在城里就剩阿尔文大人了?”

“咋叫‘就剩’,外来人,你可别小看了阿尔文大人,如今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咱们夜莺之森还一切照常,这就是阿尔文大人的本事啊。”

“一个人管理这么大的城?”我惊叹道,“真能干啊!”

青年颇为自豪,笑着说:“你来城里安家是对的,有阿尔文大人在,夜莺之森就像有了铜墙铁壁。”然后转向比安卡,“晚上给波鞑接风,不知道几点回。”他从比安卡手里拿过什么东西揣进口袋,发出金属碰撞的悦耳声音,大概是钱币,转身开开心心地出了大门。

他姐姐探着身子喊:“要不要留夜宵啊!”

青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用啦!”

比安卡咕哝了几句,坐回柜台里,朝我挤出一个笑容:“我弟弟,他说啥你别往心里去,不过治安队这活儿也确实不怎么适合你,”她又上下打量我一番,“你长得干干净净的,倒像个女孩子——我这可不是不好的意思啊——其实你倒是可以去风铃子街问问,那街上有不少不错的店,门口经常贴着招聘启事。”

我向她道谢,接着在隔壁的饭厅里吃掉了一大盘土豆炖肉配甜菜卷,付了十枚铜板作为餐费,然后问清方向,朝风铃子街走去。

这座城市坐落在森林与群山之中,昼夜温差比较大,现在正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已感觉到了一丝凉意。西方的天空一片血红,把远方呈上升阶梯状绵延开去的树冠都染上一层红晕。傍晚的街道比中午时更加热闹,到处能听到欢快或悠扬的音乐。空气中充满令人愉快的气息,有些甜蜜而诱人,比如让人联想到咕嘟嘟冒泡的肉骨头汤的食物浓香,仿佛直接从橡木酒桶中倾泻出的强烈酒香,更有丝丝入扣的女人香,在美人飘然而过的街道上流连;还有些怪异的味道,来自熏燃的烟草,流汗的坐骑——我看到一个穿着精致的小女孩,牵着一头漂亮的幼年有翼兽在街边走,人们倒也没怎么大惊小怪。

比安卡的客栈靠近码头广场,其实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出了客栈向北,绕过一座青铜的暗夜精灵雕像,再往东走十分钟,就到了风铃子街。这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各种店铺、酒馆一个紧挨一个,我慢慢地逛过去,在每家酒馆的吧台前花五枚铜板,点一大杯酒精含量很低但是十分香醇的麦芽酒,喝上半个小时,听周围的客人聊天。

在第三家酒馆里,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比安卡的弟弟,他好像有点喝高了,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大声跟同伴说着什么;对方看上去也很激动,不甘示弱地回吼。两个人不像是吵架,大约是在就什么话题进行辩论。他们中间还坐着一个人,一脸无奈地喝着酒,偶尔象征性地劝劝他们。

我捧着麦芽酒悄悄坐到他们附近,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是在争论夜莺之森的继承权问题。比安卡的弟弟是阿尔文·德加尔的拥趸,坚持认为阿尔文虽然是次子,但和长子一样都是亲王,并且对城市的贡献更大,因此完全有资格继承领主之位;他的朋友则认为,艾罗·德加尔虽然经常漂泊在外,但他的军功绝对不亚于阿尔文治理后方的功劳,再加上他是长子,因此只要他还在,继承权就轮不到阿尔文。

中间那个人名叫波鞑,听上去似乎刚从外面什么地方公干回来,他好像对这两位朋友的看法都不太认同。

“精灵王已经回来了,再讨论这个是不是不合适?”他笑着说,“德加尔可是精灵王的家仆啊。”

“那是两千年前,”比安卡的弟弟反驳道,“德加尔家今非昔比,他们在人境也有很大的势力,火奴大人的亲妹妹是人境三国之一的王后,她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而且那位小王子姓的是德加尔!现在连那位小王子也来助战了,我看咱们夜莺之森的赢面很大!”

我忽地竖起耳朵——他说的莫不是维兰?维兰果然也来灵境了?他现在就在这城里吗?

第五十二章 出发

“你说的那位小王子,我也知道,好像才十几岁吧?”波鞑说,“这么年轻,能对战局有什么影响?而且,他不是半个人类吗?”

“这与年纪没关系,只要他来了,就表示他背后的势力是支持我们的,”另一个不知名的朋友道,“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德加尔,我们不该讨论他那半个血统。”

“只是随口说说,”波鞑笑着摆摆手,“潘,你这么维护德加尔家,那精灵王呢?精灵王才是灵境真正的主人。”

“你错了,”潘严肃地说,“我维护德加尔家,是因为他们是夜莺之森的主人,是‘我们’的主人,要说灵境的主人,精灵王也算不上,众所周知,在克拉门苏之前,精灵是要向灯神纳贡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不过,只有克拉门苏曾经统一过灵境,他不算灵境之主,还有谁算?”波鞑道。

“克拉门苏才没统一过灵境,他只是踏平了灵境,”比安卡的弟弟说,“而且他刚踏平就不能动弹了。”

“嘘,话不能乱说,”波鞑摇摇头,“王已经回来了。”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潘低声说,“你们想想,精灵王?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咱们是从小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但是谁见过?你拉个人出来,说他是精灵王他就是啊?”

“阿勒克大人见过,他曾经是精灵王的近卫军首领,”波鞑坚定地说,“是不会认错的。”

“巨龙德加尔也见过呢,他也没站出来认主啊。”比安卡的弟弟不以为然地说。

“精灵和龙族能一样吗?”波鞑终于激动起来,“要不是碰上克拉门苏,龙族怎么可能受精灵驱使?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控制,怎么会上赶着再次认怂啊,这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有木精灵和风精灵,才会一心一意追随精灵王。”

潘笑着拍拍他:“你老家在寒泉峪,所以向着联军说话,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是别招那些愤青的眼比较好。对啦,你这次送货,回去住了多久?波利娜一定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

“忙死了,一晚都没在家住,”波鞑抱怨道,“还有你啊,别老惦记着我的波利娜。”

然后他们围绕“问候朋友的妹妹究竟该归类为一种友好举动还是图谋不轨”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听话题越跑越远,有心想继续探究,但考虑到以我现在女扮男装的情况,同时搭讪三个人很容易被看出破绽,于是重新坐回吧台边找酒保聊天,得知德加尔家确实有一位人境的近亲,前不久来到夜莺之森,但他已经跟随艾罗大人去往前线,目前不在城里。

不得不承认我听到这个消息很失望,但还是想在城里多留一段日子,等到维兰回来。于是我不等夜深便回了客栈,养足精神后第二天又出门探索这座城市,晚上就在各个酒馆流连,为获取更多有价值的消息,灌一肚子便宜的麦芽酒,然后整晚频频起夜。

对于我在搜集情报上的低效率,包里那位一开始并没说什么,直到三天过去,我在比安卡那里换了个独卫单间,又预付了三天的房费,他突然按捺不住了。

“你在这里待得够久了,今天就把事情办齐,房间退掉,我们必须在阴历九月之前赶到矿区。”刚换进新房间,关上门,他就斩钉截铁地开口了。

是的,这个时间节点,他在三天前就告诉过我。他说是因为矿区高山积雪,阴历九月过后就很难进入,有些地方还会封山,错过了就只能等下一年。而今天已经是阴历八月二十一。

大部分矿区都在北方雪原之下,但我们的目的地位于中西部,向东,距离火云城不远;向北,挨着传说中巨龙德加尔的故居吉陵伽山。那一带有很多火山,盛产高品质的钻石和铜,距离夜莺之森其实不算很近,但令我惊讶的是,两地之间有着便捷的交通工具——德加尔家很早就控制了这片矿区,为把丰富的矿产源源不断地运往夜莺之森,他们铺设了类似人境铁路的轨道系统,但又有些区别:

首先,发动机经过动力改良,使得列车的速度非常快,从夜莺之森到最近的矿区小镇可以做到朝发夕至,比银飞马的速度还快上两倍;其次,矿区铁路的主要任务是运货,乘客很少,因此车皮都是为货物设计的,客车数量既少又不够舒适,两三天才有一班,而货车则相反,简直昼夜不息。听说,建设这套轨道系统的技术支持来自人境,由法米亚·德加尔夫人友情赞助。

如果明天出发,算上在矿区购置装备和进山的时间,只能说勉强足够,如果更晚些就比较麻烦了。这笔账其实我早就算清楚了,但一直假装混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错过了进矿区的最佳时间,包里那位就算再郁闷,也得等到明年矿区解禁,这样我至少能争取到好几个月时间来等维兰。

我这么拖延着,并非是不想履行约定,而是因为,既然维兰来了灵境,我的优先选择当然还是找到他问清楚。而且,我已经发现,夜莺之森城内并没有我的通缉令,那张画像似乎只流传于比较偏远的地方,这更让我相信,通缉令实际上并无恶意。

“尽量吧,”我淡然回答,“今晚还得去风铃子街碰碰运气,这几天都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当晚,我坐在那条街上最热闹的酒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酒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默默想着自己的事,酒保一边用白毛巾擦着玻璃杯,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住在哪家客栈?”

“城南。”

“城南码头附近吗,哪家?”

“我没注意店招牌,”我看了他一眼,“怎么?”

他若无其事地说:“哦,没什么,今天治安队发了通知,说可能有歹徒从良辰镇方向潜入城里,你住在码头附近,可要小心。”

“这么吓人?这跟码头有什么关系吗?”

他耸耸肩:“从良辰镇过来,当然是坐船了,一上岸就是码头。”

我笑笑:“治安队一定会加强巡查的,我倒不怎么担心。”

他微笑着说:“这倒是。”

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我旁边的一个客人聊上了,说起今天中午治安队巡逻的时候在沼泽中发现了好几具尸体,接着就在全城发出通知。

“我还以为最近他们都不派人巡视沼泽了呢,不是说人手太少么。”客人说。

“是呀,”酒保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道,“我也这么以为的,不过现在看来,治安队还是很靠得住的。”

我把剩下的酒喝完,笑眯眯地离开了酒馆。回到房间,我钻进床底,从墙缝中抽出一个小包裹,里面是船客的遗物。我带着它离开房间,绕过店铺,在暗处一座由许多花盆叠放起来的花坛边停了下来,把包裹塞了进去。没被人看见。

正想走回大路,远远地忽然看见一队人匆匆往客栈的方向而来,全都默不作声。其中一个面孔赫然就是刚才跟我聊天的酒保。

我马上转身往城北的方向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运输车站。今晚当然是没有客车的,我在轨道边徘徊了一会儿,瞅准没人注意的时机,爬上了一节发往矿区的货车厢。

车上运的都是生活物资,矮人们热爱的各种烈性酒和食物,我不客气地自取所需,同时心中暗暗庆幸客栈房间里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件豌豆花送给我的墨绿色斗篷,真遗憾。

货车慢慢启动了,我知道明天早上就会抵达矿区,于是蜷缩在车厢一隅准备睡觉。货车厢没有窗户,周围又黑又冷。

“那座火山名叫‘莱妮斯卡’,是‘双纽线’的意思,有两个火山口。”包里那位愉快地说,“我们的入口在西边,只需要下降几百米,这个深度不需要担心地热,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就能进入一个比较宽敞的空间,朝它的下坡方向一直走,遇到一条地下河,沿着河水一路向北。”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发觉我一言不发,于是停了下来:“你心情不好?”

“没。”

“你果然心情不好。说出来听听?”

“治安队为什么会去巡视沼泽?”我平静地说。

他停顿了几秒钟,说:“这是他们的职责。”

“以前,或许是的,但自从跟火云城开战以来,他们剩下的那点人手,只够派遣应付报警了。”

“看来他们很重视沼泽。”

“或者是有人提醒他们注意。偌大的沼泽,中午巡逻一遍就马上发现问题了?这可不是家门口的菜园子。”

“……你想说什么?”

“或许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是不是你?”

“……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们呢?”

我无声地笑了。

他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重新开口,几乎把我惊醒。

“……你生气了?”

“有点吧,”我低声说,“我宁愿你直接催我出发。”

“我说了,但是你想拖。”

“……对不起。”

“……我也是。”

第五十三章 铁钺

这几乎是我迄今为止记忆中最艰难的一晚。太冷了,随着列车北上,寒冷的程度愈演愈烈;保持全速行进的时候,透过缝隙的罡风简直能把我从车厢一头刮到另一头。

我翻遍了这节车皮里的货物,没有发现可以御寒的纺织品,只好用匕首撬开一个酒桶的盖子……这是我第一次喝烈酒,闻着是挺香的,到嘴就辣得受不了,滚进胃里去的好像是一团火,呛得我半天睁不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地想打转,身上倒是渐渐不觉得冷了。

我躲在酒桶后面,时不时啜上一口,到后来连包里那位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隐约记得他说了句“你别喝多……”什么的就睡着了。

漫长的一觉啊。

奇怪的是,我明明感觉是被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吵醒的,睁开眼时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四个大黑影——错了,是四个比酒桶还要粗壮的矮人大叔,目瞪口呆地围观着我。我与他们对视半晌,渐渐想起自己(理应)身在何处以及造成眼下这个情况的前因后果。

克拉门苏叹道:“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回响,像打雷一样,我痛苦地按住额头,轻声道:“别说话。”然后惊奇地发现,下巴动一动,头痛好像减轻了一点,于是又反复说了几遍:“别说话,别说话……”

矮人大叔们面面相觑,“我们没说话,”一个大叔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孩子醉得太厉害了。”

“我没醉,”我生气地反驳,然后意识到,好像醉汉都是这样的,于是自以为逻辑十分清楚地补充,“我知道喝醉的人会说没醉,但我真的没醉,我现在思路清楚得能做微积分,你们不信的话我还可以背诗。”

矮人们叹了口气,彼此说话不理我。

“又是一个搭顺风车的。”

“这点小事就算了吧,问题是这桶酒怎么办,都开封了还喝过了,谁愿意签收呢?”

“咱们还是先把别的东西搬完了再想这桶酒的事吧。”

“你说这箱熏肠会不会也少了几根……”

“哎呀,外表看不出来就算啦。”

“好吧。”

然后他们嘿哟嘿哟地把旁边的大箱子都搬走了,冷风呼地卷进来,冻得我一哆嗦。

“好冷……”我喃喃地说。

“这孩子穿得太少了。”一个矮人说着,脱下羊羔毛的背心裹在我身上,暖烘烘的,扑鼻的烟草味儿。

“这桶酒我买了,”我特别感动特别豪迈地说,“不过我一个人可喝不下,送给你们喝。”

“他说啥?”一个矮人问另一个。

“我说我买了,”然后我伸手到腰间把钱袋扯了出来,梆梆地砸着地面,金银铜币在里面哗哗作响,“需要多少钱你们自己拿,酒我买了,送给你们喝。”

一个矮人上前一步,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先把他送我老婆那儿吧,瘦成这样,怪可怜的。”

“酒怎么办?”

“也扛过去吧。”

“我自己能走。”我抗议道。人家没理我。

矮人抱着我爬出车厢,我看见了橙红色的太阳,但是现在是早晨还是黄昏呢?不知道;如果是黄昏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继续睡……我继续睡了。

……

我在一个极度舒适的地方醒来。虽然头还有点疼,但是周身都暖洋洋的,皮肤再次直接接触被褥的感觉真好——享受了几秒钟,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衣服!背包!克拉门苏!

我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坐在床边的人吓得一抖,然后回给我一个微笑。这是个中年大妈,跟本尼妈妈差不多年纪,有着红彤彤的脸膛和黑色的卷发,体态和之前看到的矮人很像。她手里做着针线活儿,短而粗的手指竟十分灵巧,动作很是麻利。

“你的衣服太脏,我给洗了,”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东西都搁枕头边儿了。”

我连忙扭头,只见鼓鼓囊囊的腰带和背包都好好地并排摆着;包里那位及时在我脑子里说了一句“幸好我没事,你睡得真死”,我暂时放下心来,再看看身上,内衣还在。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孤身跑到这里来呢?”她关切地看看我,“还穿得这么少,在城里还行,在我们这儿,是要冻坏的,我给你一套干净衣服,不过是旧的,应该凑合能穿。”

我忍不住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笑了一会儿,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她摇摇头,把刚缝好的东西叠了叠,摆在另一摞衣物上面摁了摁,说:“这是一套内衣裤,给你换的。我现在出去,你起来换上吧,睡了挺久了,酒劲儿也该过去了。”

我拉住她:“请问……这是哪儿,今天是几号?您贵姓?”

“这儿是铁钺镇,矿区第九号和第十号矿井都在这儿,今天是八月二十三。我是米特马里亚卡拉斯第安……”

我听得眼冒金星:“那啥,能叫您米特阿姨吗?”

她满口答应,笑眯眯地出去了。

我飞快地把腰带和背包都检查了一遍,东西全在,这才吁出一口气,穿衣起身。米特留给我的是一套厚实的花布棉袄,除了比较宽松,长度倒是合适,我把腰带一勒,背包一塞,活脱脱是个初次进城的农村妇女。

“这里离‘莱妮斯卡’不远……”包里那位说,“要好好调查一下。”

晚饭的时候我已经跟大伙儿十分热络了,唯一的问题是我分不清谁是谁,因为矮人大叔们脸上都长着差不多的大胡子。我花6个银币买下了那桶酒,弥补了订货人的损失,请大伙儿喝了一顿,他们欣然接受,并没对我的“蹭车”行为发表任何言论。后来我才知道,矿区不歧视女性,且法律条文较为宽松,时常有恋情不被家人接受的情侣私奔到这里来结婚,矮人们早已对来历不明的蹭车者见惯不怪,所以,虽然我是独个儿来,又是女扮男装,但他们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不外乎是为了逃婚、跟父母或男朋友吵架之类的事,才离家出走的。

这些矮人心地淳朴得惊人,他们甚至认为,哪怕是曾经犯过罪的人,只要跟大伙儿下几次矿井,多参加几次集体劳动,灵魂就能被洗净了。

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他们的毛病大概就是没有什么隐私的意识,比如像现在,我正在整理背包,米特阿姨的丈夫——主动把我抱回家交给老婆照顾的特洛尼斯塔特什么什么的大叔,一位非常好心的大叔,大大咧咧推开门进来,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观看,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只好暂停收拾,但是特大叔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伸手想要拿起来——当我看到他想要碰什么的时候,急喝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停在克拉门苏的残躯上方,双眼好奇地看着我。

“那里面,是我一位朋友的骨灰,”我悲伤地说,“他的遗愿是葬在‘莱妮斯卡’山,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我来矿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完成他的心愿。”

特大叔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莱妮斯卡’山。”

“怎么会呢?”我一惊,尽量镇定地说,“我那个朋友说,‘莱妮斯卡’是一座有两个火山口的山。”

“那就更不可能了,”特大叔很肯定地说,“这附近的火山,都只有一个口。”

“你确定?”

“确定。”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我皱着眉说,“我再好好回忆看看。”

送走特大叔,包里那位坚定地说:“我没记错,就在这附近。”

“没说你记错,”我慢慢地说,“现在要搞清一件事,这附近的火山,这两千年来有没有过大变动。”

次日傍晚,我又在酒馆里和大伙儿吃肉喝酒的时候,从年老的矮人口中得知,灵境大战过后,巨龙德加尔解除束缚冲出吉陵伽山,在附近引发了一场地震,火山接连爆发,整个矿区的地形都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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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滚求推荐票啊~~到底是系统没留出每一章节的“作者有话说”,还是我没找到,请明白人指点迷津~~

第五十四章 奥若波斯

矮人的寿命不像精灵那般漫长,谁也不知道那场地震之前的矿区是什么样子;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谈起“莱妮斯卡”,没人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至于一座有两个火山口的山?他们一听都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哈哈哈!”一个醉醺醺的矮人甲大笑起来,“谁说不可能?奥若波斯就有两个火山口。”

“胡说八道,奥若波斯根本就不是火山。”另一个矮人乙反驳道。

“奥若波斯?”我来了兴趣,“‘衔尾蛇’?”

“跟蛇一点关系都没有,”乙说,“只是一个讨厌的地障,在第十号矿井下面,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矿层,”甲大着舌头说,“那玩意儿是个火山,被压在下面了。”

我问甲:“你怎么知道它有两个火山口?”

“……我妈说的。”然后他趴下了,大脸垫在乱蓬蓬的胡子上。

我推了推他:“你妈在哪儿?”他已经爆发出巨大的鼾声。

周围一阵哄笑,“又是‘我妈说的’!”一个矮人用小南瓜似的拳头捶着地,“皮塔科留纳斯的妈是全矿区最有智慧的女人,这无赖!哈哈哈!”

矮人乙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当真了,皮塔科留纳斯不管说什么都说是他妈说的,反正也没法找他妈求证。”

他告诉我,所谓“奥若波斯”是地底下一处废弃的岩石断层,既空旷又无开采价值,并不在主要的采矿路线上。

“奥若波斯”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莱妮斯卡”?在看到完整的矿区地图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但是,矮人是不会轻易把矿区地图透露给我这样的陌生人的;据我所知,每个矮人矿工有了一定经验之后就会开始完善自己的地图,但各人所掌握的地图不尽相同,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资料,是靠日复一日的探索和劳作逐渐积累出来的。

“嘿,我以前没见过你。”我正在沉思默想怎样才能套出最完整的地图,一个矮人主动坐在我对面,撩了撩他柔顺的胡子,眯了眯水汪汪的黑眼睛,看上去大概是个年轻人。

“你不会记住矿区所有面孔的。”我朝他笑笑。

“漂亮的我都记得。”他故作风流地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也不想和一个脸蛋毛茸茸的矮人调情,不过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我不应该表现得太难以接近。

“我是新来的,名叫莉安。”莉安是本尼妈妈的名字,也是我抵达矿区之后的化名。

他高兴地自报家门,说了一串很长的名字,简称为唐;然后我了解到他是这一带矮人矿工首领的儿子。

“莉安,”唐像情圣那样眼波流转,“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当然与众不同了,我又不是矮人。

“那你呢,唐?”我拧了拧脖子,斜睨着他,“我敢说……你一定……去过地下很深的地方。”

天哪,希望包里那位不要在我脑袋里放声大笑。

“那当然,”他兴致更高了,搁在木头桌子上的两只圆滚滚的胳膊又朝我挪近了一些,“我不到十六岁就下矿了。”

矮人矿工们炫耀自己在矿井下的资历,就像猎人炫耀自己行走过的山林。

“哦!那你一定有了自己的采矿地图,独一无二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那个……还没有,但是,就快了,大家知道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

“是吗。”我略带失望地说,“难以置信,你出生在那样一个优越的家庭,难道不曾得到一些便利吗?你学会制图了吧?”

“当然!”他有些脸红了,“我只是,还没开始做而已。”

“你这么老实,一定连你爸爸的地图都没看过。”

他嗫嚅了一会儿,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然后邀请我到酒馆后面的小山坡下谈谈人生,我委婉地拒绝了他。

晚上回到特大叔家(矿区没有客栈),米特阿姨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看见你和xxxxx的儿子唐聊得很开心……亲爱的,如果你愿意在咱们这儿成家立业,我当然很赞成,不过我觉得还是有责任提醒你一句,唐那个孩子,已经交过好多个女朋友了……当然啦,我不是说他花心,只不过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本来想装出一副略微震惊或伤心的表情,但又觉得那样太做作了,于是简单地向她道了谢。

第二天,我在小镇的杂货店兼陈列馆里观摩各种矿石和井下设备的时候,听来了一个奇怪的传闻。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今天中午,矿工们像往常一样在井下劳作,下到一千米左右的深度时,忽然听到底下传来“哞——哞——”的声音;有好几个人都听到了,最初他们还以为是钻头打穿了什么洞穴产生的气流声,但是那哞声很快混杂了凄厉的惨叫,“听上去就像饱受折磨的灵魂”。矿工们吓坏了,赶紧升井上来,这会儿都在离九号口最近的酒馆喘气呢,据说个个儿面无人色。

在这个一丁点儿小事也会受到全体瞩目的弹丸之地,这等怪事当然不到十分钟就传遍了全镇。只一会儿工夫,那个小酒馆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矮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我也赶去凑了热闹,只见六个蓬头垢面的矮人,在酒馆中间坐了一圈,一杯接一杯地灌着据说能压惊的番麻酒,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过了许久,其中一个矮人犹豫着开口:“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其实,昨天,我就听到过那个声音。”

围观群众骚动起来,另外几个矮人倒都还算镇定,示意他继续说。

“昨天我是最后一个升井的,”他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升井的时候听到底下有声音,当时挺害怕的,不过马上就升上去了,就没再当回事……”

另一个矮人哆嗦着说:“我也听到过,三天前,我还以为头天晚上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呢。”

大家纷纷开口,结论竟是在场的六个矮人全都不是第一次听到那种怪声,他们齐齐向围观者看过来,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抖。

据说,这六个矮人虽然不是铁钺镇最资深的矿工,却也都称得上颇有经验,唐的老爹也在其中,他们的经历给居民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惑和恐惧。

唐的老爹驱散人群,又叫了镇上最老的矮人们,一起开了个座谈会。到晚上人们在酒馆交换看法的时候,一种窃窃私语已经传播开来——那下面有一把炎魔之刃。

有一种流传甚广的传说,世界,不只局限于灵境,存在着一些上古神器,但是,仅仅是“存在”而已,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器的数量不明但决不会多,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着独一无二的名字和独一无二的品格。炎魔之刃就是一种与矿区矮人关系密切的神器,因为它们总是出现在矿井的深渊之中。历史传说中确曾留下两把炎魔之刃的记载,“火焰号角”和“鬼哭者”,它们出现过,又都消失了。难道这一次,将有一把炎魔之刃重现世间?它是旧识,抑或是人们未曾见过的新面孔?

包里那位并不相信真有一把化身为魔的大刀正在我们脚底下咆哮。他的理由很简单:感觉不到——而他极度相信他的感觉。在这个问题上我比较认同他的看法。

但是铁钺镇有很多人不这么看。一部分矮人痴迷于发现炎魔之刃的可能性,企图说服每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

眼下就有一个,今天下矿的六个矿工之一,正在我的桌子对面与另一个从没听过怪声的矿工争吵,我看他们都快打起来了。但是没有。其中一人扫了我一眼,突然像来了灵感似的,一巴掌拍在我的桌上,吼道:“你信谁?!”

我特别认真地说:“你们两个谁更有经验、懂得更多,我就信谁。”

一问之下,他们俩下矿年限差不多,都坚持认为自己才是懂得更多的那个。

“这还不好办吗?”我用手背撑着脸颊,懒洋洋地说,“把你们俩的采矿地图拿出来比较一下,高下立判。光列举下矿年限是没用的,有的人没那个天分,干二十年也没人家干十年来得有出息。”

两个矮人互瞪,看样子都不肯率先泄露自己辛苦绘制的机密地图。

我摆摆手:“随便你们了,不过,要让别人相信,总得给个充分的理由吧?如果是真有本事的矿工说出来的话,我肯定会相信的。”

“那你肯定得相信我!”其中一个矮人豪迈地一仰脖子,说,“老板娘!拿张羊皮纸来!要大的!就让你们看看,我xxxx是什么水平!”

“我看是丢人的水平吧!”另一个矮人不甘示弱,也要来了纸笔。

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就不那么矜持了。我承认自己时不时地推波助澜一把,怂恿那些越来越醉的矮人们“要是底下真有炎魔之刃,大伙儿总要一起下矿挖出来吧?事先把大伙儿的地图拼一拼,凑成一张最完美的地图,那多好啊,这种时候,就别那么小家子气啦”;矮人们起了兴致,把这当成了竞赛,为证明自己才是铁钺镇最能干的矿工,纷纷抢着分享成果。深夜离开酒馆的时候,我已经总结出了一份比较完善的采矿地图。

第五十五章 十号矿井

我把地图描述给包里那位听,他的结论是,即便莱妮斯卡山并非奥若波斯的前身,多半也在那附近,具体路线要下到矿井之后才能更清楚。但是这里有个问题:首先,矮人们一般不允许女人下矿,更别提我这样的外乡外族女人;其次,由于“炎魔之刃”,这两天矿井停工了,大门上了锁。

为此我好好地作了一番计划。

早晨,写一封收信人为“夜莺之森治安队”的信;然后在杂货店从早逛到晚,主动接受老板的忽悠,买齐下矿所需的全套轻便装备,包括内置紧急呼吸器的防护服、升降锁等等,在老板起疑心或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之前,到酒馆寻找唐。顺便带上备用水和压缩食物。

唐很好找。这几天他还没在我这里取得进展,所以无论何时见到我,总是一副极尽殷勤的样子。这不,又在朝我大力挥手了。

我径直走过去,在他让出的桌边坐下,圆鼓鼓的背包搁在一边,然后要了一壶女人喝的甜酒,心不在焉地自斟自饮起来。唐坐在对面,见我如此表现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不停地东拉西扯说笑话,想调动我的情绪。

——“现在大家都相信那下面有把炎魔之刃啦。”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他看了看四周,凑过来低声说:“其实……”

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改了口:“都没什么人敢下矿了。”

“这里就没有真的勇士么。”我懒洋洋地说。

“呵呵。”他身体向后仰,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发出踌躇满志的哼笑,难掩一脸得意。

我玩味地看着他,然后低头喝酒:“怎么会有人敢呢。”

他连忙把脑袋探近:“我可不是他们那样的胆小鬼。”

“哦?你敢下去?”我动了动身子,显得兴致勃勃,同时面带一丝不信,“你又在骗我了。”

他马上赌咒发誓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并低声强调自己确实一点儿也不怕炎魔之刃,不是他不想证明,只是我不能下矿见证他的英勇。

“要是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下去看看。”我眨了眨眼睛。

唐面露难色同时又有一点跃跃欲试:“可是,按理说女人是不能下去的。”

我白了他一眼不说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过,我可不是别人,”他嘿嘿一笑,“我要开矿口,跟开自家门一样简单。”

“现在就去。”我直勾勾地盯着他。

“现、现在?”他似乎有点慌乱,“可是,现在是晚上。”

“哦……”我拖长了音,“原来你不敢晚上下矿。”

“我当然敢,”唐斩钉截铁地说,“只不过,你敢吗?”他耸了耸眉,“那里可是很阴暗的,周围没有别人。”

“你可要好好保护我。”

“那当然!”唐兴奋地一拍胸脯,过了几秒钟又补充道:“这是咱俩的秘密,别让别人知道,传到我家老爷子耳朵里,又该啰嗦了。”

“那当然。”

我俩“默契十足”地对视了一会儿,窃笑着溜出了酒馆。唐心情很不错,走起路来像个钟摆,挺胸凸肚地引着我去了九号口。我把早上写的信顺手丢进了沿途的邮筒。

有个矮人在矿口的棚屋看守,百无聊赖地抠着脚丫子。唐让我先回避,走过去跟那矮人说了几句,大意是天这么冷你怎么还在这儿耗着,快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我酒足饭饱了正好出来吹吹风,替你看几个小时,到明天早上吧……跟老头吵架了不想回家……自己兄弟没说的。

支走了看守,唐招呼我跟上去,然后从棚屋壁上的毛毡下面摸出一柄大钥匙打开了矿口门。这时他才注意到我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裹。

“我可不想冻着。”我朝他眨眨眼睛,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立马笑得花枝乱颤,胡子乱飞,眼神乱飘,气氛顿时莫名其妙地暧昧起来。

进入矿口,乘坐升降梯下到底部,周围其实没有多黑,因为岩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小洞,嵌着持续放出冷光的萤石。

走出升降梯,一座壮观得远超我想象的地下宫殿呈现在面前。纵坐标大约是地下六七百米,采矿厅本身足有十多米高,近千平方米的面积上毫无障碍物,显得十分空旷;这里甚至不需要照明,因为无论地面还是岩壁或穹顶,都属于同一种类似琥珀的半透明矿石,隐隐发出橙黄色的微光,仿佛封存着火焰。

“真美……”我由衷地感叹道。

这一刻,我似乎能够明白矮人身为矿工的骄傲了。他们不是在暗无天日的狭仄石缝中卑微劳作的苦工,而是伟大宝藏和远古秘密的探索者、开拓者、征服者;他们拥有地面上的人们无从想象的美景,更有巧夺天工的冶炼技术和锻造工艺。与这些高贵的真实相比,浮夸的外表又算得了什么呢?

唐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但早已见惯了这座大厅的他,眼下显然对泡妞更有兴趣——他含情脉脉地说:“你更美。”

我无视他并指着大厅两端略微黑暗的甬道,问它们通往哪里。

“那边和十号矿井相通,这边下去是铜精矿,炎魔之刃就在这下面,”唐挤着眼睛说,“现在镇上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不敢进去。”

“好可怕,”我瑟缩着肩膀说,“勇士,还是带我去十号逛逛吧。”

“哈哈!真拿你没办法。”唐两手叉腰笑了起来,豪迈地引我往十号矿井的方向而去。

离开大厅,光线立刻黯淡下来,甬道又要靠岩洞里发光的石头提供照明。我挽住唐的胳膊,脚下不停走,口中也不停地问:这种矿石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用途?十号矿有多大?最深的地方有多深?……问题太多了实在没空风花雪月呀。

唐倒是知无不言,他告诉我十号矿开发的时间比九号矿晚,有些地方的设施还不完善,特别是奥若波斯一带,因为一直没发现开采的价值,平时都没什么人来,基本上就是一片荒废的乱石。

“去看看呗。”

唐有些兴趣缺缺:“那边真的没什么好看的,比九号矿差远了,路也不太好走。”

“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我紧了紧挽着他的手臂。

“那就去吧!”他精神抖擞起来,带领我去往奥若波斯。

如果忽略唐接二连三的情趣笑话,这一路真的挺无聊的,没有九号矿里那种晶莹剔透的殿堂,只有一小块一小块断断续续的采矿点,不过据说,这附近出产的钻石倒是比九号矿更多。

唐最终在一堆平淡无奇的大石头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奥若波斯。”

几块巨大的岩石断层直插进矿坑,上端也嵌在矿层里,交错着形成一个与采矿区域格格不入的空间,黑黢黢的很不起眼。

我愣了一下:“……一个这么没特点的地方,怎么会起这么酷的名字呢?”

“谁知道呢,”唐满不在乎地嘟囔,手掌试探着从我的背部往下摸,“你怎么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我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我听酒馆里的人说,这里有两个火山口。”

“火山口应该在火山上面吧?”唐用他的大脑袋蹭了蹭我的肩膀,“这里没有火山口,地洞倒有几个,但都是空的。”

他指给我看几处被半掩在石块下面的宽缝隙,勉强可供一个胖胖的矮人通过,里面黑洞洞的。

“老早就被探过了,都是浅浅的坑,只有几米深,什么都没有。”

“结实吗?进去会不会塌方什么的。”

“石头卡得挺紧的应该不会……什么?你不会是想进去吧?”唐吓了一跳,睁圆了两只眼睛瞪着我。

周围有萤石的光芒,倒也不是很暗,我打开手灯往里照了照,很容易就看见了洞穴的底,奇怪的是还挺光滑的。

“你怎么看?”我蹲在洞边说。

“……就是这里。”包里那位说。

“可是不像啊,”我摸了摸下巴,“里面不像有路的样子。”

“应该是下沉的时候被堵住了,我能感觉到,就在这下面。”包里那位的语气很轻松。

唐一开始还以为我在跟他说话,听了下一句终于发觉不对劲,面色恐怖起来。

“你、你在跟谁说话……”

“唐,”我和气地转向他,“你是专家,帮我看看这上面的岩石结构,如果我进去挖土,会不会塌下来?”

他害怕了,一个劲儿地摇头后退,绊到了什么,扑通坐在地上。

“唐,我没有恶意,”我凑近他,“看着我的眼睛,相信我,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干、干嘛?”

“检查一下这儿的地形,这可以成为你的经验呀,亲爱的。”

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大概是见我并没有变身妖魔,胆子便大了起来,开始愤怒地斥责我:“你……这是你计划好的!你早有预谋!”

“我只是对这个地方很好奇而已,对你,对铁钺镇,没有任何不良企图,你就帮帮忙,让我好办一点,行吗?”

唐颇为硬气地把脖子一梗:“你休想!”

我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说:“他不肯配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包里那位淡然道:“这只能你自己解决了,矮人天生具有魔法抵抗力,我的摄魂术不容易穿透他的厚皮。”

第五十六章 入口

唐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大概是想找出跟我对话的那个看不见的人。

“降魔锁有用吗?”

“都说了有魔法抵抗力了,降魔锁用在他身上跟普通的锁链是一样的。”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蹲坐在唐面前,特别诚恳地说:“其实,我是在跟炎魔之刃对话,它指引我找到这儿来。”

唐一脸像听天书似的表情,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你想骗我?什么炎魔之刃根本就是唬人的。”

“哦?”

他得意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吧,九号矿下面根本就没什么炎魔之刃,所谓地下传出的怒吼,是工会编出来的,就是为了把这个谣言传播出去。”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老头接待夜莺之森的特使,我偷听到了一些,说的就是这个事儿,然后特使一走,老头他们就把事儿办成了。”

我点点头:“难怪你一点儿也不怕下矿。”

“我本来就不怕!”唐貌似恼羞成怒,趁我不注意,嘭地弹跳而起,一巴掌把我搡在地上,然后哈哈大笑,“你这女人,其实你根本就没在跟什么鬼魂说话吧?你就是在蒙我嘛,以为我看不出来?”

考虑到力量悬殊,如果不偷袭,我根本不可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这个矮人,于是乖乖地并不反抗,而是皱眉埋怨:“后脑勺好痛,被你摔出包来了,真讨厌。”

不过这个年轻的矮人已经不会轻易上当了,他哼了一声,大义凛然道:“别装可怜,你这坏女人,你对奥若波斯这么感兴趣,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到底在找什么?”

“一个入口,”我用平和的语气说,“底下是一个宝藏,你不想下去看看吗?我不介意跟你一起下去的,事实上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发现它,要不我为什么偏偏让你陪我来这么隐蔽的地方,还告诉你这个大秘密呢?”

唐想了想,表情有些松动,随即又呼呼地甩了甩脑袋:“不行不行,现在我分不清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小心为妙。”

“你太让我伤心了,唐,你自己看看,我有对你怎么样吗?倒是你,二话不说就动手,我快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而且我的后脑勺真的磕出包来了,说不定还流血了呢。”

唐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掌扶我起来,一边警告:“你可别耍什么花样,就你这小身板儿,我一个指头就能摁死。”

“知道啦。”我应着,一面伸手去拉随身背包的拉链,被他扑住:“你想干嘛?”

“拿梳子,”我飞了个白眼,推开他,“我头发都乱糟糟的了,你胡子要不要也梳梳?”

他摸了摸胡子,犹豫着摇摇头,坐了回去。我包里根本就没有梳子,此刻手在里面摸来摸去,嘴上喃喃道:“放哪儿了?”这种轻松的氛围大概让唐又有些蠢蠢欲动,他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挪了过来:“你身上真好闻。”

“去去,刚刚还对我那么凶。”

“咱们再亲密些,就不一样了……”说着他嘟起嘴巴凑过来,被我重重地一把推开,他一头撞上岩壁,怒道:“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是装的!”

我叫道:“米特阿姨还说你是个绅士,对女孩很文雅的,怎么这样!”

“呸!”唐啐道,“第一次跟个姑娘磨这么久,你还真把自己当仙子了?”

我见他不再装情圣,当下想抽出武器,不料他早有预备,硬是凭着蛮力按住我的手,同时把我的背包扔了出去,零碎物件散了一地。

“不好!”我大惊失色,视线直盯着背包,“那里面有……”

唐好奇地探头去看,趁此时机,我迅速摸到了离手最近的尖锐物品举在身前。

矮人意识到中计,猛地回过头来,眼神却瞬间直了。

“这这这这是……”

手中的东西外面裹着一层布条,现在散开了,本来我还以为拿的是一柄伏尔肯匕首,原来竟是魔晶,还好没摔碎。

矮人乌黑的小眼睛随着魔晶上下左右平移,我心中一动,用手把魔晶一挡,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唐退却了一步,一脸敬畏地试探着说:“莉安,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好嘛,我又变回莉安了。

我紧盯着他的表情,慢慢地说:“我在帮德加尔做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听见这个姓氏,唐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看来是对了,他应当是忠于夜莺之森的那一派。

他小心翼翼地说:“可是,特使好像没有提起啊。”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放松下来,把魔晶收好,开始收拾起散落在地的物品,谢天谢地包里那位没摔出去,不然他准得发飙。

“这么机密的事,派个暗夜精灵来不是太显眼了吗?他们只需要为我布置好前期准备就行了。”我摆出一副高冷脸。

“你是说,炎魔之刃……”矮人自以为把前后的线索联系起来了。

我点点头,道:“我的行动本来应该是秘密的,现在被你暴露了,不过,这也怨不得你。”

唐讪讪地说:“是误会,误会。”

我摆摆手:“罢了,我收拾东西,你帮我看看这里的岩石结构吧。”

“哦……”唐抓了抓脑袋,似乎有点摸不清状况的样子,不过还是老实干活去了,过了几分钟告诉我应该不会塌。

“在下面挖土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拍着胸脯说。

“那你来挖吧。”

“咦?”

“因为你比我专业呀,”我站在包里那位指示的缝隙前,“就是这里,下去继续深挖几米,应该会有个入口的。我这种门外汉,毛毛糙糙的要是把洞穴给挖坏了怎么办?啊,有你陪着我,真是命运的安排啊。”

“莉安小姐,”唐哭丧着脸说,“可是我没有工具呀。”

“没关系,我有。”我笑眯眯地打开了大包裹。

……

唐在不犯浑的时候也是很好相处的。我坐在缝隙边上帮他照着亮,有时帮着递出几块碎石,和谐得就像刚才的冲突只是一场幻觉似的。我知道眼下的这一切多亏了唐对德加尔家的忠诚,以及他暂时相信了我关于魔晶的说辞,但是,只要他稍微抽空动点脑子,就会发现我的说法并不靠谱,所以,我其实对这个年轻的矮人并不放心,只希望赶快找到克拉门苏说的入口,好跟唐分道扬镳。

洞穴底下尘土飞扬,几乎掩盖了唐的身影,我听着有节奏的刨土声,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刨土声停了下来,唐发出一声闷闷的“嗯?”,挂在缝隙一侧的安全绳猛地一勒,我定睛望去,只见唐双手紧紧握着安全绳,贴着边低头看着下面。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

也许是因为灰尘太大,他支吾了一下,没有开口回答,但我已经看到了:洞穴底部的沙土正在迅速流失,呈漩涡状滑向一个凹点——有空洞!

几分钟后沙子漏光,洞底呈现出一道不规则的罅隙。唐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又敲又听了半天,用凿子撬开了一条不到一米宽的裂缝。

“我听到里面有水声,”他轻声说,“可是我进不去了。”

“不能把裂缝再开大一点吗?”

“不行了,你看,我已经把能扒的软土和碎石都扒掉了,再砸,冲击力会影响到支撑的岩壁,很危险的。”

他说的是实话,那道缝恐怕只有我才能爬进去,还得脱掉大棉袄,不过这个深度上已经十分暖和了所以没关系。

“感觉离我熟悉的路线越来越近了。”包里那位肯定地说。

“好吧。”我吁出一口气,帮着把灰头土脸的唐从洞底拉了上来,然后动手解衣,把行李重新打包成能够通过那条细缝的形状。

“你真的要下去吗?”唐抖落完胡子上的尘土,问道。

“嗯,怎么?”

“那里面都没人探过,”他犹豫着说,“夜莺之森给你这么危险的任务,要是……你还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

我瞥了他一眼:“你是想替我保管魔晶吗?”

“不是不是,”他吓得连连摆手,“只是……你有把握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所以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什、什么?”

“如果我三天没出来,或者来了帮手,欢迎你们进去救我,现在,请你离开这里吧。”

唐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唐,谢谢你。”我在他背后说,他注目了我一会儿,消失在远方的昏暗之中。

我把行李最后精简了一番,系好带着升降锁的安全绳,慢慢地滑进洞穴。

包里那位开口了:“三天可到不了大神母潭。”

“我还想说马上就找人过来呢,”我低声道,“要是被卡住了或者没找到水源,三天是我给自己这条小命下的砝码了,你还想怎么样?”

“人多也帮不上忙的,你给我打起精神,比一打矮人都管用。”

“多谢你的忽悠,我这不下来了吗。”

“你才会忽悠呢,把那矮人哄得团团转,”包里那位慢吞吞地说,“你不会也这么骗我吧?”

“怎么会,”我没好气地说,“对着外人我才能这样,对你,我可是真爱啊亲。”

“恶。”

第五十七章 地萤

“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爽快地下来呢。”正当我仔细观察洞底那道裂缝的时候,包里那位突然说。

“咱们说好了啊。”

“是的,”他顿了顿,“可是,我以为你会临时退缩,还需要我再费一番口舌。”

“昨晚我确实退缩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承认道,“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我遇到塌方被压在地底下的场面,但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再害怕也没用吧?如果我不肯做,你会找别人吗?你会想尽办法押着我下去的吧。”

他没有说话。我笑了笑:“再说,你也在搏命啊,虽然我不敢相信我自己,但是,看在你这么相信我的份儿上,我就相信你吧。”

说完,我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金属圆球,一侧有个搭扣,打开后里面是红色的颗粒,我迅速捏了几粒抛进地缝,就着手灯的光线,可以看见它们一边下坠一边挥发成红雾,跳跃着消失了;然后我小心地沿着中缝拧开圆球,伴随着一阵翅膀振动的嗡嗡声,一群蚊子似的小东西飞了出来,悬停一会儿,便冲进地缝。

这是我此次购置中最昂贵的一件宝贝——“地萤”。据说其实是一种蜂鸟,但我因为从没真正看清过它们安静下来的模样,所以也不能确定。地萤的翅膀上附有一种发光物质,在它们飞翔的时候会均匀抖落;由于这种物质非常轻,所以可以保持长时间的悬浮,照亮黑暗。之前抛出的红色颗粒是一种挥发性的诱饵,刺激地萤不断探索而不会停留在某处。等诱饵完全消散,地萤还会飞回“巢穴”,也就是我手中这个圆球。

地萤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不仅可以探路,而且对空气成分、温度等生存指标非常敏感,放出三十只地萤,如果只回来了不到一小半,或许我应该重新考虑要不要下去冒险。

地萤的寿命只有三四个月,但它们在“巢穴”里也能繁殖,所以这么一个圆球,据说就算频繁使用,至少也可以用上一年左右。我为它付出了四个金币,希望灵境商人的口碑比人境的好些。

说到这里,不得不赞叹灵境居民的钻研精神。灵境的电磁场远不如人境那么稳定,没法使用精密电子仪器或复杂电机,因此在相当一部分科技领域的发展十分滞后。没来灵境之前,我一直以为这里的居民都过着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就像三境岛居民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且不会像三境岛还有电灯电话可用;走出翠微之原才渐渐发现,他们利用灵境丰富的生物资源,再加上天人合一的设计理念,发展出了独特的科技体系。

在人境时,我也经常听到“天人合一”这个词,但那多半只表达一种理想。但在灵境,不利于大工业科技的自然却赋予了居民更多异能和更复杂的生物多样性,更多的生物拥有智慧;而居民们尊重“万物有灵”,大多数设计都不会破坏生态和谐的基本原则——动物能做到的,都交给动物去做;植物能做到的,就充分利用植物的习性。他们辅助,筛选,精炼,但绝不破坏。我手中这个圆球,正是这种理念的产物。

拿西南的魔法森林来说,虽然夜莺之森已经建立了上千年,但那片森林几乎一点儿也没有遭到破坏。上万年前即在那里安居的神秘生物们,至今仍在森林深处繁衍生息。夜莺之森的人们,跟灵境其他占主导地位的灵族一样,都认为和谐共存是第一位的,研究利用什么的都还是其次。

言归正传,地萤们飞回来了,我一边紧盯一边默数,感觉至少回来了二十七八只,这么说,底下应该还算安全。我把圆球收好,再次往裂缝中张望,里面骤然亮堂了许多,可以看出是一条斜向下的圆柱形甬道,至少有近百米长,再远就看不清了。

我深呼吸一回,轻手轻脚地爬了进去。

甬道壁滑不溜手,触感温凉,我不由地猜测这可能是多年前火山爆发时的一条熔岩通道;把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不到唐之前说的“水声”。包里那位说,矮人惯于在地下辨声,听觉比我灵敏,唐能听到的水声,可能来自一公里外。

向下倾斜的角度很大,要不是足够狭窄,我可能会直接滚下去。不过即使这样,下降的速度也够快了,两只手掌在支撑爬行的过程中不断硌到沾在岩壁上的沙粒,磨得发烫。

很快就爬完了地萤探出的一百多米距离,前面还是一片黑暗。我张开膝盖撑住两边停下,再次拿出圆球,用刚才的方法接着探测。等待的时间里,我低声对包里那位说:“说点什么吧,这里太安静了,我有点害怕。”

于是他讲起了当年的事。如今他对我不再隐瞒身份,讲起往事便自由得多。他说,自己在四千多年前成为第四代精灵王,执掌东都的时间差不多和他被困谜之苔原的时间一样长……

他成为精灵王的时候还很年轻,不到一百岁,“这与资历没关系,要么做得到,要么做不到。”在那之前,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风精灵,与其他精灵相比,他不是那么淡然,也不是那么善于服从。

当时精灵虽然有自己在东部的家,但问鼎灵境的却是北方的灯神一族,连精灵王也要向第五代大灯神纳贡,以此换来和平,以及,每隔十年,灯神们接纳一批精灵到冰原的泰坦峰上学习魔法,他也曾是其中一员。

“灯神族的魔法造诣确实无人能及,”他平静地说,“他们的时空魔法令人叹为观止,外人就算有机会得窥一隅,也很难具备操控魔法所需的天赋和技巧。”

“什么是时空魔法?”我好奇地问。

“是灯神独创的一个魔法体系,融合了几乎所有的基础魔法门类。这么说吧,一个资质中上的精灵,也很难把土、风、水、火这四个基础门类的魔法全部融会贯通,大多是专攻某一门或两三门。因为这四个门类本身有相克的地方,兼收并蓄难出成果,只有很少的精灵可以同时学习四个门类,而对于这少数精灵来说,也才刚刚触到了可以学习时空魔法的门槛。”

“时空魔法……可以扭转时空?”

“最高阶的时空魔法,确实可以做到改变时空的走向甚至维度,但即使不那么精深的时空魔法,也有足够令人迷醉的用途——它可以迷惑心智,制造幻觉,让人沉浸在真假难辨的识海中,直至发疯。”

“……这技能太彪悍了,听起来像作弊啊,那灯神不是所向披靡?”

“其实没那么夸张。时空魔法实在太复杂了,虽然是灯神族独创的,但也非一般灯神能够掌握,特别是最高阶的时空魔法,要求施法者拥有强大的魔力,能做到的人基本上也可以坐上大灯神之位了。”

“你打败了大灯神,那你岂不是……”

这时候地萤飞回来了,我赶紧闭嘴,专注地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圆球,只分出一点精神听克拉门苏在说:“……我没有打败他,我只是赢了一场战争。”

地萤仍然没什么损失,我放心地继续往前爬,又前进了一百多米;如此这般五次,甬道渐渐变得开阔了。这意味着,我很难靠腿脚支撑在岩壁两边来控制下落的速度,更加没法分神听包里那位讲故事。为了避免直冲下去,我不再攀爬,而是把全身都贴在岩壁上,尽量加大接触面积来增加摩擦力,最后还是没刹住,一头栽进了沙子里。

我本以为,这正是之前唐挖洞的时候漏下来的沙子,但皮肤接触到它们感觉湿润时,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下一秒钟,沙子已经没过了我的整个额头,然后是紧闭的双眼,我马上绷紧鼻子,意识到自己可能碰上什么了——是流沙!

还好,除脑袋以外的大部分身体都还贴在甬道出口的岩壁上,我张开双臂拼命撑住地面,总算勉强抵抗住向下冲的惯力,停在了岸边,然后缓缓后退,把脑袋从流沙里拔了出来。

就别问我有多狼狈了。我先使劲儿擤了擤鼻子,然后把眼睛部分擦干净,头发上的湿沙顺着太阳穴往下流,直往脖子里钻,让我恨不得剃个光头——暂时先不去想它;我睁开眼睛,努力就着刚才地萤留下的一点微光看清周围的状况。

我已经离开甬道,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到处是浓浓的黑暗,地萤只探索出了一小块,能看出前面确实是一片流沙,由于我的打扰,正在缓缓荡漾。

“……更近了。”包里那位开心地说。

近你个头!再近的距离,如果过不去的话还是白搭!我在心里吐槽,却并没骂出口,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嘴上糊满了沙子,一开口恐怕马上就会后悔的。因为怕迷眼睛,当下我连白眼都忍住没翻,迅速闭上眼睛慢慢地擦头擦脸,把头发捋得起码不往下掉沙浆了,脸上也能恢复正常表情了,这才吁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他语气轻松地说,“别担心,这一带跟我记忆中的地形相比变化不大。”

再次放出地萤,它们让我看到了这个地下空间真正的面貌。

第五十八章 往事

记得包里那位曾经说过,“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进入一个宽敞的空间,朝它的下坡方向一直走,遇到一条地下河,沿着河水一路向北”。那么,眼前这个,应该就是有着“下坡方向”的“宽敞空间”了。

但是他没说过,从甬道出来,到那个所谓的“下坡方向”,中间还隔着一条流沙河。

它也可能确实不在他的记忆中。假如他离开之后,地震曾使这个空间的岩层断裂,地下水涌入低洼处,长年浸泡着从甬道和其他裂缝中灌入的泥沙,那么确有可能形成一片新的流沙。

当然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消息。面前的这条流沙河目测足有七八米宽,超出了我能够跳跃的距离,但要过去也不是没可能,首先需要弄清两件事,一是它有多深,二是它的浮力有多大。我用降魔锁试了试,感觉深度至少超过两米,也就是不能趟过去了;但是沙浆密度很大,浮力不小,锁链铺在上面都不容易下坠。

一般来说,流沙比水的浮力更大。曾听到过一种说法,如果不慎陷入流沙坑,不要乱扑腾,慢慢地躺下来,用仰泳的方式可以逃生。但我不敢贸然尝试传闻,再说也不会仰泳,于是先把降魔锁重新拆卸,连结成一条超过河宽的锁链;取出一柄伏尔肯匕首,作为钉子把锁链一头钉牢在流沙岸边;然后把装备重新打包,不怕摔的东西归在一起,先扔到对面;再把外衣脱下摊开,加上防护服,交替铺在流沙表面,就成了两块“过河”的工具,剩下的宝贝东西背在身上,手里拎着锁链另一头,像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那样——只不过我是用爬的——尽可能快速地通过了流沙。

重新够到硬梆梆的岩石,感觉像逃出生天一样。我不敢放松下来喘息,迅速从身后抽回泥泞不堪的“湿布”,爬上了岸。接着抽出另一柄匕首,把降魔锁的另一端钉在岸这边。

外衣和防护服都脏得我不忍卒穿,虽然其实身上脏的程度也差不了多少;我坐在温凉的岩石上歇了一会儿,只着内衣,把脚上的靴子褪下来抖一抖沙子再重新套上,刚想着这样倒也不冷,忽然觉得身体下面一阵咕噜,心说不好,嘴里条件反射地发出了一声“哦哦”。

“怎么?你怎么了?”包里那位急急地问。

还不能确定。现在周围一片黑暗,我摸索到手灯打开,往自己身上一照,确定了。这一刻真有种祸不单行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叹了口气,实在不想说话,但他还在问,我便慢吞吞地说:“你想过找女生帮忙会遇到的麻烦吗?”

他十分困惑:“什么?”

我硬着头皮回答:“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

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支吾了一阵说:“呃……那个……现在?……嗯……难道不是周期性的吗?你没有提前做准备吗?”

我翻了个白眼:“谁让我月经失调爱自由。”他就不说话了。

其实我以前从来不会“失调”的,只是来到灵境之后,被那个时间线一团乱麻的谜之苔原搅乱了生理周期;本来担心会有这一出,于是在铁钺镇的杂货店专门寻找过这类用品,发现只有超大包的,虽然买了一包,可是为了压缩行李的体积,刚才丢在甬道上面了。我好后悔。

算了,多想无益,我自觉特别爷们儿地一甩头,决定不把此等小事放在心上。退回到石器时代,原始人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站起身,又把地萤放出来一回,辨明方向,背上行囊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下坡而去。

接下来的这段路很长,但还算好走,只是包里那位变得扭捏起来,我不问他就不主动跟我说话;另一方面我专心看着前方和脚下,也确实没多少精力询问他当年的丰功伟绩。越往前行,空间越开阔,途中经过了一片“蘑菇森林”,据说是一种以硫磺为养分的菌类,拔地而起足有三四米高,已经硬化得像石头一样。走出森林,便看到了传说中的地下河。

河有两人多宽,并不湍急;河水温热,散发出一股硫磺味,包里那位说是无毒的。继之前那档子突发事件之后我第一次高兴起来,确认了河里没有怪东西,站进去洗了个澡,又把脏兮兮的衣物洗了一遍拧干,铺在岸边;然后吃了点东西,像动物似的光溜儿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衣服已经干了,但是由于纤维中附着的硫质,变得十分粗砺,闻上去跟河水一个味道。我把它们叠好,塞进重新整理过的行囊,穿着内衣继续上路。

地穴之中浑然不觉昼夜变化,我沿河向北,累了饿了便休息,有力气便赶路,感觉脏了便把内衣浸在河水中洗,这样过去好几天,周遭风景一如既往,我总算度过了“那几天”,可以不必频繁地洗衣服了。闲下来,包里那位又断断续续讲起了往事。

他在泰坦峰,遇到了一个友善的灯神——大多数灯神十分傲慢,对前来“交流学习”的精灵总是不假辞色,更别提是对着克拉门苏这种不恭不敬的家伙了。但那个灯神却不同,他对灯神也好,对精灵也好,总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他的名字叫雷萨。

从表面上看,克拉门苏并不是一个狂妄的傻瓜。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天赋远超同期的其他精灵,但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更没有在泰坦峰上暴露锋芒,每一次的魔法考核,他都不是最突出的那几个。但本性是改不了的,他把骨子里的狂狷遮掩在游手好闲的表象之下,却没能骗过雷萨的眼睛。

这或许是因为他俩在本质上有一些相似之处。克拉门苏也在雷萨身上捕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俩很快就混熟了,虽然与克拉门苏不同,雷萨显然是当时的新一代灯神里最有成就的一个,实力远超旁人。与雷萨交流从来都不会无聊,听他描述冰原极北的神秘所在,东海那些确实存在的传说,激起了克拉门苏的强烈兴趣。最后,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世界上确实有龙。

龙是消失已久的上古神族,当时的灵族对龙的传说将信将疑,雷萨却说,传说是真的,而且灯神们都知道龙在哪里——就在吉陵伽山中,守着什么秘宝。

“就这样?”克拉门苏问,“你们没想过要去一探究竟?龙守护的秘宝,难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但是好奇又能怎么样呢?”雷萨微笑着回答,“那可是一头龙,虽然还未成年,但我们不会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

克拉门苏知道雷萨在怂恿他,但数年后他还是去了吉陵伽山。他那时年轻气盛,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被挑起了兴致就没有什么能挡住他的脚步。那是一次艰难惊险的旅程,也是克拉门苏最好的记忆之一。当他最终看见德加尔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头巨龙,而非雷萨所说的幼龙,但他还是设法制服了它——半是侥幸——取得了龙爪之下的秘宝,其中就有具备强大时空之力的魔晶。

龙族原本凌驾于所有灵族之上,降龙,是精灵族有史以来未曾做过的事。克拉门苏回到东部的精灵栖息地,在众望所归中继位成为第四代精灵王,此时他听说,在他探险的时候,雷萨已经成为第六代大灯神。

作为第四代精灵王,克拉门苏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东都,第二件事就是挑战灵境的权力秩序。两件事都耗时多年,其结果众所周知。

“你是怎么到了谜之苔原的?”我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我是被自己传送过去的,”他苦笑着说,“最后的一场对决,看上去或许有同归于尽的可能,但我给自己留了后招,设法冲出了雷萨的空间禁锢。本来我以为不论落到哪里,要爬回家去都不是难事,后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

“……谜之苔原是怎么形成的?”

“很早就有了,应该是古代灯神文明的遗留物,从它的特性就可以看出来,完全是时空魔法的把戏。在我之前,灯神统治了灵境很多年,他们在不少地方都设下了永久的魔法陷阱,”他顿了顿说,“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这段旅程并不容易,可不是说说而已。你应该发现了,到目前为止路并不难走,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类都能轻易走到这里,如果这样就能抵达大神母潭,长期在地下生活的矮人又怎么会发现不了?”

“……如果前方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应该有人知道才对,可是唐的样子,确实不像说谎。”

“那孩子确实不知道,但不表示没有人知道,”他停在这里笑了笑,然后语焉不详地说,“这一点,你应该很快也会明白的……不过没关系,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干扰。”

我感觉到了一丝暗示,连忙抓住他这句话不放:“什么意思?前面有人?后面有人?这里……不止我们?”

他并不直接回答:“时空魔法的陷阱,就在于不受人数影响,你是一个人,或十个人,进入同一个魔域,彼此很难真正接触,受到的考验也因此不会减轻半分。”

我立马停下脚步:“前面有魔法陷阱?”

“不是前面,你已经进来了。”

“……你在跟谁说话?”一个新的声音响起,在压抑的空间中荡出一阵低沉的回声。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扶着岩壁站在拐角旁的黑暗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维兰?”

第五十九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话冲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当面叫过他的名字,而他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在意,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浅色v领衫,深色长裤挽了起来,露着半截小腿,脚上看不清穿的是靴子还是袜子;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大致无二。

“你已经进入幻境了,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多动动脑子,”包里那位严肃地说,“哪怕是我说的话,也不要全信。”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阴影中的人,一时没有发出声音;而对方纹丝不动,语气凛冽地说:“还有谁在这里?”不能确定是不是维兰,一则因为我跟他本来也并不很熟,二则因为声音在地底下有重低音炮加成。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反守为攻:“这个说来话长,我会解释的,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走出了阴影,看上去真真切切是维兰·德加尔,不是离别之时那个会露出微笑的“朋友版”维兰,而是更早时候那个与我毫无交集的“贵人版”德加尔。他脸上绷得紧紧的,美丽的大眼睛警惕地直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危险的家伙。

“回答我。”他颐指气使地说。

这样就更像原先的德加尔了。不知为什么我反倒镇定下来,“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冷冷地说,“我知道这里是个幻境,虽然你看上去挺像维兰·德加尔的,但你多半不是。”

“幻境?”他脸上划过一丝疑惑,瞬间又恢复冷酷,“别想糊弄我,妖怪,你吃了她?”最后一句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吃?”轮到我惊讶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你想确认我的身份,我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你,我就是席拉·塔拉本人,不用装模作样,摊开来说吧。”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相信,反而似乎更加愤慨,慢慢地说:“席拉受伤了,你的伤口在哪儿?”

“受伤?我没有受伤……”说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大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跟踪找到你的巢穴?”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已然纵身压了过来,快如闪电地一把扭住我的脖子,掐住我的下颌,身体也被他钳制住。“那就看看你吃了什么。”他说着,忽然用膝盖重重压住我的腹部一顶,同时手肘在我背后一拍,摁着我的脖子迫使我倾身向下。我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胃里搅成一团,一股酸水噗地冒出嗓子,脸朝下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我胃里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每天只为了保持体力才吃一小块压缩食物,所以吐了一些胃液就开始干呕;那混蛋看着我呕吐,似乎迟疑了一下,手上的力量也稍稍放松。我等干呕止住,哑着嗓子说“水”,示意他我要伸手从背包里取水瓶,他没有阻止。

我果然拿了灌满地下河水的瓶子出来漱口,当着他的面把一瓶水吐完,又探身去河里灌满。他松开钳制,蹲在一旁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仍是一脸怀疑。

脖子好痛,肚子好痛,背也好痛。我一边慢慢揉着这些地方,一边又愤怒地瞥了他一眼。他毫无愧疚地说:“我可还没相信你。”

懒得理他。这时候地萤留下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了,我摸出金属圆球,打算重新照明一回。他一把夺了过去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我又去夺:“你土匪啊?看见什么都抢,这是探路用的,叫地萤。”

“照明的?”他随口说着,把圆球换到另一边手中不让我够到,然后举起更近的那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看不清?”

“就快看不清了,你能看清?”我反唇相讥,“有夜视眼了不起啊?”

他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下,把圆球还给我;我向周围抛了几颗红色颗粒,放出地萤在空中飞舞。

“我听见你说话了,”他不依不饶地说,“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到这下面来干什么?”

“我也是有秘密的好伐?凭毛要告诉你啊?你跟我很熟吗?哎呀你跟刚才痛殴我的那个人长得好像啊!”我怒气冲冲地回击。

他瞪了我一会儿,低声道:“别喊,会地震的,而且你太夸张了,我哪有‘痛殴’你,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你,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我降低嗓门:“那你现在是怎样,认出我了?”

他撇撇嘴:“哪有你这么弱的妖魔。”然后伸手拉了拉我的头发,皱起鼻子:“这发型真恶心。”无视我的怒目圆睁,又用手背碰了碰我的上臂,不太自在地说:“刚才……下手重了,没事吧。”

我揉揉胃,白了他一眼。他则回了我一个白眼:“好嘞,姐姐,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别转移话题,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什么问题?”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我的第二人格说话,以排遣孤身探险的寂寞和恐惧。”

“不想说就算了,”他显出疲态,背靠岩壁坐了下来,不再看我,“你失踪了这么久,肯定有些我不知道的经历,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我注目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一边按摩一边琢磨,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转过头来:“你真的没有哪里受伤吗?”

“如果你指的是地上的血迹,”我没好气地说,“我前几天正好在生理期。”

他瞠目不知所对,呆呆地把脑袋转了回去。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维兰·德加尔,不论他是真是假,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很难以启齿似的说:“那你……现在……”

“幸好结束了,”我哼道,“不然,就你刚才那一下子,我说不定会受重伤。”

他神情复杂地看看我,视线从上到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只穿着内衣,一时耳根有些发热。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想现在穿外衣未免太刻意,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是说,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他淡淡地说:“三天前。因为公事到这一带来,听说有个女人带着魔晶,还冒充是夜莺之森的人,我就赶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你钻到地底下干什么。”

“三天?”我难以置信地说,“我下来快一个星期了,你脚程真快。”

“我是三天前到的,一确认是你,就下来了,反正也没什么不好走的地方,后来我发现有血迹,以为你遇到麻烦,就尽快追过来,一直都没有休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脸上带出了疲惫。

“嗯……谢谢你,”我朝他感激地一笑,“那你的公事怎么办?”

他摆摆手,靠近坐在我旁边:“等我上去再说吧。”

“对了,差点被你混过去了,”他忽然说,“你到底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我被炎魔之刃召唤而来。”

“拉倒吧,那玩意儿的风声是阿尔文派人放出去的。”

“为什么?”

他瞟了我一眼:“军事机密。”

“啊,”我语气平平地说,“我听到了宿命的召唤,不是炎魔之刃,那就是别的什么了。”

他知道我不打算告诉他,显得有点气恼:“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

“危险?”

“我们现在吉陵伽山底下,”他严肃地说,“吉陵伽山曾经是龙的居所,是禁区。”

“德加尔,”我看着他,“我听说过那头巨龙的名字。”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对呀,我家家谱上第一个名字,不过,吉陵伽山可不是我家的后院,这里的禁制对我也不会更友好些。”

“你了解这里的禁制吗?”

“不了解,”他干脆地说,“只有一些传闻,关于探险者有去无回的传闻。”

“可你却出现在这里。”

“你以为我想啊?”他翻了翻眼睛,“路太好走,追着追着就看见你了,早知道你自己作死我才不会下来,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这个脑袋有毛病的笨蛋以身犯险啊!说到这里,这几个月你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直接去我舅舅家?别告诉我你一直在这底下挖洞。”

多谢提醒!我顿时发现有满肚子的话不吐不快:“德加尔先生,我正想问你呢,你还记得当时把气旋出口开在哪儿了吗?我能捡回一条命是多么不容易啊!还有,那张通缉令是怎么回事?”

他一脸“说得正好”的表情,理直气壮道:“原来你看到了?怎么不来自首?你失踪了几个月,我们又在和火云城打仗,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了,你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智商给狗吃了?”

“我……你……”我气得语无伦次,忽然想到最重要的问题,“你见到我家人了吗?”

“我妈把他们藏起来了。”

“呼……那就好,”我想了想又说,“本尼妈妈还有瑞安呢?”

“他们在夜莺之森做客都快无聊死了。”

我点点头,终于觉得浑身轻松了,暂时也没有什么急着要问的,于是软软地往后面的岩壁一靠:“我歇会儿。”

“我也需要休息,对了,你有吃的东西吗?我刚下来的时候带了一点东西,已经吃完了。”

我注意到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行李。

“你就这样过了三天?”

“没合眼呢,”他一边啃着我递给他的风干牛肉干,一边无所谓地说,“这不算什么,我以前试过更长时间不吃不睡。”

然后他大大咧咧地躺下睡觉,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怎么看都是维兰·德加尔。

第六十章 谎言或幻觉

维兰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我坐在很近的距离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倒没显出受到惊吓的样子,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嘟囔着说:“快被你吓死了,”顿了顿补充道,“不是你,是你那个烂西瓜皮一样的发型。”

“5个小时。”我看了看手中的怀表。

他皱着眉:“要不是你像鬼一样蹲在旁边看着,我或许能睡得更久。你都没有休息吗?”

“一点点,”我用手指抵住他的胸骨不让他起来,“我有话说。”

维兰只够抬起脖子瞥了一眼他的双脚,注意到它们被一种透明的细丝绑在一起,他挣了挣,没有挣断,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声音恢复清明:“要绑我,光这样是不够的。”

“我知道……”我犹豫着说,“只是一点保护措施,想让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冷冷地看着我,厉声道:“说。”

“我要向你坦白,之前并没有全部说实话,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然后我把自己来到灵境之后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只是没说包里那位的身份。

他听得很安静,过后沉默片刻,说:“你身上背着一个老妖怪的半条腿吗?真恶心。而且真蠢。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老妖怪幸运地找到了你这个祭品,他只需要耍耍嘴皮子,不费一兵一卒就达成他自己的目的。我可以荣幸地与老妖怪见面吗?”

“暂时不要。”

“你是怎么回事?”他怒了,“亏我还以为你稍微有点脑子,想不到你蠢成这样,他许诺了什么让你甘愿送死?你是不是中邪了?”

“不是这样,”我摇摇头,“先不说他的事,德加尔,他说我进入了一个幻境,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你被那混蛋洗脑了。”

“那么我问你,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盯着我:“什么意思?”

“夜莺之森会放任你一个人下矿不管吗?就算他们的脚程慢些,你已经睡了5个小时了,为什么还没有任何人追上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承认我也感到很意外,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他们都是些蠢货。”

“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皱了皱眉,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他的银色烟盒,我摁住他:“别在这里抽烟。”

他甩开我的手,语带讥讽:“你不是担心这一切都是幻觉吗?也许来一场爆炸,就能回到现实了。”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回击,突然看到一道黑影倏地从头顶的岩壁表面掠过。维兰显然也发现了,身上的肌肉绷紧,梗起脖子向黑影过来的方向张望。我们都不敢出声,寂静中渐渐听到一种细小的震动,逐渐变大,然后是细碎的嘈杂,从前方黑暗的深处传来。

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维兰抱着一滚,掉进了旁边的地下河中。冷不防呛了几口热乎乎的水,用力探出头来,正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沿着石头地面奔腾而过,密密麻麻都覆盖到侧面的岩壁上了,有几只被挤得掉进河里扑腾,是很小的老鼠。

我忍住没有叫喊,维兰伸手抓住几只落水的老鼠,用力扔了出去;我们眼睁睁看着这群老鼠像逃命似的朝反方向飞奔,踩着我留在地面上的行李,一瞬也没有停留。

这不是个好兆头。“你觉不觉得水越来越热了?”维兰说,我俩面面相觑,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他还得和脚上的束缚作斗争,一边脱一边抱怨,我也手忙脚乱地去帮他解。

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只来得及拎起被鼠群踩过的行李,就被维兰拽着朝来时的方向夺路而逃。背后的空气发烫,我无暇回头看,也匀不出气息问他是怎么回事,只听地下河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呛人的蒸汽越来越浓,竟然渐渐沸腾了。

这种时候,是没法停下来好整以暇地问这一切是不是幻觉的。

维兰像是有些经验,拉着我专往曲折的路上拐,直到找到了一个碎石脱落形成的狭小缝隙,粗鲁地一把把我塞在里面,他背朝外侧身挤在缝隙口,伸手重重地把我压在胸口,掩住我的口鼻。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听到低沉的心跳,仅仅稍快了一些,并不因突发变故而显得杂乱。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包里那位说的话。

(“我感觉不到有人,别被骗了。”)

说起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包里那位了。

我们躲避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已经过来了。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一股强烈的热风,或许是熔岩或火焰,在缝隙外凶猛地呼啸,身上的湿衣服几乎瞬间就干了,然后烧了起来——这是错觉,我趁维兰入睡时穿上的外衣,只是温度骤然上升而已;维兰的手臂横揽,裸露着一部分皮肤,热量传递过来,也是发烫的。

这样煎熬着度过了感觉上很漫长的几分钟,维兰放下手臂,长长地呼吸一回。我以为危机暂退,刚想说话,冷不防炎热的空气猛地冲进嗓子,灌进肺部,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然后我看到外面像炉膛一样泛着红光,到处是烧灼过的痕迹,这里那里还留着小片小片的残火。

维兰也轻声咳了一阵,我抬头看,只见他脸上十分淡定,似乎不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场面。

“那是什么?”

“‘吉陵伽的吐息’,一种间歇喷发的流火,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跑到火山底下探险?”

我不太情愿地接受他的吐槽,轻轻推了他一下,发觉触感滚烫,不禁一惊,他却不甚在意的样子。

“你不怕火吗?”

“嗯?”他意识到我在问什么,“哦”了一声,道,“不是,我只是比你更耐热。”

“……因为你是龙族?”

他做了个鬼脸,没有回答,伸长脖子往外观察一番,说:“你得再等一阵子才能出来。”

我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莹然发红,有的地方浮起一串小水泡,看来还是烫伤了;脖子上还有几道爪痕,看上去很新。“这是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他瞥了我一眼,“不是你抓的吗?”

“啥时候?”我大惑不解。

“……你揍我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说。

“我啥时候揍你了?不是你揍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朝你动过手?”

“你……你捶我这里、这里……”我结结巴巴地指着肚皮。

“怎么可能,”他轻描淡写地翻翻眼睛,“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不是像山猫一样扑上来对我乱抓乱挠吗?”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他——翻脸不认账?这么像精神病人的症状怎么可能是我,再说也没理由啊。

“我让你失望,挨你几下也就算了,”他淡淡地说,“但你要发疯,给那个老妖怪当肉盾,我不能不阻止。”

“你……让我失望?”

“我很抱歉,好吗?”他诚恳地看着我,“我没来得及去找你家人,但我已经想办法补救了……”

“你没去找他们?”我提高嗓门,“你不是说,你妈妈把他们藏起来了吗?”

“我没说过,”他皱起眉头,“我说我很抱歉,我让我妈派人去找,但是他们已经不在家……”

“你说什么?!”

我厉声道,面无人色地瞪着他,他回望我的眼神略带一丝歉意和无奈,却是认真的。

“……你、你怎么能……”过了一会儿,我语无伦次地说,“不,这不可能,你明明说过……他们不在家里?!他们在哪儿?”

他摸了摸额头:“我怎么感觉你真的失忆了,你跟刚才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回答我!”

“我说过了,我妈派去的人回来说,你父母都不在家,应该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我让他们一直盯着你家,他们这几个月都没有回来过。”

“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冷静!冷静!”他按住我的肩膀,“这也许是……你之前不是说幻境什么的吗?这或许正是幻境的作用。”

听他一提,我连忙把扔进缝隙的行李捡了出来,拉开找到用布条包裹着的“老妖怪”。我脑中接收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包里那位像死了似的毫无反应。

维兰的嘴角咧出一个恶意的弧度:“一定是这家伙搞的鬼,把他扔了就什么麻烦都没了。”说着伸手就要来拿。

我心中一动,连忙制止,把背包重新拉好抱在怀里。

“德加尔,”我盯着他,“你说,救援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眯起眼睛:“你还在怀疑我。”

我不回答,也不让步。

“你居然怀疑我!”他暴怒,“你,你这个……”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怒气冲冲地一转身,往反方向而去。

我忍不住追了出去,踩上火炭堆似的地面刚走了几步,“哎呀”叫了一声,跳了几下,又退回到缝隙中。维兰的脚步戛然而止,磨蹭了一会儿,重又回来,站在缝隙前阴沉地瞪着我。

“你想知道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不自己出来看看?”

他面对着我说话,完全没留意侧边忽地冲出一群腥红的东西,喳喳叫着瞬间就把他推开了。我吓了一跳,顾不上脚底发烫,连忙探头去看,只见数十个看不清头脸的血红色的娃娃,围作一堆把维兰摁在岩壁上。这些小东西只有他一半高,但维兰看上去非常难受的样子,被压得几乎不敢动弹。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他,维兰看见我,叫道:“不要过来!魔晶!把魔晶扔过来!”

我想也没想就照做了,他还没接到就喊:“快让开!”我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但退得显然还不够快,只见魔晶在接触到他指尖的一瞬间放出了白光,而那些叽叽叫着的红娃娃们——正在逃离他身边——像发生了连锁反应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且迸发出一道道锐利的光环。我被其中一道追得最远的光环击中了身体,顿觉痛苦麻木得像触电一样;维兰离那些娃娃比我近得多,他蜷成一团用手臂挡住脑袋,承受了大部分的爆炸,然后无力地坐了下去。

我连忙奔过去扶住他的身体,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朝我虚弱地笑了笑:“我想你说得对,这里是个幻境,冥河娃娃是不应该出现在灵境的。”然后他晕了过去。

第六十一章 “龙涎”

维兰刚昏过去,包里那位就发出了声音:“这个小德加尔很不错,不过也很麻烦。”

“你刚才哪儿去了!”

“只要他意识清醒,我的声音就传不过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矮人有魔法抵抗力吗?这个小德加尔的抵抗力远超矮人,不但能阻挡我的摄魂术,你在他身边也会被屏蔽。”

“……你也太弱了吧。”

“我现在本来就很弱。”

“不说废话了,这个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了什么?”

“流火,还有一群血娃娃,他说是冥河娃娃。”

“流火是真的,冥河娃娃应该是因他而生的幻境,”包里那位的语气严肃起来,“你们两个联系太紧的麻烦就在这里,两个人的幻觉会发生叠加。”

他说,幻境因人而异,如果只有我一个普通人,冲破幻境的难度不会很高;但维兰的阅历比我广,他的幻觉对我来说就比较难对付了。比如冥河娃娃就是魔境的东西。

“但是,你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他应该能对付得了吧?”

“他是个菜鸟,有资质,但是完全不成气候,甚至不知道怎么正确使用自己的力量,几个冥河娃娃就能把他震晕过去,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

“……我该怎么办?”

“甩掉他,自己走。”包里那位干脆地说。

“那他会怎么样?”

“不知道,看他的造化了。”

“……那还是算了。”

“这小子死不了的,你这么关心他,是不是喜欢他?”

“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扔河里去。”

“啧,情绪这么激动……小心,对他产生依赖,会削弱你的精神和肉体。”

“怎样才能走出幻境?”

“……说实话我不知道。”

“你说啥?!”

“我不太清楚这个魔法陷阱的运作机制,但毋庸置疑它是时空魔法的产物,所以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既可能对精神产生影响,也可能扭曲时间和空间,但是不论怎样,千万不要沉沦,不要放弃,不要死。”

他很确定,大神母潭在北方。

“……他刚出现的时候,到底是谁揍了谁?”

我没有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维兰恢复了意识。虽然我不想把“嘤咛”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但事实就是那么回事,他轻哼着缓缓睁开眼睛,低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有些疑惑:“我应该去哪儿?”

“我们刚才在吵架……这反正是个幻境,你大可以不必管我,一心完成你的牺牲大业去。”他嘟了嘟唇,或许是无意识的动作,但看上去很像在撒娇。

我决定稍微调戏一下他,于是笑着说:“那我真的走了哦。”他没有回答,而是目光定定地看着我,面色平静,让我反而有些耳根发热,狼狈地应付道:“怎么可能不管你啊。”

“你对谁都这样吗?”他垂下眼帘,“如果不是我,换了是……别人,你也会留下来照顾他吗?”

“看情况吧,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多半不会。我才不是同情心泛滥呢。”

“什么样才算不是无关紧要?朋友吗?”

“嗯,亲人和朋友。”

“你有很多朋友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不算很多,认识的人,跟‘朋友’还是不一样的。”

“那我呢?”

“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又突然皱眉:“痛死了。”我小心地掀开他的上衣,只见皮肤表面有很多红红的创口,有的还在渗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伤得这么厉害,但他却不甚担心:“只是外伤而已,涂上口水很快就好。”

“口水?”我傻傻地看着他——整个前胸后背都有伤,犹豫着说,“……我能用手吗?”

“嗯?”他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顿时笑得直捶地,一边还痛得皱眉,“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以为我会要求你用舔的吗?哈哈哈……哎哟……再说,你的口水也不管用。”

他笑了好一会儿,直到我整个脸和脖子都通红了,才解释说,他的口水有加速伤口愈合的作用,所以平时受到外伤,一般情况下不必用药;前面的伤他自己能处理,后背够不着的才需要请我帮忙。

“用手就行了,真的。”他憋笑地补充道,我忍了又忍才能不去殴打他。

他镇定自若地用舌尖抵住牙齿,然后熟练地把润湿了的掌心覆在伤口上。这人连取口水这种事都能做得这么优雅,让我由衷佩服。我惊讶地看着他的伤口几乎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颜色变浅、愈合,感叹道:“我还以为龙涎是有剧毒的。”

“龙涎,大概是这样,但我又不是龙,”他不甚在意地说,“除了比较不怕热,口水能疗伤,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想起包里那位对他的评价,于是把眼下的情况和我的决意讲给他听。他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说:“你还是要去,对吗?”

我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出了这个幻境,我也不走,我会一直陪你抵达目的地再一起返回。在地底探险不单是魔法陷阱的问题,从刚才那场流火就可以看出来了,你一点经验都没有,自己去真的是送死,我们两个人倒还有些胜算。”

“那……夜莺之森那边怎么办?”

“我们既然已经进入幻境,就无暇再想那些了,运气好的话,离开幻境的时候,外界时间流逝不多,运气不好也没办法。”

“……我执意要去,是因为我与他有契约,德加尔,你是为了什么呢?夜莺之森正在与火云城打仗,你还有公务在身。”

他停了一会儿,不太情愿地说:“什么公务,有我没我都一个样,我在这里也是客人,夜莺之森的将领不会接受我的调度。”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也不必问,或许他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烦恼,如果他愿意说,到了一定时候自然就会说的。

我帮他涂了后背的伤,然后把行李重新分配,踏着烧灼过后逐渐冷却的地面,继续沿河向北。奇怪的是,明明路线与之前别无二致,周围的景色却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他的视力很好,在一些昏暗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牵着我走,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每隔几百米便放出地萤来照明,前进的速度提高了不少。有他在,魔晶自然物归原主,这东西我不会用,在他手里倒能发挥出奇妙的作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对时空魔法的陷阱产生什么影响——我们都属于无知无畏,在这片远古地宫之中试探着前行,想来真是莽撞得可笑。

第一次与他长时间地独处,倒真的有了“朋友”的实感。也许因为相处时间还不够长,他其实还不如包里那位健谈,但也不会拒绝我引导话题。一开始,为了打破局面,我故作轻松地讲了些自己在图灵小城的事,但他并不作声,我不禁怀疑这些对于他来说或许很无聊,而且说着说着难免涉及我的家人,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这时候,他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虽然细节让我有些咋舌,但总算可以不必尴尬了。

维兰是独子,从小就备受宠爱,法米亚对他可以说是纵容,但是,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朋友。他在人境的生活圈里几乎没有同龄人,下面的家族有些孩子,见到他不是屈膝行礼就是唯唯诺诺;而经常见到的那些人又都年长他许多,态度总是谦恭而敷衍。这里面,只有他的表兄艾罗是个例外。

艾罗·德加尔是个奇怪的人,至少,与大家对一个亲王的想象不同。比起正襟危坐,他更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但这样一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人,却能认真对待年幼的维兰,带着他在灵境各地闲晃,不过,或许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让维兰误以为灵境是个“很好生存”的地方……

维兰正在低声讲着艾罗如何带着十二岁的他到北部冰原上猎雪罴,前方忽然出现了微弱的亮光。我们对视一眼,迎着光线走了过去,只觉道路渐走渐宽,最后竟能重见天日,虽然现在并不是白昼,头顶上是布满星斗的夜空,但仍然可以看出前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平线上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视野内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是黑暗中最为醒目的光源。地下河也成为地上河,在丘陵与平原之间蜿蜒流淌,环抱过村落,又消失在远处。夜风微凉,确实带着泥土腥味和干草的香气,偶尔还有几声夜鸟的呼号。

在地下走了这么久,再次呼吸到外界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但问题在于,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身后是黑洞洞的地穴,仿佛沿着地下河一路向北的旅程已经告一段落。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幻境,还是吉陵伽山中一处桃花源般的所在?

“你觉得……”我和维兰同时发出声音,彼此都没有接下去。我们的声音被风吹散,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产生任何回音,听上去就像在真实的旷野上。

再钻回地穴看了看,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看来,这片陌生的土地,不论是真是幻,要想前进都避不开。

我们于是仍然沿河前行。那座有亮光的村落在黑夜中显得近在咫尺,其实走起来颇有一段距离。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看清了村落的模样——外沿是一圈矮矮的篱笆,两边分别竖着一支火把,火焰在风中猎猎舞动;整个村落看上去只有几幢房子,十分低矮,而且寂静无声。

这可不是个热闹的地方。

维兰警惕地看着前方,他的好视力是否让他看到了更多情况?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忽然被他往后一拽,下一秒钟,有东西挟破风之声而来,啪地插在了我面前的土地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支半米长的标枪。

我犹惊魂未定,维兰已朝前面的黑暗发问:“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路人的?”

然后我忽然看见了,黑暗中浮现出两个人影,一个执短标枪,一个执长弓。

第六十二章 故乡

那两个人似乎彼此交流了一下,其中一个男声用怪异的腔调喊道:“什么人!种族和目的,报上来!”

我看了维兰一眼,提高嗓门回道:“人类,无意中来到此地,正在想办法离开。”

他们又交头接耳一番,喊道:“呆在那儿别动!”然后标枪手转身向村落的方向跑去,大概是去通知其他人;长弓手仍把箭镞对准我们。

我们决定在没搞清状况的时候还是安分守己;维兰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站立着纹丝不动,目光在旷野上逡巡,我见他如此,也不敢松懈。

这时,长弓手忽然发话了,也是男声,腔调同样很怪异:“你!我是说,那个女的!你们从哪儿来?”

“我们从后面的一个地洞里出来。”

“那后面有很多地洞呢,我是说,你们打哪儿来,人境?魔境?”

“……灵境。”

“呼,”对方似乎轻松了一些,“那就好,我们这儿也有灵境来的。”

“这里是哪里?”

“‘故乡’,这里是‘故乡’,你们很幸运来到这儿。顺便一提,我叫安比奴,你呢?”

“席拉,他是维兰,你的箭还指着我们呢。”

“抱歉,这是规矩。”

这时标枪手带着两个人从村子那边赶来了,手里还举着火把,示意我们靠近。可以看出新来的两个都是中年人,穿着灰白色的长袍;而标枪手和长弓手都很年轻,穿着深色的短装,长弓手在我目光移到他身上时笑了笑。从他们的装束来看,这里的生活状态比较原始。

我们互相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一个中年人开口了,视线主要是对着我的:“欢迎来到此地,年轻的人类,我是费勒姆,这是巴柴(他示意另一个中年人),我们愿意为你们提供庇护和食宿,只要你们放下戒备,以及一切暗含恶意的念头。”

我等了一会儿,见维兰不吭声,于是自觉担任起发言人的角色:“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迷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还在灵境吗?”

对方宽容地笑了笑:“我能理解,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是这样的,但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一时很难说清。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行为得当,我们会提供适当的帮助。好了,我们不该在黑夜的旷野上停留太久,不如现在就回营地去吧。”

他示意我们走在中间,顺便征询了名字,标枪手和长弓手一路上警惕地朝黑暗的四周张望。

营地——也就是之前看到的村落,沉寂到有些诡异,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已经入夜的关系,我们进入篱笆,发现里面的房屋都是砖石结构,没有一间有亮光,更没有人声。

费勒姆引我到了两排房屋中间看上去较为整齐的一道门前,说我可以住在里面;推开门进去,点燃墙上的蜡烛,可以看见角落有一张平整的木床,地上铺着草荐,总体还算干净。

“这位年轻人的住处另有安排。”他说着,要求维兰跟着他出门继续往前,我见他们好像要走远,忙追了上去,晃了晃维兰的胳膊。维兰领会,马上说:“不必麻烦,我可以和她共用一个房间。”

费勒姆边走边说:“抱歉,未婚男女不得同居一室,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到了。”他停在建筑物尽头一道较为简陋的门前,这间屋子比刚才我那间大些,但是没有像样的床铺,黑洞洞的窗户透着风,仔细看,连天花板也不完整。

“我不住这里,”维兰干脆地说,拉着我转身就走,“去刚才你的房间。”

费勒姆拦住他:“我们的人住的也是这样的屋子,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们这里设施简陋。”

“那怎么会空出刚才那间屋子?”

“女性在我们这里很受敬爱,”费勒姆微微一笑,“请不要让我们为难,年轻人,你不能和你的女伴住在一起。”

“哦?”维兰有点想发火的样子,“如果我和她不是未婚男女呢?”他看了看我,“我们是私奔结婚的。”

费勒姆笑着摇摇头:“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一把抱住维兰的手臂,把脸靠在上面,对费勒姆说:“让您见笑了,先生,他脾气毛毛糙糙的,其实是这样,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根本没法分开,我有间歇性痉挛的毛病,一晚上要犯好几次,只有他能照顾我。”

沉默了一会儿。费勒姆看看我们,面无表情地说:“那就随便吧,不过既然如此,只能委屈你们住在这里,刚才那间是单人房。”

“没问题,麻烦您了。”我一边答应,一边看了看维兰,他没有提出异议。

“间歇性痉挛?”费勒姆走后,维兰朝我皱起鼻子,我回他一个鬼脸。

他把四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偷听,然后低声道:“你觉得是幻境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从空荡荡的窗框往外望了望,“刚才那个长弓手的说法很可疑,他说‘这儿也有灵境来的’,说明这儿不是灵境,甚至可能也不属于人境或魔境,因为这两者也在他的问话里。”

“你是说,像三境岛那样的地方?”

“有可能,一个独立于三境的空间,或者一个幻境。”

“真无聊,”维兰坐在草荐上向后仰,伸开两条大长腿,“幻境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幻境里吗?”

“明天你可以问问他们,记得婉转一点,”我笑道,“你能看出他们是什么种族吗?”

“嘘。”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长弓手安比奴,他一手端着一盘烤熟的肉食,一手拎着一个盛着大半桶热水的木桶。“给你的,”他笑眯眯地说,完全无视了草荐上的维兰,“还有5个星座时天才会亮,好好休息。”然后挥挥手走了。

“不管他们是什么种族,我想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人类。”维兰意有所指地说。

“你注意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我摸出怀表,指针显示现在是2:37,“他用‘星座时’计数,你听说过吗?”

他皱眉想了想:“没印象。”然后凑过来,抓起盘子里的食物端详,宣布这是一只啮齿类动物,简言之,大老鼠。

“你介意吗?”我坐了下来,“既然烤熟了应该是能吃的。”

他已经动手把老鼠撕成两半了,又仔细观察一番,递给我一半,说:“吃吧,应该没问题。”

“你确定?”

“嗯。”他说自己很小就学会辨认下了毒或下了药的食物,这是一门贵族专修的高深学问。

啃完老鼠,我把目光投向屋角的那桶热水。可能我的表情很好地表达了我的想法,维兰颇为体贴地说:“你要是想沐浴,我可以到外面去守着,不过你得留点水给我洗手。”

“还是算了,就这么一点,”我摇摇头,“外面有河,洗澡不成问题。”

于是我们分享了那半桶水,然后我催着他睡觉。

“那你呢?”

“等你睡着了,我才能和包里那位联络。”

维兰点点头,在草荐里翻来覆去滚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听见了包里那位的声音——

“我觉得我来过这里。”

好个重磅消息!我怕维兰醒过来,赶紧小声道:“你确定?”

“……其实不太能确定,好像跟我上次来时不太一样,我原以为这是个幻境。”

“什么意思?这里不是幻境?”

“……不好说。”

我怒了:“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是这样,我曾经来过一个很相似的地方,当时我以为那是因我而生的幻境,但是现在你们也到了这里,假设这就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鉴于你不可能重现我的幻境,那么只能说明,这里不是幻境,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但是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即这是一个非常精深的魔法设计,所有进来的人都会经历同一个幻觉,连我都感觉如此真实。”

“我们该怎么办?”

“总是一样的,找到出路,离开此地。”

“上次你是怎么离开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我来过的地方,我不能误导你。再搜集一些资料,明天晚上再说吧。”

直觉告诉我他有所隐瞒,于是不依不饶地问:“这里的人叫它‘故乡’,有印象吗?而且他们使用‘星座时’来计时。”

“我都听到了,这正是我觉得熟悉的地方。”

“他们是什么种族?”

“之前你接触的那些都是灯神混血,”他顿了顿,“你要小心,别跟他们定下任何契约,你注意到了吧?周围没有女性,这地方一定人丁凋敝很久了。”

我翻了翻眼睛:“看出来了。”

“明天你设法打听,这一带是否还有其他部落,特别是要侧面了解,是否有其他种族的人,比如纯血灯神,或者,还有一种自称‘梦行者’的人,否则,光凭刚才接触的这些人,恐怕很难让你们离开此地。”

“‘梦行者’是什么人?”第一次听说。

“我上次来时遇到过,他们有着奇异的时空能力。注意,要侧面了解,别让他们发现你曾听说过这个名词。明天搜集了信息,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直到渐渐进入梦乡。

第六十三章 营地

睡过头了?迷迷糊糊发现窗口已经透白,我正手脚并用牢牢地巴在维兰身上——这屋子透风,夜里很冷,所以完全可以理解;这时他也刚好醒来,对于睡觉姿势这件事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只字不提。我摸出怀表一看,指针显示刚过4点,这么说,“5个星座时”加起来也才一个半小时左右,一个星座时约等于不到20分钟?

天是亮了,但气温几乎没有上升,我瑟缩着爬起来,搓了搓冰凉的脚丫把它们塞进靴子,然后趴在窗边朝外面张望。这间屋子位于营地最边上,窗外与荒原只隔着一道破败的篱笆,这时我才发现,篱笆看似破败,却挂满了类似符咒、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它的防护能力或许并没有初看上去那么象征性。

天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连一丝带着色彩的光线都漏不下来。荒原看上去乏味而令人绝望,既没有绿树,也没有开花的植物,放眼望去,到处要么是裸露的地表,时时扬起尘土;要么是枯草,卷成小团朝着风吹的方向翻滚。视野中唯一有活力的景物是河,应该就是我们昨晚沿着行走的地下河,只不过现在它是一条浑浊而湍急的地上河,来自远方棕红色的高丘,极目远眺,似乎可以看出下方有很多地穴。如果钻进去,会不会重新回到吉陵伽山的地下迷宫?

我正琢磨着,冷不防一个人头从很近的地方冒出来:“在欣赏风景?”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弓手安比奴,他站在窗外,目光追随着我的视线,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说:“怎么样,很美吧?多么安详!”

“是很安详,”我笑笑,“你昨晚休息了吗?”

他咧嘴一笑:“只是轮个岗而已,不算什么,你适应得很好嘛!一般灵境的人刚过来,都不太适应这里的昼夜变化。”

“这里有很多来自灵境的人吗?在哪里?”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悔的表情一闪而逝,含混道:“也不是很多,他们不在我们这里……对了,快来吃早餐吧!这可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餐!”然后他飞也似的逃走了。

我回过头,见维兰大大咧咧地躺靠在草荐上,半眯着眼睛抽烟,仿佛很惬意似的;烟雾飘过来,我厌恶地挥挥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营地在天光下展现出全貌——七八间简陋的屋子,几处露天的棚子,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两分钟。费勒姆没有骗我们,他们的住处不比分给维兰的那一间好,而且看样子还有两三人共享一个屋顶的情形;一路看下来,昨晚原本要提供给我的那一间,竟可算是这里的“豪宅”了。这会儿人们都聚在营地中心的一处露天场所,围成一圈,不断有人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食物从人堆中出来,坐到旁边的长桌上享用,看来这就是“一天里最重要的”早餐了。

安比奴看见了我,兴奋地叫着我的名字招呼我过去,说已经给我拿好了碗勺,又当着众人的面,主动帮我从人堆中的一只木桶里盛了满满一碗那种灰色的粥状物,我不得不道谢并珍惜地接过,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对于这种明显的友善或者说殷勤,倒没有其他人提出异议。长桌边除我之外一共坐着十个人,全是男性,有须发皆白者,也有安比奴这样看上去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们大多显然已经听说过有我这个客人,在低头舀粥的时候会偷偷瞥过来一眼,只有少数几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人,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我,偶尔递给安比奴一个轻蔑的目光。费勒姆和巴柴就坐在对面,前者朝我点头示意,后者只顾埋头喝粥,灰黑色的胡子都搭在桌面上。

这碗粥,看上去像地瓜,吃起来也像地瓜。安比奴解释说,植物是很难得的食物,摄取不足人会变得虚弱,所以由执事集中管理,早晨分配给每人一份。正当他快乐地描述地瓜多么多么好的时候,旁边一个青年嘲讽地说:“你会闹笑话的,安比奴,她来自灵境,一定吃过不止一种地瓜。”

“我在帮席拉熟悉环境,”安比奴反驳道,“让客人感觉宾至如归,这是礼貌。”

“嘿,我们都愿意做个友善的主人,”青年说,“但你现在的做法是想独占这位新人吗?我们不说而已,眼睛可没瞎。”

“你说什么?!”安比奴面红耳赤起来,想要争辩。其他人谁也没开口,看样子都想看热闹,或许是在等我的反应。

“说到熟悉环境,确实有个问题,”我左看看右看看,“这里的计时方式我不太习惯……”

不止安比奴,周围的人脸上都是恍然大悟状,七嘴八舌地说:“差点忘了,都会这样的。”

原来,这里昼夜时间长度不一,太阳的位置缺乏规律可循,只有天边一处星座永恒不变,故而发展出了一套“星座时”。每一次黑夜结束,白日初升,营地的“历法师”巴柴都要根据星盘预测新的一天将会持续多久,然后在黄昏时分预测下一次黎明何时到来。据说,今天的夜幕将会在15个星座时之后降临。我在心中默默一算,也就是说还有不到5个小时天就黑了。从在座人们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不会是他们经历过的最短的一天。

安比奴把那处神圣星座的方向指给我看,只是现在云翳遮蔽,什么也看不清。我从未经历过这么奇异的日子,不由得认真思索,会产生这一天象,只能说明这个空间所在的天体系统——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应该有不止一个太阳。受到不规则的恒星力量拉扯,不断改变我们脚下这个星球的运行轨迹,才会使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如此“随机”。若果真如此,这片土地上的异常荒芜以及随之而来的食物紧缺似乎也可以解释了。

巴柴作为“历法师”,在营地无疑受到相当程度的尊敬,他被认为是一个博学的人,不仅肩负着预测昼夜时长的重任,而且会在医疗、生活等各个方面为居民们提供意见或帮助。但营地的实际领导者是费勒姆,安比奴认为他是个坚强而固执的人,营地的防御、对外交涉等事宜都由他一手安排。此外这里还有专职的锻造师和工匠,两名战士,四个年纪最轻的人分别作为标枪手和弓箭手,承担轮岗守夜的职责。管理早餐的执事则由大家轮流担任。

早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维兰才出现,这时盛地瓜粥的木桶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人对他像对我一样殷勤,事实上,不仅如此,还有人对他投去明显带有敌意的眼神。这些居民——包里那位说他们是灯神混血——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类,而眼前的维兰虽然衣衫单薄而邋遢,往营地里一戳,仍然妥妥儿的透出一股鹤立鸡群的味道。而且他现在不渴不饿且睡过一觉,脸上又带出了惯常的傲慢,这样子肯定不会招人喜欢。

我趁他还没露出习惯性的厌恶表情,迎上去低声告诉他早餐已经没了,如果饿,包裹里还有一些压缩食品。他摇摇头,只是在我旁边坐下等早餐结束,然后示意我询问出路。

当着所有人的面询问,最大的好处是更容易看出对方是否说了谎或在某些问题上有所保留。费勒姆声称他们无力帮助我们离开此地,维兰直截了当地问“那谁有这个能力?”费勒姆瞪了他一会儿,眼珠一转,忽然微笑起来:“一位长老可能有办法,但是很可惜,他被叛军团捉走了,除非把他救回来,否则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叛军团?”

他说叛军团的成员原本是营地多年来陆续救下的各境居民,出于“逐渐膨胀的野心”和“逐渐丧失的良心”,恩将仇报站在了营地的对立面上,前不久甚至俘虏了德高望重的申长老,以此来示威。

“这位申长老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梦行者’。”

“梦行者?”

“最初的民族。”费勒姆说,梦行者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原住民,与灯神携手创造了整个世界。只可惜各境逐渐受到邪恶势力的污染而分崩离析,如今“故乡”是“最后的净土”。

他看着我和维兰明显质疑的神情,淡然说:“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但真相确是如此,不论人境还是魔境,邪神的力量正在日益增强,甚至灵境,在灯神式微之后,远古文明最宝贵的部分也已经佚失,三境的情况都会越来越坏。而‘故乡’的神圣使命就在于此——永远留存着最初的纯净与希望,就有办法让各境焕发生机。因为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梦行者是怎样和灯神一起创造世界的?”

“梦行者是发现的眼睛,灯神是行动的脚,操作的手。”

“为什么你如此相信这一切?”我不得不发问,因为我看出眼前这人似乎是真的相信这一套宗教式的说辞。

“当你真正见到一个梦行者,就会明白了。”

“那么,我们都是从被污染的地方来的吗?我们也被污染了吗?”

“没错,”费勒姆点点头,“包括我们,也都不是纯净的,我们的内心受到外来邪魔的侵染,但我们要努力抵抗,努力维持‘故乡’的纯净不被改变,把梦行者一族的文明传递下去,这是我们坚守在这个地方的意义。”

他笑笑说:“其实,叛军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俘虏了申长老,但也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因为每个居住在‘故乡’的人,都是‘故乡’的子民,都肩负着神圣的责任。”

第六十四章 假设

照费勒姆的说法,营地数千年来驻扎在此,规模时有不同,目的是为了方便接收(监视)从地穴方向出来的异乡人。步行两个星座时的距离外还有一座灵修院,原本是供梦行者生活的地方,对于居民来说是个庄严肃穆的所在;虽然随着时间流逝,里面的修士数量越来越少,但出于一直以来的习惯,营地的守护者们每隔一段时间才去送一次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平常并不会主动接近,以免打扰修士们的修行。

历代被救并留下的异乡人数量渐多,他们不能理解原居民对梦行者的敬意,不能理解为何偌大的灵修院只住了几个修士,而大多数人却要在旷野中的营地里苦熬,还要求他们这些新来的人也跟着一起受罪。直到有一天矛盾爆发,异乡人经过潜心计划,突袭并占据了灵修院,把梦行者们赶了出去。这些修士从此不得不在营地生活。

此后,守护者们一直没有放弃夺回灵修院,并与背叛者发生了多次交锋,双方都有损失。而对于守护者来说,最致命的一次打击发生在前年,一次漫长的白昼带来了严重的高温和干旱,营地几乎被野火烧光,人数也大减。后来,虽然设法重建了营地,也保留了一些精英,但梦行者只剩下申长老一人,而且,营地里只剩下男人们了。前不久,叛军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绑架了申长老,费勒姆猜想,他们大约是想从唯一的梦行者口中探出一些秘密。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会伤害申长老?”我问道。

“我们发过誓,是有约束作用的灵魂契约,”费勒姆说,“所有正式成为‘故乡’居民的人,都会立誓,绝不伤害梦行者及其后裔的性命,因为他们的种族延续以及这片土地的圣洁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也就是说,申长老无论怎样都会受到保护,不是你们,就是那些叛军团,你们作为护卫互相争斗,不是太荒唐了吗?”

费勒姆摇摇头:“不一样,叛军团的保护是暂时的,是出于他们已经立下的誓言,但他们不会要求新的加入者作出相同的承诺,因为他们从骨子里并没有守护者的忠诚。看看他们的做法就知道了——他们把梦行者赶出了灵修院!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是的狂妄做法,现在根本不会只剩下申长老一人。”

“……叛军团有多少人?”

“大概是我们的两倍。”

“二十个人?”我咋舌,“我想知道,‘故乡’到底有多大?这里还有其他居民吗?”

“很多年前,我们曾经往同一个方向前进过两三个漫长的昼夜,也没有抵达‘故乡’的尽头。这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有过相当繁荣的时候,只可惜命运多舛,妒忌的邪神曾企图抹杀这里的一切生灵,如今就我所知,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我摇了摇头。这地方的人不管是什么种族,都快灭绝了,还有闲心打打杀杀?

“你们每次交锋是什么样的?没有试过文明地交涉吗?”

费勒姆苦笑:“这要看对方的意思,叛军团的首领利玛是个暴躁的女人,非常情绪化。”

我沉默了片刻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故乡’有没有被污染呢?在我看来,这里除了人烟稀少一些,与灵境有些地方的差别也不是很大。”

费勒姆看着我们笑了一会儿,说:“是虚无啊。三境中哪还有自由的土地?哪还有不带身份印记的居民?一切都是有主的,一切都是有等级的,一切都能往上追溯到一只掌控大权的手。但是我们这里却不同,虽然污秽的我们自愿承担起守护的责任,但梦行者并不是王,他们身上有无限的可能,也就代表了希望。”

他没有明确说要我们加入营地,至于怎样从叛军团手中“夺回”申长老,我表示需要考虑考虑。他带我们参观了整个营地、又进行了各项工作的介绍之后,我们回到了昨晚住的屋子,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

一推开门,昨晚用过的凉水桶居然还好好地立在墙边,敢情维兰同学连随手倒脏水这样的活儿都不知道做,我深呼吸一回,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能请你帮个忙吗?……”

他虽然是把脏水给倒了,但脸上还是一副不怎么乐意的样子,于是我特别耐心地解释:急着等他入睡之后我才能跟包里那位联络军情;多干点体力活外加洗个热水澡有助于睡眠——这样哄着他去河边跑了两趟,打来河水又借了费勒姆的火炉烧热,两个人都洗了一回。这时天已经全黑了,巴柴预测这一夜将会很长,约60个星座时之后太阳才会重新升起,也就是19到20个小时。这么长的黑夜会导致低温,我们分配到了两条毛毯。

黑暗中,维兰躺在草荐上的毛毯里换了七八种姿势还是睡不着。我感到很焦躁,索性坐起来以纯学术的态度向他请教:要想敲昏一个人且不落下后遗症,什么样的手法最有效?

他警觉地回答:“哪能保证不落下后遗症?说不定就敲出个半身不遂了。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

“好啦,说说而已。对了,”我爬到他身边,“我忽然想到一个能帮你尽快入睡的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嗯?”

“按摩!我虽然不专业,不过在家的时候也经常给我爸妈捏捏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异样:“你……还是不要了。”

“你怕痒?那就算了吧。”

我刚想离开,他忽然又开口了:“不是的,那个……算了你来吧,让我试试你手法如何,我可是很挑剔的。”说着他褪掉上衣,翻个身趴在毯子上。

“切,给你按摩还挑三拣四。”我一边轻嗤,一边跪在他旁边捶打揉捏起来。

手指刚触碰到皮肤,他明显有些紧张,本能地微微一抖,似乎寒毛都竖起来了;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时不时要求我重一些或轻一些,渐渐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呼吸也越来越平稳……我对我的按摩技术感到十分得意。

他的脊背手感不错,没有软嘟嘟也没有硌得慌。我的手臂酸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停下来,脑中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伺候这小子,你很用心嘛。”

终于。

我没吱声,轻轻把维兰没压住的那半边毛毯盖在他身上,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房间另一头我的草荐上,小声道:“要不是你这么弱,我还用费这功夫?快别让我多说了,不然他醒了又白搭。”

“哼……那我长话短说。今天那个叫费什么的,没说出全部的真相,这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我点点头:“嗯。”

“你们要想离开这里,确实需要梦行者的帮助,但是光有梦行者还不够,还需要一个纯血灯神或拥有同等级力量的人。”

“你不行吗?”

“有你的小朋友在,我的力量就受到抑制,除非你把他打晕,我或许可以把你送出去,你就省得再去找一个灯神了。嗯,这样正好。”

“当我没说……继续继续。”

“我来过一次,那是在四千多年前,我根据地脉的走向判断大神母潭可能在吉陵伽山的北方,同时也对雷萨所说的龙很感兴趣,所以从莱妮斯卡山下去,一直走到吉陵伽山的内部,侥幸制服了巨龙,拿到了包括魔晶在内的一些珍宝,然后,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走出了岩洞,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居民主要是灯神和梦行者,灯神的数量比梦行者还多。

当时我以为这是一个幻境,一心只想离开,但是他们不许,尤其是灯神,联合起来想要置我于死地。我……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也没有多想,只把他们的攻击看成幻境的一部分,所以完全没有留手……我杀光了这里的灯神,也杀了不少梦行者,威胁他们,如果还不放我走,就把这里全毁掉……后来梦行者同意送我走。他们的能力是“梦视”,通过冥想发现其他空间,但要真正与外界发生接触,必须借助程度不低于一个成年纯血灯神的魔力。

当时我顺利回到灵境,要做的事接二连三,就没把这段非真非幻的经历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从有些方面倒也能说通。”

“当时……这里的灯神和梦行者,彼此是什么关系?”

“你抓到重点了,对么?”他似乎对我的问题很满意,“表面上看是共存,其实,灯神控制一切。梦行者自称是这地方的原住民,但是他们太弱小了,也没有什么野心;当时这里的大型建筑、防御力量,一切都是灯神在做,梦行者就像是他们豢养的珍兽。”

“……你怎么想?”

他笑着反问我:“你怎么想?”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有一个假设,就是不知道离真相有多远:假设灯神无意中发现这里,发现梦行者的特殊能力,那他们会怎么做?如果是我,恐怕会尽全力保护这个秘密。”

“不错。独占了梦行者,灯神就有机会不断向外扩张势力。这些守护者说保护了梦行者就等于保住了希望,他们说得没错。”

“那么灯神一定会严守这里,轻易不让人发现,或者即使有人发现,也一定不会让那人有机会宣扬出去。”

包里那位突然严肃起来:“……巨龙守护的最大秘宝,或许不是魔晶。”

“巨龙守的是这里的入口?”我惊讶地说,“巨龙是灯神安排的?他们真有这个能力?”

“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慢慢地说,“那个费什么的不是说,创造世界,灯神和梦行者都掺了一脚么?你还记得么,绿精对财富养龙的法子深信不疑。”

“我其实不太相信,绿精神神叨叨的。”

“这个办法确实早有流传,或许有它靠谱的地方。”

“……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

“只要符合逻辑,就不是没有可能。”

“……那个,我觉得,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你说不定就是这些守护者口中的邪神。”

第六十五章 暗夜

要找到申长老,看来不得不跟灵修院“叛军团”打交道,对此克拉门苏完全不觉得是个问题,他立马抛出了一个作战计划——“别让小德加尔跟着,咱俩一起去,到那儿我会控制住他们,你把梦行者带走就行了”。非常简约高效,极具个人风格,不过我总觉得未必能成。五个小时后维兰的反应证明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那时我和包里那位大致聊完没多久,刚睡了几十分钟,便被空气中的烟雾刺激醒了,迷迷糊糊睁眼一看,果然某人已经醒了又在吐烟圈,红色的火星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一闪,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呛道:“要抽烟出去抽!”

见我发火,维兰似乎吓了一跳,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烟,一边唯唯诺诺着“嗯?呃……”一边掐灭烟头扔出窗户;片刻后大概觉得不甘心,又蹬蹬两步踏过来站在我的草荐旁边,低头威胁道:“你敢命令我?”

我懒得理他,紧紧裹着毛毯面朝墙壁背对他一动不动;维兰等了一会儿,见我没什么反应,弯腰把脑袋凑过来:“别装睡!我在说话!”同时伸手摇晃我的肩膀。

我叹气,扭过头来:“大哥,我很困,你睡足了,我还没呢。”说完又把头扭回去。

感觉他在我背后蹲坐下来,过了一会儿,用指头戳戳我:“……你跟老妖怪说了什么?”

他一副精力旺盛没处发泄的样子,我知道如果不告诉他,他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于是简单地说:“要回去,需要梦行者,天亮了我去灵修院,你老实呆着。”

“嗯?就凭你?”他愣了一下,又来推我,“你迷糊了吧,我当然也要去。”

“我跟包里那位一起,他负责把叛军团镇住,”我闭着眼睛说,“你不能去。你去了,他动不了。”

“什么?!”维兰提高了嗓子,重又低声道,“你疯了?万一他没这个本事呢?你不是歇菜?我知道了,这个主意是他提的吧?你看不出来这是个陷阱吗?”

“不会的,我相信他,”我含混地说着,翻了个身,“我要睡觉,有什么事等我起来再说。”

然后我再没听见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被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惹得心里一突,不由得睁开眼睛,只见维兰蹲在附近低头鼓捣着什么,问:“你在干嘛?”

他不理我,只顾鼓捣,我忽然意识到他在翻我的背包,瞬间猜到他的意图,腾地坐起身来:“别!”

“哼,”他恶意地说,手从背包中收回,握着一件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像是布条裹着的克拉门苏,“把这老妖怪解决掉,一劳永逸。”

我急了,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半边身子,被他没轻没重地一甩,脑袋“咣”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力道或许并不是很大,但撞的姿势不对,我哇地叫了一声,就抱住头没有声音了。

这一下可能也把维兰吓到了,他不知道我什么情况,犹豫着摸了过来:“喂……你没事吧?撞到哪儿了?”

我碰了碰疼得发烫的后脑勺,也不知道有没有撞出包来,心里不禁又生气又委屈,同时还为克拉门苏目前的小身板担忧,至于德加尔同学将来会不会被他报复,哼哼……自求多福吧。

维兰的手又准又狠地摸到了我脑袋被撞的部位,动作粗鲁,痛得我当场就想给他一拳;但是他在我吸气的一瞬间放轻了手上的力道,问道:“是这里吗?”然后靠近,把“老妖怪”丢在一旁,温柔地把我的脑袋侧着搁在掌心,另一只手小心地拢了拢我的头发,说:“没有受伤,没事的,没事的。”

我吸着气轻声道:“他是我的朋友,跟我有约定,你这样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维兰手上又一重,怒道:“你把那家伙当朋友?那是个老得成了精的家伙,会真心对你?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挥开他,忍痛斥道:“你都已经答应了跟我一起走,怎么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

“我就是怕你这白痴被那家伙引得入了魔,所以关键时刻要拉你一把!”

“你把他扔掉,这是拉我一把?!”哎呦头好痛。

“我又没说要扔掉,”他嘟囔,“我要代管,不然你被他哄得忘乎所以,还真觉得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去挑叛军团了。”

“你不早说,”我哼哼着伸手揉脑袋,“那件事,还是可以商量的。”然后瞅准他没注意的空档,往“老妖怪”的方向一趴,嘿嘿尽在掌握,防止这边这个熊孩子变卦。

维兰气坏了,也扑过来,压在我背上,重得像头熊。他使劲儿想拽出那个布包,我双臂收紧就是不放松;我身形比他小很多,蜷成一团他倒也不太容易奈我何,于是演变成两个人在黑暗中滚来滚去到处撞墙——啊,不对,他是有夜视力的。

缠斗中,我无暇观察怀里的物事,只听维兰“咦”了一声,冷不防手肘内侧一阵剧痛,视线下方放出红莹莹的光来,低头一看,我几乎要吐血——原本缠紧的布包不知何时松开了,里面赫然是一柄伏尔肯匕首。这东西把我的手肘割出了一道一指来长的伤口。所以哥哥你一开始就拿错了?如果克拉门苏有天眼,他蹲在包里看戏该有多么开心啊。

这时候维兰正从背后抱着我拼命掰我的拳头,看到匕首也停下动作,不可思议道:“你到底带了多少这东西?”

需要说明一下,当初我从水贼身上搜出了四柄这种匕首,随身带了一柄,另外三柄都缠成粽子放在背包里,后来在流沙河两边插了两柄,剩下一柄一直搁在包里没动。本来我把随身那柄展示给维兰看过,当时想过要把包里的送他,但维兰同学这种身份的银怎么会缺这个呢呵呵呵,银家立马从腰后摸出一柄看上去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短刀,还是有名字的,意思就是独一无二那种。我这种一下能拿出四把,跟他的一比就像是批发市场的货——当然也就没再提起。

言归正传。发现抢错了对象,我俩都松开手;我正想吐槽一番,无奈手肘内侧的痛楚变本加厉,一看,伤口边缘像沸腾了似的泛起小泡,皮肤迅速发红,眼见着伤情竟然有扩大并加深的趋势,整条手臂都火烧火燎似的,疼得麻木了。

我没见过这种情形,顿时慌了,忽然想起蝶妖仿佛说过,伏尔肯匕首造成的伤害很难愈合。维兰“啧”了一声,迅速握住我的手肘抻开,脑袋压了上去。

我感觉到他柔软湿润的舌像某种软体动物似的慢慢舔过伤口,虽然在一瞬间激起更大的疼痛,很快却带来一种奇妙的舒缓;因为紧张或惊吓,我还是本能地想要抽回,但他牢牢握住了我的手,直到几分钟后他移开脸,吐掉了口中的污血,才松开。

这时手肘已经不是很痛了,我就着昏暗的星光和匕首的光线仔细端详,只见伤口看上去像小了一半,水疱也都不见了,显然正在好转。

“可能还是会留下一点疤痕,”维兰低声说,“这是伏尔肯匕首的特性,我……也没办法。”

然后尴尬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他也不说要去抢真正的“老妖怪”了,而是放开我的身体,默默地坐在旁边靠着墙;我把肇事的匕首扔在一旁,也呆呆坐着,感觉伤口一点一点愈合。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至少在我,他舌头的触感仿佛还在手肘内侧挥之不去,而刚才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热度也仿佛仍未消失,一回想,不禁耳朵发烫。

一时四下只有窗口灌进来的呼呼风声。

“那个……”他突然打破了宁静,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我是说,刚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

“你是想确认,我不会误会咱们之间有什么吗?”我受不了了,索性说出口。

他停顿了片刻,说:“……是的。”

“放心吧,绝对不会的。”我轻快地说,然后又是沉默。

他看看我,又说:“嗯……我不是轻视你,你很好,我只是……嗯,我不希望事情变坏。”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做出一副豪爽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别说啦,再说就多余了,放心吧,你在我眼里就是朋友,纯的,跟本尼妈妈是一样的。”

不过这个比喻好像对他没产生什么正面效果。他闷闷地说:“……你问都没问过。”

“嗯?”我竖起耳朵,“他们是在夜莺之森做客吧?你说过的……不会这也……”

“我没说过,我没听说他们来了夜莺之森。”

“什么?!”我提高声音,同时意识到这只怕也是当时在地穴里感觉错乱造成的误会,但又有一些不可理解,“那怎么只有我一个人的通缉令?”

“……我以为你们是在一起的,”维兰说话越来越小声,“再说那天匆匆忙忙的,我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

我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叹气道:“罢了,等出去了再找吧。”

心情骤然低落下来。又想起下落不明的爸妈,这次是我打破了宁静:“我知道听包里那位的话去找他的宝藏是有风险的。我考虑过种种可能,但还是做了决定。既然已经想好,就一以贯之。你别再让我为难了,就算你不相信他,至少可以相信我;就算你不相信我,至少应该尊重我。”

许久后他才开口:“……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换取。”

“有的。”

“……是什么?”

“我爱的人。”

然后他沉默了更久,直到我都快睡着了,才听到他说:“好吧。”

第六十六章 凌日

达成了彼此作为朋友的共识,我和维兰之间反而更能放得开了。不过,他不相信包里那位的本事,坚决不同意独自留在后方。转念一想,分开行动确实也有许多麻烦,再说我和维兰毕竟不是这里的人,根本没必要掺和到他们的争斗中去,如果能交涉成功,或许这件事完全可以和平解决。

长夜漫漫,气温骤然变得很低,门框上都结了白霜,营地的人并不打算全睡过去,有的人燃起了蜡烛在室内做些手工活,更多人来到室外,在铁匠披棚底下围着炭火,一边看锻造师和工匠挥舞大锤敲打烧红的铁,一边聊天或发呆。

于是我们拜访了费勒姆,问明方向,打算天一亮便与维兰两个人光明正大地前往灵修院,但费勒姆不同意,言辞闪烁地说这样太危险云云;他又不愿意公开派出人手,怕与叛军团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怕我和维兰被留在灵修院,进一步拉大叛军团和营地之间的实力差距。

“那么,能否派一个人跟着我们,人数这么少应该不会被当成挑衅。到那边如果发现不对,我们就返回,总之这一趟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他既然不好说出真实想法,我也就假装没往这方面想。

费勒姆见说服不了我们,叫来一个看上去很严肃的年轻人,介绍说他叫阿凡,将护送我们去灵修院与叛军团交涉。此时距离太阳升起还有12个小时左右。

夜太冷,怎么也睡不着,我们又都有些饿了,正在讨论要不要去借把弓箭利用维兰的夜视力打点野味烤来吃,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巴柴。

“我听说了二位明天的安排,”巴柴低头不看我们,拧着胡子说,“很有勇气。”

听上去这是他夸张的客套话,叛军团又不是食人族,但我还是略略欠身道:“我们不得不去。阿凡才是真的勇士,你们本可以不必管我们的。”

巴柴垂着眼帘把屋子内部的陈设扫视了一遍,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件事:“如果二位见到了申长老……请代我问候……还有道歉。”

我和维兰对视一眼,安静地等他继续。

“申长老是我的导师,”巴柴说,“他无私地教会我许多,但我永远也无法做到像他那样。”

说了这几句意义不明的话,巴柴沉默了好一会儿,眯起眼睛看着墙壁上跳动的烛火。

“梦行者是不可替代的,可惜只有一个了,”他最后说,“请不要伤害申长老。”然后就告辞了。

维兰看着我,做了一个表情,似乎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也许他做过什么对不住申长老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别管。”

维兰点点头。然后找安比奴借弓箭,对方坚持要参加我们的夜间捕猎。维兰的夜视力很好但箭术很烂,安比奴则完全相反,他们俩因此互相鄙视,但捕猎的成绩不相上下,结果三人在营地附近的旷野上耗了几个小时,几乎没什么猎物上的收获,到最后维兰才射到了一只夜间出来觅食的大老鼠;这点东西烤来吃不够分,于是安比奴拿来了火炉、汤锅和盐,煮了一锅老鼠汤。

喝着热腾腾的肉汤,安比奴得知我们接下来的行程,不以为然地说:“阿凡?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嘿,我可不是爱在人背后说坏话,可是阿凡,他这人实在太没意思了,跟谁都不怎么要好,只听费勒姆的。”

我做了个鬼脸:“那岂不是很无聊?天哪,我最怕无聊了,来讲些有意思的事吧。”然后我们愉快地围锅夜聊了很久,可惜安比奴年纪太小,对“故乡”的往事不是很了解,在谈到叛军团和营地之间的恩怨时,又有些畏首畏尾。

安比奴同情我们要缩在冰冷透风的屋子里抱团取暖,于是把火炉留下,他说自己可以去铁匠披棚凑热闹。感谢着送走他后,我们抓紧时间休息。用按摩大法伺候德加尔少爷去往梦乡,又迎来了和包里那位的商谈。我通告排得可真满。

他第一句话是问我手肘的伤怎么样了,然后略带惭愧地说这道疤痕可能真的很难完全祛除,但他可以帮我施一个永久的障眼法,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我表示这根本不算啥,身上有点疤什么的不也挺有趣的么。他顿了顿,低声吐槽说我的思维方式偶尔也可以不这么像糙汉子的。细节不再赘述。

天亮后我们没有加入集体的早餐会,而是提前摄取了更能保证体力的肉食,就往灵修院的方向出发了。巴柴说根据目前测算的结果,这个白昼可能将持续30个星座时,也就是包括来回,我们最好能在10个小时之内完成此行。

灵修院不算太远,步行两个星座时就能到。阿凡是标枪手,但不是前晚刚到此地时朝我们扔标枪的那一个。他确实像安比奴形容的那样不苟言笑,不过由于年轻,脸上警惕的表情还是把他的首要任务暴露得一目了然: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监视。

刚出发没多久,天气就变得十分暖和,我没有在意,在波浪般起伏的丘陵上跋涉约20分钟,人走上了一处高地,只见前方下坡的尽头,一座三角锥状的建筑拔地而起,便是灵修院了。

我本以为灵修院应该是一座中古风格的类似城堡的东西,没想到造型如此怪异,它看上去简直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让人不由得猜想也许露出地面的只是顶上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埋在地下。

继续向前。建筑物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它是灰色的,尖顶上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外部完全由大块大块的岩石拼接而成,虽然明显饱经风霜,但少有风化后的破损,石块与石块之间仍然严丝合缝;从我的方向看,这座尖塔从上到下开着一竖溜黑漆漆的洞口,共有6个,最底下是个跟洞口规格完全一致的小门,而且下半部分已经掩在土中。

我们还未走到跟前,忽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喝道:“站住!不然我就放箭了!”抬头一看,只见最上面的洞口那里,隐约露出半个人脸,以及一张拉满的弓,箭镞直指我们。

我高声道:“一心回家的异乡人,寻求申长老的指引。”

等待了几分钟后,那个女人问:“你们从费勒姆那里来,宣誓加入他们了吗?”

“没有,我们要回家。”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每个洞口都出现了几张脸,看上去无一例外十分清秀,似乎都是女人。

对方嗡嗡嗡地商议了一阵,喊道:“你和旁边那个,你们可以进来,后面费勒姆的人不许进。”

我们犹豫了一下,阿凡突然对我说:“不能进,就在外面谈,让申长老出来。”

“不可能!”一个女人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大声说,“只能你们进来,不然就滚!”

“你们怎么证明他还活着?”维兰忽然开口,引起了一阵隐约的笑声,仿佛听到有人用戏谑的语气说:“当然是我的口~头~保证,还要怎么证明?”还有人起哄。看来这里至少有一部分女人不讨厌维兰。

阿凡斜睨了维兰一眼,看着我说:“你们要是进去,至少这男的出不来,叛军团是不会放他走的。”

“你什么意思,这里面都是女人?”

阿凡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上方一个女人扒住洞口几乎把半边身子探了出来,用一种方言调子粗豪地笑骂:“没错,都是女人!怎么了?费勒姆的小鸡崽,姐们的咪咪和木耳把你吓软了吗?”

她用的是相当粗鄙的字眼,维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挑起眉毛,我看他好像还挺快活的。

那女人话音未落,每个洞口都爆发出声线各异的大笑声,有人边笑边断断续续地喊道:“雅腊,你太残忍了!你看这个小鸡崽已经被吓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他从他妈妈肚子下面爬出来之后就没这么哆嗦过!”

阿凡还是嫩了,面对这波女人的浪潮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怒目而视。我不由得认真考虑如果进去可能发生的后果。营地都是男的,叛军都是女的,这特么都是什么破地方啊。

“等等,”第一个洞口里的女人放下了弓箭,目光朝向我们身后的远方,骂道:“擦,开始了。”

女人们停下笑骂,纷纷向相同的方向望去。片刻后我们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天地间异乎寻常地明亮且灼热起来,原本就暖烘烘的空气,似乎在瞬间变得有点炙人;前方天边鲜红的太阳初升不久,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回头一看,地平线上一片火光!霎那间我还以为旷野着火了,几秒钟后才发现不是,那火焰越来越高,竟是一轮巨大的红日正在冉冉升起,近得几乎能看清上面流动的斑点。两个太阳!同时出现两个太阳!

“已经开始了!”一个女人道,然后低头冲着我们大喊,“快进来吧!你们几个!不然会被晒死的!”她们迅速关上了洞口。

虽然壮观,但我瞬间有一种被烤干正在冒烟的感觉,相信维兰也差不多;我们从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奇观中回过神来,撒腿就往尖塔的门洞里跑,跑了两步发现阿凡竟还停在原地不动,维兰折返回去拽他,那孩子一边挣扎一边怒吼:“亵渎的巢穴,我才不进去!”我也跑回去帮助维兰,一人一手硬是把“费勒姆的小鸡崽”塞进了门洞,然后维兰推了我一把,自己最后才爬进来。此时他身后不知是天空还是旷野,全是通红的。

第六十七章 息怒

我们转过身来,用几秒钟适应了塔内昏暗的光线,发现阿凡已经被几个女人制住,反扭着肩膀跪在地上,标枪也被没收了。但这似乎还不是眼下最困扰他的。“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地说,神色忽然变得恐怖起来,“营地!”

一个女人轻哼了声:“你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巴柴没有预告今天将会出现两个太阳,是计算错误,还是有意为之?不论如何,我们三人暂时逃过一劫,如今又陷入女人的包围圈里。我看了看维兰,自觉地后退一步,努力像墙上的灰石头一样不起眼。

然后很快发现我其实多虑了——压根儿就没人看我。周围或站或蹲着十几个装束各异的女人,以青壮年居多,多携带有各种轻便的武器。她们都用明显很感兴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维兰同学,其中不乏看上去如狼似虎者,就差没上来摸一把了。

只有一个女人颇为遗憾地说:“脸和身材都不错,不过怎么是个小男孩,起码再大个十岁才是我的泰普。”马上有人嘲讽:“别矫情了,好像你有很多选择似的。”另一人笑道:“别不识货,这个年纪的男人体能是最好的,对不对,凯特?”“没错,就是技术跟狗屎一样。”

她们当着维兰的面,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着这些话,连我这种脸皮经过层层考验的女汉纸都耳根发热了,再一看被摁在地上的阿凡,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可是,真·勇士·维兰同学竟能面不改色,视线赤裸裸地从一众女人中捋过去,用懒洋洋但毫不客气的语调说:“抱歉女士们,我不是来跟你们ooxx的,谁能告诉我申长老在什么地方?”

“别这么心急,会带你去的,”背后走来一个外表颇性感的女人,比她的同伴更主动些,伸手从维兰的胳膊摸到胸口,挑逗地说,“只是,你不想先放松一下吗?”

维兰一边坦然接受了她的抚摸,一边皱着眉说:“漂亮女人主动约炮,我通常都不会拒绝的,不过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上次沐浴是什么时候吗?”对方愣了一下,他已经把后半段说了出来:“你臭得像条发情的母狗。”

周围一片哗然,被骂的女人脸色瞬间刷白,恐怕我也差不多——这可是女人窝啊,他这么说话会引起公愤的!而维兰一脸的挑衅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我正在想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被围殴,突然,一把锐利如刀的女人声音插了进来:“你们他妈的真有这么饥渴吗?这个年轻人不属于费勒姆,他不是俘虏,你们把那边那个小子先奸后杀再奸再杀我都不管,能不能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女人们纷纷低头让路,只见一个高大的红色短发女人正从侧面一道旋梯上下来,仔细看她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一点跛脚。

“……利玛!”被维兰痛骂的那个女人顿时收敛了气焰,有些不情愿地辩解道,“我们只是说说话……”

叛军团的首领,利玛,狠狠剜了她一眼,然后吩咐一个黑发女人:“申长老正在冥想,不接见任何人,把这两个年轻人带到‘离拒间’,等冥想结束听长老的意思。那边那个费勒姆的人,照惯例处置。”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离拒间是什么地方?”

利玛瞥了我一眼,目光刮得人生疼,但还是回答了我:“只是个空房间。”接着,她盯了维兰一会儿,抛下一句:“注意你的措词,这是我的地盘。”

我看他身体微动似乎还想反唇相讥,忙悄悄拽了拽他的上衣下摆;利玛眯了眯眼睛,转身走开,然后向上消失在旋梯里。

女人们微微松了一口气,兴奋劲儿也随之泄了,三三两两地散开,看向维兰的眼神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热辣。尤其是被骂的那一位,一直在怒目而视,不光对着维兰,看样子连我也一道恨上了。

黑发女人板着脸示意另外三个女人,由她带头,领着我们往旋梯走去。旋梯是石刻的,向上向下都是深邃的螺旋,教人看了发晕;我们向下绕了五圈,停在一个昏暗的石室前,黑发女人点燃了门前地上的一根蜡烛,把我和维兰推了进去。

维兰反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质问:“申长老在哪里?”

她虽然是在另外三个女人的帮助下才甩脱维兰,脸上却是木木的:“他要想见你,姐们自然会带你去的。在那之前,劝你还是乖乖的,这是为你们着想。”

然后她们迅速退出房间并在铁门外落了锁,维兰只赶得及重重踢了一脚,没能踹开铁门,空余巨大的撞击声在幽深的石室中回响。他还想踹,被我拦住:“好啦,咱们现在在人家的地盘,就忍让一下。”

“怎么忍?”他忽然回过头来,朝我厉声喝道,“做个囚徒?我需要让她们排队上一遍吗!”

“德加尔!”我斥道,“你说话也太……”说到这里,我住了口,因为我发现,他是真的在发怒;回想起来,应该是在他恶毒谩骂那个女人之前就已经被激怒了,而他那时候明明表现得很镇定自若呢。

“……为什么这么生气?”我缓下语气,望着他因愤怒而绷紧的脸,温声道,“我想她们只是在开玩笑,有些男人会认为这是一种赞美呢……”

“赞美?”他嘶嘶地说,“我看起来像**吗?”

“你是怎么回事?”我皱眉道,“她们的做法,跟以前在学院的时候女孩子们围着你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不那么委婉而已。”

“谁说我就喜欢那些了?”

“是呀,你不喜欢。”我嘲讽地白了他一眼。他被刺激到了,蹬蹬瞪大踏步过来,低头逼视我的脸:“在学院,我是个该死的德加尔,在这儿,我又是个该死的什么?一群快灭绝的女人拿我寻开心?你们这些女人怎么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目不斜视地盯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朝石室另一头走去,离他远远地。不过维兰好像更生气了,在我背后发脾气:“回来!”

我本来不打算理会,不过想想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也是女的。”

他像孩子一样无意识地微微抿起嘴唇,怒气冲冲地瞪着我:“该死的女人!”

我无奈地垮下肩膀,也许他需要的只是发泄,或者疏导。于是我深呼吸一回,微笑着说:“我能靠近你吗?”

“哼。”他皱着鼻子嗤道,“恶心。”

“你要是再骂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他把目光移到一旁,低声嘟囔:“又没说你。”

他暴怒的火焰不再高涨,微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的角落,看上去形单影只。

我走过去站在身前仰头看着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臂,他没有抗拒;于是我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他接受了,不过脸上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他呛了我一句。

“没有人把你当成孩子,”我淡淡地说,一边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他略带好奇地看着我。

“那是去年开学前最后一天,你才刚到学院,走出气旋,我还记得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我回忆着,慢慢地说,“当时我想……哇哦。顺便说明一下,那时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姓什么,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他不自在地扮了个鬼脸。

“是真的!”我笑起来,“你应该知道你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不要曲解别人。在学院,女孩子们追逐你,或许有些是因为你的身份,但是就算没有这些,就算你只是个普通人,我想她们一样会追逐你的。刚才也是这样。你或许不喜欢被围观,感觉受到了屈辱,但是……这有什么呢?她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好感,要是不喜欢,别在意就是了。不过,我想你搞砸了。”

他哼了一声,向后仰靠在温暖的石壁上,怒火倒是渐渐平息下来了。

“当然啦,我想这些你全都知道,刚才只不过是在耍小性子,”我斜了他一眼,“大概要归咎于天气?或者这个压抑的石塔,或者别的什么事?”

他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说:“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男孩,你觉得,她们会怎么对待他?会杀了他吗?”

我想了想:“未必。你注意到了吗?她们本来是不让他进来的,但是大太阳一出现,她们就放我们三个一起进来了。这些女人,虽然有够粗鲁,其实不是那么冷血的。应该担心的是营地那些人。”

他没有做声,仍旧摆弄着手指。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导致他情绪失控的一部分原因。他没法在认识的人濒临死亡之时完全无动于衷,尽管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甚至彼此之间没有多少好感。想到这里我有点惭愧,又有些心惊,我竟未想象过营地可能正在经历什么,体会不到多少怜悯,更没有刺痛。这到底是理性,还是良心已经麻木了?

“营地的事,想也没用,”我斟酌着语句说,“巴柴或许……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如果命不该绝,他们会活下来的。”

维兰点点头:“我们应该关注当前的事。”

“没错,这叛军团看起来不太对劲,费勒姆肯定没说实话。如果叛军团的成员都是他们当年救下的外来人,怎么会全是女人?”我打了个呵欠,“你还是快睡吧,这里暖烘烘的让人直打瞌睡。我得撑着别在你前面睡着。”

说着我站起身往石室另一头走去。维兰在身后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想的是什么吗?”

我侧过脑袋示意他继续。

“嗯,那边站着一个傻里傻气的姑娘,又难看,又牙尖嘴利,一定很讨厌。”他恶意地咧了咧嘴。

“拉倒吧,”我摆摆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压根儿就没注意过我。”

第六十八章 你相信命运吗?

维兰睡不着,我却很疲倦,他劝我还是安心休息吧,不必每次都一定要等包里那位的意见,只要不是特别绝望的情况,靠我俩的力量应该也都能解决。我想想觉得有理,于是第一次在他之前入睡。不过这一觉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两个小时之后,黑发女人打开了铁门,说申长老已经结束了冥想,听说了我们的事,同意见面。

四个女人前后左右包围着我们,沿着旋梯一直往上。黑发女人面无表情地走在左手边,我试探着问道:“申长老在这里,是客人,还是俘虏?”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这里是申长老的家。”

越往上走,温度越高,看来石塔外面的双日天象还在持续。我们绕了11圈才停下,周围相当局促,看来已经到了这座建筑的尖顶部分;空气炎热如夏,我出了细密的一层汗,长袖外衣湿了,全贴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维兰和女人们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们站在居中唯一的圆柱形房间门前——这是一扇看上去相当结实的雕花木门,木质已经自然发黑了。黑发女子敲了敲,听到一声微弱的“进来”后推开,顿时有蓝莹莹的光芒倾泻而出;我和维兰惊讶地走了进去,视线毫不掩饰地四下张望。

房间整体呈不太光滑的圆柱形,墙壁和地面都采用石塔中最为常见的材质,属于一种坚硬的灰白色岩石;奇的是房间正中,一座巨大的倒三角锥状蓝色晶体,底部代替了天花板,尖端一直触到地面。天花板似乎可以与外界相通,光线也从这里透过,将房间灌满了明亮的海蓝色。除此之外,晶体的每个切面都折射出淡淡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些星座。

然后我才看到了申长老,很小的一尊,盘腿坐在墙壁一侧,几乎溶在一片蔚蓝之中,如果不是刻意去找,说不定很难被外人发现。我花了一分多钟,眼睛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看出他显然已经很老了,那模样如果搁在人类身上,一定早已超过了一百岁。光头,没有胡须;只在腰上围了一条织物,上身完全赤裸,皮肤松弛得没有一个地方不下垂。他的眼睛朝向我们,但我不确定他能不能看到,因为那是一双如同重度白内障般浑浊而泛白的眼睛,乍看上去略有点瘆人;但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冲淡了整体带给人的不适感。

黑发女为首的四个女人站在旁边盯着,似乎是怕我们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申长老用一种缓慢的调子说:“你们出去吧,让我与客人单独谈谈。”他的嗓音柔滑,与外表十分不符。

女人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顺从地鱼贯而出,末了还带上了门。这房间热得简直能把人烤化,我感觉到汗水正源源不断地从每一个毛孔往外渗,浑身像泡在水中似的透湿。

我和维兰对视了一眼,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自我介绍,但申长老率先开口了,上来就是个宏大的哲学主题:“你相信命运吗?”

他是在问谁呢?我看了看维兰,发现他完全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接过来:“有时信,有时不信。”

“什么时候信,什么时候不信?”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面对别人的时候,信;面对自己的时候,不信。”

维兰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似乎被绕晕了。但是申长老笑了起来,说:“看来你不信。”

“我也不能确定。申长老,这个问题与我们的来意有关吗?”

“与一切都有关系,与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他眨了眨泛白的眼珠,“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们选择在今天、此刻与我相见,就是命运的力量。”

我没有做声。

“你不认同?”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仍旧坐着,但倾身向我伸长了脖子:“说出你的想法,只有真或假,对或错。我很老了,老到不在意表面上的东西。到这里来,”他拍了拍膝盖前方的地面,“坐下来,让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你。”

他语气十分温和,让我心中的疑虑减轻了不少,我们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后跪坐下来。

我在老人的示意下说:“宿命论者可以把任何事都归结为命运,如果是这样,那么命运就只是一个修辞上的解释,没有实际意义。”

“我指的,不是那种大而无当的修辞,”他微笑着说,“你不认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吗?两个太阳同时出现,几千年才会发生一次。”

“概率确实很小,但在这样一个天体系统里,迟早都会发生的,”我鼓起勇气说,“以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不是神秘学事件。”

他缓缓微笑。

我见他不开口,于是转述了巴柴交代的话。申长老一边听一边点头,落寞的神情一闪而逝,很快又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巴柴相信了。”

我听不懂。“相信了”,莫非是说巴柴曾经并不相信,而今终于相信了吗?他相信的是什么?

申长老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件事。

梦行者在很久以前就预见到了种族的灭亡。他们为此建筑了这座巨塔,共有19层。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巨塔被风沙掩埋倒灌,不断下沉,塔身不断缩小。他们相信,这座塔完全消失之时,就是梦行者的终结之日。可是,如今梦行者只剩下一人,塔却还高达七层。

“是不是很讽刺?”申长老笑着说,“看起来,我们关于种族命运的预言完全出错了,在我看来却是未必。四千多年前,一个命盘强大的人物闯入这里,险些导致本族提前灭绝,幸存下来的族人纷纷失去了信仰,对命运产生了怀疑。我也一度怀疑过,但幸运的是,虽然怀疑,我还是活下来了,这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命运精妙的轨迹,也更加理解了命运的本义。

我能理解人们不相信命运,因为人们往往会把‘命运’错误地等同于‘未来’。一个人每时每刻做出的不同选择,都引导他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们可以称之为‘未来’。‘未来’有很多可能性,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任何一种‘未来’都无法避免的,是多种未来交汇的节点,这才是‘命运’。”

“还是很玄,”我微微摇头,“怎么证明这些节点确实存在呢?我相信一个人或许有一两种、两三种未来会有交集,但是任何一种未来都无法避免?那意味着所有的未来都至少有一个共同的节点。”

“这是我作为最后一个梦行者的信仰,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它是真的,但我相信。梦行者能够看到一部分未来,从这些未来中总能找到相似的地方,但这是否意味着所有的未来都包含这些相似呢?只能跟随个人的信念。”

“我还以为梦行者的能力是发现新的时空。”

“我们看到未来,也就看到了新的时空,”申长老坦然说,“事实上,我们的能力,就是对命运的间接证明,不然,尚未开拓的世界怎会进入我们的意识?只能是因为,一切早已注定。”

“那么,你是否在我们身上看到了早已注定的东西?”

“我会看到的,是否早已注定,交由你们来判断。”

说着他伸出干枯如柴的双手,覆在我们搭在膝盖的手背上。

霎时不知是怎么搞的,脑中一闪,我感觉手中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握着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再抬头看,那只手属于维兰,他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们的打扮都与在申长老房间里时一样,而且两个人都汗津津的。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声音带来了空洞的回响,我们这才发觉环境已经变了,周围似乎是非常空旷的洞穴,但炎热感和蔚蓝色的光线仍与申长老的房间十分相似。

“幻境?”为了不再引起回音,维兰小声地说。

我做了个“不知道”的表情,这时,脚下传来一阵奇异的窸窸窣窣声,我俩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张望——

底下是个金碧辉煌的深坑!

我们正站在深坑上方的边缘,所以能把全貌尽收眼底。里面全是金银珠宝!我的眼睛都快花了,隐约感觉那堆金子的海洋正在微微漾起波浪,再仔细一看,差点没叫出来——原来里面不光有闪闪发光的财宝,还夹杂着血肉模糊的尸体;随着波浪起伏,那些残破的尸体也在珠宝之间翻滚。

起伏越来越剧烈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上冲。

一段深蓝色带着鳞片的身体从底下扭上来,乍一看像巨大的鱼或蛇,但我马上发现不是,因为它有爪。爪下扣着一具尸体从那财富的深渊中爬了出来。尸体已经十分破败,但是头部正好从那动物的爪缝中露出来,好眼熟。那是我的脸。

我僵了一会儿,然后机械地看了维兰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深坑,我的手骨都快被他攥碎了。金子翻滚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很快看到了那条蓝色有鳞动物的全貌。

有爪,有长长的尾,像一头龙。仅仅是像而已,因为肩膀以上的部分看起来似乎还是人形,包括一只手臂也还是人的模样。它垂着头,深色的长发纠结着滑下脖颈,隐约能看出尚未被鳞片侵蚀的半边脸,相当清秀。有点眼熟,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维兰。

我身边的维兰控制不住地一声吸气,深坑里的动物瞬间张开了血红色的眼睛,中间似乎还有一条金色的竖线。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如堕冰窟。

“骗子!!!”我身边的维兰突然怒吼,是冲着下方那条半人半龙的动物。下一秒钟,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回到了申长老的房间,老人刚刚收回了他的手,而维兰抓狂般地扑了上去,似乎想把对方撕碎,我连忙抱住了他的肩膀。

申长老像一滩人皮一样缩成一团,用柔滑如丝的声音说:“这是你们的选择。”

第六十九章 最后的梦行者

“我们的选择,还是我们的命运?”维兰用一只手扣着申长老细弱的脖子把他摁在墙壁上,厉声问。

“有区别吗?”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艰难地从喉咙中发出声音,“无论你们怎么选择,该来的还是要来。”

“你看过我们所有的未来吗?”我一边安抚维兰防止他再用力,一边紧盯着申长老的眼睛,“你不是只能看到一部分吗?”

“唉,为什么那个场景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呢?或许我没有看到所有可能的未来,但在我视力所及之内,都有这个不变的节点。你知道的,不是吗?”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告诉我,你为什么确定你就是那条龙呢?”

“我不信。”维兰忽然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想用催眠之类的玩意唬弄我们。我会杀了你,然后一切都会结束,这不正好吗?抱歉打破你们关于种族命运的预言,看来你们的寿命真的没有这间破房子长。”

老人睁圆了眼睛,微笑着回答:“我相信命运。”

“我不认为你相信,”我忽然开口,一边拉住维兰的手,“或者说,我觉得你更想让命运被证伪。告诉我,申长老,你成为最后一个梦行者已经多久了?”

老人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了下去:“这些女人对你很恭敬,不是吗?你是主人,不是俘虏,她们不可能把你赶出灵修院。如果你确曾离开此地,只能是你本人的决定。你为什么离开灵修院,而后又回来呢?你教会巴柴历法,他直到最后都视你为导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隐瞒守护者今天将会出现两个太阳呢?这些疑问一直盘绕在我心中,直到刚才看到你的表现,我才想到了一个可能。申长老,其实你很想死吧?”

维兰给了我一个惊讶的眼神,老人则面无表情。

“你刚才对维兰所说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挑衅,是想借由他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不是出于某种誓言上的理由,你不能亲自了断?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做最后一个梦行者,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老人忽然微笑了:“是痛苦,但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很老了,见过很多人,很多事,但还有一件事没见过,那就是亲眼目睹命运被改变。我多么想看到这一幕啊!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哪怕是以自己种族的提前灭绝为事实。如果我看到了,我将成为唯一一个获得真相的梦行者,发现我们的信仰原来只是一个谎言;如果我没看到,我将在生命最后一刻重新成为虔诚的梦行者——作为命运的奴仆,摒弃一切质疑。”

“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居民都立誓不能伤害梦行者,包括你们自己,是吗?”

“是的。”

“我们也不会伤害你的。”我说着,拉下维兰的手。

老人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但这并不表示我就相信你们所谓的命运,”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你挑战命运的方式也太孬了,为什么要蹲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天天算计怎么杀死自己?为什么不积极探索更多的可能,或者离开这里,想办法活得比预言更久些?为什么不让守护者们有机会追逐更丰富的人生?你不应该害怕任何事,因为命运说了你还命不该绝呢!换做是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一点,就算意外死了,也死得其所;就算命运最后赢了,起码我这一辈子活得有滋有味。”

老人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那样,那样太复杂了……”

“你的办法就更简单吗?”我冷嘲,“谋杀自己也就算了,你想过被你的阴谋卷进的人吗?凭什么弄脏维兰的手?他何其无辜!还有那些守护者,他们会变成这样男女分离自然消亡的状态,就算你没插手,那么今天,巴柴等于谋杀了全营地的人,这些真的与你无关吗?”

老人的眼睛慢慢睁大,没有反驳,汗水从他原本已经浸湿的身体上汩汩而落,我便知道我猜对了。许久后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表情显得灵活了些。

“要离开这里,除了我,你们还需要找另一个人,这里只有他有足够的力量施展时空魔法。不过,”他看了看维兰,“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那人也已经很老了,有点疯疯癫癫,让他知道你是龙族,可能会勾起他的往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就不敢说了。”

“那个人,名叫克拉门苏。”

我心跳漏了一拍,瞬间屏住了呼吸,脑袋有点晕眩,花了几秒钟才缓过劲来。维兰未发觉我的震惊,质疑道:“精灵王?据说他目前正在灵境。”

申长老露出奇异的微笑:“在灵境的,或许确实是你们口中的精灵王,但我说的,是克拉门苏。”

我努力让表情只流露出单纯的疑惑:“我不明白,难道克拉门苏和精灵王是两个人?”

老人脸上十分安详,不紧不慢地说:“还记得我说过四千年前这里曾闯入一个命盘强大的人吗?他叫克拉门苏,是一个少见的暴戾的精灵……唉,事实上,我们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时候灯神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灯神们……怨恨克拉门苏破坏了巨龙守护的封印,对他群起而攻之,没想到,那人竟如此强大,几乎杀光了当时围攻他的所有灯神,梦行者也连带着遭了殃……最后我们与他达成协议,他停止杀戮,我们送他返回灵境。但是,一方面他杀孽太重,一方面,这里的灯神几乎被灭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我们当时,可以说还是灯神的附属。”

“……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并没有送走完整的克拉门苏。”

“请解释得详细一些。”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涉及灯神的魔法,事实上,当时存活下来的灯神是想让我们把克拉门苏彻底送往死地,但是,无论灯神还是梦行者都已经无力做到,最后我们悄悄剥离了他的精神。”申长老微笑着说,“请相信这不是什么坏事。”

“你们把他分裂成两个?”

“人的精神是非常复杂的,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特别是像克拉门苏这种强大的人物,更是如此。我们剥离了他身上并不占上风的一部分精神留在此地,他根本就未曾发觉。”

“但是后来克拉门苏回到了灵境,还成为精灵王。”

“不错,可见他的本体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在我们这边,被留下来的那部分精神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的初衷原本是削弱他,据灯神的记载,被剥离的精神往往无力凝聚,从而渐渐消散,但是……克拉门苏竟比灯神见过的任何一个精灵更强,甚至连他不占上风的那部分精神也是如此,他一直盘亘在永恒之火中,渐渐凝聚出自主的意识。”

“永恒之火?”

“是的,他没有实体的形态,因为他只是克拉门苏的一部分精神,但他有主体意识,坚信自己才是那人身上最核心的部分,坚信外面那个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并且对那个皮囊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缺席而感到非常愤怒。”

“他能和人交流?”

“他可以通过意识与人交流,如果他愿意,也能通过火象来表达他的意思。当时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感到恐惧,也相当敬佩;那时剩下的灯神为向灵境汇报已经撤离,于是我们隐瞒了这件事,把他安置在灵修院已经废弃的最底层。”

“他就在这里?!”

“是的。我们把那里的石壁做了特殊处理,使灯神即使靠近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后来灯神在灵境也失去了势力,更加无暇顾及我们这片荒漠,只留下一些守护者就离开了,他却成了陪伴我们最久的人。因为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克拉门苏,四千年来,我们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许久后,我艰难地开口:“……你说他疯疯癫癫的?”

“是啊,他有些喜怒无常,一说起当年的事总会不愉快,对外面那个克拉门苏很不满。不过不必怀疑他的力量。”

“你觉得他会愿意帮我们吗?”

申长老笑着说:“你能说服我,难道没有信心说服另一个老家伙吗?我现在就可以让孩子们带你们去见他。”

“不用那么急!”我马上答道,“你也说了,别让他知道维兰的身份比较好,我想我们需要休整一下,做些准备,想想该怎么说话。”

“也好,”老人点点头,“那我让孩子们带你们去休息,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见他了,我再安排。”

我们站起身来,打算告辞,申长老最后叫住了我们。“年轻人,”他用平缓的语气说,“祝你们好运。”

……

重回地下石室的路上,我和维兰没有交流。我想的是克拉门苏和“克拉门苏”的关系,维兰显然正在为另一件事烦恼,他一直拽着我的手臂,也不知是不是无意识的,女人们看了,也只是多打量我几眼,然后不屑地皱皱脸,倒是什么也没说。

我急切地希望跟包里那位取得联系,但维兰显得失魂落魄的,于是我引着他到角落坐下,把手覆在他握着我上臂的手上。

“你没事吧?”我温声说,“别把那一幕放在心上,如果担心会发生,尽量避免就是了。反正看样子也不是最近就会发生的事,我们忙完这阵子,回去就老老实实呆着,绝对不去闯龙城。”

他仿佛渐渐缓过劲儿来,朝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如果我变成龙,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放心吧,绝对不会,”我干脆地说,“我肯定跑得远远的。”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露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我心中不忍,忙说:“喂喂,别现在就哭丧着脸,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想觉醒成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虽然你是龙族,但是……说不定那条龙根本不是你呢?我就没认出来。”

他摇摇头,许久后鼓起勇气似地说:“我曾经梦见过相同的场景。”

“梦见过,也不一定就是你,”我坚定地说,“而且说不定,申长老是偷取了你的梦境呢?刚才他想要激怒你,自然要来一把狠的。嗯,说不定‘梦行者’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我梦见过好几次。”

“你是天天梦见吗?”

“那倒不是。”

“那不就结了?”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印象深的梦,谁都会做上好几次的,我就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老得爬不动了坐在院子里磨牙,肚子好饿,周围都是孙子,挨个儿把软馍馍递到我手里,我一个一个地数,总也数不清,第一次做梦记得是十个,第二次做梦就少了一个,我在梦里就琢磨:不对啊,上次还有一个呢?一个孙子就说:‘祖奶奶,你已经吃了一个啦!’”

维兰忍不住笑了,推了我一把:“你说真话还是在撒谎,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就知道你一眼看出我说得千真万确。”

他笑着摇摇头:“我倒挺喜欢你这个梦的。”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说不定是因为从小听多了龙的故事,才会做那样的梦。再说了,”我正色道,“谁也不能肯定那就是所谓的命运,至少我肯定不会闲着没事去闯龙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命运又怎样?只要我们走的每一步都问心无愧,结局无论通向何方都坦然。我是普通人类,最多不过能活一百多岁,难道我从小就要开始为几十年后的死亡而伤感了吗?”

他白了我一眼:“你又要来说服我了,今天第二个被你说服的人,要不要现在去找第三个?”

“你想累死我?地底下那个可不是好相与的,我得先歇歇,跟包里那位商量了再说。你快睡!”

他应了一声,老实趴了下去,侧过脑袋来看着我。

“你看我干嘛?”

“没干嘛。”他把脑袋埋了回去,过一会儿又侧过来看看我。

“你就算再怎么看我我也不会给你按摩的,”我警惕地说,“哎呦我手好酸。”

“哼。”他终于翻身去睡了。

第七十章 克拉门苏与克拉门苏

维兰好不容易睡熟之后,包里那位只说了一句话:“别太大意了,那个梦行者的话,我来亲自验证,千万别让小德加尔醒了。”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见石室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推开门一看,一个女人直挺挺地从面前经过,扶着旋梯一步步往下走。

正在疑惑,脑中响起了解释的声音:“我控制这个女人,先去底层探探究竟,以免有诈。”……

一个小时后,我把维兰叫醒,两人促膝对坐。

“我和包里那位有了一个计划。在此之前,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关于包里那位的身份。”

他“嗯”了一声,还在揉眼睛。

“包里那位是克拉门苏。”

他的手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揉。

“你听见了吗?”我戳戳他。

“听见了,”他点点头,面色平静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诶?”我大为惊讶,“真的?什么时候?”维兰同学是这么深藏不露的吗?

“不久。”他挑了挑眉,微笑了下,“刚才在上面,那老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一脸傻样,我就估计差不多了。老早就怀疑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的表情有那么明显吗?还有,他居然沉得住气?

“你根本就没那么精好么,”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要说你分析问题和模拟作战的能力还行,实战绝对是个生手,就说刚才,你以为那老头真是被你说服了才会那么配合的吗?”

“咦?”

“唉……”他轻叹,“我能看出来,那老头当然也能看出来了,他虽然未必知道克拉门苏就在你身上,不过肯定能猜出你背后应该会有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后来那么配合,我看有一半是吓的。”

“你之前的那些猜测应该还是很准的,”他见我一脸呆滞,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恐怕是太准了,他可能起过别的念头,不过别担心,现在他应该不敢做什么。”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忍不住问,“你真的是维兰吗?”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笨啊?”他不满地说,“我从小就见惯了虚伪的老家伙,要察觉他们的真实想法并不难,经验而已。”

“那、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包里那位。”

他得意地撇撇嘴:“你又不笨,怎么会轻易被一个无名氏驱使。你不肯透露他的身份,又对他那么有信心,我想,他一定很有来历。再加上他的年龄见识,我猜过可能是精灵王或者大灯神什么的,至少也是这一级别的人物。”

“你一次也没问过……”

他笑笑:“你不说,肯定有理由,我猜,大概是他不让你说。”

“唔……”我点点头,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想不到你的分析能力不错嘛。”

他被我看得有点狼狈,伸手重重地捏我的脸:“是你太嫩了,在学院外面,光靠脑子是不够的。你要是笨一些倒好说,最麻烦的就是你这种半吊子,还是悠着点儿,多跟我商量一下吧,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难得见他如此可靠,我一时有点缓不过劲儿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防止一不小心被他迷住。维兰却似毫无所觉,一本正经地讨论起接下来的安排。

很快,我们站在了巨塔底层一道黑漆漆的金属门前,据说克拉门苏的“另一半”就在里面。这里到处是黄沙,如果没有摸清门路,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门里面也都是黄沙。这道门经过特殊的防魔处理,我们的计划是维兰留在外面,我带着背包进去,这样就能避免维兰对包里那位的摄魂术产生屏蔽效应。

“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出来,别被两个老家伙忽悠了,别随便答应什么。”维兰严肃地叮嘱我。他以前总是懒得说这种关心人的废话,说实话我还挺受用的。

“嗯。”我忍不住受宠若惊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往里张望,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愣了一愣。这屋子和巨塔的其他房间一样,是用灰白的岩石筑成,地面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凹陷,里面流动着一汪碧绿的火焰。发觉有人来,火焰上升,幻化出隐约是一个人的形状。

该包里那位出场了。

我朝维兰点点头,快速溜进去阖上门。

“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丧家之犬。”说不清是脑子里还是耳朵里响起了一个全新的声音,略带金属质感,用的是精灵语。

“我会恢复的,”包里那位说,“帮我们离开这里。”

“恢复?”对方冷笑起来,火焰人形抖了一抖,“在我面前,你竟敢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你要自称克拉门苏,我没意见,”包里那位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经有了独立意识,我自然会把你当成独立个体来对待。想怎样是你的自由。不过我现在遇到了麻烦,还连累了两个小朋友,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帮我们离开。”

“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我要好好嘲笑一番。”

“我怎么可能会答应这种要求?看来你根本不了解我。要不是你身上的魔力流动与我如出一辙,我真不敢相信你与我曾为一体。”

“彼此彼此。不过讽刺的是,现在我比你占据优势,你在我面前实在没有多少谈判的空间。小姑娘!”火焰人形朝我抛出了一团火又消散,“把他拿出来给我看看。”

霎那间身体像通了电似的又麻又痛,完全不听使唤,但是这种难受的感觉瞬间又消失了。

“住手!”包里那位的语气带出了一股怒意,“她没有任何魔抗。”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人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天悯人了?”

“我来这儿是想和你进行平等的协商,不是叙旧,更加不会纵容你的羞辱。你不会以为我们非要你的帮助不可吧?我是想出去,把那些假我之名把灵境搅得乱七八糟的家伙揍一顿,但我更不想任你牵着鼻子走。如果不能离开,我就会控制这里,把这个石室永久封闭起来,你可以在这里独自进行永恒的思考,也许你会成为全宇宙最后一缕意识的。席拉,我们走吧。”

“呃……好。”我连忙后退,正打算开门,那团火焰突然膨胀,变成一尊独角兽的形象朝我猛冲过来,我完全无法招架,那绿色的独角兽却在距离我不到一尺之外遇到了阻力,几乎没怎么僵持便砰地退散了。

“我的确被削弱了,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地陷中的火焰正在重新凝聚升起,包里那位平静地说,“我可以保证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虚张声势。顺便一提,独角兽?你还真可爱。”

“你!竟!敢!”对方咆哮道。

“你有了独立意识,我为你感到高兴,之前也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意识?现在我确信,你绝对不是我。你可以自称我的名字,但你与我完全是两种人。难道你没发现吗?你失去记忆了吗?克拉门苏何曾如此狂躁易怒,又何曾如此安于现状,甘心为背叛者所豢养?就算没有形体又如何,如果是我,这四千年中怎会不利用任何机会掌控局面,让这里成为自己的天下?我真惊讶。”

“因为我不是一个操控狂?我听说了你在灵境的所作所为,爬上精灵王的宝座又如何?时光流转,到最后还不是照样被人遗忘。而且你好像忘了钻研魔法的极乐。你知道我在这四千年中发现了多少玄妙吗?梦行者的能力真是一个宝藏,我确信他们就是灯神开发时空魔法的灵感之源,可惜灯神太草率了,从梦行者身上只挖掘出一点皮毛而已。”

“钻研魔法是没有止境的……”

“所以才有永恒的乐趣!”对方的语气显得很狂热,“可惜我现在没有形体,没有充沛的魔力来验证这么多成果,我需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不可能,”包里那位干脆地说,“我不想骗你,所以就直说了。我现在身体也还没恢复,就算恢复了也有我自己的计划,不会再塞一个人进来给自己添麻烦。”

“麻烦?!你竟然把开拓魔法的极限称为麻烦!看你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雷萨都不会像你这样说话。”

“是啊,你的好朋友雷萨,那你去找他如何?这说不定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没错,我还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心得,他在哪里?”

“不知道,也许烂在哪里,不过我很怀疑,那人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把雷萨找来,我送你们出去。”

“这是约定吗?”

“是的。”

“那么顺序应该是你送我们出去,我把雷萨找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嗯……如果雷萨已经死了呢?”

“我会负责给你找一个符合要求的身体送来,放心,我手上有一串名单呢。”

“我更青睐自己原来的身体,其次是雷萨的。”

“别跟我得寸进尺,我不会为了送我们出去这一件小事就交出自己对身体的主控权。不过我会信守诺言,说给你一个符合要求的,就一定不会敷衍了事。”

“好,我相信你。”

“我马上把梦行者叫过来,立刻举行仪式。”

……

几十分钟后,申长老、我和维兰,三人盘膝坐在底层石室,我和维兰各自将一只手伸入背包,握住克拉门苏的残躯,另一只手被申长老的手掌覆盖。方才,维兰刚刚进入石室,火焰便开口道:“原来是龙之子,难怪他不能亲自送走。”

不过没有人回应。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火焰马上解释道:“因为他的魔力都被压抑在身体内部无法释放,我没有身体,所以不受抑制。”

“灯神也不受抑制吗?”

“魔力是灯神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魔力,你竟然没见过灯神吗?天哪,我真怀念雷萨。”

“雷萨?”一直沉默的维兰突然抬起头来,这时申长老说了一句“再见”,下一秒钟,我们已经回到了散发着强烈硫磺气味的地穴中,零星火焰在各个角落放出微光,冒着蒸汽的地下河在一侧流淌,我忽然感觉到屁股底下的岩石发烫,倏地弹跳起来。

第七十一章 奶油蘑菇汤

“我们回来了?”维兰的声音略带兴奋和一丝怀疑,慢慢站了起来,四下打量。

“如果他们没坑我们,看样子是。”我被突如其来的硫磺味呛得咳了一阵,说,“你刚才说雷萨?”

“我听那个……着火的鬼魂说了这个名字,也许是听错了。”他摇摇头。

“你没听错,他说的是第六代大灯神,雷萨。”

维兰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不确定地说:“我知道一个名叫雷萨的人,不过……他不会是……也许是重名?”

“谁?”

“维斯特米尔大法师,”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光头,很瘦,总是穿一身蓝,看着就很阴险的家伙。”

“看来你不喜欢他。”

他做了个鬼脸,与我沿着显然是流火滚过的岩石通道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妈提醒过我离雷萨远一点。”

这不能说明什么。法米亚夫人也许只是察觉到雷萨不好惹,所以才如此叮嘱儿子。而且,看维兰的态度,他与那个雷萨至少应该有过若干次的接触。重点是,假如维兰所说的雷萨就是传说中的大灯神,这等人物怎会甘心成为人境一国的大法师?对于一个曾经掌握灵境大权的传奇人物来说,这也太纡尊降贵了。

地穴里的空气十分灼热且稀薄,我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急切地想找到氧气充足的地方。前方拐了个弯,我很快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血红的一大滩,散发出浓烈的腥臭。维兰瞥了一眼,说:“冥河娃娃的尸体。”

我刚想着“原来如此”,忽然意识到,冥河娃娃不是他的幻境吗?怎么会有尸体横在路上?难道我们又进入了什么幻境?这时维兰已经走上前去,盯着那滩血糊糊,皱眉说:“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之前遇上的那一批。”

血糊糊中间有一小片没被污染的地方,还有几个鞋印,看上去确实很眼熟。

“是之前那个幻境?”我强忍住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液,一脸痛苦地看着他,“方向上是不是有问题,就算是幻境,不应该在我们身后吗?”

维兰思考了几秒钟,瞥见我的表情便说:“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才不要休息,只想尽快离这滩秽物越远越好,我需要新鲜的、常温的空气,我快憋死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当下没有回答他,而是捂着嘴朝一个方向匆匆而去,维兰连忙跟上来试图拽住我:“先别走,这个方向不一定对。”

我想告诉他,我得先喘口气才能继续讨论,但是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呕吐起来,一时眼冒金星什么也顾不上,只感觉到他的手缓缓地顺着我的脊背。

等我吐完了抬起头来,周围似乎有哪里不同——熏黑的墙壁和屋顶,暖烘烘的发红的灶坑,堆在屋角的柴火,空气中阵阵怡人的浓郁奶香……这是谁家的小厨房啊?!

维兰还抚着我的背,一脸担心地说:“吐完了没?好受些没?”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幻境?”

他一瞬间仿佛没听懂,片刻后脸上的疑惑化为懊恼,叹了口气说:“连幻觉都来了。”

我小心地提醒他:“你还记得我们刚才在什么地方吗?”

他却没理我,自顾自端起一个冒着热气的汤碗看了看,皱眉道:“应该没问题啊……”

我马上察觉眼前这个维兰并没有像我一样意识到不对劲,也许这是我一个人的幻境。我连忙把手肘举到身前查看,赫然可见伏尔肯匕首造成的伤痕。这时我发现,自己的装束与之前绝不相同,不是在地穴里摸爬滚打时一身脏兮兮的短装,而是干净柔软的长袖束腰中长裙,样式简洁但做工相当考究,材质属于一种介于棉麻和丝之间的织物,散发出令人舒心的香皂味;裙子底下是一双轻便的绒面短靴,光着小腿。

这个维兰看上去也干干净净的,虽然仍是宽松的浅色v领衫配深色长裤,但穿的绝对不是地穴里那一身。

他放下汤碗,转身自然而然地用一只手扣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凑过来仔细观察我的瞳孔。与他距离这么近让我有些心跳加速,这时听得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到附近戛然而止,我斜着眼睛一瞥,竟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眯着细细的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瞅着我们。

我震惊地叫道:“瑞安!”

他咧了咧嘴:“反应这么大干咩,难道我打扰了咩大事。”

维兰扭过头去看着他:“有消息吗?”

“老样子,”瑞安摇摇头,走近灶台,看了看锅里,“奶油蘑菇汤?”然后从灶台一侧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只汤碗。

“嗯。”维兰应了一声,看着他往碗里盛了一勺浓汤,倒进嘴里咂吧了几下,点点头示意味道不错,又把汤勺探进锅里。

“我用农民上午送来的蘑菇做的。”维兰说,“你感觉怎么样,想吐吗?”

瑞安手里的汤勺顿时停在锅边不动,他朝维兰瞪眼睛:“你做的?”接着是瞪我。我一脸呆滞地望着他。

维兰挑挑眉:“是莉安的配方。”

瑞安表情复杂地看看锅里:“你问我想不想吐是咩意思。”

“因为她吃完就吐了,”维兰一脸欠扁地说,“好像还产生了幻觉。”

瑞安的表情越发精彩,憋了半天才呛道:“咋不早说!”连忙蹲到柴堆旁掏嗓子。

我觉得有必要理清头绪,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拉着维兰给他看我的手肘:“你还记得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他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在梦行者的地盘上弄伤的。”

“拜你的奶油蘑菇汤所赐,我现在完全记不得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瑞安一听,继续大力掏嗓子。

维兰犹豫了一下说:“后来……我们出了吉陵伽山,遇到莉安和他,我和夜莺之森取得联系,艾罗让我到这儿来协助守城。”

“大神母潭呢?我……包里那位呢?”

“什么大神母潭?”他疑惑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声说,“他不是留在梦行者的巨塔里了吗?多亏了他,我们才能离开。”

“只有我们两人离开了?”我惊讶地问道,“那我们是怎么遇到本尼妈妈的?”

“我们在吉陵伽山迷路了,不记得了吗?”维兰耐心地说,“巧遇了正在打猎的瑞安,他和莉安被北坡的矮人族收留,一直住在那儿。”

“你给这汤里下了咩毒?”瑞安把刚才喝的汤都手动吐了出去,冲维兰吼道,“她已经变成白痴了!”

“我什么也没放,就只有奶油、蘑菇、牛奶和盐而已。”

“你能分清好蘑菇和毒蘑菇吗?”

维兰朝他翻了个白眼,看样子想要反唇相讥,我打断他们的争论:“好了,我只是记性不太好而已,本尼妈妈在哪里?”

“她正在安抚外面的农民,”维兰忧虑地看着我,“你真的没事吗?我现在担心你可能真的吃了有问题的蘑菇。”

“恐怕真是这样,”我索性承认,“所以我都糊里糊涂了,快把情况给我说清楚。”

几十分钟后我大致了解到,这里是吉陵伽山以北一座六角晶矿的外城,属于夜莺之森的势力范围,几个月来,与火云城的战线已经蔓延至此,艾罗派一个名叫莱力克的将领带着一支由三百弓箭手组成的小型军团来此驻扎。上个月,维兰刚与艾罗取得联系,后者便让他就近来此小城等候,名义上支援一下莱力克。

莱力克就是之前维兰去矿区公干时的陪同将领,但见到维兰并没有什么重逢的喜悦,相反,两人在战术问题上产生了争执。起因是这几天有消息称,一小支被艾罗主力部队打残的联军逃亡到这附近,占据了数公里外的一座小镇。

自从搜寻失踪的维兰未果,莱力克就一直被派驻在这里无所事事,此时很有些心痒难耐,想乘胜追击把那支联军歼灭;维兰则认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低调守城,他的理由是弓箭手擅守不擅攻,艾罗派这种小型军团过来意图很明显。但是,这些精灵弓箭手对莱力克更加熟悉,更愿意接受他的调遣,而且,他们守在这里也有些不耐烦了。

莱力克对维兰“弓箭手擅守不擅攻”的观点相当不以为然,虽然他作为德加尔氏的下属没有说什么,但还是坚持连夜突袭去了。维兰见无法劝阻,索性让他带上全部的三百人——既然要攻,就集中力量;三百人本来就不多,再分散使用的话,实际的武力值会降低,原本能胜的仗也可能会打输。

天一黑,莱力克他们就出城去了,算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左右,还没有消息回传。如今城里只剩下若干做勤杂的农民,真正的农民在战火蔓延过来之后,纷纷进入城后几里外的六角晶矿矿区避难,只隔三差五回来打理一下田地菜园之类。

自从找到本尼母子,他们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城里还有一个莱力克留下的勤务兵,是个年轻的木精灵,此刻正在城头密切观察前方动向。

留下的人,其实都很紧张。虽然莱力克走的时候信心满满,但在战场上一切皆有可能。维兰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才破天荒地从本尼妈妈手中接过汤勺,煮了一锅奶油蘑菇汤。

我正想问问他之前在矿区的公务事宜,外面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唿哨,一个精灵飞奔而来,对维兰说:“大人!有一支军队正在接近,看样子不是我们的人,总数应该超过三百,估计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就到城外了!”

第七十二章 未来线

维兰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我和瑞安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直接奔上城头,也追了上去。

“冲着我们来的,”维兰一边通过望远镜观察一边说,“速度很快,不是我们的人……那个谁说得对。”

我接过望远镜,视野中漆黑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穿的是黑色,等你能看见就来不及了,”维兰很确定地说,“我们中计了。”

我瞬间反应过来:“调虎离山?”

“不光是这样,”他表情十分凝重,“弓箭手在平地上肉搏,战斗力至少降一半,如果对方真是残军败旅还好,但是从这支队伍来看,那个小镇很可能是个陷阱。”

即是说,莱力克和那三百弓箭手多半也没有好果子吃。但眼下不是担心他们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毫无防御力量,负隅顽抗似乎已无可能,难道唯一的选择就是马上撤离吗?

“如果弃城,我们身后的矿区就失去了屏障,”维兰自责地说,“他们都指望着我们。”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管这是幻境还是什么,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慰他,“你才刚到这里,劝不住莱力克,你已经尽力了。”

“不,我没有,我本应该制止他,本应该在他出城的时候就着手为这一状况做准备,但我没有。”他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是一个德加尔,他不是。我等待、拖延、袖手旁观,没有承担起应负的责任。莱力克认为我是个菜鸟,我真的是。”

“那又怎样?事到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你的生命比一座城和一座矿重要得多,城和矿丢了,以后再夺回来就是了。现在我们只能撤。”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咬着唇,“……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向别处,他们应该会有兴趣活捉一个德加尔。”

“你要舍身当诱饵吗?!”我厉声道,“这是个鲁莽的坏主意!万一你真的被捉住怎么办?这比丢了一座城一座矿更加麻烦!”

“我也不想,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逃走。这座矿不是普通的矿,一旦被占领,再往中部去就没有多少适合设防的关卡。最好是能把他们困在这里,像我们在三境岛做的那样,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有办法弄出什么威力强大的爆炸物吗?”

这个想法提醒了我——“你听说过血刑术吗?”

名义上联军都是原东都的精灵,以木精灵居多。但据莱力克留下的勤务兵说,事实上双方都没有那么纯粹,一半以上的灵境居民身上有两种以上血统,军队也是如此,更别提其中还混杂了部分雇佣兵。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勤务兵贡献出不少血液之后,我、维兰、本尼母子四人各自躲在城外四角的黑暗中,画下一串血符,只等联军“入瓮”便完成最后一笔;其中维兰和瑞安占据了靠近城门的两端,防止有人不受术法控制。大家说好了,如果发现血刑术对联军作用不大,马上就逃。农民们都被安排往六角晶矿方向撤离了,现在城内虽然灯火通明,却是一座彻底的空城。

为稳妥起见,我们不光用了勤务兵的精灵血,瑞安也贡献了一些人类血。

当我提出这种几近失传的术法,勤务兵看上去有些将信将疑,他瞥了维兰一眼,见后者毫无异议,便也一言不发地配合。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城门虚掩,先是斥候溜了进去,发现四下无人,回传消息后,其余部队明显放松了警惕,可能认为我们已经弃城而逃了,于是得意洋洋地纷纷进门。我们安心等待最后一个入侵者进入血符的范围,画上最后一笔,局面迅速发生了变化。

城内很快传出嘈杂的声音,我们试探着查看,发现里面到处是四仰八叉的黑衣人,或倒在地上,或悬在空中,全都手脚抻开动弹不得,看上去像《黄昏中的巨型蝙蝠群》,没错,书名号是一定要加的。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这些人的血统成分不算复杂,不得不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当然还要感谢克拉门苏和雷萨这对好基友,他们开发的术法真是太好用了!包里那位曾经提到过,当年为了提防这一术法,军团都会尽量混杂多种不同的血统,看来随着术法逐渐失传,这一预防措施也渐渐被忽略了。

审讯。这支军团共有四百多人,几乎都是混血木精灵,他们不是死士,而是雇佣兵,大多不是盗贼就是刺客,要想攻下一座由三百弓箭手防御的小城很不容易,于是想出了调虎离山之计,引诱莱力克出城,并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弓箭手对上擅长近身搏斗的刺客简直就没法看,我方军团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控制住了,几乎折损殆尽。

“怎么处置这些俘虏?”勤务兵问道,“要杀了吗?”他得知莱力克的三百弓箭手被灭,表情一直很悲愤。

维兰沉吟了一下,俘虏们纷纷提出各种换取性命的方式,其中不乏有人喊着“签订契约”的。这在当前来看,倒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正规军其实也都与主人签订过契约,维兰解释说,他们的契约跟那种“终身为奴”的卖身契不是一回事。有一种“终身为奴”的契约,签订之后奴仆永远不得伤害主人及其后裔;听上去很牢固,但这种契约的签订次数对于主仆双方都很有限。正规军通常会签订一种三年或五年的限时契约,相当于给雇佣合同加了一把灵魂之锁,这是保证军队忠诚度的需要,所以他们在危机之时也很少倒戈。临时性的雇佣兵往往不会签这一契约,遇到眼前这种情况,就会以各种手段求生。

“与他们签几年的限时契约,就相当于把他们变成了专属于你的一支正规军,虽然只有几年时效。”维兰看着我说。

“我?”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不要军队,应该你来签。”

他摇摇头,低声说:“这里是灵境。”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夜莺之森的客人而不是主人,如果在灵境拥有军队,一定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但在弓箭手军团覆灭的当前,又确实需要一支武装力量。如果以我的名义与军队签订契约,哪怕实际上我并不需要他们,只消一声吩咐,让他们驻守在哪里或对夜莺之森进行支援,我就等于是夜莺之森新鲜出炉的友军。这样既扶植了自身势力,又避免了维兰与舅家的尴尬,可谓皆大欢喜——当然,维兰这样做,也表明了他对我的信任程度。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要拥有一支军队……”我很没出息地看着他,眼睛眨呀眨,“会不会变成什么人的靶子?”

“放心吧,有我在呢。”他用一张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脸说出了这句听上去也不怎么靠谱的话,但我竟然脑袋一热就相信了,呆呆地被他牵着去与满城黑蝙蝠签订契约。他看起来对这项仪式并不陌生,十分熟练地从在场每个黑蝙蝠的身上取了一些血,融在一只大汤碗里,嗡嗡嗡地念了一阵,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碗血泛起一层柔光又褪掉。然后他把碗递给我说“喝吧”。

不得不说这还是很恶心的。我为难地看着他但是无果,只得硬着头皮捏着鼻子低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没咽下几口就吐了,维兰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昏暗的地穴,扑鼻的硫磺味儿仍然呛人,但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吐完了没?好受些没?”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我抬起头,看见维兰担心的眼神,一瞬间更加深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我……”我清了清嗓子,问道,“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困惑地说,“我们刚从‘故乡’出来,在说雷萨,还没走几步,你就跪下来吐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你看到冥河娃娃的尸体了吗?”

“冥河娃娃?”他紧张起来,“你看到了?我没看到,是幻觉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看到的是尸体,”我攀着他的手臂撑起身体,“现在我没事,我们最好趁道路清晰的时候赶紧往前走。”

一边前行,我一边把刚才那个幻境讲给他听。

“那碗血,你只要喝一口就够了,”维兰慢慢地说,“关于限时契约的仪式细节,你描述的都是对的,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我去矿区时的陪同将领,的确名叫莱力克,但我应该没跟你说起过。”

我们没有被惊人的巧合震住,而是沉思着继续向前,片刻后我说:“我有个想法,关于这个幻境。如果它不是简单的幻觉呢?克拉门苏说过它是时空魔法的产物,暂定‘故乡’那一段经历不是我们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那它可以算是一个空间陷阱,但在时间上是连续的。我刚才进入的那一段幻境,看上去像是尚未发生的,但又不是简单的未来,因为在那里,包里那位没有跟我们一起离开‘故乡’。”

维兰马上理解了我的意思:“另一条未来线。”

“是的,只是不知道是自然离开还是需要触发什么条件,也不知道类似的时空陷阱还有多少,要是走几步栽一个,累也累死了。”

“我们不是第一个深入这里的人,这条路一定是可以走过去的。”维兰鼓励地看看我,我猜他其实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自信,但还是回了他一个笑容。

第七十三章 镜像

我没有说出心中最大的不安。包里那位曾经说过,我和维兰同行,魔法陷阱的难度会成倍增加,但到目前来看,只有一开始的鸡同鸭讲略显麻烦——扭曲的交流,会使人际产生隔阂;但之前的误解似乎已经得以澄清。其余不论是冥河娃娃也好,另一条未来线也好,似乎都没有带来真正的威胁。特别是未来线,与其说是陷阱,在我看来倒更像是彩蛋,让我得以在对未来的一瞥中窥探到更多信息。至于梦行者的“故乡”,我更倾向于认为它不是幻境,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所谓魔法陷阱就止于此吗?

我带着这样的疑虑继续向前,接下来居然连走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发生什么异常。流火炙烤过的地面冷却了,汩汩流动的地下河水逐渐降温,周围的矿层也开始发生变化。脚下和身边出现了一些明亮的金属,镜面反射越来越常见,有时我能看见自己清晰的全身投影。好在旁边有维兰,我不至于疑神疑鬼把自己吓死。

但是最讨厌的情形终于还是发生了。

铺天盖地的金属矿已经把上下左右都变成了一座镜子的魔窟,地萤的光芒在无数镜面的反射中制造出一个绿莹莹的虚空,到处都是我和维兰的身影,看上去极其诡异。脚下也很难把握,我一个不小心便在镜面上滑了一跤,正打算起来,前面的维兰转过来扶了我一把,我便撑住他的手臂,这时看见右边的镜子里,维兰分明还空着手,愣愣地看着我。一扭头……另一个维兰!

两个维兰都停住了动作,面色恐怖地看着对方。我看着他们,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左边的维兰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确认前面那个不是镜子中的倒影;前面的维兰低头看了看我,我还握着他的上臂。

左边的维兰忽然伸手来拽我的胳膊,似乎想把我从另一个维兰身上拉开,后者立刻拉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我还没说什么来阻止他们,忽听得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接着探过来一张熟悉的脸。我的声音,我的脸。

两个维兰,两个我,身上的装束完全相同。

谁也没有浪费时间发出无意义的尖叫或争吵。我和“我”马上翻开身上的背包,都拿出了一位包裹着布条的化石精灵。看来,是彻底的镜像了。

我们四个沉默着围坐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另外三人。对于我来说,就算能确定对面那个是我的镜像,但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维兰,哪个是他的镜像。说句再玄的话,就算是我,真能确定自己是本人,而不是一个完全复制了意识的镜像吗?至少对面那个“我”,看上去和我一样困惑。

“我”忽然开口:“生日,学号,银行账号和密码?”

我刚要回答,转念一想说:“我包里有纸笔,我们还是各自写一份答案,然后大家一起看。”

她点点头:“好,我包里也有纸笔。”

“问题也要补充,”我说,“高考成绩单,爸妈的生日。”

她说:“初恋的对象。”

两个维兰马上看看她又看看我,一脸好奇。

我抿了抿嘴:“好。”其实严格说起来,我没有初恋的对象,暗恋的对象倒是有。

几分钟后把两张纸一对,发现连字迹都极其相似。“唔……有个地方不一样。”一个维兰说,指了指“初恋对象”那里,她写了一个名字,我写了两个:第一个与她写的相同,第二个是“诺曼·贝”。

“你同时跟两个人交往?”另一个维兰惊讶地问我。

“都是暗恋,没有真正交往过,”对面的“我”看着我的眼睛说,“第一个是第一次暗恋,第二个是在中学二年级,而且名字不是诺曼·贝。”

我点点头:“罗曼·贝。”

“我”眯了眯眼睛:“我现在相信你和我确实享有相同的记忆,但是一定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然后我们对照了与梦行者交流的细节,还有之前那个始于呕吐毕于呕吐的未来线,都毫无纰漏;甚至手肘上的伤疤也完全一致。两个维兰也交流了生日、大麻藏在更衣室穿衣镜后面第几个格子(==)等等……他们从裤兜里取出完全一样的秘银烟盒,里面的魔晶看上去也一模一样。

“你的烟呢?”我看着两只除了魔晶别无他物的烟盒说。

“在营地那里消耗完了,”一个维兰回答说,“你……或者是你,朝我吼的那次,那是最后一支。”

另一个维兰也点点头。

我看到对面的“我”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低声说:“我讨厌烟味。”

我表示赞同,两个维兰一个满不在乎地挑挑眉,一个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看?”我对“我”说。

“你呢?”她反问我。

“我想当务之急是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实体镜像,还是幻觉,又或者,是什么魔怪完全复制了我们的形象和思想。”

“我认为最稳妥的办法是等他们睡着了问问包里那位。”她说。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确认。维兰的口水是能疗伤的,你也这么认为吧?”

她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我取出折叠钢刀打开,在左手臂前端外侧慢吞吞地划了一刀,冒出了一点点血珠。她很无语地看着我:“这么点口子能看出啥来?给我划深点!总有一个维兰是真货,你怕啥?”

我白了她一眼:“很痛的好么!我会划深的,你一会儿也得来!”

我心一横,嗖地拉了一刀下去,手臂上顿时出现一道光滑的切口,溢满了鲜红的血;两个维兰分别用濡湿的手指按在伤口两端,几秒钟后,两端都神奇地愈合了。

难道两个维兰的口水都有效?

“不亲自验证,我不相信。”“我”说着,也取出折叠刀给了自己一下,把我们之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验证完毕,四个人更加困惑了。

“不知道过会儿会不会又冒出一对儿。”一个维兰没心没肺地咧嘴说,看上去还挺兴致勃勃的。

他这句话正好提醒了我,我与“我”对视一眼,马上拿起笔来:“我们应该在身上做个记号。”

“以防万一,”她点点头,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咱们倒是挺合拍的。”

两个维兰都不怎么乐意的样子:“我才不要在身上画记号!”但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抗议无效,被我和“我”摁着在手背上画了数字。我是“1”,她是“2”,两个维兰分别是“3”和“4”。

她不满地说:“我为什么是‘2’?好像我是个冒牌货一样。”

“真假不是编号能决定的,”我看了看手背上的数字,“手上是不是不太方便?我们应该在脸上也画一遍,这样一看就知道。”

3号和4号放弃抵抗,让我们在他们脸上描了大大的数字,同时一直试图用眼神杀死我。

“别光顾着瞪我,”我冷冷地说,“你们中间至少有一个是冒牌货,小心别被取而代之了。”

乍看上去,这片镜子的魔窟不是那么容易走到头,于是我们决定暂时哪儿也不去,就地让3号和4号入睡,不过他俩抱怨压力太大,怎么也睡不着。交涉之下,我和2号不得不退让,出手给他们按摩,偶尔视线对上,颇有种足浴店同事的尴尬错觉。

两个维兰都睡着了,我和2号确认了他们并没有在装睡,而包里那位却一直悄无声息。

我和2号退回一侧,面面相觑。寂静中只有地下河微弱的水流声。

“我想我们仍在幻境中。”我说。

2号看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是这条路上固有的时空魔法陷阱,还是被梦行者摆了一道。”

“我倒是有个法子,”我说,“不管这是个什么机关,不可能把我们完全复制出来而不消失,我们可以退回去看看,从原路返回,我就不信咱们都能回到外面的世界。不然,谁都可以带着宝贝来这里复制一遭了,这不科学。”

“是个办法……”她沉吟了一下说,“不,我不会返回。设想一下这里的机关,它的初衷一定是不希望我继续走下去,希望我返回,那么我无论如何也要迎难而上,逆着它的心思来。”

“只是暂时以退为进,返回地面以后,我会做更充分的准备,再次下来。”

“……我不能确定自己还有那样的勇气,”她慢慢地说,“有多少所谓的‘以退为进’最后变成了放弃,寄希望于下一次不靠谱。再说,就算真的重来一遍,能保证不遇到更离奇的事吗?”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索性4个人一起继续往下走,看看会发生什么。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我可没对你放松警惕,如果你真是我的镜像,我想你是不会主动攻击我的,如果你有什么动静,我也会反击的。”

“彼此彼此。”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结成了同盟。事实上,四人之间的戒备前所未有地强,因为另外三人全都不可信任。

原计划是3号和4号醒来之后,由他俩守夜,我和2号睡一会儿以保持体力。但当他俩醒来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能安心入睡?”

3号和4号都有些疑惑,而2号突然脸色大变。

“你们难道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另外三人全都是假的?”

第七十四章 小怪兽

除自己以外的三人都是假的——这种假设也是成立的。3号和4号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可能有两个解释:要么,他们大意了;要么,他们本身就是假的。

3号冷漠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被他的眼神冻得心里直哆嗦,不过还是面色平静道:“我希望能把更多因素考虑进来。”

“你在怀疑我吗?”他严厉地说。

我毫不示弱:“合理的质疑不是坏事。”

4号一副事不关己状饶有兴致地在旁看戏。2号则语气不大确定地打着圆场:“可能他们真的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过。我想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争执。”

“完全赞成。”我做出让步的手势。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四人是个奇怪的小团体,虽有合作的必要,但也不能太过放松,忘了我们中间显然还潜伏着危机。3号或4号如果是真正的维兰,应该会多个心眼。

稍事休息后,我们达成一致意见继续向前。镜子的迷宫越来越曲折复杂,更要命的是,地下河渐渐渗进石缝里去,水流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找不到了,只能凭感觉朝迷宫更开阔的方向前行。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一分钟都过得提心吊胆,大约几十分钟后,走在前方的4号忽然一挥手,不让我们发出声响。

他和3号似乎听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一人一边移步上前,向一段镜墙之后慢慢伸出手去,用飞快的动作一把揪出一个小巧的身子,其间似乎有过短暂的攻防,但我无法看清,回神过来只见那个小身体已经被4号卡在臂弯中,赫然又是一个“我”,而一旁的3号制住了她的双手——她手里握着一把伏尔肯匕首。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我”与我和2号有着明显的不同。虽然是同样的面孔和装束,但她脸上和身上都脏兮兮的,甚至还有血迹;她在那一瞬间被两个维兰控制住,表情虽然震惊,但更多的却是恐惧和克制——他们没有堵住她的嘴,但她却死死咬住唇没有发出呼叫,似乎在有意识地保持安静;而且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4号让3号反扭过她的双手,把那柄匕首卸了下来,然后不算粗鲁但强硬地揽住了她的腰。她睁大了双眼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看上去快疯了。

“看来还有一个我,在哪儿?”3号低声逼问她。

我和2号对视一眼,齐声道:“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她喉中发出一声呜咽,向3号栽倒下去,4号连忙去救,却听得3号“噫”了一声,她不知怎么已经夺回匕首握在身前,用颤抖但清晰的声音说:“别逼我,这匕首造成的伤可是很难愈合的。”

“是呀,我知道,”4号略微松开手,温和地说,“所以你才应该小心。”

她戒备地看着4号:“你不是维兰。”

“你也不是席拉,”4号平静道,“看看这边,我建议在弄清真相之前都不要轻举妄动,怎么样?”

她慢慢点了点头,说:“我是席拉。”

“这边两位女士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应该提供一些证据,并且对身上的伤痕作出合理解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镜墙之前,看上去像维兰又不全然是维兰,凌乱的衣衫下,半边身体覆盖着深蓝色的鳞片;脖子以上的部分基本上没有变化,但仰面睥睨的表情残酷而陌生,半眯着的眼中隐含血光……看上去一身煞气。

3号的反应最快,二话不说就扑了过去,重重一拳砸在那个“维兰”的脸颊上,一看就知道完全没留手。对方的脖颈被打得几乎弯折下去,颈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竟又扭了回来,慢慢睁开血红色的眼睛。3号马上从腰后抽出他那把高大上的短刀,看样子直接就想下杀手。

“我”发出压抑的惨呼:“住手!——那是……”

3号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就在这一回头的瞬间,“维兰”劈手挠了3号一爪子——的确是一爪子,3号冷不防呼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肩膀霎时出现了三道整齐的血痕;然后“维兰”试图掐住他的脖子,还把脑袋凑了上去,似乎想咬他的喉咙。说时迟那时快,4号迅速朝“维兰”的嘴巴戳了一刀,后者短促地叫了一声,以惊人的力量弹跳出去,嗖地消失在黑暗中。

三个“我”都惊魂未定,两个“维兰”却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会杀了他。”3号撕开肩膀部分的衣衫看了看伤口,吸了口气恨恨地说。

4号观察着手中的短刀,虽未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那是一个维兰,”我犹豫着说,“就算他失去控制,那是一个维兰。”

3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又如何?”

2号站在我身边:“我们要想办法制服他,不是杀他。”

“制服?怎么做?”3号轻嗤,“那东西是个恶魔,他残杀我们的时候可是不会流露出一点怜悯的。”

“为什么你不相信维兰还在那里?”2号不满地说,“他只是被抑制住了。”

“就算是这样也没办法,”3号淡然道,“觉醒为龙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没有什么能抵挡住嗜血的欲望。如果不趁现在动手,等他完全觉醒为龙,就不是杀掉我们这么简单了。”

4号看了看困惑的我们,解释道:“他会把我们全吃掉。”

我艰难地开口:“如果……维兰在里面怎么办?真正的维兰。”

“谁会在意?”3号露出一丝冷笑,“活下来,才出得去。”他瞥了我们一眼,似乎颇不情愿地说:“拿好武器,别让梦行者预言的那一幕提前成真了。”

我把视线从磨刀霍霍的两个维兰身上移开,转向第三个“我”:“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开始好好的,进入这个镜子洞里,他就变得不对劲。我亲眼看着他身上长出鳞片来。有问题的是这个洞穴,不是他。”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不会让你们杀他。”

“那你有什么打算?”

“制服他,或者弄晕他,把他拖出这个洞穴,”她干脆地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看了看2号:“要不要考虑我之前的提议?”

她坚定地说:“向前找出路,而不是后退。我不信我们过不了这一关。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同意伤害维兰,哪怕他失去控制了。”

我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只要没弄清哪一个是真的,就哪一个都不能放弃。”

第三个“我”略带惊讶:“我很高兴三个‘我’的意见一致。”

我朝她笑笑:“他们跟我们的立场可不一样。”

那两个维兰都觉得有自己就够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却不能放任丛林法则的蔓延,万一那具渐渐失控的身体里才是真正的维兰,或藏着一部分维兰呢?谁也不能死。

“喂……”2号忽然叫住了我,“你的首位心愿,还是守护爸妈吧?”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笑。我忽然明白了:“一定会有一个席拉活着出去的。”

这句话说得简单。当我们再次发现那个“维兰”时,他看上去更加怪异了,褴褛的衣衫下,更多皮肤被深蓝色的龙鳞所覆盖,双手彻底变成了爪,一条尖尖的尾巴拖在身后,像蜥蜴似的有节奏地慢慢左右摆动。此时他正站在地势低洼的一处镜面石上,侧过脸来看着我们,双眼像一对血红色的深窟,看不出任何感情。仿佛忽然与记忆中的一幅景象重叠了。

3号和4号刚对视一眼,下面的半人半龙就以神速“飞”了上来,接连把他俩撞翻在碎石堆中。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发觉在他身后,原本光滑坚硬的镜面纷纷迸裂成碎块,可见他的力量和速度都在显著提高。

对于他实力进阶的速度,3号和4号似乎也很意外,他俩被摔得相当惨,埋在石头底下半天没爬出来。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一转眼只见另外两个“我”分别握着匕首占据一个方向——我们仨,把半人半龙围了起来。

半人半龙仰起脸咧开嘴,发出完全不属于维兰的嘶哑笑声,看样子是对我们的不自量力表示嘲讽。他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我看到另外两个“我”也在慢慢靠近,浑身绷紧,一时止住了呼吸——

3号正拼命从石堆里扒出来,看到这一幕急切地叫道:“滚开!”说着朝半人半龙扔出了一块碎石,后者微微扭头去看,就在这一瞬间,我迅速朝半人半龙脸上扔出一大把红色粉末;那粉末在他口鼻和眼睛周围嗤嗤作响,挥发成红色的烟雾,另外两个“我”及时放出两拨地萤,这些高速飞翔的小鸟嗡嗡嗡地朝他的脸猛冲过去。他下意识地伸爪在脸前挥舞,给了3号和4号可趁之机,同时跳将出来把半人半龙压倒在地。

在他俩举起短刀试图直刺下去之时,有两三个声音喊着“住手!”,同时底下那位半人半龙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獠牙;我离得很近,想也没想就把装地萤的金属球塞了进去,刚好卡在他上下獠牙中间。獠牙与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难听极了——作为当事人的半人半龙显然深有感触,瞬间哆嗦了一下。

“手和脚!”我提醒3号和4号,他俩反应过来,连忙抽出腰带把半人半龙的四肢加尾巴捆在一起。

半人半龙剧烈挣扎,在地上滚来滚去,我们五人也被拖着从一边撞到另一边,3号和4号在混乱中叫喊“砍死他!”遭到三个“我”异口同声的“不行!”

但是危机还未过去。石壁在这样一番冲撞折腾之下,有些地方扑簌簌地碎裂掉渣,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声音。2号警醒过来:“快离开这里!”一堆人连滚带爬地拖着中间那头小怪兽往更宽敞的空间而去,小怪兽一路惨叫,落下了不少深蓝色的鳞片。

第七十五章 末路

当时来不及去想,在地底遭遇塌方是多么令人绝望,只能不停地逃。大段的石柱落在身后,镜面坍塌成立体的碎块,使倒影变得更加纷乱而扭曲。因为地穴十分宽敞,感觉上并不像在地下,倒像是什么大型的影院或音乐厅,在不可抑制的狂热中,落幕从虚幻走进现实。

冷不防一脚踩空,我们被石块裹挟着朝一个方向滚落,为护住脑袋而放松了彼此的牵制,等混乱暂息,在飞扬的尘土中勉强睁开眼睛,回首却发现,镜子迷宫不知坍落何方,身后俨然是零星嵌着镜面的坚固石壁,偶尔反射沉静的暗影,就像刚开始。

孪生子般的镜像人都不见了,身边只剩下一个灰头土脸的维兰,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慢慢从地上爬起,伸手从喉咙摸到肚皮,表情古怪地说:“我觉得我刚刚吞下了一个地萤球。”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一时无法回答,因为突然涌入的三段记忆让我头晕目眩,眼前的维兰有些重影,片刻后才归为一人。他看着我,渐渐微笑起来:“你看上去真惨。”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从身体四肢到每一个指头的尖端都酸痛不已,忍不住“哎呦”了几声,接着白了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至少我们好像逃过一劫了,”他发出带着闷痛的笑声,“多谢你阻止我杀掉自己,刚才那个陷阱可真阴险。”

我看了看他没有回答,可能表情看上去比较茫然,维兰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凑过来轻轻搭住我的肩膀:“喂喂,还没缓过来吗?”

我摇摇头:“可能是你前后反差太大了,一时没适应。”

是的,我们都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那显然是个陷阱,利用了我们自己,谁让人是如此矛盾又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欲望呢?人总是不愿承认性格中软弱、卑劣的一面,总是认为它们并不属于自己,应当被驱逐、净化;而事实上负面的因素又总是压过积极向上的精神。我们在自我的冲突中,或失败退化,或走向极端,往往看不清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曾看见有谁通过自我阉割成为“完人”的?走出陷阱,我似乎明白了它的意图——只有包容并协调全部的自己,才能活着离开。证据就是,那三个“我”,不论她们是坚定的、怀疑的,或软弱的,她们的创伤,如今统统回到我一人身上。

维兰显然也在想同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半人半龙被杀死了,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吗?”他有些出神地说,又摇摇头,“我大概不能活着思考这件事吧。”他重又问我:“为什么你不愿杀他?”

“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我看着他,“只是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所以哪一个都不能放弃。”

“我真惊讶所有的你都能达成统一,”他笑着低下头,“每一部分的我,都在盘算怎么干掉其他的我。”

“也许是我太弱了,随便一部分都没有淘汰其他的勇气,只能谋求协作。”

他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过这个陷阱说不定真的很轻松。”

“现在好像也不是太难。”

“我看是侥幸,”他瞪了我一眼,“你别真以为龙是那么好对付的,那个半人半龙还未觉醒,体型也没什么变化,才会轻易中你的招。还好两个我都配合你,没让时间拖得太久,否则等他真正觉醒……”

我笑着推了他一下:“多谢你没吃掉我。”

“我不是说笑,”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定我陷在里面还是件好事。”

“你在说什么?”然后我明白了他的想法,马上握住他的手,“不会的。”

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检查了身体和行李,确实没找到地萤球,维兰更加担心他的胃了。

四周都找不到石壁坍塌的痕迹,我们试探着继续往前走,那些能够反射人影的金属矿石很快就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脚下出现了一些隐隐发光的晶石,后来我意识到发光的其实不是晶石本身,恐怕是地底深处的火焰,光线透过上方的晶石矿层,折射出奇特的微光效果。这样的晶石越来越多,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晶石铺就的漫长走廊之中,就像矮人唐带我参观的那座矿厅,如果说那是矿层中间的一个气泡,这里就是一道延伸的裂缝。

走在透亮的晶石上很有些胆战心惊。可以看见下方或许是几公里的深处,有红色的熔岩在缓缓蠕动,投射出微微晃动的光影,一直打在距离头顶很远的晶柱之上。这种感觉,与走在冰封的湖面上正好相反,我们现在是架在地狱口的水晶板上两块移动的烤肉。

维兰忽然停住脚步,说前方的地面有些奇怪,走过去才看清,晶石中间竟有一个望不见底的坑洞,足有两人宽,不知通向哪里。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在距离坑洞几米之外停了下来。由于体力透支得厉害,我忍着满身伤,没有等到维兰睡着便先陷入黑甜乡,直到包里那位把我吵醒:“醒醒,醒醒……终于能说话了,来谈谈雷萨吧。”

“雷萨?”我迷迷糊糊醒来,不由得有些气恼,“能不能把你的基友搁在一边,先来谈谈刚才那个陷阱?你怎么什么也没说过?”

“是精神类型的吧?”他轻松地说,“我是想提醒你的,但是一直都没机会说话,再说我也不能确定你会何时在哪里碰上什么情况,不好随便猜测,只能大致鼓励鼓励。”

“鼓励鼓励!”我几乎没跳起来,忽然发现身上的伤好像都愈合了,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你不是说会保护我的吗?”

“你要把小德加尔留在身边,我有什么办法,”他平静地说,“别担心,灯神的魔法陷阱是遇强则强的,你要相信自己够弱。证据就是你们已经走到了这里。”

“这里?地面上的坑洞?”

“是的,你们继续往前走,还会发现同样的坑洞,一共有七个。”

“让我猜猜,只有一个是真正的活路?”

“不,有三个洞口都能走出吉陵伽山,但通行的难度各有不同,另外三条是死路,还有一条路通往大神母潭。”

“……还要走多久?我得说我实在有点累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不要说得好像你历尽艰险一样,这点困难跟我上次来时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是啊,你上次来时在梦行者的地盘上大战了一场,其实那根本不是幻境好吧?”

“就算是魔法陷阱也比你这个刺激,上次我光是找自己的眼球就找了好久。”

我打了个寒噤,决定暂时不问他上次遭遇的是什么陷阱,抓紧时间打听最后这段路该怎么走。

他兴致勃勃地说:“还记得我说过这里的一切都与时空魔法有关吗?这七个洞穴应该是气泡冲出矿层后自然形成的,受到时空魔法的影响,它们变成了不断变化的陷阱。”

“你是说活路和死路会发生改变吗?好吧,难度加大了,可是你这么高兴是为什么?”

“此后再也没有灯神布下的机关了,这只是一个无意中受到魔法影响的小漩涡而已,终于可以不再受灯神的摆布,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嗯,大概吧……”我不确定地说,“你是说接下来的路连古代灯神都没走过吗?”那岂不是比毛坯还毛坯?我可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再说我们现在没有地萤了,也没法放出去探探前路是否安好。

“放心吧,自然才是真正的神明,他的设计远超一切妄自尊大而又手法拙劣的灯神,你会看到真正的鬼斧神工,我没有改变它,你也不会想要改变的。”然后他详细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和方案,千叮万嘱之后,又把话题绕回雷萨身上。

“没想到雷萨竟活得那么卑微。”

在人境当大法师难道不比你困在孤岛化为泥土好么?我忍住吐槽的冲动,只说:“你确定是同一个雷萨?”

“从小德加尔的描述来看很像,不过也可能只是个皮囊而已。否则我真是想不通,他怎么会甘愿侍奉一个人类。”

“也许他是不得已?”

“能有什么不得已……”他忽然停住了,过了几秒钟才又说话,语气瞬间变得十分严肃:“或许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我记得你说过维斯特米尔国王没有子嗣?”

我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不凑巧的是维兰刚好醒来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焦到我身上,慢慢绽放出一个腻腻的笑容,让我一瞬间心脏几乎不能承受,血液直往上涌,脑袋轰地忘了刚跟包里那位聊到哪里,好像是雷萨什么的反正我也不认识他。花痴没药救,这可不行。

我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维兰哑声道:“怎么了?”撑起身子凑了过来,鼻尖距离我平凡的大脸只有不到十公分,我赶紧往后让了让。

他一边打量我一边纯探究地说:“还有哪儿痛吗?”

我脱口而出:“伤都好啦,多谢你。”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什么呢,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维兰笑笑,伸手像挠狗毛那样用力揉了揉我的乱发,然后主动坐远了一些,平静地说:“我没打断什么吧?”

“嗯?”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包里那位,”他指了指我的背包,“因为醒来的时候你没在睡,所以我想问你们是不是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呃,大体上……”于是我也正色,如此这般地把信息传递一番。半个钟头以后,我们站在了第一个洞穴之前。

第七十六章 莱妮斯卡

按照包里那位的说法,这七个洞穴形成的时期应该大致相同,同属于一簇气泡,在矿层中上升时分成了七股气流;而在初期,它们或许曾经有着相当规整的几何结构。证据就是,只要细致测量了所有洞口的直径,就会发现它们是两两成组、依次减小的;而参数唯一的那个洞口直径最大,可以想见它曾经处于中心或顶端的位置——要想前往“仙境”,须得从这儿进去。

由于受到时空魔法的影响,这些洞穴的位置在缓缓旋转,因为不能确定旋转是否因循一定的规律,所以只能靠测量来寻找正确的入口。

确如他所说,我们找到了七个洞口,用绳子测量的结果也与他的判断相符。最大的洞口一望便知,大大咧咧地横在路中间。包里那位说,一般人即使走到这里,轻易也不会想要下去,我凑近伸长脖子往下快速一瞥,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别的洞穴起码看上去还像是“有路可通”的样子,可是这一个,分明直通地底的火焰。熔岩在深渊中缓缓流动,上方的空气受热膨胀后发生对流,形成了一座螺旋状的风圈。

如果不是他说,洞穴内侧其实还有一个通道,我肯定想也不想就逃走了。在这个地狱之门旁边待一会儿我都嫌受不了,维兰倒是无所畏惧,若无其事地站在边缘往下张望。好吧,看来不用担心他恐高,不过我在他身后一米外,腿都快软了,恨不能匍匐前进。

维兰一扭头看见我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促狭地笑了起来,片刻后说:“他说这下面有通道吗?我没找着。”

我鼓起勇气上前,扶着他的小腿蹲在距离洞穴半米外观察一番,撕下一小片木浆纸往空中一抛,纸片在风圈中先是上升然后又旋转着飞落,目光捕捉到它的运动轨迹在一个方向上明显有些变形。我看了维兰一眼,他很有默契地抬了抬眉毛,便转向那边找去了。

巴在洞穴边缘,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下去几分钟后,维兰宣布下方侧面确实有一个通道。我还在考虑该把升降锁固定在哪儿,他已经抽出短刀插在石壁上垫脚,窸窸窣窣地爬下去了。我吓了一跳,顾不上害怕,连忙挪到洞穴边缘看他的情况,刚好看见他的头顶消失在侧壁,几分钟后重新出现,仰面冲我打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他又踩着短刀爬了上来,教我把升降锁钉在地面上,安全绳穿过行李,滑锁扣住我的腰,绳末端缠在他的手腕上。“我先下去,你牵着绳子下来,我会接着你的,”他安抚地摸摸我的脊背,“别往下看,没什么可怕的,真的。”然后一眨眼工夫他就又下去了,快得我连酝酿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我在边上扎出了几个缝,你用匕首撑着,慢慢来。”把行李运送下去之后,他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我只得给自己打气,硬着头皮挪过去,发现他已经把短刀横插在我的脚能踩到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于是背过身去,一手牵绳一手持刀,面朝石壁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石壁上每隔几十公分就有一道深深的细缝,刚好可以放入匕首。我不禁有些惊讶于他的细心,但是忙着在强烈的热风中攀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段距离大约有七八米,虽然不长,但是角度逐渐向里倾斜,或许这也是从上面很难发现通道的原因之一。好在没爬多久,就感觉到维兰在下面扶住了我的脚,心里顿时安定下来。大腿两侧被他托着放下来,终于踏上了通道口坚实的水平地面。

这是一个狭窄的水晶通道,穿行其间的热风并不激烈。透过明亮的晶壁,来自地底的火光折射出艳丽的五颜六色,不时凝聚成绚烂的光圈,美得如梦似幻。我不得不闭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才能适应这里的自带柔化效果,只见甬道前方还有好几个出口。

这会儿工夫,维兰已经去把他的短刀回收了,我们一前一后地在甬道中爬行。包里那位说,从地底上升的气流,有一部分并没有冲破顶层,只在晶矿中形成了一些中空的廊道,其中一条廊道是通往大神母潭的捷径,但它与我们眼下走的这条甬道并不直接相连;好在他上次来时,亲自探索出了最快的路径,并且一路做了记号。所以我们只需要找出克拉门苏的记号就行了。

但是那个闷骚的记号可不是简单地在洞口画个圈什么的,这老先生在晶石岩壁上挖了一个个的小洞,从而改变了光线折射的角度。光线透过最初三个小洞,准确地会聚成一道红光,又作为下一个小洞的主光源,投射往另一个方向。我们按照他的吩咐,沿着七色光的走向爬来爬去,中间还重复往返,亏得精力集中,才没在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中迷失方向。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座水晶迷宫中兜着圈子爬出好远。

我一边爬一边不怀好意地想,这“记号”实在“高大上”得可以,与其说是有必要,倒不如说是克拉门苏自己的偏好;不过复杂精巧到如此地步,未免也太娘了,莫非他本人真是个基?……哎呦走神了,刚才没找错方向吧……话说回来,一贯毒舌的维兰童鞋这一路都闷声不响,跟在我身后来回爬了许多冤枉路也没吭声,有点反常啊。

我回头一看,见他微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此时注意到我的眼神,才停下来问:“怎么?”

“我在担心有没有走错路。”

他笑笑:“我想没有。”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最终还是开口了:“我们进来以后的路线,是有规律的。”

“诶?”我表示惊讶,开始努力回想爬过了多少甬道……一团乱麻。

“你方向感不行,是不是?”他取笑道,凑过来抓住我的手指在晶壁上画了一个图形,“这是我们走过的路线。”

像一个锯齿形推进的双纽线,只是还没有闭合。这种双纽线,在数学里是一个著名的符号,“∞”,表示无限大,哲学家则认为取义来自于“生生不息”,它在几何学里,也被称为“莱妮斯卡”。

难道,这里就是包里那位口中所说的莱妮斯卡山?不不,他说的明明是一座火山,或许那座火山的命名与这里有些渊源。

“这是一个封印,象征永生,”维兰忽然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沿着他留下的记号反复穿行,这个过程等于是在请求封印的许可。这底下一定有了不得的东西。”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维兰坏笑着掐了我一把:“怎么,到现在才知道害怕?我到前面来吧。”

说着他从侧边蹭过来,紧挨着我的身体慢慢换到前面的位置。他身上温暖的体味扑面而来,没有烟草味,也没有香水味,但是感觉很舒适,是在别处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我用吐槽来掩饰尴尬,“你不怕吗?”

“反正都到这里了。”他在很近的距离上笑着回应,头发撩过我的脸颊。

于是变成我跟在他身后爬。眼前晃动的pp,带我陷入更加严肃的思考: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维兰突然变得积极,还有其他的原因。

维兰说得对,这条路果然在双纽线达成闭合之时结束了。我们忽然进入一个极为辽阔的空间,它的壮观程度——该怎么形容呢?是殿堂,同时也是自然。可以肯定地说,在我孤陋寡闻的一生中,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所在像这里一样,把大自然的创意与力量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高高的穹顶泛着夜空般的深蓝色,但我知道那只是晶石矿造成的错觉;远处是一片湖,平静而没有一丝涟漪;湖水从远处看,呈现出一种奇异通透的橙黄色,我猜恐怕是湖底晶矿透过的火光;通往湖的方向,两岸全是高耸的晶石柱,形成了一座几可通天的森林……这些还不是最精彩的。

在晶石柱周围,连结或包裹着一簇簇晶石的花朵,像微观下的雪花般凝结成极度完美的几何形状,只是它们更加巨大,更加清晰而完整地呈现了数学之美如何借助自然之手绽放。

还有音乐,来自于水滴。这些水滴,大约是湖水蒸发后在温度较低的穹顶上凝结,聚少成多之后沿着晶石柱缓缓下坠,把晶石柱蚀刻出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沟壑;这些沟壑就像乐器的部件似的,使得水滴下落时的高度和力度产生了微妙的差异,因而在不同音阶上发出或清脆或低沉的乐声。这些不同声部的水声以一种若有若无的方式合奏,搭配水滴溅上晶石花朵发出的嗡鸣,组成了一部无比瑰丽的音乐华章。

还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切更能体现“伟大”二字吗?在疏离而又繁茂的晶石森林中穿行,外界透进来的光线在花朵枝头、在水滴中一再折射,童话中形容过的“仙境”在每一个通透的事物中闪烁。我说不出话,甚至忘了身体的感觉,像被催眠了一样,只能痴迷地往前走。直到维兰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你看那里。”他冷静的声音让我的头脑稍稍恢复清明,视线移向他手指的方向。湖的边缘,浅浅的水中,树着几尊一人多高的雕塑,都是灰黑色。我很快就发现那些不是人或精灵的雕塑,虽然它们有着类似人的面孔和上半身,但下半身像蛇似的盘作一团;而且它们的肩关节圆鼓鼓的十分突出,伸展出五对手臂,像扇骨似的聚拢在胸前。

“十臂那迦。”维兰说。

我目眩神迷地望着这种传说中的生物:“雕塑?”

“不,”他捏着我的手微微用力,“是尸体。”

第七十七章 大神母潭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如果是雕塑,未免也太逼真了。我们走得更近了一些,发现何止是尸体,简直已经成为化石了。那么,这些那迦是怎么死的呢?他们看上去都相当完好,体表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十只手臂都抱拢在胸前,微微垂首,双目轻合,姿态相当优雅,好像在某一时刻坦然接受了死亡的自然降临。

但是,这里有1、2、3……4具那迦的尸体。有什么力量,能让四个以战斗力超强著称的十臂那迦,在同一个地方,以相似的安逸集体赴死呢?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忍不住想靠近些,被维兰拦住。他在看似宁静的湖畔蹲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拂过水面,然后举在面前观察。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指腹上原本白皙的皮肤渐渐发黑,变得毫无生气。维兰把它凑近鼻端嗅了嗅,甚至还舔了舔。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只见他已经用牙咬着把那块坏死的皮肤撕了下来,露出下面鲜红的嫩肉,看着就很疼的样子。但他只是微微皱眉,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过一会儿再拿出来,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有毒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是碱。”

我恍然大悟。看来这片湖水的矿物质含量非常高,析出的碱性物质会在不知不觉中把闯入水域的生物钙化。至于这些那迦为什么会如此安详地死去,据我推测,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湖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浓缩至足以致命的碱度;要么,是那迦们由于皮糙肉厚,一开始并未发觉湖水的危险,于是不慎“安乐死”了。

但是包里那位并没有特别提醒我不要接触湖水,也没说过关于那迦尸体的事,莫非这一切是在他走后才发生的吗?

我们绕着湖畔向前行,地势渐渐走高,到了俯瞰湖水的一座崖上。向下望,可以明显看出在一汪通透的橙色中,距离崖边不远的一小片水域泛着略显浑浊的淡绿,水中隐隐有细密的气泡上涌。这应该就是包里那位朝思暮想的大神母潭了。

经过漫长的跋涉,目的地赫然就在眼前,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包里那位原本的要求是到了地方就马上把他扔下去,但他知不知道外围的湖水已经碱化呢?如果我不先跟他确认一遍就匆忙行事,会不会一不小心铸成大错?但是维兰现在看起来十分兴奋,一时半会儿不像是能睡着的样子;而且我们自从离开那个多重身的魔法陷阱,就失去了饮用水源,一路走来的环境条件也不大好,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慢悠悠地等待聊天。

我把布条包裹着的某人拿了出来,看看底下咕嘟嘟冒着泡的碧水,是扔呢,还是不扔呢?这一犹豫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就静下心来,决定还是忍一忍,稳妥行事,于是回过头对维兰说:“你赶快睡。”

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像孩子似的撅着嘴就地侧身躺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搁在腿上点呀点,仰着脸朝我挑眉,虽然没有说话,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是“你不来为我快速入眠做点什么吗?”

这货绝壁是被惯的!我心中如有千万头银飞马奔腾而过,实在很想朝他使劲儿翻白眼,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来,说:“趴下……”

他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老实地动了动身子让背部朝上,同时环抱手臂,脸朝下垫在上面。我弯下腰打算先把某人放回背包,冷不防被一股无声袭来的力量掀翻,后仰的瞬间竟看到了极为恐怖而又极为丑陋的一张大嘴!

直径约有三四十公分宽的一个圆盘里,区分不出上下颚,只有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尖细牙齿。我吓坏了,本能地想要避开这个一看就属于肉食性动物的怪异大嘴,可是身体四肢已经腾空,因而无从着力,甚至来不及去看它究竟用了身体的哪一部分把我掀翻,只能感觉到腰间有一股沉重的力量,硬是把我从崖上捋了下去。我甚至不知道维兰看见了没有。

下一秒钟周围已经是激烈四溅的浑浊水花,恐怖的大嘴——不止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像藤蔓般翻来滚去占据了泛绿的潭水,使这片狭小的水域突然变得拥挤不堪。数不清的大嘴,像摇摆起伏的群蛇,乱舞着朝我的脑袋袭来又退开,还时不时地收缩,我不能确定它们是在寻找机会将我整个吞下,还是想要一点一点蚕食;它们的身体或触手,不知是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的腰,我无暇也无力去够腰间的匕首,掌中只有布条包裹着的某人,所以完全出于本能,攥着他就像他是什么武器,试图阻挡怪物们的攻击。

其中一张大嘴收缩成花骨朵的形状,猛地咬住了我的手臂又快速后退,我感觉到皮肉在它内部无处不在的牙齿之间丝丝剥落,虽然痛得要命,但还是握紧了某人的残躯没有放松,直至被它吐出,看到不光手臂血肉模糊,连布条也已经残破不堪,忽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这里不正是大神母潭吗?这些怪物既然能生存,那么或许也不用再去验证碱化的湖水对这里是否有影响了。我来不及细想,连忙瞅准一个空隙将他丢了出去,一边看着他在水中缓缓下沉,一边祈祷他的肉身快快恢复。

没成想,那些大嘴竟然一扭脖子,追着钻入水下,仿佛早已盯上了他。这让我看清每张大嘴后面都紧挨着一串泛着青灰的死鱼眼,识海传来的某个声音提醒我,它们大约是八目鳗之类的东西。我得空朝上瞥了一眼,只见维兰像猴子似的蹲在崖边,一手巴着岩石,一手握着短刀。他脸色刷白,双唇紧抿,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很紧张,不知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救我,还是在等待最佳的救援时机。

虽然周围一片混乱,奇怪的是我在脑中却还能进行完整的思考。我猜他是有些害怕的,可能会迟疑、退缩或者见死不救,但大部分的我好像并不怪他——虽然渴望获救,也隐蔽地希望他能为我舍生忘死,但理智告诉我那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也不现实;只有小部分的我,大概因为存着不切实际又无法言说的幻想,或许的确有一点点失落。

与此同时,八目鳗们似乎都去追逐某人的残躯——它们还会攻击我吗?我是否应该去救某人?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但我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因为它们显然没打算放过我,只消停了几秒钟,就有更多湿滑的鳗身缠了上来并且越收越紧,然后猛地一拽。我毫无反击之力,瞬间就被拖进水下,又咸又腥的热水轰然灌进耳孔和口鼻。混乱中似乎听到维兰叫了一声,没看清他有没有跳下来。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发现了两件事:第一,这潭意外地深!我被拖着直往下降了将近十米都还没触底;第二,这些扭曲的蛇状身体,根本不是一群八目鳗,而是属于同一只庞然大物!它就如同一朵巨大的海葵,从乱蓬蓬的核心伸展出无数带着大嘴的触手,每一条都像极了恶心的八目鳗。

它,或它们,进食的方式显然就是像刚才对我的手臂所做的那样,吞噬,然后吐出,再吞噬,再吐出,一遍一遍用细小的牙齿剐下猎物身上的血肉。它们对四肢比对头颅更感兴趣,或许只是因为嘴巴的大小更适合吞噬四肢。我的手脚被一次次剥削,像渐渐被刨成丝的胡萝卜;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痛,我却无法发出声音,因为一张嘴潭水就不断地灌进来;我不知自己是麻木了还是已经死了,忘记闭上眼睛,长时间呆呆地大睁着,看血色像薄雾般优雅地飞舞,原本呈淡绿色的潭水不断被染红。

死了,或者快死了。我这样想着,心中倒坦然了,一切遗憾、牵挂似乎都不再沉重。懵懂的意识中重复着同一个念头:希望维兰没有跳下来。

对了,还有克拉门苏……坑爹啊!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不骂你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葬身海葵怪物之腹。

我呆滞的眼神与怪物的核心碰在一起,只见在那些漫天狂舞的触手之下,竟然露出了一个人头!只有一个人头,没有脖子,没有肩膀,本该是脖子的地方,只有几圈肉垫,底下是乌贼般的卷曲触手。硬要说的话,像是一个长着人头的大乌贼,而人头上又长满了八目鳗似的触手。

人头不知是否感应到我的注视,扭动乌贼脚慢慢转了过来,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有着清晰五官的面孔,从下往上分别是小小的嘴,斜线般的鼻孔,然后是巨大的白色眼瞳。

在与它“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我失去了全部力量,完全不能动弹,连眼珠也无法转动。

时间仿佛停滞了。但是,为什么我还能感觉?为什么我还能思想?难道是因为潭水的缘故?但是,我的肉身确实在被吞噬着,莫非我会挨到被啃成骷髅的那一刻吗?

下坠停止了,但不是因为触到潭底,而是被怪物的触手拽住,似乎上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愿不是维兰。我只能无力地祈祷。现在救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顾好你自己吧。

忽然间,怪物像触电了似的剧烈抖动起来,条条触手劈里啪啦往外甩,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它们渐渐放松了对我的钳制,我又开始下坠。

有人拉住了我的身体,但因为角度关系我看不到他;他从后抱住了我的腰,带着我往上升。我看到怪物还在挣扎,然后,突然“爆炸”了,化成一片白茫茫的浆汁。

抱着我的那人停了一会儿,继续往上游,直到出了水面。他把脑袋抵在我脖子旁边,但我还是没法看见他;他在温暖的水中轻轻颤抖,抽了一声鼻子。原来是维兰。

第七十八章 重生

“……对不起,对不起……”耳畔传来维兰几不可闻的鼻音,甚至带着一点点呜咽,我不禁有些困惑,他为什么要道歉?如果是因为没能救下我,这可实在怨不得他;我所遭遇的一切,说到底其实都是自找的,而且还连累了他,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他用轻柔的力道托着我的腰,使我得以直挺挺地悬停在水中,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露出水面。保持这样的姿势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发觉四肢又疼又痒还微微发麻,像有无数条小鱼在啄食似的,我忽然意识到之前已经有挺长时间忘记四肢的感觉了。

这应该是个好现象,神奇的大神母潭正在修补我的身体,可我还是丝毫不能动弹。又过了很长时间,维兰动了动,推着我的腰让我慢慢地转过身来,我知道他就在眼前,可是视线无法聚焦,做不出任何回应。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胳膊,又把耳朵贴在我的颈窝听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焦躁。

“……你在的吧?”他忽然向别处大声说,“她怎么还不能动?”

没有人回答他。

维兰低声诅咒了一句,手臂环过我的大腿后侧往上提了提,方便我的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上身靠在他怀里,大概这个抱法比较省力。

“她不会有事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声音,直觉告诉我就是克拉门苏,因为语速和语气与他如出一辙,虽然从音色来听似乎年轻许多。

维兰的身体僵了几秒钟,重又朝刚才的方向试探着问道:“……是你吗?你在哪儿?”

看样子他也听到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听见某人的声音。

“我正在恢复中,”那个声音说,“她一定是与美杜莎的视线直接接触了,神经麻痹而已,等我好了会来帮她复苏的。”

“那么大的美杜莎?”维兰怀疑地说,“在水里?”

“至少一多半是,”那人回答,“不知是怎么进来的,我猜是与章鱼之类的东西打了起来,章鱼把美杜莎的身体吞掉之后被麻痹,死不掉又分不开,就成了一半章鱼一半美杜莎的怪物。美杜莎看来得到了章鱼的一些特征,所以长得这么大。”

“它们……现在是死了吧?你把它们分解了,怎么做到的?”

“美杜莎的智商被它的另一半拉低了不少,不过追逐有灵力的猎物应该是一种本能,我被它吞进去了,正好利用它,它在这里生活挺长时间了,肉身适应得不错,很适合分解来修复身体。”

“用章鱼和美杜莎?”维兰发出一声恶心的叹息。

“分解成基质之后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运气不错,如果没有这么丰富的基质,恢复身体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

“……她受了很重的伤。”

“我知道,但她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维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喃喃地说:“你要是失去意识就好了。”

“哼,你想对她做什么吗?”

“她都快被啃成白骨了!”维兰怒道,“要不是因为这潭水,她早就没命了!她会遭这些罪都是因为你!”

“在她身边的人是你,你不该让她掉下来的。”

维兰的胸口起伏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忽然想起他之前反复的低声道歉。

但是水底下那一位不依不饶:“你太大意了。她没接受过训练,笨手笨脚情有可原,但我想不出,有你在,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看来你不值得她对你那么信赖。”

维兰仍然不吭声,似乎默认了对方的批评。

水底下那位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喋喋不休:“我不愿相信一个德加尔会表现得如此令人失望,不得不猜测,你或许是因为过度关注其他事情,没有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维兰的气息凝固了一秒钟:“……什么意思?”

“自从你得知我的身份,就没再对她的举动提出反对,事实上你还很积极,”水底下那位慢慢地说,“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帮助席拉,等于间接帮助我,虽然实际上不一定起多少作用,但我出于礼貌,是不是应该回报一些什么呢?”

维兰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想错了。”

“我没有批判什么,不用急着反驳。我见过不少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有心计不是坏事。席拉也会同意的。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了解,呆在一个成长中的野心家身边是危险的。她太年轻了,有时难免要付出代价才能学得教训。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不想让她吃这个苦呢。”

嚯!这话说得连我都觉得有点阴险了,维兰倒是表现出了难得的隐忍,只淡淡地说:“我不认为我是个野心家。”

“现在还不是。欲望会逐渐膨胀,只要有发展的可能就停不下来,像章鱼一样。最初想要的只是认可,接下来就会要求主导,然后是控制。我也是野心家,相当了解这个过程。有野心也不是坏事,没有野心家的世界会很无趣的。你是一个德加尔,有潜力也有条件在这世上为自己和家族争得一席之地,甚至这可以说是你的使命;但是,这一切对于席拉来说太复杂了,你知道我很关心她,不想让她趟这些浑水。”

“你在劝我离她远一点,”维兰不客气地说,“我听出了你的意思,但是不能理解。我们是朋友,不是军事或者外交伙伴,我的事不会伤害到她。这一次是我疏忽,我会努力避免类似的事再次发生。再说,无论我还是她,都有选择朋友的权利。”

“的确,我只是在原本就与己无关的事情上多说几句罢了。既然你在对待她的态度上如此明确,或许我也不必担心什么。”

看似开诚布公而平和友好的对话,我却隐隐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水底下那位似乎在提醒我几件事:第一,维兰或许不单单是为了帮助我而帮助我的;第二,他始终把我当成朋友,没有其他意思;第三,他背负的东西很多,如果我跟他走得太近,恐怕还有得麻烦。

对于第一点,其实我并不怎么介意。正如之前说过,就算他临阵退缩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一样,无非是趋利避害的人之常情。想象一下,维兰在灵境算是寄人篱下,他曾经说过夜莺之森的将领不接受他的调遣,他心里一定很不爽;但是换个角度说,那些将领视他为中看不中用的“小少爷”也很正常——他毕竟的确是“小少爷”,艾罗他们除非看他不顺眼,否则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战事紧急的时候把他派到真正有危险的地方去——他无法积累威信几乎是一种必然。我能体会维兰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情,那么,有什么能让他得到机会呢?卖克拉门苏一个人情,当然是个值得一试的方向。我倒不认为他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或计划,多半只是撒撒网罢了。

而对于第二点……总觉得,不是我多心,就是水底下那位多虑了。就像老爸听说某个男同学送我一张生日卡也会瞎操心一样,我可能一共没跟人家说过几次话,老爸已经恨不得把人家的家庭住址社会关系都问清楚了。具体到维兰身上,我承认受到他的吸引,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心理设防;他一再强调和我只是朋友,我自然不会主动越界。我又不是情窦初开,怎会轻易放任好感蔓延,使自己陷入被动。

至于第三点,几乎可以肯定是克拉门苏多虑了。我和维兰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缘巧合才碰在一起,一旦分开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像他们那些大贵族、大人物的事,能跟我有啥关系呢?虽然申长老曾给我们看维兰化龙的“命运”,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说不定,那根本只是幻境的一个走向而已。

当然,有人关心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不过,刚才的对话似乎对维兰产生了一些影响,总觉得他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好长时间才再次发问:“你还要多久?”

“快了,”水底下那位说,“不过我很奇怪,解除麻痹并不难,你竟然做不到吗?我记得席拉说过你母亲是人境的三个大法师之一,你还认识雷萨……你父亲是谁?”

维兰突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说:“不知道。”

我很惊讶。难道他不是伊丹大公的儿子吗?

“罢了,这件事我们一会儿再说,现在……”

我感觉到水中忽然产生了一些波动。维兰看着我身后的方向发愣,一阵耐人寻味的安静过后,在某个瞬间,我突然又能动了——首先是肺部,大量灌入的空气和积水搅在一起,让我还没来得及呼吸就大口呛咳起来。

维兰马上反应过来,连忙用手顺着我的脊背,同时把我往上托,以防再次呛水。我在咳嗽的时候注意到四肢已经完好无损,再加上重获行动力,不禁快活得手舞足蹈,维兰不得不小心地扶住我,同时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

几秒钟后我想起身后还有个人,于是迅速转头,只见几米外的水面上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孔,比我预想的更年轻,看上去简直是个青年。莹白色的长发像云雾般飘散在水中,露出了属于精灵的尖耳朵;他五官秀美而鲜明,长眉凤眼薄唇,虽然能看出是男的,但总让人忍不住叹息男人不可能有这么美丽——因为这是一张完全没有瑕疵的脸,我绝对相信人类是没机会长成这样的。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研究维兰的脸,发现他好像有点黑眼圈,大大的杏核眼里略带血丝,嘴角还冒出了胡渣!不过他略微翘起的唇瓣胖嘟嘟的十分可爱……现在他抬起了一边眉毛,因为这个动作使得额头上出现了皱纹,但更添灵动有趣。

论美貌,克拉门苏稳胜,但我目前好像还是更中意维兰小盆友的长相。

第七十九章 国王的血脉

“看啥。”维兰见我东张西望,僵着脸冒出一句,算是打破了三人间沉默的面面相觑。

“我们做到了,成功了,对吧?”我看看他又看看克拉门苏,无法抑制嘴角上扬。

后者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维兰则轻哼一声:“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什么事?”我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哦,你是说我差点被咬死,疼死了!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不好的记忆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向前看!”

他抽了抽嘴角,微微翻了个白眼把目光投向几米外。克拉门苏说话了,但是并没有动口,用的仍是传音术:“接下来轮到我兑现承诺了。”

我对这种面对面还要打电话的高大上行为略感惊奇,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尊驾。”

克拉门苏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为什么语气突然这么疏离,我允许你像之前那样跟我说话。”

我尴尬地笑笑:“那啥,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有点不适应。”

“你想象我是什么样?”

“……更年长一些。”他都四千多岁了,说话声音那么苍老,只有进了大神母潭之后才显得年轻了一点,我一直以为他应该长着一张爷爷脸的,不过这种事我会乱说么?!

“哼。”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移到跟前,我眼一花,什么都看清,就在水花四溅中被他从维兰身上拽了起来,朝我的屁股响亮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又丢回水中。维兰也来不及反应,只顾得上在这一系列动作结束之后重新把我捞起来。

我鼻子里又呛了水,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刚好看见维兰一脸呆滞的表情,嘴巴圈成一朵小喇叭花。

克拉门苏得意地动了动眉毛:“这样就能适应了吧!”

没错,恢复吐槽欲望的我才是正常的,片刻后我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没穿衣服!”

“我哪有衣服,”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吧,我会用障眼法的。”

然后我真的看不到了——说不清是无法控制视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没办法把目光投向他的腰部以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新奇不已,不由得更加努力地往那个方向眨眼睛,无果。

“别费劲儿了,”维兰忍无可忍地扣住我的脑袋拧了个方向,然后一脸怀疑地看着马赛克先森,“你不像个精灵王。”

“你见过几个精灵王。”马先生淡淡一笑,忽然伸出玉雕般的手点向维兰的额头,但没有直接接触他的皮肤;后者瞬间浑身绷紧一动不动。“关于雷萨你知道什么?”马先生说着,指尖有白色的光芒闪烁,几分钟后他放下手指,脸上若有所思。

“你对我做了什么?”维兰胸口起伏,紧张地质问。

克拉门苏眉头微皱,想了想说:“……你父亲是维斯特米尔国王?”

“胡说,”维兰明显很不喜欢这个话题,怒气冲冲道,“这要问我妈。”

“你是该问清楚,”克拉门苏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我和维兰都脸上变色:“怎么回事?”

“你认识的雷萨,正是我的旧识,”克拉门苏慢慢地说,“从你的记忆来看,他状态明明不错,竟然在为一个凡人跑腿,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不得不为。”

“……契约?”

“而且一定是强大的灵魂契约,”克拉门苏看向我,“还记得‘提灯少女’那里的水贼吗?他们曾经提出要与你签订契约,但你拒绝了。”

我点点头:“他说一旦契约签订就是强制执行的。”后来在幻境里也遇到过一次,喝了一碗血。

“不错,一旦为奴,那么直到主人的血脉断绝之前,都不得自由。”

“血脉断绝?”

“血脉是指继承人。血脉断绝之后,契约自动解除。如果你的寿命对于主人来说可算是永生的,签了这样一份永无止境的契约,会怎么做?”

我看了看维兰:“……大概会想办法缩短卖身契的时间效力。”

“但契约者是不能伤害主人及其血脉的,只能另辟蹊径。维斯特米尔王,没有公开的子嗣吧?”

“据我所知是没有。”维兰道。

“看来雷萨翻身在望,除非他的王实际上仍有后裔。”

我和克拉门苏的视线都投向维兰,后者有些不知所措:“我才不是……我不……”到后来他也有点不确定了。

“这只是猜测,”我试图谨慎一些,“也许我们想多了呢?”

“堂堂大灯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为一个凡人效力,他乐于奉献么?”克拉门苏抛出一个漂亮的白眼,“两千年前那场决战,我和他原本都有毁灭的可能,我给自己留了后招,所以他没死,我也并不感到意外,但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如今看来他好好的,我才不信他没做过什么。”

也就是说,因为你比较倒霉,所以不相信人家运气好么……

“就当是这样,可是,如果维兰是维斯特米尔王的血脉,不正是雷萨按照契约应当侍奉的对象吗?”

“他还不是正式的继承人。如果雷萨果真签了这样一份契约,那么他现在的主人还是维斯特米尔王本人,只能在不违抗主人命令的前提下做做手脚。不过,解决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也不一定需要亲自动手。”

维兰皱眉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你母亲很不容易,”克拉门苏含蓄地说,“或许你应该多听听她的意见。”

“不用你管。”维兰不耐烦地呛声。

“叛逆期啊,”克拉门苏露出一个欠扁的微笑,“别连累了别人就好。”

“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吧?”我突然对克拉门苏说,眼睛眨呀眨,“你反正也要找雷萨谈谈人生的,不会让他伤害维兰的,对吗?”

“我的确要找雷萨,”他回我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但这件事要稍放一放,回灵境平乱是第一位的。我和雷萨都还有得活,不急于一时。”

“你答应过会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我用眼神嗖嗖地扎他。

“弱小的家人和朋友,”他强调了一遍,“我没想过这里面会包括一个德加尔——他愿意安安分分呆在我的羽翼之下吗?”

“我才不要!”维兰叫起来,“你们谁也别来管我。”倔强得就跟坚持要往阴沟里钻的熊孩子一样。

“如你所愿,”克拉门苏淡然道,“不过,答应过的事,我总要做到。你协助席拉帮我恢复了身体,在我跟席拉的约定之外,也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的,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我才不……”维兰刚说了一半,我打断他的话举手道:“我有个问题,这潭水能喝吗?我们已经断水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离开这里就没有修复作用了。”

“唔,这没什么,能喝就好,”我仰头看了看石崖,“要怎么爬上去呢?”

克拉门苏一扬手,一汪碧水竟呼啸着汹涌而上,直接从湖泊中心“站”了起来,带着我们连上了石崖边缘。我一边惊叹一边爬上岸,翻出水瓶灌满;维兰仰躺在地面上直喘气,看上去十分疲惫;而克拉门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岸边,一副玉树临风状挥挥手,潭水又退了下去。不过这一潇洒的举动也不能掩盖他一丝不挂的事实。

“我什么也不要。”维兰忽然说,双手都枕在脑后。

“如果说我有什么要求,那就是……”他看了我一眼,“如果将来因为我的事连累到她,请遵守诺言保护她。虽然我说过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但我其实也不能保证。”他皱起眉头,慢慢坐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你们之间的约定,我只是个局外人,虽然你认为我是为了分一杯羹才帮她的……就算我曾经那样想过……我改变主意了。”

“维兰……”我发觉他是经过考虑才说出这番话,于是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微笑着回望我,轻轻耸了耸肩,“除了我的亲戚之外。我不想让你遇到危险。这是我一开始打算陪你走这段路的原因,我希望能贯彻始终,不想靠这件事来谋利。再说,我也不需要什么,”他又看向克拉门苏,“如果因为我的身份遭遇麻烦,那也是我和我的家族要解决的问题。说不定有一天,我走投无路了会向你求助,但不是现在。”

克拉门苏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不像一头龙。”

维兰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就不是龙。”

“……随便你,”克拉门苏挑了挑眉,转向我,“跟我走还是跟他走,你自己选。”

“你会陪我去找本尼妈妈他们然后送我回人境吗?”

“我要先回收我的宝藏,然后去东都看看情况,聚拢一批仍旧追随我的人,然后我会派人帮你做这些事,”他相当诚恳地说,“这个过程应该不会太慢。”

我想了想:“如果我跟维兰走,你能帮我们指一条明路吗?”

他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也好。”然后他告诉我们出去应该怎么走,并教了维兰一些简单的元素魔法技巧,配合魔晶能发挥出相当不错的效果,又让我记下了几个阵法。

“等我把紧要的事处理完了,会派人去找你的,”最后他对我说,“你有需要也可以主动来找我,用你自己的方法就行了。祝你们好运。”

然后他翩然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八十章 勇士与恶龙

我与维兰面面相觑。又变成彻底的“二人世界”了,本以为会有些尴尬,意外地,感受更多的还是放松。或许是因为眼前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而且克拉门苏并没有摆出一副保姆架势,他的淡然也减轻了我和维兰的心理压力,让我们相信前途是光明的。

“这就走吗?”我问他。

“我想先睡一觉,”他一脸疲惫,把双手垫在脑后重新倒了下去,“你知道我们在水里泡了多久吗?”

“我算不清时间了,”我坐在他旁边,“不过我知道应该很久,因为你看上去糟透了。”

他轻轻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嘴角的胡渣:“有几次我差点睡着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他说:“我知道你刚才是想维护我。”

“嗯?”

“在克拉门苏面前。”他慢慢地说,“但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身后毕竟有整个家族。你知道,我们家跟他算颇有渊源,他对我们家的态度,我们家对他的态度,都一言难尽。”

我想了想:“你是在说立场吗?”

“是的,”他笑笑,“其实我是想过,如果能利用他的力量,或者至少跟他搞好关系,那么对我家的战况大有裨益。但他用了‘平乱’这个词,他在内心仍把自己看成当年的精灵王,火云城肯定是他的首选靶子,在那之后呢?暂时看他对你是挺好的,但……总之在你和他的约定上,我介入得越少越好。”

我有些惊讶……虽然他最后那句话可以从好几个角度去理解,不过无论如何,他能这样说,都让我颇为感动。

我翻了翻眼睛:“不要突然变得这么体贴,万一我爱上你怎么办?”

他没有一笑而过,而是更加专注地看着我,嘴里说的却是戏谑的话:“怎么,你怕吗?”

我心中怦怦直跳,只好做了个鬼脸来掩饰突如其来的手足无措,过了几秒钟他可能也意识到气氛尴尬起来了,移开目光说:“其实我还真挺好奇他都藏了些什么宝贝,应该会有些上古神器吧?”

“像炎魔之刃之类的吗?”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拍了他一下:“带我下矿的矮人说了,炎魔之刃其实是个幌子。”

他故意压低声音,像歌剧里的反派似的阴沉地念:“你竟然知道了这么机密的事情,看来我不得不把你灭口了。”

我被他刺激得表演欲狂飙,立马双手捧心两眼望天作悲剧女伶状,用夸张的调子吟道:“——哦!秘密杀死了我,血管中的毒,暗夜中的火!……全能的神啊我发誓,我可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他笑得直捶地,过后说:“好吧好吧……其实是,铁钺镇那一带的地理位置适合伏击,放出炎魔之刃的传闻是为了诱敌深入。”

我表示不解:“他们会为了一个不靠谱的传闻而深入敌方控制的矿区吗?”

“我们的计划是在那里安排一场假叛乱。”

原来如此。

“两军对峙,肯定要挑对方的薄弱环节下手,与其等着他们突袭,不如自己制造一个薄弱环节,把他们往我们期待的方向上引。”

“所以炎魔之刃只是前奏,假叛乱才是正篇……”我点点头,“可是,矮人们会愿意吗?”这等于是拿矮人当炮灰,搞不好假叛乱就成真叛乱了。

“选择铁钺镇也有这个原因,那一带的矮人对夜莺之森的忠诚度比较高,不过……只要被选为战场,就必定会有无辜的人丧生。”他停了停,神色有些黯然,“艾罗总是笑我,说我这样像个娘娘腔,其实,我不是害怕死亡……我小时候也是劣迹斑斑,虐杀动物,折磨下人,有时也折腾自己,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我妈见到了什么也不说。

她是大法师,每当有高级贵族死掉,常常被请去灵堂主持仪式,总是带着我去。在那些地方,死亡是很无聊的,亲属们装出一副得体的肃穆样子,后裔们为了遗产和头衔互相攻讦,下人们与外来的仆人在后厨乱搞,遗孀们与悼唁者眉来眼去,她们的女儿在父亲花团锦簇的遗体前朝我抛媚眼……死亡就像是一场闹剧,而灵堂是闹剧重复上演的黄金剧场,让我恶心厌倦。

我十六岁那年夏天,亲眼看着——指使——几个有头衔的男孩子折磨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他父亲可能是其中一个人家的司机或者园丁或者什么下人的亲戚,那孩子想要反抗,我们就越发起劲儿……后来那孩子从崖上跳了下去。我只是闲得无聊才找到了那家人,想看看他们用什么方式来抹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可是……他们的哀恸……他们的眼泪和嘶号……他家有五个孩子,死掉的这个既不是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他们悲伤得就像……就像他是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痛苦,比之前所有灵堂上的悼唁者加起来还要多。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对有些人来说,死亡也是很残酷的。

我开始对这样的人感兴趣,背着我妈去了很多从前没去过的地方,下人的家里,平民的医院、停尸房,肮脏的酒馆,还有贫民窟、格斗场、赌场……没人认识我,也没人把我放在眼里。那里死亡随处可见,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我却感觉到一些更强烈的东西。会有人真心为死者痛哭,虽然这份哀伤不一定持续很久,但哪怕最普通、最卑贱的人都有人惦记,同时也惦记着别人。他们活得很真实,与凡事都装模作样的我们不一样。

在大公府邸用正餐有21道程序,每一道都有专用的名词,就好像这有多重要似的;女人们谈论着宝石的成色和诗歌的韵脚,男人们在真正重要的事上缄默,却会为一个死人的头衔上加什么称号而争论不休……每个人都洋洋得意、心满意足,可是谁敢保证,真的有人把他放在心上,或者把别人放在心上。但是我不能嘲笑他们,因为我也没什么不同。

我又去了更多地方,渐渐发现好像找错了方向,直到在地下拍卖场被人认出,传到我妈耳朵里,她以为我的新嗜好是在一堆变态的包围下看人体蜈蚣,从那以后我出门总是有人跟踪,我的探访就结束了。

此后我变得软弱,一遇到有无辜的人伤亡,我就会犹豫不决,总是忍不住去想死者身后的人。我本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但这确实影响到了我承担家族事务的能力,特别是在战争中,我就像是一个拖油瓶。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成长还是退化,又或者只是在每个人都曾经挣扎过的地方踯躅不前,他们选择了,我却没有;我生来是一个德加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作出选择。我没有父亲,也从没想过一个父亲会有什么用处,我妈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做了,然后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但她有什么证据呢?”

我从未见过维兰如此滔滔不绝,他说话时也并没看我,而是像沉浸在回忆中似的,慢慢说着他自己的事,我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我就在旁边,直到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自在:“抱歉让你听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我平时很少这么多废话的。”

“我不觉得这是废话,”我看着自己的手指说,“说出困扰自己的事有助于理清头绪,而我很荣幸做你的倾听者,虽然我没法给你什么像样的建议,顶多讲讲自己的想法,只是未必有意义。”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想你最纠结的是责任与人性之间的冲突,这么宏大的主题我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承担过那么大的责任,但我记得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一个将领在平时可以对士兵们百般关怀,但上了战场,就只能把他们当成一群蚂蚁,因为,如果他考虑太多士兵们的妻子儿女,就无法全神贯注地统筹全局,后果会很严重。我不知道这话说得对不对,但我想,重要的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你所处的地位决定了你应该着重考虑什么,如果太任性,可能会导致更深更广的痛苦。”

“你是说我最好不要把无辜者的死伤放在心上吗?”

“不,我举双手赞成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并且应该把所有人的死伤——包括那些不怎么无辜的人的死伤放在心上。记住这个痛苦,良心才不会偏离方向;但是,如果让这种痛苦压倒了你,你就会失去对全局的判断力。”

“不怎么无辜的人……”他脸上现出单纯的困惑。

“因为谁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视角,去客观地判断一个人是否无辜,我们的理解力有限,而且存在偏见。事实上,就拿你对贵族和平民的看法来说吧,我见过更多平民,他们中间有高尚的,也有卑劣的,平民卑劣起来不会比贵族更有人性。同样,我相信贵族也不全都是你看到的那样虚伪而空洞,偏见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不可能看到全部真相,有一些是我们没看到,还有一些是我们没有理解。”

他惊讶地抬起眉毛。

“有人说王者之路由尸体铺就,我更相信,真正成就王者的,不是因为他们踩死所有对手,而是因为他们给了更多人生存和追逐幸福的机会,这里面也包括了那些不完美的、甚至是敌对的人。但王者一定是痛苦的,因为所有的死伤都在他心里,如果他失去了慈悲之心,也就不再伟大了。”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摇头道:“你是哪儿来的这些想法?”

“瞎琢磨的吧,大概,”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反正我是个书呆子。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也就能说说而已了。”

“你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个寓言,关于龙的寓言。”他说,“恶龙为害天下,勇士怀着一颗救世之心杀死恶龙,拯救了所有人,然后勇士变成了恶龙。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做一个勇士,但我怕阻止不了自己成为恶龙。”

第八十一章 重逢

好像解开谜团的线索般,我忽然明白了维兰一直以来的许多表现,包括他在看到申长老展示的“命运”之时为何反应如此激烈,包括他在那个多重身陷阱中为何对半人半龙的自己如此痛恨,包括他为什么明知“软弱”会影响他的威信,却仍然不能狠下心来。但我不太理解,他的恐惧到底从何而来?的确,他是龙族,但龙族是这么容易化身为龙的吗?若果如此,数千年来世间又怎会只有一个巨龙德加尔呢?

但这个问题是不太好开口的,涉及家族隐私,是一个比成长烦恼更难启齿的话题。我犹豫再三,决定只要他不提,我就不问。再说,他在体力透支的状态下说了这么多私事,指不定一觉醒来就会懊恼。想到这里,我也有点后悔刚才怎么就脑袋发热真去给他“排忧解难”了,对一些人,诚实会增进好感,而对另一些人,诚实则会断送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端看他是怎么看待我了。

我在患得患失中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维兰已经休整完毕,正盘腿坐在悬崖边上用新学的元素魔法调戏大神母潭的一汪碧水,听到我的动静便回过头来,重又是一张神采奕奕的帅脸。

我还在担心他会怎么想之前的事,他已经递过来一个温暖的微笑,打消了我的一部分疑虑;但接下来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开始讨论离开这里的路线和计划,我便顺着他的意思。很快我们就回到了洞穴上方,速度比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其余六个洞穴之一的旁边刻着一个正反三角形交叠的符号,这是克拉门苏留下的,告诉我们此为通往吉陵伽山外的捷径。看来他已经回收宝藏先行出去了,牛人就是牛人呀。

维兰站在洞穴前若有所思。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答道,回头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会儿。

我们离开了吉陵伽山。

这条通道其实是水路,如果克拉门苏没有教会维兰控制水流,或许算不上是一条捷径。温度很高的泉水在面前分开,成为两侧一人多高的热水墙,又在身后合为一体,如果维兰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我就危险了。幸好他一路都全神贯注,没出什么岔子;不过,不知是魔法本身的局限,还是施法者技术生疏,我们时不时需要趟过浅浅的热水。我在大神母潭里失去了靴子,新长出来的脚部皮肤也相当不耐磨砺,尽管后来水温逐渐降低,维兰对这一魔法的操控力也有所上升,我的脚仍像蒸了太久高温桑拿似的,变成两只红红肿肿的烫猪蹄。但我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唯一的外伤药是维兰的口水;所以我甚至不敢让他发现。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好在这条路果真不是很长。泉水渐渐变成温吞的河流,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维兰不再需要施法,但他玩上了瘾,还在乐滋滋地把小河劈成两股道,甚至变着花样让水花像琴键一样高低错落;而我完全没有心情欣赏。某一瞬间他一转头,终于发现我有些不对劲,视线往下一扫,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好久没见他这种脸了,我有点害怕,讪讪地挤出一个笑容,被他无视了;他侧身停住蹲下,眼睛盯着我并拢的双脚。

“抬起来给我看看。”他用命令的口气说。

“其实没啥,”我不安地动了动脚趾,“现在踩在水里还挺舒服的。”

他没理我,直接伸手掐着我的膝盖下方把我的左脚提了起来,我不得不用手掌撑住他的肩头。他检查完一只脚又检查另一只,然后瞪了我一眼,猫着腰转过身去,示意我爬到他背上去。

“真的不用……”我刚想推辞,被他恶狠狠地呛声:“少废话!”于是我乖乖就范了,像青蛙一样挂在他背上。

接下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说话。维兰默默地趟着水往前走,周身笼罩着一层莫名的低气压。离开大神母潭之后,他的态度转变得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话少了许多,简直快赶上学院里那个生人勿近的德加尔少爷了;可是说他冷淡,又好像不是,毕竟现在我的的确确还趴在他身上。也许他只是嫌之前话太多了,又或者是周期性的情绪恶劣。我搞不清状况,索性便也不开口。他走得相当稳,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很是舒服,身体贴着他的后背十分温暖,渐渐我开始昏昏欲睡……直到一阵冷风呼啸着刮跑了身上的热乎劲儿,我一激灵,抬眼一看,好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走出了山体,如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树干像风化的骨骼般苍白冰冷,地上层层堆积的落叶开始发黑,一派萧索的初冬景象。天是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林中有薄薄的雾气,偶尔哪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我分不清现在是一天中的什么时段,更要紧的是,我穿得很少!

防护服之类的大件行李在走出多重身陷阱的时候就丢失了,因为基本没怎么用过,所以之前也不甚在意,不过我现在无比想念能遮住胳膊腿的长衫长裤。维兰可能意识到我在瑟瑟发抖,于是反手在我背上拨拉了几下,说出了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贴紧些,应该很快就到了。”

目的地是之前就商量好的,吉陵伽山北坡的矮人聚集区,也就是在另一个未来中本尼母子暂住的地方。我们一致认为那场幻觉给出的线索值得一试。

我躲在他脖子后面说:“我觉得我下来活动活动就没那么冷了。”

他只回了一句:“得了吧。”同时加快了脚下走路的速度。

这样过了几十分钟,我开始担心要感冒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然后调整了前进的方向,慢慢地、轻轻地走了几分钟,停在一棵挂着枯藤的树干后面。很快我看到了,前方几十米外有个人背对着我们,手肘抬高搁在肩膀上,似乎举着什么东西。

维兰发出一声轻哼。那人猛地转过身来,同时把手里的弓弩对准了我们——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脸,眯成一条线的细长眼睛,灰黑色的毛皮背心下面露出结实粗壮的手臂,是瑞安·本尼。

我不知道维兰此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对于见到瑞安并不感到意外。我露出笑容,朝瑞安挥了挥手;对方脸上惊呆的表情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不可置信地歪了歪脑袋,放下弓弩,嘴里说着:“是你们?”

“好久不见,瑞安,本尼妈妈还好吗?”我镇定地打着招呼。维兰开始往瑞安的方向走。

“挺好……我们……”瑞安挠着头,脸皱得像个包子,“怎么是你们?你们……怎么就你俩?”他看上去困惑极了。

“别的先不说,你身上那坨毛先脱下来用一下,”维兰大大咧咧地说,伸手指了指我,“这家伙快冻死了。”

瑞安更加困惑,犹豫着一边慢慢地脱下毛皮背心,一边毒舌:“你咋,腿断了?”

这两个混蛋嘴里都吐不出什么好话,考虑到眼前利益我才没有立马反唇相讥。

“脚受伤了。”维兰说,一面接过瑞安的背心反手递给我,我毫不客气地裹在身上,热乎乎地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动物腥味。

上身只剩一件短t恤的瑞安,还在挠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你们咋找到这里的?咋会从那个方向……你们看到咩人了没?”

“什么人?”维兰不甚在意地说,“我们刚从吉陵伽出来,快带我们到有人烟的地方,我要休息还要沐浴,这家伙好像把口水滴我脖子里了,凉飕飕的。”

“你说啥?!”我在他背上炸毛了,他没理我。

瑞安厌恶地皱起鼻子,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时不时往我们身后的方向扫一眼。

“你在找什么吗?”我注意到瑞安的眼神,问道。

“没,”他飞快地回答,转身走在前面带路,“什么也没打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将没有东西可吃。半个小时后,我们走出树林,走下斜坡,来到收留本尼母子的矮人聚集区,远远地我就认出了本尼妈妈,她穿着一身厚实的黄格子纹棉袍,胸前系着和以前一模一样的蓝围裙,正坐在一溜排小房子门前的空地上腌咸菜,左手边是一只形似酒坛的腌菜缸,右手边堆了高高一摞芥蓝。

瑞安一边走近一边喊:“妈!”

本尼妈妈抬起脸来,视线很快对上了瑞安身后的维兰——肩膀上冒出的我的脑袋——她张圆了双眼和嘴巴,“啊——”地叫了起来,然后双手捂心,在围裙的胸口上擦了擦,又捂住脸颊。

“本尼妈妈!”我快乐地喊她。

她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提起裙子想朝我们奔过来,瑞安及时阻止了她:“当心你的腿!”他小跑过去,维兰也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后,我们站在了本尼妈妈面前——更正,是维兰背着我站在本尼妈妈面前;我强烈要求下地,维兰瞪了我一眼,把我放下来。

“我可担心你了!”本尼妈妈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这下可太好了!”她看看我又看看维兰,毫不掩饰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火焰,“是德加尔少爷找到你的?”

“呃……是啊。”我看了不置可否的维兰一眼,含糊道。

“有能让她坐下来的地方吗?她的脚受伤了,”维兰平静地说,“……本尼太太。”

“哦,天哪,请叫我莉安!”本尼妈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扶我往屋里走,“咱们这儿什么都有!格林汉姆人真是好心肠!”

维兰盯着我的脚目送我跟本尼妈妈进屋,然后把目光转向瑞安。

第八十二章 银飞马

本尼母子从气旋中降落的地点距此不远,自称格林汉姆人的一个矮人族群救助并好客地收留了他们。当本尼妈妈得知此地是夜莺之森的势力范围之后,便决定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等待我跟德加尔氏达成协议后再来找他们。这是个好办法,特别是,哪怕我这边遇到麻烦无法及时取得联系,他们也能在郁郁葱葱的吉陵伽山下重新开始生活。

格林汉姆人不是矿工,而是农民和手工艺人,他们混合了一般矮人与半身人祖先尤达拉人的血统,长相也介于两者之间。本尼母子很快就融入了这里,这些天来他们和每个格林汉姆家庭一样,已经在缝衣腌肉准备过冬了。

一个德加尔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维兰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与艾罗取得联系,当天傍晚,已经有艾罗身边的使者驱赶着几匹银飞马抵达,同时带来了艾罗的口信,要求维兰到不太远的六角晶矿外城克里斯托等候调遣,同时支援莱力克带领的驻军。与那场幻觉中的形势几乎完全吻合。

只有一件事看起来似乎有些出入,便是瑞安·本尼婉拒了跟我们一起去克里斯托,他含混地说在这儿住得挺好的,不想去掺和“贵族老爷”们的事。

“这小子最近怪怪的,”本尼妈妈私下里跟我说,“就在你们来之前的这几天,每天都早出晚归的,问他去了哪里也不说。”

“是去打猎了吧。”我随口猜道,毕竟我们是在半山腰的森林里碰见他的。

“出去一整天,带回来的猎物还没有以前出去半下午的收获多,能瞒得过我?”本尼妈妈眨眨眼睛,“我怀疑,这小子是谈恋爱了,一准是。”

我惊讶地挑起眉毛。当然,就算真是这么回事,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瑞安好像已经二十大几了;不过,这附近有合适的姑娘吗?莫非是格林汉姆人?

“你还别说,这小子在这儿还挺受欢迎的,”本尼妈妈笑嘻嘻地说,“好几个姑娘都对他有意思,不过我之前都没发现他对谁有感兴趣的迹象。说实在的,我也不太赞成他跟这儿的姑娘谈恋爱,因为没打算在这儿过一辈子,不过现在我想通了,都随他,我一个老太婆,怎么都好说。”

“所以你们都留在这里,不去克里斯托了?”我点点头,“也成,反正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这儿暂时看着还挺安稳。我去跟维兰说,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吭一声,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这样最好了,”她拍拍我的手,略带歉意地说,“不是不想接受你们的好意,主要是,我们娘儿俩都是普通人,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三境岛的家算是毁了,就剩我们俩,到哪儿都一样,灵境这地方也挺好的,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之处,跟大家伙儿都混熟了,我也不想折腾。”

她的意思我懂。能找到一个可以重建家园的地方,我为她感到高兴。分别前我打算配制一些用于缓解风湿痛的药水,可是缺几味药。这个季节的夜幕下来得早,此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我下午就洗过澡,换上本尼妈妈缝的厚实的棉裙,独自呆在格林汉姆人集体提供的一间小客房里,坐在柔软的被褥上,正在琢磨是找人帮忙代购,还是索性把材料清单和配药步骤写出来交给他们算了——有人敲了敲木门,得到允许后吱呀一声推开,维兰端着一只小碗走了进来。

他也已经整饬一新,穿着合身的米色棉衬衣和深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高过脚踝的鹿皮靴。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式样,套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古典的美感。

他把碗放在屋里唯一的小方桌上,低头看着我的脚说:“给你的。”

我伸长脖子望了望,见碗里是一些黏稠的黑糊糊,散发出淡淡的药味。

“我找他们要的外伤药,听说效果挺好,”他平静地说,“快点涂,明天我们就去克里斯托了。”

我把碗端在手里,发觉它热乎乎的,凑近了一嗅,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有纱布或者干净的棉布吗?”我抬头问他。

他马上递给我一包棉花球。

“我是说涂完药以后用来包扎的纱布,”我无奈地说,“黏糊糊的,我总不能就这么到处踩吧。”

他一愣,有点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鼻子尖,显然之前压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也难怪,这位龙少爷说不定从小到大都没包扎过伤口。

“我去找找。”他说着,略带狼狈地转身推门出去。

我不禁莞尔,盘腿坐在床边,动手用棉花球蘸药往光裸的脚上涂——药膏十分柔和,虽然没法马上看出效果,至少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过一会儿维兰拿回一叠白棉布,我一圈一圈地缠好,看上去像穿了厚厚的白袜子,十分滑稽。他做了个鬼脸,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觉得会不一样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准是在想莱力克和那三百名精灵弓箭手的事。本尼母子不跟我们一起走,克里斯托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不会让莱力克带着他们送死的。”他坚定地说。

“不必等到那时候,”我想了想说,“敌人是个四百多人的雇佣军团,他们控制了克里斯托附近的一座小镇,然后放出假消息来引诱莱力克出城,这应该是下个月的事。我们预先知道了他们的战术,可以抢得先机。”

“还记得是哪个小镇吗?”

我摇摇头:“不清楚,这得看到地图才可能猜出来。”

“没关系,”他看着我一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瑞安在外面敲门叫我们去吃晚饭。“你那个……使者,”他对维兰说,“我去叫了她,她不来吃。”

他指的是艾罗派来的暗夜精灵。

“那是一个‘他’,不是‘她’,”维兰勾起嘴角,“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不用管。”

瑞安难得把眯眯眼睁大了一些:“……男的?”

维兰看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瑞安脸上匪夷所思的神情转瞬即逝,扫了我们一眼,有点恼羞成怒地嚷道:“他长得比你还像女人,我咋知道!”然后咣地摔门出去了。

维兰爆发出一阵大笑歪倒在床上,嘴角边的酒窝抻出了好看的弧线:“噢我希望他没邀请格雷出去约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相貌好像被瑞安鄙视了,转过脸来问我:“我长得像女人?”

“女人哪儿有你好看。”我窃笑着说,拖他起来去吃饭。

“这是好话吗?……怎么听着不太对劲。”他疑惑地看着我咕哝,我忍住笑推着他出去了。

晚餐都是本尼妈妈的拿手菜,有用大蒜和丁香一起炖煮的兔肉,烤得金黄酥软的肥美竹鸡,加了洋葱和罗勒的奶油甜菜……我不出所料吃撑了;维兰的胃口也非常好,在莉安的怂恿和瑞安的白眼中毫不客气地把每个盘子的底都打扫一空,然后,当甜点——巴掌大的覆盆子馅饼配酸乳酪——上来的时候,他居然还塞得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给本尼妈妈留下了药水的半成品加配方、一些金币,把多出来的伏尔肯匕首送给瑞安。在漫长的告别之后,我、维兰、暗夜精灵格雷,分别跨上一匹银飞马,往克里斯托的方向而去。维兰把剩下的几匹银飞马留给了本尼母子和格林汉姆人。

我长这么大只骑过一次小矮马,一下子上升到银飞马的高度,顿时有点没底气。话说这银飞马比一般的成年马匹体型稍小一点,或者说没那么肥壮;大体上是白色,但眼珠和四蹄都是漆黑的,耳朵像猞猁似的有个向后的尖角,也是黑色;脖子以下到腹部都覆盖着银光闪闪的圆片状羽毛,这种羽毛一直延伸到两翼之上——不像鸟的翅膀那般脆弱,更像一对翼形的肢体,肉鼓鼓的,可以如双手一般灵巧,也可以如双腿一般强健有力。

维兰托着我爬上一匹银飞马坐在两翼之间,我不安地前顾后盼,感觉哪里都没有可以扶的地方;这个美丽的生灵毫无疑问是个活泼的家伙,故意扇动翅膀离地而起,在三四米的高度上滑翔,吓得我浑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维兰在下面抚掌而笑。

“别怕,它在和你玩儿,”他仰头开心地说,“对它好点儿,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在他教我的过程中,格雷安静地站在维兰身后,五官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十分轻松。这个暗夜精灵有着和普通人相似的身高和黑色长发,肤色亦无奇特之处,甚至耳朵也不像精灵那样尖尖的,如果忽略他那红宝石般殷红透亮的眼眸,看上去就像是个人类。

我们三个——格雷在最前面,我在中间左侧,维兰在右侧稍靠后一点——按照这个不等边三角的阵形往西北方向飞行。据说不到一天就能到了,这还包括了途中在一个村落歇脚的时间。因为银飞马虽然在速度上有优势,但体力并非它们的强项,载人飞翔几个小时最好要休息一下。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

午后我们降落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庄,村里没几户人家,但他们显然习惯了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见到银飞马也没表现出惊奇。不过这并不奇怪,银飞马在灵境并非有多稀罕。

“去后面拿三筐上好的葡萄藤来,”在村里唯一一间兼卖酒食的店铺里,年轻的掌柜招呼他身后的伙计,然后笑眯眯地转向我们,“几位大人,想用点什么?咱们这儿的土豆牛肉饼味道不错,还有今年新酿的葡萄酒,比去年的品质好。”

“三份。”维兰随口道。我拉了拉他的手臂:“去看看马儿。”他跟着我走到店铺门口银飞马跪着休息的地方,我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我有印象,是雇佣军团的其中一人。”

第八十三章 主仆契约

我当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其实我很难记住一个人的面孔,刚才只是觉得眼熟而已。但在这里,对一个陌生人感到眼熟就足以令心中警铃大作了。仔细回想,那年轻的掌柜正是雇佣军团中的一个小头目。

维兰没有对我的判断提出任何质疑,而是面色如常地扫视了一圈,然后低头摸着飞马耳朵说:“不到三十个,不确定是否都是他们的人。”

“那家伙冒充店老板,在原住民面前不可能这么嚣张……怎么办?”

“有银飞马,离开并不难,只是就这么逃走,总有些不甘心,想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

“没有木精灵,没法用阵法……对了,有谜草粉末。”

他摇摇头:“不能保证把所有人同时聚在一起,万一漏了一两个,就是很大的麻烦,传到联军耳朵里等于打草惊蛇。”

“……只策反一个,”我沉吟道,“那个店老板,像我看到的那场仪式一样,只不过,只做他一个。”

“让他当间谍?”维兰道,“缔结契约之后,他身上会出现印记。”

“他会努力掩饰这个印记的吧?而且,到时候用不用得上他还两说。重要的是缔结契约之后,就能探出他们到目前为止有什么计划。”

“好。不过,怎么把他引出来?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我想了一会儿,道:“我应该有办法……对了,格雷可靠吗?”

“他跟艾罗有血缘关系,跟我没有,我想他有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我们迅速定下了方案。这当儿一个年轻人抱着叠成一摞的三个浅筐走了过来,歪着脑袋以便看路;我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浅筐高不足半米,里面盛满了挂着碧绿叶片的藤蔓。现在明明是初冬时节,不知道哪儿来的新鲜葡萄藤;不过维兰并没有大惊小怪,所以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灵境的农业科技产品。

那伙计走近,把浅筐依次排开搁在三匹银飞马面前,正打算离开,维兰叫住了他:“抱歉,能带我去洗手间吗?”

我看着他俩朝一个方向走了,转身回到店铺中。格雷纹丝不动地端坐在一张桌子前,看见我进来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掌柜”在柜台后面忙碌。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没看出他俩之间有什么交流。

我走上前去,故意用身体挡住格雷的视线,胳膊叠放在柜台上;“掌柜”果然够敏锐,马上就意识到我的举止有些不自然,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老板……”我状似腼腆地开口,并用求助的眼神盯住他,“虽然很不好意思……能带我去……吗?”

同时我悄无声息地将两枚银币推到他面前。

“掌柜”犹豫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那边面无表情的格雷,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手指拂过那两枚银币,以异常灵巧的动作把它们收了起来。

“当然可以,女士,”他说着,用挂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推开柜台门走了出来,“我领您去。”

格雷只是看了我们一眼。

我的预想是对的:“掌柜”一定很想搞清楚我们三人的底细;我作为女性在这三人中是最不起眼也是最弱小的,只要我散发出“有秘密但不能让同行人知道”的气息,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探口风的机会;而且,都不用我提,他也一定会刻意避开耳目,找一个偏僻的所在。

维兰麻利地卡住他的脖子堵住他的嘴,把他拖到厕所后面更加隐蔽的树丛里。“掌柜”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儿,惊讶地注视着我用折叠刀划破他的手臂采血,维兰嗡嗡嗡地念了一阵,我掌心里的一滩血上浮起一层柔光。然后我示意维兰松开他的嘴巴。

只要他明白这是个什么仪式,自然不会像个莽夫似的大喊大叫;相反,如果他想喊叫,我们就该考虑是否抓错人了。

“这是严重的罪行。”“掌柜”强自镇定说。果然很懂。

无论在夜莺之森还是火云城治下,都不允许普通人强迫他人签订灵魂契约,不论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这和不允许烧杀抢掠是一样的道理。

“强迫平民是犯罪,”我低声道,“如果是偷偷潜入的敌人呢?”

“掌柜”的瞳孔瞬间缩了一下,额上也渗出了汗,嘴里仍坚持着:“我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没空跟你嘞嘞,”我不理他,朝维兰装可怜,“肿么办?我有罪。”

维兰白了我一眼:“我来。”

我把盛了血的掌心送到他嘴边,他皱着眉舔了一口。这个倒霉蛋就让他来签吧,反正也不是军团,无须避嫌。

情势瞬间发生了变化。维兰满脸厌恶地反复抿着嘴巴;“掌柜”先是一副听天由命状,忽而睁圆了眼睛,震惊地看着维兰。

在此说明一下,常见的几种灵魂契约,级别从低到高分别是军旅契约、主仆契约、生死契约,大体是这个意思,但叫法时有不同。一般佣兵不签约,正规军签的是第一种,维兰刚才强迫这人签的是第二种,约束性与第一种相仿,但私密性更强,当初水贼们打算诱惑我签的也是这种;之前跟克拉门苏讨论,我们怀疑雷萨是被最后一种契约束缚着。

除生死契约之外,前两种契约都是有时效的,到了约定的时间就会自然解除。要想提前解除,只有三个办法:第一,原主人主动毁约;第二,重新缔结更高级别的契约;第三,在强大外力的干涉下“洗约”。有些人被强迫签订契约后逃到治安官那里去申诉,立案后,治安官会负责将“罪犯”缉拿归案,有时抓不到人,便会请强大的法师“洗”去受害者身上的“灵魂枷锁”。

强迫对方签订灵魂契约,不论级别高低,都是侵犯自由的,所以各地严格限制其使用范围和对象,一般只有王族才有豁免权;不受庇护的普通人则必须找到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与对方签约是你情我愿,或者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这和刑事法律中的“正当防卫”条款相类似。

主仆契约在成立的一瞬间,仆人立即感知到主人身份。“掌柜”意识到眼前是一个德加尔,也就是说他基本上申诉无门,于是不再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是木精灵和蛇妖的混血,有一个很长的名字,简称珀耳。他原本是个盗贼,被火云城的军队抓获后,对方提出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他可以以佣兵的身份戴罪立功,于是珀耳就利用自己的职业技能成为了一个斥候,被派往夜莺之森的北部辖区从事情报活动。其他三十二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但珀耳算是主要负责人之一。

他们在几天前刚刚占领了这个村庄,目的是打探克里斯托的守军情况,包括军团性质和数量、将领的性格特点等等,已经给联军发回了报告,称城里有三百精灵弓箭手,以及一个相当争强好胜的将领莱力克。目前在等联军的下一步指示。

“你们在夜莺之森这边安插了哪些眼线?”我问道。

“呃……我的级别不高,上面的情况我不了解,”珀耳看看维兰又看看我,虽然我不是他的主子,但在维兰面前,他显然不敢不搭理我,“在克里斯托这边,我们都是通过附近的农民旁敲侧击搜集情报的。”

“克里斯托的守军是正规军,忠诚度有契约做保障,一般不会轻易泄密的。”维兰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明白,”我问他,“统帅为什么不给所有的佣兵都签上军旅契约或者主仆契约?这样不是更加便于管理吗?”

“主仆契约有人数上限,不可能涵盖整支军队。军旅契约对统帅有责任要求,简单地说,即使你用不上他们了,也得养着;他们死伤了,你得付出大量的抚恤金。”

“明白了,就是明媒正娶和包二奶的区别。”我同情地看了珀耳一眼,后者满脸黑线但还是机灵地马上对维兰表忠心:“我一定会好好为大人效劳的!”

维兰无语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摸摸头,对珀耳说:“还有其他的情报吗?传闻也行,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也行。”

“嗯,听说寒泉峪与火云城在战力分配上有点不和,因为联军首领是阿勒克大人,寒泉峪好像认为他有些偏心,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怎么和……我还听说,联军的力量可能会继续壮大,因为东海的人鱼族将会加入……呃……”他努力想了想,看看维兰,有些欲言又止。

“说。”维兰简洁地指示。

“只是听说哈,”珀耳紧张地看着他,“夜莺之森的阿尔文亲王……与联军好像有些私下的联系。”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

“只是听说而已,”珀耳强调,“据说是因为两位亲王之间有矛盾……阿尔文亲王在国内威望很高,可是继承权却排在艾罗亲王后面……”

“有传说他为此做过什么事吗?”维兰干脆地问。

“这倒不清楚……”

“那就打住。你留在这里,注意不要暴露了身份,不然我也救不了你,”维兰简单而严厉地说,“我会在克里斯托的农民中间留下联络人,联军有什么动向,及时报给我。你该怎么做,我想我不用多作解释。”

“是。”珀耳老实应道。

半个小时后我们跨上银飞马再度启程,维兰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第八十四章 莱力克

不过,直到维兰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心事重重的。但我介意的事似乎不太好说出口,跟他担心的恐怕也不是一回事。维兰在格雷面前只字未提珀耳,我绝对支持他的做法;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在偏僻的角落里“威逼利诱”珀耳,其间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格雷竟然一直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一次也没有出来探个究竟,甚至连马厩也没去看过。虽然这等于给我们的行动提供了便利,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是故意避嫌,还是另有念头?很难相信艾罗的亲信会表现得如此粗枝大叶。

夜幕降临前抵达克里斯托,当我看到等候在城门前的莱力克,这种隐隐约约盘绕在心头的困惑感就更加强烈了。

我之前从未见过莱力克,但有传闻以及各种佐证在先,他在我的想象中早已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我以为他应该是狂妄、傲慢的,至少也相当顽固、易怒。然而,当我们迎着落日最后一缕余晖,在这座白色岩石垒作的高大城墙下缓缓降落,视野中最清晰的影像,便是一个深色长发的年轻人,一身玄色,笔直地站在城门前的猎猎风中,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他身边只有一个勤务兵,正是我有印象的那个被作为血袋的木精灵。

莱力克在维兰跳下银飞马的那一刻忽然单膝下跪,低下头用清晰的声音道:“维兰大人,莱力克向您请罪。”

维兰显然也很惊讶,走过去虚扶了一下莱力克,示意他起来:“我不明白。”

“在铁钺镇,”莱力克仍未起身,仰起脸看着维兰说,“我擅离职守,您下矿之后我曾经带人寻找过,没有成功……我放弃了寻找您。”

维兰淡然道:“这不算什么。起来吧,我们进去说话。”

“是。”莱力克终于站起身,转脸看到了我,“这位一定是莉安小姐。”

“欸?”我一愣。

维兰笑道:“你忘了你在矿区是用这个名字的?”他向莱力克介绍了我的真实名姓。

“我从矮人口中听说一个名叫莉安的女人的事迹,猜到是你,当时莱力克和我在一起。”维兰解释道。

莱力克含笑点头:“恭喜维兰大人,与失散的朋友重聚。”

这个传说中“争强好胜”的将领十分年轻,如果以人类的面相来算大约和瑞安差不多,身高介于格雷与维兰之间,体格不是肌肉型的但十分强健,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看上去运动神经很好。他相貌不及格雷那般美得阴柔,但也是清清爽爽的,并不令人讨厌。我本以为他也是个暗夜精灵,但他的瞳孔不是格雷的血红色,而是一种漂亮的紫丁香色,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否来源于此。

莱力克引着维兰在前,我与格雷在中间,木精灵勤务兵殿后驱赶三匹银飞马,一行人穿过城门,往统帅居住的建筑区域走去。我注意到莱力克与格雷仅仅互相点了一下头,此外就再无交流。

克里斯托小城的形象在我眼中渐渐清晰起来。上次见到它全然似在梦中,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如今可以看出,它的外墙呈圆弧状,一直延伸向远处的丘陵,尽头的昏暗中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据莱力克介绍那些都是六角晶矿外的矮人社区;城墙内外皆由白色岩石契合而成,高约十几米,上方每隔十米左右便建有敌楼,隐约可见巡逻中的人影;主城区的建筑以广场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开,高度从外到内依次递减,建筑材料是与城墙一样的白石;主城区外围有些平整的田地,全都支着保温棚。这是一座漂亮甚至颇为时尚的小城,穿着整齐的居民悠闲地在街上溜达,看见我们走过偶尔会跟莱力克打招呼,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儿。

我们沿着最近的一条街道往前走,两边底层是种类齐全的店铺,二楼以上应该是住宅;走到尽头可以看见广场中间是一座圆形的泉水,正从中心的一堆石头或雕塑上汩汩地往外冒。莱力克在广场附近的一座平层大房子前停了下来,邀请我们进去。

天色不早,莱力克让人呈上已经准备好的酒食——红酒炖牛肋排、甜丝丝的白面包、香糯的烤马铃薯配豌豆,是给我和维兰的;他与格雷则吃一种鲜红的小块糕点配一种绿油油的浓汤。我对他们的食谱有点好奇,不过维兰偷偷说我应该是不会对那东西感兴趣的。

餐后,我们被带到各自的住处,我分配到一排建筑尽头二楼的房间,推开窗子,底下就是中心广场的清泉,有人在泉水边弹奏弦琴。我不知道维兰在哪儿,刚才吃完饭的时候,看情形莱力克还需要跟维兰独处一会儿。

我在独立浴室里舒服地洗了个澡,对着镜子发现在胖普屯剪掉的头发又长回来了,耷拉在肩胛骨上,颜色也恢复了本来的深棕。穿上本尼妈妈给我的换洗衣服,探索过整个干净舒适的房间,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站在窗边向外望,只见天空已是一片墨染,广场上还亮着灯,但泉水边的居民已纷纷开始散去;这时,十点钟方向正对着广场的门里走出一个人影,绕着泉水逆时针往这边而来,仔细一看,是莱力克。

他走得很快,不知是有急事,还是习惯使然;他的目的地多半不是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靠近时只是随意抬头一瞥,恰巧与我的视线相遇了,不由得停顿一下,略微左顾右盼。

我笑笑,觉得假装没看到恐怕不大好,于是朝他快速挥了一下手。他点点头然后加快脚步,消失在四点钟方向的街道口。

又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维兰带着纱布和一瓶军队法师出品的专业外伤药来慰问我。我的脚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在他的催促下换了最后一次药。

“莱力克说的情况,跟我们已知的差不多,”他一边看着我换药一边说,“明早我去附近的农民家里,莱力克跟我一起。”

“你把珀耳的事告诉他了?”

他点点头:“没说得那么具体,不过他已经知道联军盯上这里了。”

“你印象中的莱力克,是这样的吗?我觉得他看上去还是挺和气的,有点难以想象他会一意孤行。”

“他今天的态度,可比上次见到我时好多了,”维兰做了个鬼脸,“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知道外面有人虎视眈眈,希望我们不会重蹈‘那一次’的覆辙。”

“不止是这样。我想过了,我们‘这一次’,与‘那一次’的差别还是蛮大的,首先出来的时间节点就不一样,比‘那一次’要晚;然后是克拉门苏,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如果他行动得快,说不定联军根本没有精力再来管克里斯托;然后是本尼,不能确定他们的选择是否与我们造成的连锁效应有关;然后是格雷,他没有在‘那一次’里出现,不知道是先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来;最后是珀耳,还有莱力克。”

“去没去大神母潭,造成了这么多差异,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未来了。”

“是的,而且还不能掉以轻心……格雷住在哪儿?”

“我旁边的公馆,”维兰挑了挑眉,“怎么,你也对他有兴趣么?”

我白了他一眼,把这一路上的疑虑和盘托出。维兰沉默了一会儿,含蓄地说:“他是艾罗亲近的人,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

我便不再就此话题多说,维兰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在窗口目送他走进十点钟方向的公馆大门,他进去之前朝我的窗户挥了挥手。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外面还不怎么亮,天边层层叠叠地堆着蓝紫色的云霞。我挣扎了一下决定不睡回笼觉,爬起来洗漱过后出门,沿着店铺尚未营业的街道往外围农田的方向走。建筑顶上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不知维兰此时是否正在跟农民谈心。我这样想着,忽然看见迎面有人匆匆走来,定睛一看,又是莱力克。他难道不应该正陪在维兰身边吗?

他看到我显然也有点意外,愣了一下然后走近站在我面前:“席拉小姐,您是要找维兰大人吗?”

“唔……你知道他在哪儿?”

“维兰大人今天很忙。”莱力克简单地说,显然不打算透露更多情况。

“我以为你会跟他在一起的。”

“暂时不需要我了,直到刚才我们确实都在一起。”

他们起得可真早!我的表情可能很清楚地暴露了我的想法,他露出一丝微笑:“对于军人来说,午夜一过,新的一天就开始了。话说回来,您已经用过早餐了吗?”

我摇摇头。都不知道去哪儿吃。

“我正打算去用早餐,您愿意跟我一道吗?”

“好呀。”我刚答应,这时头顶上飞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鸟雀,莱力克忽然往后一退,只见空中啪地掉下一坨鸟屎,刚好砸在他方才踩着的地面上。

与他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我忍不住爆笑,莱力克也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有什么办法,暗夜精灵从来都不是它们喜欢的对象……虽然我甚至不是纯粹的暗夜精灵。”

“哦?”

“我母亲是暗夜精灵,父亲是灯神,”他平静地说,示意我转身往广场的方向走,“我像母亲更多些。”

用早餐的场所,原来就在昨晚集体聚餐的楼下,看样子是个大食堂,已经有些人坐在里面,还有人裹着厚厚的晨衣,显然是从家里出来,打算买了带回去。

“克里斯托是小地方,条件简陋,希望您不要介意。”莱力克说。

我连忙表示自己完全不在意那种事:“我是个平民,没什么形式上的要求。”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餐时我才见到维兰,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脸上也没有带出疲惫来,但是胃口很好,像是饿了一整天。我想他今天过得应该挺顺利。

入夜后,小城降下薄雾,继而越来越浓,到最后几乎看不清广场上的泉水,照明灯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为几团模糊的亮光。我关上窗子,独自坐在床头读书,是莱力克借给我的《哀兰提司战记》,讲的是以前灯神族在东海与海洋灵族作战的故事,不光有对战术的分析,对不同种族的介绍、对风土人情的描写也十分有趣。

浓雾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后才渐渐散去。我出门打算去吃早餐,看见维兰匆匆向我走来。

“有个农民失踪了。”他神色凝重地说。

第八十五章 谜雾

一瞬间有很多不解——什么叫失踪了?怎么能确定是失踪而不是其他原因造成的找不到人?不过我没有浪费时间去质疑维兰的说法,只问了一句:“谁?”

他立刻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微微摇头:“不是……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过我昨天确实见过他。”在陪我去餐厅的路上,他描述了具体的情况——失踪者是个极普通的农民,昨晚一直在家,起雾后就锁门关窗早早休息了,今天早晨他妻子发现丈夫不见了,床上有人睡过的痕迹,拖鞋还在床脚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所以不可能是简单的梦游。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好好问过他妻子了?”我问道。

他点点头:“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她前后的证词都没有出入,邻居证实他们关系很好,不大可能是伪造现场。”

“是魔法吗?”

“魔法么,如果你看到他们家的房子,就会想到确有这个可能,但问题是,谁有这个本事呢?”维兰低声道,“化身进去掳走一个人,需要高超的元素魔法技巧,反正我是做不到的。这城里魔法造诣最高的几个人,昨晚都有不在场证明。”

“谁?”

“格雷,莱力克,还有本地的祝福法师。”

“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可靠吗?”

“格雷、莱力克和我在一起,祝福法师整晚都在照顾因浓雾而生病的孩子们,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时间上呢?那两个人不可能整晚都和你在一起吧?”

“失踪农民的妻子说,前半夜曾经醒过一次,当时就发现丈夫不在床上,但她没有在意,又睡过去了,现在我们认为,可能在前半夜她丈夫就已经消失了。昨晚直到午夜前那两个人都在我住的公馆,”维兰说,“而且,用魔法掳走一个农民,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虽然暂时没能得到解答,但在傍晚时有了新的进展——珀耳传来口讯:“一支四百人左右的军团昨晚秘密抵达;早晨下雾,雾散后村里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名神志不清且光着身子的男子,已冻死。”

为保护线人以及避免引起恐慌,维兰没有公开这些消息,甚至也没有告诉格雷或莱力克。因为那名男子——假定珀耳描述的那一位就是失踪的农民——则此事必然涉及魔法,那么即便他们有看似扎实的不在场证明,也难以洗清身上的嫌疑。

接下来的几天,莱力克一直派人在城内以及附近的矮人社区搜寻失踪者,当然一无所获。维兰保持沉默。就在这件事开始有“烂尾”的征兆之时,第四个傍晚,大雾再次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有了上一次的案例,人们大多绷紧了神经,天未黑透,居民便纷纷回家封好门窗守着家人,只有少数胆大者不信邪,仍旧在外喝酒闲晃该干嘛干嘛。事实上克里斯托是倚矿山而建的小城,受地形影响,雾天并不少见,从这个角度说,大雾也未必就与失踪事件有什么直接联系。

城墙上和城内都加大了巡逻密度,命令传达下去以后,大家没有什么事做,被拉到维兰住的公馆里打牌。牌桌上不出所料是我、维兰、格雷和莱力克,维兰还把祝福法师拽过来当裁判,困得东倒西歪也不准走。表面上看是德加尔少爷耍性子让大家陪他玩儿,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不说而已;一脸平静无波的格雷和莱力克不提,就连面相十分忠厚的祝福法师也毫无怨言,一边打哈欠一边数砝码。

打牌向来不是我熟悉的游戏,何况他们玩的还是白金高富帅们的非民间版本;且维兰绝对不是一个耐心的老师,在他“这样这样然后这样就行了”的指导下,我不负众望地成为“猪一样的队友”,被他教训了大半夜,最后连莱力克都看不下去了,忍了又忍憋出一脸便秘的表情终于开口道:“维兰大人,您对席拉小姐太严苛了,只是出错牌而已,我想她一定已经意识到了……”

不过他为我出头的时机不对,此时我正毫无愧意地一手拿牌一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摸起一块圆饼干往嘴巴里塞,三个帅哥朝我看过来的时候饼干刚好发出一声脆响,对上他们的眼神我立马闭上嘴巴,低眉垂目作沉痛状。几秒钟后维兰拍桌:“继续装!你最好含着它一晚上不要嚼!”

我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弱小的姿态大概让莱力克觉得作为一名绅士不能不继续为我说话:“不能对女士这么凶……”

格雷插话说:“不如换一下对家吧。”

于是下半场我与莱力克一组。为了不连累对方,更重要的是因为困劲儿过去了,我打起精神仔细看牌,接下来居然一次都没出错,甚至还小胜了另外两人一把。(我不是故意的,5555)

维兰:“呵呵。”然后他的冰块脸就一直没化过。

时间在轻松愉快(大误)的氛围中飞逝,转眼已近清晨五点,看看外面的雾不那么浓了,我们纷纷离开牌桌。莱力克要去亲自巡视军营的情况,格雷和祝福法师也各有各的事,维兰送眼皮直打架的我回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让我的脑袋恢复了些许清明,起了童心故意踏着石板路的格子走;维兰沉默不语,但散发出来的气场不再像刚才那般咄咄逼人。我们走得不快,要不是因为路没多远,简直会让我产生一种可以一直这么走(玩)下去的错觉。

上楼进屋之后,维兰扫视一圈,看完窗户什么的,视线忽然聚焦到搁在床头的旧书——《哀兰提司战记》上,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

“你居然看这个,”他饶有兴致地说,“我喜欢写女巫奥辛的那段。”

“太刺激了,我喜欢奥辛给航海者们准备全猪宴然后把他们都变成猪那段。”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你个吃货,”他毫不客气地鄙视我,重新翻到扉页,“……这不是你的书吧?”

“跟莱力克借的,快看完了。”

维兰一愣,挑起眉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一脸无聊地把书扔回去,用眼角看我:“动作挺快嘛。”

我太困了,所以一时误会了他说的话,随口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话出口觉得不对,赶紧补充,“我是说看书。”

“呵呵。”

“呵你个头啊!”我拿软枕头拍了他一下,“跟他们搞好关系不是很好吗?出现问题了也好说话。我又不是什么什么大人,渺小的我的生存技能就是多笑。”

他不再死样怪气了,坐在床边抬头看我:“你不必如此的。”

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搞得有点窘迫,粗暴地拽他起来推出门去:“又不是为了你!快走吧快走吧,我要睡了。”

一觉睡到下午,我才听说又有人失踪了。这回是个弓箭手。

据说是在巡逻的时候不见了的。更糟糕的是,入夜前珀耳又传来了口讯:“上午起雾,雾散后空地再次出现一名神志不清的木精灵,已被俘。”

接着还有更更糟糕的。晚上维兰急匆匆地来敲我的房门,一进来就把门窗都反锁,然后低声说:“珀耳死了。”

我一惊,拉着他坐下:“你确定?”

他点点头:“我感觉得到。”

“你怎么想,是联军发现他的身份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维兰很肯定地说,表情有些吓人,“杀死珀耳的人,跟这两起‘隔空偷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是珀耳发现了什么,或者凶手知道他在向我提供情报,这个可能性更大。”

“更纠结的是,他偷这两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制造恐慌?练手?”

他眉头紧锁:“也许连大雾也只是个幌子。”

“但在第一起事件里,那个农民家的门窗都没有打开过,如果不利用浓雾,怎么进去施法呢?”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是有办法的,如果稍稍改变那个农妇记忆的话……但这需要时空魔法的帮助,就更难了。”

我们讨论了好几种可能的情况,但始终无法得出结论。送他出门之前,我不太确定地说:“珀耳被杀了……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事件,你觉得失踪者还会出现在那个村子吗?”

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下,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点点头走了。

次日上午,勤务兵“精灵血袋”来找我,说莱力克有要事宣布,请我去莱力克的公馆,并说维兰和格雷马上到。我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事,这个年轻的木精灵单纯地摇摇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莱力克大人昨夜一直在为失踪案奔忙,完全没有休息,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

我便随他出门往四点钟方向的街道走。我对莱力克的公馆并不陌生,来到克里斯托已近一个星期,这期间来过好几次,有时是和维兰一起,有时独自前来。莱力克对我十分和善,他还有一个很不错的书房。

勤务兵引着我上楼进了莱力克的书房兼会客室,但是主人并不在;他说莱力克亲自去找另外两人了,应该很快就到,抱歉让我先等一会儿。

“我去给您上些茶点来吧。”勤务兵略有点尴尬地说。

“不用,你去做你的事吧。”

他不安地动了动:“我还是去拿吧,一会儿其他几位大人来了也是需要的。”然后他转身就不见了。

我不以为意,走近敞开的窗前看着下方的街道,初冬的阳光是浅浅的金黄色,带着一丝寒风洒进来,落在皮肤上微微有些暖意。居民们仍在外面走动,虽然连续两起失踪案尚未解决,可是生活仍要继续。

几分钟后那三个人还没出现,连勤务兵也不见踪影,我忍不住走出房门,到同一楼层的其他房间看了看,发现了三四个精灵,不过都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又是用仪器观测什么又是登记数据的,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于是又走回莱力克的书房,心里想着他们别是临时遇上什么情况了吧。

再次走进房间,我注意到角落里靠墙支着一架挺大的穿衣镜,不由得有些疑惑:以前来时看到过这东西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在一个军事将领的书房里看到这么大的镜子,总是有些不协调的;但我又想起维兰对外表的吹毛求疵,格雷和莱力克每次出现也都是整整齐齐的,或许这几个男人私下里对着镜子的时间比我还多。

百无聊赖中,我又站到书架前面过书目,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哀兰提司战记》,顿时就疑惑了:这书,他难道有两本?

第八十六章 局

我马上把书抽下来翻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这本书,简直跟摆在我床头的那本一模一样!它原本就是旧书,除了手感和纸页发黄的程度,连我有印象的几处墨迹都是一样的。几乎可以肯定,它就是莱力克借给我的那一本;而我很确定我还没还。那么莱力克的书架上是怎么会有这本书的呢?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脑中闪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忽然从窗口看见那几个人从广场的方向过来了,连勤务兵也在,莱力克一边走一边跟勤务兵吩咐着什么,维兰时不时也补充几句的样子。勤务兵不断点头,然后略微行了个礼,掉头疾行而去。

几分钟后三个人陆续走了进来,表情全都十分严肃,维兰更是脸色铁青。看来真是遇上情况了。我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所感染,站在窗边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准该不该主动打破沉默。

格雷突然开口:“前两个人,都没能找到。”

莱力克马上看向维兰,维兰则盯住格雷:“你想说什么。”

格雷勇敢地盯回去:“我知道您不想听,但还是希望您心里有所准备。”

莱力克不满地插话:“现在不该说这个。”

格雷冷笑一声:“我效力于德加尔氏,不是靠一味地说漂亮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莱力克怒道,然后努力克制,对维兰说:“我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了,并且动员了全城的人,包括矮人社区,相信很快会有反馈的。”

格雷讽刺道:“就好像你头一次这么做似的。”

我忍不住插嘴:“又有人失踪了?”

不过我的问话淹没在莱力克愤怒的咆哮中:“你为什么不停地针对我?设防不周,的确我有责任,但事已至此,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努力挽回,而不是说风凉话!难道席拉小姐遇到这种事,我会无所谓么!”

我浑身僵住——他刚才说谁?

不,我没听错。去你妹的!我冲上去照着莱力克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我的手臂从他身体中穿了过去,就像……我是个鬼魂一样。

而且这一动作导致我失去平衡,直接扑地摔了个狗啃泥——好痛!为毛鬼魂还会痛?

等等!难道我已经把自己定性为“已殁”了吗?我努力回忆,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不小心翘了辫子,但眼前这三个人确实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挨个儿去掐他们,手指无一例外从他们身上穿过;冲着他们大喊大叫,又奔到窗边朝外面喊,所有人都毫无反应;我又用书架上的书、桌子上的镇纸来攻击他们,书和镇纸在他们面前也像空无一物似的。

这倒是个疑点。即使我是鬼魂,书和镇纸也不可能是;话说回来,鬼魂拿得起书和镇纸吗?

我不再发飙,镇静下来开始努力思考。眼下的情形,倒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与维兰他们所在的时空大体重叠,但是无法影响它;而且只有一个我,被关在“这边”,“那边”就没有了。

比起“我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或许更应该想想“为什么被关进来”。

直觉告诉我,关我的应该就是制造了前两起失踪案的人,珀耳很可能也死在他手上,可见此人手段狠辣。但是,我为什么不像前两人那样,被丢在珀耳所在的村落呢?莫非……他只是暂时把我搁在这里吗?我想起珀耳的密报,前两人被发现时都是神志不清,不禁脊背发冷。我要出去!——“克拉门苏!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我漫无目的地大喊,天知道他能不能接收到,反正他不是说就用我的方法找他么。

“我知道前两个人的下落。”维兰突然说。他简单介绍了珀耳的事,格雷和莱力克听完显得十分惊讶。

“那……席拉小姐她现在……”莱力克犹豫着说。

“这是一个局,”维兰道,“席拉之前已经提醒过我这一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竟落到她头上……不,我应该想到的。我辜负了她。设下这个局的人,希望我认为席拉是被掳到那个村子去了,或许这也是他杀死珀耳的原因。”

“没有珀耳,就无法证实您的猜想了,”格雷沉吟着说,“这样看来,席拉小姐很有可能并不在那里。”

“一半一半,”维兰道,“她肯定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在这里,就不能排除她可能在那里。”

这时勤务兵回来了:“报告大人……各部都没有发现席拉小姐的踪迹。”

听到这个消息,维兰显得并不意外,“我自己出城,”他说,“用银飞马,可以看清地面上的情况。”

“不行!”莱力克和格雷异口同声地反对,然后互看了一眼。

“请恕我直言,”格雷道,“您既已知道这是个陷阱,就更加不该自投罗网。”

莱力克说的却是:“维兰大人,您不能以身犯险,请让莱力克代您前去。我提这个主张不是毫无计划的:我带上军团,驾驭银飞马在空中搜寻,兄弟们在地上掩护,志在救人,不会恋战,这样成功率最高,也不会造成大的损伤。”

“胡闹!”格雷斥责道,“你身为夜莺之森的将领,怎能把守军的责任当儿戏!一共只有三百弓箭手,倾巢而出克里斯托岂不成了空城!而且你能保证军团完好无损吗?”

他盯着维兰:“大人,请为您的家族着想,且忍一时,不要为一个女人置更重要的事于不顾。”

维兰严厉地看向他:“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什么更重要。”

格雷顽强地梗着脖子:“我奉艾罗大人的命令保护您,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如此轻率行事。”

我看着他们针锋相对,意识到必须做些什么来尽可能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在屋里转了一圈,始终觉得墙角那面大镜子实在太碍眼了,便拿着镇纸站在前面,不管有没有用,先砸了再说。

——哐当!

铜质的镇纸磕上去,镜子居然毫无损伤!我大为惊讶,仔细观察之下,发现这镜子的材料不是玻璃加水银,而是由整块金属打磨出来的!这种金属,很眼熟。

脑中瞬间如电光石火一般,我开始隐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它是吉陵伽山里的那种“镜面石”!

不管眼下这种处境与这面镜子有没有关系,我都要砸碎它。但它是一种坚硬的金属,要想砸碎并不容易,我把它重重地摔了几次,推倒在地跪在上面,将全身力量都倾注在手中的镇纸上,反复拼命地砸,像疯子似的。

伴随着那三个男人的各持己见的声音,我一下又一下地砸着镜子,终于在某一刻,它发出了有如天籁的一声脆响,他们也忽然停止争论,齐齐向这边看了过来,眼神警觉而疑惑,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我大受鼓舞,继续卖力地砸,只见镜子中间横着出现了一道裂纹,继而其他地方也裂开来,我继续砸,继续砸,继续砸……

“席拉小姐……”莱力克突然喃喃地说。

我停下,看到他们三人全都震惊地看着我——确实是看着我。

维兰走上前,蹲了下来——不,是跪了下来,握住我的右臂,我才发觉身体几乎失去控制,右手攥着镇纸无法松开,手臂也在发抖。他掰开我的右手,把镇纸拿出去。我忽然浑身都使不上劲儿,视线有些模糊,牙齿咯咯地碰在一起。我想说再次见面我很高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背,把我抱了起来,熟悉的触感和体味让我忽然感觉无比安心,仿佛瞬间被温暖的海水所包围,每一个脚趾尖都可以放松了。脑袋舒服地靠在他肩头,我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木质天花板——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不仅如此,维兰也在。他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上半身倚着床柱,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并没在睡。

“感觉怎么样?”他低声说,听上去有点沙哑,“又让你经历这些。”

“什么叫‘又’啊,”我轻声笑了起来,“又不是你的错。”

他苦笑了一下:“我真没用。”

“你才几岁呀,别这么老气横秋的,况且我觉得你在现有条件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分析得也不错。我听见你们的对话了。”然后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你说的勤务兵,是莱力克身边的那一个?”维兰想了想说,“他一直在莱力克身边。”

“我也猜不会是他本人,”我平静地说,“布下这个局的人,一定一早就知道珀耳的存在。”

“而且能弄到那么完美的‘幻石’,背后一定有相当程度的势力支持。”维兰接道。

我问他:“那种金属矿石,只有吉陵伽山有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便不再就这种矿石的来源追问下去。吉陵伽山千年来都是夜莺之森的地盘,而且是禁区,外面的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那么大块的幻石,不是说不可能,至少肯定很难……我再追问,维兰未必清楚,就算清楚,也未必方便回答。

“莱力克说他完全不知道书房里怎么会有那个东西,和格雷吵了一架,不了了之。”

这个结果并不令我感到意外。这个局显然是针对维兰的,但无论目的有没有达到,既然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很可能不会再有下一次,除非外面还有更大的局。事实上,我仍然出于不同的理由怀疑格雷和莱力克,维兰也应该心里有数。

我们各自想着心事,房间里一片寂静,直至一声轻哼把我们的视线引向窗边,只见那里赫然站着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人,莹白的长发,绝美的面容,一脸云淡风轻又暗含锋芒的表情——不是克拉门苏是谁!

第八十七章 亡灵

他欣赏了一会儿我们震惊的表情,用传音术懒洋洋地说:“顺路来看看,好像碰上了什么事?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我一噎:“顺路?你不是听到我呼唤才来的?”

“呼唤?我又不是顺风耳,怎么可能听到。不过你这不是解决了吗?一点小事就不要找我了。”他愉快地走近,“你呼唤我了?”

维兰满脸警觉:“怎么证明是你?”

克拉门苏一扬手,维兰pia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掉落下来。

唬得我一下子从枕头上弹了起来:“喂!你不来帮忙也就算了,怎么一来就揍他!”

“这都挡不住,我不是教你空气盾的用法了吗?”克拉门苏微微摇头,转向我,“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你留下联系方法,接下来我有些行踪不定,你用一般的方法未必能找到我。话说回来,我让你用自己的方法找我,也不是让你凭空呼唤这么不靠谱的啊,我又不是神仙。”

“你……你不是要回东都吗?”

“说来话长。”他扫了维兰一眼,后者刚从地上爬起,怒目而视:“别想把我支开。”

“没有必要瞒着你,”克拉门苏轻描淡写地说,“不过,说大话也要有底气才行,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已经把初级基础魔法都练熟了的,还真是没危机感啊。”

“不要一出现就训人啦,”我试图打圆场,“我们分开后他一直没闲着,哪来那么多工夫练习。”

“你太纵容他了,”克拉门苏一脸不以为然,“没有什么比不求上进的男人更可悲的了,假如他能用些功,也不至于逼着你连这点小事还得呼唤我。”

“就算你这么说……”学渣也没法听完一堂励志课就开启学霸模式的,您知道维兰童鞋上学期期中考几分么?后面的话我忍住了没说。

维兰倒是表现得很平静:“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说着他张开五指朝向桌上托盘里的茶壶,全神贯注地控制水从壶嘴汩汩流出,在空中聚成一个圆球;球体越来越大,原来是分解成了一颗一颗的小水珠,全都悬浮着。

“但我没办法继续雾化。”他一脸“谁说我木有用功”的表情。

“雾化?你只是把水打散了而已,难道你不知道雾是怎么形成的吗?”克拉门苏同情地瞥了维兰一眼,伸手让水球飞近,“关键是控制温度。”水球在他掌中收缩成为一小团,中心发出微微的红光,然后嘭地不见了,屋子里一瞬间十分温暖,继而迅速冷却,雾就出现了。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什么也看不清。

“你们俩这是在搞笑吗!”我愤怒地拍床,“我的被子都湿了!”

克拉门苏驱动一阵风吹散了雾气,说:“看似水系,其实是火系魔法。元素魔法的精神是顺其自然,先要了解自然规律,然后促其发生,不能想而当然。所以不论精灵还是灯神,修习魔法之前都要先学好几年的天文、数理等等作为基础,你……有空多看点儿书吧。”

所以不好好学习到哪儿都是渣是么……我决定不去看维兰的表情,转向真·学霸·克拉门苏先生:“东都怎么了?”

“这要从我们刚分开那天说起,”克拉门苏道,“我在回收宝藏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我解不开封印了。”

“哈?不是你自己设下的么?”

“是的,不过设的时候没想到我的魔力会减损得这么厉害。于是我秘密回到东都,想看看阿勒克在搞什么名堂,结果发现,那个‘克拉门苏’……是他用招魂术唤回的……我的‘亡灵版’。”

“你……不是没死么……”我震惊得合不拢嘴。

“是的,我也很惊讶,因为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这倒是证明了,招魂术其实不像它标榜的那样,召唤出来的亡灵绝对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你的‘亡灵版’,是什么样的?”

“看上去像我的幻影,拥有我——原来那个我——的七八成魔力,但是无法主动思考,简单地说,一个强大的傀儡。”

“阿勒克……在利用这个傀儡吗?”

“嗯……不好说。其实跟这个傀儡比起来,更麻烦的是阿勒克与魔境亡灵族签订了一项极为愚蠢的协议,我想他可能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克拉门苏说,在他那个时代,魔境其实并不像现在人们认定的那样,是个地狱般的所在。魔族的种类与灵族一样丰富,甚至更丰富些,事实上,现在被认为是灵族的一些种族,早年应该属于魔族。比如蝶妖、蛇妖、鹰身女妖等等,只是后来被灵境所接纳,甚至与其他灵族通婚,渐渐成为灵境居民。而那些没有被接纳或不愿被接纳的种族,则留在了魔境。

“许多人类有强烈的种族意识,认为非我族类都是可以被消灭甚至应该被消灭的,他们认为天底下只有人类的命是宝贵的,面对其他种族时无法给予平等或尊重;但对于那些在他们眼里与人类十分接近、却又超越人类的种族,一些人又会表现出十足的向往。其实精灵也有一些种族沙文主义的倾向,但不像人类那么强烈。

魔境就截然不同,那里的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几乎所有种族都是边缘化的,不会出现某一种族独霸全境的情况,客观上避免了单一种族的自我膨胀,就算他自己感觉十分良好,别人也不会理他。所以魔境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地方,任何种族,只要能生存下去,就能得到自己的一块地盘,而不必担心会被别人无故‘清剿’。”

但魔境也并非没有统治者。克拉门苏说,魔境曾有古老的七君主,各自掌管着数量较多的魔族,但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像星宿一样,总是三四个君主活跃,其他三四个退隐,过了几千年几百年,活跃的君主可能就不同。

“七君主之间一向有着默契,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能力一统魔境,也没有必要一统魔境,所以无论谁站在台上,都致力于达成整体的平衡。”克拉门苏说,“亡灵族的族长——‘鬼王’比锡伯,就是七君主之一,我早年曾经跟他有过少许接触,印象并不算差。我失踪之后,阿勒克先是找了我一阵,后来不知怎的认定我死了,就一直求比锡伯为我招魂,比锡伯一直拒绝,直到前不久忽然同意了,但要求阿勒克签订协议,让他治下的所有精灵,死后全部加入亡灵族。”

我一时不明白这个协议意味着什么,克拉门苏解释道,魔境的和平在于七君主之间的和谐,而这种和谐在于种族之间的力量均衡。亡灵是个独特的种族,无法自行繁衍,其数量的壮大全靠召唤其他种族的亡者,但也不是想召唤谁就能召唤谁,只有签下协议,才能成为有智慧的亡灵法师或黑暗骑士。

“如果阿勒克治下的所有精灵死后都加入亡灵族,意味着魔境的平衡将被打破,不仅如此,如果将来比锡伯一统魔境,甚至对灵境起了野心,精灵族在亡灵族面前将毫无胜算。”

我和维兰听得目瞪口呆:“……阿勒克是傻的么?”

“乍一看是这样,”克拉门苏慢慢地说,“但我总觉得这背后应该还有故事。我认识比锡伯,他在我印象里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在成为亡灵法师之前曾是一名贤者,投身于幽冥之境并没有改变他洁净的内心。所以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促使他起念,要求阿勒克签下这样的协议。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毕竟人都是会变的,比锡伯恐怕也不例外。可惜我现在无法了解魔境的情况,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暴露人前。”

“……你说接下来行踪不定,是有了计划?”

“是的,我必须恢复魔力,为此需要长途跋涉,向古老贤者们寻求帮助。”

“古老贤者?”

“那些曾经在世界大乱中拯救了众生的人,他们参与修复并创造了如今三境的秩序,包括语言和魔法体系。”

“他们还活着?我还以为那些都是传说。”

“不全是传说,他们中有些人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又厌倦了这世界的纷扰,隐居是一种自然的选择。”

“……找谁,怎么找,你有想法吗?”

“不知道,”克拉门苏微笑道,“我必须试一试。”

“我们听到传闻,说东海的人鱼族将会加入火云城和寒泉峪的联军,是真的吗?”维兰忽然问道。

“这也是我要调查的事,”克拉门苏顿了顿,“火云城好像还和人境有些联系,雷萨的事也很可疑,哼……”

“对了……”我把这几天的失踪案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告诉他,“你怎么看?”

克拉门苏默默地听着,脸上渐渐显出一种微妙的神情,视线在维兰和我之间扫来扫去。

“你发现问题了,是吗?”维兰问道。

“是的,”克拉门苏干脆地说,“但我不确定是为什么,还需要一些佐证来支持我的猜想,所以我暂时不会乱说。”

“……你是故意卖关子的吧?”

“不是,”他严肃地回答,“德加尔,我问你,你知不知道龙的觉醒有哪些条件?”

维兰显得十分茫然。

“我猜也是,”克拉门苏冷笑,“这是关于龙族最大的秘密,讽刺的是,为了遏制龙族,这个秘密一直被隔绝在龙族子孙之外,名义上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大灯神。”

“雷萨?”我完全迷糊了,“……你说的这些,跟这几天的失踪案有关系吗?”

“或许有,”克拉门苏皱起眉,“但你不要瞎想,因为我也只是猜测,还需要证明,有结论了我会告诉你的。关于龙的觉醒,有各种版本的传说,我得先查清哪一种是真的,在此基础上才能分析整件事,以及雷萨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临走前,克拉门苏教我用水镜联系他——只要能有一小片水面,无论江河湖海还是盥洗池,画上符咒就能与他隔空传音了。维兰对这种方法并不陌生,他也是这样与艾罗联系的,不过他用的是咒语。

“如果你想调查龙族的秘密,低调一些,”克拉门苏终于还是提醒维兰,“不要让其他人起疑心,包括你那些亲戚,他们一定有事瞒着你。”然后他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八十八章 重返夜莺之森

我连忙跳下床趴到窗边看,只见外面正是黄昏,哪里都没有克拉门苏的踪迹,行人毫无所觉地来来往往,广场上的泉水边照常坐着一些人,连拉长的影子都显得十分安逸,看起来谁也没有发现异常。

维兰走了过来,把搭在椅背上的飞马毛披肩递给我,然后试着驱风吹干被雾气打湿的床铺,风忽大忽小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回人境。”我点点头。

“先回夜莺之森,”他接着说,“我这几天一直跟艾罗保持联系,告诉他城外有埋伏,但是最近前线比较紧张,他需要集中力量对抗联军主力。我想他的压力确实很大,东都一些原本中立的小领主也都加入联军了。”

“克里斯托的情况并不危急,要求前线派人的确不现实,”我沉吟片刻,“这可能也是联军的战术,把精锐部队调往前线,雇佣兵团用来牵制后方,他们人数其实也不算多,如果真是非攻城不可,不会只派这么一点人。”

“你觉得我们应该等待,还是自己突围?”

“那两个人怎么看?”

“格雷主张守城,莱力克有些不耐烦。”

“格雷的理由是什么?”

“城不能丢,三百弓箭手守城绰绰有余,出城与四百刺客作战就很悬,他担心的也有道理。”

“那就引诱他们来攻城好了,”我想了想说,“当初在铁钺镇,那个炎魔之刃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我进入矿山,策划假叛乱的事就暂时搁置了,”维兰马上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们可以在这里制造一起假叛乱,时机也刚刚好。”

他说得没错。敌人是通过小城周围的农民了解情况的,一定知道最近的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而失踪者都出现在他们附近,他们自己一定也很紧张。人心浮动之时,正是有所作为的机会。

最近几天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今冬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弥漫在克里斯托城墙内的不满情绪愈演愈烈,不光居民们怨声载道,连原本团结一心的守军也分成了两派。传闻,这是因为又来了一位指挥官,在调查失踪案的问题上与莱力克观点相左,而且这案子到现在没破,人们对莱力克的办事效率很有意见。这可不是说瞎话,不止一个农民亲眼目睹,那位新来的格雷大人就算与莱力克大人并肩而行,也总是不苟言笑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关系肯定不怎么样。

听说今天还出了一件事,一个士兵顶撞格雷大人,后者命令手下对那个士兵施以军罚,惹恼了莱力克大人,说格雷公报私仇,两人当众吵了起来,士兵们各有维护,连日常巡逻都打乱了。夜里下了霜冻,城里却热闹得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城墙上的敌楼里原本还有平常一半的人数,到了预定交接班的时间,却没有人来换岗,撤下来的士兵们管不了那么多,纷纷走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城里的热闹仍在继续,许多人影菌集在城墙周围。无人防守!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看来秘密行动十分有效,城里的人压根儿不知道身边已有埋伏。阴影们沿着城墙,无声无息地爬了上去,像一串串蜘蛛……然后,蛛丝断了。

墙头蓦地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拉满的弓,直直指向正在攀爬以及发觉情势不对打算转身的人。中计了!有人刚来得及这样想,但已来不及逃走,因为结了冰的路面阴冷湿滑,那些队列之末的人也没法跑得很快,背心向后更容易被精灵的箭镞射中。

这场“攻城战”没有持续多久,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事后计算散落在城墙周围的尸体和伤重不能行动者,总共有三百七八十人。格雷和莱力克当然不敢随便居功,维兰对外宣称是艾罗授意安排此计。

太阳升起时维兰站在公馆明净的窗后,看着外面绣着德加尔家徽的黑底旗帜满街挥舞,居民们在那头张牙舞爪的红龙之下高呼艾罗的名字。我告诉他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被俘的联军雇佣兵、失踪案的收尾、被侵占后荒废的村落,这些都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事了。

不过我们的确以为莱力克会继续留守的,直到格雷突然带来了一个通知,说东海人鱼族已经确定加入联军同盟,前线压力骤增,艾罗决定争取北方灯神部族的支持,昨夜已经派出使者,要求拥有一半灯神血统的莱力克即日出发与之会合,为谈判加码。

当年灵境大战,灯神与东都精灵几乎水火不容,但他们与龙族颇有渊源,与亲龙族一派的暗夜精灵关系也较为和缓,所以莱力克这样的混血在夜莺之森并不特别少见,当然,能年纪轻轻就受到重用的不多,但出人头地者本来就是少数。格雷说,其实艾罗早就考虑想把远居冰原的灯神拉拢过来,但彼此在条件上一直谈不拢,且此前战况也不十分紧张,眼下则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看来这回艾罗对此行目标志在必得。维兰证实了他的说法。

所以接下来由格雷驻守克里斯托,莱力克独自北行,维兰与我按原计划返回夜莺之森。

回程要绕过吉陵伽山,路途远了不少,好在都属夜莺之森辖区,治安状况不差。我们也不匆忙,先去探了本尼母子,然后在初冬美景中飞飞走走了一个多星期,尽量找有城镇的地方,每天傍晚都有酒馆老板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炉火烧得红通通的温暖房间。虽然前线没有什么捷报传来,但同样的也没有坏消息,老百姓们大多十分乐观,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维兰一直跟艾罗保持联络;我也每天都试着跟克拉门苏联系一回,应他要求汇报当天的见闻,他则继续给我上课,讲了许多当年灵境大战时他在战场上的故事。水镜时灵时不灵,他说这是因为他已经进入充满魔力的地方,“信号”容易受干扰==,不过他不肯透露自己身在哪里、在找谁。

这些天来与维兰形影不离,对他的脾性、好恶、口味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而他在我面前的形象也与初见面时那个高贵冷艳的少爷越来越远,卖萌犯二都是常事,一不留神他就恶作剧,假装生气了他还会撒娇……有时蓦然想起之前的维兰·d,不由得疑惑到底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当初根本就看走了眼。

一个晴朗的下午,泛着银光的魔法森林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看到那片森林我就想到快要回人境了,不由得心潮澎湃,回头看看维兰,这货正坐在银飞马背上左右扭动身体,压低嗓音手舞足蹈地唱着饶舌,不,是某歌剧的唱段,经过了他的改编,听起来很像饶舌。他胯下的银飞马努力保持着平衡,看上去面无表情。

“我是个木偶任人摆布

我是个木偶供人玩弄

我是个木偶木有脑子(嘿!)

现!在!我!是!破碎的木偶

木有人爱的木偶……”

……天知道他是怎么能把这种词唱得这么欢脱的。

“怎么,拜倒在本大人绝佳的艺术感之下了么?……不许把脸转过去!”注意到我无奈的眼神,维兰开始一颗颗地朝我的后脑勺丢樱桃,是早上在农家买的,“快看我!快看我!”

我抱住脑袋背对着他喊:“不许砸了!你砸我我怎么看你。”

“好,不砸了。”脑壳不再受到攻击,我刚一扭头,脑门上就挨了一记,随之耳边爆发出维兰没心没肺的大笑。

我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同时坚决不回头了。

约两个小时后我们穿过了河流、山脉与防护林,在高大的北城门前降落下来。岗楼里的哨兵远远看到我们,飞奔而去向什么人汇报。维兰朝我笑笑;他现在犯二结束,处于比较正常的状态。

几个人带着一队士兵朝我们走了过来,城门附近的普通人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快到城门底下我们与这些穿着近卫军制服的战士们相遇了。他们看上去全都是暗夜精灵,清一色的黑发红眼。

“维兰大人,”为首的军官左手压住右胸向维兰行了一个鞠躬礼,“在下天市垣德鲁,恭候大人多时。”

维兰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夜莺之森的近卫军按三宫划分——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分别隶属于领主火奴、长子艾罗和次子阿尔文,其中火奴已很少出面管事,艾罗长年在外,城里的大小事务多由阿尔文的天市垣负责。

“阿尔文大人正在等您。”

维兰略有些惊讶:“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只比您早了一天,”德鲁说,然后转向我,“失礼了。”他身边的两个近卫军迅速上前扣住了我的胳膊。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难道他们对我的通缉令还没解除?维兰也是一脸茫然,见他们把我架住瞬间大怒:“你在干什么!”

德鲁从腰带里抽出一卷看上去很精美的公文纸拉开,念道:“来自人境的偷渡者席拉·塔拉,女,被控在灵境犯有以下罪行:一、涉嫌谋杀良辰镇前往夜莺之森的旅客十人后逃逸;二、涉嫌拐带翠微之原一名女性半身人;三、涉嫌走私谜草;四、擅闯吉陵伽山禁地。见即羁押,听候宣判。”

他刚一开口我就惊呆了,听到最后反而镇静下来,这一切显然早有预谋。维兰则愤怒地推开他们扣在我身上的爪子:“拿张破纸就想来糊弄我,我要见领主。”

“请不要这样,维兰大人,”德鲁说,“这是艾罗大人的命令。”

维兰看样子要爆粗,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穿过人群:“别难为他们了,维兰。”

人们纷纷让开,那把好听声音的主人继而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出众的美男子,身高体格与维兰相仿,穿着合身的暗金色长袍,肤色苍白,拢向后的深棕色长发有着微微的波浪,眼珠是黑色的,但瞳孔周围有一圈红色的虹膜,显然不是精灵却有着不亚于精灵的美貌,仔细看他的长相与维兰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并不阴冷。维兰手臂向后挡住我,对他说:“她是我的人,阿尔文。”

阿尔文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艾罗的命令,不信你可以看看,是艾罗的手谕。”阿尔文示意德鲁把公文呈给维兰。

维兰瞥了展开的公文一眼,哼道:“我才不信,你要抓她就连我一起抓了。”

“不要这样,居民们都看着呢,”阿尔文走近一步,轻柔地说,“治下不严,就算是我们自己也有责任,就不要在外面继续宣扬了。”

我听他似乎话里有话,连忙碰了碰仍然不肯让步的维兰。

“能让我们单独说几句吗?”我问阿尔文,后者点了点头。周围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了几米的距离。

“这太荒唐了,我才不信艾罗会下这种命令。”维兰低声说。

我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踮起脚贴着他的脸颊,在外人看来或许像情侣般亲密。“万一真是呢?”我在他耳边悄声说,“这里不是你家,闹大又能怎样?……别担心我,不是还有听候宣判的时间吗?会有办法的。”我用另一只手在他掌心写字:找原因。

然后我松开他的脖子,朝他笑了一下,他反手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突然用力把我拽进怀里拥抱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毫无缘由地拥抱我,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猜他可能是想以这种方式为我争取更好的囚徒待遇。

几分钟后,维兰松开我,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他伸手整了整我的衣服和头发,又掐了掐我的脸颊,像对待小孩子似的。阿尔文走过来拍拍他,又冲我微笑了一下。然后我就被德鲁他们簇拥着带走了,倒是没再被碰一个指头。

第八十九章 夜车

我的囚徒待遇果然和想象的一般好,饿不着冻不着还能泡热水澡,唯一遗憾的是身边总有人盯梢,连我已经脱得只剩小内内了她还无比敬业地对着我毫无看点的身体目不斜视,真是难为您了,姐。

其实这样也挺难为我的,显然没法当着别人的面在温水池周围画圈圈来跟克拉门苏谈人生谈理想,好歹人家允许我独自上厕所了,对着那一小汪看上去还挺清澈的水(以为那是x的都给我站出来!!),我终究还是没下狠心在马桶圈上画符阵。

他们关押我的地方看样子原本并不是牢房,既没有排骨似的铁栏杆,也没有阴森的火把;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树影幢幢中间一片云雾缭绕,斜下方不远处是一座华美的六边形石砌平台,在初升的新月映照下反射出蓝幽幽的微光。

被软禁在这里已经有四个小时,我在百般逗弄美丽的精灵女看守发现她始终一言不发之后,只好蜷在躺椅的软垫子上发呆,心里盘算着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维兰相当信任艾罗,哪怕对艾罗身边的人,他也不愿多加怀疑;这种信任想必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我没有这些先入为主的倾向,在我看来,艾罗也好,阿尔文也罢,都很可疑。关于那张公文,我认为的确是艾罗亲笔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按照德鲁的说法,阿尔文刚刚离开艾罗,如果他们没有兄弟反目,不大可能会公然伪造艾罗的手谕——为了一个渺小的我,没必要。而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他们不顾维兰的面子,抓我做什么呢?公文罗织了这么多罪名,他们调查得很彻底啊,显然不是最近几天临时起意的结果……

夜凉如水,我随手把棉裙的下摆拉一拉盖住光裸的脚背,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就不能多穿点儿吗?”

回过头去,见维兰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带着暗纹的玄色长衫长裤实在很衬他的肤色和身材。他走过来捏捏我的肩膀试试衣服厚度,皱起眉说:“只有这些吗?”然后不满地朝身后的精灵女看守望去。

我连忙道:“不是,都搁床上呢,我嫌烦没穿。”

他瞪了我一眼,拽我起来把我赶进卧室,自己也跟了过来,临进门前瞥了女看守一眼:“你想观摩吗?”

对方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不想看就走远些,等我叫你再过来。”

对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离开了。维兰望着她离开的门口几秒钟,说“走了”,迅速进入卧室关上门,一边催我“都穿上,包也背好”,一边熟练地动手拆窗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干啥,劫狱?”我说大哥你折腾四个小时就折腾出这么个办法?有点儿创意行不行?

“那、那什么,公文的事究竟咋说?”

“一会儿一边走一边告诉你,”他说话间已经把大半窗框都卸了下来,“现在抓紧时间干活,我来这儿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阿尔文耳朵里,咱们时间不多。”他转身指着我的鼻子强调,“不许质疑我!”

“是,是。”我飞快地往脚上套袜子,然后把全套装备都挂在身上,在维兰的示意下往他背上一爬,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感觉到身边有疾风猎猎,林间带着植物香味的湿气冲入鼻腔,他的跳跃和落地都很平稳,几分钟后就把我搁在一处平地上。我睁开眼睛,觉得四周的景物有些眼熟,应该就是从窗户可以看到的六角石台。

维兰手持魔晶默默念咒,不一会儿石台中心竖起了一片穿衣镜大小的七彩薄膜——气旋!魔晶几经幻化,恢复黑沉沉的颜色,气旋应该是稳定了,但看上去仍像肥皂泡一般脆弱。维兰抬头扫视一圈,伸臂揽住我的腰,大步跨进气旋之中。

下一秒眼前的光线已经不一样了。间距整齐的老式金属壁灯照亮了这座风格古朴的大厅。高高的圆形穹顶之上,主题严肃的绘画围绕轴心一圈圈地展开;螺旋状的黑色楼梯乌亮亮的,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向上还有三层;往下看——哎哟悬空的!原来这个气旋的出口开在楼梯边上,底下还有一层楼!幸好维兰没有忘记拎住我,不然我得被他坑死。

他带着我轻巧地跳了下去,我感觉靴子陷进柔软的地毯里,一种暴殄天物的罪恶感不禁油然而生。

“这是哪里?”我小声问,其实心中多少已经有了答案。

“我家,”他左右看了看说,“我妈不在,正好。”

我任由他拽着我穿过走廊,一路践踏着看起来就好贵好贵的奢华地毯而去,终于还是没好意思问需不需要脱鞋……同时胡思乱想,既然如此,估计他去我家多半也不会脱鞋,那我家人一直以来对地板君的精心呵护又算什么;我又联想到下午他浪费了多少樱桃,现在这个季节樱桃有多贵你造么,虽然不是我付账可是……唉,或许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作为一个向来勤俭节约的小市民真的很烦恼。

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像尾巴一样跟着他进了一间很大的卧室,迎面是一张很大的床,上面铺的好像是香槟色的丝绸,床边地板上还有一些各色动物毛皮,此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维兰径自去墙角的柜子里取了些东西揣进怀里,又拿起一件什么发了一秒钟的愣,随手丢给我,说:“这个你带在身上。”便走入旁边的更衣室。

我慌忙接住,见是一枚掌心大小的水滴形链坠,呈淡蓝色,中间好像封着什么东西,我对着光看了看,发现是一片很小的透明的羽毛。乍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

“能给你带来好运,”他拎着一件长大衣从更衣室走出来,“比如在战场上,带着它就不会被流矢射中。”

“你怎么不用?”

“女人戴的东西。”他做了个鬼脸,从我手中拿回去,又从抽屉里取了一条银色的细链栓上,帮我挂在脖子里。与胸口的肌肤相贴,触感竟是暖烘烘的。

我低头看看,说:“这样挂着好吗?要是被人看见了会不会惹祸上身。”

“谁会看见这里,”他略微白了我一眼,“走吧,我们要赶路,去你家。”

我跟着他在这座复杂的宫殿里穿行,经过好几道走廊,一个人也没碰见,最后推开一座雕花的金属门,终于看到了人境的夜空。前方是黑黢黢的树林,继续走了一阵,回头望,雄伟的城堡在昏暗中依稀可辨。我们走的是后门,维兰说这条路走到头就离城际车站不远了。

路上他讲了公文的事。在我们从克里斯托赶往夜莺之森的这几天里,艾罗的人与冰原的灯神部落进行了接触,对方提出了一堆条件,其中一条是要一个人,一个名叫席拉·塔拉的人类女性。

“哈?”我表示难以置信。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维兰镇静地说,同时脚下不停,“艾罗也完全不能理解,不清楚灯神是怎么会知道你的,他们不肯解释。你之前在夜莺之森停留的时候引起了治安队的注意,后来又从矿区寄了封信给他们,然后我跟着下去,艾罗让阿尔文调查过你的底细,确认你就是我让他们找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灯神提出来要你,他们不明所以,只能假装同意,同时尽量在其他条件上谈得更复杂些,以淡化你这件事。”

“那现在是……”

“你被公开逮捕,这体现了夜莺之森在满足灯神要求上的诚意;给你安的罪名很重,是为了保留夜莺之森将来在你身上的裁量权,而且宣称你犯下重罪,就算你被带到其他地方,夜莺之森也有权要求引渡。”

“呃……”我听得有点糊涂,政治上的手腕好复杂,“那夜莺之森对我到底是……”

“你被关押的那处套房,我之前住过,阿尔文把你关在那里绝对不是偶然的,只是不知道这是艾罗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真想把你交给灯神,我们不会这么容易逃掉的。”

“那我们逃掉了……”

“不用担心他们,”维兰淡淡一笑,随即又严肃起来,“现在的问题是,灯神为什么要你。”

“我想不出来,”我低下头,“难道是为了克拉门苏?可是我们没有泄露过他的事啊。”

“还有,他们是怎么注意到你的,”维兰沉吟道,“你在灵境好像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吧。”

太难猜了。索性不去多想,也许灵感会在某个瞬间出现的。

我们到了城际车站,买票坐上通往维斯特米尔西部的夜班列车,明天早上能到图灵。上个月维斯特米尔与诺森签署了停战协议,公共服务系统正在逐渐恢复。因为购买头等票需要身份信息,维兰买的是两张普通票。

坐夜车的人不多,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少,大概是因为夜班车票打折,一些人会特意选择在夜间乘坐长途车。车厢里除了我们还有十几个乘客,看上去无一例外都是平民,其中有不少人偷偷盯着维兰看,偶尔看看我,一脸好奇。

我们拣了个紧贴车厢一头的座位,维兰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让我靠在他身上休息。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我们真的是情侣似的。

冬天坐夜车,又是普通车厢,其实还是挺冷的,我的双手很快就变凉了。维兰想解开大衣,被我摁住,他里面那身实在太惹眼了,为低调起见,还是老老实实裹着外套比较好。他没说什么,把我的手拉过去焐住。我继续靠在他身上,没有抬眼去看他的脸,只是心里一片迷茫,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这些举止的亲密,更不知道我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第九十章 图灵

清晨不到四点的时候列车停靠在图灵,只有短短三分钟的下车时间,可见这是一个多么不起眼的地方。天还是黑的,站台上除了我们几乎没什么人,穿着厚厚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岗亭里打着盹。尽管视野局促,月台之外的任何景物看上去都是黑黢黢的,我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这是我的家,我的故乡,天底下我最熟悉的地方。

维兰是第一次来这里,一直转动脖子四处张望,不过周围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连土特产的招牌都没有,站名背后的灯箱发出嗡嗡的噪音,似乎在为下方“翩翩舞蹈学校”的广告配音。接下来该我带路了,维兰老实地跟在身后。上次站在这里是在十五个月以前,但我还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出口,穿过冷飕飕的地下通道和安检口——图灵小城,带着空气中说不出的熟悉味道,给了我一个久违的拥抱。

这个时刻小城还未苏醒,但车站周围有些全天营业的旅馆和小吃店,我们拣了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进去用早餐。老板把玉米粥和火腿煎蛋端上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一眼,嘟囔着说:“这姑娘好眼熟啊。”

“是吗?”我和维兰对视一眼,朝他笑笑。

“哦!我想起来了!”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状,“你长得像去年的高考状元,那个叫塔拉的姑娘,不过你比她长得漂亮,呵呵。”

“大叔,你连去年的高考状元都记得啊。”

老板摇摇头:“由不得记不住啊,那姑娘运气太坏了,去了三境岛,本来以为是喜事呢,结果……咳!电视连着放了好几天,她,还有总督家的儿子,年纪轻轻的。你知道那事儿吧?”

“什么事?”

“三境岛大屠杀呀!全图灵统共就考进去那么两个孩子,都栽在里面了,总督的老婆哦,眼睛都快哭瞎了。”

“……塔拉家的呢?”

“那肯定也是呀,”老板拍着大腿,“不过记者都去采访总督家了,塔拉家的事好像没怎么报,有什么办法,那姑娘是个平民,可是平民照样疼自家的孩子呀。”

“看来塔拉家的事,大家都不怎么清楚了。”

“出了这种事,还能怎么样呢,听说该负责的人到现在也不肯出来认个错,陛下就护着他,还是诺森大公够硬气,不出来是吧?不出来我就打!……”

老板带有政治倾向的表达被他老婆打断了:“你瞎扯什么呢,快过来吧,别打扰人家吃饭了。”

老板讪讪地离开。我和维兰安静地吃完,结账告辞后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路口。

此时刚过四点半,沿街住宅大多门户紧闭,窗帘都还没有拉开;我家的窗子则是黑洞洞的。我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什么奇迹发生,但是没有,窗玻璃死气沉沉,连一丝光影的变化都没有。维兰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去,注意到大门两侧的花坛乱糟糟的。平常每到这个季节,爸爸总会把开败的波斯菊挖掉,在土里埋上一些碎豆饼,留待明年春天雪化了再播种;可是现在,枯黄的波斯菊茎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远处不知谁家院子里的狗叫了一阵,周围渐渐有苏醒的迹象。我推了推用铁皮包住的大门,没推开。门是锁着的,锁孔没有被人粗暴地撬开过的痕迹。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头转动两圈,听到清脆的咔嗒声。无论之前那个锁门的人是谁,他用了钥匙。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屋内冰冷的空气。我站在玄关的地垫上,用力眨了眨眼睛,渐渐看清了空荡荡的屋子。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维兰跟进来虚掩上门,我深呼吸几回,走过客厅,依次进入书房、父母的卧室、我的卧室,另一边是储藏室和厨房、半开放式的餐厅、大小盥洗室。空无一人。家具和电器都在,但是所有东西上面都明显落了一层灰,如果忽略那层灰尘,其实是相当整齐的。

我想了想,快步走进父母的卧室,拉开床头柜和大衣柜,发现家里的存折、银行卡以及现金、细软等都不在,还有厚厚的两本相册,也不见了;衣柜里空了许多,包括爸妈两个人的部分春秋装,连冬装都各自少了一件。

我原地转了个圈,回到客厅,只见茶几上的日历牌停留在今年的6月7日,算起来,正是三境岛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

“我爸妈是自己走的,”我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而且做好了几个月不回家的打算,那天很可能是6月7日。”

“遇难者名单是6月6日晚上公布的,他们第二天就离开家了……”

“如果不是你否认,我会以为你完美地做到了我指望你的事。”我斜了他一眼。

“我也希望是这样,”他懊恼地说,“可是不是,不是我。”

“……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过。”我继续思考,片刻后走去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冲了出来,我又关上;电也是通的。看来缴公共服务费的账户还没有停掉,一切的迹象似乎还挺乐观,但他们到底在哪里呢?

我在盥洗池里做了一面水镜,试图跟克拉门苏联络,可是他不知身在哪里,画面一闪就暗掉了。

我有些使不上劲儿的无力感,虽然情况倒不算最糟,但是回到家却没有回家的感觉,让我难受得想哭。我忍了又忍,扶住客厅的墙,面壁努力调整呼吸,却不争气地越努力越失败。维兰从后抱住我,他的接触让我更加脆弱,眼泪像找到了突破口似的瞬间决堤而出;他抱起我坐在揭开了防尘罩的沙发上,我握拳埋头在他胸前,咬牙不发出一声抽泣,他温柔地抚着我不断抖动的头发和脊背。

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后,我平静下来。长长地呼吸一回,发现自己坐在他身上,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不禁有些尴尬;抬头正对上他关切的眼神,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下的阴影,他的瞳孔周围是一种接近绿的幽蓝色。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他没有松开我,喉头忽然滚动了一下,这让我的心跳瞬间加速,耳朵发烧,不由得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仍然没有松开我,而是用手按着我的脑袋把我抱得更紧些,我的耳朵贴上了他的侧颈,听见他的脉搏突突跳动。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和奇异的体香像温泉般淹没了我。

感觉到他的脸颊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慢慢滑下来,他柔软的嘴唇几乎蹭过我的前额,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想干什么?他会吻我吗?我要不要躲开?要不干脆迎上去?心中有两个小人,一个在说“要矜持啊少女!一旦放松他就不会再尊重你了!”,另一个在说“抓住机会啊丫头!这种极品美色你一辈子能染指几回?快骑上去,骑上去吧!”……

维兰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我连忙奇怪地抬头,见他嘴角的酒窝各勾出一道圆弧,他笑看着我,低声说:“你的表情好纠结。”只要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行。我白了他一眼,他笑着抱住我的脑袋晃了晃,快速亲了亲我的眼睛。这种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戏耍的动作让我有些恼火,挣扎着想要挠他一爪,他半真半假地一边躲一边禁锢住我的双手,在一个瞬间忽然停住了动作,支起脖子朝储藏室的方向望,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朝我使个眼色,起身无声无息地往后门走去,几分钟后不知从哪里揪出一个人,掐着那人的后颈把他掼到客厅的地板上,身后留下一路的灰尘拖痕。那人头上的绒线帽掉下来,露出明晃晃的卷曲金发,底下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不认识。

维兰表示他也不认识。这人不知道维兰的身份,显然也不是法米亚派来监视我家的人。

“绿精。”维兰说。我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人的装束配色有些奇特,几乎要与家具融为一体似的。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穿绿色的绿精,而且一个绿精怎么会出现在人境,我家?

“谁派你来的。”维兰审问道。绿精看了看他,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不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也不回答。

我又问:“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想了想,还是不理。

维兰忽然动手捏住他的颌骨关节迫使他张开嘴,扫了一眼后说:“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我吃了一惊。谁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地下拍卖场的一些灵族会被割掉舌头,特别是绿精,”维兰冷冷道,“他们实在太能说话了。”

绿精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是验证了他的来历。

“你是被拐卖的?”我问他,“你在为谁工作吗?如果你不方便表达,那我问,你点头或摇头,可以吗?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需要找到我的家人,我爸妈,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绿精看着我的眼神稍稍缓和下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样的反应让我有些糊涂:“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摇头,但伸出手指在地板上写道:“我知道谁知道。”

我与维兰对视一眼:“就是那个人让你来的,对吗?”

绿精点点头。

“他让你来做什么?”

绿精在地板上写:“等你。”

第九十一章 故人

我何时竟成了如此重要的人物,能让一个神秘人派绿精潜伏在我家里等我?确定没有认错人?

“派你来的人,是灯神吧。”我试着用陈述句来诱导发问。

绿精一愣,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

“那个人,我认识吗?”

他摊摊手,示意他也不清楚。

“我父母现在还好吗?”

他在地板上写:“想知道就跟我来。”

维兰不爽地加大手上的力度:“你没有谈判的资格。”绿精虽然无力反抗,表情却并不怎么害怕,也是,连舌头都已经被割了,还会怕这种小儿科的威胁么?他被摁得半边脸都贴在地面上,一只眼睛仍颇为平静地看着我,似乎笃定了我不会拒绝。

“你的主人要找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我状似轻松地说,“我就在这儿等着。”

他用力摇头,看上去有些焦急。或许,他对背后那个人的服务不单是消极被动的,而是有着几分真心实意。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他算了算,比划着告诉我大概有半年。那么爸妈的失踪或许真的与他们有关,我就算疑心再重,也不能轻易拒绝。

半个小时后我们再次踏上车站的月台,绿精也在。最终目的地是一个我听闻已久但从未涉足的地方,维兰则不然——俗称为“巢”的地下城市,位于诺森首府诺森堡附近,具体位置和占地面积我并不清楚。据说,它是几百年前在战争中不断建筑起来的壁垒群,地上地下都有许多层,结构十分复杂,最初用作防御工事,后来成为达官贵人们寻欢作乐的高消费场所。当然,这里不光有赌场、夜总会和拍卖行,一定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故事,演绎着一段段无法证实真伪的传说。

维兰说这是一座光怪陆离而又暗无天日的“城市”,内部结构和运作机制一直不为外人道,但毫无疑问它是属于诺森的,而且是诺森最重要的财富来源之一。那么,绿精背后的主人,难道是诺森的什么权势者吗?维兰用诺森几个大人物的名号来试探绿精,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回应。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人真是大人物,不至于底下的人连维兰都不认识。

绿精也并没有直接带着我们前往诺森堡或“巢”,而是在诺森堡前一站的小城诺弗朗特下车,又往回走了一段,进入一片人烟稀少的工业区,在一座毫无特色的建筑物旁边,掀开窨井盖钻了下去。我从没来过此地,对绿精选择的路线没什么意见;但从维兰的脸色来看,他以前可能不是走下水道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保持警惕的同时一直若有所思。

绿精一边走,一边以变化的频率敲击水管,领着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地下管网中走了十几分钟。我已经完全迷路了,但维兰看上去仍十分坚定可靠,我便也不那么紧张——有个方向感强的队友真好。

在一段已经锈蚀不堪的管道附近,我们看见了绿精的主人。

他坐在一处地牢般的空间里,周围都是黑漆漆的铁栅栏,绕过一个角度才能看出栅栏侧面其实是敞开的;内部有一条单人床靠墙,半边都堆满了书,另外半边铺着窄窄的白色被单;紧挨着床是一座书桌,上有造型简单而明亮的一盏台灯。那人正坐在灯下看书,见我们走近,并未起身,而是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看上去颇为面熟。

我大为震惊。他是三境岛学院的同学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惨案发生之前讲解气旋特点令我受益匪浅的“学霸”先生。他竟然还活着!

学霸安然看着我们走近,始终未发一言;维兰也是个懒得说话的。我决定主动打破沉默。

“想不到能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至少无辜惨死的受害者少了一名。

“你认识他?”维兰看看我,“他谁?”

好吧这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意外。“……三境岛的同学,那天晚上也在。”

维兰点点头,大大咧咧地冲着学霸问:“你怎么活下来的?”

“这很重要吗?”那人把看了一半的书倒扣在桌上,“反正死亡名单上有我的名字,现在我跟你一样,”他扬起尖下巴指了指我,“都是见不得光的人。”

作为一名三境岛学院的学生,他对维兰的态度可真不客气。不知道他以前是否就如此。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劫难,看淡了浮华名利才懒得奉承;又也许,是他有所凭恃。

“是你把我的父母藏起来的吗?真的非常感谢你,”我克制情绪,诚恳地说,“我想和他们见面,可以吗?”

“先别急着谢我,”他作出制止的手势,接着嗤笑了一声,“一年级的席拉·塔拉,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天高地厚。我看起来像是那种爱管闲事无私奉献的人吗?”

我还未回答,维兰却显然被他的态度惹恼了,开始散发出冷飕飕的气息。我悄悄蹭了蹭他的手,淡定地开口:“我父母确实是被你藏起来的吧?”

学霸点点头:“不错。”

“他们现在怎么样?”

“活着。”

我稍稍放下心来,继续问:“他们在哪里?”

学霸淡淡一笑:“这要看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是否愉快了。”

我明白了:“你想谈条件。”

“手上不留些牌,我不放心,”学霸说,“当然,你不是主角,我只是需要通过你,与德加尔谈一笔生意。”

“你想要什么。”维兰冷冷道。

“不如先来看看我有什么。”学霸不慌不忙地说,“诺森之所以能理直气壮地挑起战争,是因为宣称维斯特米尔对三境岛惨案负有责任。维斯特米尔在舆论上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到人民支持,所以才这么狼狈。现在两国都在战后的恢复期,一直坐山观虎斗的伊丹难道不想利用这个机会吗?当然,这两国即便实力有损,其地位仍然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但是……如果我能证明诺森才是三境岛惨案的始作俑者,揭穿诺森所谓的正义,它所凭藉的道德高地也就不复存在,那么,伊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联合维斯特米尔制裁诺森。维斯特米尔作为受害者不会不出手,而在整件事中,只有伊丹是清白的,所以最大的获益者只会是伊丹。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维兰盯着他:“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凯林。”

“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氏。”

“杜珊,”我忽然道,“你是凯林·杜珊,期中考了第一名,是吧?”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此人成绩好得离谱,但我之前一直没能把名字和人联系起来。

“卜利瓦·杜珊是诺森大公的侍从官,”维兰说,“诺森贵族。”

“杜珊这个姓氏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凯林道,“诺森也是。”

“因为你发现姓杜珊也没什么用吗?”维兰嘲讽道,“我才没空陪一个闹脾气的书呆子玩复仇游戏,更加不会相信一个杜珊会企图打击诺森。”

“如果你以为这只是个复仇游戏就错了,”凯林说,“经过三境岛那件事我就在想,为什么要任人宰割呢?为什么不能主动掌握我自己的人生呢?当然,那不光需要天赋,更是需要机缘的,但我要求不高,特别是在这地牢里生活了半年之久之后,第一个目标,只要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受到应有的礼遇,也就够了。”

“所以你想把诺森的罪证卖给伊丹。”

“不错。”

“但你所谓的罪证,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维兰嗤道,“当晚我们也在场,很清楚惨案不是诺森对外宣称的那个样子,但这又如何呢?确实是施拉姆霍恩对学生下了杀手,他是维斯特米尔人,我们无法证明是诺森主使的。”

“那天晚上,施拉姆霍恩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干的,其中一个就是卜利瓦·杜珊……他是我父亲。”凯林抛出这个重磅炸弹后,满意地看着我们震惊的表情,“我还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也是诺森大公的亲信。我能提供的信息还不止这些,诺森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压倒维斯特米尔,为此通过‘巢’聚敛财富,其中有很多手段并不光彩;诺森甚至还与魔境的势力合作,这可是个大忌……相信你们也有所了解,但你们知道他们的合作细节吗?包括魔境的人从哪里出入,接洽的人是谁,诺森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躲藏在此的这半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做。”

维兰沉吟了一会儿:“空口无凭。”

“‘巢’的一个秘密角落里,有不记名的气旋,无人指引根本无法找到,再说这里可是诺森的地盘,一旦走漏风声,他们不但可以抵赖,倒打一耙也很容易,所以你们需要一个精通‘巢’里环境的人……我就是那个人。”

维兰哼了一声,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

“不瞒你说,杜珊家在‘巢’里也有些产业,其实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包括与地下拍卖场有关的生意,不过拜它所赐,我得以在‘巢’里自由行动,调查工作也因此得到一些便利。再说,我并不打算只当一个秘密的线人,”凯林昂起头,“在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站出来指认,包括公开我的身份——这一点,你们就不太方便吧?你是伊丹储君,她……呵呵,身份和立场导致你们的证言价值大打折扣,我不一样。”

“……有一个地方我想不通,卜利瓦·杜珊的儿子为什么会这么做?”

凯林沉默了几秒钟:“这是我的私事。”

“你想和伊丹合作,这就不是私事了,”维兰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得确定你不会中途变卦,或者干脆就是诺森派出来的探子。卜利瓦知道你还活着吗?”

“……好吧,”凯林说,“希望我的叙述不会乏味到让二位想打瞌睡。”

第九十二章 凯林

卜利瓦·杜珊的爵位是世袭的。杜珊这个姓氏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三境大战的时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派贵族。但是,尽管他们的血统比当今大多数声名显赫的贵族还要历史悠久,杜珊家却没能继承到与之相匹配的荣耀。事实上,卜利瓦·杜珊在成为诺森大公的侍从官以前,手上并无多少实权,家中更无多少财产,因为他太傲慢、太放不下自己祖上的那点矜持了。

要知道,大多数老派贵族的后裔都已经失去了灵族或魔族祖先的体貌特征,而卜利瓦·杜珊则不然,他长得纤细、苍白,双目炯炯有神,完全是传说中血族应有的模样;不仅如此,他还保留了血族一直以来的标志性习惯——饮血。每个周五的早上啜饮一小杯新鲜人血不加冰,一定要用祖传的那套银质镂花高脚杯,这是杜珊家雷打不动的习惯。但是,以他们如今的体质而论,是否真的非饮血不可呢?谁也不知道。至少,长子凯林在第一次被迫参与这一光荣的家族仪式的时候,很没出息地吐了,虽然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父亲。

姓氏古老、家底不厚,几代以来都没有什么大的进账,又不肯放弃奢靡的生活方式,杜珊家像其他许多顽固的老派贵族一样,日子过得渐渐捉襟见肘起来。这一情形直到卜利瓦娶了第二任妻子之后才开始好转。

卜利瓦的第一任妻子娘家姓杜瓦,来自伊丹的梅岭,因为是旁系,门第还不如卜利瓦,但她肤白貌美,看上去小鸟依人,完全符合杜珊家族选媳妇的标准。遗憾的是她的嫁妆并不太多,填补了杜珊家投在婚礼上的庞大开销之后,所剩寥寥;而且她的体质也不够强健,不能适应每周饮血的食谱,生下凯林没多久就去世了。那时候卜利瓦还很年轻,伤心的鳏夫总是有种独特的魅力,很快他就结识了第二任妻子——诺森大公的近侍萨兰登的二女儿丽莎。

丽莎是一位举止优雅得体的姑娘,深知古老贵族家庭要保持传统的重要性,对每周五早晨饮血这件事非常支持,并且教导她的儿子凯利在很小的年纪上就主动参与这项仪式。她的深明大义巩固了她在杜珊家的地位,先是说服卜利瓦出任诺森大公的侍从,又说服他利用各种关系投资在“巢”的产业,两边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这使她做到了第一任妻子没能做到的事——成为杜珊家真正的女主人。

更难得的是,丽莎·杜珊对待继子也十分和蔼可亲。凯林只比凯利大两岁,将来很可能会继承杜珊家的绝大部分财产,即使这样,卜利瓦也从未听到丽莎对凯林有过半句恶言,更未看到她在任何事情上区别对待凯林和凯利。但凯林却是个不懂事的,性子十分冷漠,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躲在书房里看书,对谁都没什么话说。每当卜利瓦训斥他,丽莎总是温柔地劝慰:“凯林还小呢。”

后来凯林考进三境岛学院,与家中的联系更少,以至于连葛罗婚礼请柬寄丢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及时让家里知道。那个晚上,凯林躲在距离栈道不远的地板下面,当他认出与施拉姆霍恩一道出现的其中一个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时,瞬间感受到的震撼大大超过了惊喜,因此他没有出声,更没有急着认亲,而是默默地等待下去,直到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人完事后离开,直到德加尔和另外三个幸存者匆匆逃离,直到地板下面的空气已经浑浊到不堪呼吸,他才慢慢地爬了出来,对着栈道尽头那座华丽而巨大的气旋发呆。

十几分钟后他开始考虑自己能去哪儿。德加尔看样子有门路,但他显然已经跟不上了,再说那可是德加尔,没有相当程度的“预热”估计连他一个正眼都很难得到,遑论从他手中分一杯羹,话说回来那个平民女还真是不容小觑;身后通往魔境的小气旋已经关闭;面前的公共气旋,眼看着也快关上了——难道要独自呆在这个血流成河的孤岛上啃尸体度日么?不,不会的!凯林瞬间想到,施拉姆霍恩,不论是谁,一定还会回来清点尸体,或许顺便再给没死透的倒霉蛋补上一刀。他打了个寒战,急急忙忙冲向已经薄得几乎看不清的气旋,连滚带爬地拼命钻了过去。

幸好,并没有手持利刃的家伙等在出口。凯林刚刚站稳,气旋就像破灭的肥皂泡一样啪地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黑漆漆的,从头顶到脚下都排满了横七竖八的热力管道,很是局促;不知哪里——隔着墙壁或沿着管道——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呻吟声,还有听了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

凯林不敢逗留,通过观察管道上面留下的新鲜血迹,很快找到了逃离这片迷宫的正确路径。后来空间更加开阔,管道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他不敢再循着有血迹的管道走,而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旁路,凭借瘦削的身体从洞口钻进钻出,直到眼前出现了成片的牢笼,每个牢笼里都关着一个“人”。

他很快发现他们大多并不是人类,因为有的头上有弯角,有的背后有翅膀;离他最近的笼子里是一个全身碧绿的男孩,长得十分漂亮,看起来最像人类。这男孩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四肢都松垮垮地摊开着,在凯林走过时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

凯林却忍不住停下来:“请问……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绿衣男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双手握住牢笼的栏杆,凑近凯林的脸……突然啐了一口。

凯林措不及防,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发现满手都是血,他倒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牢笼上,里面关着的“羊角人”用身体猛撞栏杆,口中发出悲愤的哀鸣,然后周围所有的“人”都开始暴动,连吼带撞地撼动着牢笼以及整个空间,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凯林脑子里回荡。

他只能逃,沿着牢笼中间狭窄的过道加速前行,努力不被他们伸出的手爪够到。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在他快要逃出这片囚徒森林的时候,猛然发现前方走来了两个人,一个个头不高背着手,另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却不时侧身弯腰,似乎在为前者带路或进行介绍。凯林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那壮汉喝道。凯林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忽然发现壮汉身边的矮个子十分眼熟。

对方显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仔细观察了凯林半天后,那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凯林少爷?”

凯林皱着眉点点头,他认出对方是父亲身边的一个男仆,但他不记得名字了。

壮汉听闻,也朝凯林细细打量起来。此时凯林浑身血迹斑斑,但看得出来衣饰都是上等货。他朝凯林略微弯腰,脸上仍有些不快,显然对凯林为何出现在此充满疑虑。

男仆见状,往壮汉手中塞了一些东西,向前道:“少爷您走得太快了,查克差点找不到您了。”然后拉着凯林离开。

查克七拐八拐把凯林带到了一处温暖的房间里,略带责备地说:“少爷,您独自去那里实在是太不明智了,这批货还没经过驯化,有的很野的。”

凯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查克知道他一贯冷淡,又见他一身血污,以为他是独自去寻乐子——这种事在地下拍卖场的“货仓”并不少见——便赔笑道:“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

凯林想了想,反问道:“你一直负责这里的事?”

查克说是。凯林道:“父亲让我学着管管,我刚过来觉得有趣就自己进去看了,果然还是有点麻烦的,你给我好好讲讲吧。”

然后他们一边走一边聊。中途查克突然醒悟:“少爷,您不是还在上学吗?”

凯林淡然说:“我昨天刚回来的,这不是放假了么。”

最后查克把凯林带到“巢”的入口,送他上了返回杜珊家大宅的车子。凯林下了车不敢走正门,像做贼一样沿着树从后窗爬进了父亲的书房,然后一直蹲在角落里等他回来。

他并未等很久。父亲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好酒起开,慢慢地自斟自饮,不时长吁短叹,间或发出阴险的轻笑。

凯林忍不住了,从角落中走了出来。卜利瓦见到长子的瞬间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

凯林听到这句话顿时面无人色,卜利瓦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凯林软软地跪了下去,瘫倒在昂贵的波密安地毯上,许久后才抬头对父亲说:“学院好像遇上大麻烦了,我设法逃了出来,父亲,我该怎么办?”

卜利瓦眯了眯眼睛:“你说你逃了出来?怎么做的?”

“我也不知道,”凯林一脸迷茫地说,“校长说魔人将要入侵,学院就乱成一团了,有个学生——德加尔怂恿大家把学院炸了,然后我偷偷跟踪他,见他用了不知道什么办法,打开了一个小气旋,我跟着钻了进去,不知怎么的就回到人境了,也不知道学院的情况怎么样,魔人来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卜利瓦松了一口气,“你说德加尔?难怪……”

“德加尔不知道我跟在他身后,”凯林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去要求支援,父亲,我们要赶快汇报这件事。”

“我的孩子,”卜利瓦沉痛地说,“来不及了,刚才我已经接到通知,魔人已经血洗了三境岛学院……更糟糕的是,你也在遇难者名单上。”

凯林睁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可是我明明还活着。”

“显然是他们弄错了,你活着回来对我来说真是意外的惊喜,但是……”卜利瓦摇着头说,“新的麻烦又来了。我刚刚从宫里回来,大公为体恤我惨遭丧子之痛,提拔我做侍从总长……我根本就不在乎官位,可问题是,如果大公知道你根本没死,我就等于犯下了欺君之罪,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受牵连。”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双手撑在书桌上,愁眉苦脸,拼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而不得。

“你……”凯林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艰难地说,“父亲,我应该死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卜利瓦怒道,看上去痛心疾首,片刻后他用缓和的语气说,“……事急从权,总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更不能让人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你暂时隐藏一段时间,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不能在家里住了……”

卜利瓦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凯林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为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也不想……但是为了整个家族,必须有所牺牲。”卜利瓦看着地毯说。

时间在相对无言中默默流逝,直到书房外有人敲门:“老爷,普鲁托侯爵来访。”

卜利瓦看了儿子一眼。凯林从地毯上爬起来,垂着头走向窗户,他的眼泪已经风干了。卜利瓦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实的扎口皮袋塞在凯林怀里。

他推开窗户,听到父亲在身后说:“别让人看见……保重。”

第九十三章 团聚

“然后我去了维斯特米尔的图灵,”凯林平静地说,“我很庆幸那晚早些时候刚好与你有过短暂的交谈,并且记住了你的姓氏和家乡——找你的家人可比到伊丹王宫找德加尔安全多了,也容易多了,我想这一定是上天在指引我。”

“……不论如何,谢谢你,让他们没有被虚假的噩耗所蒙蔽。”

“你的确应该感谢我,”凯林毫不客气地说,“我去得早,在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候就已经到你家了,设法让他们收拾好东西马上跟我走,但当时我还没有安全的落脚地,所以和他们一起假扮游客在附近的城市租旅馆暂住,其间一边处理‘巢’的事一边关注着你家的动向——至少有两拨人来找过你的父母。”

“两拨?”

他点点头:“我猜到其中一拨应该来自伊丹,因为你们俩是一起逃走的;但是另一拨人,我不知道是受谁的指使,我没敢追踪。”

“什么样的人?”除了法米亚和凯林,还有谁知道我没死?……难道还有一个幸存者?

“很专业,没有留下身份痕迹,”凯林说,“有趣的是其中一拨去时正好撞见了另一拨,就悄悄离开了,然后再也没出现过。但是被发现的那拨人,后来又来过几次。”

“来过几次的,应该是我妈派的人,”维兰满头黑线,“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报告回来,全是‘无情况发生’……一群没用的东西。”

我低头想了想:“另一拨人再也没回来……估计是以为我父母被你们的人带走了。”

“你们怎么想,对只出现过一次的那拨人,”凯林看看我们,“有头绪吗?”

我和维兰对望一眼。可能性太多,确定性太少,就算有头绪,能跟这个男生说吗?

“你观察得这么细致,确定没有被人发现吗?”我反问道。

“‘巢’的事一处理好,我就安排莱特埋伏在你家,”凯林示意身边的哑绿精,“他在隐藏身形上很有一套……你好像并不惊讶——你以前见过绿精?”

我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家?”凯林盯着我,“刚逃离三境岛的时候,你不敢回家,这我能理解,但时隔半年也太久了,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你无需知道,”维兰有意无意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凯林的视线,“不如说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独立,”凯林慢慢地说,斟酌着维兰的反应,“首先我需要一笔说得过去的捐赠,用来应付防御开支特别是‘巢’里的部署,或许还得雇佣一支小型的武装力量,然后我希望伊丹私下能为我的计划提供各种便利。你能给我的越多,我对你们就越有用,如果伊丹有意在乱世中抢抓机遇,我可以成为一个秘密的盟友,甚至为你们做一些你们不方便做的事。”

“你的心倒不小。”

凯林毫不避讳:“我的最终目标是建立起新的姓氏,新的势力,我会让杜珊家族的人明白,他们何其愚蠢。”

“伊丹不会公开支持你。”

“当然,我没有要求公开。”

维兰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暂时不能给你答复。”

“我能理解,我会给你回去商量的时间。”

“你和伊丹之间的交易与她没关系,放了她的父母。”

凯林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或许已经让他们相见了,可是现在不行,你的出现大大提高了这个平民女的价值,我留着她的父母当然就更有意义。别担心,等你带来好消息,我或许会让他们见上一面的。”

维兰阴沉下来:“你好像在要挟我。”

凯林盯着他不语。

维兰轻哼一声,低头开始摩挲自己的手指:“我注意到你的仆人了,那个绿精。他对你很忠诚,看来你是全凭个人魅力驱使他的,我猜,你把他从地下拍卖场买下来,应该费了一番工夫,可能还有段故事吧。”

“不错。”凯林略有些疑惑。

“所以他身上竟然没有留下印记,”维兰继续看着手指,“换做是我,一定无法这么放心……你听说过灵魂契约吗?又或者,是你不知道做法?”

凯林大惊失色,显然之前没想到这个:“你……想干什么?”

维兰慢慢地走过去,像树似的站立在他面前俯视:“我知道做法。”

“你想强迫我签订灵魂契约?我发誓我会自杀,同时我可以保证你们绝不会再见到这个平民女的家人,你不妨试试看!”凯林瞪着维兰后退一步,“不自由,毋宁死。”

同时他飞快地给哑绿精莱特使了个眼色,后者朝我猛扑过来,不想竟在快要接触到我的时候反弹出去,摔倒在地抽搐不停,像触电了似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向维兰,他朝我挑了挑眉。

“你太紧张了,凯林同学,”我绕过倒地挣扎的绿精走上前去,“我们彼此之间本该更友好的。我们都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都想重新活在阳光下,共过患难,目标也毫不冲突,我们应该合作而不是制造对立。我可以理解你想要抓住什么来让自己感到安全,但是,所谓同盟应该建立在互惠而且友好的资源交换上,扣着我的父母只会起反作用。到目前为止我仍然真心感谢你保护了他们,事实上,就算我们相见了,接下来我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你能把他们藏这么久,足见你的安全屋是很牢靠的,如果我找不到更牢靠的地方,暂时可能也不会搬走他们。”

凯林哼了一声,脸色稍缓,但仍顽固地说:“我不需要你来示好,一切都是互相利用,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知道这是赌气话,”我叹了口气,“再说,就算你坚持认为我们只能互相利用,以你的情况而论,也无法成为一个坚定的盟友。”

“何以见得?”

“因为你还爱着你父亲,”我笑笑,无视他瞬间变得愤怒的表情,“你的目的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想要向他证明你自己,证明他不该放弃你,不该不爱你。就算有朝一日可以把诺森击垮,如果你父亲向你道歉,我想你也不会对他无动于衷的。”

“你……你胡说!”

“他伤了你的心,让你意难平,所以把气撒在别人身上,无法理性地进行判断,”我穷追不舍,“你这样任性真像个小孩子,而且很可惜。你明明有办法做得更好的,你那么聪明、坚忍而且有行动力(此处维兰看了我一眼),他错待了你,但你这样一直纠结着不放,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天赋,成功的概率也就更低?”

凯林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越是怒气冲冲,等于越发证明了我说得没错,他显然意识到这一点,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且维兰在旁边扮着黑脸,让凯林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

“我还是低估你了,”僵持了几分钟后,他看看一言不发的维兰,又看看我,“德加尔居然能容忍你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我一脸无辜地瞟向维兰,他朝我做个鬼脸,微笑道:“听见没有?放肆!”

凯林按住脑袋:“……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回答他。我特别诚恳地看着他:“带我去见我爸妈吧。”

他终于妥协了,走去查看绿精莱特的情况,回头狐疑地看着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他一样疑惑。

凯林把我的父母安排在地下拍卖场附属的一处医疗站,主要为“拍卖品”提供简单的救助。每天有事可做,让他们的日子不那么难熬,尽管目睹“巢”中的黑暗现实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因此也更担心我的状况。

在医疗站附近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了阔别十五个月的父母。场面——该怎么说呢?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发出大的声音,妈妈一见到我就捂住嘴巴转过脸去,几秒钟后又转回来,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脖子;爸爸站在原地,笑看着我,发红的眼睛泪光闪闪。我本来想笑,却哭了出来,是一家三口里面最控制不住情绪的一个,但是……管他呢,我们团聚了,我是他们的女儿,就让我撒撒娇,让他们哄哄我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渐渐平静下来,妈妈最先想起让我介绍一下屋子里唯一的生面孔,大家瞬间都把视线集中在维兰童鞋身上,我才注意到他一直保持着人妻般的微笑站在墙角,脸都快僵了,看上去有种微妙的尴尬感。

“他是维兰……呃,德加尔,”我看着他情绪莫测的脸,有点不确定地说,“……我的朋友。”

维兰却马上优雅地微微躬身,颇有礼貌地接道:“塔拉夫人,塔拉先生,得见二位诚为荣幸。”

他的举止自然而流畅,爸妈也得体地颔首回礼,看来感到不自在的只有我了。哦,不对,还有凯林·杜珊,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对着墙了。

爸妈没有刻意掩饰他们对维兰的好奇,但不知有否意识到,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维兰。

“他救了我,”我决定该说的还是要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在半年前就没命了。”

这句声明引来了爸妈对维兰汹涌的感激之情,他一时有点措手不及,睁大眼睛一边唯唯诺诺,一边飞快地抛给我一个白眼,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偷偷伸手到我背后掐了一把。

爸妈看上去过得还行,身体状况和日常用度都和在家里的时候差不多,他们对凯林十分感恩而且态度也挺好,不知道当初凯林是怎么说服他们离家的,不过看上去他们似乎误以为我和凯林在学院很熟。所以我当着他们的面郑重向凯林行了一个扎扎实实的屈膝礼表示感谢。凯林惊慌地看了面无表情的维兰一眼,支吾着接受了,同时把手脚都贴到了墙上。

第九十四章 法米亚

有我爹妈这两个不明真相的助攻在场,谈话气氛意外地和谐,我们很快就了解到凯林的更多情况,包括他是怎样利用那个名叫查克的男仆截断了杜珊家族在“巢”中的一部分生意,又通过绿精莱特在地下拍卖场拓展人际关系——说白了,他偷偷为“货仓”里的“拍卖品”提供各种救助,甚至帮他们“越狱”,以此换取广泛的消息源。

这是一项极有价值的工作,但从表面上看完全是贴钱的买卖,凯林早已把从卜利瓦手中拿到的那笔资金消耗殆尽,正在发愁。他考虑过利用绿精隐藏身形的能力去外面的富裕平民家“借”,但身边的绿精只有一个莱特,被派往图灵潜伏在我家了;“巢”内另有一两个从“货仓”里解救出来的灵族助手,可惜都是强盗出身,干不来“借”这么精细的活儿,而凯林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够低调。所以,如果再没有外来赞助,他恐怕就不得不把莱特调回来了……当然,现在莱特无须再出差,但是做贼总归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职业。

凯林穿的还是半年前那身黑底红纹的骑装,虽然他应该设法换洗过而且这身装束说实话挺适合他的,但还是挡不住浑身上下一股子淡淡的忧桑。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维兰就像看着一大袋子没扎上口的金币——人家的;后者特蛋腚地坐在我爹妈蜗居的炕沿上伸开两条大长腿,友好地问起了诺森与魔境的交往。

我们并未介绍维兰是什么人,爹妈对于这两个男生交流的话题表示疑惑,但很聪明地什么也不问。凯林无奈地透露,魔境定期有人从“巢”里的秘密气旋过来,与诺森大公的亲信普鲁托侯爵接洽,具体合作方案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诺森一直在偷偷往魔境运“饵”。

所谓“饵”,其实是活生生的人。凯林有的放矢,才调查出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起因是三境岛惨案发生那晚,我们见证了魔人竟然是多年前失踪的岛民,凯林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凯林发现仓里进了一批新“货”,不是灵族,而是人类。这些人都被喂过药,昏昏沉沉的,但他还是设法探听出,他们有的是名义上已经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有的是莫名其妙被人打晕的流浪汉,还有的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总之是一群消失了也毫不奇怪的人。

“货仓”原本就是见不得光的,这几个“仓”的戒备尤其森严,凯林不敢久留便先行离去,若干小时后返回,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凯林留心观察,发现隔上个把月,便会有一批半睡半醒的人类被送进来,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停留不到半天即被送走,通过秘密气旋送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当然,再神秘的工作也是需要人手的,凯林请其中一个搬运工喝酒,得知这些人的目的地是魔境。

“魔境……闹饥荒,”那人喝得迷迷瞪瞪,用打结的舌头说,“新鲜的人肉!喂魔人的‘饵’!”

对于这种耸人听闻的猎奇说法,凯林仍持保留态度,但他相信,诺森的所作所为一旦公开,必将在人境引起轩然大波。而且,近来运“饵”的频率加快了,最近的两次,间隔不到半个月,且数量不减。

“无论是灵境送‘货’、魔境来人,还是运‘饵’过去,总要开启气旋,但是大法师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我翻了所有关于气旋的著作都找不到答案,实在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凯林状似无意地瞟了瞟维兰。

他在试探。他肯定猜到了三境岛的那个晚上维兰就是靠小气旋离开的,只是不知道做法而已。

维兰没有理会,而是直接发问:“你说的秘密气旋在什么地方?”

凯林不太愿意透露,含糊地说距离此地不远,但是地形复杂,如果是他自己或者我的话二十分钟就能抵达,但换了维兰就得绕路,估计得走将近一个小时。

“因为要爬过许多狭窄的热力管道,你个子太大,会卡住。”

维兰:“……”

维兰忽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肯定想说什么于是起身跟着他离开屋子站在门外。

“我想灵境那位有话要说。”

“你确定?”我挠挠脑袋。克拉门苏如果主动用水镜找我,我身畔会出现微弱的魔法波动,就像电话铃声,我找他也是一样。但与他不同的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波动,所以维兰就充当了我的“接线员”。这还是他第一次上岗,因为克拉门苏以前从未主动找过我。

“你觉得他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吗?”我有点担忧地看了看他,拉开门问凯林这附近有没有盥洗室或者哪里能弄到一大盆水。

凯林尚未回答,维兰忽然转头盯着一个方向,神色颇为严峻。我也跟着张望,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全是黑沉沉的管道横在阴暗的背景中。

谁也没出声,很快谜底便揭开了。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像漂浮在水中的幽灵一般优雅地滑入视野——挺拔而纤细的身姿,赭红色修身长袍,乌木般漆黑发亮的长发,继而楚楚动人的容貌也依稀可辨,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惊艳之美。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可也绝对不会忘记,是维兰的母亲法米亚·德加尔夫人。她是走着过来的,也没见她怎么躲避路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管道,转瞬就来到我们面前。

“该回家了,我的王子,”她朝维兰妩媚地一笑,“你玩儿得够久了。”

她伸过来一只裹着长手套的手,维兰没有接住,而是一脸警惕地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回过家了我当然知道,”法米亚淡笑,“估计这个时间你应该已经见过你朋友的家人了。”

“你早知道他们在哪里?”维兰显得有些恼火,“多久?”

“快半年了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从那孩子扔了个绿精在那房子里我就知道了。”

“怎么不告诉我?”维兰很生气。

“那孩子做得挺认真的,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干嘛。”法米亚一脸无辜地说,朝呆呆站在门口的凯林笑了笑,后者不禁后退了一步;我爸妈也在他身后谨慎地观望。

“那你还派人隔几天就去打个报告回来?”

“当然是做做样子的,”法米亚似嗔非嗔地看了儿子一眼,“那些傻瓜也就这点儿用处了。”

维兰张了张嘴巴,几秒钟后强压下怒气,冷冷道:“做给谁看?既然你知道凯林的事,应该也清楚他做过什么。你知道诺森在与魔境的势力联手吗?”

“联手了也不过如此,”法米亚轻蔑地一笑,停顿片刻后说,“这件事我们可以回去再谈。你的朋友已经跟家人团聚,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维兰犹豫地看看我,对他妈妈说:“事情还没完,还有其他人在找席拉的家人。”

“你留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呢?”法米亚微笑道,“你不属于这儿。走吧。”

维兰显然拗不过他妈妈。他看看我,又看看我,低头说:“过两天我还会再来的。”然后朝门的方向点点头。

他转身打算走了,突然看见了什么,瞬间以闪电般的速度扣住了法米亚的手腕,斥道:“你想干什么?”法米亚的指尖以一个优雅的角度朝向我,指缝中隐然有光。

她一脸平静地看着儿子:“这女孩是夜莺之森的通缉对象,你把她带出来,当你舅舅不知道么?”

“明明是灯神要她,”维兰冷哼,“夜莺之森要是真想抓她,我们根本走不掉。”

“既然你知道,就更不该掺和了,何苦与灯神作对呢?你明知道艾罗他们正在跟灯神谈判。”

“是因为夜莺之森,还是因为别的?”维兰盯着他妈妈的眼睛,“这跟雷萨有关吗?”

法米亚的脸色沉了下来:“再说下去,我恐怕不得不把这些人一一灭口了。”

维兰侧身横在中间:“我不会让你动她的。”

“你打算怎么阻止我?”法米亚没有动一根指头,仅仅用她那双美目盯着儿子的眼睛,几秒钟后,维兰的表情变得痛苦,只得松开手捧住脑袋,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我根本来不及躲避法米亚指间发出的光芒,但奇怪的是那道光好像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它在距离我身前几公分的地方滑了开去,化为薄薄一层柔和的光辉一闪而逝。在她“攻击”我的一瞬间,我听到身后有人发出短促的抽气声,应该是爸妈。

法米亚看上去同样惊讶,思索片刻后飞快地伸手到我的脖颈下方,一把拽出了那颗淡蓝色的链坠。她发了几秒钟的呆。她的动作其实并不粗鲁,甚至没有把项链扯断,只是捏着那件水滴形状的链坠轻轻摩挲,同时细细打量我,脸上表情莫测。

“我听说了,但没想到是真的。”沉默片刻后,她动了动朱唇,飘出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然后手上微微用力,似乎想把链坠扯下来,但终于还是没有;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对着我的脑袋又收回,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干掉我。

“……你动她,我发誓我会去找雷萨。”维兰勉强撑住膝盖,瞪着她说。

“……罢了。”法米亚微微一笑放下手,侧过脸对维兰说,“站直了,我的王子,这点苦头都受不了,是要在女士面前丢人吗?”

她看似温柔地伸出手,一把就将维兰拎了起来,临走前朝我淡淡一笑:“小心,这里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安全。”然后飘然而去;维兰不知是否还有意识,挂在她胳膊上就像一个大号人偶。

第九十五章 男孩与蟋蟀

德加尔母子的身影没入黑暗看不见了。妈妈冲过来对我左摸摸右摸摸,生怕少了一条胳膊腿。凯林的视线集中在我胸前的链坠上,看来也不认识。“什么东西?”他想凑近看,我没理会,将它重新藏回衣襟下面;爸妈显然也很好奇,但他们更关心另一件事:“他们……刚才说你被通缉,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但我没干什么坏事。”我朝爸妈笑笑,转向凯林,“我需要盥洗室,或者一大盆水。”

“你会如愿的。”凯林假装恭敬地一鞠躬,带我进入距离不远的一个小隔间,里面纵横的水管彼此相接,连接处有轮盘状的水阀,延伸出金属软管,底下摆着大木盆,看上去像改装过的浴室。他微微颔首然后退了出去。

“我见过‘屠龙者索利尔’了。”水镜里的人影刚一出现就说。

“屠龙者?”我问道,“那是谁?”杀死过龙?

“一个很老的贤者,别在意,”他的视线越过我去,“那小子呢?在你身边吗?”

我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他,克拉门苏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十分严肃。

“仔细听我说,别慌张,”他用抚慰的语气慢慢道,“我去找了‘屠龙者索利尔’,他早年与龙族有过不少接触,他告诉我,龙的觉醒,首先要经过龙族内部遴选,成为候选人,然后通过三项仪式,杀死三个人祭——敌人,亲人和爱人。是杀死还是吃掉,索利尔不能确定。目前看来,不知道德加尔家是怎么选的,那小子很可能是候选人之一。你跟他走得很近,自然会引起某些人注意。”

“我……吃掉?”我有些混乱,接着摇摇头,“不对,我跟他还没什么……”

“你跟他实际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外人怎么看。知道龙觉醒秘密的人,如果想要利用这件事,就会注意到你。”

“我去……”这也太冤了,维兰童鞋的嫩豆腐我还基本没有吃够(划掉)吃过好么,“知道龙觉醒秘密的人,是雷萨吧?灯神指名要我难道是因为这个?”

“有可能。但先不要匆匆下结论,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我刚刚发现,除雷萨外还有其他人知道了这个秘密,是索利尔泄露的。

首先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早在灯神横行灵境之时,他们就把龙的觉醒列为一等机密,以此抑制龙族的实力,当然,目的是为了和平;后来在我的时代,除了巨龙德加尔,龙族几乎销声匿迹,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延续了灯神的做法。

索利尔是现存最了解龙族的贤者,本该守口如瓶,我去找他的时候,之所以能轻易打探出来,是因为他想要弥补之前的失误——几年前曾有人来找过他,用计谋骗出了这个秘密,当他发现自己说漏嘴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设法调查来访者的身份,可以确定是一个德加尔。”

克拉门苏顿了顿,好像在等我消化这个情报,但说实在的,我对此没什么意见——抛却我可能荣幸地成为祭品一事不谈,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原本就是龙族的秘密,回到龙族中间好像没什么不妥;相反,灯神和精灵一直靠信息封锁来排挤和打压龙族,其实算不上正义吧。

“龙族知道了这个秘密,问题很严重吗?”

“注意,是‘一个德加尔’知道了这个秘密,并不等于整个德加尔家族都知道。”

我恍然:“你是说,不排除有某个龙族成员想借由这个秘密来达成他的个人目的。”

克拉门苏点点头:“当然这只是猜测。但是无论如何,泄密的后果都可能变得严重。不妨这么说吧,假如整个龙族都知道该如何觉醒,龙的数量将无法控制,世界将会大乱;而假如某个龙族成员独占这个秘密,他可以借此控制家族,甚至打破原有秩序——以德加尔氏目前的影响力而论,他们内部的纷争一定也会给外部世界带来冲击。”

“……你说的这些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想了想说,“好比遗失了一把利刃,捡到它的人未必会使用它,就算使用也未必会拿它来作恶。”

“你说得对,但是我们不能不警惕,”克拉门苏有他的立场,“因为龙族本性嗜血,古代人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而且一个德加尔处心积虑地打听这个秘密,本身就值得怀疑。”

“龙族孵化小龙只有这一条途径可走吗?”我忽然想起绿精的养龙大计,忍不住发出疑问。

“聚宝养龙,只有跟龙族八竿子打不着的种族才会用这种笨办法,因为成本实在太高了,就像用灯神血提炼秘银一样,理论上可行,但实际上没什么人真正会去做,”他解释道,“而且龙的觉醒还牵涉到血脉相承的问题,经过龙族内部遴选觉醒的龙可以保证其血统得到延续。”

“……你说的这个德加尔,他会希望维兰觉醒吗?”这才是与我休戚相关的问题,“就算我是其中一个人祭,岂非须由维兰亲自动手?”

“但如果这个人不希望维兰觉醒,可能会先杀了你。”克拉门苏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吓人话,然后像逻辑学教授那样,不带一丝情绪地继续分析,“把德加尔家的事搁在一边,再来看灯神的问题,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灯神更加可疑。”

“你是说雷萨。”

“不错,还是一开始的那个假设,如果雷萨签订契约后厌倦了,而且维兰果真是他主人的血脉,他会怎么做。”

我犹豫道:“……如果维兰觉醒为龙,他还能算是人类的血脉吗?”

“正是这个问题,”克拉门苏赞许地笑笑,好像我是他在逻辑学课上的好学生,“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雷萨应该会希望维兰觉醒,也就是说他不会主动取你性命,但他会精心制造条件让维兰杀你。当然,如果他有别的办法解决维兰,你的命也就无所谓了。但至少在维兰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只要他们认为你有作为人祭的潜质,你的日子就不会安生。显然你已经被盯上了。”

“我被盯上肯定是因为这个吗?”我不甘心地质疑,“说不定是别的原因。”

“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也考虑过可能是因为我,但是直觉上不对,我在灵境的活动很顺利,不像是身份已经曝光的样子,我想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回来,因此也不会发现你我的关系。”

我几乎要以头抢地:“你觉得我发个声明澄清跟他压根儿不是那种关系有用么。”

“决定人祭是谁的人不是你,是维兰·德加尔,再说,也得让他们相信才行。”克拉门苏全无同情心地抛出这句话,几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怎么样,你打算跟他撇清然后向所有人证明你们没关系吗?”

我在他的视线下沉默了很久,双手相抵,用指尖撑住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偶然对一只蟋蟀产生了兴趣,别人以为他喜欢蟋蟀,就捉了许多放在瓦罐里给他。但是男孩其实并不喜欢蟋蟀,或者很快转移了兴趣。他们会把那些无辜的蟋蟀放归田园吗?大概不会吧。蟋蟀只能在瓦罐里等死,因为它们只是蟋蟀而已。”

在“人祭”这件事上,我也是一只蟋蟀。现实是有人已经注意到我,想捉我就捉了,不需要向我阐述原因,也不会听我辩驳,因为我根本无力反抗。在这种程度的力量悬殊之下,根本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无论灯神还是龙族,就算有朝一日发现我失去了价值,难道会好声好气地把我送回原本的生活吗?不会的,因为我太无足轻重了,如果他们真是因为维兰才想捉我,那么离开维兰,我什么也不是。

维兰的态度才是起决定性因素的。或许我应该跟他商量一下,谨慎地保持距离。但是他会赞成吗?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愤怒,不是因为他对我有什么感情,而是因为这件事显然意味着有人在幕后想要操控他的人生。我知道他有多不愿觉醒为龙。

想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如果他最终觉醒为龙,真正倒霉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他。我们都还如此年轻,就算他现在对我有那么一丝好感,将来也很可能会爱上别人,所以我未必真会成为“人祭”,事实上如果我有心回避,要把感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应该也不难;然而无论如何,他都逃不开杀死亲人和爱人的命运。

他的遭遇怎么看都比我惨多了,而我直到刚才竟然全无察觉。就像瓦罐中的蟋蟀,只顾着长吁短叹自己有多无辜,却不曾想那个男孩可能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而且男孩的寿命可比蟋蟀长多了。

我和维兰,甚至不能用蟋蟀和男孩来形容。

我伸手到衣襟中摸出链坠,摩挲了一会儿,克拉门苏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这是他给你的?……现在连我也不相信你们没什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思索着说,“他有时候很任性,我想他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才给我这个,未必经过深思熟虑……他说戴着这个可以躲避流矢之类的东西。但他的确待我不薄。”

“不光可以躲避流矢,”克拉门苏端详着它说,“如果我没看错,中间封着迦陵频伽的羽毛,吉陵伽山就得名于这种圣鸟。戴着它,不要说流矢,一般的恶意攻击都近不了身。这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应该来自当年巨龙守护的宝藏。”

虽然猜到可能会很珍贵,我还是有些惊讶,握着它的掌心微微发烫。

“怎么,被感动了吗?”克拉门苏挑了挑眉,“舍不得离开他吗?”

“不是舍不得,”我慢慢地说,同时心中有了决定,“龙族觉醒的这个消息,我必须告诉维兰,真正被盯上的人是他。至于他怎么调查幕后操纵者,调查那个德加尔的身份,都取决于他。当然啦,如果我能帮上少少忙,我也不会拒绝的。他对我可谓仁义,我不能光想着自己逃,再说,逃避根本就不是办法。”

我和爸妈虽然平安团聚了,但像这样不见天日的生活肯定没法过一辈子,正应了凯林的那句话,“不自由毋宁死”。三境正在动荡,无论维兰还是克拉门苏,我跟他们之间的联系肯定还没完。既已卷进来,麻烦是避不开的,又何妨迎头而上?

克拉门苏的眼神玩味:“你爱上他了吗?”

“没有,至少我觉得还没有,我是挺喜欢他的,但这跟爱还是不一样的吧?”我认真地回答,“再说我支持他与这个没关系。就算他其实根本是拿我当汉子,只要他愿意,我仍然是他的朋友。感情怎么发展,跟这是两码事。

我还年轻,将来可能会爱……不论爱上什么人,一定是因为那个人有值得我爱的地方,所以我会骄傲地去爱他,捍卫他。即使那个人是维兰,我也不会害怕。”

刚一脸坚定地说完,停了一会儿我又有些迷茫:“这是我暂时的想法……我应该不会爱上一个混蛋吧?不过我大概不会爱上不爱我的人的,我觉得。”

克拉门苏发出一声轻笑,“你会这样决定,我居然并不感到意外,”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会密切关注的。”

第九十六章 夜袭

走出盥洗室,看到爸妈担心而又忍住不问的眼神,我忽然有些内疚。人的欲壑难填。没见到爸妈之前,心心念念的是他们的安全,以为安全了怎样都行;如今团圆了,又想要更进一步,摆脱这种无名无姓暗无天日的生活。怎样做都自以为是对的,其实我不过是仰仗着他们对我的信任而已。

“……接下来,恐怕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对着他们,我有些难以启齿。

“我知道。”爸爸露出微笑,“从那个男孩出现,我就知道你的经历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了,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以我个人来说,我还挺期待的。我希望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但要记住两条:第一,别太执着,第二,把你自己放在首位,不要为了我们或者别的什么人而委屈自己……”

“你爸是说那个男孩。”妈妈忍不住插嘴道。

“她知道,”爸爸瞟了瞟妈妈,接着对我说,“这话我虽然说过无数遍了,但还是要说,在我心里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聪明、坚强、有天赋,虽然咱们家普普通通,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你比他们差,不需要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没有人值得你那样做——总之尽力就好,不用怕犯错,有些事,如果不能让我们知道就先不说,我们也不会问的。”

“可是我想问……就一句,”妈妈白了爸爸一眼,拉住我的手,“那男孩,跟你……这个能问吧?”

爸爸也好奇地看着我。

“……是朋友,可能有点小暧昧,仅此而已。”

“呼,那就好,”妈妈说,“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可是很累的,你可得想好了。”

爸爸补充道:“你可以大胆做事,我支持你,但你要记住,不要对外人倾注太多希望,更加不要迷失自己。”

“你爸是说要懂得拒绝,”妈妈继续翻译,“他没对你有什么不尊重吧?”

“没……”我摸了摸额角。

“我说的不光是这个,”爸爸亲自解释,“你妈最关心你的感情生活,我关心的不光是这些。你虽然是女孩子,但是一直很有主张,不会把男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最喜欢你这一点。我们不会限制你、要求你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想想自己需要什么,能做什么,不要逞强,不要把什么男孩、也不要把我们置于你之上——你也要相信,我们不会成为你的包袱,无论在哪里,我和你妈都能照顾好自己。”

他们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分开这么久,爸妈一点都没变,还像我记得的那样自信,尽管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生存环境发生巨变,他们也没有失去积极面对未来的勇气,甚至仍保持了一向的幽默感。我自作主张选择一条前途多艰的路,或许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意外,毕竟我是他们养大的女儿,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在我内心动摇的时候,他们用几句话就能使我释怀,再一次让我确信,我实在是一个幸运儿。现在我心中重又充满了力量。

迦陵频伽的羽毛在胸口发热,我定了定神,去找凯林谈论此地的防御事宜。法米亚说这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安全,我完全相信她这句话。事实上,我怀疑凯林的许多举动可能早已被她看在眼里,那么,不动声色的旁观者除了法米亚,会不会还有其他势力呢?

凯林也在担心同样的事。他现在稍稍升格了对我的称呼,不再叫我“平民女”或“一年级的席拉·塔拉”,改叫“塔拉”,而且也愿意主动跟我介绍他在“巢”中的工作了。他甚至分享给我一张“巢”的手绘地图,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在研究这张地图,直到错综复杂的管道线路塞满了我的脑袋,暗得看不清。

当晚,凯林急匆匆地来敲门,说左右两边都接到线报,发现一群武装人员正在潜入,往我们居住的废弃区域而来。这些人的装束没有身份标记,但是行动敏捷而低调,显然训练有素。谁也没说他们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是时间太凑巧,这附近又没有其他的蜗居者;再说他们是从两边同时进入的,虽然只有二十余人,封锁甚至夹击的意图显而易见,所以也不会是伊丹派来的使者。从地图上看,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但是凯林并不慌乱,甚至露出了一个似乎早有准备的微笑。他指着地图上散落各处的红点点,说:“猜猜这些是什么。”

我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有了底:“别告诉我是炸弹之类的。”

“可不是你们炸学院时候用的土家伙,”他得意地哼哼,“我在这些地方埋下了塑性炸药,稳定性更强,而且专门为这个开发了一套数控系统,可以远程引爆。”说着他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有屏幕还有按键,看上去像祖母级的手持式游戏机。

学霸你好牛!我敬畏地看着他手中的游戏机屏幕,隐约可见白色的光标在一闪一闪。

“我用机器语言编了一套专用于这个系统的代码,所以这东西就算落到别人手里,也没人会用。”

“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现在怎么办?”

“哼,到了检验这东西威力的时候了。”凯林湛蓝的眼睛在玻璃片后面发出狂热的光,看上去很像恐怖分子。

“你不是说笑吧,”我皱起眉,“我们可是在地下,你把周围炸了我们不是第一个倒霉?而且这里都是管道,不是水就是可燃气体,万一泄漏了我们想怎么死都行。”

“你当我是白痴?”他翻了个白眼,“每个埋炸药的地点我都进行过考察,就算有人无意中引爆了其中一两个,也不会引起连锁反应。我只需要引爆左右通道的炸药,把他们埋在底下就行了,我们所在的区域仍然有支撑,不会塌的。”说着他开始动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

我吓了一跳,连忙阻止:“等等……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上来就要杀人?”

“再婆婆妈妈就来不及了,”凯林一边按键一边说,“他们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进入目标区域,引爆装置连预热带启动需要一分钟,我现在就可以定时了。这里我说了算。”

“我是说,你确定要用炸药对付他们?那些可都是人啊!万一是……”我有些不知所措,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的脑子简直转不过来。凯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里被称为废弃区域是有原因的,”他停下来看着我说,“我住在这里已经快五个月了,进来过的外人不超过五个。你知道这里的居民是谁吗?我,你父亲,你母亲,还有老鼠们。如果是无心闯入,肯定会迷路。现在一下子就来二十多个武装人员,还走得这么快?还两头包抄?肯定来者不善。”

我的确不能肯定他的做法是对是错,所以不敢去抢他手中的游戏机,但还是忍不住说:“是人啊,就算真是受命来抓我们……难道不能先谈判吗?”既然是武装人员,大有可能是隶属于诺森或维斯特米尔的部队,如果我们引爆炸药反击,立马成为真正的恐怖分子,以后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所以说不能让女人上战场,”凯林不耐烦地说,“你不了解这里,这里每天无辜死去的人不止二十几个,而且死法比这种残酷多了。夜闯这种地方,被炸死也是活该。我费了这么大劲设计这套防御系统,就是为了用在这种时候,你不要捣乱害得我功亏一篑。”

“可是……你费心布了这么大的局,为了二十几个人就破功?”我飞快地转动脑筋,“这套防御系统一旦用过就等于废了,他们发现你布下炸药,一定会彻查个底朝天的。”再说,谁知道这些炸药有没有曝光?

“要是因为舍不得用它而被擒,那才真是亏大了,”凯林白了我一眼,“不知道你会不会算术。”

“……我有办法,”我鼓起勇气说,“一共才二十几人,如果他们的目标确实是这里,我应该能控制住局面。”

他们的目标确实是这里。安然通过埋有炸药的区域后,直往我们蜗居的秘密地点而来。几间小屋门缝透着微光,我和爸妈还有凯林躲在对面低洼的暗洞,看见黑暗中渐渐出现两队头戴面罩身穿防护服的人,他们碰面后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散开打算包围那几间小屋,然后全都进入了符阵的范围。

我用的是自己的血,阵法是克拉门苏后来教给我的血缚术,而不是一开始用过的血刑术。还好有效。血符画在屋外两三米远的四角,用破纸破板之类遮掩;我猜他们为了不发出声响,多半会小心地绕着走,不去碰这些东西。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事态紧急,所以我没有多加解释,看得出来凯林原本十分怀疑我的办法能不能行得通,他一直紧张地攥着游戏机,直到亲眼目睹这些人进入目标范围后全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失去了控制,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这个术恐怕很难再用了。

以阵法的效果来说,这二十多个人原本应该被四角的血符拉扯着四肢,横七竖八地躺在当中,但这次阵中不是空地,所以他们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钢针一般,牢牢地贴在小屋外围的墙上动弹不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嗡嗡嘤嘤地互相询问起来。

几分钟后,情况也没有发生改变。凯林呼出一口气,转过脸敬畏地看了我一眼。他从藏身的角落钻了出来,想要走上前去,我拉住他:“叫绿精来,你进去也会被困。”

他马上就接受了。莱特独自动手,把共计二十六个夜袭者全绑了起来,用的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皮带和锁链,武器和通讯设备通通收缴。从他们的体格和气质来看,应该都是军人;身上贴有防爆膜,足见凯林的防御体系或许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机密。

不出意外,他们的口风很紧,莱特威胁着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才有人声称是奉诺森防卫大臣之命来逮捕凯林及其同伙,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

凯林冷哼一声,轻蔑道:“我危害国家安全这么久,你们非要等到她出现了才来?”今晚的夜袭显然与我有关,对此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频频看我,主动问道:“怎么了?”

他犹豫了几秒钟后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叫席拉的女人。”

“我就是席拉·塔拉。”

“这不可能,”士兵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那你在跟谁说话?”我眯了眯眼睛,“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不可能是……”他显得十分迷惑,“席拉是我一个朋友的初恋女友,死于三境岛惨案,我见过她的照片,所以记得。”

我的眼珠差点冒出来:“初恋女友?!我才没当过谁的初恋女友,你那朋友是谁?”

士兵结结巴巴地说:“罗、罗曼。”

“罗曼·贝?”我马上想起这个名字。

“是、是的,”士兵看上去完全糊涂了,“你真的是席拉·塔拉?”

凯林也面露惊讶,瞟了瞟我说:“我不会告诉德加尔的。”

我没理他,低头捂住嘴原地转了一圈,思虑渐定,对那士兵说:“我是席拉·塔拉,罗曼和我是中学同学,我跟他合过影,但我不是他的女友。我是考上了三境岛学院,亲眼目睹惨案的过程,但我没死,我是目击证人。现在能否告诉我,你们奉的是什么命令?”

这一变故在他们中间引起了一些震动,夜袭者们面面相觑,仍不肯开口。

但我心中已经多少有了谱。“你认识罗曼?”我看着那士兵说,“你们是维斯特米尔人。”

我说得十分肯定。他们终于意识到瞒不下去,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瞪了那士兵一眼,面向我含蓄地开口道:“你这个朋友,是诺森人。”

他指的是凯林。

“他和我都是三境岛学院的学生,”我答道,“我们都是惨案的证人。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捉拿我们这两个证人的呢?”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话不假?”那人还在犹豫。

“我有身份证和学生证,其他的只能请你们自己看、自己想了。”

“你跟诺森贵族勾勾搭搭,躲在诺森的地堡里,”一个夜袭者说,看样子还不相信我,“如果你真的没有叛国,为什么不回家?”

“叛国?”我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捉我的理由?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以前的确是个诺森贵族,”我指了指凯林,“但现在他也是个见不得光的。我们不是叛国者,我们是逃亡者,因为掌握着某些人通敌的罪证,所以才被追杀。”

夜袭者们有些动摇了,彼此交换眼色。领头的人说:“我相信你,现在放开我们,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对话。”

“对不起,办不到,我不想伤害你们,并不表示我是傻瓜。”我翻了翻眼睛,转向凯林,“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们都是某人的走狗,为免情报泄露,除了灭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凯林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先生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我们不是什么走狗,”对方隐含怒意反驳道,“我们是奉命缉拿通敌叛国的罪犯。”

“奉谁的命令?”

“恕难相告。但是,奉劝你们一句……就算杀了我们,接下来还会有人来的,他们可能就不会像我们这么好说话了……也不会像我们这样大意,”他看了看凯林,“你就算有所准备,又能抵挡多久?”

我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今晚的行动,诺森不知道吗?”

那人面露不解:“什么意思?我们当然没有和诺森勾结。”

我抬起一边眉毛:“你们在诺森的地盘上抓人,行动当然是秘密的,但是,诺森真的不知道吗?”

那人想了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些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我垂下眼睛:“我的意思是,你们侍奉的那个大人物,只怕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按照原本的设想,我们在公开立场上只需与诺森对立,如今看来,维斯特米尔也无法依靠;伊丹到目前为止仍在观望,法米亚的态度让人猜不透……更重要的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三国都在不同程度上掌握着我和凯林的信息。如此孤军奋战,拖下去必输无疑。

我们手上有什么?一座埋着炸药的地堡;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看向凯林,他眉头紧锁正在无意识地咬着手指。

“我有个主意,”我慢慢地说,“不确定是好是坏,不过……”

第九十七章 维兰番外Ⅱ(上)

深夜刚过十二点,一辆红色四驱轿车在连通诺森和伊丹的国际公路上疾驰。副驾上的年轻人缓缓醒来,皱着眉往车窗外张望——后方是遮天蔽日的黑森林,看样子已经进入了伊丹地界。

“早安,我的王子。”驾驶座上的法米亚轻松地说,顺便腾出右手,贴了贴唇然后摸了一下儿子的脑门,算是给他一个早安吻。维兰既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仍旧皱着眉一副不怎么爽的样子,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了秘银烟盒。

“别在车里。”法米亚说着,一边却缓缓降下了车窗。而维兰只是犹豫了一下,又把烟盒塞回去。法米亚抛来一个略显意外的眼神,把车窗升了上去。

“我很惊讶,”她说,“你居然把‘摇篮曲’给她,你应该知道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它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维兰嘟哝。

“它应该属于你的孩子,”法米亚更正道,“一个流着德加尔血液的脆弱的宝贝,守护他长大。”她温柔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想起了他在襁褓中的模样。

“你后来没对她做什么吧?”维兰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没有,”法米亚几乎笑出声来,越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难道你真的喜欢上她了吗?这个女孩,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维兰翻了个白眼,表示懒得回答。

法米亚扫了儿子几眼,含笑道:“我明白了,因为你还没有和她上过床。我听说了,你们就像小学生一样可爱。”

维兰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太粗鲁。

“哦,天哪,”法米亚冷冷地说,“这回你又在玩什么,装正人君子么?我记得那女孩也是你的同学吧,就算你在三境岛没有上过她,难道她会没听说过你的丰功伟绩?”

维兰终于沉下脸来:“住口。”

“……只是个女孩而已。”法米亚平静地看了看他。

一阵沉默。

“我很想你,”法米亚低声道,“我又梦见你小时候,独自坐在秋千上的样子。”

维兰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忍拂逆你的心意,”法米亚苦笑了一下,“如果你想要她,我不会阻挠的。”

“不是那样……”维兰喃喃道,困惑地按住额角。他想要她吗?他想起她惊讶地看着他时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无意识张开的小嘴也是圆圆的,能隐约看到两颗白玉般的小门牙。一副傻样。他几乎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是?”法米亚投来奇怪的一瞥,“你不想要她吗?难道是她不想要你?……跟我说说这个女孩,为什么她能让你这么久还没有腻,她有别的心上人吗?”

“没有……我不知道,”维兰烦躁地摇摇头,“我们是朋友。”然后他想起正事,“她的处境很危险,除了你,除了那个杜珊家的孩子,还有人在找她……灯神到底为什么要她?”

法米亚随意地瞄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根本就不认识几个灯神,”维兰皱起鼻子,“雷萨……哼,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法米亚沉默了几秒钟,不带感情地说:“你听说了什么。”

“所以他的确跟你有关系,”维兰刻薄地说,“老情人吗?哼。”

“注意你的用词,”法米亚厉声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雷萨。”

“那好,”维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侧头盯着她,“我父亲是谁?”

法米亚脸部的线条绷紧了:“……你会得到整个伊丹的。”

“我是说生物学父亲,”维兰不耐烦地说,“别拿斯特朗来糊弄我。”

“怎么啦,你又不需要他,”法米亚朝他挤出一个俏皮的假笑,“我是你妈妈,有我就够了。”

维兰知道她不想回答,翻了个白眼把视线投向窗外。

“……别担心,”法米亚看看他,“你的女朋友不会有事的。”

“何以见得?”他怒气冲冲地发问。

法米亚笑了笑,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对那个杜珊家的孩子做的事了解多少,那孩子挺能干的,就是容易意气用事。”

维兰斜着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对他提的条件没兴趣。”

“是没到时候。”

黎明前他们回到自家城堡,法米亚亲自下厨,为儿子煎了过生的牛扒和过熟的鸡蛋,还好蔬菜和水果一如既往地新鲜。餐后维兰就把自己关进了浴室,直到晚上才出来。

深夜,维兰刚刚睡着没多久,就被某种隐约的动静弄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母亲正坐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

他没有受到惊吓,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当下便揉了揉眼睛,身子稍微往上挪了挪。

“什么事,”他声音浑浊于是清了清嗓子,忽然发现母亲脸上有淡淡的泪痕,连忙坐起身,“你哭了?”

“做了个梦而已,”法米亚轻轻吸了吸鼻子,纤细的手指摸摸儿子光滑的手背,把脸颊贴了上去,“你已经回来了,我怎么还会做梦?真奇怪。”

“跟我说说你的梦吧。”维兰温声道,从被子里抽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母亲冰凉的长发。

“是很久以前的事,”法米亚轻声说,“那时候还没有你,我还只是一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小姑娘……你知道我曾经差点被褫夺德加尔这个姓氏吗?”

“好像听你说过。”维兰皱了皱眉。

德加尔氏,龙的血脉,这是一个极为重男轻女的家族。其实也怨不得他们。因为在这个家族的后裔中,龙血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强大的魔力、特异的体质,几乎只在男性成员身上得以体现;而女性相对表现平平。更重要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家族的女性后裔很难受孕,几乎生不出孩子,更别提是带有龙族特征的孩子了。所以,每当家族中又有一个婴儿降生,家长的心情就像剥豌豆一样——是又圆又大又饱满的豌豆吗?唔,这次的种子未成熟。

其实除此之外,德加尔女孩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们非常美丽,并且一样受到父母的疼爱,除非,过早地失去了爱她们的父母——这正是法米亚·德加尔在十五岁时遇到的事。她的父母不见了,某一天,忽然毫无征兆地失踪了。

那时法米亚什么都不会,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也不为过。十五岁,作为一个德加尔家族的后裔来说也不算很小了,如果是男孩,应该至少已经通过了第四阶的魔力测试。但是法米亚没有。她像凡人一样长大,在夜莺之森过着公主般的生活,然后,突然一切都消失了。

身边只剩下一个哥哥火奴,比她大好几十岁(龙族寿命很长),兄妹感情很淡。没有父母荫庇的德加尔女孩是没有地位的,人们突然变得冷淡起来。这对刚好处于青春期、十分倔强的法米亚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于是她离家出走了,身上只有一件“摇篮曲”,天真地想要凭借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找回父母。她的目标线索是魔晶,因为听说父母的失踪与这东西有关。……

“你问过好几次雷萨的事,”法米亚低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维兰默默地竖起耳朵。

“他是我的老师。”

叛逆而本领低微的龙族少女,遇到了一个名叫雷萨的灯神。法米亚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人境维斯特米尔国的大法师,只觉得这个男人的魔法造诣简直出神入化。夜莺之森那边因为她的擅自离家而震怒不已,她反正无处可去,断断续续跟着雷萨生活了十几年,同时学习各种魔法。

雷萨有时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初次见面时他还不到十岁,长得很漂亮;法米亚不掩一身的公主脾气,对这小孩颐指气使。后来小孩逐渐长成了少年,个头也窜过了法米亚,但还是老老实实接受她的欺负。

“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老?”有一天少年这样问她,“现在我看上去比你还大。”

“没错,”法米亚毫不留情地说,“等你老得走不动路了,我还是这样年轻美貌。”

“哦,天哪,看来我等不到你没力气欺负我的时候了。”

法米亚瞪了他一会儿,把他摁在地上犹豫着要不要再揍一顿,最后吻了他的额头。

然后少年长成了男人。有一天,这个男人来到法米亚面前,递给她一个包扎着缎带的大盒子:“能不能试穿下?”

盒子里是全套礼服配水晶鞋,华贵得不像话。大小完全契合法米亚。

“我在找一个能穿得进去的人……做我的王后。”男人面红耳赤地说。

法米亚惊讶地看着他。

“我……下个月将正式宣誓,成为维斯特米尔的新国王。”

法米亚看见立在门外安静等候的雷萨,嘴角边分明是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一时间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全都涌上心头,一切偶遇、一切不经意的交流似乎通通产生了意义——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我不会嫁给你的,”法米亚把盒子摔在地上,冲着柯嘉·维斯特的鼻尖冷笑,“我是法米亚·德加尔,我才不会跟你这种凡人生孩子。”

“我不在乎……”柯嘉有些慌乱地说。

法米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句话中暗示的意义:“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早就知道我不能生育,是不是?”

听到她的话柯嘉完全没有惊讶,而是说了些别的什么,法米亚没听进去,只知道他的确知道。

她坚决拒绝,柯嘉只得与父王指定的一个贵族女子安妮结婚。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凑巧,此后没多久,法米亚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她在震惊之余开始担心起腹中这个宝宝的命运,把全身心的精力都倾注在他身上。

首先他需要一个高贵的身份,一个不亚于他生身父亲本来能给他的地位和一切。这不难。斯特朗·伊丹早就对法米亚神魂颠倒了,他是柯嘉的发小,曾经见过法米亚,从此不能自拔,柯嘉为此还和他干过一架。

年轻的伊丹大公很快宣布他有了一位新的大法师,从他的态度众贵族猜测这位大法师的身份可能还不止于此,但两人都不置可否。数个月后大法师诞下一名健康漂亮的男婴,伊丹大公宣布他是自己的继承人并以立储君的规格举国欢庆,虽然这孩子甚至不跟他姓。人人都很疑惑但是谁也不会傻到去问这两位这些问题。

如今十九年过去了,维兰·德加尔早已是众贵族心目中天经地义的下一任伊丹元首,至于他的父母到底结没结婚已经是个没人理会的历史悬案;而且维兰被人寄予厚望还因为在他这一代,他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地位稳固的继承人——维斯特米尔王后甚至根本就没有传出过怀孕的消息;诺森大公夫人只生了两个女儿,据说诺森大公另有情妇给他生了儿子但他们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贵族圈子的沙龙里曾有八卦者大胆估计,如果维兰愿意的话他将来至少能得到大半个人境。所以虽然伊丹目前是这三国里领土最小、人口最少的,却没有人敢小觑它的未来。

“所以我的生物学父亲是柯嘉·维斯特,”维兰低声说,“你还爱他吗?”

“爱?”法米亚轻笑,“从十九年前到现在我只爱一个人,就是你。”

第九十八章 维兰番外Ⅱ(下)

“曾经我以为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的父母,”法米亚说,“但是他们离开我这么久,三十多年了,我几乎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容貌;而他们的失踪,在我心中原本是一处一动就会痛的伤口,到如今也渐渐麻木了。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是否爱过柯嘉,是否爱过斯特朗,我不知道。柯嘉在我眼中始终是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小男孩,有点傲慢,挨揍了以后才会服软,变得很黏人……斯特朗在某些方面其实跟他很像。我不记得我是因为喜欢他抑或是被他缠得没办法才和他在一起,后来离开他,心中好像也不感到十分痛苦。我猜在那件事中真正令我感到痛苦的人,是雷萨。

我从少女到女人的十几年都在他身边渡过,他使我从一个差点被除名的弃子成长为一国的大法师,连母族也不能小觑我——关于这一点,我是感谢他的;更重要的,没有他,或许我就不会认识柯嘉,或许也就没有你,这是我最感谢他的地方。但是雷萨,他并不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样,单纯出于偶然的缘分而关心我、培养我;你的出生,更在他的计划之外。

我很早就发现了他似乎在为什么人效力,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因为雷萨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灯神,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驱使他呢?我设法探出他可能受制于某种契约,雷萨自己很不愿意谈这件事,我想这大概是他的心结,所以我也不问。直到柯嘉向我亮出他的身份,一切细节才终于串起来了。

能让雷萨签下契约并得以世世代代驱使他的,除了维斯特米尔国王之外自然别无他人。我不知道雷萨最初是为了什么才签下卖身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对这个家族厌烦透了。所以他找上我,他知道我是一个不育的龙族女孩,设计让未来的维斯特米尔国王爱上我,目的是使这个家族的血脉在柯嘉这一代断绝。

柯嘉可能知道雷萨做过什么,他不在乎;我却不能容忍这一辈子竟是被雷萨利用和操纵,尤其是,当我视他为身边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拒绝柯嘉,希望他能娶一个多产的女人,生一堆的孩子,以此给雷萨一个重重的耳光。结果……我有了你。我不再关心安妮有没有喜讯了,事实上我很高兴柯嘉从不踏入她的卧房,毕竟他是我的男人。”

法米亚支起身子,伸出手去轻抚维兰的脸颊:“我唯一害怕的是,你打乱了雷萨的计划,他会不会对你做什么,所以我让你远离柯嘉,远离雷萨,有意鼓励你从小就多与母族来往,使你能有更多依靠。”

“……现在灯神想要席拉,”维兰慢慢地说,“你觉得这与雷萨有关吗?”

“也许,但以雷萨做事的风格,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随便出手的,”法米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的喜欢上那个女孩了吗?”

“不知道,我只是……喜欢和她呆在一起。她很有趣。”维兰想了想,大约忆起什么,抿了抿嘴角,似乎在憋笑。

法米亚注视了他一会儿,轻声道:“有时候我希望你能爱上什么人,有时候我又不希望;我想让你快乐,又不想让你痛苦,可是爱之快乐从来都伴随着痛苦,是不可能只取其一的。”

“……她没有让我感觉痛苦过,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维兰很肯定地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她把脑袋埋在儿子暖烘烘的胸口,一时感觉十分满足。

久别之后的这次长谈,似乎让娘儿俩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至少第二天早晨,头发蓬乱的维兰走进厨房边的小餐厅时对她道了一句“早安”,法米亚外表平静地应了一声,其实心里无限感慨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他这句话了。

而后一整天,维兰摆出一副特别好学并且忧国忧民的架势,进了法米亚的书房坐下就不肯走,详细询问人境和灵境的战局——维斯特米尔和诺森是什么情况,何时何地进行了何种程度的冲突,主要将领是谁,舆论风向如何,三国在力量制衡上有哪些变化;夜莺之森和联军又有什么消息传来……天都擦黑了,又提到“巢”里的事。

这时从书房敞开的窗外远远飞来一群尖尾雨燕,维兰知道它们是母亲的信使,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坐在围椅里淡定地喝了半杯水,垂着眼睛翻看最新的国情咨文。

法米亚起身走向窗边,伸出手臂让指尖探入燕群的环绕,交流片刻后随手一挥,燕群又啾啾叫着迅速飞走。她靠在窗边想了几秒钟。

“有新闻?”维兰随意地问。

“没什么重要的,”法米亚高傲地一笑,一边走回书桌一边说,“不过确实有点事需要我处理,抱歉不能给你做晚饭了。”

她捧住儿子的脑袋吻了吻额角,维兰假装生气地轻轻推开她,撅起嘴巴扮了个鬼脸。

“什么时候回来?”儿子问。

“我真是太喜欢听你这么问了,”法米亚又亲亲他的脸颊,“我可以期待你做的夜宵吗?”说着她已经飘向门口,临了回眸一笑。

维兰笑着朝她摆摆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阖上文件摆好,起身走到窗边望了望,关窗然后步出书房,回自己房间取了外套,下楼进入车库,发现车子一台也没少。他沉吟了一下,坐进自己常用的一台跑车启动,往伊丹大公的府邸驶去。

接近傍晚七点,法米亚款款走出“巢”附近的一座小型剧院。这座多由平民光顾的剧院外表十分老旧,但内里陈设浮华;大舞台后方的幕布中间斜着一面不记名的小气旋,就算在开启的状态下也极容易与周围闪光的琉璃纱混淆,所以十分隐蔽。她和柯嘉可能是世上唯二知晓它的人。

上一次她从气旋里出来,舞台正在上演热闹的歌舞剧,她穿过演员的休息区走出剧场,被人误以为是某位名伶;一个捧着花的男子看到她经过,眼神顿时直了,花落了一地。

不过这一次出来时什么人也没碰上。她隐去身形赶往雨燕们报告的地点,果然看到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军人,其中有些面孔之前曾在“巢”中见过。她心里有了底。估摸着杜珊男孩的眼线应该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便先赶到那个女孩的藏身地附近,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午夜时分她回到德加尔城堡,比预想的晚了些,但维兰什么也没说。他正坐在小餐厅的桌子边上玩火;桌上摆着一道甜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奶香。

“这真是……”法米亚脱下外套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夜宵,然后舀一勺送进口中,“唔……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你的厨艺比我好。”

维兰笑笑没有说话,手中悬浮的蓝色火焰不断变着花样。法米亚一边慢慢吃着夜宵一边细细观察他。餐厅里一片寂静。

“为什么不看会儿电视?”法米亚举着勺子走到电视边上打开,维兰兴趣缺缺地坐过来,还在玩火。

法米亚接连换台,把所有的频道切了一遍又周而复始。

“你到底想看什么……”维兰嘟哝,法米亚不理他,仍旧不停地切台。

“啊,开始了。”她忽然轻松地说,把遥控器搁在一边。

屏幕上是个举着话筒的男人正在滔滔不绝——

观众朋友你们好,我是先锋电视台的锡耶纳·卡森,猜猜我在哪儿(示意黑漆漆的背景),好了,我在那个众所周知的地方——的底下!这里是诺森大公国的地下城市——“巢”的内部,我从来没来过这儿……如今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此地,不是在拍一档探险节目,而是要把一桩惊人的秘密展现在世人面前(严肃脸)。

您一定很难相信,就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前——现在是晚上11点(看了看表),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对峙。是维斯特米尔与诺森吗?不!是一队不肯出示身份的武装分子,秘密缉拿两个被指犯有叛国罪的年轻人,然而这两个年轻人说,他们是三境岛惨案的幸存者——以及目击证人。

镜头转向,一对少男少女直挺挺地站立着,似乎刚在做深呼吸。维兰睁大眼睛,手中的火焰倏地没了。法米亚含笑看了他一眼。

少女的视线乱转,几秒钟后终于找到镜头,紧张地一笑,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嗨……我叫席拉·塔拉。”

凯林:“凯林·杜珊。”

席拉:“我们是三境岛学院的学生,亲历了那场惨案。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在公开的遇难者名单上,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核实。这是我们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他们把证件举在下巴底下,示意对照自己的脸,镜头推近,几秒钟后拉开。

席拉朝凯林看了一眼,后者深呼吸一回,似乎终于组织好语言了——

“屠杀学生的不是魔人,而是三境岛学院的校长施拉姆霍恩先生和诺森的普鲁托侯爵。对此我可以发誓,而且我自己就是诺森人。

我知道肯定有人想要禁播这段视频——反正我们已经被盯上了,所以我们决定不再逃亡,而是通过媒体公开真相,藏身地点也公开,这样如果我们遭遇不幸,你们至少知道是谁干的。

三境岛惨案是有预谋的,事先学校里的大贵族们都接到婚礼请柬提前回家了,剩下来的全是小贵族和平民家庭出身的学生,我们都是牺牲品。

席拉是平民,我也出于个人原因没走成,那天晚上校长拉警报把全岛的人都聚集到学院里,然后他就失踪了,学院的大厅里出现了气旋,我们担心魔人会从那里出来,所以齐心协力设下了埋伏,结果魔人真的从那里出来了,我们炸死了他们。然后校长带人从公共气旋过来,发现我们没死,他们开始屠杀学生和岛民,然后伪装成是魔人干的。

我们躲在地板下面侥幸逃过一劫。等凶手离开现场之后,赶在气旋快消失的时候爬进去,发现出口就是这里——‘巢’的内部,我们沿着凶手在水管上面留下的血迹找到出路。此后就躲在‘巢’里,到现在已经有快半年了。

另外,我们在这半年里,通过调查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包括魔人什么的,我们听说了一些事但是缺乏呈堂证据,为稳妥起见,决定暂时不乱说。不过,我们为此额外录了一段视频,记者先生可以作证(锡耶纳·卡森出镜确认)——暂时不公开,但是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会有人把它公之于众的。”

凯林似乎说完了,看了看席拉。她抿抿嘴唇,双眼直视镜头,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我们要对所有遇难者的家人和朋友说一句抱歉。你们有权利知道真相,并且早就应该知道了,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没有勇气站出来告诉你们——那些遇难的学生,还有三境岛的居民,贵族也好,平民也好,都非常英勇。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死在魔人手中,而是共同战胜了魔人,他们是死在自己深信不疑的人手中,施拉姆霍恩先生,普鲁托侯爵,不论这是他们个人的计划,还是背后另有其人,我们曾经相信他们。

我很幸运能活着站在这里说出真相,但我仍然担心未来,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也不知道类似三境岛惨案这样的事以后还会不会发生,毕竟诺森和维斯特米尔已经因它进行了战争,已经有很多无辜者为此丧命。

过去我以为,我们的社会有法律,有正义,有自由,以为我们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以为统治者关心我们的生死存亡。现在,我们什么也不确定。”

她垂下眼睛。

镜头转回锡耶纳·卡森,他举起话筒,面色沉重地说:“我也不确定。以上,锡耶纳·卡森,在‘巢’底为您发回报道,谢谢收看!”

电视开始播放别的节目,维兰还在发愣,片刻后转向法米亚:“说刚才有武装分子来抓他们是怎么回事?”

法米亚已经燃起了一支烟,轻松地说:“别担心,已经被制服了,被那个女孩制服了——用血缚术。”

维兰警惕地闭上嘴巴。

“她是怎么会血缚术的?”法米亚妩媚地瞟了他一眼。

维兰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开口。

“不想说也没关系,”法米亚笑笑,“你们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过,如果需要我的帮助……你知道你是可以信任我的。”

维兰含糊地“嗯”了一声,微微皱眉回忆刚才看到的内容。席拉有保留地公开了部分真相,对诺森进行了不点名的威胁,最后还对全体平民和小贵族进行了煽动——一句“不知道类似的事以后还会不会发生”,等于在说,所有被统治阶级都可能成为受害者……她明明很怕麻烦的,如今真是给自己惹上大麻烦了。他叹了口气。

“很好的策略,”法米亚淡定地说,“他们已经被盯上了,逃避也是徒劳,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谁也不敢随便动他们了。”

“如果这段视频被禁播了呢?”维兰不放心地说,“深夜播出没几个人看。”

“这么大的事明天肯定会上头条的,”法米亚笑道,“他们再想压也压不下所有的独立媒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第九十九章 呐喊者

在录完独家视频之后,锡耶纳·卡森显然已经以我们最亲密的战友自居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出镜记者是莱特找来的。看到一个哑绿精出现在面前,卡森还以为他能搞到一些地下拍卖场的内幕,没想到等待他的是比那更加劲爆的消息,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很快缠上凯林,试图说服后者授权他撰写第一本传记,毕竟凯林的经历太有爆点了——老派贵族家庭的长子,大难不死后与家人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巢”中惊险的逃亡生活,或许还有一段地位悬殊的禁忌之恋……

但是凯林始终不肯松口。无奈之下,卡森又找上了我。我的故事可读性就没那么强了,不过仔细挖挖也还是能写几篇人物访谈的。卡森不时地引导我把话题往凯林身上扯,他还是想写凯林。

我其实完全不想跟他瞎扯,但同时我也深知,到如今高调是有必要的,反正视频都播出去了,制造的社会效果越轰动,对我们的处境就越有利。

我们在那二十六个兵哥的注视下完成了拍摄,他们意识到事情闹大发了,现在各方态度不明朗,他们既走不掉,又与上级失去联系,索性安静等待外界消息;我对他们倒还和气,特别是罗曼的那个朋友,时不时还和我说上两句。

卡森自然也不肯走,他想把我们蜗居在此的一切生活点滴事无巨细全拍下来,不停地吼他带来的年轻摄影师。我坚决拒绝让父母出镜,卡森正欲劝说,摄影师嗫嚅道:“带子不够了……”这才作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关注轰炸,把我的人生推向一个新的高点。

那段视频在先锋电视台播出之后,被各大媒体反复报道;先锋台不肯让出版权,所以其他媒体只能另辟蹊径找角度,一时间,“凯林与席拉”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在哀叹我们命运之多舛的同时,没有忘记把投枪和匕首扔向施拉姆霍恩与普鲁托侯爵。

施拉姆霍恩一直没有现身,而普鲁托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怒吼“这是恶毒的诽谤”时被扔了鞋,一位记者反问“你能否对神明发誓你没有参与三境岛屠杀?”,普鲁托迟疑了一秒钟,这一秒钟断送了他的机会。

事实上我和凯林的举证并不充分,但因为在此之前,诺森正是以三境岛之事为藉口挑起战争的,所以与我们的指控一对照,诺森的立场顿时站不住脚了。人境各地的抗议者游行示威了三天之后,诺森大公上电视为遇难者默哀,然后发表一篇长演说表示他本人跟三境岛那事儿半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没有提普鲁托的事。至于施拉姆霍恩,这是他第二次受到指责,上一次维斯特米尔坚定地保护了他,如今也不得不考虑影响。总之几天之内,被指控的这两位大员都休假去了。

这样一来形势就很明朗了。维斯特米尔声称之所以派这二十六名军人来捉我们,是因为得到了错误的情报,现在行动取消,诺森似乎也没抗议他们跨境追捕;而在另一方面,此事还带来了一些连锁效果——“巢”本就是世人眼中的神秘所在,如今在铺天盖地的曝光之下,曾经繁荣的那些地下生意通通河蟹了,“货仓”什么的迅速转移,先前的地下拍卖场、黑市一夜之间洗白,要么变成书画拍卖行,要么索性关门大吉。不仅如此,“巢”还变成了一个“朝圣地”。

在许多人眼中,我和凯林在此藏身并发表演讲,使得“巢”成为反抗强权的象征。他们不但送了许多食物、水之类的资源进来,还在“巢”外画满了涂鸦以及表示支持的标语,并自称为“呐喊者”。一时看来,支持我们的人还是挺多的,除了各地的遇难者家人及朋友,还有不少对自身命运心有戚戚焉的平民或小贵族;先前的战争导致不少人背井离乡,他们中的一些人为经历所感,也愿意对我们表示支持——当然,以年轻人和穷人居多。

在他们的影响下,诺森一直无法把我们从“巢”中驱逐出去,相反,我们的可控制范围越来越大,设施也越来越完善,简直形成了一座真正的地堡——“呐喊者总部”,据说这是“呐喊者”们约定的叫法。

凯林没有回过家,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外界看来,这是一个讯号——一个贵族投身“阶级革命”的讯号,这使他在媒体眼中更有魅力了。我和父母也一直留在这里,倒不是因为不想回家,而是因为,我深知事情才刚刚开始。

无论维斯特米尔还是诺森,我和他们中某些大人物的梁子都已经结下了。三境岛惨案,施拉姆霍恩和普鲁托不过是当了替死鬼,对此我们全都心知肚明。幕后黑手还在,并且我已经明确表示我们知道魔人的事;他们不是不想动我们,只是暂时不能动而已,等到公众的热情过去,“呐喊者”们不再在“巢”门口振臂高呼,他们想找个机会偷偷做掉我们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公众的热情是很容易消褪的。

所以我们暂时还呆在地堡里,至少这里有凯林布下的炸药网,即使有人想暗杀,也不那么容易。那二十六个军人中,倒有一多半愿意留下来保护我们。他们大都出身平民,少数人家里与小贵族沾亲带故,其中一人也有亲友在那场惨案中丧生。有了他们帮忙,我们在地堡中的日子更加好过。为了尽量制造声势,把“凯林与席拉”的影响力延续下去,这些日子来我们每天都接受一定时间的采访,而那些拿不到采访权的媒体,则把目光投向了我和凯林的故乡。

杜珊家最近显然受到了许多关注,我们通过电视看到卜利瓦·杜珊得知儿子没死,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屏幕苍白的光线在凯林面无表情的脸上跳动,他一声也没吭。对了,他的继承权又回来了。

媒体爱极了凯林。这个原本就长相清秀的男孩在摄影师专业的拍摄技术下简直是个美男子,他还是贵族!听说还是血族的后裔!听说他每周五早上都要喝血!那么他在这“巢”中的半年是怎么度过的呢?记者几乎要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来打量我的脖子了。

附带着,我也被另眼看待。这些勤奋的媒体工作者们以挖坟的精神挖出了我迄今为止在人境的全部公开经历,发现我好像也挺不错的,(能考上三境岛学院的平民,肯定有故事可写嘛!——某编辑语)比如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成绩优异,在平民的圈子内颇具才艺等等,虽然长相和身材没什么特别,不过有杂志慧眼独具,选了一张我从小到大最文艺风的照片做了封面,从此他们一致认为我是小清新。

当然啦,小清新是不能满足八卦杂志的胃口的,看到最新一期的《知乐》封面我差点吐血三升倒地不起——《刻骨铭心的初恋,还是相濡以血的爱人?——独家!席拉·塔拉与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底下配凯林和罗曼·贝脉脉相视的大照片,中间夹着我。

我觉得以他俩对视的角度,把我去掉比较好。还有“相濡以血”是神马啊?你作为一家有正规刊号的出版物生造这么一个词出来,难道不觉得对小学生很不负责吗?

我把杂志拿给凯林看,他当场就跪下了:“我发誓我绝对没见过这家杂志的记者。”

我深入研究了一番,发现该文章用生花妙笔把我和罗曼·贝的故事写得可歌可泣,虽然情节基本都是臆想的但是里面确实出现了一篇真!家!伙!那是我在中学毕业即将升入高中前,与他在杨柳依依中告别时在他的纪念册上写的一首十四行诗。

必须承认,那首诗里确实蕴含着浓浓的爱而不得之意。

有什么办法,人家青春期。

我觉得我也得去跪一会儿。

当我憔悴地从面壁的墙角中走出来的时候,凯林挥舞着小手绢——眼花了,是一张写着字的卡片,对我说:“来了。”

什么来了,我懒得吐槽他的用词,把卡片接过来一看,浮雕的徽章好眼熟啊。夜莺之森的家徽是黑底红龙,这上面是白底红龙——

“身为三境岛学院一员,当为那一夜静默。

生为之幸,亦为之悲。

周四晚7点整,伊丹大公国德加尔城堡,为三境岛遇难学生追思会。

诚邀阁下参加,恭候大驾。

维兰·德加尔”

追思会?由他来牵头举行这项活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伊丹的立场表达呢?两张请柬,凯林一张,我一张。

“我问过了,德加尔邀请了所有没死的学生,”凯林干巴巴地说,“考虑到我们行动不方便,他派了车来接我们。”

我白了他一眼,你才行动不方便。

“还有一件事,”凯林上下打量我,“你有没有礼服?”

“什么礼服?”

“参加追思会的礼服。”

毛?参加追思会还要礼服,那可是追思会,跟追悼会差不多,拿块黑布一裹就算了吧。可能我的表情很好地传达了我的心声,凯林长长地呼吸一回,说:“地点在德加尔城堡,你总不能穿成……这样吧,其他人都会盛装出席的。”

我傻笑着看着他,他摆摆手:“得,我帮你准备吧。”

第一百章 追思会(上)

周四中午当学霸把洗过烫好的全套礼服装在盒子里递给我的时候我惊呆了。这这这也太高大上了,我就算是第一次上三境岛的时候也没穿过这种正装,除长裙、斜披肩、大衣外还有长手套、小礼帽甚至面纱,而当我从盒子边上拎起一条疑似吊袜带的东西时脸色简直跟它一样黑。

“这当然是女士礼服的必要配件好么,”凯林不屑地说,“你身为女性对这种东西大惊小怪难道不应该好好反省么。”

“可是这东西真有必要咩,”我为松紧合适且温暖宜人的长筒毛袜子据理力争,“看!又舒服又不会往下掉。”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会儿,扶着墙说:“为了庄重得体,有时候不得不牺牲一点点舒适。”

其实是我从来没用过这玩意都不知道该怎么系。不过我看他好像快不行了所以还是放弃争执抱着盒子去自己的小屋换上,凭借聪明的脑袋无师自通生平第一次把吊袜带绑在了大腿上。不过面纱我是坚决不肯戴的,本来就黑灯瞎火的脸上还挂个帘子我该拄个拐杖出门了。

穿戴整齐之后浑身上下都感觉有点儿绷,本能地觉着必须把背脊挺得笔直才能撑起来,肢体动作也不能太大。好看是好看,只是人倒成了衣服的奴隶了,难道是好事吗?——而且明明是冬天为什么长裙上部是露肩的?爸妈不住地点头,用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惊讶的眼神打量我,直夸凯林有眼光,说礼服巧妙地突出了我身上仅有的优点==。

我对着镜子有些忐忑不安,眼前那个穿着修身黑色长裙的女生怎么看怎么陌生,不禁皱起眉:“说真的,这样准备是不是过头了,是追思会又不是舞会,如果别人都很随意,我们太隆重会闹笑话的。”

“你这也叫隆重?”在我爸妈面前凯林没有说什么刻薄话,只是白了我一眼,见我不以为然,叹口气道:“这绝对不是一场简单的追思会,没死的学生,意味着除我们之外基本上全都是中等以上的贵族,这种场合,穿正装是基本礼仪,我选的已经是很基础的样式了。”

“好吧。”我闭上眼睛想了想。今晚除了要给维兰带消息,最好还能探探其他人的口风,了解一下贵族阶层对三境岛这件事的态度,我不能太**丝。

不过当凯林宣称我还需要做头发的时候被我断然拒绝了。

“头发早上洗过,扎个揪揪就行了,”我不容置疑地说,“再复杂会影响我的状态,晚上我有正事要做,不是去当花瓶的。”

他挑了挑眉,我瞪着他:“你是不是想说,‘你也算花瓶?你顶多算个水杯’。”

他抿了抿嘴角:“我可什么都没说。”

然后我也谢绝了在身上挂全套宝石的建议,只摁上了一对星形耳钉。

凯林可能因为平时的穿衣风格就是一板一眼的,如今穿黑礼服竟完全不显得别扭。我们钻进维兰派来的轿车,发现里面十分宽敞而且备下了各种饮食;司机是个年纪已经不小的大叔,态度恭谨但又十分淡定,气质不像是一般的仆人。所以虽然是维兰派来的人,我和凯林在他旁边交谈时仍相当小心。

伊丹是人境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国家,进入地界后公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时不时需要穿过遮天蔽日的森林,透下来的光线十分黯淡,色调也偏冷峻。与它的自然粗犷相比,维斯特米尔有很多古老的建筑遗存,风格更为典雅;而诺森全是大平原,除工业区外,以繁华的经济和娱乐中心最为著名。

6点左右轿车渐渐驶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与市区隔着宁静的湖泊和小片的松柏林。沿着湖畔林荫道一直往前,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堡映入眼帘,照亮了冬日黑得过早的天空。严格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真正的德加尔城堡,和上次匆匆一瞥的印象大不相同。

司机把车开上城堡前的下客区,侍者上前开门。我机械地跟着凯林朝前走,穿过气派的前厅以及……一个大房间,上台阶,又一个大房间,再上台阶,迎面又是一个大房间,好吧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区分它们,同时努力控制住东张西望的冲动,以免显得太土。

沿途的大房间里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虽然装束的色调暗沉,但个个显得非常华贵,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今晚开的是追思会,我会以为这是一场以黑暗为主题的贵族派对。凯林说得没错,如果我没穿正装才会引人注目;事实上就我们这一身,往人群中一站,实在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在穿过若干座敞开的金属雕花大门之后,我们终于进入一间比之前所有房间都大得多的厅,也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主会场”。高高的穹顶下,正对着大门是一座相当壮观的楼梯,向上往两边延伸,似乎楼上还有走廊;楼梯一侧是远远延伸开去的长桌,上面摆着一排排树状银色烛台,随处可见龙形的徽章;楼梯另一侧的平台足有一般剧院的舞台大小,安坐着一支室内交响乐团,在指挥的引导下合奏着一支舒缓而漫长的协奏曲。

这里的人更多些。俊男美女们小声交谈着,大多是生面孔。凯林悄声告诉我,到场的除了在校生,还有些是已经毕业的校友。

一直平稳的嗡鸣声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我沿着众人的视线抬眼一看——维兰!

他站在交响乐团斜上方的楼梯扶手旁,一边整理袖口一边扫视底下的来宾,表情似乎很放松。棕黑色的短发向后梳,露出洁白无瑕的宽额角,更加衬托出五官的深邃美丽;黑礼服,黑衬衫,没有打领带或领结,衬衫扣子倒是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我第一次看见他穿正装的样子,瞬间被他的俊美煞到,感觉胸口像被打了一拳。

他的视线掠过我和凯林所在的方向,一刻也没有停驻,不知道有没有看见我们;然后对垂首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男人说了几句话,后者点点头转身离开。维兰一步步走下楼梯,顺手从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酒。

马上有人上前找他说话,一人说完另一人立马跟上,衔接得优雅自然,跟排练过似的,让我这种不明就里的外来者完全找不到机会接近。维兰看上去不慌不忙,偶尔在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回应几句,甚至露出一个笑容。

先是男人们找他,然后女人们也开始跃跃欲试了;一个衣着华丽的漂亮姑娘正从我旁边经过,朝维兰走去……她的胸部可真棒。我不知道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便挽起凯林的胳膊试图往他的方向靠近。显然旁边有人也是这么打算的,我被什么人挤了一下,一个站立不稳摁在了凯林身上,差点把他带倒。维兰正在听一个不认识的帅哥说话,此时侧过脸来,抬起眉毛递给我们一个温和的微笑。

我们跟他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必须抓住时机,于是鼓起勇气探着脑袋说:“呃,德加尔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但是,请问您这里有冷水吗?我的朋友好像不太舒服。”

凯林飞快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配合地捂住胸口,垂下眼睛,做出微微痛苦的样子。维兰露出十分关切的表情,连忙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搁在凯林背上。

凯林摆了摆手,虚弱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气味过敏。”

“一定是这里的鲜花,这是我的疏忽,”维兰说,“您需要新鲜空气,请跟我来。”

然后他扶着凯林往一个方向走去,我一脸担心地跟在另一边。周围的人们面面相觑,有的似乎也想跟上来,维兰抬手做出一个谢绝的手势,回头对刚才跟他交谈的那个帅哥说:“弗雷德,帮我招呼其他客人,我很快回来。”

弗雷德优雅地一欠身,请他放心。

维兰带我们离开大厅,通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拐弯后打开左侧的一扇门,再穿过房间,前面是一座露台,能看见下方不远处有湖水的反光。

凯林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后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维兰没有理会,而是握着我的手臂快步向前,在露台边停了下来,就着漫反射的灯光细细打量我。

“‘摇篮曲’,我是说,项链呢?”他的目光落在我光秃秃的脖颈上。

“在这里,”我避开他的视线,侧身从胸部内侧把项链拎出来,“怕被人看到,所以藏在里面了。”

他松了一口气,示意我藏回去。“带着就好,不要离身,”然后严肃脸提醒我,“现在他们不会公开对你做什么,但是私下里要小心。”

“嗯。”

“你的处境还是很微妙,舆论风向稍有变化就可能会有麻烦,毕竟我们拿不出那两个人亲手实施屠杀的铁证,跟媒体打交道要谨慎。”

“嗯。”

“伊丹不会坐视不理的,也不用太担心。”

“嗯。”

他摸了摸我的上臂,朝我鼓励地笑笑。他的注视是个危险的陷阱,我努力从中爬出来,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然后我把克拉门苏的发现说了一遍。

维兰沉默着听,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擦着下唇,目光专注地盯着我。

“嗯,这些都是他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你懂吧?”

他点点头:“我不会轻信的。不过,”他微笑了一下,“其实我有点希望是真的。”

“嗯?”

“你知道,我一直都担心觉醒的事情,但我并不知道怎样才会觉醒,所以总是做那样的噩梦,毫无办法。如果这个条件是真的,我就知道该怎么避免了。”他的语气温柔中透出肯定,“……我不会变成龙的。”

对呀!我看着他眼睛发亮。这让维兰可以掌握主动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那个德加尔,他不知道是谁。”我忍不住再次提醒他。

“我会小心的,”他沉吟了一下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克拉门苏推测过我的身世,还有雷萨的目的……他是对的。”

我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你父亲是……”

“柯嘉·维斯特,”他点点头,“雷萨确实与维斯特家族签下了什么契约……我猜,如果阿尔文没说谎,真的是灯神想要你,这恐怕是雷萨的主意,也说明灯神仍然受到他的控制。他……大概是为了龙族觉醒的事。”

在他的注视下,我忽然觉得耳朵发起烧来,热度开始向脸颊和脖颈蔓延。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悄然而生。

维兰也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含混地说:“……不过他误会了,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无法克制地心里一沉,随口道:“……对呀。”开始死盯他胸前正对着我的一颗扣子,好像是某种深蓝色的宝石。几秒钟后听到他说“……他不知道,你早就有心上人了。”

“嗯?”我茫然地抬起脸,见他低头看着我,目光有些闪烁,同时轻轻咬着嘴唇,片刻后绽开一个笑容:“你说过的,那个叫贝的,我有幸拜读了你送给他的情诗,”他挑挑眉,笑着摇摇头,“真是……”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脑袋就轰地一声,寒毛根根直竖,激动地跳起来推他的胸膛:“我跟他没关系!你不要听八卦杂志胡说八道!”

他被我推得后退了一步,笑着晃回来:“所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如一道光,在一切事物边缘闪耀’……”

哦卖糕的求你别再念我那首歪诗了,耻辱啊这是耻辱!我双手掩面转过身去用脑袋撞墙,他笑着把我拉回来,一边坏心眼地继续背诵:“只有两种风景,有他,或无他……”

“不许念啦!”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用力抽他。

维兰象征性地挡了挡,笑着摇头叹息:“哦,你一定很爱他。”

“没有啦,”我重重推了他一把,扶住额头,“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好不好,再说根本就不是八卦杂志写的那样,我根本就没跟他交往过。”

“为什么?”他靠着露台的栏杆,抿唇微笑道,“难道你被拒绝了?”

“只是暗恋而已……不许笑!”我哭丧着脸说,“我压根儿就没正式表白过。”

“嗯,现在正好,”维兰挑了挑眉,“看来他并不讨厌你,你们有机会再续前缘了。”

“才不要,”我的脸都皱在一起,“我早就对他没感觉了。”

“哼,”他做了个鬼脸,“你变心还挺快。”

“不是这样的,”我开始平静下来,“我承认我真的喜欢过他,不过一直没有告白,也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我自己扼杀了这份感情,这应该是很常见的事吧。”

我垂下眼睛盯着他的另一颗扣子,感觉他靠近了一些,沉默片刻在我头顶上轻声说:“现在呢?……你不会又在暗恋什么人,然后不敢说吧?”

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心跳如擂鼓,温暖的气息中弥漫着他独有的体香,让我的思维一时有些混乱。他太近了,前额几乎触到他的衣襟,我不得不仰起脸,正对上他熠熠生辉的双眸,像透过湖水看着天上的星,有一种沉溺到底的错觉。

他抿了抿看上去就很柔软的唇,嘴角微翘:“……胆小鬼。”

我彻底懵了,慌忙后退一步,转身就想逃走,被他一把揽住了腰。

“别走……”他说,“你的头发散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小揪揪中好像是有一绺头发滑了下来,可能是刚才撞墙撞的……我茫茫然地试图把它缠回去,维兰含笑道:“我来帮你。”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背对着他,一边把我的揪揪完全扯散。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木地由着他动手,感觉他的手指轻柔地刮过我的头皮,背上如有电流通过,酥酥麻麻的。

……“疼吗?”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魂魄倏然回到身体,才发觉他已经帮我重新扎好了发髻,我机械地摸了摸,晃动一下脖子,一脸呆滞地摇摇头。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那双美目直直地望进我眼底:“……你会说出来的。”

他语气十分笃定,我却近乎惊恐。他……他在说什么?他在暗示我,还是调戏我?……他是认真的,还是……

我脑中一团乱麻,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声说着什么,依稀是凯林的声音。维兰将我推到墙壁一侧挡住,背对露台面向走廊的方向说:“什么事。”

“宾客都到齐了,殿下,”一个中年男声道,“仪式随时可以开始。”

“知道了,”维兰点点头,“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到。我还有些话要跟杜珊先生说。”

“是。”

维兰目送那人离开,然后转向我,拉着我的手让我走出来。

“要开始了,”他轻松地说,感觉上又恢复了我认识的那个维兰,“希望你不会觉得很无聊。”

他招呼凯林过来。

“你们先过去,会有人领你们入座,”他对凯林说,“照看一下她,她好像不在状态。”

凯林疑惑地看向我,我已经做了一回深呼吸,此时白了维兰一眼,挺直脊背走上前挽住凯林的胳膊:“走吧,我相濡以血的爱人。”

凯林一哆嗦,维兰瞬间咳了一声,用手虚掩在嘴边,可能在憋笑。我没理他,挽着凯林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第101章 追思会(下)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凯林走,同时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维兰的表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我不会假装没察觉到彼此之间奇特的氛围变化,问题是,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曾有人说,恋爱大都免不了借助于对方的感恩之情与虚荣心,受到鼓舞便会逐渐沦陷,我担心我正走在这条路上。最担心的是,会不会过高估计了他对我的情意,会不会沦陷得太快,会不会——让主观臆想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看见的所谓“关键细节”其实并不存在?

他刚才那种笃定的态度,也让我颇有不服。不知是他面对女人向来如此,还是我在他眼里已经像案板上的肉一样……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沉。我不是他经历过的那些女人,不会是,不能是。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能允许和他的关系变得如此廉价。

我再次深呼吸一回,感觉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出了走廊,一个相貌端庄举止文雅的中年男人主动上前,带领我们沿着大厅楼梯一侧的长桌往前,步入旁边的宴会厅。原来这里才是“主会场”。类似学院礼堂的大长桌占据了厅正中的主要空间,上方悬挂着层层叠叠的丝绒帐幔和流苏;整体原以深沉的暗红色为主调,一些庄严肃穆的主题性摆设可能是配合追思会才添加的。

宾客们大多已经入座,目测到场的大概有四五十人,没有坐满。长桌最远端面朝大门的主人席空着;靠近大门的下首还有很多空位,但中年男人并没有就近把我们安排在这里,而是引导我们一路向前,在距离主宾席不远的两个空位上依次坐下,与留给维兰的主人席只隔着六个人。这一现象顿时引来了其他客人的注目。

以凯林和我最近的曝光率来说,应该有不少宾客认得我们。但我们在入座之前。都没有受到什么额外的关注。这些年轻的权二代们对三境岛那一夜的两个幸存者其实没什么兴趣,重要的是主人的态度。这样的座次安排,透露出主人虽然未必支持“凯林与席拉”,至少表示了重视。我们瞬间迎来众人的目光洗礼,长桌上荡漾起窃窃私语的微小波浪。

几分钟后维兰从另一扇门出现了,满桌子的人纷纷站了起来,用酒杯和眼神迎接他走入主人席位。意外的是,他几乎一句客套话也没说。扫了宾客一眼后,将高脚杯拎在手里,提议大家先低头默哀十秒钟,然后饮尽杯中酒,说“开始吧”,示意大家可以落座。

与追思会有关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简单得出乎我的预料。不过这样也好,我微微松了口气,随便取了些食物在盘子里。一边竖着耳朵听凯林悄声介绍周围都有哪些人物,一边留心观察众人的反应——大家看上去都客客气气的,谁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以为然。坐在我下首的是伊丹某位大臣的儿子,纯生面孔;对面是诺森的一位女伯爵继承人,我曾在学院里见过,记忆中是个高不可攀的大小姐,如今却显得十分和善,虽然不至于热情,倒也彬彬有礼,一直垂着眼睛优雅地进食。偶尔和我的视线接触也完全看不出情绪。凯林并不是社交达人。再说杜珊家跟周围的贵族相比也没多少分量,他只认得其中一部分宾客的家族出身。

添了几回酒后,宾客们渐渐脱去矜持的外衣,露出一些真性情来。他们想起了追思会的主题,开始聊起三境岛的事。…

“这么说,你们倒杀了不少魔人?”有人这样问凯林,语气是好奇的。

他微微颔首:“是大家合作的结果。”

那人露出一个不信的微笑。另有人道:“你说学院大厅里面有气旋?我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克利夫,你呢?”

“我也没听说过。”

“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凯林淡定地回答。

“哦,我希望能回去看看。”

“你们看到的魔人是什么样?”有人好整以暇地问,一副“看你能编到什么程度”的表情。

“光头,**,看上去像人。”凯林冷冷地说。

“**?”一个美女面露厌恶地掩住了口。“真是太不合宜了。”

渐渐话题转到更为八卦的方向上去,有人开始暗讽杜珊家恪守的那一套血族传统。由此可见。出了凯林这个“叛徒”,杜珊家虽然颇得媒体的青睐,在贵族圈子里却显然不怎么受待见。连带着,我也接收到了一些更为露骨的鄙夷。有人似乎把坐在凯林下首的我视为凯林的附属品,还有人显然读了最新一期的《知乐》,一边貌似亲热地表示支持我和凯林的“关系”,一边则“委婉”地建议我应该检点一些,毕竟凯林是一位贵族,不应该有一位平民情敌。

这种含沙射影的羞辱是冲着我来的,凯林或许不便反击,但我可没打算忍气吞声。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天真地说。

一个女子含笑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最新的《知乐》吗?”

“那不是一家八卦杂志吗?”我惊讶地说,“那种杂志登出来的东西还有人信?”

“不管怎么说,我很惊讶你给那个平民写了诗,”一个人说,“我从不知道十四行诗也在平民中间流行。”

于是话题又转到平民与贵族有哪些不同上来。这是个宾客非常喜欢的话题,因为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话可说;虽然明明有我这个平民在场,许多人仍毫不掩饰强烈的阶级优越感。他们的言谈也的确令我开了眼界,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些高级贵族对下层社会人民的认识是如此狭隘而浅薄。他们中有些人,主要通过读书来了解平民百姓,而鉴于书本的经典程度,他们读的又多是一百年前的书。在少数特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式贵族看来,平民就等同于仆人——生活状态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供给他月俸的主子是贵族家庭,还是暴发户。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暗暗心惊:这些可都是名副其实的权二代啊!未来的统治阶级将从他们中间产生。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平民的上升通道十分狭窄,几乎无法影响到他们的优势地位;而一群如此孤陋寡闻又盲目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给人境带来真正的福祉?与他们相比,维兰简直是个难得一见的明君苗子了。

大约因为这里唯一的平民一直思虑重重,没对宾客们的信口开河提出质疑,一些人说话的底线也越来越低。一个出身诺森高级官僚家庭的男生竟然自鸣得意地宣称,维斯特米尔为那些死在三境岛的学生付出了不少抚恤金,平民如果是死在别的地方。根本就拿不到这么高额的赔偿,所以对他们的家庭来说,不失为一件幸事。

“如果遇难的不是平民和小贵族,而是我们,维斯特米尔可不是光赔钱就能解决问题的。”言下之意,他们安然无恙简直给维国帮了大忙了。…

对于这种冷血的发言我简直不能忍:“所以您其实并不为三境岛上的屠杀感到遗憾吗?”

“如果我的直率令你感觉受伤害,我很抱歉,”那人表面客气地说,“不过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与你们不同。就拿三境岛这件事来说吧。也许平民关注的重点在于死了几个人,但我们更倾向于看到整件事带来的后果——两位受尊敬的贵人为此蒙冤,地下城市无法正常运行……”

“蒙冤!”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原来您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您认为我们在诬陷他们吗?”

对方轻蔑地微笑了一下:“无论维斯特米尔还是诺森都没有给那两位先生定罪,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你和杜珊都是受到邀请的客人,我尊重二位,但是让我们摊开来说吧,你们只是利用了媒体,还有不懂得思考、热衷于起哄的暴徒而已。”

我环顾四周。发现许多人脸上都露出隐隐的赞同之意。终于意识到,这些权二代以及他们背后的贵族或官僚家庭,到底是怎样看待三境岛惨案以及我和凯林的证言的。

“坐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客人,都不应受到莫须有的指责,”维兰忽然道,同时面无表情地转动着左手上的戒指,“今晚的主题是悼念亡者。”

那个诺森贵族撑住桌子探身向他行了个礼然后坐下。维兰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人。不慌不忙地起身,大家连忙也站立起来。

“我有件事要宣布,”维兰淡然说,“德加尔家将出资重建三境岛学院,并为遇难者立碑。”

宴会厅里顿时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仿佛他们一直想为遇难者做点什么似的。

三境岛学院总是要重建的,维斯特米尔和诺森就算再死不承认与惨案有关。也不得不避嫌;这件事交由伊丹来做,并且由德加尔家出面。可谓名正言顺。但是,这样一来,也意味着伊丹不再作壁上观,它一直以来秉持的中立立场将会发生何种变化,就难以预料了。

看似单纯的一项声明,其实牵涉甚广。我想起维兰之前说过的话,不由得猜想他在这件事中起过多少作用。接下来一直到散场,我都有些走神,跟着凯林去向主人家告辞的时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维兰盯着我的眼睛,飞快地用口型说“别担心”,我只是勉强笑了笑。我当然是担心的,因为我不想太过依靠他。

坐着来时的车回到“巢”里,爸妈告诉我两个消息。一是维斯特米尔方面据说为了体恤我和我的家人,在图灵安排好了一切事宜,让爸妈可以重返原来的生活;二是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消息,三国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以中立的伊丹为首,维斯特米尔和诺森提供线索,开始着手调查三境岛的“真相”。

第102章 自己的势力

这两个消息或许都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第一个就不用说了;第二个,那一晚维兰也在场,这件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维国与诺国怎么可能允许由伊丹主持调查?就算对于伊丹来说,如果维兰的事被泄露出去,一定会引来众声大哗,舆论刚好厌倦了批评另外两国,很可能会重新把矛头指向伊丹。可见这一“联合调查”,对于三国都存在风险;看似中立的伊丹,担负的风险或许还更大。不论得出什么样的“调查报告”,无疑都是三国在背后博弈的结果,现在一切还是未知数。

我又去找克拉门苏谈了一回。其实人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无甚了解,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跟他倾诉,听听他的安慰或者建议,总能让我心里踏实一些;再说他也颇关心人境的势力变化,以旁观者的角度分析,往往能看出问题所在。有些话跟爸妈没法说,在他面前就不用顾忌;水镜中这张完美无瑕的脸,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见过多久,感觉上却好像可以依赖。

“你的处境可不怎么乐观,”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呐喊者’,听上去像是一些傻瓜或者投机分子。”

“你就不能说点儿鼓舞人心的?”我的脸都皱成一团,“好歹他们是支持我们的。”

“一时冲动的支持是不可靠的,”他毫不客气地评价,“这些人甚至没等你给出证据,仅仅因为看到表象或者受到鼓动就来支持你,到时候风向一转,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你。”

“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会一直支持下去,”我咕哝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建立你自己的军队。”

“军队?那我岂不是公然造反?”

“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做都做了,索性做大点。那个叫凯林的孩子比你拎得清,他说要有自己的军团是对的,否则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占据主动。”

“可是……怎么才能有自己的军队呢?”

“‘呐喊者’是不行的,你需要一支真正的军队,要么靠买,要么靠忽悠,但是以你现在的状况,傻到会听你忽悠的人恐怕不多……必要的时候可以考虑用契约……不行。你控制不了契约者,”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得买。那个凯林恐怕也考虑过这些问题,所以才想和那小子做交易。”

“我没钱。”

“找那小子要。趁他现在喜欢你,好好利用他来培植你的势力。”

“你……”我简直吐槽不能,“这是你该说的话咩?”

“难道你还真想成为他的爱人?别犯傻了,”克拉门苏冷冷地说,“他身边一定不缺女人。他现在对你用心,不表示一直都会。你要当他的朋友。就保持距离当他的朋友;如果舍不得,至少从你们的交往中获取一些利益。”

我听得呆了,张了张嘴道:“……你在胡说八道。”

“事实上我不是,”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抱有信念,这是好事,但如果到了感情洁癖的程度,就是一种天真。你应该知道,感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从一而终。这是其一;其二。互相利用是正常的,就算在真正的情侣间也是如此,只要不是严重的损人利己,这样做无伤大雅,甚至于双方都更为有利。…

我并不希望你轻易爱上他,因为我还是不相信龙族,他们十分善变。但我承认维兰德加尔现在对你不错。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时候求助于他。至少在他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前,可以省掉不少麻烦。我现在无法直接帮你,你身边也没有更合适的资源,不妨考虑我说的话。”

我咬住嘴唇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让你违背心意、放弃尊严去低声下气地迎合他。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会建议你直接投奔他,躲在他的羽翼之下随便到什么时候——你不会的。但是你也得意识到,你已经不是普通人,从我们在谜之苔原中相遇。或许在那之前,你就注定无法继续普通下去了。

所以不要还懵懵懂懂。以为自己可以逃避责任,谈个恋爱就觉得比天还大;而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单纯的朋友或者恋人。你们将来可能是朋友,可能是情人,甚至也可能是敌人,很多事不是‘感情’两个字就能决定。现在你需要认清自己,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就打起精神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要未经尝试就怀疑自己的能力,至少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你。”

“培植我自己的势力……”我喃喃地说。有可能吗?我从未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即便是在上了电视之后,我想得最多的也只是等这一波大起大落过去,设法重返美滋滋的生活;而对于维兰,我承认我幻想过他,但也仅仅是幻想而已……这样的我,也可以吗?

克拉门苏看着我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提灯少女吗?”不跳字。

我点点头:“你说是幽灵。”

“嗯……没什么,”他结束了这个话题,重新回到培植势力上去,“你不想依靠他,这种心态是对的,但现在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其实,如果你能渐渐依靠自己,也就不用指望他了,你会是一个更有价值的人,那么他对你的兴趣或许还能更长久一些。”

简单地说,克拉门苏通过“成本收益分析”认为我当前的最佳选择是勾搭维兰,但从“前景预测”来说,他并不看好这种勾搭是长期性的,因此提醒我时刻不能忘记“风险控制”,别真一头栽进去。

他的建议说不上是理性还是现实,但确实点醒了我一件事——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承担责任,而不是纠结于感情关系。

爸妈是想回到原来的生活的,但他们也知道如今外面的形势没那么简单,爸爸说交由我决定,如果我觉得他们有必要继续呆在地堡,他们就还呆下去。

第二天凯林告诉我,又接到请柬了,这回是新年派对,地点在伊丹大公的府邸。

我还没开口问,他先主动解释了:三国在辞旧迎新的时候联合举办新年派对本就是惯例,十之七八都在维国王宫举行,其实往年在年底之前还有好几个节日派对,只是今年情况特殊,维国和诺国打了一架先,好几个大型派对因此取消;如今终于停战了,伊丹便出来做东,在大公府邸办舞会,其实有点粉饰太平之意。这一场,是邀请各国嘉宾的联合派对,按说,三国分别还会举行自己的派对,只邀请他们自己人。

所以我们就又接到请柬了么?面子可真大。

“这次是以伊丹大公的名义送来的,”凯林看看我,“不过你也知道,要不是那谁,咱们怎么可能受到邀请。这场派对的规模可不比前天晚上的追思会,他也不是第一主人,所以你就不要诸多要求了,老老实实地盛装出席吧。”…

“我知道了,那就再麻烦你了。”我认命地回答。

“好。”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对了,你会跳舞吗?”不跳字。

“什么舞?”广场舞算不算。

“华尔兹,狐步舞,方丹戈,什么都行。”

“你好厉害,居然知道这么多种舞,我一样都不会。”

“……”他又扶墙了,“我教你。”

“一定要跳吗?我不想去了……”我苦着脸说。我对这个真的没天分。

“不一定要跳,但你至少要会一种,以防万一。”他拉着脸说,“派对在三天后,我忙完手上的事今晚开始教你,你做好准备吧。幸好提前问一下……”

凯林碎碎念着走了之后,罗曼贝的那个士兵朋友又来找我,扭扭捏捏地说罗曼想约我见一面。

我犹豫了几秒钟:“为什么?”

他不太好意思地说:“他可能是想向你道歉,你知道,那个杂志……他跟我说,记者找过他,他其实也没说什么,没想到杂志登出来是那个样子……”

“那件事就算啦,”我摆摆手,“我没往心里去。”

我转身想走,见这年轻的士兵讪讪地挠头,便随口问道:“他现在怎么样?”说起来,我还从来没问过罗曼的情况。

“挺好的吧,”士兵想了想说,“从军校毕业之后,他就进了一家特卫机构,听说挺受重用的。”

“特卫机构……他做的是……”

“其实就是私人保镖啦。”

平民中的富人,包括走红的明星等等,也有安防方面的需求,他们不像贵族有资格豢养护卫或侍从,所以雇佣保镖,有时甚至一雇就是好几十人,简直抵得上一支小小的雇佣军了,当然,费用相当高昂。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些罗曼所在的那家机构的情况,约了罗曼次日来地堡见面。

不过今晚我得先应付凯林的舞蹈特训。我把爸妈都叫上了,大家一起学,感觉气氛要轻松点儿,不过这也再次验证了我对自己的认识没错——爸妈都开开心心地面对面跳着波尔卡了,我还在琢磨慢三在摆动的时候要怎样用力才能不把自己给甩出去。

十几个小时之后,足有四五年没见的罗曼贝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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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自己的势力

第103章 罗曼-贝

再次见到罗曼,发现他几年过去居然没长残,我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当然,我确信自己已经完全结束了那场暗恋,他就算比以前更加好看,我也不会再为他魂牵梦萦。但是,就像在维护自己的青春,总是希望曾经喜欢的对象多年后仍然风度翩翩,以此证明自己当年的眼光没有问题。

事实上,罗曼的确比四五年前更有魅力了。他已经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高大结实的青年,容貌变化不大,虽然没法和维兰相比,但至少比苍白纤细的凯林同学更具男人味;他穿着一身黑衣,留着短短的黑发,看上去十分干练。

他的士兵朋友带着他进入地堡,通过凯林设下的重重关卡来到“呐喊者总部”的一个空房间,里面是我,独自坐在木板加海绵垫搭出来的沙发上,身边还有一壶泡好的花草茶。他们敲门进来的时候我抬起脸,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与我视线相交的瞬间露出了笑容。他的士兵朋友退了出去,我站起身,罗曼快步走来,同时松松地张开双臂似乎想给我一个拥抱,我有点意外,因为我和他从来不曾达到过这等程度的亲近,于是我笑着伸出一只手,他眉头一抬,动作流畅地接住我的手,优雅地送到嘴角边碰了一下,笑着说:“好久不见,席拉,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心里微微一沉。眼前这位,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青涩少年了。

“别取笑了,你才是……”我略带腼腆地看了他一眼,侧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里,“我这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别嫌弃。”

他面上露出微微的惊讶来,捧着茶杯坐在沙发另一侧,说:“你跟我不用客气。”

我一笑没有作声。

默默相对喝了半杯茶。罗曼主动打破沉默:“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见我。”

我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因为那个杂志……”他尴尬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一定很生我的气……”

我等他把话说完,笑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你不生气吗?你们……我是说,你的那位朋友,杜珊,我希望这不会让他感到不快……”

“不用担心他,”我含糊道,“我们很久没见了,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不跳字。

……聊了半个小时。气氛渐渐融洽了,我开始问到他就职的特卫机构。他详细介绍了雇佣保镖及安全顾问的各种情况,我表示自己可能也需要雇一些人:“你知道,我还是得罪了一些人的。”

“你的确需要人保护,不过,普通的保镖可能不合适,”他看上去并不意外,热心地说,“像这种公开的特卫机构。都经过官方授权,如果遇到与军方发生冲突的情况,会优先服从国家命令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就没办法啦。”

“倒也不一定,”他犹豫片刻说,“我听说,‘巢’里其实有地下的特卫机构,不过需要门路。”

“就算以前有,现在也未必有吧,”我喝了一口茶,“最近‘巢’里平静得很。”

“生意是不会停的。只是换个地方而已。”罗曼神秘地一笑,“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托人联系。”

“再说吧,”我想了想,“我需要考虑。”

“好。”他应道,接着话题渐渐转到四五年前的事上去。

“我可是还没来得及表白,你就毕业离开了。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不跳字。他半真半假地说。…

我看着他一笑,并不回答。

沉默了半分钟后,他再度试探:“看来,如果我想约你,你是不会出来的吧?不少字”

“再说吧。”我仍旧含糊地说。

“你还真是谨慎啊,”他笑道,“就这么不相信我吗?”不跳字。

我望着那张曾经思念过的清秀的面孔,与他含笑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说我的保镖会与军方发生冲突?”

他看似一时没听懂:“什么?”

我摸了摸太阳穴:“我得罪的两位大员,已经休假去了。为什么军方还会看我不顺眼?”

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想不到你这样多疑。”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呢。”普通保镖不合适,他没必要告诉我的。

他一愣,沉默许久后苦笑起来。

“有人找过你吧。”我把茶杯搁在一边,用肯定的语气说。

他渐渐变得焦躁,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停在我面前:“当年就那样走了,我后来很后悔,这是真的。”

我温和地看着他:“我真的喜欢过你。”

“我知道。”他忽然显得有些泄气,揉了揉额角,重新坐下来,“我知道。不过我是个傻瓜。看到你留给我的诗之后,我明白我错过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孩。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

“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有人来找过我。一开始我以为是记者,他们想要你的消息,主要是你,如果我能把你约出去他们会给我很大一笔钱。我很抱歉。”

我沉吟了一会儿:“军方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的职业,”他笑了笑,“来找我的人……我起了疑心,所以跟踪了一段,结果反而被发现了。他们很专业。他们稍稍威胁了我一下,所以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钱,还是威胁?”

“都有,”他苦笑了一下,“更重要的,我也想来看看你,或许,提醒你一下。”

“那个男孩,斯托,是他们的眼线吗?”不跳字。

“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从来没和他交流过这个……不过的确是他主动联系的我。”他低头想了想,“他这人挺好的。”

“他们威胁你什么?”

“让我失业,让我的东家办不下去什么的。都是些官僚式的威胁,所以他们肯定是军方,不是黑社会,”他厌恶地撇撇嘴,“我讨厌这些官老爷。”

“他们只是要我的消息,不是要我的命吗?”不跳字。

他吓了一跳:“天哪,当然不是。不过,他们确实想让我把你约出去。”

我继续沉吟。罗曼看了看我。面带歉意地说:“我希望我能做些什么来补偿你。”

“你说‘巢’里有地下的特卫机构,是真的吗?”不跳字。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你真的要与军方对抗吗?”不跳字。

我笑起来:“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找你的那些人就算真的来自军方,背后也不一定是官方的意思。”

他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听懂了:“你是说,施拉姆霍恩可能在操纵他们?”

我含糊地说:“可能吧。”

“这么说,你在电视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的。”

“我就知道,”他显得有些愤慨,“我就知道这些官老爷不把我们当人看。”…

“跟我说说地下特卫的事吧。”

……

载着我们去伊丹大公府邸的仍然是三天前维兰派来的那辆车,司机也是同一个人。今天我穿的是湖蓝色的丝绸礼服裙,下摆很宽松适合跳舞;搭配蓝方石首饰,头发也在脑后做了盘花。凯林穿着黑色小礼服,不过跟追思会那晚肯定不是同一身。我好奇地问他准备这些东西的费用从哪儿来,他说自从杜珊家宣布恢复他的继承权,他就又可以从自己的信托基金账户里面提钱了。

“在你身上花的钱我都有记录,”他瞥了我一眼。“放心吧。你可以过些日子再还。”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天,木木地把脑袋转了回来。

我努力不去想自己已经背负了多少债务,以及如果要靠老老实实赚钱来还债的话得还到什么时候,但还是难免有些郁郁寡欢。伊丹大公府邸的奢华景象也没能提起我的兴趣,直到发现来宾中除了各国贵族还有不少名人时才稍稍打起精神。

这场派对可比之前的追思会规模大多了,到处都是人,无不珠光宝气五颜六色。我根本没找到维兰在哪里。甚至差点和凯林走散。我只得站在一张摆满饮料杯的长桌旁四处张望,心想凯林总要喝东西的吧。没有移动电话真是不方便。地堡里没有信号基站,无法使用移动电话,再说一来怕电波影响他布下的控制系统,二来怕被窃听,所以我们与外界联系基本靠电视和传真。

我在转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撞上了一位年轻男士,他杯中的酒泼了出来,足有一小半都溅上了他的衣襟。他“噫”了一声。连忙放下酒杯拿起长桌边上的手巾擦衬衫,我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对面连连道歉,心说不知道这是哪位人物,会不会当场给我难堪。

他擦了好几下,白衬衫上还是留下了淡红色的印迹,于是放弃,把手巾扔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真是非常抱歉。”我咬着下唇说。

他无奈地笑:“算啦,也是我没注意,”然后看看我,伸出手来,“何塞利斯特,钢琴家。”

“席拉塔拉。”我赶紧也伸出手去。

他没有行吻手礼,而是像对待男人那样握了握手,看来是个不太拘小节的人,而且显然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太孤陋寡闻了,”他一脸茫然地说,“您是……”

“我是……三境岛学院的学生。”

“哦,”他兴趣缺缺地说,“那是一所很著名的学府。”相对无语了几秒钟,他重新拿起一杯饮料,朝我示意了一下,然后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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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罗曼;贝

第104章 新年派对

这时我才看见凯林站在十几米外一处摆满食物的长桌前,东张西望的似乎也在找我。我们都属于个头比较小的,视线总是被人高马大的家伙们挡住不说,由于目标较小还经常被忽略掉,所以实在很讨厌这种人挨人的场合。这不,凯林正在努力穿过人群,他要是不发出声音请人家借过,人家就不会主动发觉挡了他的路。

他一脸不高兴地跋涉到我身边,示意我跟他往一个方向走。

我好奇地问:“你以前来过这里?”

“去年夏天的清凉节派对是在这里举行的,我来过一次,”他低声说,看了看我补充道,“其实那次是为了庆祝德加尔上大学,所以在伊丹举行,同年入学的许多新生也被邀请了——贵族新生。”

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凯林领着我进入大约是主会场的礼堂,说:“他在上面。”我抬起头,果然看见楼上另有一处开阔的空间,但是普通宾客显然无法上去;正装的维兰与一个身着华丽长袍的美大叔站在一起,一面低声交谈,一面随意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美大叔的脸曾在媒体报道中出现过,是伊丹大公。我细细打量维兰名义上的爹,见他身量颇高,只比维兰低小半个头;灿烂的金发直梳向后,拢在耳边,露出宽宽的额头,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容貌清雅,眉眼颇为俊秀;穿着挺括而修身的暗金色长袍,领口扣着一枚很大的椭圆形宝石;他对着维兰表情十分温和,频频露出笑容。

有人走过去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便都离开了平台。

十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平台上,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二男一女,分别是维斯特米尔国王和诺森大公夫妇。维兰的生父是个神情淡漠的美男子,身高与伊丹大公相仿,一头黑色长发直直地梳向脑后;五官深邃。眼睛是通透的蔚蓝色。他与维兰除了发型与身高不同,相貌上确有一些相似之处,不过维兰还是像法米亚更多些。

诺森大公的脸上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站在另外两位元首身边,显得略低一点点,但毫无疑问仍是一位有魅力的人物;柔顺的银色长发绑在脑后,一双金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诺森大公夫人的表情和维斯特米尔国王一样淡漠,但她显然是一位美人,宝石发网藏住她的大部分浅色卷发,衬托得五官更为精致美丽。

宾客们瞬间安静下来,不需要礼仪官多话。人境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共同点燃了一束魔法烟花,派对就算正式开始。人们欢呼起来;楼上的人微笑着看了看楼下,纷纷走下平台,但并没有进入大厅。凯林说他们只是露个面而已。接下来多半就各回各家了。不过维兰还在,他只消失了一会儿就又回到平台,倚着扶手打量人群,不过也可能是在炫耀他的美貌。

舞会开始了。一对舞蹈家走下巨大的舞池;乐队奏起一支欢快的圆舞曲。随着领舞者在空地上翩然旋转,一对对新的舞者也加入进来。维兰还站在楼上,直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美女走向他。两人交谈了几句,维兰与她一同下楼,牵着她的手进入舞池,旁边的人自觉地让开场地。

“是苏菲公主。”凯林看着我说,“诺森大公的大女儿。”

我看着他们满场旋转,问道:“她不是三境岛学院的吧?不少字”…

“她比我们低一届,本来应该今年上的,但是今年暂停招生。”

“她比我们小一岁?看着可真成熟。”我盯着诺森大公主丰满的胸部。

凯林瞄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一曲完毕,维兰挽着她走到场边,言笑晏晏看上去相谈甚欢。乐队又奏起了另一支曲子。她向他说了什么。似乎建议他再跳一曲,但维兰笑着摇摇头,转向旁边的一位姑娘。牵着后者下了舞池。他可真能跳。

“现在是诺森大公的二女儿,”凯林播报道,“安妮公主,还未成年呢。”

接下来维兰又与好几位贵族女子跳了舞,曲曲不落,不过没有和谁跳过第二次。

周围的宾客一开始还顾忌着要给他们空出场地,后来也都各跳各的。我看得有点儿晕,随口问身边的凯林:“要跳么?”

他干脆地回答:“不。”

虽然我并不是很想跳舞,但看他拒绝得如此不假思索还是有点郁闷。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还在,真是太好了。”

我惊讶地侧过脸去,见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看上去十分眼熟。他见我反应有些迟钝,挑了挑眉毛说:“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何塞利斯特,那个钢琴家。”

我看到他的衬衫衣襟上一大片淡红色,方才恍然大悟,同时不禁有些脸红:“哦……不,我当然记得,真的很抱歉。”

“所以我在想或许您能换个方式来表达歉意。”他微笑道,我表示不解。

“您看,我今晚真的很想跳舞,但是我这个样子,无论邀请哪位小姐,恐怕都不合适……”他笑着说,“不知您能否陪我跳一会儿舞呢?”

凯林面无表情地看看何塞又看看我,没有作声。

我犹豫了一下:“……可是,我是个很差劲的舞伴,我怕如果跟您跳舞,会让您更加难堪。”

“您在拒绝我吗?”不跳字。

“呃……”

“这样吧,您先跟我跳一曲,如果您真的差到没辙,我只好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独自离开派对了,”何塞轻松地说,“不过我是个不错的舞伴,就算您是新手也完全没关系。”

“呃……”我看了看凯林,“好吧。”

我被这个算不上认识的钢琴家牵着进入舞池,跳起了华尔兹。一开始十分紧张,生怕踩错了节拍,不过何塞的确是个很好的舞伴,乐感很强且不拘泥于舞步,在他的引导下,我渐渐找到了感觉,而且摇摆、回旋都由对方来掌控,我跳得毫不费力,随着裙摆翻飞,人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心情也好了许多。

“现在您跳得像个专业舞者了!”他故作惊讶说。

我知道这只是他的恭维,但还是笑了起来。

一曲结束,我刚想抽回手,何塞做出恳求的表情:“我真的找不到其他舞伴了,这可是拜您所赐。”

我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凯林不动声色地站在场边,维兰搂着一个身材超好的姑娘跳得正欢。于是我又与何塞跳了第二支舞。

然后是第三支。

因为这位年轻的钢琴家意外是个非常风趣的人,他那些小笑话逗得我几乎合不拢嘴。

不过第三支跳完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跳了,因为我注意到维兰好像已经离开了舞池,凯林站在场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哦,《小海马圆舞曲》!”新的舞曲响起时何塞快乐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舞曲,请您千万不要拒绝我。”…

“我很想继续跳,可是实在没办法,”我满脸歉意地说,“我的脚趾可能扭了。”

他惊讶地说:“真的吗?……需不需要我扶您到旁边休息一下?”

“不用了,谢谢您,我的朋友会帮我的。”我指了指凯林,后者及时走了过来。

“……那好吧,”何塞遗憾地说,“看来我只能退场了,再见,亲爱的小姐,很高兴认识您。”

他吻了我的手,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那个谁,”凯林低声说,“他往那边那个门里走了。”

可是,跟在维兰身后打转的人这屋子里应该有不少吧,我们就算知道他往那个方向走,能成功跟他搭上话吗?不过,凯林没有给我犹豫的时间,而是直接拉起我的胳膊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就这样乱闯,居然还真让我们找着了。事实上维兰并没有走远,而是就在舞池旁边走廊的一间屋子里,门口有人把守,所以我们刚一经过就看到了。身穿伊丹宫廷制服的守卫想请我们离开,维兰原本正在对一个男人说着什么,抬眼看到我们,说:“这不是杜珊先生么?扎伊尔,请他们进来。”

然后他对身前的那个男人挥挥手,后者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在门口与我们擦肩而过。

“关门。”维兰说。守卫退了出去带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

这大概是一间小会客厅,有旋梯通向楼上。维兰站立着靠在一尊沙发边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凯林看看他又看看我,犹豫着说:“我要不要出去。”

维兰没有理会,转身往旋梯后面的一道小门中走去,我想了想,跟了上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凯林松了口气,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小门中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不算宽敞。维兰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一路留下带着凛冽香味的烟雾,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恍惚间想起,似乎从前也曾这样,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感觉上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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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新年派对是 由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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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派对之夜

我估摸着他好像不怎么高兴,大致也能猜到原因,不过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又有点不确定了——他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雕花门,优雅地侧过身,用夹着烟的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低头笑眯眯地说:“请进,快乐的小鸟。”

啥?我傻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反话。

不过还是乖乖进去了。这是一间比外面更大的会客厅,奢华的程度倒是差不多。

他微笑着站在一侧,看着我,吐出一口烟雾,把还剩一半的烟压灭在旁边茶几上的水晶盒里,然后突然走近,把我推倒在沙发上。我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二话不说直接掀起我的裙子分开我的膝盖然后欺身上前。

但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甚至没有覆上来,只是摁着我的膝盖;与此同时我双臂直直地撑在他胸前。两个人的胸口都剧烈起伏,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他的大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我,包围在隐隐的怒火中。

半分钟后我哀求地低低叫了一声“维兰……”

他嘴角一动,手上用力,上半身朝我压下来;我略微偏开脑袋,果断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动了动,我不肯放松,他便不动了;呼吸平复了一些后,他松开握住我双膝的手,重新抱住了我的身体。

就这样以奇怪的姿势相拥,我抚着他的脑袋和后颈,他摩挲着我的脊背。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拉开脑袋之间的距离,看了看我,手指刮了刮我的脸颊。然后低头吻了下来。

是一个深深的、湿润的、柔软的吻,就是时间长得令我有些窒息,并且充满了刺激的烟草味。

他终于松开一些距离的时候我不得不挣扎着推开他以便大口呼吸,同时皱着鼻子说:“好重的烟味。”

他的眼睛发亮,嘴角带笑:“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一边深呼吸一边白了他一眼,他笑着捧住我的脑袋。又在唇上亲了亲,然后啵啵啵地从脑门到脸颊到下巴都亲了个遍,把他的烟味留在我的整张脸上,最后在鼻尖上啃了一口,喜滋滋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无力吐槽。哭丧着脸说:“能不能换个姿势,我的腿好酸。”

他低头看了看。回望我的眼中露出一丝尴尬,随即又坏心眼地动了动,用他的胯轻轻蹭了我一下。我全身瞬间绷紧,但是双腿大张着架在他腰上都酸得要命了,没心思理会他的调戏,当下皱着眉踩了他一脚。骂道:“你个流氓。”

他终于笑出声来,侧身拉起我的两条腿把它们并在一起,搁在他的腿上。然后抱住我的上半身挪了挪,让我侧坐在他怀里。

重新合拢双腿的感觉真好,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收紧手臂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上,吐槽道:“你太缺乏运动了,这可不行。”他的喉咙在我耳边震动,嗡嗡地发麻。

我懒得回答。被他抱着很舒服,我扭了扭身子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满意地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耳朵下面的脖颈以及脸颊,盘花好像又散了。

他的脖颈离开了,我微微睁开眼睛,见他微笑着俯视着我,再次低下头来吻了一会儿,停下来歇歇,然后继续吻。可恨啊!满口满脸的烟草味。同时他的手在我的腿上摸来摸去,熟练地解开了吊袜带。…

我心里一咯噔,突然不爽起来,啪地打掉他的手,直起身子恨恨地说:“你的手法是不是太熟了?”

他一愣,看了看我被他褪下长袜的大腿,轻轻吞咽了一下,然后突然找到了可以转移的话题:“哼,你和那个男的跳舞跳得很开心嘛。”

我白了他一眼:“你和姑娘们跳得也很开心嘛。”

他重重地掐了我一下,咆哮道:“我可没跟同一个人连跳三场!那混蛋我要杀了他。”

我先是痛得叫了一声然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你是在吃醋吗?”不跳字。

他脸上一僵,开始抵赖:“我才没吃醋!应该是你为我吃醋才对。”同时他开始胳肢我。

胳肢乃是我生平最怕的几件事之一,象征性挣扎一秒后立马缴械投降:“是是是!是我吃醋!……救命!”他满意地停手,把我完全收在怀里,压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样子还想再亲。

这时有人敲门:“……殿下,您在吗?”不跳字。

我们扭头一看发现房门其实根本是虚掩的,外面那人说不定已经全看到了。我赶紧爬起来在维兰的帮助下整理仪容,系吊袜带什么的……发髻已经乱了没办法,索性拆下来用手指扒了扒。

“进来。”维兰站在茶几前蛋腚地说。我端坐在沙发距离他较远的一头,同等蛋腚地观察自己的手指尖。

一个男人走进来,就是我和凯林过来时正在听维兰吩咐的那一位。他目不斜视地走近,在维兰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维兰眉头微微一皱,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禁多看了他们一眼。维兰沉吟了一秒钟,走过来低头说:“跟我去个地方。”我顺从地站起身,他轻轻牵住我的手。

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凯林正站在门边,一脸的紧张,见我看他连忙把视线移了开去;维兰对他说“你也来”。一行四人沉默着,沿走廊侧面的一条幽暗小路前行,维兰始终牵着我的手。

小路通往府邸之外,穿过冷冽而芬芳的花园,又进入一个地下空间,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腐熟的气味,可能是温室或者花肥房之类的地方。

“别怕。”他低声在我耳边说。

然后我看到前方一个角落里有微微的光亮,映照出两个颀长的人影,走近一看竟是伊丹大公和德加尔夫人,法米亚手心上方悬着一团白光作为照明。他们感觉到有人走近便侧过脸来,看见维兰身边的我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并不显得十分惊讶。

在他们身前的墙角里一个人席地而坐,如果不是睡着,应该就是重伤或者死了。

我看清那人面孔的瞬间不禁浑身一个激灵。维兰搂住我的肩。

是刚才与我跳了三场舞的何塞利斯特。

凯林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地看了维兰一眼。

我很快缓过劲儿来,上前弯腰蹲了下去,想要把地上那个人看得更清楚。

“小心,他身上有毒。”法米亚说,维兰赶紧拉住我的手,问道:“什么毒?”

“一种真菌类的尸毒,我从未见过,”法米亚平静地说,“应该是刚刚才死。”

刚刚才死……难道是刚与我分开就遭了毒手吗?

“你认识他吗?”不跳字。法米亚问我,语气十分温和。

我看了维兰一眼,他替我回答:“是的……一个讨厌的家伙……”…

我微微翻了个白眼,说:“我刚与这个人跳了几支舞,他自称是一个钢琴家,何塞利斯特。”

“利斯特,”伊丹大公点点头,“一个最近声名鹊起的钢琴家,可能的确邀请了他。”

“你确定是这个人吗?刚才跟你跳舞的。”法米亚问我。

我看着那人衣襟上的淡红色印迹,犹豫着说:“派对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这个人,酒洒在他身上了。”维兰的一只手臂勒住我的腰,似乎十分不满。

“然后他就邀请你跳舞了?”法米亚道。

“不,”我回忆着说,“我向他道了歉,他没说什么,交换一下姓名就走了,舞会开始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来邀请我的。”

法米亚沉吟片刻:“你觉得是意外吗?撞上他。”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感觉上像是意外,其实一开始他反应挺自然的,好像也没有想跟我多说话的意思,倒是后来他邀请我跳舞,态度还挺强势的,说实话我有点意外。”

法米亚低头想了一会儿,看了大公一眼,对维兰说:“这儿交给我们,你们先去休息一下,别走远,这件事别让人知道。”

“去冷杉邸吧,”大公说,拍了拍维兰的肩膀,并递给我一个微笑,“这边处理完我们会去找你们的。”

维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同意了,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

“等等。”法米亚说,叫住了领着我们前来的那个男人,直直地盯向他的眼睛。片刻后,那人眼神涣散,一脸茫然地转身走了。虽然没有人解释,我也能猜到她在对他进行意念方面的控制,说不定是为了抹掉他的记忆。

然后法米亚朝凯林微笑了一下,后者吓得背贴在墙上:“我绝对不会说的。”

“那我就放心了。”法米亚嫣然一笑,挥挥手让我们走了。

冷杉邸是伊丹大公的寝宫,远离热闹的派对场所。我们在寂静的花园中穿行,植物的芳香在寒气中丝丝弥漫,造型雅致的风灯在高大的树木和藤蔓下发出柔和的光线,隐隐可见林间有栖息着的鸟儿,偶尔听见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周围没人,直到维兰走着走着突然往暗处作了个手势,林间似乎有人影一闪,我才意识到这种地方肯定有严密的安保,于是自觉把手抽出他的掌心,后退一步和凯林同学并肩而行。维兰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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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派对之夜

第106章 利斯特

钢琴家的尸体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的违和感。除了脸色发青,他的表情安详得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冷杉邸一处陈设典雅的套间,我坐在沙发一隅陷入沉思,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作出了若干种假设。

维兰看上去比我紧张。“你没事吧?不少字”他小心地观察我的反应,捋了捋我的头发,“我不会让你有任何损伤的。”

我倾向于把这句话听成他的美好愿望而不是保证,不过,还是对他流露出的情意颇感安慰,于是朝他微笑,主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他好似松了一口气,支支吾吾地承认刚才的确吩咐侍从调查那个男人的身份和行踪,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我毫不犹豫地说,“现在我怀疑一开始撞到的和后来跟我跳舞的可能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

“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没有证据,”我按了按额角,“就算真是这样,也不知道死者是哪一个。”

这一假设让维兰更加焦虑了,他眉头微皱,握住我的手说:“今晚跟我回去吧。”

“当然不行,”我无奈地笑道,“外面肯定有人等着抓我和凯林的把柄,或许还有你的,我听说伊丹正在主持对三境岛的联合调查,要是被媒体发现你跟我们有关系,会很麻烦的。”

“啊,那件事,”他想了想说,“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名义上是调查三境岛惨案。其实是为了魔人,盯着诺森以断绝他们和魔境的合作。”

“所以,维斯特米尔国王也对诺森和魔境合作的事心知肚明,”我问道,“为什么还对他们如此容忍呢?”

“为了避免开战吧,维斯特米尔好像还有别的原因。”他摇摇头,“无论如何,现在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巢’里那面气旋,当然还有‘呐喊者总部’,不过伊丹也在,所以不用太担心。”

“说到这里。我的确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然后我说了爸妈的事。

“他们嘴上说无所谓,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由伊丹出面,或许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地堡了。”

“这样好,”维兰眼睛发亮,“让他们来我家吧,你作为他们的女儿自然也要和他们一道……”

“喂喂,”我啼笑皆非地瞥了他一眼。“不是说了要保持距离嘛,目前我们的关系需要保密,这对你我都好。”

他不满地撅起嘴巴。我忍不住笑着戳他。这人自从那啥之后越发像个小孩了,需要各种哄。

“我们应该定一对水镜契约,”脑门相抵着黏糊了一会儿后,他说,“不然找你实在太麻烦了。”

我表示同意。水镜联系是一对一的,我和克拉门苏便是立下了契约,不是灵魂契约,而是另一种类型的魔法契约,相当于互留了电话号码,虽然不如电话方便,却也有电话无法企及的好处。立约之后维兰又帮我重新梳了发髻,我以前可不知道他有这么贤惠=_=。

发髻刚绑好没几秒,伊丹大公和德加尔夫人就出现了,时间巧得令人生疑。我赶紧起身规规矩矩地向二位行了屈膝礼;之前见面的情形固然不方便,现在却无论如何不能失礼。维兰抿了抿嘴角,语气平静地向二位介绍我的名字。

“很高兴见到你,席拉小姐,”美大叔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斯特朗。”比这更令我受宠若惊的是德加尔夫人居然也说了类似的话,上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可是差点被她攻击。当然,难说他们的和气是不是表面现象,不过接下来法米亚就直截了当地谈起了刚才那具尸体。…

“基本可以确定是何塞利斯特,一个钢琴家,”她在沙发上款款坐下,目光扫过维兰然后停在我脸上,“他体内除了尸毒还有少量麻醉剂。”

这正好可以令我的假设更进一步。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不是刚刚才出现在那里的。”我猜她可能在等我说些什么,于是鼓起勇气开口道。

法米亚颔首:“不错。”

假如,我一开始撞上的,确实是这个倒霉的钢琴家,另一个人给他下了麻醉剂,把昏迷的他丢在那个地下空间,然后冒充他邀请我跳舞,最后对他下杀手,那么就能把他的死亡时间安排在与我共舞之后,从而掩盖了冒充者的存在,也能解释他的死状为何如此安详。

但若果真如此,冒充者花这么大力气只与我跳几支舞,目的何在?总不至于是为了刺激维兰,因为没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再说,他把这样一具身中奇毒的死尸留在这儿,显然根本不怕引起伊丹大公和德加尔家的注意。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被压了下来。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有位钢琴家在奔赴新年派对之后就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而他的亲友恐怕也很难马上察觉真相。

第二天,一封来自伊丹的邀请函就送达了地堡。年轻的德加尔先生情真意切地写道,他作为三境岛学院之一员,十分关心在惨案中幸存的塔拉和杜珊同学的近况,听闻塔拉同学的家人受到事件影响,一直无法回归正常生活,他深感应尽一点绵薄之力。正好,近日德加尔城堡打算新驻进一批仆从,因而需要增加治疗师、药剂师等专业人员,他听闻塔拉同学的家人似乎有此方面背景,于是冒昧地写信询问塔拉同学的家人是否愿意接受其中一个职位。

低调且合理,这是昨晚我对维兰的要求。虽然本来压根没想让爸妈住进德加尔城堡,但他既然这样安排,只要名正言顺,也没必要推辞。听过我的解释,爸妈虽然接受了。但表情始终怪怪的。我知道他们担心的是,接受维兰的庇护,会令我在他面前陷入被动。

仍旧是同一位司机大叔来接我们。维兰说是从斯特朗那里要来的一位近卫,应当是可靠的,但为谨慎起见在他面前还是不要多话比较好。

爸妈第一次亲临德加尔城堡,心情那是相当复杂。一方面被景致所吸引。一方面又为我和维兰的关系烦心。我不想回答,他们不好追问进展。我们从正门进入,先去拜会主人,法米亚居然也在。有了上一次在地堡中的经历,爸妈其实对她有点发怵,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寒暄了几句。主要表达了雇员对雇主的感谢之情,而法米亚的回应也十分淡定。并不盛气凌人。

维兰立在旁边嘴角一直带着笑,并且亲自陪我们查看爸妈的工作和生活区域。实际上德加尔家的大多数仆从并不住在城堡里,若无必要,隔几天才会进来维护一次。这次除了安排我爸妈,在附近区域也增加了一些人,包括侍从园丁什么的。但以城堡的规模来看,人数还是很少。而且主人母子俩的生活区域仍局限在一隅,严格说起来。过的还是相依为命的日子。

从拜会主人的客厅前往爸妈的新家足足走了快二十分钟。其实距离倒不是特别远,不过要经过几段地势颇高的室外走廊,视野所及云卷云舒,地平线上皆是美景。维兰时不时拉拉小手,揽揽小肩,几乎不大掩饰与我的亲近之意。仔细想想似乎也挺别扭的,毕竟我们的关系直到上一次见面时才算有所“质变”,但其实彼此都还没认真谈过这件事。…

爸爸终于看不下去了。这时候妈妈正在拆行李收拾新居,爸爸决定打破沉默,对笑眯眯地贴在我身后、两爪都挂在我肩头的维兰童鞋摊了牌。他先对德加尔一家表示诚挚的感谢,然后很直接地说:“看得出来您与席拉十分熟悉,我很高兴她有这么要好的一位朋友,但是——或许我想多了,我很担心您会因此对席拉产生误会,她不是个随便的姑娘。作为一个父亲,我最关心的莫过于女儿的感受,如果她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委屈,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维兰显得有点意外,松开两爪迟疑地说:“呃,塔拉先生,请相信我和您一样关心席拉的感受……我从来没把她看成一个随便的姑娘。”

我爸不动声色地直视过来。维兰把两爪搁在我的手臂上,谨慎地说:“我不会做任何违背她心愿的事,更不会让她受委屈。事实上我们……嗯……”他低头看了看我。

“哈哈她爸太爱操心了,就这一个女儿,不知道该怎么疼了,”妈妈出来打圆场,轻轻推了爸一下,然后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吧,只要席拉乐意我们就没意见。”

我反手覆住维兰的手,对爸妈撒娇道:“那就别问啦,你们要把他吓跑了。”

“看来你不想听我们唠叨了,”妈妈看着我笑道,“去吧去吧,我和你爸还要收拾一阵子,你们去忙你们的吧。”

维兰木木地由着我拉着他出去了,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在四下无人的路上,他忽然问道:“……我刚才没说什么‘请把您的女儿交给我’之类的话吧?不少字”

“没有,绝对没有。”我很肯定地说。

“呼……谢天谢地。”他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我不禁瞟了他一眼。

他可能留意到我的表情,连忙补充:“我不是说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没那么说,”我假装轻松地挑了挑眉,把目光移了开去,“啊,那里是一匹银飞马吗?”不跳字。

“是的……不要转移话题,”他揽过我的肩膀,迫使我仰起脸看着他,“席拉,你知道我……我对你……”

他的眼神诚挚而紧张,我有些看不下去,轻轻推开他:“你什么都不用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早?”他愣了一下,再次用力拉住我,“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告诉我,你到底……”他似乎打算深呼吸,但只进行了一半,“你是因为我想要你,才和我在一起的,还是因为你也想要我?”

我无法避开他灼灼的目光,犹豫几秒钟后露出一个笑容:“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呀。”

他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这句回答显然没有打消他的疑虑;他嘴角动了动,伸臂把我拉向怀里,抱了一会儿后松开,攥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前行。

不过,几十分钟后已经看不出来这个小插曲对他的影响,维兰很快恢复了惯常那种悠哉游哉的态度,不停地勾引我去他的房间。我义正词严地拒绝,表示时候已经不早必须马上返回地堡,于是再次感谢了德加尔夫人,然后与父母告别,并在他们的目送下钻进了来时的轿车。

这是我头一回独自坐在这台车里,因为思虑重重,没有和司机说话,而是一直看着窗外。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渐黑了,车子驶入伊丹与诺森交界的黑森林,在一个岔路口转弯。我向来不怎么认路,只是觉得仿佛与来时不同,疑惑地看向前排的司机大叔。他把车子减速停了下来,转过身;何塞利斯特的脸朝我微笑:“又见面了,亲爱的小姐。”

ps:

目前会有较多的笔墨着落在感情线上,但这并不是故事的高氵朝。席拉与维兰的关系进展并未到此为止。按照计划全书只进行到一半,或许是一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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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利斯特

第107章 魔境来客

我盘算了一下夺路而逃的成功概率,马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仅仅惊讶地看着那张本应属于一个死人的脸。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那人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说,“我是何塞呀,前天刚与您跳过舞。”

“啊……我当然认得您,”我想象自己如果压根儿没见过那具尸体,此时该作何反应,并立即凭感觉演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您,您吓到我了。司机大叔呢?”

“他休假去了,”那人笑嘻嘻地说,“其实是我忘不了前天晚上与我共舞的小姐,所以央求他,给我这个苦恼的人一次与她重逢的机会。他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人。”

“真是个坏主意,希望那位可怜的小姐不要被吓出毛病来,刚才我可是差点就要喊救命了,”我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护身符妥妥地还在——然后放松地向后靠在座椅上,“您找我有何贵干?”

“如果我说只是为了见您一面,您会怎么说?”他调笑道。

“我会说请您自重,”我笑眯眯但不容置疑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应该正在等我回去。”

“真的吗?”他挑了挑眉,“您确定和那位先生是情侣关系吗?我与您共舞三场,他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他是个很内敛的人,”我叹了口气,“在人前。”

“或许吧,但是内敛到这个程度我实在是很难相信。更别提他居然能放心让您独自送家人去德加尔城堡。”

“什么意思?”

“那位王子殿下难道不是一位很有魅力的人物吗?而且他对您和您的家人不可谓不殷勤。”

“您是说德加尔先生给我家人提供了一份工作,”我失笑,然后庄重道,“我可不会自作多情到把这看成殷勤。那位大人为学院做了不少事呢,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和凯林都算是他的同学。”

“嗯……”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我的话有几分真心,“这么说倒也有理,莫非,他是为了答谢你们没有把他供出来吗?”

开始了。我心说。于是露出警觉的样子,语调也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那一晚,并非只有您和您所谓的男朋友逃了出来,维兰德加尔也在。不是吗?”

我冷冷地看向他:“我听不懂您说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媒体的人。”那人微微一笑,渐渐卸去了轻佻钢琴家的伪装,“我来。是为了跟您谈一件正事。”

我盯着他保持缄默。

“您现在的处境可不妙啊……”他见我不肯接话,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把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都得罪了,而伊丹,就算您或杜珊跟那位王子有些私交,一旦涉及到国家利益,又会如何呢?……您那位‘男朋友’,至少还有家族可以依靠,而您……”

我垂下眼睛,眉头微皱做出默默思考的样子。

他含蓄地笑了:“我听到传闻说。您最近好像对特卫的事很有兴趣,看来您对自身状况也不是一无所觉,这让我想到应该找您谈谈……我可以为您提供比地下特卫更强大可靠的保护。”

“不会是免费的吧?”我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可是很穷的,凯林的账户上也没多少钱了。”

“我不需要钱,只需要您做一件事,”他笑看着我,忽然话锋一转,“您似乎知道一些诺森和魔境合作的事,您怎么看?”…

“我无权随便谈论这件事,”我干巴巴地说,“那段视频的版权已经卖给先锋电视台了。”

他笑了起来:“我不是在问他们合作的细节,只是问您对这件事的看法——或者说,您对魔境的看法。”

我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我听说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小时候大人们都拿魔人来吓唬我们。”

“真遗憾,”他微笑着盯住我的眼睛,“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总是如此不容置疑地简单而强烈。”

“难道不是吗?”我假装天真地反问道。

“您在三境岛应该见过一些魔人吧,您被吓到了吗?”

“大概吧,”我含糊地说,“只顾着逃命了,没看清。”

他看样子并不相信,但也不怎么在意,随口道:“魔境和人境原本区别也不是很大。”

“您说得好像您去过那边。”

他平静地看着我:“我来自魔境。”

……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用水镜召唤维兰。围着脸盆画下符文后,只等了几分钟,水面就滚过一层银光,维兰揉着惺忪睡眼朝我微笑:“怎么,想我想得睡不着?”他随意地披着睡衣,露出白花花的一大片脖颈。

我的第一句话是:“送我的司机大叔,回去了吗?”

他顿了一下,脸上显出疑惑来:“底下人没来报,不清楚……我是通过底下人给他命令的,原因你懂的。出了什么事吗?”他眼中的睡意渐消,开始紧张起来,“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半个小时前,”我慢慢道,“仔细听我说——是何塞利斯特冒充司机大叔送我回来的。”

他花了一秒钟来思索这个名字属于什么人,然后眼睛倏地瞪大,水面也抖动了一下。

“你没事吧!他对你做了什么吗?”他提高声调,俊脸猛地凑近,几乎钻进水里,似乎想直接透过水镜接触到我,“我不该让你回去的!”

“小声,冷静,”我用安抚的语气耐心地说,“你看我现在好好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来自魔境。”

维兰已经镇静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等我说下去。

“他说他的主人是魔境的一个领主,跟诺森合作的魔人是他的前同僚,如今背叛了他们。想在人境借助诺森发展势力,假钢琴家奉命来调查这件事,并对前同僚进行惩罚,但他们宣称不想在人境引起大的波澜,意思是说,首选方案是悄悄潜入,打着人类的旗号与诺森开战。他们知道的人境唯一一座能让魔人‘悄悄潜入’的气旋,就是‘巢’里这一座,而这座气旋,目前正被三国密切关注着。所以他想请我做一个人类的叛徒。找机会引开盯着气旋的人。让魔人能长驱直入,横扫人境。”

维兰微微翻了个白眼:“看来你没答应。”

“我这么有人类自尊心,当然严肃地拒绝了。然后他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只好用第二个方案,公开入侵,到时候人境将变成比魔境还魔境的地方——这是他的原话。”

“他们打算怎么公开入侵?”维兰警觉地说,“人境只有一个公共气旋,时刻有人监视,难道他们以为可以硬闯?”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神秘兮兮的好像有什么办法,我没套出来。”

维兰皱起眉头:“这种事为什么找上你?”…

我摊摊手:“他说是因为我是个边缘人。又住在‘巢’里,办事方便,更重要的是我跟两国的梁子结下了,而且知道诺森跟魔人合作的事。他不相信凯林,因为凯林的家族还在诺森大公手底下。他似乎认为,跟诺森合作的那个魔人,已经渗透得很深,甚至可能控制了诺森大公。”

“他为什么不找维斯特米尔或者伊丹?”

“这是我最疑心的地方,”我郑重道,“听他的语气,好像对维斯特米尔很没好感,而且也不怎么信任伊丹的样子,但又不肯说明原因。所以我担心,就算他们的首个目标是诺森,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给你什么条件?”

“一群魔人保镖。”

“他说的话有问题。”维兰想了想道,“就算魔人真的控制了诺森,可能为害人境,这也是我们人境该管的事,轮不到他们越境打击报复,无论公开入侵,还是偷偷潜入,他们都等于在向人境宣战。就算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惩罚那个魔人,最合理的做法是向我们提供材料,由我们出面制裁诺森,而不是自作主张在人境的地盘上为所欲为。”

“我当时就注意到了,不过我怕说破了我就回不来了,所以没敢挑明……”我不好意思地瞅瞅他。

“你做得对,”他温柔地笑笑,“所以,要么是他没意识到这样已经构成宣战的条件,要么他本就意图不轨……他就这么放你回来了?”

“他说给我一整天时间考虑,今晚——我是说过了白天之后——9点整他会在‘巢’的一个角落与我见面,”我抿了抿嘴唇,“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事,但他知道三境岛那晚你也在。”

“他为什么能放心让你回来……”维兰沉吟道,“如果所谓入侵只是个幌子,他其实是想挑起人境三国之间的战争……接下来说不定还有动作……”

他思索了一会儿,朝我微笑道:“你先去睡几个小时,天亮以后,8点整,用水镜找我,会有办法的。别想那么多。”

“……你要去找法米亚夫人?”想到他的脸马上要离开眼前,我忽然有点不安。

“嗯,我马上就去,这件事不能声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家伙既然能假扮利斯特,天知道还能假扮谁,”他皱起眉,“……项链不要离身。”

“戴着呢。”我从脖颈扯出来示意给他看。

“那就好,”他微笑了一下,“去睡吧,晚安。”他翘起唇递给我一个飞吻,水镜一闪,又变得澄澈透明。

这家伙挂电话真干脆。

第108章 无意义的婚约

维兰说得没错,假钢琴家的确没打算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等上一整天。

从6点的早间新闻开始,那段由锡耶纳卡森保管的独家视频就在各大电视台循环播放,我和凯林在视频中直陈诺森长期运“饵”去魔境,其中除了死囚、流浪汉,还有一些秘密被捕的人。按照协议,只有在我和凯林都遇害或者被捕的情况下,卡森才能自作主张公开这段视频;如此看来,卡森违约了。我相信这背后多半是假钢琴家的手段。

之前我们指控施拉姆霍恩和普鲁托参与屠杀,两国一直没有告我们诽谤,反而是两位大员销声匿迹,这在许多人心目中,等于默认了罪行;如今我们直接指控诺森反人类——不论证据是否确凿,甚至不论外面有多少人相信或将信将疑,都等于给了诺森重重一击,而相应地,我们也不会好过。

8点我把自己关进盥洗室,凯林很配合地什么也没问,而是调离了附近的人。我刺破手指刚要画完最后一个图案,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抱住,同时被捂住了嘴。我吓了一跳,瞬间又放松下来,因为已经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低低一笑,弯下腰把脸颊贴过来,朝我的耳朵吹了口气。我身上一激灵,忽然想起一事,重重地推开他,得见他真容之后立刻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抚着胸口道:“德加尔先生!”

他微微一愣,随即开始憋笑:“警惕性很高。这样很好。”然后捉起我右手的食指含在口中。感觉到他柔软的舌头轻轻包裹着指尖上的伤口,刺痛过后是酥酥麻麻的快感;我脸都红透了,终于能抽回手指,低头一看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是他本人没错。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转念一想忙又抓住他的衣角:“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被人看到?”

“放心,放心,”他安抚地揽住我,“我来了有快半个小时了,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我隐了身,没引人注意。”

“隐身?”我怀疑地摸摸他,“你啥时候会隐身的。”

“秩序魔法的一项应用,我妈教的。”说着他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他真的——渐渐看不清了——像变色龙一样与周围事物融为一体。但因为他正紧挨着我。所以还是能大致分辨出他的轮廓。

“有点像绿精的能力。”我惊奇地说。

“类似。但是绿精必须保持不动,用这个魔法隐藏身形是可以活动的。”

然后他凑近了吻我;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贴着他的身体。却几乎看不到他。他吻得热烈起来,手开始乱摸,我连忙挣扎着想要推开。

“席拉是不会拒绝我的,”他不满地哼哼,在我耳边呼着热气,“你说不定是假的,我要确认一下。”

“拉倒吧,”我拍了他一下,也不知道拍在哪里,“你既然是在我之前进来。肯定看见我画符的过程了,要是没确定是我,你会跳出来?”

他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扣着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我蠕动着发出闷闷的声音:“快告诉我假钢琴家的事怎么办。”

“嗯,一会儿去你的房间里说,这里太冷了,你的手脚跟冰块似的。”他帮我把水盆旁边的血符擦掉,拎起墙角的什么东西跟在我身后离开盥洗室进入距离不远的另一间房,外面空无一人。

维兰进屋就关门上锁,四下检查了一圈,在门上画了一个静音符,然后把手中的东西搁在床边的柜子上,是一套看不出用途的电子设备。…

“这是啥?”我好奇地凑过去看。

“摄像机,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为什么要用它。”维兰大大咧咧地往床边一坐,继续饶有兴趣地打量周围,“这是你父母原来的房间吧?”

“嗯,现在归我了,”我把还没叠的被窝往里推了推,坐在他旁边,“快说正事。”

他点点头,拉过我的手焐在掌心,开始汇报:“昨晚刚和你说完,我就去找了我妈,然后她去找了斯特朗,还有柯嘉维斯特。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首先要弄清这个魔人的真正意图。”

包括他的身份是否真是魔人、到底为谁效力,甚至他与跟诺森合作的魔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真是敌对的,抑或是一个唱红一个唱白,全都有待核实。

“诺森那边的情况反而是次要的,就算诺森大公真的被魔人控制了,有我们两国在,诺森想要扩张也没那么容易,”维兰淡定地说,“今晚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个家伙。”

“你要露面?”我担忧地说,“以什么理由呢。”

他笑看着我:“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眼珠差点没冒出来,还以为听岔了:“啥?!”

“今晚我会这么告诉他,然后以伊丹的名义与他交涉,交涉过程我会用摄像机录下来,”他一脸自然地指了指柜子上的电子设备,“如果结论是这一战避无可避,我们就向媒体公开视频,伊丹就有充分的理由联合维斯特米尔向诺森或魔人宣战,并且在联盟中占据主导,我会公开承认自己也是三境岛的目击证人,在两境发生战争的时候,这件事就微不足道了。”

原本就是为了伊丹的中立立场,才隐瞒那一晚维兰也在,如果决定加入战圈,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下去,而他也无须再在人前与我们划清界线。但是,未婚妻是毛情况?!

“这样开战了我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而且你是平民,与你订婚可以赢得底层人民的好感,”他继续条理清晰地解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话瞬间显得直白到冷酷,“最近的事弄得大贵族有些摸不定方向,现在拉拢哪个家族都不合适,而且之前的战争导致民怨沸腾,平民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你恰恰在他们眼中的形象不错。”

……所以基本上是出于政治考虑么。

我感觉五脏六腑都渐渐冷却下去,头脑却异常清醒起来,一边强迫自己保持理性,一边不动声色地说:“这么说,如果开战,你将代表伊丹出面。”

“是的,我妈坚持认为我需要利用这个机会建立威信,”他平静地说,“迟早的事。我也不小了。”

“你确实需要,”我朝他挤出一个笑容,“老百姓都不认识你。我是在三境岛那个晚上才听说你是何许人的。”

他温柔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你的手很凉。是不是订婚的事让你不太高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纠结地一笑;他伸出手臂把我揽住,殷切地说:“我知道这事最好先跟你商量,可是事急从权,先定下了这个方案,我们认为是最有利的,而且我也很高兴订婚的对象是你……你没生气吧?”

“我当然没生气。”我假笑了一下,站起身的同时挣脱了他的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抄起枕头开始用力抽他,怒吼道:“——没生气?我怎么可能没生气!这么大的事!先跟我商量?不光是先跟我商量吧!你有问过我爸妈的意见吗?!”…

他好像被吓到了,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我,等我发泄完了才轻轻把枕头挪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只是个形式而已……你介意的话,我会把所有步骤都做全的。”

我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无言以对。同时几乎可以想象几个小时前这些大人物是怎样谈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决定他人的生死都不算什么,何况一个婚约?他们只会考虑维兰的感受,不会顾及我的想法,说不定还认为这是对我的极大抬举。而维兰能把前因后果和各种利害关系都坦诚相告,其实我应该感到庆幸而不是无谓地发怒——至少他对我是真诚的。

我叹口气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离他远一点,摇摇头说:“不用,我只是发发牢骚。”

他上前一步单膝下跪,牵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微笑地看着我:“席拉塔拉小姐,你愿意与我缔结婚约吗?”

我看着他单纯的眼神,有些茫然:“这只是个形式。”

“是的,”他笑笑,“不过如果你喜欢,我会去做的。”

我觉得自己渐渐恢复了冷静:“意思是说,等这一切过去,也可以解除婚约。”

他迟疑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如果你坚持的话……”

“那就好了,”我全身的神经又能控制自如了,递给他一个和煦的微笑然后伸手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臂,“就这么办吧。再说,是不是不公开视频,就不用订婚了?”

他点点头:“如果跟他达成合作协议的话。”

我颔首。维兰仍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我皱眉对他对视了一会儿,问道:“对你来说,婚约是不是根本没意义?”

他几乎不想掩饰翻白眼的冲动,淡然道:“看看我妈,再看看我那两个爸,别说婚约了,我对婚姻从来都没什么想法。”

我微微叹了口气。他轻轻托住我的脸颊让我看着他,说:“我不在乎婚约……但你对我是有意义的,等这些事结束,我……我不会主动要求解除婚约的。”

我看了他半晌,用平板的语气道:“别把话说得太满,我们在一起才没几天。将来你可能爱上别人,我也是。”

他用几乎带着一点悲伤的眼神瞪了我一会儿,动了动嘴角,冷冷道:“没错。”

我微笑起来,把目光投向柜子上的电子设备:“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安摄像机?”

第109章 在一起

事先勘察完地形装完摄像机回来,我忽然想起凯林的事,便问了。 维兰道:“刚才就想告诉你的,我来这儿之前,先去过杜珊家。卜利瓦杜珊最近的处境有些尴尬,他在诺森大公跟前失宠了,又为自己参与的那件事提心吊胆,所以我得确保他知道,我对他干过什么一清二楚,而且伊丹总是欢迎古老世家的。”

“威逼利诱,嗯,”我干巴巴地说,“你想让他做内应吗?”

“以他目前的状况接触不到太深的内幕,”他相当直接地说,“不过多少还是有些价值的,他又是个污点证人,再说,以他跟凯林的关系,留着大有用处,必要时可以出面保护你们,还可以牵制凯林。”

“牵制凯林?”我惊讶地看向他。原来他对凯林也不放心吗?

“我们跟他又没什么交情,现在只是因为利益而绑在一起,如果遇到更合适的投靠对象,他就算背叛我们,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维兰显得异常冷静,“所以你也别什么都告诉他。”

“嗯……昨晚的事我就没告诉他。”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半晌后说:“我呢?”

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脑,不过维兰居然听懂了,他收紧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看向他,觉得他眼中透着一些迷茫。

现在是上午,维兰要留到晚上,意味着他得在我房里躲好几个小时。这没什么问题,凯林向来不会在我门口转悠,其他人一般也不会贸然来打扰我。而维兰拒绝独自呆在屋子里。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我在“巢”里的生活一直都很宅。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那段未经允许擅自公开的视频在各大电视台反复播了几遍了,时不时就有人想过来交流一下。于是我不得不找到凯林,请他应付各位的征询——毕竟魔人的事是他调查出来的——然后借了几本书,取了些食物和水,表示自己将闭关一天。

当着众人的面。凯林不好直接问我有没有跟什么人联系,但他的眼神清楚地传递出这一意思,我体贴地拍拍他的肩膀,含糊道:“顺其自然。”就转身走了。

进屋发现d同学已经迅速地脱衣上床钻进我的被窝,正斜靠在枕头上玩火。一大团红中透黄的火,像个微型太阳,在满床的易燃物品上方耀武扬威地燃烧着,倒是挺暖和。

我愣了片刻。只能翻个白眼:“您真不客气……要是掉下火星来你就死定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这熊孩子马上试着把火球弄得更低些,在整张床上滚了一遍。

“我在帮你暖床,”他笑嘻嘻地说,顺便飞了个媚眼过来,“你这里又冷又潮,真可怜。”

“请凑合着用吧,”我把东西在柜子上放好。拿着一本传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会守着的。”

他见我没有陪睡的意思,不高兴了。拍拍身边的床铺:“过来!”

“你要补觉,我又不用。”我随口道,蛋腚地翻到了书的目录页,几秒钟后眼前一红,一团火轰地直冲过来,我下意识地侧身一躲。虽然避过了火球(好身手!),可是避不开四溅的火花,书倒是没烧着,耳朵边缘和脸颊都被灼得热辣辣的,同时飘来一股头发烧焦的气味。

我勃然大怒:“你怎么回事?”

他两手都撑在床沿上,阴沉地瞪着我,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倔强中还带着一丝紧张。那眼神让我心里一紧,随即释然了。于是微微叹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皱眉道:“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一边捋头发看烧掉了多少。…

他见我妥协,态度也和软下来,试探着用手臂揽住我,小声在颈后呢喃:“对不起……”然后拨过我的脸来查看受伤的地方;我没有反抗,他大胆起来,开始轻轻舔吻灼伤的脸颊和耳朵。我捧住他的脑袋,看着他澄澈而小心的眼神,忽地明白他可能只是怕寂寞而已。

于是朝他做个温柔的鬼脸,动手脱去外衣和袜子,穿着长衬裙拿起一本书飞快地从被窝上方爬了过去,哆嗦着钻进床内侧他帮我掀起的被角,先把书搁在枕头边,然后闷头蜷进他充满馨香的怀里取暖。他只是脱了外套,身上还穿着长裤和柔软的毛衣,但浑身上下像火炉似的散发出热量;他闷笑着环抱住我,一边摩挲我的脊背,一边用腿夹住我冰凉的双脚,很快我就暖和起来了。

暖和之后我挣脱他,把脑袋探出来看看,发现他的两只脚丫都露在外面——被子不够长,于是爬过去想找个东西盖上;他在被子另一头笑:“没事,我不冷。”我斥道:“不行!脚容易着凉。”随手拽过一条夜里披的厚衣服把他的脚丫裹住,然后满意地爬回来,竖起一个枕头靠在上边。

他傻呵呵地笑着抱住我的腰,在唇上和下巴上重重地亲了几口,然后把脑袋垫在我的胸前,安静下来……好重。

在这寂静的一会儿工夫里我想起了一位诗人吟咏这种睡姿的诗句——

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好想吐槽——诗人您确定您的爱人不嫌压得慌么?至少我现在就只能浅浅地呼吸,恐怕再过一会儿就不能呼吸了。

“……你心目中的订婚是什么样的?”维兰突然低声道。

“嗯?”

他把脖子转了个角度,抬起眼来看我,轻轻抿着唇。

“我没怎么想过,”我笑笑,“在我的概念里,订婚只是结婚前的一项附加仪式而已,有些人没经过订婚。直接就结婚了。”

“那么结婚呢?我是说,你理想中的。”

“嗯……”我想了想。一边捋着他的头发一边慢慢地说,“一座阳光很好的小房子,有院子,窗户底下是四棵开花的树,在各个季节绽放。忍冬藤下种着草莓。春天全家人都可以吃上新鲜的草莓蘸奶油……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再多的话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女孩要活泼,男孩要温柔……”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孩子的父亲呢?”

“爱我,只爱我,不会背叛我。如果我也爱他就再完美不过了……”我笑着说,“如果是那样的话,哪怕没有阳光很好的小房子也没关系。”

他低声笑了一会儿,拉住我的右手亲了亲,枕在颊边,脑袋靠在我身侧。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么低声聊了一会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渐渐睡着了。

……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把看了一百多页的书搁在一边,揉了揉眼睛。侧过脸来发现维兰睡得很熟,利落分明的长眉下。眼睑是宁静的圆弧,深色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铺开,鼻尖和颧骨上的皮肤都泛着微微的淡红,热烘烘的呼吸平稳而绵长,翘唇嘟着十分可爱,全无防备的样子看上去越发像个小孩;他睡相很好。两个小时来几乎一次都未挪动。

这个美男子曾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如今确然安详地睡在我身侧;虽然在吉陵伽山里我们也曾很多次十分接近,但心理上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无间亲密的感觉。三天前他第一次真正吻我——现在我终于有了和他“在一起”的实感。…

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动作很轻,本来很有自信不会把他弄醒,可是甫一离开,就发现他的嘴角上翘,弯起来了。我懊恼地揉了揉脑门,小声道:“我把你吵醒了。”他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微笑道:“没,我刚才就醒了。”“什么时候?”“在你放下书的前几秒。”

然后他温柔但不容置疑地搂住我的腰把我拖到被窝里,翻身覆了上来。不好,他现在看起来又不像小孩了。被窝里好暖和,他身上也好热。

他眼中流光溢彩,先是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开始吻我——感觉上有些像三天前在新年派对上的那个吻,只是少了刺激的烟草味。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笑,他停下来,看着我:“怎么?”

“我很高兴你今天没有烟味。”

他用左手抚了抚我的鬓发和侧脸,悄声说出一句耳熟的话:“我知道你不喜欢。”……

在这种被禁锢的状态下,除了接受他的亲吻与爱抚,似乎别无他法,而他的确是个中好手。一部分的我拒绝去思考他的技术是怎么磨练出来的,一部分的我放纵在陌生的情潮涌动中,在他的齿缘轻轻啃过我的耳垂和下颌时无法自制地发出些微哼鸣。他也越发激动起来,索性支起上半身扯掉了毛衣,连同衬里的一件长t,当我赫然看到他赤裸的肌肤时,识海中仅剩的那一小部分我感受到了威胁——他他他想干什么?

我惊慌地想要逃走,但是来不及了,他紧紧地贴了上来,一手从后揽住我的腰腹部,一手毫不迟疑地从衬裙底下探了进去,在我身上四处游移。我不敢叫,只能拼命挣扎,不知何时被他扯开了衬裙的领口,接着,衬裙就像逝去的青春那样从肩膀滑到腰然后是腿最后不知道丢到哪里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失去衬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我仍然抱着被子负隅顽抗。几个回合下来,维兰突然发出笑声,片刻后道:“我觉得我在试图把一只猫装进笼子。”

猫失败了。我侧身被他抱在怀里,脊背毫无间隙地贴着他的胸膛;屁股和大腿后侧也是硌硌棱棱的,不知道是他的腰带扣还是别的什么,但足以令我浑身绷紧,双手攥成拳头蜷在胸前,四肢也夹得紧紧的,像具僵尸似的一动不动。他用手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同时不断亲吻着耳朵肩膀等一切他够得着的地方,疑似憋笑地低声道:“别怕,别怕……”

他在我手臂上一拨。我就像死掉的甲虫一样啪地翻了过来,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道:“别担心,要是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说着他拉过被子盖在我直挺挺的身体上,自己转过身去。

这又令我有些担心,是不是抗拒得过分。让他不高兴了?看不到他的脸也让我莫名地有些寂寞,于是放松了一些,好奇地在他背后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他扭头一笑,轻轻拉住了我的一只手,然后突然翻身重新覆上来,这次我来不及躲或是没想要躲,完全正面与他肌肤相贴。

“告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

我该怎么回答啊骚年——就算我在春梦里已经跟你大战过几场,真刀真枪上阵也得有个渐进的过程是不是,问题是我不知道这个迎与拒的分寸在哪里而且你一摸我就紧张啊啊啊啊——我没有回答,但他显然从我纠结的表情中悟出了什么,微笑着低头吻我,然后用熟练到可恨的动作轻轻吮我的耳垂。…

……一切原本舒适得令我有些目眩神迷,某一瞬间突然身体一痛。冷不防抽气:“嘶……”他慌忙问道:“怎么了?”“你……你指甲……”“呃……”“快出去!”“等、等等,有点紧……伤着了吗?”

我皱着眉不理他,他盯着纤长的手指尖观察了一会儿。又含在口中尝了尝,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没出血。”

可能的确没出血,不过还是很痛,而且这个插曲把我的兴致瞬间扑灭了,双腿夹得紧紧的无论他怎么磨蹭也坚决不肯放任何东西进来了。

他叹了口气用被子把我裹住,自己在外面窸窸窣窣地不知做些什么。我趴在他肩头伸长脖子一看。眼前的场面虽然并非没有准备可还是把我击倒了,无法抑制地狂笑了起来。对不起我知道不该笑,可是除此之外实在没办法释放我那风中凌乱的情绪。

他倒是很蛋腚,侧过脸来递给我一个迷蒙而勾人的眼神,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大大方方地说:“怎么,第一次看到?”

你在鄙视我么?“哼,”我勇敢地趴在他身上一边偷看一边说,“我也是看过a片滴。”

他低声笑:“……不过你好像完全没学到什么。”

“你在暗示我的技术很渣么?!”

“虽然不忍心打击你,不过你刚才的表现真的没有任何技术可言。”他憋着笑说。

我瞬间有些不甘心,想到他的阅历又有些颓然,默默地转过身去。他连忙停下,侧身用一只手臂揽住我贴近他:“怎么了?……别担心,慢慢会好的。”

我嘟着嘴咕哝:“你以前那些女人,个个技术都很好吧。”

他顿了一下,低下头来亲吻我:“所以你是吃醋了……你在吃醋吧?”他听上去好像很开心。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笑起来,想了想说:“她们的技术是比你好,不过……我还是更想和你做。”

他的话让我耳朵发烧,同时也给了我勇气,转身摁住他的胸口,恶狠狠地问道:“说!有过多少个!”

他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怕说出来我承受不住,片刻后道:“我不太记得了……”然后收紧抱着我的手臂迫使我看着他,用特别诚恳的表情和语气说:“你不必介意的,那些只是……性而已。”

我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嗫嚅着说:“所以我们……不是……那啥……么?”

他微微白了我一眼,挑眉道:“你最好还是尽快适应,我可没打算以后都自己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诚惶诚恐地贴在他身上任由他爱抚,一边偷看他完成某事,临了还要递上纸巾。他瞪了我一眼道:“多谢你的体贴。”

然后他仰面倒在枕头上喘气。我小心地问道:“如果我一直不和你做,你会不会找别人?”

他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我内心正在咆哮“什么叫‘应该不会’!难道这时候不应该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么!!”这货已经撑起身子抚摩我的脸蛋,颇有自信地说:“你会喜欢和我做的。”

为毛?!因为你经验丰富?我的吐槽尚未出口,他凑过来温柔地吻我,用诱惑的声音道:“做爱是很享受的事,我不想你错过。”

然后他又翻身把我压在身下又亲又摸。考虑到他已经“清空”了所以我比较放心,也张开手臂环抱他裸露在外汗湿发凉的脊背。

“是不是很舒服?”纠缠了一会儿他在我耳边说,“我还可以再来一次。”

我吓了一跳,偷眼瞄到那里似乎确有重振旗鼓的架势,连忙挣脱他躲到床内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老兄你在这方面已经远远地走在了前面,我怕我就是一路小跑也跟不上趟。

他笑了一会儿倒没再逼迫我,而是麻溜地重新穿戴整齐恢复了惯常那个超帅的样子,相形之下我还狼狈地蜷在被子里有点摸不清状况。

“你不睡了吗?”我看了看怀表,“现在才一点多,你才睡两个小时。”

“不用了,我休息够了,”他坐在床边探过身子来吻了吻我的头顶,“你睡会儿吧,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

我摇摇头,也爬起来,让他帮我递衣服:“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再讨论一下晚上的事。”

第110章 魔傀儡

我们提前到了约定的地点。9点整,假钢琴家准时出现。“我希望您已经有了决定。”他笑眯眯地走近站在我面前,独自一人似乎毫不设防。我示意他身后,他看上去并不意外,但在转身看到来人之后还是愣了一下——维兰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悠闲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对面两米外站定。

假钢琴家顿了顿,来回看了我们几眼,带着奇异的神色转向我:“你骗了我——席拉塔拉,我真没想到。”

“我未婚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叫的,”维兰淡然地开口,“另外合作的事应该跟我谈。”

那人更加惊讶地回头看我,我一言不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便转回去,语气谨慎地说:“我没打算惊动伊丹。”

“你已经惊动了,”维兰道,“不如开诚布公地谈谈吧。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你的主公是谁,和诺森是什么关系。”

“很遗憾,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打算回答,”那人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干脆地说,“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诺森的确已经被我所知道的人控制了,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他们可能正在制定作战计划,准备实现更大的野心。”

“这可是严重的指控,”维兰平静地说,“没有证据我是不会轻信的,诺森大公夫妇三天前才刚公开露过面。”

“你确定是他们本人吗?”那人诡异地笑起来,“就像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一个钢琴家?”

“你在暗示诺森大公夫妇可能是假的吗?”维兰毫不含糊地追问,“你可以化形,与诺森合作的魔人也有这个能力吗?诺森有多少魔人?”

“谁知道呢,”那人十分谨慎,半真半假地说,“我不需要向你透露什么。你出现在这里,我想,意味着这位女士不打算接受我的条件吧。那么我们也没有对话的必要了。”

“你在故弄玄虚。”维兰冷冷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所说的话一句也无法证实,你可能根本就不是魔境的人。”

“傲慢蒙蔽了你的眼睛,年轻的德加尔先生,”那人慢悠悠地说着,摸了摸下巴,“我到底来自哪里,你们很快就会知道,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后悔。”

“你只是想挑起人境的战争而已。”维兰保持强势的态度试探。

那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笑起来:“不管你信不信。在这件事上我们原本就没想与伊丹扯上关系。之前在新年派对上的事……是个意外。”

“怎么个意外法?你本来想杀的不是这个钢琴家吗?”

“我本来不想杀人,”那人稍微妥协。语焉不详地说,“只是做个实验,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人类在我们面前,几无胜算。”

“听上去像是宣战。”维兰警告道。

“倒不如说是好心的规劝,”那人轻笑,言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我们必会踏入人境。背叛主公的人必会付出代价,这一战是你阻止不了的,为免惹祸上身,不如谨慎藏拙,将来或许还可以保全。”

“就算诺森真的已经失控,也是人境的事,轮不到魔人来管,”见他说得如此直接,维兰索性摊牌。严厉道,“如果魔人入侵人境,伊丹决不会袖手旁观,当然,我们也不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贸然对诺森开战。”

“莫须有?”那人失笑,“你竟然会这样说,那一晚,你不也在三境岛上吗?”…

“不错,但那最多只能表明普鲁托和施拉姆霍恩与魔人有所勾结,不能证明魔人控制了诺森。”

“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呢?”那人几乎有些啼笑皆非,“我们都知道诺森的托盘盖子下面是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想不到你这般拘泥。”

维兰沉默地盯着他。

“你对人类太宽容了,德加尔先生,”那人摇摇头说,“你所坚持的公平正义是一场幻觉。我期待着你真正理解人类的那一天。”

然后他微微欠身似乎想要离开,但是维兰轻咳了一声:“我还没打算放你走。”

那人随意瞥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笑道:“围堵我?你应该换个帮手。”

“……为什么?”

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吓得我微微一跳,扭头只见法米亚长身玉立,稳稳地站在距离我不远处,连裙摆都没有一丝荡漾,就好像她一直在那儿似的。接触到我的目光后,她露出一个柔媚的微笑:“亲爱的,几天不见你还是那么的……”她的美目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没下文了。

“……妈。”维兰的语气透着点无奈。

“怎么了,”法米亚含嗔飞了他一眼,“我只是在和我未来的儿媳友好地打招呼。”说着她朝我挑了挑眉。

每次看见法米亚我都有点紧张,此时也觉得怎么回应都别扭,于是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默默收回目光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对这位伊丹**师,假钢琴家显然比对维兰忌惮得多,几乎能看出他先是面露诧异,继而身体倏地一动,但只是一瞬,又平静下来:“劳动德加尔夫人亲自出马,我真是荣幸……虽然遗憾,看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淡笑一声,便再无声息,纹丝不动地戳在那儿。

几秒钟后我们察觉不对,全都围了上去,只见那人全无反应,嘴角凝固着一抹微笑,眼帘半垂,目光停滞在一个方向上,如雕像般的死寂中透着难以形容的诡谲。

法米亚及时提醒:“别碰。”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皮肤像丢进热锅的油脂或蜡块一般缓缓融化,色泽也由乳白逐渐变得无色透明,最终化作一层薄膜包裹在红色的肌肉上,连白色的筋膜都看得分明。可怕的是那人的面孔,整张脸仿佛被完全剥掉了,像解剖学课的标本般,几乎看不出任何外貌特征。

我不害怕,而是怀着某种好奇的心情仔细打量这具魔人的尸体,偶然往旁边看看,发现维兰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有一种结伴参观展览品的错觉。法米亚拍了拍维兰的肩膀,吩咐道:“去把摄像机收回来。”后者听话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望。

这时我注意到法米亚望着尸体的眼神并非猎奇或诧异,倒像是若有所思,难道她知道这个魔人的来历?

维兰取回了电子设备,当场便检查回放,打开视频之后愣了一秒,像以为看错了什么似的猛然凑近屏幕前去,片刻后又拉开距离,撇撇嘴说:“……不用担心没法证实这家伙的魔人身份了。”

他把视频录像展示给我们看:光线有些昏暗但是画面很稳定也很清晰,左右两端分别站着我和维兰,中间偏左的位置上站着一个人,衣冠楚楚确然是假钢琴家身上的那套行头,他在说着话,当时还活着——但他的脸,已然是如今这副人体标本的模样。…

看来他刚才是以某种方法蒙蔽了我的肉眼,可是骗不过摄像机的镜头。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看了看维兰:“你刚才看到他是这样的吗?”

“不,我看到的是何塞利斯特,”他果断道,“你呢?”

“我也是,我刚才一点儿也没看出问题,他对我们的视觉动了什么手脚吗?”

“可以这么说,”法米亚平静地说,“这是一个魔傀儡。”

她解释道,魔傀儡是一种与黑暗魔法相结合的术,说白了,其实是一个精神或者说灵魂,控制着好几具躯体,远程操纵这些躯体的言行举止,甚至使用一部分魔法。它与一般的傀儡术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每具傀儡的经历、思想都能与主脑同步传递,可以说每具躯体都是“本人”的直接代表。当然,傀儡是可以舍弃的,只要主脑不死就行。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他“自杀”得如此干脆了。

不过,魔傀儡并非一种简单或低成本的术,宿主需要长时间的磨合才能对一具傀儡操控自如,有的宿主甚至很难找到第二个合用的傀儡——就这样舍弃,也算是相当大的损失。

“这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尸毒,”法米亚说,“比上次那具扩散得更快,应该是他自己做了手脚。”

的确。就在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这具尸体透明的皮肤表面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菌斑,在白惨惨的照明灯下呈现出淡淡的灰蓝色。某一瞬间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后退了几步,但是几分钟后刺激的气味仍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

“席拉?”维兰最先发觉我不对劲,转身朝我靠近。他居然完全没有捂住鼻子,难道不觉得这味道有多冲吗?

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照明灯在他身后,逆光显得有些刺眼,我仿佛见他周身发出耀眼的白光,于是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时耳鸣也出现了,脑袋里发出尖锐的叫声,我又用力摁了摁耳朵。维兰的嘴巴动了动,仿佛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懂,他的声音像在深水中传播似的,发生了夸张的变化,每一个音节都被拉扯得好长,完全无法理解。

他走过来拉住了我,居高临下的面容像在天花板上;他又拉开我捂着口鼻的手——他的手好凉,我忽然感觉周身好冷,脚下也有些踉跄,他抱住了我,我晃了晃脑袋,看到眼前不知是地面还是墙壁似乎变成了旋转的黑洞,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1章 贝叔

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光,片刻后一张人脸闯入视野,我眨了眨眼睛,认出是维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印象中上次看见他这么憔悴的样子,是在大神母潭。

“终于醒了,”他情绪欢快地说,但是声音有些低哑,于是清了清喉咙,“需不需要喝水?”

我慢慢坐起身,接过他递来的密封式水杯,啜饮了半杯水,视力也恢复了正常,开始好奇地四下张望——整洁的白色房间,床边有些电子设备,看样子是病房,我身上穿的也是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手背上贴着创可贴,可能之前打过点滴;正前方是全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有更多的工作台和各种仪器,像个实验室,但是没有人。

“你还记得什么?”维兰一脸担心地问,指着他自己,“我是谁?”

“啊!德加尔先生……我还在学院吗?”我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然后在他准备抽我的时候笑了起来。

他怒瞪了我一眼:“我在很严肃地问你。贝叔说在高热下昏迷太久脑子可能会受损。”

“我昏迷了多久?贝叔是谁?——我是怎么了?”我连忙发问,补充道,“我记得魔傀儡身上长出了霉斑。”

“就是那东西,”他微皱起眉,“那种真菌类的尸毒,那家伙临死摆了我们一道,把尸体变成了培养基……”

“我中了尸毒?”我赶紧摸摸脸又摸摸手,然后盯着他看,“你呢?你没事吧?”

“这东西对我不起作用,”他安抚地按住我的手,“你也没中毒——普通人本来是应该中毒的,但是你没有。你产生了抗体,高烧昏迷这么久,也是因为抗体的缘故。”他顿了顿说,“你昏迷快三天了,直到昨晚体温才降下来,贝叔说今天差不多就能醒了。他是这里的首席科学家。”

“这里是……”

“我家的科研所,是我妈投资建的,贝叔也是她找来的。”

“好吧……”我努力先不去苦思冥想有哪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可以被称为“贝叔”的,抻了抻腿脚,然后想到另一件事,“三天?!那个……那个……”

“魔人和诺森都还没有动静。视频也还没有公开,”维兰很懂地拍拍我,低头飞快地用手机发消息,“我在告诉我妈你醒了,她和斯特朗都很关心你的状况。”

“哦!”我有点受宠若惊。其实那两位只是出于客气吧……“我爸妈呢?”

“我还没告诉他们,”他迅速发完消息,把手机搁在地板上,重新握住我的手,“之前你没醒,这件事解释起来又很复杂,我就先瞒住了,他们在城堡里很安全。”

我暂时放下心来。他试了试我的前额,道:“好像还有点低烧,不过比之前好多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把脑门搁上来,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还好醒了。”他的肩和背放松下来,疲态尽显。我伸手抚摩他的头发和后颈,问:“你多久没休息了?”估计这头发也几天没洗了吧。

他还未回答,一个响亮的男声突然插进来:“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维兰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揉了揉额角。然后我看到正前方的玻璃墙上打开了一道门,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站在门口,卷发花白,满脸褶子。如果是人类的话大约在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但是嘴角的线条颇柔和,看上去心情不错。另有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他身后一步之外,三十岁左右,也身穿白袍,手里托着一盘轻便的医疗工具,可能是前者的助手,朝维兰点了点头。…

“贝叔。”维兰简单地介绍了一句,也可能是在跟他打招呼。后者没理他,精神抖擞地走近床边,一边为我测体温、检查瞳孔之类的,一边温声进行相关问询,声音是刚才那人没错,此时却柔和了许多,大概是面对病患或实验对象的习惯。我仔细观察,对这张脸并不觉得眼熟,他显然不是一位经常抛头露面的学者。

“很好,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贝叔说着,毫不客气地抽了我满满一针管血,又恢复了响亮的嗓门,“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受到感染之前48小时之内,是否曾与殿下发生过性关系?我指的是体内xx。”

我脖子以上的部分腾地发起烧来,晕晕乎乎地瞥了维兰一眼,只见他耳朵也是红通通的,怒道:“关你什么事——”

科学家仍然不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测试了一百个人类样本,没有一个能对这种真菌产生特异性免疫反应。你明明是普通人类,血液中怎么会存在这种免疫分子,我必须搞清楚。如果你的免疫力是通过与殿下进行体液交换产生的,那么我强烈建议你们再进行一次,然后分阶段验血观察抗体是否有所变化,事实上我非常建议你们马上进行,那边就有环境舒适的休息室,隔音效果很好,你们可以放心交媾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我都快把脸埋进被单了,维兰也哑口无言,这时科学家身后的那个青年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贝尔,我想你可以把话说得更委婉一些。”

“怎么!”贝叔面不改色地说,“我的用词很规范。殿下与我们的sj002号样本显然十分亲密,相信我对这两位关系的判断不会有错。”

我:“sj002……”

青年开始抹汗:“贝尔,你失礼了,这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小姐……”

“哈!好吧,”贝叔拎起病历本翻了翻,找到姓名一栏扫了一眼,“席拉塔拉小姐,请问你在受到感染之前是否曾与殿下有过体液交换?”

“我……呃……为什么您认为我的抗体与他有关?”我反问道,“他也有相同的免疫分子吗?”

“事实上没有,”科学家和颜悦色地说。“殿下的体质与我们完全不同,所以,不排除与殿下体液交换可能刺激你的免疫系统产生新型分子,这个过程也很值得研究——”

我与维兰对视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这种所谓的新型分子可能其实来自另一个地方。他显然也想到了。

“你说的这种分子,除了针对尸毒产生抗体。还有其他特性吗?”维兰开口问道。

“这正是我最想了解的问题之一,”贝叔两眼放光地说,“sj……这位……蝎小姐在刚送来的时候,血液中活跃着大量的新型分子,它们与抗原结合产生抗体,吞噬入侵的真菌。此后这些分子的数量级一直在递减,经过48小时之后已经降到了原先的接近百分之一,而这些分子在提取之后无法保持活性。所以我想搞清楚,这些分子是否来自你的免疫系统本身,或许等你体内的尸毒清除之后。我应该给你注射一定量的异型病毒来看看这种分子会不会再次出现。”

“想也别想,”维兰怒道,“她不是你的实验品。”

“所以我才建议二位再次进行体液交换,来证实或证伪我的第一个猜想。”贝叔理直气壮地说。…

“下次或许我会通知你的,”维兰敷衍道,然后换了一个话题,“疫苗的进展如何了?”他告诉我,贝叔正在研发针对这种尸毒的疫苗。

“多亏了蝎小姐的抗体,研发进展顺利,正在进行第一阶段的安全性能测试。疫苗成熟只是时间问题,”贝叔干脆地说,又把话题转回去,“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到那个程度。”维兰瞪了他一会儿,憋出这么一句,他已经变成粉红色了。看来他对贝叔很没辙呀。

“哦,”贝叔不甚在意地说,转向我,“在我提到的那个时间段内,你与别的什么人进行过体液交换吗?”

“没有!”我努力保持冷静。

“你的父母都健在吗?有别的兄弟姐妹吗?”他不依不饶地问。

“我是独生女。父母都健在,但他们暂时不方便过来,所以……”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们什么时候方便了过来做个检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贝叔热情洋溢地说,“这种分子,不管它是怎么产生的,都很有研究的价值。”

科学家无视我们红白交错的脸色,看样子还想继续阐述我作为sj002号样本具有何等重要的生物学意义,被青年助手以“让他们独处一会儿吧”的理由微笑着推走了。贝叔临出门前表情愉快地抛给我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蝎小姐。”

病房的玻璃门又自动阖上了,一老一少两枚白袍消失在外面实验室右方向的一扇门中。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维兰又按了按额角,看着我叹气道:“你别介意。”

“没介意,”我笑道,“看来你跟他们很熟。”

“他们认识我十几年了,差不多是看着我长大的,”维兰苦笑道,“我小时候可吃过贝叔不少苦头。”

他解释道,贝叔的全名是贝尔格拉德赫胥黎,是当今最具才华的人类科学家之一,二十多年前曾因一场争议性的实验引起学术界的轩然大波,被其他学者联合排挤,又因为别的一些事,一怒之下毁掉了自己的实验室,从此销声匿迹。法米亚设法把他挖了出来,并说服他来到伊丹,担任德加尔科研所的首席,至今已经十几年。

那个青年是贝尔格拉德的独生子兼助手,名叫尼科赫胥黎,多年来一直陪伴父亲左右。

“尼科算是我的半个老师,”维兰说,“他也是个出色的科学家。”

“他教你什么?”我好奇地问。有这么牛的老师,你作为一个学渣不觉得应该好好反省么。

“音乐。”

“……”

贝尔的工作状态差不多是完全保密的。他已不在意世间的声名,纯粹出于对自然奥秘的热爱投身于各项研究,几乎从不与外人接触,一来因为他没兴趣,二来因为他不擅交际。在法米亚的支持下,贝尔一个人就构成了科研所的神秘核心,他做设想,在尼科的协助下做主要工作,一些可以交由其他人完成的部分,就吩咐给尼科,后者再传递给下属的科研人员。外围的科研人员并不知道高层究竟有哪些人。

“他虽然怪怪的,但毫无疑问是个天才,更难得的是很可靠,”维兰道,“其实是他对外面的事都不关心。”从维兰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对这位人类科学家十分敬重。

“他在研发疫苗,你们是担心魔人可能想用这种尸毒作为武器吗?”…

维兰点点头:“我们研究了那段视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这种真菌孢子直接通过空气传播,人类几乎无法抵抗,迅速致命,尸体还会成为新的培养基,如果魔人真的在人境投注这种东西,绝对会造成恐怖的灾难。上次把那个钢琴家的尸体搬回来,我妈出于谨慎考虑,让贝叔研究这种真菌,没想到三天后你又被感染了……万幸你没事,而且还产生了抗体,大大加快了研究的进程,疫苗能这么快研制成功也得益于此。”

他说,只等疫苗成熟后投入生产,有一定数量的储备后便公布那晚的视频,呼吁大家前来伊丹接种。计划是先在亲伊丹派的重要人士中间普及疫苗,然后以各个层级向更大的范围推广,这同时也是一个争取支持和提升国力的过程。伊丹控制了疫苗,就占据了优势,所以不需要向诺森宣战,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人境或许根本用不着发生内战——最大的敌人在魔境。

“可是,”我犹豫着问,“严防这一种尸毒,够吗?万一魔人还有别的毒啊法宝啊什么的,怎么办?”

“我也提出过这个问题,”维兰道,“贝叔说,他测算过这种尸毒在人境传播的危险度,认为有进行防疫的必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在魔人一方,就算他们发现人类已经免疫,想换,也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筛选出另一种厉害的未知病毒,除非他们手中还藏着别的,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要筛选出一种致命性、传播性和稳定性都如此之强的病毒或者真菌,概率是极低的。我们不担心与魔人正面冲突,担心的是他们玩儿阴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揽住我:“距离疫苗出来时间不会太久,必须赶在魔人有所动作之前。”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公开视频,就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坐实了。至少暂时。

他打了个呵欠:“我真的需要睡一会儿,那边的确有个休息室。等我醒来带你在实验室里转转,这里有些好玩的东西。”他拉着我起来,“陪我,蝎小姐。”

“我很乐意,不过蝎小姐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我摸着瘪瘪的肚皮说,“请问这儿有能果腹的东西么。”

“有的,”他笑道,“跟我来。”

第112章 德加尔科研所

一进实验室,鼻端就捕捉到一股淡淡的奶油松子糖的香味。 “是这个?”我问,维兰摇摇头,不过还是循着味儿往旁边的小厨房而去,发现烤盘底下正冒着小火,上面转动着一碟子黏黏糊糊的东西,可能是烤化了的糖果。

正好尼科走了进来,维兰便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贝尔的熏香,”尼科微笑着说,“他希望今天一整天都能闻到松子糖的味道。”

维兰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见我一脸迷惑便解释道:“香味能刺激贝叔的食欲,他认为,抵御食欲的这个过程令人兴奋。”

我仿佛能懂。一个型吃货嘛。

他轻车熟路地从保鲜柜最高的格子里取下一盒新鲜草莓递给我,又拿出两罐封装好的杂粥,问尼科哪个加热箱能用——足有七八个加热箱,整齐地码在墙边摞成一摞,尼科扫了一圈,指着底下倒数第二个说这个没问题。维兰蹲下去打开观察一番,把粥塞进去,然后告诉我,贝叔经常用加热箱来加热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来不及清洗,箱内可能发生各种状况;他把自己的东西搁在保鲜柜最高那层,也是因为这个高度上贝叔伸手够不着,不太会被他随手丢进奇怪的东西。

“必须强调一下,”尼科怕我误会似的补充道,“贝尔不是故意的。”

粥热好了,我们在厨房旁边的小餐厅里简单用了些。我本来感觉很饿,可还是没吃多少,饥饿感仿佛突然消失不见。实际上肚皮仍是空荡荡的,是身体机能还未完全恢复的关系。

餐后,穿过一道走廊找到了传说中的休息室,的确“环境舒适”。像居家的卧室一般,除了床和沙发还有书架衣架什么的,桌上花瓶里插着尚未完全绽放的百合花,米色和淡绿色为主的装饰令人平静。这时我注意到。从病房出来一直到这里,全都没有窗,照明完全来自天花板边缘的白色灯带。

“在地底,”维兰说,“这种地方当然在地底。”

他一边打呵欠一边脱掉外衣——已经不是三天前那一身。随手解开几个衬衫扣子便卧倒在床上,几乎和衣钻进了被窝,我的手被他顺便拽住,也栽倒下来。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我身上,沉重得很。压得我呼吸不畅。被我推下去。他不满地哼哼,闭着眼睛摸索着握住我的一只手腕。这样陪他躺了一会儿,感觉手腕上的握力渐渐分散。轻轻滑脱出去,他没有反应。几十分钟后。我确定他已经睡熟,下床蹑手蹑脚地离开休息室。

一推开门,就看到贝叔正在不远处的走廊外探头探脑,不禁一囧。但还是轻轻关上门,朝他走了过去。

他一脸期待地问:“有没有……”

我假笑着打断他:“没有!”

他失望地走掉了,然后我看见尼科坐在一座工作台前正在扶额,接触到我的目光后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贝叔嘀嘀咕咕着钻进了摆满血样的玻璃隔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尼科离开椅子站起身来,温声向我道歉,我连忙表示完全不介意,并向他致谢,感激二位对我连日来的关照。

“你能获救并不是我们的功劳,”他笑着摆摆手,“要说照顾,维……殿下这三天来几乎没阖过眼。”

我没有回应他含蓄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道:“能给我讲讲抗体的事吗?”…

他朝休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在尼科展示的血液分析微观录像中,我终于目睹了传说中的“新型分子”,是椭圆形的单细胞,看上去像一个个的衣藻,中间各有一颗小绿点。我不禁想起大神母潭那汪淡绿色的浊水。

“中间是一种异化的叶绿体,”尼科说,“似乎已经失去了光合作用的能力,具体起什么作用还不能确定。”

这些分子附着在入侵的真菌丝上,剥离出大量的抗体球蛋白,然后杀死这些真菌连同分子本身。如今我血液里的真菌基本清除,抗体的数量级正在逐步下降到接近正常水平,这种神秘的分子也几乎找不到了。

“你已经痊愈了,”尼科向我表示祝贺,“现在可能的不适感是由于昏迷期间消耗了许多能量所致,等你的身体完全苏醒过来就没事了。”

然后他介绍了一下疫苗的情况。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未经感染的人类注射疫苗之后,可以产生抗体有效抵御这种致命真菌的侵扰;目前在做的主要工作,一是测定防疫有效期,二是尽量降低注射后产生副作用的风险概率,贝尔同时在进行实验,观察已感染的人类对疫苗和抗体的应答效果。

“我还以为总要好几个月才能出来。”我看着工作台屏幕上不停滚动的海量数据,惊叹不已。

“正常来说是这样,”他微笑,“这次情况特殊,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好在我们有贝尔与德加尔夫人共同开发的一套实验加速设备,通过时间折叠,在三天内就能获取正常来说三个月才能得到的数据。”

我惊讶道:“德加尔夫人?”难道她不止是投资人,还亲力亲为?

“德加尔夫人是一位很有远见的女性,”尼科由衷钦佩地说,“作为大法师,非但毫不排斥人类科学,而且致力于探索魔法与科学之间的互通共进,她的许多观点与贝尔不谋而合。更不用提她的身份;这世上与她地位相仿的人,就算是人类,也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学术的价值。能遇见她,是贝尔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据尼科说,伊丹的军队保有量是三国中最少的,因为德加尔夫人力排众议,说服伊丹大公压缩军费并加大对科研的投入。她私人的德加尔科研所固然低调少有人知。伊丹皇家科学院却名声在外,实力是三国中最强的,这一点我也早有耳闻。

其实,轻军事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但法米亚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她和维斯特米尔国王没闹翻,就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其他国家欺凌。但这个秘密不足为外人道,想来这项决议刚刚出台的时候,伊丹贵族大臣中反对的声音肯定不少。若非她强势,又有斯特朗的支持,是很难推行下去的。到今天,这一政策还显现出了第二个效果:在大公和德加尔家以下,伊丹基本没有权势过盛而难以控制的家族,精锐部队完全掌握在斯特朗和法米亚的手里,对国家的支配力极强。

我饶有兴趣地旁观赫胥黎父子工作。如果说尼科的风格是稳健,那么最适合贝叔的一个词是热情。这位精力充沛的科学家在圆形的工作台里不停走动,随时把数据和灵感记在工作台中间一座双螺旋结构的架子上;架子可以旋转。在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其他方向的内容。能有效激发他的想象力。…

贝叔对我的态度原本颇为疏远。后来因为工作投入,时而头也不抬地指使我干这干那,我都任劳任怨。挨骂也不辩解,而且没出什么岔子。渐渐地他看着我的脸上多了几分亲切,会讲解他认为有趣的一些东西,偶尔还会表扬我一句半句。尼科在旁边,不时投来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

两个多小时飞也似地过去,我把贝叔最新吩咐的事情做完,站起身活动脖子,忽然感到一只大手搭上了我的颈椎,力道恰到好处地捏了捏,心中一喜,舒服地往后一靠,仰头道:“什么时候醒的?”

维兰微笑着低头看我:“刚刚,”他试了试我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嗯,尼科宣布我已经痊愈了。”尼科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点头证实我所言非虚。

“好极了,今晚就能回家了,现在带你去看这里的好东西,”他两手搭住我的上臂,对贝叔说,“我把蝎小姐借走了。”

贝叔仿佛刚刚才看到他一样,茫然了一秒钟,然后从工作台后走了出来:“我陪你们一起去。”

“没关系吗?”维兰奇道,“你不忙吗?”

“现在不忙。你毛手毛脚的,乱碰出了岔子怎么办。”贝叔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在前面。维兰被他呛声一句也没回,朝我做了个鬼脸。

第一站是真假钢琴家的尸体,在各自的隔离箱里,两人身上都覆盖着厚重的灰蓝色菌丝,几乎看不清谁是谁。

“sj001号和sj003号的感染时间相差三天,真菌的生长情况却差不多,两者身上的菌种完全一致,我们假定001号受感染的速度正常,而003号经过催化,可见这种真菌相当稳定。”贝叔解说道。

我不能不注意到自己的编号介于这两具蓝毛尸体中间,暗自囧了。维兰悄悄告诉我,当天晚上我们穿的衣服都已经被封存起来了,“巢”的那个角落也进行过清理。

“对了,凯林杜珊现在在我家。”他说,为避免引人注意,当晚就把凯林带回来体检然后“关”进了城堡,其他人按凯林的吩咐一切照常地守着“呐喊者总部”,哑绿精莱特负责给凯林传递消息。

“你是不是百毒不侵?”我羡慕嫉妒恨地瞥瞥他。

“不,如果大剂量服毒的话恐怕不行,不过像这种真菌细菌病毒什么的都奈何不了我。”

“与其说是抵抗力,倒不如说是震慑力,”贝叔插话道,“殿下连皮肤表面都找不到这种真菌的影子,孢子甚至会主动绕道,而不是撞上去。”

我笑道:“孢子也有智慧么?”

“恐惧也是智慧的一个表现形式,”贝叔认真地说,“这是刻在生物体遗传代码中的本能。”

因为龙族是超高级的生物么?我不禁暗自忖度,灯神和精灵如果排座次的话应该占据第几席呢?还有那么多的神奇生物,是否都比人类更加高级?可是人类却能横行四野,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文明,难道是一种运气么?

实验室里有不少魔法与人类科技相结合的产物,比如在电力场中产生的魔法火球,隐形的杀人光,人造幻影等等,其中一些显而易见,还有一些相当抽象。维兰说,所谓魔法力量其实是一种动力场,或强或弱地存在于自然界中,魔法生物也可以自行激发。咒语则是通过框定施法者的意识,来引导动力沿着特定的方向流动,从而产生不同的效果。只有拥有魔法天赋的生物才能使用咒语,来引导自身以及外界的动力场;像我就只能用用符咒,其实是以强制的方式调动自然界中的动力,效果受到环境影响的程度比较大。

法米亚和贝尔都认为,动力与电磁力存在不少相通之处,这不但使得以科学方式来研究魔法成为可能,反过来,魔法也可以帮助完善人类科技。但这是一项难以公开的研究,一方面,人类对魔法存在根深蒂固的奴性崇拜,而拥有魔法天赋的生物则一向傲慢;另一方面,标榜为神奇生物后裔的统治阶级也需要保持魔法的神秘性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在现实中,魔法与人类科技一直遥遥相望,德加尔科研所却在这道鸿沟上悄悄架起了一道桥梁。

维兰对人类存着一份朴素的悲悯心,视普通人的生命为生命,或许正是受到法米亚的影响。

第113章 衷肠

傍晚的时候法米亚来接维兰回家,顺便也捎上了我。 一身绛红色修身长袍的德加尔夫人看上去像一朵在暗夜中独自怡然绽放的玫瑰,我站边上自觉就像花圃外面不相干的流浪小男孩。

她一看见我就露出极亲热的微笑,道:“亲爱的,听说你痊愈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有些不适应,唯唯诺诺了一番,深深怀疑她如此表现是因为那段视频以及赫胥黎父子在场的缘故。

话说尼科在她面前显得特别紧张,语调尽管没什么变化,我还是注意到他脖子以上的肤色都有些微微泛红,眼神也总是游移不定。我不禁瞟了维兰一眼,见他淡然垂着眼帘,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是未曾注意还是不想理会。

在消毒室里站了几分钟后换上法米亚带来的衣服,乘专用升降梯低调地离开,这时我才知道贝叔的实验室在地下接近百米的深处,升降梯爬升了十几层还未到达地面,而是停在一处地下车库前。我跟在他们身后走向一台黑色跑车,法米亚亲自驾驶,维兰坐上副驾,我自觉地钻进后排,车子驶上地面后附近最醒目的建筑怎么看都有点眼熟——是伊丹大公府邸。

二十分钟左右车子驶入德加尔城堡后侧树林中的车道,直接开进了车库,法米亚没有下车,对维兰说:“保鲜柜里有吃的,祝你们今晚过得愉快。”

维兰问道:“你要去哪儿?”

她妩媚地眨了眨眼睛,递了个飞吻出来,重新启动跑车绝尘而去。维兰显然习以为常,朝她挥挥手,拉着我进了升降梯。

独处让我紧张。我努力不与他目光接触。牢牢把视线粘在他膝盖以下,他穿的是深灰色的丹宁裤,裤脚潦草地塞在一双黑色绒面高帮皮靴里,鞋带好像有点松。片刻后这双脚朝我走近。“看什么呢。”他语带笑意,揽过我的肩膀示意到了。我抬眼,发现已经身处城堡内部,这地方虽然来过两三次了可还是觉得陌生,只能跟着他走。无法自我掌控的不安感让我心里有些忐忑。

“饿了吧?”解开外衣进入厨房后,他温和地说,一面打开保鲜柜翻找食材,陆陆续续地拿出了大块的牛排、鱼虾、水果蔬菜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想吃什么?”

“肉。”我果断地说。饿的时候只想吃肉。

“肉。”他笑着重复了一句,留下牛排。又拣了少量其他食材,把多余的东西放回保鲜柜。

“你亲自下厨?”我见他挽起袖子开始做腌牛排的酱汁,惊讶地问道。

“你要帮我吗?”他笑看了我一眼。“你的厨艺怎么样?”

“呃……”我挠挠头,“不好说。我来洗菜吧。”然后把洗菜篮端到水龙头下,冲洗里面的蘑菇、洋葱、番茄和彩椒。

这间厨房的陈设并不奢华,与我想象中那种热气腾腾铮亮的大锅一望无际的贵族家厨房相去甚远,看上去甚至跟普通人家的厨房没什么两样。我把这些话告诉他,他笑说那种大厨房城堡里也有,只是平时除了宴会之类的情形都很少用;这里是他们母子俩专用的小厨房,图个清静。

“不过,说不定很快就要启用大厨房了,”他正用刀背把肉排拍松。顿了顿说,“等疫苗成熟。视频公开之后,这里会变得很忙。再说你也需要侍女。”…

我吓了一跳:“我能照顾自己。”

“忙起来就需要了,一下子会添很多人。你爸妈不能再以药剂师的身份住在西区了,他们身边也需要人。到时候不论诺森有什么反应,这座城堡一定会访客不断的,所以各路人马都得驻进来。人选这几天就得定下来。但是不能提前放出风声,以免引人注意。”

是的,这一次法米亚打定主意让维兰挑大梁,德加尔城堡将不仅是贵族圈子里的一朵奇葩,更将高调呈现在世人面前。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显得很淡定,递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就像在夜莺之森一样,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们,他们是不会随便出现的。”

“侍从侍女……都是些什么人?”我问道。

“贵族,”他一边腌肉一边说,手指沾满了棕色的酱汁,“中等贵族,或者大贵族的旁系。再下面的人就无所谓了。现在是敏感时期,斯特朗那里提供了一些人选,另外我们打算从家族里要一些。”

“夜莺之森?”

“嗯,自己人更可靠,”他冲了冲手,开始麻利地切菜,“你和凯林在地堡的那些人,如果有信得过的也可以用。”

“灵境……战况如何了?”

“暂时停战中,灯神答应加入艾罗一方了,他们现在也不说要你了,”他蹙眉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所以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别乱跑。”

“让贵族来做我的侍女,她们不会感到受屈辱么?”我叹口气,“我好想回家。”

“怎么啦,你平时不是胆子挺大么,”他略微惊讶地笑看我一眼,擦擦手过来捧起我的脸,“放心吧,有我在呢,没人敢给你脸色看的,如果有,你可以随意整治她。”

“一切都仰仗你,”我苦笑,“感觉像无根的浮萍一样。”

“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我震惊地看向他,见他目光有些闪烁,耳朵红得发亮,看来是没经大脑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抿了抿嘴,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没说……现在。现在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

我被他的昏话震得脑袋嗡嗡直响,一时很想冷冷地提醒他这个婚约只是权宜之计,将来的事还很难说;但眼下,在他面前,这样的话始终说不出口。或许更重要的是,想到这件事的我,心中也无法抑制地微微刺痛。

沉默了片刻,我悄悄深呼吸了一回,一边递蔬菜给他一边佯装镇定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他倒没傲娇地说什么“我没喜欢你明明是你喜欢我”之类的话,而是愣了一会儿,好似有些迷茫,又打量我一回。不太确定地说:“因为你很好……你对我很好。”

我瞪大眼睛:“就因为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诚恳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只是别人没发现而已。”

“呵呵,”我干笑,“你也知道别人都没发现啊。”

“还是有些人发现了的。”他笑着做了个鬼脸,“谢天谢地我的情敌不是很多。”

我叹气:“我要是个大美女就好了。”

“为什么?”他一脸奇怪地说,“你很美。”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那为什么没人发现啊?!”…

“因为他们看不到我看到的。”他挑了挑眉。疑似调戏。

我决定假装没听懂他暧昧的弦外音,面色无波地把他切好的配菜装盘。他走近一步把我揽在怀里,低头温声道:“我说的是真话,你很美,”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前额很美,皮肤很美,眼睛很美,鼻子很美,嘴唇很美……”

我忍不住吐槽:“所以你对‘很美’的定义就是像个人样是吧?”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有你这种勇于自黑的精神。啊我太喜欢了,”然后摸了摸我的脖颈。坚定道,“至少你的锁骨是全世界最美的。再说,就算你变成人人眼中的大美女又怎么样呢?也盖不过我妈去。”

我想了想,笑起来:“这倒是。法米亚真的太美了。追求你的美女们压力好大。”我忽然感到轻松了,有那样的婆婆在,无论是谁站在维兰身边都会感到灰溜溜的。

“而且是那么聪慧练达的人。”我叹息道,“真是令人仰慕。”

“我觉得我的情敌好像又多了一个,”他翻了翻眼睛,“对了,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帅。”我干脆利落地说。

“啥?!”他对这个简单明了的答案很不满,“还有呢?”

我想了想,一脸诚实地说:“理由还有很多,但是都可以归结为你很帅。”

他一边往汤锅里加水,一边嘟着嘴瞪我,片刻后眼珠转了转,展颜一笑:“才不是。”

“咋,难道我透过你完美的外表看到了你更加完美的内心?”我一边帮他往锅里加料一边毫不客气地吐槽。

他把两只手搁在灶台边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你是。”我嗅着配菜里的薄荷,很肯定地说。

“我不是,”他轻松地说,“克拉门苏,他比我好看;阿尔文,你是见过的,也不会亚于我,还有那些精灵,个个都很美丽。”

“因为你又帅,对我又好。”我笑嘻嘻地说,接着又打量他一番,坚决道,“或许是有人比你更美,但我最喜欢你的模样。”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温柔道:“我也是。”

我被他的注视弄得有点窘迫,催促道:“快煎牛排!我快饿死了!”

他飞了个媚眼,打着火,把腌好的红肉推上煎锅。

“……我喜欢你看我的样子,”在牛排滋滋作响的背景音中,他忽然道,“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很好的人。”

我花了几秒钟来理解他这句话,然后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不能再接下去了,肉麻程度已经超出舒适度范围。”我们相视抿着唇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笑起来。

几分钟后我们对坐在餐桌边上开始用晚餐。

“一会儿吃完饭我想去见爸妈。”我在拿起刀叉之前说。

“嗯。”他想了想,“我陪你一起。”

第114章 父母心

在这个时候见爸妈,意味着需要准备很长的一席话。 什么事能说,什么事暂时不能说或者最好不说,都得考虑清楚。所以接下来差不多有十分钟,我都没再吭声,一边不停地吃东西一边沉思默想,直到把盘子里所有的肉都吃完了,抬头瞥见维兰愉快而促狭的眼神,再低头一看巨大的空盘子,不禁大惊:“我吃了多少?!”

“我给你盛了……半公斤的样子,”他动作优雅地把自己盘子里的蔬菜叉在一起,憋笑道,“其实也没多少。”

我觉得既然吃都已经吃了就没必要再装软妹子,于是蛋腚地擦擦嘴角说“你厨艺真好”,一边偷偷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

收拾好餐厅和厨房后,步行前往爸妈所在的西区,一路上看到城堡各处亮着灯光,比印象中多了许多。维兰说,有那个魔人的教训,现在城堡升级了天眼系统,确保不会有魔傀儡顶着什么人的脸招摇过市。我爸妈那边增加了暗卫,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情。

现在是傍晚七点半,走廊的护栏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透过半掩的窗帘可以看见室内一部分场景,爸妈穿着家居服正在看电视,神情十分专注。我轻轻敲了敲窗,他们看见我的瞬间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过来开门,与此同时维兰朝四周的黑暗中打了个手势。

“快进来,”妈妈招呼道,一面握住我藏在披风下的手。一面朝维兰露出一个略有点拘谨的微笑,“今天怎么……”

进屋后关门,我先去拉好窗帘,维兰快速地环视一周,走到墙壁的镜子前画了一个图案。爸妈看着这些举动。等我转过身解下厚厚的披风,才谨慎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只是为稳妥起见,”我笑了一下,指着镜子上的图案说,“那个叫静音符,可以确保我们在屋子里说话不被外面的人听到。”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们正式介绍魔法领域的东西,他们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同,表情也肃穆起来。妈妈陪伴我们在长沙发上坐下,爸爸拖了个单人沙发坐在对面。电视屏幕里,一个脱口秀主持人正用调侃的语气猜测诺森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凯林与席拉”的最新指控视频作出公开回应,妈妈把声音调小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维兰决定先开口。他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道:“塔拉夫人,塔拉先生。有件事必须求得二位的原谅……”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我们……我和席拉没有事先征求二位的意见——已经订婚了。”

“已经?!”我瞪他。

他看着我。不确定地说:“应该算是……已经吧?那个……公开的话。”

爸爸没有作声,而是僵硬地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有点发怒。在我左侧的妈妈坐立不安,犹豫地抚着我的背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不是!”

爸爸突然开口,是对着维兰的:“对不起,能否让我们和女儿单独说几句话?”爸爸说得客客气气,态度却不容置疑地强硬,他在请他出去。

维兰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我。攥着我的手松开又握紧。我看向爸爸,暗自猜测他是不是反对我和维兰的关系,如果是,又是因为什么而反对;妈妈试图打圆场,说着“哎呀外面这么冷就别……”爸爸没有理会。…

维兰只得站起身来,抿唇看着我说:“那我……就在外面。”他朝爸妈略微欠身,又看看我。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门刚一关上妈妈就小声地埋怨爸爸对维兰太无礼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才是这儿的主人,而且和我是这种关系……这样给人家脸色看,不是让我为难吗?

“他要是对席拉是真心,就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爸爸瞥了妈妈一眼,脸色缓和下来,朝我微笑了一下,说,“女儿,你觉得爸爸不可理喻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反对吗?”

他苦笑了一下:“反对又有什么用,你们都已经决定了。”

我小心地问:“那……你是因为我们决定得太匆忙……”

他叹气,看着我的眼睛道:“他说请我们原谅,因为没有事先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实,他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并不很在乎,我在乎的是,女儿,他有没有真正重视你的意见?这是你们共同作出的决定吗?没错,他有权有势,长得也很好,甚至我们还在接受他的施舍,但是,女儿,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你就必须接受他的支配。”

“你……不喜欢他?”

“我对他没什么意见,我只是不确定你是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爸爸温和地看着我,“你们太快了,所以我担心这不是你自己头脑清醒的选择。几天前你们还不是正式的男女朋友,今天就已经订婚了?!一来,我怕你是被动地接受他的安排;二来,我怕你被激情冲昏了头,害怕失去他,所以他一说什么你就忙不迭地答应,任他予取予求。你可能很喜欢他,但也要看清现实,你和他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如果他不能真正地尊重你,你将成为他的附属品——附属品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喜欢你,可以随意地给你任何东西,如果哪一天他不喜欢你了,你也将失去一切。你真的想好了吗?”

爸爸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回想起之前与克拉门苏的对话,我蓦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走向他所讽刺的那种情形,即“躲在维兰的羽翼下”。但是,眼下这种形势。独立自主又谈何容易?再说,现在毋须担心诺森对我有什么动作,我也原本没有什么“反抗压迫”或者开疆拓土的冲动和野心,难道仅仅为了不做“附属品”,就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我想了一会儿。不禁眼圈有些发红。妈妈急了,开始骂爸爸:“你看你!把女儿吓哭了!”

“不是的,”我摆摆手,“爸,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担心我和他之间没有多少感情基础,怕我太天真,做着什么灰姑娘的美梦,将来受伤害。事实上……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在灵境,经历了很多事,甚至可以说是出生入死;他……他很好,至少现在看来是很好。现在除了你们,他可以说是我最重要的人。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就认定他了。或者没想过你说的那些情形。我并不想成为他的附属品。但是,订婚这件事……不是他自己一时冲动说‘我们订婚吧’我就‘好呀’。不是那样,这件事背后还有其他原因,很多也不是我们能够决定。”

妈妈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怀孕么……”被爸爸怒瞪。

我深呼吸了一回,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战争,甚至可能是人境与魔境之间的战争。”然后我讲了与魔傀儡交锋的经过,包括我这几天的情况以及抗体和疫苗的事。…

“这些事将由维兰出面主持大局,为日后继位打基础,所以要解决一些可能的把柄,包括三境岛那晚他也在场。我和凯林之前都没有说出这件事。但是诺森是知道的,这件事不能等着别人来揭穿,最好是由他自己主动承认,但是他的承认就会带来一个问题——我和凯林为什么替他隐瞒。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与我订婚,编一个爱情故事,事情就能说得圆。这是其一。

其二,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也就是说我已经被盯上了。如果关系不公开,他只能一边避嫌一边私下保护我,我等于也是一个定时炸弹,还不如索性公开,这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就近保护我,还有你们。”

爸妈专注地听着。

“只是个婚约而已,”我笑笑,“别看得那么重,我们将来未必真的会在一起。至于我,我现在很喜欢他,所以不想强迫自己离开他,他真的很可爱!我已经二十岁了,也到了可以享受恋爱的年龄,就当你们的女儿只是在谈一场恋爱吧!我希望你们能对他友善一些,他是我的男朋友,更是我的朋友,其实订婚也有为我们考虑的意思,要知道他其实可以只宣称我是他的女朋友的。”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席拉,我不知道你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

我笑起来,眼圈却再次红了:“其实也没什么,我过得很开心。再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可是你们还是一心只想着我,而不是……换作有些人家的父母,听说女儿要与伊丹的王子订婚,说不定马上开心得把女儿打包送过去了。谢谢你们。”

爸爸的眼圈也红起来,拥抱了我一会儿,道:“我们只想要你幸福。可是幸福与你嫁的是王子还是农民无关,却一定与你在家里的地位有关。”

妈妈也抱了我一会儿,这时爸爸补充道:“你说的,我都懂了,女儿,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不要给自己压力,哪怕是跟他订婚了以后也是,如果他对你不好,或者你觉得你们不合适,想要解除婚约,只要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我们小老百姓,并没想做什么皇亲国戚……”

“你还了不起了,”妈妈白了他一眼,对我说,“你也别被你爸哄得忘乎所以了,该抓住的还是要抓住,我看这孩子挺好,轻易不要错过,你别欺负他。”

“我怎么会欺负他?”我有些哭笑不得,“话说他还在门外面么,会不会已经走了……”

妈妈连忙过去开门,维兰就站在门边,看上去一脸焦虑。妈妈拉着他的手臂把他请进了屋里,一边说:“哎呀,身上冰冰凉!”一边招呼他到壁炉边去烤一烤。

维兰有点摸不清状况,唯唯诺诺地跟着我妈往里面走,同时观察着屋内其他人的脸色。他可能发现了我眼圈发红,立刻大步走到旁边来,左手很自然地扶住我的背,右手抬起来似乎想碰碰我的脸颊,但在我爸妈面前他又有点迟疑,只好低头用眼神询问。

“没事,”我握住他微凉的右手,放在下颌边呵了一口气,“我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魔人、抗体、疫苗的事,爸妈都知道了。”

他看向我爸,后者面色平静地点点头:“既然你们决定了,希望你们好好相处。很抱歉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维兰连忙道:“这没什么。塔拉先生,我保证会好好对待席拉的,我会尽全力保护她。”

爸爸有所保留地微笑了一下,道:“我们是很普通的人家,但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还望你不要见怪。”

维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回了他一个微笑,扶住我的肩膀低头看了看我。

妈妈已经从厨房端出果盘,又泡上了一壶花草茶。“来吧,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爸爸轻轻拍了一下维兰的手臂,示意他往沙发这边来,“席拉刚才说了你很多好话。”

“我……”我噎住,看着维兰好奇的眼神和爸爸玩味的眼神,强撑住微红的脸皮,矜持地在茶几边弯下腰,给每个人倒茶,然后端着自己的一杯坐到维兰身边,抿了一口。

在这寂静中,妈妈上下打量着我,点头道:“嗯,看来是没怀孕。”

我立刻呛了,扣住茶杯不停地咳嗽,维兰连忙把茶杯接过去,一边顺着我的背,又取出手巾来给我擦嘴;我爸忍不住批评我妈:“你瞎说什么呢!”这当儿我终于能说话了,叫道:“妈!能不能别在我喝水的时候说这个!”

“对不起啦,”她淡定地笑笑,“我在想你说的那个尸毒的事。你现在有抗体,但还是感染过的,这种尸毒或者真菌,对你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影响?”

“我觉得一切正常,”我老实地回答,“科研所的赫胥黎先生说我痊愈了。”

“赫胥黎会持续关注席拉的身体状况,”维兰补充道,“我们有最好的科研和医疗机构,会把风险降到最低。”他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还在顺着我的背,我几乎完全窝在他的臂弯里。

妈妈的“笑话”让气氛骤然变得轻松,大家终于可以卸下客套,真诚地笑着对话了;虽然在座的每个人其实多少都有点放不开,但都在努力表达自己的善意,到后来,就真的融洽起来。

第115章 前夜

晚上我留在爸妈这里过夜,他们的住所是一处完整的套房,自然也有小卧室。 维兰说在东区南侧为我准备了独立的一处住所,但天色已晚显然不适宜初次入住;爸妈过些日子也将搬到那附近。这几天他会抽空陪我们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时候不早,维兰相当果断地起身告辞,在我爸妈的注视下彬彬有礼地吻了一下我的颊边,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送出门去。

早晨7点多他便来敲门,递给我一个大袋子,里面是三部手机和几套新衣,里外一应俱全;另外传达了一句口信,法米亚邀请我们全家次日与她共进晚餐。至于为什么是次日而不是今晚,维兰悄声说法米亚早上刚回来就去了灵境,计划这次就圈定从夜莺之森带到人境来的人选。他只停留几分钟就告辞了,看来他也很忙。

一整天我都陪着爸妈。他们的工作很清闲,但还是特意到负责管理的人那里告了两天假。我们其实也没什么事做,就是聊聊天,趁天气很好便在住所附近转一转,没有遇上陌生人。门外不远是一处空中花园,里面种着许多香柏,夹杂着落叶乔木,偶尔有鸟雀在光秃秃的枝头嬉闹。有几次我似乎感觉到什么人的视线,努力张望却一无所获,只看见一只翠蓝色的鸟儿安静地蹲在树上,歪着脑袋好似在享受冬日的阳光。

晚上我梦见了这只鸟儿,停在高高的窗台上,金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第二天,我们几乎哪儿也没去,一直在为晚上的聚餐做准备。维兰说只是我们几个人的聚会,不必过于隆重,但主人家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就算不用像凯林在之前派对时准备的那么正式,也不能失礼。我打算穿他昨天早晨带来的一套浅杏色细羊毛呢裙子配淡蓝色披肩。爸妈拿出参加亲友婚宴时穿的冬季套装,刷了一遍然后熨平。另外也不能两手空空地过去,下午妈妈烤了一些拿手的奶酥葡萄饼干,6点钟维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饼干还是热乎乎的。

维兰大衣里面是造型简单的深蓝色毛衣配丹宁裤,看上去很休闲。我们便放心地穿着事先准备的“半正装”出门了。

用餐的场所比前晚那间小餐厅要大,但也没有大到吓人的程度。法米亚穿着墨绿色的织锦长裙。黑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用几根浅色的宝石别针扣住。她的装扮貌似很随意,但这副模样就算出现在大型宴会上也不会显得失仪。她面带完美的微笑,接过妈妈手中的点心盒子,说:“亲爱的,你真是太贴心了。”袅袅婷婷地转身示意我们在餐桌前就坐,看上去既亲切又客气。

法米亚坐在上首,左手依次是维兰和我,右手是妈妈和爸爸。负责服侍的是四个女性暗夜精灵,身披黑色丝绸,勾勒出美好的曲线。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境看到暗夜精灵。也是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看到随侍。爸妈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被她们的美丽所震撼,目光时常不自觉地随着她们的身影而动,面上倒没什么变化。

法米亚自嘲似地微笑道:“我从小在灵境长大,不熟悉人境的礼仪规矩,也没兴趣学。我儿子被我教得也是这样,在家里随便惯了,如果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们别见怪。”

爸妈忙客气了一番。

“客套话就不用了,”法米亚摆摆手,单刀直入地说,“想必二位也能猜到我邀请你们共进晚餐的原因。我只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维兰想要什么,我必不会拂他的心意。”…

维兰微微皱眉看了她一眼,法米亚含笑道:“虽然很遗憾,由于种种原因不能举行公开的订婚仪式,但在几天之后,这两个孩子将以未婚夫妇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到那时,还要劳您二位的配合,在一些公开场合露露面。”

爸妈对这些事已有心理准备,此时接受起来并无难度。法米亚满意地颔首:“太好了,那么请容许我再多说一句:到时还请谨言慎行。局势敏感,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随便的一句闲谈如果落到有心人耳朵里,或许就会给我儿带来麻烦,继而也会给席拉带来麻烦。”

“这一点请您放心,德加尔夫人,”爸爸面色平静地说,“我们对外面的形势有所耳闻,对我们真正的处境也有所了解,自然会小心谨慎,以免冒失作出可能给孩子带来威胁的事。说来惭愧,我们也可算是溺爱孩子的父母,您唯恐孩子有什么闪失,这一点我们感同身受。”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法米亚笑眯眯地说。

这顿晚餐的主要目的算是已经达到,侍女开始一道接一道地上菜,法米亚不再说话,我和爸妈都正襟危坐,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因为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道菜,所以碰上比较合胃口的就多吃了几口,觉得快饱了往旁边维兰的盘子上瞥了一眼,发现他几乎没怎么动。他注意到我的眼神,悄悄在桌子下面做手势——“二十一”。我蓦地想起,以前仿佛听他说过,用正餐是有21道程序的,顿时大惊失色。

这时侍女送来了不知道第十几道菜,好像是某种煎过的肉类,看上去油光铮亮,让我想起前天晚上吃的半公斤牛排,瞬间感觉有点撑。我痛苦地看着面前的盘子,足有半分钟一动未动,维兰凑过来低声问我是不是吃不下了,我点点头,他转头对侍女说:“把这个撤了,直接给我和小姐上甜点。”

法米亚递过来一个平静的眼神,道:“已经好了吗?”

“太腻了,”维兰回答,“前天我俩吃了太多牛扒,现在看见肉就晕。”

法米亚笑起来:“前天,你下的厨?”

然后她主动向我爸妈介绍,说自己厨艺很糟,远不如维兰在这方面有天分;爸妈也笑着回应,餐厅里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在维兰的吐槽下,晚餐没有循规蹈矩地给每个人上完21道餐点,因为大家都有些吃不消,最后在盘子里搁上几块妈妈带来的小饼干,大家愉快地边吃边聊天,法米亚不知是出于客气还是真心,兴致勃勃地跟我爸妈交流起养儿的趣事。

这时一个电话打来,尼科说疫苗已经可以投产了,实验室里存有几支超高质量的样品。我们一下子忙碌起来——这几支样品是供给赫胥黎父子、斯特朗、柯嘉维斯特还有我爸妈的。法米亚马上通知她的两个男人;维兰和我一起送爸妈去德加尔科研所,但他在取得菌株后要马上赶赴皇家科学院直属的制药厂,召集人马连夜开工。因为不知道魔人会什么时候发难,所以时间一点也不能耽搁。

我们抵达实验室的时候,斯特朗与柯嘉都已经接受过注射,正面对面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讥讽,柯嘉一脸不爽的表情与维兰颇为神似,斯特朗则笑得有点阴,两人都脱下了在公开场合出现时的那副标准好人脸;法米亚一副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样子,正在听贝叔絮絮叨叨地讲疫苗相关的注意事项。…

看见我们四人,斯特朗马上走了过来,亲热地拍拍维兰的手臂,殷勤地扶住了正打算对他行礼的我,热情地向我爸妈问好;柯嘉在纵深方向上冷冷地看着,脸色有点阴沉。

维兰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已经知晓身世的样子,对待柯嘉的态度就像伊丹王子对待维国国王该有的那样礼数周全;同时他对斯特朗的亲近之意也显得颇有节制,并无骄纵或逾越。

爸妈不晓得他们之间凌乱的关系,欣然接受了伊丹大公的示好之后,谨慎地看了看维国国王,不太确定该以什么样的礼节来觐见他——毕竟咱们其实还都是维国人。

斯特朗笑意盈盈地主动开口介绍:“柯嘉,这两位是塔拉先生和夫人,也是我的准亲家;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席拉,是我儿的准王妃——你可别再派人找她的麻烦了。”维兰一脸淡定地挽着我,听到这话得体地笑了笑。

柯嘉瞪了斯特朗一眼,走过来朝我爸妈微微欠了欠身,牵起我的手虚吻了一下,略有点勉强地微笑道:“派人追捕你的事,我一开始并不知情,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因为我毕竟对此负有责任,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他语气颇为诚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算合适,正好维兰给我解了围:“您过虑了,陛下,席拉和我从未认为追捕一事是您下的命令。”

柯嘉面色复杂地看看他,又朝我们笑笑,道:“斯特朗与我相识多年,他一向爱说玩笑话,请不要介意。”

爸妈看了看我似乎在考虑要怎么回应,这时贝叔的声音横插进来:“你们就是蝎小姐的亲生父母?太好了,我需要你们的血样,分析后再来考虑注射疫苗的事。”科学家当着众人的面把我爸妈拖走了,我赶紧跟上去。

二十分钟后贝叔宣布我爸妈的血液都不能产生我那种神秘的免疫分子,于是给他们注射了疫苗。法米亚、柯嘉和斯特朗都有事要忙,三人最先离开;然后维兰和尼科一起去了制药厂;我等小民无事可做便陪爸妈留在实验室里,计划是至少观察24小时。贝叔身边无人使唤,一脸理所当然地吩咐我做这做那,爸妈在旁边看得饶有兴趣,时不时也来帮一手,他们原本就有实验室的工作背景,贝叔对他们比对我还更满意些。

次日清晨,全新的生活拉开大幕。

第116章 新闻发布会

从早晨6点开始,电视所有频道都在播放同样的内容:一场超高规格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录像。 只有一家由诺森大公家族控股的电视台本来在放一档美食节目——“看这条肥美的白河鳜鱼!”,几分钟后也切掉画面,转而播放前者。

时间显示发布会开始的时间是凌晨1点,台上从左到右依次是尼科、法米亚、维兰、斯特朗、柯嘉以及一位经常被媒体提及的学者兼公益名人,普朗克教授。

台下坐着几十个媒体人,除摄像师外几乎没有一张年轻面孔,我认出其中一张脸属于一家知名新闻社的社长兼主笔,可见在座的多半都是传媒界高层。

斯特朗最先开口,介绍了同席者的身份后,大屏幕开始播放那段由我、维兰、魔傀儡和法米亚联袂出演的视频,画面以维兰走近镜头关掉摄像机为止。

视频引起会场中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这时维兰开口了,台下瞬间安静下来;他先是简单地用一句话再次自我介绍,然后语气平静地说:“正如各位所见,我是当事人之一。对于这段视频,各位关注的重点可能有所不同,但我今天之所以公开它,是因为这段视频拍摄之后发生的事。”

他示意尼科操作演示仪,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画面,这是另一段视频静止的第一帧图像,赫然是sj003号的尸体,裸露的肌肉与筋膜表面遍布灰蓝色的绒毛。台下有人发出恶心的叹息。

“这具长满菌斑的尸体,就是上一段视频里的那位魔人。我们发现他身上携带有一种真菌类的尸毒,此前。他用这种真菌杀死了钢琴家何塞利斯特。”维兰等了人们两秒钟来释放震惊,道,“至于这种真菌的致命程度和传播效率,各位不妨继续看。”

视频开始播放,演示了真菌在尸体上快速生长的过程,微观下孢子的成熟与传播方式,若干动物实验。然后是标注“实验对象为志愿者”的若干人体实验,而何塞利斯特的尸体逐渐被真菌所覆盖的过程尤其令人触目惊心。同时,尼科对不断推进的画面内容进行旁白解说,自然地带出了疫苗的话题。

“实验数据证明,未经感染的健康人类。有96%以上在注射疫苗后能够产生抗体,防疫效力约为十个月;已感染但程度较轻的人类注射疫苗后,有一定概率可以治愈,但概率较低,约在9%左右。”尼科说,“由于时间仓促,目前注射疫苗后的不良反应概率理论上可控制在十万分之一以内。但致死的可能性较低;接下来我们还将致力于把这一概率降低到一般疫苗的水平。”

大屏幕正在播放柯嘉和斯特朗接受注射时的场景,同时,柯嘉旁边的普朗克教授开始对该尸毒及疫苗进行理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类都很有必要接种。

斯特朗表示,尽管伊丹皇家科学院下属的制药厂正在日夜进行生产,并得到了维斯特米尔上国的支持,但预期产量与人境记录在册的人类数量相比仍存在很大缺口。首批一万支疫苗绝大多数将用于上国和伊丹的精锐国防力量——因为必须保证人境即使面对魔境突袭仍具备防御力。但是。48小时后第二批疫苗即可出仓。该批次的50%将向全境开放申请,此后的每一批次都将逐渐提高开放申请的比例,直至上国和伊丹的国防力量全覆盖,之后生产的疫苗将全部供应给普通人的接种。…

接种疫苗全凭自愿申请,接种疫苗完全免费,一切开支由上国、伊丹以及德加尔家族负责。申请接种无门槛限制,任何人——不论国别、阶级、财富、信仰、年龄。均可以提出申请。

“但是,”斯特朗强调,“如果申请者过多,短期内可能难以满足所有申请者的需求,为此我们引入了审核程序,对申请者的资格进行审议并排序。完整的审议团成员名单将于近期发布,同时公开具体的审议规则,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首先,无犯罪等不良记录的人将会优先进入筛选;其次,同等条件下,对社会贡献值较高的人将获得较为靠前的排位。我们两国会努力提高产能以弥补缺口,但排队时间较长的情况仍可能发生。”

此外,为避免有人借机牟利甚至造假,更为防止疫苗流入魔人手中,接种地点将设在伊丹皇家科学院,今后视情况可能增加接种地点。目前面向全境的申请通道已经开放,尼科在大屏幕上公布了相关的联系方式。

“现在,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斯特朗微笑着说。

“请恕我直言,”一位电视台台长说,“请问两国是否有意联合对诺森宣战?”

“这不是一场关于战争的发布会,”斯特朗道,“伊丹热爱和平,无意于挑起针对人境任何一国的战争,除非受到挑衅。这场发布会的主题是疫苗,目的是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人类,就算将来可能涉及战争,对象也应该是给人类带来灾难的魔人。”

“但是您不能肯定,魔人将会入侵人境,是不是?”另一位媒体高层人士说,“一切都是从那个魔人身上猜测来的。”

斯特朗和柯嘉对视了一眼,把目光投向维兰。

“我们研制生产并鼓励大家接种这种疫苗,不是因为确信魔人将会入侵,而是因为事实证明存在这个可能。”维兰冷静但恳切地说,“其实,我由衷地希望魔人不会入侵,希望这种可怕的生物武器不会再现人境,希望接种者身上的抗体根本就没有需要发挥作用的那一天,但是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如果没记错的话,您的未婚妻是三境岛惨案幸存者之一的塔拉小姐,”一位女性媒体人道。“视频中提到三境岛当晚您也在场,请问您打算对这件事以及您与塔拉小姐的关系进行解释吗?”

“那一晚我的确在场,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我的身份立场决定了我不能随便说话,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指认凶手,会给本已不太稳定的局势平添波澜;席拉和凯林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替我隐瞒。至于第二个问题——”维兰顿了顿,微笑道。“我既然选择公开这些视频,就没打算继续隐瞒下去,但这件事与当前的主题无关,我将在会后以其他形式告知媒体。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每个人明白人类的处境。明白我们正面临着什么。”

“请问,如果人境与魔境之间发生战争,谁将代表人境主持大局,是维斯特米尔还是伊丹?”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发出这个暗藏机锋的疑问。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柯嘉开口道:“现在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维斯特米尔与伊丹已经达成共识,如果魔人入侵,两国都将全力以赴为保卫人类而战。战争中可能会有投降派、背叛者。但一定不在我们这四人中间。”…

柯嘉的表态让形势越发明朗——人境三分之二的国家力量公开拧在一起,诺森就算其实是冤枉的,也已经被孤立了。在座都是久经沙场的媒体界老资格,擅长听风闻雨。不至于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只不过他们各有各的立场,挺哪一方就不好说了。

“我们带来了50支疫苗,尼科会给有需要的来宾进行现场接种,各位如果决定了可以举手上前签名排序,”斯特朗笑眯眯地说,“当然。今天错过也不要紧,事后想要接种可以通过屏幕上的方式进行申请,只是可能要多等一段时间。”

如果算上各家媒体带来的摄像师,现场人数肯定超过了五十。台下又沸沸扬扬起来,但这些媒介领袖大多颇有身为公共知识分子的矜持,也可能是暂时还未消除心中疑虑,一时竟无人第一个举手。这时,一个年轻的摄像师开口道:“请问我能申请吗?”

斯特朗含笑点头,那人马上跳上台去,在尼科面前的排序表上写下了自己的信息,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尼科从身后的密码保温箱里取出一支疫苗,当场为他进行了皮下注射。这个场面大大刺激了在座的媒体人,他们纷纷举手排队上台,这场新闻发布会的视频至此戛然而止。

这一轮播完,有些电视台从头开始重放,还有些则动作很快,已经请来知名的病毒学家和时评家,围绕这起重大新闻做上了访谈节目。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几乎家家都在这个话题上各自发挥。我把所有频道挨个儿换了一遍,发现全都在说伊丹和维斯特米尔的好话,而那家诺森大公家族控股的电视台,虽然没有自选动作,却重复播放着凌晨那场新闻发布会,一遍又是一遍。

第117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下午,媒体同时发布了审议细则和审议团成员名单。由数据系统对申请者进行第一轮粗选,把无严重不良记录的人分成家庭组和单人组,再分别按照所在地区、人员构成、性别年龄进一步细化,目的是保证每个地区都有一定数量的完整家庭和单人通过审核,排序先后则以申请疫苗的时间为准。这部分工作是由数学完成的。

电视各个频道在右下角设置了一个更大的框框,滚动播放已经通过审核的名单,从左到右依次是国籍、证件号、姓名。有些名字后面用括号标注了爵位或家徽,有些则没有,可见诚如斯特朗所说,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任何人都有获得疫苗的机会。

审议团负责对特殊人士进行额外安排。在申请的时候,人们可以酌情填写“社会贡献”一栏,至于其中的内容是否够格让他“插队”,审议团会对之作出判断;对于一些过于自谦的申请者,审议团则可能主动提出优待。比如一位相当有个性的维斯特米尔作家伊戈尔,此人出身平民,曾经谢绝了国王的封爵赏赐,他在申请时没有填写社会贡献,但姓名已经出现在审议团单独审核通过的名单中——新闻正在以此为案例详细解读审议规则。

审议团成员共有三个级别——百余位各个领域的学者、社会活动家负责推荐“插队”名单,上报给十一位包括普朗克教授在内的权威人士,对名单进行表决,然后交由顶层五人做最终决定。这五人分别是柯嘉、斯特朗、法米亚、维兰和尼科。

诺森大公方面尚未有公开回应。毕竟,这不是战争,只是一场全民防疫活动而已。媒体十分关注杜珊家的动向,但目前还没传出他们提出申请的消息。

傍晚,电视各频道除了诺森那家台还在重复播放早上的发布会,节目内容已经可以按特色分成几大类:继续强调疫苗有多么安全、接种有多么重要的科普型;描绘各地民众对此有多么积极的煽动型,其中夹杂着一些对诺森不乏过激声音的街头采访;全面解读申请及审议流程的要闻台,挨个儿介绍审议团成员履历;娱乐台则开始聚焦伊丹王室。首次向公众披露维兰德加尔这位一直“养在深闺”的未来君主——制片人肯定得到了官方授权,因为节目不但公开了他的龙族后裔身份,而且曝光了维兰从小到大的许多影像资料,我都是第一次看到。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实验室的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娱乐台 。节目通过有所侧重的资料选择、热情洋溢的编辑剪辑,简直把维兰捧成了一个完美偶像。放眼皆是他的明星外型、和蔼微笑、高贵血统以及慈悲情怀——他之前不是还举办了三境岛追思会并且出资重建学院么!此外一句没提他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性格恶劣,或者成绩有多么糟糕,更加没有人跳出来揭发他的炮王子黑历史。我侧头看了看一脸赞叹简直已经爱上他的爸妈。感慨这宣传片的洗脑效果真好。

接着,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我的名字。有趣的是,节目并没有渲染我是一个幸运到欠抽的灰姑娘,而是把重点放在维兰身上。强调他是多么亲民,超越了阶级和种族的偏见与鸿沟。竟然把爱与荣光给了一个毫无背景、容貌也称不上惊为天人的平民姑娘——这更证明他不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青年。呵呵。节目对我的“绯闻”也进行了选择性遗忘,仅把我漂亮的成长履历重新刷了一遍,把我描述成一个聪明勤奋且有反抗精神的好姑娘。我相信这家电视台绝对已经向伊丹王室投诚了。…

电视显示的疫苗申请人数正在急遽上升,晚上8时,八位数的首位数字已经跳到了4。这时维兰行色匆匆地赶到实验室,他得接我们回城堡。他先交给贝叔一片磁盘。表示里面是目前已采一万支血样的数据资料,包括伊丹和维斯特米尔的的高级贵族以及部分精锐军队,这些资料除了备案还将用于疫苗的改进。接着,维兰抱怨“好饿”然后钻进了厨房。

“抱歉没给你准备,”我站在灶台边看着他自食其力把冷火腿和蔬菜卷进面包片里做了个简易三明治,说,“我们已经吃过了。”

“这样最好,”他探身过来亲我一下,开始一边啃三明治一边说。“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今晚得帮你们搬进新地方,不然来不及。”

德加尔城堡将会迎来第一波访客。诺森的小贵族还好说。大贵族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他们也需要疫苗,但又不能公开申请,否则万一没通过,他们在伊丹、维国和诺森之间可谓进退两难。所以必须先行疏通,跑到伊丹串串门探探口风——至于为什么是伊丹而不是维斯特米尔,看看审议团的核心五人,还不一目了然么。

“这两天还不需要你露面,接下来就不一定了,好好珍惜这短暂的闲暇时光吧。”他笑着打趣我,看见爸妈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捏着啃了一半的面包卷略微欠了欠身。

他这形象是够亲民的。爸妈看着他的目光热情了许多,维兰有些不知所以,悄悄用眼神询问我。

“我们看了一整天电视,”我含笑道,“媒体把你夸成了一朵花。”

“唔,”他了然地点头,“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事儿是我妈在负责。白天我一直在跟贵族和大臣打交道,还有军队。”

他把手机就搁在旁边,时不时拿起来看一会儿,摁几下,告诉我他在刷“插队”的名单。“我们没法同时坐下来一起研究,只能这样打勾或者打叉,”他一边看手机一边说,“你有需要关照的人直接列一张清单给我,亲戚朋友什么的。”

“我会和爸妈一起拟好了交给你的。”我欣然接受了他开的后门。

十几分钟后他跟贝叔交代了一些事,然后尼科也回来了,我们便告辞,却没有去停车场,而是换了一部升降梯向上乘到顶,踏上了建筑屋顶的平台,一架橄榄形状的银灰色飞艇正在等候。维兰说。因为地面上聚集着很多人,不方便乘车从大门出入。我和爸妈都是第一次乘飞艇,上去发现内部空间是个长方体,约有小型套房的规模,陈设低调而奢华。爸妈不知是真淡定还是假淡定,稳稳地坐在一侧座椅里不动;我压根儿没坐下,一直站在另一侧巴着窗户往外看。

我本来以为天色已经全黑了。但由于飞艇在云层之间漂浮,可以看见天际还带着或深或浅的暖色,调和了橙红与深紫,仿佛夕阳最后的霞光在燃烧。维兰站在我身后。告诉我那是遥远的城市灯光。他轻轻揽住我,我回头看了一眼。见爸妈已经离开座椅,背对着我们站在另一侧窗边欣赏夜景,便由得他去了。

下方处处是闪耀的灯火,像海面倒映着漫天星光,可以毫不费力地分清建筑、广场、街区、树林、湖泊与河流 。维兰弯下腰来,身体的一部分紧贴着我。脑袋挨在一起时不时磨蹭亲吻,但他同时也为我讲解底下的景观,所以我搞不清他的主要目的是导游还是揩油。…

路程不远,很快飞艇就到了德加尔城堡上空,地盘真大!虽然天色昏暗我还是能看见城堡外靠近主干道的大门那里有许多人在徘徊。维兰说其中一些是媒体,还有一些是来递帖子求见主人的。

“这些等着求见的人,都会受到接见吗?”我问道。

“不会,”他干脆地说,“在这里堵大门的人多半是来碰运气的。或者想靠软磨硬泡来为各种事求情,以前这些人都在大公府邸或者其他贵胄的门口。现在分流了一些到这里来。”

“所以他们的帖子你都不会看的?”

“基本没看过,”他老实地承认,“按说应该是负责接待的侍从官先行过目,筛选出有意义的帖子交给我或者我妈,不过你知道的,之前一直没养那么多侍从。”

“那现在呢?”飞艇降落在城堡内部一座圈起来的平台上,一边往门边走我一边继续问他。

“现在侍从备齐了,但是我和我妈都太忙了,没空理会,”他先行走下去,然后牵着我的手让我小心脚下,“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帮我看。”

“我是你的秘书嘛?”

“有什么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我会给你开工资的。”

我正色道:“请务必让我担任你的秘书。”

他大笑起来,搂住我亲了几下,忽而大约是看见身后的我爸妈,僵了一下然后松开我,手仍搭在我肩上,佯装镇定地低声道:“那就说定了。我会给你开一个账户的……我的蝎蝎可不能穷成这样。”

是了,他现在私下里叫我蝎蝎,是从贝叔口中的“蝎小姐”得来的灵感。他说因为别人都叫我席拉,他要叫个不一样的。

“本蝎现在是负资产,还欠着凯林同学一大笔钱呢。”我干巴巴地说,讲了凯林记账的事。

维兰面露惊讶,片刻后道:“我想他是在开玩笑,他的钱是我给的。”

“哈?”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入不敷出了,你又得住在那里,所以我给他开了一个名义上的信托基金账户,他只管提现,我来付账,”维兰笑了一会儿说,“他是知道的。”

我:“……”难怪凯林同学后来出手那么大方,除了承担所有人员的开销,还下大力气把地堡重新装修了一遍,敢情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说到凯林,”维兰道,“我打算让他做你的侍从。”

他说,因为我身边不能只有侍女,还需要一个侍从,凯林比较合适;而从凯林那边讲,杜珊家暂时得在诺森大公面前保持低调,所以尽管大家都知道凯林已经算是伊丹的人,他却不方便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对了,杜珊家有疫苗吗?”

维兰点点头:“上次威胁了他们一回,这次也要施以恩惠。”

我又想到疫苗的数量,不禁有些黯然:“贝叔他们有没有算过,按这个速度,要多久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他沉默片刻,道:“按现在的效率肯定会有至少一半的人等不到接种,我已经请贝叔改进疫苗,如果能把注射针剂改为口服溶液或者糖丸,应该就能解决不少问题,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第118章 随侍

维兰直接引我们去了东区南侧为我准备的新住所,与主城堡由两条走廊相连:下面一条是全封闭的室内走廊;上面一条极为宽敞,两侧都被常绿的树顶簇拥着,步行其上,仿佛徜徉于植物的海洋。 住所是一处双层宅邸,高窗向外透着乳白色的光芒,虽然是夜里也能看出环境十分幽雅;外墙是打磨光滑的白色花岗岩,表面的一层包浆在月下反射着宁静的柔光;门廊直通花园,园中视力所及之处似乎有一条溪流,水面隐隐泛着银色的光华。四周非常宁静,幽然而生一缕沁人心脾的芬芳。

“外面有开花的树,四季都有,也有忍冬藤。”他看着我微笑道,我不禁有些脸红。爸妈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但也对这处住所感到相当满意。

门前并排站着两名女性。一个约四五十岁,容貌端庄,褐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身着立领的黑色丝绒套裙,胸前有一枚浅色宝石别针,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身前。她向我们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道:“参见殿下,参见席拉小姐,塔拉先生,塔拉夫人。”虽然恭谨,却不失风范。

“贝恩,”维兰介绍道,“你的第一侍女,以前在斯特朗的府邸任职。”

我不知该怎样寒暄才是对的,一时有点紧张,但瞬间心想管它呢,于是微笑着朝她点点头,说:“你好,今后请多多关照。”

她也回了我一个微笑,道:“服侍席拉小姐是我的荣幸。”

维兰似乎对我们的互动很满意,笑道:“贝恩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她对一切条条框框的东西都很清楚。不过她说的你就当个参考,想怎么做还是自己决定,不要受拘束,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这话当然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面对贝恩这种无懈可击的管家主母式人物。我本来有点发怵,维兰这话给了我一些底气。对于他的“提醒”,贝恩微笑着行礼回应。

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长相秀气,鬈曲的金发似乎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乳白色裙袍上缀着精致的暗纹,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手腕。她原样朝我们“参见”了一番,看上去落落大方。

维兰和气地对她说:“告诉小姐你的名字。”

她脸色微红,快速地瞟了他一眼,垂下头温柔道:“米娜杜瓦。”

“你的第二侍女,来自杜瓦庄园,凯林的母家。”维兰说,“凯林现在我那里,交代完一些事情才会过来。”

这是毛情况?为毛她要用辣么娇羞的眼神瞟你?我顿时不爽起来,但面上不显。挤出一个笑容朝她点点头。

贝恩引着我们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室内装饰是古典风格,不繁冗但极为精致,壁衣和布幔采用大量暗金色的织锦和白色的亚麻,缀以暗红色的刺绣花边,与主城堡内部的风格协调统一又有些许不同,在银质壁灯的温暖光线下。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巨大的储衣室里挂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衣饰,正对着的一面墙上摆着数百双鞋子,虽然我平素不好这一口可还是兴奋不已,回头发现我妈比我还兴奋,看来这是女人的天性。唯一的遗憾是书房架子上的藏书不多,只有两三排,大多是游记,维兰说城堡里有一座很不错的图书馆,我可以到那里去选书看。

维兰又吩咐了几句,让侍女们下去。对我说:“对她们好点,但也不要太好。她们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我也是从来都不理的,大致说得过去就行了,千万别让她们爬到你头上去。”…

他看了我爸妈一眼。显然也有暗示他们的意思。

爸妈的新住所距离此地不远,在东区更南端,维兰带着我们走过去,穿过一道宽阔的石桥,一座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很快出现在眼前,统共只用了十分钟。

“这里好!”妈妈还没走近就脱口而出。她向来喜欢这种清静不受打扰的地方,何况离我很近。

“很高兴您喜欢。”维兰愉快地说,引我们沿着草地中间宽阔的石头路走上前门。草地上围绕别墅有几棵大树,树上隐然有光,我还以为是灯,维兰说是一种能在夜里发光的爬藤植物,来自灵境,名字是很长的一串精灵文,大体是“神女之手”的意思。

这栋住宅也是双层,但每一层都很高大;屋顶是一片宽敞的露台。门前站着一男两女,都是斯特朗给的人。男的四十多岁,名叫梭罗;一女也四十多岁,名叫卡莉;另一女二十多岁,名叫丹妮。

把主要房间参观了一遍,感觉这里的建筑和装饰风格与其说接近德加尔城堡,倒不如说更接近夜莺之森;壁灯嵌在花岗岩的墙洞里,在柔软的白色地毯上投射出层层叠叠的光影,有一种奇特的空灵之感。

爸妈的储衣室里也已经挂上了部分衣饰。维兰说他不清楚我爸妈的喜好,只匆匆准备了一些,请他们有什么要求都跟梭罗说,不用顾虑,梭罗自会去一一备办。

因为时候不早,维兰建议爸妈不妨直接在此住下,明天再带侍从回原先的住处取一些重要的东西。爸妈接受了,在随侍们的陪同下目送着我们离开。

周围静悄悄的。我一言不发地走着,直到他用手臂轻轻揽住我,让我贴近他的身侧。我仰起脸,他正低着头看我,俊美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更显迷人。我不禁轻轻叹息。

“怎么了?”他悄声问。

我深呼吸一回,鼓起勇气道:“米娜杜瓦,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他想了想:“昨天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见过,今天是第二次。”

“哼。”

他笑起来,搂住我晃了晃:“你在瞎想什么?”

我不理他。他好像更开心了。一把将我竖着抱了起来,步履轻松地小跑进了我的住所,上楼进卧室关上门。两个侍女像消失了似的连影子也不见。他把我放在床上,双手撑在床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做起鬼脸跟他对视。

“是不是又醋了?”他点着我的鼻尖轻轻转圈,把我推倒下去。我当然死不承认,于是被迫接受了一轮他的口水洗礼。

“……你最好还是承认,”他贴在我耳边喘息着说,一边强行捉住我的手压在他腹下,“……不然我就不走了。”

我一哆嗦。倏地用力抽回手,抵住他的肩膀,正色道:“我觉得,那姑娘可能对你有想法。”

他毫不意外地挑挑眉,摆出一副风华绝代舍我其谁的模样,道:“所以呢?”

“所以……”我有点迷茫。

他笑笑,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说:“你得接受这个事实,我一直都很有女人缘,她们对我有想法是正常的。有的还会试着投怀送抱,但这都不算什么,”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你该相信我,我只想要你一个。”他的语气温柔而诚恳,倒让我没法吐槽了。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不可不问:“你有没有侍女?”…

他看着我似乎在憋笑,几秒钟后向后倒在床上:“你终于想起来问了。”

我跳上去摁住他的肩膀咆哮:“有没有!”

他仰面躺着,双手轻轻抚摩我的上臂,平静地说:“没有。我有两个侍从,其中一个你也认识,来自夜莺之森。”

我心中一凛,直起腰道:“格雷。”

他看着我微笑:“为什么是格雷,不是莱力克?”

我摇摇头:“只是感觉。难道是莱力克?”

“不。是格雷。”

格雷是艾罗的亲信;莱力克多半不是。我对那两人都不是十分信任,而格雷给我的感觉要更疏远一些。有时我甚至有点畏惧他,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太冷静了。

我想了想道:“他不是在驻守克里斯托吗?”

“艾罗跟灯神的同盟已经结成,莱力克回到克里斯托,解放了格雷。”

我跟维兰对视了一会儿。我不信任格雷,背后或许还包含着一些对艾罗甚至夜莺之森的不信任。而这一点是无法跟他明说的。尽管有“某个匿名德加尔”的存在,夜莺之森毕竟是他的母族,艾罗毕竟是他最亲近的表兄。但我想,他对格雷恐怕也不是毫无防备,我被绑架的那件案子还没结呢;只是,这份防范之心是否有所延伸就不好说了。

“另一个是我挑的,弗雷德忒提司,是伊丹国防大臣的长子,他也是三境岛学院的,比我们高两届。”

“你跟他熟吗?”

“认识,不熟,不过从灵境回来以后我就有意识地了解他们的情况,之前与他聊过几次,是个聪明人。”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灵境来了多少人?”

“除格雷之外,还有五十个暗夜精灵,五十个风精灵,五十个木精灵,负责城堡的安防;四个暗夜精灵侍女,我妈都留在身边了,怕你镇不住。”他微笑道。

我吁出一口气:“法米亚真是太体贴了。”

“这些精灵都是家族护卫,直接听命于我和我妈,没什么问题,但是格雷不一样。”他终于开诚布公地跟我谈这件事,我有点惊讶,同时也有点欣慰。

“虽然艾罗说把他给我了,但是……”他含蓄地一笑,“远不得近不得的。”

第119章 恋歌

挥舞着小手绢(误)把维兰送走之后,我心事重重地转身,寻思着是不是应该把最近的事跟灵境那位老人家汇报一下,一抬眼就看见贝恩仪态端庄地站在一米外的门边,从容得就好像她一直在那儿似的。

我在她的安排下沐浴并做了生平第一次全身按摩加美容spa,顺便获得了不少零碎的信息,包括她原先是冷杉邸的侍女领班,她父亲——已故的贝恩侯爵曾经是伊丹的内务大臣。这次进入德加尔城堡的,除了少数随侍,还有近百仆众,大多已经各就各位;这所宅邸里面也有,只是难得出现在我面前。

米娜在贝恩的指点下往我身上刷一种黏糊糊的酸性乳液。她今年16岁,来自杜瓦庄园本家,父亲阿隆杜瓦是一位伯爵,她是阿隆的小女儿,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姐夫是伊丹大公的一位近卫军官。

我问她是否还在上学,她矜持地表示只剩下几门自修课程,修完就能从伊丹公学毕业了。这所著名的“公学”其实是贵族私塾中学,学制与公办学校相比更为自由,且有一套独立的评价体系,进入三境岛学院的渠道比公办学校更宽,当然,这些少爷小姐们如果上公办学校,也是有额外加分的。不过现在三境岛学院暂停招生,贵族毕业生们一个个都不着急了。

贝恩似乎是一位整理仪容的专家,她先是目光如炬地观察我一番,然后称赞我的皮肤底子很好,相貌和身材都有显著的优点,稍加打磨应该就能产生不错的效果。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迎合之词,便任凭她摆弄,于是修了毛发,磨了指甲,刮掉一层皮,从头到脚都被捯饬一通。最后站在镜前一看,居然真的有那么一点变化,尤其是头发顺滑一丝不乱,有种洗发水平面广告的范儿,看着很不像我,于是动手挠了挠。抓出少许凌乱感,感觉舒服许多。

第二天早上在宅邸的小餐厅里用过早餐后。我把时间都花在熟悉新居及周边环境上。爸妈早起去了一趟原先的住处,很快就回来了;我们拟了一份“求照顾”的亲友名单,打算中午与主人家共进午餐的时候交给维兰。他上午还在接见各类人士,空闲时给我打电话,问问我在干嘛之类的,让我十点多的时候先去书房找他——对了。他昨天给了我地图。

我通知了爸妈,先行和贝恩一同往城堡中心区而去。我住得离维兰太近恐有不妥;这座宅邸距离主城堡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环境清幽。不易受到窥探,是合适的安置之地。贝恩本来建议我们走下方的室内走廊,那样不必穿得太多,也不会被风吹乱头发;但我宁愿看看外面的风景,于是在裙袍外加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沿着树顶起伏的露天长廊一路向北。

维兰的书房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仆,见我们过来马上行礼然后恭敬地敲门推开。维兰正站在沙发前与凯林和另外一个衣饰整齐的帅哥说话,看见我便露出微笑,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显得既亲热又客气。

见他如此,我也稍微行了个屈膝礼,仰起脸来带着崇拜的眼神温柔地唤了一声:“殿下。”

他紧紧抿住嘴角,肯定在憋笑,轻咳了一声然后向我介绍旁边那位帅哥:“弗雷德忒提司。”又对那人说:“我的未婚妻。”…

对方朝我优雅地一欠身:“很荣幸见到您。”

我颔首,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应该是之前在追思会上见过。

凯林做了和弗雷德同样的动作,一本正经道:“席拉小姐。”然后垂下眼睛。

“跟我来。”维兰道,牵着我往书房里间走,顺手带上门,把凯林、弗雷德和贝恩留在外间。

里间比外间看上去更像书房,左侧一整面墙上都是书,正面是一座极为宽阔的黑色书桌,右侧是落地窗,一多半都被长可及地的深红色布幔挡着。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

我只扫了一眼,转身便被他抱了起来,低声闷笑着亲吻了一会儿把我放在书桌上坐着,他挨着我的膝盖站在桌前,低头促狭地看着我:“殿下?”

我挑眉道:“我的太阳,我的君王——”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抱住我开始恶作剧般地乱揉,我推推他:“叫我来有事?”

“嗯,我有东西给你。”他抿着嘴角松开我,从怀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我猜到那是什么,顿时浑身绷紧了。

“我就不用再跪了吧,”他微笑道,打开盒子,“喜欢吗?”

我的视线聚焦在黑丝绒中间那枚隐然有光的戒指上。戒面是浑圆的淡蓝色宝石,几根波浪起伏的秘银丝看似随意地将它缠绕,拧成纤细的指环显得灵巧而低调,教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中间的宝石上。它不同于我对订婚戒指的一般印象,看上去更有灵性,造型也别致。

“考虑到最好能配上‘摇篮曲’的蓝色,所以选了这个,这样你就能同时戴着,”他轻轻咬住下唇,似乎有点紧张,“你觉得呢?”

我看了他一眼,试探着想去碰它,他连忙摘下来帮我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宝石触手温暖,直径略窄于我的手指宽度,虽然也是淡蓝,却不同于我脖子里那颗链坠;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颗宝石中间的蓝色似乎在缓缓流动,但是再一细看,又好像是静止的。那几根秘银丝,乍一看我以为是带着叶子的藤蔓,放在极近的距离才看清其实是一条小小的龙。

“我喜欢,”我抿着嘴看他,“真的很喜欢。”

他好似松了一口气,再次露出笑容:“它和‘摇篮曲’一样有防御作用,而且戴起来更方便。”

“这是什么?”

“迦陵频伽的骨化石。”他愉快地说,“你脖子上那个是迦陵频伽的羽毛,用熔化的龙晶矿石封住,名叫‘摇篮曲’,这个名字叫‘恋歌’。”

我:“……这两样戴在一起有没有什么效果加成?”

他一愣,笑着吐槽:“你以为这是电子游戏?”片刻后摇摇头。又有点不确定,“我没听说有加成。”

我打量戒指一会儿,很快发现了一个奇特之处:指环——也就是那条秘银的小龙——像是有意识般微微调整了蜷曲的姿势,使之松紧适度,舒适地贴合在我的手指上。

“会动!”我惊讶不已。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好奇地用右手摸了摸指环,转动一番。想摘下来看看它会不会再动弹

,维兰连忙阻止。这时我已经看到了,小龙竟然伸出一只针尖大小的爪子朝我挥来,我右手一缩,没被它碰到,爪子迟疑了一会儿,又收拢回去裹在指环上。这……

我满头黑线地瞪着他:“还带攻击性?”…

“你不试图摘下来。它就不会攻击你,”这货蛋腚地说,“你可以一直戴着。反正也没什么妨碍,脏了用水冲冲就行。”

“那我、我……取不下来?!”我明白过来,语无伦次地开始咆哮,“莫名其妙被绑定?!强迫消费?!”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能平安无事地把它摘下来,也就是我,”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自己执意要摘,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会被它狠狠报复的。”他挑挑眉,露出一个龇着牙的阴森笑容。

我瞪了他一眼,用右手食指小心地推了推。肿么办,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痒痒的好想摘~

“喂,你别真的找虐自己摘,”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紧张道,“这东西咬人很痛的。”

我强迫自己不要跟他发火,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回,朝他咧嘴一笑:“这么变态,哦不,神奇的戒指,不会只有一个吧?亲爱的,你戴什么?”

他回我一个假笑:“这是订婚戒指,不是结婚用的对戒,我不用戴。”

我:“……”

他清了清嗓子,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张纯黑色的卡片给我,表示已经帮我开了一个无限额账户,可以随意剥削他。然后我们聊了一些关于疫苗产量的事,把拟好的名单交给他。现在公开申请的人数已经达到9位数,也就是说人境一半以上的人都提出了申请,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上升;在贝叔尚未开发出口服式疫苗的情况下,针剂的产量远远不足。人境最大的制药工厂区在诺森,所以伊丹打算联手维斯特米尔设法向诺森施压,挖掘诺森的制药潜能,刚才和凯林他们谈的也是这件事。

但这并不容易。如前所说,眼下只是一场防疫活动,并非针对诺森开战,诺森对辖内工厂等设施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如果贸然施压,反而会成为话柄,教人怀疑伊丹另有所图。现在初定的方案,还是利用舆论压力,从诺森内部掀起波澜。

“你觉得,那个魔人说的,诺森大公夫妇都被掉包了,会是真的吗?”我问他。

维兰摇摇头:“不知道,但是现在那边的情况确实很可疑,外面闹成这样,他们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暗地里调查,发现诺森大公府邸都被魔法屏障罩住了,这更可疑,因为据之前的情报来看,诺森大法师利马身体状况不佳已经有一段日子了,除非他装病,又或者他们的确有强大的帮手。”

这些事情不是我能操心的,我只能关心关心他,双手贴在他的脖颈两侧絮叨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正午了,便一同去用午餐。刚出书房门,忽见一个黑衣美人从走廊一侧而来,脚下很快但风姿不减,正是格雷。

他见到我微微一愣,欠身行礼,然后在维兰耳边嘀咕了几句。

维兰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时候?”

格雷道:“第一起是十分钟前,第二起就在刚才。”

维兰想了一下,轻声对我说“稍等”,转身一个人进了书房。

我转过脸来,视线与格雷对上,他再次欠身,道:“席拉小姐,好久不见。”

我微笑着与他寒暄,眼角的余光留意到凯林与弗雷德都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维兰出来,把我拉进去。

“我马上去贝叔那儿一趟,不在家吃了,”他说,“你跟贝恩去餐厅吧。”…

“啥情况?”

“刚才诺森接连发生了两起爆炸,都是供电厂,很蹊跷,”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是不是人为破坏,我已经命人严密监控伊丹的供电厂了,不过还是要问一下贝叔的看法。”

他捏捏我的脸:“在家乖乖的,别乱跑。”匆匆亲了我一下,然后开门叫他的两个侍从以及凯林。我则示意贝恩跟我离开。

果然很蹊跷。就在中午短短几十分钟里,人境所有的供电厂都停摆了。尽管严密监控,伊丹和维斯特米尔的供电厂还是发生了莫名其妙的爆炸,好在因为提前有所准备,没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全境停电,城堡里用的能源主要是动力,倒没受什么影响,大公府邸和科研所也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制药厂暂时停工了。

维兰一直没回来,下午通过城堡的动力传声系统提醒我们不要使用电话或者其他附带电池的电子设备,具体情况虽然还不清楚,但听他的意思,好像这次供电厂的爆炸不是直接人为造成,而是人境的电磁环境发生了变化。之前就听说过,灵境的电磁场远不如人境稳定,故而无法发展复杂电机,但现在人境也出现了强烈的电磁振荡,导致电力储备较大的地方超出安全阈值;如今只能盼着这种现象是暂时的,否则人境将变成灵境那样的环境——更糟糕,因为人类城市生活对电力依赖太久了。

第120章 噩梦

出了这么大的事,法米亚自然也不会留在城堡里。 一整个下午,我都呆在自己的住所,本来想跟灵境那位联系,可是大约因为电磁场受到干扰的关系,水镜无法成像,只得放弃。爸妈陪着我,欣赏了我手上取不下来的戒指,又在储衣室里清点了半天,总算是成功转移了几个小时的注意力。

对了,因为卧室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一只蓝色的鸟儿飞了进来,我不确定是不是几天前看到的那一只。

它先是站在阳台的护栏上微微歪着脑袋,我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用尽量不惊吓到它的音量轻声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它没什么反应。

我四下打量,一时没发现适合做鸟食的东西,正在转头的当口,它突然直冲我飞了过来。我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它竟站上了我的手掌边缘,令我大为惊异。

它体型比云雀略大一点,翠蓝色的羽毛泛着微微的磷光,没有一丝凌乱;金黄色的圆眼睛炯炯有神,纤细的黑脚爪牢牢地捉着我的食指。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收紧虎口,只消一瞬间,就能捉住它了。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它或许是栖居在城堡园林里的某种珍禽,就算不是,我捉它来也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会伤害它对人的信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擎着它走向阳台,把它搁在护栏上,倒退几步看着它,几秒钟后它便鼓动翅膀飞走了。

几个小时后我已把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晚餐是在自己的住所用的,因为法米亚和维兰都没有回来,我有点心绪不宁;贝恩吩咐小厨房做了清淡安神的莲花糕配薰衣草茶。餐后我在她的安排下完成今天的“脱胎换骨”spa,然后靠在床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开始做梦。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因为我光着脚走在陌生的廊道里。却很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且我不是孤身一人。旁边有个小男孩,有时能看见他的侧脸,有时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知道他是谁,他在娱乐台披露的影像资料中出现过,是幼年时的维兰。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岁,还没长开,容貌不如现在漂亮,但秀秀气气的起码对得起“可爱”一词,只是性格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至少在我的梦里是这样。幼年维兰背着手在我身边窜来窜去,忽左忽右,嘴里不时蹦出一些让我压根不想理他的话。

“你不听话我就把你烤着吃了,像对莉亚那样。”

“不要走在我前面,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你丑得令人郁闷。”

我隐约感觉自己的设定大概是他的保姆或者侍女。

我不得不跟着他前行,通过陌生的走廊和厅室,解开装饰身上的机关,穿越油画背后的暗门,走下旋转的深梯。进入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我不知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就这样亦步亦趋,直到嗅到一股混合了血腥和硫磺的味道,雾气渐渐散去,眼前是一座……博物馆。

它看上去像一艘倒扣着的巨船,或者某种远古巨型生物的胸腔内部。穹顶正中是一条形如脊椎的大梁,两侧依次排列着弧形的“肋骨”。色泽暗沉。是一种接近黑的深红。宽阔的过道两侧,每隔几米就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箱。里面盛满了绿莹莹的水,游动或悬浮着各种生物,有些像人。有些则不然;有些还活着,有些可能是尸体,其中一些身上还挂着苔藓。…

每两座水箱之间都立着一根黄白色的岩石柱,在造型不规则的黑曜石基座上安静地燃烧,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

我发现小维兰不见了,心中越发不安,不敢细看两边的水箱;前方似乎更亮堂些,我便目不斜视地快速前行。走了百米左右,两边不再是水箱,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透明琥珀,中间大都封着一个或几个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生物,可能是标本,有些如精灵般美丽,有些则恐怖胜似盲鳗。

再往前,是一片巨大的深坑,好像地面突然塌陷了似的,不规则的边缘竖着一排光柱直通到顶,我走近前去,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牢笼。

它看上去就像动物园里的两栖馆,底部有裸露的岩石和水流,还有一群人或蛇在打架——终于看清了,其实是十好几个人首蛇身的女性生物扭在一起,不知在为什么而拼死争斗。她们应该份属同族,每人背后都长着一对橙色带红的肉翅,像蝙蝠的翼;腹部以下如蟒蛇般长且扭曲,覆盖着黑色的鳞片。在示警或攻击时,她们用蛇身支起上半部,肩胛骨上的肉翅威胁性地张开。

她们像那迦又显然不是那迦,因为她们的上半身从正面来看完全是女性,有着雪白的臂膀和丰满的胸脯,黑色或棕红色的长发下是妖艳的面容,耳朵上侧有个明显的尖角,与其说像精灵,倒不如说像猞猁。但这无损于她们的诱惑力,何况她们全都一丝不挂。

这时我看到深坑另一侧还站着一个人,正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坑底下的场面。那个人,是维兰。

是少年时的维兰。虽然个头已经很高,不过从长相与现在的差别来判断,还是能看出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容貌比现在更接近法米亚,因而带着一点阴柔气,严格说起来,比现在更美。但他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比他在三境岛学院的时候更加冷酷。

女妖们的厮杀可谓血肉横飞,她们用蛇身抽打对方,用尖锐的爪子撕扯对方的皮肉和头发,不时有战败者横死当场。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嘴巴微微半张,脸上虽无喜怒。却可以明显看出他兴奋起来了。

他伏在光柱形成的墙壁上,用袖底突然出现的一柄短刀划着自己的手掌,一边观赏打斗,一边用受伤的手掌缓缓揉搓脸庞的下半部分。或许也在舔舐流血的伤口,这对他似乎是一种享受。薄薄的血色沾染了他洁白如玉的面颊,还有双唇和下巴。

过了一会儿,那群女妖终于分出了胜负。在七零八落的尸体之上,一个红发女妖得意地挺起身子,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一般,她脊背上的肉翅扑地张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延伸、膨胀,比之前长大了一倍不止。颜色也变得鲜红。

少年微笑,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捋高到肘部以上,手指在光柱上敲了几下;光柱自动打开,他跳进深坑,朝那女妖走了过去。

后者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吓了一跳,原本挺直的腰身也萎顿了一下,蜷缩向后。我不明白这个刚刚成功杀死了十几个同族的女妖为何如此惧怕他,只能猜测这或许是某些妖魔骨子里对龙族的敬畏。

她一开始似乎尝试着想要反抗,用力抻开翅膀作警告状;少年盯着那对翅膀露出了明显渴望的表情,女妖更加害怕了。马上收拢了翅膀,变成小小的皱皱的两坨挂在肩上,同时微微扭动蛇身,悄悄后退了几米。但少年绕过零散在地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向她走近。…

女妖晃了晃身子,大约发觉自己已无退路,忽然伏下腰去,以妖娆的姿势仰起脖子向他抬起手臂,似乎在讨好他。然后我看到了令我面红耳赤同时又震惊不已的一幕——她“跪”在他身前。主动用手覆在他腹下的位置,仰面一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里。一边缓慢地扭动,用上半身蹭着他的腿,然后拉开拉链。我移开视线。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我把视线又移回来,毫不意外地看见这个女妖正在为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维兰xx。她不时吐出分叉的紫黑色舌头,像小蛇似的纤长而灵巧。少年一直站立着,左手按着女妖的脑袋,他可能也很享受,但渴望的视线始终停在她背后。

这件事并没有持续很久。他抓着她的脑袋用力按了几下,松开了扣着她的手。女妖停顿了片刻,抱着他的腿扭动着身子“蹲坐”下去,同时看似娇弱地抬起脸来看他,收拢的翅膀渐渐放松了。少年显然一直在等这一刻,霎那间手起刀落,已经切下了她的左半边翅膀。

女妖的蛇身瞬间抻得笔直,顶着她的上半身腾空而起,在那一片血污中跳了几下;虽然我在光柱墙壁的隔绝外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仍能猜到她应该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因为她的嘴巴就没合拢过;剩下的右半边翅膀猛地抻开,她弓起身子向少年愤怒地喊叫着,手爪巴着地底的岩石。

少年一刻也没拖延,用快得看不清的动作化解了她的攻击,轻巧地跳上她的脊背,踩着她的后颈,一刀将右半边翅膀也割了下来,然后转身就走。

女妖用蛇身缠住他的腿,疯狂而绝望地剧烈抖动,似乎想做最后的报复。少年挣了挣身子,没挣脱,一脸不耐地空出左手来,拧断了她的脖子。

女妖又抖动了一会儿,身体渐渐瘫软下来。少年皱了皱鼻子,用空着的左手理了理前裆,然后一手拎着一只翅膀从深坑中跳了上来。光柱为他打开,他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走出来,污秽的身上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我来不及躲,就这么与他面对面,正幻想着或许我在梦里是个隐身人,他的视线却显然捉住了我,挑挑眉把手中的翅膀扔在一旁,弃如敝履,一边朝我走来。

我惊讶地喃喃开口:“你认识我?”

“当然,”他露出一个美丽而残忍的微笑,“你是我的新宠物。”

我浑身发凉,瞬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瞪视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俊美面孔。他走到我面前,伸出还沾着血污的手撩了撩我的头发,像给牛羊估价似地上下打量我一番,眼中没有一丝情意。这让我深切地了解到,当他对我无情的时候会是什么眼神,不由得心中一痛。

“你知道我最终还是要杀掉你的,对吧?”他低头在我耳边低声说,一边愉快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当我对你失去兴趣的时候。”

第121章 素食者请闭眼

他步履轻松地在前方带路,一次也没有回头,最后在一座光柱组成的正方形牢笼前停了下来。 牢笼内部似乎是一间医疗监护室,只有几平方米大小;奢华的织锦地毯上,立着一架床,一台仪器推车。一个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脸上双眼以下的部分都扣着氧气罩;我本以为他或她是昏迷的,细看才发觉不是——那人双目都睁着,在我走近牢笼时眼珠转了过来,使得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有了些生气,看上去有点眼熟。

片刻后我猛然想起来了,他长得像极了斯特朗。

纵然知道是梦,这个场景也让我心中惊诧万分,一下子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正中的银质圆盘,中心是德加尔家徽上的那条龙,周围镶嵌的一圈红宝石在昏暗中发出幽微的光亮;帷幔从它的边缘自然垂下,中分遮住床头两侧,里层是白色亚麻,外层虽然看不到,我知道是暗金色的织锦。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

但我不是一个人。右侧贴着一具热烘烘的肉体,那人似乎察觉到我醒来,慢慢地动了动,在被窝里侧过身来,温热而馨香的鼻息吹拂在右颊边,不用看也知道是维兰。

我僵硬地侧过脸来瞪着他,见他把身子微微向上挪了挪,露出赤裸的肩。梦的碎片在眼前断断续续浮现。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困倦,但眼神清明;他开口了,声音很轻但是并不浑浊:“做梦了?”

“……你怎么在这儿?”跟他纠结“你未经允许怎么能钻进我的被窝”这种问题于事无补,我努力甩脱梦境施加的影响,用尽可能冷静的态度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电力恢复了吗?”

“……回来不久,”他用平缓的语调低声说。“电力还是老样子,不过不用担心,我们的应对方案进展顺利。”

“唔,辛苦了。”我口头表达了一下关心,突然发觉自己全身没有一丝热气,就跟刚从冰窖里出来似的。

我本能地偎在他身上取暖。他的反应极为淡定,既没有嫌我凉而躲开。也没有主动揽我入怀,仅仅抬起右手捋了捋我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颊。我想他或许的确是很累了,但还是略有一点失落,再度想起梦中少年说的那些话,于是默默放松了依偎,稍稍离开一点距离。这时他终于拉住我抱进怀里,双手不停地摸着我的脊背和手臂,说:“你身上好凉。做噩梦了?”

我把脑袋埋在他臂弯里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把我抱得更紧些,低下头来亲吻,道:“梦见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

他动了动身子把我压在下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微笑:“……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总是能看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了一下,捏了捏我的脸:“傻孩子,你在怕什么?”然后柔情蜜意地吻我,我攀着他的脖子回吻他,他受到鼓励更加热情,身体紧紧压下来,我感觉到他的兴奋。

不过他并不性急。吻了一会儿后松开,温柔地看着我调整呼吸,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道:“告诉我。”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他那间“博物馆”里的事,把每个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从开始,一直讲到少年维兰拧断女妖的脖子,独独不提那少年从牢笼中走上来之后的事。…

他一边轻抚我的脑袋,一边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我,最后才开口道:“真是个丰富精彩的梦啊,不过很可怕吗?”他促狭地笑看着我,“你胆子哪有这么小?”

我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说当你对我失去兴趣,你会杀了我。”

他捋着我额头的手一僵,注视了我一会儿,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愤怒,我有点害怕;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紧拥住我。

“……你是不是在生气?”我小心地问,“我惹你生气了吗?”

他一愣,安抚地摸着我的脊背:“不是对你。”

“那是对谁?”

他揪了揪我的鼻尖,勾起嘴角道:“你猜。”又低下头来亲亲我,“莫名其妙做这种怪梦,你白天是不是受刺激了?碰见什么奇怪的人了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

他思忖了一会儿,许久没作声。我没对他说出全部的梦境,而他显然也有事瞒着我,这倒也算是某种公平。

我被他压得有点透不过气,轻轻抵住他的胸口,他会意,稍稍让出一些空间,随后又挑挑眉,道:“我是对你有点生气。”

“诶?”

“梦里的那个我说了句浑话,你就吓成这样,说明你对我的信赖程度还是有待提高;不过我也有责任,我太忙了,没能多陪你,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他一本正经地说,同时手开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移,“我会好好弥补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堵住了嘴唇,一边热吻,一边被他的动作撩拨起全身的敏感神经,很快就从头暖和到脚了。然后他利索地把我们两个都剥了个精光,挤进我双腿间。

虽然害羞因而嘴上死活不肯承认,其实我知道我还是想要他的,所以他在徘徊试探的时候,我并没怎么拒绝。可惜,我身上的汗水都开始发凉了,他还是没有成功,稍微一动就滑脱出来,就像小螺帽怎么也套不上大号的螺丝。

我忽然有点灰心:“……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他俯下身来吻我,额角的汗沾到我脸上,倒还是温热的。

“我觉得我们尺寸不合。”我嗫嚅着说。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会的。”然后用力一顶,痛得我一哇,他似乎吓了一跳,嗖地退了出来,我不禁有些遗憾——进去就进去了,结果他又出来了。那再进去我不是还得再遭一次罪?

“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我皱着眉想要合拢双腿。

他伏在我身上喘息了一会儿,大约有了主意,迅速一路舔吻下去;我察觉到他的意图,瞬间紧张起来,慌忙用手挡住。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略前卫啊,我需要心理建设的!

他却没给我慢慢接受的时间。果断拨开我的手摁住身体,把脑袋埋了上去——你妹!我真的很想爆粗好么!问题是……问题是真的很舒服啊!他的舌头温柔而有力……可是片刻后我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舒服了。因为开始有一种无法自控的感觉,让我隐隐感到害怕。

他突然把舌头探了进去。

先是刺痛,然后化为某种微妙的快感。我控制不住地弹起身子,像离开水面的活鱼一般拼命挣扎,但是由于力量悬殊,我的反抗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只好小声嘶叫着要他停下。

他只停下了几秒钟,好整以暇道:“你不让我进去,我只好这样。”…

“你……你可以进去。”好女不吃眼前亏。我低声下气地说。

他却得寸进尺,露出可恶的笑容道:“……求我。”

法克!我强压下用大腿把他夹死的冲动,假装楚楚可怜状:“求……求你……”然后在他满意地支起身子打算爬上来的时候踹他一脚赶紧逃,接着当然是被他拽住了脚又拖回去,不过我已经紧紧合拢身体在装死了。

他轻叹:“我就知道……”凑过来用刚刚那啥过的唇舌吻我,我刚想吐槽。突然惊讶地发现那里原来是酸的。

“……不喜欢我用舌头?”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气鼓鼓地说:“我都快失禁了,尿你一脸。”

他喉咙里咕地发出笑声,像小动物似地蹭着我的脸:“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同时摩擦着我的腿侧,隐忍道,“……还疼吗?”

说实话还真的不疼了,应该是他的口水起了作用。我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他。内心挣扎一番,说服自己反正早晚有这天的索性就从了吧,有花堪折直须折啊少女!

……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这次真的比刚才顺利了不少,除了因为受到挤压而有些痛楚之外,倒是再无难以忍受的剧痛。最后感觉自己好像被完全撑开,伸手摸了摸,觉得应该算是成功了,不禁有点迷茫,就这样?真的?

维兰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抱住我,撒娇似地哼唧了几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正凝视着我,表情温柔而快乐,不由得心中柔软起来,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他一手托着我的pp,一手环在我背后,轻声问:“感觉怎么样,疼吗?”

我不太确定地摇头。此时最明显的是强烈的异物感,忍不住收缩肌肉挤了它一下,本意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间,结果失败了。他倒吸一口气,手臂一紧,笑了起来:“你从哪儿学来的?”

我关心地问:“疼?”

他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开始以极小的幅度缓缓挪动,不断地问“疼吗?”后来幅度大了些,他便松开怀抱,用手臂支起上半身。我一直咬着嘴唇默默承受,直到某个瞬间被他猛地一撞,才禁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他连忙停下,紧张地问:“疼?”

其实还好。他再度抱紧我深吻,同时用力挤压,我感觉仿佛从里到外都快要跟他嵌作一体。此后我们时而相拥,时而又松开。时间在恍惚中过去,我几乎有点麻木了。

“感觉……感觉好吗?”他喘息着问。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一阵茫然——他看上去感觉很好,偶尔溢出喉头的只言片语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的热烈回应让我的内心十分满足,甚至,为了他的愉悦,我也愿意陪战到底;但是至于我自身,我的感觉好吗?我不知道。那种传说中欲仙欲死的时刻,完全没有曾经出现的迹象,也没有即将出现的预兆。

于是我含混地说:“有点痛……”

“嗯……”他放轻了力道,温柔地低喃,“就快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

他加快了速度,我忽然想起一事,慌忙道:“不要在里面。”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片刻后硬生生停住,抽身出去。我感觉它在我大腿内侧轻轻跳动,然后濡湿了一大片。

他趴在我身上喘了半天,我的情形也差不多。然后他胡乱摸了摸我,可能是以示安慰;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他爬离了一些,微微眯缝着眼睛见他扫视周围,没找着纸巾,最后从床头扯了一条浅色丝绸,好像是枕巾之类的,用作清理。

我看着他擦拭,疑惑地抬起脖子:“为什么没有血?”

维兰有点好笑地看着我:“你想要见血?”然后挑挑眉,“也许你不是第一次。”

我懒得解释,翻个白眼又仰躺下去。他匆匆擦完把丝绸丢开,爬过来揽住我,说:“我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回应他。此刻身体疲倦,心中却乱糟糟的。和他的第一次就这么结束了,既没有想象中的痛,也没有期待中的嗨。高氵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

他将我收拢在臂弯里,盖好被子,在我的前额和嘴唇各贴上一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睡吧,我的宝贝。”

第122章 大停电次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腰和四肢的关节都又酸又痛,像跳了一夜舞似的;另外,可能是因为一直枕着某人肩膀的关系,颈椎也僵硬得厉害;其他倒都还可以忍受。旁边那位似乎早已醒了,脸冲着我,眉梢眼角都是弯弯的,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亲昵地用鼻尖蹭我,小声道:“早安,宝贝。”然后用柔软的唇裹住我的,舌尖舔着我的嘴角和唇缝似乎想探进来。我像紧闭的河蚌一样拒绝被他撬开嘴巴。不是我冷淡,而是因为我才刚睡醒,有点担心口中会有味道。

他不知我的心思,越发急切地想把我压在底下;我用力抵住他胸口,飞快啄了一下他像小孩子般翘起的唇,抿嘴笑道:“我要尿尿,还要洗澡。”他才假装郁闷,不情不愿地放开。

我躺在浴缸里发了好久的呆。回想认识他以来的全部经历,试图理清思绪;昨晚的怪梦和滚床单的细节时不时冒出来。

走出浴室,见房间已经清理一新;维兰裹着浴袍,正淡定地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喝茶,头发湿润似乎刚刚沐浴过,见我出来展颜一笑。

“你在哪儿洗的?”

“客房。”我走近,他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膝上,一边接过毛巾帮我擦头发。

“已经叫人收拾过了?”

“嗯,贝恩。”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过会儿肯定得跟贝恩见面,在那之前我需要保证拥有一颗坚强的心脏和一张厚实的脸皮。我扫视周围。忽然发现哪儿都没有维兰的衣服,不禁有些奇怪。

“我让格雷去帮我取了。”

我心中一动,艰难地开口道:“他知道你在这儿?”

“昨晚他就在楼下。”他平静地说。

……请给我来双份的坚强心脏和厚脸皮。

这时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问道:“……你昨晚过来的时候穿的是睡衣么?”

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片刻后勾起嘴角:“穿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过来见你。”

我觉得他在回避我的问题,当下不再追问,作小鸟依人状贴在他胸口,他愉快地揽住我缠绵了一会儿,温声道:“很抱歉今天还是不能陪你,不过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不用担心外面的事,下午我让凯林过来,他会把最新的情况都告诉你。”他用毛巾轻轻揉着我的脑袋,“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爸妈。让他们上午过来陪你。”

我一下子挺直脊背:“为毛?”

他面上微红。贴着我的脸颊有些腼腆地说:“你今天不应该一个人呆着。”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觉得他小题大作了,而且也粉尴尬。我并不想这么快让爸妈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怎么看呢……啊~想想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这时贝恩在外面敲门,送来了格雷取回的几套衣服。装在雕着龙纹的大银盘里,由三个低眉垂目的女仆分别捧着。我快速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暗自松了一口气。维兰随意地指了一套,当着她们的面继续帮我擦头发,一边吩咐贝恩帮我拿衣服。

我们面对面坐在楼下的小餐厅里用早餐。贝恩站在我身后,格雷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这可能是他的标准表情,我决定不跟他眼神接触。

维兰一边优雅地进食一边不停地朝我放电。又是抛媚眼又是关心我的胃口,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嫌中间隔得太远,索性绕着餐桌坐到我身边来;他用餐完毕就得走,临走前又当着那两人的面柔情蜜意地吻我。我不知道他这样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是兴之所至还是另有所想,不过还是十分配合。…

这当儿我爸妈来了,看上去忧心忡忡;维兰见到他们变得有点不自然,含笑欠身行礼后捧着我的脸嘱咐了几句,带着格雷一溜烟地遁了。

爸妈赶紧屏退左右搀着我进了卧室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进沙发,妈妈挨着我坐下,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爸爸则躲得远远的。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妈妈目光灼灼地一遍遍打量我,似乎想确认我没受到虐待。我决定摆脱这种尴尬的沉默,开口道:“妈,有话直说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该怎么开口,然后摸着我的手,用一种近乎欣慰的语气说:“我的女儿长大了——”

我差点被口水呛到,不过还是硬生生地挺住了,耐心地等着她的下一句。

“你……还行么?”她仍然有些难以启齿,“需不需要用点药什么的……”

“什么意思?”我表示不解。您是指哪方面?

“我是说——”她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说,“你有没有哪儿……特别疼?”

“没有,”我很干脆地回答,“我没事。”

“真的?”她有些怀疑。

“真的,”我瞥了正站在阳台上吹风的爸爸一眼,索性把脸皮豁出去不要,“我们很小心。”

事实的确如此。某人真的不是野兽派。早上在浴室里我就检查过了,身上的瘀痕也不多。

停了一会儿,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愉快道:“那就好。我就知道他对你很好。”

我没有接话。不是否认他对我好,而是因为,妈妈这句话里明显透露出“就是他了”的意思,这可不大妙。谁知道过段时间他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不过这一点不方便明说。我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早上他是怎么说的?”

“只说希望我们上午能过来陪你,我问那个侍从,殿下在什么地方,他说在你的住所,我就明白了。”

妈妈见我没有大碍,情绪渐渐高涨起来,言语中不时流露出“如果你们要结婚我和你爸都不会反对”的意思,被我含糊地略过去。

爸妈那一代人,对结婚的看法比我们单纯得多,总以为结婚了就能像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种观念就算是搁在现在的其他年轻人身上也已经落伍,何况对象是他。维斯特米尔历史上曾有位国王接连娶了6个王后,据说每个都是真爱;可是他的真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了给新欢腾位子,他毫不留情地砍掉现任的脑袋,连砍了6个……你问我为什么是6个?听说那国王最后跟个男人跑了。

我想起这个典故,倒不是怀疑维兰有朝一日会砍我的脑袋,只不过,再狂热的爱情也有消褪的一天。到那时,有的人会因为恋旧而将爱情化为另一种深情;还有的人则不断追逐新的刺激,把旧人抛诸脑后。至于维兰,我猜他不会是个为旧情所拘束的人。

我喜欢他,没错,但这并不表示,我可以不顾现实,妄想他会爱我一辈子。所以,就算再不安,我也不会向他要求承诺,因为这种事不是口头承诺了就有用的。假如他一段时间后爱上了别人,要求与我解除婚约,还能算是好合好散;但如果我们已经结婚,又将如何?我坐在这个尴尬的位子上,必然会引他厌憎。我宁愿无声无息地消失,也不想被他厌恶。…

唉,再说男人想上床并不代表他想结婚,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下午凯林果然来了,穿着一身符合他口味的精致短礼服,表情严肃,笔直地站在小客厅门口,一副中规中矩的侍从模样;屏退其他人之后,仍然纹丝不动。我摆摆手:“得啦,快把能说的全告诉我。”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示意他坐,他才终于显得放松了一些。

他告诉我,虽然王宫、神邸、科研所、大贵族宅邸受停电的影响轻微,但除此之外的大多数城市设施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多亏了德加尔科研所的先进技术,伊丹全国的供水、供暖和可燃气系统已经基本恢复,维国的动力改造过程比伊丹慢一点,但也在恢复中。

官方迅速向国民传达通知,切勿使用任何包含电池的电子设备,最好是所有电子设备都不要使用。一开始有人没把这当回事,各地发生了一些小的事故,现在大家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老老实实过起了无电生活。医院的接待效率下降了一半以上,但总算还能维持。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城市的食物供应。

与农村不同,城市居民每天所需的新鲜农副产品要靠货车从周边农场运往城里。这些货车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靠电力驱动的,大多数被及时拆下电池,少数已经发生了爆炸,甚至酿成了一些事故;因为没有蒸汽驱动的古董车可以替换,物流公司开始囤积骡马之类的牲畜,一夜之间城内物价飞涨。

对于这些趴窝的货车和城际列车,今天中午已经拿出了动力改造的方案;伊丹面向诺森发表了一项公开声明,然后把瘫停在轨道上的诺森国控列车也加入了改造行列。

至于这种异常的电磁振荡是怎么产生的,一切的征兆指向诺森大公府邸。

第123章 停电一周

昨夜下了雪。 清晨,我裹着温暖而轻便的披风,慢慢在住所前的花园中穿行,沿着结冰的小河蜿蜒向南。空气中偶尔飘来一缕素心腊梅的芳香;树顶时而有鸟雀振动翅膀,挂在枝头的冰凌随之坠落;靴底踏着落叶上薄薄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条路走到尽头,再上一个高台,能望见城堡外面。我一级一级地登高,尚未到顶,视线已经越过树林,看见了远处的广场和街道。一块醒目的动力显示屏亮着光,虽然看不清,我知道那上面正在滚动播放审核通过的疫苗申请者名单;显示屏下方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空地两侧是整齐的帐篷,顶上落了雪,远远看上去像花白的蘑菇。

人境的电磁振荡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周。虽然魔境没有动静,但这诡异的现象足以令人们相信事出有因。城际列车恢复通行之后,诺森人源源不断地涌向伊丹首都——为疫苗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为了生活;其实维斯特米尔已经增设了防疫中心,生活条件也不亚于伊丹,但诺森跟维国停战不久,诺森人如果在维国无亲无故,大多还是选择前往伊丹。

伊丹首都可无法一下子容纳这么多的外来人口。

虽然,据说这段时间诺森大公曾露过一次面,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隔着府邸外的魔法屏障,神情漠然地扫视外面,他却没有对子民下任何一道命令。没有元首的调度。诺森的城市基本瘫痪,除能够自给自足的贵族庄园仍在勉力维持之外,其他人都卷着物资散往农村或试图离开国境。

如今伊丹和维国的情况比诺森好得多,制药厂恢复了生产。货车又能上路了,不断往城里运送新鲜的鸡鱼肉蛋,人民有吃有喝,有医疗服务,有治安保护,甚至还有娱乐活动,所以这些诺森人来了就不愿走。尽管所有的旅店都住满了,他们宁可在街边搭简易帐篷,也坚决不肯返回诺森。

维兰——在斯特朗的公开支持下,他正逐渐参与并接手伊丹的相当一部分国务决策权——没有使用武力驱逐这些人。而是利用舆论的声援。一边劝导他们向伊丹其他城市和农村分流;一边把尚未入境的人拦在边防检查站外。排队提交疫苗申请,只有通过审核的人才能放行。同时带头鼓动贵族大臣们捐献物资,一来确保在首都沿街支帐篷的人不至于冻死饿死。二来,对那些主动流向首都外的人给予奖励。

他的做法倒也不全是出于慈悲。城市里聚集着这么多人,垃圾、噪音、治安问题倒还好说,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造成流行病肆虐,没有魔人投毒也够受的。

他这一周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早出晚归。我之所以清楚,是因为打那之后他天天住在我这里,没过多久,我的储衣室里就挂了不少他的衣服。他回来的时候往往已是深夜,我也就不再矫情地把他赶回自己的住所。贝恩每晚都为他预备一份夜宵。

我们每天最多只能一起吃个早餐。不过,虽然维兰缺席,这一周里大多数的中午和傍晚,我和爸妈都在主城堡跟法米亚一同用餐。她肯定知道维兰晚上住在哪里,但她什么也没说,对待我一如新年派对以来的亲切。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维兰7点钟就与侍从们去皇家科学院了,那里由于防疫中心的关系,是伊丹目前除大公府邸和德加尔城堡外安保最严密、设备最完善的地方,所以临时设置了联合指挥中心,他可以一边跟智囊团和大臣们共商国是,一边了解气旋的监控情况和疫苗的进展,同时对军队做出调度,防止突然出现动荡而切断跟某一方面的联系。…

好在这些天来的努力已经初显成效,不像刚开始那么手忙脚乱了;而且,不得不说,尽管大停电让人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但在诺森大公莫名其妙的“助攻”下,一切都在向着对伊丹和维国有利的方向发展,特别是伊丹,国际影响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维兰说如无意外的话今天能早点回来,明晚将在城堡举行一场晚宴,犒劳一下本国的贵族大臣,同时释放一些信号出去。

此刻快要接近高台顶端,凛冽的寒风扫起护栏上的雪花,直冲我而来,我稍稍侧过脸避开,忽然看到身后三四级台阶下立着一个精灵,见我回头似乎一愣,开口道:“席拉小姐,请不要到高台顶上去。”

昨天我在这里也曾被一个精灵劝阻,说高台顶上的护栏不太稳当,上去恐有危险;其实我并不想登顶,因为我颇有些恐高,只打算站在附近张望一下外面。

“为什么?”我和气地问,声音被风吹散。

“因为……”眼前这个精灵犹豫了一下,说,“刚下过雪,上面很滑。”

我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不是护栏的问题么?

他在我的注视下有点目光游移,低声道:“风也很大。”

我回过头望望上面,下过雪的天空无比湛蓝,连一丝云彩也无,一群黑点似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接近城堡时停滞徘徊了一会儿,沿着高台外围的弧线飞走了。

“这上面有屏障吧?”我心中一动,随口说。

精灵神色一凛,缄口不语。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笑笑,低头招呼蹲在披风旁边的一团红球,“走吧,回去了。”

红球扑腾了一下翅膀,伸展出脑袋和两只脚,开始悠哉游哉地踱步。它是一只年纪尚幼的火鸟,只有鸽子大小;黑眼睛,钩状的喙和脚爪都是殷红色,通体橙红色的羽毛,由内向外隐然发光,仿佛在燃烧。维兰给我的,说是怕我白天无聊。

火鸟在灵境据说也是十分稀少的,族群中偶尔会出现凤凰,但是概率很低。

当时,我惊奇地观赏了半天,问他火鸟吃什么。他在指尖聚起一团火,鸟儿马上扑腾着翅膀飞过去,啊呜一口吞了下去,还咂吧着嘴。

“魔法火焰,”他笑道,“所以在灵境只有很少的几个栖息地。”

“那我岂不是只能请你喂它?”

“很乐意为蝎小姐效劳,”他笑眯眯地亲我一口,道,“不用担心它,没有魔法火焰吃,它也饿不死,只是长不大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小火鸟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左右,这样,不需要贝恩或米娜的陪伴,我也可以“单独”在林子里散步,感觉上自在了不少。

中午与法米亚共进午餐。下午让负责接待临时访客的侍从官送来了一批他们筛选出来的帖子,坐在书房的沙发里一本一本地翻看,小火鸟蹲坐在脚边蜷成一团打瞌睡。这些帖子基本上都是中小贵族在表忠心,内容无聊至极,难怪维兰说他从来不看。我看着看着,便涌起困意,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隐约感觉到某种朦胧的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维兰的脸。他正蹲在沙发前愉快地盯着我看,见我醒来,微笑道:“我没想吵醒你的。”然后坐在我身边。

我揉揉眼睛,看见窗外天边燃烧着的云霞,道:“今天果然回来得很早。”…

“明天会更早。”他一手自然地揽住我,一手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帖子问:“这是什么?”

“求见者的帖子,记得嘛,我是你的秘书,”我笑道,摇摇头,“全是阿谀之词。”

“难怪你都看睡着了。”他笑起来,把帖子搁在一边。

我想了想,问道:“我可以去城堡大门那里吗?”

他挑起一边眉毛,表示不解。

“我想看看那些被侍从官筛掉的帖子,”我把手叠在他揽住我肩膀的手背上,抬起眼帘看他,“可以吗?”

他沉吟了片刻,朝我温柔地一笑:“当然可以,不过,注意别离开城堡。最近城里人多,治安不太好。其实你想看,可以吩咐他们送来,或者让随侍去取,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有时候,不自己跑跑,不会知道错过了什么。你这么忙,我就当帮你体察民情啦。”

“好好,”他笑着捏我的脸,凑过来亲吻一会儿,说,“你在家里呆着可能也闷了,等过几天我有空,就陪你出去逛逛。我不在的时候不要乱跑,城堡周围有魔法屏障,能挡住大多数魔性物质和生物,但是对实体攻击不起作用。”

我含笑道:“你是不是听说了我登高望远的壮举。”

他停顿了一下,颔首承认。

“为什么需要魔法屏障?”

“因为外面有很多坏人呀,傻瓜。”

“24小时都有?”

“我回来就解除了,不然我怎么进来?”他撒娇似地抱住我的腰,“有我在就不用屏障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他圈养起来了,虽然严格说起来被圈养的不止我一个,可还是有点压抑感;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狠狠地掐了他的腰。

第124章 法米亚的性教育课

在主城堡共进晚餐之后,竟是法米亚提议他陪我送爸妈回林间宅邸,维兰欣然同意,尔后理直气壮地一起回我的住所,看样子至少在自家人面前已经不打算避嫌了。

敷过脸,贝恩给我做美体spa的时候他也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看,坐在单人沙发里一边擦头发一边欣赏我半掩在浴巾里的身体,完全没有应该回避的自觉。

可能是因为早领教过这位少主人的任性或者说大大咧咧,贝恩一如既往地淡定,米娜则显然有点心猿意马,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动作也不如往日利索。

她正掀开浴巾打算往我身上涂一种散发着异香的红棕色啫哩时,维兰离开沙发,在spa床边弯下腰,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里……”我听见他的声音说,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后腰,轻轻按了按,“疼吗?”

“嗯?”我不明所以地偏过脑袋看他,同时听见贝恩平静的声音:“只是一点瘀伤,不严重,这种没药和摩罗香配的凝胶,除了可以促进肌肤的代谢平衡,还能起到活血化瘀的作用。”

我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了。这些瘀伤,一来不痛,二来都在我很难发现的地方,所以被我忽略了;我想到贝恩和米娜每天晚上都会看到我的身体……不由得大窘,下意识地抓起浴巾想把自己遮住。

“别动。”维兰温声道,轻轻捉住我的手放回原处。接着手指又在我的肩胛骨和大腿后侧摸了摸,然后卷起浴袍的袖子,示意米娜让开。“我来。”他说。

米娜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贝恩一眼,后者轻轻颔首。请维兰用一种白色的乳液洗了手晾干。

他在spa床边跪坐下来,看着我微笑,用手指蘸着香啫哩往我身上涂,然后用大手来回摩挲,仔细地推均匀。他的手法谈不上熟练,不过另有一种令我舒心的踏实感;而且他一边按摩一边讲着有趣的见闻,时不时凑近脑袋与我咯咯咯地笑在一起,渐渐地我忘记了尴尬,甚至忘记了两个侍女的存在。

贝恩对于少主人的主动请缨没有任何异议,她只在必要的时候发出指示。其余时间就后退一步。安静地立在一旁。尽量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结束背面的全身按摩后,用浸湿的蚕丝擦净啫哩,接下来还得翻身。这是我最怵的部分。平时连让侍女碰我我都惴惴不安,何况是维兰,便道:“辛苦啦,不如你去歇歇吧,换贝恩或者米娜。”

他轻描淡写地一个眼神过去,贝恩马上欠身请殿下原谅,声称她不得不和米娜去隔壁检查接下来要用的油膏,然后一脸安然地告退了。我瞪着她们无情无义的背影——丫名义上还是我的侍女好么!

“得啦,”维兰轻哼,挖了一坨啫哩示意我移开遮挡在身前的手臂。刻薄道,“反正也没什么好遮的,要想让我把持不住,你起码还得再涂个十次八次。”

“……”

我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交叠双手搁在小腹之下。他抿着嘴角,一边憋笑一边不紧不慢地帮我把颈部和胸前的啫哩推开,动作轻柔但没有一丝挑逗。见他如此规矩,我在精神上稍稍放松,身体上却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一经他的触碰,很快有了反应。

他显然注意到了,微微一停,看似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掌心的啫哩很快用完了,又伸手挖了一坨,揉在我的腹部。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我的脸刷地红了,移开视线不敢看他,正觉羞愧不已,鼻端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体香,是他身上有时会散发出的独特味道,不由好奇地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颊脖颈以及浴袍领口裸露的一部分皮肤都泛着淡淡的粉红。

我有些不确定,但还是怀疑他可能已经有点兴奋,这一猜测让我更加紧张;但他的动作一如之前,镇定得欠揍,连摩挲到腿间时也没有稍作停留。我却忍不住因情动而微微颤抖,为克制而紧闭双腿,脚趾也用力蜷缩起来。

他不理我,尽职尽责地把我的四肢都揉了一遍,然后看看时间,规矩地用蚕丝帮我依次擦干净。我忽然意识到,四周是多么静寂,而我们也没像刚才那样有说有笑的。

这时他凑近俯下身来,贴上我的唇,松垮垮垂下来的浴袍领口向外散发着滚烫的热力和浓郁的体香,熏得我有点迷醉,积极地回吻他。他配合着吮了一会儿,便挣脱了我的唇舌,愉快地望着我不满的眼神,抿起嘴角啄了啄我的脑门,用一条大浴巾把我胡乱裹了起来,然后打铃叫侍女们过来。

米娜负责涂抹滋润足底和关节的油膏,贝恩负责保养指甲,又是几十分钟过去;维兰重新坐回沙发,安静地看着我。直到整套程序完成,贝恩帮我松开缠在脑袋上的蚕丝巾,头发充分吸收了营养,像丝绸似的柔滑而有韧性,垂落下来又微微反弹,散发出淡淡的乳香。

呼,总算结束了!美女这活儿真不简单。

我内心感慨着从spa床上爬下来,接住维兰递过来的手,雀跃地离开了“手术室”——终于不用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布了!终于自由了!嗷嗷!

然后刚进卧室就被他抱住……大概一个小时后我趴在他胸口平复呼吸,汗水蒸腾的热气中混合着多种香脂的味道,让我本已有些茫然的脑袋更加晕乎。

“……感觉好吗?”他一边吞咽着不稳的气息,一边低下头问我,殷切的眼神中颇含期待,似乎还有一点不安。

我蹭着他的胸膛点点头。

“真的?”他眼中的不安渐消,开心地咧了咧嘴。捧起我的脑袋吻了又吻。

过了一会儿,他侧跪在我腿边用棉纸清理,不时抛来一个喜悦而又情意绵绵的眼神。我朝他微笑,心说这应该不算是谎话。我的确很喜欢与他亲热。一来因为渴望他的触碰;二来因为想要他快乐;三来,他其实挺有节制的,而且动作小心,一周下来已经基本不痛了。虽然还是不知道高氵朝是什么,但我并不十分在意。为了取悦他,有时我会夸大他带给我的快乐,比如装出意乱情迷的样子,或者在他背上用力挠出红道道,实践证明这会让他的反应更加热烈。

我暗自揣摩过问题出在哪儿,不过没有得出结论。我们不用套套。第二个晚上他本来是打算用来着。但是看到他熟练地拆开包装套上去。我忽然兴致全无。他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俯身过来哄我:“……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就不用了,我也不喜欢。”之后套套再没出现过,为此他每次都在最后关头退出去。但说实话那时候是我最喜欢的,所以多少有点郁闷,但又说不出口。

还有一件事恐怕更难启齿——他太温柔了。虽然不痛,偶尔也会觉得寡淡。不知我是否是个潜在的受虐狂,但是像他现在这样,看见我身上有点什么伤就缩手缩脚的,其实让我有些烦躁。我又不是纸做的,有时稍微暴力一点又能怎样?现在想来,或许是他的“威名”误导了我,让我产生了一些错误的期待。…

没想到。第一个跟我提起这事的人是法米亚。

此时距离晚宴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被贝恩摆弄了很久,终于全副武装,站在水银镜前观赏陌生的自己:深蓝色抹胸礼服裙美极了!紧致的腰线以上缀着细腻的暗纹,边缘镶着由云雾般的细纱攒出的花边;腰线以下蓬松散开,遮住了裸足上透明的水晶鞋;脖子上扣着相配的一条花边缎带。在礼服裙的映衬下,肌肤白得耀目,身体四肢纤细而近乎脆弱;刘海用一只浅蓝色和无色相间的宝石发箍拢上去,露出前额的尖角,半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边柔顺地垂落,带着点波浪——太完美了,感觉保持不了多久。

镜中毫无疑问是个美人,看上去有点哥特风,而且女人味十足。我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变成这个样子,惊诧之余更有些心虚,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光裸的手臂——因为戒指的关系,连手套都没戴,只用了很少的首饰,包括一对浅蓝色宝石耳钉和两条细细的手链。

法米亚出现在镜中我身后。她看上去一如既往地美丽高贵,却没像我这般精心雕琢,让我感觉更加心虚了,转身向她欠身行礼。

“亲爱的,你看起来真不错。”她屏退贝恩等人,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端详一番。我不喜欢这么被人打量,但对方是法米亚,我也没办法。

她注意到我纠结的眼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下手,淡然道:“别怀疑,你本就该是今晚最美的月亮,这样我儿看上去才不会像个傻瓜。”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站立在她面前摆出无意义的微笑。

她点点头:“很好,待会儿保持这个模样就行,亲切又得体。最重要的是别被谁唬住了,你露怯,有损我儿的威严。”

我眼帘半垂,平静地答应。

她随手一挥,让房门阖上,转身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在深红色长裙下翘起腿,燃起一支烟,一边吸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打量我。

一阵静默。

她忽然开口:“维兰知道他并没有真正满足你吗?”

我一惊,顿时脸红了,第一反应是想要否认但马上意识到这话是不能说的。

“得啦,”她随意地摆摆手,“我也是女人,能看出一个女人是否对她的男人满意。”

“我对他没有任何不满,”我坚定地说,“他在所有方面都是完美的。”

她看着我,微笑起来:“你高氵朝过吗?”

我忍不住对她投去略带责难的一瞥,就算她是法米亚德加尔,也不表示我能跟她谈论这些私密事。

她等了一会儿,轻轻叹息,然后温声道:“他爱你,所以我必须想办法让你更爱他才行,可是如果他甚至无法满足你,你又怎么可能为他疯狂?”

我犹豫了片刻,脑子一热,嗫嚅道:“我听说有的女性本来就很难……”

“那只是男人为他们的无能所找的借口而已,”她干脆地说,“我很欣慰你愿意维护他,不过……我的儿子我还是了解的。他有过经验,但很显然那些姑娘只知道一味地迎合他,反而让他什么都不懂。”

我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游移不敢看她。她站起身,款款向我走来,身上的香气混合了烟草的味道,令我一时有些迷醉;她用空着的右手轻轻探入我脸颊边的头发,手指沿着我耳朵的轮廓滑下,然后顺着肩膀抚过我的手臂,动作诱惑甚至有点暧昧。…

“你得教他,”她拉开一点距离,又吸了一口烟,直白地说,“告诉他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要让他独自摸索,更不要误导他。你或许想要照顾他的感受,不过男人是不能惯的,尤其在床上,一旦你假装很爽,会误导他们以为做的很对,他们会加倍这样做的,那就是一场灾难了,而且你还要忍受他们的洋洋自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微微翻了个白眼,看来这是她的经验之谈。

我努力不去猜想她吐槽的人是谁,倒是因为她的爽快而消除了一些心理上的距离感,于是朝她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她看向我的眼神也越发温和了,几乎显得有些真诚。

“我并不讨厌你,甚至可以试着喜欢你,你让他如此开心,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谈到维兰,她看上去甜蜜而悲伤,片刻后收起情绪,理了理我颈间的缎带,突然道:“给他个儿子。”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法米亚勾起嘴角,忽然伸手到我背后,从脊背轻快地滑向屁股,说不清是摸还是捏了一下,俏皮地笑道:“告诉他你想要什么,别等他主动——他是个害羞的孩子。”然后眨眨眼睛,在我的瞠目结舌中翩然离开了房间。

第125章 伊丹贵族晚宴

法米亚开门出去的时候维兰刚好向这边走来,他看见我们独处一室,神色瞬间变得有些严肃,几乎是警惕地看着母亲朝他走近,然后马上把目光投向我;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甚至没有回应,在与法米亚擦肩而过时面无表情地低语了一句什么,后者摸了一下他的手臂,飘然走远。

他直视我的眼睛走来,脚下不停,房门在身后阖上;靠近我的第一个动作是低头亲吻,好像分开几天没见似的。我有点不明所以,但顺从地没有反抗;他吻了一会儿后松开,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上下打量着我说:“你真美。”虽然是赞赏,他的语气并不夸张,估计我要是随便往脑袋上戴朵花,他可能也会说同样的话。

本来就没奢望能惊艳到他,所以我并不感到失落,而是笑嘻嘻地提起裙子左右扭了扭,朝他挑眉毛:“好看吧?我最担心鞋跟踩到裙摆,当众摔个大马趴。”

他笑起来,扶着我坐进沙发,“我会注意扶稳你的,”掀起裙摆一角看了看我的高跟鞋,状似随意地说:“刚才我妈跟你说什么呢?”

“提醒我待会儿在宾客面前不要露怯,尽量‘呵呵’就行。”

他笑着摇摇头:“不用在意他们。”

……晚宴相当正式,宾客不像上次新年派对时那么人多且杂,这一次受到邀请的几乎全是伊丹的新老大臣、各大家族的首脑,以及一些有社会影响力的人物。我看到了尼科赫胥黎和普朗克。

维兰在主人席,一身黑色礼服,深蓝色衬衫,配同色的丝绸领带。左胸的口袋里露出一角丝帕,颜色是极浅的蓝;离他最近的两边,左首是法米亚,右首是我,我下首依次是一身深紫色女士礼服长袍的妈妈,和身穿黑色礼服长袍的爸爸;法米亚下首是尼科,然后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大贵族。随侍们各自站立在侧,维兰旁边是弗雷德,我旁边是贝恩;整条长桌两侧,每位宾客身边都有一位专门的侍者。有些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大多则是城堡里的仆人。

晚宴在漫长的21道程序中缓缓进行。之后还有娱乐。我接收到不少目光,但几乎没有一道是八卦的,相反。这些陌生的贵人们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好像跟我很熟;大多数人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对德加尔母子的察言观色上,显然在当前的形势下,比起储君的私生活,大人物们有更关心的事情,比如权力交割——德加尔母子向来极少结交党派,如今一上来就有联合维国灭掉诺森之势,伊丹甚至整个人境的政治格局都可能发生大的变化。

我听到了一些新闻,是关于维兰的。

先是一位珠光宝气、神情倨傲的女侯爵起身,感谢储君赦免了她的“犬子”前日“无意中”犯下的罪行,使他得以“以一种对双方都更为有益的方式”补偿“受到损失”的家庭。并号召了在座的不少贵族向储君举杯致意,为他的“宅心仁厚”。

从宾客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这样的信息——女侯爵的独子看上了一个姑娘,不幸的是他有一个情敌,数日前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干掉了那家伙。问题是,决斗的古风早在百年前已被废止,按照现行法律,这个贵族青年本应去服苦役——如果他是个平民就该被斩首了——由于涉事贵族级别较高,最终的刑罚要由大公或储君来定。维兰免除了那个青年的苦役之刑,责令其对死者的家人作出补偿。…

维兰淡然接受了众人的致意。

我一边戳着盘子里的第n道菜,一边暗忖:维兰刚刚接手审判权就去挑战现行法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猜,要么是这个女侯爵的家族有实力,要么是涉事青年有什么特别之处。宾客们围绕此事各抒己见,话题越扯越远,我才明白这背后还有故事。

原来,女侯爵的独子干掉的那个“情敌”不是普通人,是一个诺森来的中等贵族。而伊丹贵族对诺森人显然已经十分不满。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挤占了伊丹原本宽松的环境和原本丰富的资源。大停电之初,在大公和德加尔母子的率先垂范下,伊丹各大家族都“主动”向难民们慷慨解囊,他们不但要散财,还得忍受外来人口带来的巨大压力——宫廷上下的工作量骤增;原先古朴典雅的城市中心变得纷乱嘈杂。

从诺森来的不光有平民,还有不少富庶的贵族,而贵族的生活习性并不因背井离乡而有所改变,也就是说,该耍横继续耍横,该把妹继续把妹,这也就挤压了本地贵人们耍横和把妹的空间。

女侯爵的独子与被杀的诺森贵族之间,就是这么一档子事。那个引发血案的姑娘,是黄金剧场的一名女伶。

我默想,如果伊丹贵族与诺森人之间有矛盾,难免会对伊丹王室有所不满,就算他们嘴上不敢说,愤懑之情也一定会在内心积聚,长此以往必成祸患;在这起诉讼中,维兰说不定是为了安抚伊丹贵族,才选择偏袒涉事青年。但是,被杀死的那个毕竟是诺森贵族,诺森人对此事又会如何解读呢?毕竟,若说伊丹王室纯粹是出于“国际人道主义精神”才如此善待诺森人,打死我也不信。

宾客们纷纷赞颂储君的“宽宏与慈悲”,一时间真情共假意一色,妙语与马屁齐飞。

“无耻!”长桌上突然发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虽不怎么响亮,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见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见大家都在看他,一脸满不在乎地提高了嗓音讥讽道:“我还以为在座的人多少会珍惜羽毛,想不到也这么趋炎附势!”

我马上认出他是谁。此人名叫诺文泰恩,是个非常有名的伊丹贵族——他今年三十多岁,有伯爵的头衔和财富,更有诗人的才华与尖锐,并且像酒神一样跛着一只脚。他有些特立独行,可算是贵族中的一朵奇葩,之前曾公开支持过“凯林和席拉”,还给“呐喊者”捐过款。

他的话一出口,附近宾客表情各异,不时往主人席偷瞄。维兰握着酒杯慢慢摇荡,半垂着眼帘没什么反应,法米亚也是一样。

“泰恩伯爵,何出此言?”一个身上挂满勋章和珠宝的老贵族貌似不解地发问。

“难道大家都忘了殿下亲审的另一起案件,贝苏里的乔安侯爵只不过为情妇冒名领了几支疫苗,就被殿下处以重刑?几支被截获的疫苗和一条被群殴致死的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泰恩伯爵嗤笑,“‘公平的决斗’?这种笑话也就是哄哄外人,在座的谁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

“哦,是吗?”女侯爵厉声道,“这么说,您认为犬子应该为了那个诺森人去服苦役?”

“请恕我直言,我对令郎的行为和遭遇不甚关心,”泰恩毫不畏惧地说,“我们共聚一堂,向未来的国君致敬,祈愿殿下能为伊丹带来新的光明,却故意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殿下的确对一些人很仁慈,对另一些人却未必,而决定对谁仁慈对谁残酷的权力,尽在殿下自己手里。”…

“一派胡言!”一个老贵族看上去气得发抖,并偷偷瞟了面无表情的维兰一眼,“元首对国家的一切事务有绝对的支配权,储君殿下有大公的授权,当然也是如此。”

人们纷纷附和:“没错!殿下的自由裁量权天经地义。”“身为臣子怎能质疑殿下的决定!”“您应该向殿下请罪!”

泰恩颇不以为然:“各位可以随便反驳我说的话,却无法否认内心的不安,所以在殿下面前除了曲意逢迎不敢有他,就连新任乔安侯爵也是如此。”

“诬蔑!”较末的坐席上,一个年轻人突然站起,面色激动地说,“殿下,贝苏里的乔安家对王室绝无二心!我父亲……前任乔安侯爵明知您的禁令却故意违抗,我……我……绝不会犯相似的错误。”

“看吧,”泰恩嘲笑道,“……多么讽刺啊。”

“您的固执己见令人印象深刻,但您不能代表在座的我们,至少不能代表我,”一个席位相当靠前的中年男人说,“众所周知,如今的人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艰难,而伊丹——感谢大公和储君殿下,感谢德加尔夫人——是天底下最为安宁和乐之地,伊丹的国际地位也正处于历史最高水平。如果这还不足以令我等对王室深信不疑,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以。”

另一个老贵族哈哈一笑:“泰恩伯爵,虽然不知您为何如此为前任乔安侯爵辩护,但我不得不提醒您,仅仅因这两件案子来得出殿下判罚不公的结论,对殿下来说同样有失公允。而若非殿下仁慈,安能纵容您在这里目无尊长大放厥词?”

“我对主上的敬爱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忠诚的臣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对主上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泰恩费力地站起身,遥向维兰擎起酒杯,看上去诚恳而谦卑,“殿下,请原谅诺文这颗忧虑重重的脑袋,和这张直来直去的嘴。”

维兰朝他抬了一下酒杯,看着泰恩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却并没有动,半垂着眼帘似乎在思索,而宴会厅里一片静寂。

第126章 诺文-泰恩

“‘几支被截获的疫苗和一条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维兰慢慢地开口,语调平静,“泰恩伯爵,你的确提醒了我,我没有对每一个决定作出公开而充分的解释,导致一些猜疑或误解,对此我负有责任。 大约十天前,大公宣布伊丹进入备战状态,由我来主持联合指挥中心的工作,我明确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确保每一支疫苗的流向安全可追溯,任何偷盗、冒领、藏匿的行为都将被处以重刑。尼科。”

尼科接到维兰的示意,解释说如果疫苗辗转落到魔人手里,他们针对疫苗改造了尸毒,那么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所有的疫苗都将失效,所以疫苗绝对不能有失。

“贝苏里的前任乔安侯爵之所以被处以重刑,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此,”维兰继续道,“我对前任乔安侯爵没有任何个人成见,他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影响到我对现任乔安侯爵的看法。”

宾客开始有了动静,一些人不失时机地恭维。泰恩道:“您让诺文深感惭愧。”然后深深鞠躬。

维兰微微颔首,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至于耶利斯女侯爵的继承人,或许有人认为我对他的判罚太轻……”他冷冷地扫视众宾客,勾起嘴角,“我很清楚事实的真相如何,如果彻底追查下去,相信在座有许多贵胄将不得不与自己的亲人分离。我不忍见到那一幕。因此,我也不会单独对耶利斯女侯爵的继承人处以苦役之刑。除非有人愿意与他交流共同服刑的心得。”

宾客大多有点噤若寒蝉的样子,只有耶利斯女侯爵起身向维兰行礼。

“正如忒提司公爵所言,人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艰难。伊丹的情况不是最糟的,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备战状态还会持续。这意味着,在大公的授权下,我对各项事务的处理会更加直接,我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也无法保证今后的每一项决定都能事先征求所有人的意见。”

宾客神情肃穆地望着他,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维兰停顿了一会儿,用轻松的语气说:“不过,我希望各位能尽快发现,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别碰我的底线——比如。我明确下达的命令。我的未婚妻……”

他瞄了我一眼。笑得很好看。好吧,这一句显然是为了调节气氛,宾客们配合地笑起来。但笑得有些惴惴。

“除此之外,我欢迎真知灼见,尊重智慧与才华,无论爵位或资历。我可以保证,臣民享有公开批评的权利,不论是褒是贬,是对是错,都不会因此而获罪。”他微笑,“所以,泰恩伯爵。请继续用敏锐的眼光和辛辣的语言针砭时弊吧,当着我的面,或者写进你的新作里,从《宗庙十日》到现在已经有快四年了。”

《宗庙十日》是泰恩写的戏剧,数年前曾经引起轰动,泰恩作为首席贵族诗人的地位也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得到公认的。维兰提到这部名作,让泰恩喜形于色,在坐席上连连行礼;宾客似乎终于放下心来,纷纷欢呼致敬。维兰这才饮下杯中酒,向众人致意。

我忍不住往泰恩所在的方向望去,见那人在众声喧哗中显得平静而含蓄,面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忽而与我的视线对上,举高酒杯遥敬我一杯。我收回目光,心中隐隐的疑惑挥之不去,总觉得他情绪起伏得太夸张,态度转变得又太快。…

晚餐结束后,众人移步到旁边几座互相连通的大厅里娱乐。一座厅里,交响乐团正在演奏,边上有供跳舞的场地;旁边是一座较小的厅,看上去像个沙龙,男人们在此交谈;另外几座厅正在举行主题各异的推理游戏——在细腻的布景中,由男女演员们表演各种隐含寓意的场面,比如丰收、祭祀,还有神话传说和历史上的著名轶事。人们通过道具等细节寻找线索,按照指示完成解谜的步骤。形式上类似舞台剧,但互动性更强,是达官贵人们喜爱的游戏。

法米亚不知所踪;维兰在沙龙与众贵族大臣“增进对彼此的了解”。爸妈原本陪我在cosplay的场地边上打转,他们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游戏,似乎颇有兴趣,但猜谜的能力有限,为免惹出笑话,并不敢轻易参与;再说周围不停地有陌生人上前套近乎,让他们不胜其烦,不多一会儿便说累了,与侍从一道先撤。

我也想撤,便让贝恩通知维兰。他从沙龙中出来,跟我说稍等,再跟什么人交代一些事,就亲自送我回去;末了捏着我的手半天,偷偷亲一下然后松开,笑眯眯地看着我,退回到沙龙里去。

“他简直没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是不是?”一把慵懒的女人声音传来,我转身,见是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大约三十多岁,长相身材和打扮都十二分的性感美丽。

“真是令人羡慕呀,”她望着维兰的背影,上下打量,“如此高贵,如此俊美,如此……出色。”

最后的那个形容词仿佛是经过斟酌才刻意用的,她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贝恩在我耳边小声介绍她是萨福伯爵夫人。

我完全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正在考虑是掉头就走呢还是冷笑一声再掉头就走,这时维兰匆匆走了过来。

“萨福伯爵夫人。”他朝那女人略点了一下头,后者仪态万方地行了个完整的屈膝礼,道“参见殿下”,眼波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大约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含笑看了看我,微微一笑,便风情万种地告退了。

维兰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等她走远了。试探道:“她……萨福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仰起脸,朝他假笑:“她说你‘出色’。”

他脸色瞬间绿了,急急握住我的手,看上去欲言又止。贝恩不着痕迹地退远了一些。

我翻了个白眼:“多久了。”

“……是我还在伊丹公学时候的事。只有一两次,”他犹豫了一会儿承认,“……两三次。”

我花了几秒钟来顺气,然后莞尔一笑:“看来你挺喜欢她呀。”

“不是的,她……”他语无伦次了一会儿,泄气道,“是因为机会很多。”

我屏住呼吸笑道:“这次来的女客里,还有没有谁也跟你有过什么的?”

他的脸色更绿了。

“……有多少?”

他支吾着不肯说。

我嘴角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摇头道:“算了,我不想知道。”然后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就踩到裙摆失去平衡。差点摔倒——维兰及时挽住我的腰。我的手也撑在地面上,这才没有趴下去;不过裙子底下,脚踩脱了鞋子。狠狠地硌了一下。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碰着哪儿了?”

“没事。”我随口道,制止了他想要掀我裙摆查看的动作,一手扶着他,在裙下摸索着把脚重新塞进鞋子,轻轻动了动,感觉疼痛有所缓解,挺直脊背站立起来,深呼吸一回。他有点不安地看着我。…

“我不想回去了,”我沉默片刻。朝他绽开一个笑容,“这里这么热闹,我想再多玩会儿。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把双手贴在他胸前,仰起脸来作楚楚可怜状,“你不会嫌我任性吧?”

他顺势搂住我的腰背:“不会……不过,你……是想……”

“放心吧,我不会逢人就问有没有跟你上过床的,那也太可悲了。”我冷哼,微微用力想要挣脱他。他收紧了怀抱,急切地说:“蝎蝎,宝贝,你知道我……”

“你不需要解释,”我叹口气道,“回沙龙里去吧,咱们就别在这儿引人注目了,那位伯爵夫人会笑死的。”

我们站在连接沙龙厅和音乐厅的宽阔走廊上,两边都有人来人往,虽然没有谁会不识相地靠近,但那些站得远远的宾客不可能什么都没看到。

维兰止住话头,忽然低头勒紧我用力吻了好一会儿,结束后一边舔着他自己的唇,一边用手指摩挲我的嘴角,大概是为了擦净被他弄花的唇膏;表情看上去像做错事但死不承认的小孩,既心虚又倔强。

我见他嘴角边也有点花,于是伸手为他擦拭,他似乎终于放下心来,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我一闲下来就去找你。”然后朝贝恩使个眼色。

在他旁若无人的亲密举止之后,再没有人主动上前与我搭话。我站在音乐厅扇形的平台边,看着舞池里执手旋转的男女,觉得每个女客看上去都很可疑。

忽然,有人在旁边用古精灵文说了一句“异曲同工”,我侧过脸,只见是泰恩,不紧不慢地朝我行礼:“诺文泰恩,参见准王妃。”

听见这个称呼现在让我直觉地想皱眉,但还是颔首道:“泰恩伯爵。”

他含蓄地一笑,把目光投向舞池:“舞蹈,多么优美而引人遐想的娱乐啊,可惜,您与诺文都无缘此道。”

莫非他以为我这么一脸苦逼地站在这里是在等着谁来邀请?我平静道:“我并不喜欢跳舞。”

“哦,我喜欢,虽然我从来没有跳过,”他顿了顿说,“想象力给真相挂上了一层充满诱惑力的面纱,我情愿永远不要揭开。”

我笑道:“就像您在《宗庙十日》中描写的那位圣处女一样。”

“哦,那部烂作品让我恶心,”他龇牙咧嘴地说,“我因为一时软弱才写出了那么虚伪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改就出版了,从此不得不忍受它披金戴银地在我眼前摇晃,并且贴在我的脑门上,人们见到我就会拍拍它,我还得笑。”

我惊讶地看向他,他回我一个苦笑:“抱歉,我实在不该对您说这些。”

我想了想,道:“感谢您对‘呐喊者’的支持。”

“不值一提,”他摆摆手,然后自嘲似地笑笑,“如果早知道您的身份,我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淡淡地回应。他看了看我,没多一会儿就告退了。

第127章 梦呓

泰恩的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华丽的金属厅门外,我把视线重新投向周围互相恭维着的人们,不禁联想起一大锅熬煮着的油脂,既丰富,又腻味。

这里人人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划,只怕连泰恩这样的人都不能幸免,遑论以魅力为资本的女人们?对于萨福伯爵夫人之流,我忽然也没那么在意了。此时只觉得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香味的热浪令人压抑,想要出去降降温。

贝恩引我来到附近的一处露天走廊,能看见城堡至高点的瞭望台,远远呈现出钟楼似的轮廓,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夜风挟着松柏香气徐徐而过,走廊石板下面有地暖,并不感觉寒冷,我靠坐在温凉的黑曜石栏杆边放松双脚,某一瞬间似乎感觉远处瞭望台上的红点晃动了一下,抬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

……夜里起风了。我看见通往阳台的水晶门柱上摇动的树影,小火鸟偶尔扑腾翅膀的剪影——维兰一到晚上就把它关在阳台外面——仿佛在无声地描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渐渐把我的意识带往远方。

某人还在我身上。可能是因为晚宴上的那档子事,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总之回来以后他就异常热情。到后来昏昏沉沉的,看着他的脸几乎有些认不出,某一瞬间竟变成了格雷的模样,吓得我差点叫出声,同时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

他捉住我的手腕压下去,轻声叫着我的名字。一手固定住我的脸颊,让我能够清楚地看着他,确然是维兰。我停止了挣扎,但还有些惊魂未定;他一遍遍地抚着我的背。说着对不起,更让我感觉混乱:对不起什么?

为了让心情平复下来,我努力把注意力分散开去,开始回忆起今晚未解的困惑。

“……诺文泰恩,到底是直率,还是精明?”

他看着我笑了一会儿:“那个人……很懂人心。”

我喃喃地说:“他是故意在席上说出那些话的……”

他轻轻捋着我的额发,含蓄道:“我刚刚开始接手国务,就对乔安处以重刑,很多人其实心中不满,说不定还在等着看笑话。但他们不会主动说什么。泰恩是送了我一份礼。不光是为了乔安这件事。我也可以藉此表明态度。当然,他其实也在试探我。”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捏捏我的脸。笑道:“我的蝎蝎真聪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了。”

“嗯?”我不解地看他。

“如果你够笨,我只用告诉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可是你太敏锐,我就得小心别让你踩进雷区,”他把我的脑袋埋进颈窝里揉了揉,低声笑道,“你有时特聪明,有时特笨。”……

接下来的几天,维兰仍然十分忙碌。我常去城堡大门旁边的接待厅,在资料室里翻翻帖子和信件。鉴于尸毒尚未大规模爆发,这些天来,疫苗不是人们的头号话题,生存才是。

全境有接近2亿人,伊丹的国籍人口接近5千万,维国是8千万,诺森有7千万,十多天来,据保守估计,离开国境的诺森人已达2千万,其中大部分涌向了伊丹。

尽管,伊丹掌握着尸毒以及疫苗,无论魔人是否发难,它在人境三国中都占据着相当大的优势;但是,目前的人口问题却不是疫苗能够解决的。最快的办法是逼迫诺森大公出面,下令改造诺森境内的设施,恢复公共服务体系。但那老先生躲在魔法屏障底下就是不吭气,非但如此,还时不时露个面表示他还没死。…

“屏障有这么牢固吗?”我问维兰,“法米亚也没办法?”

“我们可以破坏它,但这显然是宣战的信号,”他说,“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诺森人的向心力还没有完全瓦解,贸然出手吃力不讨好。”

他解释说,别看现在诺森人一个劲儿地骂他们的大公,但若是伊丹或维国作出越俎代庖之举,哪怕真的是出于一片好心,也很容易引火上身。除非诺森人彻底走投无路,或者诺森大公的幕僚集体倒戈。

后者正是维兰努力的方向。这当然并不容易。一来,伊丹必须对诺森人表现出足够的亲善;二来,对于不少诺森高级贵族,私下打动他们并不难,但要让他们公开易主,实非易事。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硬骨头”也一块一块地被啃下来了。

一边暗地里跟诺森大贵族“做工作”,一边安抚伊丹贵族大臣,两边都离不开胡萝卜加大棒,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虽然不知细节如何,看起来维兰做得还挺得心应手的,告诉我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扩大晚宴的规模了。

不过,这些天我的状况却不大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米亚说的那个原因,第一场晚宴过后几乎每个晚上我都做着被人侵犯的春梦。侵犯我的人,有两次是弗雷德,更多时候是罗曼贝,维兰连影子都不见。我对此毫无办法,又无法告诉任何人,身心都疲惫不堪,早上越起越晚,最近几次醒来的时候维兰已经先走了,而我居然觉得庆幸,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怀疑是生理期快到了,但是以前这个时候也没这么凶猛啊。

今晚又是这样。再次在灰暗天空下的废弃小屋门后看到罗曼贝的脸,让我几乎有些抓狂。我想逃,但是逃不掉,同时身体的欲望不可遏止地高涨起来,最终还是被迫就范;而他一边压着我的腿俯冲一边冷冷地嘲问:“我比德加尔更好,是不是?是不是?”

我皱着眉不理,但他不肯接受。一定要我说他更好才行;我又羞又怒,开始劈头盖脸地殴打他,他抓住我的手固定在两边,身下动作不停。汗水流淌下来,浸湿了我的小腹;我拼命挣扎,感觉要醒了,只见昏暗中果真有人伏在我身上行那梦中之事,恍惚间我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体,轻声呻吟:“滚开……罗曼。”

意识中明明是中气十足的呵斥,真正发出的声音却如此微弱,但我还是马上就醒了——身上那人的动作缓下来,然后僵住,几秒钟后小声道:“……你说什么?”

我浑身一凉。还未开口。他已经暴怒起来:“你以为我是谁?!”旋即重重地按住我的腿抽身而出。跌坐在一旁,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蹭了我一身。

“罗曼……罗曼贝?”他咆哮般地质问。

“小点声,”我担心随侍们听见。揉着眉心道,“只是个梦,我控制不了梦见谁。”

“你梦见和他做爱!”

他提到这件事,让我有些恼羞成怒:“……谁让你不声不响地爬上来?”喵的说不定我做春梦就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你……还不是因为你湿得跟……跟……跟漏水的破船似的,”他气得结巴,一边搜索枯肠寻找恶毒的字眼,表情愤怒中更有屈辱,“我以为你想的人是我!……你、你这荡妇!”…

他骂出这个词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气得发懵,完全不想解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丫要是敢揍我我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受着。你揍我试试!

但他并没有对我动手,而是转身把浴袍拽过来胡乱裹上,跳下床冲到门前梆地撞开,出去后又梆地摔上,咣咣咣地走掉了,声音大得估计宅邸外面林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我保持原样坐了一会儿,起身裹上晨衣,下床看看立在房间一隅的钟表,指针显示还不到三点。感觉身上有些黏腻,去浴室淋浴一回,出来的时候看见贝恩指挥着米娜正在整理床铺,见到我后端庄地行礼。或许是因为已经跟她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我竟能看出她神态中额外的小心翼翼。

“小姐,”她略带犹豫地说,“殿下往主城堡的方向走了。”

我嗯了一声,跟她说如果殿下没什么吩咐就该干嘛干嘛吧。

一整天都没再看见维兰。我倒意外地心情平静,琢磨着是不是该收拾行李以防万一,为此我的确悄悄整理了一个小背包,把证件、怀表、折叠刀、伏尔肯匕首放进去,还有谜草碎屑和剩下的三枚龙纹金币,与几套干净的内衣和袜子卷在一起,另外还塞了些卫生棉。我把背包藏在置物柜最底下的抽屉最里面,应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他给我的“摇篮曲”和黑金卡,都搁在置物柜正中间的抽屉里;好几套我大多没戴过的珠宝,也都摆在原处;手上的“恋歌”,我暂时不打算去动它。

我在浴室里试图与克拉门苏联络,仍然不能成功,忽然想起城堡周围有魔法屏障,或许下次我应该出了城堡试试。

晚餐我没有去主城堡,留在这边的小餐厅里一脸淡定地独自坐在桌边吃甜点,贝恩和米娜面色如常地侍立在旁。这时维兰出现了,没有带侍从,贝恩连忙过去伺候他脱手套和外衣;他阴沉地瞥了我一眼,问贝恩晚餐有什么,然后在我斜对面坐下来,对着一大盘子各种肉类和蔬菜,不动声色地大口开吃,胃口好得像饿了一天。

我很快就吃完了,看他盘子里还剩一多半,虽然想先撤,但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等他吃完。他时不时瞟我一眼,看上去凶巴巴的。

然后捯饬捯饬就到了晚上,我离开贝恩回到卧室的时候发现早上骂我“漏水的破船”的那个人正躺在床上靠外的右半边,身上穿着带扣子的睡衣,见我进来迅速闭上眼睛,一副“已死勿扰”的样子。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还是不要去客房了,便轻手轻脚地绕过床脚,默默钻进空着的左半边被窝。

这时右边那人侧过身子,背对我竖在大床边上,跟个挡板似的。我懒得吐槽。也侧身背对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台上小火鸟转动脑袋的剪影。

过了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多久,身后那人开始有了些动静,慢慢地爬了过来。一只手碰着我的右臂,从手肘一直向上滑到肩头,抚摩了一会儿重又滑下。他的胸膛也贴了上来,脑袋埋在我颈后,在我耳边悄声说:“……还在生气么?”

“……”我几乎有点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生气?

片刻后我说:“……我并不想梦见别人。”

“我知道。”他轻声道,开始亲吻我的肩膀。…

“我平时也没有想起过罗曼贝,”我转过脸来看着他,“我不知道怎么会做这种梦,就算在梦里我也并不愿意。”

“我知道,”他伸手揽住我。密密地亲吻。“我一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我隔着睡衣慢慢抚摩他的脊背。

“我不是……我不是特意要在你睡着的时候……”他看上去几乎有些羞涩。“只是你真的……”

“湿?”我大大咧咧地问。

他把脸贴在我颈侧点点头,扭扭捏捏地说:“先前我们……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湿。”

我想起法米亚说的话,在他怀中转动身子面向他。同时伸手沿着他的小腹探下去握住,他倒吸一口气,抱着我的手臂也绷紧了。

“想要吗?”我鼓起勇气问他。他抿住嘴唇点头,用孩子般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想了想,翻身跪坐在他身上,双手撑住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我没什么经验……”

他微笑起来,仰起脖子舔吻我的下巴,我忍笑止住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之前我们做过的,我感觉很好,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最想要的,你愿意……陪我寻找吗?”

他胸口起伏,紧盯着我:“乐意之至。”

我摁住他摸向我大腿后侧的手,说:“由我来主导,可以吗?”

他犹豫了一秒,乖乖把手放在身体两侧,笑道:“好。”

“也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好吗?”

“好。”

我停了停,不太放心地说:“要是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别笑我。”

他忍住笑,抬起身子凑过来吻了吻我,说:“好。”

ok,准备充分。

我向后退了退,跪坐在他两腿上,小腿夹着他的大腿外侧,打量一下他穿得整整齐齐的分体式睡衣,再瞄一眼自己身上的薄绸睡袍,犹豫地问:“我应该先脱你的衣服还是先脱我的?”

他好整以暇地把双手枕在脑袋底下:“随你喜欢。”

我决定先去解他的扣子,趴在他光滑而软硬适度的胸口舒服地蹭了蹭,他笑起来,伸臂揽住我,在背上来回摩挲:“喜欢吗?”我蹭着他的颈窝点头,然后温柔地亲吻,两个人对亲吻的各自偏好进行了深入而持久的研究,接着巨细无遗地交流了彼此对于性感带的看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他今天格外敏感,稍微碰一下就激动得不行,于是第一次发现他这么能叫……总的来说,对他的喜好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对我自己的探索似乎也确有新的进展,但受到体力等条件限制,没能进行完美验证。但我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中间也有稍稍演绎了一点,不过不影响大局。

早上发现生理期大驾光临。维兰突然变身老妈子,在拉铃叫贝恩换过床单之后责令我卧床至少到下午才能起来。我向他一再保证自己没有痛经的毛病,但他对这事一知半解却相当固执己见,我发现与他说不通只得勉强应承下来。这还不算,中午他甚至专程溜回来一趟慰问我,似乎还惊动了法米亚。

第128章 再见罗曼

当天晚上临睡前维兰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件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般吐槽化作一句——“为毛?”

“他是个不错的特卫,又跟你有些认识,何妨抬举他一回?”他慢条斯理地说,一面特别风流倜傥地瞟了我一眼,“反正你们前不久才刚在‘巢’里见过面。 ”

“我的确与他见过一面,有人付钱给他,想把我从‘巢’里钓出去。”我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想知道那次会面的细节,我可以把我能想起来的全都回忆一遍。不过——为毛?表再跟我说什么抬举他的话,你觉得我会信?”

他哼哼:“与其远在天边让你一想起来就记得当年暗恋人家的事,不如摆在眼前做个比较,你就知道该珍惜我了。”

“你很自信嘛,这么有把握我不会旧情复燃,”我抠着指甲瞥了他一眼,“你确定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虐?”

我已经发现了,那啥的时候他喜欢我在他身上留点伤痕,比如用力抓他的背什么的;昨晚我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就是不肯用口水把伤口抹消下去,那牙印现在还在。我跟他说了我也想要试试,他说慢慢来。

不知道维兰开了什么条件,我很惊讶罗曼居然接受了,难道他不觉得别扭?或许是我多心了,其实人家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单纯只把这当成老同学帮忙介绍个工作。毕竟现在世道艰难啊。

但是当我再次见到罗曼的时候,又不太确定了。

我在维兰的书房见到他。仍旧是一袭黑衣,见到我的一瞬间眼睛似乎一亮,但是神情却有些憔悴,看来这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他规矩而流畅地向我俯身行礼。称呼我为“准王妃”,视线停在我身上好一会儿才移开。

我心中有些不快,更有些疑惑。我确信不到一个月前见到他的时候,他面对我时还是收放自如的,现在却表现得好像跟我有点什么似的。但愿是我感觉失灵,维兰可还在旁边看着呢!

再说维兰,他现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昨晚那么自信满满,虽然不动声色,我却能看出他其实已经很不爽了。不过我完全不同情他,这根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端。

分配给罗曼的工作很平常。只是针对仆从的安保系统中之一员。可以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寒暄了几句后,他跟着格雷等人退下听候安排。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直接对维兰说:“你不该让罗曼到城堡里来。”

维兰抿了抿嘴唇盯着我:“你没告诉我他爱着你。”

我吓了一跳:“这不可能。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琢磨着把我卖掉来赚一笔。你看错了。”

他轻哼:“这一点我是不会看错的。”

我翻了翻眼睛:“那我呢?你觉得我对他有什么吗?”

“你没有,”他微笑着揽住我,“我现在可以肯定你对他的暗恋的确已经结束了。”

“谢天谢地,”我叹气,“那你能不能别玩儿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绝情,但我真的不想看到他,我不太相信他。”

维兰想了想,点头道:“我会把他安排得离你远远的。如果仍然有人想利用他,把他留在身边便于调查;就算没有,他毕竟是你的旧识。就凭你曾经喜欢过他,我也愿意帮他一把。”

这话让我听了特别感动,在他怀里磨蹭了半天。有一瞬我也考虑到罗曼的感受,他为维兰工作会不会觉得尴尬,但转念一想,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就甭操心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比预想的更复杂。这两天我没再做过前些日子那样的春梦,但这并不表示我的睡眠质量有所提高,事实上,新的梦境简直让我更加心惊胆战,而且梦中的主角还是罗曼贝。

譬如说,午后我正在林子里散步,小火鸟飞来飞去地陪着我。维兰每天都喂它,它似乎长大了一点,也适应了在我身边的生活,不再像刚来的时候老是喜欢缩成一团,而是变得十分好动,一有机会就上下翻飞,双翼划过的轨迹仿佛流火,还好它并没有真的点燃什么。

这时偶遇罗曼。他看起来也没想到会碰上我,但是惊讶过后却直直向我走来。这可不太好。瓜田李下的,我“孤身”在林中与他闲聊,于他于我甚至于维兰都是麻烦。我环顾四周,找了个较为开阔的方向快步走去,本意是希望看见一两个精灵护卫,罗曼却可能以为我在逃,加快了脚步向我走来,同时口中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里一沉,转身道:“你不应该这么叫我,如果你要叫我的名字,至少加个‘小姐’。”

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哦?因为你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因为这是我未婚夫的地盘,周围有无数双耳朵,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避嫌。”

“没有耳目在旁,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叫你了吗?”他眉头微皱,“拜托,不要变得像那些贵妇人一样。”

我懒得辩解,只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他急急上前想要拦住我,说:“别走!席拉……小姐,我道歉。别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止住脚步看着他。

“你对我还真冷淡,”他轻轻摇头,眼神专注地看着我,“……你现在这样,真的幸福吗?”

我表示不快:“你怎么能这样问?第一,我们没有这么熟,第二,你哪里看出我不幸福了?”

“那你为什么怕他知道?如果他发现我们独处会怎么样,会伤害你吗?”

我有点又好气又好笑:“我之所以提醒你避嫌,不是怕他知道;不管他知不知道,别人看到都不好。他是这儿的主人,既然你接受了这份工作,应该对雇主有起码的尊重。再说,他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是吗?”他冷笑,“这个菩萨心肠的天之骄子,拥有一切的男人,他是出于好心才邀请未婚妻的初恋到自己家来工作的吗?他只是在耀武扬威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反问,“他威逼你还是利诱你了?像上次你去‘巢’里那样?”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自嘲似地一笑,道:“只是想离你近些。”

我脸色一沉:“请不要这样说话。”

“我没奢望你会相信,”他直视我的眼睛,“你喜欢过我而我没有珍惜,现在我得到报应了。”

他脉脉含情地望着我,而我几乎无法产生一丝感激之情。莫说他这感情来得莫名其妙,就算是真的,现在跟我说这些,他脑子是坏掉了吗?

“我知道来这里是自取其辱,”他苦笑着说,“而我居然还抱着一丝幻想,幻想你并不幸福,幻想我可以把你偷出去,有机会和你重新来过;就算被德加尔发现我的企图,只要不拖累你,哪怕死在他手上我也在所不惜。可能这就是人们说的飞蛾扑火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他说:“……现在你知道这的确是幻想了,我建议你离开这里,或者至少,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着我许久,忽然勾起嘴角:“我不会离开的。我对你朝思暮想,如今见到你了……我不会离开的。你可以告诉德加尔,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他,我这个痴心妄想的疯子是为了你才接受他的提议的,我绝对不会否认。我还会告诉他,我在每一场梦中渴望着你,甚至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把这些全都告诉他,让他杀了我,而你会永远记得我……这样,也好过我每天承受的相思折磨。”

他的语气温柔而狂热,看神情也很像是真的。我一开始感到匪夷所思,后来却油然而生一阵惊惧,尤其是当他说到“每一场梦”,我不禁想起了我的那些梦,并且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这一切不是偶然的呢?如果背后有人在操纵……操纵我和他的梦境呢?

想到这里,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抬头向四周、向天空张望。现在会不会也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我?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小火!”我叫了一声小火鸟,无视了罗曼的眼神,往来时的方向快步折返。

“席拉!”他再次唤着我的名字追上来。我只想摆脱他,于是跑了起来;他不知是慌了还是怎么,竟不肯放过我,从后拽住我的胳膊一用力,我跌在他胸前,动作一顿,他忽然抱住了我。

我果断挣扎:“放开我!”他的怀抱却如铁箍一般。我决定豁出去,向四周呼喊:“护卫!……维兰!维兰!”……

“嘘,嘘,我在,我在。”睁开眼睛,只见昏暗光线中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孔,令我渐渐心安。维兰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抚着我的侧脸,像哄小孩子那样温柔地低喃,见我醒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道:“又做噩梦了?”

第129章 血脚印

类似的梦,又发生了几次,因为感觉上太逼真,每次醒来我都要反复告诫自己,莫与现实混为一谈。 事实上,维兰的确把罗曼安排得远远的,打从书房那一面以来,我并没有见过他。也就是说,他压根儿就没有表白什么的,更没有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为免维兰多心,我不敢告诉他梦的内容。经期精神紧张——我是这么跟他说的,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至少对我来说,这一安慰没什么效果。一方面,我为这种自作多情的梦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它进行得太自然流畅,不到最后,我都很难发觉虚实。几天下来,我就隐隐有些心力交瘁,甚至动了心思,想找个法子让罗曼离开城堡;我知道这样做对罗曼并不公平,毕竟他其实是无辜的,因此一直犹豫着没有开口。

直到今天晚上。

今晚,城堡举行了近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晚宴,除伊丹勋贵之外,诺森最有影响力的贵族也都到齐了——维兰终于打赢了他接手国务以来的首场重要外交战,让诺森大公的这些前幕僚公开表态,联名“请求”伊丹和维国对诺森辖内的部分工厂、设施进行改造。这场晚宴,算是联络伊诺两国贵族之间友好感情的。

餐后照例是娱乐时间。我正陪着维兰坐在沙龙厅里与诺森客人闲聊,努力分清谁是谁,弗雷德快步走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维兰表情不变,想了几秒后吩咐他几句。向宾客说“失陪”,拉着我离开沙龙厅,进入附近一间清静的休息室。

“‘巢’里的那座气旋,刚刚有人用过。”他告诉我,“具体情况不清楚,不知道是进还是出,我得去看一下。”

“你亲自去?”我不安地说,“那座气旋不是有人在监视吗?怎么会连是出是进都不清楚?”

“所以我才要去看看。监视的人一晃神就过去了,天眼也失灵了,不过这都是他们汇报来的情况,得亲自勘察才能下结论。”

我忧虑地皱眉,他覆住我的手:“我从城堡的气旋过去,不会很久的。放心。”

这时法米亚进来了。格雷还有一个暗夜精灵侍女跟在身后。几分钟内作出了如下安排——维兰带着弗雷德并几个暗夜精灵护卫去“巢”里;法米亚和格雷守住城堡里的一大一小两个气旋。防止敌人声东击西;我带着凯林和贝恩留在晚宴这边撑场面。

我望着维兰欲言又止,他捧住我的脸亲了一下,微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然后他们几人往法米亚的寝邸方向而去。

我强压下心中的牵挂,佯作镇定在几个大厅慢慢地转悠,在贝恩的指点下默记重要人物的姓名、形象、头衔和家族。德加尔母子的缺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位诺森贵妇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两国主要家族的核心人物都聚在德加尔城堡里,主人却不在,莫非是在外面与魔人讨价还价么?

我淡笑道:“殿下正在处理本国事务呢,如果您需要见他,我可以安排侍从前去通报。”对方连忙笑着混过去。

应付了几个上前寒暄或试探的宾客,凯林走过来。悄声说罗曼贝在休息室等着见我,有要紧事禀告。听到这个名字,我直觉地一皱眉,凯林一愣,然后恍然,小声补充道:“是正事。”

这话让我听了更想吐槽。难道罗曼会跟我说什么“不正”的事?我想了想,与凯林、贝恩一同过去。…

罗曼见到我,眼睛亮了一瞬,在看到贝恩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我示意他有话直说,他说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带血的足迹,一路绵延着进了宴会厅。

“本来应该汇报给格雷大人的,但是动力传声系统好像不起作用,而且追着血迹就到了这里,所以……”他小心地看着我的反应。

我意外地镇定,要求他说得更清楚些。

“我和另一个护卫范尼在底楼西侧的走廊巡逻的时候发现的,从一道打不开的门底下延伸出来,一开始很明显,然后越来越稀薄,但还是能看出来,血迹很新,靠近这边的还没有凝固。我让范尼在血迹开始的那道门旁边守着,自己追踪到这里。最近的一个斑点距离这个房间只有十几米远。”

我们跟着他走出休息室,果然在宴会厅侧门边的地毯上找到了一处血斑,并不起眼,像是什么人鞋底下沾着的;不到半米外又是一处,同样留着浅浅的鞋印。因为地毯是深色的,如果不是刻意去找,根本很难发现;血迹确实很新,甚至还没有变色。

我们追着血迹走过一整道走廊,渐渐可以看出这是一双高跟鞋留下的印迹。从步距可以判断,这人身量很高,甚至可能比法米亚还高——今天有这么高的女宾吗?

看上去,像是一个特别高大的女人,杀伤了什么人之后淡定地混入宾客群中。城堡里到处灯火通明,我们人多胆壮,便沿着带血的足印走下去,很快就到了罗曼所说的那道门前。这里的血量更多,散发出明显的血腥气,血液已经开始凝结,把地毯的绒毛粘在了一起。门确然是紧闭的,罗曼的同伴范尼却不知所踪。

这是一扇结实的黑色金属门,看上去与城堡中的其他门没什么区别,我问贝恩是否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她犹豫着说这一带她也不熟悉。走廊两侧的动力传声系统确实好像出了问题,听筒里面一片静寂。

“天眼在哪里?”

罗曼指向高高的走廊顶上一盏扁平六边形式样的琉璃灯,不明真相的人看了,准会以为是天花板上的装饰物。

“从刚才起就没在工作了。”他颇有把握地说,“跟动力传声系统应该是同一个体系。”

我想了想,借了贝恩的白绸手巾,在门前的血迹上擦了擦。叠好交给贝恩,命她拿去寝邸告知法米亚,再吩咐其余的人与我回晚宴的区域。

“就这样?”罗曼提出异议,“范尼不知道在哪里,难道不应该先找到他问清楚?”

我平静地看着他:“你打算去哪儿找?”

他推推那扇门,左右看了看,固执地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岗,就算被人挟持,也应该会留下线索。”

贝恩停下脚步,用探询的目光无声地问我。我示意她先行。与凯林站在走廊一侧看着罗曼在门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四周的痕迹。

几分钟后我问他是否有所进展,他一脸疑惑地轻轻摇头。

“那就跟我们回晚宴区。”

“我是护卫,今晚的职责是巡视这片区域。不能擅离职守,”他表情奇怪地看着我,“多谢您的关心。”

我微微皱眉,语气干巴巴地说:“这不是关心,是命令。那个范尼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周围或许有危险,如果你再失踪了,我们就少了一个重要的目击者。”…

他笑笑,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我应当服从格雷大人的差遣,主子太多会乱套的。准王妃。”

我好想抽他,但还是忍住了,沉默地瞪了他几秒钟,示意凯林跟我走。

他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我未加理会,转身走了一段,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清越的“咔嗒”一声,不由得回头,只见罗曼不知怎地竟把身前的那道门推开了,露出巴掌宽的门缝,里面似乎并不是黑漆漆的。

罗曼看上去和我们一样惊讶。

“范尼?”他轻声试探,凑近门缝往里瞄了瞄,大概觉得没什么问题,把门缝推大了些。我和凯林对视一眼,也折返回去,走到门前一看,里面一目了然的只是一道窄窄的走廊,地上的血脚印更加清晰,可以看出是一双相当大的脚,与步距倒也相衬。罗曼俯下身去观察一番,站起来小心地往前走;我在门口将高跟鞋脱下来,握在手里跟了上去,凯林殿后。

心中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做有点莽撞,但我们有三个人,何况我还有小法宝护身;再说,这不过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距离宴会区域也不远。所以,不知凯林是怎么想的,至少我并不害怕;而罗曼胆子更大,二话不说就走在前面,甚至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看来就算我们不在场,他自己也会循着血迹走下去。

越往前,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越浓郁,仿佛进入下一个走廊或房间,就能看见伤者或一具尸体。

与此同时,我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重。虽然不太确定,我还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曲折迂回的廊道似乎有点眼熟;尽管它们的陈设看上去与城堡内的其他走廊差别不大,但这里那里细节上的些微差异仍让我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我没再看见外面天花板上那种六边形的天眼琉璃灯。

穿过一道弧形的甬道,地势开始向下倾斜,不远的前方是一道高大的黑色金属门,上面有振翅腾空的龙形浮雕,龙眼睛是深红色的宝石,对开的门缝虚掩着。

我停下脚步。不是因为我对这道门有什么印象,而是因为不好的预感已经如此明显,我必须停下来。充盈四周的血腥气中,渐渐混入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我几乎可以确定,它就来自前方这道门,像看不见的妖魔一般,以几不可察的力度悄悄摇晃着门缝。

罗曼在前,毫无所觉地靠近了那道门,而我刚刚赶得及阻止他:“别过去。”

因为我们之前一直很安静,这句话马上引起了他和凯林的注意。凯林在我身后一步之外,立刻停下来;罗曼收住了正打算推门的手,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静静地站着,盯着那道可疑的门缝,脑中一时间转过好几个念头——

门后真的如我所想吗?

还是说,我只是混淆了现实与梦境?

抑或是,其实我现在仍在梦中?

我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想要揭开真相的欲望,与明白此事大有蹊跷的理性纠结挣扎。

“你知道这儿,是不是?”罗曼盯着我,悄声问。

我没有理他,内心的斗争已经有了结果。

“我不知道,但这肯定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轻声道,“我们走。”

这时,前方门缝里面忽然传出一声闷闷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第130章 再见,罗曼

我和凯林已经走到甬道的转弯处,回头只见罗曼仍站在那扇门前,不由得有些急躁,用口型示意他快跟上。

就在这时,门缝后的呜咽声明显变大了,听上去似乎在叫“罗曼?”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仿佛有人正忍受着某种痛苦。

我对他说“走!”但他用奇异的神色看了看我,愣是死犟死犟地慢慢推大了门缝。绿莹莹的光芒顿时倾泻而出,投射在甬道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像流水般粼粼闪耀。

我心中瞬间腾起一股意料之中的绝望感,同时还有对罗曼自作主张的愤怒。

罗曼侧身站在门前,仿佛挑衅般瞥了我一眼,然后走了下去 。

我在心里爆粗,一把将凯林推了出去,不容置疑地说:“退回到门外面,一开始的走廊上去。”

凯林惊惧地看着我,很快就服从了。我转身跑向甬道尽头的龙纹黑门,迎着强烈的硫磺气味,尚未靠近,已经看见了穹顶上黑中透红的大梁,两侧玻璃水箱的上半截,以及罗曼僵立着的上半身。

我没有继续走近,而是站在门外一米远处冷冷道:“别怪我没提醒你。”然后转身离去。他似乎这才回过神,追了出来。

“你知道这儿,”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同时一脸惊讶地回头往门的方向张望,“这是什么地方?”

我怒不可遏,冲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觉得你有权知道,哈?我有义务告诉你。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被我逼到了墙壁边上,双手举在身前作投降状:“冷静,冷静……我不问了,不问了。”

我迅速走出甬道。在下一道走廊边上扶着墙调整呼吸,试图理清思绪。这是梦。是梦吗?拜托,让我醒过来证明这是个梦吧。

我抬起空着的左手,咬了一下拇指……没醒。

好吧。

……要向维兰承认我走到了这个地方吗?虽然没有发现天眼,但我不认为这种地方会毫无防范,他知道我来过的可能性很大。

之前我向他描述那个梦境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我城堡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虽然不算撒谎,但他至少隐瞒了——为什么?这里是否有不能让我发现的秘密?比如……那个酷似斯特朗的病号?

这底下是否躺着一个斯特朗?我不敢去验证。之前我没有说出这件事,维兰也没有追问,他知道我藏着这个秘密吗?

假如。斯特朗的事是真的。那么维兰真的相信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会不会……他其实猜到了。只不过,因为我假装不知,他也就配合我演下去。毕竟。这可是足以令人掉脑袋的秘密。那么他这样做一定是为了保护我。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后怕。幸亏刚才没由着罗曼继续往下走,如果真进到深处,看见了什么,只怕我们一个个的想不死都不行。

我心中一凛:莫非这正是血脚印的目的所在?安排罗曼在此巡逻,使动力传声系统和天眼失灵,设计让他通知到我,引诱我们深入此地……那么,“巢”里那座气旋的动静也是这个人搞出来的吗?摊子铺得太大了,随便哪个环节没到位都会使整个计划脱序。所以总感觉有些似是而非。换作是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会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没什么保障的结果。

思忖了一会儿,我逼问正默默注视我的罗曼:“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说看见两边有巨大的玻璃水箱,怪异的生物在里面游动。

“还有呢?”

他摇摇头:“光顾着看水箱里的怪物了,其他没留意,对了,水箱旁边有燃烧着的硫磺柱。”

“你看到是什么人发出声音了吗?还有血脚印。”

他仔细回想一番,很肯定地说没有。

“好,你听着,”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句一句慢慢地说,“你什么也没看到。我们追着血脚印到了那扇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你听到了叫声,以为是范尼,冲过去撞到了门,可能撞进去一点点,但你什么也没看清,因为你很快就离开了。绝对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在那里面看到了什么 。”

他看着我,几秒钟后喉头动了动,无声地笑起来:“想不到你这么怕他。”

我一愣,瞬间明白他在想什么,沉下脸道:“你以为我担心维兰会做什么?别用你那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脑袋来揣测我,如果真有什么事,只有他才可能出手救你。”

“哈!”他故作夸张地笑了一声,“你在暗示我应该向他摇尾乞怜吗?”

他的态度让我想起之前那些零碎而逼真的梦。我没有说话,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朝着宴会区域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顿了顿,有些慌张地追上来:“对不起,席拉……小姐。我,什么都没看到。”他把刚才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希望你记住这些话,”我叹口气说,“这对我们大家都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状似随意地说:“要想离开这里,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

“什么?”我停住脚步,瞪着他。

他目光有些游移:“能约束你的人都不在,天眼又失灵……”

我打断他的话:“为什么我要离开?”

他一愣,抓了抓头发:“只是随口一说……”

我眯了眯眼睛,用警告的语气道:“你我曾经是朋友,我记得这一点,但这并不表示你什么话都可以说。言行得体,我仍会把你当朋友对待。”

说完,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或许我对他的态度不怎么好,但在当前的情况下,宁可让他认为我是个趾高气扬的碧池,也不能太过委婉。放任他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

又过了一道走廊。他低声说:“我们从来不曾是朋友……将来也不会是。”

我没有回头,没有作声,也没有停下脚步。

“等维兰回来,我会要求他把你调走,”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跟他说一声,“我很抱歉。”

“该说抱歉的是我,”他温声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会离开的。”

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凯林守候在最外面的走廊上,我又对他嘱咐一番。他看上去略有疑虑。但还是郑重应诺。

罗曼关上最初那道门。随我们往宴会区而来,这次倒没再说什么不能离岗的话。他跟在我身后,如有实质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知道他在看我。但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回到宴会区时,统共只离开了几十分钟,正好见贝恩行色匆匆地向这边而来,看到我们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恢复了正常步速,走到近前在我耳边说:“席拉小姐,夫人说……手巾上的不是人血。”

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问道:“夫人说了是什么动物的血吗?”…

她摇摇头:“夫人没说,我就没问,但我看夫人神色很凝重。夫人说,动力传声系统已经恢复了。请您跟她通个话。”

我颔首,在休息室与法米亚隔空交流了一会儿,简单地说我和凯林跟着发现血脚印的护卫追踪了一段,没查出所以然,又担心这是什么人的圈套,于是回来了。法米亚安慰我一番,吩咐我留在宾客中间。

维兰回来的时候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舞池中旋转的男女,直到某人从后靠近我说:“想跳舞吗?”我震了一下侧过脸来,见他微笑着低头道:“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同时手掌轻轻扶上了我的腰 。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见到他的一瞬间,我变得多么快乐,仿佛纠结成一坨的花蕾突然绽放了。刚才我一直焦虑不安,不全是因为血脚印,因为我们平安无事;现在我知道,焦虑,是因为他不在我身边。

我把双手贴在他胸前,仰望着他微笑,只想享受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注视他的时间,目光触碰到的每一个细节都令我喜悦;而他那双美丽的眸子也以同样的专注回应我,视线一瞬也不曾移开。

这时一曲终了,我才注意到周围,人们都离得远远的,上一曲的舞伴们从舞池距我们较远的一侧离开,嘴角大多挂着可疑的微笑。我顿觉十分窘迫,不过维兰倒是一脸的坦然。在之前的几场晚宴上,他也表现得我行我素。有的人把恋爱视为隐私,在人前十分含蓄,还有的则完全相反,他属于后一种。

我连忙拉着他去休息室,在沙发里坐下,询问他此行是否曾遇到什么危险。他说“巢”里没有遭受任何破坏,天眼只是暂时失灵,负责监视的人亦无伤亡,虽能肯定气旋确曾开启过,但不能肯定是否真的有人通过。当前的证据,只够判断出这件事至少涉及一块魔晶,以及一个拥有相当程度魔力的人。

“这边的动力传声系统好像有一阵子也出了问题。”我把刚才讲给法米亚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神态自若地说:“具体情况还是问罗曼吧,凯林也在。”

维兰安静地听着,目光深深望进我眼底,轻抚着我的肩胛说:“……吓坏了吧?还好有惊无险。”

“我才没被吓到,”我微笑地看着他,“你回来了,我就更不怕了。”

“这就对了,”他轻轻亲吻我,“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我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心中有了决定。

“能在周围画几个静音符么?”我在他耳边悄声说。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起身锁门并在门上和墙上都画了图案,然后坐回我身边。

我把上次梦中斯特朗的事,和这次龙纹黑门的事都告诉了他。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这些事,我本想埋在心底。但是……我不想瞒着你,”我朝他笑笑,而他握紧了我的手,“那间博物馆的事。你不告诉我,一定有你的理由;里面的秘密,我不该知道的,也不会问。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伊丹,不是德加尔家族,只是维兰你。”

他松开握住我的手,改为环住我的肩膀,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便告诉我的事。不必说。”我笑道,“需要我扮演什么角色,开口就是了。”…

他热烈地吻了我一会儿。把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我希望我能告诉你一切。”他低声说。

“我知道,”我摸摸他的脸颊,“谁都有秘密,也都有身不由己的事,你也不例外。我完全理解,不会刨根究底,也不会让你为难的。”

在我坦白了这两件事之后,与他交谈的内容更加放得开。就拿这次血脚印的事来说,时间如此凑巧。路线如此阴险,怎么看都不是偶然的。

“……是尖尾雨燕的血,”维兰挠着我的手说,“格雷他们正在查这件事,我刚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告诉我了。”

“你早知道了?”我并不意外,但故意作不满状,“那还让我说。”

他啃了啃我的手指尖:“想听你亲口跟我说,特别是,里面还涉及……哼哼 。”

“说到罗曼,”我望着他的眼睛,“他进了那扇门,但是停留时间很短,看到的东西也有限,我威胁他不得提起这件事。你能不能……把他调离城堡?哪怕是,抹去他的记忆。”

他垂下眼帘笑笑,片刻后说:“我看到了……你逼他背那段供词。那一带也有天眼,只是更隐蔽,而且有独立的动力系统,没有受到干扰。”

我瞪着他:“你回来多久了?”

他摸摸额角:“你和我妈通话的时候,我已经回来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场在博物馆探险的噩梦——

“这是咱们俩的秘密,”维兰悄声说,“他们不知道我告诉你了,你最好也装作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他们是谁?”

“我妈,还有格雷,”他慢慢地说,“这件事涉及家族事务,格雷是知道的。尖尾雨燕是我妈的信使,血脚印不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

“包括那个足迹,看上去像艾罗的脚印。”

我睁大眼睛:“是高跟鞋。”

他点点头:“艾罗对于服饰的口味比较独特。”

我:“……”他不会是个异装癖吧。

“但是艾罗肯定在灵境,所以,可能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挑衅我妈,或者想要挑拨我们和夜莺之森的关系。”

我想了想:“雷萨……”

“雷萨现在不在人境,”他马上接道,“我专程查证过。‘巢’里气旋的事不好说,但血脚印这件事,很可能并不是他做的。”

我一脸迷茫。他原本表情严肃地在分析,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搂住我亲了亲:“你一头雾水的样子真可爱。”

我望着他说:“但是雷萨还是很可疑。”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雷萨可以化身为蓝鸫,一种蓝色的鸟。”

我略加回忆,心中一凛,把大停电那天在卧室中与蓝鸟的邂逅说给他听。

他显得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猜到了,所以我在城堡周围设下了魔法屏障。”

我恍然,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他之所以先前不说,只怕是为了防止我把梦中见闻联系起来:如果我知道雷萨有参一脚,很容易联想到梦境的内容不简单。他透了这么多信息,始终没有谈及龙纹黑门背后的事,更没有提过斯特朗的名字,我自然心领神会,知道什么话题不能碰。

他拥我入怀,捧住我的脸颊:“现在告诉你这些,我也轻松了不少,不过,只限于咱们俩。因为背后牵扯的事情太复杂,如果被人发觉你了解这么多情况……”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我又有点后悔了,不知道告诉你是对是错。”

我覆上他的手:“我会小心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点点头:“在我妈面前也不能放松。”

我理理头发,想了想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这儿向你倾诉分开两个多小时的思念之情,顺便奏请把罗曼调离城堡。”

“准奏。”他笑着凑过脸来,“我也好想你……”

第131章 维兰番外Ⅲ(上)

在母亲的协助下微调了人境各个气旋的监控方案之后,已经临近午夜。维兰并不觉得疲惫;手上的事只剩下一项,做完就能回去与他的蝎蝎相聚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雀跃。

时候不早,他猜她可能已经睡了,或许在;他希望她还没睡,希望她还在等他。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应该会想等他回来继续聊的。除了少数不方便谈的敏感问题,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就算没什么要紧的,就算不做别的什么,单纯与她东拉西扯,或者依偎在一起发呆入眠,也都很快乐。

两个小时前她说的那席话,是表态,也是表白;不仅让他松了一口气,更在他胸中燃起一团火,烘得周身都暖洋洋的,简直舒服到了每个手指尖。他无法控制地嘴角上扬,得强行绷住脸才能避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傻瓜。

无论如何,她都站在我这边——不是王室,不是家族,只是我……嗷嗷!

而且幸好她很机灵,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回避和装傻。保护她并不容易——除了提防雷萨,格雷也不能完全信任,甚至老妈的态度也很可疑。她曾旁敲侧击,想知道席拉的血缚术从哪里学来,最近又一副对她极为满意的样子,明言暗示了几次想要抱孙子。这可太奇怪了。她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甘愿升辈分当祖母的人。

他现在并不想要孩子。当然,不是说他不想和席拉生几个流着他俩血液的孩子,只是,一来太早,二来太忙。生了孩子要养,他不想当个可有可无的父亲,又不确定最近几年能有足够的时间陪她们。再说,就算他愿意,席拉也未必肯;她对这事紧张得不得了。有时让他有点郁闷,甚至怀疑起她爱他的程度。

最令人担心的是雷萨。那老谋深算的家伙致力于断绝维斯特家族的血脉,对这事一定不会喜闻乐见,多半会想方设法戕害她和孩子。

另外,觉醒为龙的其中一项仪式是手刃爱人。这件事除了雷萨。不知老妈知不知道。

觉醒为龙对于龙族后裔来说,虽然不怎么愉快,但毫无疑问是极高的荣耀。而且能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好处。维兰不敢肯定法米亚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过从目前看,她正专注于掌控整个人境。德加尔家将会统一人境,这是迟早的事,伊丹已经在他们手里了,拿下维斯特米尔也不难,但这一步暂时不急,现在的任务是一点点瓦解并蚕食诺森。

急躁而冒进的诺森大公,根本不知道他是栽在了谁的手上。

三国一统,对人境是好事——资源可以集中调配为臣民谋福祉。不会浪费在无休止的彼此抗衡中;对家族也是好事——夜莺之森在灵境的地位更加牢固,就算克拉门苏重掌东都,德加尔家族已经根深叶茂,不会轻易再次臣服。

对于终结柯嘉和斯特朗的统治,维兰不觉得有如何纠结。他对柯嘉没什么感情,与斯特朗关系不错。但从小就知道对方并非自己的生父;再说这是法米亚的决定,她和她的男人们之间的事,做儿子的早就学会了不予置评。

所以当斯特朗与法米亚意见不一致被她禁锢的时候,维兰只是冷眼旁观。他并非对养父毫无感情,只是深知这个男人与母亲之间的纠葛太难以说清。也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他隐隐觉得,斯特朗是甘愿被她禁锢也说不定,至少现在她每天都去看他。…

但是,当这个秘密被席拉目睹时,维兰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那天夜里他回得很晚,在自己的寝邸,沐浴过后正打算休息,忽然接到了来自地缚棺的警报。拉开监视屏幕,他刚一看清闯入禁地的人是谁,便朝那里飞奔而去,连浴袍都没换。

格雷守在地缚棺门口,一脸复杂而犹豫的表情。他显然已经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所以在此等待维兰亲自处理。

维兰的第一反应是她被附身了。要知道从禁地到地缚棺这一路有好几道魔法关卡,她自己是绝对打不开的;而且,为什么地缚棺之前的天眼都没有发出警报呢?难道是,附在她身上的这个东西,只留意到外面的天眼,没发现里面的吗?地缚棺里面的天眼,当然是更隐蔽的。

他慢慢靠近她,发现她并不是被附身,而是在梦游,因为她根本没有发觉他就在身后。但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梦游。

她光着脚,身上只挂着一件薄薄的睡裙,头发披散,眼睛睁得大大的,绕过空荡荡的百鬼槛,直接往软禁斯特朗的套间而去。

套间的灯还亮着。斯特朗穿着暗银色的绸缎睡袍,坐在沙发上正在,抬眼看见水晶门外明显魂不守舍的席拉,大为惊讶,迟疑地取下了眼镜;席拉的视线停在他脸上,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

维兰在手上注入魔力,拂了一下她的头顶心,在她昏迷倒地之前接住,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凉得像冰块。

斯特朗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两人对视了几秒,维兰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加快脚步,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送回卧室,伪装成一切正常的样子。离开地缚棺,只见法米亚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没有作声,瞥了她一眼便快速掠过。格雷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维兰没有惊动宅邸中的仆从,轻手轻脚地上楼进卧室,把席拉搁在床里侧;又从盥洗室拿了温热的湿毛巾,擦净她的两只脚,然后盖上被子,自己解开浴袍也钻进去,躺在她身侧,心脏怦怦直跳。

他并不是担心法米亚会对席拉做什么,他最大的恐惧来自席拉本身。

德加尔母子禁锢了斯特朗——她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会警惕他们母子,会把他看成一个冷血无情、背信弃义的家伙吗?

维兰从未把这些形容词与自己联系在一起,此时它们纷纷冒出来,像钢针飞向磁铁似的,啪啪地往他身上扎,让他既痛且愧。蓦然惊觉,自己在心底并不赞成法米亚的做法;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当面回应斯特朗的招呼。

至于操控席拉的那个人,维兰猜测多半是雷萨。他想怎样,以为让席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就会杀了她吗?怎么可能。

但是他不敢问她是否见过一个蓝柱子似的光头。或者一只蓝鸫。她一定会猜出那个人的身份,也就间接证实了梦中所见的场景。

她还会不会信任他?还会不会爱他?

她醒来后对他描述了梦境,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很诚实。唯独避开了最后那一幕。他追问了一次,不能再追问第二次。

他看着她谨慎的神情,忽然心中一阵钝痛。她瞒着他,或许对他已经有戒心了。

他曾对法米亚说,席拉从没让他痛苦过,事实上他从没为任何人痛苦过,此刻却真切地感觉心脏仿佛拧在一起般地难受,同时还有恐慌。…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这种恐慌却从未消褪。

他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密切关注着她的反应,生怕引起她的反感。以前他是随心所欲的,基本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如今却是克制的,总是优先配合她的节奏。

但这样,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他都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特别是一周以前那个晚上。当她竟然在梦呓中叫了别人的名字,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狂怒过后,他担心自己一语成谶,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爱他,说不定之前也没有他认为的那么爱他;同时疑神疑鬼。看着周围每个男人都像在等着挖他墙角的样子。

他在不可理喻的嫉妒和痛苦中熬了一天,晚上终于还是灰溜溜地回到她身边。他需要与她**,以此证明她仍然爱他。那一晚他在生理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虽然仍旧不敢肯定她爱他到底有多深,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爱上了她。

没错。在那之前,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他喜欢她,想让她快乐,但在与她的关系中,他一直抱着想要占据上风的念头——要让她先爱上自己,要让她爱得比自己更深些……他不相信爱情永恒,唯独希望她的爱能比自己的热情持续更久。他不觉得这种想法对她有什么不公平。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谁来主导了,只要她爱他就好。甚至当他想到爱情不可能永恒,想到席拉可能有一天会不再爱他,他就心痛不已。

或许他爱上她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不知道,只知道此刻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如果她想离开,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尊严求她留下,或者采用一切手段欺骗甚至强迫她留下。

他需要一些证据,来说服自己她爱他而不是别人,他不能老是神经兮兮的。

召罗曼贝进城堡,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试探她。

如果在那一次会面中,席拉表现出对那人有一丁点的眷恋,维兰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当他确信她对那人已无一丝情意时,他又瞬间感到释然,甚至对那人产生了某种同情,觉得自己反正拥有一切,不妨表现得大度一些。

两厢只在一念之间。

今晚席拉更让他的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不论天眼的监控,还是她的直抒胸臆,都让他确信她爱他、信任他、不会背叛他;所以尽管那人明目张胆地企图勾引她,他也不打算处死那个人。尽管那人的身份还不止是特卫加前情敌这么简单。

第132章 维兰番外Ⅲ(下)

眼下要做的正是这件事:盘问罗曼贝,抹去他的记忆,然后把他幽禁起来,等合适的时候再放出去——维兰觉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幽禁是必须的。外面有人对这个男人的经历感兴趣;如果他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离开城堡,非但无自保之力,还很有可能被人捉住,被高级催眠术之类的手段找回记忆,于他,于德加尔家,都是个威胁。

维兰走下地牢审讯室的时候,罗曼贝正平静地坐在降魔椅上,双手双脚都被降魔环箍住,在他走近时偏过头斜睨了一眼,表情十分淡然,显然对这个状况并不感到意外。

格雷上前行礼,维兰在他的服侍下脱下礼服外套,不紧不慢地解开藏青色衬衫的袖扣,把两边袖子都卷到手肘,然后摘下手上的饰物,搁进长裤口袋。

罗曼露出一丝冷笑,可能以为他打算对自己下毒手。

“废话就不说了,”维兰走过去,抬起张开的左手,中间三根手指靠近罗曼的前额,但没有接触,“来谈谈今晚的血脚印吧。”

“范尼怎么样了。”罗曼问,维兰没有理会。

罗曼不想配合他,但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根本不需要听他开口说话就能得到答案,不由得有点恐慌;更让他恐慌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沉下心应付,对方似乎已经有所收获,挑挑眉,问起了第二件事。

“关于‘郊狼’,你知道什么?”

罗曼不禁惊讶地瞥了他一眼。维兰注意到他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是呀,我知道。”

“郊狼”是一个民间团体,成员以穷人、社会边缘人居多,有些与“呐喊者”身份重叠;它原本是个互助性质的平民组织,存在好些年了,一直比较低调,但在这半个月里。突然闹出了不少动静。数天前,伊丹首都附近一场酝酿中的市民暴动就与他们有关。

这件事的背景,要从大停电过后诺森人蜂涌向伊丹说起。

嗅觉最灵、行动最迅速的多是诺森富人 。他们中的少数在伊丹原先就有住宅,大多数并没有,刚来的时候不得不在首都广场上搭帐篷。但现在。纷纷已住进了伊丹百姓的产业。“房东”们怀揣丰厚的租金,或者流入农村,或者搬进帐篷。本以为只需熬上几日就能赚上一笔,却发现货币已经严重贬值——由于大量财富的涌入,物价高企,农场主们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却苦了小市民。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跟“难民”的身份对调了。

再加上境内有钱有势者的数量骤然上升,带来了更多的社会矛盾。要知道,富人的生活标准与普通人不同,也就是说。原本可以塞下一千市民的居民区,如今只装着一百个左右的诺森人,被置换出来的小市民自然更多了。

诺森富人们在买来或租来的房子里安然度日,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伊丹的小市民却只能在越来越拥挤的街头睡帐篷,有些甚至沦为自己“房客”的佣人。他们开始后悔,感觉受骗了。并且把这一切归咎为国家的入境政策,而不是自己的短视。

在“郊狼”的鼓动下,一些小市民上街游行,要求王室“赶走诺森人,把属于伊丹人的还给伊丹人”。但这显然不可能。除了政治原因,从客观上说,伊诺两国比邻,很多国民互为亲友,是没办法进行彻底清排的。…

于是“郊狼”再次吹风,散布谣言说王室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进行国民大换血,抛弃没什么价值的底层小市民,换成受过良好教育、家有余粮的诺森富人。

不久前的那场暴动,背后还有着极阴险的谗言。要知道疫苗的数量有限,入境的这些诺森人,获得疫苗的机会总比小老百姓大;良民尚且如此,那些算不上是“良民”的,前途更是悲观。等入境的诺森人接种完毕,伊丹就有了新的国民基础,到时候在看不顺眼的小民中间扔一把尸毒……吓!还不如现在举事——现在接过种的统共只有几十万人,王室怎么着也不敢投毒的。

“郊狼”的这些小动作,纷纷指向一个神秘的新晋首脑人物。传闻此人有灵族背景,颇具魅力,被称为“头狼”。“郊狼”组织的风格转变与他脱不了干系。

维兰下令镇压了那场秘密暴动,但没有捉到“头狼”。

至于罗曼贝,其实早在那天跟席拉闹别扭之前,维兰就已经在调查这个人了,知道他跟“郊狼”有些来往。

由于工作关系,罗曼一两年前就认识了当时“郊狼”的一些成员,但交往并不密切,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在一次任务中遇上麻烦,偶然得到一位“郊狼”元老——律师鲁本斯的帮助。

但他的识海里并没有“头狼”的影子。一来,鲁本斯从未带他进过总部;二来,内部传闻鲁本斯似乎与“头狼”不大对盘,“郊狼”最近的这些活动鲁本斯几无参与。

维兰换了几种问法,确定罗曼脑袋里关于“郊狼”的信息就这么多了,刚想放下手,突然被一段一闪而逝的画面吸引了注意,接着又是一段。……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罗曼本来面含敌意,见这光景似乎有点困惑,但是马上反应过来,幸灾乐祸道:“……看到你不想看的了?”

维兰盯了他一会儿,语调平板地唤格雷,后者马上应诺。

“出去到外面守着,门关严,”他想了想,补充道,“到最外面守着。”

格雷立刻服从了。

“杀个人而已,都不敢让人看见吗?”审讯室的门关上了,罗曼轻蔑道。

维兰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听见地牢的门也关上了,才慢慢地说:“我没打算杀你。”

降魔椅上的肉皱了皱眉,显然并不相信。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调查血脚印的幕后黑手,不查出这个人是谁,席拉一直都会有危险,”维兰的语气很平静,“顺便一提,你应该感到羞愧 。我爱她,但我不会满脑子只想着她的身体,你这是在侮辱她。”

肉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我很不爽,”他干脆地说,“但我说了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为了她我也不会这么做。”

罗曼若有所思,第一次微微低下头来,顿了顿说:“你把格雷支开,是怀疑他吗?”

“慎重起见罢了,”维兰淡淡地说,“现在,把你发现血脚印之前所有的见闻都告诉我,包括你进入城堡之后都跟哪些人有过接触。”……

几分钟后,他收回手,一边用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嘴唇,一边沉思默想。

“范尼在哪儿?”罗曼再次问起同伴的消息。

“死了,在西花园的池塘里,溺水。”

罗曼嘴角动了动,看上去有些遗憾,但并不十分意外,片刻后道:“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真的适合她吗?如果你真的爱她……”…

维兰扫了他一眼,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又询问了他与席拉在“巢”中会面的情况,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最后,正事都挖完了,“告诉我她上中学时候是什么样子。”……

“看来你以前并没怎么注意过她……”维兰回味着那些关于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断片,沉吟道,“你见过一个穿蓝色长袍的光头男人吗?”

“没印象。”

他的识海里的确没有雷萨的影子。

维兰想了想,又查漏补缺一番,用法米亚教他的方法抹去罗曼的记忆,拎起外套走出了审讯室。

格雷守候在地牢门口,见他出来连忙上前听令。

“按原计划送他进独立的囚室,别让他死了,别让任何人看见。”

格雷微微一愣,抿了抿嘴唇,然后应诺而去。

从地牢上来,迎面是宁谧的园林,风掠过树梢发出萧萧声。这一带没有照明,但黑暗中的一切事物对维兰来说都清晰可辨;他环顾四周,吐息在冬夜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园林对面仍旧灯火通明的主城堡,独自往东南方向而去。

一边走,一边因思念的焦灼而心跳加速。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看到那人脑子里对席拉的幻想时,他当场就想捏死他。

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失去冷静有弊无利;而且席拉爱着自己,自己没必要将一个沉浸在臆想中的可怜虫当回事。何况那家伙很可能是被利用的。

他于是想起了席拉那晚的梦呓。或许,除了那次梦游之外,还有人在利用她的梦境;或许她不止一次梦见了罗曼贝。她近来一直睡得不好,回想起来,自从大停电以来,她好像就没有睡安稳过。

他忽然感到很自责,因为他早该注意到了;同时又极为忧虑,因为她明明戴着“恋歌”,一般的梦魇术应该很难侵袭到她才对……难道,施术的人真是雷萨吗?可是,魔法屏障是完好无缺的。

如果真的有人施术,一定是在屏障以内,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血脚印的始作俑者。他不认为格雷办得到;这里谁也没有这个本事,除了法米亚。

动机何在呢?

有必要回去跟蝎蝎确认了事实之后再来分析这个问题。

第133章 盐

晚宴结束以后,除了少数路远且在伊丹没有别业的外国宾客留宿,多数客人都离开了城堡。我知道今夜维兰肯定会晚归,所以沐浴过后就在书房挑了几本书坐下,对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安然阅读——他回来的时候我就是这个状态。

他一见我就露出笑容,然后埋怨我怎么不先去休息。我是不会吝惜甜言蜜语滴,于是朝他抛个媚眼说“我喜欢等你”,接着看见他抿住嘴角笑得像花儿一样。

我没有问他事务处理的情况;倒是他走过来靠在书桌边,低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挑挑眉:“你在等什么?”

“你不想问问我审那家伙的情况?”他伸出右手用指头随意地转动着茶杯,“我可是对他很不爽。你不怕我杀了他?”

我心里一惊,但是瞬间反应过来,如果他真的杀了罗曼,此刻不可能这么惬意;于是覆住他正在抚摩我后脑勺的左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道:“与其说怕,倒不如说是担心,担心这件事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不怎么关心罗曼的生死,我垂下眼帘,微微皱起眉头。

他靠近,让我的脑袋贴在他的腰腹部:“这是真话?不是为了让我开心才说的?”

“你听了会开心吗?”我仰起脸正色道,“我不想看到他死掉,不想看到任何人死掉,但是比起他的生死。我还是更关心你的情况。他算是敌人吗?我不希望你手上沾了他的血。”

“如果我亲手杀他,说不定真会对那件事产生影响,”他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我没有杀他。一想到你,我就无法动手。”

“你是想说,我让你变得软弱了吗?”

“恰恰相反,”他柔声道,“你让我变得坚强,所以才能抵御想要杀他的欲望,其实我真的有点想杀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想什么;手指在我的耳垂上捏了一会儿,沿着脖颈缓缓滑入浴袍领口。我一把摁住,用催促掩饰尴尬:“快去洗澡啦!”然后站起身。把书搁回书架上。他搂着我的后背磨蹭了一会儿。乖乖去浴室了。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他从浴室出来就会急吼吼地要求ooxx的准备。结果他并没有。我们相拥着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就仅仅是滚了一会儿——之后,他松开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开始谈人生。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他摸着我的鬓发说,“我看过了罗曼贝的记忆。”

在科普了这是一种什么魔法之后,他说:“我怀疑他并不是真的爱你,至少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他……对你的真实记忆并不多,但是做了很多梦,关于你的,”他一边观察我的反应,一边慢慢地说,“我怀疑。他是混淆了梦与现实,或者由于这些梦的缘故,自以为爱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承认自己做过好几次关于罗曼的梦,并为之疲惫不堪。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瞄了瞄他。

“傻孩子,”他轻柔地吻了吻我,“你以为我会像悲剧里那个二货丈夫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吗?”

“还好意思说,”我白了他一眼,“那天是谁跟我冷战来着。”

他面露尴尬,胳肢了我一会儿,脑袋在我颈窝里蹭了蹭,抬起脸来道:“再有类似的事,可别一个人扛着了,我会好好听你说的。”…

“我不止梦到过罗曼,还梦到过两次弗雷德忒提司,我发誓对他们绝对没想法,”我老老实实地说,“你觉得有人在操纵这件事吗?”

“我是这么怀疑的,毕竟,要想让一个人伤害自己的爱人,还有什么比嫉妒更有效呢,”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没有梦到过格雷吗?”

“好像有一次,我不确定,”我想了想回答,“不过,自从罗曼进了城堡,我就总是梦见他——我是说罗曼,在林子里碰见他,在走廊里碰见他什么的,感觉跟真的似的……你觉得,如果背后有人操纵,那个人的目的是设计你杀我吗?”

“有可能,”他摸着嘴唇思索,“不然把罗曼贝这种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干什么。”

“你觉得是雷萨吗?”

“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后来又有些不确定,”他微微摇头,然后含笑看着我,“不过我可以确定,如果我们猜得没错,确实有人在操纵这些事的话,这个人一定没有真正的爱人,至少没有好好爱过。”

“为什么?”

他专注地俯视着我,用一种更为低缓的语调慢慢地说:“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算你真的背叛了我,”他微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这个想象让他难受,然后苦笑了一下,同时用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我宁可伤害我自己,也不会……”

我意识到他其实是在表白,不由得心中大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不会背叛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迷失在那片通透而又幽深的海底,不知怎么的两人开始亲吻,我的手主动探进了他的浴袍,感觉指腹下的肌肤一震,他轻笑了一声,拉开一点距离,捉住我的手吻了吻。我顿时有些羞愧不安。

“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他握着我的手,颇为犹豫地说,“你,嗯,我们每次……嗯,那时候,都能……嗯……吗?”

他支支吾吾的,我却马上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可是,难得他有勇气问,我却没有勇气回答——当时可以伪装。当面却无法欺骗他。

只消一瞬,他已经从我纠结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看上去有点挫败,叹了口气。懊恼地把脸埋在一旁。我赶紧凑上去安慰:“每次感觉都很好呀。”

他翻过身,仰面躺在枕头上,右手五指从发际到头顶重重捞着他的头发,捞了一会儿停下来,斜睨我:“……概率呢?”

我讪讪地赔笑,把脸颊贴上他的肩膀,不过他并不买账,追问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

“你就蒙我吧 。”

我努力打哈哈:“只是不确定而已,并不是没有呀。”

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道:“如果真的有,你不会不确定的。”

我听说过这种说法。向没有体验过高潮的人描述那种感觉。就像对没有尝过咸味的人描述盐的味道。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伸手轻轻摩擦我的脸颊:“……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他苦笑着反问,跪坐起来,轻轻捧住我的脑袋。“是我太心急,没有好好问过你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我搂住他的腰,诚恳地说,“我喜欢和你做,想要和你做,我也不觉得你哪里做得不对,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他低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好像鼓起勇气似地问道。“在你的梦里,我是说,你的幻想,是否有些是我没做过的?”

我一惊,抬起眼睛看着他,不确定他到底是真想知道还是又在找虐,于是不肯说。

“……你做那些梦的时候身体都会有反应,”他很不愿承认似地说,“虽然我不了解那些梦的运作机制,不过我想,它们应该多少暗示了你的偏好。”

他一定要得到答案,我被他磨了一阵子,红着脸嗫嚅道:“……在梦里,我是被侵犯的状态。”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什么?”

我小声咆哮:“被强暴!”

“我听到了,”他迟疑地说,“……我是不会强暴你的。”

“没说要你强暴我!”我大窘,趴下去用枕头压住脑袋。他用力把我扒出来,拉下我捂着脸的双手。

“我觉得,你对这些事的看法可能有点问题……”他想了想,似乎在琢磨该怎么开口,然后颇为真诚地说,“强暴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不要被成人片骗了,那种方式根本算不上是做爱,它会对女人造成很大的伤害。”

好吧,我虚心受教,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那样跪坐在他身前。

“不过,”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忍住笑说,“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我觉得整个脑袋都热烘烘的,只能又羞又恼地瞪着他。他促狭地看了我一会儿,一本正经道:“需要鞭子或者锁链吗?”

“我还需要砖头咧!”我跳起来捶他,他被推得仰倒下去,笑着抱住我,道:“嘿,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跟你商量。”

“我不是抖!”

“就算是也没什么可害羞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他一边笑,一边安抚地摸着我的脊背,“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能接受,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我拒绝发表意见。

“我的接受程度还是挺高的,真的,等你什么时候见到艾罗就明白了。”他毫不在意地拿表兄出来当极端教材。

我忽然想起艾罗好像还爱穿高跟鞋的,心里似乎舒坦了一点 。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维兰注视着我,慢慢抬起身子,一边亲吻,一边将我收拢在臂弯里,温柔地说:“我会包容全部的你。”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你呢?你的幻想是什么?”

“我?”他挑挑眉,一脸大言不惭地说,“我想让你叫得昏天黑地,三天三夜都出不了卧房。”

我差点吐血,连连摆手:“错了错了,我是问你的偏好。”

这个问题倒教他有点羞赧,挣扎了一会儿小声承认:“我喜欢你咬我。”

“所以你也是个么。”

“这种程度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他想了想说,“稍微有点痛感,对我来说就好像……做甜品的时候少放一点盐,反而能使甜味更加明显。”

我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鼓起勇气道:“我也喜欢……其实,我特别喜欢伤口在你的口水作用下愈合的感觉……有点上瘾。”

“真的?”他惊讶地看着我,指尖在我肩头滑动,犹豫道,“可是……我不想弄伤你。”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笑道,“我们都不介意给自己加点儿盐,可又不忍心让对方吃一点儿苦头。”

他试探着舔吻我的肩膀,犹豫着轻咬,在我的怂恿下留下一圈血痕,有点紧张地看着我。我微微皱眉,然后朝他微笑,接着他吻了吻那血痕,又舔舐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伤口迅速愈合,带来酥麻的快感。…

我用手指摸摸那处湿漉漉的皮肤,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完全没问题,对吧?”我含笑道,抬眼见他迅速解开浴袍,覆了上来。

……这真是很奇妙。他所做的一切与之前相比好像没有非常不同,也并不粗鲁——除了时不时啃啃我,但这不是重点——我却轻易得到了比之前更多的快乐。

我想,关键因素大概在于,在彼此坦诚的基础上,我更相信他,也更放得开了。所以当情潮澎湃之时,我的第一反应不再是慌乱地试图上岸,而是放心地淹没在那潮水中。

我终于发现,之前我在心理上对于那种时刻是有些抗拒的,但现在却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就算跌落云端,他也会接住我的。

所以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只专注于他,还有他带给我的快乐。脖子不由自主地后仰,脚趾蜷缩得快要抽筋……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烈感受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他结束。这时我发觉浑身都湿漉漉的,他也一样。

抱在一起喘气的当儿,他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等到能发出声音了,我说没事。今天很安全,我猜他其实也知道。

他抱着我左右滚了滚,眼眸闪闪发亮,用沾着汗水的嘴唇和鼻尖亲吻摩挲我,问道:“什么感觉?”

我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失控……好像是?”

他嘴角上扬,有些合不拢似的,又抱住我左右打滚。

这一夜荒唐而漫长。

某位任性的客人,之前完全不肯造访,如今一来就赖着不走了。某人得以找回自信,因而乐此不疲;我方才知道,他早就怀疑我此前并没有那啥,但是一直问不出口,内心也颇受打击,所以今晚抓住机会加倍证明自己。

我的体力严重透支,脑子一片混沌,最后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迷迷糊糊地感觉他起身打铃,可能是叫人整理房间,然后在贝恩进来之前,抱我进了浴室。我在温暖的水中睡着了。

第134章 绑票

早春二月,不少落叶乔木已经生发了新芽,天气仍是潮湿而寒冷的。这些日子我很少独自出门散步,因为每天跟着维兰早出晚归,整个白昼都在皇家科学院的联合指挥中心度过。

他公务缠身,大多数时间都在跟不同的人商议不同的事情;我不便旁听,就在他办公室隔壁的书房——可不是消遣读物,而是凯林送来的资料,由智库理论组整理出炉,大多是关于气旋、魔境等的专业文献和记载。维兰让我先看,然后与他交流,这样能提高他阅读的效率。

这是因为在发现血脚印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维兰“旷工”,一直留在我的住所,直到下午弗雷德来报,说位于维斯特米尔的公共气旋和诺森地堡里那座小气旋都激活了,但气旋对面是一片虚空。

这种情形大致可以理解为,外面有两座气旋与这两座建立了联系,但对方尚未激活,我方已经准备妥当。相当于打电话,这里已经开启免提模式了,那里却无人接听,甚至连那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事实上被激活的还不止这两座。德加尔城堡中的一大一小两座气旋也发生了同样的异变;另据弗雷德回传的消息,诺森地堡附近有个剧院,里面也出现了一座激活状态的小气旋,该剧院已经被伊丹火速控制。

人境的气旋数量不多,大体上就是这些;但公开的数据不一定准确,比如伊丹就隐瞒了德加尔城堡里的两座气旋,难保维国没做同样的事,诺森的情况则更难掌握。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气旋自从激活之后,就一直没有关闭。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离开人境倒是依然能够成行,法米亚去了一趟三境岛,发现岛上所有的气旋都被激活了,这意味着三境岛作为越境缓冲区域的防御功能已经大大降低——以目前的状况而论。维伊两国毕竟不可能像守卫人境气旋那样。分散兵力去守卫三境岛的气旋,只能派驻哨兵。

普通民众对这事儿还不觉得如何恐惧,因为在他们眼里,魔人就算占领了三境岛,要想入侵人境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两个通道——维国的公共气旋,和诺森小剧院里新发现的那一个,大人物们肯定会重兵把守的。

但是接下来,另有一件连他们也不得不关心的事发生了——人境的动力开始出现衰弱的迹象。

动力说到底也还是一种能源,虽然是可再生的,在单一时间段内总有输出上限。人境的动力不如灵境那般充沛。三境岛却是个例外。人境无法使用电力之后,临时替换的动力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三境岛引入的。

或许是由于史上头一遭。法师们低估了在如此庞大的人口数量下,动力的消耗量有多么巨大;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持续激活的气旋抽取了大量动力,使得人境维持公共设施所需的能源显得捉襟见肘。

诺森大公府邸外的神秘魔法屏障最先感应到不足,渐渐变薄然后消失了。维伊两国先是联合发表了一通外交文书,然后同时进入诺森大公府邸,果不其然发现里面也有一座未曾公开的气旋,而诺森大公一大家子包括仆众都无影无踪。只可能是通过气旋离开了——只剩下昏迷状态的诺森**师利马,倒在流光溢彩的气旋旁边;气旋对面一样是虚空。…

利马的脑袋被施过咒,无法探询他的意识,只能等他自己醒来;诺森大公举家逃亡,无异于宣布他已经放弃了在诺森的权力。由于本来有实力上位的诺森大贵族此前已经被伊丹牵制住,所以维伊两国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诺森大部分国有产业的控制权,开始逐步改造并恢复公共服务体系。

生存比政治重要,所以大多数诺森人并没有提出异议,但这意味着能源将更加紧张。所以,为免引人话柄,德加尔城堡也撤下了魔法屏障,尽管城堡本身其实并不缺乏动力。

因此维兰要求我天天跟着他,仿佛我只要在他眼皮底下就不会有问题;其实我由衷地觉得,要是真碰上强敌,他自己多半也没辙,遑论保护我,不过这话不便直说就是了。

由于活动范围受限,我对外界现状没有什么直观的了解,感受最深的是维兰忙得像陀螺一样。据我观察和听来的评价,他处理事务还是挺有条理的,也善于提纲挈领、简政放权,无奈现在是非常时期,既要攘外又要安内,动力、气旋、疫苗、诺森的烂摊子……个个都是紧迫的重大问题,权力再下放也不能甩手不管;法米亚身为**师,不能公开理政,再说她手上另有一堆涉及魔法和跨境外交的事要处理,无暇帮衬。所以,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与他仅有一墙或三两墙之隔,他却很少能空出一刻钟以上的时间休息或与我独处。

凯林说现在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一来因为随着诺森的状况开始好转,伊丹国内的矛盾也有所缓和;二来,众人渐渐明白维兰不是个软柿子或糊涂蛋,敢抗命或拖延的人越来越少了,令行效率因此大大提高。

这些话听得我五味杂陈。维兰自接手国务以来,肯定有好些不顺心的事,但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其实,我倒希望他能更放松些,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我如此这般地跟他说了,他似乎有点意外,想了想道:“我不是刻意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只是一见到你,自然而然就忘了那些不开心的……当然不是说我真的忘了,只是在你身边,就觉得事情也没那么坏。”

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个小男孩,我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揉了揉,盯着他微笑起来。我想他说的可能是真心话,因为他的状态真的不错,简直容光焕发,前段时间脑门上的两颗小痘痘也不见了。我有点美滋滋地寻思这里面可能有我的功劳。

据说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也变漂亮了,这是我妈说的。我原以为是贝恩巧手打扮的缘故,妈说不单是这样,现在我素颜也比以前漂亮,接着她用意(ao)味(gu)深(song)长(ran)的眼神看着我笑。我只好避开她的视线。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结婚。最近因为老是见不到爸妈的面。晚上回来如果不是特别晚,维兰会陪我先去爸妈那儿坐一会儿,吃个夜宵,聊几句,然后再返回住所。他们相处得已经十分融洽了,有时甚至感觉像家人一样;被我妈用一种“好事将近”的态度对待着,他也没有回避或退缩的样子。但其实,他一次也没跟我提过结婚的事。

不是说我们相处得不好。事实上,我真心觉得我们如今简直像蜜里调油一般。虽然仍然坚持之前的想法——结婚是件太严肃的事,至少需要时间来检验我们的感情能不能挺过头几个月;但他完全不提。我又莫名地有点烦恼。…

言归正传。现在临近黄昏,换作是正常的上班族已经差不多快要下班了。维兰在数墙之隔外的小会议室里跟大臣们扒拉扒拉,刚进去没多一会儿;我正在看资料,偶尔溜号,心想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比三境岛学院高年级的课程还要博大精深,等啥时候复课了是不是可以申请免修?不过现在还想着混文凭的事是不是有点小市民……

我无意识地看着鸭蛋黄色的天空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是一只鸟,直冲我所在的房间窗户而来。停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着我。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脚上绑着一小块赭红色的布料。

我犹豫了几秒,见它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开窗将鸽子脚上的布料解了下来。鸽子乖巧地停在窗框上,发出细小的咕咕声;布料厚实但手感柔软,似乎是品质极佳的毛织品,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红色墨水写着几句精灵文——

致席拉塔拉小姐:

昔日匆匆一别,音容笑貌。今仍历历在目。

巧遇令堂与令尊,欲代为邀尔一叙。

奈何二位戒心甚重,不信你我有旧。

特遣信使携令堂衣袂一角前往,并为指路。

惟速,惟独。

亚摩

我盯着落款,在记忆中搜索了好多人名和人脸之后方才想起——亚摩,是我第一次用血刑术时困住的那三个水贼的头目!

一时间脑中转过许多念头:那几个水贼还活着?到了人境?他们是怎么捉到我爸妈的?这是不是一个唬人的把戏?

我并不知道今天妈穿的是什么衣服,这块赭红色的布料究竟是否属于她,我完全拿不准;但我知道,魔法屏障撤下之后,爸妈确曾几次离开过城堡。

这要从那张“开后门”的名单说起。爸妈都是独生子女,但他们还是有些堂表亲戚的,虽然跟我不熟,但与他们一直都有些来往;亲戚们为接种疫苗来到伊丹,爸妈知道不便把他们请进城堡,便让侍从帮他们在首都找到了不错的临时居所,然后主动前去探访。爸妈从未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再说每次出门都很低调,也有随从保护,一般是比较安全的,但是……

我立刻通过动力传声系统联系爸妈的住所,接听的侍从说他们外出还没有回来。

……怎么办?

明知这是个陷阱,可是不能不去。

我转动着手指上的“恋歌”,又把署名为亚摩的这张纸条细看了一回。纸条干净,质地是品相不错的木浆纸,没有劣质纸的刺鼻气味;字迹整齐,可见书写者十分从容;红墨水散发出胭脂虫的甜香,品质也不差。自称亚摩的这个人,并不是个绝望而落魄的家伙。

我沉吟片刻,转身到更衣室里换了一双轻便的毛靴,从衣帽架上取下披风系好,走回窗边捉住鸽子,一手握着它藏入披风下,一手将纸条搁在书桌正中间,用茶杯压住,又将一把小巧的银质裁纸刀塞进靴筒,然后离开房间,沿着走廊光明正大地出了皇家科学院。一路都有人向我行礼,我只点头示意,几道关卡的守卫见我独自出来,面露疑惑,但还是放行了。

重新走入天地间时,满天红霞。我把鸽子从披风底下拿出来,松开手掌,它扑腾翅膀,先是下坠然后飞了起来,停在前方一盏路灯上回头看我;我跟上去,它又继续向前飞。

皇家科学院是疫苗接种的地点,周围人来人往,我目标小,踽踽而行不大引人注意;于是我把披风的兜帽放下来,露出脸和深棕色的中长发。这样回头率比之前高了一些。西行十几分钟,路边的帐篷突然戛然而止。我估摸着,快的话,维兰可能已经看到了那张纸条,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我从未真正踏上过这片土地,对它的概念主要来自地图,但也知道应该接近西郊了,因为皇家科学院的选址原本就在首都西部较为冷僻的地带。路上大部分的建筑都隶属于科学院,外表看上去冷峻、严肃,少有人烟。这一带不允许沿街搭帐篷,好处是路边有天眼。

渐渐地,高大的科学院附属建筑开始变成低矮的连片温室,然后是露天的苗圃和荒地。直到前方出现一片槭树林,半是青绿半是粉红;林地外围有石砌的护栏,林中似乎还有建筑。

大路在尽头转弯,树林正好在那拐角处分开一条小路,护栏相接形成一道拱门。走近可见,拱门上方嵌着一块生锈了的金属牌匾,上书“宁西慈善公墓”,字迹有些斑驳。

第135章 诱拐

灰鸽子不再为我指路,看来目的地就是这里。走过拱门,眼前是一条倾斜向北的林荫道,尽头较为开阔,可以看见整齐排列的灰白墓碑。高大而繁茂的槭树遮挡了霞光,空气骤然降了好几度,显得格外阴冷。

我蓦地想起,亚摩亲眼见过血刑术,说不定会来个以偶之道还施偶身,于是停下脚步,对着寂静昏暗的道路尽头喊道:“亚摩!我来了,一个人,你何不出来见我?”

声音在墓园中回荡,一时无人应答。我想了想,离开主干道,进入林中,打算以螺旋方式绕着墓园逐渐深入,虽然麻烦,却更稳妥些,也便于观察周围的环境。反正我已经来了,不怕他以为我没有理会而在恼怒之下做出什么报复性的举动。

墓园很大,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沿着顺时针方向走,昏红的光线下,事物的轮廓越来越难以分辨,不过,我身上的披风也是深色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从刚才起,总觉得附近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又仿佛没有其他异响。

我不敢怠慢,悄悄从靴筒中摸出裁纸刀藏在掌心,无声地靠近一棵槭树,半蹲下来。屏息等待片刻,果然见不远处一棵树后有人探头探脑,继而露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刀刃反射了树缝透下的一丝光线,亮光一闪。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双手握着尖刀,左顾右盼地慢慢走了过来。

我相信有“恋歌”在,这人的尖刀刺不到我,所以在他靠近的时候猛地起身,打算用裁纸刀逼住他。没想到,这人吓了一跳,掉头就想跑,我冲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从他身后将小刀抵上他的颈侧。

这人立马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杀我!……”手抖得连尖刀都拿不稳了。可能忘了自己手里还有武器。

“只要你听话,”我不带感情地说,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慢慢跪下来。”

他唯唯诺诺着弯下腰,同时瞥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我看上去攻击性不强,起了反制的心思,突然将手中的刀一挥,口中还喊了一声:“哈!”

刀刃远没碰到我,几乎瞬间就弹出去了。这人正在发愣。我重重踹了他膝后一脚,斥道:“闭嘴。”他重新感觉到害怕。啪嗒跪了下去,哭丧着脸说:“饶命……”

“趴下。”我说,然后毫不费力地夺取了他颤颤巍巍拿着的尖刀,换在手里,一边推着他趴倒在地,一边将裁纸刀重新插回靴筒。

尖刀比较长,让我能用一种更舒服的姿势抵住他的脖子。一番盘问之后。我了解到此人是个卖电器的,大停电之后赋闲在家,又一时没抵住诱惑把房子高价租给了一个诺森人,后来发现情况不对,举着菜刀回家想撕毁合同,结果反被房客的狗腿子揍了一顿,他越想越来气,便加入了反诺森的“郊狼”组织,今晚是被头头指派在这儿当守卫的。

“守卫什么?”

“当然是头头。”

“这里是‘郊狼’的总部?”

“当然了。”

“我不信。”我毫不客气地说,“你一看就不受重用,怎么可能知道总部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你连头头的真容都没见过。”

他赌咒发誓地说是真的,他也是第一次接到命令到这儿来当守卫,发抖是因为他紧张得要死,并不是因为害怕。…

“这里还有多少守卫?”

“……总有十来个吧?”

“除了头头,这里还有什么人?”我手上用了点力,问道,“你们今天抓了什么人来?”

他说不知道,只知道要在林子里从下午守到晚上,得到的指令是不许离岗,也不许让任何人离开墓园,连他的守卫同伴也不许,如果发现有人想跑,允许就地正法。

这种规矩,不像是针对守卫,倒像是对待有潜逃倾向的肉包子。

“我、我还以为你也是个守卫呢,”他试探着说,“不过我们这儿应该没女的吧。”

我沉吟了几秒,道:“你认识其他的守卫吗?”

“……不认识,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那你们就不怕误伤自己人吗?”我冷笑,“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守卫,倒像个闯空门的,不如你陪我到处转转,看看其他的守卫怎么说,如果发现你骗我或者瞒我,哼哼。”

“饶命!”他说话带上了哭腔,“我、我全招……”

“唉……”卖电器的话未说完,一声长叹就在耳边响起,我猛地转过头,只见一个身高跟瑞安差不多的人影站在两三米外,体态匀称,面容看不清楚。

“我就知道这种货色一点用也没有,”那人走近了一步,一线天光在他脸上晃了一下,有点像印象中的亚摩,“席拉塔拉小姐,不,应该称呼你为伊丹准王妃,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卖电器的轻轻一动,努力扭过头来瞅我。

“我爸妈呢?”我直接发问。

“正在寒舍做客,”亚摩轻笑,“我是来接你的。”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束缚都没有,我只派了几个手下盯着,防止他们到处走动——请相信,这是为他们好,”他大言不惭地说,摊了摊手,“你看,我只是真诚地想和你叙叙旧,没有别的意思,不得不采取这种手段是因为你实在太难约了。”

“你想要什么?”

“请放心,既不是财,也不是色,更不是你或什么人的命。”

“到底是什么?”

他看似犹豫了一下,下巴朝卖电器的一点:“我不想当着这家伙的面说……这涉及一件私事,能屈尊移步寒舍一叙吗?对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吩咐手下如果我在一个小时之内没回来,他们就要火速把令堂和令尊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很难找到的地方……现在,距离我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不如这样,你抓紧时间去把我爸妈请出来,我们有话就在公墓门口谈。总不能只有我妥协,不然我会怀疑你的企图,本来能谈拢的事也谈不拢了。”

他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然后转身欲走。

我瞪了他几秒,知道他是吃准了我不可能就这么离开。要不要跟上去?我正在纠结,这时,空气中忽然现出一只人手,直直掐住了亚摩的后颈,然后人手的主人显出身形——维兰已将亚摩摔在地上摁住,同时蹲下身去,用膝盖抵住后者的背部,右手捏着他的脑袋迫使他仰起脖子。

我惊喜地看着维兰,其实倒也并非特别意外;片刻后又油然而生一股子焦虑。

“你爸妈不在这里,已经回家了,”维兰马上对我说,“我刚接到通知,他们只是在路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车子出了点问题,回得晚了点而已,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我顿时觉得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吁出一口气。

“傻瓜,”他递给我一个微笑,“别管那个卖电视机的了,到我身边来。”

我直觉地就想奔过去,不过这时候是不是谨慎一点更好,于是犹豫着小声问:“你真的是……你?”

他好像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刚才对着这混蛋也有这么警惕就好了,你差点儿就被拐走了呀!”说着,他伸出左手往“卖电视机的”脑袋上一指,后者震了一下,脖子一歪就晕了过去。

好吧,这么能干,就算他是个冒牌的我多半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快乐地朝他走过去,双手搭在他肩上又松开。

他用左手安抚地摸了摸我,拉住我的手,低头对一直沉默着的亚摩说:“我猜你想威胁的人是我,你就是‘头狼’?”

亚摩呵呵地笑了起来,可能因为姿势的关系,笑声听上去很古怪,然后说:“这是个挺长的故事,要不要到寒舍慢慢聊?”

“不用,”维兰捏了捏拉住我的左手,看我一眼然后松开,将指尖靠近亚摩的脑袋,问道,“你为什么要诱拐她?”

我猜想他是否正在读取亚摩的记忆,这时一个冷冽的男人声音在背后响起:“这是我的安排。”

维兰几乎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就迅速回过头,表情瞬间变得凝重,并且一把拉住了我,攥得很紧。

“雷萨!”他冲口而出的名字让我也震惊回头,只见黑暗中有一个黯淡的身影,看上去并不十分高大。

霎那间,仿佛风停止了,包括空气在内的一切事物都凝滞下来,分割成一块块六边形的镜面。我虽然看不清来客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到他带给周围的强大压迫感。

“你想干嘛。”维兰用压抑的声音平板板地说,我知道他一定浑身都绷紧了。

对方回答得很简洁:“有话要跟你们俩说,跟我来。”

“为什么我们要听你的。”维兰轻嗤。

“你可以不听,但是在我面前你是保护不了她的。”雷萨淡淡地说,“亚摩,管好墓园周围。”他抛下这句话,转身往一个方向而行,似乎笃定我们除了服从之外别无他法。

第136章 雷萨

维兰放开亚摩,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雷萨身后,同时右手反手向后,与我的左手交握。走出树林,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不过还是可以看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人的光头,像一头窥伺猎物的豹子。

“别费劲了,”大灯神头也不回地说,“我刚刚屏蔽了这里的魔力感应,你没法向法米亚求助的。”

维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夜色还黑。

“我需要单独跟你们见面,只有这样才能免受法米亚和艾罗德加尔的监视。”

维兰顿了一下,状似不经意道:“……这跟艾罗有什么关系。”

雷萨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那个灵境来的侍从,是艾罗德加尔的魔傀儡。”

维兰蓦地停住脚步,片刻后冷笑:“你在分裂我们家族这方面,还真是不遗余力。”

“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还不是。”雷萨看了看他,然后把目光转向我,“对你,我就更不是。”

这个男人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上下,脊背笔直,十分瘦削,并且果真如维兰之前描述的那样穿着宝蓝色的修身长袍,脑袋倒不怎么反光。

他步履稳健地绕过墓地,直往墓园后方的纪念堂而去;我们跟着他下了一段石砌的台阶,走过一道黑洞洞的地廊然后转弯,进入一扇木门。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房门就阖上了,立在房间四角的古式落地铜灯霎时燃起,照亮了这间会客厅。这里的陈设大多是木制品,式样古拙而雅致,不过我严重怀疑这个房间原本的用途。

“我刚去过一次灵境,”雷萨锐利的目光直射向我,“与克拉门苏进行了一番长谈。我们达成了一些协议,受他所托,我会在他彻底恢复魔力之前保证你的安全。”

这个消息让我愣了几秒,维兰则一脸不信:“你跟他明明是敌人。”

“我们曾分属不同的阵营,仅此而已。”雷萨的表情十分坦然,“现在有共同的目标,所以站进同一个阵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着,他递给我一面圆盘状的铜镜:“他给你的。他一直联系不上你,考虑到你没有魔力,所以托我把这面魔镜给你,能感应到他的召唤。”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瞄了看似不爽的维兰一眼,谨慎地望向大灯神:“我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当然。”他点点头。“等我把重要的话说完。会撤下这里的禁制,你可以亲自向他求证。”

“你说你们站在同一个阵营,那么敌对的阵营是……”

雷萨鹰隼般的金色眼瞳刷地移向我身边的人,我几乎可以看见维兰脑袋上腾地冒出透明的小火苗。

“多谢你和灵境那位对内子的眷注,”他挤出一个龇着牙的笑容,同时将我拉向他身后,“不过我们的家事不劳外人分忧。”

“她还不是你的妻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雷萨不以为忤,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克拉门苏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不过,既然与他的协议里有这么一项,我自然会做到。再说……保护的意愿,与保护的能力,是两码事。”

维兰没有作声,我在这个方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还是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雷萨微微一笑:“德加尔城堡现在对她来说有多么凶险,你是没有察觉,还是不愿去想?”

“所以,你现在是企图分裂我们俩么?”维兰沉默了几秒,开始冷笑,“别说得好像你一点私心都没有。”…

雷萨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打算让你觉醒为龙。”

我与维兰交握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当然,如果你觉醒为龙,维斯特王族对我的制约就可以解除了,相信你们都听说了那件事,”雷萨淡然道,“所以我的确曾经起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改变主意了。撤销契约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有个想法——与你签订另一重契约,大致是,我辅佐你登上人境大位,而你要亲手解开维斯特王族施予我的枷锁,从此恩怨两讫。”

“听起来是笔不错的交易,”维兰想了想,语带讥讽道,“为什么这两千年来你都没找到合作的对象呢?”

“因为我受到契约的束缚,辅佐的对象只限于现任维斯特王一人。本来,我也没法跟你说这些话的,但是克拉门苏送了我一份大礼,让我身上的束缚暂时变得宽松一些,但这不是永久的,而且自由度也不及我希望的那么大。”

维兰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你的辅佐。”

“德加尔家一统人境,看上去指日可待,不是吗?”雷萨笑得含蓄,“但是,真到了那一天,上位的人不会是你。”

维兰没有回答。

光头勾起嘴角:“看来你也心里有数。”

“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你的辅佐。”维兰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

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用几乎称得上温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有争夺大位的野心,有时候这是生存之道,有时候也是致命的缺陷。”

“我不觉得与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好争的。”维兰平静地说。

雷萨沉默了几秒,微笑道:“我不认为你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对法米亚全无戒心。”

维兰发出一声轻哼,好似对他嗤之以鼻,片刻后换了个话题:“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放弃诱使我觉醒?”

“……因为我察觉了你们的企图。在我和克拉门苏销声匿迹的这两千年里,你家得以休养生息,会有所筹谋也不奇怪;你们要在人境称霸,我没意见,但若想控制灵境……灯神和精灵都不会同意。”

“……你想多了。”

雷萨微笑:“也许。但是,我们毕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样扩张下去。而且。就我所知,法米亚和艾罗德加尔都对养龙很有兴趣。你们是巨龙德加尔的直系后裔,是家族中仅有的真龙候选人,艾罗难道会利用他的同胞兄弟吗?不,他只会利用你。”

维兰不动声色:“你没有证据。再说。觉醒的仪式到底是什么,这在我的家族里也是个秘密。”

“屠龙者索利尔是我的眼线,”雷萨直截了当地说。“十几年前,艾罗德加尔曾经拜访过他。而法米亚……是我告诉她的。”

维兰沉默了许久,道:“你想说,我妈打算利用我么?她希望我变成龙?”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子荒诞的味道。

“法米亚对你的爱绝不亚于艾罗德加尔的兄弟情,但是,她比艾罗更有耐心。我想,如果她能上位成为家族长。她可能会利用那对兄弟。但如果她做不到……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多半会把你的孩子列入考虑对象。”

“骗子!”维兰突然怒吼,“你、你怎么敢……”

雷萨勾起嘴角:“看来我说对了。她是否催促过你们要孩子?不必激动,她当然还是爱你的。我想她也不会把你所有的孩子都抱走,大概只有一个或几个男孩吧,反正你可以多生一些。”…

我没有插话,只是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维兰注意到了。反手以一种保护性的姿势挡住我。

“别担心,”雷萨阴沉地微笑,“只要是你的孩子就行了,不一定非得由你的爱人来生。”

维兰身体一动,可能想冲上去跟老混蛋拼命,我赶紧安抚地覆住他的手背。

“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很讨厌,不是吗?”雷萨冷冷道,“当一切伪善都揭开之后,你就算再不愿意,也无能为力。”

维兰微微晃了晃,突然转身一把将我推在沙发上;我措不及防,脊背撞得生疼,却见他同样一脸震惊,叫道:“不是我……是这混蛋!你怎么样?”

我马上意识到,雷萨控制了他的身体,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维兰瞪大了眼睛,神色惊惶地说着“不好……快躲开!”左手却摁住了我,右手从腰后摸出随身的短刀,抵在我脖颈上,触感冰凉。

“你想要什么!”维兰冲着我咆哮,不过他显然是在跟雷萨说话。

“控制龙族的身体很难,但也不是做不到,”雷萨好整以暇地说,“想想看,当艾罗德加尔失去了哄骗你的耐心,他还有必要派一个魔傀儡潜伏在你身边这么客气吗?当然,法米亚会保护你的,但她也不会让你为所欲为啊。”

这时维兰突然又能动弹了,赶紧把短刀扔在一边,松开摁住我的手,又摸摸我的脖子确认一番,在我上方支起手臂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你想要的,就是解除枷锁这一条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侧过脸冷冷看着大灯神。

“当然还有附加条件。”雷萨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了,灯神和精灵都不会对龙族的扩张野心袖手旁观。我们可以协助你问鼎人境并夺取家族长之位,但你必须把德加尔家的势力完全约束在人境,并且决不养龙。”

“夜莺之森呢?”

“火奴德加尔和他两个儿子的势力,如果你无法掌控,就必须消灭。夜莺之森的原址将由灯神接纳,灵境重归灯神与精灵的天下。”

维兰发了一会儿呆,唇边勾出讽刺的弧线:“……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你和克拉门苏,两个老而不死的家伙,连一座城都还没有,就开开心心地做着瓜分灵境重新上台的美梦,而我是你们眼中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收起短刀重新插回后腰,站直身子面对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大灯神,慢慢地说:“你们不甘心现状,想要重出江湖,而我的家族是拦路的巨石,所以你们才联手,可又难以在正面战场上取胜,于是想从内部瓦解我们。”

雷萨垂下眼帘并不回答。

“我不是法米亚,不是艾罗,我既没本事,又没经验,爱上了一个脆弱的人类,又不想觉醒为龙……还有比我更合适的棋子吗?”维兰自嘲地笑笑,“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背叛家族。”

“这不是背叛,”雷萨淡然道,“掌控它,让它在你手上变得更好。你可以拥有整个人境,这可是很大的一片天地。当然,就算没有我们,你的家族一样可以称霸人境,但是,你呢?”

“我的确有难以达成的心愿,但也不会因此就出卖家族利益,”维兰冷冷地说,“你可以随便说我妈或者艾罗的坏话,反正没有证据我是不会听信的,更不会轻易与他们为敌;至于夜莺之森,那是德加尔氏的根据地,绝无可能放弃。”…

他们缄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雷萨轻叹一口气,道:“看来你暂时不能接受。”

维兰没有回答,应该算是默认了。

“我想到过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形,”雷萨状似心平气和地说,“我会给你时间考虑。与此同时,你们俩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

维兰怒道:“你要拿她当人质,你真不要脸。”

“如果我想对她做什么,就算她在你身边,我一样办得到,”雷萨摆摆手,“别说是我,就连艾罗的魔傀儡都能在你眼皮底下对她施魇术,你弱得让我惊讶。其实你的资质并不差,会落后这么多,只能说明你身边的人要么太溺爱你,要么根本没想要培养你。”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契约和另一个契约之间找寻平衡点,”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答应克拉门苏把她带离德加尔城堡,就必须做到;我也不是非得说服你们相信或征求你们同意不可。就算你愿意接受我的条件,今晚就与我签约,我也还是得带走她,不过我可以协助你们见面。说起来,我比他更想看到你们二人能有善终。再说,你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会明白这其实是件好事,对她来说更安全,对你来说,也是个看清周围的机会。”

第137章 契阔之誓

至少对我而言,雷萨要比克拉门苏难对付得多。

这个男人一直客客气气的,除了眼神锐利一些,情绪上始终没有大的波动。挖苦他,他没反应;拒绝他,他既不气馁也不妥协,反倒一副很理解我们的样子,仿佛笃定维兰终有一天会接受他的条件。而他打算做的事——比如扣押我——我们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甚至自顾自地摆出一副良师益友状,指导维兰怎样处理我的“失踪”:“你临走前杀光这附近的‘郊狼’成员,再放火烧光墓园,独自回去。如此一来,人们就会猜测她是否依然安在。你不必公开宣布她的死讯,免得她将来难以回到你身边;但在德加尔城堡里,你得装出悲恸的样子。”

意识到雷萨不可能放我走,维兰没再做无谓的挣扎,干巴巴地说:“难道我不会直接告诉他们是你抓走了她?”

“你不会乱说话的,”雷萨平静地说,“否则我肯定能知道。我一旦知道,就会迁怒于她。”

说着,他霎那移动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恋歌”撸了下来。一瞬间,我只觉手指痛得好像被乌龟之类的东西死命咬住似的,冷不防尖叫一声,低头一看,手指血糊糊的。他若无其事地把张牙舞爪的戒指递给还没反应过来的维兰,说:“看,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可靠。”

维兰的脸色立马变得刷白,我连忙忍痛安慰他没事,然后怒斥雷萨无耻:“你不是说要保证我的安全么!”

“你是安全的,”雷萨一脸坦然地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

“我会告诉克拉门苏我有多么‘安全’。”

“你可以告诉他,如果你记得的话。”

“……我听说被抹去记忆的人都傻乎乎的。他不会看不出来的。”

“我对我的技术有信心。”

我沉默着怒视了他一会儿,深呼吸一回,道:“就算维兰不说。也难保记忆不会被人读取。”

“我可以教你隐藏记忆的方法,”雷萨对维兰说。“伪造一段虚假的记忆,覆盖在真实记忆之上。我很难抹消你的记忆,只能教你控制记忆的魔法,由你本人施于自身。如果你学不会,或者不小心暴露了我的行踪,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你们可以独处七八个小时,”雷萨一副善解人意状说。“我在这间地下室周围设下了时间漩涡,你们出来的时候外面仍是黄昏。”说完他转身便欲离去。

我叫住了他:“能不能教我们强力隔音的方法?让室外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见这里面的声音。”

他淡然道:“我不打算偷听你们。”

“我不放心,”我翻着白眼说,“这儿可以没有床。但是不能没有*,还有洗手间在哪儿?”

雷萨沉默了几秒,在空气中画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图案,说:“用血把这个符咒画在门上。洗手间在纪念堂西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符咒就是维兰平时用的那种。我没有探出新东西,倒也不怎么失望;这其实是我的一次试探——既然接下来必须与他打交道。那么最好尽快摸清跟他相处的门道。……

维兰一脸苦逼地帮我治愈了伤口,捏着戒指犹豫不决,看来是不知道该不该重新帮我戴上。

“……我真没用。”他哑声说。…

“因为你打不过大灯神?”我笑道,“拜托了,那家伙又不是人。”

“你不怨我吗?”他微微皱眉盯着我的手指。“如果我答应他的条件,你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如果你真的答应,我就要怀疑你智商是不是有问题了。”

“我……他说的关于我家的话,其实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我倒是没想过格雷可能是个*魔傀儡,”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轻声说,“我知道我妈和舅舅那一派在家族长的问题上较着劲儿,但是,夜莺之森……无论家族由谁做主,都是不能放弃的。蝎蝎,我……”

看着他充满歉意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如鲠在喉,朝他挤出一个微笑:“你要跟我分手吗?”

“天哪,当然不是,”他露出仿佛被捅了一刀的表情,“我,我……”

他语无伦次了一会儿,捧住我的脸抵住额头,低声说:“我会结束这一切的,但我需要时间……你会等我吗?”

我笑:“你应该要求,而不是询问。”

他用力吻我然后紧拥住我,我感觉到他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胸口沉沉跳动。

他小声说着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个词让我心痛,我推开他,“留到你要放弃我的那一天再说。我已经跟你纠缠不清了,维兰德加尔先生,既然你不想分手,我也不会逃避,不会后悔的。如果你爱我,为我而战,我也会为你而战,无论多久,多难。只是不要为那些不属于你的过错道歉。”

他深深看着我,眼神充满爱意,但还是有一丝不确定。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害怕吗?”

他沉默了几秒,犹豫了一下说:“……我希望我能像你一样有信心。”

“我不是对结局有信心,只是对我自己要做的事有信心,”我坚定地说,“我会去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就算时光倒流,也不会选择另外的路。我可以给你施压吗?”

他温柔道:“务请。”

“我不要求你一定带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只要求你,尽力。”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的。”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冷静,小心斟酌你的每一个决定,精细你的每一项计划,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只要你仍然爱我,我就会仍然爱你,所以不必怀疑我的爱。不必怀疑我对你的信任和支持。你做的事,就算最后被证明是错的……我也不会怪你,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说到这里我扮了个鬼脸,“当然。前提是到那时你还愿意让我站在你身边。”

他再次抱住我:“我爱你。”

“我也是,”我想了想说,“我不会站在原地等你,我会迎上去找你。我不会做危险的事的,不要担心我。”

他担忧地看着我:“雷萨和克拉门苏……都不是好相与的。”

“我不会有事的,再说……”我沉吟了一会儿,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对付两个人,未必比对付一个人更难。”

他显然明白我在说什么,半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你不打算接受他的条件吧?”

他抿着唇似乎在犹豫。

“不要告诉我你的重大计划,因为我要跟那只鸟相处。得防着他挖我的脑袋,他教你的那个魔法,我可不会用,”我在他开口之前说,“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的。随机应变吧,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他皱起眉:“他竟然伤害你。”

“他只是在吓唬你,”我满不在乎地说,“别担心,只是少少的皮肉之苦而已。这可不是我怕的东西。”

他捉住我的手指温柔地吻了吻:“……你怕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眸,像着魔似地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怕你有朝一日不再爱我。”

他竟然脸红了,保持鼻子以下贴着我手指的动作,抬起大眼睛几乎有点害羞地注视着我,几秒钟后小声说:“那你真可以无所畏惧了。”

我胸中热流满溢,在理智上却不能相信,于是移开视线。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态度很认真的样子。

我犹豫着说:“愿意是愿意,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的好时机吧?”

“为什么不是好时机?”

“因为我们行将分离,搞不好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七老八十了……”

“你不愿意等我到七老八十么?”

“不是,我……”我一时有点失语。

“我知道我很自私,”他沉默了一会儿,温柔而诚恳地说,“也许我们接下来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聚少离多,也许几年,甚至更久,但我还是想要你记得你始终是我的,不要喜欢上别人。”

“彼此彼此。”我忍不住轻轻翻个白眼。

“我发誓会对你忠诚,无论精神还是*,”他吻吻我的手,认真地说,“我不会爱上别人,也不会像雷萨说的那样,被我妈当成真龙候选人的生育机器,我一定会誓死避免那种事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爱上别人?”我忍不住质疑,“你以前又没爱过。”

“是一种感觉。”

“每个人陷入爱河的时候都觉得会永远爱下去。”

“我不一样。”

我瞪着他。好吧,他既然这么说,我实在没必要刨根究底。然后他晃晃我的手。

“什么?”

他瞪我。

哦,我懂了。

“我发誓会对你忠诚,精神上,”我想了想说,“*上我没法打包票,你知道我太弱了,任何女人都可能碰上自己不愿意的情况……别瞪我,难道你希望我为那种事殉身么?”

他抽了抽嘴角:“我很欣慰你能如此看得开。如果,我是说万一,真碰上那种事,或者其他让你感到痛苦的情形,你别自己逞能,告诉我,我会为你报仇的。但是除此之外,除了不得已的情况,你不许跟别的男人亲热,女人也不行。”

“你,我……这不是废话么。”我无力吐槽,他为毛会担心这个,是不是懂得太多了?

“不过,事实上,在这方面你也没法打包票的,”我正色道,“如果法米亚打算那样对你,你也抵抗不了。我这样说,不表示我不在意,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为你无能为力的事而责怪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不会要求你给我一个美好的结局,因为结局受到太多因素影响,难以控制。但如果我们自己不够努力,那才是令人失望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你,但我还是自私地想把你和我栓在一起,哪怕你离开我也能过得很好,但我保证会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不要离开我。”

我脑袋一热,道:“我愿意和你栓在一起。”…

“那我们现在就举行婚礼。”

“啥?”

他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摸出短刀,在左手腕上画了一个图案,然后在我的右手腕上画了相同的一个。我虽然惊讶,但还是顺从地将右手与他的左手交握;他用一种晦涩难懂的语言低吟了一段,我感觉到两人交叠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

几分钟后,他舐净血迹,伤口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此同时,我忽然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仿佛心中有一团火焰,极其温暖,我几乎可以读出它那复杂的蓝白色,边缘带着一点橙红。

他拥住我温柔低语:“感觉到了吗?那是我。”

我没有回答,而是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体验中。这项仪式能让我们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对如今的我们来说,简直太便利了。这样我就不用瞎担心他的安危,反之亦如是。

“这是……婚礼?”

“龙族婚礼,”他抚着我的头发说,“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婚礼。你的生命将永远与我绑在一起,灵魂无法正常进入轮回。”

好吧,我不懂。莫非这是什么坏事?

“看怎么理解了,”他抿起嘴角微微一笑,“我反正不觉得是坏事。”

他进一步解释,如果我遭遇到什么致命的横祸,身体可能会死,但灵魂会脱离出来,直到被他找到,灌入原本的身体或其他合适的身体,就能复活。他也是一样。当然,过程没有说得这么简单。

“那我们是不是该定个暗号什么的。”

然后我们两个没创意的暂且把生日拼在一起凑成一组四位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都靠在一起聊天。聊的大多是他的事,包括城堡底下那扇龙纹黑门背后的东西,他不再瞒我了。

“你在梦中看到的,跟事实有出入,”他轻声说,“斯特朗的身体没有大碍。那天晚上他看见你了,他在,但你其实没看见他。”

“你觉得是格雷?”

“我怀疑过,只是一直觉得他做不到,但如果他真的是艾罗的魔傀儡,确实可以解释这些事,你的梦魇,罗曼贝,还有血脚印……尖尾雨燕。”

他所处的环境可比我复杂多了。我不放心他,却又无法说出口,因为这些事他比我懂。

“别担心,”他揽住我的腰,“一切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关键只在于,哪一种办法最好。”

……我忽然领悟到,应当给他充分的自由,包括对他能力的信任,以及对他行差踏错的宽容——这份自由,也是我所需要的。

再说,人生悲欢起伏乃常事,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开始觉得,前方将有多少未知都不算什么;他的生命之火在我心中静静燃烧,让我瞬间感到轻松又似有了依靠。不知我的乐观能否传递给他,所以我说了一句忘记从哪儿听来的话——

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要做什么事,整个宇宙的力量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他。

第138章 放逐之海

我被一种隐隐约约的动静唤醒,却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干净的单人床上。

房间不大,天花板很低,昏暗中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四壁皆为一种白色木料,经过特殊处理,触感光滑;以我的方向看,床靠着右下的墙角,左上靠近床脚有一扇阖上的门;床头左侧紧挨着一张小木桌,床头抵着的这面墙上有一扇小圆窗。

这时我注意到了,桌上搁着一面铜镜,正是雷萨声称克拉门苏托他给我的那一面,仿佛激活了一般,正在放射出不断旋转上升的柔和光华。直觉告诉我,唤醒我的就是它,虽然它貌似并未发出声音。

我将它拿在手里,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于是尝试着拂了拂——云翳散去,维兰的脸出现在镜中,让我又惊又喜。

看见我的一瞬间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像连珠炮似地发问:“你怎么样?你在哪儿?为什么旁边黑漆漆的?”

“我挺好,刚才在睡觉,或者昏迷,我觉得我在船上,在海里,”我揉了揉眼睛,慢慢转动镜子让他看看四周,“窗子外面是不是海面?”

“哦。我想我知道你在哪儿了。”他顿了顿说,“放逐之海。”

放逐之海,每个人境居民都听过这个名字,它所指的是包围着大陆的那一片浩瀚汪洋。

我们这颗地球,大陆连接在一起划分为三国,近海散落着一些岛屿也归三国所有。但在距离大陆更远的地方。海平面以上几乎就不再有陆地存在;特别是过了渔猎区,生存条件极为恶劣,被称为“放逐之海”。

但是,这片海上仍是有人烟的。当然,相对于大洋的面积或陆地人口来说,极其稀少。

他们被称为“奥卡”,意思是海上游牧民族,其实构成十分复杂。历史上曾有一段时期。三国废除了死刑,凡重罪当死者,皆被流放出海,其中可能有人设法活了下来;后来还有一些自我放逐者,也加入了在远海漂泊的生活。

奥卡人的数量虽无官方统计,但肯定不多,也没有形成什么势力。名义上。放逐之海包括奥卡人都是归三国共管的,但其实,他们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自由,野蛮,原始,神秘。大陆艺术家和叛逆青少年颇喜欢他们,不过。对他们的描述大多停留在幻想层面上。

“气旋都没动过,你们应该还在人境,所以我猜是放逐之海,”维兰想了想说,“海里面说不定也有气旋。”

“时间过去多久了?”

“35个小时,现在是早上5点。”我们分离的时候是傍晚6点。

“我爸妈怎么样?”

“情绪还算稳定。”

分离后,维兰演了相当复杂的一场戏。首先,他没有依从雷萨的建议杀光墓园里的郊狼炮灰,而是伪造了一段记忆——“头狼”亚摩利用血刑术捉住我,撸下戒指折磨我。向他提出无理要求被拒,然后当面扭断我的脖子,带着我的尸体消失了。

雷萨事先已经震晕了林子里的炮灰,维兰放火烧了纪念堂,跪在原地作失魂落魄状,直到法米亚赶来,命手下把所有的炮灰都押了回去——除了卖电器的那个倒霉蛋,因为看见了我们。不得不杀。

回到城堡后,他拒绝所有人靠近,坐在我床上发了一晚上呆,直到天蒙蒙亮了。径自去向我爸妈请罪,说我被*武装作为人质绑架了,但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一来我是谈判的筹码,二来我戴着“恋歌”。他发誓一定会把我找回来的,请他们千万要有信心。维兰确定了我爸妈精神上能够承受,又严令下人不许散播谣言,接着回到主城堡,对所有仆众下了同样的命令,然后直接去了联合指挥中心,脸色白得像鬼。…

白天,他作势挨个儿审讯了押回来的炮灰。又按照之前就掌握的名单,把郊狼的大部分骨干“请”了来,但他并没有如何折腾他们,因为这些骨干大多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没有确凿的罪证;所以问询过后,只是暂扣。反正亚摩已经失踪,郊狼经此波折,树倒猢狲散。

“我在指挥中心,盥洗室里,我妈和格雷都在城堡。”他看上去有点憔悴,“我不能演得用力过猛,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去关心一下别的事情了,嗯,我还得伪造一段对着空水镜自言自语的记忆……我好想你。”

“我一离开墓园就失去意识了,”我看了房门一眼,指了指胸口,“你在这里。”

他抿住嘴角微笑:“你也是。”

为免节外生枝,我们没聊多久,他只能在确保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联系我,下一次可能是几个小时后,也可能是十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后。

我下床在狭仄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推门出去。外面是一间像起居室的舱室,雷萨侧身负手正在研究一幅悬浮在空中的海图或星图,见到我后略微点了点头,说:“很高兴看见你不晕船。”

我脸色一黑。本来不晕的,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感觉有点晕了。

“亚摩去准备早餐了,”他友善地说,“希望你能尽快适应海上的生活。”

他的随和让我心里直犯嘀咕,但我什么也没说,顺水推舟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已经进入放逐之海了,维兰德加尔猜的没错。”

“……原来你都听到了。”

他平静地点了一下头:“这条船不大,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我都听得到,所以我建议你需要*的时候最好在门上画符咒。”

每次都要放血……我低头看了看手指。好痛。

“不要不知足。对于这么有力的魔法符咒而言,仪式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了,对施咒者也没什么副作用,换作人类使用的低级巫术就繁琐得多,而且效率低下。”

“巫术?”

“等你到了奥卡人的聚集地,应该会看到。”

我有一肚子的问题,不过首先要问的是:“为什么要来这里?”

“避开陆地上那些人的耳目,而且,没错,海里有气旋,不受德加尔家的监视,行动方便。”

“这些星星,就是气旋吗?”我看着他面前的海图,上面有五颜六色的光点,有的还在移动。

“不,这些都是附近海域具有魔力的东西,”他指给我看一片白色的柳叶,“这是我们的船。我放出魔识,观察周围的情况,魔物比之前要多,说明我们的确已经进入了放逐之海。”

“魔物是指……”

“并不全是活的,有的可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器物残片,大多数都没什么意义。”

我忽然想起一事:“你对这一带很熟悉?”

“不,”他坦然道,“我只在几天前走过一遭。”

我没有作声。如果他说的话不假,那么当时他大有可能是从海中的气旋里出来的。

这时亚摩敲门进来,端来了一锅鲜香扑鼻的海藻鱼片粥,又摆好餐具,问雷萨是否现在就用。雷萨示意他问我的意见,我从善如流地在桌边坐下,亚摩勤快地帮我盛粥。我注意到餐具都是银质的。

“你们签了契约吗?”我问道。

“不,我在他身上施了荨麻咒,只要他听话,我就会减轻他的痛苦。”雷萨离开海图,坐到我对面,一脸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依照约定要为维斯特王族效力,不能再与他人签订类似的契约。”…

“为大人效劳是在下的荣幸。”亚摩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那现在呢,”我问雷萨,“维斯特对你的约束已经不存在了吗?”

他示意亚摩出去,随手挥了一个金色的静音符在门上,然后说:“告诉你也无妨。柯嘉维斯特一直很防备我,不许我自由行动,我最多只能把魔识以蓝鸫的形式放出去,能做的事很有限。

直到不久前,索利尔告诉我克拉门苏的行踪,我又偶遇这个木精灵和蝶妖的混血,从他口中听闻一些关于你的事,让我确信你和那个人有些关联,所以好不容易制造了一个机会去灵境找他。作为我们协议中的一项,他帮我制造出一个双重身,只要避开柯嘉维斯特的视线,就可以不受他辖制,我的本体仍在维斯特米尔王宫之内。”

我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不是雷萨的真身?

“我分了大半的魔力在这个双重身身上,柯嘉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我,”他淡然道,“完全受他驱使的是我的本体,当时就返回王宫了;但我这个双重身,多在灵境逗留了一天,从放逐之海中的气旋回到人境。我这个身体是自由的。”

“那,你说想与维兰签订契约,是用这个身体来签?算不算数啊?”

“将与他签约的是我这个身体、这部分魔力,与本体并不冲突;再说,这项契约一旦建立,先履约的人必然是我,他只需在我完成辅佐大业之后,遵从约定并给我相应的回报即可。”

我心知肚明,雷萨之所以变得这么和气,多半是想先攻下我,然后间接攻下维兰。

他大概对自己抚绥小姑娘的手段很有信心吧。我脑中闪过法米亚的影子,然后想起克拉门苏曾经说过的话:雷萨看上去比谁都谦和有礼……

第139章 奥卡集市

我对克拉门苏和雷萨之间的协议以及他们是怎么制造双重身的比较感兴趣,雷萨含蓄地回答:“我不介意告诉你,但此事涉及的不止我一人,最好先征得他的同意。如果他不反对,你可以再来问我。”

我想了想,没有作声。其实,我心里还有另一个困惑:雷萨,或许还有克拉门苏,何以笃定德加尔家想要控制灵境,以至于无法容忍夜莺之森的存在?

在我看来,控制灵境不是一个“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至少我看到的夜莺之森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祥和国度。如果德加尔家确有实力入主灵境,天命所向,大势所趋,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不比两千年前的一片血雨腥风要强?但如果德加尔家根本还没这个实力,以此作为理由把他们驱逐出灵境,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了。

站在火云城领主的立场上,生怕德加尔家扩张势力还说得过去;但这两位老先生凑什么热闹呢?难不成真是应了维兰的评价,他们睡了两千年,一觉醒来发现蛋糕已经被分完了,所以强迫人家吐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雷萨针对德加尔家族说的那些坏话,就算所言非虚,其动机也是可商榷的。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指不定全是藉口。不然,他干嘛那么关心维兰和我的事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只怕把这些大人物想得过于高尚;维兰当场就得出的结论,我却绕了这么大一圈方才回过味来。不过,还有一点需要补充:雷萨这两千年可没“睡”,他真正的打算又是什么呢?

或者不妨说,无论雷萨还是克拉门苏,难道他们的最终目标就是把灵境一分为二然后相安无事地共治下去吗?

我想起维兰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克拉门苏在心里仍然认为灵境是他的天下”,那么雷萨呢?

以我的私心来说,最理想的结果大概是维兰统一三国。给人境带来长久的和平。并与夜莺之森的家族关系亲善,或者,索性成为家族长。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当前的维兰,距离这个目标无论能力还是威望都有很大差距,他自己对此比我更清楚。所以我从未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这只是一个幻想,甚至连梦想都不是,何必说出来误导他呢?再说,人拥有的权力与幸福并不是成正比的;他就算被赶出城堡,在伊丹乡下开一家面包店。我也愿意天天陪他揉面团。

但雷萨指明了一点——很可能是别有用心的——如果德加尔家真的上了台,而维兰不是第一人的话。那我们两个都要杯具了。

这是维兰近日必须验证的一件事。

如果是真的呢?

……离开了雷萨等人的辅佐,维兰还有机会登上大位吗?

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和克拉门苏取得联系,奇怪的是他一直没动静。我在魔镜上画符找他,画面一闪就消失了;我又用水镜试了一回,也是一样。不知道他是不方便说话,还是所处的环境受到限制。我没在雷萨面前提起此事。

船速极快,到中午的时候天上连海鸟的影子都没了。可见距离陆地已经非常遥远。大风刮得整个碧空一丝儿云彩也无,强烈的日光像利剑似地直射下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海水却并非通透的蓝色,大部分时候是深浅不一的绿,有时发红,有时浑浊发黄。…

海风凛冽,我裹紧披风,倒也不觉得冷,因为心中那团火不断散发着热量。有时温暖安静。有时则热得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让我心跳加速——这不是心理感受,而是切身体验,但我读不出它们的含义,不知维兰是在思念我还是在发脾气。我不由得想,或许我的体质会因此有些改变也说不定。

虽然是冬天,海上的日光仍足以把人晒伤,我在甲板上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到主舱室。这条船从外表上看并不起眼:半新不旧,铁灰色的喷漆已经有些脱落;体积也不大,除了兼作客厅、书房、餐厅等等用途的主舱室,只有三个单人间。

雷萨的房间靠近船首舱,亚摩住在船尾,我的房间在中部,与主舱室相连,配有一间专用的盥洗室兼浴室,里面搁着全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甚至还有精油香膏之类的东西。

主舱室旁边的小货舱里堆满了食物,包括谷物、乳酪、熏肉和保存期限比较长的蔬果;淡水也不缺,雷萨分分钟就把海水分离成了淡水和结晶盐,所以洗澡不成问题;房间里被褥都是全新的,亚摩甚至帮我准备了几套换洗衣物。除此之外,我还有离开皇家科学院时的一身行头——短靴,裙袍,披风,另有一柄银质裁纸刀;一对蓝钻耳钉,手上的“恋歌”是我自己戴上去的。对了,还有魔镜。

临别前维兰想把他的短刀给我,我不肯拿,他身上的东西,少了任何一样都是可疑的。再说,有什么缺东少西的,找雷萨要嘛!当时我寻思,要是雷萨继续死样活气的,我就摆出一副难伺候的架势;不过,既然他愿意表示友善,我也不必太过折腾。

暂时看来,雷萨的生活习性跟人类很接近,长得也像人类,不过他相貌颇为英俊,不知是因为血统的缘故还是个体差异。

亚摩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老实多了,乖乖地听从雷萨的吩咐,对我也恭谨有加,船上所有的活儿都是他干,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我问他上次见面以来的经历,他简单地说,治安队的人发现了他们,他们编了个故事蒙混过去,迅速离开夜莺之森去了火云城,结果因为血刑术的关系元气大伤,不慎被赏金猎人捉住,卖到了人境,一直被关在诺森地堡的货仓里待价而沽,直到“呐喊者”那会儿,老板紧急转移“货物”,他趁乱逃了出去,加入“郊狼”组织并迅速上位。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遇见了雷萨……

晚餐过后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平线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东西的轮廓——是船!

一条,还有另一条,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雷萨指挥我们的船也往相同的方向而去。十几分钟后,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我以为看到了陆地,其实不是,而是一座由许多条船集聚而成的浮岛。前方的两条船已经先“靠岸”了。浮岛渐渐亮起了灯光。

我们的船也靠了上去,无声无息地停在浮岛边缘。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些人在高低不平的甲板上走动。熟练地跨过船舷,彼此打着招呼;另有些人在甲板上摆放各种东西。疑似练摊。

生平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奥卡人,心情不得不说有点激动。

“想见识奥卡人的集市,最好入乡随俗,穿奥卡人的服装。”雷萨说,看了我一眼。瞬间睡意汹涌而来,我虽然知道不对劲,可还是抵挡不住。倒下就睡着了。醒来时,一身灰黑色短装的雷萨站在我面前,示意我换上他搁在旁边的一叠衣物,说:“鱼皮。”…

他给我的这套鱼皮衣是蓝灰色的短装,长袖长裤还带兜帽,接线是一种白色的皮筋;腰上扎一条棕红色的老海带,脚踏一双厚厚的黑色鱼皮袜,把裤脚塞进去,用皮筋绑住。上衣的前襟里有暗袋。我把魔镜和裁纸刀塞了进去。

亚摩的装束跟雷萨差不多。走上甲板,雷萨先给我们施了个可以降低对外存在感的咒,接着对船也施了一回,然后三人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足有三四十条船!造型都很古旧,至少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产物,大多竖着桅杆,帆全都降了下来;靠近中部的几条船还挺大的,甲板上能同时站或坐几十个人。

人不算少,光我能看到的差不多就有一两百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面目黧黑;一些妇女甚至挺着大肚子或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衣饰五花八门,鱼皮装算是比较齐整的,另外也有较为褴褛的海带装;不少人袒露着大部分身体,大约早已习惯了海上的寒冷。

强烈的海腥气扑面而来。

“轻易不要与他们说话,不要盯着他们的眼睛。”雷萨叮嘱道。

我们安静地走在人群中,几乎无人注意到。

几乎每条船的甲板都是一个货摊,卖的东西有多有少,种类杂七杂八,比如悬挂在桅杆上的鱼皮衣,带豁口的古代瓦罐,原生态的首饰,巨大的空贝壳,凝固的油脂,吱吱叫着的年幼海兽,鱼虾之类的食物,还有人卖一种看着就很恶心的白浊饮料,似乎是榨成汁的生鱼肉……货摊旁边无不搁着一盏油灯,或者一只盛着油的桶,巨大的灯芯浸在其中熊熊燃烧,散发出浓重的油腥味。

大多数人显然彼此都很熟悉,一边闲聊一边做生意。他们讲的是通用语,带着某种独特的变调;交易用的货币五花八门——有精美的贝壳,也有古老的钱币,他们对于这些货币价值多少也互有默契。

买家卖家一共就这么多,所以大多数杂货摊只摆了一两个钟头就开始打烊,但是集市并未结束。夜渐渐深了,人少了一些,相隔不远的两条船上,各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可能在等生意上门;伴随着拍打手鼓的节奏,歌手开始吟唱,嗓音悠远而苍凉,身前摆着一只碗大的龙虾头壳,人们围坐在他身旁。

“吾爱已将我遗忘。

为一个惊喜,

为一颗珍珠,

我潜入尼根的洞穴,

想偷取海龙的宝藏;

是谁在低语,

是谁在缠绕?

女妖迷惑我的心智,

遮蔽我生命的阳光;

再也记不起,

再也回不去,

水晶球底一片云翳,

吾爱已将我遗忘。”

一些听众可能是夫妇或情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我忽然很想念维兰。魔镜在我怀里**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雷萨朝听众们走去,在一个独自坐着的奥卡人身边坐下,看了他一眼,后者转过脸来,像被定住身似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雷萨起身走回来,那个奥卡人一无所觉地把脸转回歌手的方向。

“这个集市还会持续两天,然后往东航行一千海里左右,有一个更大的集市,持续一周,然后再离开。”雷萨说,“我们也去。”

第140章 尼根的洞穴

一千海里,普通的小船速度只有二十多节,要航行将近两个昼夜,我们这条船有雷萨大神掌舵,十几个钟头就能抵达。

整片放逐之海中,像眼前这种小集市数不胜数,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集结点也不固定;但大集市的集结点统共只有四个,且彼此之间互有联系。至于是什么样的联系,据说与“尼根的洞穴”有关,具体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大奥卡集市将集合数百甚至上千条船,冬季每两个月举行一次,夏季一个月一次,汇聚了奥卡人的最高成就。我默算,以一个集结点聚集一千条船、五千人计,放逐之海中总共差不多有四千条船、两万人左右?

午夜,集市最后一盏灯火熄灭了,船仍聚在一起,浮在宁静的海浪上微微晃动,犹如成片的摇篮;清晨,船从睡梦中醒来,一条接一条地散了开去。它们将在傍晚时分返回,度过两个互相依偎的夜晚。

天亮了,我才意识到奥卡人为何选择这里作为集市的地点——此处水浅,看上去大约只有几米深,阳光透过清澈的淡绿色海水,直照进底部的珊瑚丛,彩色小鱼在其中成群游动,瞬息即逝。

这里应该不容易受到攻击吧。

可以想见,大奥卡集市的集结点一定也有相类似的地理优势。我们没有等待这批奥卡人,而是迎着初升的太阳先行,天擦黑的时候就接近了目的地——之所以清楚,是因为这里漂浮着几条大船。

但是,船上没有人。

雷萨看上去并不意外,他一定还有什么话没说。在他的海图上,东北角有一处明显的漩涡。周围是一圈光点。

“气旋?”我问道。

他摇摇头:“尼根的洞穴,先来的奥卡人应该都在那里。”

我想起昨晚那个歌手的唱词,“尼根的洞穴”到底是什么?

“我要去看看,”雷萨说,“你是跟着去,还是留在船上?”

我立马表示要去。从海图可以看出。周围有大小不一的零星光点围着我们的船打转,我觉得还是跟着他比较保险,无论在船上还是在海底。

雷萨把船停在距离那几条大船不远的某处,站在船舷边往东北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倏地不见了。我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却在船舷外侧的水下发现了他的光头,原来这里又是一片浅滩。

他仰起脸,招招手示意我下来,我没有多想,穿着一身鱼皮装果断跳了下去。然后扑通跌进水里,冰冷的海水轰地灌进衣服,然后是耳孔和鼻子,又苦又咸。

脚很快触到了礁石,我无法呼吸,下意识地想要蹬地往上跳,雷萨按住了我的肩膀。在他碰到我的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空气中——其实不是。他一点也没有沾湿,身体与海水之间仿佛隔着厚厚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物质;现在他把这种物质传递到我身上,我也与海水隔绝开。又能重新呼吸了。

与他不同的是,我先前就湿透了,现在还是湿透的,于是站定之后,先使劲儿甩甩脑袋,单脚跳了跳,把耳朵里的水控出来,又扒了扒湿漉漉的头发。做完这些,见亚摩站在雷萨另一边,也在往下滴水。

就着昏暗的光线可见脚下是灰白色的珊瑚礁。身后是浅滩,身前不远就是向下的斜坡,通往一片漆黑的海水深处。我们一行三人,雷萨在前,我在中间,亚摩殿后,下坡往东北方而去。…

这段路或许不远,但并不好走,一来斜坡十分陡峭,二来光线越来越暗;好在,离开雷萨,身上的防水层依然有效。大灯神走得云淡风轻如履平地,我设法不落后得太远,高一脚低一脚地还好没摔跤,亚摩始终在我身后一步之外。

前行将近一公里,尚未与尼根洞穴相遇,已经感觉到海水激荡带来的冲击力。或许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竟能大致看清前方的景象——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奥卡人,围绕着一头十几米高的海怪,可能是大王乌贼之类的,触手漫天飞舞,每一条都握着一个或两个人抡来抡去,其他人攀援在海怪的躯体上,用手中的武器不停戳刺;上面还有更多的人,不断地跳下来替换水中的战士。

这场战斗看来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海水浑浊发红,海怪遍体鳞伤,但强大的生命力仍未止歇,时而向上跳起,然后迅速下沉造成漩涡,并从头部喷出水来,环状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推向周围。

雷萨没有作声,我便不问他是否打算出手;再说这些奥卡战士看上去战意正浓,虽然颇有死伤,却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照这个架势,海怪应无胜算。

他驻足观察了一会儿,绕过战场继续往东北方前行,大约一个钟头后,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尼根的洞穴”。

它从海底看像是一座完美的倒圆锥,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朝着顺时针方向飞速旋转。我们在底下绕着它走了一大圈,发觉它作为圆锥来说十分狭长,如果从海面上看,的确像是一个洞穴,但底部却什么也没有。

漩涡下方的海底铺满平整的细沙,安静地掩埋着零碎的小东西,仿佛头顶上那狂暴的水流一点儿也干扰不到它们。

“这是什么道理?”我好奇地问。

大灯神负手走进漩涡之中,抬头看了看,又走出来,道:“跟气旋的性质有些相似,又不完全相同。其他三个集结点附近,应该也有这种漩涡。”

难道,滚进这个漩涡就能从别的漩涡滚出去么?所以才说集结点彼此之间互有联系……但这个滚法,怎么看都不是很安全呀。我瞥见亚摩从细沙里挖出了一根挂着镯子的手骨,不远处还有个骷髅头。

雷萨对这个漩涡显然很有兴趣,在它底下转了好几圈,又时不时丢出东西观察走向。亚摩不改水贼本性,一会儿工夫已经从沙子里刨了不少古旧的金银首饰出来。见我看他,振振有词地说在集市上购物需要这类东西当货币。

“我们的东西不能随便出手,”他一脸正义道,“总不能抢劫吧。”

大灯神研究够了,我们沿来时的路线折返回去。经过海底战场,奥卡人和海怪的战斗仍在继续。附近的海水越发浑浊,有如一锅肉汤;我完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能听到海怪发出时而尖锐时而嘶哑的咔咔声,不知是在嚎叫还是在咀嚼人骨。

我不由得看了雷萨一眼,他接收到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快死了。这只克拉肯。”

“克拉肯?不是大王乌贼?”

“大王乌贼只是动物,这是魔物,”他和气地解释道,“这是一只小克拉肯。”

小……好吧。

“这附近定期举行集会,魔物自然会来蹲守。这也算是奥卡人的集体狩猎,通过严酷的考验,遴选出力量和技巧兼备的勇士,给他们带来收获与荣耀,顺便也给接下来的集市清清场。”…

我们无惊无险地回到船上,雷萨命亚摩按他的要求收拾一番,锁好所有的舱门。

“亲自试试尼根的洞穴,看看通向哪儿。”说着,他操控船只驶向东北方。

悄然绕过动荡起伏的狩猎场,距离洞穴尚有一段距离。已能明显感觉到漩涡的牵引作用,不一会儿,船便斜斜地朝洞穴快速滑落。我环顾四周,觉得没什么可攀附的东西,于是果断拉住雷萨的手臂,他什么也没说。

船……哦卖糕的!船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掉进去翻个个儿就出来,而是随着水流在漩涡中高速旋转了好一会儿。虽然在雷萨的保护下,水灌不进船里,但舱室里的东西。比如桌椅之类的,全都失去控制到处冲撞。

“恋歌”挡不了这种并非出自恶意的物理攻击,我被椅子砸了一下,雷萨迅速将我摁进一个墙角,自己挡在外面,什么东西都近不了他的身。我偷眼看见亚摩蜷成一圈卡在桌肚底下,桌子摔到哪儿他就滚到哪儿,倒是有效降低了外部冲击力。话说这些桌椅真结实,这样都没散架。

混乱总算平息下来,雷萨起身从瞬间打开的舱门中走了出去。船仍在剧烈摇晃,我扶着墙,步履不稳地爬起来,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欲吐。

船正在逆时针方向的水流牵引下驶离一座巨大的漩涡,我随便瞥了一眼,视野尽头仍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天色昏暗,但显然不是来时的黑夜;空中布满厚厚的云,看不出太阳在哪里;风很大,浑浊的波涛翻涌,不及我们来时的海面平静。

要么移动了地点,要么移动了时间,要么都移动了。

“已经在万里之外了。”雷萨抬头看了看天,视线仿佛穿过云层直抵星空。

船只完全驶出了漩涡,我才发现某个方向的海平线上也有几条大船,正想着会不会也有一群奥卡战士正在海中狩猎,冷不防船底遭到重击,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拍打了一下,船体陡然倾斜,向空中掀了起来,我被弹飞出去,幸好被雷萨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赶紧牢牢抱紧他的胳膊。

雷萨岿然不动站在船舷边上,鹰隼般的目光直盯向海水,仿佛四周天翻地覆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这时我看到,船下方的海水中赫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阴影,看形状似乎是一头魔鬼鱼,刚才多半就是它用胸鳍攻击了我们的船。

但是,魔鬼鱼本应是一种相当温顺的动物,不会主动攻击人,难道,这一头也是魔物吗?

“它是被寄生了,”雷萨突然说,“看来这里的奥卡人碰上的是魔海虱。”

第141章 巫医

我没见过海虱,甚至连听都没怎么听过,但这不妨碍我一听见这个名词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几分钟里,魔鬼鱼再度跃出水面。这一次,它飞了起来,扇动着足有七八米长的胸鳍,在空中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倒了下去,重重砸在浑浊的海水中。我们的船虽未直接与它接触,却被巨浪掀得差点倾覆,并且不得不接受了一番暴雨洗礼。

翻着肚皮的魔鬼鱼抽搐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这时,一些小圆点开始钻破它的肚皮表面,像螃蟹似的,以极快的速度爬进水中;小圆点越来越多,魔鬼鱼肚皮上的创口也越来越密集,最后支离破碎——这头庞然大物,就这么分解在浑浊的海水中。更多的小圆点,也就是魔海虱,从它体内蜂拥而出,漂浮在水面随波起伏。

船还在剧烈摇晃,但幅度正在减弱;来时的尼根洞穴距离越来越远,水流正在逆时针向外旋转,看样子不像能吞进什么,我松开雷萨抱住船舷,问道:“暂时不用再进去吧?”

他点点头:“水流要持续一段时间才会改变方向。”然后把目光投向远处那几条大船,它们正往这边驶来。

船速不慢。一共五条大船,船体颜色各异,外表看上去相当陈旧,但帆是新的;体量颇大,每一条都能装好几十号人。一驶到近前,守候在甲板上的人们就开始撒网,捕捞的对象似乎正是魔海虱。

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黑船上,一个赤裸上身的奥卡人冲着我们喊话:“从哪儿来?”

雷萨没有作声,但歪了歪脑袋示意漩涡的方向。对方与同伴们交流了一番,喊道:“就你们两个?”

雷萨往身后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亚摩正扶着门框从舱里出来。

“三个,”奥卡人点点头。道,“既然尼根放了你们一马,你们可以在此做客。”

黑船缓缓停在我们对面,这个奥卡人站在高高的船舷边上,锐利的目光直扫下来,厉声问:“你们是客人吗?”

雷萨仰头看着他,用平静的语气道:“这正是我们的意愿。”

“很好。”对方说。“这里两天后就是大市,大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是鲁金,你们是?”

“雷萨。”大灯神毫不避讳地报上真名,看了看我。

“塔拉。”我说。倒不是为了避讳。只是面对不熟悉的人,我宁可他们叫我的姓而不是名。然后亚摩也报了真名。

鲁金见我们配合,态度缓和了一些,介绍说他们正在捕猎魔海虱。这些据说很凶残的小型魔物,一旦吃饱了就会变得行动缓慢,并且身体圆滚滚的非常显眼,所以他们引来一头大魔鬼鱼到这里充当饵料。

“一场丰收。”他骄傲地说。

雷萨也露出赞许的神色。我后来得知,一般人如果碰上没进食的魔海虱,哪怕只被叮上一只也可能致命。这些奥卡人是在长年的艰难求生中。摸索出了与大海、魔物等竞争共存的方式。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收益。

就拿这次冬狩来说吧,他们先派出了三个探索者,用巫医调制的“苦油”涂抹全身,在大市浅滩附近海域巡逻,发现蹲守在此的是这些小东西。马上退回去汇报给组织,再通过捕捉小魔鬼鱼,引诱大魔鬼鱼来此。

“苦油”能降低人肉对魔物的吸引力,但作用有限,不过,此次整个过程中只牺牲了一个落后的探索者,损失已算是轻微。而捕捞到的大量魔海虱,不但可以吃,更可用于巫医配制药水。所以这些奥卡人都喜气洋洋的,集市比前几次都更热闹。…

由于已经曝光,雷萨没再给我们施之前那个降低存在感的咒,两天后集市开张,三人穿着鱼皮衣,光明正大地在这座浮岛闲逛。当然,大奥卡集市本来就有不少稀奇事,外乡人从尼根的洞穴爬出来也不是一回两回,我们倒没因此被人围观;只是可能由于肤色没有奥卡人那么黝黑,才受到一些注目。

为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摘下“恋歌”缠在内衣里,一对蓝钻耳钉也收了起来,魔镜和裁纸刀照例藏在前襟,只在口袋里搁了一些亚摩分给我的古旧金银,不过,逛了快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买。

大市果然不是小市能比的,除了内容更丰富的货摊,还有教授各种技能的“学校”,当然,规模不是很大。我第一次看到了巫医,有男有女,在奥卡人中间颇受尊敬,证据就是,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把货物摆在甲板上吆喝,而是矜持地坐在船舱里,门口悬一盏绿莹莹的油灯,客人安安静静地进去,再安安静静地出来。

人境大陆上,除了一些猎奇的店铺,几乎没有巫医的身影——有法师,有医生和药剂师,哪里还用得着巫医呢?雷萨说,法师所用的魔法出自灵魔两境正统的魔法研究体系;巫医所用的不是魔法,而是巫术,且基本上是低级巫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属于诅咒的范畴。两者的差距,可以拿节能灯和蜡烛来比喻。

但是巫医始终存在。这是因为,魔法对施法者的要求太高,纯种人类几乎不可能学会使用;而巫术的门槛就低很多,只要材料齐全,掌握正确的配方、手法和步骤,普通人也能办到。但是,巫术的副作用很大,虽然大多数巫医都会利用通灵的生物或器物来消解一部分伤害,可还是难免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侵蚀。人们的印象中,巫医不是又老又丑就是脾气古怪,便有这个道理在。

对于无依无靠的奥卡人来说,巫医是他们所能拥有的最强大的庇护者了。

我们钻进了一个巫医的舱室,见主人盘腿坐在最里面的墙角,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他身边的地摊上,不但摆着各种成品药水,还有一些护身符,不知真假。

巫医双目炯炯,一个劲儿地向我介绍他的商品。可能觉得我们看上去比较有钱,而我是耳根子最软的那一个。

他向我推荐了几枚护身符,包括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据说可以带来好运;一片刻上符文的牡蛎壳,据说能防止失眠;一颗黯淡无光的黑石头,据说能驱走身边的鬼魂=_=。

雷萨站在一旁观赏,一句话也不说。

巫医大概见我对它们没什么强烈的兴趣,转而推荐药水。

“啊……想试试这个吗?你一定想试试这个,”他干枯的手指在地摊上方挥舞了一会儿,停在一个脏兮兮的瓶子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爱情药水,只需一滴,就能让你魅力大增。”

他拎起那个瓶子,用尖锐的指甲刮了刮瓶塞,似乎想拔开给我们看看,雷萨立马制止了他。

巫医看着他桀桀地笑了起来:“这可是很珍贵的,我没打算卖给你们这个,只是让你们见识一下。”

“你从哪儿弄来的材料?”雷萨问道,目光直直望进对方眼里。巫医眼神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多半已经中招了。

此时舱室里没有其他的奥卡人,雷萨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尼根洞穴,放逐之海的探索区域,奥卡人的组织和信仰之类的。…

问询结束,巫医呆滞了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看向雷萨的眼神先是恐怖,然后充满敬畏,但什么话也没说。

“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的。”雷萨平静地说。

对方缓缓压低上半身,下巴都贴在地面上,细瘦的手臂蜷在脑袋两侧,掌心向下,以这样一种类似行大礼的姿势目送我们离开舱室。

我很想知道雷萨都问出了些啥,但估摸着他不会轻易告诉我,于是找了一个比较小的切入口,一脸好奇地问他爱情药水是神马东东。

“只是一种作用于精神的催情药而已,”他淡然道,“药效跟作用于肉身的那种一样短暂。”

“它的材料是……”

“污秽的东西,梦淫妖的体液。”

“梦淫妖?”

“一种魔物,以异性的形象侵扰人的枕席。”

他没有说得太直接,但我马上就懂了,并且想起之前那些事,不禁有些担心,犹豫着问道:“它们可以化作人形?”

“不完全是。”他颇有耐心地解释,内陆的梦淫妖有雄有雌,会坐在人的胸口上,压得他们动弹不得,但意识仍存;海里也有梦淫妖,不过多是雌性,常常被人与塞壬相混淆。

“现在内陆也有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很久以前曾有过,后来被剿杀得几乎绝迹了,不过魔境是有的,灵境可能也有。”

“……怎么防。”

“你有迦陵频伽的骨化石,非高等魔物或高级术法侵扰不了你。”

我悄悄吁出一口气,问道:“那个巫医,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东西?我们不是在人境吗?”

他沉默片刻,道:“来自魔境。”便不肯详说了。

第142章 占卜

我在较为冷清的一条小船上停下脚步,站在甲板边缘琢磨雷萨那句话的意思——巫医所用的材料来自魔境,是否意味着奥卡人与魔境有瓜葛?

假定命题为真。 如果这一联系是通过气旋建立起来的,鉴于奥卡人不大可能拥有魔晶,那么他们很可能是与拥有魔晶的什么人有所协议;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是通过气旋,而是通过别的什么连通魔境的……比如尼根的洞穴。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拉住我的手腕。

我迅速回头,见是一个看不出二十还是四十的女人,身高体格与我相仿,披着残旧的灰白色鱼皮衣,红褐色的鬈发有点稀疏,但一双黑眼睛隐隐含笑,颇有动人之处。

“你站在我门前有一会儿了,”她语气十分轻柔,“你需要我的占卜。”

我看了看她身后的舱门,里面十分幽暗,意识到她是一名占卜师。内陆也有这号人物,大多是语言大师,而非真正的灵媒,所以我不确定是否该继续与她交谈。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坏,并且看上去有些潦倒,我不想生硬地拒绝她。

“我只是路过。”

“是的,但你不妨让我为你占卜一回。”

“你收费高吗?”

“不高,就我的技艺而言。”

“你是一个好占卜师吗?”

“是的。”

“那为什么没有人来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唇边勾起一道苦涩的笑纹:“窥探未来对奥卡人来说意义不大,他们不愿把十分之一的财产花在这上面。”

“我也不打算把十分之一的财产花在这上面。”

“就算你把口袋里的钱全都给我,也不抵你财产的十分之一,”她的黑眼睛闪动着微光,“但我可以只收其中一半,这对我已经是不少钱了。我应该满足。”

我看着她,笑了笑:“我可以把口袋里一半的钱给你,但不是为了占卜;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愿意诚实地回答我吗?”

“你想知道尼根洞穴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她转身走向舱门,“进来吧。”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雷萨或亚摩的影子。便跟在她身后钻了进去。舱室十分狭仄,比外面给人的感觉还要寒碜,到处都潮乎乎的;一支一尺来长的细海螺倒插在地板缝里,灌注着油脂做成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摇曳,熏得整间屋子都有股油腻腻的味道。

红发女人走向墙角,在几块破旧的鱼皮或海带皮上跪坐下来,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尼根洞穴的事,你从别人那里也问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问我,我不介意告诉你。”

据说放逐之海里一共有四个尼根洞穴,彼此相距万里,但性质十分接近:分为顺时针的“吞”状态和逆时针的“吐”状态。两种状态是交替进行的;持续时间依次为半天、一天、两天、四天、八天、十六天、三十二天。然后再依次递减,十六天、八天、四天、两天、一天、半天,再重新开始轮回。

四个洞穴可分为两对,每一对的状态是互为对应的,但这一对和那一对之间存在时间差。也就意味着,在很多情况下,进入一个洞穴,可能的出口有两个,最终从哪里出来是随机的。

奥卡人在穿越洞穴之前无不做好细致的准备——包括请巫医提供帮助,使用一条牢固的小船,把自己绑在船体上等等。纵然如此,穿越尼根洞穴仍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成功做到的人,有时一年也不到十个。…

“尼根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出自古老的卢恩语,意思是阴影之地。”

“阴影之地?”

“是的,这是奥卡人代代相传的名字,或许是在表达敬畏吧。”

“……难道不是因为与魔境有些关系吗?”

“有这样的传闻,但我没有亲眼见过,”女占卜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有人说,尼根洞穴也能通往魔境的海洋,还说大部分的海怪都来自那里,但是另一些人相信,放逐之海里本来就是有海怪的。”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魔境的海洋也有蓝天碧海,那么我们就算真的到过那边,可能也糊里糊涂的。”

我又问了她雷萨问巫医的那几件事。她说奥卡人没有什么统一的信仰,只模糊地崇拜“海神”;也没有固定的首领,但每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必须作为战士加入最近的大市组织,每次大市选出最出色的若干战士,组成暂时的首领团,到下一次大市时可能就换人了;最有影响力的奥卡人其实是巫医。

我便问她对巫医的看法如何。

“我不想招惹他。”女占卜师含蓄地说。

我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色泽黯淡的金银首饰放在她膝盖前方的鱼皮垫子上。她盯着它们几秒钟,抿了抿嘴角,动手取了一些,差不多有一半。

我把剩下的塞回口袋,正打算起身,她开口道:“我可以为你占卜一回,不再额外收费。”

我想了一秒钟,看向她的眼睛:“你保证对我说实话吗?”

“当然。”她平静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占卜,但我还是想为你占卜。”

“为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我的水晶球了,再不用,恐怕我会永远失去占卜的能力。在这里,人们只会在爱情受挫时才来找我,而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水晶球,我宁可建议他们去向巫医买一两滴爱情药水。你不同,”她看着我微笑,“你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不过也因此,你才更需要一次严肃的占卜。”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有的人会说这是直觉,但其实是观察的结果,”她牵起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痕,你的态度沉着,神色温柔,由此可见,你有一个美好的爱人,虽然并不在你身边,但你仍然信任他。我还能推测出。他对你很好。因为这份爱让你闪闪发光,他带给你的是正面的能量。”

我不禁微笑起来。虽然知道附和一个占卜师的揣测未必明智,但眼前这个女人并不让我感到紧张,她说的话。至少听上去是诚恳的。

“占卜就不是靠推测了。”她认真地说,侧身掀开一块地板,从下面取出一个兽皮包裹,搁在身前解开,露出一只半透明圆球,跟人脑袋差不多大,看上去十分浑浊,也没什么光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个水晶球。我多半会把它当成普通的玻璃制品。

她示意我捧住水晶球两侧。自己将双手贴在上方,同时低头凑近,视线集中在她手指拢出的菱形框里,皱眉看了一会儿,仰起脸来颇为阴沉地瞥了我一眼。说:“等等。”然后又摸出一支盛着油脂的海螺壳点燃,插在另一侧地板上。

周围亮堂了一些,她继续着刚才的姿势。舱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嚣听上去十分遥远。…

“我不想对你撒谎,”几分钟后,她直起脖子,严肃地看着我说,“我的技艺或许已经不在巅峰,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些明显的征兆,不好的征兆。”

我没有作声,安静地等着听下文。

“是死亡的征兆,”她抿了抿唇说,“而且很近。”

“……还有吗?”

“有是有,但都模棱两可,我不能确定,”她摇摇头,“你已经给了我报酬,我不会为赚更多的钱而欺骗你的,我的确看到了死亡的征兆,比其他任何征兆都更明显。”

“你是说,我很快就会死吗?”

她点点头:“就我看到的是这样。理论上,也是可以扭转的,但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不会说什么‘你再给我多少钱我就帮你消灾’的话,因为我办不到。”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真的很奇怪。”她忽然说。

“怎么?”

“如果死神真的已经坐在你的肩上,刚才在甲板上我就应该能看出来才对,”她看上去有些困惑,“或许我的技艺的确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应该注意的地方。

“小心……男人……”她皱着眉头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荒谬,“我很抱歉。”

“这没什么。”我笑笑,撑住地板站起身来,打算告辞。她叫住了我:“你还是不相信,是吗?”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不过我会小心的。”

这时雷萨的脸出现在舱门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

“占卜,”我微笑道,“这位女士在我身上看到了死亡的征兆,而且很近。”

他微微皱起眉头。

“对了,”我转向女占卜师,“你看到他了吗?”

她摇摇头,同时一脸困惑地打量着雷萨,仿佛在看一道谜题。后者没有理会,等我出来就迅速离开了这条船。

“我应该把这个占卜放在心上吗?”我问雷萨。

“我从来都不相信占卜,”他干脆地说,“占卜是一门最无用处的学问。”

“为什么?”

“这世上有很少的预言家,他们看到的东西对现实的帮助也微乎其微,而占卜师……复杂的命运,他们看不懂;他们能说准的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像展开的白纸一样一目了然的人生,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143章 急召

接下来足有四天,雷萨跟尼根的洞穴卯上了,带着我和亚摩穿呀穿呀,先是成功回到第一个漩涡,混进了那里的大市,并拜访了巫医;然后漩涡刚一转向就钻了进去,幸运地从一个陌生的海域爬出来,赶上了这里的大市。

这一次,漩涡得逆时针“吐”上好多天才会转向。尚未探明的大市浅滩还有一处,雷萨不知是懒得等待,还是另有所想,操控船直接往那个方向驶去。

他的确如克拉门苏所描述的那般谦和,我问他魔法常识方面的问题,他也总是很有耐心;但一涉及放逐之海和尼根洞穴,他就变得十分保守,谨慎地表示他对此了解得不比我多。我只打探出,眼前这条航线将会途径一座气旋——在海底。

在奥卡集市凑热闹也好,一叶孤舟独缥缈也好,我都没什么意见。这些天来最让我牵挂的是维兰一直没有联系。尽管知道他好好的,但许久看不到他仍让我有点食不下咽。至于灵境那位,还是老样子,怎么找他都没反应。

这天夜里,我侧躺在床上看着小圆窗发呆,魔镜在枕边放出光华,我一个激灵,连忙拂了拂,看见维兰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云翳之后,一瞬间几乎想哭,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蝎蝎,宝贝,”他叹息着说,“终于能见着你了。”

“一个星期,”我在开心的同时略表不满,“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

他苦涩而温柔地看着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拜托,你还是要干点正事的,”我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这几天被看得很紧?”

“嗯……”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公开宣布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惊讶地抬起眉毛。

“你失踪的消息,我刻意封锁了,可还是有不少人闻风而动,这些天我‘偶遇’了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女人。”他冷笑,“这样应该能打消一些人的积极性。”

不止是这样。我垂下眼帘想了想:“家族那边……”

“我没有解释,没人直接问过我你的情况,现在他们都不会在我面前提到你……关于格雷那件事,我想雷萨说得对。”

这句话意味深长——他是否将与曾经亲近的表兄站在对立面上?我没有追问。而是把这段时间的所有收获刨去占卜那一段全告诉了他。包括气旋、漩涡、雷萨的双重身,以及他对奥卡巫医的兴趣等等。

“雷萨与克拉门苏共治灵境,这场面想想就觉得荒诞。”我意有所指地说。

他思忖片刻。递给我一个微笑。

想说的话很多,能说的却不多。他传达了我爸妈的一些情况后,我们直愣愣地隔镜相望,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啊我受不了了,这么久没见面,要不要一见面就是一张苦逼脸啊!”我甩甩脑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我想死你了,我想和你做爱。”

这么直白的话让他脸红了起来,抿了抿嘴角小声道:“我也是。”

“我说的是真话。”我想起了那个女占卜师。担心不知下次再有机会说这些是什么时候,“我心里对你的赞美太多,说出来的却太少。我想让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多么完美,而我能拥有你,又是多么幸运。”

他看上去有点惊讶。眼中熠熠生辉,脸色也更红了,腼腆道:“我也是……”…

我微笑起来,凑近镜子隔空吻了他一下,因为怕结束通话而不敢接触到镜面。他呆了呆。也凑过来,用手臂在水镜上方撑起身子,星光璀璨的双眸俯视着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屏住呼吸不让气息扰动水面,这样无声地贴近了许久,方才重新拉开距离。

“我们这样还是可以做爱,”他忽然说,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只要看着你就可以。”

“你可以,我不行,”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变得大胆起来,“没有什么能代替你。”

他喉结动了动,柔润的嘴唇半张开但什么也没说。他这个样子可真诱人。我瞥了门上的静音符一眼,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子,把魔镜支在枕侧,慢慢解开睡衣。

……我趴在枕头上与他闲聊,最后终于还是说起了占卜的事。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只是个占卜而已,别太当回事,”我赶紧安慰他,“我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但还是不想瞒你。”

他忧心忡忡地追问占卜师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有意义的,她叫我‘小心男人’,”我做了个鬼脸,“到处都是男人。别太担心,我会注意的,再说,就算真被她言中,我也不会真的死掉呀,你会找到我的。”

“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急急地说,“靠龙婚维系生命乃至复活,理论上是可以没错,但这在我们家族内部也并不常见,我所知的唯一一对龙婚夫妇是我的外祖父母,但他们早就失踪了 。”

我奇道:“不是所有龙族都是这样结婚的?”

“不是,龙婚是一对一的忠贞誓约,对双方都有约束。我舅舅火奴娶了一个又一个,他肯定没结过龙婚。”

“哈……”我愣了一会儿,慢慢消化他话里的涵义。

“只有找到甘愿与之共度一生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才会缔结龙婚,”他微有点羞赧地说,“家族直系里除了我们,只有外祖父母,但旁系里应该也有。我会调查清楚的。”

所以,宝贝儿你还没整明白具体怎么维护就先跳进这个坑了么,我果然木有看错你。

“没关系,真到那一步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至少还有挽回的机会,”我笑嘻嘻地说,“再说我还活得好好儿的呢,哪有那么容易死掉。”

好不容易把维兰安抚下来,依依不舍地么别,我把魔镜搁回桌上正打算安睡,却见它又亮起光来。拿起一拂,尚未看清里面的人是谁,已经听到克拉门苏的声音——

“……倒生树的玛耳库司,快来,玛耳库司。”

然后画面一闪就变暗了。

我回过神来。连忙画符文呼唤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跟之前的情况完全一样。我想了几秒,穿衣下床出门去找雷萨。

“玛耳库司……”雷萨沉吟了一回。用奇特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觉得是这个名字,”我谨慎地说,“你听说过吗?”

“倒生树的玛耳库司,这是个地名,确切地说,是一个气旋的坐标。”

“在哪儿?”

“灵境。”

我暗忖。刚才还以为这是某个人名,而克拉门苏可能是打错电话了;现在知道这是个地名,他是在叫我过去?他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我去能干什么呢?

我把这些疑问向雷萨和盘托出。

“我不觉得他是遇上麻烦了。”他慢慢地说,“上次我在灵境与他见面,就距离玛耳库司不远。”…

“你的意思是……”

“不论他召唤的人是你还是我……只有我知道玛耳库司在哪里。”

我呆呆地问:“在哪?”

“倒生树,这是很久以前我和他共同编制的一幅地图,用以标注灵境主要的气旋,玛耳库司是其中一个坐标。”

也就是说这是你们俩才懂的暗语对么。

“玛耳库司在灵境的什么地方?”

他很勉强地表示在东部。跟没说一样。

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东都还是东海啊?”

他叹了口气:“最好由他告诉你。如果他愿意的话。”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你?你们没有水镜契约吗?”

“很久以前有过,后来被他撤销了 。”

“……”你们一定有过一段可(nue)歌(lian)可(qing)泣(shen)的故事吧。

我按下八卦之心,摆出一张严肃脸说水镜联系不上克拉门苏。

雷萨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他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给自己设下禁制来隐藏行踪。”

“他自己设的?好吧……你打算去见他吗?他说‘快来’。”

“不。”他干脆地说。

我惊讶:“坐视不理?你们不是结盟了吗?”

“我们只是定下了一些协议。这里面不包括一听到他的召唤就忙不迭地赶过去,”大灯神表情十分淡漠,“我建议你也不要去。放心吧,他没那么容易死。”

毛!克拉门苏那么骄傲的人,没事他会随便向别人求助?还用的是只有雷萨能听懂的暗号。

我瞪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想你好渣。但克拉门苏联系的人是我,我就算没有主要责任,也有连带责任。

“请求你,去看一眼吧,”我特别诚恳地对渣灯神说,“他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的。”

“不。”

“那如果我要去呢?你会送我去的,对吗?你和他的协议里有这一条吧?保证我的安全。”

他几乎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德加尔的女人,最好不要对别的男人这么上心。”

“我不该也不会接受这种诋毁,”我听出他话里的八卦之意,冷下脸正色道,“而且这跟那是两码事。克拉门苏与我有些交情,我不能假装没听到他的呼唤。”

“仔细想想你跟他的‘交情’,”雷萨好整以暇地说,“如果德加尔家不肯放弃夜莺之森,与他的一战将不可避免。你不觉得,少一个敌人是好事吗?”

我心中一凛。如果德加尔家不肯放弃夜莺之森,与雷萨的一战同样不可避免。以他的立场,根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再者,所谓克拉门苏不肯放过夜莺之森,这都是雷萨的一面之词,我可还没跟克拉门苏当面求证过。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比想象的更严重。

“……你是不是压根儿就不希望他平安无事。”

雷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扬起下颌,视线在我脸上徘徊。

“所以这就是你对待盟友的态度,”我冷笑,“你还说想要和维兰立约,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你?”

“我不会违背契约,”他淡然道,“我只是不会做契约之外的事。”

“比如制造一个双重身来规避维斯特王族的约束?”我直视他的眼睛,“我记得你说过那也是克拉门苏帮你做的吧。”

“作为回报,我保证你的安全,我自然会做到。”

“如果我执意要去呢?不然我就跟你闹什么的……占卜师说我就快死了。”

“你知道我有很多办法让你闹不起来。”

“没错,不过我也有办法,让你和维兰的契约立不成,”我冷冷地看着他,“反正你是个双重身,管本体怎么样呢。”

他几乎是温和地看着我:“你不该这么相信克拉门苏。”

第144章 困兽

十几个小时后,我踯躅在一座温暖而晦暗的陌生树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这要从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说起。

雷萨见我没有退让的意思,答应送我去玛耳库司。“我可以送你去,不过你会后悔的。”他这么说着,操控船驶向海中气旋的方位,一个多小时前抵达了目的地。

考虑到玛耳库司应该不是奥卡人的地盘,我换上来时的裙装和披风,与雷萨一同避水入海,轻飘飘地踏上浮沙飞舞的海底,亚摩在船上等候;在了无趣味的灰白荒漠上走了一段路停下,跟在雷萨身后钻进他刚刚用半块魔晶开启的一座气旋。

出口并不十分亮堂,但跟幽深的海底相比,光线已可算充足了。气温如春,空气中有股子森林的清新味道;头顶上是睽违已有一周的绿树,遮天蔽日难辨晨昏;正前方树底立着一个暗红色的高挑身影,莹白长发无风自拂,面容无可挑剔,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克拉门苏。

我见他神态怡然,先是一愣,继而心里一沉。

雷萨出了气旋便没再走动,坦荡荡地朝克拉门苏说:“我做了你要求我做的。”后者回了他一个微笑,无声地瞥向我。雷萨等了几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再见”,转身消失在气旋中,那面流光溢彩的薄膜也随之破灭了。

黯淡的天光洒在数米外那人身上,美得虚无缥缈;四下无人,只有鸟虫发出轻柔的啾鸣。相对无言片刻,我决定率先开口:“你骗了我。为什么?”

“我没有骗你,”克拉门苏含笑道,“我只是叫你来这里。”

我瞪了他一会儿,挤出一个假笑:“是呀……为什么呢?”

他笑而不答。

我长长地呼吸一回,活动一下四肢,看了看周围。站在原地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仍不回答。

“你打算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吗?”我故作轻松道,“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呀?”

“……你呢?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他缓缓走近,停在半米外微微歪了歪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明明很生气。不如先发泄一下,然后跟我说人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装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死样子,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人话。”

他的态度让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我刚才一瞬间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上想了,或许误会了他。

“你故意误导我,把我引到这里来,我很不爽,”我承认道,“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微笑:“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吧。”

心又沉了下去。

这个圈套,他显然老早就设好了,刚才雷萨的话也暗示了这一点;给我一面魔镜,却始终联系不上,看来就是为了刚才那句语焉不详的召唤。

费这么大功夫。只怕是因为,不用这种方法,我是不肯来的吧——我为什么会不肯来呢?多半是因为,他将要对我说的话,我很可能不会喜欢。

我想我已经猜到他的立场了。

“为什么不直接绑架我算了?”我薄怒。

“那也是个办法。不过,那样我就不知道你是否值得我为你这么做了,”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我可不想费力救回来的是个早就把我抛诸脑后的小混蛋。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他朝我微微一笑,“不枉我对你这么好。”…

“‘救’?”

“山雨欲来,我的羽翼下总有你一席之地。现在我恢复了五成左右的魔力,可以亲自保护你了,”他淡然道,“还有你的家人,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谢谢你,不过,有维兰在,”我谨慎地笑了笑,“你的承诺太珍贵了,我想存着先。”

“上次我的确建议你利用他,不过你是不是太投入了?”他先是语带讥讽,然后透出点体谅的味道,“当然,你本来就对他有点花痴,会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我忽然觉得,他可能还不知道我和维兰之间已经有了怎样的质变,或者即使知道,也没有放在心上。

沉默片刻,我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吗?”

“是呀,”他反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别轻易说这种话。”他正色道,“你还是个孩子,恋情像季风一样来得快去得快,这才两个月,不要让他太过影响你的人生。没错,我听说你们订婚了,昨天他还对外宣称你们已经结婚,看起来,他是对你情深一片,但他是个龙族,你听说过龙族婚礼吗?”

我没有作声。他大致解释了一番,道:“除非他愿意与你缔结龙婚,否则无论他说得多么好听……”他盯着我的脸,突然停了下来:“你不是第一次听说。”

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慢慢地说,“我们相爱,我们真的结婚了。”

他顿了顿,不太相信似地摇头:“……龙婚?”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身体突然僵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伸手在我额上虚指了片刻——第一次被人当面读取记忆,意识像万花筒似地高速旋转起来,无法停留,无法思考,脑子不受控制,感觉很不好。

他很快就收手,神色复杂地盯着我半晌,微微皱眉发出一声轻哼。在这几分钟里,空气似乎发生了些变化,难说是热烫还是紧张,我发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正待询问,他身子一晃,消失了。

这种压迫感也瞬间随之消失。我愣了一秒,原地转了个圈,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试探着走远一些,每棵树看上去都很相像,虽然树间距不算太小,茂盛的树冠还是遮挡了大部分天空;色彩斑斓的鸟儿在其中跳跃飞舞,迅捷的身影留下一道道光带。

我用裁纸刀把途经的树干划上记号,朝一个方向走了半小时左右,直到迎面遇上一棵带有同样记号的树,我叹口气,停了下来。朦胧的光线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停滞了。

转身又看见克拉门苏站在不远处,我也不感到意外,开口问道:“这是你布下的幻境?”

他点点头,脚下没有动。

“真遗憾,”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他说,“我还是不能放你走。”

我走向他,在能看清他表情的距离上停了下来,仰起脸温声道:“你一定要把德加尔家赶出灵境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再度点头。

“雷萨也是这么说的,”我平静道,“维兰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没必要扣着我。”

“我不是因为担心走漏风声才把你留在这儿的,”他慢慢地说,“我们肯定会和德加尔家开战,倒不是冲着那小子,尤其他和你已经是这种关系,我不会蓄意杀他;如果他能离开德加尔家族就最好,但这不大可能,所以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得和他兵戎相见。你不能掺和在里面。”…

“你打算等夜莺之森改旗易帜再放我走吗?”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这让我心中警铃大作:难道在他对抗德加尔家的计划里,目标不止是一个夜莺之森吗?

我试探道:“你在我的记忆中,看到雷萨对维兰的提议了吗?他说可以辅佐维兰登上家族长之位,统一人境。”

克拉门苏用指节刮着他自己的嘴角想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让那小子成为家族长,对他,对德加尔家族,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捕捉到他话中流露出的一丝暗示,强调雷萨确实开了这个条件。

“然后,恩怨两迄,是么?”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那之后……”

在雷萨所提议的契约里,他的义务是阶段性的——辅佐维兰上台;但维兰的义务却是长期性的——不得扩张势力,不得养龙。如果维兰主要仰仗雷萨的力量完成这一切,那么在“恩怨两迄”之后,是否有力量阻止雷萨或其他人摧毁这一切呢?

我心中忧虑不已兼疑云重重,问他与雷萨到底立下了什么协议。

“关于对付德加尔家,是很模糊的协议,”他含笑道,“只说戮力把他们赶出灵境,夜莺之森暂时由灯神接管。”

“‘暂时’,”我沉吟道,“你并不打算跟他比邻而居共治灵境,反过来,他也是一样吧?”

雷萨一定知道克拉门苏压根儿就不想跟他分享灵境,他该怎么为自己打算呢?

克拉门苏笑而不答。

“……眼看着雷萨恢复实力再费力解决他,何必多此一举?如果维兰答应与雷萨立约,到时候你很可能要对付一个自由的、掌控了人境的雷萨,何况他在灵境也有势力,你觉得这是好事吗?”我一边思考,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亲自与维兰立约,帮他成长起来,在人境统一之后与他建立共同防御协定,这样不但可以牵制雷萨,还有望给人境和灵境都带来长久的和平。”

“那么德加尔家将成为我的心腹大患。”他字斟句酌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信任龙族吗?……我知道他们不会停止重返魔境的努力。”

第145章 龙的拟态

……数万年以前还没有三境的概念——只有魔境,而龙是魔境之主。始祖灯神试图逃离龙族的高压统治,偷偷探索其他空间,找到了梦行者。

又或者是梦行者找到了他们,这不重要。反正,始祖灯神在梦行者的协助下探索出了另外两片广阔的空间,当然,都有原住民,但都十分弱小。其一是人境,动力能源十分贫瘠;其一是灵境,动力充沛,是移民的不二之选。

当时的始祖精灵远不如今天这般强大,是始祖灯神开启了他们的灵智,并彼此通婚,渐渐变成了后来灯神与精灵的模样——有了接近龙族拟态,也就是人的形体。

灯神在灵境枝繁叶茂,让其他魔族十分羡慕,其中一些也悄悄移民过来。龙王大为震怒,命龙族各部前往灵境清剿,不想却在内部产生了分歧。一部分木属性和水属性的龙族觉得灵境挺不错的,他们也想住下来;还有一部分火属性的龙族——王族——坚决要返回魔境。

不知是谁先挑起了事端,总之这场清剿变成了龙族各部之间的战争,战场在灵境。

他们也许是称王称霸惯了,没想到会在内斗得正欢的时候被底下人闹起义。最后……呵呵。

灯神和精灵联手,在这场决定历史的大战中带领各族取得了胜利,并对龙族进行了大规模清洗,只留下极少的龙豢养起来,毕竟,如果能控制他们。龙是非常有用的。

“告诉我,”克拉门苏说,“龙族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繁衍生息的机会,一旦有实力反扑。他们会忍住诱惑吗?特别是与王族血缘最近的火属性龙族,德加尔的后裔。

德加尔氏真要能安于人境也就罢了,但他们不会的;只要有这个能力,他们一定会不停地扩张。统一了人境,下一步就是一点点吞掉灵境,再向魔境伸手。或者反过来——这个可能性更大。三境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我呆了呆说,“拿几万年前的龙族历史来给今天的德加尔家作有罪推定,不公平。夜莺之森戳在那儿都一千多年了,也没侵略到东都去。”

“人的*是与实力成正比的,”他平静地说,“回想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德加尔家一统人境是理所当然的呢?”

我一愣。他微笑起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是不是?到了那个阶段,自然就会想要更多的东西。”

“硬要这么说的话,”我看着他,“你或雷萨也一样。”

他垂下眼帘微笑。几秒钟后说:“……的确,我也是。但我和雷萨都不大可能去趟魔境的浑水,龙族却不同。许多魔族从骨子里惧怕他们,所以只要龙族有实力重返魔境,他们一定会去的。”

“至少维兰就对魔境没什么好感,他对魔境很怵的,”我很肯定地说,“如果维兰成为家族长,他不会向魔境扩张,因而也不会扰乱灵境。”

克拉门苏摇摇头:“那是因为他还没怎么尝过权力的滋味。人所处的位置决定他看问题的角度。上次我和你们见面的时候。他只是个人境小国的继承人,现在呢?这才过去多久,人境都快被德加尔家捏在手里了,他们一定早有预谋,况且。他们跟魔境也有来往。”

“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一些传闻,不过具体情况还有待证实。人境的诺森大公正在火云城避难,他之所以沦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与魔境势力的合作出了岔子,背后很可能有德加尔家的影子。”…

“传闻而已,”我想了想说,“这是雷萨告诉你的?”

“不完全是。不过雷萨的确承认,他早年为了解脱束缚,曾经把维斯特家族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送往魔境,秘密间接扶植对方的势力。但最近这几十年,新王对雷萨看得很紧,他几乎做不了什么事,除了设法利用诺森大公的野心,暗中促成他与魔境那支势力的合作。”

我心中一凛:“三境岛……”

他点点头:“雷萨可以说是幕后推手,但他做得很干净,连当事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掩住嘴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当时的记忆纷纷浮现,一些之前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此刻仿佛突然有了意义。

“那一晚他也去了吧,”我一边回忆一边推测,“我在校长办公室看到一张地图,特意手绘标注了大厅里的气旋,不应该是校长画的,这等于告诉别人他隐瞒了真相……是雷萨画的。”

克拉门苏含蓄地一笑:“那个标记的确是他画的,首要目的当然是为了把火往维斯特米尔身上引,但他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试探维兰德加尔,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在维兰德加尔离开之后,他看到了你。”

我惊讶地抬起眉毛。那一晚我是否曾邂逅过一只蓝鸫?不确定。或许他隐了身。

“他看到你去追那小子……这也是为什么,你们一同出现在灵境之后,灯神很快就盯上了你。”

“这么说,灵境的灯神部族仍受他的掌控。”

他点头。

“那他们与夜莺之森结盟算怎么回事?”

“只是表面结盟而已,倒不如说,是为了灵境各方势力的制衡。雷萨不希望在自己蛰伏的时候,东都吃掉了夜莺之森,或者反过来。”

“……无论哪一方坐大,都不好对付,也就是说,他是打算‘休假’回来再逐个击破的。”我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精灵王,“而你居然宁可相信他,也不愿相信维兰?”

“我谁也不信。”他干脆地说,“但我需要雷萨手上的资源,可以说这是互利互惠。”

我瞪了他一会儿,道:“……雷萨促成了诺森和魔人的合作。然后呢?”

“三境岛那件事,本来矛头直指维斯特米尔,后来你们不断揭发诺森的劣迹,而诺森居然一直没什么动作,让伊丹成为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是很奇怪。但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雷萨在束缚之下无法深入调查,我却从火云城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诺森大公不能公开打击伊丹,曾向魔人求借力量,结果反被控制,一些迹象似乎表明,德加尔家在魔境也是有影响力的,但十分隐蔽。”

“……你已经收复火云城了?”

“尚未,”他坦然道,“还记得么?阿勒克请比锡伯给我‘招魂’,招来了一个有我七八成魔力的傀儡。我仍需韬光养晦,等魔力完全恢复,准备充分了再回去,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你是怎么恢复魔力的?”

“雷萨给了我一些帮助。泰坦峰有相关的魔法卷轴,使我得以借助宝物的力量汲取各境的能源转化为魔力,”他顿了顿说。“灵境和魔境动力充沛,倒没什么,不过我听说人境受到一些影响,动力出现衰竭的迹象,气旋也虚开了。”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原来是你干的!…

呆了半晌,我问道:“一个多月前,人境的电磁环境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电气设施都不能用了,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他予以否认。

我瞟了他一眼:“只怕雷萨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你吧。”

“也可能是德加尔家,”他不以为然道。“你对他们的了解太片面肤浅,就像伏在比蒙巨兽身上的蠓虫一样,需要飞开一段距离才能看得明白些。”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道:“……你是担心我被什么人利用,所以不让我走么?”

他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我想这大概算是默认吧。

我叹气,想了想道:“我留下,不过,你会让我和维兰保持联系的吧?”

他抛来一个白眼:“你不是知道他没死么。”然后转身飘行,我连忙跟了上去。

……若能得偿所愿,我早已奔回维兰的怀抱了;可是看情形,克拉门苏并不打算轻易放我走,所以我也就不做无用功,去提那些一准会被他拒绝的要求。我隐约觉得,他对我存着一点类似父兄的强势保护欲,虽然没有恶意,但犟起来,我也有得受。

再说,鉴于他目前的立场,我留在这里吹吹风套套近乎,顺便挑拨一下他和雷萨的关系,好过跟他翻脸为敌。将来的事很难说,他和雷萨不会是永远的盟友,跟维兰,很可能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

至少他说了不会蓄意伤害维兰。我不能太急躁,把机遇砸成了僵局。

“对了,你还记得绿精的养龙大计吗?”我一边跟着克拉门苏在林中兜圈子,一边问,“如果龙来自魔境……”

“巨大的宝藏确实能吸引龙现身,”他解释道,“但龙不是凭空出现的,绿精以为龙是从财宝中‘孵化’出来的,其实是一种误解。龙的拟态是人形,在宝藏的刺激下化龙,这与龙族后裔的觉醒并不矛盾。”

“也就是说,绿精就算聚敛了足够的财富,也得找到龙的拟态才行。”

“龙的拟态到处都是,”他看了我一眼,“任何人,精灵,灯神,只要是人形的,都可以化龙。”

我愣住了,一时觉得十分混乱。

“宝藏才是化龙的最关键因素,灵境有史以来不曾有过足以化龙的宝藏。雷萨说,巨龙德加尔是当年魔境龙族的后裔,并非生于吉陵伽山的宝藏,而是灯神豢养来守护宝藏的。”

“如果绿精聚敛了足够的财富……”

克拉门苏点点头:“那他们的确可以养出龙来。”

我忽然想起维兰曾经讲过的寓言。或许,面对着足够大的诱惑,谁都难免化身为龙的命运。

第146章 水精灵

跟在克拉门苏身后,我很快走出了这片树林幻境,十几分钟后,蓦然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一条岩石甬道中。甬道的横截面不是方形,而是圆形;材质看上去是同一种石料,没有明显的接缝,仿佛是从一整块巨石中直接掏出来的;石料表面裹着一层光滑的珐琅质,不知是由于年代久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形成的。

周围有不少萤火虫大小的白色光点,或悬浮在空中,或沾在岩壁上,为幽暗的甬道提供照明。它们显然非常轻,在我们经过时,随着扰动的气流向两侧游走,毫不沾身;看不清核心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是冷是热。克拉门苏说这是一种两栖类低等灵族的魂魄,是大寒之物,提醒我注意不要吸进肺里去,我连忙掩住鼻子。

地势渐渐走高,甬道一直往左侧倾斜,我意识到这是一条逆时针向上的螺旋通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前方豁然开朗,进入一座空旷的大厅。

脚下是一汪寂静的潭水,距离对面至少有七八十米远,看不见底;靠近潭心的位置有几处气泡上涌,不知里面是否住着什么生物。头顶上黑漆漆的,隐然有黄白色的星光闪耀,我初以为是夜空,他说不是,是一种名叫“神女之手”的爬藤植物。我马上想起,这种植物,德加尔城堡里也有,就缠绕在爸妈住所旁边的榕树上。

高大的岩壁围绕着潭水,上面有些造型齐整的洞口,多半透着光,从中走出一些缥缈的人影,沿着难以看清的石阶鱼贯而下。无声无息地流向我们两侧,向克拉门苏弯腰致敬,动作缓慢而优雅。

他们应该有性别之分,模样接近精灵,但比我见过的所有精灵都更具仙气——倒不是因为衣衫飘逸,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几乎是半透明的,头发也全是莹白色。我一瞬间还以为他们是幽灵。

“水精灵。”克拉门苏毫不避讳地向我介绍,“精灵中数量较少的一支,在我离开的日子里没有参与东都的纷争,而是隐居在此。我找到了他们。”

“你是风精灵。”我望向他,忘了是他还是谁曾经说起过。

他点点头:“精灵里数量最多的是木精灵,其次是风精灵。水精灵和火精灵都很少。”

“暗夜精灵呢?”

“严格说起来,暗夜精灵并不算真正的精灵,精灵是灵族。而暗夜精灵属于魔族。”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想起见过的暗夜精灵确实都没有尖耳朵。

这时一个看似颇有地位的女性水精灵走近,停在数米外再次向他行礼,嗓音如流水般带着奇异的潺潺之声:“吾王。”

她穿着银紫色的长袍,面相仍然年轻,但肌肤与其他水精灵相比更显透明,连头发也是,简直像一尊冰雕。

“阿奎利亚,”精灵王说,“水精灵的部族长。席拉。”

阿奎利亚向我颔首。我也微微欠身回礼。

“我不在的时候,阿奎利亚会照料你的一切。”

“你不在?”我警觉道。“你要去哪?”

“我需要恢复魔力,阵法不能设在这里,”他蛋腚地说,“我是很忙滴。”

我瞪着他:“你打算把我丢在这儿自己走掉?”那我还怎么联络感情啊?

“你有事找我,就告诉阿奎利亚,她会转告我的。”

“我不能直接找你?”我更加警惕。“……我不能用水镜吗?”…

“……哼哼。”他没理我,继续向前行,水精灵们纷纷欠身让出道路来。

我跟在他身后问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把你安顿好了我就走,魔力恢复了我再回来。”他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踏上石阶,狭窄得仅能供一人通行。

我追了几步,往下一瞥已经悬空好几米,心里一哆嗦,向上叫道:“等等!”

他停住,侧过脸来斜睨我。

我趴在墙上,紧张地问他:“……你要去哪?”

他轻轻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泰坦峰。”

“……我是说你现在去哪。”

“带你去你的居所。”

“在上面?”

他点了一下头。

“那啥,能不能把我安排在楼层低一点的地方,最好是最底下……我恐高。”这石阶边上都没有护栏啊摔!

他微微挑眉:“你的居所在最顶上。我可以稍作停留,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趁早提出来——逾期不候。”说完他潇洒地转过头去,继续往上飘,如履平地。

这老混蛋分明是故意的。

我停在原地冲他的背影怒瞪了一会儿,道:“出口在哪儿,我要走。”

“这里没有出口。”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瞟了瞟底下面无表情看着我的水精灵们,本来考虑着是不是该收敛一点,在精灵王的下属面前多少注意一下形象,转念一想,连他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呀,于是扯开嗓子冲顶上大喊:“是不是我上去了,你就有问必答呀?”

“重要的问题,我允许你问……一个,”他再次停下来,远远地俯视着我说,“无关紧要的问题随便。”

“怎么判断是重要还是无关紧要?”

“解释权归我。”

……虽然语焉不详,我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想要回报,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当下一咬牙,决定硬着头皮往上爬。不就是爬高么!反正掉下去多半也是掉进潭里,上面那人应该不会让我摔死或淹死的。

于是我贴着墙,板着脸,像壁虎一样四脚并用,一言不发地机械前进,眯着眼睛决不把视线落到石阶之外,排除杂念只想着爬行这一件事,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好像没路了。

“……你爬过了。”

我正僵在原地,脑中传来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无法判断他距离我是近是远;只得朝岩壁一侧缓缓转过头去,见克拉门苏站在几米外的洞口前,嘴角动了动。

还好,不是很远。我不敢掉转方向,而是慢慢倒退回去。

爬进洞,先跪坐在地上很是调整了一阵呼吸。然后注意到洞中别有一番天地。迎面是一座琥珀色的晶石屏风,后面有宽敞的起居室和卧房,还有浴室什么的。空气清新怡人,光源除了“神女之手”,还有嵌在壁上的夜明珠,没有窗子。

“长期晒不到太阳我会骨质疏松的。”我干巴巴地说。

“有‘神女之手’。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他稳稳地坐在起居室高大的琥珀色晶石椅上,高贵的头颅微微后仰,很有王的派头。

“我会得心理疾病。抑郁,产生自杀倾向,会变态的。”

他淡淡一笑:“你会挺过来的。”

“我在这里能用水镜吗?”

他终于肯承认了,干脆地吐出俩字“不能”。

“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我明明白白地说,“我有别的办法可以联系上……我需要联系的人么?阿奎利亚是怎么跟你联系的?”…

“她可以离开山体,在外面跟我联系,你不能。”

“我可以定期离开山体吗?”

“不行。”

“……你这不是保护,而是刑罚。”

周围再次出现了令我气滞的压迫感,多半与眼前这位的情绪波动有关。原因并不难猜:我等于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但是这事儿又不怪我。是他态度有变,非拿德加尔家当靶子不可。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情绪低落。皱着眉移开视线不想看他。我几乎有点后悔当初对他言听计从;可是,如果不是那样,我和维兰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吧。唉,多想无益,就算重来一遍,我估计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这些水精灵。两千年来一直隐居在此,靠禁制隐藏踪迹,”他慢慢地说,“山体之外不是我的地盘。”

“阿奎利亚可以带我一起出去。”

“阿奎利亚可以化身为水出去,你不行,”他摇摇头,“你是通过气旋进来的,气旋就在山体内部,周围被我设下了幻境,外人就算闯入,也无法冲破幻境侵入这里;你现在进来了,除非由我带领,并且开启气旋,也没法出去。”

“那就带我出去,好吗?你要去哪里,泰坦峰也好,别的地方也好,带上我,哪怕把我关在什么小旅馆里面,我保证不打探你那些军事机密,”我言辞恳切地说,“只是别把我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没法开启气旋,我手上没有魔晶。”

我盯着他:“你只是不想做而已,如果想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垂下眼帘微笑:“……的确。不过,那样就遂了雷萨的意。”

“什么意思?”我有些焦躁,“而且你就这么在意雷萨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容置疑地说:“这件事没得商量。你有别的事要问我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

我深呼吸一回,用平板的语气道:“你打算怎么对付德加尔家,还有雷萨。”

“这是两个问题,都很复杂,我没法告诉你太多,”他想了想说,“不过你可以放心,至少对德加尔家,我不打算用什么阴谋诡计,一切全凭实力说话,当然,这是在我收复东都之后的事。”

“那我换个问法,”我迅速接下去,“你打算把德加尔家打击到何种程度。”

他挑挑眉,没有揭穿我的作弊行为:“打击到他们无力侵略灵境为止。”

我按了按额角:“你的回答一点儿含金量都没有。”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儿,道:“是你不会问。这些问题的指向性都太模糊了,而且受到局势的影响太大,就算我愿意向你坦白,也说不出多少实质性内容。”

“是我的错,”我轻轻摇头,诚恳地看向他,“你要怎样,才肯帮助我和维兰?我说的是我和维兰,不是德加尔家。”

他挪动一下脊背,身子向我倾过来,蓝得通透的眼眸直视我的眼底:“将来或许有一天,我会;但现在,绝对不会。我很生气,生你的气,生维兰德加尔的气。雷萨以为我对你动了心,其实不是这样,我只是讨厌事情逃出我的掌控,讨厌你逃出我的掌控。我承认,我是一个操控狂,我也不打算改变这一点。但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你们俩给我的刺激,以免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让我追悔莫及的事。所以至少短期内,不要再违逆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沉默半晌后道:“那,能告诉我你跟雷萨的具体协议吗?”

他重又靠回椅背,脸上也恢复了若有若无的微笑,想了想道:“可以,不过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第147章 拘禁

克拉门苏停留的时间比我预想的更久。()全文字首发

他从与屠龙者索利尔的会面开始,说了些寻找古老贤者的经历,倒不是为了讲故事,而是为了强调一个结论:灯神手中仍掌握着不少秘密,至少是开启秘密的钥匙,也就是说,雷萨在灵境仍然有着相当程度的隐蔽资源。

这并不奇怪。灵境被灯神统治了上万年,克拉门苏虽然将之改旗易帜,并不意味着接管了历代灯神继承和创造的一切奥秘。现今的灵境居民大多记得他精灵王的名号,少有想起雷萨的,主要是因为,这两千年来当权的,不是克拉门苏的旧部,就曾为他所征服;相比之下,灯神的宣传工作就太悲催了。

前不久,为调查某件事,他来到玛耳库司——在此不得不提一下“倒生树”。倒生树其实是魔法研究中的一个概念,形象地描述了魔力在生命体中的流动和转化过程。

大约四千年前,克拉门苏和雷萨在泰坦峰结识之后,曾做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朋友。两人发现灵境气旋的分布正好契合倒生树的结构,很是研究了一阵;将气旋的坐标与树上的节点相对应,等于约定了一套只有他俩听得懂的暗语。

对于魔法关联的倒生树,他俩存在一些学术上的分歧,又都固执己见;后来在灵境大战中,两人的军事策略无不受到这一影响,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对魔法倒生树的理解,着落在空间布局——也就是气旋倒生树之上。犹如在一座旁人看不见的棋盘上对弈。(真浪漫……=_=)

这盘漫长的棋下了近两千年,细节上有先有后,最终却是克拉门苏赢了大局。

我问道:“这能否证明,你对倒生树的理解比雷萨更接近真相?”

“未必。”他摇摇头,“战场毕竟不同于棋局,受各种条件的影响更大。再说我和他谁也没有死板地遵循对弈的规则,使我赢得先机的。恰恰是那些逆势而为的跳脱之举。”

总之,在玛耳库司,他遇到了雷萨,各有所长又各有所需,于是决定互相帮助。雷萨赋予他进入泰坦峰某座修行台的权限,并且提供了一张重要的魔法卷轴;他恢复五成魔力后,又回了一趟大神母潭,这次能解开封印了,利用其中一件藏品。为雷萨制造了一个双重身。

“你答应梦行者那里的‘克拉门苏’。把雷萨带过去。这件事雷萨知道吗?”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回答。我猜他肯定没说。

片刻后,他说:“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希望我和德加尔家打起来。他好坐收渔利;但我会把他拉下水的,他跑不掉。”

至于怎么把雷萨“拉下水”。他避而不谈。我问:“你不希望他与维兰的契约成立,对吧?”

他翻了个白眼:“如果你和那小子结的不是龙婚,我才不管雷萨怎么忽悠他。”

雷萨连跟维斯特王族签的生死契约都能蒙混,如果与维兰立约,一定会想办法规避其中不合他心意的条款。跟雷萨立约,确实不怎么靠谱。

我想了想,目光投向眼前这人:“雷萨能控制的,除了冰原上的灯神部族,还有别的吗?”

他眼中露出奇异的神色,看了我好一会儿,许久才说:“……等他彻底摆脱了生死契约的束缚,能控制的势力就会大得多。”

……或许这也是你不愿看到维兰与他立约的原因之一吧。…

当下我只作不知,换了个话题问他东海人鱼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含糊地说自己也还在调查;我便请他再讲讲倒生树。

“既然是魔法研究中的一个概念,是不是学习过魔法的灯神和精灵都知道?”

他颔首。

“那为什么别人没发现它与气旋分布的关联?”

他笑笑:“倒生树是灯神魔法的重要概念,凡在泰坦峰修习过的灯神和精灵,大多拥有属于自己的‘倒生树’,其复杂程度是与魔力成正比的。”

他说,倒生树顾名思义,形状像一棵树,并且是可以不断长大的。十个“原质”节点相连,形成一个狭长的盾形闭合环,是倒生树的基本形态;随着修习者对魔法理解程度的加深,能够发现“原质”之外的其他节点,相当于树在逐渐成长。

当年他与雷萨都找到了二十多个节点——细节越多,所能提供的线索也就越多,这才发现了倒生树与气旋分布的巧合之处。

“灵境有二十多个气旋?”

“把大大小小的都算上,我相信不止。”

我想到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开启气旋,是不是非得用魔晶不可?”

“似乎是这样,”他想了想说,“魔晶拥有强大而精准的时空之力。”

“时空魔法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时空魔法几乎无法做到像魔晶这般精准,如果使用时空魔法来撕裂境界,境界很难愈合,造成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两者的区别,用我的方式理解,大概就像蛮力撕开一块布料,或轻巧地穿过锁过边的纽扣孔。

“魔晶……到底是什么?是矿石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他承认自己未解的谜题还有很多;如果梦行者没有把那部分他剥离掉的话,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吧——反正,当年他走出吉陵伽山之后,便把兴趣集中在征服上,对其他事情都不甚关心,龙族以及灵境文明起源的那段历史,还是最近才探访得来的。

……不涉及立场的时候,他几乎像以前一样好说话,并且依旧话痨。不知何时起我已经抱膝坐在他身前的地上,全神贯注地仰面听他讲课。连内急都拖着不想去。直到听他讲完兽形术与德鲁伊之间的种种区别,讲座暂歇,我才弱弱地举手表示想上厕所……他绷着脸准许我尿遁,回来后就不见了。

我挨个儿把房间都看了一遍。又到洞口张望一圈,确定他真的离开了。比较突然,倒也不算意外,以前他还在我背包里时就这样。每次我方便回来,他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理我。我一度琢磨过或许他也有比较纤细敏感的一面。

克拉门苏走后,我在洞中过了几天极度漫长且寡淡无味的日子——其实颇为充实,但还是寡淡,就像水精灵们提供的蔬果冻和羹汤一样。

洞中无晨昏,我是通过他们给我送餐的次数来推测日期的。到目前为止他们总共送过六次,每一餐的式样和份量都差不多,并且间隔的时间很长,我估摸着肯定不是一日三餐。或许是一日一餐。说不定更久。这种漫长的感觉。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我与维兰失联,太过焦灼而生。

但这些食物真的很扛饿,所以我有点感觉混乱。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我问阿奎利亚,她总是避而不答。

我请她帮我在房间里拴上很长很结实的一条宽绸带。她没有拒绝。靠着这根“安全绳”,我上下攀援方便了许多,只有一次不慎掉进深潭,顺便学会了游泳。…

精灵王刚走那天,我很快爬出洞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沿着来时的方向追溯回去,探索这座空山的底。一路上除了大寒的白色光点,偶尔还遇上其他一些生物的幽灵。它们时而闪烁着磷光,在黑暗中远远地漂浮,并不靠近,不知是因为“恋歌”,还是因为阿奎利亚时常出现在我身畔。

她的话极少,能不说就不说。我看着她接近透明的身体,想起克拉门苏说过的话:当水精灵彻底变得透明,便是他或她的寿命终结之时。

阿奎利亚的年纪比克拉门苏还要大,据说早在第二代精灵王在位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水精灵的部族长。

水精灵是精灵中寿命最长的一支,因为他们与世无争,随波逐流,到哪儿都安之若素。其他精灵大多很难熬过漫长的生命,还没活到寿限的一半,就陷入了深度抑郁,就算没有死于非命、没有发疯或自我毁灭,许多精灵也会选择遁世,不知所终。据说灯神也有类似的困扰。对于这些寿限可达万年的智慧种族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精神。

路的尽头被巨石堵着,后面可能还有其他障碍,连一丝光线也透不出,底下有点渗水。我推了推,纹丝不动;贴着岩石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只得失望地返回。

我不信这里当真与外界隔绝,便留心观察他们的厨房,发现食材全是洞内自产的。有好几个大型温室养着各种植物和菌类,在“神女之手”的照耀下长得欣欣向荣;各“套房”流出的xx汇集之后用作肥料。植物除了可供食用,还能抽出纤维纺织成布。温室的岩壁上有些深邃的罅隙,似乎可以通风,但太狭窄,我根本不可能通过;罅隙里没有任何光亮,可见就算它们真能通往外界,一定也还颇有一段距离。

这里有足够的空间,看上去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生态系统。我不知道山有多大,不知道这片复杂的巢穴是掏空了整座山体,还是仅仅处于山体内部的小小区域。我一次也没有听见过外界的声响,而水精灵们常常浅吟低唱,似乎毫不担心歌声传到外面去。

用过五次餐,我把整片巢穴的各个角落都走过至少两遍,得出的结论令人沮丧。无论阿奎利亚,还是任何一个水精灵,都没有对我无礼的“搜察”之举提出异议,他们淡漠地由着我看,从不阻拦;我试图向他们表示友好,他们就疏离而有礼地一欠身,再抬起脸时,什么表情也没有。

深潭底下全是砂石,没有洞穴,除了一种白色透明的小虾,没有鱼或其他什么肉眼可见的生物。气泡来自潭底细小的碎石缝,再深挖倒可能有泉眼。

我请阿奎利亚向克拉门苏带话,先表达一下对他努力恢复魔力一事的关心和支持,然后强调我在这里有多么郁闷,最后问他何时回来。不知阿奎利亚是怎么说的,反正她只带回了一个字:“忍”。

我渐渐失去耐心。像这样忍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虽然能感觉到维兰的生命之火,但这远远不够。我对克拉门苏的愤懑像隐藏在灰烬之下的通红木炭——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不管说得多么好听,这明明白白就是拘禁。

我没有撒泼,而是开始了第一项行动——挖潭底。总觉得,如果挖出大的泉眼,说不定就能找到通路,因为这里的水肯定是从外面来的。

如果挖潭底失败,且过了给自己的期限而克拉门苏仍旧未归,那么我将不再顾及水精灵们的感受——想办法毁掉“神女之手”,看还有谁能在这儿撑下去。

我一定能出去。只不过那个办法很可能会得罪一百多个水精灵,我得悠着点儿用。

第148章 决裂

“恋歌”无法保证我不会淹死,所以每次潜入潭底,我都牵着从房间垂挂下来的那根绸带,并且只停留很短的时间,用裁纸刀在碎石缝中戳寻更多气泡。水精灵们冷眼看着我的举动,并不干涉。

潭水清澈,我确实挖出了更多气泡;换过十几次气之后,我终于拨开了气泡上方的碎石层,底下的石块更大,气泡伴随着水流从狭缝中汩汩上涌。正打算上去休整一番,再想办法下来撬开石块,忽然隐约听到一串歌声,仿佛从水底传来,我以为是错觉。

游回水面,水精灵们并没有在吟唱。我默默地调息一回,又潜入水底,这次听得更加分明,的确是歌声。越贴近石缝,声音越明显,我几乎能分辨出里面的一两个词,竟然是通用语。

我心脏狂跳,一不小心就灌进几口潭水,意识到在水下已经呆得够久了,于是再次游上去,坐在岸边思忖该怎么办。绸带吸饱了水,在潭中缓缓晃荡。

我倾向于相信歌声来自外界;既然是通用语,意味着歌者很可能是普通居民。搬开石块,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是,为什么水底能传出声音,岩壁却不能呢?这个困惑不容易问出口,因为我暂时不想让水精灵们发觉这件事,于是姑且自行解释为,岩壁外有禁制,而潭底可能没有。

在水中搬石头比在陆地上轻松多了,但我得先把边缘撬撬松。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听到飘忽的歌声,声音忽大忽小,可以肯定是通用语。

当我开始动手挖石头的时候,歌声仍未停歇。这让我心中有过一瞬疑虑——什么人这么能唱啊,歌唱比赛?但我又想到一个可能性,或许外面有城镇,有店家,歌声是招揽生意的手段。说不定歌者不是人,而是学舌鸟之类的。

我搬开一个汤盆大小的石块,露出了更宽的缝隙,更多水流挟着气泡涌上来,还有泥浆。歌声一时消失了,我没太在意,只觉得气不够用了,攀着绸带冲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忽然看见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克拉门苏负手站在岸边,周围连一个水精灵的影子也没有。

“你在干嘛。”他干巴巴地问。

我蛋腚地回答:“在游泳。”

他扫了一眼咕嘟嘟冒泡并且变得浑浊的潭水,说:“你在挖洞。”

“因为我无聊。”

“你想逃跑。”

我没有说话。牵着绸带慢慢游到岸边爬起。站在碎石滩上用双手撑住膝盖继续喘气。

他眉头微皱:“我说过,不要违逆我。”

我瞥了他一眼:“潭底传出歌声,我想听得清楚些。”

“……现在你开始骗我了。”

“我才没骗你,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记忆,”我蹙眉与他对望了一会儿,道。“你魔力恢复了?”

“……哼,你希望我恢复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我迈近一步,潭水随之震荡出一圈波纹。我这才察觉到他的变化——虽然他外表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可是周身明显笼罩着一层极为冷峻的气场。打在皮肤上几乎隐隐作痛。

我惊讶地打量他,片刻后道:“你有些不一样了。有点难以亲近。”

他没有回答,微微扬起下颌,冰蓝色的眼瞳被下眼睑遮住少许,看上去有点恐怖。

我努力镇定下来,想了想说:“你确定雷萨给你的卷轴没问题?”…

他眼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我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了。”

……多半有问题。

我一边腹诽一边琢磨:他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劲,还能进行理性沟通么?或许我应该退避三舍,看看情况先……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他在用嘴说话!

虽然音色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音量也很正常,但声音直接发自他口中,通过空气传递过来,不知是我的鼓膜还是脑子,有种嗡嗡震动的感觉。

我结结巴巴地表达了自己的惊奇,他眼中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恭喜你。”我故作轻松地说,为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意将视线投向岩壁上的洞穴,“你需要休息吗?……我没看见阿奎利亚。”

他轻轻挑眉,又恢复了“心音”:“不要转移话题。”

我翻着一双死鱼眼站在原地跟他对视。空旷的山洞里似乎起了风。

相对无语很久,他突然说:“我不打算放你走。”

我微微皱眉,但一言未发。

“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你一心打击德加尔家,我确实不便夹在中间,”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执意要把我剔出去,我无力反抗,但你得让我和维兰保持联系。”

“让你给他提供情报么?不行。我不会杀他,这还不够吗?”

我摇摇头:“我必须与他保持联系,如果你不同意,就请放我走吧。我和你相识,这件事只有维兰和雷萨知道;雷萨是你那边儿的,维兰也不会让人利用我的。”

他勾起嘴角:“雷萨可不是我这边儿的。”

我心中警铃大作:“你到底想把我扣到什么时候?”

“……直到最后。”

“最后?”

“只要你们都不死,龙婚对你的影响其实不大,”他慢悠悠地说,“你会连他长什么样都渐渐忘记的,他也是一样。”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你怎能这样做?!”

“这是最佳方案。”

“谁说的?!”我急火攻心,怒道。“这是对谁的最佳方案?”

“当然是对我。”他大言不惭地说。

他如此直白,倒让我一时语塞,停顿了片刻后才道:“我不奢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过,就算真的有人想利用我来对付你,你应该有这个自信不会被人得逞。至于其他情况,请你勿要费心。”

周围的风越来越大了,我感到浑身发冷,潭水开始漾起一层叠一层的波浪。

“我想给你的。由不得你不要。”他不容置疑地说。

我瞪了他一会儿,叹口气道:“我们最好等冷静下来再议。”

他并不接受我的谏言,看似随意地朝深潭一挥手,那潭水竟瞬间开始结冰了,没过几秒,便凝固了整片水面,同时底下也传来嚓嚓声,十几秒后声音停止,看样子。是彻底变成大冰块了。

铺天盖地的寒意呼啸而来,毫无阻拦地钻进五脏六腑,我不禁瑟缩起来。忍不住抱怨:“你在干嘛?冻死了。”

“又冷又静。”他面色无波地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感觉怒火渐渐充满了整个胸腔,道:“明白了。”

“然后?”

“我不是你的奴仆。”

一阵死寂的沉默。

曾几何时,我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他说并未视我为奴仆。如今却缄口不语。不知是他的心态果真发生了变化,还是某种力量影响到了他的精神。…

“你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眼神仍是冷冷的,“如果我和小德加尔之间发生冲突。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说不定你希望我干脆死掉。”

“你知道答案的。不是吗?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希望你的生命或心智受到威胁。”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我是个人,不是物件,我是有自主意识的。”

我知道我在他心中还是有些份量的,如果死活不承认这一点,那我也太矫情了——我们毕竟有缘,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他对着我常常像个话匣子一样,对着旁人很可能就未必;我甚至觉得,维兰在他心中应该也是有些份量的。克拉门苏的朋友恐怕不多,他多半不想失去我;否则,单是为了保护我,或防止我被人利用,他不应该如此执著。

但是,意图讨伐德加尔家,同样也是他的决定。

当他的决定与心愿产生矛盾的时候,他既不愿自我妥协,也不愿自我调整,而是强迫我们来配合他——这恐怕是他长期以来唯我独尊的意识在作祟。或许,之前是因为实力大减才显得比较温存,如今随着魔力恢复,王霸之气也渐渐淹没了那颗体谅之心。回想起来,我在谜原刚碰见他的时候,他说话的方式倒是跟现在挺相似的。

我深呼吸一回,恳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让我一直受你的控制,呆在你的笼子里,做你永远的听众吗?恩怨什么的,我就不计较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但是,像这样拘禁我,折磨我的精神,这不该是你做出来的事。你真的对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一无所觉吗?”

他盯着我沉默许久,道:“我一直这样,是你不了解我。”

“好吧,”我终于失去耐心,索性跟他摊牌,“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吗?感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友情也一样。你拘禁我,我当然生气,但我直到刚才都跟你好声好气的,难道是因为我怕你吗?不,那只是因为我重视你。但如果你不能给我足够的尊重,我也将不再重视你。就让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吧,我不要你的任何恩赐,你可以威胁我,伤害我,杀了我……‘不自由,毋宁死’。”

在我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里,克拉门苏未置一词,周身的气场却越来越凛冽,狂暴的罡风晦暗发紫,挟着冰冷的气息将我浑身上下打到麻木。我说着说着就觉得站立不稳了,但怀着莫名其妙的一股子倔强劲儿,硬是把最后一个词说完,抛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堕入一片黑暗。

如果我再退让一些,再敷衍一回,事情或许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我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

第149章 变形记

醒来的时候浑身剧痛,几乎动弹不得。睁开双眼看到的世界也有点不对劲,像用水洗过似的,色彩灰蒙蒙的,远处影影幢幢什么也看不清;近处,空中一个黑点从右向左缓缓划过,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跳蚤。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跟散步似地慢悠悠跃过,微微侧过头来又是一惊——一只体格跟我差不多大小的黑鸟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它磨了磨脚爪,张开翅膀扇动几下,以极慢的速度飞走了。几秒钟后,我听到了嘶哑的“啊啊”两声,是乌鸦。

我心里有些准备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已不是我。

我明白了。

如果不是做梦的话,我死了。托龙婚的福,灵魂跑到了新的躯壳上。但我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在与克拉门苏的对峙中,被他的威压震得全身麻辣松脆。难道,我是被他活活震死的么?他或许不是故意的吧?他会有一点点内疚么?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我是离开水精灵的巢穴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周围都是垃圾——腐烂的水果皮,吃空的海螺壳,干燥发白的鸡骨鱼骨,破碎的玻璃酒瓶……一只看起来很大的幼鼠窸窸窣窣地爬了过来,黑亮的眼珠停在我身上,似乎有点害怕,但只是一会儿,它就无视我,继续大摇大摆地在垃圾堆里逡巡了。

我应该是一只猫。确切地说。一只半死不活的猫,很可能,是一只死而复生的猫。

因为这具躯体已经完全僵了,感觉不到一丝热气,也感觉不到维兰。人境历史上曾有一种酷刑,把人装进大小正契合身体的棺材里,并且棺材内部充满尖锐的倒刺——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无法摆脱的痛苦。

连哭喊的力量都没有。忽然想起:我还能说人话吗?我艰难地动了动舌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嗓子里发出微弱的一声“啊——”。看样子不能。

维兰……呜呜。

我呆呆地看着所能看到的一切,倾听所能听到的一切,除此之外,只有等待。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这具躯壳会死掉,我会跑进别的躯壳里;但我还是不敢闭上眼睛,周围有乌鸦,有老鼠,还有许许多多等着分享我的“尸身”的其他生物。

时值夜晚。但在我眼中就如白昼一般;至少两面都是高墙,还有一面被垃圾挡住了,剩下的一面有风灌进来。但距离最近的景物也还是太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我听到了一些人声,像是城镇。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我渐渐陷入半睡眠的混沌状态,冷不防尾巴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痛得无以复加,顿时惨叫起来。四肢抻直伸向空中。

踩着我的那人吓了一跳,慢慢挪开鞋底。我听到上空一个男孩的声音在说:“猫!还没死……”

然后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说:“快死了。”

他们说的是通用语,带着一点口音。

我颤抖着缩回四肢和尾巴,发觉身体僵硬的程度比先前有所好转。现在是白昼,我的视野并不比夜里更明亮些。但可以看清这两个巨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灰布短衫。毛茸茸的脚上套着木屐,手推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垃圾车。

老男人正在倾倒垃圾,男孩朝我弯下腰,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看了看老男人,解下腰上挂的一个锡皮水瓶,用瓶盖接了点水,慢慢地倒在我嘴边。我连忙伸出舌头去舔。…

“它还能喝水呢!”男孩叫道。

“活不了的,”老男人说,“活不到明天。”

但男孩仍继续喂了我两瓶盖的水,又拎着一只带血的死老鼠丢在我脑袋边,我一阵恶心,努力把脸转到反方向。

“不爱吃,嗯?”男孩笑着说,“这是一只家猫。”

“走吧。”老男人说。他已经把垃圾车清空了。男孩看了看我,慢慢地转身走了。

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身上。

城镇的喧嚣比夜晚更大声些,这个角落仍是少有人来的。这应该是件好事。一拨又一拨的鸟儿来此觅食,很少靠近我。我对这具躯体的控制力有所上升,能慢慢地挪动了,脑袋也能朝各个方向转动,然后很快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老男人说我命不久矣。

我的猫肚子上有好几道深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猛禽猛兽用利爪划开,几乎成了镂空的,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腥红的内脏;肚子下面的毛被血浸染过,纠结在一起;身子底下是一滩干涸发黑的血迹。

伤口很痛,但我周身的疼痛却不止于此。事实上,除了受伤的肚子,我这具躯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耳朵,鼻尖,脚掌上的肉球,全都火辣辣地痛。

早晨男孩喂给我的那几瓶盖水,让我的状态明显变好了一些;我想,再补充点能量或许会更好,于是强迫自己舔了舔脑袋边那只死老鼠,它刚死不久,还没有腐烂。

我不知道正常情况下猫是怎么吃老鼠的,但眼前这一只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完全是逼着自己,先把它身上的血舔得差不多了,感觉无论从精神还是味觉上都已经自暴自弃,便将它咬成两半,用力吞下去。

刚吞完一半,另一只猫出现在我的视野,是一只没有伤痕的、毛色灿烂的黄花猫。它优雅地一步步走近,纺锤形的眼瞳谨慎地看着我,张口喵喵叫了几声。

我听不懂。悲哀地发现,寄在猫身上并不能让我成为一个动物通。

为了避免把错误的信息传递给这位猫朋友,我决定不作声;但为了表达我的善意,我把另外半块老鼠向它推了推。

它没有理会,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

于是我把剩下的半块也吞了下去。

夜幕再次降临之时,我感觉状态更好了一些,甚至肚子上的伤也有开始愈合的倾向。这不大可能是老鼠的奇效,应该是因为我,或者维兰。我或他的生命力在支撑着这具躯体,让它起死回生。

深夜,我再次碰见了昨晚那只大胆的幼鼠。它肆无忌惮地在我鼻子跟前走来走去,显然当我是死猫。于是我主动捉了它吃掉。

这只幼鼠有着新鲜饱满的血液和*。清晨时,我已经可以慢慢走动了,身上的疼痛似乎也有所缓解。

三天后,肚子上的伤情明显好转,至少不太看得到内脏了。这三天来我不敢剧烈运动,一直在垃圾堆附近徘徊。每天送来的垃圾里有大量的海贝壳和鱼骨,由此我判断这里不是海滨就是岛屿,很可能仍在“玛耳库司”附近。

捉老鼠不太容易,倒是经常能捡到啃得不怎么干净的鱼;虽然能填饱肚子,可是遍布全身的疼痛又莫名其妙地复发了。我想起吃完老鼠之后疼痛会缓解,于是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努力捉老鼠吃,结果真的能止痛!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捉老鼠。…

这些天我见过好几只猫,还有狗,但无一例外听不懂它们的语言,所以我始终与它们保持距离,独来独往。对了,我是一只灰白相间的花猫,体型不大,性别不明。

我也见过一些居民,其中有些是灵族混血;此地气候温暖,他们大多穿得很单薄。这让我越发担心,不知时间是否过去很久。

我看准了附近一户人家后门旁边的露天盥洗池,打算今晚就试着与维兰联系。之前跟雷萨在放逐之海上,为隐藏行迹而不能主动联系他,如今这已经是次要的问题。

深夜,这户人家已经熄灯。我顺着石砌的台子跳上盥洗池,关上排水口,推开龙头放了半池水,然后咬破肉球,在盥洗池边缘画上符文,心里对能不能成功根本没底。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显得无比漫长,我心脏怦怦直跳,终于看见水面银光一滚,维兰惨白的脸一闪而过,又消失了。

没有成功。

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听起来仍是喵。

猫的动态视力让我得以看清那一霎那,他消瘦了一些,看上去有点木,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我。我等了一会儿,重新画了一回符,这次完全没等,几乎在画完的瞬间水镜就有了反应,可见他一直守在对面,可惜还是不行,画面又是闪烁一下就归于沉寂。

这次他看上去生动了些,睁圆了眼睛,张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我心里略有安慰,他应该看见我了。

肉球好痛。

我心疼地看了看脚掌,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画一次,忽然感觉周围有点不对劲。肃然望去,只见附近的院墙上、房檐上,稀稀落落地蹲着一些猫,总有五六只,无声地盯着我。

我没法与它们沟通。我所做的这件事,不知它们是怎么看的。这时一只虎斑大猫,体型比其他猫都大不少,傲然从包围圈外走了过来。

它抽搐着口鼻,露出尖锐的牙齿;一边行走一边在石板上磨着爪子,发出嚓嚓的声音。我看到它眼中明显不能称得上友好的光芒。

第150章 逃离玛耳库司

看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被这个喵星人黑社会盯上了。硬拼显然是不行的。我甚至无法好好使用它们的语言,弱弱地喵了一声,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能赢来什么明显的同情,遑论交流了。

为首的虎斑大猫不紧不慢地走向我,从眼神到步态都威武得像只狮子。我环顾四周,迅速拿定了主意,伸爪推开水龙头,让它继续往盥洗池里注水,然后沿着石台边缘慢慢后退,蹲在距离后窗不远的地方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它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忽然弓起背;我浑身绷紧,在它扑过来的一瞬间起跳,跃进后窗上半截的空档里。

气候温暖如夏,这户人家的后窗是半开着的,上半截用挂钩支起,留着巴掌宽的一道横空档,我算准了自己肯定能钻过去,这只大猫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想着,如果它们就此作罢便算了,如果硬要跟进来的话……卧槽 !这大猫也不知跟我有什么过节,一副誓要将我扁之而后快的架势,一扑不成,居然又朝窗户撞了过来,啪嗒一声挂在空档上,用力扭动大脑袋往里挤,粗棱棱的尾巴来回蹭着窗户下半截的玻璃,擦擦有声。

我知道它追进来只是时间问题,迅速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厨房,于是用力跳上灶台,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架在灶上的一只平底锅拱翻下去。金属撞击石板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在这噪音中飞快地爬上靠近屋顶的置物柜,同时听见从内室的方向传来一些动静。

这会儿工夫,猫老大把它肥硕的身体挤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想要往上跳,但屋主人也出现了,是个仅穿着一条裤衩的瘦男人,手握一根棍棒。我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钻进置物柜底里。

灯亮了,一阵丁丁当当之后,下方响起屋主人殴打猫老大的声音,声声入肉,一边打还一边骂:“臭猫!天天叫!偷吃!到处撒尿!得寸进尺!锅都敢掀!次奥!看老子揍不死你!”

不知是屋主人的脾气本来就这么暴躁,还是因为他清梦被扰所以窝了一肚子火,总之我躲在铁皮罐后面。听得是心惊肉跳。

猫老大的叫声从咆哮变成哀嚎,渐渐没了声息。我听见屋主人窸窸窣窣一阵。打开后门扔了某物出去,外面一片微弱的喵叫声迅速散开远去;他骂了几句,退回门里重新落锁,又摆弄了一会儿什么东西,关灯离开了厨房。

等整幢房子重归寂静,我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渐渐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痛,正在愈合的伤口可能又开裂了。

后窗仍然半开着。厨房里除了一大碗动物油脂,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墙角的地面上搁着几片鱼肉,看上去很可疑。我蹲在通往内室的门边往里张望。感觉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起居室,有柜子桌椅,墙上挂着某种细藤编织的装饰物,图案像一只海马,仔细看可能是个美人鱼。

那件装饰物上还钉着一条挂坠。悬挂的方式看上去颇为讲究,似乎是一个符文的形状,不知是否有什么神秘的作用。我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这户人家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不值得冒险过去,便转身从后窗离开厨房。

屋主人刚才没注意到水龙头的情况,水已经漫过盥洗池,沿着石台流淌下来,先前画的血符都被冲掉了。我放弃了继续画符的念头,转动脑袋在院墙角落的垃圾桶边发现了一大坨带血的猫皮,正是猫老大。…

它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了。我悄悄靠近它打量,突然发现一只大老鼠正在啃它的伤口。老鼠看到我吓了一跳,迟疑了几秒,我果断扑过去咬死它。饱食之后,我离开了这座院落。

接下来足有一个星期,我在此地四处流浪,发觉这是一座海岛。面积不算大,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我环岛小跑一圈只需要大半天。人口也不算多,用猫之眼来看,应该多是灵族混血,可又与我以往见过的混血不同——他们中等身材,肤色偏深,相貌不能说不好看,但跟内陆的混血是不同的风格,大多有着细长但锐利的眼睛,无论男女都编着辫子,垂在脑后或者盘在头顶。至少一半以上的岛民家庭都以打渔为生。

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很小的码头,用于停靠客船和稍大的渔船;普通的渔筏都直接晾在沙滩上,到处散落着渔民看不上的小鱼小虾,而且不像码头有人清场,简直是喵星人的天堂。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岛上有这么多的猫,老鼠却还没绝迹。看起来,大多数的猫光靠在沙滩上拣鱼吃就能填饱肚子了,当然也就不必再费劲儿捕鼠。我却不行。

我试过只吃鱼虾贝类,果腹是没问题的,身体却很快就感觉疼痛——肚皮上的伤已经痊愈了;痛楚来自四肢百骸,而且越来越强烈,吃过老鼠后能够暂缓,但至多过上一天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我的原因,还是这具躯壳本来的毛病,或许这只猫患了痛风。

我一边游荡一边留心听人们交谈,渐渐了解到,小岛向西最近的陆地是东都以南的塔兰塔地区。这片海域实际上是土著灵族及混血的自治区,但居民要向火云城缴税 。向北有座较大的岛,要想回陆地,须得从那儿换乘大船。

这一带仍属近海,水不算深,海底有些丘陵,但没有露出水面的山峰。

我打算“偷渡”到北边那座岛,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返回大陆,否则困在东海的无名小岛上等维兰找我,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我又跟他联系了几回,全都像头天晚上那样,水镜的画面转瞬即逝。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好像比刚开始时精神好了些,至少不是木呆呆的了。每次他都想跟我说话的样子,可是连一个词也没表达完整过。

摸准客船启程的时间之后,我提前一晚做准备:先饱食一顿老鼠,然后衔着新咬死的一只,偷偷溜进船舱底部,躲在储物空间里的毛毡下面。清晨,乘客陆陆续续上来安顿好,船在嘈杂的声响中开动了,此时我还不觉得怎样,大约一两个钟头后,方才发现了一个郁闷的状况——我晕船!

之前在雷萨的船上,不知是他掌船技术比较好,还是我自己的身体比这个猫身能扛,当时不觉得晕船很严重,连在尼根洞穴里翻天覆地都挺过去了。可是眼下这具脆弱的小猫身,在不停摇晃的船体内部已经萎顿成了小小的一团,再加上一只死老鼠陪在旁边,时时散发出微妙的腥臭味……呕。

我浑身无力,反应也慢了一拍,连有人揭开储物空间的盖子都没当回事,晕乎乎的就被那人连同身上顶着的毛毡一起拎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还没回过劲儿来,突然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呀啊啊!老鼠!

接着又是一声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喊——呀啊啊啊!还有一只!…

我来不及澄清“偶不是老鼠啊乃给我睁大眼睛看看!”就被人家抖着毛毡一头,用力甩出去了,身体飞过船舷,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啪地掉进海水,连个泡也没冒就沉了下去。

我努力扑腾了一阵,蹬着四条小短腿拼命划水,发现作为人时学会的游泳技能搁在猫身上并不管用。只得在心里叹气,然后向命运之神默默祈祷(竖中指):亲,这回让我投胎做人吧,实在不济,男的也行。

……

意识重回,我在心理上已经十分淡定了,但睁开眼睛所见的景象还是让我惊异不已。

深蓝色的森林。头顶上视野尽头有一小片朦胧的白光,是太阳。

我连忙低头,看见了形状类似海豚的下半截,但像蛇类一般覆盖着极为细小的鳞片,并且颜色是一种热带鱼般的淡红;腰部以上肤色乳白,小腹的线条优美,赤裸的胸脯属于一个年轻女性。总的来说,体格跟原来的自己差不多大。

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大半。

莫非是传说中的人鱼?我误打误撞附在东海的人鱼族身上了?

我抬起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纤长手臂,看了看光洁的手掌,活动一下没有蹼的十根手指,细细摸索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脑袋摸起来像人头;深色长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像麻花似的扭成两股搭在双肩上,虚掩在胸前;五官摸起来都挺正常,一样也不缺,好不好看就另当别论了。

奇怪的是,我明明有着人类的鼻子,却没有想要呼吸空气的欲望,肺里一点儿也不紧张。

下半身,本应是大腿两侧靠近膝盖的地方有绯红色的两片鱼鳍,本应是双脚的地方是同样绯红色的两片鱼尾,像海豚。我摸来摸去都没找着泄殖孔,不知道这位人鱼小姐是怎么便便的= =。

这具躯体原先躺在一片巨大的白色贝壳上,围着一圈菊花似的白色海葵,仿如灵柩;贝壳边缘附着有一些透明的海鞘,正在温柔地摇摆,怎么看怎么像灵堂上的白蜡烛。

看来我又“起死回生”了呀。

第151章 人鱼

蓝幽幽的光线并不妨碍我看清周遭的一切。有阳光——如果不是在近海,那就准是位于海底的高地;有森林——高大的珊瑚像鲜花盛放的巨树,藻类伸展着柔软的茎叶,迎着朦胧的太阳绵绵舞动;色彩斑斓的鱼儿在其间追逐翩飞,有如群鸟;拳头大小的水母放出微光,像小灯笼似的冉冉上升飘忽不定;灰褐色的海参在细沙中蠕动,嫩白的鹦鹉螺从它精准无瑕的漩涡状圆壳下面缓缓爬出……

我试了试嗓子,可以自如地发出声音;温凉的海水涌进来又吐出去,并不觉得难受。

并非无人注意到我的异动。几分钟后,一群真正的人鱼出现在我面前。

她们清一色全是女性,摆动着五颜六色的鱼尾,从远处游弋而来;五官优美,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看上去都十分赏心悦目,发色有深有浅,大多编成满头小辫,有的像我一样扭成几股,有的随意披散着。

为首一人额上压着一条镶嵌红色宝石的银色束带。她径直游向我,神情激动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却注意到她的肚脐下面文着左右对称的彩色花纹。

她停在我所躺靠的贝壳旁边,深红色鱼尾在海葵中间缓缓拂动,煞是好看;右手牵起我的左手,空着的左手抚摩我的脸颊,动作十分轻柔。她用风笛般悦耳的嗓音继续说着陌生的语言。

我友好但谨慎地回望她,暗忖这种语言听上去十分古朴,维兰曾教过我几句龙族语,倒与它有些相似之处。

她见我一言不发,止住话头关切地看着我,眼中涌上了浓浓的忧虑。

悬停在对面的几个人鱼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红人鱼又轻声说了几句,见我毫无反应,便拉我起来。我动作笨拙。她没说什么,只是鼓励地朝我微笑。

我顺从地跟着她往一个方向游,其他人鱼陪在两侧。我学着她们的样子摆动尾巴,张开手臂努力保持平衡,虽然游得不快。倒也稳稳当当。红人鱼不时回头看我。眼神若有所思。

穿过珊瑚丛林,进入一片较为开阔的场地,二三十个人鱼迎面而来。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美丽的女性,看着我的表情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惊喜。

红人鱼牵着我,向我一一介绍她们的名字,也可能是在试图唤起“我”的记忆。我有意扮演一个懵懵懂懂的失忆症患者的角色,腼腆地重复着她说出来的词汇。

最后,她指着自己说“克莉姆”,又指着我说“伊丽扎”,大概就是她和“我”的名字。我迟疑地轻声念了几遍。她看上去颇为感慨。她对我明显比其他人鱼都更亲近不少,我猜,她或许和这具躯壳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说不定是亲戚,甚至有可能是母女。

但我没有给出任何额外的反应。“我”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脑袋很可能受过创伤。这样我那些“失忆”、“丧失语言能力”什么的症状才不会显得太奇怪。我应该表现得迟钝和听话。

其实我心里焦灼得很。一来,暂时恐怕很难有机会跟维兰联系,上哪儿找能做水镜的地方啊!二来,这些可是人鱼族,据说还是跟德加尔家对立的。我想深入了解情况。并且不能让她们发现我是个借尸还魂的冒牌货,只有低调、慢行——连语言都还不通呢!欲速则不达。

我一脸茫然地跟着红人鱼克莉姆,在绿人鱼和黄人鱼的陪伴下,游览了可能是这个人鱼部族的主要地盘。她们住得相当分散,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大贝壳,周围也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庭院”,从中明显可以看出她们的不同喜好。…

夜幕降临,众人鱼纷纷游上海面,漫天繁星倒映在水中,仿佛幻化成为整个宇宙。我忽然发觉自己正在呼吸,肺里灌满了令人舒畅的海风,凉丝丝的。

夜空下的远方有一片礁石高出水面,我在克莉姆的示意下随大家一起游向那里。是挺大的一片礁石,夜视力让我看清上面长满了细小的藤壶;众人鱼惬意地靠在上面晒星星,曼声歌唱起来。

我没有加入她们,只觉得这歌声饱含情愫,仿佛思念着什么人似的;同时想到,这片礁石的下半截应该属于一座高大的海底山峰,可我在白天时并没有来过,不知这下面是个什么光景?她们为什么不直接从海底走过来,而是要升上海面再游过来呢?

黎明将至,人鱼们方才返回海底的居所。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没有什么不同:白天,我们在海底安静地生活——休息,闲聊,或者在附近游弋;晚上就爬上这片礁石唱歌。

人鱼可能是不吃东西的,至少这几天我一次也没见过她们吃什么,而我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但我显然有着另一项需求:我的身体又开始疼了。好在来势不如附在猫身上时那么凶猛,感觉就像发低烧,浑身不得劲儿,但也死不了那种。

我有点担心。这里肯定没有老鼠可捉,而且老鼠止痛的机制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搞清楚;再说我身边总是有其他人鱼陪伴,没机会尝试各种“止痛药”。

一个好现象是,我渐渐能大致理解她们的日常用语了,但不会说。

这天晚上,当我们再度游上海面之时,忽然看见礁石上好像站着什么人。

气氛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但大家都没有大惊小怪,而是像往常一样游了过去。可见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很可能,她们知道那人的身份。我跟在众人鱼身后,寻思来客可能来自东都联军,也可能属于传说中“去了海外”的那一支精灵。

来客是独自一人,棕色的斗篷裹住了修长的身体,兜帽下面露出一张属于精灵的漂亮面孔;旁边站着一头两米多高的斑纹狮鹫,正用大爪子不耐烦地刨着礁石上的藤壶,这或许说明了他是怎样来到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礁石的。他开口说话了,用的是精灵语:“微光之崖的安戴尔,向长生海的克莉姆及其姐妹们问好。”

克莉姆优雅地接受了他的致意。

安戴尔朝海面扫了一眼,淡淡地说:“好像多了一位?”

“我的女儿伊丽扎,”克莉姆用精灵语回答道,“从昏迷中醒来了。她先前在巡逻时被贵崖布下的雷光网打伤了。”

“我记得那件事,”安戴尔平静地说,“很高兴看到令嫒已经痊愈。相信这件喜事将让微光之崖与长生海之间的友谊更无芥蒂。”

克莉姆直截了当地问:“您有何贵干?”

“一周之后我们陆续将有船队经由长生海返回大陆,希望得到您的通行许可。”

“告诉我具体的时间、路线和船只状况。”

“我说不准。这取决于慕白里大人的临时安排。”

“那么,何不请他安排妥当之后再来告诉我?”克莉姆微笑道,“长生海人鱼不是微光之崖的敌人,但我们也不可能随时门户大开,任你们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您说是不是?”

“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顾虑,”安戴尔和气地说,“但事出有因。王已经归来,东都将重回一体,微光之崖的风精灵决定不再避世,而是返回大陆加入精灵王麾下,因此,即将远航的船只不是一条两条,需要请您放行的也不是某几个短暂的时段。请相信精灵决不会忘记人鱼族的莫大善意。”…

“……您的意思是,风精灵将全部撤离微光之崖么?”

“这要看慕白里大人怎样理解王的用意。目前的指令是把军事力量调往前线,直接接受王的差遣。”

克莉姆沉默了一会儿,道:“精灵王,便是当年征服了火龙德加尔的那一位吧?”

“正是。”

“那么,这位强大的征服者,是如何看待海龙墨沙的呢?”克莉姆不动声色地说,“我猜,慕白里已经把他的消息透露给精灵王克拉门苏了吧?”

“请恕我并不了解此事,也无权对此进行揣测。”安戴尔谨慎地回答。

“……贵崖等于在要求我完全放开长生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克莉姆慢慢地说,“相信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太重大了,我必须与其他海域的族长讨论,意见一致后才能给您答复。”

“我明白,”安戴尔点点头,“希望很快就能从您这儿听到好消息。”

他将右手按在左肩,弯腰行了一个礼,然后轻巧地跃上狮鹫的脊背。这只威武的猛禽抖了抖毛,屈膝往上一跳,同时张开灰紫色的大翅膀拍了几下,很快腾空而起,在礁石上方兜了一圈,找准方向不紧不慢地飞走了,渐渐消失在繁星之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狮鹫。这种著名的猛禽在灵境的战场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但由于它们性子很烈,一见到马或者类似马的动物就抓狂,而且食量大得惊人,一旦饿肚子甚至会吃人,没法安分地养在东都或魔法森林之类的地方。特别是在和平时期,城镇里更不大可能出现它们的身影,就算有,多半也是贵族子弟养来当宠物的;但养一对成年狮鹫起码需要一座山头,所以也不是一般的贵族能养得起。

这个风精灵能以狮鹫为坐骑,足见微光之崖的领土面积不会太小。

第152章 作为母亲的人鱼

克莉姆唤了我一声,把我的注意力从星空下那颗越来越小的黑点身上拉回来。她朝我温柔地说了几句话,然后示意绿人鱼和黄人鱼跟着她,转身欲往一个方向游去。我茫然无措地叫着她的名字,也跟了上去。

我装作听不懂精灵语,当然不应该知道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也不应该知道她此行多半是去找其他海域的人鱼族长商谈。但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想让最亲近的克莉姆离开我的视线,她既然是“我”的母亲,一定能够体谅这一点。尽管,她也可能不太愿意让其他族长知道,伊丽扎一觉醒来,脑袋空空如也。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颔首同意我跟她一道,转而吩咐那两个人鱼留下。于是变成了只有我们二人同行。我一瞬间觉得有点不安,但也没太在意。

与我独处,克莉姆并没表现得比在众人面前时更亲热些。我想了想,自我解释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本尼妈妈那种性格。她不多说,我便不多事,一边游,一边默默在想刚才听到的对话,信息量着实不少——首先,海龙墨沙。听克莉姆的意思,他恐怕跟当年的巨龙德加尔级别差不多,而且很可能就住在东海。接下来问题就多了:他是否也守护着什么宝藏?是否曾隶属于灯神?他跟巨龙德加尔是否相识?跟人鱼族又是什么关系?……

其次,统治着微光之崖的,应该就是当年“去了海外”的那一支东都精灵,相传他们得到了人鱼族的支持,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也有些问题;人鱼族似乎掌握着海域的控制权,这是一种形式上的主权呢,还是一种实权?换句话说,如果人鱼就是不肯放行,精灵有没有办法突围?

还有一个细节:从他们的措词可以看出。克莉姆是第一次跟精灵使者谈起克拉门苏。可是,联军从一开始就打着精灵王的旗号,人鱼宣布加入联军之时,真正的克拉门苏还在到处游荡呢——足可见,当初人鱼加入联军,跟精灵王没什么关系;而克莉姆显然对克拉门苏仍持保留态度,那么今后,人鱼还将继续是联军的盟友吗?

此外,安戴尔看来是最近才确信“王已经归来”的……为什么?

我们游得相当快,不多一会儿。“自家”那片礁石便远远抛在身后。彻底看不见了。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真的什么都听不懂,不知道克莉姆要带我去哪里,在这茫茫大海中应该会感到紧张的吧?于是我弱弱地唤了她一声,表达了不安的情绪。她扭过头看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拉着我的手继续前行,许久才松开。

又过了一阵子,我隐约发觉水流似乎有些变化,本以为是受到什么洋流影响,直到猛然看见一处巨大的漩涡,在路线右侧的视野尽头无声地打着转,恰似“尼根的洞穴”。

我努力想把它看清楚,潜游的方向稍稍偏离了本来的路线。克莉姆在前方呼唤。示意我不要靠近漩涡,我顺从地跟上去,心说海洋中出现漩涡或许没有什么稀奇,但很难不令我联想到人境的放逐之海。

奥卡歌手的唱词中有一句“潜入尼根的洞穴,偷取海龙的宝藏”。难道仅仅是个艺术上的巧合吗?一些奥卡人认为尼根洞穴可以连通魔境,那又有什么理由说它不能连通灵境呢?…

……雷萨似乎想在放逐之海发展势力,我一直有点想不通。毕竟,人境动力资源稀薄,而奥卡人的数量也十分有限,不太像是雷萨会看得上的。但如果能通过漩涡与东海相连,放逐之海就可以成为他的前哨所。

漩涡渐渐离开视野,开始有缥缈的歌声顺着海风迎面而来,若隐若现地钻进耳朵。几分钟后,前方海平线上出现一片黑黢黢的礁石。我忽然意识到,人鱼的歌声传得如此之远,未见其面,先闻其声,莫非有什么道理在?

对方很快发现有来客,停止歌唱用目光迎接我们,在彼此都能看清的距离上,一个深紫色人鱼用响亮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提到了克莉姆的名字。

克莉姆也回了一句,对方的名字似乎是提摩西。游近,对方似乎对看到我表示惊喜,一阵云里雾里的寒暄过后,渐渐进入正题。她们好几次提到了海龙墨沙,也提到克拉门苏和慕白里,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凭直觉推测,她们对风精灵并不十分信任。

交换过意见,克莉姆带着我离开,看似原路返回,但过了好久都没遇上来时途经的漩涡,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海风送来了新的歌声,我乍以为是另一群人鱼,赫然发觉她们所用的并非人鱼的语言,竟是通用语!这歌声的感觉,竟与我在玛耳库司潭底听到的十分相似。

克莉姆停下来,扭过头看看我,用精灵语说:“再往前,是塞壬的巢穴。”

我茫然地望着她,一时不能决定该如何反应。

“你不是伊丽扎,”她很肯定地说,语调平静中带着隐隐的激动,“你要继续装作听不懂我的话,就跟我往前,塞壬不会放过落单的人鱼,我是不会救你的。”

她见我没反应,便往歌声传来的方向游去,我默默地跟了上去。

片刻后,却是她戛然而止,拽住我的手臂说:“你真的不怕?”

我想了想,用精灵语回答她:“我不想骗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塞壬跟人鱼是什么关系。”

她松开手,一脸意料之中却又难掩失望的表情。

“其实我的母语是通用语。”

她眼神有些复杂:“你不是精灵?”

“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这个词的指向是很模糊的,人类也是普通人,一般的灵族、混血都可以称为普通人。但她没在这个词上深究,而是拉着我退后一些,绷着脸质问:“发生了什么。”仍用的是精灵语。

“我溺水了,”我简单地说,“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从来没见过人鱼,不知道你们发现了会怎样对我,所以我不敢说。”

她没有作声,似乎在思考。

“很抱歉,占用了伊丽扎的身体,我不是故意的,”我诚恳地看着她,“您是怎么看出我不是她的呢?”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克莉姆傲然道,“伊丽扎是我的女儿。”

“我刚刚得知这件事,”我承认道,“我听见刚才您和那个风精灵的对话了。”

她沉下脸来:“这些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多问,”我淡定地说,“我只想回家。”

“回家?”她动了动嘴角,看不出是嗤笑还是苦笑了一下,“你以为你这样还能回家?……你多大年纪,结婚了吗?”…

“结婚不久。”

“唔……”她了然地挑眉,然后微微撇了一下嘴角,“你的丈夫会为你伤心一阵子,或许努力寻找一番,然后很快就会忘记你的。男人是最懂得向前看的。”

“我也这么担心着,”我点点头,“其实我们之间有一对水镜契约,一直没找到机会联系他。”

“水镜契约?我听说过这种魔法,不过我们很少用。”她状似无意地说,“它在内陆有这么普及吗?”

“我也不太清楚,是他教我的,他学过一些魔法,”我单纯地笑笑,“但我一点魔力也没有,只能靠血符来画水镜。”

“就算你联系上他,又能如何?”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这里距离内陆最是遥远,普通人是很难平安远航找到这儿来的,何况我们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那么我也朝着内陆的方向迎他,避开人鱼的家园,可以吗?”我认真地说,“或许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我和他团聚,而伊丽扎也能回到您身边。”

这个想象中的图景让克莉姆眼中放出光来,但瞬间又有些黯淡:“我从未见过这种事。”

“能不能成功,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毕竟我在伊丽扎身上醒来了,让我相信这一切不是偶然的。伊丽扎一定还活着,她的身体还好好的。这也许是命运给我们的机会。”

我神棍般的说辞似乎打动了这位期待奇迹发生的母亲,她允许我回去后利用礁石上的水坑画水镜,并且同意给我一些*的空间,也就是说,她不会在旁边盯着。

我在与她的交谈中尽量淡化了身份,她问我的名姓,我回答“塔拉”,幸好她没想起来追问更多细节。因为我决定游说人鱼中断与精灵联军的合作,这很可能需要德加尔氏的身份和立场,但这一层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一步一步方能稳妥;而在实情披露之前,我所说的每一个谎话都会给自己减分,所以必须谨慎地措词。

其实我还有很多疑惑想向她求教,但我们刚刚开始“坦诚”了一些,冒进恐怕会惹她厌烦。我打算慢慢与她拉近关系,特别是,得让她相信,伊丽扎是有希望回来的,而这一希望在我身上。

第153章 血袋

肩披玫瑰色的黎明,我们回到了长生海。克莉姆招呼其他人鱼返回海底,最后看了我一眼,也离开了。我倚在一片凹形的礁石水洼边,深深呼吸。几天来身边头一次没有旁人在,神经稍有松弛,*的痛楚就像苏打水里的气泡般细密而清晰地涌上来。但这没什么;我心脏怦怦直跳,激动得手指都有点发抖。

云翳散去,水镜的画面没有一闪而逝,而是坚强地稳定下来;我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脸,轻轻吁出一口气,先是感觉全身都放松下来了,瞬间又神经质地绷紧。

维兰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表情悲喜莫名,足有一分钟后才喃喃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东海,长生海,可能靠近一个叫微光之崖的地方,”我答道,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怎么不问我暗号?”

他迟钝地眨眨眼睛,终于扯出一个微笑:“我一眼就知道是你,”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表示不解。

“我问过族人,”他一脸严肃,“你得注意保持灵魂和躯壳的契合度,需要饮血。”

“啊?”

“最好是我的血,但现在没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饮灵族的血,实在不行,动物血也勉强可以,但一定得是热血,鱼啊蛇啊什么的不行。”

他解释说,热血是重要的通灵介质,魔力越强,效果越好;如果我不饮血,灵魂和躯壳的契合度就会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直至陷入昏迷,是非常危险的。

我意识到身体的不适恐怕正是来源于此。便告诉他之前在猫身上的事。

“我看见了,”他点点头,“我现在在东海沿岸的群岛上。”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害死你的那个人……”他微微皱眉。含蓄地说,“主动找到我了。因为他的巢穴在海岸线上。所以估计你多半也流落在东海。”

我一时有点混乱:“他……”

“他的立场不变,”维兰马上知道我想问什么,“但他说他并不想伤害你。你的死,是他的……‘无心之失’,”他愠怒地皱起鼻子,“他知道你不会主动联系他的,所以希望我找到你之后再去找他。他说会帮我把你移回原来的身体。”

“……你觉得呢?”

“他杀了你,我怎么可能相信他?”他干脆地说,“但你的身体在他手上。”

我沉吟了几秒,忽然想起一事:“他的那个光头朋友。不可信。”维兰说得如此隐晦,自然是怕隔墙有耳,所以我也不指名道姓。

他显得并不意外。“你是在担心契约的事吗?放心吧,”他柔声道,“我知道他不可信。关于那件事。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我和我妈达成共识了。我出来找你的事,她也知道。”

他不必详说,我大概能猜到多半是怎么回事,轻轻点了点头。他又汇报了一下我爸妈的情况。

“你看上去状态不大好,估计是需要饮血了。咱们长话短说,你把地理位置详细地告诉我,我会尽快赶到。你去想办法弄个血袋,这种时候就别那么多顾虑了。”他一边循循叮嘱,一边目光下移,表情变得有点怪异,“……不过,你是不是没穿衣服?”

“我现在是人鱼。”我朝他翻个白眼,费力地甩了甩尾巴给他看,然后把这边的见闻讲给他听。…

他摸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的这个克莉姆,她会得偿所愿的。你或许需要她的帮助来找血袋,问她还想要什么。”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冒失?”

“交涉的时机你来挑,反正,不管你许下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会负责的,”他温柔地一笑,“你可以全权决定。”

……我没有直接跟克莉姆说我得找个血袋,而是问她人鱼是否需要进食,得到的答案让我颇开眼界。原来,人鱼体内含水量很高,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里,身体状态跟水母差不多,仅靠微生物调节,晒晒不怎么强烈的天光、呼吸呼吸空气,就能补充日常消耗的能量;每年春末夏初进入排卵期,成年人鱼的鱼尾会褪掉,彻底变成人的模样,这时必须上岸,饮食什么的也与人一般无二;一个月后,排卵期结束,下肢又会褪掉,重新变成鱼尾,回到海里生活。

人鱼的妊娠期一般是一年,在上一年排卵月怀孕的人鱼,预产期往往正好是在下一年的排卵月,也就是作为人的形象分娩;但也有日子不那么准的,距离排卵月差了几天,就只能选择剖腹产。克莉姆便是这样生下的伊丽扎,她肚皮上有道疤痕,所以文上了花纹。

人鱼的特征只有一部分女性后代才可能继承,生下的男孩和父族无异,而那些没能成为人鱼的女孩则成为混血。如今生活在微光之崖附近的灵族和混血,有不少都是人鱼的后代。

“……上哪里的岸?”

“微光之崖,周边还有些零星岛屿,大部分是海盗之家。在风精灵到来之前,也有一些原住民。”

她说,距离今年上岸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届时期待艳遇的男人会涌向岸边——人鱼个个年轻美丽,又不用娶回家供着,短暂相聚过后就返回海底了,不会追在男人身后死缠烂打,简直是绝佳的约炮对象。

“各取所需罢了,”克莉姆用讽刺的语气说,“为保证后代的质量,我们只挑最好的男人。”

我不禁皱起眉头:“为露水姻缘而接近你们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好的?”

“只要有优良的基因就够了。再说我们宁缺毋滥,因为一旦怀孕,下一年就忙着分娩,没空物色新的对象,所以没遇到特别满意的,也不会轻易敲定。去年我们这里就没有相中的。”

“不会遇上特别难缠的吗?”

“一般人不敢轻易招惹我们,”她微笑着说,“人鱼之吻有催眠作用,而歌声能够致幻。”

“那……塞壬的歌声呢?”

“她们是凶残而狡诈的种族,用歌声引诱人们进入陷阱,如果不合她们心意,就破坏男人的心智,吃掉女人的心脏。”

“……她们也能变成人形?”

“她们随时可以变成人形。”

她说,塞壬与人鱼之间的不对盘由来已久。想来也是,这两个女性种族都要靠“基因优良”的男人来繁衍后代,在风精灵来到微光之崖以前,这方面的资源估计不怎么丰富,狼多肉少彼此看不惯是肯定的。

至于有多不对盘,当天晚上我就深刻地认识到了。

我需要饮血,但我不想让克莉姆注意到这件事——“借尸还魂”本来就够奇怪的了,如果她对我的疑心比对精灵的还要大,我要想说服她就难上加难。

但她相当谨慎,除了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还算配合之外,对其他信息一概回避;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也没能套出附近哪里有人烟,或所谓“放开长生海”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红日再度西沉,我一边随着众人鱼往海面游,一边暗忖要不要偷溜向东方,应该还是有机会找到微光之崖或者其他有人烟的小岛的,哪怕只栖息着海豹也行啊。最倒霉的情况,也不过是换个躯壳而已……吧?

正寻思着,突然发觉头顶上一片混乱,海水被搅得光与影支离破碎,什么也看不清,好像还有谁在尖叫。接着,几个本来游在前面的人鱼扭动着身体倒退回来,下半身还挂着什么东西……是两只像人手那么大的铁褐色鸟爪,爪尖深深扎进鱼尾,鲜血像云雾般飘散在水中——透过那淡红色的薄纱,我看到了类似女人的脸,在肆意飞舞的长发中间狞笑,显得极为妖艳。

是塞壬!我们被一群塞壬袭击了。

不知是因为人鱼对上塞壬几无反击之力,还是另有所图,这些受伤的人鱼一个劲儿往海底钻;而塞壬根本没有撒手的意思,保持人首鸟身的模样追了下来,数量着实不少,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我果断掉头就跑,发现身后的人鱼也老早反应过来,往另一个方向——不是大本营——遁逃,便跟着她们游向深海。

我很快明白人鱼为何要这样做了。塞壬的夜视力显然不如人鱼,在黑暗的海沟底里开始失去方向感四处乱闯。这本是人鱼反扑的大好时机,可是,她们不知是天性温柔还是怯懦,竟只顾着避难,甚至不肯出来帮那些受伤的姐妹们一把。

一个身上挂着塞壬的黄人鱼撞了过来。我赫然发现这穷凶极恶的女妖一爪钩住她的发辫,另一爪正在她胸腹部上抓挠,似乎想将她开膛破肚。手无寸铁的黄人鱼拼命用双臂阻挡塞壬的攻击,看上去十分狼狈。

我转动身子绕到她们背后,钻进塞壬张开的两翅之间,缠住她的膈肢窝,朝她颈侧狠狠咬下去。鲜血混着海水噗地灌进嘴巴,我用力吞咽,第二口就全是热乎乎的血了。塞壬的反应有点迟钝,在我吞了几口后才尖叫并且剧烈挣扎起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松开黄人鱼,但她扑腾着翅膀想把我甩下去,没有成功——我用力勒住她的两胁,坚定地叮着她的脖子,一刻不停地饮着血。

第154章 人鱼葬礼

血的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几口下去,起初有点恶心的腥味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鲜美甘甜。热流顺着喉咙滑进食道,像有生命般地,迅速将温暖传递到四肢百骸;我方才发觉,这具躯体原来一直是冰冷的。

我差点忘记了先前自己身体的感觉,忘记了维兰生命之火的温度,而此刻,随着塞壬之血渐渐充实了空空如也的胃,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甚至更多: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像葡萄藤的幼芽一般舒适地伸展、旋转,用一阵刺激和轻颤拔除了遍布身体内外的肉中刺,带来难以形容的轻松感和愉悦感,还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塞壬的颈动脉很快不再向外喷射热血,她变得虚弱,无力动弹;海水再度灌进我的嘴巴,我吐了出去,松开缠绕她两胁的手臂,看着她软软地悬在水中。黄人鱼终于得以挣脱束缚,她伤得不轻,看来刚才塞壬在被我咬住之后仍没放过爪下的猎物。

我挽住黄人鱼的胳膊,扶着她游到一处多孔珊瑚礁下面,前方立着几丛巨型竖琴海绵,看起来比较安全。我躲在海绵后面观察了一会儿战局,发现人鱼的近身搏击战斗力跟普通人一样渣,连克莉姆——被两个塞壬夹在中间——都显得手忙尾巴乱。

这么弱的人鱼竟能让微光之崖忌惮,除了歌声和吻之外,她们不会没有别的本事。

我决定去帮助克莉姆,拣了一片边缘锐利的贝壳握在手里,游过去切断了挂在她背上的塞壬的颈动脉;后者一边飙血一边转而攻击我。我用力勾住她的脖子往下拽,将她的脸摁进一大丛刺海葵里。

塞壬果然不好对付,我很快就全身挂彩,看上去不比黄人鱼好多少,但不知为什么,伤口带来的疼痛非但没能让我恐惧或退缩,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战意。或许是看我那么拼命,有几个原本躲在珊瑚底下的人鱼。也举着贝壳、锐菊石之类的武器游了出来。片刻后,至少五六个塞壬受了致命伤,喷涌而出的大量血液迅速染红了这片水体,塞壬们发觉情形不对,终于撤退了。

此役“我方”折损了一个橙人鱼,胸膛被扯开,心脏被捏碎。回天乏力。但塞壬死得更多。

克莉姆邀请我参加随后举行的葬礼。她对我比先前更亲近些,主动告诉我接下来将要游上很长一段路程,建议我先休息片刻,并且教我像其他人鱼那样,捉来一些灯塔水母的聚合体,揉碎了包裹伤口。

这是一种不死的生物:如果把一只灯塔水母扯成几块,一两个昼夜过后。它就能变成几只小水母。人鱼的体质接近水母,虽然没有灯塔水母这种本事,倒是可以利用它们来为自己疗伤。这一带有很多灯塔水母,完全受人鱼掌控——“长生海”正得名于此。

当然,长生海的灯塔水母不全是疗伤系的,更多是具有致命毒素的低等灵族:如果有不速之客闯入,这些肉眼难以看清的小东西,轻易就能给对方造成巨大的伤害——它们随着雨水或海浪侵入甲板,或者附在鱼虾身上被对方捕捞起来……所以连风精灵也要向人鱼请求通行许可。

我们没有游回大本营休息,而是潜入另一片更深的海沟。白色的细沙之上,只有一种带着长长触手的栉水母四处游动,发出幽幽的蓝色光亮。人鱼们围成一圈,颇有节制地无声悼念逝去的姐妹,然后各自默哀,也可能是在闭目养神。…

我浅眠了一两个钟头,醒来时,体表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比其他人鱼恢复得明显要快,克莉姆惊讶地看了我好几眼。我决定不做解释,毕竟借尸还魂这事儿谁也说不清。

克莉姆从细沙下面挖出一个红彤彤的纺锤形水晶罐子捧在手里,其他人鱼挽着橙人鱼的尸体。甚至还有六个塞壬的尸体,大家一同往一个方向游去。

送葬的队伍无比寂静,我也不吭一声。在水下游了很久很久,前方出现一座拦路的海底山,像黑色的城墙一般;我们沿着山体一侧盘旋而上,钻出水面时发现黎明将至。

就是这里。

克莉姆带领众人鱼用肃穆的调子歌唱了一阵,然后示意十四个人鱼,两两架着一具尸体往山那边的海面游去,尸体全都漂在水上;她抱着红罐子游在最前面。我和剩下的人鱼坐在山石边上看着,人鱼们仍唱着歌。

游出数百米,她们停了下来。克莉姆拧开罐子,高举着倒出一坨血红色的东西在尸体上,涂抹均匀,一具接着一具,然后拧好罐子,在海水中冲洗干净,示意人鱼们跟上,迅速离开了抛尸之所。血红色的尸体在水面上打着转,终于沉了下去。此时克莉姆她们已经游近,招呼我们往山顶上爬。我刚好看见远处水下有巨大的阴影正在迅速接近尸体下沉的地点。

“葬礼”开始了。

人鱼和塞壬的尸体经过处理后,吸引了大型肉食性海洋生物前来觅食,我正想着,莫非“葬礼”就是让她们被吃掉?这时,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了巨浪!连我们停靠的这座山都在颤抖!紧接着,蓝绿色的海水忽地变黑了——这是错觉,其实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水下浮了起来:我看到了生平最为难忘的一幕——

一头龙!光是露出水面的头部和颈部就有七八层楼高,到处覆盖着深绿色和灰褐色的鳞片,它睁开了直径足有两米多的眼睛——是金黄色的,中间有一条黑色的竖线。它张开嘴巴,里面是上下两排如地穴钟乳石柱般的獠牙。

海面旋起风暴。龙开始撕咬那些被尸体吸引来的海洋巨兽,包括一只克拉肯。说起来,克拉肯的体型其实不比海龙小多少,但它在海龙面前显然就是一坨肉。

人鱼们悠悠地唱起歌。不知是受她们的歌声影响,还是被龙所震慑,这些巨兽竟逃也不逃,虽然散发出如有实质的绝望气息,却只能围着那唯一的掠食者打转,直到最后一只巨鲛被龙一巴掌拍到水底下去。

整片海都被血染得腥红,随风送来浓郁的香甜味道。

我们沉默着“浴血”潜回大本营,太阳出来了,没法到海面上去。

人鱼显然敬畏海龙。那么,对于曾经征服了火龙德加尔的克拉门苏,她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就更容易猜测一些了。这或许也是她们没有马上答应放开长生海的原因之一。但她们当初又是因为什么加入联军的呢?

“今天真是开眼界了,”我感叹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海龙墨沙吗?”

克莉姆冷淡而骄傲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龙是可以化成人形的,您见过墨沙的人形吗?”

她显得有些不悦:“我宁愿不要看到。”

我奇道:“为什么?”

“龙只有被征服后才会现出拟态,也就是人形,”她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墨沙是东海之主,是不应当被征服的。”…

我想了想,道:“但如果精灵统治了东海……”

她脸色沉了下来。

我假装一无所觉地继续说:“我还以为人鱼是精灵联军的盟友。”

“此一时,彼一时。”她简单地回答,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

“不当他们的盟友就对了,”我扮了个鬼脸,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精灵收了微光之崖,接下来就会收了东海,收了墨沙,像在大陆一样,一切都会是他们的。”

她状似轻松地问:“大陆怎么了?”

我把当初绿精皮克西跟我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大胆断言:“要是精灵收了东海,以后掌管长生海的恐怕就是水精灵了。”

她皱眉沉吟,没有作声。

接下来过了六天,微光之崖的精灵使者又来了。

“上次您刚走,我们就被塞壬偷袭了,”克莉姆冷冷道,“为此我们失去了一位亲爱的姐妹,大家也都受了伤。”

安戴尔马上表示遗憾并致以诚挚的慰问。

“这件事拖延了我和其他族长讨论的进程,”她语气平静,话锋不动声色地一转,“但我还是设法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我们一致认为,如果放开长生海,潜伏在微光之崖附近的塞壬将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威胁。所以……如果贵崖愿意将塞壬和鹰身女妖驱逐出这片海域——毕竟距离我们上岸的日子不远了——相信所有人鱼都会看到贵崖的诚意。”

这是不可能的。生活在微光之崖和附近海盗之家的灵族混血中,除了人鱼的后代,也有不少是塞壬和鹰身女妖的后代。风精灵无法满足人鱼的条件,只能慢慢讨价还价,这就有得耗了。

精灵使者无功而返。四天之后,维兰来了。

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清晨破晓之时联系,我知道他在往这边赶,但没想到这么快。出于慎重考虑,我们没有在水镜中谈论过多过细的内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方位的,也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我倒是提醒过他关于灯塔水母、塞壬等等可能存在的威胁,他像往常那样安静地听,并不接话。由于无法确定他的坐标,我也没有向克莉姆提出放行的请求,她说不定以为我家那位还在东海沿岸徘徊呢。

第155章 欢迎来到长生海

这天夜里,我照常与众人鱼一道,倚在礁石上听她们唱歌,忽然感觉周身有微微的魔法波动——没错,附在人鱼身上,我对魔力也稍有感应了——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呼唤我。我不确定是维兰还是那谁,一时没有作出反应。

其他人鱼也发现了,纷纷停下歌唱。“快!快!一定是你丈夫,”黄人鱼兴奋地说,“快让我们看看他长什么样。”

——我不是伊丽扎,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她们半是好奇半是淡定地接受了这件事;有几人对我特别感兴趣,经常问我大陆是什么样子,还热心地教我人鱼语。

我尚未回答,克莉姆突然开口道:“我想你未必需要理会。”她把视线投向南方,星空下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渐渐放大,越来越大,是一条船,黑洞洞的,像鬼魅一般,正快速朝我们的方向驶来。

这是一艘黑色的大船,露出水面的部分看上去像一座锥形塔,外表极为老旧,的确像是飘在海上多年的废弃幽灵船,而且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但船速又极快,不可能是无人驾驭的。

众人鱼全都如临大敌般地盯着它。我心里紧张起来,直到感觉出前方传来了相似的魔法波动。真的是他?

但我看不见他。片刻后,船距离我们所在的礁石只有数百米远,似乎已经在减速。我忽然看见了……这货居然就蹲在船头,穿着一身带兜帽的黑衣,笑眯眯地朝这边挥手。就好像来约会一样。他刚才一定是隐了身。

克莉姆若有所思地看向我:“那就是你丈夫?他显然不是普通人。”

我没有回答,心中已经明白了维兰的战术。他先前那么低调,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如今出场这么高调,应当是在为接下来的交涉加码。他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这里,且安然无恙,这显然是实力的证明——不管他是否打算用家族姓氏作为谈判的立场。

身边起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我不确定维兰能不能从一大堆人鱼中间认出我,于是也挥挥手,索性爬进水中打算游过去。他吓了一跳。噌地站起身往下看,一边叫着:“别卷进船底下!”一边也跳了下来。

船慢慢地撞上礁石,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人鱼们早有准备,优雅地四散开去;我被船右舷一侧的海浪冲得东倒西歪,直到被他一把揽住腰,竖着抱了起来。

“没认错吧?”他含笑打量我,睁大的眼眸闪闪发亮 。我激动地搂住他的脖子。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安抚地一下下摸着我的头发和脊背,亲了亲我的眼睛。这下子我真的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抿了抿嘴角,好似也有点情绪不稳了,用力抱紧我。在我耳边哑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人鱼们安静地围了过来,停在数米外看着我们,神色各异。我稳住气息,一一做了介绍。这时发现维兰几乎是站在水面上的,他的水系魔法颇有进步啊。

“……欢迎来到长生海,年轻人,”克莉姆上下打量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希望您是一个朋友。不是敌人。”

维兰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内子回来,您要女儿回来,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没错……”克莉姆看上去有点惊讶,微笑起来,“看来您对如何解决这件事已经有头绪了?”…

他点点头:“内子的身体现在另一个地方,我得带她离开这里,完成移魂之后。我们会把令嫒送回来的,前提是如果令嫒仍然活着的话。”

克莉姆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无论如何想请您回答——我猜您应该不属于东都联军的阵营……请问,您是灯神一派的。还是德加尔一派的?”

维兰没有马上回答。他在琢磨对方的意图,我也是。

克莉姆自顾自地继续说:“移魂这件事,您说得如此轻松……我只听说过一个种族是精于此道的——龙族。而且,您似乎完全不受我们的幻音影响……如果您不是携带了什么禁魔宝物,我实在想不出,除了龙族,还有哪个种族能在这个年龄上就有如此强大的魔抗。”

维兰不动声色地说:“您对龙族的事似乎很了解。”

克莉姆骄傲地回答:“人鱼一族自古侍奉海龙。”

维兰沉吟片刻,承认自己姓德加尔。

众人鱼骚动起来。“果然如此。您竟然独自前来,真令我印象深刻。”克莉姆淡笑了一会儿,道,“您应该知道这样做是相当冒险的吧?”

维兰挑眉:“您打算告诉微光之崖吗?”

“不,”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们正在重新考虑与精灵的结盟。”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所以您的行踪最好不要泄露,”克莉姆看了看他身后那条破破烂烂的黑船,“这条船也不能停在这里。”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知道一个地方,是精灵绝对不会涉足的。”她说着,优雅地一扬手,开始朝一个方向游动,“请跟我来。”

其他人鱼留在礁石上窃窃私语;维兰抱着我跳上甲板,一边操控船只转向,不紧不慢地跟着红人鱼,一边蹲坐下来,摸着我的鱼尾巴问:“离开水面没问题吧?”

我大大咧咧地表示自己现在是两栖动物:“只要不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就行。”

他拢了拢我的头发,捧住我的脸细细打量,又亲亲我的眼睛,说:“你在这里面。你在猫身上的时候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拉倒吧,难道不是因为我出现在水镜里么?”我一边感动着一边吐槽,想起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咱们每次都是在日出前联系,水镜也能照到星座,有日出时间就能算出经度,再根据星座的位置粗略地判断纬度,就把坐标范围划在这一小片海域,”他颇有点得意地挑眉,“这里还是挺远的,我穿了一次漩涡,节省了不少路程 。”

“真聪明!”我很识时务地赞美他,“没碰上什么危险吧?”

“有‘摇篮曲’在,”他从怀里摸出项链挂到我脖子上,“我一直隐身,从外表看,这就是一条幽灵船。”

我用力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暖烘烘的胸口,熟悉的味道充斥鼻腔……真好。

“我和我妈结盟了。”他抚摩着我的后脑勺说。我马上仰起脸看着他。

“我与她立约,无论人境的大位还是家族长之位,决不主动与她争夺;她和旁人争斗,我们站在她这边。”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她不能伤害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告诉她两个老家伙的计划了,她答应帮我们。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用一个傀儡替我,决策什么的主要是她在做,但她有跟我联系,告诉我近况。”…

“我们是怎么认识两个老家伙的,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他轻声说,“我们有所保留,她才会有所忌惮。”

“她是爱你的。”

“是呀,”他笑笑,“我就指望着这个呢。”

他与法米亚的约定,严格说起来其实并不是交易,而是一场家庭会议。以前他在母亲面前并没有谈判的资格:一切都是她给的,一切都受她操纵。这一次,他等于明白告诉母亲:儿子不再为她而活了。他有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想法,并且有一套不为母亲所控的关系网——这也是自立门户的资本。雷萨都来谈分成了……您觉得呢?

不仅如此,从法米亚的角度来说,以前儿子是她一个人的,现在……

“……我觉得她会看我很不爽的。”

他低声笑了一会儿:“你以为她以前看你就很爽么?放心吧,她知道我们结的是龙婚,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点点头,又想到别的:“……格雷呢?”

“我妈盯着呢,她之前没发现他是个魔傀儡,气得直冒烟。”

“对了,那谁……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环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一出事我就感觉到了,就像,身体突然被掏空,然后塞进去很多冰块一样。”

我一哆嗦,拥住他问:“现在呢?”

他苦笑了一下:“还是空的,但没有那么冰了,”他摸摸我的头发,“我会努力不死的,我可不想让你经历这个。”

他说,那天他正和法米亚谈话,突然察觉到我出事,当时就快崩溃了——可不是之前装出来的那副样子。法米亚原本就有些怀疑,马上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维兰缓过劲儿来,便与她摊牌,立下契约。

他找到雷萨追问我的去处,对方想谈条件;这时克某人也找到雷萨,安排与维兰见面,承认他在状态不大对劲的时候“误杀”了我。

克某人倒没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是直接表示希望能弥补过失。他提供了他所了解到的关于移魂的信息,推测我的灵魂多半正寄居在东海沿岸的某个躯壳里,因为我正是在那附近离开自己的身体的。

“他说魔晶可能与此有关,”维兰道,“但族人中的龙婚夫妇在进行移魂的时候并没有用到魔晶。不过,魔晶是挺蹊跷的,我告诉过你吗?我外祖父母当年失踪,好像也与它有关。我妈说,魔晶好像可以抑制龙的魔性,但没人验证过。”

第156章 海龙墨沙

谈到魔晶,维兰说他已经把之前被老妈“征用”的那一片收了回来,现在随身的秘银小宝盒里有两片。我们小声交谈,不知不觉船已经驶出很远,前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一道连绵的黑色山脉,形成一个半闭合的巨大圆环,像一顶黑色的王冠。

“我知道这里。”我心中一动,对着船前水中的红人鱼叫道:“这里是海龙墨沙的地盘!”

她悠哉地半仰起身子,回望着我们说:“没错。远道而来的贵客,怎能不来觐见东海真正的主人?您的船停在这里,任何人也不敢窥探。”

“您确定墨沙会乐意被我们打扰么?”维兰皱着眉问。

“如果您不是龙之子,我万万不敢让您打扰墨沙,”克莉姆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了冷意,“但您是一个德加尔,我不敢不带您过来。”

她话里有话,让我心中警铃大作。

“墨沙与德加尔是否曾经相识?”我试探着问。

克莉姆不理,仍往前游。

“停下!”我对维兰说,“停船,她有事瞒着我们。”

维兰已经操控着船只转向,沿一道长长的弧线,缓缓停在环形山脉之外 。克莉姆瞥了我们一眼,突然高声吟唱起来,虽然能分辨出是人鱼语,但用词晦涩艰深,是我这个才学了几天的半吊子听不懂的。

维兰刚想说什么,冷不防海面突然抖动起来,水下传来不祥的轰鸣;原本晴朗的夜空下,四面八方的云系都向前方奔流聚集,海面上的风却骤然停滞,仿佛什么未知灾难的先兆。他飞快地与我对视一眼,驱船加速试图离开这里。

就在此时,以环形山脉为中心的水域。在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作用下,突然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外围水位骤然上升。而中间的山脉却渐渐水落石出,感觉上就像正在拔地而起一般。

漩涡不断向外扩张。很快追上了我们的船,然后船体就像被一股力量拉扯住似的,无助地倒退,向漩涡中心坠落;维兰无法再控制船的走向,便一手抱住我,一手牢牢扣住船板。

天翻地覆中,我仿佛看见环形山脉中间的云系堆积而下。已经凝聚成为一道龙卷风柱,浸透了海水,呈现出琉璃般通透的碧绿色;而高大的黑色山峰环绕着它,静默而威严。犹如虔诚的祭司群。

突然!船底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我俩瞬间就被震飞,连带着破碎的船板——果然是破船哪。

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一股水流急速从侧边冲过来,挡在前方抵消掉了不少冲击力;我毫发无伤地抱住山石。维兰贴在身后——我马上意识到那股水流是他调动的,喘了喘说:“摇篮曲。”他会意。刚才估计是忘了这一茬。

山相当高,我们落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峡谷中间的景象;水位低下去了,环绕着狂暴呼啸的龙卷风柱。海龙渐渐露出水面,比上一次看得更加清楚。它的身体是长长的,有四只神殿廊柱一般的巨爪,没有翅膀,头上也没有明显的角,耳朵的部位有层层叠叠的灰绿色肉翅,像巨大的半边伞,一直连绵到脖颈后面,这让它的脑袋看起来像发怒的巨型眼镜蛇一般可怕。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墨沙,可还是禁不住有点腿软;悄悄回望维兰一眼,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惊讶,表情好像在说:“咦?”看来海龙跟他印象(想象)中的龙长得不太一样。对哦,德加尔家徽上的那条龙明显是有翅膀的,身体也没这么长。…

墨沙金黄色的眼睛转了转,黑色竖线对准我们的方向眯了眯。糟糕!一个巨浪不知从什么方向扑打过来,还好维兰反应够快,已经抱着我轻巧地跳了下去,绕到山体背后,蹲在一处珊瑚礁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

潮水又退了下去。墨沙慢慢地转了出来,绕着环形山巡视一番,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从我们身上扫过去,没有停留。维兰用了隐身术。

墨沙没有找到我们,但它显然知道我们就在附近,巡视完毕,它开始用尾巴和爪子削刮山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高山一会儿工夫就被削掉一半,碎石漫天狂舞;考虑到维兰正好在我身上,我想把护身小法宝摘下来给他,他偏偏逞能死活不要,我只好努力挡住他的脑袋和脊背,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实在遮不住多少。我想他肯定受了伤。

然后又是一个巨浪冲过去,毁山停止了,高山已经变成丘陵。不远处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藏得住身形,藏不住血的味道。”

龙族语,我很巧听懂了这句。

维兰转过脸去,数米外站着一个半人半龙——身形差不多是维兰的两倍,上下覆盖着深绿色和灰褐色的鳞片,金色眼睛,灰绿色的伞状耳朵。毫无疑问是墨沙。

我也曾见过维兰半觉醒的状态,与那时的他相比,眼前这个墨沙看上去更“不像人”:鼻孔是两条斜线,宽宽的吻部一直咧向耳朵,没有头发。

维兰用龙族语谨慎地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墨沙仰头笑了一会儿,惨白的獠牙里面露出黑色的舌尖,“我要我的东西 。”

我以为听错了,疑惑地看向维兰,见他也是一脸不解。

“你是德加尔的血脉,”墨沙用他那双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睛盯着维兰,“他偷走了我的东西,你要还来。”

维兰迟疑地问:“你是说巨龙德加尔?他偷了什么?”

“一颗心。”

……好吧我肯定是听错了。

墨沙的眼睛忽地扫向我,黑色竖线紧了紧,道:“你老婆?”

维兰疑惑地瞥了我一眼,犹豫着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很好,”墨沙清晰而缓慢地说,“吃了她,挖出她的心脏,代替德加尔偷走的那一颗。”

擦……我抖抖地看向维兰,他脸色发白,却看也没看我一眼,阴沉地龇着牙讥讽道:“就好像我会听你的似的。”

对方咧嘴一笑:“不愿意?那我就吃了你们两个。”

他一点也没拖延,说完就迈步上前;但维兰也很果断,身前瞬间腾起一堵高大的风墙,迅速扩张似乎包裹了整座环形山,挡在墨沙前进的路上。这风墙不仅仅是风,还带着隐隐的火焰,热得发烫;不知道有多厚,但墨沙停在对面,已经看不清楚了。

不得不说这还是很壮观的,如果搁在大陆上,绝对能造成规模不小的破坏;我虽然不懂魔法,也看得出来这不是简单能做到的程度。但现在不是唱赞歌的时候,维兰脸上也没有一丝得意,事实上他神色无比凝重——没错,要对付一头跟德加尔同级别的老龙,用膝盖想想也该跪了。

墨沙好整以暇地站在风圈外,咧着嘴似乎在笑。维兰屈膝下蹲,双手背后,以极快的速度从腰带里摸出短刀划伤左手,右手蘸血在岩石上画了一个符文,然后左手拉住我的手掌重重摩挲一遍,扭头向我使个眼色,一把将我拎起扔了出去,自己朝另一个方向快速移动。…

他扔我的时候用上了风之力。我远远地落在山体另一侧,马上蘸着他的血,在原地画了血刑术的另一个符文。

这一系列动作做起来很快,我俩没有多余的交流,因为压根儿就不指望风墙能拦住墨沙,所以没空耽搁。我想,维兰设下这个风圈,最大的作用是阻挡海水,防止岩石上的血符被冲刷掉。血刑术是克拉门苏和雷萨的发明,历史显然比墨沙的年龄要小,也就是说,墨沙很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希望他继续保持轻敌的姿态,就算看见我们的动作也不以为意。至于血刑术对他是否有效,只能碰运气了,毕竟,在海中对上一头老海龙,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

墨沙的脑袋左右晃了晃,似乎在思考先吃谁,然后很快做出了决定——走向我。对此,我完全不感到意外。他最想折磨的肯定是维兰,所以不会错过让他等死并且看着我被吃掉的机会。但是维兰在山那边高声叫骂起来,似乎想把墨沙吸引到他那边去。

“闭嘴!”我用通用语吼了一句,一边迅速往丘陵上方爬,很快看见对面露出维兰白茫茫的脸。距离颇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就当他能看清我;我瞪着他,往环形山脉豁口的方向偏了一下脑袋,然后毅然爬向山脉所环抱的峡谷。

总得有人来请墨沙入瓮,这个人当然只能是我。

瞥眼只见墨沙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风墙,正蹄疾步稳地跃上山丘。我拼命往前爬,顾不得遍体鳞伤;尽管戴着“摇篮曲”,可这是我自己的行动,故而仍会受伤。终于到了下坡的边缘,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冷不防两排白森森带着血丝的獠牙就在身后,我下意识地“噫”了一声,纵身朝峡谷的方向滚落,根本没空去看维兰如何处理山脉的豁口——那里是水,没有任何可供画符的岩石。

第157章 魔晶

碧绿的龙卷风柱立在峡谷中心,扶摇直上仿如天梯。我还没有滚到那近前,甚至还没有滚下水,就被墨沙踩住了尾鳍;虽然痛得要命,还是奋力一扭身,挣断了尾巴尖,跌跌撞撞地扑进水里。

他悠闲得像在散步一般,一步一步踏进海水。我在水下比在山石上行动自如些,惊惶失措地四处乱转,满足他戏耍的心理以求拖延时间;同时忧心忡忡,不知血刑术对这皮糙肉厚的老龙起不起作用。终于某一刻,似乎没人在追我了,我把脑袋探出水面,见墨沙僵立在龙卷风柱一侧,慢慢地晃动身体,看上去好像有点惊讶。

维兰气喘吁吁地跪在环形山豁口处的水面上,左臂直伸向前——他把最后一个血符画在了自己的左手背上。

我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快速潜游向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右手从怀中摸出秘银盒子递给我,说:“帮我拿一片魔晶出来。”他没说他快撑不住了,但我看得出来。

是因为风墙。血刑术暂时限制了墨沙的行动——这已经很幸运——但也仅此而已,他仍有力量掌控风墙之外的漩涡。现在四面八方的海水全都升了上去,风墙只是勉力支撑;龙卷风柱激烈呼啸,齐聚而来的云层遮蔽了星光,狂风盘旋在这个巨大的空洞之内,一片漆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维兰用魔晶强化了魔法的效果,也不可能扛很久。这是海洋,一望无际的海洋,海水早晚会冲破风圈的阻挡灌进来,我们瞬间就会淹没在这片碧蓝色的古老巨棺之中。

我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握在掌心打开,捏出一片魔晶塞进维兰手里,他迎风眯起眼睛。艰难地说:“剩下的你带走,往东边游。”

我心头一震,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嘴上却笑起来:“傻啦?我画个符替你,你走。这才是最佳方案。”我反正无所谓再换一个身体,他这样送死算个什么事?我把盒子关好塞进他上衣内袋,顺便去摸他的短刀,准备再给他放放血。

他不容置疑地按住我的手说:“这种时候别跟我犟。你又不会控制风墙,血符被冲掉咱们一个也跑不了。听话。”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朝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开始默念祷词,魔晶在他手中迸射出白光。

我懒得理会他这种无聊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固执地说:“那你注意风圈,我去刺杀——”刚说了半句话。背后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转身一看,墨沙几乎冲到了近前,扭曲的兽脸上睚眦欲裂,用变了调的雷公嗓咆哮:“#%&%¥t*&$!!”(听不懂⊙﹏⊙)

他的气场陡然暴增。海水忽地从乌云滚滚的穹顶倾泻直下,龙卷风柱变了形,狂吼着翻滚过来,眼看着就要撞上。我尚未作出反应,突然被维兰一胳膊夹住拖了避开。他也不管什么阵法了,拖着我有些慌不择路;墨沙挣脱束缚,几乎瞬间就逼到近前,千钧一发之际,维兰突然用力将手中仍在发光的魔晶扔了出去。

那半人半龙竟真的追着魔晶去了。维兰短促地呵出一口气,勒着我的腰继续往前跑,仿佛我是一包棉花;我实在很想跟他说我自己能游,但又不确定这时候跟他说话会不会打扰到他的集中力。

我没有纠结很久,因为墨沙很快追上并拦在我们面前,举起一只握成拳的爪子——魔晶很可能在里面——他嗷嗷怒吼:“其余的呢?!”接着一脚踩了过来,浪花四溅。…

维兰裹着我一边闪躲一边用龙族语叫着什么,态度很不好,我猜他说的是“跟你有毛关系”!

墨沙一边踩水一边咆哮:“我的!我的!!我的!!!”终于成功用钢铁般的脚爪卡住了我们,然后以惊人的柔韧度弯下腰来,布满深绿色鳞片的头颅与维兰白白的小脸几乎贴在一起,嘴巴看上去跟维兰的脑袋一样大;我被卡在他脚爪的另一个空档里,一边惊恐地观望一边祈祷他不要咬维兰的脑袋。只听海龙缓慢地嘶嘶道:“其余的呢?”海水以他为中心,又转开了一个漩涡。

维兰不知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鼻尖抵着对方白森森的獠牙也没有退缩,目光直视着他,坚定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没有,但我知道在哪里。”

对方用獠牙抵着他的脸:“说。”

“放我们走。”维兰的语气似乎很冷静,但对方像没听见一样,威胁的态度不变:“说。”

维兰不肯让步:“放我们走,否则#@¥e@$r。”

僵持了一会儿,墨沙慢慢地移开脚爪,却在我们刚刚爬起来的时候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拎在他身前,冲维兰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啪地扯断我脖子上的“摇篮曲”扔了出去,下一秒,爪尖就扎进了我的胸口,但没有深到致命的程度。

出于惊吓而不是疼痛,我惨叫了一声,然后在看见维兰刷白脸色的同时闭上了嘴,伸出手臂抱住那只触感冰凉而光滑的巨爪,努力撑住身体。

维兰与我对视片刻,眼神渐渐又恢复了镇定。

“杀了她,你#@¥e@$r。”他冷冷地说,表情十分坚决。

墨沙粗哑地笑了几声,一串听不懂的龙族语伴随着强烈的海腥味袭来,爪尖在我胸口又深入了半分,我本能地微微后移了一点。

维兰没什么大的反应,但嘴角微抿,瞳孔收缩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内心正在经历一场风暴;片刻后,他用龙族语平静地回应,然后双眸专注地投向我,目光温和了些。

他张了张口,终于用通用语口齿清楚地说:“听着,如果我被控制了,试图杀你,你就先自杀。”

“嗯,我知道。”我用力点头。

他眉头微耸,诚挚而略带歉意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爱你。”

“我知道。”我抿了抿唇,努力递给他一个笑容。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我只顾和维兰直勾勾地对视着,几分钟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微妙的汩汩声,抬眼一看,意识到声音发自墨沙喉中;他挂在我胸口的爪尖动了动,遽然拔了出去,同时溅出了一些血花。我失去支撑,光靠尾巴无法保持身体平衡,朝对面栽倒下去,维兰接住了我。

墨沙看上去有点不对劲,表情似是困惑、迷茫,又似是痛苦;他倒退了两三步,用空着的那只爪子扣在脸上,金黄色的眼珠在指缝间快速移动,喉中的汩汩声更加明显了。魔晶在他手中放出奇异的紫色光华。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维兰没有错过这个机会,揽住我的肩膀飞也似地后退,没过多久就冲进海水。我发现有血线从胸前的伤口中飘出,拖曳向后,连忙忍住痛道:“咱们分两个方向。”他干脆地回了一句:“闭嘴。”同时拽住我的手。

想不到,游了好远也没有人追上来。维兰甚至眼尖地发现了一条大船,正是来时乘的那一条。他扶住船底,用肩膀托着我,我们一起攀了上去。放眼望去四下皆是茫茫大海,看不见海龙的王座。…

“你弄得清方向吗?”我问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正打算操纵船只掉头,冷不防一侧的海底像裂开一道缝隙似的,海水骤然分成了明显的两半,并不断往中间翻涌。我们的船差点被卷进去,维兰好不容易稳住,生生将它拉离了潮水的掌控,惊魂未定时,一转头,墨沙正立在海面上。

他看上去比刚才更像人了,身形跟维兰差不多大小,有人的脸庞和金色长发,不过耳朵还是伞状的,浑身上下仍覆盖着鳞片,身后仍有尾巴,金黄色带着黑色竖线的眼眸也没变。

他右手掌心向上,魔晶在其中氤氲着紫幽幽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兰,厉声说:“找来其余的,我可以不杀你们。”

维兰沉吟片刻,谨慎地说:“我知道在哪儿,但我@#r#$&y%。”

“我可以帮你。”墨沙说。

“……它到底是什么?”

墨沙低头看着那片奇异的宝石,眼中竟似划过一丝情感。

“她是我妻子,汪达。”他用不那么暴虐的语气说。

……魔晶,真的是一颗心脏,确切地说,是龙婚爱人的心脏。

缔结龙婚的夫妇,双方都可以通过移魂逃避死亡——但如果龙族亲手杀死爱人,并化身为龙,爱人又将魂归何处呢?

我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想通,现在终于有了答案:被杀的爱人仍然“活”着,她的灵魂沉睡在心脏中,化为一颗“晶石”,同时凝聚了龙之力,包括时空之力——一般情况下,龙婚夫妇正是借助这一力量完成移魂的。

它能激发出龙的人性,从而抑制魔性;但每一颗魔晶,只能抑制与它有关的那一头龙的魔性,原因不言自明。

如果这头龙此前并未与爱人缔结龙婚,那就没有魔晶了。

第158章 龙魔法

——决定一头龙以何种形态呈现的关键性因素,究竟是什么?

德加尔与墨沙,差不多同时完成了龙族觉醒仪式:他们在第一代大灯神牧侬的操纵下,亲手杀死龙婚爱人并挖出了她们的心脏。

但他们并没有即刻化身为龙;因为这两颗魔晶——属于火龙德加尔的西里亚,和属于海龙墨沙的汪达,都还温情脉脉地看着他们。所以他们的人性仍压在魔性之上,因而拥有个人意志,不被魔龙嗜血以及死守宝藏的本能所驱役。

因此灯神对调了两颗魔晶,把西里亚的心脏搁在东海,由墨沙看守;而把汪达的心脏搁在了吉陵伽山。灯神在这两个地方分别设下了宝藏,用以禁锢两位被选中的龙族遗孤,顺便把关于魔境的一些历史秘密尘封起来。据说,在这两位化龙之后,灯神屠杀了其他的龙族后裔。

克拉门苏征服德加尔之后,解除了吉陵伽山宝藏对他的束缚。汪达的心脏——也就是传说中的魔晶——佚失在外,最终流落到人境,分裂成三块,掌握在三位*师手中;当然,现在是两个大块和许多小块……人们并不知道东海还有一颗完整的“魔晶”,是德加尔念念不忘的。

克拉门苏失踪之后,他终于彻底恢复自由,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东海,“盗”走了西里亚的心脏,并显然设法复活了爱人——维兰说巨龙德加尔是他的外曾祖父,而外曾祖母名叫西里亚。只是,这对夫妇早在夜莺之森建立之初就已销声匿迹;千年之后,他们的儿子——维兰的外祖父亚瑟,和妻子阿维娜一起,也步了父母的后尘,不知所踪。

几个小时后。我已经用水母修复了大部分外伤,斜靠在昏暗的船舱底里;维兰坐在对面,把他从墨沙那里得来的信息慢慢说给我听。

“我与他做了一个约定。”维兰轻轻吁了口气,道。“先还给他一片魔晶,再帮他寻找剩余的部分,在这个过程中,他为我们提供帮助……最终,把所有魔晶找齐了还给他。”

墨沙不曾被人解除宝藏对他的束缚,无法离开此地亲自寻找爱人的心脏碎片,故而只能假手于维兰。这一小片魔晶虽然使他恢复了一些人性。但他仍然恪守着对宝藏的职责,无法忘怀德加尔当年盗走西里亚心脏这件事,所以,他一见到我和维兰同时出现。就忍不住想逼着维兰杀我,挖一颗心脏“还”给他。没事我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晃悠。

还有,如果我是墨沙,为确保维兰不会消极怠工,很可能会动心思扣住“我”当人质。或者做些别的什么,让自己有所凭恃——虽然现在这个“我”只是个躯壳,也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妙。

找齐所有魔晶,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却也是我们结交海龙的机缘;但是。墨沙若能恢复自由,可想而知他一定会亲自做这件事,也就没必要留着我们的性命甚至帮助我们了。从这一点说,幸亏墨沙不得自由,我们才能化厄运为福缘。

当然,如果墨沙真的找回了他的爱人,也就意味着开启三境之间通道的“钥匙”将不复存在,除非有新的魔晶出现。

“约定就是约定,”维兰说,“我仔细想过了,这件事对我们也有好处,不然墨沙终究受制于灯神,是个很大的隐患。雷萨不会不知道他的事,现在克拉门苏多半也知道,光是这个宝藏,就够引人注意的了。”…

“这可不容易,你有计划了吗?”

“……人境的那几块,现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而且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我打算从冒充钢琴家的那个魔人入手,先去探探魔境的情况。”

我也赞成,但是……“你有点怵魔境的吧。”我瞟瞟他。

“是呀,”他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点紧张,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想,我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己的恐惧。”

“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去的,”我摩挲着他的手臂笑道,“我会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你,厚着脸皮求你保护,让你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抿起嘴角,酒窝化为两道圆弧,捏住我的脸蛋往两边扯,哼哼着说:“嗯……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大麻烦的。”玩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抱住我。

我知道他一方面想要有我做伴,一方面又担心会给我带来危险,因此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明智。我必须让他明白,我愿和他承担一切风险,并且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忍受分离的苦楚。

……

除了授意人鱼配合我们的行动,墨沙开始教维兰龙魔法的基础。

这是有别于灯神魔法的一个魔法体系。墨沙认为龙族就该学龙魔法。如今灵境的主流魔法是灯神魔法,精灵、人境法师……学的都是这一套理论。灯神魔法的特点是秩序,讲究平衡和精确,这当然不是什么缺点,但龙魔法是另一种风格——虽不像灯神魔法那么面面俱到,在破坏力、征服力这方面,却有着独特的优势。

他建议维兰去探探龙族在魔境的“高等学府”——金字塔林。

墨沙是在魔境出生的,幼年时曾和其他同族一起,进入金字塔林修习龙魔法。他是水属性,便只学海龙魔法,顶多了解一下与之相关的系别;别的龙族也一样。他们很执着于自己的“专业”,不像灵族修习灯神魔法,只要能力允许,什么系别的都要学一学——用他的话说,就是“杂而不纯”。

海龙憎恨灯神,故而对灯神魔法也颇有微词。其实平心而论,从魔法学的角度说,灯神无疑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就比如时空魔法,龙族除了移魂之外,根本没有好好利用过这一天赐的能力;灯神却勤勉地钻研出了一套理论,虽然可能得到过梦行者的帮助。

墨沙说他只能把维兰领进龙魔法的门槛,但他俩属性不同,维兰要想给自己增加底气。最好到金字塔林走一遭。龙族离开魔境上万年,金字塔林多半已成为废墟,但魔法永存;他给了我们坐标。

法米亚也不懂龙魔法。这些信息。德加尔似乎没有留给后裔;在与我们联系时,法米亚表示是第一次听说海龙墨沙的事。但她猜测这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是家族长。她父亲亚瑟失踪之后,德加尔氏的家族长之位一直空缺,由火奴暂代。

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

墨沙有充分的理由痛恨灯神;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巨龙德加尔应该也与灯神势同水火才对。可是,为什么夜莺之森与灯神族,至少在表面上看还算亲善呢?

我说出这个疑问,维兰也陷入思考。说家族里好像确实没有憎恨灯神或其他任何种族的传统。

“你的外曾祖母,西里亚,不会是个灯神吧?”我试探着问。

“不是,”他很肯定地说。“是暗夜精灵。”…

“你们可真喜欢暗夜精灵啊。”我凉凉地说。作为一个身无长物的人类,我压力好大。

他嘴角动了动,好似想笑,随手挥出一面冰镜递给我,说:“你自己看。”

“干嘛。人鱼再漂亮也不是我。”我不明所以地接过镜子来往里一瞅……好嘛,其实也没我想象的那么漂亮,在克莉姆的族群里只能算是一般般吧。

不过马上有什么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眼珠是红的?”我疑惑地歪歪脑袋,我见过的人鱼好像没有一个眼珠是红的。配上深色头发,如果不看下半身。“我”现在这样倒跟格雷有几分相似。

“不喜欢?等你回到自己的身体,眼珠也会变成红色。其实我还挺怀念原先的颜色的,”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会变成一个‘伪暗夜精灵’滴,亲爱的。”

“咋回事?”我惊讶地看着他。

“是因为饮血,”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的反应,“移魂是一个过程,期间我必须喂给你一些血,这会改变你的体质,据说大多数人都会因此对血产生依赖,所以需要安排一个饮食计划来戒除血瘾。”

“……吸血鬼?血族?”我觉得脑袋有点晕了,迷迷糊糊地想起凯林他家每周五早晨喝血的那个传说。

“不一样,无论吸血鬼还是血族,都是非饮血不可的。你只是暂时需要饮我的血来完成移魂。”

他耐心地解释,血是有力量的东西,除了必须以血为食的血族和吸血鬼,还有很多魔族都会时不时地饮血以增强魔力,但与前两者不同的是,血对他们来说不是必需品。暗夜精灵便是其中之一。血族和吸血鬼也是两个概念,血族在血之外,还有其他食物来源;而吸血鬼除了血什么也不能吃,所以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而且怕光怕火,日子并不好过。

我想起格雷和莱力克吃的那种鲜红色食物,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他是否饮血都会变成红眼睛,莱力克的眼睛可不是红的呀。

“不会,”他笑道,“血族的眼睛就未必是红的。暗夜精灵天生黑发红瞳,这与他们是否饮血没有关系;而你不管移魂到哪个身体里,将来就算戒掉血瘾,也会继续保持红瞳。但你现在这个身体,这个人鱼,如果她还活着,等你离开她之后,她会慢慢恢复原先的瞳色。”

我不禁突发奇想:“暗夜精灵莫非就是因龙族而生的?”

他摇摇头,告诉我龙婚爱人们只是看上去像暗夜精灵,本质上跟他们还是不一样的,比如我这个废柴,就算长得像格雷的姐妹,也不大可能突然生出类似一个暗夜精灵的魔力。但龙族一直与暗夜精灵关系很近,也常常通婚,与这一现象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什么渊源。

第159章 女巫奥辛

我们并不急于找克拉门苏要回“尸体”,因为他一旦发现我附在人鱼身上,必然会联想到我们已经与人鱼族有所接触,且能全身而退,也就意味着我们很可能了解到了微光之崖的不少情况;再说,以他那个坚定不变的立场和喜怒无常的脾气,保不准帮了我们又会觉得不爽。

所以我们得先做足准备。

在灵境的这颗星球上,与大陆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原也有陆地或浅滩,是上古时代的魔龙战场,只不过,如今已是一片荒废的死地。它被焚烧过,被毒害过,浸透了无数恶毒的魔法,早已寸草不生,亦无生灵。也因此东海才能成其为“东海”,没人能横穿大洋直抵彼岸。

甚至“彼岸”到底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我曾听说,大陆最西侧是连片的荒漠,终结在宛如地狱的断崖之边,下方全是火焰。那里也是古战场的遗址,靠近断崖数百公里外就已经没人居住了。

远离毗邻东都和塔兰塔平原的东海之滨,越往东航行,就越靠近古战场的范围,渐渐海水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连海洋生物都没法存活。微光之崖是距离大陆最远的一块稍有规模的陆地,因此风精灵们要想返回大陆,非得向西经过长生海不可,而不能反向往东。

应我们的要求,人鱼在微光之崖的使者面前以各种理由虚以委蛇,至今没有放开海域;奇怪的是风精灵似乎也没有抓狂,仍不紧不慢地隔上五六天才过来催问一次,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我不由得猜想,或许他们对于服从精灵王的命令也并不十分积极。

根据人鱼们提供的海图,东海在可测区域共有四个漩涡,与放逐之海的尼根洞穴一样,总是有两个“吞”,两个“吐”。但不同之处在于,东海漩涡的坐标总在漂移,无人知晓其中是否有规律可循。这就进一步降低了它们用于远距离传送的价值。

至于气旋,她们似乎不太明白那是啥。

我忆起雷萨的威胁,又联想到墨沙与德加尔的遭遇,无意中跟维兰说起,不知道有否宝物可以防止龙族被人控制身体。他把这个问题转述给墨沙,带回的答案让我颇感惊讶——原来,一个成年龙族只要修习过龙魔法,会被他人操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除非有神器坐镇。

龙族在上古大战中之所以被灭族,除了内斗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出现了一件神器——毁灭之球。这玩意其实也是龙族自作孽——部分龙族对火龙的统治隐隐不服。以研究的名义搞出了这么个东西。其作用是解除周围一切生命体的魔抗以及特殊能力,本意大概是想震慑王族,结果被灯神“物尽其用”了。

在神器级别的毁灭之球面前,一般的禁魔宝物都不顶用。

那么。这件神器是否一直在灯神手中?但如果雷萨握有毁灭之球,对付德加尔家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当初他能暂时控制维兰的身体,多半是因为小龙宝宝太弱。

同时这也意味着,艾罗多半并没有控制维兰身体的能力,雷萨之前是在虚张声势。

“还有更劲爆的呢,”维兰挑着眉说,“墨沙说,灯神自己也觊觎毁灭之球的所有权,在他那个时候。灯神为避免自相残杀,把这件神器交由一个名叫比锡伯的人保管。”

“比锡伯?”我惊讶地看着他,“亡灵族的族长,‘鬼王’比锡伯,魔境七君主之一?”…

“我看多半是。”他继续爆料,“墨沙说,他是一个梦行者。”

我瞪了他一会儿,嘭嘭地拍着他的胸膛催促:“快把消息通通倒出来!别跟挤牙膏似的!”

“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梦行者。还记得那个‘屠龙者’索利尔吗?他不是梦行者,但他前妻是。奥辛,就住在东海。”

“奥辛?”这名字好耳熟啊。

“女巫奥辛,”他笑嘻嘻地说,“哀兰提司战记,还记得全猪宴吗?”

我把嘴巴张成o型,结结巴巴地说:“真有这个人!她她她还活着!”这可是传说里的人呀!

“墨沙说我们可以考虑去见见她,这女人据说经常来骚扰墨沙,远远地对着他念诗,但她知道的事情不少,或许能帮得上我们。”

我沉吟起来。

奥辛在灯神所著的《哀兰提司战记》中是个相当可怕的人物,看来不像是灯神那一派的,可她居然有个给大灯神当眼线的前夫,还号称“屠龙者”,她又对墨沙这样那样……古老贤者们的生活真精彩啊。

怀着忐忑的心情和满腹的疑问,我们驱船前往奥辛的小屋。她住在距离微光之崖不远的一处塞壬峭壁下面。

我们向着墨沙指示的坐标航行,经过一天一夜,在见到笼罩着薄雾的海上森林时停了下来。此时正值下午,海面原本闪耀着夕阳的金光,不应该有雾,正好便于我们认对地方。雾里是连片的树林,生长在浅滩上;尽头是一座高山,隐约可见中间像被巨斧劈开一般,有一条从顶一直裂到底的缝隙,在正对着它的角度上,可以从缝隙中看见对面的海。

这里也属于围绕微光之崖的岛屿之一,但因为聚居着塞壬,海盗不敢靠近,风精灵也从不涉足。

水太浅不能游泳,维兰像抱小孩一样抱着我,自跳下船后就没松手,踏着水面,沉默而警惕地走进林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海腥与血腥相融合的味道;越往深处,越能听见周围有窃窃私语和翅膀扑腾的声音。多半是塞壬,她们是奥辛的女侍。

树高于顶,时而有凝结的水滴落下,打湿了我们的头发;树下有明显的通道,但我们不予理会,拨开树丛直直朝着山中缝的方向跋涉。不到半小时,山体已在眼前,透过中缝只见对面仍有雾林。

“你们找到了要找的人。”一个带着尖锐的金属质感的女声用龙族语说,声音并不显得十分苍老。

我们视线下移,看见了说话的人——一个蹲在岩缝底的女人,五指并拢的双手搭在两边膝盖上。这个动作像猴子;她用干瘦的尖脸仰面看着我们,一边不知是否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橄榄色皮肤,几乎没有皱纹,但有不少褐色的斑点,容貌看上去说不清是二十岁、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欢迎。”她说。一双深色眼睛湛然有神。

“你好。”我和维兰同时开口。然后维兰说:“我名叫维兰德加尔……”

“我知道你是谁,”女人打断他的话,抬起搭在右膝上的手,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虚指了他一下,“就像你们知道我是谁一样。”

她含笑瞥了他一眼,食指又滑向我:“还有你。你是那个命运选中的幸运女人。虽然我不太喜欢你这身衣服。”

我没穿任何衣服。我想她指的应该是这具人鱼的躯壳。这段时间我的龙族语水平突飞猛进。不过离融会贯通还远得很呢。…

“进来吧。”她招招手。蹲着转身钻进缝隙里去,长长的深色头发盖过脚跟,勉强能看出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青色袍子,材质有细小的鳞片。不知是鱼还是蛇的皮,也有可能是人鱼皮。

面前的石缝仅能容一人通过,我爬到维兰背后,他反手托住我的“鱼pp”,小心翼翼地钻进缝隙。头上是“一线天”,两侧有零散的空洞,深处没入难以看清的黑暗之中;岩壁长满肉嘟嘟的石生花。从缝隙的角度看,整座山看上去像被剖成两半的老无花果。

维兰好奇地扭着脖子四下打量,冷不防被奥辛在脸上摸了一把。下意识地一躲;这女巫站在右侧的山洞里,咧嘴说:“别担心,我没打算诅咒你,我喜欢龙。”

然后盘腿坐下来,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他。

维兰默默地钻进山洞。把我搁在岩石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来,很干脆地问:“你在梦中看见我们了?”

“啊,当然,不然还有别的法子吗?”女巫摆摆手,颇为和蔼地说,“梦是命运之神与我说话的方式。”

“你是什么时候梦见我们的。”

“我记得最开始是半年以前,但是,昨天梦见你们要来。你看,命运之神是很善解人意的。”

“你的梦很准吗?”

“总是这样,亲爱的,总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跟索利尔结婚?”维兰毫不客气地说。奥辛动动嘴唇露出牙齿,说不清是不是在笑;我正在担心他是不是惹恼了这位传说中能把人变成猪的女巫,维兰已经紧接着说:“我们见过梦行者,一个叫申长老的,他说你们能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未来。”

“听上去是个无趣的家伙,”女巫翻了个夸张的白眼,龇了龇牙“对于你那个问题——我是个女人,女人会做连我们自己也不理解的事。但这并不是我跟索利尔结婚的理由。事实是,我无法选择自己梦见什么。也许他太微不足道了,命运之神不屑于跟我谈论他。而且我恋爱了,那家伙年轻的时候还是挺有趣的。”

“但你梦见我们了。你梦见了什么?”

维兰的态度仍然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当他面对不怎么熟悉或没什么好感的人时,很少会采用委婉的说话方式,有时让我颇感担心,但又不确定,圆滑是否比单刀直入更适合他。不过女巫看上去并不以为忤,她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愉快的语气说:“我喜欢你,也许会对你知无不言,但你得先证明,你配得上我的喜欢。”

维兰皱起眉头:“什么?”

“拿下微光之崖,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们排除异己,也许你的信息根本就不值得我们去拼命争取。”

“这不是交易,是测试,”奥辛和气地说,“我知道这与你们的愿望并不相悖。至于你的第二个疑虑……想象我是一棵你从没见过的树,你不知道我将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但是,善待我,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你能梦见未来,测试又有何意义?”

“我只是梦见场景,不知晓前因后果,更不是个万事通。”

“申长老已经给我们看过一个龙城的场景,”维兰飞快地说,“告诉我你能看到些别的。也许外面还有其他的梦行者,墨沙就提到过一个名叫比锡伯的。”

“他是我哥哥。”奥辛笑着说,一边凑过身来用干瘦的胳膊抽他,“现在,快走吧!在你们拿下微光之崖以前,别想从我这儿再套出什么话来!”

第160章 贺礼

“你怎么看?”回到船上后,维兰问我。

“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刚才送我们进雾林的时候,奥辛一脸奸笑着拧了维兰的屁股一把,我敢说他应该没怎么被老女人这样吃过豆腐。

“所以,我想她的话应该有些可信度。单是凭她和比锡伯的关系……”

毁灭之球是否还在比锡伯手中?他与阿勒克所签的协议——目的看起来像是在扩充亡灵族,是否与此有关呢?这些问题太令人牵挂了,奥辛却很可能掌握着一些线索。

维兰点点头:“顺序呢?如果我们在微光之崖的动静太大,克拉门苏说不定不会那么干脆地把你的身体还回来。”

“先移魂,再回来。”

实测完微光之崖及其附近岛屿的地形,并用幽灵船吓唬了一些海盗之后,距离人鱼褪掉尾巴上岸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星期。这点时间如果直接航回西海岸是不够的,但我们一边研究漩涡,一边节省了一些路程,恢复人形两天后就抵达塔兰塔附近了。

与我的预想相比,褪掉尾巴的过程是另一种血腥恐怖——简直是痒之地狱啊!

这具身体的生物钟相当准确,在克莉姆预告的时间上,我果然感觉到尾巴发痒。一开始只是这里那里微微地痒,挠一挠就行;过了一天,痒的范围开始明显扩大,而且不挠则已,一挠就停不下来,到第三天,整条鱼尾都被挠得通红,到处是抓出来的血道道,还成片成片地往下掉鳞,弄得我呆过的地方都像卖鱼铺子一样晶光闪亮;沾到海水痛得我直想飙脏话,但同时缓解了奇痒之苦,又觉得有点爽。

到第五天,我已经痒得有点歇斯底里,腌在海水里已经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于是我在船舱的地板上爬来爬去,不停地打滚,用身体去刮一切带棱角的东西,甚至不能停下来喘口气或者听维兰说句话,除了一门心思地止痒,完全没法冷静地思考自己还想要什么。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只知道最后他把我弄晕过去了。

我在下半身皮肤的剧痛中醒来,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双腿的存在。维兰关切地看着我,问我感觉如何,“应该就快好了。”他说。然后我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明显是两条修长的人腿。脚趾清晰可辨。裹在一层表面干燥的淡红色薄膜里。像穿了一条透明裹尸袋;薄膜里面除了下肢还有些啫哩状的东西,一坨一坨的血丝凝胶,看上去有点恶心。

不痒了,但是好痛。令我感到放松的是。虽然皮肤痛得像被针毡裹住一般,但骨骼和关节都没什么感觉。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我咬紧牙关,无所畏惧地撕开薄膜。维兰见状也来帮我,于是我可以腾出手来用力勒住他的腰,用手臂的力量来消解身体承受的一部分疼痛。他很快帮我从薄膜中解脱出来,然后用温凉的淡水冲洗我的身体。这事儿差不多办完的时候,我几乎虚脱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盛满淡水的木桶里等待新肢体适应环境。

船只靠近一处人迹罕至的峭壁时。我已经能光脚在地板上行走了。这里水深,维兰把船沉入水底,背着我攀上悬崖,避开人烟和村落,低调地徒步数十公里。才在一个小镇上买了衣裙之类的东西,换下我身上穿的他的衣服。我的发型,当然早就处理过了。

法米亚提供了塔兰塔平原的一座气旋坐标;两天后,我们在那附近联系克拉门苏,不过,负责交涉的是维兰。…

“我找到她了,请把她的身体带过来。”他对着水镜说。

“……我不能,”水镜里的耳熟声音说,“运不出去。只能你们通过气旋进来,再通过气旋出去。”

维兰看了对面的我一眼,低头说:“我不信。”

“是真的。”那人说,“我不打算再骗她。”

我站在距离水镜一米远的地方说:“你打算把我们关进玛耳库司吗?”

“席拉?”那人说,“让我看到你的脸。不,我不打算囚禁你们。”

我没有靠近。他等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我给你玛耳库司的坐标,你们自己来吧。”

他语调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当然也没说一句道歉的话。

为防止维兰被捉住,我本来打算由他开启气旋之后,我一个人进去取肉身,再由他开启气旋接我出去,但他死活不同意;我转念一想,随他去吧,就算果真被我不幸而言中,我也可以“自杀”来给克拉门苏施压,让他放维兰出去找我。我不信他会冷血到再次对我的“死”无动于衷。

……

我们进入玛耳库司的时候,气旋出口便是山体内部的甬道,看来克拉门苏已经撤下了他的树林幻境;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发光的幽灵在冰凉的空气中漂浮。我们沿着甬道走到尽头,发现潭水恢复了盈盈碧波,而水精灵几乎全都撤走了。

克拉门苏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带来些许回音:“上来。”却不见人影。

我把那个洞口指给维兰看,他背着我敏捷地爬了上去。都是些不怕高的人呐。

那人穿一身暗紫色长袍,侧对着我们站在琥珀色的晶石床前,垂首看着床上躺着的我的“尸体”,此时转过头来,完美的脸上平静无波。

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未置一词,我们走过去查看“尸体”,他安静地后退一步,让开距离。

“我”当时穿的是便于游泳的短装,眼下已经换了一身水精灵式样的白色长袍,肤色只有一点苍白,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搭在腰腹部,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嘴唇仍未失去血色,甚至皮肤摸上去只是温度稍低了一些,并不是冰冷的。这具身体还有微弱的心跳,是借了维兰的生命力在维持基本的活力。

维兰伸出右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和嘴唇,最后停在心脏上方。

“我们要带走她。”他不容置疑地说。

“你们可以暂时借用这里,”克拉门苏说,“比外面安全。”

“我们要带走她。”

“好吧,”片刻后,那人应道,“自便。”

维兰马上把“我”抱起来,一手扶住脊背,一手托在膝盖下面,让“我”的脑袋搭在他胸前。我刚要伸手去攀他的肩胛,克拉门苏突然叫了我一声。我转过身来看着他,维兰也是。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

“我还没有向你们道过喜,大婚。”他轻松地说,从袖中取出一只规则多边形的紫铜色小盒子,摊在掌上递到我面前,“这是我的贺礼。”

我警惕地看着那盒子足有一分钟,向他说了一句“谢谢”。几秒钟后,维兰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克拉门苏几不可察地挑挑眉,握着盒子的手晃了晃,说:“拿着。”

“这是什么?”我终于接过来,在他的催促下犹豫着掀开刻有一圈圈复杂符文的金属盒盖。里面意外地简洁——是个没有刻度的银白色表盘,轴心是某种紫色矿石,连着一宽一窄两根指针,前者是镂空的火焰形状,可能与盒子外壳是同一种金属;后者的材质可能与表盘相同。…

紫铜色的宽指针没晃两下就固执地停在一个方向上,直指维兰;银白色的细指针多转了几圈,也指向他。维兰好奇地从我手中接过去,紫铜色指针刷地转向我,银白色指针晃动了一会儿,仍指向他。

“火之罗盘。”克拉门苏毫不意外地看着它,微微一笑,“你会慢慢摸清它的用途的。”

“……谢谢。”我再次对他说。他优雅地微微一欠身,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沉默了一路,火速赶往气旋所在;维兰开启它,牵着我走进去,出口不是来时的塔兰塔平原,而是一间陈设华美的卧室。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照亮了它,高大的帷幔下,白色绸缎滑落地面,法米亚长发披散,裹着一件同样材质的晨衣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我紧张地向后瞥了一眼,发现气旋已经关闭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欢迎回家,我的王子。”法米亚愉快地说,顺便递给我一个微笑,“还有你,席拉,我唯一的儿媳。”

她故意着重了“唯一”这个词,带着点揶揄的味道。我谨慎地向她行了礼。

“妈。”维兰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问道,“床干净么?”

“哦,别这么没礼貌。”法米亚责备地白了儿子一眼。

“我不会问的,要不是更衣室里还有个人的话。”维兰漫不经心地说。

法米亚叹了口气,冲着房间另一头的一道小门喊道:“出来吧。”然后转向维兰:“是干净的。”

维兰走过去,掀掉被单,然后把“我”小心地平放在她的床上。这时更衣室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几秒钟后,穿着白色晨衣的维斯特米尔国王缓步走了出来,在几米外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我忽然觉得浑身不得劲儿,绷直了手脚努力一本正经地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维兰压根儿没理会他的生父,连个招呼也没打。

第161章 克拉门苏番外Ⅰ

提灯少女的歌谣是天底下最准确的预言。

所以克拉门苏毫不怀疑,维兰德加尔一定能找到席拉,她一定能复活,因为在那两个孩子身上还会发生很多很多故事。他一度以为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这是因为,提灯少女的歌谣同时也是指向性极度模糊不清的预言。

当然,他对席拉的想法,与那孩子对她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很喜欢席拉,或许在一切芸芸众生中最喜欢的就是她,一来因为他们有缘,二来因为她的脾气很对他胃口,甚至违逆他的时候也很对他胃口;但他并不像维兰德加尔一样,想与她相爱。

爱情让人产生致命的弱点。他更想要她的陪伴,与她进行愉快的交谈。她不像雷萨那么精明,但也足够聪慧能听懂他的话,而且没有那么多深沉的心思,更为重要的是,她能以轻松的态度给他一些有趣的反馈。

他真的很想找个人说话。身边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除了雷萨,一直以来都没有。在他成为精灵王之前,人们把他当成异类,没兴趣接近他;成为精灵王之后,人们惧怕他,不敢接近他。

蛰伏两千年后重出江湖,再次听到提灯少女的歌谣时,他内心震动不已。凡有能力解读它的人,总能从中听出自己想听的东西。他听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段传奇。

歌谣中的那个男人,他直觉想到的是自己,但他不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这个名叫席拉的小姑娘;所以当水贼出现时,他故意沉默着看这小姑娘如何应付。后来,他渐渐相信,歌谣中的女人,一定是她。

羁绊有很多种形式。她可以成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最钟爱的学生,甚至成为伴侣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对这一种可能。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他的性向没有问题,应该没有,但他似乎缺乏对人产生强烈感情的能力。这或许与他在梦行者地盘上的遭遇有关,但也不一定。

在与那两个孩子相处的过程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维兰一边故作淡定,一边慢慢沦陷;而席拉,随时保持一副花痴样,但……他想起不知在哪儿听过的话,说女人十有*都是心里有一分爱表面上就露出两分。

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恋爱,他一直抱有长者般的宽容态度。经历让人成长。他不介意让维兰做席拉成长的助力。而且那孩子是一个德加尔。关系网复杂一些是有好处的;直到在他和席拉失去联系之后,事态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们居然订婚了?!才这么小!

他决定出手把席拉抓回来。

雷萨在跟他说起这两个孩子的事时,显然带了一些探究的心思。他没有辩解,甚至有意无意地误导对方。

席拉非常关心他的安危。他很高兴;然后他听到她当面告诉他,她和维兰结婚了,而且是龙婚。

他知道龙婚是怎么回事。龙族在强烈爱情的驱使下会说服爱人与他们缔结这一灵魂之约,以便永远、永远地在一起。缔结龙婚的二人,会在彼此生命火焰的温暖之下深情不减,几乎没有变心的可能。这是一个无法反悔、无法停止的约定,所以除非遇到了命定之人,没有哪个脑袋清醒的龙族会选择这项仪式。

多少人一辈子都在恋爱,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遇到了命定之人?甜言蜜语不算。…

他没想到维兰德加尔竟会这样做。真是太冲动了。

他先是有些惊慌——难道预言中的男人不是我?接着又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关系而感到如何嫉妒,他转眼就被一股强烈的自我意识所左右——龙婚又怎么样?将成就传奇的那个男人,我说是我,就是我。

所以他暂时把她扣在阿奎利亚那里。一边在泰坦峰上恢复魔力,一边悄悄关注着她的动向。

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只是一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极为荒谬的事。

这本不该是他的风格,或者说,不符合他对自己的期许。

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首先,他先入为主地对提灯少女的歌谣进行了合理想象,太自负;其次,他竟然没有想到(或不愿想到)这对少男少女将会产生极深的羁绊,太盲目;最后,他自以为是的做法辜负了席拉对他的信任,太鲁莽。

或许他才是需要成长的那一个。

这让他不太情愿地回顾起自己的人生。他不到一百岁就成为精灵王了,也就是说,不到一百岁,他已经从一个没人懒理的混小子一跃而成没人敢理的王,期间丢了一小半灵魂都没发现。

这足够让人倚老卖老的四千年,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前半截,忙着征战四方;后半截,瘫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望天。基本上,他能熟练运用的技能只有“征服”二字。

连阿勒克那些混蛋都比我懂得要多!!

两千年的蹉跎,没能把他炼成一个哲学家,只把他逼成了一个话痨。更糟糕的是,为了保持形象,他不能让除席拉之外的人发现这一点。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其实远不如年纪上该有的那么成熟。这事儿当然不能全怪他。他有些挫败地想,自己就像一个手捧着神器的少年,这神器是如此炫目,让少年看不清真正的自己。

他需要补课的,岂止是灯神留下的种种谜团啊。

他想到自己曾经是多么年轻气盛,而现在只怕也没多大长进。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镇压龙族,到底是他的想法,还是灯神一直以来灌输给全体灵族的潜意识?没错,他想要吉陵伽山,想要夜莺之森所在的那片魔法森林,想要灵境的一切,但这纯粹是出于个人野心,而非什么“抵制龙族”的所谓正义。他试图说服席拉的那套说辞,扪心自问只能呵呵。

他并不讨厌维兰德加尔,那孩子心地的确不坏,虽然有黑暗,也有光明;他敢倾注真爱,说明他有勇气;他敢缔结龙婚,说明他意志坚定并且有担当;他爱的是席拉,眼光不错,运气更好——有席拉陪着他,就算让他抢了传奇中的位子,对世界来说或许也不是坏事。

他想起了当年的巨龙德加尔。那是一头几乎不可能战胜的火龙,即使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当他见到德加尔的一刻就知道雷萨的目的是要铲除自己。无路可逃,所以他索性豁了出去,竭尽一切力量和尚未成熟的禁术以命相搏。到最后龙终于累了,而他也已经几无生还希望,神志混沌中,龙突然说:“用你刚才那招攻击我的眼睛,不然我就吃了你。”

这件事一直让他有些困惑,德加尔也再未提及,他有时觉得这可能是自己在某种不知名状态下的幻觉,是神明在帮助他获胜,有时又觉得这显然是自欺欺人。…

他没有驱役德加尔,虽然世人都知道他战胜了巨龙,但他并没有真的驱役他,甚至在与灯神的战争中,他也一次没有动用过这位“灵仆”的力量;与此同时,他对待德加尔的态度无比谨慎,既不与他过多接触,也绝不轻易给他自由。

他总觉得这个已经化为人形的巨龙在默默谋划着什么,这让他更加不信任龙族,就像一直以来自己理所当然认为的那样。

他等魔力恢复了七八成,才敢去深入探访巨龙德加尔的行踪,得到了这位夜莺之森的始祖确实已经失踪的消息。这让他更加忧心忡忡。他绝不相信德加尔已死或躲在什么地方安度晚年,如果他失踪了,一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但他对灯神刻意尘封起来的那段上古历史几乎一无所知。龙族嗜血、暴虐,他们为追求至高的力量甚至吃掉自己的爱人!……但历史是由灯神书写并传承的。

席拉在阿奎利亚那里呆了将近两个月。这期间克拉门苏一边努力恢复魔力,一边并未停止对灵境历史的挖掘。他几乎从未像这次这样,隐藏身份深入腹地,主要的收获有二:一是真切地意识到,关于龙族,关于灯神,并没有历来所说的那么简单;二是心平气和地承认,以自己恢复魔力的速度来看,征服灵境或许仍能做到,但要统治好它,则是另一回事。

以统一的名义在如今的灵境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得意之事。

不过,从各种苗头来看,有不少人都在打着各自的主意。而维兰德加尔,如果他成为传奇中的那个男人,说不定可以扭转局面。

等等。谁说要靠那小子扭转局面了?

他应该放席拉走,但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放她走。雷萨显然以为找到了他的弱点,为什么不顺着他的心意,给他看一场他想看的好戏呢?我是一个火爆脾气的支配狂,当年是,如今当然也是。

他站在陈着席拉的琥珀床边,不用碰她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热量。他选择相信维兰德加尔将会保护好她,就像这次一样。所以,就算她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自己的弱点,这弱点也并不脆弱。

而且她的心灵安宁而坚强。虽然,她到现在也没有主动联系自己——感觉上当然有点寂寞——但克拉门苏却意外地有把握,她并不会真的恨自己。他也不打算跟她作多余的解释。

来吧,雷萨,让我们重新下一盘好棋——这可比当年复杂得多。谁也没宣布开始,但我知道你已经落子了。

第162章 移魂

维兰一分钟也没耽搁,他瞥了法米亚一眼,见她没有让柯嘉回避的意思,便随意地扮了个鬼脸,示意我和他一起坐到床边,靠近“我”的身体。

法米亚站立在旁注视着我们,嘴角的线条柔和但眼神看上去颇为严肃;柯嘉站得更远些,一脸庄重但眼睛微微睁大,不知道是否明白状况。

壁钟显示此时接近深夜一点。卧室通往露台的一侧,水晶门上的暗红色布幔遮得严严实实,连一道缝隙也无。

“静音了?”维兰一边问,一边随手挥了几个静音符出去。法米亚微微翻个白眼,嗔道:“我怎么会这么大意?一个也没落下。”

“格雷?”

“在地缚棺,”她妩媚地一笑,“那么重要的地方当然得由他看守。”

维兰颔首,扫了柯嘉一眼便收回视线,挽起左边衣袖过肘部,右手的中间三根手指在左腕上轻轻摩挲一番,停在原先画过龙婚符文的地方,开始默念祷词。几秒钟后,他指尖所触的皮肤发出微微的黄白色光亮,仿佛皮肤下面有火焰在燃烧;细细的血色符文再次浮现,像压在闷火上的岩浆一般。躺着的“我”,右手腕显然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隔着宽松的衣袖透出淡淡的光来。

维兰摸出短刀,在床头蹭了蹭,看着我说:“你怎么样?……别咽下去。”

我屏住呼吸,忍住突然加重的头痛,轻轻点头,看着他用短刀划破手腕,红得炫目的血涌了出来,飘来醉人的芳香。

他事先给我详细介绍过移魂的仪式;另外,为防止灵魂与伊丽扎的身体契合得太紧导致难以剥离,这段时间他只少少地喂过我一次血,我一直处于轻微的低烧状态,最近开始有点难以为继。如果不是终于可以移魂,他只怕还得再喂我一次。关键时刻我可不能怂了。

我在他流血的手腕上吮了一口,马上俯下身去嘴对嘴地喂给“我”,他在一旁用右手揉着“我”的喉咙帮助吞咽——这么多人看着,其实也挺尴尬的。不过我顾不了那么多,血液的香甜味道在我的齿缘舌尖徘徊,我得赶快办完这件事,免得抵制不住诱惑自己咽了。

如此这般喂了好几回,我不禁担心他会不会失血过多,只是不方便开口询问。他看了我一眼。轻轻摇头道:“继续。”

他左腕上的符文光芒开始缓缓闪烁。忽明忽暗,我有些麻木地想,有法米亚在,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儿子失血而亡。所以我就甭操心了……

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挣扎着醒来,发现维兰正在摇晃我的身体,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睁大的眼睛看上去十分慌张,结结巴巴地说:“蝎——醒了,你醒了。”他吁出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渐渐露出笑容。

“我、我是不是……”我正想问他现在是什么状况。忽然迷迷糊糊地发觉自己是平躺着的,下意识地往身上打量——白裙,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恋歌”——我“回来”了?我攀着他的手臂尽量抬起上半身,看见了一脸慈母般微笑的法米亚和站在她身侧靠后一点的维斯特米尔国王,赶紧收回目光。看见床的另一侧,侧躺着一个不怎么眼熟的姑娘,似乎正在昏迷或昏睡中。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真傻。”维兰大声说着,重重将我搂进怀里,勒了勒又松开,有点不放心地看着我的眼睛再次确认:“是吧?”…

“我是席拉没错,”我有点虚弱地回答,咽下含在口中的血,清了清嗓子,看看人形人鱼,“那里面应该没有我了吧?她还活着吗?”

维兰看上去有点不确定,回头望了望法米亚,后者递给我们一个宽容的微笑,说:“只要仪式成功了,就不会留个尾巴在之前的肉身里。”

“那我们这算是成功了吧?”维兰仍不太放心的样子,把目光投向人鱼,“她还活着,只是没醒。”

看来得等她醒来我们才能真正定下心。

“你呢,感觉怎么样?”他又问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者记忆有段空白什么的。”

“我得缓缓,细细梳理一遍,才知道有没有不对劲,”我轻轻搭住他的肩膀,“我得起来,身上没力气,胸口不舒服。”刚才喂进来的血,并没有全都落进胃里,一晃动,嗓子眼儿就往上冒血泡泡。

他小心地扶我坐起来,立了一个枕头垫在背后。我感觉血渐渐流进胃里了,看着他说:“你还行么?晕不晕?”

“没事,”他满面笑容地回答,“再喂你一些也够,24小时之后我得再喂你一些。”

“我漂亮的傻儿子啊……”法米亚轻叹,走去墙边拉开柜子上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回头扔给维兰,“每次吃一颗。”

维兰毫不费力地接住,是一颗鸭蛋大小的深红色玉髓,近看里面好像裹着什么东西;他摆弄了一番,找到接口拧开,只见里面果然是凿空的,盛着几十颗深色小颗粒,散发出淡淡的辛辣气味。这“药盒”可能是用同一块玉髓打磨而成的,连花纹都匹配得天衣无缝。

“生血珠?”他毫不意外地问了一句,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捏起一粒直接吞了下去。

“都给我么?”“当然,就是为你准备的。”“谢谢,妈。”“别客气,亲爱的。”

德加尔母子其乐融融,这时我注意到维斯特米尔国王仍笔直地站着,看着我们一言不发,气氛一时有点凝滞。

“你的眼睛不一样了。”国王主动打破沉默,目光直指向我。

维兰递来由法米亚友情提供的小圆镜,我看着自己红艳艳的眼瞳,不禁开始想象爸妈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我们仍需谨慎,”法米亚不紧不慢地说,“早晨我会派人请他们来与我共进早餐,然后在这里与你相见。”

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得尽量避开夜莺之森的监视,因此最好不离开这个房间,并且尽快通过这里的气旋返回灵境。

我之前都是通过她的转述了解爸妈的情况,据说他们过得不错,并且对我和维兰真正的处境也略有所知。法米亚提供了一种普通人也能使用的锁住记忆的方法,是把符咒文在身上,如此一来,对方除非找到文身并破坏掉,是没法轻易读取记忆的。这办法当然不像伪造记忆那么圆滑,但胜在零门槛。据说我爸妈一人文了一个;之前的人鱼身体就算了,我打算在自己身上也文一个。

此时是凌晨两点多,我们占了法米亚的卧室,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倚在法米亚的床上还是让我惴惴不安,于是努力试着下床做康复运动,膝关节像涂了油似的不太听使唤,好在恢复得很快,维兰在一旁协助我,又端了果盘过来一起吃。

“亲爱的,你是不是该走了?”我的婆婆微笑着问她儿子的父亲。…

“我可以再呆久一些。”国王说。

法米亚淡淡一笑没再催他,转而问我和维兰是否需要什么。我除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儿也不想休息,不过维兰看上去十分憔悴。

“我要沐浴更衣,我们都要。”他说。

“对了,”法米亚说,“我得去你的房间给你拿点衣服过来。先准备吧。”她说着说着就隐身了,通往外间的门无声地打开又阖上。只剩下柯嘉维斯特与我们,床脚还有一个昏迷者。维兰又往门上甩了一个静音符。

“……我是你父亲。”国王突然说。

“我知道。”维兰平静地回答,态度没有任何变化,既不像在公开场合对待他那般恭谨有礼,也不像儿子对待父亲那般亲近。

柯嘉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瞥了瞥我,慢慢地转身在正对着我们的一座沙发里坐了下来。左臂支在沙发的扶手上,用指节撑住侧脸,阴沉地看着我们,许久后说:“我没有别的继承人。”

维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维兰神色一冷,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他有些不爽了,幸好他忍住没说出什么讥讽的话来。但他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冷冷地冲着那人说:“为什么不直说你想说的话。”

“我得弄清楚你是不是合适的继承人选。”

“哦,多谢你把我列入考虑对象,我真是深感荣幸。”维兰尖刻地说。

“你看起来并不十分热心。”

维兰不置可否。

“怎么,你以为我最终只能把王位交给你吗?”柯嘉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维兰看着他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片刻后才道:“如果这是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否’。我早就知道继承权不一定取决于血缘。”

“你指的是斯特朗,这正好是我想说的,”柯嘉冷笑,直直望进儿子眼中,“我或许会立你为第一继承人,但前提是,你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第163章 父与子

“如果你担心会失去已经到手的伊丹,大可不必,”柯嘉用冷酷的语气说,“斯特朗没有其他备选的继承人,他在宣布立你为伊丹储君的时候,公文中也没有涉及申明血统的内容。而且,我注意到你已经调整了枢密院和智库。”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不跟我妈说去?”

“我会的,”柯嘉微微移开视线,“但这件事围绕的是你的继承权,所以我要先问过你的想法。”

“不,继承权什么的只是藉口,”维兰干脆地说,“这都是因为我妈。”

柯嘉不动声色道:“你何以会这么想。”

维兰做了个意味不明的鬼脸,表示懒得回答。但柯嘉一定要得到一个解释,固执地追问下去,维兰轻轻勾起嘴角,道:“你我基本上不熟。你会绕过我妈先跟我说,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不确定她的想法,或许还打算通过我来向她施压。”

柯嘉仍旧不动声色:“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怎么知道?”维兰漫不经心地挑眉,话中却带了些冷意,“也许她在乎名誉,不想被人看成是谁的情妇。”

柯嘉沉默了几秒,几乎是恨恨地说:“她爱我,我们相爱,我们本该在一起。”

“那二十年前你是怎么做的?”维兰厌恶地皱起鼻子,尖锐地说,“你让她走了。现在你是她的情人,不是她的丈夫。你家里是有个原配的。”

“我向她求婚了,好几次!”柯嘉终于有些激动了,“她始终不肯答应我!”

“所以你就娶了另一个女人,这么快?”维兰轻描淡写地讥讽道,“这可算不上‘执著’。无论如何,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妈总是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柯嘉用他那双与维兰十分相似的大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雷萨的事了。”

维兰终于抛去一个感兴趣的眼神。

“我知道他有一个双重身。只要离开我的视线,就不受我掌控,”柯嘉微微皱起眉头,用几乎带着一丝请求的眼神盯着儿子说,“我需要她在我身边,这样至少我可以不再为担心她而日夜牵肠挂肚。”

“……你是想保护她吗?”维兰慢慢地说。

“是不是觉得我太自不量力了,”柯嘉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我只是个凡人,而她是龙裔,你也是。论武力。我连你们的一击也抵挡不了。但……我还是想保护她。我需要知道她是安全的。就算面临威胁,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再说,在我身边,无论雷萨的哪一半都不能随心所欲。她想对抗他,也比独自一人强。”

维兰没有接话,微微垂下眼帘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我。

柯嘉继续试图说服他:“我知道雷萨的能耐,他与德加尔家的关系,我也有所耳闻;你妈妈非常固执,而且决不认输,这一点雷萨也知道……她就这么对抗他,是很危险的。何况还有其他敌人。”

维兰轻哼了一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应付你家的原配?”

“安妮葛罗不是我的原配,不是我所理解的‘原配’,我的身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只属于法米亚德加尔一人,未曾改变。你妈妈才是我的‘原配’,”柯嘉毫不犹豫地说,“安妮葛罗是一个理智的女人,我和她之间有协议,我给她和她的家族地位,她尊重我的一切决定。她不会成为一个问题。”…

“哦,是吗?”维兰看上去仍不十分相信,“如果你真的这么坚决,为什么不先打理好一切,用行动向我妈证明呢?”

“因为我了解她。”柯嘉叹道,“她任性,充满矛盾,坚强而脆弱,她爱我但同时又可以对我很残酷。如果我做了违背她心愿的事,她会离开我的。是她逼着我娶安妮葛罗——她威胁我,如果我不把王后的宝冠摁在安妮头上,我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她……是她从我父亲给的名单里选出了安妮,因为……”说到这里,柯嘉忍不住因回忆而微笑,“因为安妮是那些姑娘里面容貌最乏善可陈的一个。”

法米亚当年的小小嫉妒,能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幸福。我觉得再听下去我可能就要变成他的拥趸了,瞟了维兰一眼,见他面色十分平静,显然不像我这么感动。

“我知道她有她的计划。她很有本事,但也有鲁莽的时候;我尽管担心她,却不能轻易干扰她的计划。但她爱你远超过爱我,你是唯一一个能让她愿意为之作出妥协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时门开了,父子的交流戛然而止。法米亚拎着一只黑色小行李箱款款走了进来,门在她身后阖上,再次封上金色的符咒。

“嗯……”她左右看了看我们三人,把箱子递给维兰,又对我说:“我找到些维兰小时候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我连忙向她道谢,她挑挑眉,转向柯嘉:“亲爱的,你真的该走了,你让我的儿媳感到紧张,”说着,她含笑要求我提供证词,“是不是?席拉。”

我能吐槽么,当然不能,好在维兰适时地笑了一声,仿佛一无所觉地叫我去挑衣服。柯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法米亚说:“那我晚上再来。”

后者一边为他开启气旋,一边接受了他的颊吻,微笑但一言不发地目送他消失在气旋中。

“这是利马的那一块?”维兰看着他母亲手中胡桃大小的魔晶说。

法米亚肯定了他的猜测。据说诺森*师的魔力差不多枯竭了,形同废人;这块魔晶落到维伊两国手中,自然属于法米亚。对了,人境以及三境岛的虚开气旋,已经重新关闭了(这或许说明克拉门苏已经恢复了魔力),但电磁场仍未恢复正常。魔人尚未有大的动静——诺森地堡那件事曝光以后,法米亚顺藤摸瓜,找到了原本与诺森大公合作的那一支魔人,正属于早年雷萨在魔境秘密扶植的势力。

这些年来,雷萨受到柯嘉的限制,几乎没多少机会与这个势力直接接触,后者已经发展得相当大,并分裂出了不同的派别。大体上,一拨人主战,之前是他们与诺森大公达成了合作;另一拨人则比较保守。他们在对待德加尔氏的态度上也各有不同;法米亚设法与那些对龙族心存忌惮的魔人进行了接洽,目前,这些人在势力中占据上风。

“雷萨的本体还在维斯特米尔王宫,是他给维斯特王当门童吗?”

法米亚显然知道维兰在问什么,颔首道:“雷萨把他那块魔晶分成两半,一半在本体手里,一半肯定在双重身那里。”

她将自己原先的那一小片魔晶交给儿子,让他回到东海后送给墨沙,以示诚意:“至少表明你没偷懒。”

挑完换洗衣服,维兰大大咧咧地叫我跟他一起进浴室。我顿觉十分尴尬——你母上就在旁边啊!但我还没来得及婉拒,已经被他不容分说地推了进去,匆忙中只瞥见我那美丽的婆婆面无表情地燃起了一支烟。…

维兰一进浴室套间就关上门封上静音符,见我一脸犹豫便促狭地笑了起来,片刻后正色道:“你的‘非礼勿视小文身’还没弄好,尽量别跟我妈独处。”

他挥了挥手上的一红一绿两个小水晶瓶——红的是用来染色的胭脂虫素,绿的是用来麻醉兼消毒的曼陀罗膏——把它们搁在梳妆间沙发一侧的置物架上,说等沐浴过后再帮我文,上色后24小时之内最好不要沾水。

梳妆间左侧是更衣室和盥洗室,右侧往里走是浴室,跟维兰在主城堡北楼的浴室套间结构差不多。他打开浴池的水龙头,试了试水温,掏出秘银小盒、随身短刀等等东西搁在一边,然后转身靠近,低头看着我;他的眼神温柔而明亮,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头发,细细描摹耳朵、脸颊、一切的五官……我忽然笑了出来。

他挑挑眉,用眼神问我“怎么?”,我忍笑道:“你这个摸法,让我觉得我终于变成人了。”

他也笑起来,盘腿在地砖上坐下,让我跪坐在他怀里,亲吻了一会儿,叹息着说:“刚才真的吓到我了。人鱼的你失去意识,这个你还是不醒,我险些以为移魂出了岔子,然后才想起来那是个人鱼,你是被催眠了。”

我摸上他胸口:“这里不是能感觉到嘛?”

“是的,又暖和起来了,不过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

伴着哗哗的水声,我们坐在浴池边继续耳鬓厮磨,俨然有一起滚进水里的架势,我忍不住提醒他这是法米亚的浴室,他想了想说:“你介意?”

我反问:“你不介意?”

“嗯……这是个复杂的心理学问题,而且好像还有陷阱,想得太多能把一个正常的、头脑清楚的人逼疯——所以我宁愿搁置,去考虑一些更简单直接的现实问题。”

他已经把手伸进我的长袍襟口了,我笑着摁住,道:“比如?”

“比如我们上次做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而下一次可能得在24小时之后,我要是放过这个机会我就是傻瓜,”他笑嘻嘻地凑近低语,“再说我知道你也想要。”

第164章 心结

光线昏暗,但在男孩眼中,一切都清晰得有如置身于白昼。座钟上腹部一道窄窄的镂空横缝,对他的视野而言就像一扇敞开的窗。

钟摆在身后发出清脆而刻板的哒哒声,声波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反复碰撞,交织成一片连绵不绝、仿佛永无休止的回声之网。

男孩紧紧抿住唇,强迫自己抵抗钟摆声的诱惑,拒绝用舌头在齿间弹出哒哒声;这种哒哒声已经充满了他的脑袋,在他身体里唱着歌,盖过了座钟之外的房间中存在的另一些声响,主要来自斜对着座钟的一张床。

高大的帷幔遮挡住那张床上大半的景象,但男孩深信不疑,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屈辱的奴役,他曾在母亲身上看见过证据。如果他可以,他会在它发生之前就阻止它,但他办不到;所以他只能等待时机,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歪歪扭扭地蜷缩在座钟腹里,用学会不久的方法隐藏住气息,手中攥着一柄短刀。

在某个时刻他觉得有机可趁,便悄无声息地推开座钟大门,一步步走了过去,举起手中的短刀。床上的女人——男孩的母亲——刚好抬起雪白的手臂,用纤纤五指拨了一下头发,视线忽然与男孩对上了,她瞬间睁大眼睛,说了一句什么,同时一扬手,并没有碰到男孩,但后者像被旋风卷住似的,瞬间失去控制飞了出去,嘭地撞在门上。

床上的男人转过头,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男孩,什么话也没说。

女人一直在咆哮。

男孩跌跌撞撞地扶着门爬起来,愤怒而委屈地看了母亲一眼,拉开门跑了出去。他右手紧紧攥着短刀,没有注意到它已经滑脱了一些,割伤了手掌;他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拽开房门,进去后又用力摔上。男孩倚着门,喘了一会儿。低头发现右手湿漉漉的,满是血。……

水波翩翩摇荡,维兰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洁白无瑕的宽额头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他攀着浴池边爬过来,跪坐在我身前的水中,吻了吻我的膝盖,抬起脸来好奇地看着我:“在想什么?”

碧蓝色的美丽眼眸倒映出两个小小的我,裹着浴巾坐在浴池边 。

“我在想你刚才讲的那件事,”我抚摩着他露出水面的身体。“你已经知道那是一个误会了。但你仍然受到它的影响。”

“没那么简单。”他轻轻摇头,“快二十年。直到去年,我还以为他们之间只有性,只有利益。没有爱,没有尊严。瞒得我这么好,一定不是偶然的。我妈不需要他,又提防着雷萨,这我可以理解;但他呢?二十年来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接近我,试探我,但他什么也没做。说这一切都是我妈的意愿,我才不信。我相信一个男人只要有可能,决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偷偷摸摸地像个情妇一样跟着他。何况还得看着她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如果这真是我妈想要的,我这种观念又是哪儿来的?

我想他的确爱她,但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让我公开血缘,可不光是因为爱她——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伊丹。当然。现在情况是特殊一点,他发现没法完全掌控雷萨了——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会得到整个人境的,他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我妈不会因为对他有感情而放过维斯特米尔,所以他要借继承权表明和我的血缘关系,再配合一些政治手段,到时候人境是德加尔家的,也是维斯特家的。…

我猜他原本就计划着利用斯特朗,让我妈带着伊丹的领土回到他身边,一举两得;但他终于意识到我妈的心不止这么大,而且我家的势力也不是他能镇得住的了,所以他要尽快为维斯特家族的后路作打算。如果他觉得能哄着我改姓维斯特,他一定会提出来的。”

维兰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并且,我越听越觉得,他的分析看似偏激,却是有些靠谱的。他如果对纯粹的父爱抱有幻想,一定很难接受这件事,更不用说自行这般解释了。但也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在自虐。

“你觉得我太多疑,心理太阴暗了吗?”他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不,”我摇摇头,捧住他的脸,“我觉得你在心里压了太多事,我不想承认我觉得你分析得有道理,因为我怕那样你会更难受,我只想让你开心。还有,谢谢你,对我这么坦诚。”

“我早就不难受了,我拥有的比他们都多,”他抬起我的下巴,含笑道,“至于坦诚……虽然我好像没给过你什么选择,你最好赶快认识到咱们俩才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比父母、子女更亲密。”

“我知道呀。”

“我可能会怀疑所有人,但我不会怀疑你;你也应当如此。”

“我是呀。”

他犹豫了几秒,道:“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有件事我并不太想告诉你……但我想你应该不会误解我的意思——我妈,曾经试过杀你。”

我心里一跳,但瞬间就恢复了正常,静静等着他说完。

“你记得那个魔人,钢琴家?他身上的尸毒……我妈早就知道那东西对人类致命。”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我们分开的那段时间,我调查了我家和魔境的一些联系,发现了这件事。我妈不知道我已经知道,所以,你也不要表现出来。别担心,她应该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所以你反复强调在她面前也不能放松警惕,”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会因此而怨恨她的,我想全天下的婆婆面对儿媳妇时,心情都有些复杂。”

他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微微翻个白眼说:“感谢神明我爱上的人是你,如果是个笨蛋或者是个像我妈那么可怕的女人,我可有得受了。”

“别这么说你妈妈,”我笑道,“我觉得她只是很感性,强大,但是感性 。”

“你说得对。”维兰忽然露出笑容,“所以柯嘉维斯特不敢直接跟我妈说,还因为他担心她舍不得斯特朗。”

“斯特朗,还在……?”我含蓄地问。

他颇为大方地承认,但强调斯特朗本人并非十分不乐意。

“说句不太合适的话,”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斯特朗并不适合当一国的元首。”

他拧了拧我的脸颊,笑了一会儿说:“只限于咱们俩——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他是个好人,做事的风格也很稳健。但他的弱点太明显了。有时我甚至怀疑我妈是不是对他下了什么咒。”

“有那样的咒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有。我可能会用在你身上……”

“我觉得我已经中招了,”我笑起来,“话说回来,你觉得你比斯特朗更适合当元首吗?”

“不。”他揉着我的小腿,干脆地说,“从我们刚才谈的这个方面来说,我只怕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但我们的情况和他不同——你已经是我的了,所以不大会发生为你倾国倾城之类的事。”…

“撇开你和法米亚的约定不谈,你想当元首吗?”

他想了想,承认道:“我喜欢更大的权力,如果前面有更高的台阶,我宁愿站上去。而不是原地不动。但它并不是我最渴望的;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如果更大的权力,需要以我已经拥有的幸福作为代价才能换取,就太划不来了。再说,权力……有时的确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巅。但在更多时候,当有那么多人的命运都仰仗于你的决定,这种感觉是很沉重的。”

我由衷地说:“我不了解斯特朗,不了解维斯特王,但我真心觉得,你具备条件成为一个比他们更好的元首;你这么有责任心,如果一以贯之,无论当王还是当面包师,都会做出成就的。”

“还有,成为一个好父亲,”他嘴角含笑,认真地说,“我等于没有父亲,斯特朗更像是一个叔叔而不是父亲,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的。所以,”他坏笑起来,“请不要顾虑地多多为我生一串宝宝吧!”

我傲娇地一扬脖子:“哼,看你对我怎么样吧——”

他撇撇嘴开始装委屈:“臭老婆……”

我们打闹了一会儿,擦干身体进梳妆间,他帮我文符咒,位置是右侧大腿上方,靠近臀部,尚未到腰,在我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有什么问题很容易发现;而且哪怕穿露腰的衣服也不会轻易被外人看见。

先涂上一层曼陀罗膏,几分钟后那片皮肤就感觉不到什么了;维兰用火焰给一支金质注射器消毒,灌了大半瓶胭脂虫素进去,有条不紊地一点一点扎进我的皮肤,把染料留在真皮层里。图案并不大,最宽的地方也不超过三公分,但他文得一丝不苟,将近一个小时才弄完,最后再刷一遍曼陀罗膏,贴上一张饼状的创可贴。

大致清理一番浴室,换好衣服,已经快到早晨五点。维兰愉快地打量着我——正套着他小时候的香槟色v领长衫当裙子穿——说我这样看上去很可爱。

这衣服没什么口袋。由于是夏装,我换了一条比较轻薄的丝质腰带,更加放不下多少东西,不过有他在,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又把火之罗盘拿出来摆弄一番,现在,紫铜色指针仍然指向我们彼此,但无论拿在谁手里,银白色指针都在不停地匀速旋转。

我们确定没什么遗漏的了,推开浴室套间的门,只见法米亚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姿态优美地坐在单人沙发里,在她正对面的长沙发一隅,坐着一个人——正是人鱼伊丽扎。

第165章 天工志

“看来,这位伊丽扎小姐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她失去意识以前,对你们,对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几乎一无所知。”法米亚主动开口。

伊丽扎正襟危坐,在法米亚的气场下看上去原本十分拘谨,不过,她好奇地瞟了瞟我们,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维兰身上,半是激动半是惊讶地用精灵语说:“我见过你……”

维兰看了我一眼,大步走过去将右手伸向她的前额,后者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关于我,你知道什么?……微光之崖?长生海?墨沙?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探询这些问题并没花多长时间,几分钟后,他便收回手,表情轻松地对我说:“她知道的不比克莉姆她们多,里面应该没有一个‘小你’在。”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伊丽扎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且你知道我母亲?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很好,我们很快就会带你跟她团聚。”维兰和气地说,“你并不是梦见我。在你昏迷的时候,内子的灵魂进入你的身体,她藉由你的眼睛看见我,你的意识可能在那时候就有所恢复。”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人鱼小姐瞄了瞄他,“也许我是被你们绑架了,也许你不是我母亲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姓名和身份?”

维兰望向法米亚,后者淡然颔首:“我什么也没说。”

“你暂时不需要知道,”他对伊丽扎说,“见到克莉姆,她会告诉你一切。”

我们跟人鱼族群虽有协议,这个中途醒来的主儿却是个不明状况的,没有克莉姆的约束,她言行不谨慎的话就可能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至少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她的红眼睛忽闪忽闪,“我总不能就叫你‘喂’吧。”

维兰一笑:“你跟我们上路之后。我希望你在人前机灵些,别乱说话,做个好姑娘。”

“为什么?你们要隐藏行踪吗?你们有仇家吗?”可能见他态度不错,伊丽扎变得大胆起来,笑道,“如果我不听你的会怎么样?”

维兰挑了挑眉,没有回答,手指在她脑门上方虚点了一下,她就昏睡过去了。接收到我的眼神,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无论是跟我爸妈见面。还是开启气旋。都不方便让这个人鱼看到;现在距离早餐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得休息一会儿。

“你可以用我的床,”法米亚走过来摸了摸他的手臂,然后扫了歪倒在沙发上的伊丽扎一眼。“可爱的女孩。”她含笑道,一边朝我使个眼色。

“你呢?妈。”维兰问道。

“看着你睡,已经很久没看着你睡过了,”她袅袅婷婷地走到床头坐下,拍了拍枕头,“快来,我的王子。别瞪我,如果我离开房间,侍女们会进来整理的。她们可真勤快。”

维兰无奈地翻了翻眼睛,问我要不要也小憩一会儿,我表示完全不困,可以度过这两个小时;他点点头,和衣在他母亲的床上躺下。房间另一头有个小书架。我征得法米亚同意后挑了一本复刻版的小书《天工志》,在伊丽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正好看见维兰老实地闭上眼睛。

《天工志》是一本介绍各种宝物的小册子,看简介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作品了,作者是个名字很陌生的灯神。书中收录的大多是独一无二的宝物,有神器,也有不怎么神、但比较独特的,还有一些因具体能力不详而无法归类的秘宝。有些宝物介绍得很详细,并且配上了手绘的图案;还有的则只有一两行晦涩难懂的记载,不知是从什么故纸堆里扒出来的,我深深怀疑可能作者也未必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先从目录看起,没找到“毁灭之球”,但在“不怎么神但比较独特”的篇目下,找到了器具类的“火之罗盘”,还有维兰随身的短刀——武器类的“寂静”。

关于“火之罗盘”的古精灵文记载,大意是:它的主指针朝向持有者心之所属的方向,次指针朝向“应当”前往的方向,而不是“打算”前往的方向。作者点评认为,这是非常有实用价值的一件宝物,唯一的缺点在于,在少数情况下会失灵,比如魔力场极其紊乱,或附近有神器存在——但几乎所有“非神器级别”的宝物都有此通病。

“寂静”我见过无数次了,维兰拿它刮脸、切肉、劈柴、砍石头、削苹果,啥都干过。我一直觉得,这把乌黑无光的小刀除了十分锋利且漂亮之外,并没展露过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不像伏尔肯匕首那样能造成顽固灼伤,但书上的介绍是这样的——永不磨损;当有亡灵或不死魔怪靠近时,刀身会发生震动;被“寂静”杀死的亡灵和不死魔怪将不再复活。简言之,不死族的梦魇。

神器篇下的条目并不多,两把炎魔之刃——“火焰号角”和“鬼哭者”都在列,据说它俩都自带大招,只有持有者能够幸免,前者附带天降流火的末日效果,后者发出的魔鬼声波能破坏人的脑子,让人产生恐怖的幻觉。

作者写道,神器的共性是它们拥有智慧,它们选择持有者,而持有者也必须付出代价,有时这代价可能是沉重的,比如生命。“火焰号角”的持有者——第一代大灯神牧侬,作为灯神原本可以活上很久很久,但持有“火焰号角”后仅仅十年,便与这件神器一同湮灭在地狱的深渊。当然,他用这十年奠定了灯神统治灵境的基础。

不过,也有花了巨大代价成为神器的持有者,最终却没能建功立业的。比如第二代大灯神的竞争者,灯神泰南,仅仅作为“鬼哭者”的持有者在历史上留下了短短一行文字。

第一代精灵王萨伊苏斯是庇护之弓“风之力”的持有者,这件神器能在震退敌人的同时激起飓风把对方卷走,但萨伊苏斯付出的代价显然不是十年就死,据扯,他爱上了这件神器=_=,以至于当神器有一天“不辞而别”之后,他疯狂地找了几十年,直到自己彻底发疯。

看完这一段,我对这本书的严肃性产生了严肃的怀疑。

书中虽然没有关于“毁灭之球”的记载,我却不禁联想到,比锡伯作为这件神器的持有者,是否也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从一个梦行者变为亡灵法师,是否与此有关?

书结尾的补记中,提到了“最近”——也就是著书前出现的一些新宝物,包括来自吉陵伽山宝藏的圣鸟遗物,但并未提及名字,我猜,“恋歌”和“摇篮曲”可能是后来才制作的。墨沙把“摇篮曲”还给我们了,刚才我终于说服维兰把它像怀表一样拴在衣襟里面。

我把整本书挑能看懂的大致浏览了一遍,忽然听见法米亚喃喃的声音:“我儿子真好看……”不由得侧过头去,见婆婆大人仍然保持一开始的坐姿,歪着脑袋支着脸颊直勾勾地盯着她儿子的睡颜,就像两个小时未曾挪动过似的。维兰瞬间就醒了,安静而迷茫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又闭上,一边翻身一边用微弱的声音问现在几点。…

“快七点了,我的王子,”法米亚温柔地说,“你的替身已经陪着塔拉夫妇过来了。”

维兰轻飘飘地坐起身,揉了揉脸。“谢谢妈。”他含混不清地说。

法米亚莞尔:“谢什么?”

“……你的床。”他木木地回答,慢慢走到我身旁坐下,用手指扒了扒头发,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些恢复清明了。

法米亚说得没错,十分钟后,我见到了久违的爸妈。

他们穿戴整齐而典雅,比我印象中消瘦了一些,但气色不错;见到我的一瞬间,爸爸愣住,而妈妈迅速掩住口,压下一声呼喊,维兰的替身——看上去活脱脱就是维兰——已经迅速关上门立在一侧,平静地看着我们。真正的维兰马上挥过去一个静音符。

“我知道我看见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的。”妈妈微微摇头,用颤抖的声音快乐地说,快步走过来拥抱我,爸爸也是,然后端详着我的脸蛋说:“眼睛怎么了?”

“说来话长。”我看了维兰一眼,他正在拥抱我妈;几步外,法米亚安然在单人沙发中坐下,又燃起了一支烟。

十几分钟后,我们把能说的差不多都交代清楚了,爸妈对我们仍需在外奔波表示理解,或许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所以,你们俩真的结婚了。”妈妈拉着我的手,泪光盈盈地说,看上去百感交集。

“是的,”维兰回答,“只是暂时不能举行庆典,我很抱歉……”

“哦,这事儿可怨不得你,”妈妈拍拍他的手,“我女儿乐意就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们下次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难说,得看我们在微光之崖的进展如何,”维兰说,“但我想不会太久的,这边也不可能一直让他替我。”他瞥向替身——那不是一个魔法傀儡,是科学的产物,贝叔的得意之作。

“你们受苦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叮嘱你们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们没有太多相聚的时间。爸妈一边用拥抱淹没我,一边匆匆告诉我他们都好,现在确信我没事,他们就更好了,并且向我保证,下次再见的时候,他们会比现在的状态更佳,最后目送我们通过气旋离开。

第166章 孤船一男两女

维兰肩膀上扛着昏睡不醒的伊丽扎,手里牵着我,我抱着行李箱——那边刚跟爸妈依依不舍地道别,这边已经踏上了灵境的土地,不是塔兰塔平原,而是更靠近海岸线的一处隐蔽气旋。

“倒生树与灵境气旋地图相对应”,这个消息给了法米亚灵感,她由此亲自验证了一些从前并不知晓的气旋坐标,使得我们前往灵境比以往更加方便。这项研究还有一个附加目的——如果微光之崖也有可以控制的气旋,那么它的战略意义就会更重大。但在拿下它之前,不能贸然反向调查那里的气旋,因为即使有,也不知道周围环境是否安全。

我们选择这个出口,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一带靠近峭壁,没什么人烟,不出意外的话,向东步行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海边;再往北,预计夜幕降临以前我们就能抵达维兰沉船的那处石崖。

沿着开满淡紫色野豌豆花的峭壁一路北行,除了海平线上偶尔出现的小小船只,看不到半个人影。天空是灰白色的。初夏午后的海风仍有些寒意,但我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并不觉得很冷。黑色的海鸟乘风飞翔,时而发出或柔滑或嘶哑的鸣叫。

贴着地面有很多褐色的苔藓,踩上去十分滑溜,我们走得很小心,基本上没说几句话;突然,维兰说“醒了就自己走”,把伊丽扎放了下来。

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用人鱼语嘟哝了一句抱怨的话,终于摇摇摆摆地跟在后面,牵住了他的衣角。维兰瞥了她一眼,没作声,从我手中接了行李箱过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用精灵语说,“我饿了。”

维兰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纸包装的压缩食物递给她,盯着她示意快点吃完。为赶时间,我们没在法米亚的房间用早餐,而是出了气旋才就地吃了浓缩的营养餐。这块是留给她的。下一餐计划要到船上再用。

人鱼小姐接过去剥开,一边慢慢地啃,一边好奇地看着我们。

“你们很年轻,结婚多久了?”她问。

维兰没什么表情:“快吃,包装纸给我。”

伊丽扎笑嘻嘻地说:“怎么?你要留作纪念?”

维兰平静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没有回答。他是要把纸烧掉,但在这里不方便,纸灰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荒僻地方的。

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看不见的太阳已经西沉,云层遮住了星辰,天色昏暗。我却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看来我的眼睛被改变的不光是瞳孔的颜色而已。

四下无人。风也更冷了。维兰站在悬崖边,控制下方的海水形成一个碗状的漩涡;我抱着他的腿蹲在后面,探出脑袋看见黑船打着转从水底旋了上来,船身挂满了海草。隐约可见有螃蟹在爬。当然,它的内部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破败,船舱经过特殊的防水处理,封闭性极佳,有理由相信进去还能享受到我们之前留下的松软被褥。

维兰先把伊丽扎背下去,然后接我和行李箱。我踏上甲板的时候,伊丽扎正一脸惊讶地东瞅西看:“不会没有别人吧?就这么条船?”

维兰把底舱右后方的一个小舱室分配给她,转身正欲与我往左前方的主舱室走去,被人鱼小姐一把抓住。

“喂!不会……就这样吧?”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这里,什么都没有呀!”…

“你需要什么?”维兰一脸奇怪地问,然后顿悟,“哦,我会给你提供淡水的。”

他走进隔壁的小盥洗室。里面有带着水龙头的大木桶,拧开龙头直接出来的是海水,灌了大半桶之后,他将之冷冻结冰,盐分析出,留在底层的浓缩海水中,打开桶底的排水口放掉,桶中只剩下含盐量极低的冰块,再将它们融化成水,就有了半桶淡水。

“舀一些出来当饮用水,这些就可以沐浴用,”他友情提醒道,“需要我帮你加热吗?”

伊丽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我还需要别的呀,吃,吃的怎么办?”

“……晚餐的时候会叫你的,”维兰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不要自己弄出火来,也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然后他就和我一起去主舱室了。

控制着船只向东航行,他先给房间吹风换气,然后去盥洗室弄淡水;我趁外面还有点天光,抓紧时间收拾卧室,掀开床板,从底下的置物箱里取出被褥,只有一点点潮。我打开火之罗盘,见银色指针朝向船只前进的方向,便放心地把它收回去。

如果不从漩涡穿越,老老实实地沿着航线过去,以我们的船速计,可能需要二十天以上;我们正航向最近的一个漩涡入口。

走了一天出了一身汗,我们都想先洗澡再用晚餐;于是我去洗澡的时候,他负责“晒”被褥并且下海捞食材。我穿着浴袍擦着头发走进舱室客厅的时候,正看见伊丽扎站在门口,羞答答地请维兰去帮她加热洗澡水;几分钟后他回来了,钻进盥洗室,再次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在卧室一隅摁上一颗夜明珠,白色的光线非常柔和,几乎不会漏到外面,对于一条“幽灵船”来说,这样的光亮已经是极限了。

我本来打算先把衣服洗出来,他表示不妨等天亮了再说,提议先用晚餐。于是我们邀请了伊丽扎,三人盘腿坐在另一间空舱室的地板上烤鱼和牡蛎。结束后,维兰一抹嘴,把盛满鱼骨头和牡蛎壳的大贝壳往伊丽扎手里一塞,说:“去倒掉。”

她叫起来:“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什么也没干,我们可不是你的仆人,小姐。”

“她也没干什么呀!”伊丽扎指向我。

“她是我老婆,我怎么可能让我老婆伺候你?”

“那我为什么要伺候你们?我也不是你们的仆人。”

“好吧,请享用没有热水和熟食的旅行。”

人鱼小姐瞪了他一会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贝壳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腰部以下酸得几乎动弹不得,维兰刚好也醒了,哼唧着想爬上来的时候被我果断推下去。

“是不是我……”了解情况之后他半是心虚半是得意地问。

“当然不是,”我白了他一眼,“是昨天走太多路了。”我躺了几十天,才刚醒来就运动过量,会变成这样简直是必然的,失策啊失策。

“我的错,”他懊恼地说,一边轻轻地帮我揉腿,“我忘了这茬了,昨天应该背着你走的,把那姑娘放下来之后。”

我正跟他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舱室外面突然传来伊丽扎啪啪拍门的声音。

“干嘛?”维兰窝在床上喊,她不理,仍旧拍门。…

他终于想起门上有静音符,那姑娘听不到,不情愿地爬起来裹上晨衣去客厅开门。我坐在床上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门闩咔哒一声,维兰问了一句“干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寂静让我百爪挠心,于是披上晨衣挣扎着下床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刚迈出一步就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维兰嗖地出现,一边责备我乱跑什么一边抱我回床上塞进被窝里。

“她在担心,”伊丽扎身姿袅娜地倚在卧室门边,一脸了然地看着我们说,“担心你和我独处。”

“是这样吗?”维兰惊讶地挑眉,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小声问我。

我脸上一红,当然矢口否认。

“这很正常,”伊丽扎一副见多识广状对我说,“我见过的每个妻子都是这样的。再说你也有理由担心,你男人很有吸引力,如果是在微光之崖,我们会为争夺他而打架的。”

“你们?”

“你知道,这个月,对我们人鱼来说是很特别的。”

“你是说排卵月,”我干脆地说,“抱歉小姐,此人已婚,所以只能请你修身养性了。”维兰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笑,被我掐了一把,虎着脸逼问他:“是不是?”

“当然,当然,”他憋着笑表态,“我的身心都只属于这位凶悍的女士一人。啊噢。”

伊丽扎并未退缩,而是转向他:“她附在我身上的时候,你有没有碰过我的身体?”

维兰大大方方地说:“如果你是指性关系,没有。”

“但你见过我的**。”

“是的。”

“你自制力倒是很强。”她看上去好像对他更感兴趣了。

维兰愉快地扮了个鬼脸:“我们就是担心会有这种责任纠纷……很让人头大。”

“但你的确见过我的**,也许还抚摸过,”伊丽扎眼神**地盯着他,“你一定还记得我的**是什么样——”

“嘿!”我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当着我的面挑逗我老公?”维兰吃吃地笑起来,搂住我吻了吻。

“你不必这么紧张的,他显然很爱你,”伊丽扎面不改色地说,“但你也得承认,他是个男人,就算忠于妻子,也难免会幻想一下妻子之外的女人。所以,不如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ps:

真的,还在看的人,偶尔来说两句吧。我都快抑郁了。

第167章 蜜月

上午。海上有雨。我们的船似乎不受到风浪的影响,劈开我想象中的白色浪花,直直地朝着既定方向快速前进,像一艘快艇。平稳得我几乎不感到头晕。

烦躁,是因为船上有一个职业小三毫不掩饰她想染指我老公的愿望,而后者对她表现出了出奇的宽容。我先前怎么没发觉发情期的人鱼是这么讨厌。

当克莉姆说她们“宁缺毋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们是一群有节操有道德的女性;伊丽扎说,她们“并不排斥”已婚男人,甚至常常会邀请对方的妻子一同加入,她说这样对彼此都有益处——做妻子的得到了一次高水平的技能培训,并因其大度赢得丈夫的尊重以及某种歉疚之情;丈夫和小三都各取所需……我能说脏话么。

无论事实是否果真如她所说,她对维兰的热情可一点儿也不假。这姑娘在其他时候看上去像个孩子,唯独在勾搭我老公时表现得技巧纯熟,只怕把智商全搁在这上面了。繁衍果然是第一推动力。

最让我火大的是她那句阴险的判断,“男人不忍心诚实地告诉爱人,她们在床上像条死鱼”。不知道她以前用这套说辞说服了多少妻子,但我当即就把她轰了出去。

“……我像条死鱼吗?”我费力地转身,趴在维兰胸口哀怨地瞪着他。

他含笑看了我一会儿,轻声说:“你还在惦记这事儿……不,你比那好多了 。”

“我还以为你会故意说我还不如死鱼。”

他笑起来,胸口嗡嗡震动:“我差点儿就那么说了,不过你好像很认真,我可不敢随便开玩笑。”

“……你会幻想别的女人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

“你会,是不是?”我咽下一声叹息,躺回枕头闭上眼睛,“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也会。”

“谁?”

“你的替身,看起来像是几个月前的你。勾起了我的好多回忆啊。我忍不住想象如果跟他独处会是怎么样。”

“哼哼,多谢提醒,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独处的。”

我没什么反应。

他注意到我的情绪不佳,侧身过来用手臂撑在上方,一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和脸颊,低头亲吻了一会儿,说:“我爱你。”

“我知道。”

“……你问我会不会幻想别的女人,有时候,会的,但不是有你在旁的时候。也不是我独自躺在哪里凭空幻想。不是那样。”他斟酌着字句说,“更像是,对面有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她在对我发出邀请。她有肉感的红唇,我可能会想,一次口活可能会挺爽。但我不会真的去做,不会真的接受她的邀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但我还是打不起精神回答。

“我不会背叛你,不光是因为我对你发过誓,更是因为我知道那样做会伤害你,”他要求我看着他,恳切地说。“约束我的行为的,不是什么道德,是因为我爱你,而这一点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伊丽扎提议的事,如果我同意了。你会考虑吗?如果她能教我如何取悦你的话。”

他勾起嘴角,像看着一个孩子似的温柔地看着我说:“别被她忽悠了,她只是个人鱼,年纪又轻,一辈子才见过几个男人?她以为技巧有多重要。在这方面我才更有发言权好么,你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技巧。再说我才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哪怕是女的也一样。”…

我轻轻抚摩他的脖子:“我一点儿也不想考虑她的话,但我真的担心我没有很好地取悦你。”

他笑着摇头:“别太迷信她们炫耀的那些所谓技巧,性和做爱是不一样的。我也知道有其他的方式,但我不一定喜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看到你的脸,你的表情,你沉醉的样子才能让我满足,这是任何技巧都替代不了的。再说,你的表现已经比一开始好多了,而且越来越好,我很高兴这个过程有我全程参与。”

“但你还是会幻想别人,对吗?”我不无遗憾地轻叹,“如果我更美更性感,你还会幻想别人吗?”

“恐怕还是会的,这跟我们的爱情没关系,”他坦率地说,“跟你有多美也没关系,你在我眼里已经是最好的了。你不需要完美,我喜欢你的一切。当然,如果我没有你,我可能会对个子更高、胸更大的女人感兴趣,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喜欢我需要弯下腰来才能抱紧你,喜欢你小巧的身体,喜欢你熟睡中有时会发出细细的呼噜……”

“我打呼噜?!”

他促狭地笑起来,吻了吻我:“像猫儿一样,我可喜欢了。”

我心情复杂地把脸埋在他胸口,默默地想我可不知道我睡觉会打呼噜,爸妈从没说过;要是什么时候我突然发出抠脚大汉般的震天鼾声,维兰会怎么想……

没有庆典,没有婚戒,但这几天实实在在就是蜜月,而且还是生活最糜烂的那种 。外面的风景一成不变,也没什么好看的,再加上腿疼需要恢复,足有一个多星期,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维兰当起了全职保姆,每天衣服床单什么的都是他洗,搁木桶里用小漩涡来回转上几十分钟就捞出来烤干,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就这么对付着。

没日没夜的情事我居然扛下来了,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维兰喂给我血——这件事原本是很严肃的,到后来简直变成了一种仿佛嗑药般的行为。我们终于深刻体会到“血瘾”是怎么回事。他的血让我亢奋、主动,对他产生强烈的依赖,而他很难抵御这一诱惑,哪怕我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而不愿频繁饮血,他也不愿停止;而在另一方面,我的体质状况越来越好:皮肤没有贝恩的料理,也像丝绸般柔滑,蕴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头发的颜色开始加深,接近维兰的棕黑色;眼眸像红宝石般通透,用他的话来说,“虽然也怀念原先的颜色,但是现在真的美极了”。

我发现自己的饮血量越来越大,认真地跟他商量恐怕得着手戒了,他也同意,只不过一拖再拖,直到生理期来了,才算终于有个开头。

伊丽扎每天至少有一次与我们一同用餐,刚开始她还肆无忌惮,甚至当面对我冷嘲热讽,又重提我们已经拒绝的那件事。维兰可能私下里跟她说了什么,从那以后,至少在我面前她不敢太放肆,偶尔偷偷向维兰抛去一个倾慕但带着点恐惧的眼神。

这天下午天气很好,维兰正和我对坐在甲板上大战贝壳棋,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站起身向毫无异常的茫茫天边眺望,嘱咐我叫上伊丽扎,进舱室锁好门。

“前面有个大家伙,我要去看看,”他说,眼睛因兴奋而闪着光,“别担心我,不是什么魔力很强的家伙。”…

“好吧,”我知道这种时候是拦不住他的,于是确认了他身上除了“寂静”和魔晶,“摇篮曲”也在,“别逞强,情况不对就跑。”

他颔首,匆匆吻了我一下,提醒我到卧室里抓紧能抓住的东西。我叫来伊丽扎,两人进了舱室,一层一层锁上门。

宁静的夕阳下,海面很快起了大风浪,船跟随水流转着圈,我知道这是维兰做的,他像之前对付墨沙时那样,利用风圈把海水旋了出去——海里的大家伙,不管它是什么,总会露出真容的。

船沉入海中,感觉上像失去了控制;卧室里除衣物和床上用品没什么可活动的东西,我把伊丽扎摁在床头,自己牢牢抱住床板。舷窗外一片漆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冰冷彻骨,我在无声的喧嚣中静静感受着内心的生命之火,热烈如初。

“怎么这么冷?”伊丽扎用已经呈现出深褐色的眼睛瞪着我,牙齿咯咯打战,“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他?”

“我当然担心他,”我答道,“我总是担心他的。”

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隐约听见维兰在外面喊“好了”,船也像触到礁石似的嘭地停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哧哧剌剌仿佛冰块碎裂的声音,剧烈震动了一会儿,我被震得摔了出去,裹着被褥毫发未伤,蛋腚地爬起来开门出去,手脚并用攀上甲板。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温暖的橙色光线却倾泻而下,当我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禁呆了一呆。

船歪倒在一处海底丘陵之侧,海水受风圈影响,旋出了巨大的一片圆形凹陷;凹陷中心的空地像初冬的早晨般封着一层薄冰,已经开始碎裂;落日的余晖透过远方高耸的水墙,几经折射,让这片凹陷如一座晶莹剔透的琉璃巨碗,头顶万丈霞光,有如置身于神迹。

上次维兰制造出这么大的风圈时还嫌吃力,如今已经游刃有余;何况还能分出精力来控制船的走向,外加对付海怪。那灰黄色的东西一动不动,带有黑斑花纹的表皮蒙着一层霜,周围堆得一圈一圈,中间高高凸起,像一坨被冻住的便便。我原本以为它是盘踞在一座海底山峰上的,仔细一看才知不是,好像整座山都是它!

第168章 利维坦

山一样大的“大家伙”!比墨爷爷还大!

这场面太惊人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老公威武”而是“卧槽我刚才居然就由着这二货去对付了我是sb么”!亏我刚才面对伊丽扎的疑问还故作高冷状,现在回想起来脊背瞬间飙出一层冷汗。

我挂在船舷边上犹自风中凌乱,维兰站在“便便”下方,志得意满地望着我笑,一边喊着“想看吗一定很想看吧”一边跑过来接我。甲板与海水退去的洋底形成了一个微妙的斜角,我小心翼翼地跳下,他准确地接住,拉着我绕着海怪的躯体跑过去。这东西似乎是有尾巴的,无力地耷拉在一角,看上去更像便便了。

“这啥?”我惊魂未定地一边参观一边问,“你怎么办到的?”

“利维坦,”他兴冲冲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知道这算大还是算小。水抽掉的时候它已经盘成这样,应该是吃了什么还没消化;我隐了身,冻得它行动迟缓,劈掉它的脑袋,速战速决。”

利维坦这名字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听说,它是一种巨型海蛇,和克拉肯并列大海怪的两把交椅。在尸山远离船只的另一侧,沙地上歪倒着一尊硕大的“莲蓬”,体积约占“山”的一半,维兰说是利维坦的头颅。它的模样极为怪异,既没有舌头,也没有眼睛,只有一个大窟窿,占据了几乎全部的空间——内侧四壁布满了黄褐色的“软齿”,看上去既锋利又柔韧。维兰说,当利维坦吞噬猎物时,这些“软齿”会倒伏下来;猎物进入食道以后,“软齿”直立,阻止猎物爬出去;当它进行攻击的时候,“软齿”则外翻,用作武器。

“你确定它死了吗?”

“当然,它只有一个脑袋。身体刚才还有些神经反应,现在不动应该是动不了了。”维兰愉快地打量着他的猎物。轻松得就像刚打赢了一场友谊赛,而不是杀死了一头海洋巨兽。

“说真的,刚才你说要过来的时候,有把握一定能战胜它吗?”

他扮了个鬼脸,大抵是“我咋知道”的意思,低头见我一脸严肃,便微笑起来,捧住我的脸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我心里有数。这种大家伙其实没多难对付。智慧级基本都在受本能驱使的水平。只要不硬碰硬。多半没什么问题;我就算没把握战胜,全身而退的把握还是很大的。真正难对付的,是智慧级高的生物,体积可能还没我们大。”

我想我需要好好评估一下他的战力等级。

他揉揉我的脸。让我回船那边去等着:“我去看看它吞了些什么,你别靠近,它有毒。”

我走向船边,伊丽扎正趴在甲板上探头张望,一脸难以置信状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没有回答,转身望向维兰,他已经跳上尸山顶端,低着头徘徊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下手的地方。并且很快找准了目标,插上短刀一划到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它仍是冻住的;他又沿着另外三个方向,各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站在顶端小心地蹲下,一只手触在刀口的接合处。空气隐约变得湿热,尸山在他身下开始解冻,像活了一般慢慢地蠕动,几瓣被他划开的皮肉慢慢地滑脱下去,像软掉的洋葱皮,渐渐露出一大块黑黢黢的固体,包裹着乳白色半透明的硬膜,看上去影影绰绰。…

“是什么?”我和伊丽扎不约而同地问道。

他站在那上面观察了一会儿,喊道:“一条船!至少曾经是一条船!”

从理智上说,这不算令人意外,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气。海里很多长着大嘴的生物,是什么都吃的;像双髻鲨,我在书上读到过,水手常常能在它们胃里翻出漂流瓶等各种宝贝。利维坦相传是海里嘴最大的生物之一,《哀兰提司战记》里也提到过它吞噬船只的故事。但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么,这条被利维坦吞进肚子的船,是否有什么故事呢?

心念刚至,维兰已经手起刀落,将那硬膜劈开了一个豁口,飞快地侧身一闪,在尸山上找到稍低的一处落脚点,踩着尚未解冻的尸身,避开了从那豁口中喷涌而出的消化液。难以形容的酸臭味道扑鼻而来。

硬膜渐渐瘪了下去,更加清晰地勾勒出里面那块固体的形状,的确像是一条船,比我们的船小一些。维兰一手掩住鼻子,一手持刀将硬膜划开,露出一条死气沉沉、黏糊糊的黑船。他盯着它几秒,说:“有活人。”便用刀尖挑起蒙在那上面的一层破破烂烂的帆布,踢掉折断的桅杆,底下赫然露出一个人来,手臂抱头,脸部朝下,只能看到脑后湿漉漉的红棕色长鬈发。

半个小时后,我们的船继续沿着原定方向航行。来自利维坦肚子里的生还者躺在甲板上,是个男的,昏迷不醒,衣不蔽体,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海怪胃液腐蚀出来的伤痕,难为他居然还有心跳。看来他的船只遇难并没多久,真是命大啊。

我和伊丽扎正在好奇地围观,维兰轻哼一声,调动海水哗地冲在那人身上,后者一哆嗦,终于睁开眼睛,双眸呈现出一种浅浅的金棕色,看来他早已醒了,刚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装晕。

那人将视线依次滑过我们三人,停在维兰身上,看上去神志清楚且异常冷静。维兰蹲下来,用精灵语对他进行了盘问,结论为此人是个海盗,由于船员暴动或密谋推翻首领失败,本来被处以死刑,但他设法逃脱并偷了一条单桅快船,可惜被发现,便驾船逃向一处漩涡,从距此东去不远的另一处漩涡中出来,在向西海岸垂死挣扎的过程中遭遇了利维坦。

海盗听着维兰向我讲述他的经历,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越来越严峻,但他一句话也没说。我越听越觉得心惊,此人在遭遇利维坦之前,已经在海上漂了三四天,在利维坦肚子里又呆了将近一天,这样居然还没死,不是一般人啊。

维兰巨细无遗地问他微光之崖等地的情况,海盗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我需要水和食物。”

“暂时用不着你开口说话。”维兰平静但冷酷地说。

“只是暂时,”海盗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看不到的。”

维兰不理,仍继续问。

对方沉默片刻,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你救了我,又要杀我吗?当着两个美人的面。”

我没吭声,但伊丽扎忍不住了:“谁说我们要杀你了,大哥哥是不会杀你的,对么?”她把目光投向“大哥哥”,后者没有理会。

海盗意味深长地望向她:“你有多了解他?我看你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她脸上一红,正欲开口,维兰突然用一句“闭嘴”制止了她。

“你精神挺好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维兰讥讽道,“看来,你吃掉的那个男孩还是挺管用的。”

此言一出,我心里一咯噔,伊丽扎则震惊地掩住了口。

海盗直视他:“……我别无选择。”

维兰随意地挑了一下眉,继续读他的记忆,审问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收回手。海盗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一般是怎么回答的?”维兰漫不经心地说,“当俘虏这样问你的时候。”

“我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很有用处,”海盗仍在进行不懈的努力,“你以为你看到了一切,但海盗之家是很复杂的,你就算看到了也记不住那么多,我们有多少个据点,什么情况下会采取什么战术,这些你都不知道。”

“就算这些情报对我有用,我为什么要用你,而不是另找一个行动方便的、更容易控制的家伙呢?”

“我这些都是浅表伤,几天就能好,”海盗沉着地说,“容易控制的家伙,用处也不会很大。”

维兰不动声色:“我没兴趣救一个身上血债累累的恶棍,再说也没看出你还有多大用。”

“没有一个海盗身上不是血债累累,手比较干净的家伙都死了,”那人说,“当你见过别的海盗,就会发现我还算比较有原则的一个,非必要的时候我不杀女人和孩子。而且,我绝对比别的家伙有用,你知道的,她喜欢我。”

“她下令杀你,看来也没那么喜欢你。”

我瞬间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她”是指海盗头子。

“她对我还是有兴趣的,”海盗坚持着,“我嘴很严,识时务,不会挑战你的权威,你想控制海盗之家,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维兰含笑:“……你想要什么。”

“我不会说我只想要活命,你也不会相信的,”那人的眼神越发狂热,“你控制了海盗之家,我想做你在那里的副手,至少是所有海盗中的第一人。”

“我又不是海盗,要海盗之家做什么呢?”

“但你要想攻下微光之崖,需要海盗之家的配合。”

“我要微光之崖做什么呢?”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你对微光之崖异常感兴趣,又不是精灵,却能单枪匹马干掉利维坦;你的女人是暗夜精灵——你来自大陆远西的夜莺之森,很可能与火龙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维兰微笑起来,吩咐还在发愣的伊丽扎给这人拿些淡水。

第169章 微光之崖

初夏刚过,天气就热得出奇。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几天很特别,因为人鱼上岸的狂欢月已经进入尾声,一年一度的艳遇季节即将过去。情绪激动的,可不止是那些难舍难分的情人们。

玫瑰色的黎明将至,正值昼夜喧嚣交替,也是风精灵换岗的时段。我,克莉姆,还有七八个人鱼,簇拥着维兰向微光之崖戒备森严的山门匆匆走去;他手里打横托着一个精灵,看上去昏迷不醒,破碎衣袍下露出的皮肤上隐隐可见道道血印,像是被什么猛禽的利爪抓挠过。

一行人尚未靠近山门,已能看见那上面箭镞的寒光,克莉姆不等对方询问,便高声道:“安戴尔在哪里?一个你们的人受伤了!”

“谁?”一个陌生的声音回应,是哨兵;然后有些骚动,几分钟后,一个轻灵而矫健的身影从山门中飘下,正是安戴尔。他一眼就认出了长生海的人鱼族长,惊讶地询问发生何事。

“看看他,你认识吗?”克莉姆示意他关注维兰手上那人的面容,“我的同族在雪松林后面发现了他,不敢乱动,直接送来了。”

安戴尔原本若有所思地看向维兰,听她这么一说才视线下移,神色瞬间变得严峻:“忽瑞斯!他怎么了?”他一边招呼身后的守卫放行,一边喊着其他同伴的名字要求接应。

狭窄的山门仅能容两个体型匀称的人并排通过,安戴尔与克莉姆在前,为侧过身子的维兰开路,我紧跟其后,其他人鱼像尾巴一样依次跟上。

过山门的时候,守卫稍微阻挡了一下,说从未让这么多陌生人进来过,安戴尔也犹豫了一秒,但最终认为事急从权——除了搬运工都是人鱼盟友,搬运工显然是其中一个人鱼的情人。虽然最好把他挡在外面,但实无必要再为此折腾受伤的忽瑞斯——于是,我们通过了微光之崖唯一可行的入口,“谦抑之门”,它在附近居民口中还有一个外号,叫“胖子之恨”。

进门后要经过一段狭窄的天梯,没有护栏,两边底下都是雾气弥漫的峡谷,看不清到底有多深;不光是我,大多数人鱼都十分发怵。才走了几步就停滞不前。安戴尔挥挥手让雾气上升并且浓郁起来。我们像走在雪地中的小径上。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是谁发现他的?”安戴尔一边带路一边询问,“当时是什么情况?”

“这两个孩子。”克莉姆说。

安戴尔望了我一眼:“我好像没见过她。”多亏了变色眼药水,现在我是黑发黑眼。

“她是茗荷海的,提摩西的姑娘。”

安戴尔颔首。对搬运工说:“见到他的狮鹫了吗?”

“现在别跟我说话。”维兰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安戴尔不以为忤,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很快,走到了风精灵壮观的壁垒之下。这座壁垒,与其说是依山而建的,倒不如说充分利用了山崖本身,仍保留了峭壁原有的形状;洞便是窗,排列得并不规整,但又不显得凌乱;洞中透出黄白色的光,照在灰白色的光滑石壁上。折射出层层叠叠的浅浅光晕。

两千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处险峻的山崖,借了“胖子之恨”的地利,原住民在此安营扎寨,免受海盗的侵扰;风精灵到来之后。承诺给予原住民庇护,并以绝对的魔力优势鸠占鹊巢。…

他们充分开发了山崖,使之成为一座坚固的壁垒——内有所有古老建筑的标配,复杂的防御符文足以屏蔽血刑术等符阵的围攻;外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狮鹫驯养场。近海丰富的鱼类满足了狮鹫们空洞的巨胃,让微光之崖除了前方那道小门之外,再无可行的通道。简直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无怪乎慕白里敢在克拉门苏的命令下拖拖拉拉了。

我和维兰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很快修改了计划,加速赶在人鱼狂欢月结束之前抵岸。

壁垒底层的大厅外只有一道门,不比“胖子之恨”宽多少,里面光线昏暗,已经聚集了好几十个精灵,更多的精灵正在赶来,看来他们彼此之间很亲密。只有我和克莉姆得到允许进入,维兰没说什么,把手中的伤员递给他们,便倚在门外的墙边等待。大厅内部相当宽敞,像个礼堂,十二根石柱依次排开呈环形,装饰不多,但凡有,无不精雕细琢;正中央是一座雄伟的石刻旋梯,看不清向上通往哪里。片刻后,一个身披青灰色长袍的精灵从旋梯上翩然而下,以安戴尔为首的众精灵都向他躬身行礼,克莉姆也朝他颔首致意,我只顾呆呆地发愣。

他长得跟克拉门苏好像。

倒不是孪生兄弟那般像法,只是第一眼望去,我就不由得猜想他俩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精灵都很美,但在发色、五官上总是有区别的,但他有着和克拉门苏一样的莹白色长发,一样的长眉凤目薄唇,美貌不遑多让,但在衣饰风格上好像更随意些;除此之外,他俩身高差不多,也都是看不出年龄的面相。虽然谁也没有开口,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慕白里。

他目光无波地扫过人群,对着克莉姆微微颔首,然后径直走向平躺在地面上的忽瑞斯——被维兰进行过盘问和洗脑——我不确定这位风精灵的部族长多久能看出破绽,于是在他的手指刚刚伸向那倒霉风精灵的额头之时,悄然打开了藏在袖中的一只水晶瓶,里面是高度浓缩的谜草精华,和变色眼药水一样由尼科亲手炼制,遇空气即刻挥发,无色无味无声响。龙族对它完全免疫,矮人族也能抵挡一阵,但灯神精灵等其他灵族是毫无办法的。

克莉姆最先瘫软下去,然后是一众普通风精灵,直到门外的人鱼们都嘤咛着趴地上了,慕白里方才迟疑地斜坐下去。啧,部族长就是部族长,连倒掉都这么有美感。不过我没空欣赏,结结巴巴地大喊救命,于是更多的风精灵从门外进来。从旋梯上下来,一边倒得摇曳生姿,一边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小声向慕白里征询意见。维兰也进来了,安静地绕过人群,沿着十二根石柱慢慢走了一圈。

“497。”他说。这个数字距离海盗估计的数目不远,看来就算有漏网之鱼,也没几条。

“谜草……”慕白里阴沉地看着我和维兰,“你们这么做真不是一般的鲁莽,”然后瞥向克莉姆。“真是好盟友。”

“别恐吓错了对象。”维兰说着。走过去虚指向他的额头,“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慕白里,但他没有咆哮,只是眼睛瞬间睁大。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瞥向维兰,慢慢地说:“你竟敢读我的记忆。”

维兰只是挑了挑眉,抽出短刀,麻利地划伤慕白里的手臂,从怀里取出一只碧玉螺接了些血,嗡嗡嗡地念了一阵,递到我面前。…

慕白里已经出离愤怒,他脸色苍白,忽然微笑起来:“强迫我为这小姑娘服务?你确定不是在害她?你为什么不自己来?”

维兰没有理他。而是夸张地朝我行了一个礼,含笑道:“我的女王。”

我白了他一眼,饮下螺壳里的血。

大厅里的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慕白里的手臂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古朴的红色月亮图案,他瞪视着我,眼中突然显出一些诧异来。

他一定没想到我真的是个人类。

但在另一方面。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了解他——纯粹的风精灵,慕白里blablabla(很长的全名),他已经五千多岁了,比克拉门苏大。

我立刻对他说:“不要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泄露有关我的*,或做任何对我还有他(我指向维兰)不利的事。”他微微皱眉看了我们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是接受,还是拒绝?”我盯住他,“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沉默了几秒,僵硬地勾起嘴角:“看来你对主仆契约并不怎么熟悉。我,无法拒绝你明确提出的要求,除非客观上做不到。”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得知道他了解我是否像我了解他一样多。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他是被迫的,面对这种问题,他可以选择不回答,除非你明确要求他回答,”维兰将双手搭在我肩上,解释道,“契约中的仆人只能感知到主人的种族信息,他不知道你的名字。”

“是的,你告诉过我,我只是想试试。”

维兰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束手站在旁边,打算暂时把局面交给我了。

“那么,开始谈话吧。”我扫视满屋子软趴趴的风精灵。他们神色各异,但都极有默契地一言不发,显然大多明白刚才那个仪式所代表的意义,但慕白里仍是他们的部族长;在我们的对话结束之前,他们是不会轻率地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的。

我看了维兰一眼,走向慕白里,在他面前蹲坐下来。这个高度,让我基本上能以平视的角度看着他,便于对话;而在其他风精灵眼里,也不至于高高在上。

“慕白里,我知道你习惯被称作‘大人’,但我是不会那样叫你的,”我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请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关于我们‘文明攻占’这座山谷,以及迫使你签订灵魂契约这件事。”

他的目光却被我的左手吸引,眉头微动了一下,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开口道:“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还有他。”

第170章 第一桶金

我们对慕白里的估计没有错——以他这几十天的消极表现来看,至少现在,他对克拉门苏并非绝对忠诚。这就意味着,他会把利益、形势等等因素纳入考虑,而不是一味进行不理性的抵抗。

见到他的脸,我忽然明白了更多。他一定与克拉门苏有关。那么当年克拉门苏消失之后,他何以不努力继位,反而是阿勒克他们自立为王呢?500个风精灵,当年的人数一定更少——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的号召力不够。

风精灵可是精灵中数量第二多的大系,连夜莺之森的风精灵都比微光之崖的多,可见慕白里的威信不足以使他掌控前王的部下——阿勒克,还有寒泉峪的那谁谁;相反,他的身份还很可能会被后者所利用,成为他们巩固自己势力的一面旗帜。

他带领麾下的数百个风精灵远赴海外,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自己留在东都被人利用;如果我猜得更大胆一些,或许他对东都的分裂和内斗是喜闻乐见的。

他当然会对我们感到恼火,但他一定清楚,就算没有我们,风精灵在东海的统治也难说牢靠——我们的行动更直接证明了这一点。从水镜接到前王命令之后的这一个多月,他只是靠着微光之崖的地利,抱着侥幸心理在拖延而已。我们突然冒出来,何尝不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虽然这不是他最想要的。

因此,说服他不是没有可能的。

在前往微光之崖的前一晚,我因为紧张而无法入眠,手心不停地出汗。维兰从背后捋了捋我的手掌,悄声问我是不是担心明天的行动会失败。

“我更担心打开水晶瓶之后的事情,”我轻声回答,“要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只要我不被堵在门外,用谜草放倒风精灵们的机率是相当大的,但在那之后,将由我而不是维兰与他们签订主仆契约和军旅契约——灵境暂时不能出现两面德加尔的旗帜。所以维兰的身份不能大肆公开;然后,要让他们安于契约,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们背后的势力至少比微光之崖更有分量,否则即便签订契约,也随时可能遭遇反水。

交涉的最大难题,在于如何恰当地展示实力:既不能浮夸,也不能弱势——才能在不引起他们反感的前提下使之信服。而我这样的人类小女子,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我知道,明天你的任务不轻。”他摩挲着我的手臂说。“但你会没事的。我对你有信心。”

“我没信心……你知道我为什么恐高吗?总觉得我会掉下去摔死,一站在高处就忍不住去想自己正在坠落,那种感觉是如此真实,能听见耳畔的风声。”我转过身面对着他,“现在我也有相似的感觉,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自己站在一群风精灵中间,他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是两千多岁的风精灵,我只是个渺小的人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静静听我说完才道:“克拉门苏入主东都的时候还不到一百岁;雷萨远比慕白里强大,维斯特家族还是让他签下了卖身契。老家伙并不一定总是能占上风。”

“但我不是维斯特王,我连对着你家有些大臣都觉得心虚,能应付得来慕白里吗?要是我见到他们紧张得连精灵语都不会说了呢?要是我胡言乱语让你丢脸呢?”…

他低声笑起来:“你是怕犯错。”

“是的。”

“那就犯犯错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脸颊,轻松地说,“我们能掌控局面,这才是最关键的;至于怎么交涉。表现得含蓄也好张扬也好,最终都只是一种外交策略而已。”

我还是不放心,仍瞪着他。他挑挑眉:“枢密院的哪个大臣不是老奸巨猾?如果我因为年轻识浅而畏首畏尾,就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那比决策失误还要糟糕。谦卑是好事,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自信心。

你可不是什么‘渺小的人类’,你身后有我,有我妈,有至少整个伊丹,所以不必心虚,也不必担心会表现得不好,任何人都会犯错,我们会,老家伙们也会。你说过,你允许我犯错,愿意和我一起承担后果——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我大为感动,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他抚摩着我的脖子,想了想说:“还有个办法——尽量少说话。沉默是很有力量的。拿不准的时候,宁可不开口。”

事实证明他的安抚和建议都非常有用。慕白里认得“恋歌”,这是一个突破口,但我并不理会他的猜测,只是不动声色地回应“我很怀疑”;又在他对主仆契约耿耿于怀时,状似无意地透露出“大灯神雷萨与人签了生死契约”这个重磅消息;最后,问他跟克拉门苏是否有血缘关系,等于暗示了我很可能见过克拉门苏——他知道我们背后有些他不了解的东西,但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在另一方面,因为受制于契约,他不得不吐露越来越多的信息,比如他是克拉门苏的叔父。

渐渐地,慕白里的态度和缓下来,默示他勉强接受了暂时的主仆契约。紧接着,我向他部下的风精灵们提出,要么与我签订为期十年的军旅契约,要么自行离开微光之崖——顺便一提,这周围的势力要么已经是我们的盟友,要么早晚属于我们,而且,没有人鱼族的配合,别指望能离开东海。

有慕白里的榜样,风精灵们最终选择了前者,而不是“誓死不从”。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天的外交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十年,这个时限是我和维兰事先讨论定下的,作为军旅契约的期限并不过分,不算长,当然,也不算最短。如果我们的力量日渐衰微,就算以期限漫长的军旅契约套着他们,也于事无补;相反,我们的力量若能日渐壮大,十年之约过后,会有人愿意继续留下来的。何况,等夜莺之森的局势暂稳,我们还会调一些女性精灵过来,这样十年之后他们会更难以离开。

饮罢契约之血,我收起袖中的水晶瓶,但谜草精华药性太烈了,众人足足瘫了将近六个小时才爬起来。在这半天里,我先是与他们聊天,询问各种事情,然后跟维兰一起,在风精灵的口头指点下,把整座壁垒探索了一遍。

慕白里不知道这里是否有气旋,维兰挨个儿检验法米亚预测的一组坐标,成功在天梯下方的峡谷中发现了一座气旋,这让风精灵们彼此交流的眼神更加耐人寻味。

他用水镜跟法米亚汇报了一下这边的情况,然后马上着手“封锁”气旋——先用谜草溶液淹没气旋所在的峡谷,然后用厚厚的冰层封住,避免蒸发。这法子不像克拉门苏设个幻境那么高大上,但也算相当有保障了。…

壁垒东侧有一道长长的石廊,直通后山的狮鹫驯养场,我们前往溜达了一圈,毫发无伤地返回大厅,看着满地风精灵,终于开始有了在自己地盘上的感觉,于是席地而坐,与“自己人”交流感情,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有哪些兴趣爱好呀、原先做什么工作呀等等。当然,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姓,便称我为“夫人”,称维兰“大人”,人鱼也这样称呼我们。

人鱼应我们的要求绝不透露我们的身份,由于保守这个秘密,她们与我们的关系仿佛更近了一层,彼此都十分满意。这次伊丽扎没来,因为克莉姆不让。女儿归来,她开心极了,对我们千恩万谢,不过这次行动颇需要演技,所以伊丽扎和其他人鱼一起在“行宫”里等消息。说是“行宫”,其实是附近灵族所建的大型客栈,每年到这个时候,固定提供给人鱼作消夏之用——免费的,因为她们能吸引来大量的客流和商机。

午后,微光之崖的守卫重新上岗,在外人看来一切如常。我们带着慕白里的权戒,先去拜访了奥辛。

微光之崖明面上仍是慕白里的地盘,我们所下的命令是,风精灵仍像之前那样,消极对待来自东都的命令,暂时不作任何公开声明;而在狂欢月过后,人鱼族将会宣布中立,退出联军阵营;按照计划,控制海盗之家的工作将会同时秘密展开——我和维兰不会出面,这件事将由风精灵间接通过先前那个海盗来完成。

东海一带全部的势力,将成为真正属于我们俩的“第一桶金”,但要让它们看上去全都是零散且中立的,既不给大陆上的任何一方加码,也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并且,除了人鱼、风精灵还有那个海盗,其他灵族和海盗之家的首领都不知道我和维兰的存在,更不知道,东海正在被统一。

事实上海盗之家是最后一个加入掌控的。接管微光之崖的次日清晨,当我和维兰从奥辛的小屋踏雾而归时,带回的不仅有足够让我们琢磨一整夜的惊人信息,还有塞壬一族的隐蔽支持。

第171章 成人礼

去拜访奥辛时,我们主要是想打听比锡伯的消息,她告诉我们的,却远不止这些。

“他差不多为灯神奉献了一切,牺牲自己的梦视之力来保管一件神器。”奥辛说,神器总会夺走持有者最珍视的一样东西,比锡伯也未能幸免,但那并不是他成为亡灵法师的真正原因。

“他原本是灯神的拥趸,但灯神获胜之后的所作所为渐渐动摇了他的信仰,并且他受命参与了一件事,强迫两个无辜的年轻龙族吃掉挚爱之人……我想,那个场面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从那以后他私下里开始关注魔境的事,而不是灯神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牧侬死后,灯神为了争夺第二代大灯神的宝座内斗不休;因为他手中的神器,很多人打他的主意,他就悄悄带着毁灭之球去了魔境。”

“后来呢?”

“七八千年前,我听说他成为魔境七君主之一,掌管着幽冥之境,被称为‘鬼王’,除此之外再无消息。”

“没有梦见过他吗?”

“梦见过,但都不是与预言有关的梦,只是自然地想到他而已,”奥辛干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惆怅,“神器剥夺了他的梦视之力,意味着他不仅自身失能,也无法通过他人的梦境获得指引——他成了梦视世界里的一片空白页。”

“关于魔境,你还有别的信息吗?”维兰问道,“其他六君主是谁?”

“我从未去过魔境,关于魔境,也不曾梦见过多少有意义的内容,对它的了解主要来自传闻。听说魔境的空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彼此挤压折叠的,”女巫慢条斯理地说,“魔境七君主除了比锡伯,还有三位分别是瓦萨歌、贝利欧、阿斯魔狄,另外三位我不知道名字。”

所谓君主。其实大多是龙族走后,在那场旷世之战中分了一杯羹的魔族。七君主像朝日与暮月一般,此暗彼明,她听说过名字的几位,是曾经出现过的,但都是七八千年前她来东海隐居之前的事了。

“索利尔为灯神跑腿跑得不亦乐乎,他自以为得到的荣耀越多,我在一旁看着,恶心的感觉就越来越重。”不等我们问起,她主动说出了自己当年离婚和隐居的原因。

“我喜欢龙。胜过一切种族。”她凝视着维兰说。“灯神在反叛时,控诉龙族暴虐,这或许是真的。但任何种族在取得支配性地位过后都有暴虐的倾向,灯神自己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他们还远不如龙族完美。龙族,特别是经历过成人礼的龙族,是力量与忠贞的化身。”

“你说的成人礼,是指……”

“化龙。”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问她化龙是否非得经过三杀不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么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他直率地说,“我不想化龙。”

“恐怕你没有多少选择。”

“谁说的?”维兰有些愠怒,厉声道。“你梦见了?”

奥辛的眼神近乎同情:“没有。但是你显然梦见了。”

维兰阴沉地盯着她不作声。

她轻轻摇头,用温柔的语调说:“孩子,我已经活过了十个千年,有自己悟出的一套道理,其中一条是: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用眼睛看;对那些至关重要的事,闭上眼睛,用心去感觉。眼见并不总是为实。我知道,你为化龙的噩梦所困扰,以为那是一件坏事,然而真相并不总是乍看之下的那个样子。”…

“亲手杀死妻子和亲人,”维兰低声道,“难道是什么好事?别跟我说什么龙族的荣耀。”

“经历过至深至重的痛苦,方能激发出龙族真正的力量,这与凤凰的涅槃重生其实异曲同工。”奥辛说,龙族的力量是随着成人礼的进程和对痛苦的认知而不断进化的,经历过成人礼才能成为真正的龙,却不一定是龙的形态——只要有爱人的魂石在,你仍能保持人形,除非魂石被人夺走;并且,用魂石复活爱人之后,实力不会倒退。但如果未曾缔结龙婚,爱人魂飞魄散,就只能失去理智变成一头龙,对于这种情形,想要重现人形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被外力征服。这与墨沙先前的说法相吻合。

龙族当年统治魔境之时,便是建立了这样一套规则——各个部族,只有拥有龙婚爱人的“直系”才有化龙的资格,他们自愿参与竞争;被选中的准部族长,吃掉孕妻,以此成为真龙,再将她复活,同时拥有修习最高龙魔法的资格并执掌各部。奥辛说这是一项神圣的仪式,并非对爱人的背叛,只不过,在龙族文化之外的人看来,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德加尔和墨沙当年是被迫的;失去了自由,这项仪式就不是光荣的,而是耻辱的,何况,让他们被奴役并与至爱分离数千年。

我听维兰说过,龙族的“直系”概念与一般人所认为的不同。龙裔刚一出生就要进行魔力测定,极优者才能被认为是继承了纯正血统的直系;没有通过测试的孩子,十岁和十六岁还将分别进行一次测定,如果一直没能通过,将被褫夺龙的姓氏。法米亚当年就没通过测定,她在十六岁测定之前离家出走,遇见了雷萨并拜他为师,倒因此开发了魔力,保住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正式的家族长一旦产生,同辈的直系都自动降级成为“半直系”,失去真龙候选人的资格。现在德加尔家能找到的直系只有火奴、法米亚、维兰、艾罗和阿尔文五个,往上数还有一个不知所踪的亚瑟。火奴只是暂代家族长之职,并非正式的家族长;法米亚这么关心龙族觉醒的事,也与这件事有关。

“就算和你一样是直系龙裔,也未必能化身为龙。”奥辛盯着维兰的眼睛说,“‘三杀’说来简单,其实一点儿也含糊不得,就像你骗不了龙婚——你知道吧?如果你的感情不够真挚,又或者她没有给你足够的回应,龙婚仪式是无法顺利完成的。‘三杀’也是一样。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候选人是如此珍稀,而你,拥有这一切。又是多么幸运。”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幸运,或许,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走这条路。当然,这是我家的私事。”

“是的,你不必解释。”女巫微笑了一下,看上去几乎有点慈祥,片刻后,她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隐居以来。我接待的第一个受欢迎的访客。是火龙德加尔。那是在两千年前。他向我打听毁灭之球的下落。我问他,是否打算狠狠地报复灯神,他没有回答,只说。他不会让他和西里亚的后代沉湎于仇恨。当时,我很难相信他的话。但在不到一百年前,一个名叫雷萨的灯神拜访我——他可算不得受欢迎——我意识到德加尔的确言行一致。”

维兰愣了几秒,追问她雷萨来访的目的,答案让我们大为惊讶——他在寻找撤销龙婚的办法。…

女巫像奸计得逞似的,愉快地朝他龇了龇牙:“我不欢迎他,但我打不过他,所以我允许他问一个问题,结果他问了这个。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嫁了人。她丈夫是夜莺之森的王,你的外祖父。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

“请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维兰呆呆地发问。

“不到一百年前,九十多年前吧。一个冷得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冰的冬夜。”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外祖父母,亚瑟和阿维娜,是在三十多年前失踪的,不知是否与那挖墙脚的家伙有关。

“‘无能为力’的意思是……”我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首度开腔。“无能为力”,既可以解释为没有办法,也可以解释为,有办法,但奥辛做不到。维兰轻轻覆住我的手。

奥辛忽然问维兰,是否真正理解龙婚的涵义,他把先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坦率地说:“显然我对它的理解并不全面,我以前不知道魔晶与它有关。”

女巫含笑道:“你以为它是永恒的,是不是?”

维兰紧张起来:“难道不是?”

“可以说是。但它为什么是永恒的,你没想过吗?”

维兰想没想过,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想过。龙婚应该算是一种灵魂契约,如果说彼此永远不变心是靠着契约的束缚,跟奥卡巫医的爱情药水区别真的很大吗?我不禁想起克拉门苏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我和维兰长期天各一方,我可能会忘了他长什么样。爱人都已面目模糊,徒具夫妇身份又有何意义呢?

“我知道你为何要与她缔结龙婚,你怕她会变心,”奥辛用一种心理咨询师似的口吻慢悠悠地说,“但其实,不论你当时爱得有多么热烈,如果没有龙婚,过一段日子,或长或短,你的激情都会褪去的。”

维兰不太赞同地皱起眉,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再爱上别人。”

“许多热恋中人都是这样想的,但他们只能想想而已,你却有办法让想法成为现实,这不是因为你比他们更坚定,而是因为你的血统更有优势,”奥辛淡定地说,语气中隐隐带了一丝威严,“龙婚契约不是忠贞的证明,而是教会你忠贞的灵魂导师。”

她说,龙婚相关的一切,包括移魂,血液交换,生命之火的共荣,都在日益加深双方的羁绊,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平等的——弱小如我,也能成为强大如他的依靠,而不是附属,从而在神圣的结合中真正体现价值。

“龙婚使得你们必须分享,必须付出,必须尊重——爱是因此而永恒,不是因为契约的束缚,”她用干瘦的手掌摸了摸维兰的脸颊,“你是个男孩,你有激情,有勇气,但这还不够,龙婚可以教会你更多,帮助你在心智上成为真正的男人。这也是为什么,龙婚是成人礼前的一项重要环节。”

龙族的成人礼果然也与一般人印象中的不同。它不取决于年龄,不仰仗于形式,对心智和力量有着严格的标准。也因此,正式通过成人礼的龙族就算在远古时代也只占不高的比例;旷世之战以来,恐怕只有德加尔一人。

她相信,他一定还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让后裔继承对灯神的憎恨,不表示他自己已经忘记;否则,又何必要来拜访奥辛。

第172章 瘾女子

奥辛证明了她比声名在外的索利尔更了解龙族,我想起绿精用财富养龙的事,便问了出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动了动看上去有点想笑,片刻后回答:“这个故事是我放出去的。”

她说,浩瀚的宝藏的确能养龙来,但是,养出的龙根本不会受到“金主”的控制,事实上,它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控制,除非被征服。八千年前,她在离开大陆之前,故意放出了一个财富养龙的歪曲版本,声称足够的财富能换来一头巨龙的忠诚,她相信,一定会有灵族对这个消息动心。无论历经多久,这个故事等于给龙族留下一颗火种,或者说,给灵族留了一个陷阱。

她知道我们将会前往魔境。

本来,我们犹豫着要不要从气旋走,直接跟已与法米亚有联系的那支魔人接洽;但麻烦在于,那支魔人与雷萨早期扶植的势力关系复杂,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和目的,结果可能欲速而不达。好在,奥辛提供了一条新渠道,她告诉我们,海中的漩涡不仅允许人们在同境的不同海域进行穿越,还有极小的概率可以实现跨境穿越——使用魔晶,这一概率就不是极小了。

也就是说,魔晶能让漩涡起到类似气旋的作用,但它不能进行精确的坐标定位;不过,配以一套卢恩咒语,能控制穿越者前往指定的境界。据说,气旋是在旷世大战中才出现的,可能是某件神器作用下的“后遗症”;在那之前,穿越境界只有两种方法,要么从海中钻漩涡,要么撕裂时空——第二种方法当然现在也能行,不过只有疯子才会企图那么干。

卢恩语与龙族语颇有渊源,大量运用于龙魔法中,维兰原本就从墨沙那里学过一些,这次奥辛又给他上了一课,并且抄了一张对照表嘱咐我们拿回去勤加练习。因为到了魔境很可能还用得上。

有龙族语的基础,我们几天就学会了卢恩语,但维兰还是没有启程去魔境的意思。

当然,这些日子我们一直没闲着:一方面,“盘点”海盗之家的工作正在秘密进行中;一方面,我也在戒血瘾。法米亚通过气旋来了一次,带了包括谜草精华和变色眼药水在内的一些补给,又留下一面魔镜。原先克拉门苏给我的那面落在水精灵那里了,当然法米亚也不知道有那回事。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和爸妈又通了一次话。但没有冒险回去过。

在戒血瘾这件事上。法米亚帮不上什么忙。我们只能自己摸索。一开始,维兰好像没把这事看得很严重,他以前烟瘾很大,说戒就戒了。不像我这样,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要不没食欲、要不就不知道饱,除此之外,自觉倒没有其他问题。但他显然不这么看,一再宣称“等你准备好了咱们再走”,我不禁怀疑他在故意拖延,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不太想去?”

他微愣,轻声道:“我知道我迟早要去的。”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注视了他一会儿,将手掌贴上他的胸口,道:“我是要和你一起去的。”

他轻轻勾起嘴角,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你迟迟戒不掉。我恐怕只能自己去了。”

我怒了:“我们说好了的!”

“跟我说好了的,是那个正常的、冷静的蝎蝎宝贝,”他一脸贱兮兮地说,“不是眼前这个——”…

“什么?!”

他微微翻个白眼,随手挥出去一个静音符,然后举手作投降状,抿着嘴角走到沙发里坐下。

他这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样子让我更加火大——姿态这么高冷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变相在埋怨我?我忍住,坐在他对面,佯装镇定地开口:“你觉得我做事受到影响了吗?”跟风精灵打交道都是由我出面的。

“没有,你做得很好。”

“那又是为什么?”

“你跟外人接触的时候很好,不表示你的状态真的好,”他摊了摊手,“情绪上的事我不想多说,就说客观的,你饮食失调,生物钟完全乱了,脸圆了一圈……”这时他瞥到我的脸色,马上改口,“只是一点点,完全没有……”

“所以你现在是这么看我的,”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一个喜怒无常的胖子?!”

“我没说你胖,只是比之前肉了那么一点点,还是很可爱的,不,是更可爱了……”他慌忙解释,发现不起作用,终于投降,“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提这个的。我爱你,宝宝。”

他显然是在敷衍。我涨红了脸,怒道:“你嫌弃我了吗?别,别急着抵赖,你已经好几天没碰过我了,你对我失去兴趣了吗?”

“什么?”他开始发火了,“明明是你不愿意!”

我哑口无言,不是因为他说的对,而是因为,事实上,我在那种时候会特别想吸他的血,从戒血瘾的角度考虑,我觉得应该尽量避免那种情形,所以当他凑过来的时候我总有些犹豫;可是他自以为很理解我似的,也不多努力一下,又让我郁闷,并且觉得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可能的确是对我的兴趣减淡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脑袋里乱哄哄的,起身打算离开房间,被他喝止:“站住!你要去哪儿?”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命令口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出去散散步,运动减肥。”

他没理会我的幽默感,冷冷道:“哪儿也不许去。”

我不理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一个箭步过来,重重地把我从门前拽了回去,呵斥道:“没听见我说的吗?”

他对我好凶!

我突然觉得满肚子委屈,眼眶刷地红了。但我不想让他看到,不想让他觉得我在以此要挟他,所以我低着头挣脱他,默默地走回沙发里,转开脸说:“去找别的女人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这是一句伤人伤己的蠢话,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说出口。

他站在我身后某处,沉默了片刻厉声道:“或许我会的。”

一片寂静。

我闭上眼睛。听到他悄悄走近,又过了一会儿,感觉他的手掌轻轻抚摩我的脑袋,于是睁开眼睛,见他跪坐在前,专注地盯着我,美丽的眸心里倒映着我的大圆脸。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只是一时气话。”然后他试探着吻我的额头,然后是鼻子和嘴唇。最后将我抱在怀里。慢慢地摩挲着我的后脑勺和脊背。

我的眼泪决堤。又不想哭,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强调自己并不是在哭,只是有点情绪失控,同时不耐烦地推他。他箍紧了怀抱拒绝被我推开,贴着我的脸颊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挣不脱就不挣了,索性抱住他的腰呜呜闷哭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来由,但那说不清的负面情绪却好像随着眼泪冲出身体,身心随之放松下来。眼泪的潮水褪去,一边抽噎,一边朦朦胧胧地与他亲吻;他的鼻息滚烫。伸手将我从沙发上拖下来,身体紧紧贴着我的。…

“……我真的该减肥了么?”平复呼吸之后,我十分介意地问道。

他原本眼中水光潋滟,此时忍俊不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捏捏我的脸,说:“不用,还在我的可接受范围内,真的需要了我会告诉你的,”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就是再胖一圈也没关系,肉乎乎的手感很好,我担心的是你的体质。咱们得换个法子,现在这样,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我趴在他胸口不说话。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他摸着我的背轻声说,“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在他们面前装得百毒不侵,只能在我这儿发泄。我都知道。不过,你也得体谅我——你怕刺激血瘾所以不愿意做,这是你的主意,我不配合,你说我不支持你;我配合,你又胡思乱想……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抿了抿唇,微微瞪他:“那你说怎么办。”

“结束这种‘放养’的状态,制定计划,执行下去,”他果断地说,“从今晚开始,让你睡,你就睡,睡不着也得躺着,明早我叫你起,你就起,困也得起,吃东西也是这样,强制把生物钟扭过来。”

“好。”

“还有那件事,别那么怕,对我的血上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怕一直戒不了也没关系,只要我们能控制住,不让它影响到正常生活就行了。相信我,”他说,“我不让你吸的时候你是吸不到的。”

他提出来每七次过后喂我一次,血量由他控制,我尽量抵抗;如果能稳定下来,再逐渐增加间隔次数。我想了想,决定把首次间隔增加到十次。

他的安排看来还是有效的,至少几天之后我的生物钟基本恢复正常了,情绪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海盗之家的事差不多了,但他还是没提什么时候去魔境。

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他醒着,侧着脸看着我,于是爬到他身上去,亲吻了一会儿,问道:“我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很不错。”

“我是正常的吗?”

他微笑起来:“那要看你下一句话说什么。”

我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趴在上面:“有件事想问你,但又怕你生气。”

“问吧。”

“……你是不是不太想去?”

他摸着我头发的手顿了顿,不太明白似的轻声道:“咱们不是讨论过吗?”

“其实没有。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对魔境一直有点怵……我需要直面我的问题,你或许也有一些问题需要……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

他依旧抚着我的头发,没有作声。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

“也许我不该害怕的,但还是控制不住,”维兰慢慢地说,“我觉得我已经不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上次我去魔境的时候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sb,活该被吓得半死,但是……如果我仍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sb呢?要是我保护不了你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这么怕,就别去了。”

“我答应他了。”

“仅仅因为这个约定吗?你不必非得自己完成的。”

“不,必须是我。难道能交给我妈么?那我一辈子也别想自己作主了,我们一辈子也别想自己作主了。”

“你把这件事看作负担吗?”

他看上去有点迷惑,微微摇头:“不完全是。”…

我并不感到意外:“也就是说,你虽然害怕,可是心底对它还是有点期待的。”

“说期待……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事只有在魔境才能找到答案。巨龙德加尔,我的外祖父母……”他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投向我眼中,“你知道的,对吗?”

我微笑:“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的。”

“……你觉得,我不去,你的表现会更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我觉得不会。我会牵挂着你,无心集中精力去做我该做的事……我可能会一团糟的。”

“那么,你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可是……”

我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过,我不去,是不是对你更安全,但那仅仅出于一种考虑——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独自去,如果遇到不测,我或许能在法米亚的帮助下找到你、复活你。但是换个角度去想,最四平八稳的选择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常常觉得,虽然我很弱小,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能发挥出比各自力量更大的合力。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吃掉我……”

“不,”他打断我的话,收紧怀抱,“我决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我说的是极端情况,”我顺从地趴在他身上,“我也不想被你吃掉,但我愿意为更好的结果付出必要的代价。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冒生命危险,只为与你共享一段奇幻之旅,哪怕它通向毁灭,你会感到惊讶吗?”

“不,”他露出复杂的微笑,把我的脑袋压在颈窝里,喉咙在我耳边嗡嗡直响,“我们已经这样做过一次。”

“……克拉门苏曾说过,许多魔族都对龙族有骨子里的敬畏,所以他和雷萨才那么担心你家在魔境的发展,”我慢吞吞地说,“你上次见到的魔怪,现在还是对付不了吗?”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片刻后轻声说:“我上次见到的,吓到我的,其实并不是魔怪。”

第173章 维兰的心灵创伤

那是一次冲动下的叛逆之举。庆祝维兰考上三境岛学院的清凉节派对刚结束,见过了自己未来的大部分同学,预感接下来的日子将与之前没有大的不同——仍无聊到让他想吐,他独自回到城堡,回忆母亲怎样威胁他必须考进三境岛学院,他不敢反抗,但仍然为自己的不敢反抗而愤怒;他吸食了一些药物,瞪着盥洗室的镜子中自己的脸,心想管它呢。

他径自去取了母亲的魔晶——顺利得如有神助——熟稔地开启气旋,就像母亲多次当着他的面做过的那样,目的地是他所知的唯一一个魔境坐标。他后来才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或许是故意的,她或许一直等着他这样做,所以她才那么快就跟了上来。

但那时他满志踌躇,以为做了一件肯定会让她暴跳如雷的事。不过,当他走出气旋,接触到陌生的、燥热的、恶臭的空气时,他迅速隐藏气息进入潜行状态——这是在与艾罗探险时养成的习惯,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气旋的出口是一处火坑,确切地说,气旋悬空在一道岩石罅隙中间,下方是缓缓流动的火红熔岩,两旁的岩石都被火焰烤得发烫。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无人看守。他徒手巴着岩石攀了上去,发现自己身处黑暗的地穴之中,周围什么活物也没有。

在某个方向上,越往前行,空气的温度逐渐降低,但混入一股子血腥气,越发浓厚,他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沼泽。一些赤条条的类人生物——应该是魔人——正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沼泽边上,手持尖锐的骨刀,一言不发地切割着血淋淋的肉类。四下里只有敲碎骨骼和撕裂筋肉的声音。沉默而诡异。

他们把肌肉从腿骨上剔下,整齐地码在一起;其他部位的完整肉块堆成一摞,内脏也区分开来……如果忽略他们所肢解的也是类人生物这一点。这地方就像是一座原始的肉类加工厂。

他看见他们时不时捡起眼球之类的零碎东西往嘴里塞。

极似人骨的白骨随意地堆在沼泽边上;几颗还没有经过处理的头颅滚落在一旁,一张青白色的脸直直朝着维兰的方向。死不瞑目,极似人。

他想回家了。捂住嘴,忍住呕吐的*,设法无声无息地沿原路返回,但他可能是太魂不守舍,竟迷失了方向,而他的方向感一向很强。这片幽暗地域里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洞窟。如尖牙般拔地而起的石笋挡在蜿蜒曲折的隧道中央。

他撞见了好几拨围坐在沼泽边肢解人体的魔人,一开始他以为是同一拨,后来发现不是,再后来怀疑就是同一拨。只不过他站的位置不同,视角变了,到最后,他已经不关心真相到底如何,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不怕黑。不怕热,不怕血腥气,但在地宫里盘旋多时始终不得其门而出之后,无处不在的寂静、黑暗、燥热,还有血腥气混合着恶臭的味道。犹如恐怖的魅影,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和肩背之上。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与来时十分相似的熔岩罅隙,却怎么也无法定位气旋的位置,正沿着罅隙一路尝试,竟遭遇了一股浑浊的洪流。这股洪流很可能来自刚才的沼泽,因为跟它一样污秽、恶臭、熏人欲死;这个气味,维兰后来又闻到了一次,正是在三境岛那晚。…

洪流迅速填满了罅隙,堆积在熔岩上方,像烧开了似的汩汩冒泡,并且“水位”还在不断上升;四周早已没有可以踏脚的地方,地穴里的空间越来越逼仄,他不得不像蜘蛛一样攀到地穴顶上去,强忍着越来越污浊的空气,和令人绝望的黑暗与压迫,借力往洪流奔涌的方向拼命爬行。气旋,不管它在哪里,一定已经被洪流所淹没了。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接触到那污泥会怎样,幸运的是,他在它挤满地穴之前找到了出口,外面是一片露天的苍茫沼泽,被阴暗的茂密丛林所覆盖。头顶上是黑夜,厚重的云层。空气比刚才稍好一点,但仍是污浊不堪的。

他不知道哪里才有坚实的陆地,只能在丛林上方疾行——慢了不行,灌木的枝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会塌陷下去。一边跑,一边想,那些魔人屠夫怎么样了呢?

看不见的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无暇也不愿驻足观察;类似魔人的白花花身影在他眼中一晃而过,反之,他在对方眼中应该也是一样。

跑着跑着他发现丛林变得稀疏了。这不是个好现象,很可能说明他的方向有误,反而深入了沼泽的腹地。他脚下不停,马上转身往反方向飞奔。药物作用于神经的兴奋感已经消耗殆尽,他开始感觉疲惫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但还能撑住。这时脚下的灌木开始蠕动起来。

其实不是灌木在动,而是沼泽在动;这些生长在污泥中的灌木,根系很浅,差不多是彼此交织悬浮在污泥上层的,所以下层一旦有什么大的动静,灌木也都瑟瑟发抖。

维兰知道沼泽底下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但他不觉得害怕,当时的感觉,就像被怒火烧开的一锅沸水,躁动不安。刚才,他从魔人身上几乎没有感知到多少魔力;现在沼泽底下的东西,魔力也不过尔尔。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应该低于这些生物,但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像做恶梦似的,明知没有生命危险,却还是摆脱不了惶恐的巨网。

沼泽底下的东西倏地钻出污泥,看不出脑袋,外形像一条巨大的红蚯蚓,直挺挺地戳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并没有立马攻击他,仿佛在估计形势,同时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他当即抽出短刀横劈过去,“蚯蚓”向后一闪,没能躲开,但也没被劈断。不到一米宽的伤口中噗地喷出一股红白相间的浆汁,他熟练地避开;这浆汁明显是有剧毒的,灌木一经接触马上发出嗤嗤的声音。迅速枯萎下去。“蚯蚓”没有反击,而是犹豫着退缩了;他不甚在意。继续往来时的方向疾行,把那怪物远远地甩在后面。

他终于跑出沼泽,踏上了石块铺就的地面,显然经过人工修整;眼前是一片类似城墙残垣的废墟,掩映在稀疏的树木中间,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树大多是红褐色;废墟并不十分高大,由一种硬度极高的黑色矿石堆砌而成。每块石头上都仿佛刻有花纹,但难以看清。

奇怪的是周围一片死寂。沼泽中偶有出现的声音和魅影,不知从何时何地起全都消失了。这让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能隐藏气息,却隐藏不了身形。因此放弃了登上城垛眺望四方的念头,暂且沿着废墟边缘小心地行走,这时从数十米外的拐角处冲出一个小小的血红色身影,直朝他飞奔而来。他感觉到了对方的魔力,比刚才的“蚯蚓”还要高些。但也未到能让他惊慌失措的地步;只是,对方虽然冲得很快,但看上去是个小娃娃,不知是在逃命还是打算袭击他,他一时摸不准该作何反应。…

眼看着血娃娃就要冲到跟前。他脑袋里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避开它!”

他吓了一跳,虽然并不相信这个看不见的幽灵,但还是本能地跃上了城垛,却目睹血娃娃如履平地般横着跑了上来。他心里一沉,瞬间意识到这小家伙的目标的确是自己,于是果断跳到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城垛上,同时朝它抛出一颗碎石,手上用了劲力。

直觉让他不想被这种血红色的魔物碰到。

带着风的碎石准确地射进了血娃娃的脸,它啪地爆炸了,发出一声出乎意料的巨响,像一枚劲头十足的炮仗。这声音在四周荡起空旷的回音,几乎震耳欲聋。他忽然明白了,周围的一切——这沼泽,这丛林,这废墟,仍受困于一个巨大的地穴之中;头顶上的厚重云层,大约不过是水蒸汽吧。

血娃娃炸成了一滩污血,他未加理会,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一个方向上坐落着一群辨不出是房屋还是坟墓的建筑尖顶,另一个方向是沼泽,两边都看不到尽头。

“你是谁?”他低声道,同时赫然发觉那人刚才说的是通用语。话音未落,更多的血娃娃从建筑群中涌出,喳喳叫着跑过来。

脑中的声音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做着指示:“跑,你对付不了它们。”

维兰感觉这幽灵对自己没什么敌意,于是固执地追问对方的身份:“你为什么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那声音简洁而干脆地说:“闭嘴给我跑。”

虽然音色上没有任何特征,他还是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异常熟悉的味道,顿时火冒三丈——当然,潜意识里还带着点向亲妈发泄情绪的感觉——他基本上可以肯定对方是法米亚,但既然她不肯说出身份,他便不戳破,也不听命,而是叛逆地朝着建筑群的方向跳跃,在尖顶中间兜着圈子,引着血娃娃们哄泱泱地追来追去。

就像一个负气离家出走的孩子,本来又饿又怕打算回家了,忽然发现老妈追了出来,于是索性再往前跑一段。(婆婆大人,一定很想揍你儿子吧)

但是血娃娃越来越多,他闪躲得越来越狼狈了。

法米亚不知隐身在哪里看好戏,终于开了金口,教他念咒驱动魔晶的力量。这回他立刻就照办了,血娃娃们果然惊恐地四散而逃,但还没来得及跑远就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疯狂的冲击波和声波足足震荡了好几分钟,他只能立马蹲下,双手抱头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等能站起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污血所覆盖,当然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体表伤,并且整个人都在晕眩中打着转,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剥了皮又被烹炸过的红乳猪。

脑中发出一声叹息:“哦,可怜的孩子……”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人还是不肯现身。维兰很生气,其实多半是迁怒,他重重甩开那只无形的手。

法米亚当然不是吃素的,大约见他身上除了脸已经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在他脑中冷声道:“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别以为我会纵容你耍脾气。你受伤全是咎由自取,所以给我像个男人的样子,别哼哼唧唧的,现在我命令你回家。”

熊孩子抿住嘴唇,强压下怒火,刻薄地低声道:“这儿可是魔境。你就算跟我那个更年期的妈一模一样,我也不会听你吆三喝四。再碰我一下,试试看我会不会反击。”

看不见的法米亚没再说话。维兰转身走向建筑群深处。

第174章 头顶上的海洋

“我知道是她,故意说那些话,是为了气她,”维兰揉了揉额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蠢爆了,是吧?闹情绪不分场合。”

我轻轻摇头,决定不予置评,转而问道:“她为什么隐身?”

“因为那是在跟诺森合作的魔人的地盘上,当然我是回去以后才知道的。”他说,由于强大的老妈殿后,他行事开始莽撞不计后果,结果在一座看似废弃的祭坛底下被一群魔物围攻,他激活了魔晶,正好法米亚也出手了,两厢碰撞,魔晶碎成了五瓣。他们设法找回了三瓣,合在一起差不多是原来的三分之二大小,另外两瓣眼睁睁地掉进了下水道,随着暗流消失无踪。

“我还以为魔族是怕你们的。”

“可能是我太弱了,”他扮了个鬼脸,“再说,就算有些魔族怕,魔人也是不怕的,它们原先都是人类。”

这件事他是去年才知道的。此前,当他失魂落魄地跟着法米亚从魔境回家之后,她告诉他诺森在给魔人送“饵”,也就是活人——那些魔人屠夫肢解的对象。所以,他并不是从凯林口中第一次听说此事;至于魔人的“成因”,由于与雷萨有关,法米亚一直没有告诉他。

一千年前左右,雷萨送维斯特家族一个竞争王位失败的王子到魔境,帮他和他的拥趸们进行了最初的种族融合,使他们得以适应那片沼泽的环境,又教他们把人类转化成魔人的方法,再通过从人境和三境岛“偷人”,渐渐发展壮大。沼泽区算是魔境的穷乡僻壤,旷世之战以来就十分荒芜,中间有许多岛屿,魔人的势力主要集中在那上面;“贱民”则生活在沼泽下的地穴中,遇到定期出现的洪流就跑进丛林暂避。

沼泽区的主体部分被更大的地穴所包容,一头连接海洋,另一头被远古时代的遗迹所环抱。冥河娃娃算是这里的古代遗族之一。

单是沼泽区就够幅员辽阔了。法米亚说她尚未尝试过进入其他魔境空间,但她知道亡灵族的幽冥之境距此不算太远。

“你说吓到你的不是魔怪,是指魔人?”

他点点头:“那些像宰杀牲口一样宰杀人类的‘贱民’。从武力上说,我不怕它们,但……可能是那一幕给我的冲击力太大了,我从没见过那么……”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们。它们是有智慧的,从前也都是人,但它们又已经不能算人。”

魔人吃人。也吃别的魔物。“贱民”们负责把“饵”拆分出好肉和杂碎。好肉供给居住在岛屿上的魔人“贵族”等有产阶级。杂碎用来钓别的魔物;猎物的好肉仍旧是供给“贵族”的,“贱民”们靠杂碎的边角料果腹。当然,在“贵族”与“贱民”之间,魔人还有其他的等级。包括“仆从”、“战士”、“工匠”、“自由民”等等,复杂程度不亚于中古时期的人境社会。

维兰困惑地说,他在理智上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应该害怕魔人,但却不知怎地,沉默的屠宰场总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成为他在化龙之外的另一个梦魇。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怪物电影,其实只有一两个血腥镜头,但却成了整个童年经历中最恐怖的记忆;事实上我现在看恐怖片的段位还是比较高的。看着比那电影口味重得多的片子也毫无压力,唯独那部老片,如果我在恶梦中独自看着什么恐怖片,并且无法回头,无法闭眼。无法停止播放——屏幕上出现的一定是它。…

维兰想了想,道:“哪天咱们把那片子找出来,我陪你重新看一遍,或许你会发现那些记忆中特别恐怖的镜头其实也不过如此,你的心结就能解了。”

我笑起来:“正有这个打算。”

他牵起手到唇边:“我也不会逃避我的心结,我会面对它,解开它的,我们。”他看上去开心了些。

一周后,我们的船出海了。

这几天里,我用他找来的一种特殊布料亲手缝制了三套风衣,两套给我,一套给他。这种柔软的浅灰色布料是用塞壬双翼的羽绒纺出来的,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着与“引人注目”截然相反的功能——披上它,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相当于自带潜行效果,且不会被强制解除,是刺客们梦寐以求的装备。

“恋歌”还缠绕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换成婚戒,因为还没找到称心的对戒,他手上也还戴着平时的饰戒,但它并不像我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只是一颗硕大的方形深蓝宝石,它也有名字——“渡鸦之霜”,能吸收冰冻伤害。不过这项能力几乎从未派上过用场,他戴着它的主要原因还是习惯,而最早选择它完全是因为看着顺眼。

我们都添了武器。法米亚给了我一柄乌金腕剑,还有一只轻巧的秘银手弩,搭配一只瞄准用的中指环,镶嵌红宝石,整体精致得像是一件首饰,不过射程不远。维兰得了一组乌金短标枪,共有四支,最长的也不过一尺,可近攻,可投掷,还能在旅途中充当烧烤用的叉子。乌金来自魔境,有克制魔物自愈的能力,法米亚把她私藏的一柄乌金刀熔了,炼化成这两件武器。

维兰除了日常的魔力训练之外,也在练习远程攻击的技巧和准星,包括弓、弩和投掷武器。元素魔法在他手上的威力已经相当强大了,钻研远攻武器,其实是为了间接提高远攻型魔法的控制精度。他还教我近身搏击,当然,以我的资质,什么力量、敏捷就不扯了,但他教了我两种迅速致人死命的方法,一是在手有利器时,找准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中间的位置;二是在赤手空拳时,猛击对方的颈动脉窦,利用血压使人猝死。不过,仅限于对手的要害与人类相同时。他反复告诫,知晓一击毙命的方法并不等于我真的会用,实际情况下受到各种因素影响,即使对手是普通的人类,也未必能够成功,所以有他在的时候不许逞能。

最后,带着一包精灵做的吃一顿管好几天的干粮,我们踏上了赴魔境的旅程。

船只冲出漩涡,终于渐渐平稳下来,我们钻出船舱,却被眼前的景色弄得一时有些混乱——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从常识来说,天应该在头顶上,因为船已经不再剧烈旋转了,但是,我仰起脑袋,分明见上方是五彩斑斓的海水,大浪像被狂风驱动的云朵一般急速滑行,留下道道白色的泡沫——在头顶上!

难道我们四脚朝天?

我又匆忙低下头,只见船舷外同样是五彩斑斓的海水倒映着黑色船儿微微摇晃的身影,清晰得像在照镜子一样;浪花翻涌,看上去和天空中的一般无二。太阳不知躲在哪里,光线倒是充足的。

我呆了呆,看向维兰,见他也在发愣。片刻后,他控制着空中的浪花“坠落”下来,观察一番,又调动船底的浪花“升”起,宣布两边都是真实的海水。平视四周,是真正的“海天一色”,完全分辨不出海平线。…

“……镜像?”他不确定地说。

“不像是,海浪的方向不一样。”我扶着脖子看看上面看看下面,颈椎好舒爽——事实上,头顶和船底的海浪几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推进的。

“抱住船舷,呆着别动。”他说完便跳入海中,下一秒已经轻巧地蹲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他用手掌贴着水面感受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又仰面望了望天,思忖一会儿,运起风之力,借力一跃,高高地腾空而起,翻了半个筋斗,居然踏在了头顶的“海面”上!头朝下!

他快活地发出一声喔呜,又哈哈了几嗓子。我在船上仰面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样“倒挂金钟”,身上的东西居然不往下掉!

他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钻进去研究一番,又扔出几束水流,有的朝我这边“坠落”了一会儿便像弹簧似的缩回去,还有的直挺挺地落入船一侧的海面,水花四溅。最后,他一个筋斗回到我这边的海面,爬上船说,在上面走和在下面走的感觉完全一样,上下都有海底,两个引力中间存在一个临界面,就像海洋折叠起来了一样。

初识魔境的空间折叠,我俩都心潮澎湃,兴奋远大于恐慌。船只沿着火之罗盘指示的方向航行,头上偶尔出现过太阳和星光,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波涛汹涌的海面所替代,边界清晰得就像两张叠放的画板——上一秒还阳光普照;下一秒,已经是绿中透红的海水。十几个钟头后,前方影影绰绰出现黑色的陆地。但此时,先前一直还算平静的海上起了风,并很快演变成一场风暴。

维兰一开始还稳住船,后来发现光这样还不行,因为头顶上的海洋越来越低,显然是空间折叠后距离越来越近,以船的高度,恐怕无法闯过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抱住我跳进水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船只被巨浪颠上临界面,瞬间就被拍进海里,然后撞上什么,像狂风中的纸团似的,翻滚了几回,没入头顶上的海洋之中。

第175章 庇护所

维兰没有试图止息风暴,而是用空气盾隔出一些空档,像一只无色的茧,阻住风浪的打击,但视野还是白茫茫的。一开始,他背着我走在水面上;后来头顶上的海洋越来越低,为免发生意外,他渐渐深入海中。我本来担心空间的夹缝不足以让我们钻过去,转念一想,既然看得见陆地,海面与海面之间必然有缝隙,那么即使潜水应该也过得去。

火之罗盘的银白色指针又失去了方向,不是匀速旋转,而是跳来跳去的。可能在这种地方,罗盘会失灵也不一定。

陆地看着不远,走过去却花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的距离,我们是趴在水中匍匐过去的,好在行李不多,全都带在身上,而且用了防水防火抗腐蚀的火蜥蜴皮——和靴子一个材料;在最悬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变轻了,担心稍微抬高身体就会“掉”到上面去,于是紧紧地贴在浅滩上。空气盾什么的这时候也不管用了,我们俩终于都泡了个透湿。

渐渐地我们看清,那看似是海岸的地方,其实是一座岛,上面有一座低矮的黑色建筑。

一爬上黑色的沙滩,突然万籁俱寂。仰脖一看,头顶上已不是翻滚着泡沫的阴暗波涛,虽然压着厚重的乌云,感觉上却豁然开朗了。可见,刚才的风暴其实不属于“这里”。

试探着爬起来,我拧着衣服上的水,维兰把目光投向前方那座带尖顶的石屋。它看上去非常古老,形状有点像梦行者的巨塔,但小得多,而且没有顶端的平台,侧对着我们的方向开着一扇三米多高的空门,里面黑洞洞的。

“我上次见到的就是这种建筑。”他是说冥河娃娃的居所,“进去往下很深。”

“你害怕么?”

他白了我一眼:“我本来也不怕冥河娃娃,它们只是很讨厌。不过咱们还是小心点儿好。先别急着进去,把身上弄干再说。”

这是个很小的岛 。一眼就能望到头,平整的黑色沙滩上,除了石屋之外别无他物。近看,石屋简直像是用一整块巨石雕出来的,看不出有任何接缝或堆砌的痕迹;表面凝固着一层泛着淡淡光泽的珐琅质,花纹几乎完全淹没在它的覆盖之下,足见其年代久远。没有窗。

门洞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靠近可见里面空荡荡的。中间有个圆形的大坑,是一座向下的旋梯。所有材质都属于同一种黑色矿石,但有些地方呈不太均匀的暗红色,仿佛陈年血迹。维兰悄声说下面有生命迹象。但魔力很弱,他估计顶多不过是魔人。

越往下走,空气的味道越腥,气温也在升高。

旋梯异乎寻常地长,而且越往下越宽敞。我们走了三四分钟。开始听见响动,接着看见……两个赤条条的人挂在扶手边上忘情地那啥——都是男的。

我第一次有点郁闷自己拥有了夜视力。

好难看!好清楚!

再看一会儿我可能会对某事产生心理障碍。我皱着鼻子瞥了维兰一眼,见他紧紧抿着嘴角,揽住我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们裹紧潜行风衣,从这对爱侣旁边掠过。没被他们注意到;接着又遭遇了一对,也都是男的;然后是一个女性,年纪看来已经不小,与她在一起的是两个男人。

他们看上去跟人类一模一样,也有毛发,完全不像三境岛那晚的魔人。…

我忽然发觉,他们未免太安静了,似乎都在刻意压低声音。

一路向下,掠过足有二十几个忙着寻欢作乐的男女,直到旋梯尽头,一个极为宽敞的地穴出现在眼前。这里或坐或躺着十七八个一丝不挂的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喝着一种用螺壳盛的白浊饮料;饮料很眼熟,有点像奥卡人喝的鱼肉榨汁。穿衣服的只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盘腿坐在一只金属桶旁边,桶里都是那种饮料。

地穴四周有大大小小的洞窟,有的里面发出亮光。最大的是个圆形门洞,直径足有两米多。在我们驻足观察的这会儿工夫,一个浑身脏兮兮但穿着衣服的男人从那门洞里出现,径自走向饮料桶边上的大胡子嘀咕了几句,当着对方的面把自己脱得精光,只留腰上的一条褡裢,从中摸出几颗闪光的东西,并把脖子上挂的一块白色金属片摘下来,连同脏衣服一道交给对方;后者示意他进入一个狭窄洞口,又把手中的物品递进身后的一个扁洞口,里面显然有人,伸手接了过去。

十几分钟后,男人从狭窄洞口中出来,看样子洗过澡,也修理了毛发,走去跟大胡子要了一螺壳饮料,加入到地上的裸身人中去,闲聊了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在他洗澡的工夫里,圆门洞里又有四五个人进来,都做了跟他一样的事;旋梯那边也有一对男男无精打采地下来,双双进了疑似浴室的狭窄洞口。

这是个什么地方,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潜行衣并不是隐形衣,虽然在不发出声音的时候,旁人很难注意到我们,但并不表示他们真的看不见。大胡子的目光从最后那对男男身上移开后,漫不经心地扫到我们身上,顿时一滞,好像吓了一跳,脸上突然显出敬畏来,乌黑的眼睛睁圆,胡子抖了抖,倒是什么也没说。

我们朝他走了过去。

维兰弯下腰,悄声在他耳边用通用语说:“有地方说话吗?”

对方忙不迭地点头,匆忙爬起身,请我们跟他进了旁边一个一米多高的洞窟,一边示意扁洞口里的人出来照看“前台”。

洞窟里面是个十几平米大、三米多高的空间,看上去比外面舒适,像是一间起居室,地上铺着动物毛皮,壁角有一只上锁的金属箱子,顶上摆着几盘食物,有肉类。甚至还有果物。

维兰扫视一圈四周,一扬手让洞口开始结冰,几秒钟就全封住了 。然后挥出去一个金色的静音符,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胡子。后者显得更加紧张了。

“我猜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维兰含糊地说。

“大人……请恕……”大胡子有点结巴,同时小心地瞥着他的脸色,又瞟了我一眼,“小的还没接待过您这么高贵的大人。”

维兰淡淡一笑:“或者你至少该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

大胡子一脸困惑,但还是陪着笑道:“最近没出过什么岔子……上一批质量都很好,已经送到塞隆大人那儿了。”

“出没出过岔子,不是你说了算的。”维兰平静地说,“我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所以决定亲自过问,防止有人隐瞒了什么……别紧张,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跟我说说上一批的情况吧。”

他一身上位者的气场,大胡子看来已经先入为主地相信了眼前这位是自己上司的上司,于是殷勤地介绍说他叫桑比,“上一批”是一周以前送来的,青壮年共有618人。男女各半,另有419名老人和324名十岁以下的孩子,全都在塞隆那里接受安顿和训练。…

“谁送来的?”

“和先前一样,由雷萨大人亲自护送。”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接近他的额头,道:“回忆当时的情景。”

片刻后,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知道雷萨是什么人吗?”

大胡子桑比可能知道自己的记忆被读了,一脸光荣,兴高采烈地说:“塞隆大人说,雷萨大人是我们强大的朋友。”

维兰意味不明地挑挑眉,再次伸手接近他的额头:“跟我说说塞隆的事。”……

几十分钟后,大胡子倒在壁角昏迷不醒。维兰与我相对而坐,一脸严肃道:“雷萨在往魔境这边输送奥卡人,他得了双重身,现在又能跟魔人联络感情了,他在帮助我家的敌对势力,我看是想掌控这个魔人领主国。”

法米亚说过,起源于人境的这个魔人领主国已经分裂出了不同的派别。其中一些是不把德加尔家放在眼里的,他们目前并不占主流。但如果雷萨通过人口输送,增强他们的武装力量,结果又会如何呢?一旦雷萨控制了这个领主国,无论对德加尔家还是对人境各国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而他显然是有此能力的。

魔人领主国靠近海岸的这一带,属于德加尔家的敌对势力。他们所谓的海岸线,其实是一个个岛屿,大多数岛屿都像我们登陆的这个一样:有一座直通地下空间的锥形石屋。早在魔人到来之前,这些石屋就已经存在了,多半是龙族统治时期的遗迹;它们的构造极其精妙,能在空间折叠翻滚的大洋之上保持稳定,并与海中的漩涡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此前,它们不但是近海的哨所,也是地底世界的通风口,魔人便把它们改造成为一个个“庇护所”——与肮脏、危机四伏的地底深处相比,这里显然安逸得多,能洗浴,能让人放松身心。如今,雷萨利用漩涡输送新丁,它们更成了重要的通道。

每个“庇护所”在迎来一批奥卡新丁之后,总要隔上一段时间才会迎来第二批。桑比不知道个中原因,我们却是知道的——因为漩涡的方向会发生改变。不过,已知的“庇护所”共有16个,所以雷萨可能已经送了不少奥卡人过来。

每两个“庇护所”归一个男爵管理,每两个男爵向一个子爵述职,这4个子爵共同接受塞隆伯爵的安排。但接管新丁兹事体大,直接由塞隆和另一位尚恩伯爵负责。

这件事当然得告诉法米亚。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去“拜访”一下塞隆?

第176章 暗民

大胡子桑比只见过一次塞隆,那是在两个多月以前,雷萨第一次往魔境输送奥卡人,但他的通道并不是这里,而是另一个庇护所,当时输送的人数也不多,只有几十人。那次,包括桑比在内的16个“庇护所长”全都被叫到塞隆的海滨庄园聆听训话,在那里,桑比见到了雷萨。

塞隆掌管“海岸线”,并且与雷萨接洽,可见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就意味着他可能掌握着比较多的信息,很有“拜访”的价值;但同时也意味着,这个人如果突然被抹去了记忆,或者死于非命,一定会引人注意。所谓收益与风险成正比,大抵如此。

我问维兰,如果请法米亚通知另一支魔人,由他们正面出击呢?他摇摇头,说这件事不能轻易告诉另一方。因为魔人无论处于什么立场,都非常需要补充新丁;而在这方面,德加尔家从未让步——既未像诺森那样给过“饵”,也未像雷萨那样送过奥卡人。如果让另一方得知雷萨正在帮他们的邻居招兵买马,他们说不定会倒戈,为得到雷萨的支持,反过来对付德加尔家。

魔镜中的法米亚同意他的看法,建议我们至少去塞隆那里试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可能套出一些情报;如果有必要灭口,就想个法子借刀杀人。

维兰复制了桑比的魔人地图,然后把他弄醒,和颜悦色地说:“我的行动是秘密的。”

桑比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脸上流露出恐惧,看似哀求的眼神从维兰移向我,身体却微微一动,手爪飞快地向我袭来,看样子是想掐住我的脖子,可是尚未碰到我就弹飞出去,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我动也未动。维兰毫不意外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在考虑杀掉你。我担心你不够聪明。”

桑比一击未成,立马跪伏在地不停叩首,赌咒发誓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维兰于是继续审他,详细地询问魔人在这个幽暗地域的事务运作情况,甚至还问他有没有听说过魔晶,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没什么收获……他毫不顾忌这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其实对魔人知之甚少,而桑比虽有疑惑,却不敢不答。

“你杀了上一任庇护所长,抢到这个肥差,还有不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嗯。你打消了我的疑虑。”最后。维兰说着。用轻巧的手法瞬间扭断了桑比的脖子。

并不出乎预料。我看着大胡子没什么痛苦的脸,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的确是死了。

“……抱歉。”维兰突然说,看向我的眼神中含着一些试探。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杀人。当然,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就我知道的,雷萨带走我的那一晚,他杀了那个卖电器的倒霉蛋。

“我不相信这家伙。在魔人中间,靠暗杀来取代他人的位置很常见,他们早就习惯了杀戮和欺诈,”他小心地说,“所以这家伙被杀是正常的,记忆被抹反而令人生疑……”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平静地看向他,捉过他的手来,用风衣的一角细细擦拭。

“……我不会做不必要的杀戮。”他似乎放下心来,抿了抿嘴唇认真地说,同时双眸一直专注地盯着我。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快速探过脖子来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知道这里不能用人境或者灵境的那一套行为准则来评判,我有心理准备,”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我不会随便指责你的。”………

几分钟后,封住洞口的冰全都消失无踪。我们隐身离开洞穴,见“前台”和赤身*的“客人”们仿佛都一无所觉。我们钻进“客人”们出来的圆形门洞,穿过一条足有三四百米长的曲折甬道,进入一座更大的洞窟;它不像庇护所,更像是一个交通枢纽——下方是汩汩冒泡的泥潭,上面横跨着五六根石桥或棍棒,勉强连接起数以几十计的大小洞口,时不时有人穿行其上,大多穿着衣服。

我们循着桑比的地图前往塞隆的海滨庄园。维兰大多数时候都隐身;有时他也给我施隐身咒,有时我只消披着潜行衣,由于目标本就不大,并且有他的掩护,基本没被任何魔人注意到。

这座名叫“幽灵堡”的庄园确实屹立在海边,但由于空间折叠的关系,无法直接从海上抵达,只能从地下曲径通幽。所见所闻与维兰上次的遭遇多有不同。

首先,地下并非一片漆黑。路上随处可见发光的“活石”,其实是一种食腐蜗牛,壳能发出淡淡的彩虹光芒,体型极小,总是成群结队地趴在岩石上,远远望去像一片浮光,美丽而诱人。这种蜗牛原本与其他掠食性的魔物共生,利用光芒吸引猎物,靠吃残骸维生。魔人——自称“暗民”——有意识地养殖它们,以提供广泛而持久的光源。

其次,我们没碰上地底深处的屠宰场,也没靠近熔岩罅隙。这一路似乎主要是自由民和工匠们生活的区域。两座村镇,大的聚集着近千人,小的也有两三百号人,由沼泽滩涂和彼此相接的岩洞组合在一起,仿佛蚁穴。

连最拥挤的集市发出的声音也很小;暗民显然已经形成了保持安静的默契。幽暗地域的强大压迫力如有实质,没有经历过地下探险的人很难体会,而初来乍到者如果无人指引,很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我刚下到吉陵伽山底的时候,曾经害怕得两腿发软,当时是在包里那位的胡萝卜加大棒下硬着头皮走下去,后来有维兰作伴,渐渐克服了对地下的恐惧。我有时想,维兰对魔境的心灵创伤说不定也与这个因素有关,是环境加深了那个场面对他的影响力。

暗民建立起的王国,并未涵括整个沼泽区,事实上,这里还有大片的区域是最强悍的暗民英雄也难以涉足的。上次维兰闯入的冥河娃娃的居所,便是其中一隅。冥河娃娃最令人恐惧之处在于它们尸爆时产生的冲击波,对人体的近距离伤害几乎是致命的;如果说最出色的远攻手还能勉强应付它们的话,在与幽冥之境重叠的区域,还有一种属于亡灵族的不死冥河娃娃,能从污血中复生,一旦对上简直绵绵不绝永无止境。好在它们都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不会离开大本营太远,暗民早已摸出规律,不会轻易进犯。

还有些地方生活着声波使人昏睡的魔蝠、力大无穷的尸鬼等等魔族,大多不会远离自己的地盘。领地的吸引力或者说约束力,来自于领地之上的祭坛,也就是那种锥形黑色石屋。暗民不知道这些石屋的来历,我们只研究过庇护所上面的海岛石屋,认出花纹是卢恩文和龙族语的混合,大部分都看不清了,可能记录着历史或方位,也可能是咒语。

暗民刚到魔境时,在雷萨的帮助下屠杀了不少他们能对付的魔族,占据了后者的领土连同祭坛;又因为他们不受到祭坛的约束,到如今,疆域比沼泽区的任何魔族都广,因而可获取的资源也比较丰富,甚至能捕捉一些魔族作为己用。…

在暗光浮动的村镇,暗民们的生活看上去并不比灵境的矮人矿工差,只是没有酒,作为替代的饮品是散发出浓重硫磺味的浑浊泉水,还有血。血来自魔族,也来自人境的“饵”。

千年以前,雷萨在这里设下了一个复杂的魔法阵,人类置身其中,可以将灵魂部分地转化为生命力——延缓衰老,增强体能,但从此更受本能驱使,而少有良心约束。无论“饵”还是新丁,如果不能融入暗民,便只能沦为食物,得不到任何同情。

完全失去灵魂的人,要么智力不受影响,成为戴着黄铜铭牌的战士;要么智力大减,被剥夺身份成为贱民。仍然拥有一部分灵魂的人,大多成为戴着白铁铭牌的自由民,或戴着黑铁铭牌的工匠;有公职的戴紫铜铭牌;贵族近侍则戴黄金铭牌。贵族不戴铭牌,当然也不像贱民那样赤身露体,所以大胡子见到我们才那般反应。大胡子原本是个工匠,夺得庇护所长的职位后,拥有了紫铜铭牌。

他们使用一种用水晶烧制的琉璃货币,如果买卖双方同意,也可以直接以物易物。集市上有精美的兵器和装饰品——特别优秀的工匠很受贵族待见,所以他们愿意精益求精以展示技艺;更多的当然还是各种食物,不知是什么种类的新鲜血肉;甚至还有魔族奴隶。我看见一个有着浅色金发和灰色眼珠的漂亮女性,琵琶骨上穿着金属链子,伤口已经结痂,苍白的小脸病恹恹的。

我们经过的时候,维兰是隐身的,但她显然感觉到什么,目光直直地瞪向我身后,一脸惊惧地发起抖来,然后颤颤巍巍地跪伏下去,被她的“主子”拽起来踹了一脚,她仰起脸来无声地惨叫,望向我身后的眼神却有些狂热。

一个钟头后,我们在镇外寻找黑暗无光的岩洞暂歇,她就躲在里面。

第177章 雾隐迷津

维兰在洞口设下屏障,挥出一个静音符,解除了隐身术,指尖聚起一颗拳头大小的光球,轻轻一弹,让它悬浮在空中,持续放出柔和的白光。

“我希望没人发现你逃走了。”他对蜷缩在岩洞深处的女人说。

“没、没人发现,”女人战战兢兢地小声说,突然向他跪了下来,“请救救我们!”

“我已经救了你。”

她摸了摸肩上断裂的锁链,我注意到那裂口发白,像是被低温冻脆过,应该是维兰的杰作。

“您一离开,我还会被他们捉住,家园被他们强占,我们无处可去,”她的声音虽低,语气却急切,扭动着腰肢膝行上前,“他们亵渎着您一族的地盘!奴役着您一族的仆人!每一处标记、每一句铭文都在提醒我们,谁才是魔境真正的主人,谁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可是现在,这些低劣的人类……”

维兰打断她的话:“魔人不是人类。”

“是,我失言了,请原谅……”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转向维兰,神情变得有些决绝,“如果您不愿拯救我们,请赐我一死,我宁死也不愿再侍奉魔人。”

维兰沉默了几秒,不动声色道:“省省你的心机。不要以为我出手救你,你就可以试探我了。”

女人吓得脸色一白,身体蜷缩起来,一边微微低头,一边小心翼翼地仰望他。

我同意他的看法。这女人如果真的“宁死不屈”,大可以自行了断,她这样说,多半是为了刺激他,试探他的态度。毕竟,她与维兰只是萍水相逢,就算认出他是龙族,也不该这么急着认主。龙又不是有且只有一个。

但动机呢?一个魔族奴隶,被解救了还不够 。为什么还要冒险打探一个陌生龙族的意图呢?

维兰告诉我这是一个梦淫妖,能看见人的灵魂,所以隐身对她无效。

梦淫妖是暗民所能控制的弱小魔族中,能化为人形的少数种族之一,但无法与暗民生育。他们原本靠吸食人的精气维生。但精气生自灵魂。大多数暗民灵魂稀薄,几无精气可吸,所以她看上去半死不活的。

“我还以为梦淫妖跟塞壬很像。”我记得曾经听雷萨说起过他们。轻声道。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的,”维兰回答,“她的本体有翅膀,鹰身女妖和塞壬是鹰隼的翅膀,她的翅膀类似蝙蝠,说起来跟蝶妖也有点像。不过,这位女士的肩胛骨已经废了,恐怕不能再变身了吧。”

她眼中流露出痛苦愤恨的神色。看来的确如此。

鉴于她出现在这里,我猜维兰刚才“救”她多半是为了探听情报,毕竟魔族可能知道一些暗民不知道的事;不过,他更在意女妖的试探,于是先问她为谁效力。

她微微向后躲了躲,但无济于事。只得僵着身子任凭他读取记忆。维兰一边“读”一边补充问题,好一会儿才收回手,用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思索的表情。

“……你们在密谋什么?”他慢慢地说,似乎并不是在问她。因为他根本没有伸手到她额前。

他当着女妖的面告诉我:她,还有这附近几乎所有的魔族奴隶,都是一个庞大消息网中的小蜜蜂——他们立下魔法誓言,就近向自治领地上的魔族提供一切情报,比如魔人的动向,在与幽冥之境的对抗中,兵力折损了多少,又增益了多少。可惜这只小蜜蜂距离蜂巢太远,知道的都是一些零碎消息;但蜂王就未必了。…

就近汇报,固然是因为魔族奴隶经常被买卖,流动性强;但也意味着,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各个魔族自治领地,如今是彼此互通的,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把他们整合在了一起——谁有这么大本事?

无论我们是否放这个女妖一马,我们的行踪在魔族的监视下都难以隐藏。灭口没有意义,还会适得其反。

“我们得稍微调整一下行程。”维兰说。

最近的魔族领地,在桑比的地图上是一片不规则的圆形,面积比我们经过的两座暗民村镇加起来还要大,被人迹罕至的沼泽所包围。此地土著是“雾灵”,暗民称之为“隐魔”。

维兰背着我在茂密的红褐色丛林顶上疾行,周遭渐渐起了雾。突然,他冻住方圆数平米范围,踏在硬梆梆的灌木上停下脚步。我这才注意到,前方有一团“鬼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约有一米多高,像一面被激活的气旋,但它能移动,介于白色与无色之间,边缘可见锯齿状的流动波纹,悬空停在七八米外,正对着我们。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它与薄雾混淆。

我正想着这是什么的时候它忽然“说话”了,用的是传音术,音色上听不出任何特征,不知性别年纪。

“你们不能到这里来,”它语气平平地说,“离开,否则我们会发动攻击。”

“你是谁?”维兰开口问道,“你们对每个来访者都这么客气吗?”

“我们是雾灵。我们不想与你发生冲突,但如果你不听劝,我们还是会攻击你的。”说着,雾气中又隐隐飘来好几团鬼影,与先前那团聚集在一起,白茫茫的看不清谁是谁。雾气越来越浓,有向我们倾泻涌动的趋势,维兰果断用风圈阻住。

“我没有敌意,只想问几个问题,”他镇定地说,“你们的消息网是如何组织的?我在魔境丢失了几片魔晶,你们是否听说过什么?”

“我们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雾灵说,“请回吧 。”

但维兰并不买账:“你们是否听说过火龙德加尔?”

雾灵停顿片刻,继续下逐客令,同时越聚越多,堵在风圈之外像层层叠叠的积云。维兰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将我放了下来。我明白他想干嘛了,身体不由得绷紧。

“我来此寻求指引,无意挑起冲突,”他语气十分坚定,白色的霜冻忽然像波浪似的,以他为中心,向四方哗啦啦地推开去,视野范围内的沼泽连同灌木通通被冻硬了。“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无功而返。我想要的信息,你们不愿透露,我就亲自找出来。”

话音未落,他周身腾起一股殷红的有翼龙形火焰,在风圈之内呼啸盘旋。

雾灵并未退却,而是像潮水一般冲击着风圈,似乎想围困我们,但怎么也突破不了防线。维兰牵住我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顺便一提,维兰修习魔法的经历跟旁人不一样。魔法以魔力为内核,以术法为外延。他天生魔力就很强,出生时的测定值甚至超过了艾罗和阿尔文,但在进三境岛学院之前,他根本没有系统地学过什么像样的术法。主要因为他那时太叛逆,法米亚认为他还没长大,没到能教他的时候。事实上,他在术法上的第一个老师是克拉门苏,教学时间虽不长,传授的却都是攻防类元素魔法的精髓。…

这类魔法的特点是“简单”——术法并不复杂,但对魔力的要求很高。克拉门苏是这类魔法的宗师级高手,除了传统术法,他自己也开发了一些好用的术法,非常大方地一并教给了维兰,或许也因为当时他谢绝了其他“报酬”。

墨沙传授的龙魔法基础,重在向内挖掘龙族自身潜能,虽然不涉及术法,却也让他受益匪浅。

总之,如今他的战力不容小觑,但其实会的术法并不很多。除了战斗型元素魔法,只零零碎碎地从法米亚、雷萨那里学过少量应用型的秩序系魔法,比如隐个身,涂抹个记忆什么的,只能算是勉强够用。秩序系魔法讲究精确控制,对他来说倒比那些排山倒海的元素魔法更难。

当然,除非碰上大法师级别的人物,对抗一般的魔族,他还是游刃有余的。

没过多久,我们就穿过沼泽,踏上了坚实的石子地面;维兰扩大了风圈,雾灵的核心领地渐渐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它几乎是一座岛,异常平整,别说树了,连根草都没有。整座岛就是一座经过精心设计的建筑——正中心是一汪水塘,里面露出一座黑色祭坛的锥形顶,这是视野之内唯一高出地面的东西;水塘向外辐射出道道闭合的浅溪,像纤长的花瓣,看似规整,实则不然,因为它们时不时就彼此交错,一时看不出有什么规律可循。

我们刚一靠近,原本凝滞的溪水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似的,竟汩汩流动起来,也影响了其他水道里的水流;我们沿着彩色石子铺就的溪畔向中心水塘的方向走,一路带动着溪水,在错综复杂的水道里彼此冲撞,不断改变着流向。

走到水塘前,只见祭坛大部分都在水下,看不见入口;周围的十一道浅溪流向各不相同,相对水塘来说有进有出。驻足片刻,溪流渐渐停滞下来,我们绕着水塘边缘行走,它们也不再受到影响。

祭坛始终死气沉沉的。

维兰试了试塘里的水,没发现什么异常;水清无鱼。祭坛与庇护所顶上的海岛石屋十分相似,表面刻蚀着龙族语和卢恩文混合的文字,我们围着它研究了一会儿,收获甚微。

与此同时,雾灵一直被风圈和龙形火焰挡在岛外,白茫茫一片,维兰看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祭坛底下肯定别有洞天,问题是怎么才能进去呢?这里魔力充盈,火之罗盘又失灵了。

第178章 雾灵之母

俯瞰这座岛,映入眼帘的应当是一朵巨型花——道道溪流是它复杂的“花瓣”,中间的水塘连同祭坛便是“花蕊”。我们在“花蕊”旁徘徊了一会儿,沿着“花瓣”返回闭合的花朵之外,这一路,溪水都是静止的。但当我们转身再次靠近,溪水重新流动起来,初始方向恰与我们选择的路径一致;站住不动的话,片刻之后,溪水便又恢复宁静。

我们沿着跟刚才不同的一条路径,再次来到“花蕊”旁,祭坛还是纹丝不动。但我注意到,在浅溪与水塘的11个交汇口处,涌入与涌出的数量和上次不一样,于是提醒维兰注意这个现象。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机关?”我不太确定地说,“我们走的路线不同,对水流的影响也不同,最终体现在这里……”像一把锁。

“达到某个组合,祭坛开启入口……”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睁大眼睛观察那些交汇口,“会是什么组合?”

我尚未回答,他已经有了想法:“11个口全都向外流?”

我与他意见一致。鉴于这是一个封闭的水系,假定祭坛开启之时会上升,那么届时浅溪里的水很可能是涌出而不是涌入。

“得研究一下路线吧?”我回望身后网状的水道。

“或者不用那么麻烦。”维兰挑挑眉,伸手控制涌入水塘的溪流转向——这需要一定的精准度,他磨蹭了一会儿总算做到了。但祭坛仍旧没有变化。

我俩都有些失望。他又费劲儿地让11条溪流全都涌入水塘,还是不行。

“也许不是这个组合。”他皱起眉。

“也许是因为作弊无效,”我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弃这个设想,“这个机关肯定非常敏感,说不定对水流的速度也有要求。你是利用气压让溪流转向的吧?如果在水塘里加压让溪流外涌,祭坛会不会也受到压力?那就可能和水流的力量相抵消了。”

“会吗?”他眨眨眼睛看着我,有点不确定。

“还是研究一下路线,”我干脆地说。“来帮我画图。”

随身携带纸笔真是太正确了,十几分钟后,我有了一张画在细棉纸上的平面图,n多条线,n多个节点。首先得搞清楚这些节点对流向起什么作用,于是把他发配出去走了几趟——各个节点的作用是顺是逆,便有了结论。

然后我盘膝坐在水塘边进行反向推演,并且很快意识到幸好先用了倒推法,因为即便倒推也无法得出单一答案。这意味着,如果像刚才那样,两人一起走同一条路径。无论从外沿的哪个口进入。都无法让11条溪流同时处于“涌出”状态——我们必须分头行动。至于以什么样的组合行动,答案可能不是唯一的,但我们只需要一种就够了。

这事儿看起来复杂,简化成数学问题之后就容易得多;我们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时间做准备,解题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我们分头沿着两条路径走向中心,特意控制步速同时进入“花蕊”。11条小溪刚好开始向外流淌,这时,水塘下方分明传出轻轻的一声“咔嗒”,接着是一阵微弱的嘈杂,黑色的祭坛。就在我们面前,缓缓上升。

——成功了!

我还没来得及“耶”。已经被维兰冲过来一把抱起,快速转了个圈,一边笑一边听见他贴着我的耳朵发出短促而快乐的“哈哈”两声。…

一分钟后,祭坛停止上升,底边几乎占据了整片水塘,周围溪流水涨,与石子地面持平。他忽然慎重起来,快步往一侧走了几米,这时我看见,这一面的石壁正中有个宽宽的等腰三角形,从顶角开启,正在缓缓降落,像登船板似的,最终平躺在祭坛边上,露出形状相同的门洞,约有三米多高。

我默默地爬下地,他仍揽着我的腰,但视线投向门洞——里面飘出了一个……鬼影,与雾灵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这一个是淡红色的,边缘流动着闪电似的金光,中心似乎隐隐约约有个人形,看不清面目。

我俩没吭声,它主动“开口”了:“请收回您的法术吧,我们不会再妨碍您了。”

维兰泰然询问它的身份。

“我是雾灵之母,外面那些都是我的一部分,”它说,“请收回法术吧,雾灵不能离开母地太久,否则会衰弱而亡。”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耍诡计,”维兰一脸戒备,“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们的消息网,魔晶,还有火龙德加尔,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们雾灵,还有其他许多魔族,听命于一位强大的领袖,我们的消息网是为他服务的,不会向外人透露有关他的消息。您是龙族,并且已经证明了您有征服的实力,那么您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随意行走。但就算您将我们完全抹去,我们也没法违抗他的命令。”

“他命令你们不得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吗?”

“……没有。”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这与他的命令并不相悖。”

“能否告诉我您的姓名?”

维兰干脆地说不。

“如果您愿意透露姓名,或许我可以告诉您如何读取祭坛的秘存;您的问题,或许我也可以回答一二。”

“就算我说了,你怎么判断我说的是真是假?”

“祭坛的秘存必须通过血统验证才能展开。如果您不拥有特定的血统,我不会建议您尝试。”

“什么血统?”

“请恕我不能透露。”

维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这个“雾灵之母”的说辞有两种可能,它或者在以谎言探取我们的消息,或者它说的是实话,那么,它可以算作开启祭坛的一个活的密码锁。

但维兰肯定不甘心就这样被它牵着鼻子走。

“告诉我如何读取祭坛秘存,”他傲然道,“如果我通过了验证,你会知道我的血统;如果没能通过……我也得不到祭坛的秘存。”

雾灵之母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没想过会有这种答复。

“这不合规矩,”它答道,“我奉命不得向外人提供任何信息,除非能确定您的血液中拥有某个烙印。”

“看来我得另找个不那么死板的什么什么之母,过后再来拜访这里的祭坛,”维兰冷冷道,“如果我打得开它的话。”

雾灵之母沉默片刻,道:“我们听说了您能够读取记忆,但这一招对我们这些部族长是行不通的。再说,您如此低调行事,一定有您的目的;如果您决定与我们为敌,那么我们会曝光您的行踪,让您目的难成。这对您来说,岂非得不偿失?”

“低调,你们何尝不是如此?”维兰冷哼,“你们给我找麻烦,我自会反击。你不妨算算,到底谁更得不偿失。”

又是一阵沉默。

“请跟我来。”它说着,飘进了祭坛门洞。维兰犹豫几秒,牵着我跟了上去。…

门洞里面是个空荡荡的锥形房间,空气温凉而潮湿。我们刚一走进,三角形的石门就缓缓抬起,像夜间收拢的花朵那样合了起来。

“请不要介意,这是必要的。”门石完全合拢,房间彻底暗了下来,淡红色的雾灵之母,像深海中发光的水母般飘飘艳艳。它优雅地摆动,示意维兰往一面墙上看,一处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有翼龙形纹章,在黑暗中泛着朦朦胧胧的青色光芒,不仔细看,或许很容易忽略。

“请您用血覆盖这个纹章。”它说。

既然来到这里,退缩已无意义。维兰划破手掌,慢慢擦过纹章,然后放下手;他的另一只手与我的手交握。安静的数秒钟后,纹章开始发生变化——龙的两翼原本是与肩持平的,渐渐竖起张开,直到两边翼尾相触。在这瞬间,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似的,隐约可见纹章外围有圈光亮一闪而逝,继而整个儿凹陷下去;紧接着,整面墙,连同地面,不,是整个房间,突然明亮起来。原本黑暗无光的石头像发生了质变似的,全都发出和纹章类似的朦胧青光。

“……您的血液中有火龙德加尔的烙印。”雾灵之母说,语气中似有叹息,“现在,请您将魔力注入到纹章之上。”

维兰没有立即照办,而是先追问:“你们的消息网,是他组织的,是不是?”

“是的。”它说。

维兰抚上凹陷的纹章。片刻后,纹章旁边的石壁上出现了一些血红色的图案,并向周围蔓延,我完全看不懂;而维兰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目光有些空洞,并没在看那些图案。他攥着我的手握得很紧;我不知他情况如何,不敢打扰他。

雾灵之母安静地悬浮在一旁。

过了感觉上很漫长的几分钟,血色图案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了,维兰将手掌从纹章上收回,神色若有所思;石壁上的青光迅速黯淡下去,重又恢复黑沉沉的颜色;石门再度缓缓开启,外面的光线透了进来,苍白而明亮。

“在我之前,火龙德加尔之后,曾有别人进入过这里吗?”维兰问道。

“没有。”

“他在哪里?”

“不知道。”

“我在找魔晶,你有消息吗?”

“没有,或许您可以到别的地方试试。”

维兰微微颔首,顿了顿说:“请给我们一些私密的空间。”

“请随意。”雾灵之母略一摇摆,袅袅地飘了出去。

第179章 祭坛秘存

“信息量可大了,”维兰做好防窃听的措施之后,朝我扮了个鬼脸,“德加尔肯定在魔境。”

我见他轻描淡写地拂了拂纹章,让石门关上,问他是否已经掌握了这里的机关。

“是的,这地方对咱们已经没有威胁了,包括这些雾灵,”他安抚地揽住我,“咱们可以在这儿休整休整再出发,难得有干净清澈的水源,这下面有个泉。祭坛都建在好地方。”

他告诉我,刚才读取的秘存包括两部分,一是祭坛一直以来储存的资料信息,二是火龙德加尔留下来的一段话。

祭坛都是旷世之战以前,龙族统治魔境之时的作品;在时空混乱的魔境,它们就像定海神针一样,让附近的时空保持相对稳定,从而保护了较弱小的魔族 。由此可见,龙族对魔族的统治,并非只有一味的威压。

这样的祭坛还有很多,资料里没说具体数字,但记录了附近两个祭坛的坐标;这三组坐标构成一个跨维度的三角形。魔境的祭坛网络正是依照这样的规律建立起来,从而达到一种强韧的稳定,让它可以应对整个境界的膨胀或坍缩,而不会崩溃。

资料还说,这个祭坛保护着一处有灵性的甘泉,是雾灵繁衍生息的理想所在。雾灵是一种数量可以无限多,但母体只能同时存在一个的魔族;它们不需要饮食,只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存在;母体凝聚泉水的雾气生出雾灵,如果母体湮灭。则会有一个普通雾灵“升级”成为雾灵之母。

德加尔的留言却有些语焉不详。他说,他正在做的事,不希望子孙后代参与,听到他这段话的孩子,最好赶快回家过正常日子去,别在这里给他添乱;不许把他的消息透露给其他的德加尔,更加不许外泄。

“你就这么告诉我了真的没问题么?”我瞅瞅维兰。

“告诉你又不算外泄……”他白我一眼,“难道你把我当外人?”

“当然没有。”我从善如流地说,“这是什么时候的留言?”

“不知道,没有相关信息。”

“那你打算怎么办,听从他的话回家?”

“当然不,就是因为过不了正常日子才来的么。”他一脸理直气壮。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是怎么来魔境的,靠魔晶?墨沙的魔晶——汪达的心脏,是怎么流落到人境的?”比锡伯当年是在奥辛的帮助下,用墨沙守护的那颗魔晶通过漩涡来的魔境,那么德加尔呢?如果没有他人协助。他很可能手上有魔晶,除非他有办法在不使用魔晶的情况下穿越境界。

维兰说墨沙的魔晶是在不到两千年前来到人境的。当时人境发生战争,具体情况虽然不详。但是似乎灵魔两境都有力量参与;战后建立了人境三国并确定了人类对三境岛的控制权。魔晶因此留在人境,当时参与的灵族和魔族也都留了下来,正是如今所谓老派贵族的先祖。

不到两千年前,这是一个暧昧的时间节点。克拉门苏躺在谜原里自不必说;那时候,德加尔获得了自由,雷萨流落人境。成了维斯特王的契约奴仆。话说回来,雷萨是怎么来到人境的?魔晶会不会是他带出来的呢?

我摇摇头,问维兰接下来是否按原计划去塞隆的海滨庄园,他说想先去附近的两个祭坛看看。虽说需要跋涉过去,但一旦成功进入祭坛。就可以直抵这里,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再说。去“幽灵堡”之前先掌握更多情况,也好事半功倍。…

我们先去了魔蝠的地盘。临行前,雾灵之母提醒我们,各个地盘上的魔族彼此之间并不互通有无,只通过祭坛向上“述职”,因此,其他的部族长还是会把我们当入侵者对待的,该有的障碍一样也不会少,这是火龙德加尔的命令。

我对怎么进入这个祭坛的印象十分模糊,因为大部分时间都睡了过去——魔蝠的催眠声波对维兰无效,对我却是有效的。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蜷在他怀里,脑袋搭在他肩上,这是熟悉的;但这种奇怪的眩晕感是怎么回事?我很快意识到,我们是倒挂着的!可是,头上远远的好像是祭坛内部的尖顶,再一低头,维兰的脚是沾地的,我又有些混乱了。

“抱紧我,”他说,手臂在我腰后勒了勒,“这个祭坛是头朝下的,但重力还是向下,小心别掉下去。”

我扭动脖子向四周张望,看见不远处蹲着一个脸色惨白但眼神警觉的男人,赤脚踩的地面方向与维兰一致;上身赤裸,腰部以下是金褐色的宽松长裤,在脚踝上方收紧,身上有血迹,背上似乎有翅膀,但从翅膀折叠的角度来看,可能骨折了 。

“……魔蝠?呃,”我皱了皱眉,感觉头昏脑涨,还有点想吐,本来想说的很多话便简化下来,用微弱的声音道,“飞檐走壁?”

维兰马上知道我在问什么,说他是利用气压把自己“粘”在石壁上。

“怎么进来的?”

“破解了一个用音律设计的机关,”他得意地挑眉,大概见我脸色不大好,又严肃起来,“出去再告诉你,咱先把这儿的事办完。”

他摸到一侧石壁上的龙形纹章,拂了拂关上石门,让我帮他抽出短刀划伤手掌。纹章凹陷下去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男性人形魔蝠似乎松了一口气。

从倒锥大厅里出来,只见外面是异常平整的“天花板”,环绕着祭坛显然还有一圈圈并不均匀的纹路,离“地”足有百十米,底下乱石嶙峋,像戳得密密麻麻的利剑。“天花板”上到处歪倒着一些受伤不能动弹的人形魔蝠,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全都裸着上半身。

我们没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倒挂着很不舒服;维兰与魔蝠首领低声交谈了一阵,便带我重新进入倒置的祭坛关上门,他掌心抵在“地面”正中心一处貌似固定的石刻涡卷花纹上,注入魔力然后默念祷词,我看着那处花纹渐渐旋转起来,并像齿轮一样带动了更外层的花纹,不一会儿,整个“地面”上的花纹都在以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率旋转,我觉得越发难受,于是闭上眼睛,不多久,脑袋往上“坠”的感觉消失了,再一睁开,应该已经不是倒挂的。地面上的花纹越转越慢,终于停下来。维兰又拂了拂墙上的龙形纹章,石门开了,外面赫然是雾灵的水塘和溪流。

魔蝠那里的祭坛提供了两组新坐标,以及一段与先前完全一样的德加尔的留言。魔蝠首领也没有魔晶碎片的消息,但他们距离“幽灵堡”比雾灵更近,了解的情况也更多些。这座海滨庄园所在的区域与幽冥之境仅有一“汐”之隔,意思是说,两个空间的距离像潮汐一样时远时近,有规律可循;在最接近的时候,庄园的某些角落甚至看得到亡灵族的“幻影”,这也是“幽灵堡”之名的由来。…

暗民自从势力壮大以来,就和亡灵族时起冲突,“幽灵堡”自然是军事重镇之一,镇守那里的塞隆“伯爵”是前领主的一个儿子。这个暗民领主国的领主自封为王,并给儿子们分封了从“公爵”到“伯爵”的种种头衔。去年,暗王突然暴毙,留下一群妻妾儿女;领主之位空缺至今,由唯一的“公爵”——长子波德暂代主政。此人似乎没有亏待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塞隆是在他的授权下掌管海岸线的。最近雷萨往这边运输新丁,波德又派了另一个弟弟尚恩来协助塞隆。

这两片领地都属于靠近海岸的一带,不太清楚暗民在其他地方的势力状况。

接着我们又去了尸鬼的地盘,途中经过一座暗民小镇,然后是大片的沼泽,总共花了差不多去魔蝠那里的三倍时间。尸鬼相当于吸血鬼的“强化版”,但比血族弱;不仅饮血,而且食人。他们有一身灰绿色的坚韧皮肤,没有头发,像风干了的动物一样干瘪,但身材高大,至少我看到的这些,简直跟维兰差不多高。

据说他们徒手就能把人撕碎,我有幸没有亲见;维兰早在他们冲过来之前就用冰魔法把大多数袭击者冻住了,但包括首领在内的一些尸鬼似乎不受影响,他又用了火魔法。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对着特别执著的几个尸鬼,他也只是把对方击伤到不能反击而已,就像之前在魔蝠那里一样。

尸鬼的祭坛倒不像前两个,打开机关才能进入;前两个内部完全是封闭的,这一个不是,锥形厅中间的地面上有个向下的旋梯,跟海岛石屋相类似。但墙上还是能找到一枚不起眼的龙形纹章,维兰用它关上了石门,然后旋梯也喀喀嚓嚓地合上了,变成地面中心的一枚涡卷。接下来的程序与前两次一样,他用血激活了祭坛的秘存,但从他的脸色来看,可能有新的发现。

“德加尔的留言不一样了,”他读完后说,“他设计的是我要攻下三座祭坛才能听到这些话。”

第180章 隐龙

接近两千年前,早在雷萨得空来魔境培植势力之前,火龙德加尔就来到了这里。当时,所谓“七君主”已经统治魔境近六千年,可谓根深叶茂;虽然他们可以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但此暗彼明的“轮班制”让他们更难被一网打尽。

德加尔说,他一恢复自由,复活了西里亚,就想要返回魔境,但发现魔境已经物是人非。他想复仇,想重建家园,想让灯神及其追随者受到审判;同时他也深知,龙族已经式微,通往这个目标的旅程将是异常艰难且漫长的,但他一定要做;只不过,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不是他子孙的责任。他的孩子们将在相对和平的年代出生、成长,没有经历过旷世之战,因而也没有义务去背负祖辈的仇怨。所以他与妻子回灵境建立了夜莺之森,在长子亚瑟能独当一面之后,便悄然离去,回魔境开始执行他的计划——利用他征服的魔族和祭坛逐步建立起一个隐形的龙之国度 。

“他很忌惮毁灭之球,所以行事非常小心,再说其他六君主的情况也不是很明朗,”维兰说,“当年龙族的统治在一两千年间崩溃,他做好了准备哪怕花十倍的时间重建。”

他选择从荒僻的沼泽区起步,渐渐控制了这里几乎所有的智慧魔族和祭坛。雷萨和暗民是后来才出现的,他们闯入了一些祭坛,但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们;他们在明处建立了领主国,一举一动却尽在隐龙之眼中。

他从一开始就考虑周全。首先,为防走漏消息。通过祭坛对所有的智慧魔族进行了内外封印,除了迫使他们保持缄默。并且使得任何外人,只有修习过龙魔法,才可能读取他们的意识,也就是说,雷萨和法米亚都无法像维兰这样读出梦淫妖或其他魔族的记忆。因而不会轻易发现魔族都服从于同一股力量;其次,外来者就算有能力进入祭坛,也需要德加尔的血统烙印才能打开祭坛秘存,顺便一提,只有在这之后,魔族首领才能暂时解开内封印,德加尔允许他们向外来者提供一些帮助;再次,为防止这个不知从哪里学过龙魔法的小德加尔只是误打误撞进了祭坛。设计让他至少连通了三座祭坛之后方能读到真正的留言。

德加尔不希望子孙参与到这件事中来,所以没有在夜莺之森留下龙魔法的家教传统,也没有教孩子们憎恨什么种族,相反地,为了让他们活得自由而幸福,他希望他们能敞开心胸去接纳一切;但他相信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才设下了这重重考验。

魔境上古建筑以锥形塔为主。有的通过甬道与地下空间相连,有的则不然,全看这地方的自然环境。在这两种锥形塔中。除了受龙魔法保护的真祭坛,也有另作他用或废弃了的伪祭坛,只有真祭坛才有稳定时空结构的作用;每座真祭坛记录另两座真祭坛的坐标,因此开启了一座就能找到其他的,但不表示一定能从外部征服它们。

“这是我的事业,不是你的。”德加尔在留言中说,“尽管你是我的后裔,也有一定的实力,但不要以为你就有能力在这里呼风唤雨。我仍然强烈建议你回家去,每个祭坛三角形的重心坐标便是气旋所在。我所做的事不容有失,如果你硬要参与,必将付出自由的代价,而自由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我不想参与他的事,”维兰对我说,“但他的消息网这么强大,就算他不直接帮忙,至少我们可以利用一下这些祭坛,我想他应该不会对付我们的吧。”

顿了顿他又说:“不知道外祖父母会不会也在这儿。”

火龙德加尔放任暗民在沼泽区安家一千多年,自然有他的道理,很可能是为掩人耳目,或不屑于为此暴露自己的行踪,因此,德加尔家目前面临的威胁多半还得由小辈们自己解决。但不管怎么说,得知有他在,我们对雷萨与暗民之间的勾勾搭搭总归少了几分担心。

维兰重新打开祭坛的石门和旋梯,下面直通一个很深很宽广的空间,是尸鬼的住所,相当整洁,甚至空气也比外面要好。岩壁上隔一段就有一个半球形的空洞,是尸鬼栖息的巢穴,他们像子宫中的婴儿那样蜷缩起来休息,远远看上去像奇异的标本展览;空间最底下的尽头与一潭暗泉相连,泉水温凉而清澈。

尸鬼首领说,沼泽区与幽冥之境都属于魔境的边缘地带,两者挨得很近,可以在重叠区域互通,但那些地方都被不死冥河娃娃之类的不死魔怪守卫着,就算是其他魔族也不敢轻易招惹。其中一个区域距此不远。

我们在水畔休整一番后,借道魔蝠的倒置祭坛前往幽灵堡。大胡子桑比的地图已经到了极限。

从距离庄园最近的庇护所出来,我目睹了前所未有的“黄昏”景象。先前已经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天体系统里有一个太阳,两个月亮,太阳常常伴随其中一个月亮出现,有圆有缺。现在一弯“夕阳”正挂在高大的壁垒边上,比人境和灵境的太阳大得多,但没那么刺眼,可以清楚看见上面布满血红色的斑点;碎石海岸上,黑压压的城墙朝两边绵延,几乎望不到尽头,在海岬的拐角处有一道敞开的拱形城门 。

我只是因为这奇诡而美丽的暗红天光才先入为主地把它当成了黄昏,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现在是一天中的什么时段,虽然看起来像黄昏,说不定其实是早晨;正午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上次我们从漩涡中出来的时候,虽然空中乌云密布,光线却比现在充足。

也应该不是深夜,因为海岸上有不少妇孺在嬉戏,时而随风送来欢快的笑声和旖旎的香气,祥和得完全不像在魔境。乍一看哪里都没有哨兵,维兰告诉我城墙上方有很多瞭望口,里面一定有人监视。我们隐身过去,走了数百米,见这些妇孺穿着考究,风格偏中古,有的戴着黄金铭牌,有的不戴铭牌,可见他们不是贵族就是贵族的近侍;全是暗民,没有魔族。

从他们身上,几乎一点儿也看不出地下那些暗民的影子。很难想象他们也吃人肉。

城墙高达数十米,近看可见材料是一种灰黑色的哑光岩石,与建造祭坛的光滑黑石不同,风格也更偏向中古时代的人境,可能是暗民的作品;墙上确实码着好几排整齐的窗口,因为角度关系我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城门从表面看是黑中泛红的金属,不知是否实心。

我们轻松穿过城门,沿着栽种有各色树木的街道一路向前,很快发现这座壁垒的布局是一环套一环,拱门也是一座接一座;越往里,环状建筑越低矮,伴随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渐渐甚至有弦乐声传出。正中央是一座干净的广场,十分开阔,用与建筑物相同的灰黑色哑光岩石铺就,周围竖着一圈燃烧的火炬;一隅围起一汪清泉,面积和水精灵那里的潭差不多;泉水边紧挨着一座锥形古代祭坛,敞开的门洞前立着两名战士。…

沿途看到许多这样的战士,几乎都裸着上半身,不蓄发,不蓄须,皮肤很可能涂过油,看上去亮晶晶的,凸显了结实的肌肉;一些人身上有刺花,少数人脸上也有。

我们谨慎地贴着树走,听到前方不远处两个贵族女子的对话——

“今晚的竞技,你投给谁?”

“当然是血鸦。”

“可是那个新人好像也挺生猛的,我听说他在这批奥卡人里面是最出色的几个之一。”

“等看过了今晚再说吧,我现在还是喜欢血鸦。”

“卡梅拉好像在给那个新人拉票呢。”

“哦哦,被惹毛的女人真可怕,上次真是一场好戏啊。”

“可是如果血鸦输了,就得当近侍了。”

“那也轮不到她……”

这时,一个独行的贵族男子迎面而来,正与我们走在同一条路线上。我们侧身往旁边一让,地方宽敞得足够他经过,但他恰巧在这时伸了伸手,指尖分明滑过我的袖口,却状似什么也没发觉,就这么走过去了。

我顿时浑身一僵——那人真的没发现?我可不敢做此想,但又不能肯定,于是拉了拉维兰,转身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不知目的何往,在楼与楼之间的环形街道上绕行了一会儿,偶尔有人朝他鞠躬,他便颔首回礼,最后走进与广场只隔着一层环形建筑的街道,在一扇考究的金属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同样守着两名战士,向他行礼然后推开门。我们也跟了进去。

门内的陈设几可称得上奢华,地上、墙上,到处都铺着某种墨绿色的皮革,空气中沁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那人径自上楼左转,一个人也没撞见,推开一扇雕花金属门,进入一间整洁的书房,走向高窗前,望了望外面祭坛的尖顶。

“虽然不太好使唤您,但是……”他转过身来,目光投向我,“能否请您关上门呢?”

第181章 尚恩-维斯特

我僵了一秒,没有作声。那人微笑起来:“您不大可能是孤身来此,那么我猜,现在这屋子里应该不止你我二人。但是,请恕我眼拙,看不出您的同伴身在何处,不敢冒昧关门,所以才请您代举手之劳。”

我仍未动,不能确定他是真的看见我了还是在试探。维兰明明给我施了隐身咒的!

那人等了一会儿,摇头道:“您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如果我想暴露您,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带您到这里来。你我怎么说也曾有过共舞的缘分,席拉小姐……不,王妃殿下。”

我心中一跳;维兰没发出动静,显然在等我的反应。我转身带上门,回过头来问这个自称是魔傀儡幕后操纵者的人:“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的左眼,”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曾经失去左眼,法师为我装上了一只恶魔之眼,从此我能看到更多东西。”

他的左眼是纯黑色,几乎没有眼白;右眼却是自然的灰蓝色。此人身高一米八三左右,没有蓄须,但有一头柔顺的红色直发,额发中分,后梢长及脖颈;面相三十出头,长脸,肤色白皙,浓眉醒目但漂亮,五官英挺,嘴角有笑纹;脊背笔直,穿一身灰黑色织锦长袖衫裤,领口一直扣到喉部,腰上缠着好几道暗红色的细腰带,也可能是一条鞭子。

“隐身术对您无效吗?”

“我其实看不清您,”他和气地说,“但完美的隐身不能光靠法术。还得隐藏气息。魔人的五感本来就比普通人类要强,恶魔之眼又让我比其他魔人更加敏锐,所以我能看出您的轮廓——我记得您的轮廓。但我完全看不出您的同伴在哪里。”

我一笑:“您觉得我没能力独自来此吗?”

“撇开能力不谈,我不认为那位王子殿下会放心让您独自来魔境。事实上我不认为他会放心让您跟其他任何男人同行,但是……”他说着走近,并低下头来,鼻尖距离我的耳朵只有几公分,“或许您又要编个故事,比如您与他的关系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的气息热烘烘的。带着一点诱人的**味,我本能地皱眉微微避开,与此同时他被一股力量推搡出去,后退了几步,险些撞在墙上。以经验来看,这不是“恋歌”的力量。

他一边努力站稳一边笑道:“果然。”视线投向我身旁,维兰正一脸不爽地显出身形,张口便问他的身份和目的。

“我名叫尚恩,尚恩维斯特,”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与您结盟。”

尚恩,也就是波德派来协助塞隆的另一个伯爵;先前暗民跟诺森大公的合作中断后,他也曾被派往人境收拾残局。以他的姓氏来看,他与维兰很可能有一层稀薄的血缘关系。

一时间我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塞隆是德加尔家的敌对势力,尚恩如果也是,的确不必引我们到这里来;但如果尚恩不是。波德的态度又如何呢?波德显然知道塞隆这边在招兵买马,那么作为“主流”的另一派是否知道?如果不知道,波德的立场就值得玩味了;进而,这人与波德之间,很可能也不是一条心的。

维兰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说来听听。”

“开诚布公地说,贵国距离统一人境,只剩下维斯特米尔这一个障碍。您或许听说过,先父一心想入主维斯特米尔,这是我们这一支维斯特王族的祖训。但是,时过境迁……我这个人很实际,不会企图与贵国、贵家族为敌,因此,对这个祖训的实践不抱什么希望——可惜。这只是我个人私下的想法而已,”他顿了顿,直直望向维兰,慢慢地说,“如果您助我成为领主,我将暗中配合您的行动,并保证,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让暗民成为您的一个麻烦。”…

“既然入主维斯特米尔是你们的祖训,如何让我相信,你会违背这个祖训呢?”

“在先父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个受宠的儿子,”尚恩露出复杂的笑容,“先父共有十三个儿子,最低的封衔是伯爵,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塞隆。但我和塞隆的情况不同。塞隆的母亲来自我国的元老级家族;他本来是侯爵,因为一次私自行动犯了大错,先父为平众议,把他降为伯爵,但却给了他海岸线,还有这座幽灵堡。我什么也没有,母族不振,也没有亲兄弟可以依靠,没有人跟随我。

所以我主动投靠大哥波德——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心思呢?只不过,他也需要拉拢一切能拉拢的力量。二哥和三哥那一派最有势力,而塞隆母族强大;波德虽然暂代领主,手中却没有多少实权,他暂时是用得上我,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想说,你早有反心吗?”维兰沉吟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就算我们考虑与某一支暗民合作,为什么要选择你呢?”

“我没什么势力,但我有消息,特别是,关于波德和塞隆的消息。我知道二哥三哥那一派与贵家族有过接触,他们现在我国占上风,也就意味着,选择比我多。如果将来与贵家族在维斯特米尔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或者有人提供了比贵家族更优渥的待遇,我认为他们最终还是会给您找麻烦的。”

“我想你说的是雷萨,”维兰大大方方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事实上我的确考虑过,但从他的角度来说,塞隆是个比我更好的合作伙伴;再说,从人境的局势来看,雷萨要想扳倒贵家族也不是那么容易——您出现在这里,更加证明了这一点。我说过,我这个人很实际,就算心中起念,如果条件不成熟,我也不会轻易出手,何况是这么重要的事。万一事不成,岂非自掘坟墓?我是因为看到了您(他示意我),才看到了希望。”

他说,发现我的瞬间,他立刻想到塞隆与雷萨的事已经曝光,德加尔家有所防备,前者的计划绝难实现,再协助他们已无意义;可这又是一个为自己打算的绝佳机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当然,也掌握着彼此一些秘密。

“波德和塞隆的关系如何?”

尚恩了然地点头:“塞隆驯化奥卡人需要波德的帮助,他也知道波德和二哥他们之间暗潮汹涌,所以,没错,是他主动把奥卡人的事透给波德的。波德有心卖他个人情,并且暂时也需要他势力做大,以便与二哥制衡,但同时对他也不是很放心,所以派我来盯着。”

他承认,波德手中握有雷萨当年留下的魔法阵,还有一小片魔晶;塞隆也曾得到过一片,但没有上交,而是用它开启气旋去挑衅亡灵族,结果狼狈而归,那一小片也丢在了幽冥之境——他就是因此才被降级的。

维兰沉默片刻,道:“若果真如你所说,给我看你的记忆。”

尚恩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这或许能证明他的诚意。我们彼此都没有提上次见面时的不愉快——我中了他的尸毒,他损失了一个魔傀儡,各自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从结果上说他更亏,因为我没事,并且人类有了疫苗,他的生化武器没多大用了。

维兰读完他的记忆,面色平静。尚恩似乎认为结盟已经成功了一半,转而问他德加尔氏在魔境的影响力从何而来。…

维兰微微挑眉,作出不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您是龙族,但应该还不止于此,”尚恩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接触过一些魔族,他们只要听到德加尔这个姓氏就会害怕,却宁死也不肯说出原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维兰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

维兰淡淡一笑,摆明了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几十分钟后,我俩呆在尚恩公馆一处僻静的套房里,讨论这个人的提议。尚恩没有拿我们的身份曝光相要挟,而是选择如此低姿态地自陈心迹,对比他上次与我们交涉时的强势,多半是由于他的“实际”——如今他很需要与我们结盟。但是反过来,我们需要与他结盟吗?

维兰对这个魔人没有半点好感,但他的消息对我们确实有用;局部的合作还有可能,结盟却很不可能。尚恩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一点。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得有所行动,让他没法拿捏我们的把柄。

眼下,态度倒不妨暧昧些。

尚恩显然也知道双方还在彼此试探的阶段。他安排我们在他的公馆暂住,并且提醒我,不少暗民贵族拥有魔族奴隶,我这种半吊子的隐身并不可靠,被发觉反而引人注意,不如假称是他的母族亲戚,坦荡荡地打扮成暗民贵族的样子。

我们想了想便同意了。我们完全不介意与他扯上关系,这样,如果我们干了什么“坏事”,他也别想全身而退。但要公开露面,我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虽然雷萨至少一周以后才会再访此地,这里除了尚恩,应该没人认识我们,但维兰太令人难忘,这绝对不是我的个人主观感受。

但躲在公馆里,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们权衡一番,决定还是出去溜达溜达,特别是今晚有一场备受瞩目的竞技赛,是就近了解虚实的好机会。

第182章 寂静在歌唱

魔人尚武。竞技赛是他们最热衷的娱乐节目,同时也是勇士改变命运的机会。今晚的重头戏是血鸦与一名奥卡新人的对战,血鸦已经连赢了11场,如果今晚再次胜出,他就能摆脱罪奴的身份,位列精英战士——虽无贵族血统,却能和贵族平起平坐,并且由于这一地位是他自己挣得的,所以往往比一般的贵族还要受尊敬。

血鸦原本是个工匠,因为一场成功的暗杀和不成功的脱逃,沦为罪奴。罪奴的日常生活就是靠着彼此杀戮来供贵族们围观取乐,血泊中常常能走出铁骨;一个罪奴如果连胜三场,对手就将换成战士,级别一路走高。随着战绩累积,罪奴虽然名义上还是罪奴,却已经可以享受到“明星”般的待遇了,观众会为对战双方投票,支持者较多的一方,在比赛中能获得的资源和可倒地次数也较多。所以,没错,个人魅力也是很重要的。

据说,血鸦在连赢第7场的时候,已经有贵族提出要收他为近侍,但他拒绝了;而在上一场,一个贵族女子提出要与他共度*——这在这儿可不算什么新鲜事,也不会引人侧目——他竟然又拒绝了。要知道,那女子并未提出要收他为近侍,仅仅是奉送一夜而已,这不是羞辱,而是赞赏;但他的拒绝,对于那个女子来说,就可算得上是羞辱了。

为此,几天前,当他的第12场关键性对决确定在今晚的时候,那名女子就开始为他的对手拉票。血鸦如果输了。将成为一名近侍,虽然也不错,但光环不再;如果赢了,那么。作为竞技场给予这位新鲜出炉的精英战士的贺礼,他将有权选择一名观众与他过夜,无论地位性别婚否。被选之人可以拒绝,但必须给予他一份大家认可的补偿。或者,找人下场打败他。

一开始看到的残日,的确是夕阳,但这里的白昼异常漫长,我们在公馆里呆了足有五个小时,血色的晚霞才渐渐融化在夜幕之中。尚恩亲自为我们送来了食物和衣饰,他身边原本就没多少真正的心腹,先前的魔傀儡算一个,如今办一些私事不得不亲自动手。所以我们也得自己照顾自己。但这不是问题。我比较关心的是食材的来历。尚恩表示他已经考虑到这一层,给我们的是鱼虾贝类和海苔。

从人境运来的不仅有“饵”,还有植物种子和其他生活用品。比如书籍、纺织品和香料;沼泽区陆地不多,不适合发展农业和畜牧业。珍贵的谷物和牛羊也都来自人境。这几个月由于运输中断,进口货越来越难得。食物总是短缺的,所以沿海一带可算这个领主国最丰饶的地区。

我们现在是来自尚恩母族的一对准夫妇,维兰是尚恩的娘家表弟多林,我再次化名为莉安,是多林体质孱弱的未婚妻,前不久来探望这位大表哥,因为海滨空气太好而醉氧,闭门休息到今天才缓过劲儿来。

尚恩提供给“表弟”的衣饰和他自己穿的差不多;给我的,是两套土著女子穿的露肩露背的裙装,一套鹅黄,一套酒红。我随口问了句这颜色会不会太醒目,他说据了解,今晚对战的二人分别青睐这两种颜色,女性观众们很可能会选择这两种颜色的服饰以示支持;如果血鸦胜出,也很可能会从穿红衣的观众中猎艳。

“你神马意思?”我瞥了瞬间黑脸的维兰一眼,瞪尚恩。…

“我猜穿红衣的人会比较多,您选择红色说不定更安全。”他一本正经地说。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他说的也有道理。我沉吟片刻,毫不客气地请他多帮我置办一套颜色低调的裙子,等晚上从窗口看过底下行人的穿着再做决定。麻烦的是维兰,他穿得再入乡随俗也难掩出挑,于是我把我的一套潜行衣拆开,改成一件暗民贵族风格的浅灰色中长袖上衣给他,感觉应该能降低不少关注度。

不过说实在的,自从离开人境,他一直不曾精细地打理过仪容,头发有点长了,发型变了,以前一直完整露出的前额现在被刘海遮住一大半;虽然也有正常地刮胡子,脸蛋却怎么看都有点毛茸茸的——形象没有之前那么老成,显得更邻家。

竞技场就是广场,紧挨着广场的一圈环状屋顶则被用作看台,从我们房间的窗口向外望,刚好可以看见对面屋顶看台的后排座椅,但看不见广场,只能看见锥形塔的尖顶。天黑以后人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窗外的街道上。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女性十有*都穿红色,除了零星夹着的几点鹅黄,竟然没人选择第三种颜色,于是换上了酒红裙。

尚恩来此地不久,且行事低调,居民对他也不是十分认识,何况对我们,所以一行三人顺利登上看台,几乎没遇到什么上前行礼或寒暄的人;在红色投票罐里丢下几枚琉璃币,正打算去往后排,维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这时,一个贵族男子从身后走了过来,含笑对尚恩说:“为什么不和我坐得近些呢?哥哥。”

此人黑发,体格与尚恩相仿,脸部的轮廓也有些相似,都是长脸、浓眉,只是明显更年轻些,五官也更为精致,灰蓝色的眼眸波光流转,颇有风流之意;穿一身蛋青色织锦长袖衫裤,紫色金属腰带一侧挂着一柄二尺来长的宽刀,收在深紫色皮革刀鞘里,柄上镶嵌宝石。他身后立着一个穿鹅黄色低胸高叉裙子的黑发美女,小麦色皮肤,身材极佳,露的肉比身上的布料多得多。

“我听说今晚会是相当惨烈的一场对决,”尚恩微笑着说,“我怕我会闭上眼睛,坐在后排就没人发现了。”

男子大笑起来:“你在人境呆太久了,哥哥,混淆了精彩和惨烈,还是故意这样说,想让身旁这位严肃的美人发笑?”他将视线移到我身上,颇为大胆地上下打量,口中的话却是对着尚恩说的:“我还以为你这次没带家眷过来……你不打算介绍我们认识吗?”

“我的确没带家眷,”尚恩强调,“这位是我表弟的未婚妻,”又指向维兰,“我表弟多林,”最后介绍对方——“幽灵堡的统帅,塞隆伯爵。”

“这样。”塞隆扫了我的手腕一眼,目光滑向维兰,没怎么停留,又平静地收回到尚恩身上,这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后尚恩简单地解释了我们为何第一次出现,塞隆漫不经心地点头,显然没什么兴趣,又随便寒暄几句,便回前排的最佳观赏席去了。我们则坐进后排最靠近走道的位置。

维兰一直盯着塞隆和那黑发美女的背影,见他们落座了,低声在我耳边说:“刚才,寂静在哼鸣。”

我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那把能探测到不死族的短刀有了动静。…

我无声地与他对视,他知道我想问什么,低声道:“现在还算安静。”

刚才……难道是塞隆,或者他旁边那个美女?

“塞隆旁边的女人是谁?”我问右手边的尚恩。

“他的一个情妇吧,我想。”

“她是魔族吗?”

“在我看来不是,”尚恩用他的恶魔之眼打量了她一会儿,转向我们,“怎么?”

“你到底能看出些什么?”维兰问道,“你能区分普通暗民、魔族和不死族吗?”

“我、我觉得能,”尚恩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人形魔族难辨别一些,全凭经验;不死族……您是说活死人吗?谁都认得出。”

维兰没有回答,尚恩却警惕起来:“您发现了什么?”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这附近有不死族出没。”

“谁?哪里?”尚恩瞬间脸色一变,梗起脖子朝四周张望。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维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听说你们和他们征战不休。”

“没错,但几乎全是被动的,”尚恩瞪着他说,“他们杀之不尽。”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维兰道,“有些暗民好像认为你们在与不死族的对抗中捷报频仍。”

“用人类的话说,这叫新闻宣传,”尚恩直截了当地说,“为了维持暗民对我们的信心。”

他低声说,恐怕只有波德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对抗幽冥之境吃了多少亏。不死族除非被碾碎、被焚化成灰,才可能不再复活;每次来袭,暗民都是以防御为主,尽量减少己方损失。

“暗民需要团结一致,方能守住阵地不被活死人吞并,”他意有所指地斜视维兰,“分散力量在日渐统一的人境找突破口是不明智的。”

“他们是怎么进攻的?”维兰问道。

“在这一带,通常是利用时空的潮汐。”

但他没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因为观众渐渐坐满了前排,后排也开始有人进来了。一名身穿白衣的男性近侍举起一红一黄两只投票罐向众人展示,奇怪的是,尽管坐席上红色明显占大多数,两只罐子里的钱币竟相差无几。维兰悄声告诉我刚才有个黄衣女一股脑儿往黄罐子里倒了一堆钱。

原来,这是任何一个贵族支持者的特权,在他或她所支持的一方人气落后时,可以再次加码,但不能超过对手的量,也就是说,最多能让两个竞技者在同等条件下对决。

“等值,无先。”白衣男侍宣布。

然后,竞技之夜开始了。

第183章 潮汐

先是两场“暖场赛”——同级战士的比武,罪奴之间的厮杀。前者有担任教练的精英战士看护在旁,允伤不允死;后者则全无限制,所以可想而知,一个小时后,那片场地就像凶案现场一般,布满了鲜血和零星碎肉。我的眼睛越眯越细,到后半段几乎是闭着的。

观众异常兴奋,身上蒸腾出的熏香味和汗臭混合了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呼吸困难,但没有真的呕吐。维兰一直皱眉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与我视线对上时递过来一个关切的眼神,倒没有自作聪明地来挡我的眼睛什么的;右手边,尚恩有些心不在焉,时而东张西望,时而瞄维兰一眼,多半还在为不死族的踪迹所困扰。

我和维兰都未曾真正接触过不死族,不过,既然他镇定自若,我便也不怎么害怕;再说,除了“寂静”,乌金武器克制魔物自愈的能力据说对不死族也有效。我隔着裙子摸了摸绑在左腿上侧的乌金腕剑,维兰注意到我的动作,朝我微笑,用口型说“别担心”,然后握住我的左手。

观众突然骚动起来。从锥形塔的门洞里走出两个男人,分别在一名白衣近侍的引导下,朝塞隆所在的方向行礼,然后绕着血迹斑斑的竞技场走动,最终拉开四米左右的距离,面对面站定,便是血鸦和奥卡战士西格了。

他们都*着上半身,皮肤涂了油,在火炬的光照下闪闪发亮;脚上套着相似的过踝皮袜。血鸦穿的扎口裤可能是暗红色。但远远看上去接近黑色;他有一头金色短发,肤色惨白,个头不高,身材并不十分健硕;面相大约二十多岁。脸不大但是线条坚毅,尤其从侧面看,有一个尖尖的高鼻子,跟维兰的鼻子侧影有点像。让我莫名心生好感。他双手各握着一把乌沉沉的拳刃,并不反光。

西格比血鸦高大半个头,肤色黝黑,块块分明的肌肉和光头一起反射着绸缎般的光泽;穿一条亮黄色紧身短裤,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严肃,恐怕像个内衣男模似的有笑果。他面相看着更大些,但奥卡人一贯显老所以也不一定;手里握一根黑色长矛,可能是鱼叉。

他们死死盯着对方,足有一分钟。谁也没动弹;场地内外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对勇士身上,不愿错过其中一人最先发起攻击的那一瞬。

突然,维兰身子微微一晃。握着我的手一紧,这时前排有个男人颤声道“开始了”。但他所说的明显不是血鸦和西格,因为这两人都还纹丝不动;他身子后仰,指向夜空,随后其他人也都仰起脖子,我只看见一片漆黑。

“哦,糟糕。”尚恩说。观众马上动了起来,纷纷走出坐席,相当训练有素地依次下楼;再一看场上,两位勇士都被各自的“长官”或者说“助手”拉开,候在站立着的塞隆两侧聆听吩咐。

我茫然四顾,维兰低声说“不死族”,尚恩证实了他的判断。

“记得我说过的潮汐?”尚恩仰望着漆黑的夜空说,“涨潮了,我们需要避一避。”

我有很多疑问,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不给人添麻烦,于是像别人一样排队等待下楼。塞隆站在楼梯口边望着尚恩,等我们走近了,镇定地说:“我指望着你和我一起守住庇护所门口。”…

“当然。”尚恩答道。我们最后下楼,走过散发出浓郁血腥气的广场,进入敞开的锥形塔。里面是一座向下的旋梯,队伍前面的人们都已经进去了,看来底下空间相当大,说不定能连通到其他地方。但尚恩否定了我的猜测。看来,它更像尸鬼祭坛,而不是海岛庇护所。

塞隆很不愿让我和维兰留在塔屋,毫不客气地催我们跟大部队下去,别在这里碍事;尚恩说“我的表弟是个出色的战士”,他才勉强允许我们留下,吩咐我们“如果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要靠近门口。门口屋内左右各站着一个手持狼牙棒的战士,他们身后也有其他战士待命,随时准备接替他们的位置。

刚才我看到的漆黑的夜空,其实并不是夜空,而是来自幽冥之境的另一片陆地,正在逐渐接近,我没有探头出去看它已经有多近,但能听见扑簌簌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纷纷坠落地面,然后是箭镞的破风之声。塞隆面色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先是打趣尚恩是否很少碰上跟不死族的交锋,然后向我——塔屋内唯一的女性——表示无需惊慌。

“这是个完美的堡垒。”他轻松地说,碗状的结构让居于外围高层的哨兵不但能监视海上的情况,并且能用远程武器攻击城内空降的入侵者,他们的箭可以畅通无阻地射到广场上;当然,不死族是不会挨一箭就死的,所以哨兵会在第一波箭雨攻击之后放火焚城。这座堡垒经历过不止一次烈火的洗礼,耐火烧的石材表面有沟壑,常年嵌着油脂,极易引燃,“让他们有来无回”。

“欢迎来到幽灵堡。”他朝我挑挑眉,毫不介意这其实可算得上是对“尚恩的表弟”、继而也是对尚恩的轻度挑衅。

“如果外面燃起大火,我们不等于围困在这里了吗?”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轻佻,一脸担忧地问道。

“哦,不会,”他笑起来,“这是个非常神奇的锥形塔,内外气压能保持平衡,外面的火焰无法侵入这里。”

看来,他不打算关上石门,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关。

外面的喧嚣停了有一会儿了,可是传说中的大火还是没出现。塞隆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在他的示意下,一名战士稍稍往外探了探脑袋,就在这一瞬间,这个战士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懵然向后倒下,眼睛还是圆睁着的。一片红色的东西从他脑后飞出,先行一步掉落在地上。

“冰箭!”塞隆厌恶地叫道,“他们派了亡灵弓手!”

很快我就意识到情况有多糟糕:首先,从冰箭的角度来看,亡灵弓手占据了高处,这意味着堡垒外围的弓箭手哨兵没能较好地完成任务,甚至可能已经阵亡了;其次,对方开始疯狂地将冰箭射往锥形塔中,里面的人当然都避开了攻击范围,继而发现这些冰箭并不是普通的冰——它们开始迅速挥发,化为一种有点刺鼻的气体,挤兑了原本的温凉空气。

“可燃冰,”尚恩惊诧道,“他们想反过来烧死我们!得堵住洞口!”

塞隆立刻采纳了他的建议,命令战士们用力抬起向内躺在塔屋地面上的金属门——这是暗民为门洞重新量身打造的——但得先把横尸其上的倒霉战士推开,并且金属门很重,而可燃冰箭还在源源不断地飞进来,一会儿工夫,抬门的人还没倒在上面的人多。…

这时,门外的“踏脚板”微微震动了一下,开始缓缓抬起,带着尘土和血迹,严丝合缝地嵌入门洞,将箭雨挡在塔屋之外。接着,塔屋正中的旋梯也咔咔作响,缓缓旋转起来,洞口越旋越小,直至缩成平整的地面。

我能看见黑暗中塞隆惨白的脸。

“怎么回事?”他小声说。

屋里除了他和尚恩、我和维兰,就只有一个活着的战士,后者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微微动了动,碰到了塞隆,被他忽地反手一刀,割断了喉咙,热血噗地喷射而出,溅在墙壁上,一声也没吭就慢慢地倒下了。

“我看得一清二楚,”塞隆冷冰冰的语调中藏着隐隐的歇斯底里,“别以为这样就能干掉我,谁再动一下,我就当是对我的威胁了。”

“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尚恩的语气十分镇定,“倒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塞隆咆哮:“什么?”

我望着维兰,大致已经猜到尚恩想干嘛了。

“塞隆,冷静下来,你的理智对我们很重要。”尚恩道。

塞隆瞬间将刀刃抵上他的脖子,嘶嘶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取决于你的理智,”尚恩毫不退缩,“我们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塞隆没有说话。

“就算门洞没有封锁起来,我们也撑不下去。”

塞隆顿了顿,说所以呢。

“所以封锁了门洞的那个人,一定是最有办法的,最好不要得罪他。”

塞隆看着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会儿:“这是你的什么阴谋吗?……波德安排的?”

“命在旦夕的时候,我不关心那个躲在蜘蛛宫底下算计自己兄弟的伪王,但眼下的情况与他没关系,”尚恩面不改色地说,“我只选择生路。”

“你的所谓生路是……”塞隆沿着他的视线望向维兰,盯了一会儿,“他是谁?”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

塞隆犹豫片刻,刀刃离开他的喉咙,刷地指向维兰:“你是谁?”

维兰轻轻翻了翻眼睛,没有回答。尚恩勾起嘴角,貌似恭谨道:“……如果塞隆也向您投诚,您能否放过他的性命?还有,这座堡垒中所有人的性命?”

第184章 活死人

尚恩的话,貌似在为塞隆及其子民求情,一方面也暗示了维兰的身份;塞隆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层意思,但他没有马上听出另一层——维兰不要他的性命,不代表尚恩不要。在算不上艰难的挣扎过后,他选择屈服以求生,但当维兰结束了问询,尚恩从后捅了塞隆一刀。

尚恩撩起他弟弟的衣襟擦拭刀子上的血,一脸平静地对我们说:“需要我解释吗?他如果活着,免不了要跟雷萨打交道,您信得过他?”

我没有作声,心中对这个冷血而又伪善的魔人鄙视到了极点;当然,他的举动也间接证明了他的决心,以及他对所提建议的认真程度。

维兰只是冷冷地看着,说:“这里还有别人。”

尚恩慢慢停下动作瞪着他,又转向侧躺着的塞隆的尸体,只见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倏地变成白色,像被赋予了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我吓得一抖,下意识地躲在维兰身后;与此同时,尚恩弹了起来,刚擦干净的匕首高高举起,似乎想去补刀,但没能来得及,一股白色半透明的东西呼啸着从塞隆的尸体上蒸腾而起,咻地灌进了尚恩的口鼻。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双瞳也是诡异的白色;而塞隆的尸体又恢复了死尸该有的样子。

维兰已经抽出了短刀,白眼睛的尚恩开口道:“我是这座祭坛的守护者,唯一一个。”

维兰止住动作,盯着他不作声。

“我听到他们对您的称呼,也看到您动了祭坛的机关,”他继续道,“我猜您也许去过别的祭坛。那么。能否请您验明正身?”

维兰不为所动:“你先验明正身。你是不死族,你跟外面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吧。”

“外面的不死族来自幽冥之境,”白眼睛说,“我依附于这座祭坛,属于这里。”他说他不是祭坛守护者中唯一的不死族;在与幽冥之境接壤的地方,魔族和不死族有融合的趋势。他是不死的附灵,可以独立存在。也可以附在灵魂不全的人类身上,隔绝他们的意识,比如现在被他附身的尚恩,不会记得这段经历。暗民自打侵入这里,他就一直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最近是塞隆。塞隆可能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应该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做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但我读不出他的意识。”白眼睛说。“您必须验明正身。按说您还得通过实力的考验,但这儿的情形不太一样,您已经在祭坛里面了。”

维兰想了想,划破手掌覆在墙壁某处的纹章之上。……

有圣鸟遗物的保护,冰箭一靠近我们就滑溜溜地改变方向;维兰再度开启石门,隐身出去。一边将气温降低到无法燃起火焰的程度,一边毫不手软地消灭敌人,最后活捉了一个亡灵弓手回来。他无法探入不死族的意识。但不死族和不死族之间有交流的可能,所以附灵就担负起这项任务。

这个亡灵弓手的装束与精灵无异,只是身体像没有一丝脂肪似的极度瘦削,面容灰白,双眼无光,显得死气沉沉。

据悉,两三天前,幽冥之境遭遇了一场来自暗民的突袭,湮灭者甚众,此次下大力气袭击幽灵堡。既有为己方减少损失的打算,也是为了宣泄军中的愤怒。

幽冥之境的不死族几乎全民皆兵。他们原本就没什么个人生活可言,既无食欲。亦无*,无生无死,唯一的意义就是“存在”。低阶的枯骨们,脑子已经无存,除了服从与杀戮,几乎没有其他的意志;高阶的亡灵法师和黑暗骑士仍有脑子,有的甚至仍有心——他们或者亲上战场冲锋陷阵,或者留在后方研究亡灵魔法;另外,鉴于他们没有别的消遣,许多亡灵法师和黑暗骑士都是诗人。…

最近,他们有了真正的亡灵弓手,不是枯骨弓手,而是像亡灵法师和黑暗骑士一样,有智慧、懂魔法的弓手——他们生前是精灵,阿勒克的部下。

暗民关于“潮汐”的历法尚不完善,但对于已在幽冥之境生活了万年以上的不死族来说,空间何时往哪个方向漂移,就像他们自己骨骼的纹路一样熟悉而清晰。这次他们没有派出枯骨,五十多个战士全都是亡灵弓手——聪明而迅捷,不会像智商捉急的枯骨那样,轻易陷入对方的圈套而自掘坟墓。

暗民的攻防虽然比人类要高,但跟精灵比还是差了一截,跟已成为亡灵弓手的不死精灵相比,差得就更远了。这些亡灵弓手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射杀了堡垒外墙上的哨兵,取代后者站在制高点上;他们知道其他暗民都躲在祭坛里,也知道祭坛易守难攻,所以才有了可燃冰箭的战术。如果不是维兰,幽灵堡这次搞不好会沦陷。

我默默听着附灵向维兰汇报,不禁联想巨龙德加尔是否预见到了这次突袭?就算没有,这应该也不出他所料。把我们目前掌握的各种线索联系在一起看,他很可能一直在借暗民之手消耗着鬼王的力量,他做得如此隐蔽,以至于鬼王和暗民都以为对方才是挑衅者,并且以为对方占上风。不久前幽冥之境遭遇的所谓“来自暗民的突袭”,我看多半是德加尔的手笔。

这样一想,他纵容暗民在沼泽区“横行”就很容易解释了。这些好斗的前人类是个多么好的幌子啊!他一定不希望幽灵堡被鬼王占领,但维兰在这里……是否也在他的计算之中呢?

“我想去拜访比锡伯,”维兰看着我说,“我知道这可能很莽撞……但是,去见比锡伯,无论何时都是莽撞的。现在不去,以后恐怕更难。”

比锡伯手里有一片魔晶,我们多半迟早得去拜访他。现在巨龙德加尔的整个计划还没浮出水面,鬼王对我们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敌意——我们跟暗民不是一派,又有奥辛的“引荐”,在魔境还没闹出什么动静,不至于引起鬼王警惕;接下来万一情况有变,我们能从幽冥之境全身而退的概率只会越来越低。

至于这次他的人在幽灵堡全军覆没么,推在塞隆头上好了。

尚恩杀死塞隆,固然有表决心之意,同时肯定也有排除异己的心思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打算把塞隆的死推到幽冥之境头上的。但一个活着的塞隆对我们更有用。维兰要附灵回到塞隆身上,以塞隆的身份留守幽灵堡;尚恩自然是不敢走漏风声的,不然他杀死塞隆的事就会曝光。

焚城之后,维兰开启祭坛底下的旋梯,把像瓦罐里的蟋蟀一样惶惶然已经考虑吃掉彼此的暗民们放了出来。我们低调地跟着尚恩回了公馆,休整过后,沿着塞隆曾经走过的路线,开启气旋去往鬼王的地盘。

不得不说,我们新踏上的这片土地,比暗民的沼泽区“宜居”多了。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乱石嶙峋的荒原,不算湍急的河流蜿蜒而下,贫瘠的土缝中生长着稀疏的草木,有的结了霜;虽然是一派寂寥景象,却远比沼泽区更像人境。气温低得像在冬季,空气似乎十分清新,甚至没有腐朽的味道。

我们按照祭坛秘存传授的方法测量此地的时空方位,发现坐标组中只有一组数据与先前的空间相对应,也就是说,这里即便有祭坛(按说是有的),与沼泽区的祭坛之间的联系将是相对稳定,而不是绝对稳定的;可以理解为,它们建立在不同的平面上,每个平面或许都坚不可摧,但平面与平面之间可以滑动——像潮汐一样发生膨胀或坍缩。…

“有人来了。”维兰目视的方向上渐渐出现了几个黑影,我们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看清黑影其实是几个人形弓手,张开的长弓对准我们,并未放箭,也未作声。

“我们想拜见鬼王,我们见过奥辛。”

维兰把声音远远地送了过去,说的是精灵语。弓手们彼此交流片刻,有一个转身离去;几十分钟后返回三人,其中一个是弓手,另两个穿长袍,更像是法师而不是战士。他们朝我们走来,弓手始终张着弓,但箭镞不再对准我们的脑袋,而是指向膝盖以下。这大概是个好的开始。

他们在我们身前数米外停下,远远看上去像人,近看方能察觉出不同——两个长袍一个深绿,一个漆黑;长袍款式相似,上面连着掩住面孔的宽大兜帽,长袖末端露出黑手套,下摆长可及踝,隐约露出一双黑靴;布料挂在他俩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看不清底下是骷髅还是皮包骨。长袍身后站着的四个弓手都露出了面孔,看上去与先前突袭幽灵堡的亡灵弓手别无二致。

深绿色长袍张开大袖飘荡的手臂,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是鬼王让你带我们过去吗?”维兰问,那人点点头,兜帽摇摆时发出扑扑的声音。我们便跟上去。维兰问得如此直接,他们应当是不敢假托鬼王之名撒谎的;至于这人不说话,我们知道有些“活死人”的器官已经完全衰竭,肺部无法正常工作,因此无法正常发声,便也不怎么奇怪。

第185章 意外的重逢

他们几十分钟就向鬼王汇报完毕并得到命令赶来,可是送我们觐见的路途却走了足足两个昼夜。

先是这两个长袍和四个弓手,前后左右地围着我们沿着河流往下游走;一直走到夜幕降临(中间短暂地休息过),我们要求原地扎营歇脚,他们同意了,在我们的营地四周直挺挺地站立着,仿佛六根沉默的柱子。

我们决定不加理会,自顾自地寻来枯柴,点燃火堆,架起火蜥蜴皮的水袋烧水,吃了一点从微光之崖带来的精灵干粮,然后大大咧咧地在六根柱子的围观下依偎着入眠。有维兰在,我不怎么担心守夜的事,再加上走累了,一开始还半寐半醒,后来就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六根柱子已经不是入睡前那一批,变成了四个长袍和两个弓手。

我揉揉眼睛,暗自疑惑,维兰说他们在半夜换了人,因为没有其他举动,就没有叫醒我。

“还需要走多久?”他问一个深灰色的长袍,大概是想碰碰运气,后者没有回答。维兰平静地收回目光,帮我放松因困在靴子里一整夜而变得有些麻木发凉的双脚。我忽然想,如果是以前的他,多半不会像现在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他向来桀骜不驯,有时明知是自讨苦吃也不肯示弱;如今他似乎变得圆滑一些了……又或许,他原本就不是不知变通,只是我很少看见他的这一面而已。

路上的风景并非一成不变。我们走过荒原,山谷,森林,沿途别说祭坛了,连一座像样的建筑也没碰上。倒有不少活死人哨兵,露天站立着,大多手执武器,脑袋追随着我们经行的方向缓缓转动;在他们附近的野地上有一些枯骨,慢慢地逡巡。另外也见过一些飞禽走兽,还遭遇了一群野马。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和活死人一样毫无生气。空气越来越凛冽,呼出的白雾由淡转浓。河流表面结了冰,树木的霜衣渐渐被白雪所覆盖;第二个黎明化为苍茫白昼之时,走出最后一座森林,此行的目的地终于映入眼帘——一座冰封的死寂之城,笼罩在晦暗的愁云惨雾之下。

沿着结有厚厚冰层的河道,造型规整的建筑群在两岸拔地而起,高低错落极富美感,大多覆盖有精致的冰雕外壳;城市一望无垠。不知到底有多大。它给人以“死寂”的感觉。但其实并不是完全静默无声的;寒风在无人的街道中穿行。发出低回的呜咽,淹没一些细碎的声响。这座城市无论从规模还是建筑水平来说,都明白昭示着她的悠久历史,以及一定曾有过、或许仍在继承着的伟大文明。

我已经对荒漠麻木了。没预料到尽头如此壮观,一时僵在原地发愣。

这时从前方走来两名容颜袒露的黑色长袍,其中一名是女性;他们看上去与活人无异,虽然脸色像纸一样白,但皮肤并没有干枯萎缩,头发拢向后收在头巾里。带领我们来此的六人止住脚步,顿了顿便转身离去,消失在森林中。新来的两人无声无息地接了班,带领我们进入街道。一直走向城市内部。

城里并不像城外看上去的那般死气沉沉。一路上,窗洞或门缝偶尔透出点点微光,窃窃私语仿佛就在脖颈之后,可是当我竖起耳朵,它们又好像消散在风中。几乎捕捉不到一个完整的词汇。越往前行,气温越低,比我记忆中最冷的冬夜还要冷,寒气穿透了衣料,一丝一丝直往五脏六腑里渗。…

维兰捋了捋我的手臂,他身上原本也是冰冷的,突然像火炉似的温暖起来,但很快就冷却如初。

“没用的,”一个低哑的声音用精灵语说,是站在前方的女长袍,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它会吸收一切热力。”

“‘它’是什么?”维兰低声问,“还有多远?”

“就在眼前。”两个黑长袍一左一右地让开,街道已经走至尽头,前方是一片冰封的湖泊,湖心立起一座巨大的黑色锥形塔,上半部分像烧红的木炭般暗光荧荧,顶端似乎直抵云霄。

“请继续往前。”女长袍微微欠身,然后挺直脊背站立不动,双手交叠搁在腹部,目光平静向前,不再看我们。

维兰沿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巨塔,又转向她:“鬼王在那里面吗?”

她没有回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是比锡伯吗?”

她仍然不动,似乎凝固成了一尊雕塑。这时我们注意到,除了她和她的同伴,沿湖所有建筑群的边缘都站立着一个或几个身穿长袍的“雕塑”,静静守望着湖心锥形塔的方向。

“我觉得她不会再说什么了。”我看着维兰说。

“我觉得也是,”他不太高兴地应道,发觉我的声音发颤,抱住我揉了揉后背,“你还行么?”

“没事,”我推推他,“咱们得赶快,这地方冷得像坟墓一样。”

他做了个鬼脸:“还有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么?”我们手牵着手快速走过冰面,渐渐看出湖泊总共连通三条被冻住的河流,每条河畔都有雄伟的建筑群;而锥形塔,与我们见识过的祭坛相比,除了特别巨大以外,还有一些区别。当然,从总体上说,它们的形状十分接近,都有三条底边和三条棱,但祭坛的棱都是直线,这座巨塔的棱却带着微微的扭曲,仿佛圆筒冰激凌的尖。

巨塔上半截的昏暗红光显然不是停滞不动的;我们走到跟前的时候,发光面积似乎比先前看到的要小些。难道再过一阵子,它会完全消失吗?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总觉得不大妙。这时巨塔朝向我们的这一面开启了大门,不同于祭坛的石门,仿佛是一面墙变得稀薄,终于融化在空气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用精灵语说“请进”,语气中似乎没有敌意。

我们没怎么犹豫就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座空旷的锥形大厅,一根醒目的暗红色光柱从厅顶悬垂向下,在地面投射出一轮巨大的圆形红光,衬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黯淡;右边的角落黑黢黢的,正前方的角落里安放着一片厚厚的白石头,左边的角落则波光粼粼,地面以下仿佛有水,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飘在上面,显得纤长而挺拔,看不清面容——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鬼王?

“那么……”老人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骤然,仿佛骨头缝里的每一丝热量都被什么瞬间吸走,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觉连胸口那团火焰都变得温吞起来。维兰想起什么似的动了一下,脱下左手上的饰戒要我握在掌心。

“‘渡鸦之霜’?”老人的声音说,“这低温不是魔法攻击造成的,你的保护戒指不起作用,人类女孩最多能在此停留一刻钟,再久,*就会受伤。”

“一刻钟,那请恕我们就不说客套话了。席拉和维兰德加尔,求见鬼王比锡伯。”…

“我就是。你们是怎么来到幽冥之境的?”

“通过气旋。”

“是的,我知道,但是,你们是从哪里开启气旋过来的呢?”

维兰承认我们拷问了一个知道坐标的魔人,从沼泽区过来。

“你们为什么去暗民的地盘呢?”

“和我们来此的原因一样,”维兰回答,“我们在寻找魔晶碎片。”

然后他简单说明了与墨沙的约定及前因后果,以及两年前在魔境遗失了魔晶碎片的事。

“是奥辛让你们来找我吗?”

“她知道我们来魔境的目的,也提供了很多帮助,还跟我们说起过您。但她不知道您这里也有魔晶,这个消息是我们在暗民的地盘上打听到的。”

自称鬼王的老人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妹妹对龙族十分狂热,但是,热情并不总是能导向好的结果,有时也会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

这话说得十分含糊,我们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维兰抽出无声震动的短刀,横在掌心平放在面前:“我没打算无偿拿回这片魔晶。这柄‘寂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虽然不是什么神器,对我来说也算是意义非凡,如果能入您的法眼,我愿意用她交换您手上的魔晶碎片。”

“‘寂静’……的确,对我来说,它可能比一片魂石更有价值。你很爽快。”老人的声音慢慢地说,“你让我十分犹豫。”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还是摸不准这人的意图。

这时,左前方响起一把新的男人声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趣了,比锡伯,我不喜欢被人试探。”

从方向判断,这个声音应该才是发自水上的人影,也就是说,他不是鬼王。那么,鬼王在哪里?此外令我更加心惊的是,这把新声音听起来清越而又有些磁性,异常耳熟。

心念刚至,一个“半人半影”从水上人影侧边的墙壁中飘离出来,看上去像一个老人与暗红色鬼影的混合体;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好像还在,但又好像不是实体。刚才我可能把他当成光柱打在墙壁上的倒影了。

他仍停在左边的角落里,与水上人影相距不远,道:“我不是在试探你,真的是在犹豫。”

那么水上人影又是谁?我死盯着他,想从那缥缈的轮廓中找出一些线索。光晕流转,映照得他露出一张熟悉面孔——竟是克拉门苏!

第186章 卢恩文人

“虽然我很享受你们看着我发呆的脸,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一句,时光飞逝啊,”克拉门苏的微笑略带讽刺,“我知道你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见我,就不喧宾夺主了。但是,”他转向鬼王,“你说犹豫,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的确有一片魂石,但出于某个不能说的理由,我不能确定,把它交给你的两个小朋友,结果是好是坏。”

“别绕圈子,我知道你已经有主意了,说出来。”

“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们,”鬼王张开虚实莫辨的双手,“这对年轻人,还有你,我的朋友。”

连克拉门苏也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

“我失去了梦视之力,但拥有漫长时间所赋予的直觉和经验,它们一再告诉我,世事难料。比如命运,有时,你越是努力远离她,越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近她的门前。再比如事实与真相,有时,你以为那是危险,其实却是机遇;有时,你以为眼前一片光明,向前一步却堕入了黑暗。”鬼王缓缓走近,站在我们和克拉门苏之间,“年轻人,如果我告诉你,我把魂石交给你,反而可能将你推向更险恶的境地,你还是坚持要它吗?”

维兰想了想,道:“是。”

“为什么?”

“我不能因为担心遇到危险而裹足不前。”

“即使这会让你爱的人也面临威胁?”

他看了我一眼:“我们会一起面对。”

鬼王又转向克拉门苏:“你的小朋友作出了一个可能相当莽撞的决定,你可以制止他,如果你说‘不’,我不会答应他,同时,我仍然欠你的人情;但如果,连你也同意他,说服我,我就当不再欠你人情了。”

克拉门苏沉默片刻。问我是否支持维兰的决定,我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么,你不再欠我人情了,比锡伯。”他对鬼王说。

“你想清楚了吗?你要把我的回报。用在这么一件于你无利、甚至于他们也未必有利的事上吗?”鬼王慢慢地说,“我之所以要你也参与进来,不是为了摆脱对你的亏欠,而是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没有义务劝他们三思,你却有。我宁愿在别的事情上还你人情。”

“谢谢你,比锡伯,你是一个比我更称职的朋友,”克拉门苏笑道。“但是,他们没疯,他们只是选择了未知。如果你不能说出担忧的理由,我不会阻拦他们,但如果他们需要我。我不会拒绝帮助他们。”

鬼王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对维兰说:“虽然你是龙族……不要完全相信龙族,特别是墨沙。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们面露疑惑,克拉门苏却显得并不意外:“你受到契约束缚?”

“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答。”

鬼王直接伸手到怀中,从体内摸出一小片魔晶,与维兰交换了“寂静”。他近看有点像一具经过复杂投影形成的三维人体,身体表面仿佛已经融化在空气中。周围还带着微微扭曲的力场。

他将乌黑的短刀横在掌心,细细看了一会儿,说巨塔外的冰湖上有一处气旋,我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墨沙说您是一个神器持有者,”维兰平静地开口,“是真的吗?”

鬼王盯了他一会儿。说:“是的。我也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德加尔的行踪吗?”

“不知道。”…

这时克拉门苏的声音插进来:“你们得走了。”我突然意识到身体几乎失去知觉,连动一下也办不到,有点慌张地叫了维兰一声,他一把捞起我向门外冲去,只听得鬼王在身后说:“去金字塔林。”

维兰很快找到鬼王所说的气旋坐标。开启它带我钻进去……掉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宁静地方。

刹那间,我还以为听觉和视觉出了问题,苦于身子动弹不得,也不敢说话。维兰僵了足有两三秒钟,揽住我的那只手从我的后脑勺一直摸到膝盖窝,终于搁回腰后;另一只手可能在外探索了一会儿,也搁回我身上。我听见他在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什么地方?”空气对声音的传播效果有点怪异,像在录音室里说话似的,完全没有回音,也没有其他声音。

几分钟后,我渐渐有了些暖意,身体的感觉也开始复苏,四肢麻麻痒痒的;就着维兰手中的白光,我能看见他了,但在我们周围一米之外,还是一片漆黑。我们甚至脚不沾地,简直像是悬浮在空气中。

他聚起更强烈的白光,照出了更远的距离,光线可及的范围内一无所有,外面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小声问他坐标开在哪里,他很肯定地说是微光之崖——避免从魔境开个口直通自己家,微光之崖是个折中之选。但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灌满谜草溶液的峡谷。

“他说的‘更险恶的境地’,会是指这个吗?”他不太确定地问我。

我想了想,觉得不像:“他说‘去金字塔林’,这不会是吧?如果不是,也就是说他不认为我们会困在这里……听他的意思,我倒觉得他所说的危险与墨沙有关。”

维兰同意我的看法,但眼下这片虚空实在闻所未闻,他渐渐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会不会是气旋有什么情况,我们被困在时空的夹缝里了?”

我俩紧张地面面相觑,连忙拿出火之罗盘打开,竟见大小指针都在疯狂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像风扇似的激起了微风。我不禁担心指针会飞出来,刚想阖上盖子,忽觉身体往下一坠,被维兰裹住,两人一起跌了下去,摔在一处……地上?

我仿佛听见嘈杂琐碎的声音,还感觉到光亮,但因为脑袋被他摁在怀里,一时搞不清情况,唯一能确定的是身处的环境跟刚才有所不同。我努力扒松他的手臂,见他正在发愣。瞪大眼睛呆望着四周——图书馆?

但是,我从未见过这么浩瀚的……图书馆。在广阔的弧形空间里,视野可及之处,包括身下的“地板”、遥远的“墙壁”和“穹顶”。全是整齐排列的书脊;书脊的颜色、厚度、材质不一,仿佛有铭文,但都十分模糊。我们试着从地板上拎起一本“书”,失败了——手指直接从中穿了过去。这让我想起在克里斯托的遭遇,当时我被困在与维兰相平行的空间里,碰不到他们那个空间里的东西。

空气中有些快速飘移的影子。突然,一个白衣男孩凭空出现,面相十二三岁,黑色卷发配一张娃娃脸,表情惊喜地看着我们说了一句话。他所用的语言有些耳熟。我很快反应过来是卢恩语,他说的是“终于找到了,我的故事”。这让我惊诧之余愈发困惑——他的故事?我是不是理解有误?…

维兰的反应比我直接,他干脆地用卢恩语问道:“你的故事?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男孩松了一口气,显得更加高兴:“太好了。你懂卢恩语。”他蹲下身子,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火之罗盘上,喜气盈盈地说:“那是我的,它指引你们来到这里。”

男孩自称“卢恩文人”,名叫伊欧。奥辛教给我们的卢恩文一共有24个字母,它们构成了这门语言的音和义;男孩说这里有24个卢恩文人。一人司一字,“伊欧”正是24个卢恩字母之一。

按他的说法,正如事物都有正反两面一样,世界也有“实”有“虚”,龙族和卢恩文人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其中。龙族存在于客观世界,用数学方法建立秩序;后者存在于字母之中。通过记录与阅读成就生命——龙族与卢恩文人,共同构建了广义世界的骨与肉、物质与精神,二者的世界互为表里、互相关联,而龙魔法以及神器的力量,正是通过这种关联得以实现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们。”

“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你们没有了解我们的必要。”

他说这里是卢恩文人的“书乡”,备份着魔境初始的关键信息,包括龙族对魔境的基本设计,比如通往金字塔林的路径和方法等等。这些信息,在龙族统治魔境一切顺利的时候,是没必要提供的,所以“书乡”也一直不为外人道;但当龙族几近绝迹,后裔失去线索之时,这里就成了一个隐蔽的指路驿站。

说它隐蔽,是因为找到这里需要机缘。除非与“书乡”原本就有瓜葛,否则,外人想要进来,首先得脱离时空,也就是说,进入虚无;其次,还得拥有“书签”——比如,我手上的火之罗盘。

能够带人进入“书乡”的“书签”不止一种,但都具有灵魂磁铁的性质。火之罗盘是龙族与卢恩文人联手制作的,共有24只,每个卢恩文人负责一只,将它们投入客观世界的“故事”中等待回收。被选中的龙族通过它的指引来到“书乡”后,还可以用它换取龙族在相应权限上的信息。

“书乡”也备份了其他生命种族的信息,但除龙王之外,只有该种族的被选中之人,拿着相应的“书签”前来才可获得。我们没有这个权限。

“你说的‘故事’,是指……”

“你们的生活,客观世界的一切,”伊欧两眼放光地说,“你们活在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那里日夜交替,时光流逝,人们会变老!你不知道我见到你们有多么激动,我本来只能借由‘故事’,羡慕着、幻想着你们的生活,现在,我终于成为你们故事中的一部分了。”

第187章 龙族默示录

“你,呃……”维兰看着这白衣男孩欲言又止,渐渐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是故事里的……你在观察我们的生活吗?你知道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吗?”他随手指向身边地板下的一本书,语气透着些荒诞,“我们就活在那里面吗?”

“哦,不是,”伊欧显然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有点紧张地搓着手,“它们只是目录,是我们做标记的一种方式,大部分都没什么特别的。但你们不一样,你们的故事与众不同,对我来说就更重要了。我知道你们的名字、身份、人际关系,也大致知道你们经历过什么,但我了解的并不是全部,更看不到尚未发生的事。我也不是‘观察’你们的生活;我们阅读故事的方式,更多是在感受你们的情感,你们的灵魂赋予我们生命的动力。”

“火之罗盘,这是克拉门苏给我们的,”我托住紫铜色小盒子,“他知道会有今天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男孩一脸诚恳,大约他的确很在意我们的“故事”。

我与维兰无声对视,伊欧忽然又说:“不过,我倒是知道毁灭之球的事。”

他说,我们原本没有权限探询这件神器,但它已经与我们的故事发生了密切接触,于是他大着胆子告诉我们——毁灭之球已经与比锡伯的身体融为一体。它影响了周围的力场,所以我们进入气旋之后没能顺利抵达目的地,而是掉进了时空的夹缝。

“毁灭之球的作用是解除周围一切生命体的魔抗和特殊能力,哪怕龙王在它面前也和凡人无异,但就算以凡人之躯击败比锡伯,也几乎无法摧毁他,因为他已经是一件会走路的神器。”

伊欧说,毁灭之球即使在神器中间也是极为特别的,因为它的能力使它得以凌驾在多数神器之上。

“几乎每件神器都是从我们‘书乡’出去的。我就参与制作过‘火焰号角’,但毁灭之球的作者……”男孩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有传闻说。制作它的,是在我们24人之外的一个卢恩文人。”

“你的意思是……卢恩文有第25个字母?”

他点点头:“但我们从未见过。传闻说,他就是命运本人。”

“……什么?”

“传闻如此。关于这个,我不能透露更多了。”

我发了几秒钟的呆,觉得这事有点难以理解,瞥了维兰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决定换个话题继续向男孩发问:“神器从‘书乡’出去以后,还会回来吗?”

对方颔首。

“那持有者呢?”

“如果他们不肯放手或无法放手,多数是湮灭。精神或*,有时两者一起,”伊欧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你是想问比锡伯。”

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得明白。虽然神器总有回来的时候,但它在外漂泊的时间是不一定的,它有可能在比锡伯身上停留得比你们的故事还要长久。”

……好吧,这大概意味着,德加尔针对毁灭之球的计划可能不会进行得太顺利。

“关于德加尔,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维兰问道。看来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就是你所知的那些,”伊欧坦然说。“他没有来过这里。”

“墨沙呢?”

“一样。”他想了想,补充道,“有一件事。墨沙曾经给过你金字塔林的坐标,坐标是没有问题,但你光凭坐标是找不到那里的,他应该也知道才对。”…

“什么意思?”

“金字塔林是龙族圣地。必须按照正确的顺序开启封印才能进入,否则是自取灭亡。每个生于魔境的龙族都不会不知道。”

“……你是说,他想加害我们吗?”

“但他需要你们帮他寻找魂石碎片,按理说不应该啊。”

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书乡是个向内向外都无限延伸的等角螺旋体。24个卢恩文人不老不死地困在这里,在记录与阅读中忍受着永无休止的生命。据说他们从外表看全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但我们除了伊欧,并没有真切地看清其他人。

伊欧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们,眼神举止让我不禁联想到捧着最后一盒糖果的孩子,显得既开心,又忧郁。我想他的确已经尽力了,但他毕竟不是无所不知,比如克拉门苏和比锡伯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巨塔里的只是克拉门苏的幻影,不是鬼王“招”的那个,而是克拉门苏通过某种高大上的水镜显形。

鬼王说欠他人情,我猜多半与先前跟阿勒克的交易有关。另外,他跟鬼王相谈甚欢,是否说明他已经收复了火云城呢?至少,那个据说有他七八成魔力的傀儡,看来已经被搞掂了。

我们将火之罗盘交给伊欧,换来一本“龙族默示录”——记载着通往金字塔林的路径和箴言,方法则隐藏在箴言之中。

默示录说,魔境的时空混乱是逐渐形成的。初始,一道时空裂隙没能及时得到有效处理,导致其他地方也出现了裂隙,最终,整个时空体系都崩裂开来。这场旷日持久的爆炸释放出极大的热能,赋予生物飞跃式进化的力量,在不同的维度上产生了龙和卢恩文人。

龙族征服魔境后,利用其独有的时空之力,和在数学和空间物理学上的成就,建立起精妙的祭坛系统,将四分五裂的时空稳定在动态平衡。金字塔林被三个具有特殊性质的时空守护其中,只有依次开启这三个时空的封印,才能打开通往圣地的大门。

这三个时空,在龙族统治时期分别被称为恶之城、影之城和梦之城,至于它们究竟特别在哪里,箴言的表述模棱两可,恐怕只有身临其境方能体会了。

默示录不是一本能带着上路的书。我们先是通读了一遍,然后从封面开始,将每句话背诵下来;记完一页,那一页的字迹便悄然褪去,最后,几乎在阖上封底的瞬间,整本空白的金色大书在我们手中消失。

是离开的时候了。

带着伊欧的祝福,我们进入了他打开的一扇时空门。

他帮我们抄了近路,直接将门开在距离恶之城不远的郊外——省去不知道多少路程和威胁,但我们一时失去了祭坛的坐标,也就没法锁定气旋位置,撤退将变得麻烦。

先去金字塔林,这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我们选择回家,下次再来将会困难得多,而我们有超过一半的可能性还会再来;所以我们选择了勇往直前,而不是在尚有余力的时候,以休整的名义后退。但我们并非没有考虑后路。目前的计划是,每到一座城,同时进行锁定气旋和寻找封印的工作,同等条件下前者更为优先。

我们也没有忽略“恶之城”这个称呼可能暗示的危险,做好了一出门就遭遇敌情的准备,所以,当如洗碧空下一望无垠的葡萄园跃入眼帘之时,很是愣了一愣。…

要不是头顶上那鲜红的大半轮太阳,我真有到了人境或灵境的错觉,而且还是最祥和的地区。这感觉主要是因为弥漫在空气中的泥土和植物香味。醇厚的酒香应该来自眼前这些葡萄——异常丰产,累累硕果压得藤和叶都快看不见了,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我们的双脚踩在上面正在慢慢往下陷,汁液噗噗地溅在火蜥蜴皮的靴子上,染得一片姹紫嫣红;风中还送来一阵阵的麦香。

一回头,果然见身后隔着几排葡萄藤,便是金黄的麦田,同样望不到边际。但它跟我印象中的麦田不太一样,似乎更低矮,几乎不会随风起伏。维兰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示意我跟他一道过去,凑近观察,发现这些“麦子”每一株都结了好几个穗,已经成熟了,沉甸甸地伏在地上。

肥肥的刺猬在麦田和果园底下钻进钻出,成群结队的鸟雀在上空嬉戏,有一些低低地飞过我们身旁,个个看上去都圆鼓鼓的。

我们没有放松警惕,测定了时空方位,在碎葡萄里跋涉几个小时,前方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别的风景——漫山遍野的各色果树,和麦子葡萄一样丰产得不像话;穿过去,再走过一大片醺人欲醉的花海,我们来到一条足有数百米宽的大河边。

对岸是一座雄伟的城市,无数白色锥形建筑依次走高,层层叠叠的尖顶似乎都镶了金属或晶石,在夕阳映照下化成一片耀眼的银光。左侧近千米外,一座白色大桥横跨大河两岸,直通对岸拱形的高大城门。许多衣着清凉的人在河边玩水,对面比这边要多不少,

丰饶安逸至此,真的是“恶之城”?不是传说中的仙乡?

唯一的怪异之处是,放眼望去似乎河边全是男的,其中不乏彼此十分亲密之人。这算什么,bl天堂吗?我眯起眼睛仔细找了半天,居然没发现一个女性。维兰也是一脸惊讶,一边张望一边说:“……女儿国?”

第188章 嫉妒

我瞪向维兰:“你说女儿国是什么意思,我看到全是男的。”

他也瞪了我一会儿。

一件事很快得到确认——并非我们刚好对同性视而不见,而是视野中的这些人,一个不少,分别在我们眼中呈现出异性的形象,连装束都不相同。比如左侧两百米外的一人,在我看来是个*上身、下身围着淡黄色袍子的卷发男人,据维兰描述,是个裹着红裙的直发女人。

“会跟魔傀儡有关吗?”躲在花丛里,维兰悄声说,“说不定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形。可惜没有电子设备。”

“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什么,”惊讶过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有多麻烦,“怎么办?”

他想了想,很快作出决定:“怎么都躲不掉。既然这是去金字塔林的必经之路,我们别无选择。不过今晚先不过去,在城外观察一天再说。”

我点头,又问:“你打算先抓个人探探消息吗?”

“暂时不。咱们已经到了魔境深处,什么怪事都有,得更谨慎一些,万一他们真的与魔傀儡有关,说不定正主儿还在城里,那我们抓了人反而打草惊蛇。明天再说。”

夜幕降临,河这边的人们纷纷通过大桥进城,城门一直敞开着,隐隐传来带着强劲鼓点的音乐,可见城中有多么热闹;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了夜空。我们一边观望,一边放松下来。河水清澈无毒,鱼儿很多,浸浴时好几次与它们身体接触;我把衣服洗净丢给维兰弄干,两人躺靠在用柔软花茎堆成的床铺上,还算舒服。

天上的星河不像人境或灵境那样横跨整个夜空,而是如万花筒一般呈螺旋状发散开去。我默默看了一会儿,瞥向身边的人,他用手臂枕着脑袋。视线越过我投向对岸,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收回目光,几分钟后他凑过来轻啄,很快一路舔吻下去。我摁住他的肩膀。笑道:“干嘛?”他抬起头来递给我一个微笑,挑挑眉没作声,低头想要继续,被我拦住,这才道:“……你介意在野外?”

“不,我不介意,”我轻轻摇头,“但你不在状态。”

他假装瞪我一眼,拉着我的手去摸他,我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还是不在状态。你有心事。”

他犹豫着停下来,脸颊蹭着我的小腹,片刻后爬上来,斜靠着用手指慢慢拢我的头发。美丽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

“我想让你开心。”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我很开心,”我认真地看着他,“我和你在一起。”

他没有作声,仍定定地望我,好像想从我眼中读出些什么。

“不是一有机会就得做,特别是当你有心事的时候。”我用指尖轻轻摩擦他的颧骨,“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如果不愿意或者没想好,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教我怎么让你感觉好一点。”

他把脑袋埋在我颈间,我一遍遍抚着他的后脑勺、脖子和背部。直到他再度开口:“……你原谅他了吗?”

我瞬间听懂了他指的是克拉门苏。

“是的。”我想了想,“其实……如果对着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是告诉你,你不会以为我有什么人质情结——我想。我从来没有真的怨恨过他。是不是很奇怪?”

他露出脸来看着我。

“没错,那一次,我当时是生气,但事实上,如果没有那一次,我也没法顺利逃出来,不会混进东海,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我笑笑,“我还是觉得他对我们没有恶意,是不是感觉过于良好?”…

他半垂下眼帘:“……我嫉妒他。”

我惊讶地抬起眉毛。

“也许从他刚钻出大神母潭的时候就开始了。他跟你关系不一般,又那么强大,优雅,自信……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把他当成潜在的情敌,而且是一个我无法战胜的对手。所以,有时我希望他是与我们对立的,那一次,我甚至在心底希望,他是存心对你不利,或者说,我希望你是这么认为的,这样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对付他,你也会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他苦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看着我,“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这种念头有多不堪。我想证明自己比他更好,却一再……更不用说,他教给我的魔法,实际对我们的帮助……”

他从未谈起过他对那人的想法,更别提承认嫉妒。说实话我听了颇为受用,不禁心头一热差点赌咒发誓“放心吧你不用嫉妒任何人我心里只有你”,但转念一想,他有点危机感是好事,我也不想让他对我太“放心”,于是稍稍斟酌着语句说:“你不必的,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至于他,我不想和他为敌;如果他在比锡伯面前说的是真话——不打算与我们为敌,也许以后我们还可以和他做朋友。也许他和雷萨的结盟并不牢固。”

“……你,”他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你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没有,真的没有。”

“但你喜欢他,至少他对你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

“你知道原因的,你也在场。”

“不算是,你们总在我睡着的时候说话。再说,我们相遇之前,你和他相依为命,经历过那么多事,你还为他舍身犯险……”他越说看上去情绪越低落,“你是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那么信任他的?”

“一半是被他逼的,”我笑道,“还有一半……他真的很能侃。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和他差不多一直在聊天,感觉上我对他已经很熟悉了。”

“……比对我还熟悉?”他酸溜溜地问。

“那时候是。”我有点哭笑不得,“那时候咱们还没说过几句话好么。”

他假装不满地撅起嘴巴:“现在呢?”

“现在还用问么!”我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时候觉得对我比对他熟悉的呢?”

这个问题倒把我难住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在他恢复肉身走掉之后,我们有机会独处……还记得我们离开大神母潭之前,曾经聊了很久的天吗?应该是在那之后,我单方面觉得跟你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他看上去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轻轻叹了口气:“基本上,你我增进感情靠的是别的方式。你跟他性格不同,不像他那么爱说话,有时我摸不准你的心思,又怕踩进雷区,所以我也不问,但还是免不了要暗自担心。我不是要求你改变,我也觉得你冷淡寡言的样子很有魅力——当然是对别人!但是……我真的很喜欢那些你对我敞开心扉的时候,哪怕跟我发发牢骚也好,可能在那些时候我才真正感觉自己对你是有用的,比如说说你的过去,你是否在为什么而烦心,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这种话可能会犯忌,连忙解释:“我并不想干涉你,也绝不想让你为难,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不能说,我完全理解。我只是……说说傻话,”我朝他笑笑,“倒像是在冲你发牢骚了。”…

“不,不是傻话,”他紧拥住我,吻了吻说,“傻的是我。我以为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比较好,以为你会轻松些,结果反而让你这么烦恼,这是我的错,对不起。”

“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想你对我说的已经比别人多多了,是我太贪心,或者太笨,”我微笑起来,“我要是聪明些,说不定早就心领神会了。”

他轻轻摇头,双手捧住我的脸,眼神诚恳而充满歉意:“我的过去简直是一团糟,如果可以,我希望其中一半以上的事都没发生过,我怕不经意地提起某件事,可能就会让你受伤。你不笨,你是太敏锐了,这让你更容易受伤,我喜欢你在意我,但我还是不想让你受伤。国务上的事,其实,很难,我受的压力确实很大,困惑也很多,有时难免怀疑自己,我跟你说得不多,是不想把烦心事带回家来,让你徒增牵挂,绝对不是怕你干涉。”顿了顿,他又说:“还有,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可靠……”

难道他以为自己平时表现得十分可靠?我就不吐槽他当我面干的那些幼稚事了,正色道:“如果你过去是十全十美的,说不定我根本没机会和你在一起。我承认,我希望你在我之前没有别的女人,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宁愿谈开,然后把这一页揭过去,而不是一遇到萨福之类的,就当成什么大事来生一场闷气。说真的,这是你的黑历史里,我最介意的部分了,我都能看得开,何况别的呢?我没那么脆弱。

你觉得国事难为,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历史上有觉得治国不难的君主吗?如果真的有,那人一定不会是个好君主。你还不到二十岁!你不会以为,我期待你现在就什么都能搞掂吧?那种刀枪不入的大神人儿,又有什么趣味?你需要学习,需要实践,遭遇很多失败并不断成长,我想要荣幸地在你身边最近处见证这一切。我想我是贪心的,我想了解你的全部。你不必告诉我所有事,只是,请再多说一些。”

“……我会的,我保证。”他郑重地说,然后再次吻我。

第189章 恐惧与梦想

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对岸的通明灯火和嘈杂乐声一如睡前。这里的夜,果然也和白昼一样特别漫长。

我们爬起来吃了点东西,倚靠在草垫上聊天。

他说在人境那会儿,有时也很想向我倾诉,只是一来有各种顾虑,二来时间也不凑巧,回来常常已是深更半夜,主观上,他也不想让外面的事打扰难得的二人世界。日子一长,开口变得越来越困难。

“要是你白天跟我一起,情况就会好些,但那时候咱俩还没正式成婚,再说我的权威还没稳固,不好让你过多参与。”

他说的是我被雷萨带走之前那段时间,当时我作为“书记员”协助他,但交流毕竟有限;我的参与也是私密的,只有凯林、弗雷德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后来离开人境,他把工作都托付给法米亚,又忙于冒险,就没想起来再跟我聊这些。他说幸好我提出来,不过还是对我憋了这么久才提表示不满。

然后他主动说起一个名字:“你记得弗雷德的父亲,忒提司公爵?”

我点头。伊丹国防大臣,在我印象里,是一位眼神温和且相当谨言慎行的重要人物。每次宴会上,宾客之间在交谈时,他要么不开口,要么开口就十分巧妙,总是维护维兰——在笼统地奉承王室的同时,从不忘提及德加尔夫人和储君的名号;每次见到我,也总是礼数周全。

“我选弗雷德当侍从,可不光是因为他聪明能干。”

他说,伊丹的大贵族庄园不多,权力较为集中;与工业基础雄厚的另外两国不同,近十几年经济增长的大头均由科技带动,而这一块基本由大公和德加尔家垄断。对于伊丹的贵族大臣来说,权力受限,便退而求财;难以从国内分一杯羹。一些人私下里便与诺森互通有无,悄悄入股“巢”之类的地方,忒提司也是其中一员。

“巢”被暴露后,一方面他们的重要财路暂时中断;一方面。局势变化,也让他们紧张不安。维兰亟需组建一套他能控制的班子,提拔弗雷德,对忒提司既是安抚也是控制——忒提司是伊丹除王室外最有实力的几个家族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忠诚对其他家族来说是个风向标;而维兰对忒提司家的厚待也让其他家族看到了一条明路。

“通过弗雷德,我可以侧面了解忒提司,当然,忒提司也在通过他儿子了解我。”维兰冷静地说,“忒提司可不像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无害,但他对我有用。弗雷德到目前来看都还不错。聪明得恰到好处,我希望他是真的聪明。”

我渐渐领悟了他先前的顾虑。当时他的处境远非轻松,而我们才刚在一起,他就算感情上再想信任我,理智上也不敢向我透露太多机密。

他给了尼科和弗雷德一人一张名单去做背景调查。名单不一样但有重合,得出的结论是身家清白者寥寥无几。所以他只能从对自己是否有利的角度考量,决定用谁不用谁,拉拢谁舍弃谁,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诸多手段。

“像你说过的那样,我精细地制定计划,把留下的人用一张大网粘起来。”他低声说,“但是,计划执行得越成功,我就越担心,担心我会做上瘾。我和我妈约定,将来不跟她争人境的大位。但我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不会毫无念想地交权。当然,现在情况特殊。…

克拉门苏曾经说过,我是个成长中的野心家。胃口会越来越大,如果他说对了呢?……还记得我讲过的寓言吗?关于勇士和恶龙的。我自以为在做正确的事,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必要之恶’。如果我对必要之恶习以为常,到最后,不论最初的良好愿望有没有实现,我会不会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不值得你爱?”

他凝视着我,目光半含求助半含期待,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显得有点儿失望。

“我不想轻飘飘地安慰你说‘绝对不会’,但我相信,变坏不是必然的结局。无数人面临考验,有些人屈服,有些人征服。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我会陪着你的,直到最后。”

他眼中重又现出光彩,嘴角动了动,伸手将我拉进怀里:“……我知道你会的。”

害怕意志动摇、良心泯灭,可能是他最大的心结;除此之外虽然也有很多烦恼,但都是外在的,比如制度上的问题,国防上的问题,国家发展规划上的问题,执政方针上的问题,文化冲突与包容上的问题……听他认真地谈论这些,我惭愧地发现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倾听。

……他以前不是学渣么?

我委婉地表示疑惑,他告诉我他十岁左右就被法米亚逼着背诵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军事学、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不过,其中奥妙是接手国务以后才慢慢品出来的。时代虽然在变,但一些规律和思想历久弥新,一些难解之问至今也没有理想的答案。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书,数学和天文地理明明也很好,为什么成绩还这么渣?”

他利落地翻个白眼:“那么呆板的学院派考核体系哪儿能考出你老公我的本事——”

我差点岔气:“好吧好吧……”

“说真的,”他一边笑一边努力正色道,“我受的教育和学院派不是一个路数,可以归类为该死的实用主义。学院派有学院派的好处,知识体系比较均衡,基础也更扎实,像尼科那样的人就只有学院派才培养得出,不过那不是我的发展方向。”

“那你干嘛还要上学。”

“为了遇见你。”

“扯!”

“为了体验集体生活,了解社会……的一部分。”

我怀疑地看着他。就他在学院里那生人勿近的模样,也能“体验集体生活”?不过他已经一本正经地在畅想未来了:“以后咱们的孩子也得受两套教育,不过中学或者大学应该去公立学校,否则是了解不到真实社会的……贵族不能全塞在三境岛学院里,不然这帮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对他来说,处理政务时最头疼的是利益分配问题。也就是贵族与平民、大贵族与小贵族、老派贵族与新贵族、本国贵族与诺森贵族之间的待遇差别。他固然可以威压强令,但上述的每一个标签后面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而这个群体的情绪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宣泄。

本国贵族与诺森贵族的矛盾是新问题,老派贵族与新贵族的矛盾也是近十几年才逐渐呈现出来的;但大贵族与小贵族、贵族与平民的矛盾由来已久。历史上,由此引发的大小事件不一而足。特别是当事涉平民时,常常形成*的局面,有时还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拘捕甚至杀戮。…

“我做过一次,下令镇压。”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看着我,然后讲起了“郊狼”的事。我惊讶地听闻罗曼竟也曾是“郊狼”一员。

“这个组织内部分为激进派和温和派,罗曼贝算是在律师鲁本斯带领的温和派。”他说鲁本斯原是维斯特米尔小贵族,改姓后长年居住在伊丹堡,是个颇有影响力的公益律师。主张通过和平对话为平民争取更多权益;同时很可能有间谍的双重身份,但维兰尚未得到此人向维国或其他势力提供情报的确凿证据。罗曼接受邀请进入德加尔城堡,除了他自称的那个原因外,很可能也与此人有关。

投机分子亚摩成为“头狼”后,煽动一些平民“起义”。忒提司一早得到消息上报给维兰,赶在举事之前端掉了这帮子“义士”。亚摩不会不知道,仅凭这点人“起义”根本是天方夜谭,维兰认为他的目的多半是让他们去送死,好教王室落人口实,为其更阴险的目的铺路。所幸此次军队镇压得早,悄无声息。更没造成什么伤亡。而鲁本斯不满于亚摩的行径,据说此后就与他分道扬镳。

“‘郊狼’那次,虽然是有人别有用心——是不是雷萨指使的还有待考证——但平民中间的怨气很重,一直是个问题……”他想了想,突然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一时不明白他具体是指什么。

“我是问。你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什么样子,”他含笑道,“不过你要是有个人理想,我也要听。”

我认真地思索起来——世界和平?人民幸福?太笼统,跟没说一样。如果三国一统。整个人境形成一股合力,似乎倒能实现相对的和平;但人的感觉是很难把握的,就算物质极大丰富,人们想要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说起来,眼下这座“恶之城”,丰收的果实都烂在田里,这种地方除非人作孽,应该是不会有饿殍的——这里的居民是否感觉幸福呢?

“我也很好奇,”维兰说,“这地方叫‘恶之城’,我的第一直觉是这里的人不会很幸福。但是,这是不是我们带有个人倾向的猜测呢?因为对人性抱有悲观的想象,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即便他们拥有很多,也永不满足。”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将看到的,可能只是我们想看到的?”

他点点头:“就像这些人在我们眼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不过,也可能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这地方可能根本就与哲学上的宏大主题无关,只是一群魔傀儡的狂欢而已。”

默示录中关于“恶之城”的箴言只有一句——“占有即损失”。具体指的是什么,恐怕只有进入城里才能体会了。

第190章 魔光

第190章 魔光

这一夜漫长但并不寒冷。差不多比人境一个昼夜还要长的时间过去,星漩在不知不觉中黯淡,融化在越来越蓝的底色中;身后的地平线上透出了朦胧的紫红色曙光,姑且算是这里的东方吧。

城市的喧嚣,直到这时终于渐渐沉寂下去。

我们仍未行动,计划是观察一整天。这种“谨慎”难说是否明智,因为在黎明正式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正在打盹,突然感觉皮肤刺痛,而且周围亮得发白,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维兰一把摁住,我想探头看个究竟,被他喝止“别动!”同时发现,身上感到疼痛的那小片皮肤,竟嗤嗤地气化了!

我吓得忘了疼,呆呆地看着伤口渐渐扩大,终于停止冒泡,变得边界分明;突然意识到,无论外面是什么,维兰正用肉身挡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用变了调的声音问他怎么样,他挣扎着说“没事”,但声音虚弱,显然正在承受某种痛苦;我又问他能不能用点魔法,他说不行,这时强光骤然消失,我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揉了好久眼睛,视野渐渐变成朦朦胧胧的淡紫色。维兰吁出一口气,轻轻拨着我的身体查看伤口;在他给我疗伤的当儿,我瞥见他裸露的背上血淋淋的,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柔声安慰道,按住我慌乱挥舞的手脚,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刚才那光里有魔力,我能应付得来,我会受伤,但顶多也就这样,它弄不死我。”

我只有右手臂和右腿上两处带状的皮肤受伤,在他的口水抚慰下很快开始愈合。他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顽固性灼伤。”

几分钟后,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他背上涂口水,一边听他哼哼着讲,那强烈白光来自对岸的城市。蕴含有强大的魔力。但他在被“晒”着的同时就明白了,这魔光无法穿透他的皮肤,尽管能造成浅表伤,但对他不会致命,这可能是因为他的魔抗。但我对这东西可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要是直晒下去说不定会就地蒸发掉。

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留在原地继续观察,再等一整个昼夜过去,看看这魔光的出现是否有规律可循。尽管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还得再挨一次晒。但总比冒失前进,突然与魔光或别的什么神秘力量来个措不及防的亲密接触要好得多。

自从开启第一座祭坛秘存之后,我们就没再与法米亚联系;而从幽冥之境到书乡再到这里,不稳定的魔力环境也不允许我们向她寻求帮助。但维兰几乎不感到害怕,甚至。在被魔光晒出一身伤之后,他反倒心里更有底了;看他这样,我便也不怎么害怕。

城市直到正午才开始有了些声响,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城门,其中一些穿过大桥,像昨天一样,状似无忧无虑地在河边嬉戏。看来那魔光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没有人劳作。我们又躲进花丛。

然后夜幕再次降临,河对岸再次传来带着鼓点的嘈杂乐声。

单从这一天来看,这座城市的作息十分颓废——通宵狂欢,睡一个上午,下午懒洋洋地爬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然后晚上继续折腾。

第二个黎明破晓之前。魔光再次出现,似乎说明它确有规律可循,或许是个好消息。

我们提前在土里刨了个坑,单纯只为做个实验,看看泥土壁垒能否起到遮挡作用。结论是果然不行。维兰又当了一回人肉遮阳伞,这次他有所准备,我被严密保护,一丝儿也没受伤。…

和上次一样,魔光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便消失无踪。我们从坑里爬出来,疗完伤拾掇一番打算进城,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维兰警觉地四下张望,问我坑在哪儿,我才想起来,那个足够装进我们俩的大坑,竟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们没有因为这一疑惑而驻足,很快隐身踏上了白色琉璃质石材铺就的宽阔桥面。前方的拱形城门与城墙等高,足有数十米,无畏地洞开着;里面正对着是逐渐走高的台阶,直通向一个可能有一人多高的黑色底座,托起一尊无色雕塑。白色巨塔在台阶两侧绵延铺开。

我们以正常步速,走了十几分钟才抵达城门脚下,终于看清了雕塑是一个高约至少十几米的有翼人形女性,直发中分,线条优美,姿态庄严,双手略微交叠搭住一柄宽刃长剑,剑柄中立在裸露的丰满*下方,刚好遮住肚脐;剑尖抵地之处,与裙摆下的两只裸足等距。

越往前行,空气中一股扑鼻的酒香就越发明显;而白色琉璃质的台阶很宽,每一级都要走上好几步,所以雕塑尽管看上去就在眼前,其实相当远。

雕塑通体透明,只有一处与众不同,不是眼睛,而是嘴唇——仿佛玫瑰般红艳艳的唇瓣,不知是染出来的,还是使用了特殊材料,看上去有种别样的诱惑,但也有点怪异。没有任何表情。

维兰掐着我的指节,无声地告诉我,我们看到的东西目前一模一样,他在这尊雕塑身上没有感受到异常。

逗留书乡时,我们听从伊欧的建议约定了一套默语,包括手语和密码,因为在魔境深处,常常会碰上不方便发声或最好不发声的时候。其实我们原本也有一套自己的“默语”,但毕竟过于简单且零碎,难以表达复杂的含义。伊欧是个语言学大师,他给了我们不少启发。现在我虽然看不清维兰,但他通过捏我的手指可以表达出数十种截然不同的意思,要是忘了确切的捏法,就在掌心写字。

我们也没有忽略台阶两侧的巨塔——从这个角度看,不知入口何在;此外它们全都“浸泡”在血红色的池子里,或者说,每座巨塔底部都围绕着一圈水池,中有红色波浪微微荡漾,在这片白色世界里显得异常艳丽。我渐渐发觉,那里面的液体是酒!

维兰拉着我过去试了试,宣布里面的确是酒,而且甚为醇厚。

这让我们偏离了台阶正中间的角度,得以瞥及前方雕塑的侧面,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走近一看,是个体型健美的有翼人形男性,与“扶剑庄女”背靠背站在同一个底座上;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两手各握着一柄弯月形的短镰刀;强壮的双腿分开,足距与肩同宽。这尊雕塑上没有任何亮色,与他背后那位相比,看似没什么特别。

我看了维兰一眼,却见他专注地盯着雕塑脚下的底座。循着他的视线,我只望见了一块平整的漆黑石面。

“你在看什么?”我掐着他的指节问。

他无声地说在读石壁上的字。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走近了些,细细打量那石面,确认它在我眼里是光滑无痕的。

他递给我一个惊讶的眼神,很肯定地告诉我,在他看来那上面有一片龙族文字莹莹闪烁,描述的似乎是一个故事片段,他觉得似曾相识。…

手语讲不大清楚,他说如果自己想得没错,这是一个关于流浪者和祈愿的故事。

“另一面也有字吗?”

我们绕到扶剑庄女的那一面,他说没有。

我们继续沿着台阶向上,往城市内部走去。道路宽阔,看似平直而坦荡,但身后那尊透明雕塑渐渐被巨塔的边缘遮住,由此可见道路绝对不是直的。

巨塔确实有入口:高大的门洞敞开在底边上,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不少都透着幽微的光,还有诱人的食物香味飘出,维兰说他能感觉到里面有生命迹象,跟白天在河边的人一样。

另外我们没法不注意到一件事——这里的一切,道路、巨塔、酒池甚至空气,都太干净了,一点狂欢后的残渣都不剩,甚至连灰尘都没有,跟我们在河对岸观察得来的印象不大对得上。难道这里的居民是幽灵?又或者他们有“小精灵”当仆人?

如果只是某个路段特别干净,还能说得过去,但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到处都是这种异样的一尘不染,周围景色也一成不变。我有些头昏脑胀,不禁怀疑我们是在原地打转;维兰却不这么认为,他笃信自己的方向感,说我们在沿着微妙的曲线前进。我只得暂且信他。

又是若干小时滴答过去,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光,几分钟后看得分明,是一尊无色透明的有翼人形雕塑,姿态远远看上去跟先前那尊男性的十分相似。我们不敢妄下判断,加快脚步赶过去,距离越近越觉得每个细节都无比眼熟。

我什么都还没说,维兰先捏着我的手指强调他不觉得方向感失灵,这一尊很可能并不是先前那一尊。但当雕塑近在咫尺,可以清楚地看出这里非但背靠背的雕塑与先前一模一样,甚至雕塑下方也有一处向下的阶梯,直通往拱形的城门和桥面,桥下显然是大河,河对面显然是朝阳初升下的花海之时——我承认我还是迷茫了。

但维兰一副“我肯定没错”脸,坚定地盯着雕塑下面的底座读那片我看不见的文字,然后宣布它跟先前不同了,是那个故事的另外一段。

第191章 流浪者的祈祷

“相信我,”维兰反复捏我的手指,“我知道这看上去很奇怪。”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无声地回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臂,“可是你也说过,我们看到的一切可能并不是真实的,所以也许是我们的感觉被蒙蔽了,也许这里确实有两座甚至更多相同的桥和城门。”

我们决定先在雕像底下做个小记号,然后继续向前走。

一边走,他一边慢慢地用手语努力给我讲那个故事——

一无所有的流浪者,看见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经过草地,他十分羡慕,向神明祈愿自己也能拥有一只羊,神明给了他一群。他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虔敬地跪在草地上感谢神明,念了三天三夜的赞美诗。

他发现拥有羊群之后就必须不停地寻找草地,很辛苦,于是又祈祷希望自己途经之处必是常绿的丰美草地。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虽然他不太确定这是神明的帮助,但还是真诚地以神明之名唱诗,唱了两天两夜。

由于哪里都是绿草,他不必再四处迁徙,便驻扎在一座热闹的城镇之外,给自己盖了一间舒适的房子,并用羊的产出换来一切生活所需。他觉得幸福,直到开始渴望一个商人的女儿;于是他再次祈祷,第二天就得到了心上人的青睐。他为神明唱了一天一夜的赞美诗。

他开始相信自己是神明的宠儿,想要什么便祈愿什么,也确实得到了。他拥有财富、健康、家庭、地位,拥有周围人的尊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要求什么,直到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同时,已经很久很久没再体验过实现愿望的快乐。

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这一次他不敢贸然祈愿。因为他怕换取自由的代价是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因为他知道,尽管想要出去看看,他总有一天还会重新渴望安定富足的生活。

于是他询问神明。如果他选择自由,将来能否重新拥有现在的一切,神明说无法保证。他便忍住了没有祈愿,但这个不敢祈求的愿望仍在不断地撩拨他的心,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让他寝食难安。他心中渐渐充满怨怼,从此再没感受过幸福。

……

“你应该有些想法吧?关于这个故事,出现在这里。”我无声地问他。但他停下脚步,先说起了另一件事:“这座塔里没有生命迹象。”

他指的是我们左手边的一座,外表看上去与其他白塔没有任何不同。

“已经是第7座了。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他无声地说,“我想进去看看。”

太阳升在半空,算起来就快到居民们苏醒的时候了,或许是该找个地方避一避。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门洞内部没我想象中宽敞。可能是一道走廊,没有台阶,像螺壳似的旋转着逐渐深入,地势倾斜走高,直到一间四五十平米大小的圆锥形屋子出现在眼前。

圆盘状的平整地面被各色鲜花、美食和乐器所包围,中间铺着厚实而柔软的银色地毯;高高的屋顶呈锥形,正中心嵌着一大块半透明的晶石。引入外界的天光,折射成明亮而不晃眼的七彩光线,交相辉映在墙壁和地毯上,令我联想起通往大神母潭的水晶通道。屋子十分宽敞,就方位来看,应该处于塔顶正中心。…

这间屋子共有两个洞口。除我们刚刚进入的那道门之外,旁边还有一个门洞,螺旋向下通往一间貌似盥洗室的圆台形屋子,应该位于圆锥屋子的正下方。平整的天花板下,大半空间给了盛有淡金色液体的池子。小半空间属于“池岸”,靠墙摆着一排七只精致的雕花金属壶。这里光线比上面昏暗一些,空气夹带着怡人的淡淡芬芳,来自池中的液体。

到处纤尘不染,空无一人,和外面的街道一样。

这么独特的建筑结构我们都是第一次见;抛开这一点不谈,维兰感觉不到任何魔力方面的异常,他试着弄出一点声音,也没有造成回音,建筑材料貌似不错。

“你觉得这里最怪的是什么?”他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问我。

“太干净。”

“没错,”他用指尖刮了刮墙角,甚至连这种地方也没有一丝污垢,“干净得不真实。还有你看,假如这里是盥洗室……没有排水口,连池子里都没有。”

“也许设计年代太古老,还没有排水系统的概念?”

“有采光兼通风口,”他指着屋顶一圈筛子状的细缝,从那里透下朦胧的白光,像一条闭合的灯带,“很难想象设计出这个的人会漏掉排水系统。”

“也许住在这里的人不需要排水系统。”

“那这个池子起什么作用呢?而且这里距离外界最远,要灌满这个池子,只能从外面一趟趟地运水,还得经过上面的屋子,不对劲。”

他试了试池子里的水,挑挑眉说应该是加了某种植物汁液的纯水,怎么看都是沐浴用的。

“上面屋子里的东西,显然是给人或者类人生物准备的,所以这里有很大可能是盥洗室。你猜那排罐子是什么?”

揭开精雕细琢的壶盖,里面空空如也。

我只能想到“夜壶”这个词。

“我也这么想,”维兰一脸好笑,“但是七个?而且,就算有人真的拿它们当夜壶用了,上哪儿清理去?”我们在城里走了这么久,一次也没看见过丢垃圾之类的地方。

我们又回到顶端的圆锥形屋子,细细观察一番那些看似真实无害的鲜花、美食和乐器。银色地毯是可以掀起来的,底下是和墙壁一样的材料,触感温润。鲜花和蔬果表面有的还带着微微的露水,散发出只有采撷没多久的植物才具有的青涩芳香。食物中有糕点,熟的禽鱼肉蛋和菌类,还有生的海鲜等等,全托在金属盘上,用水晶罩子扣着,虽然都是凉的,但显然非常新鲜;此外还有大量酒水饮料,盛在金属和木质的容器里。乐器有两面蒙着赭红色皮革的鼓,一大一小;一把七弦木琴和一把五弦木琴,几支笛,还有几件奇形怪状的我从来没见过,维兰倒是都认识。

我们在银色地毯上坐了下来,严肃地讨论眼下是个什么状况。

“我觉得这是个幻境,或者梦境,”维兰说,“这样就能解释这种诡异的干净。只是不知道,所谓‘恶之城’是否就是这么个东西,还是说,这只是‘恶之城’的一部分。”

“默示录说,恶之城是一个具有特殊性质的时空,它应该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这里即便真是幻境或者梦境,我们要想离开或者开启封印,恐怕也得遵循它的规则。”

“箴言是‘占有即损失’。”

“现在还不知道这句话跟这座城的关系何在,但它跟你讲的故事倒好像有些联系。”…

“这个故事写在雕像底下不会是偶然的,我猜至少还能找到几座雕像,直到把整个故事讲完。我们需要一张地图,标记雕像的方位;等我们拜访完所有的雕像,应该能画出一张差不多的地图。”

外面传来一些微弱的声响,城市渐渐苏醒了。

我们隐身潜伏在离门洞不远的走廊边上,试着近距离观察这里的居民。

一些男人(在维兰眼里正相反)无精打采地走过,偶尔彼此打个简短的招呼,似乎说的是卢恩语;有一对当街亲昵地互摸;还有一对打了起来,打得异常激烈,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脑袋直搡在对面一座塔外的酒池里,眼看要出人命,而路人只是一副司空见惯状看热闹,我听到两个围观者的对话——

“怎么回事?”

“昨晚伍尔夫和妲妲睡的时候,泰勒搅了局,说他找不到空房舍。”

“那又如何?”

“伍尔夫不喜欢3p。”

后者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不知是为哪一方,但他兴致勃勃地冲着施暴者喊:“伍尔夫!你准备把他打得不省人事吗?”

施暴者朝地上啐了一口:“那不是便宜了这家伙?起码得让他熬上一天,才可能长点记性。”他重重踹了泰勒一脚,得意地后退一步站直,顺便揉了揉拳头。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泰勒艰难地转过身子,仰面躺在酒池上,从喉咙里发出咳咳的笑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挑衅道:“我会跟着你的,明天,后天,大后天……”

伍尔夫气得又冲上去继续揍他,围观者都在大笑并七嘴八舌——

“伍尔夫!泰勒对你动了真心啊!”

“泰勒这个受虐狂,愿意像拉尔夫一样揍他的人真的不多了,伍尔夫这是在行善呢!”

“伍尔夫,算了,索性帮他一把,直接打死他吧。”

“要是真这么干,他以后就缠上伍尔夫了,你这么好心,不如你来。”……

我和维兰默默地互掐手指:“被打死了还有‘以后’?”

最终伍尔夫没把泰勒打死或打晕,而是毫不留情地折断他的手脚,在他身上啐了几口然后走了;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后来途经这里的人,见到遍体鳞伤的泰勒,竟无人驻足,甚至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有。

正午太阳颇晒,路上一度没什么行人,可能都躲进塔屋或河边乘凉去了。维兰静静地走近重伤者。他是隐身的,但对方似乎很快就察觉到他,哼哼着说:“你是谁?……行行好,送我上路吧。”

维兰一胳膊捞起他,拎回了塔屋。

第192章 轮回

泰勒大声地呻吟,被维兰拎进走廊中部搁在地上仰面躺着,花花绿绿的脸已经变形。我看着他腰下七零八落的黑色袍子,不禁突发奇想:如果扯一块这袍子的碎布下来,在维兰眼里是黑色的吗?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个穿米色裙子的女人,被另一个女人狠揍了。

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泰勒停止呻吟,使劲儿将脸上其中一条挤得歪斜的细缝睁开一点点,继而另一条也睁开一些,喉咙里发出了明显的一声“咕”。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我仍有一种被发现了的感觉——而此时我和维兰都还处在隐身状态。

“新人。”他用清晰的卢恩语说。

沉默片刻后,维兰用卢恩语回应:“何以见得?”

“我没见过你们,况且你们还有性别之分……”泰勒费力地说,语调突然一变,“你懂我们的语言。嗬,还是个有故事的新人。”

“你能看见我们。”维兰用肯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不能?”泰勒咳咳地笑,嘴角溢出一串血泡泡,“那个多愁善感的伍尔夫又没挖掉我的眼睛。”

“我还以为我们隐去了身形。”维兰语调平静。

“唔,男孩,”泰勒故意着重了这个名词,仿佛觉得它很可笑,“欢迎来到没有秘密的伊甸园。”

“伊甸园?”

“只是个笑话。”他又咳了起来。

维兰轻轻蹲下去,我听见他说“告诉我关于这里的一切”,多半正在试着读取那人的记忆,但可能没有成功,因为他很快又站起身来,解除了隐身术,渐渐显出身形,我也是。

“你刚才在干什么?”泰勒好奇地问,努力把两条眼缝都撑开些。

维兰没有作声。捏着我的手指说他没法从这人脑袋里读出信息。

泰勒显然对我们很有兴趣,一边盯着我们上下打量,一边嘶声道:“喂,跟我说说话。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维兰微微摇头:“不,告诉我们你的故事。”

“没什么好说的,”泰勒气息奄奄但看上去有点恼怒,“快,快告诉我,然后我会当你们的向导。”

“你都快挂了,”维兰很不客气,“哪还有劲儿给我们当向导。”

“我倒希望我能挂掉!”那人一边满嘴飙血一边含混地叫唤,“明早天一破晓我就又恢复原状了,今天死了也一样——日复一日!我看你不像愿意帮我解脱。那么就陪我说说话,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别让我这么熬一整天。”

“这城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吗?但你好像还能保有先前的记忆,”维兰敏锐地发问,“你说破晓。是在那道强光之前还是之后?”

“你知道?就是那道光,那是神的力量,”说到这里泰勒突然住了嘴,“先给我讲你们的来历,我可不是傻瓜。”

“嗯……你多保重。”维兰不动声色,牵着我的手就要越过这人往塔顶的屋子里去。

“别……”泰勒急了,喘息着挤出声音。忽而大约想到什么,话锋又一转,“别得意,你以为我会求你么?反正你们也困在这儿了,我早晚会知道你们的来历,所有人都会知道。”

“为什么你认为我们困在这儿了?”维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为什么你认为你能离开?”他反问。目光追随着我们,语气有了些不确定,“……你们能离开?”…

维兰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他的淡定让泰勒越来越不淡定,试探道:“那道光,你知道那道光……莫非你们见过?”

维兰语调平平地说:“令人印象深刻。”

泰勒的眼缝突地睁大了。剧烈咳嗽起来。我勉强听得他说:“在外面?!”

维兰不置可否。

“我们称它为‘神之忿怒’,无论走多远都逃不掉……”泰勒艰难地说,同时发出嘶嘶声,肺部好像正在漏气,“谁被它照到都会瞬间化为乌有,灵魂在虚无中痛苦地盘亘多时,最后在城里恢复原状……哪里也去不了。”

维兰与我对视。

“请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泰勒努力想撑起身子说话,但脸色越来越苍白,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喘,突然视线僵直在一个方向上,不动了。

他死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心里有些相信这个人明天一早还会复活,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在眼前咽气,我还是有些不适应。维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尸体片刻,弯腰下去撕了一片布料,问我是什么颜色,这举动让我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莫名地有点好笑,倒是冲淡了心理上的沉重感。

“黑色。”我没好气地说。

“眼见果然未必为实。”他低声咕哝,示意我跟他一起上楼去。

“不管他了吗?”

“我可不想让一具尸体陪我们,搁在这儿还能挡挡闲杂人等,到明天早上再来观察他是怎么复活的。”

我点点头。看来他倾向于相信泰勒所说的话。如果事实真如泰勒所言,那么这城里的一尘不染、屋子里的新鲜食物、“盥洗室”里的水池,可能就都说得通了:或许那魔光“重置”的不止是居民的生命,还有周遭的一切——除记忆之外,全都陷入了某种轮回。

这对泰勒来说显然一种折磨,说不定他是因此才故意找那个伍尔夫的不自在,如果被打死,就缩短了他这一天的耗时;对方也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不肯帮他“解脱”。但他为什么不自挂东南枝呢?

答案可能要等他复活之后才能揭晓了。看他那么激动,应该还会缠着我们的。我们决定等他一天,在获取更多信息之前,暂时留在这座塔里。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隐身术对当地人似乎无效,我们的“性别特征”在他们眼中也很容易辨认,所以就不出去招摇了。

我们切碎了几只水果,纯是为了试试看明早会不会变回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打算享用这里的饮食——当地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还不得而知,还是慎重点儿好。另外我们在彼此身上各留了几道痕迹。用于试验我们是否也会被“重置”。

夜幕降临,城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在那之前我们度过了相当安逸的一个下午。流浪者的故事勾起了维兰的一些童年回忆,但他想不起这个故事是听来还是看来的了。不过很显然,故事的含义并不单一。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的主题是贪婪和不敬神,现在仔细一想,好像并非如此。”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流浪者,说他永不满足也好,“恃宠而骄”也好,其实都是自然而正常的人性。当他的愿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再实现,幸福感必然会逐次下滑;歌颂神明的时间越来越短,正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内心。…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我不该对旁边这位爷百依百顺——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瞄向他;结果他显然也想到同样的事。风骚地飞了个媚眼过来:“哼,看来不能轻易对你太好。”

我心里一囧,决定脸上不动声色,默默地收回目光。他很快按捺不住,将我推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撑在两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我,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他假装不满地撅起嘴巴,柔润且肉嘟嘟的唇瓣看上去很欠吻。

我越看越想贴上去,主动攀着他的脖子啄他的嘴角。他笑起来,小声说“想糊弄我?”不过还是托住我的脑袋热烈地回吻。

几分钟后我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在下面,骑坐在他腰上解开他的黑色衬衣,把他的上半身结结实实摸了个遍。温暖而光滑的皮肤在我手掌下微微战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含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而充满期待。

“你真的太完美了……”我认真地轻声说,“你给我的一切,在以前根本是我不敢奢望的,所以在学院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试过接近你,除了最后那次。现在我知道。你不仅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而且是最可爱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个声音,每个念头……都是那么可爱。”

这些话其实挺肉麻的。但的确发自肺腑;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从脸颊到脖子渐渐染上一层红晕。

“我是有多走运才能拥有你,”我皱着眉想了想,“说不定我上辈子特别特别惨吧,对下辈子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忍俊不禁,撑起身子来拥住我:“可能没有下辈子了,宝贝,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我们耳鬓厮磨了一会儿,他重又想起刚才的事:“如果我对你若即若离一点,你会不会对我更有兴趣?”

“我刚才也在琢磨同一个问题。”我坦承,“不过啊,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有兴趣么?”

“不够不够!”他哼唧着撒娇,“你对我已经够若即若离的了……你要满脑子都是我才行,还有要对我更主动。”

“你是说爱爱的时候。”

他可爱模式全开,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可是我要矜持啊,”我毫不矜持地说,“怎么开得了口。你要领会我的暗示嘛,不过我觉得你领会得挺好的……我真的很喜欢。”

他张开修长的四肢像章鱼一样把我紧紧缠住,美滋滋地说:“我知道。”

“你真的很棒。”

他害羞起来,笑眯眯的不吱声。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美妙的事……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腻的。”

他开心地用鼻子蹭我,小声说:“我也是。”

“所以啊,其实那个流浪者的故事很有漏洞,”我正色道,“如果照它的意思,一般人几乎是没法得到幸福的,因为*永远得不到满足;但是你看看我们身边,很多人生活得很幸福,哪怕物质上并不丰富。”

他听得一脸认真,问道:“这个故事不具有普遍意义?”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了想,“里面有个细节让我想不通,如果他真的得到了至爱,怎么还会纠结呢?拉上她一起走不就是了。换作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儿我都甘之如饴。”

他愣了一下,似乎之前并未想到这一点:“你是对的。那家伙一定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物质上的满足,自我上的满足,没法真正填补一个人的空虚。”…

“所以他无法快乐的根源,不是因为欲壑难填。”

他点点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爱。”

“爱是很广泛的,可以对人,也可以是某种爱好,所以单身的人也未必不幸福,”我一边想一边说,“只有‘爱’才能真正让我们充实起来,否则不管得到了多少,都不会满足。”

“‘我所要的一切只是爱’,”他念出一句著名的唱词,撇嘴一笑,“那故事是个陷阱。”

整个故事的叙事一直在往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方向上走,让我们一看就自以为明白它在说什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其实却被误导了。

“‘占有即损失’……”他沉吟道,“还是想不出这句话能在哪里派上用场。”

“我倒觉得,咱们不要主动牵强附会比较好,”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虑说出口,“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故事可能是个陷阱,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是说你从小知道的东西都未必靠谱。或许我们不该盲目相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默示录给出的箴言。”

“你提醒得对,”他骤然严肃起来,“要走出这里,还得靠我们自己一点点找线索分析,我们得更相信自己而不是默示录,箴言只能作为参考,不能被它捆死。”

“嗯……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太放心地说,“我也不知道箴言到底可不可靠。”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

第193章 极西之地

泰勒一生没有做过大的恶事。

作为一名虔诚的一神教信徒,他一丝不苟地遵照教义生活,寿终正寝之后,正如教典不断暗示的那样,他的灵体以最完善的状态进入了一个永不凋零的极乐世界。

他马上受到了这个世界里的居民们的欢迎,就像他们初到此地时一般;他们与泰勒一样,生前也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教会他神的语言——神亲授了第一个来者,并赋予其授业给后来者的责任与殊荣。

所有人都保持在最完善的状态,无需操劳,貌似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服从神的旨意并尽情享乐。城似乎不算非常大,但从来未曾填满过;人口在缓慢地增加,但偶尔会有居民因做出严重违反教义的事被神抛弃,化为盐柱迅速湮灭。这种事在其他居民眼中是羞于启齿的屈辱——“哦,我们曾经像对待亲友那样接纳了他(她)!”

泰勒曾见过一个自裁者,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结晶发白,变成一尊脆弱的雕塑然后粉碎掉,再也没出现过。自裁,这可是教典明确批判的重大罪行之一,虽然泰勒也经常因为厌倦而渴望结束一切,但他毕竟做不出那等亵渎神明之事。

对于一些比较轻微的罪行,比如不遵守城的作息,黎明之前还在外游荡,神罚之光会对那人施以惩戒,但罪不至弃。

神的国度也是有规矩的啊。

据说,这里大部分人都会经历间歇性的迷茫和绝望感,只是程度轻重不一,城里有好几位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同意这个观点。拿泰勒来说吧,他时而为神的眷顾沾沾自喜,时而又怀疑自己可能只是神豢养的一只宠物……不过,他渐渐和这里的人一样,作为灵体,失去了性别的束缚。

“根据教典记载。神使也有类似的特点。”他不无得意地说。

每个人在其他人眼中都是异性,反之亦如是;这使得他们彼此看上去像一群*的家伙,其实不太公平……

“贵神怎么称呼?”我干巴巴地问。

泰勒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每个音节听上去都很耳熟。

“贵神的尊名好长啊。”

“哦,主神的尊讳是不能随便说出的,但他有24个分身,每一个都有独一无二的神圣称谓。”

原来他念的是24个名字。但在我们听来,他背诵的分明是卢恩字母表,也就是说,24个卢恩文人的名字。鉴于卢恩语是这座城的通用语言,倒也不算十分意外。

我又问起城的结构,他毫不犹豫地说这里有七座一模一样的城门,被一条首尾相连的大河环抱其中。

维兰看了我一眼。终于开口:“七座城门,在什么方位?”

他语气并无波澜,我猜泰勒能否听出他压根儿不信。

“平均地把城周分成七段,城门就位于它们之间,”泰勒一无所觉地说。“这里是极西之地,没有西方。”

见我们疑惑,他解释道,这座城的方位不能以“凡间”的东南西北来标识,七座城门外,隔河相对的统统是“东方”,因为这里从来只能看见日出。看不见日落。当然,天是会黑的,但无论以哪座城门为坐标,红日“西沉”的方向都是城里面——一言以蔽之,七面皆“东”。

……这可能吗?

“年轻人,”他摆着一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面孔。居高临下地说,“这是神的领域,不能以常理判断。就像这里的太阳,跟凡间是如此不同。”…

“你们怎么区分它们,这七座城门。”维兰没理会他的教诲口吻。继续追问。

“没必要区分啊,”泰勒一脸宽容地说,“到处都是一样的,城门也是。”

他说他们完全是*,只要在“神之忿怒”驾临之前找到一间空的塔屋就可以暂居,实在找不到,求人分享一般也不会被拒绝。

“这七座城门你都走遍了吗?”

“我不确定,”他笑道,“应该走遍了吧,毕竟我到这儿已经很久了,见过了上万次日出,而这里的每一天都比尘世漫长得多。”

“不确定的意思是,你分不清城门哪座是哪座吗?”

“是啊……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城门?”

“我关心的是数量,”维兰平静地说,“如果到处都一样,你怎么能确定是七座而不是七十座?”

泰勒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教典是这么说的。

原来,所谓“七座门”、“一条首尾相连的大河”,全都是泰勒他们所信奉的教典中,对“极乐世界”的描绘。他们并没有什么日行千里的超能力,由于受到“神罚之光”的驱赶,根本没法进行实测;但这里的许多现象都与教典的表述相吻合,早已令他们对之深信不疑。

维兰显然不打算被动地接受这种解释。

“我有个模糊的想法,还没成形,得再出去逛逛,起码把这‘七座门’都走一遍,到那时可能才有初步的判断。”他对我说,“我这个想法不一定对,但我想弄清楚。先听我的,行吗?”

“当然。”

泰勒一句也没提雕塑底座上的龙族文字,就凭这个我们就得多走些路。维兰能有主意再好不过,因为我彻底迷失方向了。

我们决定不再隐藏行踪。本地居民看样子没有太大的威胁,我们光明正大地出去,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线索。

刚才白光出现的时候,我们守在走廊上,本想盯着泰勒看他怎么复活,无奈光线太强,刺得睁不开眼睛,可是皮肤的确没有灼痛感,足见塔屋能挡住魔力伤害;塔屋无法遮住白光,又确能遮住天光——说不定,这强烈的白光只是给人的错觉。

就在眼前一片白的那会儿工夫里,泰勒恢复了原样,甚至连腰下的黑袍子都是干净完整的;他脚下原本被血染污了的地面也焕然一新。我们检查了自己身上的痕迹,都还在;看来我们不受这白光的“重置”影响。现在想来,或许因为我们不是灵体的缘故。

在那之后维兰没怎么费劲儿就让泰勒开口了。他无视了那人连珠炮似的发问,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拉着我往楼上走去,那人就妥协了。不得不说,维兰在对外交涉方面特别有手段,一方面是因为他总能洞悉对方的意图,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气场强大,这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万籁俱寂,我们走在黎明前昏暗的街道上。泰勒小声说,尽管教典没有明确的要求,但对“神罚之光”的敬畏让大家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除了像他这种刚刚“复生”的,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

周围的景色单调至极。维兰走在我左侧,步伐异常坚定;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警觉而认真,步速始终不变。泰勒原本走在他左侧,频频看他也没捞到一个回应,似乎不敢打扰他,于是溜到我右侧来,小声问我一些闲话,比如我们来自哪里,为何来到此地。维兰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低声回答:“我们刚到这儿,不便打开话匣子,你一定能理解吧?”

“当然,当然。”他点头,又瞄了瞄维兰,试探道:“这位……你们不是普通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觉,”他尴尬地做了个鬼脸,“这位小哥……气质不俗。”

我笑笑不置可否,维兰更是懒得理会。过了一会儿,我主动问泰勒“这里以前来过类似我们这样的人吗?”

“不清楚……”他不太确定地说,“最近这几万天似乎是没有。”

他说这里没有王,没有政府,大家被唯一的信仰统一起来,消息的流通全靠口耳相传,有些事即使发生过了也未必众人皆知。

“你和其他人,生前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吗?”

“就我所知似乎是,”他来了精神,笑着说,“但年代不同,我见过一个人,来自xx时代的xx!”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阵子,忽然打住,讪讪地问我是怎么会说“神的语言”的,肯定是想知道我们的来历。

我意识到这其实是我们的一个优势。鉴于他的宗教把卢恩文人当作神来崇拜,我们大可以想怎么高冷就怎么高冷。

于是我故意高深莫测地笑笑,问他“凡间”的事。他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似乎比我所知的人境或灵境要大一些,自然环境颇为相似,都有独一无二的日月,陆地和海洋,生物种群更像是人境,但语言和历史完全不同。

我想了想,状似无意道:“……占有即损失。”

泰勒像没听清似地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说这句话?”他面露诧异地问。

看来有戏!

我面上不显,语气平静地说:“只是想起了一句老话。怎么,你听说过?”

“那是,教典里的一句箴言。”

“哦?”我愉快地从善如流道,“我没读过贵教典,说来听听?”

第194章 谜城

说是“箴言”,其实只是教典中一个章节的标题而已,底下的内容不是道德说教,而是一个风格类似民间传说的故事,与流浪者毫不相干,大意是某个穷乡僻壤有魔鬼出没,如果你在傍晚昏暗的荒野中看见一个头上有角的黑影,停在一个地方不知在做什么,可能就是魔鬼在埋他的宝藏。

这时候你有三种选择。要么掉头就逃,回家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要么走上前去,你会发现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头上的角只是他肩上背着的草耙子,你与他愉快地对话,回家一周之内就得死;要么,你小心地隐藏在附近,等那人离开了,到他埋东西的地方去挖他的宝藏,当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一个月以内也得死。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哪儿跟哪儿啊?跟“占有即损失”有一毛钱的关系?

泰勒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神说话的方式是很隐晦的,所以教典历来有多种解读。有人相信教典中章节的排列和组织没有问题,轶事肯定是对应箴言的,我们不理解,是因为觉悟不够;还有人认为,箴言是箴言,轶事是轶事,可以分开学习。”

我问他:“你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但我接受教典的一切。”

我们不是信徒,没有盲从的义务。天尚未完全大亮的时候走到第三座城门前,金红色的晨光沿着大桥方向照射进来,还是凉凉的。维兰看着雕塑脚下那片背光的石壁,对我说:“大方向应该没错。”

他看到的流浪者故事片段一定是接着上一次的。

我们立刻就往下一座城门进发。泰勒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嗫嚅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也跟了上来。

接近正午,抵达第四处地标。维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石壁,示意我稍作休息就接着往下走,也没解释什么。泰勒惊呼:“还走?!你到底想看什么?”维兰没理他。

我点点头坐下来。脱掉靴子放松疲惫的关节和发烫的脚掌,心想维兰这么坚持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时他在我面前蹲坐下来,捉住我的脚慢慢地揉捏,垂着眼帘一边捏一边低声说:“再忍忍。我不能背着你。负重有变化会影响我对距离的判断。”

他果然在默默地测量什么。

我朝他撅嘴:“等你量完了我要全身按摩。”

“好。”他笑起来,毫不在意泰勒在场,凑过来亲了亲我,通透的双眸亮晶晶的,似乎如释重负。

不到半个小时后我们再次上路。周围渐渐有陌生人出现,无不惊讶地瞪着我们,并且围了过来,嗡嗡嗡地同泰勒低声交谈。维兰毫无反应,仍保持沉默和步速坚定地前行;大家看上去都还算和善,没有人故意阻拦我们。反而时不时有人因为好奇而加入泰勒的行列——我们一路走下去,像吸铁石似的,队伍越来越壮观。

午后日光最暖的时候,第五座城门远远地进入视野。关于我们,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泰勒所知道的一切。此时都饶有兴致地瞅着维兰。

他站在那片空白的石壁前,冷静但略带犹豫地看向我。

“是不是还想继续?”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点点头:“但是你已经走太多路了。”

“其实还好,”我坦率地说,“谜原那次走得更久,中间也没有休息,现在我觉得精神挺好,应该能撑到下次魔光出现。”…

他盯着我若有所思。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抚着下唇不语,然后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后方的尖顶。

“所有塔屋的门,都背对着雕塑的方向。”

听他这么说,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果然如此。人们彼此窃窃私语。

“为什么?”他微微皱眉沉吟了几秒。转向泰勒:“‘神罚之光’跟雕塑有什么关系?”

泰勒一脸茫然。

这时一个穿白色袍子的围观者跟他旁边的人开口道:“我曾听xx说,‘神罚之光’是从圣像发出来的。”又是一阵嗡嗡嗡。

维兰仰头打量那尊背靠背的有翼人像,

思索了一会儿,几乎含笑望向我:“我想你是对的,宝宝。你真聪明。”

啥?我满头问号——我说了啥?

他显然不打算马上解释,笑眯眯地过来牵住我的手:“今天辛苦你了,继续跟我走吧。”于是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前行。

我们从白天走到深夜,看似把七座城门打了个回转。许多人体力不支放弃追随,但队伍还是越来越大了;人们呼朋唤友,像参加狂欢节游行似的。在第九座城门跟前,维兰对泰勒说:“周围都是你认识的人吗?”

后者一直寸步不离,还得不停地回答旁边人的问题,所以看上去比我还虚弱,此时好不容易得到维兰一句问话,仍打起精神转动脖子观察一番,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好像不多……比白天的时候少了。”

“如果城门真是七座,这里就离我们一开始遇见你的地方不远了。”维兰平静地说。

泰勒睁大眼睛,扫视着外围在街边观望的人群,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想这里不是我们一开始遇见你的地方。”

泰勒费力地想了想:“教典里的‘7座城门’,是个泛指的虚数?”

维兰没有回答,而是转向身后的人群,第一次对他们开口说话:“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感谢各位的热情接待。我和内子将借用这座塔屋休息,”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尖顶,“我们宁愿独处而不是有人陪伴。各位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回。”

人们骚动起来,先是传出“欸?欸?就这样?”之类的声音,然后各种问题扑面而来——“你们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你们在找什么?”“为什么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维兰无视了这些问句,目光投向一个穿深红色长袍的男人,那人刚才说:“你们是在找黄金屋吗?”

“你说黄金屋是什么意思?”

他态度并不跋扈,那人却被他看得有点羞涩,低下头去。旁边几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接过话来:“黄金屋。是我们这儿的一个传说。”“是一座黄金铸就的房子,但是进不去。”“传说有,但是没人见过。”“不,是有人见过的。只不过一回头它就消失了。”“它是神的居所。”

维兰又询问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们的确在找一个地方,不知是不是各位口中的黄金屋。感谢各位的帮助。”

大约见他彬彬有礼,人们也客客气气,没有逼他回答那些他不打算回答的问题,但也没有散开,仍旧一脸好奇地围观。维兰没再理会,扶住我的腰穿过人群走向他刚才光明正大说要“借用”的塔屋。

他臂弯里用了些力量,一进塔屋门口就将我抱了起来;我的体力确实已经接近极限,一点儿也没有抗拒。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地挂在他肩上。…

“抱歉,”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累惨了。”

我贴着他的脖子哼哼了一声,大抵是“没啥”的意思。他摸摸我的脑袋,抬高音量说“你可以留下。但请尊重我们的*”,应该是在说泰勒,但我没有回头看,仿佛听见那人应了一声,然后窸窸窣窣地,可能就地在走廊上挺尸了。

我浑身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地由着他抱我去沐浴。在水中以温柔的力道为我按摩,很快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昏难辨,他用柔软的亲吻迎接我,悄声说“醒啦”,我费力地撑开眼皮,见他斜靠在右侧。看上去神采奕奕。

“……什么时候了,”我揉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慢吞吞地问他,“你休息过吗?”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捋捋我的膝窝:“有哪儿疼吗?”

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告诉他疼是不疼,不过软软的没有力气。

他显得并不意外,点点头说:“体力透支是会这样,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停留一天,等你恢复了再上路。”

“你有主意了?”

他眼角带笑,动动身子把两条大长腿盘在一起坐好,说:“首先,你得知道,我的方向感真的很好。”

我吃吃地笑:“你是有多在意这事儿?作为一个大路痴,我百分之百地信赖你的方向感。”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他拉住我的手晃晃,正色道,“我是说,我的方向感可以精准得像仪器一样,比鸽子还靠谱,不知道是个人差异还是因为你懂的,我以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在意,这种事平时也没多大用处。”

我也来了精神:“你量出问题了?”

“按这里人的说法,七座城门,其实不论是几座,如果城是圆的,我们所走的路线一定会呈某个弧度,是不是?”

我点头。

“的确有弧度,很明显;每两座城门之间的路线,曲率也几乎保持不变——看上去,城的确是圆的,而且不会很大。另外,那个流浪者的故事,的确是分成了七段,绕一圈,又回到开头,周而复始。但是,当我们来到早上那座城门附近,泰勒已经不太认识这儿的居民了,当然,不是全不认识,但陌生人开始多起来了。而且我发现,我们走过的这几段路,虽然差异很小,但我可以肯定是越来越短的。”

我觉得我彻底清醒了,微微蹙眉仔细听他说,没有插话。

“这几个现象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但一直没想到合理的解释,直到你提起谜之苔原。”他愉快地说,“我想这也是座‘谜城’,但跟谜原不同。这里的时间跳跃很明显暂不去说它;如果说谜原错乱的是时间感,这里错乱的是空间感。”

早在听泰勒讲教典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七面皆东?这么违背自然规律的事他才不信,如果现象属实,只能是由某种合情合理的原因造就,而不会是因为什么鬼神之力。

说起来,当初在谜之苔原上,正是由于坚信着这一点,我才能找到出路。

这座城的居民数量也让他起疑。按照泰勒的说法,人口是在缓慢增加的,变成盐柱湮灭的毕竟是极少数,那么经过这么长时间,一座“不大”的城怎可能还如此宽裕?除非,城其实比众人想象中要大。

综合种种现象,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里的空间维度不是平直的,而是呈螺旋线状向内向外延伸,看似有n多个一样的城门、大河、大桥以及东方,其实都是同一个副本,但却重复了n次。石壁上的文字,是用来给龙族判断方向的线索,由此可以定位空间向内旋转的方向。沿着故事的走向,也在逐渐深入螺旋线的核心,但,很难抵达终点,也可能永远无法抵达。

我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们不能沿着既定路线走。”

他大力地点头,递给我一张画着几何图案的纸,说:“咱们首先得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螺旋线,有没有内终点,不过我觉得闭合的可能性不大——然后算出核心的位置,抛开既定道路,前往那个方向。”

“可是,”我茫然地看着纸上的曲线挠头,“如果空间是弯曲的,核心会不会根本不在城里?按理说,咱们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在一个平面上。”

他摇摇头:“回忆一下谜原,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可能相隔很长一段时间,我相信这里也有类似的特性。既然这座城是可以闯出去的,出路在城里的可能性比较大。还记得他们说的黄金屋吗?一转眼就不见了的那个,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核心。”

第195章 转念

“找出螺旋空间的核心”——我们又不是超维生物!所以维兰的猜想尽管看上去很有道理,实际操作起来一时却显得有些荒谬。我们在城里城外呆了三十七个昼夜,跟不少居民都能唠嗑了,甚至像听说书一样听完了他们的教典,对找方向这事还是摸不着头脑。尽管掌握了一些新的细节,或许能够佐证他的猜想,但无论黄金屋还是那个传说中的核心,仍然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抵达。

新的细节主要在两方面,首先是城的领域。假定城在同一个平面上的面积或者说“切面”并不很大,既然周围有城墙,何不绕着它走一圈看看?尽管外围十分险峻,但对维兰来说完全不成问题——我们从城门a出发,踏上右手边的城墙,打算沿顺时针方向前行。我恐高,维兰背着我,速度并不比在城里巡街慢,但还是走了两个昼夜,最后竟回到了出发时的那座城门a——人还是那些人,雕塑底下的文字也是一样的;我们在城里巡街走到下一处城门b,照旧从城墙上走一圈,同样差不多两个昼夜之后,再次抵达城门b。

这个结果让我产生了怀疑——莫非,其实没有什么空间漩涡,城只是在转动?但维兰并不认可,因为这不能解释一开始我们巡街时的发现,特别是城门间距越来越短这件事。他倒认为,这从侧面证明了城里的街道具有时空迷惑性——在城墙上打转,无法脱离初始空间,在城里却可以,这让他更坚定了出路一定在城里的信心。

因为我们的随身物品也不会被重置,我们丢了一件衣服在靠近城门的塔屋里,然后在白光中跳出城去;再回来,衣服还在,可见城的确没有在转。

第二个细节是天文。三十七个风和日丽的昼夜过去,无论白天那轮残缺不全的巨大红日。还是夜空中的标记星座,都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停在原地,或走到其他城门附近,城里或城外。结果都一样。这很可能意味着,我们脚下这颗星体在空间的相对位置基本保持不变,与城里的状况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它被卡在一个昼夜的时间段里了,但我们的记忆不会重置,这一点还是很难解释。

另外,我的生理期爽约了。维兰也注意到了,但他似乎并没往那方面想,而是把这件事看成对他猜想的另一个佐证——因为陷入时间轮回,这座城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有异。

说实话。身上清清爽爽的我也更快活些,但还是有点不安,难免去想“万一呢?万一呢?”但这话问出来没有意义,我就没去轰炸他,因为他这些天比我还烦躁。

用“烦躁”这个词来形容他的状态已经算温和的了。事实上,我觉得他简直有点抓狂。

猜想刚出炉的时候他还很开心,但被困这么久,别说出路了,连能够绝对支持猜想的铁证都找不到;当然,我没有质疑也没有抱怨,他显然还是很有压力。虽然并未朝我发脾气,但说话越来越少,做事也越来越固执。今早黎明前,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察觉他不声不响地起身,想到他基本上没有起夜的习惯,心里一动。便也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沿着螺壳走廊向外,一出门就看见这货站在城门底下,两手叉腰大喇喇地面朝雕塑方向。一副誓当人肉巴比q的架势。…

我吓了一跳,问他在干嘛,他看见我显得很不高兴,连连甩手让我快进屋里去。

我不理,径直走向他。他气急败坏地训我:“快回去!那个该死的白光马上就开始了。”

“所以呢?”我反问,“你这是干啥?自残?”

“没空解释嗷嗷嗷……”他见我不听话,语气开始放软,“别——”他话未说完,天地间骤然一片刺眼的白,我刚开始感觉像置身于焚化炉般,就被他猛扑过来一把捞起,嗖地带走了。

白光过去,渐渐看清我们已经站在螺壳走廊里——他准星不错,在那样的状态下还能找对门口,没撞上墙。但现在不是称赞他的时候,因为这位大爷正带着满身的浅表伤在怒气冲冲地踹墙,一边踹一边爆粗口,仿佛无视我的存在;不过也可能,他想踹的其实是我。

我默默看着。

他发泄了一通,转过脸来,两只挂着黑眼圈的大眼睛瞪着我,胸口起伏了一会儿,低声道:“伤得厉害么?”

我摇摇头:“你打算解释吗?”

他貌似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轻轻推我上楼。几十分钟后,我们促膝而坐,他不情不愿地说,因为这一切显然与那尊会发出白光的雕塑脱不了干系,而每次白光出现的时候他都是背对雕塑的,这一次他想直面它,看看能不能“沟通”一下……当然,他说的是“我要砸了那xx”。

我瞪了他一会儿,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躺下来,他稍稍抗拒了一下方才接受。我揉着他的后颈说:“我也想砸了它,不过那可能不是个好办法,而且,好像我们很绝望似的。就像在学校里,遇到难题怎么都做不出来,想撕卷子一样。”

他侧着脑袋枕着我的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笑起来:“……怎么办?我是说你遇到难题的时候。”

“先换个思路,要是实在做不出来,我会把难题搁在那儿,转移心思做些别的事,过段时间再来攻它——真的管用。有时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灵感就突然出现了。”

他低声咕哝:“我们人在这儿,怎么转移心思呢……”

“出城去,如何呢。”

他转过脸来仰面朝上,倒着注视我。

我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伊欧送我们到那片田野上,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眼前这座城就是‘恶之城’了,这可能是对的,但是……城外面有什么,你不好奇吗?这里的人被白光束缚着,没法远离城市,我们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思索了一会儿,重新看向我:“……离开?那不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吗?”

我直视他:“我们当初,是为什么才来魔境的?”

他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当然。决定去哪儿、做什么的人是你,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跟着你的,”我微笑道,“金字塔林,是你这一次旅行的首要目的地吗?”

“这一次……”他很快抓住了我话中的重点,想了想回答,“这一次不是。”

至少他并不反对我的意见。

我没吭声,轻轻用手指拢着他的头发,让他自己整理思路。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困在这里死钻牛角尖,忘了正事……”但他又很不甘心,“我真想知道金字塔林到底有什么名堂。都到这儿了。”

“咱们这一路走来并不艰难,”我心平气和地说,“好多时候都是撞大运。得贵人相助,咱们现在不一定消受得了这样的福气——时空上最近的距离,对我们来说却不一定是捷径。”…

“……你是说,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可能根本进不了金字塔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对金字塔林也很好奇,但是。你得承认,关于它,你不比我熟悉到哪儿去。它可能有什么、是个什么架构,咱们听的都是一面之词;卢恩文人什么的,咱们也是第一次接触。这里面有些事太玄乎了,咱们做事已经开始凭感觉。而不是理性。说不清这样是好是坏,但我总归有些不放心。”

他沉默几秒,呼吸一回,承认道:“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可是,如果我们这次放弃了。回去了,以后再来可就没那么容易。”

“难易是相对而言的。你是说外面七魔君管辖的范围吗?说真的,如果我们连他们都应付不了,搞定这里的概率又有多大?伊欧可能是出于好意送我们到这里,但我们困在这儿不得其门而入,就说明我们要么缺乏能力,要么缺乏灵感,要么缺乏信息。”我顿了顿,又说,“我没说放弃。所谓欲速则不达,退后一步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我的意见是,能前进则前进,不能就想办法迂回以图前进,总之,像你说的那样,钻牛角尖是不行的。”

他琢磨片刻,露出微笑来眨了眨眼睛:“我同意。”

我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犹豫:“我不想做你前进的阻力,只是……”

他覆住我的手:“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他笑了笑:“我有点失去理智了,你需要让我的脑袋冷却下来。我不认为这是退缩,这是审慎。探访金字塔林不是我们此行的首要目的。当然,它很有诱惑力,如果能探个究竟当然最好,但是……其实就算我们最终都解不开这个谜,它对我们来说也只是个遗憾而已……我不能好高骛远。承认自己的实力与理想尚有差距,也很重要。我会成长的。也许我们会再回来。”

我弯下腰蹭了蹭他的鼻尖,没有作声。他向来我行我素,哪怕对着我,大多数时候也是态度温和地我行我素着;能劝动他改变主意,除了我的“口才”,或许更是因为他看重我的缘故。这固然是我的某种“胜利”,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又不确定这样对他来说真是最好的。

审慎和理性,真的比不计后果的执着更好吗?有时是,有时却不是。我的参与,会不会改写了他的命运,让一些原本可以成就的辉煌从他的生命中溜走?

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先驱,如果家里有一个喜欢瞻前顾后且十分受宠的老婆,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样子?

我,席拉塔拉,在稀里糊涂婚了不到一年之后,第一次开始发觉,当一个“重要人物”的老婆并不容易。

第196章 地袭

天蓝蓝,路漫漫,我们出城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了两个昼夜,被执着的白光追着烤了两回屁股,眼前终于不再是成熟果实压满枝的丰收景象,变成了一片荒芜。

地是缓缓起伏的丘陵,没有大块的岩石,没有树,甚至连矮灌木都没有;红褐色的杂草稀稀落落地戳在黑土上,偶有虫声。这黑土混合了泥沙,细软湿润,踩上去略有弹性但并不怎么下陷,不像是沼泽。

风物与我们前往幽冥之境那一路有点像,但气候更为温暖,天黑了温差也不是很大,我们就在原地休息;朗朗夜空中,星漩还是星漩,但我们看熟了的几处标记星座,第一次发生了变化。看来已经走出“无尽之城”的范围了。

维兰盘膝坐在垫单上,将拳头大小的冰块塞进火蜥蜴皮的水袋徒手加热,避免在漆黑的旷野上弄出火光。他能把空气中的水分子凝聚成冰,但没法弄成一团水——弄出降雨倒是有可能——所以这一路虽然没有地表水源,我们却一点也不缺水。元素魔法真是居家旅行防身打劫之利器呀。

我将视线从他平静的面容滑向修长的手指,不禁心想,关于身后那座城,能不能向法米亚寻求帮助?先前墨沙提及金字塔林,我们并没有瞒她。虽然她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但她的见识阅历实非我们能比;我们对着一堆线索绞尽脑汁也理不出头绪,她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戳中要害。尽管巨龙德加尔明令禁止泄露他的事,卢恩文人还有这座城可不包含在内。

但我又想,维兰难道没有转过这个念头吗?打开雾灵祭坛之后,我们接触了魔蝠、尸鬼,去过幽灵堡、幽冥之境,堕入书乡,被送到这里,进了城又出来——前后足有两个月。都没跟法米亚互通有无。当然,魔力环境一直不太稳定,但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维兰连试都没试过。这是要强呢。还是要面子呢?

话说回来,他也没提过魔镜有动静——到底是没人联系过我们,还是因为联系不上?

“在想什么?”

我抬起眼帘,见他略带好奇,含笑看着我,看来我刚才发呆发得很明显。

“……我在想,好久没有人境的消息了。”

他微微挑眉:“想家了?”然后腾出一只手招招,示意我贴过去,“一会儿我就试试魔镜。”

我点点头。看来是我想多了。

他来回抚摩着我的手臂,忽然发出轻笑:“两个月……对他们来说可能没那么久。”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将温暖的手掌滑向我的腰腹部。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嗯?”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仰起脸来看他,见他眼神温柔而坚定:“放心吧,要是有了。我们就尽快赶回去,我不会让你在这种地方待产的。”

啊。他嘴上不说,原来一直惦记着。我一时失语,脸先红了。他显然已经进行过一番考虑,果断地说:“星座已经有变化,再往前走应该就能测出时空坐标,找祭坛不会很难。实在不行。请我妈从三境岛开个口,把能量泛泛地布在这一带,总能‘捉’到气旋。”

早先,他就是这么把我丢进谜之苔原的。

“在魔境这样‘捉’气旋……”我犹豫道。

“嗯,可能会有危险,就算我妈出马也未必万无一失。不过她还是很强的。”他平静地说,“所以我说‘实在不行’才会这样做,不到那一步我也不想请她帮忙。”…

他这么坦率倒让我微感意外,立马接过话茬:“因为你不想太过依靠她?”

他顿了顿,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问她那城里的事?”

我的心思被他看穿。赶紧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

他带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笑了一会儿,捏了捏我的脸,道:“直接问我就好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慢慢地说:“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向我妈证明什么,而是为我们的将来打算。我们向她要求的越多,发言权就越少,所以能不求她,就不求她——不是因为好面子。”

我恍然,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点赧然,将脸颊贴在他颈窝蹭了蹭。

……这次联系真的成功了。法米亚美丽的容颜很快出现在镜中,让我顿觉精神一振。她披着头发,似乎穿着睡袍,朝维兰抛了个朦胧的媚眼,慢悠悠地说:“见到你们真高兴,塞隆那儿情况如何?”

“这个一会儿再说,”维兰飞快地接道,“我们多久没联系了?”

“嗯?”她低头想了想,“19天,挺久的,你们遇到什么事了吗?”

维兰与我对视一眼。看来,我们在城里的37个昼夜,还有在书乡的逗留,相对人境而言的时间流逝几可忽略不计。

他把祭坛秘存、巨龙德加尔和克拉门苏的事隐去,向她汇报了幽灵堡和幽冥之境的情况,又说了卢恩文人、书乡,还有我们在身后那座城里的经历。

法米亚静静地听着,脸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等他说完了,才道:“那座城……有点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你的猜想似乎有道理,也许你需要一台空间曲率监测仪。”

“那是什么?”

“字面意思,能实时监测空间弯曲的曲率。我让贝尔格拉德做过类似的东西,本意是想用它寻找隐蔽的气旋,不知道精度如何了,我会马上跟他谈谈。”

卢恩文人还有教典什么的,她都是第一次听说,对“占有即损失”和那个流浪者的故事,所知也不比维兰更多,但她始终沉静如一,既没大惊小怪,也没表现出过分的担忧,看来接触新鲜事物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只在最后,她叫了我的名字。

“席拉……”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说,“看紧他,别让他干什么傻事。”

“呃……”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虽然她特意点名叮嘱让我深感荣幸,但在这个问题上。应诺与否都不妥。

她看出我的尴尬,嫣然一笑:“只消……让他知道我们都爱他,你和我。”

维兰在一旁看着,微微勾起嘴角没有作声。我与他对视一眼,朝向镜中说:“我想他知道。”

结束通话后他凑过来亲吻我,我注目了他一会儿,说:“我真幸运。”

他挑挑眉。

“你是个好老公。”

他无声地笑起来,继续亲我。

我知道他在法米亚面前是很维护我的,否则她根本没必要向我示好;婆媳碰面,他却从来不说多余的话。在照顾双方感受的同时,也给了我充当“润滑剂”的机会。他在这方面的情商,无论是否得益于复杂的成长环境,都很难得。都说媳妇难为,有他在。我着实轻松了不少。

夜半从睡梦中醒来,我一边揉眼睛,一边听到维兰窸窸窣窣了一阵,然后法米亚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座城,我想起来了。”

她说小时候曾听过类似的故事,一座城市,进去的人可以在不消耗时间的情况下留存记忆。所以是学习、交流、沉淀身心的好去处:新学了知识技能,进去磨练;疲惫了,进去放松;需要思考问题,进去“闭关”。但她并不知道这座城市是真实存在的,也想不起讲故事的人是谁。

假定法米亚描述的城市就是我们见识过的那一座,那么。它应该是一个“港湾”而不是“牢笼”,泰勒他们的情状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次,它真的就是伊欧所说的“恶之城”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并未转身,仍旧朝着城的反方向前进。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是一弯上弦日,直视它也不觉得刺眼,黯淡的光线照得天地间朦朦胧胧一片红色。

我们走了一天,旷野仍未到头,空气中渐渐有股淡淡的咸腥味,天上开始出现盘旋的孤鸟;脚下的泥沙变为黏土,夹杂着像是黏菌类的半透明胶状物,踩上去滑溜溜的。

维兰用纯物理的方法测量此地的时空坐标,有一组数据与我们刚进入幽冥之境时的测量结果相对应,后者和沼泽区之间也有一组对应数据,两者不是同一组。这个结果不坏,说明我们没有掉进莫名其妙的地方。

天色越发昏暗,空气中的咸腥味渐浓。我可能有点眼花了,因为我刚才仿佛看见不远处的丘陵滚了一滚,再一定睛,嗯,是静止的。但维兰倏地停下脚步。

“不对劲。”他说。

“嗯?”我偏了偏脑袋正想看他,冷不防脚下一滑,差点扑地,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拎起,随即向上一跃。他不会飞,我们当然很快就降落了,但这当儿,已经看清土地像活了一般蠕动起来——底下有东西?!

落地之前,维兰飞快地冻住了底下几平米的黏土,放眼望去,地平线全在剧烈抖动,牵引着我们脚下的冻土也在嗡嗡震颤。

“不是底下,是这泥土。”

四周的丘陵由远及近向我们翻滚而来,犹如风雨中的海浪,并且越堆越高,像一张兜起来的巨毯,似乎想将我们活埋。维兰毫不迟疑地放出风圈,一边淡定地安抚我:“放心,这东西魔力不强。”

果然,没过几分钟,泥墙就败下阵,被风圈推了开去,“围挡”越来越低了,原来它在悄悄地往外滑行,看样子想撤退。维兰没理会,牵着我仍沿先前的路线往前走,脚下嗤啦啦地冻出一条路来。

地形已经全变了,可以清楚地看出黏土正在一绺一绺地急速逃离,发出嘶溜溜的声音,仿佛什么黏土巨怪的触手。黏土表层的杂草被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白花花的根……不对,不是草根。

我拽了拽维兰的胳膊,他点点头:“骨头。”

很像人骨,而且不止一处。显然不是泰勒的老乡。

看来快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第197章 血族陷阱

与“黏土魔”的交手仅有一次且十分短暂,但实力高下立判,对方——虽然我们一直没搞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样子——没再试图攻击或撩拨我们。维兰猜它不过是一种低等魔物,并未放在心上。在魔境,类似的“陷阱”比比皆是。

夜幕降临,就地驻扎。我正舒服地趴在垫单上享受维兰童鞋的按摩服务,同时听他哼哼“以前明明都是你给我按摩的,为毛现在变成这样t_t”,前方遥远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我们对视一眼,迅速收起东西走过去,几分钟后看得清了,只见泥土如波浪般翻腾,多半是“黏土魔”作祟,一个穿着衣服的类人生物已被埋到胸口,正在拼命挣扎。

那人灰头土脸,只有一双眼睛闪着警惕的微光,一边盯着我们走近,一边不停挣扎,没有呼救。

维兰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人越陷越深,很快就被埋到下巴,仍不吭声;最后似乎打算开口说什么,但只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半个音节,就被泥土拍了下去。

维兰看看我,用风圈把那人“刨”了出来。

土浪在周围起伏了一会儿,终于撤退了。那人趴在浅坑边上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昏迷。风圈带走了他身上的泥土,让他看上去干净了一些。他有一头深色及背长发,鬓发拢向后结成一股辫子,露出两只比精灵更尖、更大的耳朵,而且外翻,像对称的发饰似的,贴在脑袋两边;怪异的灰褐色皮肤,看上去有点瘆人;穿着深色长袖衣裤和靴子,腰身收紧,系着一条鼓鼓囊囊的褡裢。

维兰扫了一眼,用卢恩语对我说:“他在装死。可能是个血族。”

被诊断为“装死”的家伙仍然一动不动。可能听不懂卢恩语,也可能在死撑场面兼思考对策,还可能是维兰的诊断有误——第一种可能性最大。

“我以前只见过血族的标本。”维兰站在原地,淡定地为我科普。不得不说他这样子显得有点过于冷酷。“他们可以在缺氧环境下存活,血红细胞缺乏活性,皮肤也是这个颜色……补充有活力的血红细胞后,肤色会变得更接近我们。”

他绕着浅坑走了一圈,将那人拨到正面,伸手到额前,指尖并不接触,先用卢恩语探询对方的身份,大概没有收获;又换了龙族语,然后是精灵语。一阵沉默。那人终于睁开眼睛,一脸戒备地看着我们,却没动弹。

除非他听懂了维兰的问题,意识是无法被打开的;而意识一旦被探询,自己不会没有感觉。所以。刚才他的确在装死,而且听得懂精灵语。

他的脸很尖,高耸的眉骨上几乎没有眉毛,显得额头特别宽;眼窝深陷,眼珠只有瞳孔的黑点最为醒目,虹膜是极浅的蛋青色,几乎与巩膜融为一体;鼻尖微微上翘。唇色虽灰白,嘴型却颇柔和,冲淡了整张脸给人的不适感。

维兰继续问他来自何方、缘何来此等等问题,那人音色深沉,用生硬的精灵语开口道:“尊驾打算杀死我吗?”

维兰暂未理会,直到问询告一段落。平静地说:“我还在考虑。”

那人不再说话,半垂着眼帘,眼珠偶尔缓缓移动。维兰用卢恩语告诉我,前方再走一天左右就进入一个君主国,居民大多是血族。还有一些能够提供血红细胞的精灵和人类后裔,多为贵族所豢养;若干托庇于该国的少数魔族,多有吸血的习性。…

该国民间传说,西去穿越食人的荒漠,就能抵达无忧的仙境,那里有着数不清的血袋和看不完的胜景。眼下,此地,便是“食人的荒漠”了。悠悠岁月中,这片荒漠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仍阻不住众人寻梦的脚步,因为在这个君主国里,围绕吸血权的争夺构成了刀光血影的日常,普通血族如不铤而走险,几无出头之日。

那么,这个人,只是一个倒霉的逃荒者吗?

我很想知道血族是否都长得这么凌厉,还没开口询问,只见维兰眉头微蹙,说:“……就我所知血族没这么弱。”

他说血族不但拥有魔力,而且像尸鬼一样力气大得足以手撕活人,即使长期吸不到血红细胞,也不是好相与的。

他想了想,又问那人该国在其他方向上分别有些什么,对方脸上诧异的神色一闪而逝,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恢复了木木的表情任由他读取记忆。

看样子,同一空间内还有一个*国,居民多是灯神后裔,两国实力相当。形象而笼统地说,如果把这个空间视为一个球形,则两国上下各踞一半;“食人荒漠”位于西极,相对两国来说都在西边。

血族君主国由乌比阿女王统治,而灯神*国的元首名叫泰南。

奥辛并未提过这两个名字,不知他们是否位列七魔君。我隐约觉得泰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正苦思冥想是否在哪里听过,见维兰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问那人两国是如何在边境设防的,不知探出了什么,冷笑道:“没在这里设防吗?……看来你们从灯神那里获益良多啊。”

那人看上去一脸困惑,我也没听明白,维兰用卢恩语说:“灯神魔法。他修改了记忆。”

我不禁神色一凛。那人可能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不会察觉不到气氛陡变,眼珠微微一动,身体绷紧,似乎向后挪了挪。周围渐渐传来嘶嘶声,回头一看,一张三米多高的泥土大嘴就在眼前——“黏土魔”又回来了!

维兰抛出风圈,浅坑里的血族以为有机可趁,飞快地伸爪似乎想拉住我的左脚踝,尚未碰到便被弹开了;他也不恋战,就势缩在嘶嘶作响的土坑里,半边身子倏地沉了下去。他想逃跑!我没多想,一把握住他的右脚,瞬间就被他带进去,被柔软的黏土淹没了双手。维兰用手臂勒住我的腰,在呼啸的风圈中,我们钻透了土层,一个接着一个,直直掉进地底的空洞,坠落了足有十几米,“啪唧”,栽进一个看不见的网兜,像蹦床似的上下弹了几弹。网丝无色无味且十分湿黏,貌似挣脱不掉,我顿时心里一沉。

仰面看,上方是一口岩石深井,黏土仍在井缘徘徊,一点儿也不往下掉渣,真是训练有素啊,说不定只是看上去像土而已。

维兰用精灵语轻声问我怎么样,我说我被粘住了,他说“嗯,我也是”,我好想吐槽——这话完全不能安慰我好么!

“别乱动,越动粘得越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轻轻摸索我的髋骨,依稀在用手语表示“我没事。静观其变。”

“嗯。”我没法用手语回应他,因为两只手都还搭着另一人的脚脖子,那家伙也被粘着呢。

这时那家伙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网兜轻轻摇晃,我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一只长着“人头”的巨型红蜘蛛从下方的黑暗里慢慢爬了上来,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它或她或他,体型起码能装下两个我,脑袋却和正常成年人差不多大小;颈部以上的肤色和旁边的血族一样,呈死气沉沉的灰褐色;圆润的脑壳顶上有一丛暗红色的短发,扎成四个小揪揪,像四枚油光水滑的红纽扣;脸是蛋形,看不出眉骨,只在额下方有两点暗红色短毛,大约就是眉毛了;四只乌黑的圆眼睛并列,没有眼白;没有鼻梁,鼻孔是两个小圆洞;耳朵也是小圆洞;颈部以下是一节一节的红褐色甲壳,十分光滑,像穿戴着盔甲;胸前两排纽扣状的黑点,通往圆鼓鼓的巨腹底下。

8条长满红毛的腿,肢端是钳子状的黑爪,沾满某种透明黏液,轻巧地钩着网丝就像拨片拂过琴弦;它爬动的时候转了转脑袋,露出侧面的两只小眼睛,另一面很可能也有;它注意到我的视线,原本抿成一条直线的大嘴慢慢地咧到耳朵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牙齿。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密集恐惧啊卧槽!

蜘蛛爬到血族头顶上,用黑爪撸他的头发、后颈,然后是上肢和背部,帮他坐了起来。很快,他的腿脚也解脱了蛛网的束缚;我很想掐住他不放,维兰用精灵语说“随他去”,于是那只冰冷的脚踝缓缓离开了我的掌握,仿佛故意似的。我抬起眼帘,见那人眼神木木的,嘴角却显然带着一抹挑衅般的微笑。

这人饵,一定很得意吧。

人饵没有直接跳下去,而是攀着石壁向下,无声地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红蜘蛛又将蛛网下降了几米,正对着石壁上一个高两米多、宽足有七八米的扁形洞窟。人饵正站在里面,侧对着我们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朝洞窟深处点了点头。三个人影从那黑暗中走了出来,长发、瘦削,脸色苍白但并不灰败,看上去都是血族。

第198章 血国

这三个血族都是男性,穿着和人饵风格相似的深色长袖衣裤和长靴,并且也都在腰间系一条鼓鼓囊囊的褡裢;其中两个和人饵一样是深色长发,还有一个是干草黄色的短发,他递给人饵两枚橄榄大小的瓶子。

人饵将其中一枚血红色的瓶子横着衔在嘴里,手指捏着另一枚透明瓶子的圆底焐了片刻,拧开长长的瓶塞,将瓶口对准自己腰间,慢慢拉开褡裢的封口。我看不清楚,隐约觉得是一缕细细的灰色烟雾跑进了瓶子,蒸腾着奔向瓶底。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用掌心缓缓摩擦着瓶底。

一两分钟后再也没有更多的灰线钻进瓶子,他迅速拧紧瓶塞,小心地把已经变为灰色的瓶子藏进褡裢。见他如此郑重,我不禁幻想,刚才在外面,如果我们动了他的褡裢,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拈着红瓶,看来想去碰那瓶塞,却又停住,瞟了我一眼,沉吟片刻,将红瓶原封不动也藏进褡裢 。这一举动似乎让另外三人有点惊讶。一个左耳上文着红色花纹的黑发家伙发出低沉而悦耳的一声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目光飘向我;另一个深色头发的,在长袖手腕处各勒着两圈金属环,只是微笑,同时望向维兰。

人饵语无波澜地说了几句话,站在网兜跟前;两个深色头发收敛了表情站在他身后半米外;黄短发似乎地位要低一些,站得最远。

人饵伸出一只干瘦的大手到我额前,没有接触,用流利的精灵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睁大了眼睛细细观察他们。

片刻后他脸上现出微微的困惑——我的“非礼勿视小文身”可不是盖的。他想了想,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身上带了什么防护宝物吗?告诉我,或者自己解除掉,不要让我动手,好不好?我不想伤害你。”

他温和的态度让我瞬间想起雷萨。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装羞涩,但有维兰在旁我实在下不了手。退而进入装单纯模式:“……那两个小瓶里面是什么?”

“这个吗?”他摸了摸褡裢,勾起嘴角,“告诉我你带了什么,我就告诉你这里面是什么。”

他看上去对自己的魅力颇有自信。莫非这模样在血族里算帅的?

这样的气氛显然不在维兰醋坛德加尔的可容忍范围内,他一边拧着我腰上的肉,一边干巴巴地用精灵语说:“别费劲儿了,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你们就只有这点儿本事吗?”

人饵微笑起来,一边谨慎地看向他,一边却语带讽刺:“看得出来你并不害怕,你一定很有本事了。”

维兰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反唇相讥:“很有洞察力。现在,我可以和负责这一带防卫的人说话吗?”

“你正在跟他说话。”

“真的吗?”维兰笑了笑,气温骤然下降。周围传来细小的嚓嚓声。人饵脸色微变,不禁仰面去看他头顶岩石上渐渐长大的冰凌。就在这一瞬间,维兰抬起手臂,扬起一大束晶莹璀璨的东西,朝那人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然后搂着我的腰跳上石窟,同时把更多同样的东西抛向另外三人。那东西原本直挺挺的,在空中就变“活”了,挂上去就缠住了他们,原来是蛛网。我拽开身后蛛网的时候触感冰凉,立刻明白了他是怎么挣脱束缚的。…

但是红蜘蛛在哪里?一回头,只见洞窟边缘露出一条弯曲的红毛腿。还挂着霜花;我等了几秒,它纹丝不动,小声问维兰“它死了?”他回答“没有,不过她非常善解人意。”

好吧。我没问他是怎么判断出那是一位“她”的,也完全不想近距离了解“她”目前的状况,扭过头来重新把目光投向四个血族。三个深色长发已经被某人干脆地劈昏了。只剩下一个看上去最好对付的黄短发,正在湿漉漉的蛛网底下手忙脚乱地挣扎。

维兰收回冰魔法,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你不会大喊大叫的。”

黄短发转动眼珠努力往另外三人的方向瞅了瞅,视线回到我们身上,费力地发出一声“嗯”。

维兰满意地颔首。细细审问了他,然后把他弄昏,叫醒左耳有花纹的家伙,单独审问,再弄昏……如此这般,以有重叠也有差别的问题依次审了四个血族,以及被他用乌金短标枪钉在洞窟外壁的红蜘蛛小姐。

正如他所推断的那样,既然“食人荒漠”的这部分区域可视为两国交界,那么这一带绝不可能有监控和防卫的死角。目前已知血族的哨兵在地上——也就是“黏土魔”,血族称之为“盖亚” 。它们是一种没有固定形体的土系魔物,拥有智慧,说起来与雾灵有点相似,都是有且只有一个“母体”,如果湮灭了,就会在普通的盖亚中产生一个新的母体;但它们可不像雾灵是“吃素”的,盖亚消化动物的血肉,分解为繁衍所需的原生质,也就是泥土中那种半透明的胶状物。

至于灯神的哨兵,血族怀疑很可能在天上——我们一路所见的飞鸟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探子”。

在盖亚们的掩护下,血族与火脚鬼蛛合作,设置了无数陷阱,用来捕捉灯神派来的间谍和本国的叛逃者。至于“仙境”,他们早已知道黎明前会有一道炙热的白光烤化一切入侵者,根本无法深入,即便时间凑巧,潜进去带回一些东西,比如果实、花朵、泥土,也很快消失无踪。所以他们谨慎地与“仙境”保持距离。寻梦者什么的,是用来糊弄灯神的把戏,为血族这一方的间谍行动找个托词而已。

事实上乌比阿女王亲自过问的防线并不包括这里,对这片荒漠她只下了一道命令——捉拿间谍和叛逃者有赏。陷阱都是下属自行设计的,为独占功劳以获女王青眼,站点之间的消息并不是实时联通的。

这里野心凌驾一切原则。“围绕吸血权的争夺构成了刀光血影的日常”——这是真的,女王欣赏她的子民们为提升权位而不择手段的竞争,使得这个没有名称、自诩“君主制”的国家,在我们看来分明是一个集权的专制政体。

这对当前的我们来说也可算是一项好处,因为这样一种极度自私的文化土壤培养出的子民没有什么忠诚、荣誉可言,更容易被利用。

“跟我说说你们的女王。”

但这几个家伙并没见过女王的真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道听途说。血族是有寿限的,女王却似乎没有,王国有史以来就在女王的统治之下,绵延了至少万年,比隔壁灯神国的历史更为久远。在他们看来,女王无比强大又极其恐怖,就像挥之不去的厚重乌云,沉沉地压在整个王国上空。…

在这里挣扎求生,尔虞我诈是一个方面,适当地结盟也很重要。人饵名叫古藤儒特,来自该国排名第十一的儒特家族,是这几人中地位最高的,也是食人荒漠区三个最高防卫长官之一。黄短发名叫米塔克,只是普通一兵,最早是他发现我们进入荒漠,因维兰在与盖亚交手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以为奇货可居,便没有报给上级,而是设法越级单独向古藤汇报。后者欣然接受了他的“进献”,并且也认为这是一次立功的良机,于是没有告诉同僚,但又出于慎重考虑,叫上了自己的两个表亲,芬和阿本德。古藤是该国为数不多的会读取并伪造记忆的血族之一,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他包里的“灰线”叫“阴虺”,是一种攻击性极强且不易被察觉的毒物,对光和热十分敏感。灯神如果沾上它的毒烟,一般很快就会肢体麻痹。红瓶里是血。

他们的母语是血族语,稍有地位的人还会学习地精的“普通话”卓尔语和隔壁的“灯神语”;但要再想学更多语言,比如少数族群的“方言”,除了资源,还需要“权利许可”——达不到一定条件,哪怕你是语言天才也不让你学。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定。

“灯神语”其实就是精灵语。最初到底是谁创造的呢?不知道,但似乎和我们所知的精灵语差别不大,这个细节值得玩味;这里的灯神与灵境的灯神是否仍有关系?灵境的大灯神恐怕管不到这里来吧……

此外,维兰居然能听懂一点点血族语。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曾接触过这种语言。人饵他们短短的几句话,勾起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夜莺之森被迫学习的家族必修课里,有这么一门,是好几种不知名语言的大杂烩,每一种都只学最简单的音、义、形。家族必修课当然是巨龙德加尔钦定的,所以这个细节也很值得玩味。

还有,这个血族国距离金字塔林如此之近,且在龙族离开魔境不久就已存在,会不会存着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呢?

但是,乌比阿,这位女独裁者,不大可能会像奥辛那么好打交道吧。

第199章 十三岩桫堡

我本来以为,地下王国就是把暗民的村镇乘以倍数再连成片,深入血族的地盘,方才明白自己见过的世面还太少。

此时我正伏在一头墨绿色的巨蛇蜥身上,手臂环着它披满盾形鳞片的脖子,以免当它无视重力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它光滑的背上溜下去;维兰在我身后,双手扶着巨蛇蜥的前肢下方,压得我那叫一个紧。这吃苦耐劳的魔物是古藤儒特的坐骑,体型像成年鳄鱼,从头到尾足有四米多长,脚趾没有尖钩,而是圆圆的蹼,可以无声而迅捷地掠过岩石,不会刮落碎屑,也不会留下气味和体温。

巨蛇蜥是这里最常见的坐骑;也有人骑大蜘蛛,但即便相对血族的审美来说,那也有点恶心。

古藤在右前方,搂着一头体型稍小的深紫色巨蛇蜥的脖子,是他的表亲芬——就是那个戴两圈金属手环的家伙——的坐骑;芬借用了黄短发米塔克的白蜥蜴。米塔克不跟我们一道,他得步行回哨岗去,白蜥蜴会在送过芬之后再回到主人身边。

哦对了,他们现在都是维兰的契约仆人。

当古藤意识到维兰是什么种族的时候他震惊了好一会儿。他们原以为龙族早已灭绝了。这个认知似乎大幅消除了他们被迫签订契约的不悦,并很快激起另一个念头——互利互惠。

首先,在乌比阿的统治下。他们原本也没什么自由,所以远不像慕白里那样耻于被迫签约;其次,这几个血族同属一个派系。有着提升个人地位和派系地位的共同愿望,这与我们的计划并不相悖,甚至可以说,一拍即合。

因为这个王国一共有三座坐标不明的祭坛,每个祭坛由三个家族共同守护——排名一二三的,守着一座;四五六,守着一座;然后是七*。女王的迷宫位于三座祭坛中间的某处。我们想接近祭坛。而排名第十一的儒特家族想跻身光荣的前九名。

家族位次是由人力和财力综合决定的。每个大家族都拥有自己的一个或几个城镇,每个城镇驻扎着至少一名“空降”的任期制监察官。一般不参与处理地方事务,只负责观察、记录并向女王汇报。

除了在女王面前排得上号的数十位英雄,人才位次通常是家族内部的事;此外,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倾轧常使他们的人力总量发生变化。目前排名第九的吉萨家族是去年刚刚上位的。通过一系列精心安排的诡计和暗杀,他们把原第九的艾拉蒙特家族甚至排挤到了第十四名。

跻身前九名后无需“搬家”,只是额外拥有了通往祭坛的权限;这不仅是一项荣耀,而且能给家族带来许多好处,因为王国最优质的资源都集中在祭坛一带。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儒特家族的“十三岩桫堡”,得名于那里的十三株地穴植物“岩桫”。若无古藤这样的土著贵族带路,外人无法进入堡垒,一来因为所有的入口都有哨兵把守;二来,靠近堡垒的道路机关重重。只有从那里出来的坐骑们才能准确地沿着正确路线返回,轻盈的脚蹼不会触动致命的埋伏。

一行四骑,在昏暗的隧道里无声疾行了很久。视野前方突然出现一片朦胧的彩虹光芒。这光芒并不陌生,是“活石”,就是暗民大量养殖的那种食腐蜗牛。有它们聚集的地方,一般都有大型掠食动物。…

巨蛇蜥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像跳舞似的,开始沿着隧道的四壁转圈。维兰压得我更紧了。我只得歪着脑袋趴在坐骑背上。

隧道尽头是个足以通过大象的巨型洞窟,透着光亮。古藤在那跟前停了下来。做了几个手势。我费力地观察半天,才发现洞窟上方的两团黑影是两只蜷缩着的蜘蛛,周身是哑光的黑色,长相没先前见过的火脚鬼蛛那么高调,体型却更大些。看来,它们就是“哨兵”了。

虽然看不清,也能感觉到那蜘蛛探究的视线。

我和维兰都裹着带兜帽的斗篷,没有露出脸。

古藤把做过的手势又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有点不耐烦。蜘蛛哨兵终于慢吞吞地活动起来,横着爬过洞窟,一边爬一边抖动极长的脚,隐约可见空中晶光闪烁——看来洞口挂着看不见的蛛丝。

哨兵解除路障后,巨蛇蜥背着我们,悠哉地进了洞。经过一段曲折而宽敞的隧道,异常开阔的空间陡然出现,令我眼前一亮,心头一震。

——这是地下?

当然,这当然是地下。但我何曾见过这等壮观的地下城?大神母潭那里的地穴倒也令人叹为观止,但没这么辽阔,更重要的是,这里充满生机。

我们所在的入口位于高处,赏景的角度不错。极目远眺,视野尽头是一片星光,来自或倒挂着、或拔地而起的巨大石笋,大的足有二十几层楼高,小的也有三四层,并且显然住着人,因为石笋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圆窗,所谓星光,其实就是从那些窗口透出来的光亮。

还有一处醒目的红光,来自远方一座特别高大的石笋。它不是从门窗透出来的,而是直接发自石笋本身,像烧红的炭。

至少从这里看,洞穴的高度肯定超过了一百米,由若干特别粗壮的柱子支撑;离我们最近的一根,比目前看到的最大的石笋还粗得多。我细细打量那表面凹凸不平的红黑色“柱子”,忽然意识到它不是石柱,而是树,因为底下有蜿蜒起伏的根系,已经与岩石地面融为一体;但是仰头一看,上面也有根系!

古藤小声用精灵语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岩桫”了。

这种神奇而伟大的魔境“植物”同时拥有矿物和动物的一些特征,可以说是地穴的生命之源——它们生发自金属矿核,质地坚韧更胜一筹,两端生根,笔直的躯干在中间,不长任何枝叶花果;它们或竖着,或横着,一边以极慢的速度生长,一边缓缓撑开地穴的空洞;更妙的是,它们的皮肤会呼吸,不但能析出矿层中的水分,而且能使地穴中的空气成分和湿度保持在适宜其他生物生存的水平;甚至,它们全身都能渗出类似蜂蜜的香甜汁液。

这么“劳模”多半不是因为它们乐善好施,而是因为爱吃荤。不过它们没血族那么挑剔,血啊肉啊腐尸啊什么都行,所以又具有殡葬的功能——把死尸搁在树底下,用不了多久树皮就能感应到动物蛋白质的召唤,蜜汁就开始变性,渐渐将尸体分解掉。当然,岩桫才不管食物是活是死,所以当地人不会轻易靠近它们。

十三株岩桫,让这座地下城成为一个特别宜居的所在。血族离了氧气也无妨,血袋则不同;而能否养得起大量血袋,是城镇实力的重要指标。多亏了如此,否则我和维兰真要寸步难行。…

巨蛇蜥并未深入石笋林立的“市区”,而是沿着岩壁高处轻车熟路地疾行,未接近任何路人。事实上路上并非没有其他人,我至少看见两个蜥蜴骑手,还有一个骑着某种节肢动物,远远地掠过。似乎,不光是我们有心回避他们,他们也是一样。我不禁猜测,或许是这里的治安状况让大家养成了彼此“敬而远之”的习惯。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精美绝伦——石笋、岩壁、地面、穹顶,每个细节都显然经过高度艺术处理,风格奢靡中透着冷峻,人境历史上最浮华的艺术时期也没有这么富丽堂皇而又缜密至极的作品。

我们在一座形似巨型吊灯的乳白色五层倒挂石笋前停了下来。依岩壁而建的一道长梯直通往顶端入口;石笋的每一层都利用天然纹路雕出一圈带人形廊柱的“露台”;下方是一大片长势喜人的银灰色蕈类,肉嘟嘟的煞是可爱,散发出类似紫罗兰的清香。周围环境颇疏朗,方圆近百米没有别的石笋。

古藤跳下芬的紫蜥蜴,跟我们身下的绿蜥蜴耳语了一番,芬和阿本德也分别嘱咐了自己的坐骑,然后由古藤徒步带路,墨绿色巨蛇蜥背着我和维兰,另两位骑着自己的紫蜥和红蜥——五人三骑,沿着长梯向上。

这是古藤的私宅,只有他和他的专属坐骑能上去,芬和阿本德原本也不可以;这次,古藤允许他们的坐骑跟随绿蜥蜴亦步亦趋,但他们本人仍是没法走上去的。如果硬闯,会沾上底下那种蕈类的无色粉末,虽然无毒,却将暴露行迹,而且沾了粉末的人,就算洗过澡,一个星期之后仍然可以被追踪到。

以在家族中的实际影响力而论,古藤目前应能坐上第三把交椅,但名义上排第五,地位“虚高”的两位是族中元老,已经不担任实际职务。按照该国的历法——一周七个漫长的昼夜,一个月七周,一年二十个月——古藤如今三十四岁,正当盛年。他不是最年少得志的,但也算相当不错了,这使他不但更加野心勃勃,而且大胆到敢于为实现野心而安排计划并付诸行动。

所以他也不想把我和维兰的秘密透露给家族中人。(未完待续)

第200章 石笋居

血族的口味跟人类很接近。

除了需要饮血,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不比人灵两境的差。比如,他们食不厌精,这是建立在物质丰富的基础上的;沼泽区的人类移民看见了,只怕要泪目,或者可以说,虽然都是穴居人,暗民还处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血族早已奔小康了。

我们在古藤的石笋里潜伏了四个昼夜,日子过得挺舒服——

天时跟地表一样漫长,这应该是魔境的通用时间。维兰接受起来毫无压力,我作为土生土长的人境人,很有些吃不消;先前要赶路没办法,现在有条件,就把一天当两天来过了:中午钻进平铺在地的蛛丝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这被窝可不是蜘蛛网!事实上这种蛛丝纺织成幅不比蚕丝差,轻柔透气手感好,虽然是哑光的但色牢度高,被广泛应用在服装、床品和书卷上。

身处地下,如何知道现在是一天中的什么时段呢?透过“窗孔”看外面。没错,是窗孔。当地人很注意保护*,石笋上的窗孔半径外大内小,这样室内即使亮着灯,室外的人也只能看见点点星光,室内的人向外看却一清二楚。

我们刚来时见到的那座“烧得通红”的巨大石笋,是十三岩桫堡唯一的“日晷”,位于城区正中心。每天正午,儒特家族的一位长老施法使它从头红到脚,随着时间推移。魔法作用在石笋上的效力减退,日晷从下往上渐渐“熄灭”,红的面积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此时正好是次日正午,于是长老再次施法,新的一天周而复始。所以,看着日晷只剩下顶端一颗红点,我就可以打哈欠了。

最大的问题是低温。热乎乎的维兰会在被窝里陪我,不过他不睡。有一堆资料等着他研究。书卷大多是蛛丝黑底、金色或银色金属熔字,血族文;他读得不快。但基本能懂。应他的要求,古藤每天教我们血族文,顺带教地精的卓尔语——地精是这个王国除血族外数量最多的种族,外面也有。

我自问学语言还是挺有天赋的。但学这两种语言的进境远远赶不上维兰,当然啦,他有基础嘛,而且通过读古藤的脑袋,他获得了大量的实践经验。

睡到自然醒,我就去位于石笋最底部的洗浴间;水来自全城统一的地泉网络,进入石笋后还会经过细致的过滤和消毒。石笋凿空后用金属重新浇筑定型过,所以承重能力比外表看起来强得多;而且刻蚀着防护符文,其中有一种。专门防范一类能悄无声息困住血族的灯神魔法。

邻国灯神与灵境灯神显然隔绝甚久,魔法研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血缚术是克拉门苏的发明,被雷萨强化成血刑术。这里没有血缚术和血刑术,但灯神泰南创造了另一种魔法陷阱,曾重创血族。

对了,我在和维兰讨论的过程中,终于想起泰南这个名字在哪儿看过了!法米亚卧室里的那本《天工志》曾提到一个灯神泰南,是炎魔之刃之一“鬼哭者”的持有者。竞争第二代大灯神的宝座未成,后事不明。不知此泰南和彼泰南是不是同一人。如果是,不知那把据说光唱歌就能把人吓死的大刀还在他手里吗?

洗完上来,和维兰一起享用当地美食,乍看上去,就像回到了人境——有焖熟的肉类,卖相和味道都像小牛肉,只是肉色偏白,其实是一种食用鳄的肉;有新鲜的乳品,来自一种翅膀已经退化的食用蝙蝠;有黑色外壳的水煮蜘蛛蛋,和鹌鹑蛋差不多大小,只要不去想它们孵化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还是很好吃的。上述动物都已被大规模养殖,其地位大概相当于人境的肉牲、奶牲和蛋禽。此外还有自带烤肉托的焖犰狳,各种蜗牛和蕈类,植物的根茎果实等等,没有绿叶蔬菜。…

鉴于特殊的生活环境,当地人发展出了一套既不产生明火、也不挥发过多烟雾的食物处理方式,以腌制后冷食为主;但如果你有办法对食物进行无火加热,菜单显然更丰富一些,所以“烹饪魔法”十分流行,其实就是火系魔法的一项应用。

来到这里的第一餐,古藤当着我俩的面亲手下厨,此后我吃的都是维兰整治的。这石笋里除古藤外无人常驻;该国即使是贵族也很少养贴身仆从,个个儿自力更生,因为背叛实在太常见了,而在女王之下,任何人与人签订主仆契约都是违法的。

主卧室视野最好,且与书房相连,底下还有独立卫浴,设施完备,被我们和平占领。现在原主人住在书房一侧的收藏室;他在食人荒漠区也有一处住宅,平时两头跑,但这四天来他一次也没有离开十三岩桫堡,特别是,今天是儒特家族开周例会的日子。

周例会在日晷辞旧迎新之后开始,我们用过“下午茶”,古藤刚好返来,带回了会上的见闻——他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挑唆老十伏西法家与老九吉萨家打架的计划,被长老会驳回了。

以老十一儒特家目前的实力论,硬拼(包括暗杀)老九或老十,成功率都很低,何况还得提防下面的家族捅刀子,所以只能智取。挑拨离间是个办法,但要做得干净,不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古藤对族人说,不妨先假意结交老十家,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感觉实力上升,自然就会蠢蠢欲动,对老九的位子起意。

维兰授意古藤在会上所说的这席话,至少听上去有些道理。但他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此,这是一个饵,钓的是古藤的族人——古藤,儒特家族的重要成员。提出这么一个似乎可行但也存在风险的计划,其他人怎么看?是立即支持?立即反对?思考之后公开或私下对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假意迎合?冷眼旁观?每个人的态度都能或多或少地反映一些问题,间接说明谁是有望结交的。谁是需要回避的,谁是可以利用的。

“我想当族长。”古藤直截了当地对维兰说。补充血红细胞之后,他的皮肤不再呈灰褐色,变得更接近人类,虹膜也显出浅绿色,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怪异了。“古苏被哈梅尔迷得七荤八素,只要她还当权。长老会的决议就不会那么轻易如您所愿。”

古苏是古藤的姐姐,也是儒特家族的第一把手;第二第三都是长老。主要负责点日晷等等后勤事项;第四的哈梅尔是古苏的丈夫之一,他原本来自目前排位第十三的兰格家族,“嫁”给古苏之后随女方姓,名义上算是儒特家族的人。但根据法律,他没有成为族长的资格。顺便一提,这里的婚姻制度允许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视户主的地位而定,不可群婚。

片刻后,他见维兰没什么反应,又说:“这个计划,虽然未得长老会通过,但我们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

等他细数完手下有多少拥护者。其中又有多少很可能愿意暗中支持,维兰道:“跟我说说被吉萨家坑了的那个家族。”

“艾拉蒙特家?他们实力大不如前,如果跟他们合作曝光。等于公开跟吉萨家作对。”

“暗中与他们接洽,找你能找到的最高层,让那个人过来,在这里谈。”…

“在这里……我家?”古藤先是惊讶然后迟疑地说,“他们不会来的。艾拉蒙特家的精英不多了,必会竭力保护仅剩的这点力量。现在各大家族都虎视眈眈想把他们分而食之。他们又怎会自投罗网?”

维兰的语气却很笃定:“他们会来的。”

古藤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试探道:“但如果不能把您的存在透露出去的话……”

“当然不能。”维兰微微皱起眉,“我说过,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得透露我们的消息,除非有我明令。”

古藤看上去还是有些不解。维兰无奈地与我对视一眼,平静地说:“他们一定很想复仇,所以不会错过这个拿你们家当枪使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他们会来,是因为他们想利用我。”

维兰颔首,轻松道:“你只要负责把他们带来就行了。哦,对了,我需要一些你的血。”

古藤面露困惑,但他没法拒绝,只得乖乖撸起袖子,看着主人在他手臂上纵切一刀,淡红色的血液汩汩而出,流进一只水晶瓶。

“别低估了你姐姐。”维兰一边给他放血一边淡淡地说,“就算把她拉下马,你有办法保住贵家族目前的地位吗?”

古藤看着他没有作声,不知是否认同。

临睡前,维兰对我说,古藤虽有野心,但其实并不精于权术,能在成长过程中不受干扰地学文习武,积累功绩到如今的地位,恐怕多少要感谢他姐姐或其他长辈的保护。

“他说古苏迷恋哈梅尔,那个女人在例会上确实一直在问她男人的意见,可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维兰回忆着从古藤脑袋里读出的内容,随意做了个鬼脸,“我对‘迷恋’这种状态并不陌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爱着或者假装爱着,我看得出来……”

这时他发现我瞅着他,慢慢笑了起来,翻身把我压在下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总是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对我来说,你还是所有谜团里最大的一个。”

真巧,他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或许不是因为我们真的有多么神秘,而只是因为,我们对彼此关注和探索的*没有止境。

“就比如说……”他兴致上来了,开始啧啧有声地吮吻我的嘴唇和下巴,过了一会儿停下来问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笑起来:“你在想你今晚会不会得到‘奖励’。”

他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可以吗?”

“谁知道呢。”我眨眨眼睛,搂住他的脖子。(未完待续)

第201章 惊婚记-上

婚礼前夕,我和一个血族美女面对面坐在一间从内部上了锁的小屋里。我们俩,一个是“新娘”,一个是“化妆师”。

几个小时前,我滴过变色眼药水,虹膜现在是深紫色;皮肤涂了好几层厚重的乳霜,隔阻气味并呈现出刷白的颜色。美女仍是素颜,一边依照血族的时尚为我描眉画眼,一边低声发牢骚:“咱俩到底谁是新娘子?你真的连妆都不会化?”

我含笑看着她,没有回答。我的确不会化妆。以前是不需要,后来需要了也不用我动手;再说,血族女性怎么打扮,我哪知道?

帮我化完,她便坐到镜子前开始拾掇自己。我拉起深红色披肩,沿着额角遮住头发,忽听她用血族语问道:“……你嫁给他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些吧?”

我抬眼,见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略带探究。

“婚礼?是的,”我平静地说,“没这么隆重。”

“至少你们是自愿的,”她抱怨道,“是吧?”

我忍笑:“是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他怎么样?”

“什么?”

“那方面。”

我一愣,憋了几秒,道:“我不会跟外人讨论这个的。”

她似乎也有点意外,看来这是文化差异;片刻后她从镜子里白了我一眼:“你可真是个贵女。除了你之外,他还有别的女人吗?这总能说吧。”

“没有。”

“真的?”她看上去很高兴,转过身子用涂抹了一半的脸对着我。真诚地说:“我喜欢他。很喜欢。等这些破事儿完了。我一恢复自由身就会追他。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一声,你懂的,礼貌。”

我睁大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会刻意威胁你的地位。其实我也没把握他会不会接受我,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一边幻想一边激动起来,“我发誓,他是我见过的最火辣的男人。”

我:“……”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我的沉默,问道:“你不会阻挠我的吧?”

我想了想说:“取决于他。但你要问我高不高兴,我不高兴。”

她点点头:“我能理解,他现在毕竟还是你一个人的。但是想远一点,等有第三个的时候,咱们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了。”

这些话听着荒唐,但其实哪怕搁在名义上一夫一妻制的人境,也并非超现实。很多贵族都拥有情人,有的甚至堂而皇之地带着一起出门。但这不表示我就能接受。

“如果他接受你,我会退出的。”我语气平平地说。

“为什么?”她抛来一个惊讶的眼神。

跟她解释起来可能要费些功夫。我挑挑眉打算混过去,这时门上响起二急三缓带刮痕的声音。

我起身去开门。一根黑柱子伴着一朵花蝴蝶麻溜地飞进来,又把门锁上。黑的是维兰,挺拔的身体被蛛丝衣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线条诱人……再往上,一张粉刷得惨白的小脸,让我笑会儿先。

花的是古藤。看清他的瞬间我就震惊了——这头饰,这衣袍,这项圈,这腰带!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闪光。再看看坐在梳妆镜前的红衣美女……新郎比新娘抢眼太多啊!

维兰快步过来将我揽进怀里:“我已经笑过一回了,哈哈哈。”我俩互相打量一番,吐槽对方抹得像个鬼。…

如此打扮自然是为了融入宾客——大部分是血族中的贵族,肤色虽然不像没血喝的家伙那样死灰死灰的,但也白得像纸;还有一部分是混血和血袋,特别是血袋,由于长期贫血,脸色都病恹恹的。在这么一群人中间,天然红润的肤色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你的两个同僚,安东伏西法和瑞凡素牡,都来了吗?”新娘瞟了我们一眼,问古藤。

后者点点头:“伏西法家来了不少人。瑞凡素牡来了,不算特别意外,但是连卡略素牡都来了……你认识他吗?”

“卡略素牡?”新娘面露惊讶,“我只在年祭上见过几次。他不是女王身边的人吗?你面子可真大。”

“我还以为是托你的鸿福。”古藤回敬道,瞥向维兰。

安东伏西法和瑞凡素牡,是食人荒漠区与古藤共事的另外两位最高防卫长官。前者来自老十伏西法家,他们跟儒特家实力接近,安东跟古藤又是同僚,在这场婚礼上自然得多多表示;后者的来头可就大了——素牡是该国排名第三的大家族,瑞凡在族中的排位还没进前十,他大哥卡略素牡则是女王跟前的红人。

我问古藤:“你跟瑞凡素牡很熟吗?”

“客气而已。他一个人来,已经是给我面子,现在连卡略都来了……”古藤微微皱眉,“吉萨家也来了很多人。”

这个姓氏让新娘的脸瞬间冷下来:“他们是来庆贺你家,还是来看我家的笑话?”

新娘,名叫薇茨艾拉蒙特。

这要从十天之前说起。古藤依照维兰的吩咐主动与艾拉蒙特家暗中联系,果然得到了回应,来者正是薇茨。她是艾拉蒙特大当家的女儿,名义上位居族中第二,是出名的美人。艾家派她孤身前来与古藤接洽,一是为求隐蔽,二来也有引诱拉拢之意,所以她没怎么拒绝就随古藤钻进了石笋居,一起被困血缚术的陷阱,成为维兰的新仆人。

通过她,我们得知每个祭坛外的神道都被三个守护家族层层封印,无法确定具体坐标,也无法私自闯入。看起来,只有九大家族的精英分子。在年祭之时才可能跟祭坛亲密接触。

儒特。第11;艾拉蒙特。第14。维兰于是授意了这场婚礼。

薇茨嫁给古藤,并不能使儒特一跃上位,但通过这一结合,儒特家进一步缩小了与老十伏西法的差距,这无疑是一场颇受瞩目的婚礼,会有很多人亲自到贺。尽管根据惯例,身处最顶端的几个家族不大会现身,婚礼仍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场合。我和维兰也能自由活动,儒特家人以为我们是艾家的,艾家人以为我们是儒特家的。

这不,出乎新夫妇的预料,卡略素牡来了;如果说此人是闲着无聊陪弟弟来的,吉萨家来这么多人是什么道理?

看上去,他们也不是专门来取笑艾家的,甚至送了新夫妇分量颇重的贺礼。

说到这儿,这场突如其来的婚恋,虽然男方家乐见其成。女方家显然并不满意:好端端的,一个艾拉蒙特精英就改姓了儒特——因为主场是男方。古藤才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艳压他老婆——但薇茨“铁了心要嫁”,大当家疼爱女儿,劝阻不成,只得自我安慰,好歹儒特家看着还行,古藤这小子貌似也挺有前途……所以婚礼办得虽急,却是一点儿也没含糊。但眼下看见一大票吉萨家的耀武扬威,艾家人还是憋屈得不行。…

婚礼在十三岩桫堡举行,持续一整天,对我来说就是两天。婚前庆典从凌晨开始,宾客陆续进场出礼,新郎新娘躲起来梳妆打扮;正午日晷更新的时候,两人完成仪式,算正式结为夫妇;婚后庆典要到深夜才结束,期间宾客也会陆续撤离。

此时日晷只剩下顶端寸把长的一截红光,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整座地下城布满流动的光源,身份重要的宾客们不惧暴露在灯光笼罩之下——地位较低的家族不敢在这种场合生事;实力相仿的家族都来了许多人;而贵人们,比如素牡兄弟,如果他们在这里出了事,素牡家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也是为什么无人敢杀监察官。

新夫妇双双出来在日晷下接受宾客的祝福,我和维兰离得远远的,选了个视野开阔的高地坐着,像各家带来的护卫一样,一边吃甜的要命的点心,一边扫视人群;芬和阿本德经过时与我们点头示意,先前频频注目于我们的几个陌生人便也不再看过来了。

维兰预先做过功课,对这些人的身份大多了如指掌,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热闹。宾客进来时都披着深色的行路衣,底下倒是花花绿绿。除了血族、混血和血袋,我第一次见识到地精。他们身材矮小,和半身人相仿,皮肤黝黑光亮,脑袋和上半身差不多大,眼睛特别大,前额上有一个或两个突起的角;除此之外,他们个个儿收拾得齐齐整整,表情阴郁,头发一丝不苟,身上挂满了镶有各色宝石的精美首饰。

这时,一个浑身冒着蓝光的光头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忍不住戳了戳维兰,他用手语告诉我那是一个灯神。古藤的姐姐古苏“娶”的哈梅尔,婚前所在的兰格家族里就有一个灯神,是通过婚姻进门的,这个灯神说不定就是兰格家的。

“他在发光!”我惊讶不已。

“纯种灯神都是这样的,雷萨不也是吗?”维兰看了我一眼,忽然醒悟,“你以前看不到他的真容,是因为眼睛。”

原来,凡人眼中的灯神与普通人无异,而我“还魂”之后,变红的眼睛已经与过去不同,不但拥有了夜视力,还能捕捉到灯神体表燃烧着的魔力之火。难怪克拉门苏的另一半说,魔力是灯神身体的一部分,故而不会被压抑在内。

更新日晷的时刻终于到了。众人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广场正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瘦小女子一步步踏上日晷周围的圆形台阶,她就是古苏,这一次日晷将由她点燃;古藤和薇茨相对而立,缓缓牵起了小手——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城门附近传来,人们纷纷转过头去,只见一列十一个银色蜥蜴骑手迅捷地穿过人群,全都穿着银色的紧身行路衣,一晃眼,又好似消融在背景中了。

瞬间他们已停在广场前,为首的应该是个青年男子,从我们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有一头灿烂的浅色金发,在深发色居多的众人间显得格外醒目。

新夫妇谨慎地看着他,特别是薇茨,一脸警惕。

作为主婚人的古苏率先开口:“伊兹坦的幽文,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惊喜。敢问您光临十三岩桫堡,是来参加舍弟的婚礼吗?”

“我希望不是,”对方冷冰冰地回答,从袖中抽出一柄卷轴拉开,“儒特的古藤,食人荒漠区最高防卫长官之一,被同僚控有勾结他国间谍、藏匿并出卖军事机密等罪行,经查证据确凿,裁定通敌罪名属实,见即羁押,如遇反抗可就地正法;其余儒特族人,缴械以待盘查。”

城中鸦雀无声,古藤面上无波,目光飘向我们这边。(。)

第202章 惊婚记-下

古藤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慌。前天他又捐了一些血,还有满满一瓶自家蘑菇产的特级追踪无影粉,想必认准了维兰会有所动作。但他并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被困住的,当然也就不很了解我们这个阵法的局限。

眼下我们按兵不动,只听伊兹坦的幽文向新娘说道:“艾拉蒙特的薇茨,鉴于婚仪尚未完成,你和你的家族可以置身事外。”

薇茨扫视人群,看似沉吟了一会儿,吐字清晰地说:“我与我丈夫共进退。”

新娘身后,艾拉蒙特家族的观礼区起了一阵嘈杂,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白发锦衣男人不悦地唤了一声“薇茨!”,新娘看了他半分钟,收回视线不再理会;男人瞪着她的背影片刻,冷冷宣布“艾拉蒙特家不参与他族内务”,在嗡嗡嘤嘤声中坐了下去,没有看旁人一眼。

古苏走上前,平静地问古藤是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者矢口否认,视线扫向宾客,道:“我的所有同僚都赏光到场了,我不相信他们中会有谁如此诬陷我。”

众人也将目光集中到瑞凡素牡和安东伏西法身上。如果幽文所宣属实,“告密”的必是其中一人。沉默数秒后,顶着一头漂亮红发的瑞凡素牡突然发出笑声。

“为什么你们都看着我?”他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我。”

众人又望向安东伏西法。这个瘦小结实的青年留着黑色短发,一双精光湛然的金色眼睛在瑞凡和幽文之间转来转去,看上去在评估形势。

他正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瑞凡已经否认告密了。如果他也否认。就等于指控瑞凡和幽文之间必有一人在说谎。而这两个家族都不好得罪;但如果承认……

“诸位不觉得整件事很蹊跷么?要是安东真的对舍弟作出这等事,又怎会如此坦荡地前来参加婚礼,”古苏微笑着开口,缓步走近新夫妇,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抚了抚新娘的手臂,“抱歉,我这人就是护短,只要我还在。无论如何都不会任由舍弟遭人陷害,也不会让我的弟媳有任何闪失,”然后她侧过头朝一个瘦高的长脸男人(多半是哈梅尔)妩媚一笑,“是不是,吾爱?”后者回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宾客席中有不少兰格家的人,原本与儒特家十分亲近,银蜥蜴骑手进来后大多有点静观其变的样子,此时可能接到了族长的某种指示,神情警惕了许多,看来是决定站到儒特家一边了;艾拉蒙特家的表现虽没这么明显。但依我看,如果真的发生冲突。他们至少不会给主人家添麻烦。

这个古苏的反应真快。

“勾结他国间谍、藏匿并出卖军事机密?啧啧……”一个中等身材、披深紫色锦袍的男人用嘶哑的声音说,“这可是大忌啊。”

古苏的视线瞬间锁定他,眯了眯眼睛,嘴上却笑起来:“阿贝吉萨,蔽族何等荣幸……我完全赞成您的看法,事关机密,的确是大忌,最阴险的是让人有口难辩,实在是诬陷忠良最方便的罪名啊。”

阿贝吉萨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幽文:“尊使竟然如此大意,拿尚存疑问的羁押令来限制一个身居要职的边防将领么?”

后者立刻借坡下驴,表示此令是女王通过传令官直接下达的,阿贝便肃然道这样啊。

他俩一唱一和,吉萨家的倾向自然不言而喻。安东伏西法于是有了决定。…

“抱歉,古藤儒特,”他一脸沉痛地说,“我认识你多年,一直不相信你会作出这种事,但是,大局当前,唯有以国家利益为重。”

说时迟那时快,日晷底下的几人身子一晃,看不清是谁先动手,却是古藤摁住了幽文伊兹坦——这让我一瞬间有点意外:这个使者的地位似乎高于古藤,难道是个绣花枕头?

古苏似乎想说什么,被阿贝吉萨抢了先:“古藤儒特,连尊使你都敢动手,是否不把女王放在眼里了?”不等对方反驳,银蜥蜴骑手们暴起而上,在几个吉萨族人的帮助下,将古苏和新夫妇与一众宾客隔离开来;与此同时,古藤已被幽文火速反制,歪着脑袋朝我们的方向投来一瞥。

维兰握住我的手。到目前为止,事态都没有脱出我们预测过的范围,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尤其重要。

伴随着微弱的噼噼啪啪声,一道白中透青的电光猛然窜上黯淡的日晷,消散于无形,透过岩石和空气传来一阵隐约的酥麻感,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冲突中的几人停下动作,幽文转动脖子扫视人群,迟疑地喃喃了一句什么,飞快地瞪了阿贝吉萨一眼。

宾客像色彩斑斓的潮水般往两边让开,一个高挑偏瘦的青衫男人从中悠闲地走了出来,左手藏在腰后,右手半张开,从裸露的手肘到指尖都缠绕着耀眼的电光。他面相大约三四十岁,一头蓬乱的金红色短发看上去有点邋遢,但五官颇为英俊。

“素牡的卡略,”幽文伊兹坦主动叫出这个名字,语气中透着一丝试探,“没想到你跟儒特家这么亲近。”

“没有,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卡略的腔调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口音,我听得有点费劲。

“原来如此,”幽文露出笑容,“抱歉扫了你的兴,不过,这可不关兄弟我的事。”

“是吗?”卡略不紧不慢地走到幽文跟前站定,四下看了看,“女王让我来。女王英明,预见到会有人在此生事,只是不知哪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会借女王狐假虎威……伙计,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幽文脸上变色,匆忙道:“我被……我是被骗了,是吉萨!阿贝……”

卡略微微叹气:“你以为女王不知道?”

“是因为……因为她!”幽文简直慌不择言了,指着新娘声称他是为了得到艾拉蒙特的薇茨才没忍住诱惑。

卡略没等他说完就抛出一道电光,“留着向女王解释吧。”他看着倒地抽搐的幽文,懒洋洋地说。

其余十个蜥蜴骑手面面相觑。

“我想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卡略斜睨他们,得到默认后满意地点头,“很好。让这场快乐的婚礼继续下去吧,这儿可真冷啊。”

蜥蜴骑手们像得到特赦似的,立马齐刷刷地形成一个方队站在新上司身侧,将瘫痪的幽文伊兹坦围在中间。

古苏向卡略微笑欠身行了一礼,看上去充满感激而又不失风度,然后转身,双臂张开将手掌贴在日晷之上。这巨大的钟乳柱表面还有电光浮动,但古苏似乎毫不畏惧;其实她的头发在静电作用下都飘起来了,脑袋看上去像大了两倍。没有人发笑。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沉默。

日晷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逐渐变红、发亮,周围也随之明亮起来,并且,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感觉,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有宾客发出轻快的咻声,接着更多人加入进来,他们以当地方式压低声音进行庆祝;古藤和薇茨从侍者手中的盘子里抓取鲜血味的糖果向大家抛撒——他们已经正式结为夫妇了。

在这片祥和景象中,以阿贝为首的吉萨族人悄悄撤离了广场。众人看着他们离开,谁也没有作声。薇茨瞪视我们的方向。她不甘心,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来阻止吉萨家全身而退,但我们是不会动手的,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

十天前,我们发现捉到的艾拉蒙特是一个未婚美女后,很快就制定了这个“婚礼计划”——往一潭死水中投入石子激起波澜,鲜花总比兵器巧妙隐蔽得多。

儒特家和艾拉蒙特家的反应是很好推测的,重点是伏西法家和吉萨家。伏西法家肯定感到紧张,但他们会紧张到何种程度?吉萨与艾拉蒙特家有仇,自然也不会喜闻乐见,他们又会怎么做?

我倾向于认为:擅使诡计的吉萨家,仍会施展伎俩,不论挑拨离间还是什么,总之,很有可能暗中促使伏西法家与儒特家发生冲突,或许再加上艾家,以达到让这几家相互消耗的目的,这样,他就能集中更多精力对付上面,而不是防着身后。

维兰同意我的看法,并且补充了一个更高的视角——女王应该不会放任吉萨家挑拨老十家和老十一家的内耗,因为这于整个王国无益;特别是吉萨家刚刚通过暗杀上位,乌比阿如果是一个谨慎的统治者,一定会“敲打”一下他们。至于“敲打”的方式……

“有两种可能,暴力或者非暴力。”他说,如果女王派军队过来杀一批人,除了说明她性好嗜血,也说明该国国力雄厚,不差这点人;如果只是警告,则说明她的威严不容动摇,间接说明女王与臣属之间的实力差距很大,同时也可能意味着,女王很珍惜她的兵力。

如果是警告,女王一定会派一个地位远高于这几个家族的人前来压阵。所以,当卡略素牡出乎新夫妇的意料出现时,我和维兰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回。

等的就是这位贵客。(。)

第203章 鬼哭者

刚吩咐古藤私下邀请卡略素牡去他的书房,维兰停下脚步,露出奇异的神色说:“米塔克死了。”我花了两秒钟回想起这个名字属于那个我们只见过一次面的血族小兵,他本应守在食人荒漠区。

“你能联系上荒漠区吗?”维兰问古藤,后者把随身的表盘状通讯装备拿出来摆弄了半天,皱眉说不能,所有通道都是一片死寂。

“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有人袭击了我们的基地,”古藤紧张道,“灯神?”

“三个防卫长官都不在岗,你们没安排防守吗?”

“安排了,这一次是由瑞凡素牡……”

“去请卡略,装作不知道荒漠区的事。”

我们先行进入石笋居,很快就听见楼梯口的方向传来微弱的人声,古藤在跟他高贵的新朋友说着什么,我们等了几秒,开始画血缚术陷阱的最后一个符文。不知是卡略为人机警,还是古藤演技太烂,这边血符还没画完,那边就开始乒乒乓乓。封上最后一笔,乱斗声终于停止,我们探出脑袋,只见那两人躺得四仰八叉,稍稍悬浮于地面,而卡略电力充盈的右手正扣在古藤脖子上,朝我们的方向观望。

看到我们的瞬间,他灰褐色的眼睛微微一眯,显得有点意外。难道他另有期待?

维兰按下机关让外面的门洞无声旋闭,抛出静音符,慢慢绕着他们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决定还是先逼卡略签了契约再说。便蹲下身去拉起那人的右手腕。与此同时那人的左手向我甩出一道电光!我本能地一闪。往墙边躲避。但墙壁导电,力量反而从墙上弹回来,我有“恋歌”保护,感觉像被重重推了一把,向前一个踉跄。

我没受伤,但维兰怒了,确定我没事后,他飞快地扭过卡略的两条胳膊。使之发出一声脆响,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了,然后扣着他的手背迫使他双手贴颈,同时肯定在手里加了料,因为那人领口处嗤嗤作响的已经不全是电光,还有高温气化形成的烟雾,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烤肉味。卡略一开始咬牙忍着,但没坚持多久就哼出声音,直至叫喊起来。

古藤聪明地一言不发。

十秒钟后维兰一脸嫌弃地松开手,冷冷道:“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卡略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就算被你抓到了,不反击一下不是我的风格。你是谁?顺便说。小女朋友长得挺有味道。”说完还朝我抛个龇牙咧嘴的媚眼。

维兰没理他,径自取了血念了咒语,水晶碟里的血浮起一层银光,却没像往常那样一闪而逝,而是挣扎了一会儿,噗地消散了。

维兰一愣,伸手到那人额前:“你主人是谁?”

“我的主人?”卡略嗤笑,“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伙计?”

“女王需要用契约来保证属下的忠心吗?”维兰显然不信。

“你熟悉灯神的魔法,灯神的语言,”卡略目光中透出精明,“你来自邻国吗?”

我惊觉他从刚才起就在用精灵语了。

那人不等回答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不,不像是邻国,隔壁像你这样的人,没有一个血族语说得这么烂。”

维兰一笑,索性也改用精灵语,语速很快,同时一直保持着探取意识的手势——

“灯神袭击了食人荒漠区,下一个目标是哪里?你不觉得惊讶,你知道这件事,你跟灯神有联系,利用你弟弟调开了防守兵力吗?你猜女王知道了会怎么做?女王是怎么给你命令的?你的主人是灯神?不会是泰南本人吧?你知道‘鬼哭者’吗?我听说那是一把大刀。灯神打算利用这场婚礼做些什么?今天的确适合偷袭,然后呢?艾拉蒙特倾巢而出,兰格家也走了不少人,吉萨……嗯,女王让你来找吉萨家的麻烦,你当然能猜到他们会把武装力量带来这里,但灯神会盯上他们吗?不会,因为灯神需要集中力量,不会同时攻两座大城;你这样的线人今后还有用,需要找一个替罪羊,为这次明显的泄密事件背黑锅。所以灯神这次盯上的是艾拉蒙特,吉萨正好跟他们有仇,替罪羊,就是他了。我说的对吗?还是有一些对的吧?”…

连珠炮似的问题像是根本没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这正是维兰的目的:本能的反应越多,越接近真相。

卡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慢了半拍,开始用乱七八糟的话来扰乱维兰的思路:“真精彩,你是家吗?你的小女朋友要每天忍受你的长篇大论吗?我真同情她。直觉告诉我她其实不喜欢话多的男人,你们之间没问题吗?她外面有男人吧?古藤……”

维兰没等他说完就狠狠拧脱了他的下巴,继续单方面轰炸,中间夹上一两句卢恩语和龙族语看他的反应:“女王的迷宫在哪儿?祭坛呢?我们怎么才能抵达那里?你在年祭上见过什么?回忆上一次年祭。怎么打开祭坛的封印?你跟同僚的关系如何?跟家族的关系如何?你忠于谁?谁忠于你?有哪些朋友?哪些敌人?你擅长什么?畏惧什么?最美好的记忆?最糟糕的记忆?我用不上你,就不会让你活着离开,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你可以伪造记忆,但要回答这么多问题,伪造的记忆够吗?……”

卡略努力维持着玩世不恭的表情线条,但眼中渐渐失去了先前的冷静,脸色开始发白。最后维兰“啪唧”给他接上下巴,说:“如果你愿意为你的主人而死,我不会阻拦,希望有人会怀念你。”

“不会这就没了吧?”卡略倔强道,“真令人失望啊。”

“我知道审讯有很多种方法。事实上我也很好奇。血族的神经结构跟其他类人种族是否有所不同。”维兰温声道,“但我不想在我夫人面前表现得太……暴力,所以,我不打算拷问你。再说,我也没看出来你还有多少审讯的价值。”

“你把这称为‘审讯’?你是个新手,是吧?我几乎要对你产生兴趣了,你是第一次离开家门吗?”

“我觉得你并不想死,因为你对我还有一些疑问。”维兰平静地说。“如果真是这样,你最好有所表示,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卡略抿住嘴角,视线在我们身上转来转去,终于开口:“……我不是在为谁效忠。”

“你没有主人吗?那为什么我的魔法无法成功呢?”

“女王对我们施过魔法防御术。”

“‘我们’是指……?”

“我不为谁效忠,也不会效忠于你,你想从我这儿得到答案是吗?一个换一个。你是什么人?”

维兰站起身,同时一胳膊捞起古藤对他说:“你知道幽文伊兹坦被关在哪儿吧?带他来。”

“‘我们’……”卡略提高嗓门盖住古藤的应诺,然后朝维兰翻了个白眼,“是指所有的传令官和执行官。还有九大家族的族长。说真的,这就是你的领导力吗?只会靠魔法契约强迫他人?”

“让薇茨去。把幽文伊兹坦引来这里。”维兰把古藤biu地扔出阵法的范围,目送后者欠身离开,低头对卡略说:“很快就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了。”

卡略是女王身边的九个传令官之一;执行官比传令官低半级,幽文伊兹坦正是其中一人。如果卡略关于魔法防御术的话不是在撒谎,那么幽文的血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卡略缄口不语,维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心跳加速了。”

得到一句贱贱的回答:“有什么办法,你离我这么近。”

维兰肩膀一动看样子想扁他,却停住了,目光移向我:“你听见了吗?”…

“什么?”外面还在闹腾着,婚礼嘛。

“那个……声音。”他微微皱眉,好像有点不确定。

“你听见了什么?”我小心地问道,赫然发现他的身体正迅速被蓝色龙鳞所覆盖!

我倒抽一口冷气,下一个动作是紧紧搂住他的腰,隐隐希望这样能减缓他的蜕变。他仿佛毫无所觉,如金属般冰冷坚硬的身体缠住我,血色深窟中的两道金色竖线直盯过来,龇着牙问我怎么了。

“为什么发抖?”我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说,“发生什么了?”

我握住他抚着我脸颊的鳞爪举到他面前,强作镇定道:“这个。”

维兰龙不解地看了看他的爪子:“……怎么?”

这时,一声大喘气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看见卡略的瞬间不禁跳了一跳!结果被维兰龙又勒紧了些——卡略,大概是卡略,全然不是刚才的样子,像被活剥了皮,却没有血,筋肉都发黑;身体内部像有黑色火焰在燃烧,这火焰伴着青白色的电光,从他躯体中的缝隙中透出光亮;他的脸也完全扭曲了,眼睛是两个巨大的黑窟窿。

鬼版卡略的脸冲着我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用血族语说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像脏话。

我注意到,发生异变的不止是他们俩,还有除我之外的周遭一切事物,房间像被烈火焚烧过似的到处都是黑斑;想到这里,我忽然发觉地面烫脚,赶紧提起膝盖,挂在维兰龙身上。

鬼版卡略喃喃地说:“你不受影响?”

维兰很快了解到我看到的。

“……鬼哭者,”他猜测,“那声音。你产生了幻觉。”

我努力堵住耳朵但没用,这种魔声本来就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然后维兰突发奇想往我两边耳朵贴上了无形的静音符,世界骤然陷入死寂,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这死寂让我心慌,我紧紧拉着他的衣服用不知道多大的声音问他“你知道自己在干嘛的对吧?我还能恢复听力的对吧?”他用可见的魔力流动在空气中写出一行金光闪闪的通用文“小点声,当然能,幻觉还在吗”。

我定了定神,感觉视野重新明亮起来了,他还有周围一切的异象都像看错了似的消失不见,便朝他点点头。

他看上去如释重负,随即又严肃起来,一手拉着我转向地上的卡略。

“鬼哭者”来了,它的持有者还会远吗?(。)

第204章 灯神泰南

维兰跟卡略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也读不懂唇语,只好牢牢拽着他的衣角沉思默想。

卡略对“鬼哭者”的能力并不陌生,再结合先前的表现,“魔法防御术”什么的多半是骗人,也就是说他其实是有主人的,说不定真的是泰南本人。

维兰刚才这样问的时候只是试探而已;而另一个猜想——灯神将会袭击留守人数最少的艾拉蒙特——原本是合情合理的推测,只不过,那时我们不知道连“鬼哭者”都出马了。如果泰南亲自上阵,又怎会只攻一座空城。难道他打算一鼓作气攻下去?就在今天?

维兰趴在窗洞边看了看,用文字告诉我外面的人都像嗨高了一样。似乎卡略说,听久了“鬼哭者”的魔音会对神经系统造成永久性伤害,恳求维兰也给他封上静音符——他现在手脚不便,没法给自己堵耳朵,为此他声称愿意贡献更多信息。

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是泰南的人,我们跟他躲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我用通用语提醒维兰。

他点点头,看向卡略似乎在思考最佳方案。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杀人,但他并不喜欢。第一次,他杀了那个卖电器的之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第二次,扭断大胡子桑比的脖子之后好一阵子,虽然他努力表现得自然,我却能感觉出来,他用手碰我的频率一下子从10降到了01,仿佛他手上有毒似的。

卡略很可能是泰南的人,又与我们正面接触过。或许最好灭口后撤离石笋居。再找个来参加婚宴的灯神放点血以备万一。问题是。这是否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突然,我被维兰拽了一把推在身后,刚站稳就看见眼前多了一个蓝莹莹的光头男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而门洞仍关着。

他十分矮小,目测还没有凯林同学高,裹着一身无袖金袍,瘦削的脸上颧骨嶙峋。虽然看不出明显的皱纹,仍给人一种上了年纪的感觉;一双精光毕现的纯金色凤眼摄人心魄;鼻子不知是萎缩了还是天生就非常小,几乎没有鼻梁,甚至看不出鼻孔;嘴抿成了一条细线,看不出嘴唇。另外,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身上刺花的灯神,那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像卢恩文的变体,从头顶沿着眉心往下,绕着眼睛画了两个圆圈;相似的花纹也出现在他裸露的双臂双手和袍子下方露出的一双赤脚上。

传说中的泰南?

他瞟了卡略一眼,便把视线完全集中在维兰身上。目光复杂我觉得不会是好事。维兰浑身都绷紧了,一手向后缠住我的腰。好像随时准备夹着我跑路。过了一会儿灯神的嘴巴开始动,我什么都听不见。他们交谈一番,灯神又瞟了瞟卡略,对维兰说了句什么,我猜大概是要求维兰解放卡略。

灯神刚好站立在法阵范围之外。他不清楚这个陷阱的运作机制!他的谨慎或许是我们的幸运?

维兰没有马上答应灯神的要求。不论卡略对灯神来说是否重要,一旦轻易满足对方,我们的被动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灯神毫无预警地攻击了我!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勒住了我的脖子!还在往他的方向拖!维兰不敢硬拽,果断放出龙形火焰窜向灯神,却扑了个空——有翼火龙径直穿过灯神的身体,仿佛对方只是个虚影;但这虚影对我的杀伤力却是真实的,这当儿已经揪着我的脖子将我拎到身边,火龙骤然分散,开始绕着我们流转,照得满屋子通明火红。维兰嘴巴动了动,眼中狂怒好像要喷出火来。…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维兰俯身捞起卡略素牡扔过来,丢在灯神脚边。灯神背对着我弯腰下去对卡略做了什么。

继续交涉。维兰的神情时而坦然时而冰冷。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掌拨了拨我的耳朵,或许是静音符,因为声音的巨浪猛地涌入耳道,让我恶心欲吐,渐渐分辨出这声音是由此起彼伏的悲号和尖笑叠加而成,声音来自外面。

“她能撑多久呢?”灯神用精灵语说,显然不是问我。声音尖锐嘶哑,像声带里裹着两块金属,时而敲击时而摩擦。

我眼中,维兰又开始蜕变。房间融化剥落,露出骨骼拼接成的梁架,我们像站在一座巨大的骷髅内部,肋骨之间的空隙大得足以让我看清外面是一片地狱场景。受罪的人身边围着一种半身人大小的怪物,莹白色的脑袋像一颗颗蚕茧。现在这些蚕茧感应到了我的视线,纷纷掉转方向,没有五官!它们活动着枯瘦细长的四肢,迅速跳跃、攀爬进来,骷髅的肋骨根本挡不住潮水般的怪物。

我紧紧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是幻觉,都是幻觉。”

“最深的幻觉连你的身体都可以欺骗,”灯神轻言慢语,仿佛在向我解释一般,“在这样的幻觉里,当你觉得要流血,就真的会流血。”

很快我就感觉自己被怪物包围了,它们拉扯我的头发,钢针似的爪尖扎进我的皮肤,有的浅尝辄止,在我身上跳舞,留下一个个流血的小洞;有的像要挖宝似地不断深入……只听维兰大声说:“我答应你!你听见了!我答应!但我需要她在我身边,请别再伤害她,否则一切免谈。”

“成交。”

我被禁锢我的那股力量往前一抛,身上挂着一串利爪,撞上了比岩石还冷硬的维兰龙,虽然知道是幻觉,可还是脑袋一歪就昏了过去。

……

不知何时起我的世界又安静了。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被温柔的触摸和亲吻唤醒,睁开眼睛看见一双熟悉的碧蓝色眼眸。他微笑起来。

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着。维兰挪了挪身子避开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掀我的衣襟查看伤口。

他付出了什么代价?答应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忧虑地看着他。心里很难过。我是不是拖累了他?但他一边拥抱我,一边悄悄捏我的手指,用手语表示“放心,我有一个计划”。

那么我应该相信他。

几分钟后我们堂而皇之穿过人群,步行前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在魔声无形的攻击下,一路所见不论是血族、地精还是混血,全都形状癫狂,沉浸于各种幻觉对我们视而不见。卡略在前。我和维兰居中,灯神殿后,此外再无他人。

听不见声音严重影响我的敏捷度,走着走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被维兰眼疾手快地顺势抱起,他就不准我再下地了。我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向后面,目光突然对上一双空洞的金眸,灯神嘴巴的线条往上一弯,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三双脚。前进速度加快了。我悄悄捏维兰的手指问他答应了什么,他无声地回答:“泰南想进乌比阿的迷宫。要想从外部打开迷宫。必须先激活三座祭坛。他说龙族之血可以打开祭坛。他计划引诱乌比阿主动打开迷宫。我是备用计划。咱们得假装从未进过任何祭坛。”…

我明白了。泰南想跟乌比阿交流交流,我俩完全没意见。虽然很多情况还不清楚,这其实是我们接近祭坛和迷宫的机会。但我们有能力抓住这个机会吗?

我想起刚结束不久的生理期,看来它只是适应了魔境时间。几天前它来的时候我感觉松了一口气,眼下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怀上了说不定也不是坏事……不过这话不能跟维兰说,他会生气的。

神器的威力我算是见识到了,这一路走下去,不费一兵一卒,敌人尽数瓦解。虽然看不出“鬼哭者”到底是什么样子,想想毁灭之球和比锡伯的难舍难分,说不定这把炎魔之刃已经被泰南藏在身体里了。话说回来,当年泰南为什么没登上第二代大灯神之位呢?不过,那时候毁灭之球好像也在灵境,有它在,“鬼哭者”要想横行无忌只怕也难。

“他问过你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我捏着维兰的手指。

“他问过我们的来历,我说我们来自灵境,在吉陵伽山探险,不知怎么就到了仙乡,穿过食人荒漠区过来的。他没有细问,不知道相不相信。”

这个答案绕开了魔晶,又有很多真实的细节可以补充,不失为一个好口供。商量片刻,我向他申请跟泰南聊聊天。

他狠狠地掐回来:“你在想什么?”

“他这种身份的人多半不会跟小女生计较,我会小心的,如果他很暴躁的话我就打住。”

他顿了顿,问我:“目的?”

“至少了解一下他的个性,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有没有收获呢?也可能一句话就被他堵回来了。”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如果能沟通的话,由我开这个头比较好。”

“好吧。咱们没来过魔境,对魔境的情况一无所知,你懂的。”

“也没事先串过词。我有点自作主张,不过你很宠我哦。”

“嗯嗯。”

由于姿势的关系我可以轻松看到维兰身后的泰南,第五次跟他眼神接触的时候,我左顾右盼了一下,说:“你是‘鬼哭者’的主人泰南吗?”

维兰回头望了望,状似不满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灯神再度露出诡异的微笑,片刻后空气中浮现出一行精灵文:“确切地说,我是‘鬼哭者’和泰南。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我看看维兰,犹豫道:“书上说的。”

“怎么说的?”

维兰开始旁观了,但没有插话。

“说的不多。说炎魔之刃‘鬼哭者’的持有者是灯神泰南,曾经角逐过第二代大灯神,未果。”

泰南换了一种诡笑的方式,没有回答。

“是真的吗?”

“可以这么说。”

我抓住机会问出一个特别在意的问题:“‘鬼哭者’总是在哭吗?”

泰南眼中精光一闪:“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鬼哭者’一直哭,你身边的人岂不是得一直堵着耳朵。”

他再次诡笑起来:“你很聪明。”笑着笑着突然一变脸,甩出一行字“对话到此结束”,就闭上眼睛不再理我。(未完待续……)

第205章 伏击

我吃了闭门羹,缩回脑袋,心想刚才这短短的几句话并非没有收获。

首先,他自称“‘鬼哭者’和泰南”,是否意味着,眼前的他同时拥有两个人格?那么,“称赞”我的那一个,究竟是谁呢?他所说的“聪明”又指的是什么?

如果“鬼哭者”一直哭,他身边的人就得一直堵着耳朵——这个推论太显而易见了,谈不上“聪明”。那么,他是说我故意提出这个问题很“聪明”吗?他是否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他这么在意这个问题,是否暗示了推论本身的价值?也就是说,很可能为真。

假定“鬼哭者”一直哭,他身边的人不好过,意味着泰南也不会好过——亲友不得不“失聪”,泰南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最亲近的人一起离群索居,要么长年忍受旁人的癫狂。总之很悲催,除非泰南根本不在乎,或者他只想跟“鬼哭者”你是风儿我是沙。

泰南和“鬼哭者”的关系,或许是最关键的两个问题之一;另一个是“他俩在这样悲催或疯狂的境地下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维兰忽然动了动,转头对灯神说了句什么,后者一边诡笑一边回应。我通过手语了解到他们对话的内容——

“以你的能力,为什么到今天才对血族国发动总攻?”

“……谁说我打算发动总攻了?”

“别告诉我你只是来跟乌比阿聊天的。”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所谓的“聊天”也可能是“缴械不杀”之类的宣战威胁,所以他其实没有回答维兰的问题。但维兰关注的“点”的确耐人寻味。如果泰南的目的只是征服。应该早就有此实力才对。几千年来前线一定有过很多次虚空。他在等什么呢?莫非泰南和“鬼哭者”意见不合?

黑暗中不时经过一些纹饰各异的洞口。可能通往其他地下城。泰南不断抛出阴影状的魔法物质。既“封”住了洞口,也让来时之路显得更加昏晦。维兰问他那是什么,他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来碍事。

“致命?”

“只是让他们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不单是这样。我“多心”地想。这样我们逃也不好逃。不过,这种作用于感官的“迷路大法”会影响维兰自带的导航仪么?维兰也不知道。

赶路的三个汉子都是体力超人,疾行好几个小时只暂歇过不到十分钟,隧道影影绰绰的轮廓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一边默想,血族女王要是还没注意到这里的异动未免也太迟钝,一边不由得眼皮开始打架。因为先前那场婚礼的缘故。我已经有超过30多个小时没阖眼了。迷迷糊糊中感觉维兰调整了姿势,把我的脑袋安放在他的颈窝里,于是我更好放松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我被惊醒了,不知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强光,还是因为抱着我的那个人突然开始跳来跳去——眼前一片红,像在家一觉睡到太阳最浓的大中午然后被我妈无情地揭了窗帘一样;我本能地紧闭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费力地眯缝开来,隐约看见耀目白光中布满了碧绿的“雨丝”,无声但迅疾地飞舞。再定睛一看,好多人!

确切地说。都是人影,因为他们动作太快了,又或者是维兰太快了,导致相对速度过高,我完全看不清。他们在攻击我们?…

我动了动脑袋,贴着维兰的下颌困惑地咕哝:“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呀!”好疼!什么东西扎了我!

他压低身子似乎想多掩护我一些,同时用很大的劲儿掐我的手指,我渐渐反应过来他在用手语说:“……仔细看周围,告诉我怎么走。用手,别发出声音。”

我心中一凛,他看不见!然后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们被伏击了!应该说,是泰南一行被伏击了,因为我已经看见那个蓝莹莹的家伙正在白光笼罩的另一头手舞足蹈,离我们大概有十几米远,体表金光流动,一手用漂亮的动作化解攻击,一手探向外,迟疑地上下摸索,看样子也失明了。

造成他们失明的原因应该就是这强光。他们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自然一照一个瞎。这多半是血族女王的手笔,不得不承认,非常有效。话说卡略素牡在哪儿?

壮丽恢宏的魔法暴雨笼罩着我们,无数有形无形的攻击从各个方向直冲过来。一些被守护戒指拦住,在身前化作四溅的星光;还有一些拦不住的,刺中身体时而如冰封,时而似火烧。维兰的情形也差不多,谢天谢地他身上揣了“摇篮曲”,但我还是隐约闻到他的血味,香甜得勾魂摄魄。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不然就算没被打成筛子,也会招来越来越多的嗜血疯子。

在维兰的掩护下,我尽可能冷静地审视周围——景色已经不同,不再是曲折漫长的隧道,而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强光照亮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既搞不清我们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也看不出这里究竟是露天还是一个巨大的地穴。

地面是雕刻着纹路的黑色岩石。伏击者为数众多,统一着素,胸前像戴着什么大功率灯具似的,迸射出耀目的光芒,应该就是这强光的光源了;大多白肤白发……咦?他们长得全都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现在不是大惊小怪的时候,我自行理解为这是大规模养殖的结果,努力想在克隆人的浪潮中找到一处可以立足的礁石……然后我看到了,在2点钟方向,强光极限之处,一座门户大开的黑色锥形塔,有着微微扭曲的棱,造型像极了幽冥之境的那一座。体积大约是它的一半。

我马上捏着维兰的手指向他汇报。这时留意到另一头的灯神泰南。不知是听见了声音还是怎么,摸索着似乎想往我们的方向而来。

维兰瞬间就做出决定,紧握着附有魔法伤害的乌金标枪,一边猛戳靠近我们的克隆人,一边奋力朝锥形塔跋涉。

他不用火龙,也不让我发声,显然意在甩开泰南。尽管前往锥形塔不一定是个好主意,但他既然认为眼下摆脱泰南更重要。我也就不去质疑,而是集中精力描述路况——左,右,前,左前,右后……他两只手都腾不开,所以我像青蛙一样挂在他背上。我们配合得相当不错,常常我还没写完,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他的动作前所未有地野蛮,简直是在砍杀!每一次挥臂释放出的力量都仿佛会把我甩出去。所以我必须也绷紧身体,牢牢夹住他。连带着在他颈椎上写字的力道也大了,不然好像就没法及时传递给他似的。克隆人的体液和碎肉时不时迸射过来,貌似没什么气味,但是冰冷刺骨。

十几分钟后到了锥形塔门前。维兰解决掉最后的路障;泰南在后面被包围了,看样子一时挣脱不开。门洞里黑漆漆的,仿佛存在一个结界,强光被挡在外一丝儿也进不去。我不禁紧张起来:里面会不会另有玄机?但我刚把这一疑虑表达给维兰,他就果断迈了进去,不知是因为他反正看不见,无知无畏,还是因为他正处于魔挡杀魔的高昂战斗状态。…

……我也只能认了。

幸运的是下一秒钟我们并没有受到灭顶之击,也没有掉进什么不知名的所在;小战神的脚步依旧很稳。但我使劲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好在,他对祭坛的经验在此处也行得通,不多久便摸到机关。我看着身后那片白茫茫的三角框缓缓缩小,没有克隆人追进来。门石刚一闭合,他便放出火龙,气势汹汹地扫荡一圈,沿着三条棱直冲而上,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时他揉了揉我的耳朵,空气流动的呼呼声再次冲入耳道,问我看见了什么。

空荡荡的,像我们以前进过的那些祭坛一样。

但它为什么敞着门呢?不会是个陷阱吧?不少字

我如此这般地说了,他勉强地笑笑:“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咱俩在一块儿。”他透亮的眼珠映着火光,微微转动但视线明显没有聚焦。

我立马又揪起心来:“还是看不见?”

他抿了抿嘴角,闷闷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又强打精神安慰我:“别担心,应该只是暂时的。就算一直不好,咱们进了祭坛,就离回家的路不远了。我的眼睛不是还在么?不管有什么问题,贝叔一定能弄好的。”

他提到贝叔,让我想起法米亚,但在祭坛里没法联系她。

稍稍放松下来,我们脱掉沾满克隆人残渣的斗篷,坐在地上检查伤口。他说闻到我身上也有血的味道。可是,那些克隆人为什么没抓狂呢?难道他们不吸血?

“他们不是活人,”他平静地说,“应该是‘禁尸’。路上那个血族提过。”

“禁尸?”

“血族女王的近卫军,一群受魔法驱使的尸体,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所以不受‘鬼哭者’影响;而且没有气息,所以很难被察觉。”

“跟强光简直是绝配,”我想了想说,“卡略素牡没提醒过有这个战术吗?”。

“没,他只知道他们不是活人,别的是我刚刚体会出来的。要不是你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旁边有人。”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个寒战,不放心地转动脑袋再次查看周围……嗯,没发现什么。

“他们是魔傀儡吗?”。我试图用有限的知识理解“禁尸”。

“不,是死魂术,”他顿了顿,“……倒像是亡灵法师的作为。”然后沉吟片刻,忽道,“卡略说他从来没见过女王的真容。”

我表示惊讶:“他不是……据说是,女王身边的人吗?”。

“我也觉得奇怪,他没有细说,但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是他在说禁尸的时候随口带的一句,泰南没有追问,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早就知道。你怎么想?”

“……我觉得这个女王很古怪,”我犹豫道,“泰南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才敢来单挑的?这场伏击在他的计算之内吗?”。

“强光一出现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道他什么反应。”他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跟咱们没关系。”

我知道他是因为视力被夺产生挫败感,才会声称无所谓。此刻见他神情落寞,不禁心疼,便贴过去磨蹭他的脸颊,语气轻松道:“再难的情形咱们也能闯过去,你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他露出微笑,配合地蹭回来,然后拥住我,怀抱渐渐收紧。几分钟后他低声说:“……我去试试这里的机关。”

他把血涂抹在龙形纹章上。很快,龙翼张开与尾尖相触,一弧青光闪过,纹章凹陷下去。如果像以前那样,接下来四面石壁都会发出朦胧光芒。

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我迟疑地望向维兰,不知他察觉到没有。

“……没动静,”我试探道,“会不会是……”巨龙德加尔还没渗透进来?所以这座祭坛不认维兰的血。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沉默几秒,再次向纹章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临时变了动作,一把将我拽到身边,冷声道:“这里还有别人在。”(未完待续……)

第205章 伏击。

第205章 伏击 ,

第206章 另一个鬼王

我什么人也没看到,但在这种地方我还是更相信维兰的感觉,于是迅速背靠墙壁,睁大眼睛扫视空荡荡的屋子,周围只有红色的火龙在警惕地逡巡。

“我看不见。”我小声说。维兰没吭声,面朝屋子中央慢慢站直了身子,用精灵语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在这儿。”

几分钟后还是没动静。

他轻哼一声,伸出血迹未干的手掌看了看,反手就要覆上龙形纹章,只听一把轻飘飘的女人声音用卢恩语说:“执意如此,你将释放一个强大的战魂,而非获取祭坛权限。”

缓缓地,一个半透明的小小人影凭空浮现,通体青色,一米多长,似乎未着寸缕,胸部有女性特征;下半身与空气融为一体,看上去像没有腿;透明长发漫天飞舞,中间藏着一张蛋形的青白色小脸,五官看不清楚。

维兰停下动作没作[无][错] 3s声,手掌仍虚扣在纹章上。

我寻思着要不要向他描述一下我所看到的,又想他一向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尽管面前这位不会不知道他眼睛出了问题,但我觉得现在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

“他将孜孜不倦攻击尔等,直至被消灭,或反之。”

她的话听上去文绉绉的,用的是传音术,声音虽轻柔,却异常清晰。

维兰开口了,也用卢恩语:“那你为何要拦我?”

“我不会拦你——等外面的混乱重归于寂,而你决意追随祖辈的脚步,前往未知险地。”

这回答的信息量好大!首先。她对维兰的身份和目的了解多少?“祖辈”是指巨龙德加尔还是泛指一般的龙族?其次。听她的意思。维兰要想去往“未知的险地”,还得跟那个“强大的战魂”干一架先?最后,她对正在外面制造混乱的泰南好像不怎么忌惮嘛。

维兰直截了当地发问:“你是血族女王乌比阿?”

“这是你最想知道的事?”对方不答反问,“在你恢复视力之前,战胜战魂的胜算微乎其微,遑论保护你的爱人。”

我心中一动:她有办法恢复维兰的视力?

但维兰似乎还有更关心的问题:“为何你认为我将和战魂战斗。”

对方顿了一下:“抱歉,我擅自以为你更想继续。如若不是,我也可为你指明返途。当然,不是无偿的。”

“你想要什么。”

“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尔等是如何离开幽冥之境,如何来此——竟能悄然越过冥河族、雪族、玄武、梦魇、角魔、圣堂族的领地?”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道:“以你消息灵通的程度,难道没听说过气旋吗?”。

“休要骗我。尔等从西来,此处往西已无气旋。”

“你既然知道我们去过幽冥之境,也应该知道我们见过谁,岂会不知我们是如何离开的。”

对方语调不变,但隐隐透出一股冷意:“比锡伯恃以神器,我不知幽冥殿中事。回答我。”

我明白维兰的顾虑。这个女人知道得太多。虽然可能是德加尔一方的,但也不排除可能是比锡伯的盟友。想从我们这里套德加尔的消息,特别是,她似乎跟幽冥之境有些渊源。德加尔“收编”的祭坛守护者彼此之间并无交流,此女从何得知我们的行踪?看起来,她的监视中有一段空白,即书乡和谜城。虽然尚不清楚这两个地方的重要性,但我绝对支持维兰保守秘密。…

片刻后,他似是有了主意,淡定地说:“我不认识你,怎能相信你口头的承诺。”

“你若不配合,当战魂出释,我不会庇护你的爱人。”

“如果我开门,让你的战魂和外面那位打个照面呢?”维兰冷冷道,“你好像对禁尸军团颇有信心,真有趣,因为外面那个灯神也是自信满满。他以为有办法让乌比阿打开迷宫,或者让我帮他打开祭坛。如果我开门,结果将会如何?”

“战魂攻击有生之人。泰南若与‘鬼哭者’人刀合一,战魂将认他不出;尔等是周遭唯二的有生之人。”

“那也比困在这里强。”

如果她是德加尔一方,应该不会害我们送命;如果不是,哪怕她嘴上说得再好听,也可能转身就捅我们一刀。维兰的坚持没有错,一旦松口我们就各种被动了。

这次轮到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说话。

“我与德加尔有协议,并非他的从属。他助我一事;我为尔等向导,而非护法。若你一意孤行,我亦不能保你周全。”

我暗忖,如果只是安排向导,德加尔大可以把信息存在祭坛里,不需要中间人。但若这样反问她,等于承认我们知道一些德加尔的事。当初在幽冥之境,我们可是否认了比锡伯的这个问题。

只听维兰道:“哪个德加尔?”

对方顿了顿,愉悦道:“你很谨慎。我所言乃阎浮王幼子德加尔,于灯神叛乱中流落灵境、现已重归故土的这一位。你刚通过铭印证明了是他的血脉。”

“从来没听说过。”

“你长在灵境,德加尔也未曾给后裔留下关于身世的记载——你不知晓并不奇怪。”

“德加尔告诉你这些?”

“他不必说。德加尔幼时,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你到底是谁?”

“我乃鬼王。”

沉默几秒后,维兰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名号跟幽冥之境那位很像。”

“幽冥之境原属鬼族,亡灵乃我仆族,故而幽冥之主曰‘鬼王’。比锡伯原是梦行者,担任‘神器长’的人柱力后。方始成为亡灵法师。我以不灭之躯。先后侍奉十一位龙王。任‘大史记’。这九千四百年间,投机之辈趁乱而起,自封‘七君主’,如比锡伯,倚神器夺我属地,我力不能敌,流连辗转,隐匿于废弃的神殿。直至与德加尔重逢。”

她等了一会儿,大概见我们没作声,接着说:“龙族王室属火。龙王之下,有胜神、阎浮、牲贺、俱芦四王,皆为兄弟。德加尔出生之时,正值战乱,未有礼庆,但我身为大史记,自然是见过的。他助我来此,暂栖于乌比阿的神殿。”

“乌比阿呢?”

“乌比阿与我。是仅存的二位先王遗臣;血族此境,位居要害之地。有我协助防御,乌比阿十分欢喜。”

“你俩共治?”

“不,血族事务由血族领袖处置,我只是寄人篱下。”她顿了顿,又道,“我曾参与兴建神殿,德加尔亦通过我以血铭印祭坛,我也知晓二位在边境的行踪,尔等先后进过四座有铭印的神殿。”

“你不是他的从属,却帮他铭印先王的祭坛?”

“先王驾崩后,祭坛便废弃无主。德加尔有铭印之力,更出身王族,有望晋位新王。我不会贸然称臣,亦不欲横加阻拦。何况,若德加尔早薨,铭印将自然失效。”…

也就是说,她作为先王的臣子,对新王候选人是持观望态度的……尽管她说的事我们大多是第一次听说,但有种种佐证,在我听来很像是真的,不知维兰怎么想。

他问道:“在我们之前,还有别人来过吗?”。

“我先前所言应该已经打消你的疑虑,”女鬼王说,“在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之前,请恕我不再回答你的提问。”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这些问题是德加尔问的,还是你问的?”

我们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那人说:“我会原原本本将你的回答传递给他。”

“请恕我不能从命。”维兰的语气诚恳但透着一股子强硬,“如果是德加尔想知道,他可以亲自问我。我不接受中间人带话。你与德加尔的协议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因此而妥协。”

没错,换作是我,这种事我也不会让第三方参与进来。维兰含蓄地没有说出口,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问题是德加尔问的。

女鬼王沉默了足有几分钟,道:“你宁愿在失明状态下与战魂交手?”

“我不希望被认为狂妄,但既然没有第三个选择,我的确宁肯冒这个险,也不会接受你胁迫式的要求。”维兰平静地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放出战魂之后,请你保护内子。我知道你说过你不会庇护她,但是,如果她有任何损伤……”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他揽过我的肩膀,鼓励似地亲了亲我的额头和鼻梁中间,然后放开,光明正大地将另一只血手覆在身后的龙形纹章上。

女鬼王默默悬浮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发怒还是无奈,忽地瞬移到我身旁,漫天透明长发——这回看清了,其实不是实体——将我从头到脚笼罩在内,像寒泉般轰然淹没了我。我一个激灵,忽觉胸中的火焰盘旋而起,及时将热流传递到四肢百骸,体表的冰冷仿佛一点儿也侵不进来。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与在幽冥之境那会儿全然不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兰警惕的侧影,对他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还是那个道理,若此女说了实话,我们就是不配合,她也拿我们没辙;若不是,我们怎么妥协求和都没意义。重要的是,她最终也没有挟持我来逼迫维兰就范,这或许说明了她并不想与我们为敌。维兰肯定做好了一旦发觉情况有变他就打开祭坛的准备。

看起来,现在处境最危险的是他。不过,乐观地想,既然德加尔安排这个环节来考验他的后裔,维兰就算没什么胜算,也应该不会挂掉。(未完待续……)

第206章 另一个鬼王。

第206章 另一个鬼王 ,

第207章 入门级

塔屋正中间,原本鬼王悬浮的半空中,无中生有地幻化出一大团银白色实体,正在迅速膨胀、变形,看上去越发像个魁梧的金属人像,脑门上明显生出一对扭曲的尖锐犄角,反射了火龙的光和色,时而呈现出金红。

我见自己所站的位置跟维兰还有一段距离,便大声向他汇报“战魂”的情况。他没吭声,但一脸慎重应该在听。这时战魂一扭头,朝我的方向劈空就是一爪!眼看着来不及躲,忽觉腰背被什么东西往左后侧一吸,转瞬间看到的已是战魂背面,而它刚才那一爪在空中留下一道银白色的“刃光”,直触到石壁,银星四溅。

“它能听见声音!”我激动地说,“鬼王带着我瞬移了!它能劈到墙!攻击能在空中停留!不是残像!是实体的!”

这会儿工夫鬼王又带着我瞬移了两回,插空抗议道:“你不能帮他。”

**** “凭毛?”我表示辣气壮,“要说公平,他本来也不该两眼一抹黑地上阵。”

大概发现追砍一直没砍出什么结果,战魂不再理我,硕大的脑袋重新转向维兰。

“一点钟十米处!啊!”我大喊,紧张地盯着他用不怎么灵便的动作险险避过攻击,又聚起一道半月形的风盾将战魂生生扇了出去,一时忘了说话。

“我感应得到它的位置,只是不知道它对什么有反应。”他的声音穿过风墙,“接下来我会一样样尝试。”

我懂了,实时通报试验结果是吧?不少字“嗯!”我大声应道。

“别担心!不是最讨厌的类型。”他甚至匆匆笑了一下。右手握着什么。拳头压在嘴上低声念咒。指缝中迸射出熟悉的白光,原来是魔晶。

他最讨厌的当然是灯神那一型。暂时看来,这位战魂的主要攻击方式是砍砍砍,削削削,对于灯神魔法虽然没毕业但是魔力值颇高的维兰来说,至少不算最糟。

在魔晶和咒语的加成下,火龙迅速膨胀起来,塔屋有限的空间顿时显得十分逼仄。龙翼扇动得不太爽快,到后来几乎容纳不下。我躲在鬼王的寒潭里,竟也隐隐感到热烫;斜睨她一眼,只见那张看不清面目的小脸微微仰起,专注地朝向前方。

这红色火龙是维兰的家传魔法,据说德加尔家徽上的红龙就是以它为蓝本。它似乎看得见敌人,此刻正呼啸着围作一团,战魂被裹在中间几乎看不到了;片刻后,从不停喷吐的龙焰中,一些细弱的银白色流质断片旋转着飞出。啪啪地溅在石壁上。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战魂被甩出来的“残骸”,却见它们像活了似的在石壁上游走。顿时醒悟:它能碎韶组!

我刚把这一发现汇报给维兰,他就及时改变了战术,火龙骤然扑向他,旋转着化为风盾将他包成一只茧。随着风盾的颜色越来越淡,战魂“残骸”化成的暗器也被嗖嗖地挡在风盾之外,掉落在地面上,融化后急速汇聚到一起,上升,眼看着就要再度成形。

维兰突然单膝下跪,左手五指张开抵住岩石地面,口中喃喃有声;右手指缝中,魔晶发出的光芒由耀眼的白色渐渐转黄,橙,变为暗红。

我看见雪白的霜花沿着他掌下的石壁往周围蔓延,意识到温度已经不同了,但我躲在鬼王的长发下反应迟钝,只觉先前的热烫变成了刺痛;当我终于能分清这刺痛来自寒冷,他周身的风盾已经重又解开,挟带着冰凌和雪花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张,很快刮到正在重组的战魂,迅速围绕它包裹起来。…

一边包裹,一边上冻,大约半分钟后,正前方就出现了一支粗壮的冰冻纺锤,上接顶心下触地心,半透明的介质内部,隐约可见战魂被凝固在一个飘飘艳艳的姿态,与其说像琥珀,倒不如说像琉璃。

冰魔法的关键在于控制热量,归根结底仍属于火系魔法;元素魔法学一圈下来,他最擅长的果然还是这一类。

“我困住他了,对不对?”他问。

“嗯……”我细细观察冰柱中间那些纠结的银色平面和曲面,猛然发觉不对劲,“还在动!像烟一样!冰挡不住它!它想出来!就快出来了!”

他闻言低头,将右手也撑在地面上,手指摁着魔晶。

我不知他做了什么,看起来他好像放弃使用元素魔法了,因为四壁的霜花慢慢地消失不见;冰纺锤仍在,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似渐渐缩小了——果然是错觉,冰疙瘩还那么大,变小的是里面的战魂。它努力想要出来,但动作极其缓慢,时光的流逝也仿佛变慢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战魂变得只有初始的一半大小。我扭头看了看鬼王,难道这样还不能断输赢吗?

维兰保持这个紧张的姿态纹丝不动已经好久,我不禁担心他吃不吃得消,心念所至,人就朝他走近了一步。就在这时!鬼王的长发突然用力拽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脚下竟漂浮起来——其实,漂浮的不是我,而是她用长发制造出的这个小结界,像青白色的水母,在黑暗的深海中摇摇晃晃地上升、起伏,而我是挂在水母触手上的浮游生物。

“现在出去很危险,”她轻柔地说,“他的魔压充满了整个空间。”

……如此说来,战魂变得这么小,是被他魔力“挤压”的缘故?可为什么冰纺锤还有他自己没被压扁呢?我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事儿我不懂,此刻也不敢问,怕维兰听见了分神。无论如何,他的魔压显然影响了空气的浮力,所以我们才飘得起来。

只听鬼王道:“战魂深具魔力而无实体,这样做,确是战胜他唯一的方式。现在你当明白,神殿门户大开,反无胜算。”

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空间封闭得越小,魔压越不容易分散。维兰没反应,看来真的非常吃力。

又过了很久,战魂只剩下银白色的一根竖条,从手指粗细缩到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一般,我紧盯着它,直到它终于消失。几乎就在这一瞬间,维兰手肘一斜,一声也没吭就歪倒在地上,空荡荡的冰纺锤应声而碎,化为昏暗中一片朦胧星光。

我挣扎着想扑过去,鬼王的长发放松了束缚,下一秒钟我已经跪在维兰身边,手忙脚乱地把他温凉的上半身搬到我膝盖上来。他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力竭,从手臂到指尖都在瑟瑟发抖;我看不清他,凑近用鼻尖把他的鬓发蹭到一边,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湿了双眼。他慢慢咧开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轻声道:“嘿……”

我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把他手边掉落的魔晶收起来。他手指动了动,轻声叫我帮他揉手臂。我连忙答应,从上到下捋着他弯曲的右臂——这并不容易,因为整个儿硬梆梆的。我一点一点地捏,渐渐地,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鬼王的声音再度响起:“作为阎浮王的后裔……尚可。”…

听她那意思,维兰拼死拼活顶多能混个及格。

“我可以送尔等至乌比阿处医治休憩,或直接送往气旋处。”

维兰没回应,安静地枕在我腿上调息了一阵,缓缓抬手到侧后方的龙形纹章上。这一次,四壁像以往那样明亮起来,血红色纹路随之蔓延,叠在荧荧青光上略显诡异。

他刚才一直杵在这个位置,右手向后一摆就能摸到纹章,大概不是偶然的。

读取祭坛秘存也需要魔力。“他确与你有协议。”他说完便昏睡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魔力耗尽得如此彻底。

“怎样?”鬼王问我。

维兰最后那句话其实是对我说的。我琢磨片刻,朝她点点头:“麻烦您了。”

她的透明长发像巨网般笼罩下来,我只觉头上一凉,眼前一黑,不知意识是否出现过断层,总之再一睁眼,已置身于一片陌生的金碧辉煌。

十三岩桫堡的精雕细琢也曾让我咋舌,考虑到这里多半与血族女王的迷宫有关,其工巧程度达到新的高峰也就不足为奇了。虽然我目前看到的只有地面而已。

话说这真的是地面么?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正坐在一面圆形表盘上,遗世独立于宇宙间。表盘自带朦胧光,足有图灵城市广场那么大,边缘清晰可见,此外便是灿烂星空。表盘仿佛脱离了星体,但如果真是这样,重力来自哪里呢?

表盘由一圈圈宽窄不一的同心圆环组合而成,明显在以不同的速率同向或反向转动;材质有的像宝石,有的像金属,还有的甚至不一定是固体,但都刻有流水样花纹,连那些貌似非固态的材料上都浮动着风格相似的涟漪。我数了数,共有十一环接缝。

中心圆盘看起来摸起来都像银色的金属,质地坚硬,和钟表一样被十二等分,每条等分轴都是一长串不透明的血红色石头,石头上镌有纹路,略像龙族文字的变体,我看不懂;夹在等分轴中间的12个金属格里也有纹路,跟文字相比就更像流水,似乎与外围的流水纹相对应。

我心里渐渐有谱了:这是一件“活动锁”。如果我猜的没错,它至少有十二条通道;要是外围圆环可契合的纹路不是唯一的话,通道就更多了。

该往那个方向走?

我望向身后漂浮在圆心上方的鬼王。(未完待续……)

第207章 入门级。

第207章 入门级 ,

第208章 乌比阿

“此处通往迷宫玄关,乌比阿可为尔等医治;此处通往气旋。”鬼王身姿曼妙地张开手臂示意两个方向,好整以暇待我。

……我们不想回家。这趟旅行还没结束,只有不得已才会回去;现在,进入金字塔林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怎能放弃?

问题在于,不能把“我们正是要去金字塔林”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否则肯定会被她利用来讨价还价。就像在小店买高价东西,其实早已相中了,却要装成只是随便看看的样子,不然店主多半会咬紧价格不松口。刚才维兰就是这么做的——最大限度地按兵不动;当然,鬼王与德加尔的协议也大大限制了她的可发挥余地。

我搂着不省人事的维兰的脖子,忧心忡忡地问她:“乌比阿会马上为他治疗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慎重地选了第一个方向。

就算几率不高,也希望多少能给她造成一种“我是为了维兰的眼睛才这样选”的印象。

她没什么反应,说无论我作何选择都不会陪我同去——她得回神殿坐镇,防着打不死的泰南在外面掀翻天。

我努力把熊一样沉重的某人扛到肩上……试了好几次,没成功。不过他这样都没醒,真的是睡而不是昏过去了吗?

我气喘吁吁地想了一会儿,弯起手肘探到他两边腋下捞住,往前拖着走。每到圆环相接处就停下来等吻合的纹路出现;一踏上新的圆环,维兰的两只脚就被身后的圆环带走……还好接缝都很平滑,我拖得并不很费力。走在貌似非固态的圆环上竟也如履平地。

我留心着脚下。大约二十分钟后。踏上最外层的圆环,感觉身前光线忽然发生变化,抬眼一看,星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空旷的石窟或宫殿,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块岩石是天然形成的样子——要么被凿成石像或某种形状,要么布满明亮的符文;再一低头。脚下已不是刚才的表盘圆环,而是一个规整的符阵,直接刻在岩石上,底下不知压着什么,从狭窄的缝隙中迸出白光。

一个身形面相约十岁左右的白发黑衣女孩,踮着脚立在我身前三米外,神情愉快地用卢恩语说:“欢迎莅临寒舍,我是乌比阿。”嗓音清甜,让我想起夏季的水果。

她的双眸是略暗的金黄色,没有白色巩膜。中间是一道黑色竖线,像鳄鱼的眼睛。

我看着她发愣。还未开口,她先笑了起来:“佛瑟芬没跟你说我的事,不久你就会知道的。现在,请允许我为小德加尔先生治疗,这件事拖得越久越麻烦。”

她打扮得肃穆华贵,举止却不拘泥,上前帮我把维兰扶出符阵,就地搁在旁边一片窄窄的条石上,便捋起袖子打算开工。

“这些符文……”我犹豫道,不会影响什么吗?维兰脑袋下面还枕着几道光呢!

“这些是用于空间加固的符文,对人体无害。”她知道我想问什么,体贴地解释了,说话的同时用食指将维兰的眼睑小心地拨开一些看了看。

我吓了一跳,他的眼瞳变成了血红色!连巩膜都是!

“别担心,会好的。”自称乌比阿的女孩说,“是慢慢充血的结果。一开始看不出来,渐渐就会变成这样,情况最糟的时候,瞳仁会溶解。”

我扶着维兰后脑勺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这样多久了?我竟然没想到要看看;他一定痛极了。…

“你的眼睛也有充血的迹象,一会儿也需要接受我的治疗。”女孩平静地说。

我没觉得眼睛痛或视力有问题,不过这时候我可不敢质疑医生。

她只用一只右手,掌心向下,悬在维兰阖着的眼睑上方,鼻子里哼了一段缓慢而奇怪的曲调,指缝中有柔和的乳白色光雾翩翩流淌而下。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

她微笑了一下。

我紧张地盯着她的手,还有维兰安静的睡颜;倒是她一脸自在,继续用那十岁少女的嗓音轻快地说着:“我很高兴。佛瑟芬也很高兴,她只是不太擅长说话,她孤单太久了。”

“高兴?”

“见到龙族重返故土。这一天总会来的,一些人活得太短,不像我和佛瑟芬,看不到这一点……”她微微摇头,这时候的神情看上去倒不太像十岁了。

“你和鬼王都是……”

“哦,我们都是十朝以上的元老了。她是鬼族,生就不灭,我延续生命的方式跟她不同。”她眨眨眼睛,故意卖起关子。

“返老还童?”

“如果能那样的话也很有趣吧?可惜不是,”她笑道,“我诞下新的容器,把灵魂灌注给最合适的那一个。”

……其他的容器怎么样了呢?我心想,但没有问。我还在担心维兰,很难分神到别的事情上去。

“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这得看他的恢复速度了,魔力耗尽比体力耗尽要麻烦一些,”她状似随意地说,“上一个小德加尔先生只睡了大半天就醒了,不过要重新回到魔力充沛的状态,足足休整了一个星期。”

上一个小德加尔先生?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想隐瞒:“德加尔王子的儿子。”

她口中的“德加尔王子”应该就是巨龙德加尔,他的儿子……维兰的外祖父亚瑟德加尔?!他去了金字塔林?

“抱歉,我差点忘了你们还没有决定去不去金字塔林,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她垂下眼帘。

我才不信她这种活了几万年的人物会“说漏嘴”。细想来,虽然原因不明,鬼王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希望我们去金字塔林的意思。

我很想直接问她为什么。又一寻思。这话或许应该由维兰来说。至少也得当着他的面。眼下便缄口不语,目光聚在维兰脸上。不知他刚才读出了什么,“鬼王与德加尔有协议”也不等于她是德加尔的人,我不能擅作主张。

乌比阿没再说什么。她对维兰的治疗持续了一刻钟左右,为我花的时间更短,大约不到五分钟。治疗过程中,起初感觉眼珠痒痒的,我为了谨遵医嘱尽量放松眼睑。不得不用力掐自己的手指来转移注意力。灼痒过后,眼睛松快极了,睁开一看,视野又明亮又清晰!

我再次道谢,然后像重现光明的人那样,贪婪地四下张望,周围与我刚才的印象如此不同——这座大厅真是气势恢宏,简直能装下大半个德加尔城堡!岩石地面凹凸不平,除了因地制宜的雕刻造型,这里那里还有深深的裂缝。其中一些喷射着雾状或水状的地热泉,折射了符文的光芒。呈现出五颜六色。前后左右都望不到明显的边缘,数不清的入口隐匿在一丛丛高大的彩色钟乳石和蕈类背后;而那些钟乳石和蕈类,有不少是中空的,刚才完全没看出来里面有些微弱的光点,我怀疑是眼睛。想也知道,迷宫的玄关怎会没有守卫。…

在我东张西望的当儿,几个白发白衣的年轻女子送来了精美的食物和毡席。她们看上去年龄有差别,容貌极相似,双眸不像鳄鱼,颜色浅浅的更像血族。我不禁多看了几眼。乌比阿大大方方地说,她们都是自己诞下的“容器候补”。听她讲这事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刷地蹦出了“蚁后”这个词。

蚁后,不,乌比阿的女儿们看来日子过得不错,满脸开心,不时眉来眼去地窃笑,好像对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的到来感到十分新奇。她们热心地告诉我食物分别是什么什么,要怎么吃;见我想把维兰挪到毡席上,忙不迭地来搭把手。乌比阿淡定地跪坐在另一张毡席上喝饮料,对姑娘们制造的小喧闹不闻不问;不过,从外表看她无疑是最幼小的一个,所以这场面说实在的有点滑稽。

维兰没醒,我不想轻率地吃她们的东西,便推说没胃口;继续帮维兰按摩四肢的时候,姑娘们也要来帮忙,被我婉拒了才作罢,接着便围坐一旁。她们好像不觉得这样近距离围观我们有什么问题,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维兰,彼此嘀嘀咕咕一阵,吃吃地笑。乌比阿完全没反应。

好一会儿过去维兰还没醒,我内急等不下去,向她们表达了这一诉求,姑娘们快乐地领我到了两百米外一座空心石笋里。这石笋架在一道约宽二十公分的裂缝上面,底下红红火火。大裂缝附近还有不少小裂缝,咝咝地冒着小股喷泉,石笋里热汽蒸腾,俨然是个天然盥洗室,可以上厕所顺便蒸个桑拿,如果我没把屁股烤焦的话。

……

维兰醒来的时候我正在慢慢揉他的腿,手忽然被他握住了,抬头一看,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激动地凑上去:“眼睛怎么样?”

他撑起身,用一只手来碰我的脸:“我很好,你呢?眼睛怎么又红了,我睡了多久?”

我疑惑地摸向自己的眼睛,很快反应过来:经过乌比阿的治疗,我的虹膜多半恢复了红色,而不是先前滴过变色眼药水后的深紫色。

我向他简单解释一番,又介绍了乌比阿,告诉他差不多10个小时过去了。

“多谢阁下的接待和治疗。”他淡定地看着外表幼小的血族女王,接着便问鬼王何在。

“佛瑟芬还盘亘在神殿,”乌比阿答,“灯神泰南十分难缠。”

“他有所求。”

乌比阿点点头:“他想要的答案在金字塔林。”(未完待续……)

第209章 桃花源记

两个小时后,在乌比阿的指引下,我们在钟乳石和蕈类的多彩森林中穿行,热泉的雾气沾衣欲湿,注意力不时被身旁的异象所吸引。

“那是一个玄武,”见我们停下脚步给蠕动的岩石让路,她笑道,“你们可以放心地走路,他很灵巧,不会被踩到的。”

乌比阿治下的城市不全是地下城,也有位于地表的,分别处在三个空间,每个空间都立着一座神殿或曰祭坛;这三个空间都与其他种族的领域相接,比如十三岩桫堡所处的空间,便直通灯神故里,另两个空间紧挨着圣堂族的地盘。

迷宫则独立于这三个空间之外,只有通过神殿,中转到刚才的“表盘”才能出入。也因此,它有幸在灯神叛乱中免遭战火洗礼,不但保持了万年以来的风貌,甚至为一些外来魔族提供了避难、生息之所。

玄武便是一种岩石质的魔族, s与真正的岩石融合共生,也像岩石一样有很多颜色。我们刚才看到的似乎是乳黄色,但又有一片深紫色的阴影倏忽而过,甚至掠过热泉,跑着跑着竟浮起来,具象化成类似一个人马的样子,影影绰绰地躲在一株高大的红蕈后面,额上似乎有好几只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那是梦魇。”乌比阿说,“他们生性孤僻,一定是被你们吸引来的。”

维兰已经决定接受三重战魂的考验;根据与德加尔的协议,乌比阿和鬼王佛瑟芬有义务接待他,除非他表现得太不像个德加尔。而维兰有权拒绝回答她们的一切问题。不过。她们毕竟不是德加尔的从属。有权消极对待我们的疑问。现在,乌比阿还不肯说“上一个小德加尔”来时的事;维兰试着问过,她顾左右而言他。

通过他们的对话我了解到,刚才被打败的“战魂”生前是角魔之王,接下来,维兰还得对付另外两位圣堂族长——迦陵之王和羽人之王的魂魄。

这几位勇士战死后,精魂被鬼王佛瑟芬所收。她在颠沛流离中靠这些魂魄保护自己,后来在德加尔的帮助下寄居此地。与乌比阿结盟,便将三个最强大的魂魄封印在神殿中。

当然,打败角魔之王的魂魄,不等于能打败角魔之王。“战魂”只保留了原主人的魔力,而术法、心智已不复存在,但他们魔力浑厚,不失为小龙的好对手。

魔力提升到一定阶段会停滞不前,只有耗尽过后才可能继续成长扩容。但对于魔力天生强大的龙族来说,用一般的修习方法很难有机会试探魔力的极限。因此,德加尔设下这三重关卡。对后裔既是考验,亦是锻炼。就算不去金字塔林。在这儿练练级也是好的。

说起来,维兰只说他愿意接受考验,压根儿没提金字塔林;此前乌比阿说泰南想要的答案在金字塔林,然后就对此事避而不谈,多半是放饵。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和佛瑟芬都希望我们去金字塔林了,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详说亚瑟德加尔的事?

奇异的莹白天光洒在蕈类的森林和原野上,呈现出水粉画般的朦胧色彩。林间雾气缭绕,送来清幽的芳香;白色小蝴蝶在树顶翱翔,速度极快,看不清楚。某种沉闷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清晰,化为轰隆隆的水声;而原野戛然而止,截作一面悬崖。

崖边有石砌的台阶蜿蜒向下。尽管雾气很浓,还是能看出石壁下方挂着一道雪白的瀑布。台阶的高度和宽度都修得十分合理,靠外一侧有敦实的扶手,印满加固符文,加之浓雾让人看不清底下有多深,维兰在外我在里,这样亦步亦趋倒没觉得腿软。…

只是石壁一侧银光闪闪,像披了白孔雀的羽毛一般,凑近一看,竟是无数白蛾子停在上面,每只都有橄榄大小,教我顿觉头皮发麻,直往维兰身上挤。

“银羽蛾,迷宫的守护神。”走在前面的乌比阿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紧张,伸出小手让一只蛾飞上她涂红的指尖,“它们带来光明,而且吃蕈类的孢子、清洁空气,吐丝成绸,化蛹可食。”

原来是这么好的东东!我想起先前姑娘们拿来的食物里好像就有一盘这种蛾的蛹,一颗颗呈黄绿色,像极了橄榄。刚才在树顶上嗖嗖飞舞的白色小蝴蝶,恐怕也是它们吧。

“连它身上的粉都能用来化妆呢。”她回眸朝我一笑。

我僵硬地咧了咧嘴。它或许的确是完美的蛾子,但它还是蛾子,我还是怕怕的。

沿台阶向下走近半个小时,停在石壁上的完美蛾子渐渐稀少了,露出青绿色的山体本身,路的终点就在眼前——一座乌黑光亮的石砌码头,两侧各高耸着一根黑色石柱,托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红宝石,此外没有多余的装饰。

一片暗蓝色的大湖望不到边,湖水清澈但不见底,遥遥可见一些山和岛的轮廓,映着银羽蛾造就的惨白天色,仿佛云翳漫天,风雨欲来。

水中一座似船非船的椭圆形建筑,材质也是乌黑光亮的石头,一端挨着码头,看上去至少有三层,每一层都好像有窗。

“怎么样?请你们住这里。”乌比阿说着,捞起裙角率先跳了上去。

“一条船?”维兰问道,停在码头边打量一会儿,也踏上去。

“别被它的外表骗了,它机灵得很,你们会喜欢它的。”

我们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她用“机灵”这个词来形容一条船了。十几分钟后,我们站在船顶,看她对照着巨大的航图掌舵,只消轻轻一拨,这座看似笨重的大家伙便像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柔滑地转动着找到正确的航线,破浪而行。

这船,这码头,还有大湖里许许多多的其他码头,都是用磁石做的。船的两端与码头磁性相吸,两侧却是相斥,因此,把船身转到与码头平行的方向后,船就被缓缓推离开去;要想驶向某个码头,调整船首的方向对准它就可以。远近不同的码头都会对船只产生或大或小、或吸或斥的力,掌舵人的能耐就在于借力打力——这船确实很机灵,对舵盘微调的反应几乎是瞬时的。

“凡是带红宝标记的码头,都通往玄关。”乌比阿指了指航图,“在这上面也有显示。”

码头两侧石柱上的巨大红宝石,在航图中呈现为醒目的红点。这航图是一大块魔性蓝水晶,占据了大半个船顶;船、附近的码头、山和岛都被轮廓鲜明地投影出来,船上还有三个亮白的圆点,就是我们三人了。

半小时后另一座湖山迎面而来,山脚围着一圈黑磁石。眼看着距离我们还有几百米,她微调了方向,让楼船减速绕着它的左侧滑行。山体隐隐发光,感觉很眼熟,不像银羽蛾,好像是……神女之手?这时耳中捕捉到一阵缥缈的歌声,莫名地耳熟,看样子不是从这座山上传来的,可能是右边视野尽头的那一座,航图显示那一带聚集着许多白点。

楼船没有驶向那边,而是借着附近这座简易码头的推力继续往左,歌声很快听不见了。十几分钟后,左前方出现了一座新码头,停靠着一座与我们这座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楼船;码头两侧的石柱顶上托着巨大的红宝石,看来,从这里也能通往迷宫玄关。…

航图显示对面那座船上有七个白点——七个姑娘一字排开站在船顶往这边张望。

“那是我的,”乌比阿爽朗地说,招手点了三个姑娘过来,“我把她们留给你们。说不定我们很快会在湖上相遇的。”

难道她也住在这里?!

这时,右前方又有一条船载着五个白点进入航图范围。乌比阿像黑蝴蝶般轻巧地跃上她的座船,之后不久,新船冲破薄雾出现在视野中,看上去和前两条没有区别。

新船驶向乌比阿的座船,终于接近了。一个白衣姑娘掌舵,两人向她们的女王汇报着什么,另外两人在船舷处弯腰忙碌。

乌比阿留下的三个姑娘在赤金舵盘旁边站成一溜排,不时偷看我们。我问她们有多少人,这湖有多大,湖中有多少码头,多少船。

“我们姐妹一共有33个。”第一个姑娘激动地说,“湖很大,有上百个码头!不知道有多少船……”

“十二条!”第二个姑娘说,“因为一共有十二座枢纽码头——就是带红宝标记的那个。”

“枢纽码头的数量跟船的数量没有关系。”第三个姑娘表示不屑。

“谁说没关系?”第二个姑娘不服气地反驳,“xxx告诉过我,它们是一样多的。”

她们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我与维兰对视了一会儿。看来,尽管迷宫外面的血族对乌比阿奉若神明,但在迷宫里面,她却是毫无架子的,连生活待遇都跟这些姑娘差不多,难怪她们没什么主仆的意识。别的姑且不论,我觉得这样的血族女王很帅。

三个姑娘争论了一阵,没得出结果便不了了之,然后协助我们掌舵。这活儿我和维兰都很有兴趣,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把船歪歪扭扭地开出去好远,终于找到一座挂满神女之手的湖山——却不是先前经过的那一座——可以停下来休息休息。

航图边缘,一条载着一团白点的船影一闪而逝,不知是不是乌比阿。

算起来,进迷宫十几个小时了,外面还没有消息。虽然大概不关我们的事,但我有种预感,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就这么顺顺当当下去的。(未完待续……)

第209章 桃花源记。

第209章 桃花源记 ,

第210章 人柱力

用静音符封了门,我俩正伏在蚕茧状的被窝里聊天,楼下的姑娘来敲门,说女王急召。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从距离最近的枢纽码头下了船,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地送我们去玄关。

路上,我回忆着刚才跟维兰的对话。德加尔留下的祭坛秘存里没说亚瑟的事,但首次介绍了金字塔林。它曾经是龙族的高等学府,当时只要你符合条件,进去并不困难;但在尘封已久的今天,再想进去就必须自己开门。

他也觉得两位女主人都有怂恿我们冒险的意思,关于亚瑟,他的猜测有二:要么,她们故意含糊其词或说谎,是想撩拨我们的好奇心;要么,亚瑟确实进了金字塔林,但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或者再没出来,她们不说,是怕我们知道了会退缩。

所以他才只说接受考验,不提金字塔林,看她们是否还会再行试探。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段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些。还没到玄关大厅,就听见前方一把刺耳的男声在用精灵语说着什么,回音幢幢听不清楚,音色有点耳熟。我脚下一顿,与维兰对视。难道是泰南?他已经攻进来了?

吧>nsb >

但我们还是往前走了。拐个弯,再走一段,只见乌比阿站在荧光闪烁的传送符阵旁,鬼王佛瑟芬像一朵超大的幽灵海葵漂浮在前,两人面朝一片黑糊糊的阴影,并没有第三人在。我盯着那阴影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它是悬空的,中间竖着蓝幽幽的一坨。轮廓很像泰南;他脚下白花花的。可能是被削成片的禁尸。

“兹事体大。不得不请你们前来。”我们尚未走近,血族女王就开口了,并抬手示意我们看那阴影,“灯神泰南击溃了我的军团。他放话说,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解除设在主要道路上的魔法屏障,用‘鬼哭者’的魔音虐杀我的子民。”

维兰立马来堵我的耳朵,乌比阿摆摆手说别担心。这影像是佛瑟芬做的精神投射,滤掉了魔性噪音,他才放松下来,问泰南想要什么。

“他不想当‘鬼哭者’的人柱力。”她慢慢地说,“七千多年前,他来到这里不久,还没成为邻国灯神首座的时候,就向我表达过这个意思。我大概是他能找到的资格最老的魔境长老。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

这时我听清了,阴影里的泰南高声在说:“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也知道我的能力。最后一个禁尸。”然后他挥了挥臂。如席雪片纷纷落下。

维兰问道:“你说无能为力,真相是?”

“来不及了。”乌比阿说。朝佛瑟芬做了一个动作,身后空气中却显出一行红莹莹的卢恩文——“强行将神器与人柱力剥离的魔法,在金字塔林。别出声。”

维兰的身体僵了一瞬,他应该是和我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比锡伯……

阴影中瞬间出现一朵发光的巨型海葵,是佛瑟芬;但我们面前的这一个还在。看来外面那个是她的分身之类的。泰南向后甩出什么,像要把黑暗劈成两半,佛瑟芬2号用精灵语出声制止:“住手。乌比阿正在考虑。”

开口的其实是我们面前的佛瑟芬,果然这个才是本体。

“她考虑得够久了。”泰南并不买账,身子一飘好似又要动手。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呢?”乌比阿用精灵语说,“和炎魔之刃剥离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泰南停住了,慢慢地站直:“……你是谁?”

“我是乌比阿。”

“你的声音太年轻了。”

“像我们这样的人,谈年纪形貌有什么意义呢?”

“……你说得对。”灯神点点头,“但要说到代价,是大是小应当由我判断。”

“离开鬼哭者,你的能力将被大大削弱,恐怕再难坐在目前的位子上。”

灯神苦笑:“如果我眷恋这个位子,就不会千方百计求你这件事。”

“你这可不是求,是威胁。”

“如果不这样,怎能逼得你现身?快说正题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和它分离?别想敷衍,我听得出谎言。”

乌比阿瞟了维兰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剥离神器和人柱力的魔法,在一个你无法抵达的地方,金字塔林。”

泰南沉默了一会儿,道:“果然。那么,你得告诉我如何才能进去。”

“我说了,你无法抵达。金字塔林是龙族的高等学府,只有龙族才进得去,你以为这是可以通融的吗?不信你可以试试。要是我想敷衍你或戕害你,我就直接给你做个什么法事然后请你自行前往了,祝你在仙乡一路顺风。”

“是呀,”泰南讥讽道,“你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我怕你逃出生天,回来跟我算账。”乌比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这样的人,认得出谁还未接近大限,谁又受到命运眷顾。见到你这样的人,很不容易。”她的视线停在维兰脸上,就好像说话的对象是他一样。

泰南突然道:“有个年轻的龙族,混进你的禁尸群中消失了,我想他已经在你手上了。他可以送我进金字塔林。”

乌比阿瞳孔微缩,转过身去,语气也严肃起来:“你说的是龙族,你应该知道我族如何对待龙族。不妨明说吧,我会尽全力保护这位年轻人,哪怕你以我600万子民的性命相要挟,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除非他自己另有决定。再说,就算你说服了这位龙族跟你一起上路,他又如何能帮到你呢?”

灯神想了好一会儿,道:“请告诉他,如果他肯合作并信守承诺,我将进入人柱力的第二形态。以炎魔之刃的形象请他携我前往金字塔林。作为回报。路上他可以使用我御敌;拒绝我,我将把贵国变为荒废的坟茔群落。”

乌比阿义正词严:“他没有义务为我的子民担责。”

灯神轻哼了一声:“他也不必为害死600万血族感到内疚。”

乌比阿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从无条件支持维兰的角度出发,但在我看来,眼下的局面却隐约透着一股刻意的味道——泰南养精蓄锐了七千年,那么巧,偏偏选在这时候按捺不住攻上门来?乌比阿早知道他铁了心要去金字塔林,还非得有龙族帮忙不可,叫我们过来旁听的目的何在?

现在看她。一边表明亲龙族的立场和态度,一边借泰南之口介绍“人柱力的第二形态”等等知识,更别提背后还压着600万血族……似乎都在劝诱维兰接受泰南的条件。她不应该是泰南的敌人吗?难道……

我望向维兰,他正冷眼旁观乌比阿和泰南你一言我一语。乌比阿未必想对我们不利,但维兰最讨厌被人操纵,哪怕初衷良好。但这一次,600万血族的生死重担怕是已经从乌比阿身上溜到他身上了,虽然维兰绝不爱管闲事,可是………

再换个思路想想,这会不会又是一次“考验”呢?

乌比阿与泰南“协商”了一会儿。转身用征询(施压?)的眼神看过来。维兰却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对她表示感谢。然后爽快地接受了泰南的条件。乌比阿看上去有点意外。

“我答应了就会尽力,但不能保证成功,就我所知,金字塔林不是那么容易进的。”维兰对着阴影中的泰南直截了当地说,“你化作炎魔之刃以后,我还需要对你进行封印,确保你不会想化形就化形。这是我的要求,没得商量。”

“好。”泰南略想了想便同意了。

“那么我建议马上在外面进行封印,”乌比阿飞快地说,“不封印就让你进来,我可不放心。”

“可以,但这个龙族必须在场。”泰南说,“失礼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维兰德加尔,这是内子席拉。”维兰用颇为正式的语气说,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我们。

“德加尔!”泰南似乎十分惊讶,“原来是德加尔……你给我的感觉像是身居高位。终于还是德加尔得到了灵境吗?”

“不。”维兰简单地回答,显然不打算透露更多;泰南也没再追问。

接下来,乌比阿在维兰和我的陪同下出迷宫去给泰南治疗眼睛。“关”掉投影,她问维兰是否确定要帮助“那个灯神”,维兰不动声色地反问她有什么建议,她提及灯神的叛乱史,含蓄地说那人不值得信任。

“他是个人柱力,我能怎么办。”

“的确,除非神器本身湮灭了,他是无法被消灭的,但进入第二形态会大大限制他的行动力,封印过后,他更是难有作为,就像一件永不磨损的冷兵器。关键是,不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旁人。”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上一个小德加尔’发生什么事了吧。”

她却不为所动:“等你通过最后的考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们踏上符阵,没经过来时的空间表盘就已经置身于神殿。维兰封了我的耳朵。殿门开启,一股微腥的冷风吹面而来,紧接着,满地白花花的禁尸碎块映入眼帘,让我顿时有些反胃。乌比阿蹙眉扫视了一圈,踮着脚尖绕开尸块,走向戳立在前方的矮个子灯神。

神器与人柱力有两种共生方式,一种是泰南目前的状态,形态以人柱力为主,能力以神器为主——这是最常见的。比锡伯也是这样。

结束治疗后,他们交谈了好一会儿,看情形似乎发生了分歧。我不明状况,只能紧张地观望,几分钟后乌比阿退后一步,表情严肃地望向维兰,而维兰与泰南牵起了小手……

金色弧光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跳跃。牵手结束,泰南仰面朝维兰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维兰和乌比阿都后退了好几步。泰南站立着,两手两脚自然地分开,周身渐渐腾起一股不知是光还是气的黑色物质,看上去气势磅礴,他的身体在中间显得特别小。我很快发现这不是错觉,他的身体的确正在缩小,高度收得慢些,宽度和厚度的变化最为明显;那身无袖金袍,像是有生命一般,将他的肉体连同四肢平滑地包裹起来,渐渐压扁成一柄大刀的模样。

刀长只比我短一点,通体浅金色,镌有黑色铭文,与先前他皮肤上的刺花如出一辙;刀身形状扭曲,像被烤化过似的;刀尖向下,并未嵌入地面,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擎着它,使它站立不倒,却又微微震颤。

维兰揉了揉我的耳朵,说这就是泰南与鬼哭者共生的第二形态——人柱力牺牲自己的身体来压制神器的能力。鬼哭者终于安静下来了。

生平头一回目睹一件神器的真容,我不禁幻想泰南初次见它时是什么感受,又是如何与它纠缠上。黑色的光或气仍氤氲不散,不知属于这把炎魔之刃本身,还是属于它体内的泰南。(未完待续……)

第211章 桃花源后记1

一觉醒来,维兰还在睡,这可是极少有的。也许是魔力耗尽的缘故。他现在的体力量级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因为怕吵醒他,我一时没有动弹,只用眼睛四下张望,可是周围白蒙蒙的,仿佛置身云中。

这座楼船从外面看还有棱角,里面却不是方方正正的,尤其卧室,分明是在整块的黑色磁石上挖洞做窝,填充物像超大的棉花糖。姑娘们在楼下,住的也是这样的棉花糖,沐浴过后就光溜溜地爬进去,像在茧子里休眠的蚕宝宝。

昨晚我们刚见到它的时候,很是好奇了一阵,钻进去爬了一会儿,身上就隐约沾了一层说不清是油脂还是啫哩的东西,是“糖丝”的分泌物,据说又能镇定又能护肤,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直接去捋这些白色丝絮,手感是柔润而干燥的;它们轻飘飘地覆在身上很暖和,也透气,完全没味道。

维兰温热的鼻息一波一波地拂着我的左耳,仿佛夜晚宁静的海浪。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带着封印完毕的炎魔之刃重新上船后,他私下里跟我说的话。

{万}{书}{吧} {nsb} 他怀疑乌比阿早就掌握了我俩从食人荒漠区过来的行踪,也早就知道那个电男,卡略素牡,是泰南的契约仆人,所以派卡略去十三岩桫堡平息婚礼上的骚乱,让他引起我们的注意,以便将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打包送来迷宫,目的是鼓动我俩去金字塔林,或许还想顺便除掉泰南。

泰南的反应也很有趣。他要求封印的时候维兰在场。封印过后也非要跟着我们不可——现在。这把大刀就在外屋坐垫上躺着呢——与其说他相信我们。倒不如说,他在提防乌比阿。

维兰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两个人的真实情况咱们都了解得不多;乌比阿跟德加尔有协议,我想,原则上她不会害我们,但不表示她不会利用我们。”维兰决定,还是凭他自己的所见所感来做判断。

“你知道我不喜欢灯神,但是,抛开成见。我觉得泰南不像是个狂人。他的确威胁过我们,伤了你,但说实话,要是换一个……坏人,可能会更过分。”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人的确没怎么为难我们。

“还有,从十三岩桫堡到迷宫这一路,他布下的魔法屏障不光能让人迷失方向,也隔阻了声音。或许这是法术本身的关系,可是……我觉得法术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他是入侵者、征服者,他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温和’。”

我再次点头。

“但是。”维兰提高声音强调,“也可能。他的演技出色,故意给我们造成这种印象。七千年!他七千年都没动弹过?得搞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是他的原因还是乌比阿的原因。如果他有这么隐忍,我就得重新考虑他会不会另有阴谋;可是,如果他够老奸巨猾……灵境那时候他混得也太惨了一点。”

他用拇指摩挲着下唇思索了几分钟,深呼吸一回,看着我的眼睛说:“暂时我们还是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假定他是个有原则的家伙,不多说,不多动,静观其变。当然,我的感觉也可能有误,说不定会因此被他坑一把,可是……我宁可把他想得比他本人更好,也不愿把他想得更坏。你觉得呢?”

我悬着的心略微放下,吻了吻他的下巴:“听从你的心声。做任何选择都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好消息是,不管出什么事咱们都一起面对。”………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现在他的脸朝向我,睫毛静止不动,睡得像个婴儿般香甜安稳。

他见过那么多的人心叵测,也猜得出那些阴谋诡计,可他还是愿意以君子之心度人,至少是以君子之道待人。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凑上去碰了碰他柔软的嘴唇。刚开始后悔——因为一般情况下,这样做就会把他弄醒——却发现他完全没有将要醒来的迹象,呼吸声连一丝变化也无,不禁又庆幸又心疼。

又过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钻出他的四肢,刚要爬离棉花糖,小腿被他摸索着握住往后拽,回头拨开白色丝絮一看,他还没完全睁开眼睛,脸贴着我的脚踝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用鼻音问:“嗯?”

我又爬回去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悄声说:“我去洗个澡。宝宝继续睡,睡饱了再起。”

他闭着眼睛甜蜜地笑,用鼻尖来回蹭着我撒娇:“……要。”

我笑着跟他互蹭了一会儿,哄道:“乖,让我先去洗澡。”

“嗯。”他顺从地答应,让我帮他把手臂摆回舒服的姿势。

通往浴室的圆形门就在旁边。半小时后我洗完出来,竖着耳朵屏息片刻,听到棉花糖里传出熟悉的绵长呼吸——他果然又睡着了。

于是我小心翼翼打开浴室旁边的另一道门进去,在身后轻轻阖上。

这间椭球形屋子十分宽敞,大约兼作起居室和书房。黑色磁石的壁上有一排排孔洞,斜插着许多丝质卷轴,小半截露在外面,看上去规整而又错落有致;顶壁镶嵌大大小小的彩色夜明珠,构成一幅叙事图画。

除了我身后的卧室门,正对面墙上还有一扇圆门通往楼船内部的走廊;左手边和右手边各有一扇,通往两间用途不同的储藏室,从那里也可以连通走廊。尽管只是一座楼船,内部结构却有点像蚁穴。

某种灰褐色粗纤维编织而成的地毯上,散落着七八个厚实的丝质大坐垫,其中一个上面横压着一长条大家伙,被封印用的黑色魔法皮带裹得只剩下轮廓,正是炎魔之刃——无声无息,也不冒黑光和黑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和的淡香,可能来自地毯。

我仰头望向天花板上的图画,仿佛描绘的是一场授勋或者任命或者祭祀之类的场景: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面对前者单膝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什么东西,很像一个符阵。再定睛观察图画的其他细节,都好像是符文和装饰性花纹的结合。

我心中一动,想起维兰认为乌比阿消息灵通,不禁猜想这些符文里会不会有用于监控的?

这时脑中响起一把平淡的男人声音,用精灵语说:“你好。维兰德加尔还没醒吗?”

是泰南。失去身体之后,他用传音术发出的声音不像先前那么尖锐难听了,但也没什么令人难忘的特点,听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大叔。

“是的,”我低声说,“请不要吵醒他。”

“我只在跟你一个人说话。你名叫席拉?”

“是的。”

“席拉,席拉……”他喃喃地念了两遍,“可爱的名字。让我想起吉陵伽山的泉水,还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我谨慎地没作声。他这是在向我示好,还是试探?为省麻烦,我们自称来自灵境,虽然这事儿可能不怎么关键,但我还是不要多嘴扯出破绽比较好。…

“我也曾有过妻子,她名叫……塔夏。”他自顾自地轻声说,似乎叹了一口气,“她不在了。我原以为,成为神器的人柱力,能让我收获更重要的东西,结果……等我发现我错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絮絮叨叨地描述起妻子的模样:混血灯神,一身漂亮的蓝皮肤……我一边默默听着一边四处游荡,在左边的储藏室看见一叠叠干净崭新的各色丝绸,又在右边的储藏室发现了许多食物果品,盛在篮子里、罐子里,一样样码得整整齐齐,便就地研究起来。

我想在维兰起床前准备好早餐,却郁闷地发现自己一个人没法生火……于是先弄不需要用火的饮料、干果碎和杂果盘,切了两块类似乳酪的橙色糕点,然后挑出十几颗新鲜的黑皮蜘蛛蛋,等他醒来一煮就行。

“……奇怪。我记得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记得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可就是拼凑不出她的容颜。”泰南语气惆怅,顿了顿,问我在干嘛,我据实回答在弄早餐,然后问他:“你能感应到多远的范围?”

“不远,只能靠声音和魔力辨认你们的方位和身份……你好。”

我迅速回头,只见维兰张着两只手僵在半米之外,看样子原本想偷袭我,结果计划被某人破坏,正在翻白眼。

不过我们还是愉快地抱抱了,然后维兰对着起居室的方向叫:“你好,谢谢!”

泰南居然懂了,问他是不是打扰到我们了,维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得知你迅速适应了这个形态的生活,我为你高兴”。

泰南平静地表示这对灯神来说不算什么。灯神能在人柱力的两个形态自由转换,因为他们能够完全魔力化,本身就有一实一虚两种形态。

“封印更让我感到不适,但你大可放心,我说话算数。”

一边对话,一边烧开水煮蜘蛛蛋,维兰顺便还烤了几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切得厚厚的,纹理和色泽看上去像鱼类,在他的魔法火焰上翻了个身就鲜香扑鼻。

“你的魔力比刚开始时弱了不少。”泰南说,“到底是什么样的考验?”

“升级。”

“也许我可以帮你,加快进程。”

“怎么帮?”

“教你一些魔法,或者涵养魔力的方法。”

“不用了,谢谢。”(未完待续……)

第212章 桃花源后记2

先前乌比阿说,“上一个小德加尔”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恢复魔力,我们原以为维兰接下来也会是这样,顶多时间长一些,没想到他遭了更多罪。

第一天,我们吃过早餐就到船顶上摆弄舵盘,此时都还没什么异常。他一觉睡醒,好像找回了一些状态,掌舵渐渐轻松起来。顶着朦胧的紫色天空,楼船沿着平滑的曲线前进,准确地驶向白姑娘们念叨的几个岛屿。

一路上,我们采摘了散发出醇厚酒香的“醅蕾”,姑娘们揉碎这些貌不惊人的小白花,一脸陶醉地边闻边嚼;一种外形和构造都像橙子的水果,剥开墨绿色的果皮,里面是一瓣瓣腥甜多汁的深红色果肉,吮起来有种在吸血的错觉;一种香喷喷的褐色蘑菇,幼芽生吃特别爽口,疯长下去能长得比人还高,老纤维是编织地毯的好材料……

几个小时过去,在前往探访圣堂遗族栖息地的途中,我发觉维兰有点蔫。开始还以为他是累了,但很快就意识到他的体温偏高——他在发烧?!

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生过病,连头疼感冒之类的小毛病都没有过。事实上这的确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发烧, nsb他对这种感觉很陌生;或许也因为这具身体从未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对病痛特别敏感。

沿途刚好经过一座开满“醅蕾”的小岛,我们把船停了过去,跟姑娘们说要午休,请她们自由活动。她们欢天喜地地提着篮子上岛去了。

下午。维兰一度烧得很厉害。我想用湿毛巾给他降温,可是不起作用,急得团团转;远程连线了法米亚,看样子她正在梳妆,可能打算出门。听我简单说明情况后,她停下往颈后抹东西的动作,淡定地说:“应该是魔力成长的症状,我以前也有过。连烧了好几天。没事的,这点热度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可是他很难受。”

“当然啦,他没吃过这种苦头。只要他意识清醒,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们最近……”她顿了顿,好像斟酌了一下语言,“他有吃过生血珠吗?”

“没有。”我很肯定地回答。不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我的血瘾控制得不错,偶尔小啜几口不会让他贫血的,所以来魔境之后他都没用过生血珠。

“很好,别吃。生血珠会让体温升高。这段时间你们不要做什么使他‘更热’的事。”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用魔镜照了照正蔫蔫地蜷在一旁的维兰,说:“我只想让他体温降下来。”

“可怜的宝贝……”法米亚爱怜地看着镜子一角。叹了口气,“这其实是好事。不要心急。你好好照顾他,要是他出现意识混沌的情况,随时联系我。现在他需要你,我就不多说了。人境和灵境,包括微光之崖的状况都很平稳,我会向你父母带好的。”

我觉得,有我在旁照顾,反而让维兰更娇气。想他战斗的时候遍体鳞伤也不会吭一声,如今发个烧就哼哼唧唧的,要拍要摸还要听故事,美其名曰“保持清醒”;而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他难得的“年下感”刺激得母性爆棚,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意犹未尽。

这一烧就烧了半个月。好在高烧只有头两天,然后温度逐渐降低,但仍处在低烧状态中;他的魔力随之慢慢地恢复着,到完全退烧的那天,魔力也充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他跟迦陵王的魂魄大战了近十个小时,再次耗到筋疲力尽。恢复过程中没再发高烧,但低烧持续了一周,此后又过一周,魔力才充满。最后一战竟不眠不休地进行了一个昼夜,对手是羽人王的魂魄。这一次他没发烧,但睡了一整天,然后,耗尽的魔力神奇地只用了三四天就恢复了。

这两场战斗我都在佛瑟芬的庇护下观战,基本上看完了全程,所以也疲惫不堪。

迦陵和羽人是圣堂族中战斗力最强的两个种类,已经灭绝了;如今栖息在迷宫深处的圣堂遗族大多是比较弱小的种类,因为不用上战场,很早就躲来,反倒得以保存。

比如先前在湖中听到过的歌声,便来自水上森林里的“仙灵”。他们是四翼人身,不论男女都抱着一团光,体型比人类小,比“提灯少女”大;肩胛生有内外两层翅膀,外层色彩各异,带有金属质感,里层是透明的。

仙灵是诗人和歌者,他们用卢恩语唱着描绘故土风物的韵诗,优美得让我听了想哭,并且回忆起听“提灯少女”唱歌的经历——当时我听不懂,但当时的我也不像现在这样懂好几门外语。我跟维兰说,以后若有机会,再去听一回“提灯少女”的歌。

圣堂族的特点是有翼,迦陵和羽人也不例外。前者形似一只威武的巨鸟,有双足、双翼,脸盆大小的鳞爪蓝得发黑;半透明的羽毛像一层朦胧的烟雾,覆盖在深色皮肤上;脖子像花的雌蕊一般,均匀分成三股,顶着三颗蓝黑色的人脑袋,容貌庄严但雌雄莫辨,每颗脑袋都戴着一顶金碧辉煌的宝冠;宝冠造型各不相同,但前端都有一个鸟喙似的突出,正好扣在鼻子上。

维兰刚一看见就震惊了,不可思议道:“……迦陵频伽?”

佛瑟芬适时地解释,“频伽”在圣堂语中是对英雄的尊称。

我看看手上的“恋歌”,不禁对眼前这尊硕大无朋的三首鸟王心生敬畏。维兰却显得很兴奋。这场战斗和前后两场一样,都是纯粹魔力的比拼,临近尾声时发生了一个插曲——当时他们已经拼了八九个小时,强大的张力在沉默中凝滞,一声脆响突然打破了静寂。

响声来自维兰的方向。定睛看他却看不出异常。我不敢多嘴。胡思乱想了好久。等战斗结束奔过去才发现,他怀里揣着的“摇篮曲”碎了——确切地说,是龙晶矿石碎了,包裹在里面的小片羽毛脱离出来,竟在空中缓缓上升,看上去完好无损。

佛瑟芬在身后说,这种程度的比拼,迦陵羽毛是派不上用场的。维兰醒来后证实了她的说法。

我们把这片羽毛塞进一支小巧的水晶瓶。打算带回灵境修理。说不定以后它会有一个新造型。

因为迦陵王快把神殿塞满了,我以为羽人王也会是个大家伙,可是,当这个金光璀璨的战魂渐渐成形之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身高体格比维兰还小两号的“人”,通体明亮看不清面容;不过,他身形虽小,气势却摄人,周身迸射的光芒仿佛超越了神殿之巅。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他的瞬间。一种莫名崇高的音乐就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让我心跳变慢。想要深深呼吸。我闭上眼睛,音乐竟然还在播放,难道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犹豫着问佛瑟芬,她说羽人之王就是这样的!…

g,竟然自带bg。

更令我大开眼界的是,当他进入战斗状态,音乐变了!明显变得高亢、激昂,我渐渐感觉心跳过速,呼吸急促,有点喘不过气来。

“调整气息,能进入冥想状态是最好,”佛瑟芬说,“你所谓的音乐,乃因心弦为战魂魔力撩拨所化,由内而生,封魔符文无可隔阻;任由情绪随之起伏,恐伤及腑脏。”

“维兰怎么办?”他上哪儿冥想去。

“他自身的魔力理应足以抵挡,不必为他担忧。”

一边观战,一边努力“冥想”,这几十个小时成为某种奇特的经验。我一度进入半梦半醒之间,记忆中有些相当令人费解的画面,可能不是真的。

应德加尔的留言要求,在这两场战斗中,维兰都没有使用魔晶。

战胜羽人王之后,在休养的日子里,乌比阿主动登临我们的座船,要求我们分别如实回答一个问题。“分别”的意思是我和维兰彼此之间不能交流答案——

“有些真相,如果明知揭开以后,你将不会再有懵懂时的快乐,你还会执意揭开它吗?”

我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先问她为什么要我们回答这个问题。

她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维兰德加尔也这样问我。这是德加尔王子留下来的问题,可以说是最后的关卡。你必须遵从自己的内心作答,不要迁就另一半的想法。”

听她这么一说,我反倒很难不去揣摩维兰的心理。

“如果我们俩的答案不一致会怎么样?”

“只要你们中间有一个人的答案不符合德加尔王子的期许,我都不能放行。那样的话,我会送你们去气旋。”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我当然不会说得这么直接,而是换了一种问法:“这是德加尔王子与您的约定吗?”

“是的。”她回答得很干脆。

我想了好一会儿。

假定真如她所说。

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么重要?

残酷的真实,虚假的快乐。难道说,进入金字塔林将会揭开一些令人不那么愉快的真相,德加尔在向我们预警吗?

有点似是而非。因为早在维兰打开第一个祭坛秘存的时候,就已经接到过类似的警告了。

再说,为什么要我们分别作答呢?光问维兰不够吗?

我努力不去猜测德加尔想要什么答案。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应滥用“应试技巧”以图蒙混过关。

或许我应该抛开杂念,问问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对了,乌比阿正是这么说的。

……我一直笃信活着就是为了快乐,如果人生毫无乐趣,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自挂东南枝吧。但是,虚假的快乐还能称之为快乐吗?

我不禁幻想,假如维兰出轨,在我面前却还是一副专情模样,我会不会装作不知道,只为继续享受他的宠爱?

……不会的。

我很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虚假的快乐,我才不要。

但是,拥抱残酷的真实,如果我的人生将再无快乐呢?

我纠结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快乐是一种能力,而我相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

“我选择真相。”我说。

有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了乌比阿的笑容。

“维兰德加尔也选了这个。”

然后她轻快地踮着脚尖告辞了:“好好休息,我会再来拜访的。”…

——居然不给我们现场判卷!

但无所谓了,我答得问心无愧。

送走她之后,维兰问我为什么选这个,我把心路历程如实汇报了一番,他听得嘴角直抽抽;我又问他是怎么想的,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不明真相的话另当别论。但真相就在那里,却跟我说‘它很危险,别过来,让我替你做决定’——门儿都没有。”

原来如此。不过他是不是有点儿曲解了这个问题的本意……

“她说‘明知’揭开真相以后……”

“宝贝,没有不堪承受的真相,只有没有勇气承受的人。其实我也不反对为了一时快乐而停留在假象里,但这必须是我自己的选择。”

“首先要真相,然后自行决定怎么承受——也就是说,你情愿自己做梦,也不要呆在别人编织的梦里。”我点点头。虽然思考的路径不尽相同,我俩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未完待续……)

第213章 解惑

我们没有在迷宫逗留。临行前一天,乌比阿邀请我们上了她的船,允许我们问任何问题,并首先主动承认了怂恿我们去金字塔林。

“我知道你们早就想问了,这是我的解释:

作为臣子,龙王更替这种事我们是没有置喙余地的,我和佛瑟芬,我们本应不闻不问,直到新王崛起。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心急,比如这一次,空档期太长了。不妨直说吧,我们希望德加尔王子能成为新王,不仅因为他出现在了合适的时间、有相当的能力,也因为他跟我们有过接触,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但你也知道,这件事我们本不该插手,所以,是的,我们稍稍越权了,我们希望有人能帮他缩短这个过程。

合适的帮手是非常稀少的。三十多年前,亚瑟德加尔先生和阿维娜夫人也来到此地,他们原本的目的地就是金字塔林。亚瑟先生有一项独特的能力,一脉相承自德加尔王子。当时我想,他一定能成为德加尔王子的强大助力,于是……我放松了对他的考察。

他通过了三个战魂的考验,但在最后一关,德加尔王子的那个问题面前……我其实知道,亚瑟先生与阿维娜夫人有一套心灵交流的办法,也就是说,他们给出的答案是有作弊嫌疑的,但我故意忽略了这一点。然后,他们一去不复返了。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的失职害了他们,也许他们本不应通过考验。”

她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终于我们等到了你,非常年轻,实力与亚瑟先生相比不能算突出。但你另有一项过人之处——你们竟能接触比锡伯且全身而退,之后行踪更有一段空白,这意味着,你们要么另有特殊能力,要么有奇遇。第二个可能性更大。而奇遇,是最难得的福分。

我观察了你们一阵子,认为你们配得上德加尔后裔这个身份。于是我想。也许你们会关心亚瑟先生和阿维娜夫人的下落。也许,你们能弥补我犯下的错。我可以保证,尽管我十分希望你们前往金字塔林。但这一次,该有的考验我一点儿也没含糊。”

“你没说你是怎么安排我们来迷宫的。”维兰平静地问,“泰南的进攻是偶然的吗?”

“不是。”乌比阿坦然道,“我利用了他。利用他引你们来此。利用他试探你是否对我血族的生死漠不关心。我欠你一个道歉。”她盘膝坐着,身体前倾完全贴在我们面前的地毯上。行了一个礼。

“你怎么看待他?”

“我想他当前的愿望确实如他所说。但这是因为他想解除身为人柱力之苦,而非因为*淡薄。”

“你的意思是,身为人柱力的痛苦让他暂时顾不上其他*。”

她点点头:“为解除这一痛苦,他可以付出非一般的努力。但这并不表示,目的达成之后,他仍会像现在这样友善。我承认。我对灯神持有根深蒂固的疑虑,毕竟。是他们造成了今天的混乱。”

“跟我说说那场战争,起因是一件神器?”

“你是说毁灭之球。它只是出现在了恰当的时刻,称不上起因;但在那场战争中,它确实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说到起因,其实还是灯神族过度膨胀的野心,即便没有毁灭之球,他们的野心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爆发。”

她说,龙族四洲——胜神、阎浮、牲贺、俱芦,围绕一个原点转动,这个原点即金字塔林,它是龙族的圣殿兼高等学府。学府那部分,由外向内依次是恶之城、影之城和梦之城,核心是龙王圣殿。金字塔林之外,距离最近的两处领地可以说是魔族的荣耀之所,分属灯神和血族。…

维兰直白地问她这两族为何如此重要。

乌比阿微笑起来:“我们血族有着最接近龙族拟态的身体。我们曾有一个族系,与龙族非常亲近,甚至多次通婚,后来被抬族,作为独立的一族搬进了龙的领域。”

我们发了几秒钟的愣:“你、你说的不会是……”

她了然地点头:“暗夜精灵。其实跟灵境的精灵族没有关系。”

……原来是外戚么。那灯神又是什么来历?

“灯神天赋异禀,体质对魔法敏感,不仅是魔法师,就在叛乱前夕,灯神一族里还有好几个人柱力。龙族每炼出一件神器都由灯神测试,融合然后剥离。”

原来是科研部门。每天接触核心技术和先进武器,难怪会动念。龙族没做好底下人的思想教育工作啊!

“龙族掌握着将人柱力与神器剥离的魔法,毁灭之球又是怎么失控的?”维兰问道。

“所有的魔法都有适用范围,就好比所有的定律都有前提。毁灭之球,是神器的巅峰,或许已经超越了神器的范畴……”乌比阿轻叹一声,“当时,龙族围绕它出现了两派,一派认为它太危险了,应该搁置下来,留待合适的时机再行研究;还有一派认为,一旦搁置,它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等于辜负了一件伟大的作品。灯神几乎举全族之力投入在它的研究上,当然不肯就此放弃,他们为保住这个项目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后来发生的一切……或许我不便评论。”

我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在这件事上,龙族也有责任。但是非功过终究很难说清,就像那两派声音,孰对孰错?谁也不知结果将会如何。

她说,金字塔林的恶之城、影之城和梦之城各指代一种修习境界。

“不谈术法,你现在的魔力水平几可与当年的亚瑟先生比肩,已经达到了进入恶之城的先决条件之一。但你还必须找到进城的密钥。可能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句口令,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知道它藏在恶之城外的游苑。有资格之人一定能找到。”

维兰没有作声。我猜他是不是在想那句语义含糊的箴言——“占有即损失”。

于是我发出疑问:“游苑?”

“此地往西去。穿过所谓的仙乡,有一座遍地都是金字塔的城市,但它并不是金字塔林,而是仿照金字塔林建立的休息区,被称为游苑,是一个时间线闭合的四维空间。我从未进去过,但我听说它有一些神奇的特性。你在里面呆上很久。出来的时候,外界流逝的时间几可忽略不计;还有,你在里面无法创造新东西。除了思想。为了提供它所消耗的能量,上古建设者在几个选中的时空世界发展信仰、培养信徒,以集中这些灵魂的精神力——这是一种强大的能量。”

“……上古建设者,是龙族吗?”

“老实说。不知道。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我努力不去与维兰交流眼神。这里的“上古建设者”,怎么那么像卢恩文人。

“进入游苑之后。你应该能找到一个明显的标记,记住它的坐标;离开它,继续走,当你再次看见这个标记的时候。应该得到了另一组坐标。在你的头脑中,把这两组坐标连成直线,无视游苑的道路和建筑。凭借你的直觉,沿直线往坐标收敛的方向走。你将找到一座黄金之屋,解开里面的封印,就能抵达恶之城。”…

“……如果这两组坐标位于不同的维度,怎样才能从一个维度走进另一个维度呢?”

“我只说这行得通,没说会很简单。”乌比阿想了想道,“但我可以给你一句忠告:相信你自己。龙族拥有精确的方向感,这个封印正是基于这个前提设计的,你需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有时明明掌握了正确的方法也不能成功,关键可能是因为你本身将信将疑。心怀忐忑,必然在行动上有所反映,这会影响效果的。”

“……好吧。关于这几座城,你还能告诉我们什么?”

“恶之城是金字塔林的初级学院,但这并不是说,它所教授的魔法不够强大。‘恶’的含义是‘外邪’,即使你止步于此,也有希望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士;‘影’的含义是‘心魔’,而‘梦’的含义是‘心愿’,顾名思义,影之城和梦之城都是以心智为门槛。”

“怎么从恶之城去往影之城和梦之城?”

“顺其自然,进入恶之城,就等于进入了金字塔林,此后你的向导就是你自己了。”

我们默默消化着乌比阿提供的信息,维兰突然问:“亚瑟和阿维娜……他们是什么样的?”

她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脸,仿佛沉浸在回忆中:“深深相爱,像所有的龙婚夫妇一样。阿维娜夫人是一位柔弱却活泼的美人。亚瑟先生……长得很像西里亚王妃,从相貌上说,你比他更像德加尔王子。”

“你见过西里亚?”

“当然,龙婚夫妇一向形影不离。”她笑了起来,“你们很年轻,成婚应该还不久,是否完全了解了龙婚的妙处?”

她说,龙婚的实质在于小片的灵魂交换,也就是说,维兰有一小片灵魂融在我的灵魂里,反之亦如是。这种“灵魂给予”在眼下就有个直接的效用——一旦维兰的灵魂被金字塔林认可,我也等于拥有了一张“通行证”,可以随他一同进出金字塔林,而不会被排斥。此外,在这种强大而奇妙的灵魂契约下,龙婚夫妇可以共同发展出一些能力。比如亚瑟和阿维娜就能做到心灵对话。

“德加尔王子和西里亚王妃,我不太清楚,但肯定也是有的。”

我和维兰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好羡慕!好想要!

他主动问了:“这些能力是怎么发展出来的?”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乌比阿笑嘻嘻地说。(未完待续)

第214章 黄金屋

我们走时比来时还要隐蔽,不过,有魔境两位最老的长老送行。“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再来,悠闲地做客。”乌比阿说。我们真诚地道谢,说我们也希望如此。

无惊无险地爬离狭长的橘红色岩石地道,在了无生气的荒原上西行不到两个钟头,天色刚刚开始转暗,我们扎营打算过夜——前面就是“仙乡”的地界了。

星空特别灿烂。想想三个月前行经这一带的时候,内心是多么迷茫,现在却充满坚定,我不禁有些感慨;看向左侧的维兰想说点什么,可是恁大的一把刀就横在边上,又觉得不好开口。

维兰刚好也看过来,注视我一会儿,瞟了炎魔之刃一眼,开始不怀好意地偷笑,同时张开右手,像用手指跳舞似的,一根一根依次向我迈过来。我见他不是想用手语表达什么,便张开左手的五个手指还击;攻守渐酣,右手也加了进来,并且翻身用一条腿压住他的左手,防止它参战。俩人憋着笑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发现我结结实实地骑在他身上,空气忽然发热了。

我想下来,被他双腿一收紧紧夹住腰;再看他,眼眸亮亮的充满期待,显然想顺势亲热一番。要不要继续?我有点犹豫,突然眼角的余光扫到沉默不语的黑色大刀,觉得还是应该停下,于是一边朝他使眼色,一边从衣服底下把他已经成功偷渡进去的两只手拽出来。他装出一脸悲愤——自从带着这个目不能视但耳朵很灵的电灯泡上路,别说亲热了,我俩连情话都得用手语比划。

其实从统计学角度来说,这对我们的x生活影响不大,因为在这种条件下赶路。我们本来就很少ooxx;但从心理层面上说,有个蒙着眼睛的泰南在旁,做起小动作来格外刺激——“禁忌的果实为何如此甜美?”所以某人这两天一直呈欲求不满状。

除此之外,我倒是很享受这种无声的眉目传情和肢体交流,常常让我想起俩人刚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更久以前。

漫漫长夜终将过去。破晓时分,西方天际准时亮了一阵。眼看着白光消逝。我们继续上路。泰南很少说话,只偶尔问我们路况如何。几十分钟后,“仙乡”丰美的草原出现在视野最前方。披着黯淡的晨曦,远远看上去仿佛蓝色的海洋,随风送来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接下来一整天我们都神清气爽。然后“神罚之光”再次出现,维兰竟然没受伤!他背上的皮肤被晒红了。但是一个创口也没有。他自己也很惊喜,悄悄跟我说,对抗白光魔力的时候感觉轻松了许多。

可是,另有一个不尽如人意之处是。因为没创口,似乎就没有必要用口水涂抹;但他皮肤本身的自愈能力平平,所以……到了晚上他的反面还是红红的。

不过。他说不疼,就没怎么留意这件事。当天夜里我们抵达河边。索性直接进城去,这时例行狂欢刚刚散去,我们没碰上什么人就在城门附近找到一间空的金字塔,稍事休息后,他掐准了时间,踌躇满志地要去完成上次就想做的事——会会门口那尊圣堂勇士雕像。我由得他去了。

几分钟后,回来一个红如熟虾的维兰,得意地说他试过了,虽然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魔光的源头就是雕像。我先是一抖,见他没事马上放松下来,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

起初他有点不以为然,但在随手摸出魔镜照了照之后——

“不许笑!”他吼了一声,开始满屋子追咬我。

我被他啃出一身牙印,本来想装疼博取一下同情,可是一看他红彤彤的小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更加令人醒目,就……

他抓狂了。我被他胳肢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才高抬贵手,气鼓鼓地顺着我的脊背和胸口。然后,不知是因为肢体纠缠让他激情难抑,还是因为觉得胳肢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慨,他的动作渐渐变得危险起来。

我见炎魔之刃还在旁边,连忙示意他去看,结果他伸长胳膊一把握住大刀,风风火火地冲进盥洗室,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见他两手空空地冲回来,bia地将我制住。

……他有点急切,也可能是恼火,动作比往常莽撞得多,而且无视了我好几次的抽气,直到有一次大概我“噫”得太响了,他才绷紧了身体稍稍缓下来,手指把我的脸都揉变形了,用有点沙哑的嗓音小声问我“很疼?”

他前戏没做足,当然有点疼。因为疼,我刚才一直都闭着眼睛,现在在他的诱导下睁开,红红的一片……扑哧。

可想而知他有多生气,马上把怜香惜玉的心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我觉得我很冤,你说你把自己整的像块铁板烧似的难道怪我么?但现在没法跟他讲道理,我只好紧闭双眼,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叫了好几遍“对不起”和“痛痛痛”,也不知哪一句说动了他,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我终于得到调整呼吸的机会,为慎重起见还是不睁眼睛。

他对着我的脑门喘气,喘了一会儿开始吼我:“不许闭眼睛!”

我犹豫了一会儿,在脑中想象他一脸恨不能揍我的表情,等呼吸重新接上了,小心翼翼地说:“真的对不起。”眼睛还是闭着的。

“看着我!”他继续咆哮,“我还没毁容呢!”

“没说你不好看,”我赶紧解释,“至少晒得很均匀。”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回,没吱声,不知是不是被我气晕了,几秒钟后发出一声哼。

我不安起来,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见他的表情倒没我想象中那么愤怒,如果把色调降一降。看得出来还是充满温情的。我很识相地主动撑起身子亲吻他,他配合了一会儿,轻轻推开一点,不满道:“别笑了。”

“我没笑。”我努力让我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特别诚恳,顿了顿又说,“是脸抽筋了。”

他瞪我,然后双手并用胡乱揉我的脸。这时他终于注意到。手臂边缘竟然有条明显的界线。一半红,一半淡红。他又扭头看看两边肩膀,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现象。”我忍着笑说,“说明很快就能恢复了。”

……早上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揽着魔镜照啊照,见我醒了兴冲冲地凑过来问我看他淡了点没。我打着呵欠点头,他喜滋滋道:“我也觉得淡了点。”

他把炎魔之刃搁在盥洗室里。冻成了一根冰棍,并且贴满了静音符,泰南没有抗议我们就当他默许了。

临行前我们问了墨沙的事。尽管他曾在金字塔林求学,但身为大史记的佛瑟芬不记得这个名字。这意味着,他多半没有十分显赫的出身。维兰透露了他与墨沙的约定,如有机会。两位魔境长老或许能把这个消息带给巨龙德加尔。据说德加尔行踪不定,我们就算成功深入金字塔林。也未必能见着他。…

离开乌比阿的迷宫之前,我们就定好了计划:进入游苑后,以任意一座雕像底座上的故事片段作为基准,按叙事顺序找到这段文字第二次和第三次出现的雕像。如果乌比阿所言属实,这三组坐标应该能连成一条直线。

我们在城里不慌不忙地走了四天才绕完两大圈,维兰的肤色也恢复了正常。验证结论为真,三组坐标确实在同一条空间直线上。顺便一提,重返游苑,我们好像没见到什么熟面孔,居民们仍然像围观珍禽异兽一样热情而茫然地跟在后面彼此询问。作为真正的初来乍到者,泰南表现得十分沉着谨慎,只在独处的时候才会说话,不卑不亢地与我们分享一些他的看法。

路线计算完毕,休整一天,凌晨白光刚过,我们正式向传说中的黄金之屋进发。这时城里最为清静,便于维兰集中精神听从方向感的指引。

走在街道上,还看不出周围建筑的布局有什么特别;现在,我背着大刀,维兰背着我,疾驰在建筑群上方,飞跃一座座尖顶,高低起伏中只见这些层层叠叠的白塔,像鱼鳞又像折扇,一面接一面地绵绵展开,仿佛无边无际的海洋。

依靠他的方向感“盲行”——这个法子其实我们先前就想到过,但那时没信心:对这个法子没信心,对他的方向感也没信心。如今在这奇诡而瑰丽的景象面前,一种谦卑感油然而生——或许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自觉地低估了他的能力,或许是我不敢放开想象力,或许他自己也是。

就在我自以为快要被这片“海洋”催眠的时候,一面金色折扇,不,是黄金塔,在正前方冉冉升起!光华璀璨有如日出;原本半遮挡在它两旁的白塔随着浪潮远去,转瞬即逝。霎那间,黄金塔周围就只剩下一大片白石铺就的广场;视野尽头,白塔群落显得遥远而低矮。

天是一种奇异的宝蓝色,星漩仿佛在缓缓转动。

维兰小跑着停下来,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打量面前这座孤零零的黄金屋,一扇大门正对着我们,放射出比外壁更耀眼的光,仿佛在说“来吧,来吧……”

“我跑了多久?”他抹着额角的汗水问我。

“嗯……三四个小时?”我不确定地说着,从他背上溜下来,先把大刀立在一旁扶着,腾出手到衣兜里摸索怀表。这时泰南提出异议:“肯定超过十个小时了。”

我看了看怀表,一时没看懂,再一算,十一个小时!

“这还差不多,”维兰接过去扫了一眼,“我们失去时间感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进去?”

不打无准备的仗。我正要同意,抬眼却见——

“觉不觉得,它越来越小了?”维兰疑惑地说,我突然醒悟:这座黄金屋正在远去!而地平线上的白塔群落正在滚滚而来——不能停!一停就要失去这条路线了!

说时迟那时快,维兰一手拎起大刀一手拽起我的胳膊往前狂奔,终于赶得及冲进门去。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温暖的阳光淹没。(未完待续)

第215章 盛筵勿贪,捷行勿喜

我们置身于一个边际模糊的金色空间,身后有个三角形门洞,清晰可见外面的白塔、街道,一无所觉的居民来来往往。这个黄金屋仿佛隐匿于游苑中间。

“这是哪儿?”泰南问,但我们没法回答他。

屋里只有一样东西,就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像一本华丽的大书。封面已经向左揭开,青金色扉页有普通人家里的门板那么大,材质介于金属和矿石之间,上面只有一行黑色龙族文字,大意是“盛筵勿贪,捷行勿喜”。

书页从侧面看相当厚实,边缘雕花但风格粗犷,每一页都突出一角标签,阴刻着短短一行字。数一数,共有52页;把所有的标签看下来,我们心里也有了底——这52行字全都是泰勒他们的教典里的“箴言”,“占有即损失”也在其中。

该做什么似乎显而易见。维兰将手指搭在标注着“占有即损失”的那一页,想翻开却没有成功。他又试着把那一页往外拉,慢慢地,竟真被他拽出来了,越拽越长,宽度已经超出了封面和扉页,青金色的页面上什么也没有。

终于没法继续拉长的时候,维兰试着放松手上的力量,页面没有缩回去。我俩面面相觑,再仔细看那片青金色,只觉颜色越来越深邃,越来越深邃,竟变得像黑夜一般。这不是错觉!等回过神来,我们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置身于夜色迷离的荒郊野外,云层遮住了星星,微风夹着干草的气息拂过耳朵,簌簌作响。

大刀不在。

我和维兰刚才并不是手牵手的,但我进来了。泰南显然没有。这会儿我们也没工夫回去找他,只能猜想他大概还躺在黄金屋里吧。

乍一看周围除了我们空无一人,但当视觉渐渐适应了昏暗,很快就发现大约几百米外的野地里戳着一个特别高大的黑影,看轮廓很像角魔。

“那个故事。”维兰悄声说。他指的是泰勒的教典里,在“占有即损失”名下的那则轶事,一个关于魔鬼与宝藏的故事。按照故事的说法。我们这两个目击者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维兰选了死得最快的那一种——径直走过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个面目黧黑的类人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他静静地站着,一双暗金色的三角形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头上的确是角,而不是故事里所谓的草耙子。

“你好。”维兰用卢恩语淡定地打招呼。那人没理会他的寒暄,僵硬地伸手指了指地上,声音低沉:“我的锤子,请帮我捡起来。”

地上确实斜插着一具貌似锤子的东西。大头朝下,黑黢黢的。半截埋在土里。

“你是谁?”维兰问。

那人不回答,只重复着:“我的锤子,请帮我捡起来。”连语调都一丝不变。

维兰一手与我相握,一手去提那锤子的手柄……没动静。

他明白了。嘱咐我搂住他别松开,双手去握那支手柄,开始释放魔力。

“锤子”很快有了反应。像被烈火灼烧着似的发出明亮的红光;光线越来越强,冲淡了周围的一切。我紧紧搂着维兰的腰。本能地眯上眼睛,等没那么亮了再睁开,赫然发现环境已经不同——星空灿烂而清明,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昼夜晨昏;河水轰隆,寒风萧萧……仿佛回到了游苑城门外的大桥上,只不过,季节变成了凛冬,因为身后的河对岸不是繁花似锦,而是一片苍凉,地表贫瘠程度跟梦行者的“故乡”有得一拼。…

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们失败了。但仔细看前方的城市,跟游苑似乎不太一样:游苑的塔尖镶的都是金属或无色晶石,而这里的塔尖,能明显看出多种不同颜色,红蓝分明;不仅如此,我们脚下的桥面,虽然看似也是游苑大量使用的那种白色琉璃,但却镌有密密麻麻的符文。我弯下腰用手摸了摸,触感光滑,符文不在琉璃表面。

一缕半透明的红色人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悠闲地从旁掠过,仿佛对我们视若无睹,径直往城里的方向去了。我们追上去,跟在他身后进了一座金字塔,走过与游苑塔屋貌似一模一样的螺旋通道,进入“起居室”,目睹他不紧不慢地“摘”下屋顶的红宝石,托在手里离开塔屋,沿着无人的街道,一步步走向城市深处。

十几分钟后,街道尽头出现了一片白石铺就的圆形广场,很像黄金塔所在的那一片;但这里没有黄金塔,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半人多高的白色石柱。

我们站在数米外,眼睁睁看着他将红宝石摆在石柱顶上,双手贴着石柱侧壁。顷刻间,宝石放出了冲天红光!这红光的边界是如此清晰,呈倒锥体投射在城市上空;天上的星漩仿佛被它完全笼罩,看上去像是被困在一只巨大漏斗中的风暴。

这前所未见的壮观景象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红宝石、人影,全都消失无踪。

我们愣了好一会儿。城市一片寂静,只有风语呜咽。

维兰出神地走过去,细细打量这座符文尤其繁复的石柱,试探着碰了碰,摩挲了一会儿,抬起头再次眺望四方——地平线上的金字塔群异常规整,绕在广场周围就像蛋糕的花边。

“我觉得刚才是一场演示教学,”他的语气略带激动,“我们进来了。”

“你确定?”我也觉得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恶之城,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好像得跟他确认一番才能说服自己。

“乌比阿说游苑是仿照金字塔林建的,这里不是游苑。”他说着说着难掩笑意,张开双臂绕着石柱走了一圈,欣喜地看着我,“我们居然真的进来了!”

我也很开心,但黄金屋里那句“捷行勿喜”的警言一直在脑中盘旋,于是提醒他:“这里不会像外面那么危机四伏吧?亚瑟和阿维娜会不会也在这里?”

他渐渐镇静下来:“……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我们。他们不在这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大的威胁,就像游苑一样。这是一所学校,曾经是。我不会太大意的。咱们去逛逛街。”他握住我的手,低头一笑。

……这座城确实如他所说是一座空城,不算大,结构看似简单:以石柱广场为中心,被12条放射线形街道等分成12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28座金字塔;塔尖宝石颜色无不是红、绿、蓝、黄四色中之一种,每种颜色都有84座,但分布似乎是随机的,目前尚未发现规律。

当然了,这些数据可不是逛街逛出来的,是他登高远眺的收获。

不像游苑,这里没有随处可见的酒池,城门口没有圣堂勇士雕像,也没有写着看不见的龙族文字的石壁。一轮红日在空中移动着位置,看上去越来越小,终于隐没在星漩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找了城门附近的一座金字塔准备过夜,就是“演示教学”中被取走宝石的那一座;进去后发现,红宝石仍好好地嵌在屋顶。维兰耐住性子没去碰它,打算等休整到万全的状态再行动。他相信红宝石是火属性龙魔法的标识,蓝宝石和绿宝石可能分属水、木,可是黄宝石又是什么属性呢?…

如果说游苑的招待水准是狂欢节级别,那么这里几乎可以用斋戒日来形容:尽管金字塔的结构与前者没什么区别,但供应内容大不一样。比如,没有乐器等等娱乐休闲品,也没有鲜花之类的装饰品;饮品只有清水,食物只有一种寡淡无味的灰褐色方糕,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叠新鲜的植物叶片上。我们研究了半天,认为它不大可能是砖头或者肥皂。柔软的皮绒垫子拜拜了,换成冷硬但光滑的草荐。幸运的是我们还有盥洗室。

显然,龙族为子弟创造了一个极简的学习环境。不知它在盛世曾经同时容纳过多少学生,而今,空寂盘旋在街道中、广场上、墙与墙之间,仿佛已经产生了意识,天色越沉就越发明显,隔着金字塔厚厚的石壁也能传递进来。

好在我们不是初次面对这种无形的压力,又有彼此作伴;用不着交流,另一半的呼吸和心跳就是一种强大的保护,足以抵挡空寂的侵袭。

这一夜睡得安稳,直到被熟悉的强光弄醒。

我本能地往身边人怀里钻,含混地说:“……没雕像,光哪儿来的。”

“中间那个吧。明天就知道了。”他喉咙抵着我的脑门,声音嗡嗡的。

“又想去晒日光浴……”

他手劲儿软绵绵地揉我的头发:“……不许笑。”

白光过后,屋里的东西被重置了一回。几个小时后,巨大的红日从河对岸的地平线上升起,将热量洒向被晨曦照得五彩斑斓的城市。

维兰小心翼翼地取下嵌在穹顶托座里的红宝石。它形似橄榄,有我的两个拳头并在一起那么大,深红通透,里面有一丝丝看不清颜色的东西在流动。

“它是温的,有点沉。”他兴奋地看着我说,“想摸摸吗?”

“我能吗?”我歪着脑袋从各个角度观察它,“多余的事还是不做比较好吧?”

“嗯,好吧。”他做了个鬼脸,捧着它转动让我欣赏个够,然后走出门去,我跟在后面。(未完待续)

第216章 龙魔法

此时阳光还不充足,大部分被金字塔群遮住了,投射在白石地面上成为一块块彩色的斑点。我们站在广场中心的石柱旁。

维兰看看我,深呼吸一回,将红宝石稳稳地搁在石柱顶上,双手贴在石柱两侧。等了两秒钟,什么也没发生。

“注入魔力试试。”他自言自语。

我笑了:“你紧张?”

他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咧了咧嘴。突然间红光漫天!纵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吓了一跳,因为这红光比“演示教学”里的有气势多了,也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红光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仔细看,它不仅仅是光,其中还有烟雾状或者说幽灵状的东西在回旋飘忽,好像红宝石里的游丝被释放出来了。

维兰沐浴在红光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了神。我不敢碰他,也不敢叫他,呆呆地等了十几分钟,红光毫无预兆地倏然消失,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匆匆揉了揉便迫不及待地睁开,正对上维兰怅然若失的脸。

书;吧; nsbnbsp; “蝎儿……”他轻唤,听上去几乎有点委屈,“……我好想你。”

下一秒钟我已经陷进他怀里,仰面直视他的眼睛说:“你在里面走神了一刻钟。”

“一刻钟?”他一愣,然后嘴角一抿,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顿了顿道:“我被吸进去了,里面有个人,是老师,我在里面,不知道多久,反正很久,累。”

他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我们就地在石柱边坐下。红宝石静静地搁在原处。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碰它。

“你上了很长的一节课,”我抚着他的背说,“不过你的身体一直都在这儿呢。”

“嗯,我一次也没吃过,没休息过,就知道差不多是灵魂的事儿,我不知道你这边什么情况,一直担心你等久了。”

“只等了一会儿而已。你现在想休息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在里面学了什么?”

他长长地呼吸。移开视线好像在回想,片刻后说:“一种魔法。”

“一种!”虽然觉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还是笑起来,“很难?它有名字吗?”

他含笑斜睨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龙魔法,跟我以前学的很不一样。墨沙教我的是龙魔法基础,拿盖房子来打比方的话,相当于土壤。我现在学的,更像是地基,至于能盖出什么样的房子来,完全看我。它没有名字。老师说,当我赋予了这种龙魔法以固定模式。我可以给它起名字,完全属于我。”

我一时没听明白。他看出我的疑惑,耐心地解释:“我们以前接触过的魔法,大多是界定严格的术法,只要学会了,无论谁施展都脱不出这个模式,区别只有威力大小,那是灯神魔法的路子。龙魔法的路子不一样。墨沙以前就说过这话,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话的意思。我在里面学的这种,本质上是使空气发热,方法我学会了,但施展出来和老师的完全不同。老师说没关系,这就是我的魔法形态,而且它还能再成长。”

我试着理解:“也就是说,灯神魔法讲究精确,龙魔法更自由。”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又说:“克拉门苏教你的元素魔法,其实也挺自由。”

“嗯,我想他已经跳出了灯神魔法的框框,他是个天才。不过你不许喜欢他。”

我抛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他假装没看到,一脸快活道:“要看我新学的龙魔法吗?要看吗?”…

“可以吗?”我不确定地说,却还是站起身来,应他的建议往外走。

“再退后一些,到广场边上去,金字塔那里,有什么情况你可以进去。”

几分钟后我们拉开了好几百米的距离,对话得用喊的,空荡荡的广场上回音幢幢。我不禁寻思,要是他的魔法范围罩不到这么远,过会儿一定得小心安抚,防止他自尊心受创。

终于走到金字塔跟前,我朝广场中心方向摇了摇手臂。几分钟过去,没看出什么不同,只隐约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晒着初夏的太阳。

维兰朝我挥手,声音远远地传来:“你没事吧?”

一点儿事也没。

又等了一会儿,我决定原路返回,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微光一闪,再定睛一看,空中似乎悬浮着一些细小看不清的东西,不知是固态还是液态,好像反光?……不是反光,是发光!

留心去找,可见周围有很多这种小光点,仿佛最小的萤火虫,大多淹没在阳光里很难发现,在背光处比较明显。如果现在是黑夜,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我惊叹着走回他身边去。上午的阳光已经越过金字塔群,照亮了整座广场,我眼睛都快花了,勉强能看出这些光点会动,在我接近时如波纹般荡漾开去;我小心地伸手够,一个也抓不住,它们灵巧地从指尖溜走了。

维兰站在原地,微笑着注视我沿着歪歪扭扭的路线走近。

“可惜现在是白天,”我揉着眼睛说,“这个魔法是干嘛用的?”

他得意地挑眉,撕下衣襟一角往空中一抛。这小块布料,就在他离手的瞬间焚化了,黑灰消散在风中,连火苗都没起。

我还在努力捕捉光点的手僵在半空。

“别担心,伤不到你。”他像哄小孩似地说。

“因为我戴着这个?”

“迦陵频伽的骨化石抵挡不了龙魔法,但我相信我施的龙魔法都伤不到你。”

“你是刚刚才知道的吧!所以才叫我有情况就躲进金字塔来着!真有情况我躲都躲不及!”我跳起来捶他。

“老师说过我的龙魔法伤不到你,就像伤不到我自己。刚才我也没用全力。”他捉住我的手摇晃,用讨好的语气说。“我怎么会置你于险地呢?”

“老师是什么人?是活着的龙族吗?”

“我很怀疑。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想他只是一个灵魂。或者一个记忆体。一个可以与我交流的记忆体。”

“……我觉得应该会很好看,这个魔法。你用起来累吗?”

他抛了个的媚眼。

“晚上再来一次?”

“遵命。”

白昼很长,基本够他从灵魂的时差中恢复过来。当晚,我目睹了这一维兰版龙魔法的真正模样——无数红色光点连接了天与地,仿佛宇宙在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方式静静燃烧。原以为会是满天萤火虫,现在看来那种想法真的挺中二。

维兰暖暖的怀抱紧紧裹着我的背:“……怎么样?”

“壮观。优雅。神秘。一想到这是你的作品我就好骄傲。我可以骄傲吗?”

一个吻落在我头顶上不走了:“我想让你为我骄傲。虽然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作品,但我很高兴你没失望。”

“……城不会被你烧掉吧?”

他低笑:“不会。这些金字塔才没那么脆弱。”…

“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

“没。来点儿建议?”

我想了几秒,偏过脑袋来看他:“它属于你。你不需要任何建议。”

他与我超近距离地对视了一会儿,视线移向前方。在这沉默中我想起他白天说过的话,问道:“你说你施展出来和老师的完全不同,老师的是什么样子?”

“更隐蔽,没有这些小火焰。”

我认真地想了想:“是什么造成了魔法形态的不同?”

“性格、个人选择之类的,当然还有魔力。”

“噢。”

“‘噢’是什么意思?”

“我刚还在想,这令人窒息的美丽和威压感,很像你。”

他笑起来:“我的嘴甜的宝贝,从不吝啬对我的赞美,就是不提缺陷。你不觉得。实战的话,老师那种要更有利吗?”

“你全都知道。我何必要提?”我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光明正大不见得就会落下风。再说,你就是你,没法变成另一种人。”

我转过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我早就接受了。”

他幽深的双眸映着红色星火:“……谢谢你。”

他没有急着进入下一节课。这种魔法,暂定名“星尘”,他每天练几个小时,并且花双倍时间在修习魔力上。我则复习外语、锻炼身体,偶尔穿插手绘棋盘和自创游戏,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十七个昼夜之后,他才摘下第二颗红宝石,学完送回原处。然后又过了十四天,第三颗。

我们在这座荒漠围城里度过了近一千个漫长的昼夜,维兰学完了84颗红宝石里的火系龙魔法,最久的一次用了十九天,但也有四五天就完成的,比如他熟悉的火龙术。事实上,德加尔的家传魔法大多能在这里找到源头,但都经过了“灯神魔法化”。维兰推测,这是由于失去了进入金字塔林学习的途径,所以巨龙德加尔把自己所学进行总结修改,以便让后人多少能用。这样一想,德加尔允许后人亲近灯神,似乎就更有一番道理。

到最后一天,我已经能把龙族语和卢恩语说得和精灵语一样好了,血族语的水平也大为精进,还从维兰那里学了一些音律。我们一起学,一起玩,交流各自的见闻和读过的书,就各种议题进行辩论……相依为命的日子非但不枯燥,简直前所未有地充实、单纯而快乐。有时我的思乡之情会来得凶猛,他总是懂得如何抚慰我。

最后一天,我们走进了一座镶嵌黄宝石的金字塔。维兰一直对红色以外的宝石很好奇,但忍着没碰过,直到红色系毕业。

我们其实不知道碰了其他颜色的宝石会发生什么。最后的记忆是我的右手握着维兰的左手,他伸出右手去够屋顶上的黄宝石。(未完待续……)

第217章 席拉-贝

恼人的孩子哭声,把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拽了出来。

头好疼。半边脸和身体都贴着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我默默地摸索,好像还湿漉漉的。费力地睁开眼睛,光线倒不是很强,渐渐可以看清视野中一片水光,是打湿了的黑色贴砖墙壁,或许是地面。十有*我正在扑地中。

孩子哭声响亮,足有一分钟了,此外没有别的动静。

我用手撑着,慢慢离开湿冷的磁砖,爬起身来。

这是一间小厨房,比图灵老家的厨房还更小一点,白色为主,收拾得还算整洁;前方是盥洗池,挨着一扇紧闭的对开窗,窗外是一棵圆叶树,半黄的叶子摇摇欲坠;越过一边红色的墙角,远远可见一条陌生的街道,连接一座陌生的石桥,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河水,但天色阴沉。桥上有一两个行人,穿着厚衣服。像人境。

盥洗池里泡着两只脏瓷盘,还有半只脏瓷碗,另外半只碎成了几块,散落在地面上。看来,我是在洗碗的时候摔倒了,打碎了碗,磕伤了头,额角好像在流血,手指也被碎瓷片划破了。

这是一双白净的手,但远不及我记忆中那么细腻;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扭环黄金戒指,我摘下来看看,没有铭文。

我是女人,深棕色长发,穿紧身黑色毛衣和灰色格子呢中裙,光脚穿橘色棉布拖鞋,系一条苹果绿色棉布围裙,被水浸湿了一大片。

身后有门,似乎通往另一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映入眼帘的大概是一间起居室。淡黄色墙纸,深咖啡色地板,干净的沙发、几把木椅,方桌上立着一只白色空花瓶,墙上挂着电视机,还有一幅风景油画,用了大量的蓝色。

起居室右边的门敞着。孩子的哭声从那里传来。

我走进去。迎面对上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一个一岁左右的漂亮娃娃,深色短发。不知是男是女,小手巴着木制婴儿床的围栏站着,仰着脸鼓着小嘴瞪着我看。

刚才就是他在哭,现在他看着我。不哭了。我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目光扫视周围。他又哭了起来。

我突发奇想,试探道:“维兰?”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嚎。肯定不是维兰。

这是一间卧室,同样贴着淡黄色墙纸,左侧有一张双人床。乳白色深浅条纹的被褥铺得很平整,用一道乳白色布帘与婴儿床隔开。里侧床脚边立着一方瓶腊梅插花,对面是木制衣帽间。旁边架着一面等身穿衣镜,我认出了自己。

镜中是我。面相仍然年轻,但肯定比记忆中要大,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曾经纤细的腰和腿都粗了一圈,皮肤白则白矣,没什么光泽。

右墙角的木柜上趴着一件倒下的小相框,我翻过来一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那是两个人的合影,一个是我,一个是罗曼贝,亲密地搂着肩,笑得肆无忌惮。

我莫名腾起一股心头火,加快脚步把所有屋子转了一遍,然后在盥洗室做了水镜,无论维兰还是克拉门苏都联系不上。

娃娃哭得惊天动地,也许饿了?我烦躁地走回卧室,站在门口像看一个成年人那样看着他。他马上又不哭了。

“你不饿吧?不是要换尿布吧?”我知道跟这么小的孩子这样说话显得很傻,但我没有过照顾娃娃的经验,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娃娃的眼睛很好看,睫毛忽闪忽闪的,视线好奇地追着我移动。

我深呼吸一回,去翻木柜的抽屉和衣帽间。娃娃大概见我不理他,哼哼唧唧地又想叫唤,我转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竟似懂了,发出“格”的一声笑,没再哭喊。

我找到一只黑色皮质手袋,钱包里有身份证件,上面的名字是“席拉贝”,证号跟我的一样;又在一个桃花心木的首饰盒里找到了几份文件,包括学历证书、婚姻证明,还有小孩的出生证明——洛瑞贝,是个女孩,生于公历金盏花四十四纪27年11月7日。

金盏花是维斯特米尔王室的徽章,四十四纪是柯嘉维斯特的年号。诺森和伊丹都另有年号,但公历以维国年号为准。我出生在金盏花四十四纪元年,维兰则是次年的8月。记忆中我们是在四十四纪19年进入三境岛学院,大屠杀发生在20年6月初,21年3月3日我们匆匆缔结了龙婚,21年11月从灵境出发前往魔境,此后的时间有点混乱。

结婚证明上说“席拉塔拉与罗曼贝于公历金盏花四十四纪25年10月10日结婚”,文件由维斯特米尔的卢克辛市政厅颁发。记忆中我没去过卢克辛,但知道它是维国靠近诺森的一座中型工业城市,我家没有亲戚在那里。不知爸妈住在哪儿?

学历证书则表明这个席拉毕业于维斯特米尔国立大学——人境仅次于三境岛学院的名校之一。

我暗忖眼下的状况,要么是幻觉或幻境,要么是掉进了另一条未来线。总之,在这里,我没进三境岛学院,也没能与维兰结缘。

但我清楚地记得维兰碰了金字塔林的黄宝石,我是席拉德加尔,不是席拉贝。分析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至少存在两种可能:我,或我们,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意外,意识被“弹”飞到这个未来线;又或者,我们并未发生意外,这里就是金字塔林的第二阶段——“影之城”。

再回忆一下,“影之城”的主题是什么?心魔。只是,这是谁的心魔?

如果维兰也在这条未来线里,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找我。他会不会在这里的维兰德加尔身体里呢?我感觉不到他,但也不像他那次失去我时一样心中冰凉。

一个恐怖的想法忽然浮现:在这个世界里有维兰吗?

我越想越怕,几乎冲进起居室打开电视,日历栏显示今天是公历金盏花四十四纪28年12月27日,星期六,那么,此时我已经27岁,而维兰,如果他的存在没有被抹杀的话,是26岁……换了几个台,信息都很琐碎,突然,一个画面让我的心跳骤停——维兰,绝对是他!背景似乎是一场派对,他胳膊里挽着一个美人,笑得很迷人。虽然只是一张静止的新闻照片。

一瞬间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却又揪在了一起。

“……热恋,伊丹储君维兰德加尔即将与诺森长公主苏菲诺思曼订婚的消息沸沸扬扬,今年的新年派对将在伊丹堡举行,令人不禁猜想,届时二人是否会正式宣布这个举世瞩目的喜讯。维兰王子与苏菲公主同为三境岛学院校友,并先后获得‘三境岛学院之星’,两人第一次公开亮相是在……”

我脑中嗡嗡直响,接下来好一阵子听不懂电视里说了什么,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与同一个美女的照片剪辑上。虽然知道这个维兰不是我的维兰,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怒火中烧,很想暴揍他一顿。…

卧室的电话铃响了我也没听见。

节目播完了,我不甘地把所有台都过了两遍,没得到感兴趣的消息,失落地放下遥控器,走回卧室想继续搜集情报,这时才注意到腊梅花瓶边的电话在闪红灯。

答录机录下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我。晚上加班,年底忙,不回来了,别等我。拜~”

我还在想维兰的事,坐在床边木木地听了好几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罗曼贝的留言。他至少要到明天才会出现,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想了想,依次播放了答录机里所有的留言,看日期隔几天就有一条,几乎全是他说“要加班,晚上不回来”的话,不禁有些奇怪,他干什么忙成这样,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啊魂淡!

答录机旁边的插座连着一个白色手机正在充电,我拔下来看了看,信箱里大多是来自爸妈的,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表明他们住在图灵,而我在另一个城市;还有个署名为“路易丝”的,有三四条,好像在说工作上的事,我的职业似乎是个精灵语教师;署名为“罗曼”的只有一条,看日期已经是一年前,内容是几句情话。

草稿箱里却有一条不曾发出的消息——“我知道你昨晚在哪里,我知道很久了。烦请拨冗一叙。”

我看着这条消息足有好几秒,自嘲地一笑。

洛瑞又哭了起来,看来这回是真饿了。我镇定地起身去找浓缩奶浆、奶瓶和热水。她有吃的就不再哭了,似乎还会看我的眼色,是个好孩子。

在她好奇的注视下,我彻底搜查了整座房子,用手机定位了地图,坐在桌前写写画画了好一阵,做完计划后把纸撕碎。然后收拾东西,沐浴更衣,用针和刀在左侧大腿上文了一个能屏蔽意识探取的符咒,与我原先的文身位置相反;最后做了简单的晚餐,喂了她一回,又笨手笨脚地帮她换了尿布。

当天夜里,我背着一个小肩包,抱着安静的洛瑞,坐上了通往伊丹堡的城际列车。(未完待续)

第218章 自投罗网

如果我的维兰也在这里,他会怎么找我呢?肯定是从图灵入手。但我不能等着他来,也不能贸然去找爸妈。因为他的处境可能没那么轻松,我在图灵未必能等到他。

我要让他知道我在哪里,只要他在,自会来找我的。

但这个计划也存在风险——先找到我的人不是他。所以,我需要文身。

从卢克辛到伊丹堡,比从图灵出发要近,凌晨发车,早上就能到。普通车厢也开了暖气,没我记忆中那么冷,毕竟年份不同,或许车厢经过了更新换代。我不停地想起上次坐车时的情景。那时我们还没在一起,而他若无其事地暖着我的手。

坐夜车的人仍然不多,途中竟碰上了一个混混。那人一看就是个混混,刚上车就坐不住,转着眼睛把全车厢的人都瞄了一遍,不知怎地盯上了我,吊儿郎当地走来,调笑道:“怎么一个人呀?”

我右手一直握着一柄折刀,藏在衣内没有露出来,只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一瞥竟让那人退缩了,尴尬地哼笑一声就走了开去,远远地坐下。我其实有点诧异,并且想起自己身上既没有“恋歌”也没有“摇篮曲”,不过,维兰教过我一些简单的格斗术,尽管从没用过。

日出后,列车驶入伊丹境内,窗外是连绵的高大森林,每棵树、每座山都让我越发思念维兰。他是否也在这里?如果在,此刻他在做什么?

7点半抵达伊丹堡。我抱着熟睡的洛瑞下车,仔细看过站台上的地图,随着人流出站。

寒风夹着树木的芬芳扑面而来。洛瑞醒了,好奇地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我找了车站外一家看着不错的餐饮店。进去吃了早餐,又向店家讨了热水,兑奶浆喂饱了洛瑞。热心的老板娘还帮我给她换尿布,并且很聪明地不问我为什么孤身带着个孩子还没人接。

一个小时后我远远看见了德加尔城堡。正门前徘徊着十几个递帖子的人。我又绕到后门,树林外有人把守,不像是精灵。我踟蹰了一会儿,转身去了首都广场。冬日的阳光金黄明亮。

临近新年。天气又好。广场上人不少。我选定了方位,绕圈画下血缚阵的四个图案,顿时惊呼声震天;我朝路灯柱子上的监控望了一眼。抱着咯咯直笑的洛瑞,走向广场东侧的冬青大街。这条大街以剧院和酒店闻名。

我用口袋里几乎所有的现金(其实也没多少)订了一间房,洗了个澡,又喂了一回洛瑞。换了尿布,然后坐在床上看电视。

五分钟不到。房门被敲响了。我淡定地打开,看见了格雷的脸。

一瞬间我的心情沉到谷底。来者是格雷,说明我的维兰不在这里的维兰身上。

片刻后我又想,至少没被雷萨捷足先登。情况也不算最坏。

他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从视线相接那一刻起,他就静静看着我的表情变化,许久才道:“我猜你正等着我们。贝夫人。”他扫了一眼屋内坐在床上的洛瑞。

“请叫我塔拉,我名叫席拉塔拉。”我纠正道。

他淡淡地说:“你在前台登记的名字是席拉贝。”

我随意挑了一下眉。表示懒得解释,他也没多说,直接从怀里摸出一副降魔锁。

“没这个必要,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魔力。再说,我得抱孩子。”…

他不为所动。我叹了口气,撩起头发让他给我套了个项圈。洛瑞大概感觉到什么,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转身进去抱起她,很不熟练地安抚了一会儿,她渐渐停下,警惕地盯着格雷和他身后的精灵护卫,一边瞪视一边打嗝。

我并未当自己是她的母亲,此刻却蓦然而生一种母亲般的骄傲。

格雷没再给我上手铐,示意三个精灵以楔形阵型将我围在中间,送上了停在酒店屋顶的小飞艇。我刚刚坐下,就感觉脖子后面被扎了一下,很快失去了知觉。

……

再醒来时,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降魔椅上,脖子和手脚都被束缚住了。身前两米外站着法米亚,盘发,一袭线条优美的红色暗纹长袍,束一条精灵式样的秘银腰带,美丽一如初见;格雷立在墙角,存在感几乎为零。

“初次见面,贝夫人。”法米亚笑得滴水不漏。

“请叫我席拉,或者塔拉,我名叫席拉塔拉。”我仰面望着她的眼睛说,“夫人。”

“怎么,你打算与贝先生离婚了吗?”

“我不知道。”

“好吧。请问,你用血缚术困住伊丹堡六百多位市民,意欲何为呢?”

“找人。”

“可以告诉我你在找谁吗?”

“很难解释清楚,我甚至不确定他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但如果他在,这或许是让他认出我的最直接办法。”

她妩媚地一笑,朝我走近了两步,同时伸手在我额前:“你从哪里学来的血缚术?”

我不说话,直视着她。只见她美丽的黑眸因惊讶而慢慢睁大。

“……奇妙。”

她收回手,上下打量我一番,用拇指摩挲着嘴唇。维兰也有这个小动作。

看来我的小文身起作用了。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心上。

不必回头看,一股微电流条件反射似地窜过我的脊背,一个高大的身影闯入视野。维兰,穿着深灰蓝色衬衫,随意地挽着袖子,用龙族语对法米亚说:“那孩子是个纯种人类。”他说话间视线往我这边扫了扫,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比我的维兰更短更服帖,看得出来体格更壮实,相貌仍是一等一的出色。只是略带倦容,一看就知道生活不怎么健康。

“这可真奇妙。”法米亚一字一句地说。

维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眉毛微抬,我看出了惊讶与不爽。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双眼不知何时起已满溢泪水,鼻翼都被打湿了,此刻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有一点泪水卡在气管。狼狈地咳嗽起来。

这当儿他跟母亲说他从未见过我。法米亚没作声,仍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抱歉,”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想擦擦眼睛,可以将我的手松绑吗?”

作为俘虏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有点好笑,但法米亚歪了歪脑袋,朝格雷使了个眼色。格雷就来卸下了我的手环。

“可以再给我一条干净的手巾吗?”我老实不客气地提要求,也得到了满足。

“你见过我儿吗?”法米亚说。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没有回答,却问:“小女孩还好吗?”

“怎么,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她还好吗?”

“是的。我们不会伤害一个小女孩,有人正在照顾她。”…

我仔细观察维兰的表情。判断法米亚这句话所言非虚。

“我见过维兰德加尔,但你没见过我。我有很多话要说,但只对一个人。”

法米亚轻轻翻了个白眼。可能以为碰上狂热粉丝了。她不再看我,却用龙族语跟儿子说:“这姑娘不简单。我探不到她的意识。她身上也许有屏蔽符咒。既然她喜欢你,或许你能探出些好东西。”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在怂恿我出卖色相吗?”

这个法米亚显然和我认识的那一位一样热衷于逗弄儿子,她摸了摸他的背,哄道:“小心盘问,她说不定比你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趣,你可能会栽跟头的。”

他懒懒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法米亚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示意格雷跟着她离开了地牢。

脚步声渐远,只剩下这个26岁的维兰德加尔站在我面前。他从秘银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一边吸一边像打量物品那样打量我。我不喜欢他吸烟,但这模样勾起了许多回忆,让我有些怀念。

“你想对我说什么。”他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

“我有很多话要对一个人说,没说那个人是你。”

“你在玩儿我吗?”他眼神凌厉起来,语气仍是淡淡的。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意识到他与我那位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年龄,也许是因为经历,他似乎更擅长隐藏情绪;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位在陌生人面前,恐怕也是这样。

他过得快乐吗?从人境三国的局势来看,他所见识过的一定不及我那位;关于他的身世、他周围的一切,他了解多少?他的善良、他的能力,是否受到过他所看重的赏识?他做过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棱角和锐气经过了多少次的打磨?他是否拥有梦想,是否怀抱恐惧?

我望着他失了神,他倒也一言不发,默默地由着我看,或许也在观察我。最后我垂下眼帘,道了一声抱歉。

“我没有太多时间‘享受’你的欣赏。”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没什么话说……”

“你杀过人吗?”

他愣了一下:“什么?”

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目光飘移了一下,道:“你是说直接、亲手,还是间接……”

这个问题刺痛他了,他的心还没有变得刀枪不入。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他看上去有点困惑。

“法米亚夫人猜对了。”我用龙族语说,满意地看着他微微变了脸色,“我在身上文了一个‘非礼勿视小文身’,因为我怕最先找到我的人不是你。”

“你……”他欲言又止,扑克脸终于出现了裂缝,从中透出震惊、警惕和慎重。(未完待续)

第219章 维兰-德加尔

“我名叫席拉塔拉,人类。20岁的时候,我嫁给一个名叫维兰德加尔的龙族,他是火龙德加尔的直系后裔,生父是柯嘉维斯特。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从灵境的微光之崖出发前往魔境,进入了龙族的高等学府金字塔林。我们在金字塔林的‘恶之城’呆了一千个日夜,维兰学了84种火系龙魔法,最后一天,他碰了黄颜色的魔法宝石,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世界,这个席拉塔拉的身体里,她结了婚,嫁给另一个人,还有了孩子。幸运的是她老公不常回家,我得以来到伊丹堡,在广场用血缚术制造了一些动静,希望能引起他——我的维兰——的注意。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来到了这个世界,被困在什么人的身体里。”

维兰2号并未打断我的讲述,耐心地听完了,许久后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故事。”

我点点头,等他的下文——“我需要看你的记忆。”

“而我需要你的承诺:一旦你明白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得帮我找到他,你得尽全力。”不用再口头利诱他,他很清楚我掌握的信息是个宝藏。

“……我保证。”

“请记得你说过这句话。”我看进他美丽的碧蓝色双眸,停了几秒,移开视线,“我的文身在……我自己来,借一下你的‘寂静’,或者别的什么刀都行,还有,请你回避一下?”

他挑挑眉,从腰后摸出一柄乌黑无光的小刀递给我。

“……你其实已经相信我了。对不对?”准备接刀的时候我飞快地瞄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我很谨慎的。”

“嗯嗯……消下毒先?”

他懒懒地做了个鬼脸,收回刀走向墙角拉开横板,露出一排装着瓶瓶罐罐的内嵌式格子,他摆弄了一会儿。

我坐在降魔椅上问:“你用什么消毒?”

“酒精。”

“谢谢。”

他捏着刀甩了甩,裹在一片曼陀罗膏夹棉里重新递给我,并且主动卸下了我脖子和脚踝上的降魔环。我再次向他道谢,站起来活动身子顺便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看似空荡荡的黑色大房间。有七面墙。每面墙上都戳着一根燃烧的松香火炬,看不出门在哪儿。我对这个房间没印象。

我走到正前方的墙壁边回头望,他站在椅子旁。正一脸嫌弃地嗅着手指上的酒精,见我看他,想了想,转过身去。

我跪在地上撩起裙子。把刀刃贴在文身上比划了一下,不确定道:“只要在文身上画个道道就行了吧?”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隐带着一丝笑意:“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从来没废过它,试试吧。”

几分钟后我整理好衣裙,把“寂静”和用过的夹棉还给他,拎起裙角在降魔椅上稳稳地坐下。他向我的额头伸出右手。

“我觉得应该先提醒你一下。别问一些……”

但他问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跟我那位审讯时一个德行——“你从哪儿学的血缚术?你还会什么?谁教的你龙族语?微光之崖在哪里?金字塔林是什么?你认识雷萨吗?认识艾罗和阿尔文吗?你是怎么认识的维兰德加尔……”

我生平第二次被人探取记忆,完全没有“过来人”的驾轻就熟。上次克拉门苏问得不快。我已经很难受了,现在脑子飞速旋转恶心欲吐。不由得胡乱伸出手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攥住手腕。他身上的魔力有些不正常,一股强势的能量汹涌而来,将我的意识轰地推飞出去。…

……

这次醒来,比上次和上上次舒服多了,脑袋和身子底下起码有软垫子。朦胧中一张熟悉的脸,仿佛黑暗中的光明,让我一时狂喜;待完全清醒,终于意识到他不是我的维兰,雀跃的心忽而沉下去,像坠了铅一般。

“抱歉,我不是他。”维兰2号坐在床边一米外的椅子里,手里拎着一只高脚杯,里面半满着深红色的液体。他好像没换过衣服。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朝他笑了笑:“我知道。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他没有回答,移开视线道:“这个世界,在你看来是虚幻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我和他曾经在吉陵伽山掉进灯神的陷阱,也碰见过类似的情形,我们称之为‘未来线’。生活中的每一次随机事件都导致了不同的未来,有时我们会‘串线’,但我相信这种情况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回到自己的时间线。我必须找到他。”

“……你到伊丹堡来,是想弄清我究竟是谁。”

“是的。”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他,你准备怎么办?”

“我知道一种宝物,火之罗盘,或许能帮我找到他。”

“我听说过火之罗盘,但我不知道它的下落。它消失很久了。”

“我或许知道它在哪儿。你听说过克拉门苏吗?”

“第四代精灵王。”

“他现在灵境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掂量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开口了:“大战之后,他一直销声匿迹。六年前,火云城宣称他回来了,联合寒泉峪跟夜莺之森开战……这几年灵境的人不太好过。”

“在我的时间线上,被阿勒克拉大旗作虎皮的那位不是克拉门苏本人。”

我告诉他克拉门苏很有可能被困在谜之苔原,他静静地听着,没再要求读我的记忆。我隐约感觉他不想提起刚才的事。我关于维兰的记忆想必有很多私密的内容,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意给他看;站在他的角度,或许有种被侵犯的感觉。我欠他一句说不出口的道歉。

“我需要你送我去灵境。”

“然后呢?你一定不是只想到把精灵王挖出来那一刻吧?与他达成协议。没有恢复身体他是不会把火之罗盘给你的。你不光需要我送你去灵境,你还需要我帮你重走吉陵伽山。”

我垂下眼帘:“我自己能行。”

“我相信你能行。”他淡淡地说,又问了关于雷萨、夜莺之森的一些事,我有保留地透露了不少消息。

一两个小时后,他的问题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相对无言,四下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你太轻率了。”他突然说。我心中一动。抬起眼睛望着他。

“你告诉我这么多……这么多重要的消息。你知道。这些消息将会引起多大的风浪吗?一切都可能会因此而改变。如果传出去的话,会有很多人因此而丧命,包括你。而你就这样告诉我了。就因为我长了这张脸。”他的语气平静。但声音很低,听上去缓慢而温柔。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如刀,逼视了我几秒,突然用闪电般的速度出手握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摁在床后的墙上,后脑壳砰地一声响。痛得我一吸气。

他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慢慢凑近:“我不是他。你这个鲁莽、没脑子、不计后果的女人,他或许不会伤害你,我会的。”…

熟悉的气息扑入鼻腔,让我心跳加速。几乎条件反射地没了力气;我屏住呼吸,用指甲重重掐自己的手心。

“你会背弃承诺吗?”我死盯着他的眼睛说,喉咙贴着他温暖的掌心。他没有回答。

“在我对你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轻率了。但我又能如何呢?”我努力让口齿清楚,不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我一个人去不了灵境。迟早我都得告诉什么人。在所有能帮到我的人里面,无论在哪条时间线、哪个世界,如果我必须相信谁,维兰德加尔永远是我的首选。”

他盯了我一会儿,猛地松手,偏开脸说:“愚蠢的爱情。”

我揉着后脑勺朝他的侧颜微笑:“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了解他,知道他的尊严和底线。他也会干坏事,但他还是比大多数人要好。所以,无论是哪条时间线上的维兰,我都愿意抱以希望呢。”

他懒洋洋地白了我一眼:“希望当我杀掉你灭口的时候,你还能这么乐观。”

我投给他一个惊恐的眼神,好像终于让他有点满意了,递给我一个雕刻精美的银盒,打开一看,是金质注射器、胭脂虫素和曼陀罗膏——文身的全套设备。

“重新文个屏蔽符咒上去,”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再让我读你婆婆妈妈的记忆了。有问题,你会如实告诉我的,对吗?”

我反问道:“你呢?你会伪造记忆吗?”

他把左边袖子捋上去给我看了一眼,已经有个新鲜的文身在。

“如果法米亚夫人也来审问我……”我探询地望着他。

“你是我的,不是她的,”他冷冰冰地说,“赶快把符咒文好。不管她打听什么,都给我应付过去。”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他的俘虏和信息源,就不去纠结他的用词了。我随意地摆摆手,问他洛瑞的情况,他说有两个专业的护理人员在照顾她,还说罗曼贝打过电话到我的手机上,如果我愿意,可以派人把小孩送回她父亲身边。

我摇摇头:“这个父亲好像不怎么回家,我不放心把她交给他照顾。”

他撇撇嘴:“以你现在的状况,也当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

“我随时可能离开这里,我想她一醒来就会要找孩子的。”

他点点头,站起身,说很快会有人过来管我的饮食起居。

“我该走了,得去跟我的诺森未婚妻畅想一下未来的幸福生活,省得在订婚仪式上捅娄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享受你的禁闭吧,塔拉小姐。”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未完待续)

第220章 夜奔

这个房间设施极简,墙壁、穹顶和地板用的都是跟审讯室一样的黑色岩石,只有一张小床靠墙,旁边一把椅子,附近墙上插着一支形状不规则的松香火炬,淡蓝色火焰静静燃烧。

我绕了一圈,推了推维兰2号离开的那道门,纹丝不动;又摸索到另一扇门,这回推开了,里面是更衣室和盥洗室。

再出来的时候,床边地上多了一个大托盘,摆着各种食物和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床头搁着一叠干净衣物,散发出清幽的兰花香气。我老实不客气地吃饱喝足洗漱完毕,把椅子搬到火炬底下,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视力连降三级,终于重新文出一个符咒,趁着曼陀罗膏的麻醉效力还没过去,钻进被窝打算睡上长长一觉。

然后我被推醒了。

维兰,不对,是维兰2号一脸嫌弃地瞪着我,说:“你居然睡得这么死!”

我揉着眼睛问他我睡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他很没好气,刷地转身走进更衣室,拿出我挂在里面的衣服丢到床上,催我快穿好,然后问我进谜之苔原需要什么东西。

“带指针的表。当然食物和水也是需要的。”我一边飞快地穿衣一边回答,心里对他接下来的打算多少已经有了谱,说实话,我不感到意外。

他抿了抿唇,看着我语气不善地说:“别太得意。我还在考虑杀你灭口的必要性。你最好保持对我有用。”

我平静地点头:“我会的。”

他不知原本指望着什么,见我回答得这么爽快倒好像有点意外的样子,嘴角动了动,几秒钟后只低声说了一句“跟我来”。

他走得很快,我得小跑才能跟上。“别大声说话。别靠近敞开的门窗,”他边走边说,“我对这条路线上的天眼做了手脚,让它们循环播放一段无人经过的录像,只有一小时,现在还剩不到半小时。别被外面的天眼拍到。”

我明白了,他瞒着法米亚。

一路直奔城堡北二楼大厅。沿着旋梯拾级而上。停在快到二楼的地方。他扫了我一眼,从怀里摸出一颗核桃大小的魔晶。我面露惊讶,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以为你见过。”

“没见过这么大的。”我诚实地回答,“他把法米亚的魔晶弄碎了,碎成好几片。”

他翻了翻眼睛,默默念咒开启气旋。我忍不住问:“你开在哪儿了?”

“去了你就知道。”说着,他一胳膊夹住我的腰跨进悬空的“肥皂泡”。

下一秒钟。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裙底和领口,冻得我浑身哆嗦,努力眯缝开眼睛,只见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斜斜地下坠。维兰2号朝下使了个什么魔法。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几秒钟后我们摔在冰冷的草地上,不怎么疼。

草原已经枯黄。上空乌云密布,沉沉地压下来。看不见太阳,分不清东南西北。2号托着一枚类似指南针的东西看了一会儿,选定了一个方向,迈开大长腿就走。

我赶紧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土一边追上去,嘴里问着:“这是翠微之原吗?”

他不理,却问我魔晶是怎么弄碎的。我坦然回答,问他是否去过魔境。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我心想,那他多半就没有魔人恐惧症了;

他不愿与我分享信息,没关系,我家那位也很认生,他肯相信我的话,带我来灵境,已经可以谢天谢地了。…

原野平坦空旷,比人境冷得多。单就感觉而言,我很久没这么冷过了,不由地想起幽冥之境

那一夜,进而不可抑制地担心着某人。2号也无意主动找话说。我们默默地走了很久,天色渐渐昏暗到看不清四周,他仍没有停下来歇歇的意思。

我没开口问,暗忖他或许是怕有人追来,便一声不吭;但这具身体毕竟有些吃不消了,关节越来越僵硬,不知从何时起,走路的姿势变得奇怪起来。2号回头看了看我,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不远了,进苔原再休息。”

我的脸已经被寒风吹得麻木了,没法张口说话;想点头,脖子也动不了,磨蹭了足有半分钟,索性不理会。他没得到回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好一阵子,前方出现了异象: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呈现出一片奇异的朦胧的光明,夹在黑暗的天穹与大地之间。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野火,很快意识到它的维度与外面的这个时空并不一致——一条裂缝。

我从未在黑夜中接近过谜之苔原,只记得它始终阳光普照、生机勃勃;此刻,那道诱人的光看上去温暖而充满希望。距离越来越近,谜原永恒的春天终于触手可及。

温暖的白雾在金色的光线中舞蹈,一切黑暗、冰冷、萧瑟全都成了过去,热烘烘的阳光将寒意丝丝驱散,我们慢慢停下脚步,席地而坐。他递给我一些吃的,我看也没看,拿在手里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隐约听见他说着什么,好像不是跟我说……大概是在用魔镜打电话吧……

醒来时浑身不舒服,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我爬起来原地活动了一会儿,见2号坐在一米远处,面无表情地啃着一块白色糕饼。同样的糕饼我手里也有一块,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我尝了尝,辨认出是精灵秘制的“玛那”,特别抗饿,外面买不到。吃完这一坨,可以在谜原里走个来回都不用加餐了。

我告诉他接下来可能碰到的情形。当他意识到必须通过我才能与克拉门苏进行交涉时,显得很不高兴,但又没别的办法,所以更不高兴。最后他要求与我订下契约:我在交涉中不得随意删减、扭曲事先与他谈好的条件,最后还必须把交涉结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我同意了,问他有哪些条件。他显然早已想过,直视着我慢慢地说:“我要他服务于我,就像雷萨之于维斯特家族。”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你明知道雷萨给维斯特家族搞出了这么多事端。”

他表情不变,仍平静地盯着我的双眼。

我想了想,索性主动出击:“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他瞳孔微缩,表情变得微妙,却不回答。我知道我猜对了——他知道这是个蠢主意,他只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反对。

片刻后他好整以暇地问我有什么建议。

“我又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或者什么对你最好。”我没好气地说。

他挑挑眉:“我也不知道他能给我什么,或者交涉的准线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他只是要我说出来而已,以此试探我的态度还有别的东西。

我斟酌了一会儿,决定跟他摊牌:“如果你真想听我的建议,我认为你最需要跟他建立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他强大、雄心勃勃,他会大大影响灵境的局势。”…

我告诉2号,在“我那边”,尽管克拉门苏跟我们的关系不错,他还是想对夜莺之森动手;而在这边,就算与他达成了协议,双方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单纯,所以,一种以魔法誓约为基础的同盟关系就尤显必要。

2号微微颔首,说:“看来你真的为我们着想过。”

“我必须找到我的丈夫,但我也不会坑你的。”我平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没说这很容易,但你在这个过程中也不会一无所获。你知道的,所以我们才到了这儿,不是吗?”

这次交谈似乎让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一些,最后他赞成我的建议,目标与精灵王建立绝对同盟。他与我缔结了口头魔法誓约。

行走谜原的方法,在这个世界仍未被发现;2号打开怀表比划了一会儿,发现指针果真会在某个方向上绷住,惊喜地发出一声“咦?!”直挺挺地走下去就停不下来了……孩子气的反应让我想起某人,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

他在前,我在后,在绿草茵茵的谜原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摘了不少小白花。然后白雾又出现了,脚踏上了沙地。

我们先把整座岛探索了一番。它与我记忆中的那一座十分相似,但也有些许不同:这里的果树显然更多也更繁茂,成熟腐烂的果实一触即碎,覆盖了整片谷地,我们像行走在果酱盘子上,啪唧啪唧地,每踩一步都得十分小心;混合着酒味和酸味的空气过于厚重,我很快就失去了嗅觉。

最糟糕的是,这些流质的烂果淹没了大部分裸露在地表的树根。

岛中心立着一棵已经长成巨树的狗尾巴草,起初我还窃喜没找错地方;可是,在它底下没找到一件固体能让我确信是克拉门苏的“残躯”。我越想越怕: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他会不会……已经被果酸溶解了?

虽说这种死法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并非全无可能。

一切只有等2号睡着之后才能揭晓,可是这家伙激动得满岛乱窜;好不容易熬到夜深,我摸黑进了树林。(未完待续)

第221章 殊途

我双手扶着巨型狗尾巴草的光滑树干,低声说:“跟我说句话吧,求你告诉我你还活着。”

黑暗中,只有虫豸爬在果泥和烂叶上发出的窸窣微响。无人回应。

我开始头晕了,只好放大招:“雷萨会得到一切的。”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你是谁?”我激动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差点就要抛开先前的理性计划,对他说出一切。

深深呼吸了满腔的酸腐空气,我慢慢地说:“我名叫席拉塔拉,是个人类。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以为你已经知晓。”

“我怕找错人。”

“那你就得自己想清楚了。”

“恐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闲扯,”我镇定地说,“我知道‘莱妮斯卡’,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你多半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明白,我找你或许也没什么意义。”

一阵沉默。

我放下扶在树干上的手,转身作势要走。

“等等……”他说,“你从哪儿听说的‘莱妮斯卡’?”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克拉门苏欧瑞密尔阿尔达伦。”

我一时听愣了:“这、这是全名?”

“你要我把祖父系的赐名也念一遍吗?”

“那个,不用了,”我赫然发现自己对精灵的命名系统一无所知,摸了摸脑门,说,“嗯,再确认一下。请告诉我你叔父的名字。”

“……哪个叔父?”

“你有好几个叔父吗?”

“……我想你大概见过了慕白里。”他坦然道,“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你从何得知‘莱妮斯卡’。”

“是你告诉我的。”



挑重点讲述了我和他相识的经过,说我和维兰在魔境探险时,意识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席拉身上,我需要他的帮助。

克拉门苏的理解力果然棒棒哒,立马跟上了我的思路:“我怎么帮你呢?”

“在‘那边’,你送了我们火之罗盘作为结婚礼物。”

“……你想借助它找到你的另一半。”

“是的。”

“这件宝物的确在我手上。而且我还很喜欢它。非常喜欢。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个‘我’一定很看重你们。”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你是否想过,可能你的另一半并未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界。可能你拿着火之罗盘也找不到他。”

“我必须把所有可行的办法都试一遍。”

“我明白了。”

我们商讨了近两个小时,最后达成一致并缔结了口头魔法誓约:我和2号帮他恢复身体,他承诺将与2号缔结绝对同盟协议,但这一条还需要他恢复身体之后亲自与2号缔约。

“你只要火之罗盘吗?”他问我。

“我要火之罗盘。还有你的两点承诺:第一,你不会违背我的心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或阻挠我要做的事;第二,你要敦促维兰德加尔实现诺言,尽全力助我回家。”

他同意了。

我向他介绍了“我那边”的灵境以及雷萨的一些情况。同时强调,这里的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他对我认识的那个克拉门苏很感兴趣,一边聊天。一边指点我把他的残躯从果酱烂泥里扒出来……反正天黑,眼不见为净。

清晨我抱着一堆黑糊糊黏答答的东西走出树林。坡上的2号刚好醒来。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伸着懒腰,远远望去仿佛传说中的神祇。他听到动静,脑袋转向我然后呆住了,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你,你……”他一脸痛苦地欲言又止,最后大概决定还是嘴下留情,提醒我岛那边有个小池塘,水还算干净。

我点点头:“你没喝那里的水吧?我记得好像能消解魔力,还有这里的果子也是。”先前忘了说了,哈哈。

他瞪了我一会儿,说:“还没。多谢你‘及时’提醒。”

“我可以喝,我本来就没魔力,给我个瓶子。”

他把空水瓶搁在脚边一推,骨碌碌滚下来。我捡起来转身往池塘方向去了。

克拉门苏怕残躯下水会彻底散架,宁愿不洗澡;我只得捡了几片干净的大叶子把他连同烂泥裹严实了,用一件不穿的衣服包起来放在包袱里。不得不说,挺大一股酸味儿。虽然没让2号背着,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不过,他的脸色也可能与我如实汇报的外交成果有关——我坦承了向克拉门苏要求的附加协议。

出了谜之苔原,向北穿越翠微之原,然后兜个圈子,绕过夜莺之森的主城,取道乡间前往矿区。虽然这一路畅通无阻,也走了将近两个月。

2号相当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蹦不出一个字,态度时而冷淡时而气鼓鼓的;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个事儿,只要一切还按照原计划进行,他就是再难伺候,我也无所谓。

顺便一提,尽管他的长相、声音,甚至脾气性格,都和我的维兰极为接近,我倒不会对他产生*;初见面时的恍惚和**很快消失无踪,仿佛潜意识已经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了。我总在思念我的维兰,时常回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看见2号酷似他的模样,那份因回忆而生的悸动却从未在2号身上延续。

他待我也是如此,虽然有些小脾气在,但总体上不失尊重,也就是说,再没发生他掐着我的脖子嗷嗷叫的事件。有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是维兰的孪生兄弟。

灵境三月,春回大地,吉陵伽山脉的雪线每天都在上升。冰封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矿山重新敞开怀抱,迎接养得膘肥体壮的矮人矿工。或许还有两三个偷渡客。

2号绑架了铁钺镇的矮人矿工首领(不知是不是唐的老爹),向他亮明身份,然后以“家族要务”的名义,要求他担任向导兼劳力,秘密帮我们进入十号矿井的“奥若波斯”。

我们很快走过了“上次”维兰出现的地方,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不敢掉以轻心,绷紧全身神经。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向。

地萤的余辉黯淡了。我们停下来短暂歇脚,顺便照亮前路。就在这会儿工夫里,通道的石壁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像受热的焦糖般缓缓流淌下去,剥露出无边无际的幽暗荒野。天是灰蒙蒙的,大地在哀鸣中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挣扎。

2号站立着环视四周。面露惊讶。

在泥土中喧闹的东西终于现身了——无数莹白色的“蚕茧”连着不成比例的细瘦身体和四肢,脑袋上明明没有五官却不知从哪儿发出叽叽的尖锐叫声——是初遇“鬼哭者”时的“幻觉怪”!

现在它们显然已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了。2号喃喃地问:“是什么?”

我问他是否听到奇怪的声音。他不解地说:“除了猴子一样的叫声?你听见什么了?它们是什么?”…

“不是朋友。”只能这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甚至不能确定这种怪物是否真实存在。

2号白了我一眼,捏着魔晶放出白光。而怪物们非但丝毫不怕,仿佛还受到了鼓励似的纷纷加速破土而出,如浪潮逐岸般层层叠叠地奔向我们。我们被围在中间无路可逃,眼看着就要被淹没。他又放出火龙——很像维兰初次使用时的形态——遗憾的是,仍未能对怪物造成任何伤害。

他惊呆了。我飞快地转着念头:为什么所有攻击都对它们无效?

此刻怪物的利爪已经开始撕扯我们的衣衫和皮肉,痛感无比真实。

也许……也许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只存在于我的幻觉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干掉它们,所以它们才无法被击败。

不能慌,不能慌,任何困境都有出路。

……看来这个幻象陷阱的原型只是我的主观经历,一个证据就是,它并未复制出我听不见的鬼哭声。

“拍晕我!”我对2号大喊。他正手忙脚乱地跟怪物肉搏,听见我的话也喊回来:“啥?”

“拍晕我!它们来自我的记忆,我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下手轻点,脖子后面就挨了重重一记,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浑身都疼。2号大大咧咧地伸着腿坐在一旁,看上去毫发无损。周围又变成了熟悉的地道。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屏息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瞥了我一眼,没作声。

“我晕了多久?”

“不到半小时。”他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你一晕,幻象就消失了。”

我咧了咧嘴:“那再碰上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接下来我们又碰上了四五次幻象陷阱,魔人、塞壬、尸鬼、雾灵、亡灵弓手、血族大蜘蛛成群结队地登场。它们不像无脸怪那样没法打。2号十分兴奋,总要吃力地进行若干个回合,快撑不住了才肯拍我的脑袋结束幻象。

还有一次,敌人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音乐,心中一动,连忙催他拍晕我,他磨磨蹭蹭地还想看个究竟,我急得要撞墙,他才不情不愿地“闪退”,事后问我那是什么,我说可能是羽人。

“羽人?!你居然见过羽人?!”他几乎要跳起来,一脸懊恼,“你至少该让我看看他什么样!哦我真不该听你的。”

我扶着晕乎乎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只怕你还没看清就被秒了。”

他狠狠瞪我,显然觉得我小瞧他了。我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此刻被他点燃:“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我忍住了没说别的,紧紧抿住嘴唇,但他显然猜到我想说什么,气得脸色发白,好一阵子不理我,久到我都快忘了,才说:“……他呢?”

“嗯?”

“他……”他用龙族语说,“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能跟这些家伙对抗。”

我缓下语气:“他一直在学习,向不同的老师学习,他很努力。一开始,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他连火龙术都还不会用呢。”

“但你们还是闯过去了。”

“我们运气好,没碰上几个陷阱,幻象里的敌人都是他能对付的。”

其实不光是运气好,但毋须多言他也明白。如今遭遇的幻象大多来自我的见闻,说明他这二十几年来真没怎么走动。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闷头晕过去,可是我还得带路。现在想来,我的确是没法独自走完这条路的,得有他在旁边敲脑袋——可谓另一种意味上的荒诞离奇。我默默地寻思,挺对不起这个席拉贝的,回去得做个颅脑损伤检查。(未完待续)

第222章 巴柴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三境传奇》更多支持!2号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对我和维兰的探险经历极有兴趣。我们说龙族语,自然是为了不让旁人听懂。他入睡以后,包里那位则提醒我多留个心眼。

“他留了一路的记号。”克拉门苏2号说,“他毕竟不是你真正熟悉的那个人。要是他有什么动作,我不但帮不了你,自身也难保。”

我感谢他的提醒,对2号的做法其实并不十分意外——站在他的角度想想,我仍是个陌生人,他要是不给自己留一手才奇怪。我猜这些记号是留给法米亚的。她不可能纵容儿子在众所瞩目的订婚仪式之前就这么逃走,除非他说服她,这么做能带来很大的回报,甚至值得得罪诺森。所以,他肯定跟她透了一些消息,至于透了多少,取决于他们母子的关系如何,而这并不是我需要关心的。

沿着地下河,前方出现一扇扁圆形的光明,石窟看似走到了尽头。

广阔的暗紫色天空下一片焦土。正空远远地悬着一团边缘朦胧的滚圆星体,比太阳大,亮度介于夕阳和满月之间,像一颗巨大的紫红色眼瞳,让2号惊奇不已。

直觉告诉我这里就是梦行者的“故乡”,但这样的太阳还是第一次见;或许它是这个天体系统里的其中一颗恒星,几乎星云化了,大概到了暮年。

天色黯淡,空气微寒而潮湿。我们沿着浑浊而湍急的河流向下,仿佛被火烧灼过的土地上生发出了草木的新芽。倒显得比我印象中的“故乡”更富生机。守护者的营地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几块断壁残垣。

“火灾。”2号扫了砖石上的痕迹一眼,转头看我。

不知他们是否得以逃过一劫。

继续沿河向下,半个小时后,地平线上冒出了金字塔状的灵修院,仍是一竖溜小窗口,6个。最底下是一扇半掩在土中的小门;每个窗口里面都有箭镞的反光。我们挥了挥手。用和平的姿态慢慢走近,渐渐看清每个箭镞后面都有一张光洁的脸。

2号“又”被强势围观了。不过他比当年18岁的维兰淡定得多,直接求见申长老。对方爽快地开了门。说申长老已经吩咐过了,我们将被直接带到他面前。

站在石制旋梯旁的向导却是个男人,身材消瘦,脊背笔直。一张眼熟的脸。我忍不住瞄了好几眼,终于想起他是申长老的学生。历法师巴柴!

但他跟我印象中的巴柴太不一样了——没有乱糟糟的大胡子,光滑的长脸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灰黑色长发披在肩后,眼帘平静地垂着,半掩住银灰色的虹膜。

我被这个意外绊住了脚步和脑筋。一时想不清它意味着哪些可能性,一边困惑,一边本能地警惕起来。

2号用龙族语低声问我怎么了。我瞥了前方恍若不闻的巴柴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开路。答说不能确定。但2号显然捕捉到了某些信息,敏锐地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嘴角微微抿起。

他的习惯性表情和动作跟维兰有*成相似,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留意我们的向导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像我一样正转着一些疯狂的念头。

我遇事总爱揣测最坏的情况,好教自己至少在心理上有所准备。…

……巴柴健在,营地其他的人呢?会不会大家都活着,就藏身于这座塔的某处?他们……

不对。女人们看向2号的目光*到简直冒火。奇怪的是,她们对巴柴仿佛熟视无睹。凭良心说,这个巴柴绝非没有吸引力——正处在可称为“熟男”的年龄段,虽然相貌平平,但胜在气质……巴柴怎么会有这么出挑的气质?

不不不,不是我歧视。迄今我已接触过三境的不少人物,无论在哪儿,一个人的气质真的能说明很多问题。我印象中的巴柴是个一不小心就泯然众人的中年大叔,而这一位,虽然看似什么也没做,不知怎地却教人很难忽略他的存在。

我放慢脚步,犹豫着停下来,向导察觉了,回头平静地看着我。

“很抱歉,”我嗫嚅道,“我想上厕所。”

2号配合地止步,没吱声。

巴柴干脆地拒绝了我的请求:“我不认为你真的需要。”

上个厕所有什么要紧?莫非此人看穿了我的心思?事态似乎正以银飞马的速度滑向预测的底端,我心里一沉,嘴上弱弱的:“我真的想去。”

2号为我帮腔:“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很久没停。”

女人们好奇地旁观。

巴柴却不为所动:“申长老吩咐我直接带你们到他面前,不允许你们以任何借口离开我的视线。”

2号皱起眉:“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那人淡淡地说:“谁说你们是客人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这就撕破脸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努力转动脑筋。总觉得这个巴柴或者他背后的力量在狐假虎威,申长老没那么霸道,至少他十分忌惮灵修院底层的那位住户……说到后者,不知他可还安好?

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只好跟着巴柴上了旋梯。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我用龙族语对2号说,“必要的时候,你有办法把自己弄晕过去吗?”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旋梯尽头,蓝色房间里的人看上去和我记忆中的申长老别无二致,连盘膝而坐的墙角都是一样的。那双蒙着云翳的眼珠微微颤动,视线停在2号身上好一会儿,慢慢滑向我,然后他看似费力地摆了摆搁在膝盖上的右手。女人们无声地退下了,关上了门,把我、2号还有巴柴留在里面。

“欢迎来到寒舍,远方的客人,希望我的守护军团没有为难你们。”老人的嗓音如丝绸般柔滑,“她们十分忠诚,但有时难免盲目。”

真是意味深长的开场白。但还没等我们品完。巴柴就冷冷地开口了:“不用白费心机暗藏弦音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龙之子。无法救你于水火。现在,让我和这个小姑娘聊一聊,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

——他的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心脏狂跳一阵之后。我反倒平静下来,想起了克拉门苏和他“另一半”那次小小的交锋——屏蔽掉维兰的影响,包里那位是强过另一半的。希望这里也是如此。

我心里渐渐有了底,但面对“巴柴”。还得把底牌牢牢地遮住,以免引火上身。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攥紧背包带子。警惕地后退,视线在申长老和巴柴身上飘忽不定。

巴柴微微一笑:“我名叫克拉门苏,是个精灵。”

我演出一副竭力掩饰震惊和困惑的模样。…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听说我的名字。”

我看看2号,他也正看着我;我决定缄口不语。巴柴抛出一句“先把碍事的解决掉”,朝2号一挥手,2号duang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我吓得跳起来。奔过去捧起他的脑袋查看,他失去了知觉。后脑勺好像被砸出一个包,没流血。

“你有什么毛病!”我冲巴柴怒吼。

他睥睨而视:“这样你就不用找厕所什么的了吧。”

“别担心,他只是昏过去了。”脑中的声音响起,仿佛在安抚我,“我现在只在跟你说话: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别自责;他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我们仍有优势,交给我。”

我抱着不省人事的2号,默默听着包里那位的话,越发真切地感觉他跟我认识的那个克拉门苏不太一样,似乎……更温和,更有耐心。他连全名都告诉我了呢!也许在这里,他被剥离的是另一部分精神。

“现在,我要向所有人说话了。”他提醒了我一句,开始与巴柴交涉。

大体上,就是被剥离的那部分克拉门苏一直被养在灵修院底层,直到若干年前一次天降流火,烧光了外围营地以及几乎所有的男性守护者,唯独申长老的学生巴柴,事先算出天灾的时辰,躲在河畔的地洞里活了下来。天灾过后他回到灵修院侍奉申长老,无意中发觉了塔底的秘密。

“这具身体远不是我想要的,但我没法太挑剔,不是吗?”巴柴自嘲似地说,突然话锋一转,变得戾气迫人,“但是你!你竟敢将我的身体作践至此!”

包里那位只是平静地说:“你想怎样。”

巴柴没有回答,来回踱了几步,道:“你们为何出现在此。”

“你觉得呢?”

巴柴似乎被激怒了,上前一步指向我的脑袋,说“你以为我会听任……”但他话未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一个趔趄扶住了墙。他看上去有些惊讶,脸色更阴沉了。

“这小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巴柴冷笑,“你的朋友怎么跟龙之子混在一起?”

“我尊重她的选择。”

巴柴一愣,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来:“……你有求于她,是不是?可怜的小姑娘,”他的视线对上我,“你会被他利用得连渣都不剩。”(我的《三境传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223章 梦

“他是个‘**’纵人心的高手,你真以为能和他‘交’朋友?更别提你还跟龙族来往。。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 。”巴柴一句接一句地补刀,“告诉我,小姑娘,你找到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为了让你帮他,他许下了什么承诺?”

虽然知道他意在挑拨离间,这些话也还是‘挺’有杀伤力的。

“口头魔法契约,也可以反悔吗?”我不放心地问。

“原则上不能,但是,几乎所有契约都存在漏‘洞’,口头魔法契约就更不用提了,”巴柴微笑,“你们缔结契约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呢?”

……我不该相信他,难道就该相信你?

“不必这么努力地套话了,”包里那位说,“何不直陈你的目的呢?”

这个问题果然又引入一场近似讨价还价的循环,但我们总算‘弄’明白了巴柴想离开这里,并且想要一个称心如意的身体。前者需要申长老配合;后者,则需要包里那位的帮助。

一番夹枪带‘棒’的‘交’流之后,克拉‘门’苏≧↗哈,m.的两半达成了一致,这意味着将会有一位新旅伴加入,前提是申长老肯帮忙。

于是众人终于把视线投向墙角。刚才这位地主一直安静地坐在暗处,只偶尔与我四目相对。现在,他讲起了那个关于沙漠沉塔和梦行者宿命的预言。

“我不会送任何人出去,”他‘露’出‘奸’计得逞般的诡异微笑,“欢迎进入我的世界。陪我一同瞻仰命运的安排。”

“他想死,”巴柴烦躁地皱起眉头,“所以怎么威胁他都没用。”

这恐怕也是巴柴至今没能离开的原因之一。

“是真的吗,申长老?”我轻声道,“你希望终结梦行者的历史吗?”

他没有回答。

“可是,你不是这世上仅存唯一的梦行者,灵境至少还有一个,奥辛。”

申长老睁大了白‘蒙’‘蒙’的眼睛,艰难地发出声音:“……奥辛?”

“你知道她?”

“她……她很久以前就离开了“故乡”,在战‘乱’中。她。还有另外十几个兄弟姐妹。我们失去了他们的消息,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我听说,她还活得好好儿的呢。”

“这真是有趣。”巴柴的眼睛闪着光,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嘴上却在跟申长老说话:“所以。无论你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梦行者都不会就此终结。”

申长老一时愣住了,看上去有些茫然。这个消息,很难说合不合他的心意。但毫无疑问会瓦解他长期以来行事的初衷。

最终他被说服了。我们叫醒2号,休息补给之后,和克拉‘门’苏.巴柴一起离开了“故乡”。

2号错过了大部分戏码,还**与打晕他的恶人结伴而行,自然十分生气,他从牙缝里挤出龙族语来质问我:跟这个“‘精’神不健全”的疯子一道上路,不是自杀是什么?

我说我们别无选择,目前只能承担这个风险,但从长远考虑却不一定是坏事。他没有提问也没有反驳,我想他大概也同意我的看法。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你当然不怕,对你来说,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梦?

他的话让我一时困‘惑’又仿佛幡然醒悟:我是在做梦?

然后……我好像醒了。

朦胧的暗红‘色’光线一点儿也不刺眼;后背贴着暖烘烘的‘肉’体,随呼吸和心跳微微颤动;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家的味道。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没法思考。

在我努力理清思绪的这会儿工夫里,身后那人缓慢地动弹,脸埋进我颈后。

“做梦了?”他梦呓般地低语,鼻尖蹭着我的耳朵。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梦见什么?”他问着,微笑起来,“梦见我了吗?”

啊!这句话是一条线索,搅动了我那看不清的梦的水面,底下有鱼儿在游。

“我想是的,我梦见你了。”我紧闭双眼,试图恢复梦境的内容,可是不行,它们就像水底的鱼儿,看着成群结队密密麻麻,一旦伸手下去,它们又像幻影一样飞快地溜走了。

“想不起来。”我皱眉。

“别费劲儿想了,”他‘吻’着我,甜蜜地说,“让我帮你……”

在他的帮助下,起‘床’时我已经把曾经做过一个梦这回事彻底抛在脑后了。

这是我们进入“恶之城”的第6oo天——2o个月?如果以人境和灵境的昼夜长度来算,这2o个月可以“兑换”成起码7o个月,也就是6年左右。

天啊,我们已经离家这么久了。

我莫名地烦躁,不是因为思乡,就是烦躁,笑不起来。维兰学完了55颗红宝石里的魔法,今天本来打算开始学第56颗,但因为我情绪不佳,他暂搁了学习计划,陪我下了一天棋,边玩边练习外语,意外地发现我的语言水平突飞猛进,说得比他还要好了。

他惊讶但是很开心,我却还是笑不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们去看看别的颜‘色’的宝石吧?”他提议道,“我很想知道火系以外的魔法是什么样子。”

“墨沙说你只能学自己系的吧?‘盛筵勿贪’。”

“不能学,看看有什么关系。再说,总不能他们叫我们干嘛我们就干嘛。”

虽然怀疑他其实只是想让我打起‘精’神,我还是同意了。说真的,我们都很好奇。

但当他站在黄颜‘色’的宝石下,打算伸手去碰时,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从何而起,于是我出声制止:“……感觉不对。”

“好,那就不碰这种,”他像哄,“选个颜‘色’?”

“不知道,”我不确定地摇头,“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万一闯祸怎么办?”

他笑起来:“宝贝,这是学校,不是监狱,我们不守规矩可能会被责罚,但也不会有多严重的。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犯过一次校规什么的,嗯,当初把学院炸掉的主谋是谁来着?”

我夸张地行了一个礼:“当然是承担一切责任的维兰.德加尔先生。”跟他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我们不知道龙族有哪些属‘性’,不能确定黄宝石里面是哪一系魔法,所以它原本是最令人在意的,但由于我的奇怪预感,他最终没有碰它,而是选了一颗绿宝石。

在他接触到它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力量倏地倾泻下来,我们被包裹在内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迅速扭曲,没入无边的黑暗。

我们可能并没有失去知觉,几分钟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身处红褐‘色’的岩石甬道,一条散发出硫磺气味的暗河在一侧沟壑中无声奔流。

维兰警惕地

环顾四周,渐渐面‘露’惊讶:“……眼熟?”

的确眼熟,眼熟得不得了,有种昨天才刚见过的感觉。但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倾诉,就见他指着甬道一头使了个眼‘色’,于是立刻屏息注目。他捏了捏我的手松开,无声无息地移动过去,等待片刻,迅速从黑暗中揪出一个人来。

那人中等身材,看似个中年男子,披散的灰黑长发中间‘露’出一张白惨惨的长脸。

卧槽。我怎么觉得我见过他。

维兰发现我眼神有异,低头细细打量起那人,对方那双炯炯有神的浅灰‘色’眼睛也在打量着我们,看上去无所畏惧,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出来。”维兰突然朝黑暗放话。

几秒钟后,一个……“维兰”慢慢显出身形,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的维兰,在“维兰”出现的时候还‘挺’蛋腚,但当他看见那个小身影,立马僵住不动了,呆了好几秒,开始像摇头娃娃似的左右摆动脑袋,视线在我和那个很像我但又与我有着明显区别的‘女’人身上来回穿梭。

那个‘女’人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们,相较于维兰,她显然对我有着更多的戒备;而“维兰”,在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我的维兰之后,把目光投向我,眉头稍抬了抬,瞥了身旁的‘女’人一眼,用龙族语说:“那就是你在‘那边’的模样?”

我的维兰冷下脸:“你在谈论我的夫人吗?真没礼貌。”

对方却反‘唇’相讥:“你确定你旁边那个真是你夫人吗?说不定这个才是。”他将脑袋朝身旁那‘女’人偏了偏。

我的维兰顿了一下,迟疑地望向我:“……席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那‘女’人用流利的血族语飞快地说:“我的维兰学完84颗红宝石,碰了黄宝石,我失去意识,醒来被困在这个世界,这个身体里。”

“维兰”显然没听懂,焦躁地问她“你说的什么语?”她不理会,期待地看着我的维兰,后者微微吁出一口气,和善地用不怎么流利的血族语回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不是你的维兰,我没学完那么多,也没碰黄宝石。”

她脸上略有失望,维兰似乎心生不忍,柔声安慰道:“你会找到他的。”说完他好像有点心虚,怕我吃醋似的瞟了我一眼。

“我会用一切办法寻找他。”‘女’人沉着地说,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我,“你见过我们?”

她一定是从我的表情中读出来的。

“是的,”我坦然承认,看向维兰,“还记得今天早上我做了个梦?现在我想起来了。”;--79677+aahhh+271o9o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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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我是谁

“这里是吉陵伽山底下,已经过了梦行者的‘故乡’;那是历法师巴柴,被克拉门苏的另一半控制着;她是席拉贝,在这个世界,她27岁了,原本跟你没有交集,但现在她身体里的意识来自另一个平行空间,她包里还有一半克拉门苏,是不久前刚从谜原挖出来的……”我用龙族语讲述了梦境告诉我的一切,等着维兰作出判断。

“……有没有可能,我们正在你的梦里?”他认真地听完,边想边说,“因为我碰了——”他顿了顿,我会意地接下去:“绿宝石。”

“嘿,我们可不是她想象出来的人物,”“维兰”不满道,“真没礼貌。”

“我是早上做的梦,你碰绿宝石是下午的事,所以做梦不是因为绿宝石;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这真的是梦吗?什么梦能让我的外语嗖地变这么好?”我越想越觉得恐惧,“我记得那个维兰学了84种火系龙魔法,他的卢恩语和血族语说得和我一样好……也许这不是梦,而是记忆,也许我不是你的席拉。”

“你说的那个维兰是我的,”席拉贝不容置疑地说,“你所谓的梦是我的记忆。”

维兰果断松开巴柴,扶住我的肩膀和脸庞:“看着我,蝎儿,仔细想,告诉我,我学了多少颗红宝石。”

我迷茫地回答:“……55。”

“这就对了,你还是记得的。”他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早上,你忘了梦的内容,但你还记得我们昨天说过的话。记得几天前的事情。你的卢恩语和血族语,嗯,大概是潜意识里已经升级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我的席拉知道我的学习进度,知道我碰的是绿宝石。宝贝。你就是我的席拉。你只是被这个梦扰乱了记忆。”

“真、真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这就是真相,万一,其实我才是原本进入席拉贝身体的那个灵魂或者意识。而眼前这个她其实只是个冒牌货呢?

我把这个假想和盘托出,说:“万一,你的席拉并没有跟你一起来到这里呢?你怎么能这么肯定我就是你的席拉?”

他好像被我打败了,叹了口气说:“还有个办法。”他捏住我的右手腕。并且把自己的左腕也露出来,朝我挑了挑眉。

对了。还可以查验龙婚标记!

但他念了两遍祷词,我们的手腕还是没有动静,两个人都没有。

“这不可能,”他愣了片刻。用血族语低声说,“我没法调动魔力。”

我惊讶地看向他。

“只有一种解释,”他慢慢地说。“我们并不是真的在这里。”

我马上掐了他一下:“疼不疼?”

“疼。”他委屈地看着我,“这是个逼真的幻境。说不定我们的灵魂都没过来,过来的只是意识而已。”

“那这个身体?”

“我思故我在?”

……维兰2号和席拉贝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我俩的凭空出现,或许归咎于一个新的、未知的魔法陷阱。但我们至少在一件事上保持一致:避免冲突。

我俩决定配合他们一起走下去,直到走出这个不知所谓的陷阱,或得到一个结果。巴柴也没有反对。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用龙族语交流,巴柴很知趣地没有试图参与;维兰就先前的粗暴举动向他简单表达了歉意,他坦然接受了。他就像一节五人车厢里的独行客,以旁观者的姿态默默注视着另外四个结伴而行的年轻人。没有人向他解释过什么,不知他看懂了多少。…

我尝试站在维兰和席拉贝的角度思考,假如他们都没有说谎,那么他们多少也会像我一样迷惘。不安的想象有时会把人引向疯狂,但好在,我们三人之间有着奇妙的情感联系,这种联系让我们不愿伤害彼此——当然,也让我们的相处模式变得无比怪诞。

看他那么关心她的经历和处境,我既有点不爽,又有点感动;另外,看他并不嫌弃“我”那个红颜憔悴的模样,我又有些欣慰……

“请尽全力帮她回到‘他’身边,”他诚恳地对2号说,“我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但你还是守信用的,对吗?作为交换,你可以向我提要求。”

“她已经跟我有协议了,也预付了报酬。”2号平静地回答,“我会信守承诺的。”

“很好。”维兰低头想了想,又说,“能再请你帮个忙吗?”

“请说。”

“等她去跟‘他’团圆,她的这个身体又变回席拉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你能……多关照她吗?”

此言一出,我们能听懂龙族语的都齐刷刷地望向他。他看上去有点尴尬,手掌在我肩上来回摩挲,悄声道:“不想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你受苦……”

“我给她写了封信,就搁在身上。”席拉贝突然开口,“没提你们的事。我给了她一些建议,希望她能鼓起勇气看清身边的人,看清自己的生活,但我无权替她做决定。她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也有自己的力量,如何选择是她的事。你们那么远,那么美,万一她对维兰德加尔这个人物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会很惨的。”

“……你的意思是,你走了之后,希望我跟她保持距离。”维兰2号说。

“是的。”

她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们边走边聊,不用担心声音会破坏地质结构。维兰说这条地下通道有规律可循,是许多个大小不一且不断重复的立体符文的组合。上次走完全程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但当时他看不懂这些符文,所以不能确定是天工自成还是人为设计的结果;直到在乌比阿的迷宫里看见了同样的图案,终于了解到它们有着隔音和加固的效果,以保护通道恒常,不受地壳变动的影响。当然,这也引出了一个疑问:这些通道及其陷阱,真的出自古代灯神之手吗?

地下河渐成涓流,愈行愈浅,终于止于一处不起眼的深隙。我们在这个最后的取水口停下来休息,灌满所有的水瓶和水袋,突然意识到,巴柴不见了!

他原本也不是社交明星,这没错,但两个维兰一直留心盯着他,现在却连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变故让大家如临大敌,想问问包里那位是否注意到什么,让两个维兰昏睡过去之后,一点动静也无,看来又是幻境作祟了。

坐等下去于事无补,我们决定手拉着手继续前行——女士在中间,她在左,我在右,我右边是维兰,她左边是维兰2号。几十分钟后,道路开始变得狭窄曲折,队伍从横列变成纵列,有时歪歪扭扭像蜈蚣似的,仿佛随时可能有人掉队。但就在女士们体力渐渐不支的时候,前路忽然再次开阔起来,隐隐出现了昏黄的光明。难道又到了一个什么路口?

……不,光明来自半透明晶矿的折射和反射,光源多半是地底的熔岩火。…

已经接近大神母潭外面的水晶通道了吗?可是,镜面石还没出场呢,莫不是被开采光了吧……我正在胡思乱想,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前方光线微微一闪,地面竟动了起来,像海水似的哗地一抖,我们各有趔趄还未站稳,地面摇晃得越发剧烈,简直像筛豆子一般。更奇的是,就这样石壁都没有断裂,简直是橡胶材质。

我们没法再保持队形,牵着的手也不得不松开。混乱中听得2号叫道:“这神马?!”席拉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玄武?盖亚?”

我没听见维兰的回答,因为这时脚下的地面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似的,嗖地塌陷了,刚好把我夹了进去;维兰想来救我,却冷不防脚下也遭了暗算,往后一栽,只来得及拉住我的一把头发,一用力痛得我一哇,他下意识地松了手,我瞬间就被石壁吞没了。

眼前黑了一阵,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失去意识,但很快身体就触到了地,冰凉,光滑,接着眼前也明亮起来,渐渐看清周围布满了镜面石,无数不规则的切面反射着不知来自哪里的黯淡光芒,好像不再跳动了。

我心中有种意料之中的沉重,张口呼唤维兰,声波在石壁间碰撞激荡,原本简单的两个音节变成一支回旋曲,重叠反复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消逝,归于沉寂。

我按了按耳朵,小心地站起来,视线忽然扫到席拉贝的影子,精神一振:原来她也“进来”了?

我朝她使个眼色,她挑眉看着我,没作声。

“你也是?”我问道,这几个音节盘旋着绵延开去,没等到她的回答,但我分明看见她开口了。

我心中一凛,迅速转动脑袋观察四周。所有完整的镜面里都是她,没有我。

我低头看看自己,又动手摸了摸,分明是我的身体,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手上戴着恋歌。的确是我没错。可是为什么,镜里照不出我?

先前的恐惧又回来了——我到底是谁?(未完待续)

ps:这一段读起来可能会有点费脑子,所以两章连发。

第225章 反噬

镜中的席拉贝也一脸慌张,但她的动作与我并不同步,就现在,我正盯着她的时候,她却在查看身体。

我回想上两次跟镜面石打交道的情形,想到了几种假设。比如,镜里并非我的映像,而是被困在另一个空间的她;她之所以慌张,是因为她那里的情况跟我这儿差不多,她在镜面上看到的不是自己,说不定是我。

这个假设似乎说得通。

我马上意识到可以用手势与她交流,她显然也想到了,率先比划起来,这时影像迅速黯淡下去,锋芒毕露的镜面,变成了灰秃秃的云母,照不出清楚的人像,只余模糊的黑影。她不见了。

这个有智慧的陷阱正在与时俱进地制造麻烦,不过这或许也说明,刚才我们的猜测大方向正确,所以它才要阻挠。

‰到这里,我倒能心平气和地思考了,上两次脱困时,情况有什么共性?

镜面石的质地很脆,我利用乌金腕剑,配合耳钉上的蓝钻,很快撬下了一块矿石,又用它敲打其他石棱。这项工作卓有成效,一两个小时后,石壁就被剥落了不少,我也灰头土脸的。撬着撬着,忽听得一声长长的断裂之音,仿佛从头顶绵延到足底,我心下一松,犹豫了一秒究竟是停在原地还是跑开,终于本能占了上风,往通道前方狂奔。

碎石轰隆隆地砸下,有法宝在身,我跑得无所畏忌,直到一头栽进一团软绵绵的白色云朵。我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思,镜面石就迅速暗了下去,带走了空间里仅有的光明。这双眼睛看不透黑暗;我强自镇定。摸索着掏出地萤球,抛出红饵后拧开,一边看着无数绿线像焰火般绽放,一边低声招呼包里那位。

此刻看似四下无人,却依然没有声音回应我。看来,我们的身体实际上仍和2号呆在一起,或许巴柴也在。那么。这次的战术是想把我们的精神逐个击破吗?这些精神里面。是否包括那对乱入的维兰与席拉呢?他俩应该用不着旁人担心。

镜面石硬得很,我用随身携带的精钢小刀划了半天,刀口都快磨圆了。只划出浅浅的一道刮痕,终于放弃了靠它开路的念头。

地萤只探出了百米左右,在这个距离上,前后都没有尽头。不知甬道有多长,也不知它的形状。

这个陷阱的意图何在?上次。我们团结一致终于得以逃脱;这次,却要让人体验孤单无助。不过,总比克拉门苏的经历要好——“寻找自己的眼球”?他被肢解了?我不禁想起他的“精神分裂”,不知两者是否有关。真教人参不透啊。

我翻翻包里的东西。摸出一团从翠微之原得到的夜蛛丝,拈起一头,牢牢绑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又用以前克拉门苏教的一个小阵法对它进行加固,然后拎着蛛丝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放开。

‘道曲折,蛛丝反复贴上两侧的石壁,几乎是绷直的。突然,它猛地拽了一下我的手,我心中一跳,停在壁旁侧耳倾听,但万籁俱寂,蛛丝也恢复了平静。

我又等了一会儿,继续往前,一手缠蛛丝团,一手握钝刀。没过多久,觉得身后有人。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颈后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仿佛被人暗中盯着,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偶尔能听到微弱的“呼——呼——”声,有点像人的呼吸,但十分怪异,而且忽远忽近,有一次近得简直就在耳后,吓得我一激灵,猛地转身,什么也没看见。…

我心脏狂跳,手心也出了汗,再次背靠石壁停下来,一边深深呼吸,一边努力思考。

……也许是曾经见过的什么怪物?维兰不在,战五渣的我如何能抵挡?但我又想,若是强大到能对我一招毙命的怪物,用不着这样故弄玄虚。说不定它对我也没把握。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我还是渐渐镇定下来,在衣服上擦干了手心,重新握紧小刀,打定主意只要有怪东西出现,下手决不犹豫。

不知为什么,接下来,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了。我又走了很久,渐渐听到前方有动静,乒乒乓乓的,蹑手蹑脚地走近,从石壁后面探出脑袋一瞧,竟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再定睛一看,好像是维兰2号和克拉门苏!

“你们在干嘛?”我忍不住开口,“不要内讧!”

“他先动手!”两人异口同声道,噼噼啪啪接着打,而且是肉搏,没用一点儿魔法,或许是没法用。

维兰孩子气的样子我见得多了,可是克拉门苏……

我目瞪口呆地欣赏了一会儿,终于想到正事:“阁下究竟是哪位克拉门苏?”

两人稍缓,莹白色长发的美男子颇为戒备地斜视过来:“你在盘算什么?”

“无论您是哪一位,我们都不是敌人,他也一样,”我没有理睬他语气中的敌意,坦然道,“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别中了这个陷阱的招。”

两人迟疑片刻,以僵持的姿态停了下来,目光不善地对视了一会儿,克拉门苏说:“他偷袭我。我知道你们想除掉我。”

2号似乎怒极反笑:“好个恶人先告状。”

“你太抬举我们了,再说,他也不是你的对手,”我无视了2号的脸色,朝向克拉门苏,“我不认为他会贸然这样做。”

后者的眼神凌厉:“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我的意思是这个陷阱很有迷惑性。阁下不会真以为自己已经恢复身体了吧?”

他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有点迷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如果您是附在巴柴身上的那一位,巴柴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对吧?”

“……应该是。”他说,想了想又问。“还有那对,刚才就不见了。”

“我也没碰见。”

这时黑暗又压了下来,我把小刀塞进腰带,腾出手来摸索地萤球,听得2号一声惊呼,只觉背后一凉,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回过头去看。却见一个人影正迅速遁入黑暗。克拉门苏追了上去,而2号奔到我身边,神色严峻。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背。

喂喂,你又不是我家的,别对我动手动脚行不……我没好意思吐槽,赫然见他抬起的手上腥红一片。蓦地醒悟过来——我被捅肾了!被那个天杀的……

伤口的感觉很快传来,倒不是多痛。但血和力气都在汩汩地流失,下一秒钟就简直站立不稳;手里的蛛丝团勒紧了,我也无暇顾及。2号手忙脚乱地扶着我,在头顶上絮絮地说着什么。我一个词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染血的双手上,这双手将更多鲜血沾上我的肩膀、手臂、手指。浑身发冷。眼前越来越暗,不知是因为本就如此。还是因为我自己。

……忽然好难过。早该知道这条路上是有真正的危险的,早该知道我不会总是化险为夷,陷阱扣下的亡魂总是比它放走的生灵多。…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我似乎是头一次如此恐惧死亡,在异乡,在维兰触不到的地方。还连累了这个世界的席拉。不对,我是不会彻底死去的,我的生命与他相连,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甚至感觉不到他,他又如何能找到我呢?

我喃喃地低唤他的名字,几乎带着哭腔。

2号柔声道:“没事,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他用一只手重重压着我背后的伤口,但是这样就能阻止事态走向必然吗?我叫的人不是他,他明白吗?

这时克拉门苏已经把凶手拖了来,俨然是巴柴。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混乱,他看上去一脸疯狂,瞪向我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在看杀父仇人。

克拉门苏逼问巴柴为何要对我下毒手,得不到答案,他就一根一根折断对方的指骨。

一个关于动机的答案,有什么意义呢?我昏昏沉沉地想。在一个瞬间,或许是回光返照,脑中的一切骤然清晰起来。

我掐住2号的手,竭力让吐字清楚:“砸碎镜面石,全砸碎。”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在我的拼命催促下终于去做了。他的手一离开,我感觉背后像立刻打开了一道水阀,几乎听见海潮声;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淹没了我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是带着记忆醒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我小心地动了动,发现伤口已经神奇地痊愈,手能摸到的背部十分光滑,衣服上连一点血渍都没有。2号伸着腿坐在一旁,轻松地朝我打了个招呼;看环境,好像又回到了水晶通道附近。

……成功逃脱了?我探询地看着他,他让了让身子,露出面色如纸的巴柴,不对,是克拉门苏巴柴。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那人后背的衣服全被染红了。

对上我震惊的眼神,巴柴无力地笑了笑。

“施于人者,反诸其身。”2号几乎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我明白了——反噬!虽然这个机制救了我,但还是得说,真够阴险的。巴柴给我的创伤,现在回到了巴柴身上。那么……

“这个身体已经死了,连同他原主人的精神,”克拉门苏巴柴说,“我在这具尸体上呆不了多久,这是你们除掉我的大好时机。”

2号无视了他的试探,冷冷道:“反正接下来的路你走不了,我是不会背你的,要怎么办,你跟她包里那位商量吧。”

最后议定的方案是:巴柴留在水晶通道外面的洞口,我们进去;等包里那位恢复身体,自行出来与另一半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未完待续)

第226章 影之城

≮水晶通道里爬行的时候,2号说起了巴柴的情况。据附在那人身上的“克拉门苏”说,那人拼命想抓住这个夺回身体主控权的机会,又被心魔追逐吓得半死,变得疯狂而凶残。他把我们视为“罪恶深渊”里的敌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那人大概对他的过去耿耿于怀吧,才会有这么强大的心魔。”他平静地说,“不过,就算没什么心魔,也未必不会中招。那时候我真的没有偷袭那谁,是他二话不说向我下杀手,我才火了,那时候我真的想把他干掉。幸好没成功。或许我该谢谢你,没让事态升级。”

他破天荒对我说了谢字,我有点受宠若惊,其实觉得自己并没做什么,一时未答。他也不在意,又道:“你觉得他们……回去了吗?”。

我猜他口中的“他们”是指那对维兰和席拉,想了想说:“希望是。”

他沉默;; 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湖畔的水晶森林还是一样令人叹为观止,但这次没碰上十臂那迦的尸体;2号激动得两眼放光,看他这么开心,我也由衷地高兴。

±上石崖,我小心地把包里那位投进冒着泡的绿水,便迅速后退躲到安全地带;2号听说底下可能有些异形怪物,提刀蹲在崖边谨慎地观望;水面确实探出了一些恐怖的盲鳗状触手,但它们只挥舞了一会儿便沉下去直追那坨肉粽;水下翻腾了好一会儿,涌上大片白浊的肉汁。看上去十分恶心,怪物应该已经被分解了。

我放下心来,试着呼唤克拉门苏,没听到回应,看来他还得有一会儿。

“我想下去游个泳,帮我系条安全绳?”我对2号说,不出意外得到一张嫌弃脸:“水这么脏!”

我介绍了上次发生的事,以及那些小叶绿体对我的影响,说:“我不想被啃掉一半身体,可还是想在这里复原一回。有好处的。算是我给‘她’的礼物吧。你的刀比较快,借我。”

他皱起鼻子,但还是把宝贝寂静递给我了。我道谢后跳下潭去,倚在安全绳上稳住身子。狠狠心咬牙往左臂上一削……对不起。太痛了。刀没拿住。

“你!”他原本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此时气得说不出话,啪唧也跳了下来。潜到水底去找刀。我痛得只顾拽着安全绳转圈,呜呜地小声哼哼,转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他从底下冒出来了,挂着满头满脸的肉汁,拉住绳子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哼哼,伤口浸在潭水里麻麻痒痒的。

他不明所以,脸色微红,骂道:“疯女人!”

我还是止不住笑。压抑了太久;眼下虽然尚未取得最后成功,但好歹也算挺过了一道重要关卡,顺利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2号终于受不了了,在我脖子后面摁了摁,我只觉一股麻酥酥的力量进去,迅速侵入四肢百骸,身体突然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眼睛倒是能动的。

他举起小刀在我面前晃了晃,呲着牙阴森地说:“再笑。”

‰笑也笑不出来了呀!我在心里吐槽,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拿刀在我鼻尖几厘米外慢慢地比划,莫名地笃定他不会真对我怎么样。果然,他比划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被我的伤口吸引了,伸手将我的左臂抬出水面,观察一会儿又放下去,同时解除了我的身体麻痹,说:“不是愈合啊……是生长。疼吗?”。…

“在水里不疼,痒,”那块红红的肉,面积仿佛正在缩小,我难受地扭了扭身子,“你还是再把我定住吧,我怕我会忍不住挠。”

他没理我,正在认真地割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割一边说:“对我也有用么?”

他严肃地盯着指头上那米粒大的血珠,就像盯着一个碗大的伤口;抹掉血珠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变化,又不容分说地割了我的手指作比较,终于悲愤地证实了这潭水对他不起作用。

我还是没敢重创自己,只在水里削削皮,泡一泡,恢复得很快,对免疫力有没有效果就不知道了;2号脸都皱成包子,表情怪异地旁观了一会儿,最后装作没看见转过头去。

克拉门苏满血复活,赤条条地钻出水面,跟2号重新签订了魔法契约和一些补充协议。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法解开私房宝藏的封印,就先没去尝试,而是与我们一道返回洞口。当然,他给自己施了障眼法,让我看不见他的裸体。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很好奇……话说上次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敢看,也没有想看的念头,现在却有种“不看白不看”的理直气壮,甚至想偷偷地跟某人比较一番……果然少女升为人妻,色气度今非昔比了么=_=

找到巴柴,克拉门苏说服了他的另一半先回到自己身上,等离开这里,找到合适的容器再“分家”。这段时间里他能调用两人的魔力之和,而另一半也不至于魂飞魄散;他要是睡着了,另一半就会出来撒欢,反之亦如是。

克拉门苏魔力大涨,便去开他的保险箱,允许我跟随,但拒绝2号在旁;而2号出于种种考虑不肯放我跟克拉门苏同去,最后还是我和2号陪着巴柴的尸体等在洞口,仍旧一丝不挂的精灵王自己去挖宝——因为他这个有洁癖的不肯穿巴柴身上的衣服。

我等得坐立不安,1个多小时感觉上像金字塔林的一个昼夜。2号一直仰躺着闭目养神。

最后,当我看见那个一身银袍的缥缈人影时(他居然藏了衣服,差评!),激动得整个人都弹起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紫铜色的多边形金属盒子递过来,正是我望眼欲穿的火之罗盘。

2号不知什么时候起也站在我身后。

我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那紫铜色的宽指针和银白色的细指针都在缓缓转动,一圈,一圈,一圈,就是不停。

不是没预想过这种情形,但我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我盯着宽指针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木木地望向克拉门苏平静的双眸。

“它是好的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他没有回答,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又回头望了望2号。他正把视线从罗盘移向我。眼中仿佛能读出一丝同情。

我定了定神,镇静地说:“他大概不在灵境,可能在人境,可能在魔境。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试。你答应过会尽力帮我。你不能反悔。”我狠狠瞪着2号。他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与克拉门苏暂且别过。

继续上路之前,2号好奇地接过火之罗盘,宽指针立刻像失去张力似的四处乱转。而细指针抖了抖,明显指向我。

他睁大眼睛,动了动嘴唇,道:“……这什么意思?”

“它朝向你‘应当’前往的方向。”我几乎松了一口气,“你‘应当’帮我。”…

他轻哼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匆忙而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眉头几乎没有舒展过。我们离开吉陵伽山,他通过倒生树计算出最近的气旋坐标赶过去,回人境,打开火之罗盘,无果;几分钟后,他瞒着法米亚定位了魔境的一个气旋,地点在幽冥之境。

这个坐标是我告诉他的。他以为我们去魔境只是试罗盘,或许还带着对未知领域的期待。但我没告诉他,以魔境的魔力气候,罗盘根本不靠谱;我的目的也不是试罗盘。但是,既然罗盘建议他跟着我,说明我的计划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我们悬在一片黑暗虚空。

他僵了一会儿,伸了伸四肢,惊讶地问:“……这是魔境?你来过这儿?”

我让他用魔法照亮,打开罗盘看着指针飞速旋转,说:“希望如此。”

现在卢恩文人是我的首选求助对象,假如这还不行,我就得怂恿2号学习龙魔法、设法联系巨龙德加尔了。那样的话,不知还得耗多久,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几分钟后,下坠的力量将我们带进了书乡。2号东张西望,一脸惊喜;我则焦灼地扫视身侧川流不息的影子。伊欧,伊欧还会出现吗?忽然间,那个白衣黑发男孩像拨云见日般从影子中“滤”了出来,兴冲冲地朝我打招呼:“席拉!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对吧?你知道我的遭遇,对吧?”我急切地问道,忍住去抓他衣袖的冲动。

“是的,我知道,可是,”他温柔地微笑,“你其实并不需要我呀。”

为什么?我愣了一下,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要回家……找不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试炼的一部分吗?我找不到他啊!”

伊欧将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耐心地说:“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你所经历的一切,正是‘影之城’的试炼。他也在经历他的试炼。我说过,‘影之城’与心魔有关,其实你已经战胜它了,你现在需要的,只是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什么?”

“人有很多心魔,它们基于现实,存在于你的当下或别的‘故事’里。‘影之城’的试炼,便是让你进入这样一个‘故事’,在这里,你的心魔是真实的,你不愿发生的事确实在发生。回想刚进来的时候,最让你难受的是什么?”

最让我难受的……我下意识地望向2号。

我和维兰,我们没有交集。这让我难受吗?一开始有点。但当我意识到他不是我的维兰时,我又没那么难受了——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他不爱我,我自然也无法让他幸福,那么,我希望能有别的人、别的事物,让他这辈子过得畅快……但是,他没有。

刚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跟他相处了一阵子我更加确信,他心里没有人。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活跟我的维兰比起来可太糟糕了。

他不是个能安于平庸、甘受操纵的人,却不得不憋屈地活着,就像幼龙必须伪装成一条小蛇;更令我难过的是,他竟不知自己拥有改变的力量,对自己的美好与强大浑然不觉——龙做了太久的蛇,以为自己真的是蛇。

我所做的一切,固然都是为了回家,但无疑也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

那么,现在呢?

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现在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碧蓝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初见面时那乌云罩顶般的戾气,从什么时候起渐渐褪去了呢?他的心态、思维……是否已经不一样了?我是否——这样说虽然很冒昧——改变了他在这个“故事”里的生活轨迹?或许,这正是我来此的意义?

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递来一个暗示询问的微妙眼神。我知道他基本听不懂我和伊欧的对话,也不知身处何方,但他善解人意地一直没有插话。这段时间以来,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好,也失去了曾有的耐心,但我们并未发生过任何冲突,想来,是他在妥协和包容吧。

“你觉得,遇见我……”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说,“假如时光倒流,你能重新选择的话,你还会帮我吗?”。

他微微挑眉,显得有点惊讶,片刻后才道:“我们这是在告别吗?这个人能送你回去?”

我没有回答,聪明如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几秒钟后他勾起嘴角:“恭喜。”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有点惆怅。

“谢谢你。”我说。

他做了个鬼脸。

我问他是否想了解这个地方、这些人的事,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为他做了最后的详介。

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的身体开始发出一种淡淡的白光。

我内心激动,但看着他平静的眼神,隐隐觉得似乎不应太过喜形于色。正在胡思乱想中,他突然叫了我一声,我疑惑地望向他,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一下手。我匆匆说:“注意安全。”他笑笑,点了点头。

眼前一闪,一黑,有什么在旋转,下一秒钟,我看见了维兰欣喜若狂的脸,鼻尖几乎贴着我的。我本能地稍稍拉开一点距离,看清他疲惫的双眸带着血丝,眼眶发红。

我需要适应,这是我的维兰,不是刚才那个维兰。但这几秒钟的回避让他眉头一抖,紧接着,我被他一把搂住埋进胸口,揉了好久,终于确认了我没有拒绝的意思,才不舍地放开。然后,他用滚烫的手掌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几乎喜极而泣的表情中带着一丝不安。

“是你吧?宝贝,是你吧?”他贴着我的额头,一边亲吻,一边絮絮地问。

我们迅速确认了彼此的身份,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放心相拥。此时的幸福感简直无与伦比。

想倾诉的太多太多,该从何说起?突然发现,我们正置身于一座陌生的美丽树林,而维兰身后不远处,一位缥缈的红袍美少女亭亭玉立。(未完待续……)

第226章 影之城。

第226章 影之城 ,:

第227章 墨沙的宝藏

那红袍少女拥有人类的脸庞和娇绣格,但是悬概,光裸的双脚离地还有一段空隙。她有着微微卷曲的棕黑色长发,皮肤白皙而柔润;心形的小脸上,眼瞳如成色最好的红宝石般艳丽;神色灵动,翘起的唇角带笑——从哪个部分看,她都不是绝顶美丽,但合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觉得难以形容地眼熟,而且莫名地想要亲近。

“她是谁?”我不无妒忌地问。

“她是‘影之城’的守护者和引路人。”维兰兴高采烈地汇报,“我们刚过来——我刚醒来的时候,她就出现了,她会指导我接下来的课程。”

“哦。”我干巴巴地回答。原来你们在我没醒的时候已经聊过了。

他马上察觉到我的情绪,笑得特别开心:“莫非吃醋了?她是你的映像呀。”

哄我?我哪有这么好看!但他一口咬定我就是这样的,而且真人还要更好看。少女慢悠悠地说她的形象仍维兰的潜意识。这么说,我在他眼里是自带美颜效果的,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同情他。

归正传。少女祝贺我们通过了试炼,表示何时开课由维兰决定;这座树林算是“玄关”或者“驿站”,中有清泉野果,我们想待多久都可以。如果暂时不需要她,她便消失;想找她,她自会出现。话音刚落,她就不见了——可见我们现在多么需要独处。

维兰急切地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反过来我也一样。结果是我先说,尽量简洁地概括了整个过程,细节留待今后再一一还原;但他的故事中包含了不少极有价值的信息,我必须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我肯定是失去知觉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你,确切地说不完全是你,她属于另一个‘我’——和你一样,我也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但这个世界,比你经历的那个离我们更近。她说。他们在乌比阿那里被拦下。没能进金字塔林,就回了人境,再重返幽灵堡。得到暗民手里的魔晶碎片,又在克拉门苏的帮助下弄到雷萨的魔晶。当时,他们正乘船从微光之崖前往墨沙的地盘,就快到了。那个‘我’忽然晕了,被我上了身。”他回忆着。慢慢地叙述。

“她和你一样聪明,马上就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我就像在跟你说话一样……而且,我能感觉到她。你明白么?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在这里‘我们俩’也是龙婚夫妻,还是因为她本质上就是你。而且,她怀孕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开心。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是你,也不记得她说的那些事情。

我有点晕乎乎的。船就那么开到了墨沙面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面上,我不知道是跟他约好了时间还是怎么,也没问,没告诉他我不是‘我’的事。

我想,我应该接着做那个‘我’打算做的事,履行协议,把魔晶碎片交给墨沙。他感谢我解放了他——有了汪达的心脏,他的灵魂终于完整,不再‘失心疯’,也不必再为古代灯神的宝藏所束缚。他邀我们去海底参观他守护了八千年的宝藏,我没有多想,更加因为好奇,就和‘你’接受了邀请。

一开始,他像个好客的主人,他的宝藏也确实很可观,不过大多是财富,除了填满整个深渊的黄金和珠宝,只有少量魔法宝物,比如能移动漩涡的菊石号角,让普通人也能在水下生活的涡流水晶……到不了让我们大开眼界的程度。我以为我要失望了,他说:‘现在,让你看看我一直守护的东西。’…

他引着我们回到海面之上,外面风平浪静,太阳被层层叠叠的白云遮住了,光线并不刺眼,我能看清他的每个动作。

他反手上下摆了摆,就像在拂拭天空;空中渐渐出现了阴影,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形成一道比海底峡谷还要狭长的紫色‘伤口’,是时空裂隙。

还记得吗?卢恩文人给我们的龙族默示录里,说过魔境的时空混乱是怎么形成的:因为时空被撕了一条缝没及时堵上,裂隙越来越多,最后整个体系都崩了。

东海的这条缝是上古之战中造成的,灯神无力修补,就拴了一头龙在这里看门。因为龙魔法能平衡时空的能量,从而减缓时空裂隙扩大的速度。

这道裂隙,才是墨沙守护在此的真正原因。但现在,我解放了他。谁来看门呢?

我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更没想到他出手的对象是‘你’。他……他一只手插进了‘你’的胸口。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他掏出‘你’的心脏然后退开,也许只是一瞬间,但感觉上很久,而我动不了。‘你’慢慢歪倒下来,睁着眼睛,看上去很惊讶,胸前一个血窟窿。我如堕冰窟……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把它堵上,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墨沙站在前方不远处,表情奇怪地看着我,他单手握着一个红红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憋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只能喊。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只想跟他拼命,但他不躲也不逃,而是举起那只手,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说:‘它毁了,她就没法复活。’

我感觉太阳穴像被人重击,强迫自己停下,从里到外痛得动弹不得。

他说:‘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拒绝我,或攻击我,我就毁掉它,你将永远失去她;要么,吃掉她,完成化龙仪式,让这颗心成为新的魔晶,容我借它一用。而你,你留在这里守卫裂隙。我向你承诺,等我办完自己的事,就回来把她的心脏还给你。到那时,要继续留守也好,要离开、放任灵境分崩离析也好,都随便你。’

我是有多蠢?他肯定是要去魔境的。汪达的心脏还给他,他肯定还需要新的魔晶,对不对?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我本该想到的不是吗?

那时候我眼前染血,从未如此渴望杀死、虐杀一个人,虐他一万遍,一万遍都不够,但我又必须克制。我知道我未必打不过他。但投鼠忌器。没法保证‘你’的心脏不受波及;我万般不愿吃‘你’,但我更不能让‘你’连复活的机会都没了。”

回忆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垂着眼帘不看我,眼圈又红了。我明白了,连忙搂住他。让他把脸埋进我的胸口,一遍遍抚着他的脑袋和颈背。他环抱着我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无声地哭了起来。

当初,德加尔和墨沙,也是这样被迫的吗?我低头一边吻他的头顶。一边轻声安慰他。

几分钟后,他终于止住,避着我的视线悄悄把脸转了个方向。耳朵枕着我湿透的前襟,拿后脑勺对着我。

我伸手过去摸他的眼睛鼻子。被他拉住,按在滚烫的口鼻上。

又过了片刻,他基本缓过劲儿了,渐渐恢复了平静,拥着我继续讲述——

“我当时的打算是,等‘你’的心变成魔晶,立刻反击,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差点杀了他。他看上去很惊讶,可能没想到我竟能打败他。我几乎把那一片海的水烧干了。我不想简单地了结他,用了我一时能想到的残酷手段在折磨他,那时候我真的活脱脱……然后我被赶来的克拉门苏和雷萨制止了,确切地说,和他们打了起来。一场混战。…

我浑身是血,‘你’支离破碎,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克拉门苏一到就不要命地攻击我,我后来想,他应该是为了‘你’。墨沙趁乱想逃,被雷萨围追堵截。最后谁都没死。

雷萨说他知道墨沙和时空裂隙的事,当他得知克拉门苏弄走魔晶给‘我们’,最终是要送给墨沙,马上猜到了墨沙的打算,就和克拉门苏赶来阻止。他们来晚了一步,所幸拦住我没杀墨沙,不然,没人守裂隙,为了保护灵境,‘我们’只怕要在海里熬到地老天荒。

墨沙再次失去了汪达的心脏,他在海中哀嚎,我原本或许会同情他,但我没有,我仍然恨他,‘你’没法再回到原来的身体了,泡在大神母潭里也不行。

我打算为‘你’的复活寻找合适的身体,但又想到我毕竟不是‘我’,这件事应该由他来做。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在安慰我,说如果不是我,他或许敌不过墨沙,那他们就得任人宰割了。‘你’说,或许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知前因后果,刚写完,就离开了那个世界,在这里醒来。你在我身边,原原本本的你。我……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我的庆幸和感激。

但你还睡着,怎么都叫不醒。这时那个很像你的幽灵姑娘出现了,说你还在跟心魔缠斗,这是一场我无法插手的战役,只能等待。只有你也醒来,我们才算‘闯关成功’,她会告知我‘影之城’的课程;如果你失败了,始终出不来,我将困在这里等待同族至亲的解救,以我们的情况,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我们在开着小花的柔软草丛上安静地躺了很久。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碧绿的树顶洒下,一丝一丝驱散了回忆的寒冷。

他支起手肘,俯身端详我,手指轻轻碰着我的脸颊,问:“为什么不说话?”

“……你会把我和她当成两个人吗?”我慢吞吞地说,不由得皱眉,“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握紧我的手,认真地说,“别介意。那个世界的经历,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梦里的感觉真切,但我知道是虚幻的,我知道真正的你在这里。”

我没作声,他好像有点焦急,低头轻轻吻我,说:“在那里,我也没有把你和她混淆,我怎么会分不清?她给我的感觉,其实是属于他的,我‘感觉’爱她,是因为我爱你,也是因为他爱她。”

“我明白。”我蹭了蹭他的脸,“我只是……这对你来说是太重要的记忆,我却不在其中。”

“你知道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你经历那些。”他无奈地笑,“我们浅尝另一种人生,不论是否帮助了那个世界的我们,都不必重蹈他们的覆辙……我很幸运,我们都很幸运。答应我……请允许我,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席拉。”(未完待续)

第228章 二选一

这座树林是一个闭合空间,也就是说,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将回到原点。林中有一条清溪,两岸长着许多挂满酸甜浆果的藤蔓和灌木;天光随时段而变,或温暖明媚,或清冷黯淡,但黑夜始终不曾造访。

我们很快休整完毕,充分讨论了“一人一役”的价值,正在想着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了,那个据说很像我的红袍少女果然从树后飘出来,对维兰说“影之城”提供两个进修方向,只能选一个。

这两个方向,一个是“高级龙魔法”,一个是“神器学”。

前者可以大幅增强战力;后者顾名思义是研究神器的学问,在龙族统治魔境的和平时期,神器界十分繁荣,这门学问是很有用的,如今似乎相当鸡肋。何况,选它就等于放弃了成为更强战士的一个绝佳机会。

维兰选了神器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我们在少女的带领下走出树林,寒风呼啸而来,视野骤然开阔。面前是一片冰封的大湖,对岸群山冷峻,覆盖着皑皑白雪。天空是一种异常通透的蓝,没有一丝云彩,不知太阳何在。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刚才还温暖如春的可爱树林已经变成针叶林,被大风刮得扑簌簌往下掉雪。维兰马上搂住我的肩膀。我其实不觉得冷,但很乐于享受他的呵护,于是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很高兴你选了神器学,”引着我们走在湖面冰层上的时候,少女对维兰说,“看到仍然有龙族精英对我们感兴趣,我总是高兴的。”

“你是神器?”维兰十分惊讶。

少女颔首:“我名叫‘影’。你可以认为‘影之城’就是我的人柱力。”

维兰说起在“恶之城”学习的时候,每颗魔法宝石里都有一个老师。

“他们可不是神器。”少女的语气不无骄傲,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那些魔法老师的等级跟她相比还差一大截。

“在某些方面,我们跟你们的差别并不很大,”她淡然说,“我们有独立的思想。有性格。有好恶,与历任人柱力交流的方式和内容因此各不相同。不过,我和‘影之城’几乎是同时诞生的。也从来没分开过。”

维兰道:“我听说,每个神器都要跟灯神融合然后剥离?”

“这个说法不够准确,我就是个例外。不过,的确。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要跟灯神打些交道。灯神的体质适合做人柱力,当年在龙族的监督下与我们进行了很多合作。但有关我们的核心信息都在金字塔林,只有核准资格的龙族才能获取。”她严肃地说,“我听说过一些人对人柱力津津乐道,暗示他们高人一等。但从我们的立场而言,我们对生命、对世界的看法可能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我们生来不是为了服务于谁。与人柱力结合不是我们的使命,而是我们探索自身和外在世界的手段。”

“你们是怎么诞生的?”

这个问题我也很有兴趣。伊欧曾说几乎所有的神器都是从书乡出去的。乌比阿又说过龙族炼化神器。

“我们来自另一个地方,”影少女神秘地一笑,“一个打破了平行世界之间藩篱的永恒所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一开始大多不是完善的,有的只有精神而无形体,有的虽有形体但不合心意,还有的集多种矛盾力量于一身……龙族精英帮助我们自我完善,同时尽量避免对世界造成太大影响。我们完善以后就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可以穿梭在不同的世界,有时同时身处好几个相邻的世界,为此我们总是选择同一个人柱力。”

“毁灭之球在这个世界,是不是相距很远的世界里就没有他了?”

“他不一样。”少女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能同时出现在所有世界,就像把所有世界拧在一起打了个结。所以,所有的世界,龙族都衰落了。害了我们大家。”

看来她不是毁灭之球的拥趸。

“那就是没办法驱逐他了?”维兰问。

她盯向他的眼睛:“在龙族最强盛的时期,也无人做到。”

“无人做到不等于没有办法吧?”

她笑了起来,带着点同情:“找到他的缔造者,或许能行。”

“他的缔造者?”传说中的第25个卢恩文人?“命运”?

“等你从这里毕业,将会开始‘梦之城’的试炼,如若通过,就有机会学得‘造物者之力’,到那时,你会对我们有更多了解,并能得到一些关于神器缔造者的信息。”

“造物者之力?”

她说,“造物者之力”是龙族精英的终极能力之一,但不是说,拥有此奥义,就能造出神器了,而是允许龙族了解神器缔造的过程和运作机制。当年负责完善和维护神器的龙族,大多拥有此项能力。“造物者之力”同时还允许龙族创作高级魔法和宝物,有史以来也曾出现过神级作品。

“那时候,通过‘梦之城’试炼的人很多吗?”

“以每届84人计,能走到这里的一般不超过十人,能通过最终试炼的,十之一二,有时一个也没有。”她看了看一脸质疑的维兰,笑道:“你是阎浮王后裔,魔力较一般龙族为强,心魔又不烈,能走到这里并不奇怪。”

“在我之前……你见过其他阎浮王后裔吗?”

“你说最近?见过两个,第一个也选了神器学,第二个选了高级魔法学,都学成毕业了。第一个肯定通过了最终试炼,第二个我就不得而知。”

她对这两位印象深刻,因为数千年以来别无他人。德加尔夫妇和亚瑟夫妇,在她的描述中和乌比阿形容的差不多:德加尔不苟言笑,说话简洁,做事果断,亚瑟相对来说要随和不少;女的风格就更加迥异——刺客出身的西里亚英气勃勃,非常有主见;阿维娜柔美娇弱,聪明而幽默,但不知怎地,似乎有点强颜欢笑的样子。

踏着父辈曾走过的路,我们在冰面上缓缓而行。这座湖比初看上去要宽得多——影少女一边凭空幻化出神器的形象,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其特性、轶事,都介绍完十七八位了,对岸仍遥不可及。好在这个话题非常有趣,我们听得没有一丝无聊;尽管被介绍的神器大多已经不知所踪,但“鬼哭者”终于出现了。

“鬼哭者”是在大战前不久来到这个世界的,起先并非完善体,而是一团黑色的光气,聚集在魔蝠祭坛下方,持续发出连魔蝠都不堪忍受的恐怖声波。七位龙族神器师闻讯而来,用神圣乌金编织成的封印大网裹住这团光气,带回“影之城”。

回来一看,只见封印大网里层的神圣乌金熔化了,与光气搅合在一起,悬而不落,说明这团光气有接受对话的意愿;后来经过反复交流融合,“鬼哭者”拥有了大刀的形状——仅仅是形状而已,确切地说,这形状是由悬浮的神圣乌金微粒组成的,随光气不断变化,像火焰般飘摇。又兼他是放出型的,十分不稳定,神器师将整个神圣乌金大刀进行了封印覆盖,只以铭文的方式留下窗口。

我初看到他时,以为浅金色刀面是本体,黑色铭文是封印,其实恰恰相反。

“鬼哭者”定名成形之后,送至灯神手上寻找人柱力进行深度对话,此事还没有做成,灯神就暴动了。他和“火焰号角”、“风之力”一起,成为灯神阵营的战争利器,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毁灭之球”。

“毁灭之球”来时便已完善。由于他所在之地,其他神器都噤若寒蝉,也就是说,没法留在金字塔林。他被送往灯神领地,在毁掉很多设施、杀死好几个候选人之后,仍然找不到合适的人柱力,无法对话,也就无法深入了解他的意图。人们对于如何安置、对待他,争议越来越大。灯神族长力挺“积极派”,声称研究颇有进展,距离成功越来越近了。他说的倒也不假,他的确找到了人柱力,以及自认为合适的安置之所——灵境。

对灵境等外空间的探索,一直是与神器研究并行不悖的,特别是,灯神、血族等族群的人口大幅增长,魔境的领地渐渐显得有些不够用,确实需要向外移民。

当时已经有不少魔族在灵境住了下来,甚至还有部分木属性和水属性的龙族。灯神族长提出在灵境建一个科教分院,“毁灭之球”也搁在灵境。这个提议遭到了很多王族的反对——担心他会“拥兵自重”。

这一担心不久即成为现实。

但灯神并没有一开始就自己扛起反叛的大旗,他们利用了在灵境流连忘返的那些龙族。而后者以为这是个搞发展的大好时机,对魔境下达的撤侨令十分消极。王族很不高兴,派了火龙们前往灵境督军,双方发生了冲突。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影少女介绍完史上有载的神器,刚好走至群山脚下。回头一望,满眼的青蓝色——湖面竟已冰消雪融;暖风拂来,恍若初夏。

反正我们早已见怪不怪,跟着她继续前行,翻山越岭,直到一片异常辽阔的“黑海”呈现在眼前。(未完待续)

第229章 大表哥

这黑海其实是一片平整的空地,大到足以容纳好几头巨龙在里面撒欢。

围耸立十六座摩天大楼一般粗细的圆柱,仰面望不到尽头,仿佛撑起了蓝天;四周的雪山与它们相比就像温婉伏贴的白色裙摆,奇怪的是我们刚才在湖对岸却没看见它们。

∞柱的材质和空地一样,是一种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黑色金属,照不出任何影子,风过起涟漪,指拂不沾肤。少女说,这便是神圣乌金,最常用于神器的一种珍稀金属。

神圣乌金不是乌金,尽管乌金已经十分罕见了,但在魔境好歹也有若干个产地,而神圣乌金的产地就仅此一处;这里也是神器现身几率最高的地方,上古龙族便将此地编入金字塔林的范畴,建起了“影之城”。

整个空地都属于“神器宝座”;十六根巨柱形成的魔法阵能抵挡宝座上冲出的一切魔力,并将这些魔力收集起来,转化为能量,通过地脉流向外面那座“大湖”。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显然不是自然的天象,因为巨柱环绕的空地中心渐渐明亮起来,像“恶之城”那里的教学演示一般,光芒中出现了三个人影,围着一颗悬空漂浮的亮绿宝珠。宝珠看上去十分眼熟,正是先前少女介绍过的一件神器,好像叫什么什么之眼。

他们在用龙族语说着什么,维兰听得很专注;影少女站在一旁,解释他们谈话中出现的术语。以及在鉴定、调试过程中要用的魔法。

看来,预习结束,正课开始了,没想到我居然能旁听!

三人用一个球形罩将宝珠罩住,黑暗骤然而至。

“‘阿格莱亚之眼’已经完善,即将被送往灯神领地。”影少女说,“看。”

光明再次出现,这次是五人,打开了球形罩。显然,这个“教学演示”不光记录了发生在“影之城”的事。也跟踪记录神器被送出去以后的情景。

五人都穿着戴兜帽的长袍。其中一个走上前去,摘下兜帽,露出蓝莹莹的皮肤。

灯神站在宝珠前静默了一会儿,双手覆了上去;其他四人占据四角围成一圈。

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他松开手。拉起兜帽退了下去。另一人走出来,重复着第一人先前的动作。

“第一个候选人没被研,”影少女说。“其实他们都是听到了召唤才来。”

这时第三个较为矮小的候选人摘下了兜帽,从那柔和的线条来看,应该是女性。

她手捧宝珠,身体轻轻椅,宝珠在缩小8分钟工夫,宝珠不见了,但人柱力通体发出和宝珠一样的绿光,不再是灯神的蓝色。

接下来,我们目睹了这个人柱力将身体融入宝珠,然后又剥离出去的过程。

光线变幻,黑色空地黯淡了,头顶蓝天再现。

大致算算,“阿格莱亚之眼”的纪录片放了足有四五个钟头。我活动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听见少女建议我们回水边休息,想看下一篇了再过来。于是我们再次翻山越岭,回到温暖怡人的湖畔。对面依锨碧绿的树林,向远方绵延开去,绝非寒冬里的针叶林。

此后一段日子,我们在湖畔和“黑海”之间奔波,休息够了就上路,看完一部纪录片就回来。大约二十多天过去,听完了所有课。片中虽无剥离“鬼哭者”与人柱力的专门示范,但看了这么多类似案例,维兰对该怎么做已经胸有成竹。…

课程结束,影少女还没告诉我们怎么离开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

我们在群山中转了转,“黑海”亦无影无踪,这在眼下已不算什么奇事,我们蛋腚地聊着天返回湖畔,维兰试了试水,背着我走过湖面,回到可爱的小树林。

更正,已不是“小”树林了。

我们爬到一棵比较粗壮高大的树顶上极目远眺,只见周围全是树,蓝绿青紫红黄,披着薄雾,随地势起伏绵延到了天边,被一些沟壑隔开;那湖,那雪山,都不见了。

天仍是深蓝的,但天际一片深紫,似乎坐着云霞。奇异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动物鸣叫。忽然想起,好久没听过这种声音了。

一种混合了植物香气与腥气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你觉得我们到了哪儿?”维兰平静地说。他已经可以做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

“‘梦之城’吧,”我干巴巴地回答,“最后的试炼,跟‘心愿’有关?”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心愿是陷在无边无际的丛林里?”他笑道,指了指一个方向,“那儿应该有溪流。咱们去休息休息,做个计划。”

我们溜下树,他在前开路,忽然发现一丛乳白色结小黄果的矮灌木,惊讶地停下脚步:“等等,我好像见过。”

他蹲在那灌木前观察一番,掐下枝叶和果子嗅了嗅,念了一串古精灵文。

“死亡之藤?”我问道,“有毒?”

他摇摇头:“只是叫这个名字。它有强烈的致幻作用,不用碰,靠近它就能产生幻觉。”

我紧张地搭住他的手臂,他安抚地拍拍我:“放心吧,你戴着恋歌呢,对这东西也有效的。”说着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我只在夜莺之森的魔法森林见过。”

在溪边,他认出了更多曾在魔法森林见过的植物和半植物,并且发现了一个花仙子的巢穴,挂在水畔一根低垂的梧桐枝上。花仙子是一种非常怕生的小精灵,当她们快速飞行时,乍看上去就像是金色的蜂鸟。

维兰弯下腰,盯住那个铺着整齐花瓣和绿叶的球形小窝。五个花仙子好像吓坏了。想逃又不敢逃,在窝门口飞舞了一阵,终于扑扇着尖尖的翅膀排成一排,紧张地扭着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

“女士们,可否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用精灵语问。

“魔法森林!”花仙子们齐刷刷地回答,风铃般的声音煞是好听。

维兰顿了顿:“魔法森林,你们指的是……”

“夜莺之森!”

他与我对视了一回,又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龙家的大人!”

“我有点迷路了。能告诉我主城在哪个方向吗?”。

得到指点之后,我们向她们道谢。沿溪溯流而上。几十分钟过去。前方地平线上跃出了久违的太阳。路遇一个正在伸懒腰的树人,回答的和花仙子一样。

“为什么是夜莺之森?”我们基本已经认定这是“梦之城”的试炼了。但如果这个试炼跟他或我的愿望有关,难道不应该把我们送进一个更激动人心的环境吗?

的确,我们聊起过。以后有空的话他要带我进夜莺之森的魔法森林玩。但以他的身份、以我们的关系而言。这件事落实起来并不难,谈不上什么愿望。

说到“心愿”,我们已经拥有彼此。除此之外,我们都是相当务实的人,很清楚世间一切皆有其代价,因此,既不会在机会来时畏缩不前,也不会不顾一切地幻想得到不切实际的东西。况且,毫不费力得到想要的东西,岂非趣味大减?…

“硬要说的话,我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咱们轻松地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美美地睡一觉。”维兰一脸憧憬地说。我也深有同感。我还想爸妈。

“咱们可以睡到中午,让贝恩把餐桌摆到床上来……”他津津有味地描绘着。我开始觉得这确实是一种幻想了,他一定忘了在人境时他每天7点不到就得爬起来滚去勤政。

“对了,一件大事!补办婚礼。订婚的时候就已经很委屈你了,大婚可不能含糊,我在想咱们应该在人境办一回,在灵境办一回……人境是不是应该办两回?你家乡那边有什么习惯?”

我还没想好是吐槽还是回答,一把奇异的、柔滑却又高亢的男子声音拖长了调子在说:“婚礼呀,真好呀,小维兰也到了这个时候了么——”

我忍不住脊背发麻,循声望去,刚好看见溪对岸高耸的红石崖上,一个原本蹲着的怪人站起身来,背着光像一座黑塔,还没看清轮廓就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维兰脱口而出:“艾罗!”

我一听,忙细细打量这个久闻其名的人物——

他真的穿着高跟鞋!确切地说,是黑色高跟短靴,虽然没有女人穿的那么高,但在一个男人脚底下也算是非常少见。其实他本来已经很高,应该跟维兰差不多,所以那对五公分左右的高跟就完全没有为弥补身高缺陷的嫌疑,而显示了其与众不同的时尚品位。

鞋跟以上的部分同样标新立异:不是阿尔文那种长袍,而是宽松的淡青色灯笼长裤,在脚踝上方收口;深色皮革的宽腰带,扎紧了贴身的淡青色短衫;高高的立领也是深色皮革,裹住笔直修长的脖子;袖子捋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不看脸,他的身材可以打满分,只是装束实在不像个亲王和统帅,倒像个……我也不知道像什么,这可不是走大街上能碰到的打扮,尽管抛开固有眼光去看的话或许并不难看,倒显得骄傲而干练。

顶上,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当然,他是英俊的,凤目薄唇,一头如火焰般飘逸的鲜红色短发,仔细看,五官的每个部分都跟阿尔文很像,但是一转眼,又仿佛跟谁都不像。

这个人浑身散发出特立独行的味道,让人觉得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并没有打量很久,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视线,递来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得都看不见了:“初次见面,席拉小姐,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想他问的是我对他形象的看法,坦然回答:“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不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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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三十年前

维兰大概并不很思念他这位大表哥,警惕地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艾罗摊了摊手:“接你们。”

“……为什么?”

“因为你们慢腾腾的,再这么边走边逛就要错过祖母的寿辰了。”

“……祖母?”

“我的祖母,你的外祖母。”艾罗皱起眉头,“你不会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吧?可别让祖父知道。”

维兰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当然是祖父。”大表哥淡淡一笑,“祖父派我来接你们,也给了我这个当面向你们道歉的机会。”

我们谨慎地没有开口。

“很抱歉,席拉小姐,为那张荒谬的羁押令以及它给你带来的困扰。它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绝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件事的一切 责任在我,无论你是否可能原谅我,都请不要因为一个招人嫌的我,而对夜莺之森心生芥蒂。对于夜莺之森来说,你早已是自己人了。”

≤难想象这些话出自这个形象张扬的人之口,但语气听上去的确诚恳。他向我潇洒地行了一礼,又转向维兰:“说真的,维兰,你带席拉回来,怎么能不走国道呢?”

维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是我考虑不周。”

艾罗再次展露灿烂的笑容:“是你多虑了。”

他举起手挥了挥,红石崖后面飞出三匹……银飞马?但羽毛是鲜艳的纯金色。阳光之下晶莹璀璨,体型也比我芋中的成年银飞马要大些,几乎有野马那么大。

维兰似乎来了兴趣:“天生的?”

“当然,”艾罗高兴地说,“非常稀有的品种,速度比最好的银飞马还快至少一半,负重和耐力也更出色。假如世上真有珀伽索斯,只能是它了。”

一匹是他的坐骑;另两匹,他说送给我们,维兰欣然接受了。我们骑上“珀伽索斯”。迎着朝阳高飞远望。地平线上渐渐冒出了闪着光的白色建筑群。

“对了,你们从哪儿过来的?”维兰忙着关心我的御马技术时,艾罗问了一句。

维兰反问:“祖父没说吗?”。

艾罗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减速下降。维兰及时跟上了节奏。同时帮我也慢下来。“珀伽索斯”们滑翔着降落。稳稳地停在距离外城门还有数百米的大道上。

我抱着飞马脖子伏下腰以适应缓冲,没留意周围,只听艾罗用一种尖锐而轻细的怪声音在说:“祖父大人亲自来接。真让人嫉妒啊——”

一抬眼,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负手站立在前,相貌特别俊美,气质卓然,不怒自威,面相大约三十多岁,漂亮的深亚麻色长发披在肩后……祖父?亚瑟?法米亚跟他长得好像!

“祖父大人。”艾罗一扫诡异气场,正正经经地率先上前行礼。

∏瑟注视了他一会儿,目光投向维兰,然后是我,然后回到艾罗身上。

“我有话要跟法米亚的儿子说。”

艾罗笑着眯起眼睛:“当然。艾罗先退下了。”

∏瑟没有等他离开,随手一划,空气中隐约出现了一面等人高的“滤镜”,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道旁的绿树在“滤镜”中扭曲,像微微拨乱的水中倒影。

“跟我来。”他对维兰说,先行跨进那面“滤镜”,身形飘忽了一下就不见了。维兰瞥了艾罗一眼,牵着我的手进去。我能感觉到“滤镜”在身后阖上,把艾罗和三匹“珀伽索斯”关在外面。…

我们进入了一个房间。左右两边是满满当当的书架,正前方是某种半透明白色晶石砌的落地窗和露台,轻纱半掩,温和的晨光从看不见的侧面照射进来,打在一套备有古朴文具的黑木桌椅上;身后是一面极为奢华的黑琉璃墙,中间一头血色宝石的红龙正在展翼。一时看不出房门在哪。

亚瑟站立在桌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们一会儿,直视维兰:“告诉我,你跟我是第几次见面。”

他姥爷真是明察秋毫!我暗叹。

“第一次。”维兰说,“您是怎么发现我们的行踪的?”

亚瑟微笑:“连艾罗都能得到的消息,我又岂会不知。”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没派艾罗接你。”

维兰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显然并不吃惊。

“你们通过了‘影之城’的试炼。学了什么?”

“神器学。”维兰回答,片刻后迟疑道,“您怎么知道……”

亚瑟一愣,笑容更甚:“你以为,我存在于你的梦中,这一切是‘梦之城’给你的试炼,对吗?”。

维兰有点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的确,离开‘影之城’,按理,下一步就踏进了自己的梦。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同,”亚瑟慢慢地说,“我们还没从自己的梦里出来。你是我们的血脉,所以,你们进入了‘我们的梦’。”

“……你们为什么困在这里?”

“因为我们不想走。”

好长一阵沉默。

维兰的情绪陡然变了,语调平平地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亚瑟目光微动,敏锐道:“你在生气。为什么?”

“为什么?”维兰笑了一下,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因为你们‘不想走’。你们失踪了……多久?久到我妈妈要离家出走去找你们,被雷萨那个混蛋骗,久到她独自把我抚养长大,久到……你知道吗?无所谓,反正我没见过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我和我妈妈,我们谁都不需要你们。”

亚瑟注视着他,许久后露出一个几乎可称得上欣慰的微笑:“作为一个母亲,法米亚很幸运。”

维兰紧紧抿着嘴唇,仿佛在克制自己以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亚瑟将视线移向我们身后的红龙,缓缓道:“阿维娜体质娇弱。她母亲是灯神,小时候曾是‘火焰号角’的人柱力候选者,失去资格的同时,身体也受到重创,后来能生下她,已经是奇迹。但阿维娜身体一直不大好,我们成婚之后许多年,用我的血养着,才算好了些,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直系后继有人,我们当然欣喜若狂……她想给我更多孩子,但很不容易,火奴当了几十年的独子,才有了一个妹妹。

在那段日子里,阿维娜结识了雷萨。他曾是与精灵王克拉门苏分庭抗礼的大灯神,灵境之战后变得非常低调,一度离开了灵境。雷萨觊觎阿维娜,用尽办法也无法拆散我们,竟然对她说,火奴不是个合适的继承人,将来,就算我不会背叛她,她也会因为很难再给我更多孩子而伤神——她原本是自由的精灵,却要被家族继承的苦藤紧紧缠住。

这些话被火奴听见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在雷萨的计划之内,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火奴的确不是个合适的继承人。

法米亚15岁的时候,阿维娜再次怀孕了,又是个男孩。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出于保护的心理,没告诉任何人,但火奴察觉到了,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几个姬妾,艾罗也出生了。没等到胎儿成形,火奴……他对他母亲下了药。就为了保住他的继承人之位。”…

说到这里,亚瑟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

“阿维娜再也不能生育,更严重的是这件事对她的精神打击。火奴,他要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再待在家里,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看着阿维娜伤心。这件事又不能声张。我们决定离开灵境,我对阿维娜说,去魔境或许能找到办法。

临走前那一晚,我燃烧了火奴的经络,让他无法再随心所欲地调动魔力。尽管我的‘失踪’让他得以代族长之位,但他实际上已经不能胜任,要想保住这个地位,他得加倍小心、加倍努力才行。再说,他的儿子们渐渐长大,如何握紧自己这般得来的权力……这道难题,我便交与他去解了。

进入‘梦之城’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梦,阿维娜也知道,但这一切实在太美了: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失去的孩子,在这里,在她腹中一天天长大,有了心跳;火奴变得体贴,是法米亚的好哥哥……

我们想,再多待一天吧,再多待一天吧,尽管知道,‘梦之城’跟金字塔林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时间流逝跟外界是同步的,但这里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幸福,让我们愿意用现实的几倍时间去换。

这个梦,于我们而言,渐渐有了生命,有了牵挂。阿维娜顺利诞下洛尔迦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们无法离开了。‘梦之城’用我们内心的渴望绑住了我们,它是一个流着奶与蜜的深渊。

我们也想过真正的法米亚,但她想必已经长大,她幸福,或不幸,都不再取决于我们。我们给了法米亚生命,陪她到15岁,我们爱她,但我们没法陪伴她一生。但是阿维娜,我爱她胜过一切,胜过我们的儿女。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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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梦中的毒蛇

听亚瑟讲完来龙去脉,维兰呆了半晌,说:“艾罗知道他曾经给我家席拉下羁押令的事,他向我们道歉。这事儿你们不会知道的,所以,这已经不光是你们的梦了。我们还能出去吗?”。

“能否离开‘梦之城’,无论何时都取决于你们内心的选择,”亚瑟道,“不过这一次,由于我们已经构筑了这个世界;你们的记忆,在跟我们碰面时,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彼此都会有影响。从你们的角度来说,‘难者愈难,易者愈易’——你们若决意离开,这个世界或可助推你们一把;相反,也可能产生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你们打算离开吗?”。

维兰很坚定地说是。

亚瑟颔首:“这正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也让我更想听你讲一讲这几十年来的故事。从法米亚开始好吗?”。

维兰应诺,开始娓娓道来。或许是已经接受了外祖父{[}母的选择,他的讲述方式越发体贴,起初还有所保留,到后来,祖孙之间的互动越来越有默契,他渐渐放下戒备,讲了不少暖心事;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详细地介绍法米亚,不仅对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越发真切地体会到他对母亲的感情。

单是讲述法米亚的人生经历,就可串起灵境和人境这三十多年的变迁。

“我的法米亚,我的女儿……”亚瑟喃喃着,表情似是骄傲,似是欣慰。如果我没看错,他眼中隐有泪光。

“你们吃过不少苦,人生之精彩却也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听完女儿和外孙的经历之后,他说,“你母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维兰显得有点不自在,看了看我,说:“不管我能否达成她的期望,她都会骄傲的。她是个骄傲的母亲。”

“说得对。”亚瑟微笑,直视着他,“我将帮助你通过试炼。让她更加为你骄傲。在那之前。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替我铲除梦中的毒蛇。”

梦中的毒蛇?我们面面相觑。

他慢慢解释道:“20多年前,父亲曾来此与我们相见,他对我说,既然不愿离开。须了解此地的生存法则。‘梦之城’就像一个无法醒来的梦。一直是美梦倒没什么。但必须警惕那些生发于心的黑暗,他称之为‘梦中的毒蛇’。

我梦中的毒蛇无法害死我,却能害死我爱的人。反之亦然。困难在于,一个无力抵御‘梦之城’诱惑的我,同样难以自行铲除内心的阴暗。按说,我可以和阿维娜互救互助,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有些阴暗,我不想让她知道。”

“您已经发现了‘梦中的毒蛇’?”

“我相信你心里有数。”

维兰神色严峻起来,片刻后又有些困惑:“……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父亲,我不知道,但我有种预感,这个问题是讨论不出结果的,只有行动才能解决。”

“……他到底做了什么?”

“目前,假借我的名义到处打探消息,我怀疑,他也许发现了什么。”

维兰呆了呆,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

亚瑟点点头:“他发现了这个世界不对劲。我想他会不遗余力地寻找真相,而我无法预测他为此将如何行动。你做过梦吗?如果迷雾中有个看不清的鬼影,那它最后一定会显形为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维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个问题。30多年前,你们离开灵境的时候,他只是个幼儿,相貌、举止跟今天肯定有所不同。但我早晨见到的他,活脱脱就是我认识的艾罗。我来之前,他是这样的吗?”。…

“我不能确定。”亚瑟严肃地说,“既然你的记忆影响了这个世界,那么我对他的印象也可能因之而改变,也就是说,我或许根本不记得他昨天是什么样子。显然,他在你记忆中并不是一个可靠之人,如此一来,你的记忆,或许让他变得更加危险。”

“铲除梦中的毒蛇……是指,打消他对这个世界的疑虑吗?”。

“取决于你,”亚瑟盯着维兰的眼睛说,“无论如何,我需要你处理掉这个威胁。”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是如此冷酷,我几乎以为他在暗示维兰必要时可以“做掉”艾罗。

“我不相信他,并不表示我憎恨他。”维兰皱眉道。

“而我爱我的每个孩子,哪怕他曾铸下大错。”亚瑟慢慢地说,“有时信任无关感情,关乎理智。”

维兰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道:“我需要想清楚。”

“我会给你们安排一处清静隐蔽的住所。后天是阿维娜的生日,你们或许想参加庆典,但要想想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送我们进的住所,恰是我和维兰都曾住过的那一套房间。从卧室的窗口可以望见底下蓝莹莹的六角石台;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刚过正午,石台周围的树顶上方仍飘着薄薄的云雾,一个人影都不见。

维兰检查过每个房间,封上静音符,在起居室的鳞皮宽围椅中坐了下来,说:“艾罗其实没有那么坏。”

我安静地听他继续。

“他是个怪咖,说话虚虚实实,但他不是坏人。他对我们做过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真正的意图很难确定,但好像也没有对我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当然,我不是说他是个大好人,也没忘记格雷的事,我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小时候,他花了很多时间陪你,你对他的感情是自然的。你不是一个盲目的人。直到现在,你仍然看重他。只要有你的道理,就毋须说服别人。我不认识他,所以我不会随便附和你,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肯定站在你这边,这你不用怀疑。问问心,问问脑,做一个无愧于己的决定。”

他看着我片刻,点点头。

当晚,我们在亚瑟的无门书房里与艾罗相见。端庄打扮的大表哥。脸上挂着教科书般标准的微笑。分别用过于谦恭和过于客气的态度向亚瑟和我俩行礼问候。

亚瑟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有疑问,也许不该再回避这件事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问题的。”

艾罗眼中微光一闪,迅速笑着眯成弯线。开始装傻:“祖父大人。您在说什么?‘对这个世界有疑问’?艾罗可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不许对我撒谎。”亚瑟冷冷道,“否则你将失去这个机会。”

艾罗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看了看我们。换了正常的语调说:“我是不死之身。”

我们瞬间明白了。

“前年夏天,我向西到了大陆之极的禁区,鲁莽地进了一片魔沼,被它吞噬。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当我醒来,却发现自己毫发未损,躺在魔法森林的边缘。”艾罗平静道,“当时,我以为是魔沼的力量让我分不清虚实;但是9个多月前,在冰原的一座魔法火山里,类似的事再次发生。然后我又试了几次。”…

“除了你自己,你还在谁身上试过?”

“我的‘研究’才刚刚开始,哪儿敢在别人身上试呢。”他笑眯眯地说,不知是真是假。

看来亚瑟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吗?”。

艾罗郑重地否认。

“你想知道原因吗?”。

艾罗眉眼一弯,嘴角一勾,似乎想耍耍机灵,但话未出口,便收起轻浮,郑重道:“是的,祖父大人。”

亚瑟注视了他一会儿,说:“好。”

艾罗谨慎地笑道:“我不需要立誓吗?”。

亚瑟轻描淡写地反问:“没有魔法誓言,就不能保证你的忠诚吗?”。

艾罗似乎愣了一秒,正色道:“我,艾罗德加尔,绝不会辜负祖父大人的信任。”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被调整过。你为什么‘不死’,应该能自己琢磨清楚了吧。”

艾罗睁大了眼睛,看看表情无波的维兰和我,道:“调整时间线?我不明白……谁?怎么调整?”

“我。至于我是怎么做的,以及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下一任族长才能知晓。”

艾罗神色一动,目光飘向维兰,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原来如此,艾罗真是冒昧。”

“恐怕你想错了,”维兰淡淡一笑,看着他说,“我和席拉,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艾罗没作声,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亚瑟说,“世界不是唯一的。你眼前的维兰和席拉,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访客。那个世界有你,也有法米亚,但与我们的世界仍有不同。他们与你碰面之时,两个世界发生了些许交融,混淆了你的记忆。你向他们道歉,说你曾经对席拉下过羁押令,事实上,你并未做过那件事。你不妨回想一下,有我在,你要如何下达此等命令?”

艾罗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我们怎样跨越不同的世界。

“这也是我族精英才有机会探得的秘密。”亚瑟傲然道,“我族掌握的秘密、拥有的能力,不是外族所能比拟,灯神等族多年打探也只得皮毛,又横加曲解,谬之甚远。”

艾罗立马俯身下礼自称愚鲁,承认他确实想从冰原灯神、古老贤者口中打探消息,但迄今还没什么大的收获。亚瑟宽容地接受了他的悔过。

……几个小时前,维兰对亚瑟说出了这个计划:先搞清楚艾罗的疑问是怎么产生的,再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被调整过”,这样一个与真相极为接近的“伪答案”,来解决他的困惑。

由亚瑟出面,艾罗才不敢在自己的问题上说谎;而“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被调整过”,也不能算一句假话,只不过巧妙地避开了“这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终极真相;更妙的是,亚瑟无需多说,因为艾罗根本不敢多问——他想要获得祖父青睐的心情显而易见,自会去努力理解“调整时间线”的深意,对号入座地找出一个原因来解释“不死”,而不会当面刨根问底,显得自己“不可教”。

如此一来,艾罗就不大会因虚幻的现实而绝望消极,做出什么偏激之举,而更可能被龙族的深不可测所震慑,反而激起他的上进心。

维兰向亚瑟介绍了他所认识的那个艾罗,是一个有能力也有魄力之人,恳请亚瑟能多了解他,别放弃他。

……与其把梦中那个看不清的鬼影想象成毒蛇,何不手举火炬迎上前去,主动照亮黑暗藏身的角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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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终极能力

尽管很想与外祖母见上一面,但为了不给彼此带来更多麻烦,维兰还是决定在庆典之前离开。临行前,亚瑟送给维兰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父亲是阎浮王的幼子。王室虽已衰微,父亲仍继承了一项宝贵的遗存,这是一项能力,被称为‘空间行者之力’——毋须借助魔晶、气旋,就能穿梭于空间之际。这也是‘梦之城’秘藏的五项终极能力之一。据说,每支王族都拥有一项终极能力,也就意味着,王室后裔冲破最终试炼,可同时拥有两项能力。

但阎浮洲已经佚失,父亲不知怎样才能赋予我这项能力。冲破试炼之后,他选择了‘造物者之力’,这项终极能力允许他创作高级魔法和宝物。他利用自身拥有的‘空间行者之力’,炼化出一枚‘行者之戒’,返回夜莺之森授予我。

他说,他没法像阎浮王那样,把 这项家传奥义赋予自己的孩子,唯有这件宝物可以传承,作为德加尔氏家族长的证明。那一天他诏告全族,我正式由‘代族长’升格为继他之后的第二位家族长。

30多年前,我离开灵境之时并未指定新的家族长,火奴没有得到这件宝物,因此他只是‘代族长’。现在,我把‘行者之戒’授予你。”

言毕,亚瑟抬起左手,只见拇指上套着一枚墨色指环,隐隐发出红光。

维兰睁大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不是不想要。只是这幸福来得也太快了点。

亚瑟挑挑眉,问他是否接受。

维兰想了想,警惕地说:“我要回家。”

亚瑟一愣,笑了起来:“很好,很好……这样还能保持理智。你担心这是美梦的诱惑吗?这么说,你是愿意的。”

维兰谨慎地闭紧了嘴巴。

亚瑟抿住嘴角,好像在忍笑,然后自顾自地展示戒指的使用方法——蜷起拇指调动魔力,那戒指红光大盛,幻化为一头有翼红龙充满了整个房间。仿佛站在他的手掌边缘;红龙消失后。用相邻的食指抵住戒指注入魔力。“暗念坐标,务必准确。”他说着,往空中一划,划出一面“滤镜”。跨了进去。瞬间出现在我们身后。

“还是不要吗?”。他神情愉快地再次询问。维兰脸红了。右手紧紧牵着我,后退了一步。

“等等。”亚瑟说,上前一步握住维兰的左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想把外孙的面孔牢牢记住,“真遗憾,不能和阿维娜相见。”

“只要知道你们得其所哉就好,”维兰答道,“我会转告妈妈的。”

亚瑟点点头,就在我们眼前渐渐没入黑暗。

当我们适应了周围的黯淡光线,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运动场那么大的空旷房间……不对,是笼子。笼子形如南瓜,由无数个镂空的暗金色金属三角框连接而成;笼子外面仿佛是无边的宇宙,黑暗中闪耀着繁星点点。

笼子正中悬浮着一颗巨大的双锥体,看材料很像神圣乌金,匀速旋转的角速度让我们刚好分辨不出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

“成功了吗?”。维兰说,声音又闷又响,仿佛被这笼子聚焦,全灌进耳朵来。

“这地方……”他皱了皱鼻子,小声道,仍不住地打量着四周,“不像是能长时间逗留的。”

没错,这里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看这个。”我注意到笼子上的镂空三角框有些不对劲,忙叫他。这些三角框的每条边都有一道道逐级上升的棱,仿佛阶梯,依次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闭合回路;但仔细看那回路,是三维空间里不可能存在的。无数个浑如悖论的三角回路交织延伸,我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

维兰伸手摸了摸,突然发现他左手食指上的“渡鸦之霜”像雾中的灯火般浮着一层隐约的红光。这不对劲,它明明是一件方形深蓝宝石,怎么会发红呢?

他盯着它观察了一会儿,动了动手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它变成那啥了。”

“那啥”是啥?我看着他蜷起食指,深蓝色的戒指像放出了一个灵魂似的霎那间红光冲天,一头巨大的红龙展翼而起,身形嗖地膨胀开去。

“喔噢!”维兰吓了一跳,本能地朝后一仰,手上的红龙应声缩小,徐徐缩到小火鸟那么大,简直萌萌哒。

“原来能控制!”他兴奋地说。

迷你小龙很快缩得看不见了,他往空中一划,眼看着任意门就要出现,我刚想问他开在了哪里,忽听得一个如簧管般悦耳的声音说:“不可以。”

一回首,只见笼子正中那颗神圣乌金的双锥体不知何时起呈现出一个黑色裸女的模样,乍一看像雕塑,但她缓缓舒展着身体,似有生命。

“金字塔林内不可使用空间魔法。”裸女开口道。

这么说,“渡鸦之霜”真的变成了“行者之戒”?难道“行者之戒”可以变幻外形?又或者,它其实是无形的?

但眼下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裸女祝贺维兰荣升毕业班,开始了终极能力五选一的介绍——

除了已经听说过的“造物者之力”和“空间行者之力”,另外三种分别是“时间舵手之力”、“补天者之力”和“重生之力”。

“空间行者”踏着线性的时间,可以在一个世界里任意穿梭,从灵境到魔境,从夜莺之森到微光之崖……但不能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时间舵手”可以改变自己相对于时间的速度,使之加速或减速,把别人眼中的一秒过成一个世纪,或相反……但不可倒转时光;

“重生之力”允许强制复活一个生命,无论这个生命属于龙王还是凡夫俗子,但只能使用一次;

“补天者”……是弥合时空裂隙的能工巧匠。

相较而言,“补天者之力”大概是最“大公无私”的能力了。维兰与我商量片刻,选了它。

裸女再三确认他的选择之后,缓缓张开双手。我还以为她会变出什么进行一番演示,却见她的身体哗地坍塌下来,化为一道神圣乌金的洪流,直冲维兰奔了过来!

维兰没有反抗,但在洪流淹没他的双脚时抖了一下,原本与我相握的手蓦地放松,将我轻轻推开;我眼睁睁看着那如有生命的魔性金属迅速包裹住他的双腿,下意识地想再去碰他,他却往后一躲,用压抑的声音道:“别过来!”

转瞬间,神圣乌金就沿着他身体的轮廓爬上来,覆盖了他的胸口、头脸,把他变成一具黑色活雕塑。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知是本该如此,还是中了什么陷阱,只能手足无措地徘徊在一旁,心急如焚,反复问他感觉如何,却得不到回应;他焦躁不安地四处走动,时而撞在笼子上,好似痛苦的困兽,但始终一言不发,并且拒绝我靠近。…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几分钟,突然,覆盖在他身上的神圣乌金像一整块黑色丝绸般倏地抽走,急速奔回笼子正中,旋转着裹回双锥体的形状,点滴都没有落下。

摆脱桎梏的维兰几乎跪了下去,我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冷不防被他体表的高温烫得一弹,我没在意,仍努力拥抱他,直到他的体温渐渐恢复正常,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手臂内侧和下颌都被烫出了水泡。

他一边埋怨我不该急着碰他,一边细致地帮我疗伤,然后,像怕我继续乱动似的,牢牢握着我的手腕,说起他刚才的经历。显然,在神圣乌金底下,他的意识到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

那是一个极度纯净而又精密复杂的几何世界,充满奇异的黑色超立方体。他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无人引导,全凭直觉,沿着超立方体的边缘前行,既茫无目的,也不知将有什么遭遇。

同时,他却也明白肉身所处的环境,仿佛存在并行的意识;他看见我的面容——现在的和过去的,像调杯中不同密度的酒浆,层层叠叠,交织浮现在几何世界的无限背景之中。

在灼热的神圣乌金外壳里,这个几何世界如冰窟一般冷寂。然而,当他找到了通往超立方体内部的路,一切豁然开朗。

每个超立方体,都可伸展为一个广袤的空间:四个海陆俱备的独立空间,远远可见暗金色的恢宏建筑,他猜测可能是龙族居住的胜神、阎浮等四洲;它们与另一个错综复杂的断续空间(可能是魔境主陆)存在一个共同的交汇处,犹如风扇的轴心。

当他最终走进这个交汇处,身后远处,一道无边无际的暗金色高墙,左、右、上,都看不到尽头,仿佛无限延伸到了天边,把空间切成两半;身前,每个点、每条线都伸展开去,无垠的金字塔林如地毯、如撒网一般绵绵铺开,距离越远,点位越稀疏。直觉告诉他,在看不见的远方,金字塔可能就是散布在魔境各处的祭坛。

这段奇妙的意识之旅,让他渐渐对龙族的终极能力有了一些领悟。他猜想龙族或许拥有某种力量,可以暂时打破四维世界的局限,所以才能靠一己之力穿梭空间、伸缩时间……

他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深入地思考龙族的“时空能力”,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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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继承人

“你学会‘补天’了吗?”我傻呵呵地问维兰。

他笑起来:“我想是的,不过不是‘学’会的。在金字塔林的起始之处,可能是王城的入口,我得到了一个类似魔盒的东西,是它赋予我这项能力。”

可是,拥有“魔盒”的是他的意识,不是他的肉身,而“补天者之力”却能通过他的肉身表达——意识不受肉身限制,进入另一维度,甚至承载了真实的力量,这超乎我们的惯常认知。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讨论了一会儿,不敢轻易下结论,终于想起一件大事——怎么回家?

笼子正中那坨神圣乌金仍是旋转的双锥体,半天也没变回裸女。我们试着碰了它一下,被一片柔白的光芒罩住。

待能睁开眼睛一看,白晶、黑琉璃、宝石红龙……怎么这么眼熟?是亚瑟的无门书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我们还没离开“梦之城”?

然而亚瑟并不在。

我们警惕地转了一圈,很快发现这个房间比印象中多出一样东西——靠近红龙的黑琉璃壁角下方,斜放着一架足有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在它正前方站定,只见里面一个相貌俊朗、身材修长的男人,棕黑色短发,碧蓝色眼睛,穿着暗银灰蓝色的窄袖贴身长袍,正负手怡然打量着我们。

不用介绍,我立马知道了他是谁,因为他的长相跟维兰是如此相似,除了颧骨较明显。唇较薄,我几乎能从他脸上想象出十几年后的维兰——或许因为神态,他看上去简直比亚瑟还年轻。

维兰睁大眼睛望向镜中,神色惊喜,但同时紧抿着唇,显得十分谨慎。

“补天者之力?”那人用龙族语说,语调平缓,音色悦耳,转眼间已到了我们身后,“你是因为墨沙。所以选了这个?”

维兰迟疑了一秒。说:“是。”

“为什么?”那人不动声色道,“你想施恩于他?”

维兰淡然反驳:“我只是不想作恶,或失信。我答应了帮他找回魔晶。”

那人眼神玩味:“这么说,你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影之城’吗?我猜他给你留下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这样你还要帮他?”

“那是‘影之城’的墨沙。不是这个墨沙。”维兰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还没做过那件事。我不会给他可做的机会,也不会因他还没做的事而怪罪他。”

那人轻轻摇头:“天真。你是个正直的孩子,但还是天真。如果正直之人永得善报。世上就不会有不平之事。记住我说的话——你们能走到这里,不是因为你们一直在做正确的事,而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运气都很好。”

维兰看了看我,对外曾祖父说:“我不否认。”

那人微笑:“你不否认,但你仍然不会改变行事的原则,对吗?”

维兰想了想说:“是的。”

那人缓步走向黑琉璃墙,看似欣赏了一会儿红龙,转身问道:“你想拥有这个地方吗?”

维兰没作声。我猜“这个地方”应该是指这间无门书房,那么那人指的就是家族长之位。

“亚瑟已经给了你‘行者之戒’。能力上,你的确担得起;但心智上呢?知恶而不作恶,知世故而不世故,说起来确是好听。如果一个人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你的那些原则确已够了;但对我德加尔的继承人来说……真的够吗?

我知道,你选择‘补天者之力’,是想在解救墨沙之后,不必对他再下狠手。以你的实力,你不是怕他恩将仇报,而是出于怜悯。但你得知道,他自有计划,既不会因为你的守信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放弃。他不做,不等于他不想做;他现在不做,不等于他以后不会做。你解救了他,暂时满足了你对自己的道德期许,却可能给全族子孙带来隐患。”

维兰微微蹙眉:“您的意思是,我应该无视这个诺言吗?”

那人却不肯正面回答:“你得问你自己。”

沉默片刻后,他又问起另一件事:“你们能得到比锡伯手中的魔晶碎片,且全身而退,为什么?”

“我们有奥辛的引荐,魔晶碎片是用我从小带着的‘寂静’交换来的。”

那人目光如炬:“奥辛的面子没这么大,‘寂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维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承认得到了克拉门苏的帮助。

“这倒有趣了。”那人笑了笑,“这个比锡伯,原来还卖了精灵王一个人情,却没说,他早就知道墨沙守着什么。”

维兰马上看向我。我们先前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猜到了这一可能性。比锡伯知道墨沙守着什么,说明他早就知道我们集齐魔晶碎片去找墨沙会遇上什么事。

不过,细想起来,他当时好像也曾语焉不详地阻拦过。

倒是克拉门苏差点被他坑了——他让克拉门苏决定帮不帮我们,其实是把责任推到了不明真相的克拉门苏身上,亏他还说得一副仗义样子。

这样想来,比锡伯应该是愿意给我们魔晶碎片的。为什么?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因为,我们来自德加尔家?

“比锡伯是最大的隐患。”外曾祖父直截了当地说,“我选择神器学和‘造物者之力’,就是为了寻找克制‘毁灭之球’的方法,但在这方面还没什么收获。所以,我只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慢慢渗透幽冥之境以外的势力,我不得不非常小心。你或许能成为我的助力,但在眼下,也可能给我帮倒忙。所以,我希望你回家去,尽好家族长应尽之责。或许,过些年以后,当你有心也有力帮我的时候,我会找到你。在那之前,你们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消息。”

维兰郑重应诺,想了想,说起卢恩文人和书乡。

“原来如此!”外曾祖父面露惊讶,说他选了“造物者之力”,也只是知晓有书乡的存在,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书签”、24个火之罗盘……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沉吟片刻,他说:“你的能力已经得到金字塔林的认可,但这并不表示你以后就不会遇到难题,我也不会随时出现给予你帮助。你必须自己成长为比亚瑟更优秀的继承人。现在,你想好要如何对待墨沙了吗?”

“我会兑现承诺,给他魔晶碎片,弥合东海的时空裂隙,”维兰坚定地说,“然后我会一直看着他。要是他敢伤害族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外曾祖父点点头:“你选择承担责任。很好。这是一条王者之路,无论你原本想不想要,既然选择了,就得学着做好。在这方面,我只教你一件事——仁爱可使统治锦上添花,但不可作为统治的根本。王者之道首先是令人畏惧,而非与人恩惠。因为恩惠容易被忘记,只有力量让人时刻不敢怠慢。现在的你不一定完全赞成我的观点,无妨,你有很多时间去体会。”

维兰再次郑重地向外曾祖父行大礼。我不禁猜想,他是不是第一次从长辈处得到这样严肃的教诲。

“我制造了这个幻境来跟你们相见。”外曾祖父朝镜子打了个手势,镜面滚过反光,出现一个高挑的黑发红衣女郎含笑看着我们,乍一看还以为是法米亚,但比法米亚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英气,显然是外曾祖母西里亚了。

“西里亚没法进来,但她一直都在。”他朝她递去温柔缱绻的一眼,回过头来说,“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面对面交谈。”

他交代给维兰关于“行者之戒”的一些要点,又问了人境灵境的情况,特别问到我们和克拉门苏的关系,最后像肥皂泡上的虹彩一般扭曲着消失了,连同这间书房。

光线有些不同,金灿灿的。我们回到了边际模糊的黄金屋,面前是亮白的三角形门洞,外面,活生生的人们走在街道上,几乎触手可及。回转身,华丽大书摊开在青金色扉页,“盛筵勿贪,捷行勿喜”一行龙族文字看上去恍如隔世。

“你们去哪儿了?”一把没什么特点的大叔声音在问。我想了一会儿才把它跟泰南的声音对上号——没办法,好几年没听过了。

“你们消失了将近一整天。”泰南说。

一整天……

我望向维兰,他也正望着我;他眼中含笑,我却莫名地有点想哭。此时的心情难以言表,也只有他懂。

他看了看左手食指,朝我微笑。“行者之戒”果然是一枚无形的魔戒,“寄生”在有形的指环上,只有正式的家族长才能决定它的去处。如今,“渡鸦之霜”是它的新宿主。亚瑟手上指环仍在,“行者之戒”却已远离,他要怎么进出无门书房呢?大概只能砸了……不过,在“梦之城”里,一切皆有可能。

维兰是新一任家族长。

“你的魔力暴涨。”泰南说,“你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放弃人柱力身份,你在灯神中很难再有今天的地位。”维兰说。

“这样的对话,还要重复几次?”泰南顿了顿,终于醒悟,“你已不是昨天的你了。”

维兰没有回答。

“你找到那个魔法了吗?”泰南问,言语中透出一丝戒备。

“找到了,”维兰说,“仪式最好在贵国神殿内进行。”

……(未完待续。。)

...

“你学会‘补天’了吗?”我傻呵呵地问维兰。

他笑起来:“我想是的,不过不是‘学’会的。在金字塔林的起始之处,可能是王城的入口,我得到了一个类似魔盒的东西,是它赋予我这项能力。”

可是,拥有“魔盒”的是他的意识,不是他的肉身,而“补天者之力”却能通过他的肉身表达——意识不受肉身限制,进入另一维度,甚至承载了真实的力量,这超乎我们的惯常认知。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讨论了一会儿,不敢轻易下结论,终于想起一件大事——怎么回家?

笼子正中那坨神圣乌金仍是旋转的双锥体,半天也没变回裸女。我们试着碰了它一下,被一片柔白的光芒罩住。

待能睁开眼睛一看,白晶、黑琉璃、宝石红龙……怎么这么眼熟?是亚瑟的无门书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我们还没离开“梦之城”?

然而亚瑟并不在。

我们警惕地转了一圈,很快发现这个房间比印象中多出一样东西——靠近红龙的黑琉璃壁角下方,斜放着一架足有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在它正前方站定,只见里面一个相貌俊朗、身材修长的男人,棕黑色短发,碧蓝色眼睛,穿着暗银灰蓝色的窄袖贴身长袍,正负手怡然打量着我们。

不用介绍,我立马知道了他是谁,因为他的长相跟维兰是如此相似,除了颧骨较明显。唇较薄,我几乎能从他脸上想象出十几年后的维兰——或许因为神态,他看上去简直比亚瑟还年轻。

维兰睁大眼睛望向镜中,神色惊喜,但同时紧抿着唇,显得十分谨慎。

“补天者之力?”那人用龙族语说,语调平缓,音色悦耳,转眼间已到了我们身后,“你是因为墨沙。所以选了这个?”

维兰迟疑了一秒。说:“是。”

“为什么?”那人不动声色道,“你想施恩于他?”

维兰淡然反驳:“我只是不想作恶,或失信。我答应了帮他找回魔晶。”

那人眼神玩味:“这么说,你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影之城’吗?我猜他给你留下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这样你还要帮他?”

“那是‘影之城’的墨沙。不是这个墨沙。”维兰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还没做过那件事。我不会给他可做的机会,也不会因他还没做的事而怪罪他。”

那人轻轻摇头:“天真。你是个正直的孩子,但还是天真。如果正直之人永得善报。世上就不会有不平之事。记住我说的话——你们能走到这里,不是因为你们一直在做正确的事,而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运气都很好。”

维兰看了看我,对外曾祖父说:“我不否认。”

那人微笑:“你不否认,但你仍然不会改变行事的原则,对吗?”

维兰想了想说:“是的。”

那人缓步走向黑琉璃墙,看似欣赏了一会儿红龙,转身问道:“你想拥有这个地方吗?”

维兰没作声。我猜“这个地方”应该是指这间无门书房,那么那人指的就是家族长之位。

“亚瑟已经给了你‘行者之戒’。能力上,你的确担得起;但心智上呢?知恶而不作恶,知世故而不世故,说起来确是好听。如果一个人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你的那些原则确已够了;但对我德加尔的继承人来说……真的够吗?

我知道,你选择‘补天者之力’,是想在解救墨沙之后,不必对他再下狠手。以你的实力,你不是怕他恩将仇报,而是出于怜悯。但你得知道,他自有计划,既不会因为你的守信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放弃。他不做,不等于他不想做;他现在不做,不等于他以后不会做。你解救了他,暂时满足了你对自己的道德期许,却可能给全族子孙带来隐患。”

维兰微微蹙眉:“您的意思是,我应该无视这个诺言吗?”

那人却不肯正面回答:“你得问你自己。”

沉默片刻后,他又问起另一件事:“你们能得到比锡伯手中的魔晶碎片,且全身而退,为什么?”

“我们有奥辛的引荐,魔晶碎片是用我从小带着的‘寂静’交换来的。”

那人目光如炬:“奥辛的面子没这么大,‘寂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维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承认得到了克拉门苏的帮助。

“这倒有趣了。”那人笑了笑,“这个比锡伯,原来还卖了精灵王一个人情,却没说,他早就知道墨沙守着什么。”

维兰马上看向我。我们先前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猜到了这一可能性。比锡伯知道墨沙守着什么,说明他早就知道我们集齐魔晶碎片去找墨沙会遇上什么事。

不过,细想起来,他当时好像也曾语焉不详地阻拦过。

倒是克拉门苏差点被他坑了——他让克拉门苏决定帮不帮我们,其实是把责任推到了不明真相的克拉门苏身上,亏他还说得一副仗义样子。

这样想来,比锡伯应该是愿意给我们魔晶碎片的。为什么?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因为,我们来自德加尔家?

“比锡伯是最大的隐患。”外曾祖父直截了当地说,“我选择神器学和‘造物者之力’,就是为了寻找克制‘毁灭之球’的方法,但在这方面还没什么收获。所以,我只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慢慢渗透幽冥之境以外的势力,我不得不非常小心。你或许能成为我的助力,但在眼下,也可能给我帮倒忙。所以,我希望你回家去,尽好家族长应尽之责。或许,过些年以后,当你有心也有力帮我的时候,我会找到你。在那之前,你们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消息。”

维兰郑重应诺,想了想,说起卢恩文人和书乡。

“原来如此!”外曾祖父面露惊讶,说他选了“造物者之力”,也只是知晓有书乡的存在,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书签”、24个火之罗盘……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沉吟片刻,他说:“你的能力已经得到金字塔林的认可,但这并不表示你以后就不会遇到难题,我也不会随时出现给予你帮助。你必须自己成长为比亚瑟更优秀的继承人。现在,你想好要如何对待墨沙了吗?”

“我会兑现承诺,给他魔晶碎片,弥合东海的时空裂隙,”维兰坚定地说,“然后我会一直看着他。要是他敢伤害族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外曾祖父点点头:“你选择承担责任。很好。这是一条王者之路,无论你原本想不想要,既然选择了,就得学着做好。在这方面,我只教你一件事——仁爱可使统治锦上添花,但不可作为统治的根本。王者之道首先是令人畏惧,而非与人恩惠。因为恩惠容易被忘记,只有力量让人时刻不敢怠慢。现在的你不一定完全赞成我的观点,无妨,你有很多时间去体会。”

维兰再次郑重地向外曾祖父行大礼。我不禁猜想,他是不是第一次从长辈处得到这样严肃的教诲。

“我制造了这个幻境来跟你们相见。”外曾祖父朝镜子打了个手势,镜面滚过反光,出现一个高挑的黑发红衣女郎含笑看着我们,乍一看还以为是法米亚,但比法米亚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英气,显然是外曾祖母西里亚了。

“西里亚没法进来,但她一直都在。”他朝她递去温柔缱绻的一眼,回过头来说,“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面对面交谈。”

他交代给维兰关于“行者之戒”的一些要点,又问了人境灵境的情况,特别问到我们和克拉门苏的关系,最后像肥皂泡上的虹彩一般扭曲着消失了,连同这间书房。

光线有些不同,金灿灿的。我们回到了边际模糊的黄金屋,面前是亮白的三角形门洞,外面,活生生的人们走在街道上,几乎触手可及。回转身,华丽大书摊开在青金色扉页,“盛筵勿贪,捷行勿喜”一行龙族文字看上去恍如隔世。

“你们去哪儿了?”一把没什么特点的大叔声音在问。我想了一会儿才把它跟泰南的声音对上号——没办法,好几年没听过了。

“你们消失了将近一整天。”泰南说。

一整天……

我望向维兰,他也正望着我;他眼中含笑,我却莫名地有点想哭。此时的心情难以言表,也只有他懂。

他看了看左手食指,朝我微笑。“行者之戒”果然是一枚无形的魔戒,“寄生”在有形的指环上,只有正式的家族长才能决定它的去处。如今,“渡鸦之霜”是它的新宿主。亚瑟手上指环仍在,“行者之戒”却已远离,他要怎么进出无门书房呢?大概只能砸了……不过,在“梦之城”里,一切皆有可能。

维兰是新一任家族长。

“你的魔力暴涨。”泰南说,“你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放弃人柱力身份,你在灯神中很难再有今天的地位。”维兰说。

“这样的对话,还要重复几次?”泰南顿了顿,终于醒悟,“你已不是昨天的你了。”

维兰没有回答。

“你找到那个魔法了吗?”泰南问,言语中透出一丝戒备。

“找到了,”维兰说,“仪式最好在贵国神殿内进行。”

……(未完待续。。)

...

第234章 时光情书情 (终章)

公历一纪元12年夏末的一个清晨。 .e图灵。

黎明前下过一点雨,空气干净而凉爽。我踏着平整的青石路往家走,手里拎着一袋子“小乔家”刚出炉的白面包,香喷喷的直勾人胃口。

“小乔家”就开在这条街底下的拐角,三十多年了不曾挪过。我小时候,小乔还是个年轻的胖叔叔,现在已经成了老乔,身形没变,店招牌没变,他家面包的好滋味也一丝儿没变。

这一带住宅区的街道重新调整过,我现在走的是“内路”,紧挨着各家后院,一路上与街坊们打打招呼,很快就到了自家小院附近,早木樨的甜香远远地飘了过来。

走近了,没听见熟悉的聒噪,我有点纳闷,正好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穿青蓝色制服的大叔从我家院门走出来。大叔手里拿着制服帽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配上那一身挺括的制服,整齐得就像是要去授勋。

一个漂亮的男孩腰板笔直地站在院门口送大叔离开,神态端庄像小大人似的,我不禁觉得好笑。他才六岁,已经把某人的表情学了个十足十,到哪里都用上。不过这时他看见了我,立刻活泼起来,开心地叫了一声:“妈妈!”

大叔正在弯腰行礼,听到这声呼唤,连忙半转过身,抬眼便道:“夫人,早安。”

“早安,琼先生。”我颔首回礼,“有我的信吗?”

“是的。夫人,”琼先生道,“已经放进您的信箱了。”

我点点头:“谢谢。”

邮差先生告辞离去。我走到花园一隅,解开邮箱的指纹锁,一个厚实的淡黄色皮质大信封躺在里面。

六岁的儿子阿维站在一旁,抿着嘴用一种“我知道你有秘密”的表情看着我,背着手扭了扭身子。

这时,木樨树后响起一句奶声奶气的“麻麻?”,是三岁的小儿子克莱梅。

我把面包袋子递给阿维,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妈妈”。行了个礼退下了。我听见他在跟弟弟说:“走吧。妈妈有事要忙。”

因为交通方便,我经常回图灵住上一两天,邮箱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几份邮件,由琼先生亲自送来。有时是这种大信封。有时是薄薄的明信片。封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只能看到递送日期和两个字母,是我名字的缩写。

孩子们渐渐长大,这件事当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阿维不是第一个对这些邮件感到好奇的孩子,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呢?我愉快地想着,夹着大信封进了小卧室。

小卧室还是以前那间,地板和家具都更换过,式样没变,唯独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因为地方狭窄,只得靠墙,倒是临着窗,能看见花园的景色,一片深深浅浅的绿。

我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用一柄小银刀慢慢拆开封印,揭开信封,一个角都没损。

里面是一束用透明丝袋罩住的丁香花;一张用凝胶膜保护起来的速写,笔触细腻,画的是我侧着身子转过脸来坏笑的样子;一张对折的淡蓝色华笺,我正要打开,掉出两张金色的卡片,拾起一看,是索尼克露天音乐节的门票,时间是公历一纪元2年5月21日。

我微笑起来。10年前的那场音乐节啊。

索尼克是原维斯特米尔南部的一座音乐之城,每年都会举办盛大的露天音乐节,局势紧张的时候一度停办过,进入新纪元后又恢复了。一纪元2年的那一场,有我特别喜欢的乐队出演,我们就像普通乐迷一样赶去看了,在身上用了忽略咒,玩得很痛快,也没被人发现,但事后,我俩的身影出现在其他乐迷拍摄的影像里,很是热闹了一番。

华笺上是书写漂亮的几行卢恩文——

“致永远青春美丽的娃他娘:

夏季过去了,别惆怅,把丁香拿在手里试试。

机智浪漫的娃他爹

.02.05.22

.快表扬我么么哒~\≧▽≦~”

我看着华笺笑了一会儿,拆开丝袋,捏住丁香的枝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原本干燥收拢的淡紫色小花朵像忽然回复了生命似的,一边徐徐绽放,一边沁出浓郁而凛冽的芳香。

这时,一股熟悉的暖流浸透了全身,我明白了,轻声道:“闲着呢?”

维兰的声音在我脑中说:“开完会了,一会儿再跟忒提司他们说几句就回。这季节还有丁香?嗯……谁送的呀?”

我故意把视线上移:“当然是我的秘密情人了。”

“哼!你居然背着我……告诉他我需要跟他谈谈。”他笑嘻嘻地说,“他还送什么了?”

“不告诉你。”

“臭老婆……”他哼唧了一会儿,想起孩子们,“两个小家伙听话吗?有没有折腾你?”

“今天可乖了,”我美滋滋地站起身,拈着花走到窗边,刚好望见后院里的兄弟俩,“哦不。”

我六岁的儿子正蹲在花圃刚翻松过的黑土里,拿着撕成小块的面包专心致志地拨弄着什么;他弟弟干脆就坐在旁边用小手戳,沾了一身泥巴。

守护精灵都干嘛去了!

虽然知道护卫不管也不敢管,见这光景我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立马出门走到花圃前,沉声道:“阿维.德加尔,你在干什么。”

“妈妈!我们捉到一只地精,”儿子兴高采烈地说,举起一条特别肥的红脚蜈蚣,挂满面包渣的身体还在拼命扭动,“我们正在驯化它。”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要扑过去夺走这条毒虫。瞬间想起孩子们是不会被咬的,又忍不住噌噌地冒火。

“别生气啦,”娃他爹在脑袋里安慰我,“等我回来揍他,这笨蛋居然把蜈蚣当地精。”

我抿了抿嘴角,蹲下去对儿子们说:“这是人境的一种虫子,叫蜈蚣,不是地精,地精像人,会说话。别把它带进门。爸爸就快回来了。”

然后起身回屋去。一边走。一边小声用卢恩语说:“我没生气,再说孩子也不是揍出来的。”

“真没生气?让我看看你嘛。”

“不要。”

“让我看看嘛。”

“快去工作!”

“……呜呜,凶我。那我走了。我真走了哦?”

“早点儿回来。”

“嗯。”

暖流倾泻而出,他的通灵意识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赶紧收拾了房间。给两个孩子换了衣服。自己也稍事整理,果然,半小时未到。一进卧室就看见那个仿佛带着光晕的熟悉身影,穿着早上出门时的深烟灰色衬衫,正站在书桌旁欣赏信封里面的东西。

“原来是比我年轻十岁的情人,哼……”他挑眉朝我飞了个媚眼,伸臂捞我过去揽在怀里,手掌熟练地在我腰后摩挲,托起我贴向他,耳鬓厮磨着问:“他真的比我好么?”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脑袋瓜是怎么运作的。我伏在他胸口舒服地蹭了蹭,故意幽幽地叹了一声。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手臂一紧,身子一转,把我压在床上。

“你儿子还在门口呢!”我小声叫道。

“他们不敢进来。”他笑着说,却放松了力量,让我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我骑在他腰上,伸长胳膊够到书桌上的丁香花,搁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他接过去也把玩了一会儿,道:“这是目前时间跨度最大的一封吧?”

“嗯。十年零三个月,为什么选了这一天?”

“没什么特别的,”他温柔地注视着我,抚了抚我的脸蛋,撑起身子吻了过来,“所以才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来让它变得特别。”

……尽管我们都觉得气氛很不错,可惜眼下却不是能继续缠绵的时候。快到中午了,我们得回城堡收拾一下,晚上去灵境。爸妈和两个大孩子都在夜莺之森消夏,再过几天夏天结束,大儿子亚瑟没错就叫这个名字就该上中学了。

维兰是人境唯一的王,更是灵境那个征服了墨沙、弥补了时空裂隙的传奇人物,但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和父母那样,亲手照顾彼此,亲手抚养每个孩子。

我们都不喜欢前呼后拥,不喜欢繁文缛节。两个人相依为命在金字塔林住了那么久,许多单纯的生活习惯也延续下来。

扬名灵境之后,他作为众望所归的第三任家族长,与重建东都的克拉门苏签下永久和平协议,把恢复自由身的雷萨压制在极北之地,平息了灵境的纷争。婚礼之后,他委托艾罗和阿尔文继续治理夜莺之森,与我回了人境。

城堡东南区的那座幽静小宅是我们真正的家,孩子们都住在同一幢楼里,但侍从并没有增加许多。

图灵成了一座特别的城市。十二年前,我们刚返回人境补办婚礼的时候,维国国王就把这座小城送给了维兰,成为伊丹的直辖飞地。后来,法米亚声称心愿已了,欲回灵境“养老”,维国国王忽然宣布维兰是其继承人,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舆论浪潮中,人境统一披上白底红龙的旗帜。此后,图灵的地位就更特别了——这里是人们见到新王夫妇几率最高的地方。

陪我住在不起眼的老家小屋,听窗外草虫嘤嘤夜鸣;陪我踏着历史悠久的青石路,重温从小吃到大的民间小食……维兰乐此不疲。他说,这个能让我内心平静的地方,也间接地让他感到平静。

曾有媒体说,图灵是王上送给王后的“时光情书”,我当然不会公开表态,但其实,打心底里我无比认同这个说法;我更知道,想出这个名词的媒体人,不会比我更了解这句话的涵义。因为在他们看得见的故事之外,还有看不见的故事,深藏在我们心中,还有邮箱底里。

当然啦,“机智浪漫”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什么?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你觉得我会说?

……夜晚透过雾一般的窗纱,将灵境灿烂的星空送进卧室,伴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和芬芳,恍如仙境。

我躺在床上,却想着一个无比接地气的问题——“亚瑟的学期安排真的妥当么?”

既不是他老爸的母校伊丹公学,也不是他老妈的母校图灵第一中学,他将进入三境岛学院中学部。

没错,三境岛学院不但恢复已久,而且组建了中学部。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维兰弥补时空裂隙之后的意外发现——原来,时空裂隙不止东海那一处。

所谓“三境岛”,其实是上古大战中,灵境被硬生生“劈”掉的一块,原本位于大陆极西和东海极东之间,也就是一直以来的禁区之中。断裂处的时空极度扭曲,无法恢复了,但维兰设法使之稳定下来,在三境岛边缘开辟了几个通道,此后,从灵境大陆往西,微光之崖往东,都可进入三境岛。

再说人境。早先的电磁异常现象,正是原诺森**师利马秘密研究气旋分布的结果,那项研究最终失败了,而人境气旋系统变得极不稳定;其后不久,赶上克拉门苏汲取灵境能源以恢复魔力,原本不应对人境造成影响,实是因为凑巧,才会导致气旋虚开。而人境气旋因此变得更不稳定,有撕裂的迹象,被维兰一并修补了。此后又过了一年左右,人境的动力才重新“滋养”起来,电磁振荡也渐渐恢复到正常的水平。

由于世上已无魔晶,三境间的常规交流越发困难,普通人类便不再上岛。如今的三境岛属于灵境,三境岛学院也成了灵境第一所面向所有种族开放的大学。它由人境的德加尔家始建,但也有不少来自东都和泰坦峰的教授。它的意义从未如此重大——如果说维兰与克拉门苏签下的魔法协议是一个基于交情的和平承诺,那么,这所学院或许可以让这和平生根发芽,最终长成难以撼动的巨树,甚至森林。

言归正传。作为我们的长子,亚瑟无论在哪儿就读,恐怕都免不了受到校方和同学有意无意的特殊对待。灵境的情况更复杂。他才11岁,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懵懂骚年,会在三境岛遇到什么事,实在很难说。我认真地忧虑着。

娃他爹却想得很开:“放心吧,有我们在呢,他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学校只能教他三分,七分都在我们这儿。”

我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也有理。

夜色浓浓,我却毫无困意。维兰一下一下缓缓地抚着我的背,仿佛这个动作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撑起身子细细端详他33岁的俊美面容,轻轻抚摩他光滑紧实的身体。正是最好的年华啊,每个细节都令我喜悦到心里去。

他会一直保持这样,就像法米亚,就像他的外祖父和外曾祖父那样。

我的外貌似乎停留在了移魂的那一年,其实有点小遗憾,我也想变成三十岁的样子。但人不能太矫情了,现在的一切不是很好吗?

我枕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突发奇想:“……你说,我们真的离开‘梦之城’了吗?”

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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