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幼麟传 - xp1024.com
《三国幼麟传》


第一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天水郡上邽城,魏军营寨。

简陋逼仄的营帐中,只点着一盏拇指大小的油灯,灯光闪烁,照得帐壁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营帐内外俱是寂静无声,唯有一声声喝骂或无间断,入耳清晰。

“李军医,你且说说,伯约到底害了什么疾症?他昨天晚上巡营时从马上摔下,至今已昏迷整整一天!他是一军之主,倘若再不醒来,只怕我军倾覆在即了!”

“什么?中邪?呸呸呸,李军医,你也是读过圣人书的,须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无端乱我军心!”

“罢罢罢,你且下去再煎上一方汤药,今晚若再救不醒伯约,大不了我等明日一齐死于羌乱便是了。

“你也别想着开溜,即使侥幸逃得一命,这畏敌潜逃的罪名,也够你全家牵连不尽……”

随着门帘被拉动的声音响起,似乎那名被骂的军医已转身离去。

而那位一直在怒骂之人转身踱步至榻前,望着一动不动躺在榻上之人,面有忧色,叹息道:“伯约啊伯约,情势危急至此,你若再不醒来,我尹赏就要与你一道命丧于此了!”

******

其实,榻上之人早就已经醒了。

他的意识十分清醒,只是这具身躯尚兀自沉睡不已。紧紧粘合的眼皮子似乎有千斤之重,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这感觉,就好比着了梦靥。

方才尹赏的喝骂,他囫囵听了个大概。

什么“伯约”、“倾覆”、“羌乱”等字眼,直把他这个好不容易醒转的灵魂,惊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作为一名资深的三国迷,他当然知道这些字眼代表的是什么。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记得,自己名叫姜维,是一名在国企供职的项目投资顾问。因为酒量好,为单位做成了不少项目,又因为性格胆大心细,能够独当一面。领导一拍脑袋之下,就被分配到三类艰苦的中亚项目组,从此一人一车,纵横在丝绸之路上。

国外的日子是好山好水好寂寞,比不得国内好脏好乱好快活。闲暇时,他总喜欢玩一个名叫三国志的游戏打发时间。记得前一日晚,自己正在玩得废寝忘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死过去。

哪知这一觉醒来,就穿越到了这具半死不活的身躯上,被人“伯约”、“伯约”的乱喊一气。

等等,跟前这人叫做尹赏?他管我叫伯约?莫非自己穿越到了三国时期,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名将姜维姜伯约身上?

他这个念头刚闪过,这具不甚听话的身躯忽然五识尽开,一股充沛的精力涌入四肢百骸。

姜维一个激灵,就此坐仰起身子。

随着眼皮子缓缓睁开,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位二十来岁、身着传统汉服的年轻人。这人面白无须,正一脸惊喜得望着自己:

“伯约,你…你可算醒来了,此番当真谢天谢地!”

残存的记忆告诉他,此人名叫尹赏,与他是是总角之宴,亲如兄弟。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信息。

“这是哪儿?现在是哪一年了?”

尹赏闻言,顿时愣在原地,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迟疑道:“你…你莫不是摔傻了吧?”

他的话总算提醒了姜维,此时可不能露了马脚,免得被人说是中了邪。到时候极有可能会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了事。

姜维于是假装扶住脑袋,显得十分痛苦,缓缓道:“落马时磕到了脑袋,眼下有好多事情想不起来。哎,真急煞人也!”

尹赏知道脑袋是人体最为紧要之处,因此不疑有他,忙宽慰道:“伯约莫急。嗯,你看这样可好,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试试能否让你回想起来。”

“姜维”点头道:“这样也好。嗯,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初九。”

“姜维”心中暗想:“建安二十四年八月?那岂不是汉中之战刚刚结束?原来我穿越到了这个时点。如此说来,自己如今只有十八岁,尚在为曹魏效力!”

姜维按捺下神思,道:“有点想起来了…唔,眼下这是在哪?”

“这儿是天水郡上邽城下,我军营地中呀!你都不记得了么?”

“唔…有些印象。不过我等为何会在此地?”

“当然是羌人作乱,进犯上邽城,马太守派遣我等领郡兵前来驰援呐!哎呀,伯约你可真得摔糊涂了,连这等大事都不记得了么?也罢,我便跟你从头细讲一遍罢,且试试你能否回忆起一二。唔,事情是这样的……”

尹赏与姜维自小交好,显然真的信了他失忆之言。当下将近期之事事无巨细、一五一十仔细叙述了一遍。

借着尹赏的叙述,“姜维”默不作声,仔细聆听,终于对自己穿越后的时代背景有了初步了解。

时为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姜维、尹赏二人皆为魏国治下天水郡冀城中的小吏。

在三个月前,历时两年、关系魏蜀国运的汉中大战终于以刘胜曹退的结局收场。魏王曹操撤军以后,担心刘备北取武都进犯关中,于是将羌人、氐人五万余落并汉人万余户徙至京兆郡、扶风郡和天水郡一带居住。

几日前,被迁移到天水郡居住的参狼羌木顿部,因为与当地汉人有隙,于是聚众三千,起兵犯乱,一路攻城拔寨,不过几日,已是兵临上邽城下。

上邽城乃是天水郡治冀城之门户,钱粮辎重堆积无数,须臾丢失不得。

姜维身为郡中郎、参本郡军事,于是受命领着尹赏等人并五百郡兵前来驰援。

昨日刚刚筑好营地,姜维本要外出刺探敌情,不想刚走出营门,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自此不省人事。

这才有了眼前的一幕。

“原来如此!那个…尹兄,方才你说情势危急,不知所指何事?”

尹赏一拍大腿,急道:“哎呀我的祖宗,你怎么还不知道。外有三千虎狼环伺,你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昏迷倒地,若非梁绪、梁虔两兄弟死命弹压,你麾下的五百郡兵只怕转眼就要哗变了!”

姜维上一世也是历史军事爱好者,乍听军心不稳,情知短时间内不可浪战,便道:“这样啊…不如连夜撤入上邽城。城内有高墙阻隔,羌人应该攻不进来。”

尹赏叹道:“那上邽令胆小怕事,说什么也不敢开门。只派人从城头上吊下酒水米粮,以供犒劳之用。眼下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东西又济得什么事!”

“那…那坚守营盘总可以吧?“

“营盘建得仓促,不甚牢固。日间羌人已是派了三拨探马,一次比一次靠近,我军虚实已经尽为敌知。若非天色已晚,羌人只怕马上就要攻营了。“

“那援军呢?我们没有援军吗?“

“哪里有什么援军?大魏的西军早就在汉中大战时被刘备打烂了。否则也用不着我们领着郡兵出击了。伯约你听清了,是郡兵,郡兵啊!“尹赏说着说着,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他们平日里都是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一年到头也操练不了几次,连枪都握不稳,拿什么抵挡如狼似虎的羌人啊!“

姜维这才意识到局势危如累卵,不由得神色剧变,惊疑道:“如此说来,这…这一战岂非毫无胜算?既然如此,为何马太守还要派我等前来送死?”

尹赏呸了一声,恨恨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羌人在天水境内肆虐,马遵若不派兵,必遭弹劾。但羌人势大,他为了保存实力,麾下三百私兵自然是不能派来的。只能派我们几个领着几百郡兵而来。

他着实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此战万一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纵然败了,他马遵对上也能有所交代。我们几个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吏,死了便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等…我等从一开始便注定是弃子了!“

“嗡”的一声,姜维顿觉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恍惚间,便是连尹赏什么时候走出帐去都不曾注意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与此同时,强烈的不甘在他心间逐渐升腾:

“就算我是砧板上的鱼,此番也要冲破眼前这道藩篱!因为现在,我背负的可是天水幼麟姜伯约之名啊!“

第二章 刺探敌情

既然决定反抗到底,就当利用好可供利用的一切。

姜维**着自己雄健的身躯,暗忖道:

“姜维啊姜维,我既然借用了你的身躯,自然也会继承你未竟的事业。只是眼下局势,倘若是你本人亲临,不知会做如何处置?如你冥冥之中还眷顾蜀汉的未来,便请你将你本来的力量原原本本借于我吧!”

床榻边上的武器架上竖立着一把有八个切面的汉枪。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是天水姜氏祖传的八面威风汉枪。

男人面临危机时,本能便会将武器紧握手中。姜维豁然起身,八尺长躯几乎要撑破营帐,不及细想,随手就将长枪抓在手中。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枪身的一刹那,枪身上传来强烈、熟悉的触感。

他闭上眼细细感受,一时间,这杆枪原主人十余年来风雨不辍、持枪苦练的情景纷至沓来,一招一式,无不历历在目;起承转合,皆如行云流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一股强烈的自信于胸臆之间涌动,再无方才慌乱的感觉。

“总算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也罢,既然继承了你的身躯和武艺,接下来,就让我将此幼麟之名光耀天下吧!”

但眼下最为紧迫之事,就是如何应对明日一战。

独自一人闭门造车终是无用,还需得力帮手相互磋商。

想到此节,姜维手持长枪,大步走出营帐,

方才从尹赏口中得知,自己身为天水郡中郎,乃是此行五百郡兵的主将。出任军法监的是梁绪,一道前来的还有梁绪的族弟梁虔,是为自己的副将;而尹赏则是做了随军的粮官。

在残留的记忆中,他和梁氏兄弟并尹赏四人都是天水郡冀城的小吏,因为年纪相仿,故而既属同僚、又是朋友,每日厮混在一起,关系十分亲厚,言语上也是十分随意。

眼下这几个人正是自己唯一可以商量依靠之人。

他认准方向,便朝尹赏所在的仓屯行去。果见尹赏举着一盏油灯,还在细细清点物资。

许是进屋的动静太大,引得尹赏侧身来往,见他到来,忙迎入屋中,不住责备道:“大病初愈,如何不好好歇息?跑来此处作甚?”

姜维摇头苦笑道:“一想到明日羌人就要来攻,教我如何能够高枕无忧?”

尹赏叹了口气,道:“这倒也是。好在伯约你及时醒来。你自小苦学兵法武艺,明日一战若指挥得当,未必便会...未必便会...”他本想说未必便会输,但随即想到双方实力过于悬殊,这句话终究还是没有底气说出。

姜维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忙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个。我想看看军中还有多少粮草,明日一早,我准备让全军饱餐一顿,也好涨涨士气。”

“理当如此!”尹赏一指身后一袋袋堆叠得满满当当的麻袋,道:“粮食倒是不缺。足够大军十日支用。日间上邽城中吊下来十片羊肉,足够全军加餐、饱食一顿。”

尹赏又将他引到隔壁的一处仓屯中。只见此地并排排列着数十个酒坛子,坛口新封,兀自散发出浓浓酒味。

尹赏忿忿道:“这个上邽令当真滑稽,送些钱财羊肉也便罢了;大战当前,竟然还送来这许多酒水。战前饮酒,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两人正闲聊间,门帘倏忽被拉开,走进两名身披战甲、头扎包巾的年轻武将,原是梁绪、梁虔两兄弟到了。他们脸上原本阴云密布,见到姜维在此,均化作十分惊喜。

“哈哈,伯约你可算醒了,方才我们兄弟去你账中寻你不着。想来应该在此,果不其然。”

姜维拱手道:“倒让两位兄长担心了,着实过意不去。”

梁绪摆手道:“何须如此见外....不过你来的正好,我等正要找你们商量下明日的战事。羌人已知我军虚实,明日必定发难。哎,当真愁煞我等。”

说到这里,梁氏兄弟眉头重又紧皱起来。

眼见伙伴们皆是一幅愁云惨淡的模样,姜维便站直身子,正色道:“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暗我明,眼下当务之急,须连夜刺探敌情。如此也好因敌制策。此事我一会儿就去办。”

尹赏迟疑道:“你刚刚醒来,只怕尚未痊愈…...”

姜维摇头道:“区区一点小恙,早已无妨。更何况,倘若明日战败,你我都要身首异处。此事我责无旁贷,莫要再劝。”

顿了顿,他又道:“眼下我的身子已是大好,单枪匹马,来去自如,你们无须担心。不过我走之后,梁兄,你们须护卫好营盘,谨防羌人趁夜偷营;尹兄,你连夜备好肉食米粮,明日天一亮就起灶做饭。”

众人见他神色若定,顷刻间将任务一一指派完毕,像是彻底恢复往日沉着的模样。见此情状,众人心头皆是大定,纷纷起身应承。

梁虔旋即牵来姜维平日的坐骑。

姜维接过缰绳,翩然翻身上马,略一拱手,就此离去。

他上一世在中亚草原上也是骑过马的,马术还算不差。只是有一样十分不适应,原来此时的马匹尚未有马镫,马匹行进间全靠骑者的双腿夹住支撑,十分不易。

好在这具身子骑术底子极佳,只小小调整了一番,姜维就将原本主人的骑术融会贯通。乱世之中总算多了一样本领,他暗自欣慰,就此放马扬鞭,向西疾驰而去。

******

羌人的营寨立于上上邽城西十里外,与魏军营寨只隔了十三、四里。

姜维马不停蹄,不过两刻钟就已抵达。未防止马匹突然受惊嘶叫,惊扰到羌人,他早早就下马,将马匹绑在一片矮林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便倒提八面威风枪,猫着脚步,快速向敌营切近。

羌营的营地依水而建,制式十分简陋,营寨周遭只粗粗立了几根木桩以示区隔,此外在再无遮拦。外间的防备也十分松懈,人马全部聚集于营内,营外竟然没设半个眼线哨兵。

姜维由是十分顺利就潜行到栅栏附近。

木桩之间的间隙巨大,他屏息弯腰,蹑步踱到一块巨石后面,透过栅栏向内打量。

只见营地中点起数十堆篝火,火光冲天,将营地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围绕着这些篝火,精壮的羌人男子们或饮酒吃肉,大声谈笑;或搂着掳掠来的汉人女子,恣意妄为。

眼看他们怀中的汉人女子袒胸露乳,啜泣不止,姜维又是不忍又是气愤。不过他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些女子纵然受了辱,总算还留下一条命来。此次羌乱背后,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丁、老人、小孩惨遭荼毒。

实则在他心中,不论魏蜀吴三国如何争霸,那都是汉人的内斗。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胡人到汉人的地头上放肆撒欢。但他也情知眼下不能发作,当下按捺下心头愤怒,继续绕着栅栏猫步潜行观望。

等他走到营区后方,映入眼帘的陡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只见大量的羌人士兵栖息此地,或老或少,皆衣不蔽体,露天躺在地上休息。便连个挡风遮雨的篷布都没有。与方才看见的景象大相径庭。

他耐下性子,又花了半个时辰,堪堪将敌情细细打量一番。待到心中约莫有七八分把握,这才飘然离去。

回来的路上,姜维根据所闻所见,细细思索敌军的破绽。

破绽至少有三处。

其一,三千羌人仓促成军,老弱混杂,并非人人精锐。

其二,物资分配不均。青壮掌握了绝大部分缴获,粮食,肉,酒,包括女人。老弱仅能果腹,想来无甚战力。这也间接凸显了羌军暗地里一个十分明显的缺点——组织能力不强。

其三,军纪涣散。大战当即,军中青壮兀自饮酒作乐不息,这等行为在汉人军队中是不可想象的。

综合这几点,在“姜维”看来,这群羌人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然而即使是这群乌合之众,也足够让他手上那群毫无斗志的郡兵狠狠喝上一壶。

“不行,一定要想出一个计策,让羌人的破绽化而大之,大到足够左右战局胜负!”

回程路上,姜维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他上一世做的是顾问,最擅长的就是联系项目背景,寻找整体解决方案。

苦思半晌,脑海中忽闪过自家仓屯中陈列的一坛坛酒水。方才在尹赏看来,这些东西浑然没有丝毫用处。但后世的经验告诉他,这世上本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资源。

这些美酒对魏军而言,显然是无用的。然而,倘若魏军、羌军易地而处,这些美酒未必便不是能够麻痹敌军、放大其自身弱点的绝佳杀器!

他一俟想到这一点,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一根稻草,又像是在黑暗中寻见一丝光亮,忍不住就要以此为突破口,细细寻根探源一番。

灵光乍现之下,他一路信马由缰,几个看似不经意、实则颇有可行性的点子悠忽被串联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绝妙、却有些冒险的计划逐渐浮上心头,渐渐清晰。

“也罢,既然再无退路,权且孤掷一注吧!”

第三章 乱军来袭

待回到魏军营房,尹赏、梁氏兄弟齐来相迎。

姜维接过梁虔递过来的凉水,一饮而尽。眼看众人均投来急切的目光,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水渍,随即就将沿途所见所闻细致介绍了一番。

末了,终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抛出自己的计划:

“依我之见,我军提前在营中各处广散钱币、酒水和肉食。待明日羌人来攻时,我军佯装不敌,让出营寨,全军后撤到安全之处集合。羌人军纪涣散,见到营中这许多财帛酒肉,必然不会远追。等到入夜,羌人饮酒作乐、守备懈怠之际,我等领军斜刺里杀入,斩其酋首,如此贼军可破矣!”

这个计划堪称大胆,但也无疑十分冒险。尹赏等人闻后面色凝重,久久不语。

须知援军遥遥无期,上邽城拒不开门,营盘已是他们最后的依仗。倘若真依了此计,轻易舍弃了营盘,假如羌人不中计,己方便要陷入进退失据、万劫不复之地了。

众人心有疑虑,不敢轻断,营帐中一时陷入沉默。

姜维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因为他知道除此之外,已是再无他法。

过了好半晌,梁绪方叹了口气,抬眼道:“细细想来,除此之外,我等确实再无其他退路。也罢,我赞同伯约之计。”

梁虔一向以乃兄马首是瞻,当下也是点头道:“我也赞同。”顿了顿,他又道:“穿过大营后方林子,是一处河谷,沿着河谷走七八里路,有一处密林,能藏千余人。大军佯退后,不如藏身于此。”

姜维闻言颔首道:“如此当真再好不过。”

眼见四人中的三人都点头同意,尹赏本欲点头应允,忽想到一事,于是问道:“只是此处仅有十余坛酒水,须醉不倒三千羌人。这当如何是好?”

姜维笑道:“这便是我等要做的第一件事。尹兄,一会儿军议结束后,辛苦你带人往上邽走一遭,再去要些酒水钱帛来,多多益善。”

尹赏皱眉道:“上邽令已经给过一次,只怕不愿再给。”

姜维冷哼道:“那便吓唬吓唬他。他若不给,你就扬言我等天亮就撤军。羌人的攻势让他自己扛着便是。”

尹赏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边只是损失些许财物,另一边却要面临羌人诸般施压,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伯约,你...你怎么这般老奸巨猾?不过此计甚妙,我一会儿便挑些力大的士兵走一遭。不过二里路,当能快去快回。”

“等回来后,将钱财酒肉分撒于各帐内外,务必做到即散又杂。如此,羌人哄抢之下,阵型必乱,可保我军可从容而退。”

姜维说罢,侧身对梁绪道:“等天不亮绪兄便将日间送来的几头羊炖了,把好吃的吃食都烧了,给兄弟们饱餐一顿,也好涨涨士气。”

“喔,我明白了!”

姜维点了点头,又转向梁虔:“羌人今夜饮酒作乐,明日必然不会早起。虔兄你明晨早早地叫弟兄们起来,沿着你所说的方向,预先走上一遍,免得惊慌失措之下走散了队伍。”

“行,我记下了!”

任务虽然一一分派完毕,姜维心下却丝毫不敢放松,略一思忖,便道:“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眼下时辰尚早,我等再集思广益一番。免得到时发生预料外之事,无端惊慌失措。”

尹赏用手拖住下巴,轻抚短须,缓缓道:“营中可多堆积柴火,到时引兵杀来,纵火焚烧,必然加速贼势崩溃。”

姜维大喜道:“此计大善!”

“营门后可多立拒马,乱敌阵型,可为我军争取不少撤退时间。”

……

事关众人生死前程,当下四人便绞尽脑汁,你一言,我一句,逐一将这次作战的方案做了细致完善的补充。众人虽在营帐中枯坐一夜,却始终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等到细节一一敲定,帐外已能闻见公鸡打鸣。

姜维豁然起身,沉声道:“值此乱世,正是我等大好男儿奋起之事。今日破羌一战,即保一方黎民,又显我等本事。我等当奋勇杀贼,有进无退耳!”

“喔!奋勇杀贼,有进无退!”

众人皆是神色激动,相互起身抱拳勉励。而后一一走出营帐,开始各司其事,落实既定的计划。

******

羌人的攻势比众人预料的还晚了一些。

尹赏如期从上邽城中讨来五十坛美酒。魏兵用了早食,散好财帛酒肉,布置好拒马、路障,并在营帐四周添上柴火等易燃之物,还晃晃悠悠地往藏兵处走了一趟。做完这一切,仍是不见羌兵踪迹。

姜维也不闲着,索性坐在开阔处与士兵一道闲聊。

身边都是郡兵,虽然平时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将。昨日昏迷不醒,一度引起军心动荡。此时安然无恙及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谈笑自若,神情间更是自信满满,倒让低迷的士气颇有些振奋。

他念及自己的的身份,知道在士兵面前绝对不能露出紧张软弱的一面。故而兀自强撑。只是,在他沉着冷静的笑脸之下,心内的焦急不安正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加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及至等到日上三竿,西边方向忽烟尘大作,似有千军万马正粼粼而来。

瞭望台上的斥候细细观望一阵后,忽扯开嗓子大喊道:

“敌袭!”

“敌袭啊!”

魏军闻见警讯,大声呼喊,借此相互壮着胆气,纷纷赶至营门附近布防。他们行进间步伐极为慌乱,许多人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在早就知道全军会佯退,故而士气倒还勉强维持得住。

姜维跨上坐骑,藏身在营门后观望。

******

只过了片刻,三千羌军便在魏军营门前百五十步外站定。他们也没排什么阵型,站得疏疏朗朗,远远望去,就像一块杂乱无章的地毯,铺在褐黄色的土地上。

阵中的羌人皆左衽披发,有些还赤裸着上身,露出精瘦的身躯。他们的装备武器参差不齐。站在前排的青壮拿着刀剑枪戟,神情扯高气扬;站得远些的老弱则手持钉耙棍棒,面色阴沉。

最引人瞩目的是还是大军最后方的百余骑兵。他们身着油亮的皮甲,雪亮的马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将一员矮壮结实的骑手如众星拱月般团团围住。想来就是此次羌人乱军最为精锐的一支部队。

位于正中羌将叫做木巴,是木顿部中闻名的勇士。因为是此次起兵的倡导者,被其余各部推为首领。他领军接连攻克数个村庄寨堡,信心满溢,丝毫不将眼前的五百魏国郡兵放在眼里。

只见他骑着马大摇大摆行至营前,傲声道:“里面的魏兵听着,你们只有五百人,我方却有三千勇士。若痛快投降,我可以给你们留个全尸。”

姜维闻言,暗自摇头,心道:“不论投降与否都要被杀,这算哪门子劝降?是了,他定是自恃人多势众,本就存了斩尽杀绝之意。”

想透了这一点,索性隔着营门大声照本宣科道:“尔等蛮夷小族,如何敢侵犯我大汉疆土?我劝尔等速速退去,不然,等朝廷大军一到,必将尔等化为齑粉!”

在木巴听来,对面魏将的这番话他这几天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看似正气凛然,实则透露着心虚胆怯。汉人的性子便像这句无用的话语一般外强中干。

他既然不将眼前这支魏军放在眼里,也懒得再废话,大手一挥,随即喝道:“攻营!”

随着木巴一声令下,羌人大队如潮水般退开两侧。十余名精壮羌汉身着铁甲,环抱住一根径长三尺的大树干,朝着魏军营门缓缓前行。

羌人攻城的手段十分有限,也十分简单。就是砍下一棵足够大的树,留其树干,十人合抱之,冲到城门前奋力撞击。这还是汉末连番羌汉大战,他们从汉人之处偷师去的招数。

倘若用这根木头撞击大城的城门,其效果自然犹如蚍蜉撼树;但用来对付眼前这道用木头扎成的营门却是绰绰有余。

营内魏兵郡兵一年也操练不了几次,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不少你都嗓子发干,直直望着羌人攻城队缓缓靠近。

待其距离魏军营门只有百余步时,姜维果断下令:“弓箭手放箭!”

百余名弓手高举长弓,吆喝着纷纷朝羌人攻城队射去。

“射啊”

“射死这群羌人强盗!”

箭矢稀稀拉拉而去,结果也令人大失所望。除了有一支射中了那根攻城木外,其余诸箭无一例外全部失手,甚至有一大半的箭羽早早得就已力尽落地,距离那支攻城的队伍尚有二十余步。

姜维暗自摇头,心想:“一百来人齐射,哪怕是蒙的,也该有几箭能射中吧?”至此,他对麾下郡兵的战力再不报希望。

这些攻城的勇士皆是木巴的心腹,眼见魏军放箭,未免攻城队放缓速度,木巴忙又喝道:“步卒掩护攻城队,压上,压上!”

就在他下令后,羌人中有半数步卒高呼着冲到攻城木周围,紧紧护住那十名铁甲战士。他们掩护的办法十分笨,就是拿人命去填。围城的人数多了,密度自然变大。

魏军连射之下,竟然有十来名羌人中箭闷声倒地。

羌人大怒,有携带弓箭的,一边吆喝,一边朝魏军营内放箭,以作为压制。虽然他们无统一号令,故而射起箭来稀稀拉拉,不甚齐整。但胜在人数众多,箭矢呼啸而起,此起彼伏,一刻不停。

一时间,倒真得将营中魏兵吓得不敢抬头。

第四章 保卫之战

羌人的攻城队行行进极速,百来息功夫就堪堪抵达营门前。

“一、二、三!”

十名羌人勇士一齐发声高呼,随后齐齐发力。攻城木就此一下复一下狠狠撞向营门。

“砰”、“砰”、“砰”......

只撞击了约莫三五下,只听“喀”得一声震响,营门当中的那面木板被拦腰撞断。

原本远远站在战场之外的羌人大队见状,顿时声势大振,也不顾主将有没有发号施令,呼啸着、朝着营门方向铺天盖地蜂拥而来。

姜维见状,知道撤退的时机已到,于是忙朝着身旁的梁虔一使眼色。

梁虔会意之下,振臂高呼道:“不好了!营门破了!兄弟们快撤啊!”

营门内侧的魏军早已气为之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乍闻梁虔呼喊,纷纷撒开双脚转身就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一双腿脚。

五百郡兵人数并不算多,撤退的顺序和路线,此前众将士也早已演练了过。故而他们虽然内心慌乱,还算撤离得乱中有序。

姜维单枪匹马,只做断后掩护。偶尔有几个脚程快的羌人想要上前截杀,皆被他一枪一个做了了结。眼见魏兵在梁氏兄弟的带领下,三五一群,鱼贯撤出营帐,他也一夹马肚,从容而去。

实则他这个撤退的时机选得十分恰当,倘若再晚一刻,两兵相接,再想要全身而退,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这厢间,没了魏军把守的营门已是摇摇欲坠。

木巴毕竟比族人多了些见识,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一俟前军拿下营门,旋即引着百余骑排开山步卒,抢先杀入魏军营盘,想要全歼魏国溃军。

谁料营盘中到处都是或立或翻的拒马桩和路障,这严重延阻了大队骑兵的行进。

木巴大怒之下,接连挥舞手中砍刀,朝着拒马狠狠砍杀,只是拒马厚重,他这般劈砍却济不得什么事。

等到羌人步卒将路障拒马清理干净,魏军已经溃散到三里开外,眼瞅着就要穿入密林之间。

木巴高挥马鞭,正要领兵追击,斜刺里忽闪出一员羌人大汉,一把拉住他的坐骑。

木巴认清来人,是自家部族的勇士阿德,不由得大怒道:“阿德,你拦我做甚?”

阿德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铜钱,焦急道:“木巴,汉人走得仓促,营帐留下无数钱财美酒粮草,你赶紧带我们木顿部的勇士守住各处营帐。去得晚了,只怕要被其他部族之人抢先了!”

只见阿德手上那把铜钱黄澄澄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着金属特有的光泽,一下子就把木巴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摸摸下巴,心中还在犹豫是否放弃追击魏国溃军。

这厢,阿德又催促道:“木巴!我等聚众起兵,为得不就是这等东西吗?眼下军中粮草快要用尽了,我等须赶紧为本部族人多圈占一些,免得平白便宜了尔玛、普布那些部族啊!”

见他催促如此,周围骑兵也露出期盼的眼神,木巴终于点了点头,当即下令打马回转。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不战而溃的魏军,也不认为他们有胆杀回。

******

一个时辰后,姜维、尹赏、梁氏兄弟并郡兵聚集于七八里外既定的一处密林里。

这次撤退因为事先有过预演,姜维一一清点之下,除了有三人因跑步途中摔倒扭伤外,其余大部竟然囫囵大好,实力得以完整保留。而且确如他所料,羌人不曾追来。

无论如何,己方终是迈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

但他知道紧接着的第二步夜袭,才是此次计划中的重中之重。出于小心起见,姜维在下令众将士在林中歇息后,自己引了几名机敏伶俐的斥候散于林外游弋防备。

这一日似乎极其漫长,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完全黑透,尹赏和梁氏兄弟已是按捺不住,几度跑来商议,欲要发动夜袭。

姜维只摇头道:“眼下时候尚早,只怕羌人有心防备。不急,等他们喝得再醉些、睡得再沉些,届时,我军骤然发难,必可一战而胜!”

他是全军主将,既然心有定计,尹赏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兀自忍耐。

时光流逝,终于到了丑末寅初时分。

河谷间,有一道人影飞快略过,急急停到密林边缘,那里是姜维藏身之处。来人正是一个时辰前,被姜维派去刺探敌情的梁虔。

梁虔一路疾奔,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眉眼间的喜悦却是如何都遮掩不住。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顾不得喘息连连,激动道:

“伯约,我…我已经打探实了。羌…羌人夺营后,彻夜纵酒狂欢,三里之外就能闻见浓浓酒气…他们闹将到深夜,眼下都已经沉沉睡去。营地内外丝毫不设防备,伯约,快...快聚集全军,赶紧突袭啊!”

姜维闻言大喜。凌晨是人体最困乏的时候,又兼羌人饮了不少酒水,此时必定宿醉难醒,他苦等的这一刻终于来到!

“传令,全军集合!”

魏军休息了一日一夜,此时皆是精力充沛,在姜维和梁氏兄第的呵斥下,纷纷起身排好队列。

时天色已暗,空中唯有繁星点点。林子里蝉鸣凄切,知了知了得叫个不停。

越是事到临头,姜维越是不敢大意。他神情肃穆,与梁氏兄第一道在一排排队列之间穿行检阅。

走到末尾,忽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抽泣声。

他循声走去,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尾排一名少年模样的士兵正低头暗自抽泣,观其年纪,恐怕只有十五六岁大小。

战前哭泣被视为不祥之兆,梁绪身为军法监,见状顿时大怒,一个巴掌狠狠甩到那少年士兵脸上,怒斥道:“大战当即,你擅自哭泣,乱我军心,可知该当何罪?”

那名少年士兵见到长官到来,大吃一惊,忙用衣袖擦去眼角泪珠,跪伏余地,不住磕头求饶,惊恐道:“小人方才只是思念母亲,求将军开恩,求将军开恩呐!”

这一番动静极大,顿时引来周围郡兵竞相围观,郡兵彼此间又交头接耳,阵中嗡嗡之声大起。

梁绪见状更怒,正要发作,却被姜维一把拉住。

他知道郡兵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此时陡然面临大战,难免产生恐慌、害怕的心理。这是人之常情,避无可避。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适当的宽慰开导,倘若一味用强硬手段弹压,效果只怕适得其反。

略一思忖,姜维便上前将那名少年扶起,帮他拍去身上尘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可是想家了吗?其实不止是你,连我也甚是思念家乡呢。”

寻常一军主将为维护自己在军中的权威,会在士兵面前保持一个冷酷威严的形象,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思念家乡”这等话语。

故而他这番话一经说出,顿时引得人人侧目。便是尹赏、梁氏兄弟三人闻言后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姜维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姜维见众人注意力被他吸引,微微一笑,朗声道:“某在家中奉养老母。她时常责怪我晚睡伤身。若她知道我今天中午时分便入睡了,还整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否会就此狠狠夸赞一番呢。”

听他说得生动幽默,周围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少人皆联想到自家母亲平日里絮絮唠叨。

姜维又道:“我父亲去世得早,自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小时候家里穷,她自己舍不得多吃,总是将锅中粥粮多盛给我,宁自己忍饥挨饿。母亲的这般恩情,我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却是懂了。故而我敬她爱她,情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将士们,你们也都有父母家人,敢问你们是否敬他们、爱他们,更胜过爱惜自己?”

得他相问,将士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自然!”

“那还用问么?”

“孝敬父母可是天经地义之事啊!”

“姜维”摆了摆手,等到场面重归安静之后,团团转了一圈,又道:“然而有一件事须教你们知道。羌人素来残暴好杀,这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等可知,一旦羌人攻破上邽城,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冀城!我母亲住在冀城内,有高城厚墙守护,我丝毫不担心她老人家的安危。可是,我们中有不少将士的母亲家人散居冀城乡野,既没有城墙护佑,也没有士兵守卫,说句难听的,若羌人肆虐,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啊!”

他说着说着,神色忽然激动起来:

“将士们呐,倘若我们自己的母亲、我们自己的家人面临危险,我们到底保是不保?”

“保!如何不保!”

“不保家人,那还不如畜生呢!”

“便是拼死也要保住家人啊!”

……

眼见主将慷慨激昂,魏兵深受感染。一时群情激昂,人人皆是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

姜维缓缓颔首,朗声道:“将士们,我们的父母家人在盼望我们回家;但侵略我们家乡的羌人还在不远处呼呼大睡。我决意要将他们尽灭于此地,免得殃及家乡父老!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追随于我,乘此良机,剿灭羌贼,保家卫国呢?”

他这番话似有非凡的魔力,突然点燃魏兵胸中怒火。魏兵尽皆神情激愤,齐声高呼:

“愿追随姜中郎!”

“剿灭羌贼,保家卫国!”

“剿灭羌贼,保家卫国!”

“士气可用!”姜维暗自点头,随即大手一挥,高喝道:“既如此,全军随我出击!”

******

魏军原先的营地,眼下已经做了羌人的乐园。

白日里,各部之间为了哄抢钱财、酒水、粮草,甚至为了争夺一处营帐、一方毛毯,也不知爆发了多少起冲突,甚至还闹出十来条人命。

待到勉强分配好物资,羌人们便开始纵酒狂歌,一时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木巴总算留了个心眼,为防魏军杀个回马枪,派了十余名得力的手下四处游荡探查。这些哨兵初时也算尽心尽力,但游弋半晌,迟迟不见魏军踪迹,难免心生懈怠之情。等到了晚间、营地里升起篝火、传来阵阵酒肉香味,他们便再按捺不住心中躁动,纷纷回营享乐。

便是连木巴自己都从未见过这许多美酒,其味道又远较族中酒水醇厚清冽,一碗接一碗之下,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又哪里约束得住众手下?更遑论其余各部人马。

******

束马衔枚、披星戴月。

经过一阵急行军,约莫寅时一刻,姜维引着五百郡兵、堪堪赶到羌人营前。

借着月光皎洁,姜维看得真切,羌人果真醉态毕露,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他当下翻身上马,飞奔至营门。

营门在日间被羌人撞烂,他们手脚又笨,修复不成,竟然搬了一座拒马桩摆在中间,权且充当门面。

姜维毫不费力拨开拒马,随即一马当先,领着五百郡兵举火如星、杀入营中。

魏兵以姜维为首,在营内纵横驰骤。他们当真恨极了羌人,逢着就杀,遇营便烧。

无数营帐被点燃烧透,不多时,便映红了半片天际。

许多羌人都是在睡梦中被烧死、或被浓烟呛死。

躺在外间的羌人也自毫无戒备,纵有几个惊醒的羌人青壮勇士,高声呼喊示警,欲要奋力抵抗。只是仓促之间,难成队列,甚至连随身的兵器都找不到了,又哪里能够抵挡住队列齐整的魏军冲击?

姜维掌中长枪上下翻飞,只挑扎手的羌人下手,枪下并无一合之将。在他的带领下,魏军士气高扬,一路从营帐后门杀到前门,复又从前门杀回后门,前后冲杀三回,连踢二十座营帐,羌人死伤不计其数。

此番突袭的阵仗着实不小,一时间营内充斥着辚辚脚步声、杀伐声、马嘶声、呼喊声、惨叫声、木头营帐燃烧得噼里啪啦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是夜,魏军斩羌人大小头领三十余人,点火烧营,前后驰骋。

羌人士卒群龙无首,被驱逐得四散而逃,烧死、踏死者众,余者皆降。为祸甚烈、州府震动的羌乱因此三日而平。

第五章 人在曹营心在汉

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八月十五夜,天水冀城,姜宅。

姜维站在窗前,呆呆得看着眼前的这座古拙粗犷、风格大气的宅邸。

这是一座占地约莫八分,只有一进的宅邸,院子占去一半地方,五七间房屋依次分布在院子西北东三面,房屋脊背平直而短,用材上以木料为主,兼以砖石,围墙则由黄土累就,瞧着都有了些年岁。

似这般汉风浓郁的建筑,他上一世只在博物馆、展览馆以及电视上看到过。呆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想到这已是自己穿越后的第六天了。

距离上次率领五百郡兵击破三千羌人乱兵一战也已过去五日。

这看似毫无胜算一战,已经令他名声大躁。

凯旋之日,太守马遵恍若没事人一般,亲自出城十里迎接。郡中豪门请客饮宴不断。这些官面上的迎来送往,牵制了他许多精力,甚至有些筋疲力尽。

一直到今天,他才消停下来,终于能够好好思考一番关于未来的出路。

自汉灵帝光和七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义以来,各路诸侯粉墨登场,竞相逐霸,至今已有三十五载。时至今日,仅有曹、刘、孙三家笑到了最后。

历史上,当今魏王殿下、一代枭雄、雄才伟略的曹操曹孟德将于数月后辞世,继任者曹丕即将在明年——即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逼迫汉帝禅让,登基成为大魏皇帝,并改元延康。

对于曹魏政权,后世国学大家钱穆在其所著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评价:“曹氏得国不正,其统治不得不依靠士族门阀。”在魏明帝曹叡驾崩后,做大的司马氏专权,不久即篡夺曹氏江山,最终三分天下归晋。

然而司马氏得国亦算不上光明正大,无法以忠孝治天下,根基不稳。而后上层士族门阀腐朽糜烂,内斗不止,武备松弛,最终酿出个五胡乱华的大浩劫来。

他知道,那是华夏历史上最为黑暗沉痛的一页。读史时每当念到这一段,哪一次不曾扼腕叹息,引以为憾?

魏晋得国不正,人心难聚,纵有混一宇内之力,而无长治久安之德。而孙吴虽有奋进之心,毕竟无大义名分,也非栖凤之良梧。

剩下的选择,唯有蜀汉。

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不禁扪心自问,是否有此能力改变蜀汉凄惨的结局?

此时的关云长已经发动了襄樊会战。历史上,再过几个月,在其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后,旋即就是刘备夷陵兵败、桃园梦断,蜀汉菁华毕于一役,贤主良臣先后陨落,仅留下诸葛亮一人鞠躬尽瘁,却也只换了个死而后已的嗟叹。

后主时代,在诸葛亮、蒋琬、费祎先后离世后,这具身躯的原主人姜维终成为蜀汉大将军,执掌三军。正要秣马厉兵,北进雍凉,却遭宫中府中各路掣肘。他纵有万丈雄心,也只换来屡伐无功,避祸沓中的结局。

及至四十四年后,邓艾偷渡阴平,袭取CD。姜维借钟会谋反之心,试图斗转星移,再造乾坤。却因行事不密,功亏一篑。虽一计除了灭蜀的二士,蜀汉和他自己的命运至此也彻底断送。

历史上,姜伯约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余,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一心只想着实现武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遗志,却因兵败身死,成王败寇,只在青史上留下了毁誉参半的名声,当真说得上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想到此处,姜维暗下决心:“反正自己上一世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既然这一世借了你的身体,那么,就由我来实现你的志向,奉汉室为正朔,辅助明主结束这个乱世,一统天下,收拾人心,彻底避免汉人成为两脚羊的血泪结局吧!”

念及此处,他心中已有决断。但转念一想,眼下有老母家人,若要南下投汉,只怕须费些思量。

他回顾自己家中,除了母亲李氏和自己两位主人外,尚有家生子三人。

建安十八年(公元214年),马超在天水为夏侯渊、杨阜、姜叙所败,南下汉中投靠张鲁,临行时唆使凉州羌胡造反。姜维父亲姜冏当时为了保护太守姜叙,死于羌人乱军之中。

仆从姜义随同主人姜冏战死,遗留下妻子杨氏,以及一对年仅十岁的姜文、姜武双胞胎兄弟。

太守姜叙感激姜冏之功劳,上表荫冏子,当时年方十二的姜维为天水郡中郎,参本郡军事。

家中顶梁柱已去,留下母亲李氏一个人,只靠着乡下的几亩薄田和微薄的抚恤,含辛茹苦操持这么一个残破的家,历尽艰辛,终将姜维、姜文、姜武三人抚养长大。期间苦难,又岂足为外人道。

在他继承了原有主人的武艺本领之外,似乎连带着对母亲李氏的孺慕之情也一并流传下来。而且穿越这几日来,母亲李氏对他关怀备至,舐犊情深,令他在这一世感受到久违的亲情。

“一个人自是来去自由,若只走了自己,怕是会遗祸家人。”姜维心中大是不忍,拍着窗沿,长长叹了口气。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际,忽听到隔壁母亲房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有一人影提了个篮子,向他行来。

姜维借着月光,凝神望去,却是母亲李氏正缓缓走来。

“伯约我儿,夜已深凉,何故在此叹气?”

“啊...是母亲啊,快快请进。”姜维忙将母亲李氏迎入屋子里安坐。

姜母坐罢,从篮中取出两块麦饼,递于姜维,道:“夜里不眠,肚中难免饥饿,我儿且吃了这两块饼子充充饥。”

他倒确有些饿了,当下接过一块,道:“儿吃一块,母亲也吃一块。”

姜母却将两块饼子都塞进姜维手中,摇头道:“为娘年纪已是大了,夜里用食,明日腹中必定滞涨难受。我儿都吃了罢。”

姜维见状,便不再推脱,一左一右抓起两个饼子,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见儿子吃得香,姜母露出笑容,又怕他噎着,忙帮着倒了杯水,念叨道:“慢些吃,慢些吃。”

姜维连饼就水,囫囵吃了个半饱,重重打了个饱嗝,这才问起母亲来意。

姜母道:“近日心神难定,夜里稍有动静,便会自行醒来,方才闻见我儿捶窗叹气,心中关切,故而前来。可是有甚心事么?”

感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切,姜维纵是穿越之人,心中也自感动莫名。

只是此番他欲携全家投奔蜀国,却拿捏不准母亲是否愿意轻易离开祖地。他苦思半晌并无半分良策,故而叹气,个中缘由,又教他如何说得出口?

夏夜的屋内有些闷热,姜维心中气闷,索性站起身来,将窗格推得更开一些。

时夜已深沉,窗外明月如灯,衬得满天星斗羸弱无光,唯有北斗七星长明不灭,气贯长虹,耀眼异常,因时下是夏季的原故,斗柄指向南方。

望着南指的北斗星,姜维脑中灵光乍现,倏忽有一妙计浮上心头。

第六章 北斗指南

略一思忖,他转身道:“适才已是小睡了一刻,不料被梦惊醒,此梦奇幻异常,儿不甚解,故而叹气。”

姜母面露关切神色,皱眉道:“梦有预报吉凶、探知祸福之用,我儿梦境奇幻,必有所指,且细细说来,为娘也好为你参详一二。”

姜维端坐正色道:“适才儿梦见一群人左右分立,当中一位乃是武将打扮,须发皆白,神色肃穆,手持我姜家独传的八面威风枪,直唤我为姜家小子。”

姜母思索片刻,迟疑道:“传闻我天水姜氏先祖睢公不苟言笑,寿至八十,鹤发童颜,与你所说之人,到是有些相似……”忽又诧异道:“莫不是是先祖公托梦?我儿,你在梦中还见了什么了,快快道来!”

姜维应了声,又道:“这位将军身后左右分立十数人,嗯,十一、十二、十三,不错,连带这位将军一起,共是十四人无疑。最远处两人,瞧着像是阿爷和阿爹,只是仓促间看不真切,难以确定。”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姜母站起身来,神色甚是激动,道:“先祖睢公昔日追随光武大帝转战南北,解甲归田后定居天水,开枝散叶,至你已是一十五代,你梦中所见这一十四人,定是我天水姜氏列祖列宗无疑。我儿,这是先祖公显灵,托梦于你啊!”

古人敬天法祖,都相信祖先托梦一说。姜维乃天水姜氏这一支独传的嫡子,姜母已是认定姜维此番必是得了先祖托梦,怕是有要事相告,因此忙追问道:“先祖公可曾说了什么?”

姜维叹了口气,道:“适才梦中,先祖公竖指戳儿,言我姜氏屡受国恩,满门忠烈,问我今日为何助纣为虐,污了家门名声,还骂儿是不忠不孝的子孙。”

姜母闻言大惊失色,重重跌坐在凳子上,过了好半晌,方幽幽道:“我儿自小苦学兵法武艺,寒暑不休。出仕后与羌人大小十余战,每战必身先士卒,不避刀箭。远的且不说,上月自武都迁来的羌人作乱,若非你领兵弹压,三日而定,此时天水应已是在水深火热中了。你保境安民,州中郡中屡有褒奖,先祖如何说你是不忠不孝之子啊?”

“是,儿当时正是这般应答。”姜维装着无奈的样子,道:“岂料先祖公...先祖公他说...他说...”

“先祖公倒是说了什么,哎呀,可急死为娘了。”姜母方寸大乱,此刻当真如坐针毡。

姜维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先祖公说,魏王...魏王已是篡位在即了。”

姜母惊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一介妇道人家,也知道魏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上朝不脱履、不解剑之事。天下只知有魏王,而不知有汉帝。即便天水一地,令之所出,皆由魏王,从未听说过汉帝下过什么令旨。这世道,不曾有改朝换代之事,却已有改朝换代之实了。

先祖以汉室忠臣自居,而姜维此时却效命于曹魏,难怪被骂不忠不孝,只是眼下世道如此,他们孤儿寡母又能有甚法子?

姜母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陡然面临这般难题,已是有些六神五主了。她忽又想到,先祖公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托梦,必有所明示。念及此处,她猛地握住姜维的手臂,追问道:“先祖公还有何言?你且细细说来!”

姜维搔搔头,道:“倒是不曾明言,只是叫儿抬头观望星象。他说完这句话,西边忽刮来一阵风,众先祖公便一一消散于风中了。儿也从梦中惊醒,起床抬头看天,百思却不知玄妙何在,故而叹气,不想惊扰到母亲,当真不该。”

姜母闻言,快步走到床边,运起目力,往天上眺去。

只见苍穹漆如墨染,群星皆黯,只北斗七星长明如故。

姜母指着北斗星,问道:“我儿,你少时曾随大儒郑玄公的弟子学经,可知这北斗七星,有何学问么?”

姜维道:“先生确是教导过天文之术。先生曾说,自古以来,朝廷星官皆以星象变化预测人事吉凶。这北斗七星在星宿中属紫微垣,紫微垣对应的是人间帝王,是帝星所在。”

“原来如此,你瞧这北斗七星斗柄所指之处,却是何方向?”姜母又问。

姜维假装着观望一番,答道:“斗柄所指,南方无疑。”

“斗柄指向南方,莫非先祖公暗示其处有明主乎?我儿,南方如今为何人所据,你且说来?”姜母毕竟是妇道人家,只知天下诸侯林立立,她不识地理,对东南西北方向却是全然不知。

姜维道:“此去东南方向扬州一带,为吴侯孙权所有,往西南去,为荆益二州,当下为汉中王刘备所领。”

姜母忽转过身子,问道:“莫非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当今天子皇叔刘备刘玄德乎?”

姜维颔首道:“不错,正是此人。儿听闻,刘皇叔领兵与魏王对决于汉中,大胜,顺势夺了汉中、上庸之地。上个月,已是进位汉中王了。刘皇叔有位嫡长子,传闻其母因夜梦仰吞北斗而得,故小名叫做阿斗。”

姜母闻言,一拍大腿,激动道:“我儿,你,你,你如何不早说!早闻刘皇叔信义著于四海,礼贤下士,汉中又是高祖昔日龙兴之地,这位刘皇叔及其嫡长子必是兴复汉室的天命所在。痴儿,先祖托梦,必是要你投奔刘皇叔父子,辅佐于他们,这般明示,你...你竟无所察觉么?”

姜维心中暗笑妙计得售,面上却装出瞠目乍舌的表情,半晌方道:“原来如此,若非母亲指点,儿险些误了大事。”

但他旋即又做出为难神情,迟疑道:“只是刘皇叔远在蜀地,距此千里之遥,大战方歇,路上绝不太平。儿实不愿母亲以身犯险。”

姜母端坐正色道:“先祖之志岂能轻违。你身为姜氏子弟,当以门楣家声为先,莫以为娘为意。况且我儿武艺高强,姜文姜武两个也是靠得住的,有你们在身边,为娘不怕。”

姜维当下点头道:“母亲既有此意,儿也不愿祖宗蒙羞。此事就此定下,待儿细细谋划,以保万无一失。”

姜母自然点头称是。

姜维又道:“此事机密,倘若泄露,则是满门伏诛之罪。母亲明日作息当一如平日。便是杨姨那边,也不要透露分毫。只等儿筹划妥当便是。”

姜母又点头称是。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姜维见母亲神色间有些疲乏,想来应是困了,便起身将她送回房中。待服侍好母亲脱鞋盖被。正要关门而出时,姜母忽小声道:“你...梦中所见,仲奕他可还好吗?”

仲奕是他父亲姜冏的表字。姜维闻言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顿时呆立无语。

姜母见状,讪讪道:“仲奕他即已和先祖团聚,有列祖列宗照看,又岂会不好?倒是为娘多言了。夜深了,我儿且去安歇罢。”

姜维闻言,如蒙大赦,转身关上房门。尚未走远,隐隐听到房中传来叹息之声。

他心中也暗叹一口气。

上一世的知识告诉他,北斗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的方位,所以古人就根据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当下正是酷暑夏季,斗柄指南。针对母亲敬畏祖先的心理,利用这个简单的天文知识,终于说服家人。他心中原本十分高兴,只是不经意间牵动母亲心底深处最刻骨之思念,终又有些自责不忍。

姜维独自转回房中,一夜无语。夜深人静,李氏思念亡夫,自己何尝不是思念上一世的亲朋好友呢。自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终觉不美。

不过想到自己身负重任,心中又稍稍安定了一些。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强迫自己睡下,这一夜酣然无语。

第七章 天水幼麟

翌日一早,姜维在阵阵鸡鸣中醒来。

到底是十八岁的身躯,只消三四个时辰的休憩,精力便已恢复如初。天已大亮,时辰却是尚早,正是平常练武之时。姜维依着习惯赤裸上身,走到院子里。

姜氏先祖睢公昔日追随汉光武帝刘秀转战天下,战功彪炳,名位仅次于云台二十八将。解甲归田后定居天水冀城,留下兵书、枪法各一册。

姜维自六岁时便由父亲指导,学习家传的枪法,风雨不辍,至今已有十二载。

姜宅的院子方圆有四五丈大小,一半地方用大青石砖铺就,一半地方用黄土填充,自幼便是他习武的地方。半数青砖上有大小不一的裂纹,均为他这些年练武时用劲踩踏所致。院子左首有一排武器架,上立长枪、木棍各三柄,右首立有一个木人。

他此时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用力之下,胸腹手臂上的肌肉贲起,线条纵横分明,在阳光下更显熠熠生辉。只一呼一吸间,一股沛然的精力顿时涌入。他猿臂轻展,一柄枣红杆的八面长枪已然被握在手中。

姜维收敛心神,依着往日的样子,深深下蹲马步,前手持住枪身中段,后手握把根靠腰,自然而然做到了头顶平,肩平,足平,枪平。此四平为姜家枪技法之要领。盖因此时尚未有马镫一物,马战时下盘势必要稳,稳则进可攻,退可守。倘若交手时夹不住马腹,身子必然不是前倾就是后仰,须臾间有性命之虞。故而姜氏家传武艺极重下盘根基。

正所谓四平则八稳。这四平之法,正是姜家先祖在经年累月的战斗中总结出来的一套法诀,乃姜氏家传枪法中的绝技。

其实无论马战还是步站,只肖身子做到四平八稳,手中枪法运出拦、拿、圈、转四诀,便可见招拆招,先行立于不败之地了。姜维练习此法十余年,马上马下持枪平稳,早已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扎马步,平举长枪约莫三刻钟,他脑门上已有汗珠细细渗出。不多久,就觉全身温热,气血充盈,想来已是热身完毕。

姜维缓缓起身,右脚弓步向前,前手如管一般握住枪杆,后手如锁一样牢握枪把,而后将家传枪法一一使将出来。

或扎、或崩、或劈、或托、或抽、或拉、或云、或拔,或拦、或拿、或圈、或转,只见这杆三十斤重的大枪,在他手中越舞越快,裂空之声大作。远远望去,当真是枪头如银龙,棍身如满月,攻时宛如风雷激荡,势不可挡,御时又犹如铁锁横江,密不透风。

忽得,他往左踏出一步,变右为左,前后手交换,反向又舞了一遍。这一次,明明每一挥均是快逾闪电,却是毫无声息,过得片刻,方有裂帛之声隐隐传来,却是用上了暗劲。

姜维自小熟读家传兵法典籍。孙子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这一句最得其心。他自小喜欢异想天开,有一日练武时,他福至心灵,竟将兵法中的至理融入枪法中。

若明劲不足以制敌,则以暗劲辅之,或明或暗,忽快忽慢,打乱对手方寸,取胜之机就在正奇转换之间。

由是在少年时,就凭借手中一杆长枪打遍天水,又兼好学上进,一时名闻全城。前太守姜叙遂称其为“幼麟”,随着年纪渐长,屡立功勋,这“幼麟”之名也越发响亮起来。

姜维约舞越是兴起,这一缕来自后世的灵魂,终在一挥一刺间,与这具年轻的身躯彻底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分彼此。

耍了近半个时辰,他已是满身大汗。忽然,他右脚快速踏出一步,这一步,似要把地面踹裂一般,直发出闷闷的响声。只一瞬,便侧身向右闪出一丈有余,朝着木人的鼻尖、心尖、脚尖方向各刺出一枪。

“少主好枪法!”

“少主好本事!”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姜维收力后回身一看,原是姜文、姜武两个家生子。他刚才舞枪已然进入忘我的境界,浑然不知道姜文、姜武两兄弟已经在旁观望了好一阵子。

两兄弟俱是一十六岁大小,姜文早出生几个时辰,是为兄长,为人谨慎,做事周到;姜武则是弟弟,心思单纯,从小视姜维为英雄偶像。兄弟两人从小跟随姜维习武,三人一同长大,可谓情同手足。只在这几年间年岁渐长,方有主仆之分。

两兄弟一齐到前躬身问候。

姜维将长枪扔向两兄弟,笑道:“今日我要去上值,你们若有闲暇,好生练枪,过几日有大用。”

两兄弟接过长枪,口中称是,开始捉对练习起来。

姜维指导了一番,见两人耍的有模有样,暗自点头。遂转身行至木人处查验。

只见三个创口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每一处伤口均是入木三分,可见出枪时子午不偏,目标准确,已经初窥三尖相照之境界。此乃姜氏家传枪法中的杀人绝技,并无一丝多余的动作,一个呼吸间便可连取数人性命。

方才姜维连刺三枪,每一枪的力道都控制得甚是稳健,他这一份把握寸劲的火候,已是超出乃父多矣。

姜文、姜武两兄弟随他练武多年,如今仅能做到枪扎一线,平直而快准,即便如此,在天水地界也已是难得的好手了。

一想到穿越后武功倒不曾荒废,姜维甚是满意,对接下来的南下之行不由多了几分信心。

他出了一身汗水,便自个走到井边汲了一桶水。水桶里的水在阳光下倒映出自己的脸来。只见桶中之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气度甚是不凡。姜维不想自己这一世除了身高八尺,虎背狼腰外,还长有一副俊朗的好相貌,老天确是待他不薄。

他将水当头淋下,只觉畅快之极。

待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姜文、姜武的母亲杨氏便请他去用早膳。早膳是早上刚做好的麦饼,新鲜热乎,麦香四溢。时天下人一日只食两餐,姜维因为练武的缘故,一日得享用三餐,这还是他父亲当年留下的规矩。

实则自他懂事后,每日都会叫杨氏做八个麦饼,他自己吃四个,剩下四个则悄悄揣入怀中,私下分与姜文、姜武两兄弟。时间一久,杨氏知道了此事,心底对这个小主人更添感激之情。

用完早膳,姜维便行至母亲房前,躬身问候。他事母至孝,每日昏定晨省,一日也不曾间歇。姜母睡过一夜后,精神已是好了许多。姜维放下心来,又讲了好些趣事,直把母亲哄的眉开眼笑,方才转身离开。

姜文早就备好乘马在门外等候。姜维上前道:“适才练武时,我见家中长枪棍棒俱有损伤,阿文,你今日便找铁木工匠仔细修理一番罢。”说完掏出一吊铜钱,塞与姜文。

姜文随即应承下来,道:“城南工匠聚集,小人一会儿便去探访。”

姜维点点头,不复多言,转身上马,双脚一踹马肚子,向城北郡公署行去。

时天已大亮,街上有了些生气。姜维交游广阔,无甚架子,因而人缘甚佳,一路上不住有人向他招呼行礼。

“伯约,别来无恙否?”有街坊长辈在关心于他。

“姜兄,何时再与我等辩经啊?”也有城中士子邀他参加集会。

“姜中郎,公侯万代!”也有相熟的贩夫走卒向他问候。

姜维一视同仁,口中答谢,一一抱拳回礼。

偶尔也有好事的姑婆婶子,调笑说谁谁家的闺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问他是否有意相见云云。姜维每次都会涨红脸皮,在一片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晨风和煦,天高云淡。

残存的记忆中,这样的日子,平常却又温存,日复一日,已是有十来年了。

及至到了公署大门,一旁早有役夫帮忙安置马匹。院中有一老一少两位杂役正在洒扫,见姜维行来,纷纷避让行礼。

年少的杂役目光不离姜维,目送他大步走进值房后,方拄着扫帚,咋舌道:“姜中郎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值,一日也不曾间断,这份勤勉当真令人佩服,换了我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年长的扫者也停了下来,调笑道:“所以姜中郎备受郡中长官器重,前途不可限量,而你只能在此洒扫度日。”

年少的杂役闻言,吐了吐舌头,复又低头专心扫地,心里却不住嘀咕道:你老李头不也是一辈子在此洒扫?还有脸面说我哩!

第八章 南行之计

因此来的早的缘故,此时值房内空无一人,姜维端坐后开始阅读邸抄。

邸抄起自西汉,当时各郡在京城长安都设“邸所”,派有常驻官员,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情报,写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然后由信使骑着快马,传送到各郡长官,各郡书吏再誊录抄写,送到郡署各房官员,以供咨议。邸抄沟通朝野,确是州郡官员通晓天下大事最快的途径,故而延续至今。

闲来无事,他花了几个时辰,方把近些月的邸抄细细阅览一遍。不外乎谁谁封侯,谁谁造反,谁谁进贡,谁谁薨卒之类。其中有一条倒颇引起他的注意。

“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各据其郡,自号将军,更相攻击。俊遣使送母及子诣魏王为质以求助。”

这份邸抄的意思大抵是说,武威人颜郡,张掖人和鸾、酒泉人黄华、西平人麹演,在各自的地界,自称将军,相互攻伐。颜俊派使者送他的母亲和儿子拜见魏王曹操,试图以亲人为人质,换得魏王曹操的支持。

武威、张掖、酒泉、西平四郡为原凉州故地,在曹操西征后纳入魏国版图。但这一份邸抄却显示,此时郡中大户有割据之势。可见魏国对西凉边陲的控制仍然不甚有效。

看到一半儿,郡中同僚陆续到来,姜维自然免不了与他们相互招呼一番。好在他掌管郡中武事,与同僚交集不多,方得清闲将剩下的邸抄看完。又处理了一些公文,做完这些,已是下午时分。

他见左右已是无事,便振起精神,开始思索南下事宜。

南下之行注定坎坷。

自去岁起,魏蜀两国连番大战,大小恶战数十起,早已将边境打得糜烂不堪。

刘备取得汉中一地后,于七月进位汉中王,还治CD,以牙门将军魏延为镇北将军、领汉中太守,镇守汉中。

以当下之状况,汉中之战耗费了蜀中大量钱粮人力,益州方面暂时无力再次发动大规模的会战。

而对于魏国而言,其陇右西军在损失统帅夏侯渊后,已无力进取,急待休整。

也正因如此,魏蜀两国分别屯重兵于长安、汉中,并以陈仓道、斜谷道、阳平关一带为界限,双方游骑侦骑迭出,加强对边境人流的封锁和控制,一时甚至到了行人稀少、商旅禁绝的地步。

姜维心中明白,倘若只自己一人,凭借快马长枪,昼伏夜出,倒也无甚难处,只是母亲妇道人家腿脚不便远行,此行只能坐车,因此只能择大路而行。这南行的第一难,就在于如何突破边境封锁。

他从小好学山川地理,值房内还挂有一副雍凉山川地形图,甚得其心,每日观摩不止。念及此处,便慢慢走至地图前,伸出手指,以天水冀城为起点,慢慢往下滑动,滑过祁山,建威,俄而,忽得伸出拳头,准确地砸在武都郡上。

武都此地,自古汉胡混居,北接天水,南邻阴平,向西为羌人故地,向东可抵汉中阳平。成语得陇望蜀,陇为陇右,蜀为益州,武都居于陇、蜀之间,是沟通凉、益两州的要道。当年曹操征张鲁,取得便是此道。

汉中之战方歇,曹操撤军以后,担心刘备北取武都进犯关中,于是命雍州刺史张既至武都,将羌人、氐人五万余落并汉人万余户徙至京兆郡、扶风郡和天水郡一带居住,只留下少数不愿迁移的羌人自治。

换言之,魏国对于武都郡已是无力控制,处于半放弃的态势了。经坚壁清野之策后,此时武都一带已是人烟稀少,又兼无郡兵屯扎,无疑是此行最佳的突破口。

想到此节,姜维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最难的一关已有应对之策,剩余细节问题在经过细细思索之后,亦陆续清晰浮现。

对于南下后的境遇,他也有绝对的信心。

刘备入主蜀地不久,益州世家豪族不服者众多。武力上,刘备一战定汉中,已显爪牙之利;在大义上,也急需另一场“汉中之战”,以宣扬蜀汉政权之正统。

所谓王者,德加四海,远外咸服。没有什么能比敌国官员千里归降更加彰显蜀汉政权之正统,也没有什么比举家来投更能激励心怀故汉之人的士气。

古有君王千金买马骨,以刘备之雄才大略,绝对会抓住这次千里归降的行为,宣扬正统,激励忠臣。此也正是姜维底气之所在。

然而,比起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姜维相信自身之才能,以及多出来的千百年的见识,方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只肖自己专心任事,何尝不能有一展才华之日?

思路一旦展开,他顿时精神陡涨。

眼下的蜀汉正是雄主在位,五虎新封,谋主同堂,地跨荆益,人才济济,正是最为强盛辉煌之际。一想到不久后得以与前世一直仰慕的刘备、诸葛亮、五虎上将等人相交共事,他的心中不由一阵激荡。

不久的未来,更是能与吕蒙、司马懿、陆逊等流传千古的英雄人物一较长短,姜维不由热血沸腾,激动难耐,渐渐生出不负此生之感。

也不知未来与自己齐名、共称“三贤”的另外两贤邓艾、钟会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否已有扫清天下之志了呢。”

想到此处,他不经露出笑容。未来必是波澜壮阔,精彩纷呈。

整个下午,姜维都在细细思索南行的计划,时已近傍晚,院子里早就响过了下值的打板声。

终于待细节一一敲定,他心中大定,正待收拾一番回家,值房外联袂走来三人,当先一人,尚在门口就大声叫道:“伯约,你果然还在值中,走走走,左大街旗亭酒肆,这一顿我请了。”

姜维抬头一看,见来人是尹赏,身后紧跟着梁绪、梁虔两兄弟。

这些个难兄难弟几日前回到冀城后,各有各的人情应酬,也是有数日未见了。

他见三人脚步轻盈,满脸喜色,于是起身相迎,笑道:“平日里一文不拔,今日这般阔绰,可是掘着金山银山了?”

尹赏哈哈一笑,道:“确是小发一笔利市,此事跟伯约也有关系。不过此地并非商谈之处,我等已在酒肆定好上好席面,伯约速随我等前去。”

说罢,三人不由姜维分说,将他推搡到街上。姜维推脱不过,临行前,只得赏了杂役一把铜钱,请他替自己跑一趟腿,通知母亲不必等候晚膳。这才随着尹赏和梁氏兄弟离去。

左大街旗亭酒肆离郡署不过一里路,四人一路聊聊笑笑,盏茶功夫即到。天水地靠西凉边陲,受胡风影响甚重。这旗亭酒肆也是不兴分餐制,而是请宾客围席而坐。

尹赏要了个齐楚席儿,酒水、肉食、果子、米面叫了满满一个席面,又亲自替姜维斟满一杯酒水。

姜维笑道:“今日如此殷勤,这杯酒我可不敢喝。到底何事,还不从实招来。”

尹赏举起酒杯,左右而顾,面有荣光,高声道:“此一杯薄酒,敬伯约大破叛乱之羌人。我等三人俱在军中行走,此番却是沾了伯约的光了。”

梁绪、梁虔两兄弟也是一并起身,道:“我等也是沾了伯约的光了。”话音刚落,三人即仰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第九章 各赴前程

尹赏和梁氏兄第口中所言“沾光”一事,指得就是数日前辅佐姜维率兵弹压羌乱之事。

姜维为尹赏倒了一杯酒,笑道:“若非尹兄操持粮草,使我后顾无忧,如何战得这般痛快。说起来,倒是要好生谢过尹兄,这沾光两字,切莫再提。”

他又为梁氏兄弟满了酒,道:“那日,与两位兄长并肩而行,着实快慰莫名,来,我等满饮此杯!”

众人轰然叫好,皆是一饮而尽。

这是姜维这一世第一次喝酒。此时的酒一般都是曲酿发酵酒,度数较低。他上一世在应酬时。圆桌上喝茅台,放桌上喝威士忌,都是高度蒸馏的烈酒。眼下之酒与之相较,当真是平淡如水了。不过此酒由稷米所酿,粮食的香味倒是颇为浓郁,尝着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边吃边谈,聊起此次征伐趣事,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期间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推杯换盏。

尹赏觑了个空档,停下筷来,执帕抹了抹嘴角的汤汁,开始言及正事:“我家有长辈在州中任职,昨日收到长辈来信,言刺史对我等之封赏,不日即可至。下午绪兄与虔兄已是知晓此事,今夜请伯约前来,特为告知耳。”

“哦?刺史赐下何等封赏啊?可切莫卖关子。”姜维闻言,也是停下筷子问道。

梁虔哈哈大笑,道:“便由小弟先说罢,郡中已是决意提拔小弟任本郡主计了。”他原本只是郡署中一个掌管誊抄的小吏,主计则是一郡书记长官,两相比较确是高升了。言罢,他自行满饮三杯,其心中喜悦之情已是一览无余。

梁绪见状笑了笑,道:“州中初定,以我为本郡功曹。”功曹为协助一郡长官处理选用人员等事的要职,位高权重,梁绪也籍此一跃成为天水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姜维举杯贺过梁氏兄弟,向尹赏望去。

尹赏面上古今不波,只微微笑道:“不日,将任本郡主簿一职。”他虽说得轻描淡写,眉眼间却有抑制不住的得意。郡主簿一职掌管文书簿笈,是郡长官管理内政的直接佐员,在郡中地位之高自然可想而知了。

姜维连敬三杯,由衷替朋友感到开心。

尹赏望向姜维,故意吊他胃口,调笑着问道:“伯约可欲知刺史对你有何封赏啊?”

姜维摊手道:“我对官位倒是无甚追求,只盼能赐下大笔钱粮,好解我家中无米下锅之苦啊。”三人见他这般惫懒样子,俱是捧腹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尹赏坐直身子,正色道:“刺史已是决意征辟你为州从事了。”

姜维此时为天水郡中郎,参本郡军事,职责不过是管理天水一地郡兵的训练、弹压各处叛乱而已。如被征辟为州从事,则将赴州府长安任事。州中贤人云集,为地方之枢纽,再进一步,就可直入朝廷中枢了。比起三位好友,他这样的调动才真真算得上高升。

梁氏兄弟纵然早已知道刺史府对姜维的安排,此番再闻见,还是露出半是恭喜、半是羡慕之色。

尹赏的身子向前靠了靠,又道:“不仅如此,西军司马郭淮将军阅过所呈战报后,赞叹不已,也是扬言要调伯约你入其麾下效力。”

姜维南下之意已决,毫不所动,封官虽好,倒还真不如拨下些钱粮来得划算。不过方才尹赏所讲的郭淮,倒是引起他的注意。

郭淮原是夏侯渊司马。定军山一役,夏侯渊死后,魏军新失主帅,三军失色。郭淮和督军杜袭收敛散卒,推荡寇将军张郃为军主,诸营军心乃定。

次日,刘备欲渡汉水来攻。诸将认为寡不敌众,想依水为阵以拒蜀军。郭淮说:“此示弱而不足挫敌,非算也。不如远水为陈,引而致之,半济而后击,备可破也。”遂在汉水以北列阵,准备待蜀军过河时半渡而击。刘备疑心重重,隔水相持而不渡。郭淮遂坚守,示无还心。刘备乃退。

郭淮在汉中战役后期力挽狂澜,立下了定海神针般的功劳,算是在军中脱颖而出了。不久,曹操让张郃假节,以郭淮为张郃司马。如今的雍州军方,张郃自是首席统帅,郭淮则无疑是第二号实权人物了。不过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众人皆有封赏,此刻说开了,席间气氛自然更为热烈。姜维又拣了一些酒桌戏言讲来,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不止。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姜维想起打造马车一事,略一沉吟,忽问道:“我家中家具物什颇为陈旧,此番借着上官封赏之喜,欲重新打造一套,诸位可知城中可有技法精湛的工匠么?”

他早知道此番因大战召集而来的工匠尚未散去,有心借用为母亲打造一辆辎车。在座好友,皆是天水本地人士,人脉广厚,见多识广,多少能寻到门路。但又恐众人生疑,只能借口以打造家具相试。

尹赏果然不曾起疑,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战前州中调集扶风、陇西并天水三郡工匠百余名,安置于城南匠作营中。今战事已毕,而朝廷封赏未至,外郡工匠俱是不愿散去,尚留宿在营中。那管营的小校姓王,是我的表亲,明日我即遣人往营中一趟,此事易耳,伯约尽可安心。”

姜维大喜,敬过尹赏之后,又敬了一圈。

梁绪此时已是有些昏沉,见尹赏、梁虔俱是面红耳赤,只有姜维神色如常,不由惊叹道:“往日不察,不想伯约善饮至斯。”

姜维饮了这许久,实则酒劲业已催发上来。想到再过得几日,即可南下蜀地,一展心中抱负,着实畅快莫名。忽闻街上有马蹄声纵过,脑中突然闪过一首诗,忍不住高声吟道: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在座各人都是允文允武之辈,知道姜维吟得是当今魏王第三子,临淄侯曹植所作、天下闻名的《白马篇》。曹植作此诗时,满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憧憬之情。众人此番正是功业新立,志得意满之时,此诗当真应景之极,听姜维吟得慷慨激昂,忍不住和他一起吟念起来: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四人越念越是大声,越吟越是动情。直把自己当做诗中那个视死如归、共赴国难的少年英雄。念罢,左右相顾,一时间俱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这满腔的热血,似要喷涌而出。四人对视半晌,只觉知己在畔,夫复何求,忽得携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瑟瑟作响,直欲破屋而去。

第十章 牛马榷场

这一顿酒,直喝到酒肆打烊,众人尽兴后方才散去。

次日,姜维循着鸡鸣阵阵,早起舞枪如常。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拜别母亲后,径直骑马往公署行去。

在值房端坐半日,有小吏来报:“姜中郎,太守有请。”

姜维遂大步行至后堂。太守乃一郡最高长官,后堂自有一进独处的公房。姜维入时,太守马遵正在伏案批注公文。他的案几上堆满公文书简,边上还放着一个盘子,用红布盖住,不知装得是何物什。

姜维抱拳沉声道:“属下姜维,拜见太守。”

马遵停笔抬头,露出笑来,道:“是伯约来了啊,请坐下吧。来人,奉茶。”他已知姜维高升在即,此时倒是比往日客气许多。

姜维入座后问道:“蒙太守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马遵也不客套,直接道:“此次能够顺利平乱,伯约居功至伟。你的功劳,州府长官皆是看在眼里。”

姜维道:“全赖州府运筹帷幄,太守调度有方,维实不敢居功。”

马遵见他恭敬,心中甚是满意,颔首道:”伯约此番立功不小,对你之封赏,眼下州府尚在讨论,伯约尽可宽心,有功必赏,向来是张刺史一贯之为人。”

姜维正要说话,马遵却摆摆手打断,继续道:“不过,张刺史却言道:有功不骤赏,必伤功臣之心。故而先赐下金银酬谢。伯约啊,刺史大人对你可是期望颇深啊。”

言罢,指了指案几上的盘子。自有随从将盘子端起,捧到姜维面前。掀开红布,只见内里整齐排着两块金子,十块银子。姜维粗粗一打量,每块俱有一斤大小。

当前市价,一斤金子约值一万钱,一斤银子约值三千钱。眼前的金银叠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五万钱了,确实称的上是厚赐了。

他已猜到,就自己去往州府还是军中之事,雍州刺史张既和西军司马郭淮尚在争论,想是谁也不肯退步,故而眼下尚没有定论。只怕此事之关键,还得落在自己的态度。张既终极是文人,多了一层心思,想到先通过马遵向自己卖个人情。

不过不管怎么讲,刺史府此番倒真是雪中送碳了。家中平日里虽然不曾短了吃穿用度,但既定了南行之计后,不仅要准备马车干粮,又要购置马匹武器,仓促间须凑不得这许多现钱。

姜维原意将老家的田地转手,以换得南行之盘缠。而眼下有了这五万现钱在手,倒是少了好一番周折。他想着既是自己拿功劳换来的,使将起来也是理所当然,底气不由为之一壮。

不过官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姜维连连推辞,口中只称:“区区微薄功劳,这般厚赐,实不敢受。”

如此推辞三次,马遵佯怒,嗔道:“长者赐,不敢辞,伯约可是要失礼吗?”姜维这才称谢而受。

马遵又随口勉励几句,便端起茶杯。

姜维见状,起身告辞而出。

回到值房,一个上午就在处理公文与阅读邸抄中度过。

期间尹赏来过一次,告知匠作营那里已是打好招呼,让姜维下值后径直过去便是。

此刻,姜维身怀巨款在身,想到的首要之事,就是为姜文、姜武兄弟各配一匹好马。

家中有马两匹,其中一匹为自己平日所乘,上过战场,马力甚健。还有一匹为父亲当年留下,叙其马齿,已有十七,算是一匹老马了,平日里为姜文、姜武兄弟所驱驰。好在此马是骟马,性情温顺,用来拉车却是绰绰有余。

马匹,乃是武人之根本,此行路途艰险,姜文、姜武如有好马,无论赶路还是打斗,皆不无裨益。

下午既已是无事,姜维便与同僚告假了一声,返回家中,唤上姜文、姜武,三人一并向城西牛马榷场行去。两兄弟得知姜维要给他们买马,皆是激动不已。

冀城乃天水郡治,又是汉羌交接之所,故而牛马榷场规模甚大,从早到晚,交易不止。说是牛马榷场,其实除了牛马之外,骡、驴、羊、犬、家禽都是齐备,偶尔也有猎人将打来的麋鹿、獐子等野物在此贩卖。

时天下战事频繁,汉人所养良马大多为官府买断征用,民间多用驽马。不过也有善养马的羌氐人,愿把马匹赶到榷场交易,以求高价得售。因而若是有心,也能淘换到几匹良马。

姜维此次也是为碰碰运气而来。

时距离闭市尚有一个时辰,牛马榷场热闹非凡,除汉人外,披发左衽的羌人、氐人亦随处可见。马贩子或三五为摊,座而叫卖;或牵马转圜,引人围观,皆是在闭市前做最后的努力。

三人停停走走,转了一圈,所见马匹不是驽钝,就是价高,并无十分满意的标的。

须知在西北地界,人多乘马,驮载运货,因此马匹是及为紧俏的货物。关中一亩上等良田,也不过万钱之数,只能换得一匹中马,若是上等战马,只怕要费得十万钱之资。

古时普通人家中买牛买马,其紧要之程度就好比添丁进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姜文、姜维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但终究少年心性,彼时乘兴而来,此时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姜维安慰了几句,言道来日方长,两人的心情方稍稍有些好转。

三人边走边瞧,慢慢转至榷场西北角出口处,忽见有两个羌人汉子,牵着两匹马,半蹲在墙角边。那两匹马儿身量甚是高大,皮毛俱是漆黑发亮,打起鼻响,声音洪亮,端是良驹无疑。只是如此好马,周围却无一人上前询问,甚是反常。姜维心中起疑,正要上前询问。

就在此时,正在巡察的市令贾仁,远远见到姜维一行人,遂一路小跑至姜维身前,行礼道:“下官贾仁,见过姜中郎。”

姜维在天水为官日久,不少官员吏属都是相熟,这位贾市令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遂回了一礼。

“中郎此来,可是买马吗?如有看中的,尽可与下官说,下官定为中郎讨个好价儿来。”市令在天水郡里虽是个不入流的官职,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若肯出面说项,好过他人讨价还价半日,这满榷场的大贾小贩,皆要仰其鼻息,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他知姜维此番立下大功,前途可谓不可限量,故而有示好之意。

姜维指着墙角那两个羌人汉子,问道:“我见此二人所贩之马甚是神骏,如何无人问津?”

贾仁露出苦笑,答道:“中郎你是知马的,寻常这般品相的良马,最少也需得三万钱,若转到长安、洛阳售卖,五万钱也是当得。”

姜维点头道:“不错,如此良马,三五万钱确实不贵。”

贾仁道:“兀那羌人汉子,却言这等良马每匹只要两万钱。”

姜维转头,露出询问神色。

贾仁不敢卖关子,忙解释道:“此二人在此贩马已有数日,直言良马贱卖,每匹两万钱,故尔前两日门庭若市,相询者众多。不过,他们却直言马儿不单卖,要买就买一百匹。啧啧,一匹两万钱,一百匹就是两百万钱了,在天水地界,又有谁能这般豪富,拿得出两百万现钱?”

他顿了顿,又道:“也有人问他三匹五匹卖与不卖,价钱好说。那羌人却道:说好两万就是两万,说好一百匹就是一百匹,多一文钱我也不要,少要一匹马我也不卖。姜中郎,你且说,似他这般倔强,如何卖得脱手?你看,这不才第三日,再也无人理会得了。”

“倒是有些意思。”姜维拱了拱手,道:“待某去会会他们,贾市令请自便吧。”遂带着姜文、姜武二人大步想那两名羌人行去。

贾仁一愣,本欲转回,又怕羌人野蛮无礼,冲撞了上官,自己怕没好果子吃,只得远远跟上。

第十一章 河曲羌部

姜维走到那两个羌人跟前,见两人皆是披发左衽,肤色古铜,身形壮实,端是好汉无疑,心中不禁微生好感,颌首问道:“敢问两位壮士,自何处而来?”

这时贾仁已是追了上来,顾不得喘气,忙道:“这位是我天水郡姜中郎,尔等还不拜见!”

那个子较高的羌人汉子,见姜维衣着得体,气度不凡,又有随从紧随其后,想必是贵人无疑,遂将右手放在胸口,弯腰行礼道:“小人俄何,见过中郎。”又指着边上的羌人汉子道:“这是小人的兄弟烧戈,我等世居河曲地,以养马贩马为生。”

河曲地位于天水与河西走廊之间,大抵就是后世的兰州一带。古时黄河在这一地区百转千回,故汉语称为河曲,羌语又称为赐支,故在此地聚居的羌人被统称为河曲羌,又叫赐支羌。

姜维道:“哦?河曲地至此,距离不下五百里,路途遥远,两位为何在此贩马?”

俄何道:“族人听闻参狼部羌人在此聚众作乱,故命小人精选族中良马百余匹,欲献于朝廷,故而前来。”

参狼羌就是世代居住在武都郡一带的羌人。魏蜀汉中之战后,部分参狼羌人被强行迁移至天水、扶风等内地郡县。而其所言的参狼部作乱一事,就是指迁至天水郡的参狼羌某部,因与当地汉人多有纠纷,故而起兵作乱、后又被姜维领兵弹压之事。

姜维知道俄何所言良马百匹献于朝廷云云,也是自我标榜的说法。无非是听说天水起了战事,对战马需求骤增,故而赶了百余匹良马前来,想要高价售卖给官府罢了。

不过,姜维见他汉语说得流利,条理也清晰,对商机把握的更是准确,想必是走南闯北有过不少见识,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这时,边上的烧戈接过话茬道:“只是谁曾料到,小人等刚刚到天水地界,就传来消息,说是参狼部已被剿灭。哎,这参狼部太也不济事,三千人禁不住五百人一顿好打。只害苦了小人们这一路人吃马嚼,所费极巨,怕是要蚀了老本啊!”他苦着脸又道:“也不知是哪位将军,竟这般英雄了得。以后但凡有这位将军之处,便是打死小人也不敢再去凑热闹了。”

姜文、姜武闻言,对视一眼,俱是哈哈大笑起来。贾仁刚要说话,却见姜维摆摆手打断,只得讪讪闭嘴。

俄何见状,道:“中郎如要买马,须知晓小人的规矩,良马一匹两万钱,一次须将百匹马买尽。”

姜维已是知道两人的意思了,他们见官府采买已是无望,只得在牛马榷场售卖,只是这百十匹马儿,若一匹一匹贩卖,不知要贩到什么时候。马匹及伙计每日都要吃用,所费不糜,故而只得降低价钱,打包出售,只求早日脱手。

他笑了笑,问道:“为何此地只有两匹骏马?。”

俄何道:“其余九十余匹均在养于城外三十里草场处。”

姜维指了指边上的黑马,问道:“可是每一匹都健壮如此吗?”

俄何恼见他怀疑自己,有些恼怒道:“我河曲部所养之马,匹匹皆是如此,如有一匹不如这两匹,你便是砍了小人吃饭的家伙,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是这位大人,你到底买是不买,如若不买,这就请了!”

姜维心中暗笑,到底是个直肠的汉子,遂直言道:“一百匹怕是买不起了。只是眼下天水战事已平,寻常民间载人驮物,也用不到如此好马,此番你们怕是白费功夫了。”

俄何知他所言属实,涨红了脸,却一时不得发作。

烧戈则连连跺脚,仰天长叹道:“这该如何是好,出门时,已是跟族中长老家人发过誓了,定会卖个好价钱。如若脱手不得,如何采买过冬的粮食被服,我等又有何脸面回转。”

实则一年之中,马儿要长到九月份才算得上是膘肥体壮,所谓“长秋膘”说的就是此事。寻常牧民通常都要等到马儿长肥后,方才出手卖出,盖因此时价格最好而已。

而河曲地深处大陆腹地,不到十月就已天寒地冻。故而河曲羌人常自八月就开始售卖牛马,着手过冬的准备。只是眼下俄何、烧戈两人押错了宝,他们这一部今年的冬天怕是很难过了。

姜维本不愿多管闲事,但他见两个羌人耿直爽朗,心中微有些好感,沉吟道:“倒是还有一条财路,就看尔等敢不敢走了。”

俄何、烧戈忙请教。

姜维略一思索,便道:“此去西北方向八百里,乃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并称河西四郡,乃是故凉州之地。此地原为产马之地,但董卓、马超先后作乱,旷日持久,此前积存的战马,已是十不存一。眼下各郡豪族彼此征伐不止,应是急需马匹军械。尔等皆是骑马而行,驱赶马队,半月应可达。”这是他前日在底抄中得知的消息,不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俄何、烧戈两人闻言,都是面露喜色。

姜维又嘱咐道:“豪族相斗,必是无所不用其极,尔等人少力単,小心行事为上。”

俄何道:“此番小人还带了三十名族中好汉。我河曲部众向来不怕死,人人皆是一可当十的好汉子。休说只是豪族相斗,便是龙潭虎穴,小人也要走上一遭。”言罢,右手放于胸口,向姜维深深鞠了一躬。烧戈见状,也是如故。他们二人口中遂不称谢,但这感激之情,已是显露无疑。

姜维点点头,抱拳道:“此间事了,也该告辞,在此祝两位一路顺风罢。”转身就欲离开。

烧戈忽得拦住他,问道:“中郎可是来买马的吗?”

姜维看了看姜文、姜武,笑道:“某只买两匹,家中可不曾有偌大草场,须养不起一百匹骏马。”

俄何转身解开两匹黑马的缰绳,交到姜维手中,道:“你方才指点我等前路,我等十分感激。但草原上的汉子最不愿欠人恩情,这两匹大黑马便送与你了,如此也算两清。”

贾仁、姜文、姜武一时俱是屏住了呼吸,两匹马少说值得四万钱,这还只是贱卖的价钱,但这羌人说送就送了,也不知是人傻,还是当真豪气。

姜维笑了笑,也不推辞,只从怀中掏出两块金子,掷向俄何,正是先前刺史府的赏赐,约莫值得两万钱。他只带了两块金子、两块银子出来,仓促间凑不齐四万钱,又解下腰间佩剑,递于俄何,道:

“某平生也是最恨强买强卖,说好两万钱一匹,少收一文钱,我也是不要的。”

第十二章 天下之名巧

姜文、姜武见主人解剑,俱是大惊,此剑乃是前太守姜叙赐下的宝剑,百锻精铁所铸,百中无一,姜维一向珍尔重之,每日擦拭,不想今日为了替自己兄弟买马,竟然送了出去。

兄弟俩又是感激,又是不忍。正要劝阻,姜维却对他们摇摇头,示意他们休要多言,并将挚马的缰绳一人一条分与两人。

姜维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转身冲着俄何、烧何拱拱手,又朝贾仁点点头,遂一夹马肚,飘然而去。姜文、姜武见状也各自牵马追去。

贾仁瞪着楞在当地的俄何、烧何两人,狠狠道:

“尔等可知其为何人吗?前些日凭五百郡兵大破参狼羌人的,就是这位姜维姜中郎啊!他的钱你们也敢收,当真...当真...哎!”

他目送姜维一行人离去后,叹了口气,啧啧称奇道:“都说姜中郎为人宽厚,今日得见,啧啧,仁义,当真仁义呐!”边说边背负双手,也是转身离去。

俄何、烧何两人闻言,一时俱是惊呆了。待想追上去,姜维一行人已是没了踪影。

俄何忽得拔出姜维留下的佩剑,只见剑身上布满纹理,平直锐利,拿在手上自有一股寒气渗出,当真是刃入秋霜的好剑。

他是识货的人,知道这种花纹乃是百锻精钢独有的纹路。汉人向来禁止铁器流出,周围部族的勇士装备的大多还只是青铜制的刀剑,这般百锻的精钢宝剑,便是河曲羌部的盟主治无戴也是梦寐以求。倘若自己愿意出让,有的是豪帅首领拿出十匹二十匹好马来换。

而那个年轻的男子竟随手就把这等宝剑赠与自己。俄何呆呆望着手中宝剑,露出迷茫之色。

******

时辰尚早,姜维决意往城南匠作营一趟。一行人遂转道向南。

匠作营房由一名王姓小校看管,早前已是得了表亲尹赏的吩咐。此刻见了姜维,忙不迭将他迎了进去。姜文、姜武新得坐骑,并不进入,只在营外逗弄。

姜维进得营中,只见营地占地颇广,檑木巨石,四散堆叠。闲汉们三五一群,或坐在荫凉处休息,或围在石墩旁赌博取乐。

王姓小校远远喊了一声,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行来。只见他身着一袭浆洗得泛白的青袍,身形消瘦,唇上留着两片八字胡,看着有些文弱气息,与周边身穿短打的匠人汉子相较,颇有些格格不入。

来人远远定住,抱拳行了一个礼,低头道:“草民马钧,见...见过两位大人。”

“马钧?”姜维心中一惊,他熟知三国历史,自然知道魏国后期有一位大发明家也是叫这个名字,莫非今日这般巧合,有缘得遇么?

王姓小校忙不迭将来人拉至姜维跟前,介绍道:“此人唤作马钧,能写会算,在匠人中素有声望,因被推为首领。他虽有些口吃,但技艺精湛,包管姜中郎满意。”

他又转身对马钧道:“马首领,眼前这位乃是本郡参军姜中郎将,前几日领本郡兵马大破作乱的羌人,乃是我西北地面一等一的英雄人物。此番大胜,不日朝廷即将发下封赏,尔等都是有份的。这都是姜中郎的功劳,你要多多感激才是。”

姜维将目光移向正在作揖的马钧,问道:“莫不是扶风的马钧、马德衡乎?”

马钧颇有些吃惊,此时他虽薄有名声,却只闻于乡野,城里士人大户多不得知。

“草民确...确是扶风人...人士,草字德...德衡,不...不想贱...贱名有辱清听。”

姜维心中暗喜,此番得来倒全不费功夫了。

据三国志记载,马钧出身贫寒,从小口吃,不善言谈。早年久寓乡间,喜欢思索,善于动脑,同时注重实践,勤于动手,比较关心生产工具的改革,因此在传动机械方面有很深的造诣。

他被举孝廉后,在魏国当博士,因生活贫困,于是改进绫机,并因此而出名。魏明帝时,将织机一律改为十二蹑,大大提高了功效。在洛阳时,又发明了排灌水车,名叫“翻车”,它利用人力可以将水由低处提到高处。他还研究制造出指南车,改进了诸葛亮的连弩,改进了攻城用的发石车。他制造的“水转百戏”以水为动力,以机械木轮为传动装置,使木偶可以自动表演,构思十分巧妙。

他虽然一生不大得志,但刻苦钻研,设计制造出多种机械,被称为“天下之名巧”。

此时年轻的马钧尚未入魏朝为官,观其行止,尚显唯唯诺诺;此时又被拉来服役,想来必是家中贫苦,无钱支使豁免,正是人生低谷之际。

姜维想起后一世某位伟人说过的那句“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名言,心中便起了收揽之意。与其让这位大才在魏国郁郁不得志,倒不如加以笼络,化为已用为好。

念及此处,姜维抱拳还了一个礼,微笑道:“在下姜维,字伯约,早听闻邻郡扶风有一位大才,满腹经纶,又兼技艺高超,有当世鲁班之称,不想在此得见,当真是幸甚。”姜维对马钧颇有期待,索性平辈伦交,用上了“在下”这等自称。他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颇有些真情流露。

马钧却有些不为所动,心道这位对面之人,虽然年纪轻轻,已是一郡中郎,想来只是得了祖宗荫庇而已,料无甚过人见识。现在这般夸赞自己,也不过是大人物有求于己,客套一二罢了,这世上哪会有什么上流人士真正重视工匠的,用时高高抬举,不用时弃之如履,自己到底只是个不值一晒的小人物而已。

故而马钧只是抱拳道:“不过奇...奇技淫巧而...而已,不...不敢当中郎谬...谬赞。”言语间颇有冷淡之意。

王姓小校见他不甚热情,怕姜维恼怒,怪自己怠慢,以后须不好在尹赏面前做人,于是忙喝道:“什么敢不敢的,既是姜中郎称赞,好生受着便是。你这厮莫要不识抬举......”

姜维抬手打断王姓小校的呵斥,忽得踏前一步,对着面前之人正色道:“以你之见,技之一道只是奇技淫巧吗?似这般看法,请恕维不敢苟同。”

马钧抬头,目露诧异之色。

第十三章 技进乎道

姜维缓缓道:“岂不闻: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马钧,听闻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知此典故乎?”

马钧一愣,不想这位姜中郎一副武夫的模样,却是颇知典故,连巢人氏燧人氏的故事都知道。他猜到姜维引出该典故,必有所指,只是一时还未得知真切,只得老实答道:“语出《韩...韩非子.五蠹篇》。”

姜维颌首道:“不错,夫上古之时,人兽无异,俱是茹毛饮血,洞穴而居。彼时既无文章教化,巢人燧人氏之异于野兽,所赖者,技也。”

他顿了顿,又道:“又尝闻,昔日蜀地河流纵横,岷江易涝,肆虐黔首。及至贤人治蜀,调士卒百姓疏江修堰,遂使蜀地沃野千里,号称陆海,当地百姓,至今蒙福。马钧,你可知此又所指何事?”

至此,马钧心中方有了一丝明悟。他见姜维正目光灼灼得盯着自己,遂又答道:“是战…战国时贤人李…李冰治水之事。”

姜维点点头,继续道:“李川主经世致用,修建都江堰,蜀中乃成天府平原,惠泽百代,其功之隆,可追夏禹。昔庄子视庖丁解牛之技,进乎于道,以维之见,李川主所格之术,亦可称道矣。”

姜维说得振振有词,且直呼马钧名字,顿时引来不少匠人围观。他每说一句,便前进一步;马钧却是每闻一句,便后退一步,一时已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

姜维扫了一眼周围,又将目光落在马钧脸上,沉声道:“从古至今,百胡更迭,唯我华夏屡兴不灭,此何故?盖有圣人礼仪文章教化不止,民性乃淳,诸夏得以合,此其一也;又有贤才大匠锐意革新,其器乃利,诸胡不得侵,此其二也。而你身为名匠,却说技之一道,是奇技淫巧,却是何道理!”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激进,几乎把“技”拔高到了与“文”、“礼”同等的高度,这在当时士、农、工、商壁垒森严的时代,无异于有些离经叛道了。

但在马钧听来却不吝于天籁之音,他面上渐渐露出感动神色。

马钧自小喜欢格物,开蒙念书后也不曾片刻放弃,族中不少长辈俱是嫌他不务正业,劝他专心念书,将来好出人头地。他心中不以为然,偏又有些口吃,与人辩驳不得,能坚持至今,平日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

此时姜维一番长篇大论,当真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心中困顿苦楚之情顿时一扫而尽,对这眼前之人生渐渐出知己之感。胸中似翻江倒海,有千万言要讲,只是确属口拙,半天也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不住作揖,以示感激。

姜维缓缓又道:“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今日以此句送德衡兄,望兄切莫妄自菲薄,勿负此有用之身啊!”

马钧知道,这一句话出自《中庸》,意为唯有天下至诚之人,才能发挥自我本性;进而发挥万物之本性,赞助天地化育万物,如此就能够与天地并立为三了。姜维以此句赠,也是勉励自己正视自身的才能和爱好,切勿妄自菲薄,半途而废。

他一时如醍醐灌顶,呆立半晌,方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朝闻道,夕…夕可死矣。钧…谨…谨受教。”

姜维见他已是被震住,知道见好就收,上前托住他的手臂,盈盈笑道:“与德衡兄一见如故,不觉多聒噪了几句,无端惹人厌烦,兄切勿萦怀。只是这站了半天,已是有些口干舌燥,德衡兄不请我入内稍坐,述说一下来意吗?”

他知马钧已有所触动,于是又改口以表字相称。

马钧以手拍额,面有羞赧之色,连道失礼,忙伸手将姜维并王姓小校请入营房中。待两人依次落座后,又倒了两碗凉茶奉至二人面前。此刻他心病尽去,行动间已是多了亲近之意。

王姓小校适才听姜维讲了半晌,虽然一句话也听不明白,前后只记住了几个人名,什么“韩非”、“圣人”、“李冰”,只觉得中郎大人甚是厉害。他一心想在姜维面前表现一番,待马钧也落座后,抢先发声道:

“马首领,姜中郎此番欲为家中重新打造一套家伙什,过几日有大用,时间上甚是急切,还望你多多费心。”

马钧问道:“可是大…大婚之用?”

姜维道:“非也。维父早丧,家中清贫,家母含辛茹苦将维抚养成人,家母性俭,府里旧物已是十余年不曾换。恰逢此次破羌之战,维薄有功劳,州中郡中俱有赏赐,故欲重造些家具物什,以报家母昔日辛苦之万一。”

他喝了口水,又道:“再过得半月,维欲举全家往乡下宗祠祭拜先祖,家母年岁渐长,腿脚不便,还要请德衡兄打造一辆辎车,内里铺上厚垫,也好减轻家母路途颠簸之苦。”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摆于桌上:“今日事出仓促,仅带了些定钱,请德衡兄收下。待物件造好交付后,再将尾款交割与你。”

马钧见姜维事母至孝,更添几分敬意,心里暗忖:“眼下朝廷封赏未至,外郡的工匠尚留在营中候赏,平日里并无活计,无聊度日而已。此人所求,实属易事。

且不说众人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便是那家具马车所费的材料,营中大部分皆是现成。众人通力合作,十来天也便做好了。适才此人对自己有点拨之情,又如此敬重自己,这钱可万万收不得。”

他有心推脱。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惊呼。马钧转手望去,原是几个闲散工匠趴在门外张望,想是见到姜维出手阔绰,皆惊叹不已。

眼见众人面上满是渴望之意,马钧一时又有了犹豫。他自己是不愿生受姜维的钱财,但即已被推举为首领,众人的心情又不能不兼顾。

须知天下流通以铜钱为主,金银多用于大宗货物交割,民间本不多见。姜维的这块银子,折成铜钱怕不下三千钱,够每人分上二百来钱,即便平日在家中,也不见得能挣得这份赏钱,何况这还只是定钱而已。

马钧一时左右为难,限入沉默。

姜维见他神状,早知他心思,不容分说一把便将银两塞到他手中,笑道:“众位兄弟出门外在,这一点小钱,是维的一点心意,权当请众兄弟吃碗水酒罢了。德衡兄,若当维是朋友,请切勿推辞。”他语气坚决,不容半点抗拒。

马钧闻言不再推辞,领着众匠人拜谢。

当下,两人就物件的数量、款式细细攀谈起来。

姜维自己对汉代家具款式倒是一窍不通,本就是抛砖引玉之用,只要求简单大气即可。但说到辎车,则提了不少要求,既要外观简朴,又要内在舒适,还需坚固耐用云云。

马钧持笔一一记录下来,双方又约好以十五日为交付之期。

姜维知道马钧面薄,也不再提尾款之事,想着届时再奉上一斤银子,如何也够酬谢众匠之功了。

两人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把细节一一敲定。

姜维遂起身抱拳道:“得德衡兄相助,心中方始大定。此番叨扰良久,天色已是不早,维不忍家母久侯,就此告辞。”

马钧亦起身回礼,道:“敢不竭..竭尽全力。”

待送姜维出营门,又目送其一行人身影消失在巷口,马钧心中激荡:

“这位姜中郎文武兼修,举止得体,前途当真不可限量。马钧啊马钧,你既有上进之心,可惜苦于没有门径,眼下这位姜中郎倒是可以多多请益……也罢,他即高看我一眼,此番无论如何都要全力以赴,尽早完工。一来算是报答他的情义,二来也能显一显我扶风马德衡的本事!”

第十四章 万事俱备

主仆三人从匠作营出来后,便行转道回家。因两匹黑马的马鞍辔头等物件尚未购置,一时还不得骑乘,姜维只得陪着姜文姜武两兄弟牵着马步行。

一路上,两兄弟因给两匹黑马起名儿一事,着实争论了好一会儿,最后定了“大黑”、“小黑”二名。就这取名的本事,结结实实被姜维嘲笑了一番。

姜武一路上咧嘴直笑,时不时转身,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是得了全天下最金贵的宝贝一般,若不是少主和兄长催促,只怕要在半道里停下来把玩个痛快才行。饶是短短三五里路,三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辰光才堪堪到家。

家中杨氏早已备好晚饭等候,两兄弟匆匆扒了两口,旋即兴冲冲地奔去马厩。姜维也在服侍完母亲用罢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里整理甲胄兵器。

他自床底抱出一口大樟木箱子,里面放的是一领两裆铠,前后各有一面护甲,每一面护甲皆有数百枚铁片密密缝制而成。

此铠是他父亲昔日所留下的遗物,也是他平日上阵时所穿,故而他甚是珍重,定期保养,但有破损,便找能工巧匠细细缝补。因而虽已是二十年余年的老甲,却依旧光亮如新。

姜维将铠甲置于木架上,用桐油细细擦拭一番。等待其自然阴干之隙,他又将墙上挂着两张弓一一取下,摊放在案几上。

两张弓一大一小,小一点的那张桦木弓只八斗力道,是他少时练习臂力所用。较大的那张是他成年后所用。

大弓长约三尺,弓身由桑拓木所制,坚实无比,又用牛角贴于弓臂腹部,弓弦则有牛筋同丝线紧密缠绕而成。这等良弓的耗时冗长,制作及其不易,且开弓需要有两石的力道,非等闲之辈可以受用。姜维也是因为郡中武官的身份的缘故,才蒙郡中赏赐,得此良弓。

他身高臂长,自小打熬力气,若是卯足了劲头,三石的强弓也是开得,只是若要兼顾准头,还是两石的更实用些,马背上瞄准本就不易。

此番南下,这两把弓一把随身,一把备用,皆是要派上大用场的。姜维索性将两把弓也做了十分细致的保养。

如此擦拭完毕,已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忽听到院子里传来杨氏的怒骂声,还伴着姜武的阵阵讨饶。姜维推开房门望去,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是姜武爱马心切,草草吃了晚饭,便端着水桶刷子,将马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都擦洗了好几遍,晚上还欲卷着铺盖到马厩里睡觉,一刻都不得分离。

晚上马厩蚊蝇甚多,如何是安歇的地方?哥哥姜文怎么也劝不动,只得向母亲杨氏告状。

杨氏一把拽住姜武的耳朵,转身就往外走,嘴上还咧咧骂道:“怎生得你这憨货,既喜欢住马厩,日后娶了匹雌马当媳妇算了。”

姜武疼得咧嘴直吸冷气,口中直呼“再不敢了!”他虽耷拉着脑袋,跟着杨氏往外走去,眼睛却频频回首,向那马厩看去。

姜维摇头苦笑。

他挥挥手招来正在偷笑的姜文,塞了块银子给他,吩咐他明日天亮慢慢将马鞍器具一一买齐。

如是花了一宿功夫,终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再过十来日,只等马车造毕,即可万事具备,启程南行了。

他却不敢大意,暗忖道:“中途这几日须得韬光养晦,当一如往日,不可让人看出什么端倪。”

接着数日,姜维早起练武上值如常。他做事迅捷,通常上午即可处理好公文行书,下午则会去城墙、街上巡视,也去了几次监牢,这些都是他参本郡军事的本职工作。

有时下值时候尚早,便会买些酒水肉食,行至匠作营探望马钧。马钧已是心存感激,又见他折节相交,心里更是念着他的好来。

他虽有些口吃,却是精通经书杂学,姜维比旁人也是多了两千年见识,略知历朝历代工艺之变革,两人颇能聊到一块儿去,故这一来二去,便成了“坐而论道”的好朋友。

又过得几日,州中对尹赏、梁绪、梁虔三人的任命已是陆续下来。三人少年得志,自然免不了邀请姜维一道宴饮欢庆,如此一闹便是连着三日。

也是从那天起,城里也渐渐传开姜维即将升任州从事一事。

相熟的、不相熟的,请他吃酒之人越来越多。姜维却是但凡有邀,无宴不赴。请客之人,难免会赠些金银贺仪,他也是来者不拒,一概笑纳。

这日姜维已是应了何督邮之宴,下值的打板声刚刚响起,正要准备出门,杂役进门通报,说是报匠作营有人到访。

原是马钧特意派人来传信,马车并家具物什都已是打好,现在已是送至姜维家中。

这才过了十三日,比约定之期还早了两日。姜维不由大喜过望,南行最为关键的一样器物终于是做出来了。于是他厚赏了来人一吊铜钱,言明日必将登门酬谢,请他代为传达。

传信之人捧着钱千恩万谢得去了。姜维又赏了杂役一把铜钱,请他帮忙到家里代为通传,便直奔何府而去。

却说这何督邮家大业大,在天水也算显赫人物。膝下仅一女儿,极其珍视,眼下业已及笄,尚未婚配。

他见姜维少年英雄,又要到州中任职,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心中便起了招婿之意。

姜维上一世时常陪领导吃饭,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调节气氛。故而席间觥筹交错,何督邮之兴致甚是高涨。

只是他屡次暗中示意,姜维却是使起太极手段,一一推将回去,直让何督邮觉得有千斤之力,却打不出分毫重量,心中暗自悔恨不已。

瞧这小子确是个妙人儿无疑,这些年怎么未曾察觉?眼下他高升在即,只怕州中家有千金的长官们也已虎视眈眈了。

何督邮心中有怨,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顿酒又饮至亥时时分,姜维方才告辞回家。

******

今夜他一跨进大门,就觉得有些异样。只见院子里整齐摆着马钧派人送来的的家具物件,分毫未动,就连防刮用的稻草,也是未曾拿掉一根。

他心有疑问,便转身望向姜文,问道:“白日里送来的东西,怎么到现在还不曾收拾妥当?”

姜文面露慌张之意,却并不言语,只悄悄伸出右手,指了指厅堂。

姜维见状,举步便向厅堂行去去。刚刚跨进门槛,就见母亲李氏面色阴沉,端坐于堂中,手中还握着一根儿臂大小的竹棒。见他到来,沉声喝道:“孽子,还不跪下!”

姜维一惊,暗忖道:“莫非自己假借先祖托梦,星象暗示一事被母亲知晓了吗?可是自己平日里不曾与人谈及,也并未露出破绽啊。”他心中没有定计,只得依言跪下。

姜母手持竹棒,站起身来,起手便向他的后背狠狠打去,连打了十余下,口中直呼:“孽子,孽子!”

姜维自小打熬身体,这等力道倒也经受的住。但他见母亲神情激动,只怕自己没事,母亲反倒先被气出病来了。心中不忍,于是忙抱着母亲双腿,道:“儿若是有错,如何责罚都是应该,只是母亲万万不要动气,莫要伤了自个的身体啊。”

姜母停下手下,气喘吁吁,骈指着姜维,骂道:“汝夜夜饮宴,通宵达旦,彻夜方归,这倒也罢了,竟然还采买家具器物,耽于安乐!汝意欲何为?定是知州中欲辟汝为从事,故绝了南下之意!汝不思衷心报国,却一味贪恋权位,这般行径,欲置祖宗家声于何地焉,我竟然生了汝这般孽子,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无怪先祖公骂你是不忠不孝之子孙!”姜母神色激动,骂着骂着已是流下眼泪来。

姜维这才恍然大悟,原是自己炫耀功名,打造家具物什之事引起母亲误解。他如此刻意广赴宴席,收受程仪,是刻意在太守、同僚面前营造一个少年得志的假象,全为了降低周围人对自己南下之行的戒备。

此前为了保密起见,他未将南行之计向母亲细细托出,故而姜母就以为儿子眷恋权位、无心南下,这才怒而打骂。

眼见母亲刚烈至此,自己白白挨了这一顿好打,姜维又是佩服,又感好笑,忙解释道:“母亲,还请听孩儿一言。”

“好,我便听汝还有何等托词!”姜母气喘呼呼,拄着棍棒坐下。

姜维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将南行之计划并自己的用意细细说出。

“此事儿已经计划周全,只待一个时机,只怪儿不曾跟母亲交底,害母亲担忧,着实不孝,还请母亲责罚。”

姜母这才知道误会了姜维,她心中已是暗暗后悔,又怪姜维瞒到现在,一时间转不过念来,堂中顿时陷入沉默。

过了半晌,姜母方叹了口气,将儿子扶起,柔声问道:“我儿,方才可是打疼你了么?”

姜维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土,笑道:“母亲并未用力,儿又是皮粗肉厚,如何会疼?说起来,已是好多年未尝到母亲这道竹笋炒肉了,滋味依旧呐。”

他幼时顽劣,时常受母亲教训。只是经历父亲战没一事打击后,心智渐渐成熟起来,成为街坊领居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故而再也不曾受到打骂责罚。姜母陡见他谈及儿时旧事,神态又是这般惫懒,竟被逗得笑了起来。

只笑得片刻,姜母慢慢又恢复肃穆的神情,正色道:“为娘本无甚所求,只盼我儿平安喜乐。只是先祖既托梦于你,我儿便要堂堂正正做人,上保社稷,下安黎民,如此,为娘九泉之下也有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见母亲深明大义,姜维不禁肃而起敬,口中连连称是。

母子俩说了好一番话,姜母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末了,姜维忽低声道:“母亲,当就在这几日了。”

他望着屋外家具物件陈横,心里已是明了,眼下差不多已是万事俱备,就只差东风了。

第十五章 东风已至

翌日,姜维吩咐姜文、姜武两兄弟驱赶家中老马,与新造的马车先行磨合。自己则骑马去往公署上值。

这日他又是第一个到达。四下无人,他便端坐在空荡荡的值房内,对着雍凉行军图,又将南下之路线细细推演了一番。

此前他已借着巡视羌人俘虏之机,做了不少打探。无非借着拷问之名,将武都郡内各处地名、地形等细节一一摸了个底。他的职责本就是就参军事,拷问时多问了几句,丝毫不曾引人注意。

将这些消息与自己既定的南行路线一一应证核对完毕,心中已是大定。

不多时,太守身边的亲随通报而入,说是太守有请。姜维遂起身与之同往拜见太守马遵。

正要跨进太守的值房,那亲随忽低声道:“此番真是要恭贺姜中…不,是姜兵曹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言罢,深深作了一揖。

姜维闻言,顿时明白太守召见之意,心中一块大石终于砰然落地,暗忖道:“这东风终于还是来了!”

他进得房间,躬身拜见太守马遵。马遵意外地起身相迎,一改往日清冷之意,挚着姜维的手,好是寒暄了几句,方才道:“州中对伯约之任命,昨日晚上已是送至本太守处。今日请伯约前来,便是代为传达,咱们这就开始吧。”

姜维口中承应,随即抱拳躬身。

马遵展开手中的一册竹简,清了清嗓子,沉声念道:“建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雍州刺史令天水郡太守马遵辟曰:今天下动荡,胡戎不靖……有天水冀县良家子姜维,任郡中郎,参本郡军事,将门后裔,文武兼资,惠聪好敏,平乱有功,着即辟为雍州刺史府兵曹从事……”

汉时竹简记事,简明扼要,这篇征辟文书不过百二十字,马遵一口气便已念完。随后转身从案几上捧出一枚一寸见方的铜印,随征辟文书一道一并交到姜维手上。

姜维双手接过,躬身拜而称谢,口道:“全赖太守栽培。”

马遵笑着将姜维扶起,道:“似伯约这等少年英才,张刺史最是看重不过。前几日,他修书于我,说朝廷对河西四郡已有用武之心了,眼下州中正需熟知西凉故事之士共赞军机。伯约虽年不过弱冠,却已久历边事,此番前去,当是英雄有用武之地。望伯约好生做事,莫要辜负张刺史及本官的期望啊。”

姜维见马遵开口闭口,都不离张刺史,心中明白此人必是张既的拥趸无疑。此次,张既与郭淮相争胜出,马遵站在张刺史那边,自忖居中有功,显是面有得色。

姜维口中客套了几句,见马遵心情大好,眉目一动,借机道:“得蒙刺史大人看中,当真三生有幸。呃…只是属下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太守恩准。”

“哦?有何请允,伯约只管说来。”

“过几日下官欲携全家返乡祭祖,故而想向太守告假几日。”

马钧笑了。

姜维广赴宴席之事,他已是听人讲过,只道是年轻人骤然得志,不知自抑。此次告假还乡,不过是想去族中炫耀一番罢了。他想起自己当年初授官时,心情也是这般迫切如一,不禁露出会意的笑容。

马钧当下抚须笑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尔。郡中杂事,伯约尽可交于副手。嗯…待你家中事了,伯约可往长安一行,须当面拜谢张刺史。这几日便无需再来公署当值了。”

姜维闻言大喜过望,韬光养晦之策果然生效。马遵为人草率马虎,对自己买马造车之事,毫无警觉,眼下不仅准了他告假还乡,更让自己前往长安拜会张既。如此则算是逼自己提前站队了,以此来讨好刺史张既,为此,竟然又多许了几天假期,简直凭空让自己的计划宽裕了好几日。

姜维按捺住心中狂喜,拜谢而去。

待回到值房,他便唤来副手。自定了南下之行之计后,他就已开始着手准备今日之事。案几书柜上,竹简公文已做细致别类,一应事务均已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把所管诸事一一交代完毕。

诸事已毕,姜维大步向公署外走去。回首时,见一老一少两个杂役仍在院子里洒扫不止,也不知要扫到何年何月。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今日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最后一日了。

回到家中,姜维即向母亲禀明今日之事,道:“眼下已是万事俱备了,事不宜迟,儿属意明日全家即行出发。”

姜母面怀欣慰之色,口中称善。

姜维又请母亲支使杨氏今晚备好五七日的干粮清水,姜母也是一一应承下来。期间,姜文来报家中老马已是适应了挽车,可徐徐而行。姜维在家中呆了一会,见众人都已忙碌起来,诸事皆已安排妥帖,暗自点头。

此时,不少邻居街坊业已得知其已授官州兵曹从事之事,不少人已是携礼上门恭贺,姜维在门口一一招待回礼,如是忙到中午时分,人群方才散去。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想起匠作营的马钧,此人精通机关机械之术,无论在武器改良方面,还是民用工具的发明方面,均是三国时代屈指可数的大才。若得其应允,当一并前往,以为臂助。念及此处,遂纵马向匠作营驰去。

马钧昨日得了报,知道姜维下午会来,远远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便小跑至营前相迎。

相互见礼后,马钧把姜维引入营房中,两人依次落座。他为姜维递了碗水,道:“早间姜…姜文兄弟已是来过,又…又送来一斤白银,区…区区小事,姜兵曹是重酬至此,钧…钧在此替兄弟们先行谢过了。”

下午时,他由王姓小校知会,已是知道姜维被征辟为州兵曹从事一事,故而改了称呼为姜兵曹。

姜维道:“我待德衡兄为良师益友,如德衡兄视维以朋友,当以字相称。姜兵曹三字,切莫再提。”

两人已是相熟,故马钧闻言也是笑笑,道:“如此,我则…则托大叫你一声伯…伯约。”

姜维也是展颜一笑,两人相互拱拱手,算是定下了朋友之义。

“我已向公署同僚询得,朝廷对于匠作营之封赏,不日即可下达,敢问德衡兄下步有何打算?”姜维问道。

马钧道:“家…家中尚有薄…薄田数亩,此番受…受赏后,自当回…回家耕读。”

姜维问道:“此德衡兄之志乎?”

马钧道:“大丈夫在…在世,当…当以建功立业为先,终日伏于田…田垄地头,如何是我之志?只是…只是…哎。”他说着说着,面上现出无可奈何之色。

时至今日,为朝廷举荐贤才的“举孝廉”一道,业已被士族门阀垄断。寒门士子若无贵人赏识,可谓是晋身无门。马钧早已识得其中奥妙,只作了长长一叹。

姜维倏地起身,正色道:“今日想请德衡兄与我同行!”

马钧望向姜维,露出询问之意。

姜维朗声道:“今诸侯侵攻不休,百姓困顿难止。维起于微末,深悉民间疾苦,心实哀之。故欲奋一己之力,上报朝廷社稷,下安黎民黔首。只是而今位卑言轻,实孤掌难鸣也。常言道:三人可成众矣。观德衡兄之才,胜维十倍,维实慕之,今日便请德衡兄助我一臂之力,望与兄和衷共济,共拯时艰,不知德衡兄可愿否?”言罢,双手抱拳,只拿一双星目直视马钧。

来了,来了,马钧心跳骤然加速,他心中期待良久,却又始终不敢确认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此前姜维恭谦有礼,折节下交,他已是知道其必有招揽之意。

时天下读书人,皆怀救世济民之心,莫不有志于功名。马钧耕读不缀,也是如此。姜维的人品才学,已是令他暗自倾心,而姜维对技之一道见解独到,更被他引为平生知己。

他不知道姜维有志南下,只道姜维因功被辟为州兵曹从事,前途不可限量。倘若自己若能追随此人,必能不负平生所学,一展心中抱负。

念及此处,马钧已是激动莫名,慌忙起身,将姜维扶起,道:“既…既然得伯约看重,当…当以君马首是瞻!”

姜维大喜,也是握住马钧双手,笑道:“得德衡兄之助,真如虎添翼也!”

两人定了宾主之分,亲近之意更显。

姜维喝了口水,道:“明日我欲举全家出城,先赴城南三十里外姜家庄处祭祀祖先,再行前往目的地,短期内须回不得天水。德衡兄今晚且收拾一番,明日与我同行罢。”

马钧只道姜维所说的目的地,便是其新官职雍州兵曹从事任职之处的长安,当下点头应允了下来。两人约好明日黎明时分在冀城南门汇合。姜维即告辞离去。

姜维与此前数番试探,已是察觉马钧入仕之心甚是热切

但此行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并未将真实目的地告知马钧。只因事关重大,还不能将全家人的性命交托在他人手上,他决定等到了安全之地后,再将计划阖盘托出。马钧若是愿意同行则是最好不过,如实在不愿意,也不虞骤然泄露已方之行踪。

第十六章 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姜维晚间只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想着明日要早起赶路,便压着心头情绪起伏,早早睡去。

此番南行,短时间内只怕回不得天水。按着朋友之情,他本应当同尹赏、梁氏兄弟知会一声。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倘若贸然告知,一则有泄密杀身之虞,二来也怕事发后为朋友引来麻烦,故而一概不曾告知。只在夜间,方向杨氏、姜文、姜武宣布,明日一早回乡祭祖之事。

许是两兄弟极少外出远游的缘故,此番得知要出城去,皆是激动不已。

翌日姜维起了个大早,岂料姜文、姜武两兄弟早早就已起来忙活。那厢杨氏也早已备好干粮清水,眼下正指使兄弟二人往马车上搬送。

姜维将自己的甲胄和两把弓,并此前收取的程仪金银铜钱藏于马车内。朝廷虽然不禁行人携带刀剑,但似盔甲弓箭这等军国重器却不在其列,眼下尚在城内,人多口杂,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诸事均已准备妥当,姜母也已起来,右肩背了个包袱,看着只简单收拾了金银细软而已。因白日要赶路,姜维母子请杨氏、姜文、姜武也是一并用了早点。

饭罢出门,姜维扶着姜母登上马车,却见母亲蓦然驻足,望着老宅怔怔流泪不止。

姜维心道:“母亲在这座宅院里生活了半世,她虽整日催促我快些上路,其实最为不舍之人也是她......也罢,终有一日,我当以另一种身份,带着母亲重回此地。”

众人各自就位后,姜维骑马,姜文赶车,姜武骑了小黑牵着大黑,一行人即往城南行去。

马钧早已背了个小包袱在城南等候。只见他眼睛红肿,面色有些不佳,想来是昨夜心情激动,一宿未眠。

见到姜维一行人后,马钧面露恭敬之色,趋步上前,分别向姜母和姜维行礼。姜母和姜维也是回过一礼,双方寒暄了两句,马钧便借骑了姜文的大黑,汇入队伍中来。

时天已大亮,但距离开城门尚有一炷香功夫。城门内外已有不少小贩、樵夫、金水车夫等各色人等聚集等候。

守门的兵卒见是上司姜维到来,急忙上来攀谈了几句,无非是恭贺高升、公侯万代之类的吉利话。

而后小卒本欲提前开门放行,却为姜维阻止:“郡中既然定下开门时辰,理当依照而行。我身为本郡中郎,岂能知法犯法?无妨,不过等上一等罢了。”他内心实则有些忐忑,只恨不早越早出城越好,但他面上却维持着古井不波的模样。倘若提前开城出门被有心人撞见,只怕引起不必要的波澜。

那守门的兵卒见状口中称罪,又把姜维车驾排在第一的位置。对此,姜维倒未加阻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半柱香功夫,城楼上传来喊声:“时辰已到!”

守门的兵卒当即开了大门,将姜维一行人恭送出去。

时下日头尚早,晨风和煦,并无燥热之感,路上一马平川,行人也是不多。姜维等人精神振奋,一路上说说笑笑,向南行去。因马力足健的缘故,一行人马不停蹄,脚程极快。

行出十余里路,便进入秦岭山脉西延伸段。正值夏日,野花茂草,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青山,越行到山脉深出,越见千山万壑,重峦叠嶂,青松似海,云雾阵阵,远景近物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美的图景。

复行出二十余里,出了山道,进入一片河谷地带,眼前情形却又为之一变,惬意景象再无,凄凉之意顿生。

河谷地带土地肥庾,本是上佳的聚居开垦之处,姜维等人一路上确实见了不少村落庄子,只是眼下都已是废弃。

天下久经战事,乡野百姓动辄被各路豪强拉丁入伙,或被抢夺粮食物资,没了男丁和口粮,剩下的老弱病残又能坚持多久?有路子早已投奔他处,没路子的便只能在原地哀嚎等死。

自董卓起兵至今三十载,后历经马超、韩遂起势,又有羌氐叛乱不止,因此除了大城巨邑附近尚属平安,稍远一些的乡野村庄早已消亡殆尽了。

其实何止天水一地,天下诸侯林立,但凡兵锋所至,乡野民间皆已是十室九空了。

姜维一行人所见,村落附近尽是山包似的小土堆。原是乱世时死人多了,便用草席一圈,草草一埋便已了事。这还算是好的了,一路上也见有不少白骨,半陷在土里,半露在地上,连个收敛尸骨的人都没有,当真凄惨莫名。

姜维面露不忍,叹道:“昔日魏王讨伐董卓时曾做《蒿里行》,诗云: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应是见了此情此景,今日我心有戚戚然也。”

马钧也叹道:“天下苦战久…久矣,也…也不知何年何月方…方得始终。”

他二人走南闯北倒,眼下只是感慨一番,其余四人向来只在冀城附近走动,甚少到外间活动,从不知人间艰难至此。尤其是两位妇道人家,显是受了惊吓,皆蜷在车里,泫然欲泣,再不敢往外看。

众人赶了一会儿路,已近中午,日头有些毒辣,不免有些饥乏。姜母怕冲撞到怨灵,不愿到破败的村落里歇息,便找了一个阴凉的林子,停车休憩。

杨氏取了干粮清水,分由大家食用。姜母食欲不振,在姜维细细服侍之下,这才粗粗吃了几口,又喝了好些清水,幽幽道:“眼下生灵涂炭,只盼刘皇叔是一位有道仁君,也好早日结束这般世道。”

马钧吃完最后一口饼子后,举起水囊正在喝水,忽听到姜母提到刘皇叔,惊愕之下差点把口中清水喷将出来。

姜维见状,知道马钧已是起疑。他本欲到了武都后,方才将计划合盘拖出,不料母亲口快说漏了嘴。眼下既然已经瞒不住了,索性说开了便是。

他望向姜文、姜武两兄弟,道:“八月十五,我得先祖公托梦,指我南下投奔汉中王,尔等有何话说?”

姜文、姜武不假思索道:“少主去哪,我等便跟去哪儿,全凭少主吩咐。”他们也不知道汉中王是谁在哪儿,只知道姜维是他们主心骨,刀山火海自当跟从。

姜维微微颔首,这就是家生子的好处了。他又看向马钧,正色道:“德衡兄,我姜氏乃汉室忠良,世受国恩,维此番并非赴长安就值,而是前往蜀地投奔汉中王。回乡祭祖只是维举家离开冀城的幌子。敢问德衡兄,还愿与我同行否?”

马钧已是变了脸色。

此时天下三分,时人皆认为,天下大势在曹魏,也有不少人认为公道却在蜀汉。刘备汉室之后,仁义为先,中道创业,屡战屡败,却永不言弃,终成一代雄主,故不少人对蜀汉均怀有同情之心。

蜀国基业草创,汉中王也是一代明主,倒也是一个好去处,马钧对此本也不甚抗拒,只是此番却要离家千里。古人眷恋故乡,讲究叶落归根,他家中虽只薄田数亩,草房一间,十数年来也是挡风挡雨、赖以资养,马钧一时难以取舍,陷入沉思。

姜维知他所想,也不催促。

过了好半晌,马钧方抬头问道:“敢…敢问伯约之志?”

姜维面朝马钧,正色道:“维之志向,乃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为炎汉继绝嗣,为万世开太平!”

他这前半句为韩非子所述,用以描述齐桓公匡扶周王的丰功伟绩;后半句引用北宋大儒张横渠名言,因其言简意宏,历代传颂不衰。他上一世也是深爱之,引为座右铭。此番一并说来,掷地有声,顿让马钧生出有震耳发聩之感。

马钧心道:“罢了罢了,既然在魏国也是提拔无望,跟着眼下这等人物闯将一番,也算不负此身了。”想到此处,重又端身正色,朝着姜维鞠了一躬,算了允了姜维之请。

姜维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德衡兄,你我都是胸怀天下之人。须知良田千顷,岂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

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马钧闻言,胸中巨震。

他复定睛望向姜维,只见眼前之人神色坚毅,精芒毕露,神情气度较之刚结识之时,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此人胸怀大志,又能屈能伸,当真是值得追随之人。

马钧心中默念“但有远志,不在当归”,蓦地发声笑了起来:

“马德衡啊马德衡,比起眼前之人,你到底还是显得小家子气十足啊。”

第十七章 武都羌

得了马钧归心,姜维着实快慰莫名。当下不复多言,领着一行人早晚趁凉赶路,日中时分休息,一路向着东南方向行去。

路上人烟愈加稀少,偶尔遇到几个未遭殃的堡坞,姜维便着姜文使钱换些干粮清水。他们一行只六人,堡坞乡民也不甚害怕,匆匆打发了事。路上也遇到几波侦骑,因为尚处于魏国腹地,姜维又有官员身份,均被一一应付过去。如是过了四日,行了约两百余里路,一行人终于抵达祁山。

祁山体势雄伟挺拔,在周围的群山映衬之下,更显其高大之势。南面的主峰高耸,犹如旗首,山势逶迤北去,起伏的山峰,就像一面在微风中飘动的旌旗。

又因为连山秀举,罗峰兢峙,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祁山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所以成为魏蜀必争之地。

历史上,蜀国丞相诸葛亮曾五次兴兵北伐(演义为七次)。原本九年后的首次北伐就是选了此处作为突破口。

受明代罗贯中手中那支生花妙笔的影响,六出祁山成为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代名词,也由此伴随这位王佐之才名垂千古。

姜维站在西汉水畔,举目眺望这座名闻遐迩的山峰,心潮澎湃不已。他知道历史上的自己是在武侯第一次北伐中归顺了蜀汉。诸葛亮此役着实打了魏国一个出其不备,连克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战果最大。若非马谡在街亭败于魏国名将张郃之手,此次北伐几乎就已实现了诸葛亮断魏右臂的战略意图。

此后魏国有了准备,拜曹真为大将军,西进抗蜀,后又起复闲置中的司马懿,督雍凉诸事,使魏国西线有了完备的防御和策略,导致蜀汉接下来的北伐难度剧增,最终无疾而终。

“既然我姜伯约来了,这一切终将改变!”姜维心中已是暗自下了决心。

******

出了祁山,再往南行两百里,就是原武都郡治下辨。汉中之战后,曹操尽迁武其地汉民羌人至关中三辅、天水之地,郡治也临时移至扶风郡小槐里。因此当前下辨附近汉人几乎已经绝迹,原郡治下辨城都已被不愿迁移的羌人所据。

路上羌人极少,姜维一行人又全副武装,故而一路倒是未起波澜,平安经过了下辨。按着地图推演,从下辨沿着沮水再往南行三百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蜀国西北重镇阳平关了。

尽管一路平安,但越是离着目的地近,姜维心中越是忐忑,只盼中途不要出现什么差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他顾不得天气炎热,将两档铠穿在罩袍之内,又叫姜文、姜武两兄弟枪不离手,一行人小心翼翼,昼伏夜出,尽量避免与大队羌人接触。好在路上尽有河流山林,遍野飞禽走兽,三人自小弓马娴熟,一路上取些吃喝之用,倒是无虞。

******

眼下,武都郡已是参狼羌人的天下。

参狼羌人为羌人一支,主要分布羌水一带,以其上源有参狼谷而得名。其族向来桀骜不驯,趁着黄巾之乱,先前数次追随西羌部落联盟领袖先零羌部发动叛乱,汉庭屡次兴兵讨伐,互有胜负,最终因董卓率军东进,局面不了了之。又恰逢中原诸侯大战,韩遂、马超借助诸羌势力,得以在西北割据一方。

直至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逐一打败马超及诸羌联军,西北一地遂是尽入魏国版图。

只是汉中之战后,汉人势力退去,武都郡倒是成了羌人、氐人的乐园,他们没了朝廷的管辖约束,几个月来在此放牧、打猎,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雅里木最近的日子就过得惬意无比。

他是参狼羌王雅木吉的幺子,刚刚成年,颇受宠爱。前些日,父王新赏了他一匹宝马,该马浑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身高体壮,健步如飞,只是颇有些野性未驯。他心里喜爱异常,三不五时便要骑着宝马外出行猎,一为作乐,二为调教。

这日他又领着近二十名随从,在下辨城以南五十里处的山林里打猎作乐。众人从早到晚,见到野物便是一阵攒射,野鸡、山羊、獐子、梅花鹿,所获不计其数;渴了累了,就坐地饮酒高歌,这般日子,着实快活无比,只盼汉人此生再也不来为好。

木巴也是随从中的一员,他的马前也挂着几件战利品,当是此行的佼佼者。然而比起身边众人来,他的心情可谓非常低落。

一个月前,他还手握三千大军。这在天水一带是最强大的羌人势力,他的名望地位几乎可以与武都的羌王雅木吉平起平坐。

谁曾料到,那夜上邽城下一战,三千羌军全军覆没,他自己仅以身免。

这是他的耻辱之日,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幕。

他还清晰记得那天晚上,魏国郡兵冲进来屠杀同胞、放火烧营的残忍模样。尤其是当先那个年轻的武将,那眉眼和身形,便是烧成灰烬他都会记得。

那天他是仗着马疾刀快,这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战后徘徊数日,方打听出那夜的将领名叫姜维。木顿族遭了灭族之灾,他心中对姜维之恨已是深入骨髓,只是眼下又形单影只,无力复仇,只得转回故乡武都转投羌王雅木吉。

雅木吉欣赏他的武名,便调拨他到幺子雅里木身边服侍。

木巴现在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一心一意辅佐雅里木王子,希望他能压过两个哥哥,一朝得势,到时就能借助他的力量血洗天水,好为族人复仇。

不过眼下讨论复仇为时尚早,木巴把思绪从回忆中抽回,看到前方七十步外有一支獐子徘徊不前,遂深吸一口气,拉弓搭箭,“嗖”得一声,松开拉弦的右手,只见一支箭矢飞一般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稳稳扎入一只獐子的身子。他离着獐子有六十余步,这等距离射中猎物,对他而言确实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正要催马上前捡取,蓦地又有一支箭矢从反方向飞射而来,其势之疾,可谓电光火石,此箭准确钉在方才獐子的勃颈处,带出一蓬鲜血,其劲余势未消,竟然有半羽箭矢透颈而出。

木巴大惊,这人的劲道当真好生霸道。他往来箭处望去,只见百五十步开外,有一汉人打扮的男子骑着马,也自远远打量自己。

羌人最为敬重好汉,他见此人箭法精妙,甚想结交一番。于是一夹马肚,顺手抄起连中两箭的獐子,快到来人身前,正要说话。

不料对面那汉人却调转马头,转身抱拳道:“既是阁下先射中的猎物,当属于阁下所有。告辞了。”说罢,便往回疾驰而去。

只是这一瞬间的回头,木巴就已记起了这张脸,这个人,一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姜维!”木巴恶狠狠的吐出两个字。

第十八章 擒贼先擒王

已近傍晚,日头已不复中午时分炽热。

方才姜维本欲去山林里猎杀一只野兽作为晚餐,不料竟然与一名羌人同时射中一只獐子。他隐约已是见到那名羌人附近仍有不少同伙。好在车上还有一些干粮,尚能撑过这一程。为免节外生枝,姜维便舍了猎物,调转马头先行撤离,回去与车队汇合。

众人行了盏茶功夫,只听身后蹄声滚滚,似有大队人马开来。姜维心中已有警觉。马钧面色已是有些发白。

这时姜母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面有忧色,道:“可是有人追赶?若是求财的,给他们便是了。我儿,千万需小心行事。”

姜维笑道:“不过几个小蟊贼而已,再大的场面儿也是见识过的,母亲只管宽心便是。”他上前对着驾驶马车的姜文低声道:“阿文,你且加速驾车。我去查勘一番。”

姜文得令,重重抽了几下马屁股,马儿吃痛不过,嘶叫一声,加速向前行去。

姜武落在车驾后面,大声道:“少主,小人与你同去!”

姜维喝道:“你护好车驾和马先生,马车壁上有一张小弓,你且去寻来戴上,前方若有人敢阻拦,一律格杀。快去!”

姜武见姜维态度坚决,只得咬牙抱拳而去。

姜维调转马头停在原地,盏茶功夫,追兵马队已出现在眼前,均是羌人打扮,约莫二十来骑。待其行到距己百来步,姜维提枪指向前方,沉声喝道:“尔等何人,为何跟随于某?”

羌人马队放慢速度,为首一人穿戴甚是华丽,三十来岁年纪,身下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正是参狼羌王三子雅里木。他驱马上前,高举马鞭问道:“你可是天水来的姜维?

姜维眯起眼来,暗忖对方既然已经认出自己,相必是有了几分把握,索性亮明身份,看看是否能吓唬住。当下朗声道:“不错,某乃雍州兵曹从事,天水姜伯约是也,既知某之姓名,尔等还不退下!”

木巴立于雅里木身畔,已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姜维,那日上邽之战,你暗中偷袭我军营,屠杀我兄弟朋友,可还记得我木巴否?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姜维这才知道这些人是为上邽之战复仇而来,果然来者不善,于是冷笑道:“某听闻羌人勇士悍不惧死,你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莫不是弃了族人同伴,独自逃走的罢。某一时不察,倒教你成了那漏网之鱼!”

木巴自负武勇,将出逃一事当做平生之耻,眼下被姜维当众调笑,当真被气得怒火冲天,偏又辩驳不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把牙齿咬得滋滋作响。

雅里木拍了拍木巴的后背,意在叫他消消气。他素知木巴的勇武,上位路上也需要这等得力助手。方才木巴急吼吼地前来寻他复仇,他就知道收揽木巴忠心的时机到了,便一口应承下来,当下率众追来。

他摸了摸下巴,又问道:“姜维,你可知我是谁?”

姜维乐得给车队多争取些时间,遂道:“阁下直言便是。”

雅里木顾盼道:“我乃参狼羌王之子雅里木是也!”

不过番人小王子而已,姜维却装着吃惊的样子,抱拳道:“原是小王子驾到,不知有何贵干。”

雅里木见姜维这般“有礼”,只道他被自己身份震住,心下得意,道:“武都乃我参狼族人繁衍生息之地,你为何无故在此出入?”

姜维正色道:“武都自古乃大汉疆土,某身为大汉官员子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须假借他人同意。”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颇有些不留情面。

雅里木终究年轻气盛,面上有些挂不住,怒道:“姜维,你今日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道一人便能敌得过我麾下二十名勇士吗?”他冷哼一声,又道:“你既恶了木巴,原本必死无疑。若乖乖下马受降,我可免你一死。”

姜维闻言,颇有些无言以对,这小王子涉世未深,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把自己当做一个人物了。

姜维眯起眼来细细打量,许是天气炎热的关系,羌人马队多未着甲,不少还是赤裸着上身,武器多以刀剑为主。

汉朝有句俗话,叫“一汉敌五胡”,意指一个汉人士兵凭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敌得过五个胡人兵卒。而马战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姜维自小又是苦学武艺,他自信凭着胯下马,掌中枪,内着两档铠,便是对上二十个羌人,也有一战之力。唯一可惧着,不过羌人手中弓箭攒射而已。

姜维心道这一番纠缠下来,母亲车驾应当已经远去。当下也不再敷衍,沉声道:“某留下一箭之地,尔等若再紧跟,休怪某手下无情了。”说完抬手就是一箭射出,此箭来势匆匆,瞬息功夫就已落在雅里木坐骑跟前。

雅里木座下白马果真神骏,嘶叫一声,立起两条前蹄,堪堪躲过此箭。雅里木却一时不备,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就要摔倒。木巴吓了一跳,他是见识过姜维箭法的,慌忙下马拉住白马缰绳,雅里木这才免于摔下马来。

雅里木受了惊吓,脸色惨白,转眼间又因怒气勃发变得通红,怒道:“既然不识好歹,今日便要将你碎尸万段!弟兄们,给我上!”说罢,伸出右手往前一挥。众羌人得令,加快马速一齐向姜维冲去,有冲在前头、骑射底子好的,便举弓向前射去。

姜维见状,拍马便回。

今日羌人出行皆为行猎,因尔所带皆是猎弓,力不过七八分,一波箭雨,只射出八九十步,便已力尽,纷纷掉落在地,也有些的力道大点的,射程稍远,均被姜维挥动手中长枪,一一拨开。

姜维一边退,趁着第一波箭雨已落、第二波箭雨未至之际,挚弓在手,抽出一根羽箭,反身就是一箭。他手上之弓,力达二石,羌人又是迎面而上,百步距离,转瞬就至,只听“嗖”得一声,箭矢早已扎进离得最近的一名羌人喉咙,那人尚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从马背上直直摔将下去,登时毙命。

羌人见状,忙又是一波箭雨倾泻,怎奈何姜维背后似长了眼睛一般,一见羌人撘弓,纵马提速,每次均能躲过。待他们换箭间隙,又是快速往后射出一箭,又有一名羌人闷声载倒。

羌人此前打猎半天,箭矢也是所剩无几,前后送出三五波箭雨,就已告罄,却未见伤倒姜维分毫。

姜维却如法炮制,前后连射三箭,每射出一箭,均有一名追兵应声而倒。

见他弓长力劲,箭法又是如此神准,羌人纷纷勒马减速,慢慢落在百步之外,就怕自己做了那出头之鸟。

雅里木眼尖,大吼道:“此人箭不过七支,眼下尚余四支,我等却是有二十名兄弟,杀此人者,赏黄金五斤!”

羌人大多贫苦,黄金五金那已是天大的赏格了。所谓人是英雄钱是胆,羌人骑士纷纷弃了猎弓,抽出腰间的刀剑高举在手,口中发乎“呼啦呼啦”的嚎叫声,发了疯似得抽马向前。

“来得好!”姜维心道。方才他只是忌惮羌人弓箭齐射,眼下若要肉搏,正得他的心意。他也调转马头,朝着羌人大队飞速驰去。

雅里木人怒马急,举了一把长刀一马当前,身后有四名护卫怕主人有失,排开众骑,紧紧跟随在后。木巴因为之前下马护主的缘故,一时只得远远落在后面。

百步距离,双马纵马急驰,转瞬即至。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雅里木一手握住缰绳,一手高举长刀,急向姜维劈去。

姜维只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也是高举八面枪,迎向长刀狠狠一砸。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交手只不过飞沙走石间,就已错开。雅里木如遭电殛,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登时鲜血迸发而出,再握不住长刀,脱手而飞,尚未回过神来,姜维的枪柄已至,重重扫在他胸口,他感觉心口剧痛,似要窒息了一般,身子从马背上重重摔下,眼前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一招制敌!

身后护卫眼看主人生死不明,睚眦欲裂,团团围住姜维,也不顾破绽大开,举刀便砍。

姜维照着平日练功的样子,左手握杆,右手托底,平举长枪,左手发力一一拨开身边刀,旋即右手微送,斜斜刺出数枪,空中只留下一道道残影。

寻常武夫劈砍击刺,只消力道用老,总要换口气调整姿势。姜维却左右手分开发力,手中长枪就似活了一般,拨开来刀的下一瞬,反击转瞬即至。只几个呼吸的功夫,四名护卫也一一跌下马来,所中伤口,不是咽喉,即是小腹,眼看都已是不活了。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眼见首领身死,骑队中最为精锐的护卫也是消亡殆尽。剩余羌人不由为之气夺。

姜维一甩长枪,鲜血顺着红缨飞旋而出,只见他脸不红、气不喘,一夹马肚,又向敌阵攻杀过来。

木巴此时已经匆匆赶到,他见姜维一人一马,浑身是血,杀气腾腾,宛如杀神再世,一人对上二十人,却如虎如羊群,挡着披靡,手中这杆八面长枪似是噬人的毒蛇,并不怎么挥舞,却是挡着死,碰者亡,三五下功夫,又有三名羌人同伴落马。直把他看得心惊胆裂,斗志全无。

羌人有一句话“勇士一生只死一次”。那日上邽之战木巴选择逃跑,他的勇士之心也随之死去。既已做过一次懦夫,再做一次,也是没有丝毫扭捏。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跑啊”,扭头就跑。一人带头逃跑,其余人也是无心再战,纷纷调转马头,四下里做鸟兽散去,

木巴也是随着逃逸而去,心中想着定要此事禀报给参狼羌王雅木吉,请他加派大军围剿。又想到姜维尚在身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拿着刀背狠狠地抽打马屁股,只怕自己是跑的最慢的一个。

第十九章 神骏认主

姜维也不追赶,回身打量了一番,地上遍是羌人尸首兵器。此一战羌人被杀十一人,另有十人仓皇败退而去。

他策马行至雅里木处,见他胸口已是深深陷了进去,口角鲜血汩汩而出,一时虽未死绝,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他的手臂卷着坐骑缰绳,故而白马挨在他的身边,尚未离去,只是不住嘶叫。

姜维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这匹马儿来。只见此马身量高大,几与自己持平,体型修长匀称,通体雪白,浑身并无一丝杂毛,如此神骏,当为他平生所见。他心中暗喜,忖道:“倘若那首领骑着此马撤退,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他却不自量力第一个赶来送死,此番倒是便宜了我。”

他从自己的坐骑上跳下来,伸手牵起白马缰绳,一个跳跃就已坐在白马背上。

许是姜维浑身是血,杀气毕露的缘故,那白马甚是温顺,也不如何挣扎。姜维大喜,他吹了个口哨,原来的坐骑早知主人心意,旋即跟上,一人双骑,遂转身便往往南疾驰而去。

姜维伏骑于白马背上,只觉此马四蹄生风,健步如飞,每跨出一步就顶普通战马跨出一步半,即使驮着百五十斤的自己,原先的那匹坐骑也要卯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白马行进间又甚是稳妥,全速飞奔也不如何颠簸。更妙的是,此马气息悠长,全力奔出小半柱香的功夫,丝毫不见喘息,只是薄薄出了一层汗水,马力当真强健!

姜维骤得了好马,心中十分快活,他抚了抚马脖子,伏下身子贴着马耳朵道:“小白马啊小白马,你既然跟从于我,我姜伯约定然不会埋没了你。日后你们在战场上驰骋,杀出个赫赫威名来。眼下先给你取个名字,嗯,不如便叫小白罢!”

白马疾走如飞间又嘶叫了一声,像是对姜维的应承。姜维不料此马通灵至斯,心里当真如三伏天里饮了冰镇蜜糖一般畅快。当下一人双骑,不曾停歇,向南疾驰,一路上花草树木如化成一片虚影,飞快倒略而去。

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姜维这才与车队汇合。为免得众人担心,他在路上粗粗擦拭脸颊和盔甲,使自个看着不像厮杀时那般血淋淋得可怖。

姜文听见马蹄声,回身见是少主回来了,忙停下车来。姜母也是从马车上下来,见姜维有过厮杀模样,遂拉着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并无大碍,方关切地问道:“我儿,可曾受伤否?”

姜维上前道:“母亲不必担心,方才有一队羌人尾随,已是被儿杀散。”

这时马钧和姜武也是凑将来上来问候。姜维对众人道:“方才那队羌人的首领是参狼羌王的幺子雅里木,业已被我杀了。眼下我等和参狼羌人的梁子已是结下。”

马遵问道:“可…可会有追兵前来?”

姜维点点头道:“那队羌人人人有马,有近半逃散而去,定会有人回去报信。羌王死了儿子,定会派兵前来。我等须做好万全准备。”他顿了顿,又道:“眼下我等距离阳平关尚有不到三百里路,按着每日赶八十里路来算,需得四日方可到。若羌王率队骑马而来,一日半就可追上我等。”

姜文、姜武俱是露出焦虑之色。马钧却道:“两位小…兄弟休要惊慌,伯约心中必…必是已有计较。”

姜维道了声“不错”,转向姜武道:“马车行路缓慢,但骑马脚快。阿武,你一人双骑,日夜兼程赶往阳平关,三两日即可走个来回。你向守将说明我等投靠之意,请他务必派兵接应一段。我等加快行程赶路,希望能在途中顺利汇合。你记住了吗?”

姜武噘嘴道:“小人才不去,方才不曾守在少主身边,挨了老娘好一顿骂。一会儿大战在即,又如何走得开。不去,还是哥哥去吧。”

姜文怒道:“我要赶车,又如何走得?你这憨货,少主让你去你便去,啰嗦个甚。”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平日里姜武颇服哥哥管教,今日却只是不从。

这时,马钧上前道:“伯约,姜文姜武兄弟俱…俱有一身武艺,若有大战,当…当有大用。这一趟,便…便由在下去吧。”

其实在姜维心中,马钧确是此去阳平关的不二人选。一来,姜武不曾出过远门,只怕不识方向,可能耽误了行程;二来,大战在即,自己身边确是离不了姜武这等好手。而马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比之姜武确是合适许多。

不过眼下马钧新附,若请他去搬救兵,就是将自己一行人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于马钧之手。倘若马钧就此离去,则后果不堪设想。

姜维一时踌躇,难以决断。

马钧抱拳道:“若…若请不得救兵,在下情…情愿天上地下,追随伯约而去!”言下之意,如果援兵请不到,姜维一家势必不能幸免,若果真如此,他马德衡也不愿苟活了。此话倒是有些赌咒的意味。

姜维望向马钧,马钧也是一改往日怯懦模样,昂首迎着姜维的目光相对而视。姜维见他面露坚毅之色,眼中一片清澈,想来此番请命必是出于真心无疑了,当下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于马钧手上,郑重道:“此乃我之征辟文书,此前某已修书一封,一并放在其中,可表明投靠之意。德衡兄,姜维一家老小,就拜托与你了!”

马钧决然地点了点头。

姜维又将姜小白的缰绳交于马钧,道:“此马健步如飞,当可大用。为方才羌人首领所有,被某夺了过来。德衡兄,你且骑上他,再带一上匹黑马,一人双骑,轮番骑用,就此沿着沮水南下罢!”

姜小白甚是雄健,姜文、姜武早已将目光定住、两匹大黑马也是将脑袋凑上来,似要和白马套套近乎。姜小白却甚是清高,高昂马首,一动不动,只打了几个响鼻,以示不屑回应而已。

马钧谢过姜维,接过白马缰绳,正要上马。姜小白却不住后退,偏偏不让马钧骑上马背。姜文、姜武见状大奇,纷纷过来尝试。那白马也是如此作态,伏高窜低,就是不让两兄弟上马。及至姜维上前按住马背,它这才低叫一声,驯服起来。姜文、姜武两兄弟见状甚是艳羡。

马钧苦笑道:“在下尝听闻神骏是…是认主的,也…也只有伯约你这等人物,才…才能让此等良驹甘受驱策。”

姜维见状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将原先那匹坐骑牵到马钧身边,道:“这匹马跟随我五年有余,脚力也颇为不俗,还请德衡兄屈尊就驾了。”

这匹马倒是不太认主,马钧一跃就已上得马,当下抱拳环视一圈,又牵过黑马缰绳,不复多言,就此向南疾驰而去。

姜维吩咐各人各自就位启程,他转身**姜小白脖颈,心道:“小白啊小白,一会儿许有大战,须要借重与你,望你多多出力。”

望向北路,平静如常,他的脸上却隐露忧色。

第二十章 故技重施

既然知道可能有追兵在后,一行人也不再珍惜马力,匆匆用了点干粮后,一路跃马扬鞭加速向南。日头已经西下,众人马不停蹄,一刻也不愿意停下。好在傍晚气温下降,倒令人爽朗一些。

一直又赶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暗,完全看不见前路了,姜维才下令停下。他在附近找了一块靠近河边地界,安歇一宿。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姜维就已被林子里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前后睡了得有三个时辰,精神倒已回复了大半。身后尚未有动静传来。但他生性谨慎,内心隐隐有所不安,不敢耽误时间,忙将其余人叫醒。众人就在河畔梳洗一番,匆匆用了一些干粮。

昨日白马、黑马和拉车的挽马被系在林子里,倒是啃食了好些青草,此刻又被两兄弟放到河边痛饮一番,立显生龙活虎如初。

一切收拾妥当,一行人即沿着河谷迤逦南下。赶了整整一个白天的路,约莫又行出八十里。

这一路急行,姜武只觉身子快要颠得散了架,只得苦着脸道:“少主,那些羌人也不知道我等是往南行,东南西北都是有可能的,眼下并无半点动静,怕是追不过来了,我等何不歇歇脚再走。”

姜维见众人确实疲惫不堪,姜文也已露出困顿的深色,只怕母亲和杨氏在车上也是闷热难受,只得下令在河边休憩一会儿。只是他心中的不安之感却越来越强烈。

众人刚刚休憩了盏茶功夫,身后突然噪声大作,姜维回身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子上空,一群鸟儿盘旋鸣叫,久久不落下。

他忙扔下手中水囊,翻身骑上小白,拨马飞奔至一处小山丘顶,向北眺望而去。

只见距此三五十里外,一条人龙蜿蜒而至,一眼竟望不到头,只怕不下千余之数。却是有追兵来了。方才那些栖息的鸟儿就是被追兵惊动而起,倒是给前人提了个警醒。

三十里路,一边赶着一辆马车,一边却是快马轻装,再两个个时辰便可追上。

“终于还是来了。”

眼下敌情得到确认,姜维的心情反倒平复下来。他飞奔回休息之处,姜文姜武兄弟已是收拾妥当,母亲及杨氏也已上车,均投来询问眼光。

姜母问道:“伯约,可是追兵来了吗?”

姜维答道:“回禀母亲,追兵确实已至,就在此三十里外。”

姜母忽然下车,面色决然道:“马车行进不快,是为娘连累尔等了。伯约,你便舍了为娘,自己南下去吧。只盼你好好辅佐汉中王,做一个忠君爱国的好汉子,到蜀地后须早日开枝散叶,为我姜氏延续香火,如此,为娘九泉之下,也好和列祖列宗有所交代了。”

一行人闻言俱是惊呆。姜维扶着姜母手臂,道:“母亲何出此言,儿便是粉身碎骨,也必会护得一家人周全。阳平关援军须臾即至,还请母亲再委屈片刻。”

他不由分说便将母亲搀扶上车,随后从马车上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铜钱和金银。这是姜家历年来所有的积蓄,并其在天水赴宴时收受的各式程仪,得有十万钱价值,他此前已全部兑换成铜钱和细碎金银,眼下满满装了一个箱子。

“阿文、阿武,我等一起将钱币扔了。”话音一落,他就抓了一大把铜钱,漫天一撒。钱币掉落在地上,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表面的金属色泽更显熠熠生辉。

姜武瞪大了眼,吞了吞口水,诧异道:“小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钱,便…便这么都扔了?”

姜文却是懂了姜维的用意,喝道:“命都快没了,还这般惜财!你也不想想,那些羌人小卒向来贫若,路上见了那么多钱财,还不下马争抢,如此,当可为我等节省不少时间。”

姜维点头道:“不错,正是此意。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来帮忙。”

姜文、姜武闻言,各取了一大把钱币,用前襟兜住。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撒钱。姜武从来不曾这般挥霍过,心中又是疼惜,又觉过瘾,时把钱币撒得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只把手中钱币撒出各式花样。

姜文见他这般憨货模样,不由得哄笑起来。

姜武红了脸,辩解道:“哥哥莫笑,再过得几十年,待我和子孙后辈讲起,说咱哥俩当年也是阔过的,十来万钱,说撒也便撒了,这份阔气,嘿嘿,后辈子孙岂不羡煞!”

姜维脑海中忽然闪过散财童子的形象,忍俊不禁。一番笑闹,倒把车上两位妇人的担心冲淡了几分。三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方将手中钱物粗粗散尽。姜武拍拍手,颇有些意犹未尽。

众人马不停蹄,又赶了两个时辰,行出三十里路。姜维每隔半个时辰就登高回顾。许是散钱之计得售,短短三十里路,羌人追兵楞是没能缩短,反而落得越来越远。

太阳已是完全落下,羌人马队早已换上火把赶路,而姜维一行为了怕暴露目标,自然不能点起火把,只得摸黑赶路,因而前进甚是缓慢,此消彼长之下,双方距离终于开始缩短。

脚下的这条小道屡经战乱,年久失修,大小石子遍布。马车轮子好几次压过石子,小的倒也罢了,若压过大的石子,车轴子就会发出嘎吱的声音,只怕这一路颠簸下来,自己一行人尚未被追上,母亲和杨氏非颠散了骨头不可。

姜维思索片刻,拦住正专心赶车中的姜文,道:“眼下漆黑难行,应当弃车了。阿文,你护着我母亲坐一匹马,阿武你护着杨姨坐另一匹马,你们点了火把,即刻离去。”

姜母忧心道:“伯约,你待如何?”

姜文、姜武兄弟也是投来关切之色。

姜维自顾自道:“如不出所料,马钧今晚可抵达阳平关,倘若一切顺利,明日阳平关中当有援兵前来接应。阿文、阿武,你等一路上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坚持到援军前来接应,明白吗?我去拖延敌方片刻。”

姜母疑虑道:“伯约,务必平安归来。你若不回来,为娘也不愿苟活。”

姜维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笑道:“敌人人数众多,我可不会做以卵击石之事。放心吧,我只在暗处布置些陷阱,稍加阻拦而已。何况白马神骏,我若要走,只怕谁也留我不得。”实则他心中十分忐忑,但他知道自己是众人的轴心骨,此时绝不可露出软弱之色。

小白听到主人夸赞,稀溜溜打了个响鼻,摇头晃脑,甚是得意,一时倒冲淡了众人离别之愁。

姜维服侍好母亲上马,边上姜文忽问道:“少主,你如何断定阳平关上定会派遣援兵?倘若…倘若…”

姜维哈哈大笑道:“阳平关乃沔阳治下,沔阳当下为左将军马超坐镇。他与魏王曹操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弃魏投汉,于他而言是大快人心之事,只消有三分把握,必当率兵来援。此次马钧还带了信物前往,故而我敢断定,他必当前来。”

姜维说得成竹在胸,倒是让其余诸人长长叹了口气。姜文、姜武兄弟俩不再多言,点起火把,飞驰向南。

待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姜维爬到一棵树上观察追兵。远处羌人大队均手持火把,颇像一条长长的火龙。其速度已是回复如初,再过大半个时辰即可奔袭至此。

而这半个时辰已足够他做很多准备了,他抬头望望渐黑的天空,心道:“月黑风高夜,倒真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第二十一章 马超的心事

汉中郡,沔阳,临沮都督府。

案几上置有一把酒壶,一只酒杯,边上点着一盏儿臂大小的蜡烛,火苗跳动,把四周照得忽明忽暗。两位常服的男子正隔案而坐。

上首之人,年约四旬,面如琢玉傅粉,唇若抹朱,眼若流星,虽穿了宽大的家居常服,也难掩其虎体猿臂、彪腹狼腰之态,这般绝世美男子的风姿,当真令人惊叹。此人正是蜀汉左将军、临沮都督、都亭候马超。只是此刻他面色苍白,俨有病容。

下首之人乃是其从弟马岱,其面貌与马超倒是有几分相似,看着更为年轻沉稳一些。

“兄长,马钧所携姜维之任命文书已是核验无误,当非作假。马钧称姜维一行人眼下为羌人所围,故请我等派兵接应一段,去与不去,当由兄长一言而决!”

马超不答,只是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也不品尝,只作细细把玩状。他目光不离酒杯,似不经意般问道:“可知是何部羌人?”

马岱不假思索道:“既在武都境内,能在短时内聚起五百骑以上者,唯有参狼部而已。”

“参狼部,雅木吉吗?”马超将酒杯置于案几之上,嗤之以鼻道:“当年与曹贼大战,这厮不过我麾下牵马坠蹬一小卒耳。今日你我兄弟南下,倒让这厮发迹起来,竟然当上参狼羌的主子了。”

马岱答道:“不错,自那之后,这雅木吉便放浪起来,再不曾有过半点礼数。这几年来别说进献礼物了,便是登门拜访那也是一次都没有的。”

马超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礼不礼数倒也罢了,今年汉中大战,主公遣我联络昔日部下,在武都设置疑兵,牵制曹贼先锋。那氐人雷定,远在阴平,尚能即刻起兵响应;可恶那雅木吉,近在咫尺,却胆敢拒不奉命,平白让我在主公面前失了颜面。”

马超说到这,已是夹了些怒气。他忽得睁开双眼,爆出如狮虎般慑人的精芒:

“岱弟,明日天一亮,你便领三百精骑出关接应,我马孟起倒是要看看,雅木吉这厮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否真敢拿我要保之人。”

马岱跟随马超日久,知道自家兄长暴躁易怒,见他露出这般神色,情知他必然已经动了肝火。兄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挡者无敌,自己自小视其为英雄偶像,只是这火暴脾气,也不知被敌人算计过多少回,而且每次都以吃大亏作为终结。

想到此处,马岱反倒有些担心,沉吟片刻,迟疑道:“兄长,弟还担心,此番许是曹贼的诱敌之计。当年跟随兄长南下的弟兄们,眼下只有千余之数了,这些都是兄长立足朝堂的根本,可万万损伤不起了呀!”

马超忽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闭眼叹道:“你道我等还有得选择吗?岱弟,眼下我为主公猜忌,这畏敌不前的罪名,已是担当不起了。”

马岱闻言大惊失色,忙问道:“兄长何处此言?主公封你为左将军,名位在众将之首,这猜忌一说,又从何而来?”

马超从怀中掏出两份信来,置于几上,道:“这是四年前军师发来的信函抄本,此信所载乃是当年关云长辱我之事。那事你也是知道的。今日你且细细阅读此信,看看能否察出其中有何门道。”

马岱见两份信函都是用布帛书就,染着一层黄色,像是有了几年岁月。他心中有疑,拿起信封,细细看了起来。

第一封信函抄本,是蜀主刘备入蜀得马超来投时,时任荆州都督、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写给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一封信,信中问及马超武艺才干如何云云。

第二封信函抄本,是诸葛亮给关羽的回信,信中言道:“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灯光幽暗,马岱花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把这两封信仔仔细细看完。这事他是知道的,时为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当时刘备与刘璋决裂,兵锋直抵CD近郊。兄长马超原在张鲁麾下,因小人杨柏排挤,辞兵避祸氐中,后刘备派遣李恢前来示好,马超顺势归降刘备。

归降后,刘璋因恐惧马超之赫赫威名,开城投降,刘备这才得以兵不血刃入主蜀地。故而刘备对马超极为亲厚,官位常在诸将之首,金银田亩的赏赐也是颇为丰厚。

因此,这才有了关羽写信给诸葛亮打听兄长马超武艺才干之事,又有了诸葛亮夸耀关羽之回信。

马岱一直认为关羽写此信,乃是基于对自家兄长的嫉妒。而诸葛亮之回信,不过是出于维系关羽自傲之心罢了。关羽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成名极早,还是主公刘备一路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自家兄长低他一头,也算不得什么羞辱之事。而且,事后诸葛亮将信函誊录了一份,派人送给兄长,在马岱看来,也算存了一片安抚之意。

今日他翻来覆去细细看完两份信,也不曾有什么新的发现。只得拿一双疑目望向兄长马超。

马超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道:“此前我之所想与岱弟一般无二,直到汉中大战方歇,主公进位汉中王,命我督临沮,这才有闲暇,细细思量。

军师在信中将我比之英布、彭越。此二人乃是高祖兴汉之名将,我有幸与之比肩,原觉三生有幸。只是而今思来,实是意味深长,令人不寒而栗啊。

英布、彭越二人在开国封王后不久,就因行为不轨,而遭诛灭。军师以我比之,岱第,你可懂其中深意吗?”马超言罢,闭上双眼,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脸上尽显失落。

马岱心中突然明了,原来,此事并非关羽单方之挑衅,而是早有预谋。诸葛亮、关羽二人乃是主公刘备之文武心腹,两人一唱一和,实意在消挫兄长之气势,令他安分守己、老实做人。

“原来主公一直在防备兄长啊!”

他的思路顿时清晰起来。

无怪乎,关羽以前将军之身份得以督荆州诸事,张飞以右将军之身份得委以巴西太守,就连魏延,不过一名镇远将军,却得拜汉中太守,镇守一方!

而自家兄长,官位在诸将之上,却只能在沔阳督临沮这般小小的一县之地。真要说起来,这沔阳也是汉中所辖,兄长的官位在魏延之上,实则实权在魏延之下,主公猜忌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眼下这般情形,兄长即使再有盖世之勇,也只能心怀危惧,坐困愁城了!也无怪乎兄长到沔阳后,开始贪杯纵酒,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意。

马岱陡然明白了此中关节,一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马超见兄弟露出这般震惊神色,只是笑了笑,淡然道:“我昔日行事不周,暴而无谋,好杀无断,得今日之局,不过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罢了。自投主公以来,方知何为天下英雄之器,方知四方豪杰何以竟相来投。我只恨不得早遇到主公二十年,以清白之名侍奉主上。今日得此结局,罪应在我,无关他人。”

这番独白从马超口中讲出,直如一道惊天霹雳,惊得马岱楞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素知兄长马超一向刚勇要强,平生从未见他服过他人,此时陡然亲闻这般服软之语,难道当真视英雄气短、穷途末路了吗?马岱心中巨震,心情跌宕无以复加。

他忽想起四年前正旦,当时还在张鲁麾下,自己向兄长拜年,兄长哭叹:“家门百口,一朝丧尽,仅余你我,何言相庆!”兄长当时捶胸吐血的样子,自己至今仍是记忆如新。前后二十年,辗转千里,骨血死绝。所战又是为何?马岱又是心痛又是不忿。

马超却轻轻一叹道:“这些年我这身子也越加不行了,承儿年幼,日后家中之事,还需你一力承担。”

马岱含泪道:“兄长何出此言?兄长正当壮年,家里须臾离不得兄长照顾。”

马超苦笑道:“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知道。”他因年岁渐长,不复年少之冲动鲁莽。汉中之战后,他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知是年轻时卧雪爬冰留下的宿疾,寿数应是有限,故而开始思考身前身后之事。

“主公用我之名,而不用我之人,更显知人善用。我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而岱弟,你却不一样,你这一身武艺,已经尽得我之衣钵;马家铁骑,又甘愿为你驱策;羌氐人中,也有你三分颜面;更为紧要的是,你并无我这般反复好杀之名,主公必能容你于朝堂。”马超说着说着,面色潮红,神色开始激动起来:

“岱弟,我马家满门血仇能否得报,当落在主公身上。今年你刚过三十,古语三十而立,日后在朝中,当是可得大用的。你务必衷心尽事。于家中,你也要看顾好子孙后代,我们扶风马氏,再经不起一点波折了。”

马岱闻言,流泪点头,兄弟俩一时相顾无语。

过了好半晌,马超方道:“话说回来,这个姜维既然有胆举家来投,显然是个有义气的好汉子。比我当年可是强过多矣。岱弟且去,接应得到自是最好。倘若真是曹贼诱敌之计,速速发出信号,我当亲率大军前往接应。”

马岱正待领命,马超倏然凑近,低声道:“日后进入朝中,不比在家中,须多做少说。譬如今日之事,关羽可推脱,张飞可推脱,赵云可推脱,陈到可推脱,唯独我马超不可推脱!免得旁人说我畏战自保,拥兵自重。你道南郑的魏延,隔三差五派人前来,只是请安送礼的吗?”

马岱受教道:“兄长,弟已是知道了。今夜点好兵将,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不,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今夜就当出发。”马超断然道。

雷厉风行,这倒是兄长的性子。马岱点头称是,当下推门外出点兵。

马超自顾自饮完壶中酒水,忽狠狠将杯子砸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他酒气上涌,面色通红,在灯火摇曳之下,尽显狰狞。

“曹贼,你欲杀之人,我必保之,待你收到消息,也不知会气成何等模样,哈哈,痛快,当真痛快!”

马超独自饮了半晌,已是有些醉了,此番心潮大起大落之下,很快就伏于案上,渐渐睡去。

第二十二章 附骨之疽

林中小道里,一队约莫五百骑的羌人大队正在快步赶路。羌人人手一个火把,把周围路途照得甚是明亮,大小路障一目了然,队伍行进极快。

有一骑被簇拥在行进队伍中,此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留着一片八字胡,眼锐如鹰、眉竖如剑,正是参狼羌王雅木吉。他新丧爱子,这几日暴躁易怒,边上的军师雅丹正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话。

“从下辨起往西可至阴平郡,往东可去长安,往南可去汉中,哼,雅丹,你如何断定姜维这贼厮必是往南方去了?”

“大王,姜维小贼自天水而来,若要去往长安,从天水出发沿着渭水一路东行,岂不快捷?如何会绕远取道武都?且此番阴平为氐人强端所占,一个汉人武官跑去氐人的地盘作甚?故而小臣认定,这个小贼定是去往汉中,必是投靠刘备而去。”

“好好的魏臣不当,非要寻思去当蜀臣,自古弱肉强食,这些汉人却满口仁义道德,当真可笑。哼,这贼厮耍起阴招来也不不含糊,竟然在途中使计撒钱,害得儿郎们一下乱了阵型,追了这一天一夜,眼下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当真气煞本王!”

“大王,你身为咱们参狼羌主,自然不能阻挡弟兄们发财。但此事须分两面来看。此前姜维小贼南行一事,不过小臣推测而已。眼下他既然沿路撒钱,足以印证小臣心中所想。况且,这小贼一次撒下这么多钱,必已是走投无路了!他们带着一驾马车,我等俱是轻装简骑,一路追蹑,再过几个时辰必可拿下!”

雅木吉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颔首抚须道:“雅丹你不愧是本王麾下第一智囊,这一番说道,还真把本王心中疑虑说散大半。这贼厮胆敢杀我爱子,本王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这时,有一骑打马飞奔至雅木吉身前,翻身下马,跪地道:“禀报大王,前方小道旁停有一辆废弃马车,车上座垫尚有余温,行李大半未动。”

雅木吉冷笑道:“姜维这贼厮,果然已是穷途末路了。传令,前军加速前行,务必要在天亮前抓住姜维一行人!”

传令兵得令而去。

过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片刻后,又有一骑打马来到雅木吉身边,此人肌肉虬结,络腮胡,一副豪杰的模样,正要下马,却被雅木吉一把拉住。雅木吉皱眉问道:“丹顿,有何军情?”

来人正是参狼羌的前锋大将丹顿,乃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也是雅木吉的左膀右臂、心腹爱将。他将右手置于胸前,微微躬身,回答道:“禀大王,前方三里林地里,我军探路先锋遇到一片绊马绳,绊马绳后挖有十数个小坑,内设削尖的木头,我军不察,折了十来条马腿。眼下天色已晚,看不清前路,不知道前方是否还有陷阱,特来请命是否追击。”

雅木吉喝道:“追!为何不追!不过折了十来条马腿,就能让尔等畏缩不前吗?丹顿你给本王大胆得追,若再有折损,本王一并补你便是!”

“遵命!”丹顿领命,正待转身离去,中军身后三里外后军处,突然火光大作,伴随着阵阵人声马嘶的喧嚣,似乎乱做一团。

雅木吉脸色已是阴沉如水,雅丹忙令身边随从前去打探。丹顿本要再次请示,却见雅木吉脸色不佳不发一言,当下不敢发声。只得停下来等待消息。

气氛突然沉静下来,众人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炷香功夫,随从方才气喘吁吁得回来禀报:“回…回禀大王,后军粮队遭袭,死了五个护粮兵,粮草被烧了一大半。”

雅木吉心中一沉,心中不住暗道失算。

此前,他得了木巴的报信,一怒之下就要去找姜维报仇雪恨,仓促间聚集了八九百匹马儿,搜罗了几车粮草,这在武都、阴平地界,已经是一等一的动员能力了。一俟大队集结,他便按耐不住,一刻也不愿多等,只拨了三五十个老弱保护粮草辎重,即刻以丹顿为先锋大将,自己亲率大队轻装简行向南追击。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前方,不料却被姜维钻了空子,把接下来几天的人吃马嚼烧了个干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这感觉,就好比煮熟的鸭子从嘴边飞了,还带翻了一众锅碗瓢盆。想到这里,雅木吉已是怒火中烧,狠狠一甩手上马鞭,仰天怒吼道:“姜维!姜维!”

而他心心念念的姜维,眼下正在其身边的林子里,两人前后不过两百步距离。

半个时辰前,待目送姜文姜武护送母亲和杨氏离开后,姜维便开始着手准备机关陷进。他捡了马车上捆绑行礼用的绳索,在林子最窄处设置了两道绊马绳,又浅浅挖了十来个洞,埋上削尖了的木枝。当时天下尚未有马蹄铁保护马儿,就这一截木头,已经足够马儿疼上十天半个月了。

布置完这一切,才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而已。姜维随即骑上小白,人衔枚马裹蹄,远远隔着羌人大队,在林子里穿梭逆向而行。

他此番背道而驰,不过是想在羌人大队后面制造些麻烦,好为姜文姜武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不想在探索间居然发现了粮队,又见押送之卒皆是老弱。他大喜之下,当即从斜刺里杀出,只一轮冲杀,就将运粮士卒远远驱散开去,他顺手拿起地上火把,当下三下五除二,便把粮草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的焦炭和几具不走运的尸体。

待做完这一切,姜维便骑着小白往回飞奔,寻觅下一个机会。他人快马疾,虽然在林中穿梭,速度却比之雅木吉派来的传令兵还要快上一筹。

因此,当雅木吉仰天怒吼之际,他早已正伏于两百步外的林子里,搭弓引箭,冷冷得望着雅木吉。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日,雅里木身死,当日的围杀迎刃而解。今夜如果能一箭射杀雅木吉,眼下的羌人大队当不战而溃,那么自己和家人的南下之行,当可安然无虞了。

姜维在暗中,远远觎见雅木吉端坐于马背,时天色已深,雅木吉身边的护卫俱是举着火把,把前后照的炽如白昼,雅木吉就像个不设防的猎物,离着箭头不过两百步。

姜维心道倘若许他再靠近五十步,或者换上一把三石的强弓,他有绝对信心将眼前之人一击毙命。

只是两百步已是极限,不好贸然靠近。再近一点,可能会被听见异响,无异于打草惊蛇,届时脱身也不得方便;手中的两石弓也绝无变成三石的可能,眼下不过只有五成的把握而已。

五成的把握,也已经足够他全力一试!

姜维将弓弦拉得状如满月,弓身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已是十二分的力满,他紧盯目标,心中默数三、二、一,倏地松开搭箭的手指,离弦之箭发出咻咻的声音,劈空斩浪,直向雅木吉射去。

这厢雅木吉已是稳下情绪,正待发号施令,忽有一点寒芒呼啸而至,一支羽箭飞速向他射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楞在当地。

丹顿不愧是参狼羌部尤为杰出的勇士,闻得破空之声,本能就做出反应。只见他一把扯过边上的护卫,狠狠往雅木吉身上抛去。那护卫百二十斤的身躯竟如皮球般被轻易抛动,在碰到雅木吉的一瞬间,就听到噗的一声锐器入肉之声,那护卫一声闷哼,当下毙命。雅木吉被那护卫的尸体带倒,跌落在地,模样甚是狼狈。

羌人中军顿时大乱。

“有刺客!”

“有刺客!”

“保护大王!”

“保护大王!”

身旁其他护卫这才反应过来,迅速下马将雅木吉团团围住。雅木吉一时起不得身,气得大骂不止。

智囊雅丹却是临危不惧,大声喝道:“各人速将火把丢掷于地,用脚踩灭,快,快!”众人原先颇显慌乱,陡然得了命令,依言而行,一番慌乱间林间小道已是暗了下来。

丹顿目视身边的兵卒,怒吼道:“你、你、你、跟我来!”他已认准了来箭的方向,当下点了十来名勇士,向着姜维射箭方向探索而去。

“可恶!”姜维心中暗骂,倘若再近五十步,雅木吉身边那名武将绝对做不出这等反应,倘若力再大一石,也绝对能够射透护卫,扎入雅木吉的身躯。

只是眼下并无射第二箭的可能,时机已失,姜维也不恋战,转身远遁而去。

他跑到林子外,解开栓在树旁的小白,翻身上马,眼下已经把羌人大队拖住,当时能为姜文、姜武争取一夜的时间。

勇士丹顿带着十来人紧随其后。

姜维见状也不再珍惜马力,一路跃马扬鞭加速向南。也顾不得什么方向,撒开蹄子,沿着河谷狂奔。他不愿过多纠缠,杀十来人个羌人倒是容易,只怕若有扎手的点子,容易陷入缠斗,待到羌人大队赶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他眼下未带火把,只靠肉眼分辨路面。好在他自小吃肉,倒没有什么夜不能视的夜盲之症,借着星光,勉强也能看个囫囵清楚。身后丹顿则人举火把,虽然把前路照的光亮,但距离仍是越拉越开。

骑行约莫一柱香功夫,身后火光只剩一个个小点状,间或有怒骂声远远飘来。姜维知道追兵已被甩下,微喘了口气,心中已是放松不少,羌人大队经此一闹,需查探粮草损失,夜间整军本就十分不易,因此无论如何都得消停一个晚上。这番布置应当已为母亲一行争取了足够时间。

他伏于马背,左右打探了一下周边情况。左手边是一条黑漆漆的河道,看不出河有多深,甚至连河面有多宽,在夜间也是难以知晓。只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十分渗人。

右手边是一片黑压压的密林,高高低低的树,在夜色中幻化成丛丛黑影,林子里间或传来豺狼野兽的阵阵嚎叫。更入耳的是夏夜的蝉鸣,“知了———知了———”的鸣叫此起彼伏,不见停歇。只是这蝉鸣倒更显得天地苍茫,人生孤寂。

姜维此行身负保护全家老小的重任,故而这两日其神经绷得甚紧,一刻也不得放松,前后又遭遇几番恶战、数度驱逐,倘若换了常人,早就当疲惫欲死了。可是他却是越战越勇,丝毫不见疲态。面临这般险境,内心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一股强大的自信涌将上来。胯下姜小白也是精神矍铄,气息悠长。

只要再撑过今晚,阳平关的援军定当能接应到母亲他们了。既然战到这一步了,姜维索性放开。一夹马肚,又向追军方向悄悄行去。

“我就要做这附骨之疽,让尔等一夜不得安歇!”

第二十三章 白日梦境

天色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着几颗残星,东方露出鱼腹之色,已是黎明时分。

姜维单人单骑,已是追踪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左右奔走,暗中寻找机会制造混乱,前后刺杀了九名羌人。人数虽然不多,但卓有成效。恐慌的情绪在羌军中蔓延开来。夜间整备军队本就不易,雅木吉只得命令部队聚拢,寻了个空旷地带就地扎营,并下令加强戒备。

姜维情知今夜再无机会,只能暗自远遁离去。就此过去一夜。

羌人营地中,雅木吉心情沉重,彻夜未眠。他一边命令丹顿散开游骑搜索刺客影踪,一边又命智囊雅丹清点粮草辎重。丹顿在外搜寻了一夜,至今尚未回报。

这厢雅丹已是奉命前来禀报。

“禀大王,方才粮草辎重已是清点完毕,好在中军扑救及时,剩余三成尚够大军两日支用。”

“只够两日吗……”雅木吉几乎要把疏朗的胡须一根根搓拔下来,他眉头已然皱成一个“川”字。阴冷的目光扫视,见到雅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冷冷问道:“你可是希望本王下令撤军吗?”

雅丹恭敬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忠言逆耳。小臣知道大王报仇心切,只是眼下粮草不济,还请大王三思。”

雅木吉只是眯着眼睛,抚须不语。

雅丹见他这幅模样,知他并无退兵之意。他心中敞亮,眼下军心不稳,形势确实是进退维谷了。

雅丹当下咬牙劝谏道:“大王,魏王也撤走阴平的汉人军民,当地氐人同样没了朝廷约束,这你是知道的。阴平的氐人比起我们参狼羌人来,更是猖狂无礼。

两地往来不过五七日功夫。小臣听闻阴平当地的氐人酋首强端向来野心勃勃,早有侵吞武都之心,此前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是看我参狼部兵强马壮,一时不敢为而已。

我军此次仓促成行,倘若迟迟不贵,只怕有后顾之忧啊。”他这一席话,说得上是高瞻远瞩、衷心进谏了,确实无愧他首席智囊之称。

雅木吉却不正面回答他,反而径直问道:“阳平关方向若有援兵来,需多少时日?”

雅丹心中暗叹,但主上有问,他也只得回道:“阳平关距此尚有百五十里,如骑兵昼夜不停,一日一夜可至。”

雅木吉拍了拍雅丹的肩膀,叹道:“你之担忧,本王如何不知?只是眼下本王率领大军追剿区区几个贼厮,若就此闹个灰头土脸、损兵折将而回,日后不服管的可不止那几个喽。”

羌人自古以能者为王,雅木吉眼下威望隆盛,兵力强盛,方能身居参狼羌主之位。他口中不服管的,指的是其余几个颇有野心的大部族首领,眼下虽迫于雅木吉威望兵力而奉其为主,却难免在形势有变时猝然发难。

雅丹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是小臣思虑不周,请大王见谅。”

雅木吉沉吟片刻,缓缓道:“姜维这贼厮最快应在昨夜傍晚方探知我军追踪,若这贼厮昨日派人前往阳平关求援,来回最快也要两日两夜。如此,我军便再追一日。入夜若再无所获,再商议退兵不迟。”他虽是看着与雅丹商量,语气却极为坚决,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雅丹当下颔首,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商谈间,丹顿领着三名猎户打扮的汉子骑马赶到中军帐中,一齐向雅木吉行礼。

“禀大王,这几个乃是我部猎人,因善养猎犬而闻名,本次也是随军而来。方才我命其带所养猎犬至废弃马车处细细嗅察。汉人气味异于我族人,若得猎犬相助,定有奇效!”

雅木吉闻言大喜,“川”字型的眉头终于绽开,高兴道:“好,好!丹顿你干得好!若擒得姜维这贼厮,本王当重重有赏!”

他神色一凛,喝到:“传令,大军开拔!”

******

太阳东升西落,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

姜维想起上一世地理课中教过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口诀,寻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就可定下。依次为参照,南方也旋即推算而出。他此时正迎着朝阳,沿着沮水,向东南方向行去。

经过一个晚上的折腾,又米水未进,姜维腹中饥火大起,瞧着坐骑小白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将马牵到河边痛饮一番。又顺手抄起地上一跟儿臂大小的木枝,也不脱鞋,径直踏入河流浅滩,准备捕鱼食用。

时西北地界屡遭战乱,人口大减,对于百姓而言,战场无异于人间炼狱。但对于河中游鱼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年捕鱼之人少了,江河湖海中的鱼群一时没了敌人,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增长极速。

姜维立于水中,水深约莫到没到他的脚肚子处,他掬起水花,将身上血迹粗粗淋了一遍,当下双手持棒,静立不动。

血水浸入水中,顿时渗透开来。不多时,几尾肥头肥脑的鱼儿闻到腥味,砸吧着嘴巴,摇着尾巴游曳而来,至于有人立于河上,却是毫无警觉。

姜维待其进入攻击范围后,狠狠向下挥击而出。河水浅薄,他挥棒又是快逾闪电。只一棒,就有两尾鱼中招,旋即翻身露出白白的肚子。其余的鱼群受了惊吓,遽然四散而去。

姜维扔了木棒,一手一条,捧起河中两尾肥鱼。掂量了两下,一条约莫两斤大,一条约莫一斤半重。细细查看,两条鱼体色棕黄,腹灰白,圆鳞甚细小,体侧有不规则暗棕色斑块,当是鳜鱼无疑。

他快步上岸,自怀中掏出匕首,开始处理鱼肉。上一世他是吃刺身的老手,弄起这几斤重的河鱼,当真易如反掌。

他将匕首从鱼后腮盖处刺入,将鱼肉剔成薄薄的一片后,径直送入嘴中大口咀嚼起来。鳜鱼肉片因及其新鲜的缘故,肉质坚实,肉多刺少,肉白而肥美,比之后世流行的三文鱼刺身也是分毫不差。相较之下,更是少了些许肥腻,多了一份清爽。

其实刺身是后世从岛国传来的称呼,生吃鱼片,华夏称之为“脍”,先秦时代即有之。在三国时代,已是一道家喻户晓的名菜。

其中尤以徐州的湖海之士陈登陈元龙酷爱食脍而最为出名。他也是史书记载的第一位因嗜吃生鱼片,得了寄生虫而死的名人。生鱼脍这种食物,美则美矣,只可浅尝,不宜多食。

姜维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小半柱香的功夫,三两斤鱼肉已经翻然进肚。

小白饮过河水后,自行在边上啃食青草了。

姜维起身,从马鞍上取下水囊,当下“咕咕”狠狠灌了一大口。经过这番短暂休息,他方长长吁了一口气,精神陡然为之一振。

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敌人,暗忖雅木吉能当上参狼羌的大王,绝非易于之辈。此次吃了那么大的亏,决计不肯轻易撤军,必是要追击到底的。

不过因为粮草被烧的缘故,雅木吉追击的时间拖得越久,对于自己反倒越是有利。羌人可以依靠行猎补充军粮,但终非长久之计。军粮一旦供应不上,军心必将生变。

按着他的估计,雅木吉此刻的心态当如赌徒一般无二了。

休息完毕,姜维**着白马的脖子,轻声道:“小白啊小白,此番当真辛苦你了,再坚持一日一夜,等平安到了阳平关,我便请你喝酒罢。”姜小白似懂了主人的话语,高昂一颗硕大马头,“唏律律”得嘶叫一声,已是恢复到平时生龙活虎的模样。

经得这几日磨合,无形间,姜维已同座下白马形成一种默契,他能捕捉到小白的喜怒哀乐。同样,他也确定,小白可以通过诸如踢腿、提缰等动作,准确感知到自己的意图。一人一马,交流无碍,浑然一体,达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

时东方已经透亮,姜维定好方向,翻身上马,徐徐离去。

许是方才饱腹一顿的缘故,又兼两日两夜不曾好好歇息,此时略微放松下来,他竟隐隐有些犯困。

他见小白走对了方向,就欲闭上眼睛,假寐一会儿。谁知“假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姜维就伏于马背,真得就此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残阳如血,天地间一片暗红,母亲、姜文、姜武、杨姨一行人站在远处瑟瑟发抖,急切间看不清面目。自己想去汇合,却被一群羌人团团包围。

羌人人数众多,俱是面无表情,自己无论如何都砍杀不尽。好不容易寻了个空挡,杀透重围而出。一路上兜兜转转,远远又被一群龇牙咧嘴的恶犬盯上。

竞相追逐许久,恶犬突然窜上来咬住小白的后腿,小白吃痛之下,立足不稳,嘶叫一声就此跌倒。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眼看着就要重重跌落在地,姜维就此惊醒,猛然在马背坐了起来,满头皆是淋漓大汗。

他转身四处观望,只见周围山势险阻,沮水如一条玉带穿越群山而过,只留下窄窄的河谷道供人通行。

此时的姜维就是骑马奔驰在这条狭窄的河谷地。抬头望望天空,已是日中时分,四周仍是空无一人,远远只有狗吠声传来。

姜维一边暗笑大敌当前,自己尽然还能睡着,一边不禁拍拍胸口,庆幸这只是个噩梦而已。

蓦然,他忽察觉有异,心道:“怎么荒山野岭间会有狗吠之声?”警惕之情顿生。

第二十四章 援军到来

就在此时,在他身后不远一处密林里,突然有一支响箭笔直冲向天空,伴随着阵阵尖锐的响声,越飞声音越是高亢。

鸣镝!

鸣镝此乃古代战争里常见的用于发送信号的工具,发箭者在箭杆儿上绑上一个小小的竹哨,箭杆飞行时会发出尖锐的叫声。后世江湖中也有一句话,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说得就是这种器物。

姜维暗忖片刻,已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他敢肯定自己已经被羌人的猎犬追踪到了,猎犬的主人正发出信号,召集大军前来。

他边走边向后探视,不多时,果然烟尘滚滚,大队骑兵高速前来。

大惊之下,姜维忙收敛心神,狠狠一夹马肚。小白会意,作势正要飞奔。

蓦地,四周林间窜出好几条恶犬来。

这些恶犬身形不大,耳朵却高高耸起,龇牙咧嘴,宽大的舌头露于嘴外,随风飘荡,尾巴夹于股间,四掌翻飞,紧紧围绕在白马身边奔走,不时发出短促而高亢的吠声。

小白的速度慢慢减慢,不住嘶叫。

姜维能感知到小白的惊慌。草食动物惧怕掠食者,此乃自然的定数,小白纵然神骏,也不能得免。

他的二石弓早就丢失,此时只能运起手中长枪左右驱赶。

那些恶犬倒是训练有素,见有武器来袭,便矮下身子躲开,旋即又围拢上来。如是驱赶三次,恶犬或散或围,只是紧紧缠住白马,并不上前撕咬。

姜维心中明了,这些恶犬训练有素,只怕是得了主人命令,咬死自己的速度,好待羌人大军追赶上来。

座下小白明显焦躁起来,停下马步,不时转换方向,试图躲避恶犬,隐隐有些不受控制。

姜维见状,只得撕下一片袍服,裹在白马眼前,边**马脖子,边俯身在马耳处轻声道:“眼下你我深陷危机。若信得过我,只需放开蹄子跑去。只要有我这,这些恶犬须伤不得你分毫!”

也不知是罩眼的布帛起了作用,还是得了姜维的慰藉,小白果真慢慢平复下来。

姜维一手操控缰绳,一手挥舞长枪,将四周恶犬远远驱赶开。顺势一夹马肚,小白会意,顿时如离弦之箭向前飞奔而去。

犬类的爆发力不弱于载人的马匹,但论及耐力,却是远远不如了。

小白四蹄翻飞,行进如风。姜维利用缰绳,并通过自己身子左右倾斜,进而控制小白行进的方向,一人一马配合默契,一路安然避过不少大石路障。

恶犬初时尚能紧紧跟上,过得一会儿已是大声喘息,只能发出阵阵吠声,渐渐落在后面了,无力追赶了。

然而姜维的心情却放松不下来。方才与猎犬一番纠缠,羌人大队已是抓住时机,紧紧跟上。此时离他最近的一拨约莫百来骑的人马,前后只在三百余步距离。这一波骑兵身后烟尘滚滚,看不清后续仍有多少兵马尾随。

他身处的河谷地带,只有一条窄路,直直通向前方,此外再无其他路径。

姜维心中暗道不妙。白日里想要躲避有猎犬相助的骑兵追杀,无异于天方夜谭了。更加要命的是,他与小白已经折腾了整整两天一夜,眼下已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而追兵却是一人双马,时间一长,必是此消彼长之势。

姜维不禁暗自恼怒:“千算万算,一者不曾料到羌人有猎犬随行,二来没算准自己大敌当前,居然会睡死过去!”

可是眼下除了死命狂奔,再无第二条路好走。因为多行出一里路,那就是离阳平关多近一分。姜维当下不再珍惜马力,抽打马臀,飞速向前。

一方是神骏白马,风驰电掣;另一方是一人双马,精力充沛。双方你追我赶,死死咬住,谁都不愿轻言放弃。

河谷四周的飞禽走兽俱是蹑起行踪,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天地间只剩下“轰隆轰隆”万马奔腾之声,经得河谷地形一传,回声又远远如闷雷一般回荡在空中,经久不散。

姜维只觉得一路上景物如幻影般略过,也不知驰出多久,身下小白早已汗如雨下,粗声喘气。正不安间,前方数里外忽地冒气滚滚烟尘,隐隐有马蹄高速轰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似有大队骑兵赶来。

姜维的心情顿时沉到冰窟。

按他估计,阳平关守军最快也要今日傍晚时分才能赶到。眼下晌午刚过,距离援军抵达,尚有三个时辰。故而前方军队绝非他期盼已久的援军。

又想到,倘若是雅木吉昨夜秘密遣使求得的援军,那自己可真是腹背受敌,绝无幸理了。

骤然遇到这般情形,一般人可能就此放弃了。但姜维生性坚毅,既未亲见前方军队所属,心中仍抱有一丝希冀,仍是不住催马向前。

与此同时,他将八面长枪单臂持于腋下,已是做好了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了。

三里地,双方又是迎面飞驰,百息功夫就已打了个照面。

只见对面骑阵约莫三百来骑,都是汉人打扮。骑阵中高高打着一面绛色的旗帜,上书一个斗大的“汉”字,边上还有一杆小一点的旗子,用小字写着“左将军”,下方是一个大写的“马”字。

如此旗帜鲜明,当属阳平关的援军无疑!

姜维吃了这些奔波苦头,骤然见到心心念念的大汉旗帜,顿觉亲切莫名。他情知自己已经得救,当下缓下马速,高声喊道:

“前方可是大汉铁骑?我乃天水姜伯约是也!”

对面汉军骑队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一声声“结阵”的高呼下,齐齐减速结阵。

姜维身后羌人百余骑也堪堪赶到,他们远远勒马驻足,再后面的羌骑趁机纷纷挤进战团。

就在这片开阔的河谷地带,汉军骑队与羌兵骑队纷纷驻马。双方远远隔了百来步,只数十息功夫就已完成列阵对峙。

姜维他久历兵事,纵然此刻再归心似箭,也知道军队行进列阵间自有规陈。他情知此时自己不好冒然闯入,只得一人一骑立于两军阵中。

这时,汉军阵中一名武将纵骑持枪而出。那将领约莫三十岁年纪,虎体猿臂,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横握住长枪,立马阵前,大声喝道:“雅木吉,几年不见,还识得某家否?”

刚刚赶到的雅木吉也是纵马上前,远远观望了一阵,冷哼道:“本王道是谁,原是你马岱。哼,听闻你和你家兄长投了刘玄德,既然如此,不在阳平关好好呆着,跑来武都逞什么威风?”

来人正是汉左将军马超之从弟马岱,他自小追随兄长,先后经历过潼关之战,陇上攻防战,CD之战,汉中之战,乃是通晓战阵之士,也是马超最为亲信的部下,常年以马超副将之身份活跃在战场。

他自接到马钧求援后,本欲第二日清晨点兵出发。不料马超性急,要他星夜出关驰援。这才得以提前赶到。马超的一个决定,相当于无形间救了姜维一条小命。

马岱是个豪爽的性子,也不多说废话,提枪一指姜维,大声道:“雅木吉,此人乃是投靠某家主公汉中王之义士,某家此次正是奉了兄长之令前来接应他。你眼里若还有马家,就放他过来。否则,你我两家日后须不好相见。”

雅木吉纵声大笑起来,轻蔑道:“八年前我等羌氐联盟奉你兄长马…神威天将军为主,一齐起兵讨伐曹操,不过败了几仗,你兄长就舍了我等,径直南下投靠张鲁。哈哈,马岱,你倒是说说看,今日尔等还有何面目前来说项!”

姜维这才知道,原来这参狼羌王雅木吉原为马超昔日反曹时的部下,难怪马岱与他相熟。雅木吉本欲直呼马超姓名,可是终究改口称呼他为神威天将军,当此可见马超在羌人心中的积威之深,当真不可小觑。

雅木吉又举起马鞭指向姜维,怒气冲冲道:“马岱,你可知此人杀了雅里木吗?他是本王最疼爱的小儿子,若不将此人千刀万剐,本王心头之恨实在难消!”

他方才已是粗粗打量过汉军阵营,约莫有两三百匹精骑。他素知马家骑兵剽悍绝伦,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比之自己麾下的骑士自然是要好上数筹不止的。眼下自己虽带来八百余名骑兵,若真与对面三百余骑对决起来,胜负还当真尤未知也。

故而他又是装得强横,又大吐苦水,只是为了马岱可以识相离去。

马岱不为所动,洪声道:“此人某家志在必得。雅木吉,你可是要与我马家一战吗?”

“油盐不进的愣头小子!”雅木吉眯起眼睛,拈须不语。

他实在不愿用自己的本钱与马岱开战。只是他身为参狼羌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部下面前失了脸面。

雅木吉默然片刻,忽闷哼一声:“要战便战,本王今日领来一千精骑,还会怕你不成!”

第二十五章 单挑

雅丹在雅木吉身边服侍日久,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见雅木吉神态犹豫,显然并无决战之心。此时虽然说话硬气,也只是因为形势所迫而已。

雅丹顺势劝谏道:“大王,我等参狼羌原本中立于魏、蜀之间,倘若恶了蜀国,只怕日后报复不浅。魏国也并不会因此而加以援手,此战有百害而无一利,万望三思啊!”

雅木吉低声冷道:“哼,你当本王不知道么?只是这马岱太也不识好歹,如此不给面子,教本王如何下得来台?日后又该如何服众?”

雅丹眉头一皱,略一沉吟,悠忽有一条妙计闪过,于是忙道:“大王,既然今日不宜大动干戈,不如采用阵前单挑的方式一分胜负。小臣见这姜维,年纪轻轻,武艺必然没练到家,而且这厮有几个晚上不曾好好安歇,定然后继乏力。此次大王带了江湿、丹顿两名勇士随行,以小臣之见,任选一人出战,都是胜券在握。”

雅木吉闻言,觉得此计十分在理,不由得微微颔首。

两大阵营分别挑选勇士,以单挑决定胜负,乃是西北汉胡军民解决矛盾十分通行的办法。先秦以前,甚至还是战争的礼仪的一部分。

皆因西北民风彪悍,不论汉人还是羌人,发生械斗实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有时两个部落为了争夺一片草场,抑或村庄为了争取一眼水源,都会纠结同族亲友,竞相打起群架来。有时候规模过盛,闹出人命来,就会引来官府的强力弹压。

演化到后来,就有了各阵营遴选一人或数人在阵前对决,以单挑决胜负的规矩。此举能以较小的损失迅速解决矛盾,久而久之,就成了双方矛盾争执不下时的保留节目,也成了汉胡军民喜闻乐见之事。

尤其在羌人看来,胜者是武艺与勇气之化身,会受到特别的崇拜。马超能获羌胡之心,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当年在讨伐不服从的羌胡部落时,常常在阵前邀战单挑,并逐一打败各路豪杰,且无一败绩。

见雅木吉点头,雅丹情知大王已是允许了。不过方才雅木吉已经说了“决战”之语,仓促间不好改口,而现在正在他作为智囊应当贡献的时候了。

雅丹当下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马将军,你我两家左右相邻,彼此撕破脸皮可不好看。不如这样,两家各选一名勇士上前,以单挑决胜负如何?我家胜,则贵军即刻撤兵,不得干涉我军抓捕姜维一事。倘若贵军胜,则我军自行后退三十里,让你将人带走。你意下如何?”

他实则有十分的把握,马岱必会接下这番提议。一来双方都是统兵前来,从上位者角度而言,彼此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能少流血当尽量减少流血;二者,马岱也是西北地面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既然都是好面子的人物,倘若就此拒绝,无异于自承技不如人了,怕是要白白失了颜面。

马岱果然哈哈笑起来,应道:“单挑便单挑,还怕尔等不成。”

周围汉军羌人俱激动起来。围观单挑一向是羌人汉子喜闻乐见之事。当下三五成群,高声讨论起来。

羌人军阵本就不甚整齐,交头接耳之下,更显杂乱无章一乱。相较于百步外的汉军骑阵,当真是处处破绽。

雅木吉看得此情此景,心头火气,心道回去后定要下力气好好整治一番。

在马岱看来,眼下羌人军纪松懈,他自信以麾下三百精骑,一轮突击就能解决战斗。不过他既然接受了单挑的提议,自然不会食言而肥。于是纵马上前,问道:“你们派何人出战?”

雅丹道:“自然是我部第一勇士丹顿出战!”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骑从羌军阵中跃出。只见来人面目凶恶,络腮须,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般的肌肉,正是此前领军追击姜维的丹顿。随着他的出现,羌人阵中顿时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喔!是丹顿啊!”

“这么勇壮,果然是参狼第一勇士啊!”

马岱横枪大笑道:“真是有趣啊,如此,就由凉州马岱会你一会。”马岱武功高强,手中一杆银枪只在乃兄锦马超之下,可谓名闻西北。

他正要策马上前,雅丹突然喊道:“马将军且慢!须知阵前单挑也是有规矩,向来由主将对主将,副将对副将。你与我家大王都是成名多年的英雄人物,我家大王自重身份,不愿轻易上场,故而只派了丹顿应战。怎么,马将军手下可是缺乏善战之人,要亲自下场比试吗?”

他这番话明褒暗贬,表面上说马岱是成名多年的英雄,暗地里却暗讽他以主将之尊对阵己方副将,可谓是以大欺小,破坏了单挑的规矩。

雅木吉闻言捏须哈哈大笑,神情极为得意。

“可恶!”马岱登时大怒。

扶风马氏有枪法传世,马家后代莫不是武艺高强之辈。只是这十年间,前后数番明争暗斗,族中男丁除了马超和马岱外,已然或死、或伤、或走,可谓消亡殆尽。

“若有马休、马铁,或者庞德一人在此,哪里轮得到这厮在此聒噪!”马岱心头火气,但形势如此,他已被雅丹的话死死拿住,辩驳不得,直恨得要把银牙咬碎。

就在此时,一直在两军对峙阵前沉默不语的姜维蓦地转向马岱,高声道:“在此先行谢过马将军高义。不过既然此事涉及在下,就由在下应战便是。”

马岱寻声望去,只见眼前的姜维年纪轻轻,着实看不出武艺高低;再看他浑身浴血,怕是许久不曾歇息,也不知是否还行有余力。那丹顿是参狼羌著名的勇士,马岱也是听说过的,他怕姜维不敌,正要劝说几句。姜维已是转过身子,面朝敌阵缓缓行去。

丹顿也是徐徐策马而来。他是部族里出了名的力士,使得一把精铁狼牙棒,重五十来斤,这般兵器,休说是参狼羌部,便是放在所有羌氐诸部里,也是数得上号的大杀器。这般一棒砸将下去,运气好些的折条手臂大腿,运气差些的,只怕连脑浆、脏器都要迸裂开来。

丹顿看着对面的姜维年不过二十,嘴上尚未长出毛来,心中颇有些轻蔑。昨日见识了他逃跑的功夫,那真如脚底抹油溜得飞快,也不知道他手上的功夫,有没有脚上功夫一半了得。

他一催马儿,马儿希律律打着鼻响,快速上前。

这厢姜维也已提枪跃马,迎着丹顿飞驰而来。

小白马自是神骏,丹顿的坐骑也是百里挑一,两匹马儿蹄下生风,转瞬就到跟前,眼看再一个马身距离就要撞上,两人忽然双双勒马而停。

姜维横枪立马,喝道:“我乃天水姜伯约是也,何人敢来一战!”

丹顿瞪眼道:“姜维小儿,识得你家丹顿爷爷手中的狼牙棒否?”

决斗者在两军阵前相互报上名号,也是自古相传的规矩之一。两人如此也算互报了家门。随后,双双后退十来步。

场外有些好看热闹之人,已是忍不住欢呼起来。

此时在战场北角,发生了一幕插曲。

一名中年的羌人汉子带头,领着数名同伙,竟然向汉军阵中行去。那羌汉一边走,一边远远高声呼喊:“喝,马老九?你小子还没死啊?还记得我柯十三吗?”

汉军阵中居然有人应和道:“嘿,这不是柯十三嘛?想不到你这厮居然还活着哩!”然后汉军阵中也是闪出一名中年汉子,迎向过来的羌人。

原来当年马超军中汉羌混杂,故而此次马岱军中士卒,有不少与雅里木军中老卒俱是相熟。现下双方决定以单挑定胜负,对于普通士卒而言,也算握手言和了。

有了柯十三打头,当下就有不少大胆的羌兵跑来与昔日同袍叙旧。

姜维眼见不下百十名汉羌兵卒席地而坐,大声谈笑。前一分双方还执兵而对,眼下看着倒亲如一家,前后翻转太快,不禁令他摇头苦笑,心道这马超与羌人之间果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雅木吉见状心中更为不喜,暗忖:“都说我族军队军纪涣散,果然是本王缺了管束,待取了姜维狗命,回去定当好好整治。”他恶狠狠得瞪了柯十三一眼,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对身边卫兵道:“速叫江湿来见本王。”

场外汉羌故友相逢只是一首小小的插曲,阵中单挑对决已是开始。

两匹马儿再次发力狂奔。

丹顿的狼牙棒已是照着姜维的脑袋狠狠砸下。姜维也是奋起勇力,抡起八面枪,置于身前招架。砰得一声巨响。两骑交错而过。

姜维利用枪身抖动,顿时卸去大半力,一番交手下来,气定神闲。反观丹顿,因其手中狼牙棒较八面枪短了数寸,通身又是熟铜所制,受得反震之力较重,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气血上涌,一下把脸涨得通红。

他暗咬钢牙,调转马头,又向姜维驰去,姜维也是迎他而上。一把枪,一条狼牙棒,幻出阵阵紫电青光,就此缠斗在一起。

周边爆发处巨大的声浪,鼓掌嚎叫之声不绝耳语,勇者间的对决,无论汉人还是羌人,向来都是乐此不疲。

马岱在边上眯眼细细观察,只见丹顿目前处于全力抢攻之际,其招式凶猛凌厉,每一击均是势大力沉。姜维却坐在马背上四平八稳,谨守门户,手中枪犹如铁索横江,舞得密不透风。无论丹顿如何势如雷霆,姜维却有对应招数,令对手的招式如雨落江河,泼天劲道消弭于无形,虽然处于守势,却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间或趁着丹顿老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姜维瞅准空档飞快刺出几枪,着实让丹顿手忙脚乱一番。如是几次攻防转换下来,丹顿身上已经添了数道不深不浅的创口。虽不至于要了他的老命,可如此十来回合下来,他已是气力渐消,防多于攻了。

已是十拿九稳之局了。马岱微微颔首,放下一颗心来,暗道:“这小子武艺枪术俱佳,难怪有此胆气。”

第二十六章 江湿丹顿

双方战到二十来合,丹顿已是险象环生,只能勉强支撑而已。

姜维寻见一个破绽,正要举枪前刺,忽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他心生警惕,在马背上果断使了一个铁板桥功夫,匆匆躲过袭击。随后拨马往外驰了两步,向身后望去。

原是羌人阵中又飞出一骑,趁他不注意在背后偷袭。

场外围观汉军尚未开腔,羌族兵卒已是率先破口大骂:

“哪来暗箭伤人的狗东西!”

“贼江湿,臭不要脸!”

“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

“日后休说认得俺老巴!”

羌人崇尚强者,方才见姜维武艺高强,对他微微有些改观。而且阵前单挑对决本是堂堂正正之事,背后偷袭一事无疑会惹起众怒。羌人本性淳朴,便是自己人坏了规矩,也是要狠狠骂上一阵。

姜维回身怒喝道:“何方小人,胆敢背后偷袭?”

来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兀自狡辩道:“我兄弟丹顿昨日不曾歇息,已经力竭,非是捉对厮杀的好对象。姜维,我乃大王麾下大将江湿是也,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羌族勇士间决斗,流行不死不休。跪地求饶也是有的,但饶与不饶,通常取决于胜利者之气度。丹顿方才气势如虹,江湿只作壁上观,眼下败局已定,就跳出来要求换人,这就好比布置车轮战,想要活活耗死对手。

围观汉军只是不依,吵吵嚷嚷闹将起来。

周边的羌人兵卒都是心地朴实的汉子,只觉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不自觉得就加入汉军士卒阵营,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姜维见状,一举长枪,挑眉喝道:“尔等便是并肩子一齐上,我姜某何惧!”

只听哗得一声,人群中爆出更大得喧嚣。

“这…这是要以一挑二啊!”

“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大战!”

“豪杰!当真豪杰之士啊!”

“直让人想起神威天将军当年!”

围观汉羌士卒见状纷纷没口子称赞起来。不过在江湿、丹顿两人听来,这般称赞就好比是最为恶毒之谩骂。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言语,径自打马向姜维冲去。

姜维喝道:“来得好!”也是跃马提枪迎上。

三人一下又斗将在一起,枪来棍往好不热闹。直把围观的汉兵、羌人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

姜维身下小白也是被激发血性,它龇着牙齿,鼻中喷气,只拿一颗硕大的脑袋去顶对面两匹马儿。它是马中上种,对面两匹马儿吃挂不住,只得不住后撤,一时竟然慢慢向北撤出十来步。

姜维终究年轻气盛,气力悠长,此番借助马力,以一敌二,竟然丝毫不怯战,越战越勇,三十合后竟然隐隐又占据了上风。

丹顿手中狼牙棒五十斤重,挥舞起来颇为费力,又因杀姜维心切,平白费了不少力气,眼下力道已是尽了七分,只靠江湿在旁策应,这才勉强稳住局势,不至速败。

斗到四十合,姜维已是觑破两人棒术刀法虚实。方才两人气力充足,一刀一棒颇合法度,眼下气力渐散,招式切换间已然露出不少破绽,配合也不如方才默契。

他觑了个空子,急急向江湿刺出一枪。江湿忙抽刀格挡。

不料这只是个虚招,姜维猿臂一拨,长枪在腰间一转,枪尖已然换了方向。他右手在枪托处一推,那八面枪就像活了了一般,直直钻向丹顿喉咙。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正是姜家家传绝技“龙抬头”。

丹顿此时正举着狼牙棒,欲要掩护江湿,不料兔起鹘落间,形式陡变,自己已从掩护一方变成被攻击一方,仓促间变招已无可能,他只能本能侧身闪避。

但这枪姜维以有心算无意,只见枪尖泛着一点寒光,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丹顿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枪捅入自己的喉咙,而后又飞速拔出,眼前鲜血如暴雨般喷涌而出。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抽离,视线逐渐模糊不清,就此摔下马去。

江湿见到兄弟倒下,又惊又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此时姜维枪尖在左,江湿逮住这个机会,怒吼一声,高举长刀,从马背上飞身扑向姜维。他这一跃又快又沉,已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姜维临危不惧,左右手快速交互,长枪又在瞬间调转枪头,他也不做闪避,双手举枪,朝着江湿飞来方向,狠狠刺出。这是他平日里时常练习的动作,眼下使将出来,当真如吃饭喝水一般随意。

他手中八面汉枪长一丈二,而江湿手中长刀长不过四尺。马战有云:一寸长、一寸强。江湿的刀尚未沾到姜维衣角,胸口已被长枪扎入,他闷哼一声,登时毙命。

却说姜维这几日被追围得甚是狼狈,方才又被背后偷袭。他心中有气,眼下杀了两名羌人大将,胸臆间一股怒气似要喷涌而出。

当下左手用力一勒缰绳,小白吃痛之下,前蹄离地,高高扬起。姜维端坐马背,单手将挂着江湿尸身的长枪朝天举起。

江湿的鲜血犹自温热,沿着枪柄汩汩而下,直把姜维和座下白马染成一片暗红。

姜维环顾四周,怒目圆睁,目色森然,喝道:“还有谁敢一战?”

围观的汉兵羌兵俱是惊呆了。

江湿、丹顿为部族中成名已久得勇士,今日竟然被一少年,就此痛快伏诛。

不过羌人淳朴,崇尚强者,当年马超就是在少年时,打遍羌人故地无敌手,这才博了一个神威天将军的名号。

眼下这个少年,杀伐果断,武艺高强,隐约有些天将军当年的影子。

沉寂数息后,围观人群齐齐发出欢呼之声:

“姜维!”

“姜维!”

“姜维!”

昨夜还在殊死搏命,今日风向一转,齐齐视姜维为英雄偶像。

马岱心下也自欣慰,心道:“这小子这般武勇,枪马之术又颇精通,倒是一个统领骑兵的好苗子。倘若有机会…倘若有机会…”

他本想留姜维在马超营中任职,又想到兄长在蜀国的尴尬处境,不免苦笑摇头作罢。不过无论如何,人总是救了下来,总算不负兄长所托。

想到此处,马岱抬头望向雅木吉,羌人重信约,雅木吉应是再无话说。

第二十七章 变故陡生

雅木吉一言不发,面色阴晴不定,被周边欢呼人群一衬,显得极为格格不入。他已被气得瑟瑟发抖,只是眼下所有人都在为场上那个少年激动,无人理会他罢了。

忽然,他露出狰狞神色,飞也似得从马袋里抽出一支箭矢,搭弓便向姜维咽喉射去。

方才决斗时,小白顶撞江湿丹顿的坐骑,故而方位一步一步向决斗圈子北端转移。及至姜维诛杀二将、耀武扬威之际,距离雅木吉不过二十步!

用人的双足跑完二十步大约需要十息,健马跑完也至少需得五息。然而对于箭矢而言,二十步路程只需一息,可谓转瞬可至,常人绝无应变之可能。

众人沉浸于新英雄的武勇,只有马岱目睹了雅木吉射出一箭。只是这电光火石间的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想要高声示警已是来不及了。就是连雅木吉身边的雅丹,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一息之后,姜维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手中长枪滑落,江湿的尸首也是重重跌落在地。

此番变故发生于兔起鹘落间,周围欢呼的人群一时不知道发生何事,场面顿时沉浸下来。

雅木吉面色苍白,口中喃喃:“杀我爱子,屠我爱将,死得好!死得好!”他顾不得周边人望来的复杂眼神,跨步就向白马方向行去。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甚急,似要从嗓子里蹦将出来,心情跌宕之下,连走路也是歪歪斜斜。

马岱此时已回过神来,正骑马飞奔而来,嘴巴一张一合,似在喝骂些什么。

“人呢?”雅木吉揉了揉眼睛,地上只列着江湿、丹顿两人的尸体、兵器,此外再无第三人尸体!他在刀口上爬模滚打多年,经验老道,见此情形,暗道不妙,正要转身回走。

就在此时,蓦地从白马肚下钻出一人,飞身扑倒雅木吉身上,将他狠狠扑倒在地。

正是姜维!

方才他耀武扬威之际,忽然听见脑后有凌厉风声,闪避已是不及。好在他每日苦练,风雨不辍,故而反应颇为敏捷。加之方才一番大战,精气神已然提至巅峰,来不及细想,他低头张嘴,堪堪用嘴巴接下了这支死亡之箭。

未免再有偷袭,姜维扔下手中兵器,装着应声下马,实则藏身于马腹,也给以为必成之局的雅木吉设了一套。

及至将雅木吉扑倒在地,姜维双手如铁箍一般抱于他胸前。

龙皆有逆鳞,触之必死,壮士亦然。雅木吉屡次三番,暗施冷箭,欲置自己与死地,忍无可忍,当无需再忍!

他此番怒极而来,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直把雅木吉勒得动弹不得,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姜维口中含箭,左右晃动脑袋,箭头朝着雅木吉脖颈处狠狠戳下。

一下,两下,三下!

“啊...啊...啊啊!”

雅木吉发出渗人的惨叫。他的脖子每被扎一下,就有一道血箭喷涌而出,他的身子又被姜维紧紧勒住,丝毫抵抗不得,一时又不得骤死。

直至被扎十数下后,他的哀嚎才渐渐停下,目光慢慢涣散,身子软软得就如同一滩烂泥,委顿在地,再无气息。

这时,羌人已是大乱起来。

按照道理说,部族大王被人杀死,部众无论如何都应为其报仇。但众羌人此前见了姜维武勇风采,心下原已仰慕,此后又见自家大王卑鄙偷袭,又觉不齿,连带着自己也是脸上无光。

此时倘若有一羌人大将挺身而出,声言复仇,羌人自然也会奉命讨伐。只是眼下统兵的雅木吉、江诗、丹顿先后身死,雅丹向来文弱,并无威望,羌人兵卒顿时乱做一团,便是平时最为精锐的亲卫一下也没了主意。

羌人均是垂头丧气,既然无人挑头,稀稀落落眼看着就要做鸟兽散了。

马岱已是拨马飞奔至姜维面前,翻身落马,扶住面前之人,关切问道:“姜维兄弟,可安然无恙否?他见姜维神勇,心中已然有些佩服,故而称呼上也显得十分客气。”

姜维不答,只是盯着马岱面庞,沉声道:“将军,眼下羌人群龙无首,可收为已用!时不我待,请速做定夺。”

姜维方才他见羌人士卒和汉军士卒一同席地而坐,颇为融洽,且其族人又十分仰慕马超,故顿起招募之心。只是羌主雅木吉尚在,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仍需从长计议。

谁料到雅木吉不顾大局,违背诺言,自己作死,却怪不得别人了。这简直就是将这这拨兵马拱手想让。故而开口相邀。

马岱却是摸摸脑袋,面露不解之色,

姜维心中着急,面上装着冷静的样子,沉声道:“将军,这些羌兵约莫七八百之数,人人带马,个个善骑,皆是可以拿来就用的好料子。此番羌王并左右大将新丧,羌军人心不稳,又慑与左将军威名。当次大好时机,将军正好振臂高呼,一举拿下。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而收得八百羌骑为己用,可谓大功一件!将军,须知天授拂取,反受其害啊!”

马岱会意,只是皱眉沉思片刻后,又迟疑道:“姜兄弟所言极是,只是眼下羌兵家眷妻女尽在武都,又如何能为某所用?”

姜维旋即应道:“维一路南行,颇知羌人虚实。魏王…咳,曹操几个月前已是尽迁武都胡汉军民,故而原武都郡治下辨已被雅木吉所据,眼下雅木吉主力聚集于此,城内防守必定空虚!将军只需稳住此地羌人,暗遣军士去往下辨取其家眷妻女,则大计可图也!”

马岱目露精光,已是十分意动。只是他此前一直作为马超副手,从不曾有独挡一面的机会,陡然遇到这般变故,仓促间不知如何着手,只得抱拳道:“还请姜兄教我!”

姜维听马岱焦虑之下又换了称呼,笑了笑,也是抱拳道:“维正有一计,还请将军附耳过来…”

马岱依言将耳附上,姜维低声道:“只需如此如此……”

第二十八章 化为己用

且说羌人兵卒遭遇这般变故,一时半刻间又无威信著重的大人物出来主持大局,当下吵吵嚷嚷乱做一团。他们与马岱军中兵士颇有些熟识的,也不虞汉军会趁机追杀,故而盏茶功夫后,三三两两就欲结伴回转。

这在此时,马岱骑马跃上一块大石,大声喊道:“羌人兄弟慢走,且听我马岱一言!”

“喔!是马岱将军!”

“是副将军啊!”

“且听听二将军还有何言!”

马岱自小在马超身边奔走,故认识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又兼他弓马娴熟,不少羌人称呼马超为大将军或天将军,而称呼他为副将军,或者二将军。羌人既然没有性命之虞,也不嫌热闹多。当下驻足停顿,一些本已走远的羌人也是慢慢回转。

马岱待羌人重新聚集了七七八八,遂气沉丹田,朗声道:“诸位都是羌中豪杰,英雄好汉。还记得那年,我等在渭河南畔杀得曹操割须弃袍、仅以身免,那是何等的威风!当年马岱年幼,有幸与诸位豪杰并肩作战,驰骋关中,当真三生有幸!诸位,请受马岱一拜。”说罢,他右手抵胸,用羌人的礼节向四周行了一礼。

羌人见状也都纷纷回礼。

马超和曹操的关中大战,至今不过五年。眼前这支羌人大军里,不少人当年俱是追随马超参加过关中大战的。回想起来,那一场大战确实痛快,快意恩仇,可为平生之最。此时经马岱提醒,昔日袍泽手足之情陆续浮现,同仇敌忾之心渐起。羌人纷纷聚拢过来,走远的也慢慢向巨石靠近,皆欲听马岱下文。

马岱首次独自面对这般状况,原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见羌人为自己的话题吸引,不复方才乱糟糟的模样,慢慢有了些底气。转头看不远处的姜维正对着自己含笑点头,心下不由大定。当下收敛心神,正色道:“某家祖上有羌人血脉,也是半个羌人,向来知道羌人重信义、轻生死。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是自然!”

“这还用问吗?!”

“不讲义气,还不如死球算了!”

事关自身荣耀,羌人纷纷点头应和。”

马岱扬了扬手,继续道:“方才某家若要强行带走姜维,雅木吉如何能拦得住?不过他既然提出按着规矩办事,要阵前单挑做一了断,此事某家也不好坏了规矩。不过他见一人不得取胜,便派人背后夹击,两人仍不得取胜,竟然暗施冷箭,众位兄弟,你们说此事岂是堂堂参狼羌王所为?某家真羞与他为伍!”

羌人群中一时沉静下来。雅木吉虽然身死,但余威尚在,对于部族首领的过失,普通羌人是不能说三道四的。然而他们脸上或愤懑、或沉痛的神情,已是将他们的内心暴露无遗。

马岱此时已是挥洒自如,见状又道:“诸位当中,有不少豪杰昔日是在某家兄长神威天将军账下奔走的,彼此亲厚如同手足兄弟。那时兄弟们有酒同享,有食同分,何其快活!谁料那年天水一别,再也不曾相聚,兄长他至今仍是十分思念大伙儿。

某家兄长目前忝为大汉左将军,都亭侯,眼下正坐镇沔阳阳平关,距此不过百数十里,一日可至。某家出行前,他特地嘱咐,要某家向诸位代为问好。今日既然重逢,诸位何不随某家前去拜见天将军,也好一解他心中思念之情啊?”

羌人又哄闹起来,姜维在边上冷眼旁观,三五下功夫就已判清局面。原来不少人已是意动,也有不少人谨慎之人,心中持了怀疑态度,故而尚未形成一致意见。

他快步走到巨石上,在马岱耳旁低声讲了几句话。

片刻后,马岱道:“众位兄弟,某家听说,昨夜行进路上,大军已是丢了粮草辎重,这一路折返,只怕要饿肚皮了。

诸位,某家已派人回关准备酒食,到时等拜会完神威天将军,我等一起痛饮几日可好!若喝得畅快,索性留下来做个亲兄弟;如不舍家中子女财帛,某家也自当奉上盘缠礼物,不致诸位空手而回。”

他顿了顿,又道:“大汉非是伪魏,我主仁义为本,不兴强拉入伙这一套。今日,某家以神威天将军之名起誓,此次仅为一叙兄弟之义,五日之后,是留是回,诸位自行决定便是。”

羌人当下面面相觑,前方有酒有肉,去留还可自定,马超在族人中一向德高望重,信誉卓著,如此看来,不去的才是真傻啊。

方才挑头与汉军士卒打招呼的柯十三,突然跳起来道:“副将军既然这般看中我等卑贱之人,我等还有啥好迟疑的。马将军,俺老柯跟你走了!”

他是参狼羌中的老军汉了,人缘颇广。此时甫一表态,倒有有大半羌人起身应和,表示愿一同前往。

马岱见状大喜,当吩咐手下快马加鞭,先行回去禀报,并筹备逐项事宜,又当众委请柯十三为代表,整顿羌人军马。

柯十三人缘既好,羌人自是轰然应好。有了领头之人,又有马岱做保,羌人这才疑虑尽去,一时又热闹起来。

一番琐事,颇费了些许功夫。待布置妥当,马岱这才微微放松下来,只觉前胸后背皆已湿透。

他心下着实感叹良多。

昨夜兄长马超嘱咐其未来当承托家族之重,他口中应允,内心实则彷徨无措,他一向作为马超之副手出现,平日只需执行具体命令即可,这般独挡一面之事从来也不曾试想,将来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存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

而今日之事,却令其有了些许明悟,心中似有一扇大门正缓缓打开。

若当真运作得当,收得数百精骑,他马岱何尝不能有撑起马家门楣的一天!到时,兄长辛苦了一辈子,当真可以好好将养几日了。

他目光扫视,寻找那位始作俑者。只见姜维已是趴在河边,将身上鲜血污物粗粗收拾了一番,仿佛方才之事,跟他浑然无关一般。

马岱心中忽闪过“胜,不妄喜;败,不遑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句话。

这是当年在汉中之战时,汉中王刘备用于勉励暴脾气的张飞的句子,他一直记在脑中。今日用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果然贴切不过。观其气度,确实是一位俊杰。汉中王得他相投,确是福气。

他念及此处,一夹马肚,飞奔至姜维身旁,翻身下马,抱拳道:“今日若非得姜兄之助,且不说该如何收场,现在反平白受了偌大功劳。此恩此德,请受岱一拜。”言罢,深深鞠了一躬。

姜维忙托住马岱双手,连称不敢:“将军言重了,此次若非将军星夜驰援,维怕是难以万全。而且此番只是借重将军兄弟二人在羌人心中的地位,计方得售。维不过参赞而已,当不得如此大礼。”

马岱见他谦逊,丝毫不居功,更是高看一下,顿时起了结交之心,抱拳道:“姜兄,你为人谦虚,某家却不是拎不清之人,此事某家兄长定会上表报奏朝廷,以叙姜兄之功劳。你我俱是凉州人士,日后将军二字,休要再提,某家姓马名岱,姜兄可愿与岱交个朋友么?”

姜维也忙抱拳回道:“在下姜维,草字伯约,既蒙不弃,就此谢过马兄高看一筹。”

两人当下叙了年齿,马岱三十有一,姜维一十有八。

姜维当下抱拳道:“马兄!”

马岱也是展眼道:“伯约!”

就此定下彼此称呼。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定下了朋友的关系。

姜维其实很想问问马岱的表字,后世互联网上流传着一个笑话:马岱字丁琳。指的是三国演义所载,孔明去世后,料定魏延定会谋反,于是一条留下治魏之策。魏延在与军师祭酒杨仪所率大军对决时,大喊了三声“谁敢杀我”,在喊到第三句的时候依旧无人回应,魏延的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半点也没有防备。这时诸葛亮预先安排好的魏延副将马岱忽然现身,大喊一声“我敢杀你!”一刀将魏延斩落马下。

这才有后世好事者,编排出“马岱字丁琳,专治魏延(胃炎)”这一出笑话。不过眼下既然马岱不曾表明,可见此确为子虚乌有之事。

马超祖上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传到了超父马腾一代,几乎已是家道中落了。马腾年青时贫穷,无产业,经常从彰山砍伐木材,背到城里去卖,来养活自己。

而身为马氏旁支的马岱家,情况更是不容乐观。父辈每日为生计发愁,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子女的表字一类的旁枝末节之事?古代也并非人人有字。

姜维按下猜测,问道:“马兄,请问维母亲和家人,现在何处?我等相散一日一夜,家母性弱,又不曾出过远门,也不知道担心成何等模样了。”

马岱回道:“此前路上某家已是遇到老夫人一行人,俱是安然无恙。为免老夫人前后奔波,故而某家请送信的马钧先生作陪,又拨派了五名好手,在黄泥岗处安歇。伯约尽可宽心。”

这时,有小卒前来禀报军情,大军拨营,自有千万头绪需要主将处理。

马岱只得告罪一声,正欲回转,忽得拉住身边一名胖大的虬须武将,转身对姜维道:“某家琐事缠身,怕是招呼不全。伯约既然思母心切,不如由老杨护送,先行回转与老夫人汇合罢!”

又对那叫“老杨”的胖大武将道:“老杨,等接上老夫人,你当引伯约一家先回阳平关好生歇息。”

“遵命!”“老杨”高声答应。

姜维感激道:“如此最好,维先行谢过马兄。”

第二十九章 阖家团圆

姜维就在“老杨”向导、并十余名骑士的护卫下,马不停蹄,一路向黄泥岗方向驰去。

“老杨”外表粗豪,是个没遮拦的人,方才见了姜维神勇,心下十分佩服,一路上喋喋不休只顾着说话。

言谈间,姜维已是知道他的本名是杨千万,原是白马氐人首领,对马超极为推崇。因建安十九年时相应马超叛乱,被夏侯渊击败,遂顺势投了马超,成为马超麾下一名将领。

杨千万说完自己,又问起姜维这一身本事师承何方,座下白马神骏又是有何来历云云,一路上不管有没有回应,只是说个不停。

姜维则是见家人心切,随口应付几句,不料在杨千万看来,却自有一副高人做派,他素来以为有才者莫不有些臭脾气,即便如神威天将军马超也是如此,故而言谈中更显恭敬,倒把姜维逗了个哭笑不得了。

******

五十里外的黄泥岗,姜母坐在一颗大树下,杨氏、姜文、姜武在其身后服侍,马钧一脸憔悴,坐在一旁陪着姜母说话。有五名汉骑打扮的军汉,远远在周边游弋保护。

马钧昨夜跟随马岱出关救援,天刚亮就碰见了姜母一行人。见几人弃了马车,连夜赶路,虽然神色有些委顿,至少是囫囵完整,他原本十分激动,然而巡视一圈,却独独少了姜维一人。后经姜文告知,这才知道姜维为保家人脱险,竟然深入虎穴而去了。

“倒是个有担当的孝子。“这令领军的马岱十分动容。

马岱见马钧两夜未眠,眼睛红肿,当下请他陪伴姜母一行人在此等候,又留下五名军士保护。自己带上大军,匆匆向北搜寻。此行的目标是姜维,他可不希望当事人有何不测。

“也不知伯约眼下身在何处,是否平安无事。”这已是姜母第九次念叨了。

经过一个上午的休息,腹中又进了点米水,姜母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她对儿子的担心,却重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老夫人只管放心,伯约武艺高强,又有神骏相助,定能逢凶化吉。”马钧只能在一旁劝慰,实则他自己心中也十分忐忑。

“此事都怪我啊,非要跟着伯约一同前来。我若早早得去见了伯约早死的父亲,他也不至于为了掩护我,而被拖累。倘若…倘若…”姜母倘若了半天,后半句始终讲不出口,自责之下,胸口起伏,眼圈已是泛红。杨氏在边上也是陪着不住落泪。

姜武气闷至极,周边青草已是被他扯得稀烂。他忽得站起身子,瓮声道:“小人去前方看看动静。”边说,边快步走到一处小山岗。

黄泥岗此处本无人居住,也无详细地名,只是因为有一滩黄泥磊就的小山丘,平地隆起三丈高,也不知哪个过往行人这才给此地起了个叫黄泥岗的名称。

周围地势平坦,这个黄泥岗倒是个远眺周围景色的好地方。

姜武手足并用,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岗顶,举目往北一看,顿时惊呆。

只见远方有数骑快速向己方驰来。他有些难以置信,揉了揉眼睛,方才确定确实有一群骑士快速驰来,当先一人,不是少主姜维是谁?

“少主回来啦!”

“少主回来啦!”

他转身高声喊道。因着心情过于激动,脚下不稳,竟然从岗子上翻滚了下来,好在一路俱是泥土青草,倒也无甚损伤。他顾不得狼狈,一边高声呼喊示意,一边连滚带爬向众人跑去。

众人得了信,都是豁然起身,快步走到道旁张望迎候。

随着马蹄声由轻到重,从远至进,姜母已是按捺不住,颤声喊道:“伯约,伯约!”

姜维听到母亲呼唤,顾不得骏马奔驰正急,翻身跳落,急奔而来,伏于姜母身前,连声道:“孩儿当真不孝,累母亲担忧!”

姜母见姜维浑身是血,心头大是不忍,将儿子一把搂入怀里,泪如泉涌,口中叫道:“好孩子,好孩子。”

姜维此刻深深感受到母亲的关爱,不由得百感交集,原本有万千话语想说,胸间却有一股酸意涌起,直直灌入喉咙鼻梁,只觉口中顿时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边上杨氏早就哭成一个泪人,姜文、姜武、马钧三人也是暗中垂泪。众人经历生离死别,乍得重逢,这一番确是真情流露了。

这时杨千万也带着其余兵马赶到,只见他翻身下马,哈哈大笑,向着姜母行礼道:“老夫人,你家这位姜兄弟当真英雄了得!一个人愣是挑翻两个羌人好手,被人暗算后,还能施计反杀,我老杨可是佩服万分呐!”

乍闻儿子遭人暗算,姜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不安起来,口中问道:“可有何处受伤了吗?”拉住姜维,上下急切打量了一番,见到儿子确实无恙,方才吁了口气。

姜维对这个没遮拦的杨千万颇有些无语。

这厢,杨氏、姜文、姜武俱是上前来行礼。姜维拍了拍两兄弟肩膀,笑道:“临危不惧,能保得主母和杨姨安然无恙,你们两人当真长进了。”两兄弟心中喜乐,只是咧嘴傻笑。

马钧也是上来见礼,姜维转身注视着他,正色道:“此番我姜家一家五口得以活命,全赖德衡兄不辞辛劳,星夜前往阳平关送信。大恩大德维永记于心,请受维一拜!”当下双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马钧本欲上前搀扶,怎耐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阻止姜维执意一拜?只得生生受了一礼。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喃喃道:“这...这…这如何使得…”

姜母上前道:“如何使不得?马先生,若非你舍命求援,我母子怎有再见之日。如此大恩大德,也受我这老妇人一拜。”当下也是朝着马钧行了个万福之礼。

杨氏、姜文、姜武见主母、少主做此行装,俱是口中诚谢,纷纷行礼。

马钧神色震动,也是躬身回了一礼。这几日虽然受了些奔波之苦,但姜维母子重情重性至此,他只觉值了。

几人又寒暄一阵,姜母忽转向姜维,正色道:“伯约,为娘知你父是因当年马超之乱而死。但今日这马超却派人救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为娘虽是一介妇道,也知道大丈夫处事,当恩怨分明。两家往日的恩怨,就让他一笔勾销罢。若有缘得见马超,你也当好生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姜维心下大奇,不想自己的母亲,一辈子没读过一本书,也不曾离开过故乡一日,此刻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他本就穿越而来,对于马超本无深仇大恨,当下点头应允。

细细一想,母亲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怕日后同殿为臣,未免尴尬,故而强忍着解开心结的,想到此节,他心中又微微泛起暖意。

众人正说话间,杨千万吹了个口哨,已是将游弋的兵卒全都聚拢回来,提议道:“各位既然已经脱险,日后自有大把的时日可以相聚。此地荒郊野岭,不是久谈之处,依我老杨之见,我等抓紧赶路,争取天黑前到达阳平关,各位也好洗把脸,歇歇脚不是?”

“老杨之言在理。”姜维应道,一路上杨千万丝毫不见外,两人已是有些熟了,就以“老杨”做了称呼。

众人轰然较好,重新上马,一行人遂浩浩荡荡,迤逦南行而去。

路上,姜母问起分别后的情形,众人也是竖起耳朵倾听。姜维只是粗粗说了潜入敌后烧毁粮草,拖延羌人大军行程一事。他未免母亲担心,故而说得十分平淡。

老杨见姜维说得像流水账一般平淡如水,觉得十分不过瘾,当下一把接过话茬子:

“接下来由我老杨来说!这位姜兄弟,当真豪杰呀……”

说道遇到马岱援军,杨千万一下子来了兴致,果断发挥特长,把遇到姜维后所见所闻,包括阵前以一敌二,反计杀雅木吉、献策降服羌兵等事,一一娓娓道来。

他一直呆在马岱身边,故而前后之事知之甚详,又是个没遮拦的性子,有些地方免不了加油添醋,什么“丹顿是羌人第一条好汉,膀大腰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什么“羌首雅木吉那箭法远近闻名,可以射中三百步外的老虎”,云云。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便是之前奉命保护姜母的五名兵卒,此刻也是紧紧靠拢,生怕漏了一句。

姜维见他说得夸张,生怕母亲担心,屡次打断。但这丝毫无助于减少杨千万的谈兴,姜维不由暗想:“这个白马氐人上辈子定是个哑巴。”

这厢杨千万正在口绽莲花,滔滔不绝。马钧悄悄侧脸向姜维望去,只见姜维此刻平平淡淡,浑然不像杨千万口中作下这些大事之人。

“这般宠辱不惊的性子,当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能投靠于他,当真是自己之福。”马钧不禁生出不一样的感觉,心中遂暗下决心,定要好好辅佐眼前这位磊落少年。

一行人便在杨千万一路喋喋不休中,于日落之前,赶到了阳平关。

第三十章 阳平关

好一处扼要之隘!

姜维举目眺去,阳平关城墙本身不甚高大,但此关北接秦岭山脉,南依大巴山、米仓山,正好位于两条平行山脉的最接近处,地势可谓十分险阻。

沮水环绕着城墙而过,恰是天然的护城河。

此关处秦巴环绕之万山丛中,西通阴平,东控汉沔,又有名将马超镇守,非数万大军不得轻下,无愧为蜀汉西北方最重要的门户。

后世《隋书》描述其为:西控川蜀,北通秦陇,且后依景山,前耸定军、卓笔,右踞白马、金牛,左拱云雾、百丈,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蜀若得之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将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开扩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因而,古阳平关自古就被视为“蜀之咽喉”、“汉中门户”,有“汉中最险无如阳平”之称。

姜维正在城门口感叹不已,杨千万已是在高声叫门:“老贺,速开城门!我老杨回来啦!”

城门上面的墙垛中间忽探出一颗脑袋,紧接着响起一阵调笑:“杨大王,怎得没掳几个羌人女子来啊?”

杨千万本为白马氐人的首领,因此在军中又有一个诨号唤作“杨大王”。

他闻言后老脸一红,喝骂道:“你这狗日的老贺,贵客在此,还敢胡说八道!等俺老杨进来,看不揍你个半死!”

哄笑间关门已是大开。老贺下了城墙,将姜维一行人迎进城来。

进得城门,姜维粗粗扫视,只见阳平关内里不过是个占地百五十亩的小城隘,三五条街道将城隘粗粗分割开来。

老杨介绍道,关中长期驻扎的是马岱麾下的两千兵马。马超本部的八千兵马屯于东边的沔阳城。沔阳、阳平两地互为犄角,间隔不过三十里,快马半日可走个来回。

不同于沔阳是一座军民混居的城池,阳平关为边塞关隘,寻常只有军士扎住。

但眼下街道上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军汉打扮的士卒们或三五成群广布宴席,或抬着新开封的酒坛子摆放于桌子上。不远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爆响传来,隐隐还伴有炖肉的香味。

姜维尚未发问,杨千万已是急不可耐得解释道:“定是我家大将军收到前方传信,做了这番布置!一会儿必是要好好招呼旧日的羌人兄弟。算着时辰,二将军他们应当再过两个时辰就可回转。哈哈,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晚上我老杨定要把那狗日的老贺灌个半死!”

他拉着姜维,显得十分兴致勃勃,不住介绍关隘内的各处街道和建筑。

姜维见母亲露出困顿的神色,无奈道:“老杨,家母年事已高,眼下既然已经到了关内,能否先找个地方让我等歇息一番。在下也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杨千万一拍脑袋,颇有些羞赧:“瞧我这记性,二将军吩咐过的,到了阳平关,第一件事就是要送你们到驿馆歇息。”他向随行的士卒道:“兄弟们你们先散了,各自回营。”

随后又转身对姜维道:“姜兄弟,这边请了。”当下引了姜维一行人往东行去。

驿馆位于城隘东首,因城隘本就不大,众人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说是驿馆,实则规模甚小,只是个一进的院落,前后不过五间屋子,眼下均是空着。好在他们一行也就六个人,姜文姜武挤用一间,也就能安排过去了。

馆中只有一名老军汉服侍。

杨千万向那老军汉吩咐了几句,便对姜维道:“老夫人,姜兄弟,俺老杨先去替你们张罗一桌好酒好菜,你们先吃喝起来,再好生安歇一会儿。晚上等二将军回来了,俺老杨再来邀你们喝酒压惊!”话音刚落,他拱一拱手,就此大步离去。

这厢,那名老军汉颤颤巍巍得向众人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道:“各位,杨将军方才吩咐了,你们是大将军的贵客。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向小老儿吩咐。”

姜维见他头发胡子花白,想是年岁已高。他心中好奇,便疑问道:“请问这位老丈如何称呼,今年贵庚?

老军汉回道:“小老儿姓田,家中排行老三,故而别人都叫我田老三,今年四十有九啦。”

古人寿命较短,五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田老三今年四十九岁,在民间已算高龄。只是寻常到了这般年纪,大抵都会在家安享晚年,很少还会出来劳作,遑论在军中服役。

姜维于是追问道:“如何不在家中安歇,还在此做这些杂事?”

田老三叹了口气,道:“好教这位贵客知道,小老儿是汉中本地人,家中原有两个儿子,日子么也算过得下去。不过今年汉中打起仗来,我那两个儿子都被曹贼掳走啦!曹兵嫌我年迈,不肯捎着上路,小老儿一家就此被生生拆散啦。

小老儿无依无靠,本来想投了沮水自尽算了。幸得方才那位杨将军经过,救了小老儿一命,还安排到驿馆帮忙,总算给了一条活路。

小老儿就打算这般赖活着,兴许哪一日汉中王发兵北伐,小老儿还能活着见我那两个儿子一面呢。”

与家人生死别离,最是人间惨事。姜母刚刚经历一遭,感同身受,闻言眼圈已是泛红。

姜维心中却暗忖道:“不想那老杨外表看着大大咧咧,竟然也有这般仁义的一面。”

他从怀中掏出两快仅剩的碎银子,塞到田老三手里,笑道:“田老丈还需好生过下去,日后必有一家团圆的一日。”

顿了顿,又道:“我等一路风尘,还需劳烦田老丈帮着送些热水到我母亲和杨姨房中。随行的马儿这几日也怕是要跑掉了膘,也请你备些高粱、豆饼,好好犒劳这些马儿。”

田老三忙推脱道:“都是现成有的,使不得、使不得……”

姜维只是不依。

见实在推脱不下,田老三方讪讪收下,哽咽道:“都是好人呐…那么小老儿就生受啦。”拜谢后,转身就去收拾热水和马料。

姜维浑身湿热,血水汗水黏糊糊得沾成一片,早忍受不住了。

他见到院子里有口井,于是径直跑到井边,匆匆脱了上衣,汲了一桶水,当头淋下。这几日累积在心头的阴霾,就像这衣甲上沾满的血迹污渍一般,顿时被冲落下来。

姜文、姜武见状,也是上前冲淋。

两兄弟这时陡然放松下来,也不知谁先泼得谁,竟然相互泼起水来,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笑笑闹闹,竟一如当年天水旧样。

姜维见母亲和杨氏在一旁只是微笑,不由心道:“终是平安抵达了!”此情此景,连带着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彻底放松下来。

他见姜文、姜武玩的开心,当下一把拉过马钧,也是加入战团。马钧原有些矜持,旋即受到姜维、姜文、姜武三人感染,既然衣裳已是湿透,索性放开心思,与三人嬉戏打闹在一起,好不快活。

待洗漱完毕,杨千万已是带着热腾腾的饭食前来,众人用罢,按主次分好房间,各自回房安歇。

姜维待服侍好母亲休息后,便跨进自己房间,一头便栽倒在床上。

床是硬木所制,虽不及家中舒适,但比起一路风餐露宿,无疑是天壤之别了。他心下放松,不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响起。

第三十一章 西凉之锦

“姜兄弟,别…别睡了,起来喝…喝酒…...嗝儿...…”

姜维睡得正酣,猝不及防闻到一股混杂酒肉腐化的浓重嗝儿味,令人直欲作呕。

他顿时睡意全消,睁开惺忪睡眼,见是杨千万满脸通红,醉醺醺得趴在床边,挤着一张比野猪还粗豪的笑容,正咧嘴嘿嘿看着自己。

他只道杨千万白日里说的“晚上请他去喝酒云云”只是客套话,不想憨货居然当真来叫,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姜维哭笑不得。但杨千万如此有心,他也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十分想见见名震天下的西凉锦马超。于是忙起身穿衣,随杨千万出门而去。

已是半夜时分,天空漆黑一片,街上却张灯结彩,酒肉飘香。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羌人汉人,一边喝酒,一边闹腾。城中烧起十几处篝火,直把阳平关映得亮如白昼。

姜维奇道:“关内驻军都在饮酒作乐,万一有敌军来袭,可如何是好?”

杨千万哈哈笑道:“大将军已是派沔阳的两千军马换防了,远近五十里都有探子巡视,姜兄弟勿扰。”

姜维点了点头。

八年前马超攻占冀城,两年后杨阜等人趁他出征之际夺城,令他进退失据,这才导致大败。眼下马超布置周祥,确实是是吃了一堑涨了一智,

杨千万一路跌跌撞撞,将姜维引入一处官署模样的建筑。这里是守将马岱办公之所,今日被马超征用,用以招待羌人的代表。

里间比外面倒是安静不少,院子中生了一堆篝火,十来人围绕篝火席地而坐。

一名年约四旬的汉装男子高座主位,侃侃而谈,正是马超。他左右手边依次环坐了十来名羌人汉子,均是腆着笑脸听他说话,脸上皆露出十分恭敬的神情。

姜维粗粗一扫,柯十三也郝然在列。

这时,杨千万一把将姜维拉倒主位处,大声叫到:“大将军,老杨把姜兄弟带来了!”

马超顿时停住说话。他将目光转向姜维,露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笑道:“哦?你就是那位欲投靠汉中王的姜维?”

“在下正是天水姜伯约,拜见左将军。”姜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好,果真少年英雄!来,就在此坐下罢。”马超拍了拍身边空着的马札。

姜维告谢后,依言坐下,边上自有侍从奉上酒碗,添上美酒。

趁着落座的间隙,姜维细细打量了一番主位上的马超,只见眼前之人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他暗忖自己的容貌也算得上俊朗,可跟眼前之人一比,无疑判若云泥,令人不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这厢,马超已是举碗望来,笑道:“我脸上可是开花了么?怎么这般瞧法?”

姜维忙收敛眼神,恭敬回道:“尝闻将军被称为西凉之锦,掌中虎头湛金枪更是天下无对,在下敬仰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威风凛凛,名不虚传!”

马超哈哈大笑道:“都是昔日闯下的些许薄名,当不得真。反倒是你,此番倒是帮了我的大忙。”

他边说,边满满斟了一碗酒,朗声道:

“我与众位羌家的兄弟分离数年,心中甚是挂念。不想此番得你参赞,使我等得以重聚于此。我心甚慰,且满饮此酒,以作庆贺!”

他这话虽是对这姜维所说,但边上羌人听在耳中,心中涌起暖意,也是十分受用,不少人的眼眶已是泛红。

柯十三捧着碗起身,胸膛起伏,哽咽道:“蒙天将军这般看中,小人就是死了也是甘心!”一仰脖,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其余羌人在他带头之下,也是纷纷起身陪饮。

姜维见状,也是将碗中酒水一口闷干。

马超摆摆手,笑道:“今日能与诸位重逢,乃是天大的喜事,何须言死言活?诸位兄弟只管宽坐,这几日就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伙儿一起快活几日,你们说可好?”

羌人自然轰然叫好。

边上的杨千万耐不住,捧着一缸酒坛子,嚷嚷着要与羌人拼酒。羌人最好热闹,闻言围将上来,院子里顿时打成一片。

众人哄闹间,姜维这才有暇向马超敬酒,感谢他发派援兵救了自己一家老小。

马超作为此地主人,又是成名多年的前辈,又兼先前已饮了不少,本来沾唇即可,但他性格豪气,今日又见了昔日下属,心中着实畅快,竟是满满饮了。

“伯约,白日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年纪轻轻,却比我家岱弟更沉得住气,倒是个能成事的。”

姜维上一世为刘备和诸葛亮的人格魅力倾倒,武将中则最爱一往无前的马超。此番乍闻偶像当面夸奖,面上一嫩,只得随口谦虚几句。

两人寒暄了三五句,姜维忽问道:“怎么不见马岱将军?”

马超笑了笑,道:“我已着他领一千兵马,连夜前往下辨,去取这些羌人妻女。怎么,这是你定下的计策,自己倒不记得了么?”

“将军真雷厉风行也!”姜维由衷叹道。

两人说话间,杨千万已经成功灌倒一名羌人,却再架不住第二人,顿时败下阵来。羌人拉拉扯扯只是不依。杨千万无奈,只得踉跄着躲到姜维背后。

羌人尾随而来,原本众人皆是开怀大笑,此番陡然与姜维打了个照面,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对于羌人而言,他们此刻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

姜维白日决斗时的英姿仍是历历在目,但雅木吉惨死的场景也是记忆犹新。那雅木吉纵然因卑鄙无耻而被姜维虐杀,但他总归是参狼羌部的大王,要说羌人心中没有一点芥蒂,那是断无可能的。

白天有马岱代为转圜,姜维事后又先行避去,羌人也算个闹了个眼不见为不净。

方才又看在马超面上,暂时不与他为难,谁知这老杨好死不死,偏偏将大伙儿引到姜维这边。

姜维自己也是一头汗水,头疼得紧。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不过这种情形,他上一世倒也不是没遇到过。但凡做业务的,哪个不会遇到几个横眉竖眼的客户?

羌人只是一时在感情上难以接受,更何况他自己还占着理字——羌人无非需要一个体面的台阶罢了。

姜维想得明白,果断起身,对着羌人道:“各位,今日既然有幸得会,为表敬意,某先干为敬。”

他捧起碗来正要喝酒,柯十三身边一个精瘦汉子突然上前打断,道:“酒自然是要喝的,却不是这么个喝法!”

第三十二章 斗酒

姜维扫了那精瘦的羌人汉子一眼,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杨千万。

杨千万大着舌头道:“这位…这位是阿布…”

姜维不置可否得点了点头,转向阿布,问道:“不这么喝,又当如何?”

阿布排开众人,昂然道:“论马上武艺,我阿布承认不如你。但若论喝酒,你可未必是我对手。在我们羌人眼中,能打又能喝的,才是真正的好汉子。”

他人虽然瘦小,却是族中有名的好酒量。这一番话,又似乎有出面邀战斗酒的意味,顿时激起围观羌人一阵欢呼。

“原来是要靠拼酒找回场子!”姜维心中顿时雪亮。

他上一世久经酒桌考验,对上一两个羌人自然是不怕的,但是院子里有十来名羌人,外面还有数百人,若耍起车轮战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抵挡不住的。

他朝马超看去,只见马超抿了口酒,并不说话,只做饶有兴趣之状看着眼前一幕,显是暂时无意插手。

只略一沉思,姜维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暗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作势激道:“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论及喝酒一道,姜某此生还不曾怕过谁。白天阵前决斗时,我便知晓尔等惯使车轮战法。此时斗酒,理应也是如此。哼哼,不过我姜某人何惧!说罢,尔等想怎么喝?要派多少人来?”

他身量较起周围羌人尤显高大,自有一股凛人的气势,此时摆起架子来更显气势十足,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阿布自诩酒国好手,经他当众这么一激,顿时就挣红了脸,怒喝道:“什么车轮战法!就我一人而已,我们一人一坛酒,看谁喝得快,你敢是不敢!”

“吾计得售!”

姜维心中窃喜不已,面上却故作大度,摇头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方才见你也喝了不少,为公平起见,尔等再出一人,我还是以一敌二。尔等每人各饮一坛,我自饮两坛,看哪边饮得快,哪边就算胜!”

他话刚说完,就一指柯十三,又朗声道:“尔等人多,我只识得这位朋友,就由你和阿布出战罢!”

其实,姜维选择柯十三,也是费了一番思量。

此前他进场时,便已粗粗观察了一圈周围人的举动。在酒桌上混得久了,自有手段分辨眼前之人是否善饮。方才他见柯十三喝酒的动作神情,就猜到此人并不善饮酒,就以认识为名,点了他的将。

果不其然,柯十三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心中顿时叫苦不跌。

然而围观羌人对于姜维的提案并无异议,早已轰然叫好。在他们看来,自家两人对付一人,无论如何都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柯十三身为临时首领,其实也存了更上一层楼的心思。在众人起哄之下,不愿在族人面前示弱,当下振奋精神,大步迎上。

斗酒的规矩就此定下。

这厢,侍从抬上三坛酒置于地上。随着泥封拍落,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飘出。

马超这才起身。他走到酒坛前,盈盈笑道:“这是我封存了五年的美酒,平日里一直舍不得饮用,今日诸位既然有心比试,便将此酒奉上,当为胜者贺。”

阿布躬身回道:“如此,就多谢天将军了。”言语间,郝然已是将自己当做胜者。

马超命人将酒坛子分于参赛众人后,正色道:“今日就由我充当这裁判。此酒每坛十斤,姜维得两坛,柯十三、阿布各一坛,哪方先饮罢,哪方就是胜者!

不过我马超有言在先,既然诸位都在我阳平关做客,就都是我马超的座上宾,饮了此酒,不论输赢,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此后就是自家兄弟了!”

柯十三、阿布对视一眼,均是缓缓点头。马超既然发话了,这个面子不得不给。

姜维心中敞亮,马超正是在这个极为恰当的时点,用他个人的威望替自己弥合与羌人的冲突。大抵男人之间的恩仇,多抵不过三两斤黄汤的畅快。他念及此处,也是向马超投去感激的一瞥。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向外宣传了此间正在斗酒一事,引得街上聚闹的汉兵羌人闻言纷纷向院子里聚拢,一时间人头躜动,直把把姜维、柯十三、阿布三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好不热闹。

随着马超一声令下,柯十三、阿布两人人端起酒坛子,正要往口中灌入。

却见姜维上前两步,将酒坛举于胸前,作势欲于其交碰。

柯十三楞了一下,他见姜维目光湛湛,光明磊落,不疑有他,也是上前一步。双方拿酒坛子碰了一下,阿布见状,也是如此。

“请!”

“请!”

“请!”

三人这才高举酒坛,仰起脖子往口中倾灌。

马超看着姜维,面上微微有些惊讶:

“此子器量果然不凡。”

许是刚喝过酒、酒兴催发的缘故,周边围观之人比白日阵前决斗时还要疯狂,欢呼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汉军士卒多为同为汉人的姜维加油,羌人自然为自家两位鼓劲。双方人数大致相当,欢呼声也是半斤八两,不分轩轾。

当世酒水度数较低,对姜维来说这点度数不算什么。只是二十斤酒,喝得不只是酒量,还有肚量。他刚刚喝完半坛,肚子已是高高涨起。

于是趁着打嗝之机,偷偷向对方望去。却见柯十三也是抱着酒坛在打嗝揉肚,调整气息。

双方目光交汇,倒像是两个上课开小差的顽童被先生一齐抓住,不由相视一笑。

而阿布看着虽然瘦小,但是气息着实悠长。他喝得并不快,三五息功夫才是一口,但一口一口绵绵入喉,竟是片刻也不曾停歇。这是典型的细水长流型的喝法。

“这个阿布倒是个中好手。”姜维心下暗赞,当下收敛心神,专心对付起剩下的半坛。

堪堪喝完第一坛,姜维将手中空坛朝地上狠狠一摔,只听“砰”得一声,坛子登时摔得粉碎。

边上汉军士卒见状不由声势大振,欢呼声复起,直把羌人的喊声压低了两度。

“姜维!”

“威武!”

姜维趁着弯腰取第二坛酒之际,再次侧眼望去。

只见阿布手中那酒坛子贴着嘴巴,角度几乎垂直,可见至少大半酒水已是入肚。不过他的速度明显放缓,八、九息功夫喉结方能一动。

再看柯十三,更是不堪,已是满脸通红,每喝一口,就要停下来歇息一番。看他酒坛倾斜的角度,才不过喝了一半而已。

姜维心中不觉暗笑:“果然中计!”

其实,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设计之中。

表面看双方都是二十斤酒,一方是两人,一方只有一人,怎么看都是人多一方占着便宜。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姜维深深记得上一世学习过的“木桶效应”。

一只木桶盛水的多少,并不取决于桶壁上最高的那块木板,而恰恰却取决于桶壁上最短的那块。同理,团队中成员的能力往往是优劣不齐的,而劣势部分往往决定了整个团队的最终水平。

阿布善饮,柯十三却不善饮。这场比试,只需赢过柯十三,整体就是十拿九稳之局。

更何况姜维本就不惧阿布,只是为了显得豪气,这才设计以一敌二。

此时,果见柯十三本眉头苦皱,越到后面,越觉难以下咽。

见他如此情状,姜维微微一笑,举起第二坛酒,往口中灌去。

大约又喝了两三斤模样,羌人忽然高声齐呼:

“阿布!”

“好样的!”

原来阿布这边已经将一坛酒喝完。

阿布是爱酒之人,他跟随部落首领从军,最大的心愿就是战后能讨口水酒喝而已。不过羌人向来贫穷,缴获中能有三斤五斤酒水已算得上丰厚。

此前他最多喝过四斤粗酒,事后并无异样。他从不曾有过今日这般畅饮的机会,也浑然不知自己的酒量到底何在。方才坐在篝火旁,一碗一碗得喝,丝毫不觉得尽兴。

故而他出面邀战斗酒,半是出于挑衅,另外也存了一解腹中酒虫的想法。

哪曾料到,这坛酒喝到七八分,他就觉得心慌耳跳,想是有些上头了。强撑着喝完一坛,半坐地上复看姜维,那人却面不改色,好整以暇开始喝第二坛了。

见此情形,他知道自己确是输了,心中自也服气。只默默将空坛子放于地上,并未应和同伴的欢呼。

羌人见他无甚反应,又转向柯十三,替他鼓起劲来。

“柯十三!快喝快喝!”

汉人军卒不甘示弱,高声替姜维打起气来。一时院内又是人声鼎沸。

这厢姜维喝到大半坛,肚子已是涨得滚圆。他伸手揉了揉小腹,口中丝毫不停。

柯十三却扶着酒坛,软软委顿在地。

他喝到现在,已是整整八斤下肚。在他印象中,也许这辈子从来都不曾喝过这许多的酒。眼下酒劲上涌,头晕眼花,直欲作呕。酒水已是满到他的喉咙处,便是再多一口也觉难以下咽。

又是“砰”得一声震响,院子里汉人的欢呼声再次响起,彻底压过羌人的声音。

柯十三知道这是姜维喝完第二坛酒后,将空坛子砸于地上的声音,心中暗叹道:“终究还是输了。”

正要服输时,呼喊声骤停。

柯十三突觉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将自己从地上稳稳扶起,又有一只手从他手中接过酒坛。

他心中讶异,强睁开眼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姜维那张年轻俊朗的笑脸。

只见姜维高举酒坛,团团转了一圈,朗声道:“今夜斗酒,不比白日斗将,并非是你死我活之局。姜维一生,只杀仇雠之辈,也只与亲近兄弟饮乐。大伙儿都是恩怨分明的好汉子,今番得晤,维着实兴致不浅!就以柯兄之酒,借花献佛,与诸位共谋一醉!”说完,仰脖就将坛中剩酒一饮而尽。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周围汉羌俱是寂静无声,唯有篝火中的木柴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柯十三眼见姜维身如此潇洒豪迈的做派,忽又浮现起他白日里英勇战斗的英姿,心下不由得感慨道:柯十三啊柯十三,这般豪杰人物,结识还来不及,你却跟他怄什么气......如此小儿女态,平白让人笑话......”

他心结既去,敬仰亲近之情油然而生。

“姜维!”

“姜维!”

“姜维!”

这时,人群不分羌汉,同时爆发出更为大声的喝彩。羌人将姜维高高抬起,将他向天空高高抛去,又稳稳接住,再抛,再接,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知疲倦。

新英雄已然诞生!

横亘在其间的些许隔阂,终在这一场斗酒后消弭于无形,留下的,尽是对英雄的无限仰慕。

马超含笑看着这一切,终微不可察得点了点头。

第三十三章 此间事了

这一场篝火大会,宾主尽欢,直至半夜方散场。

姜维惦记着驿馆中的马钧和姜文、姜武两兄弟,又想到曾答应过小白,脱险后请它饮酒。故而临了时又捧了两坛酒回去。

走进驿馆,其余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唯有马厩灯火通明。

他心中好奇,当下歪斜着脚步,悄然走进了马厩。却见姜文、姜武两兄弟正在马厩中坐聊。

姜维倚门问道:“这么晚了不去歇息,还在此处作甚?”

“少主!”姜文、姜武两兄弟见是姜维进来,十分惊喜,忙上前行礼。

姜文道:“半夜时分我等被街上吵闹惊醒,闲来无事,索性来到马厩洗刷一番,顺便喂些草料。”

姜维回首,见此行的五匹马均已被细细洗刷过了一遍,心道这两小子当真是爱马之人。他将两坛酒置于桌上,吩咐道:“阿文,你去看看马先生睡得可好,如也已醒来,就请来此处。阿武,你去拿几只碗来。”

姜武见少主似是要请他们喝酒,当下舔了舔嘴唇,拉着姜文兴冲冲地去了。

小白见到主人前来,嘶叫起来,模样颇为兴奋。姜维见了它也甚是开心,上前不住**。姜小白畅快之下,接连拿硕大脑袋往他怀中蹭去。

嬉戏了一会儿,姜维捧过一坛酒,放于小白面前,道:“此番脱险,你是出了大力。我应约带了酒来,请你尝尝滋味。”

小白低下脑袋,“呼噜呼噜”就此痛饮起来。不一会儿,酒坛就已见底。

姜维心下大奇,笑道:“居然还有这等嗜好,当真是马中奇葩!”小白却没了反应,只专心喝眼前之酒。

这时,姜文、姜武兄弟捧着一叠碗筷,并几个油布包裹的肉食,已是回转。

姜文道:“马先生已经睡下,鼾声如雷,小人思忖还是不去打搅为好。”

姜维点了点头,一指桌子,道:“一齐坐罢。”

三人依次落座,姜维提起另一坛酒,为两兄弟各斟了一碗酒,道:“我等一路南行,风波不断,你们饮了这碗酒,权当压一压惊。”

两兄弟先是小心翼翼、浅浅得尝了一口。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喝酒。姜家中并无嗜酒的主人,他们年纪又小,故而一直不曾破了酒戒。

姜武尝后,眉头一皱,道:“外面之人整日介说着喝酒喝酒,这东西闻着是香,我还道真的是什么人间美味,不想竟是这般酸辣滋味。不好喝,当真不好喝!”

姜文捉狭道:“美酒乃是大丈夫的饮品,小孩子尝着才觉得不好。我喝着是挺好的,阿武,你原还只是个孩子啊!哈哈。”

姜武闻言,顿时便不服了,争辩道:“我…我方才才饮了一小口,哪能作数?待我再尝尝。”说话间,又抿了一口。他砸吧砸吧嘴巴,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故作得意道:“此番倒有了些滋味。”

见他这般憨货模样,姜维、姜文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

一连三日,阳平关中的羌人们白日里呼呼大睡,到了晚间则升起篝火,饮酒为乐。又在马超刻意笼络之下酒肉不缺,竟是丝毫没有想要回家的迹象。

自昨夜斗酒后,因姜维武艺高强,喝酒又十分豪爽,故羌人对其早已改观。关内除了马超、马岱两人外,他已是在场羌人心中最为英雄了得的好汉,每次一开席,倘若不见他的身影,就会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姜维感念马超救援之恩,也是着意笼络。但他知道这些羌人是马超禁脔,故而行为间自然掌握有分寸。

杨千万却把姜维当做自己的金字招牌,每日夜间都会来相请。他仗着有姜维撑腰,喝酒时“狐假虎威”,气焰嚣张,倒是抖了起来。

马钧和姜文、姜武兄弟有时也会出来转转,只是他们酒量不佳,被灌醉过两次后,就再也闭门不出了。

如此到了第四日,马岱终于回转。

此行除了带去的千余兵马完好无损外,还带回了两千余羌人,并牛马等牲畜无数。

这些新来的羌人有老有少的,有男有女,一部分是先前被邀入关内的羌人的家属。也有数百慕名来投的精壮。牲畜则是雅木吉的私产。

马岱到达下辨城时,城池守备空虚,他就顺势一鼓而下。雅木吉的两个儿子一个战死,一个逃逸,剩下偌大的财产。马岱索性一口气全部取了。

参狼羌部剩余几位颇有实力的大佬也是心怀鬼胎,各自向马岱送礼示好。马岱一概照收,临了表示互不相帮。几位大佬如释重负,恭恭敬敬把他礼送出境。

关内羌人这几日过得爽快,经家人口中还得知了武都故地已是乱做一团。他们也知道内附一事已成定局,当下推选了柯十三等人作为代表,向马超面陈,请求内附。

******

阳平关守将府。

马超、马岱两兄弟左右相对而坐。

马超听完马岱的陈述,瞧着乃弟脸颊上风尘犹在,却是意犹未尽得模样,欣慰道:“岱弟经得历练,终是长大了。日后当为我扶风马氏添一异彩。”

马岱平日里多听乃兄发号施令,今日乍听闻乃兄当面软语夸赞,竟生出恍惚之感。喜悦之余,想起此事的始作俑者,遂感叹道:“若非得了姜维妙计,弟也不至做成此事。此人年纪轻轻,确实十分有才华。哎,可惜再过几日就要前往CD,只恨不能久留此地。”

马超道:“经我这些日观望,姜维有勇有谋,颇知进退,确实无愧幼麟之名。”他右手轻扣案几,马岱知道这是兄长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当下并不做声打扰。

过了良久,马超方道:“我意,姜维一家此去CD,便由你随行护送。一来,我见他年纪虽轻,却绝非潜龙,日后必有大放光彩之日,我等皆是出身西北,更要好好抱团。你与他早早交好,日后也算为我马家寻得一强援。再来,此番你不费一兵一卒,尽得参狼羌部三千人马内附,牛马无数,此可为汉中之战后第一功,理应向朝廷上表具奏。我即受命督临沮,等闲不可轻离。为表郑重其事,除岱弟你之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马岱思索片刻,缓缓颔首,道:“兄长之意,弟已明了。不日就启程动身。只是关内新生这许多事,却要劳烦兄长了。”

马超哈哈大笑起来:“当年我统帅十万胡人,尚不觉得有何难处。此地不过三五千羌人罢了,又会有什么麻烦?岱弟你可是立了功劳,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吗?”

马岱见兄长心情舒畅,谈笑间依稀有些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心下欢喜,也是陪着兄长哈哈大笑起来。

******

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九月初十,姜维一行人在阳平关经过短暂修整后,在马超、杨千万、柯十三等人的依依送别下,拜别众人,重新整装南下。

此行马岱领了三十精骑随行护送。

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

一行三十余人一路快马扬鞭,沿着金牛道直奔蜀都CD而去。

第三十四章 蒲元献刀

金秋九月,CD西郊,虎步军左大营,瞭望楼上,有三人呈品字型站立,正举目眺望远方。

当中一人正是汉中王刘备。

刘备今年五十有九,多年的戎马倥偬使得他的头发染了一层风霜之色,胡子也颇为疏朗。然而他英气勃勃,神色坚毅,目光湛湛,若只瞧他的面庞,倒更像是个中年之人。

他身后侍立有两人。

左边那人约莫四旬,样貌清收,颧骨微隆,留一片八字胡,面色有些苍白,身上着一席暗云纹蓝色直裾,正是他的谋主、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

右边那位年约三旬,身高八尺,头戴纶巾,手持白羽扇,清秀儒雅,飘飘然有神仙之姿,却是他的肱骨、忝为军师将军、署大司马府事的诸葛亮。

今年七月,刘备进位汉中王,上还左将军、宜城亭侯印绶,拜领大司马。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所署置依汉初诸侯王故典。

故而眼下的刘备有两重身份。

于大汉朝廷而言,他任大司马一职;于封地而言,他则是汉中王。

诸葛亮署大司马府事,代为行使刘备在大汉朝廷的职权,代表得是朝廷权威。

而法正的尚书令一职,却是属于汉中王封国内的职衔,代刘备管理领国内务。

数年后,诸葛亮上《出师表》,内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宫”指得就是皇宫(眼下为汉中王宫署),“府”指得就是朝廷官府。

当下宫中诸僚以许靖、法正为首,府中属臣则以诸葛亮、董和为尊。

深秋季节,五谷飘香,正是一年之中收获之季。

刘备此行正是来视察都江堰重修后,屯田增产之情况。他只带了两名心腹谋臣,轻装简行,前后走了几处地方,虎步军左大营是今日最后一站。

站在高台,放眼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黄澄澄的稻子,颗粒饱满,沉甸甸地随风摇曳,飘散出醉人的芳香,一阵风吹来,便掀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

眺望四周,闻着醉人的稻香,刘备面上不时泛起阵阵微笑。

观望了良久,他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侧身面向诸葛亮,感慨道:“若非孔明主持重修都江堰,岷江至今为险,何曾想过能有今日这般丰收景象?今日一路行来,盈车嘉穗,百姓皆是喜笑颜开。益州军民终可过个好年景了。”

他这番话倒是发自真心。自他入主益州后,时常征战在外,尤以汉中一役为最,前后历时两年。故而他坐镇CD的时日并不多,后方内政庶务基本上都由诸葛亮一肩挑去。

诸葛亮闻言后,轻摇羽扇,笑道:“主公总揽全局,臣不过是具行其事耳。”

边上法正也是称赞道:“孔明休要谦虚。尚书台前日接到绵竹令上报,言其地水田亩产可达三十斛,此实前无古人也。皆因今年都江堰灌溉,水旱由人。而今CD平原可谓是黍稷油油,粳稻莫莫了。这都是你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之功呀。”

他与诸葛亮两人一为尚书令,一为署大司马府事,权责上虽有重叠,实则各有侧重。比起诸葛亮在后方统筹调度,法正更关心的是军资供及,因这直接关系到北伐之计。

故而顿了一顿后,又问道:“汉中一役,我军虽是大获全胜,可是私底下却几把益州府库搬腾一空,光是粮草便用了足足二百万石。眼下军粮匮乏,后继乏力,依孔明之见,几年可以补足仓禀?”

事关北伐大业,刘备心中自然十分关切,也是倾耳听来。

诸葛亮笑道:“今年风调雨顺,据各郡上报之数,益州可收军粮百万石。若无改当前政道,继续重修都江堰,臣愿在两年内为主公筹得军粮两百五十万石,以资北伐之用。”

两年补齐军粮亏空,这在其他人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刘备素知诸葛亮向来说一不二,闻言大喜,一手执法正手,一手执诸葛亮手,笑道:“孝直长于谋,献计取汉中。孔明明于治,替孤足兵食。你们都是孤的肱骨之臣,孤深倚之。吾等这两年就秣马厉兵,待兵精粮足之日,即行出兵北伐,恭迎汉帝!”

北伐中原正是法正、诸葛亮两人心中夙愿,此番陡然闻得主公亲承,心中激荡,皆是躬身称应。

一阵秋风吹来,把众人袍服吹的猎猎作响。

刘备道:“此处楼高风大,孝直你身体不好,且随孤下去避避风罢。”说罢,便领着两位爱卿走下瞭望楼台。

楼下有一长一少两名武将侍立等候。

那名中年武将正是陈到陈叔至,他跟随刘备转战南北,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因其忠勇沉稳,深得刘备信任,眼下为虎步军统领。今日刘备巡视虎步军左大营,他身为一军主将,陪伴前来。

年少那名武将身材雄健,蓄着钢针般的短须,面相十分威猛,手持一柄蛇矛,却是右将军张飞的长子张苞。

张飞在远在巴西上任,却心系兄长安危,遂将自小有武勇之名的张苞留在兄长跟前侍候。

一来因张苞武艺高强,年轻一辈中几无抗手;二来因为张飞的缘故,刘备自也以子侄视之,待之十分亲厚。任命其为虎贲中郎将,与安汉将军麋竺之子、时任羽林中郎将的麋威一起负责掌管宿卫士,警卫王宫。因今日当值的缘故,也是护卫刘备而来。

见到主公、尚书令、军师三人联袂下楼,陈到抱拳道:“启禀主公,司金监大匠蒲元方才来报,言五千柄长刀已成,今日得闻主公在此,特来献刀。现正在营中大帐外等候。”

蜀汉在九卿之一的少府之下设司金监一部,负责农具、兵器的制造,其铸造大营位于CD西郊岷江边上,距离虎步军左大营不过几里路。

刘备此行虽是轻装简行,却不算保密。故而大匠蒲元听闻刘备仪仗在此后,临时起意,特来献刀。

“哦?”刘备含笑环视诸人,道:“除此五谷丰登外,又有宝刀铸成,此乃双喜临门也!”当下笑呵呵地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快步走向中军大帐行去。

蒲元带着三名手下,早已恭候多时。

他是蜀中有名的铸匠,许是多年在熔炉边摸爬滚打的缘故,一身皮肤早已被熏的黝黑发亮。见到刘备一行人走来,远远跪下行礼,口道:“微臣蒲元,见过大王。”

刘备虚手将其扶起,道:“蒲卿,许久不见,却是消瘦了。”

蒲元闻得主公关心,心中感动,正要说话,却见刘备摆手道:“外面风大,进帐说话。”边上亲兵忙拉开帐门恭迎。

刘备入帐后,法正停步,请诸葛亮先进。诸葛亮却道:“尚书令较亮年长,理当先行。”法正见状,不再托退,大步而入,随后诸葛亮、陈到、张苞、蒲元及众亲兵鱼贯而入,依次站定。

蒲元调整好心绪,躬身道:“微臣奉大王之命,铸造长刀五千柄,现已全部铸成,即行验收入库。今有佼佼者六柄,特来献于大王!”

说罢,一挥手,身后三名手下每人各捧两柄长刀,齐齐上前几步,示于诸人。

刘备定睛望去,六柄刀均是环首式样,通体铁铸,长约三尺六寸。

他随手拿起一把,只觉此刀入手冰凉,较寻常刀剑沉重许多。刀身外观看着黝黑,不甚醒目,拔刀出匣,顿时寒光乍现,满室皆有凉意。

此刀直身斜锋,刀身上布满了锻打形成的纹理,纹理朝着一个方向弯曲延伸,十分古朴大方。刀柄处刻有“七十二炼”字样。这七十二炼指得就是七十二次锻打,是属于百锻技术的一种。

刘备只做轻轻挥击状,就有“嗖嗖”之声破空传来。

他是使刀剑的行家,知道刀剑劈砍时,会有有“呜呜”和“嗖嗖”两种声音。但凡发出“呜呜”之音者,乃不是刀筋不正之故,而能发出“嗖嗖”之音者,方是刀身绷直、不偏不倚的标识。

刘备横刀于胸前,叹道:“真好刀也!”

蒲元道:“此刀刚柔并济,锋利无匹,愿为大王一试。”

刘备道:“蒲卿请试之。”

蒲元当下命手下取出一段竹筒,内中装满铁珠,立于帐中。他取了另外一柄长刀,双手持刃,气沉丹田,朝着竹筒用力砍下。

只听“咯”得一声,上半段竹筒应声而倒,随带着上半端的铁珠“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刘备忙领着众人上前查验,只见下半段竹筒安然立于地上,纹丝不动,桶内铁珠均是齐腰而断,露出光滑平整的切面。复观蒲元手中长刀,安然无恙,别说豁口,便是半点划痕都不曾留下。

众人见此情形,忍不住啧啧称奇。

刘备由衷赞叹道:“削铁如泥,岂止好刀,简直神刀也!蒲卿,如何铸成此等神刀,还请为孤解惑。”

蒲元躬身答道:“禀大王,微臣将精铁反复加热锻打,排除铁中所夹杂物,铁质乃纯,一锻一称一轻,直到斤两不减,即成七十二炼精钢。由此精钢所制刀剑,锋利无匹。臣闻吴侯有一把名剑,锋利无匹,号称百炼,就是以此方法所铸。不过百炼宝剑利则利耳,剑身脆硬,容易折断。”

刘备颔首道:“不错。昔日孤与吴侯会于北固山甘露寺,吴侯彼时新得百炼宝剑,击石以试。结果石裂而宝剑开豁,可知蒲卿所言非虚。”说话间,回身瞥了诸葛亮一眼。

他讲的是当年赤壁之战后,为强化同孙权方面的盟友关系,冒险前往东吴迎娶孙权小妹孙夫人时发生的旧事。

时任东吴偏将军、南郡太守的周瑜献计企图软禁刘备,后在诸葛亮、赵云等人以及江东亲刘人士的努力下,终未得逞。只是此间凶险,除了诸葛亮这名当事之人,又何足为外人道。

蒲元不知此中细节,自顾自道:“大王明鉴。于是微臣日夜苦思,寻求解决之道,几番周折,终于想到了淬火之技。微臣将七十二炼后的精钢置于炉上,烧至浑身通红后,放入水中使其冷却,如此刀身得水火之精,刚柔乃济。经微臣多次试验,察得不同水质,对淬火成果并不尽相同。有些水钝弱,不任淬用,只有蜀江爽烈,是谓大金之元精,天分其野。此次经蜀江水淬后铸得长刀五千柄,均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请大王查验。”

众人闻言,皆叹为观止,账内顿时响起一阵阵赞叹,唯有诸葛亮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刘备赞道:“纵欧冶子复生,不外如是也!”当即下了敕令:“蒲卿忠于任事,铸刀有功。着即赏金、银各二十斤,锦五十匹。荫一子入少府任事。”

蒲元闻言大喜过望。

他当年在刘璋麾下做事,不甚得志,本以为就要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谁知刘皇叔入住益州后,工匠技人终得朝廷重视。

几年间,自己能一展身手不说,平日里赏赐的钱财布帛更是穿用不尽。不过在他看来,钱财都是小事,功劳能荫及子孙,这才是他心中最为关切之事。

他家中长子已有一十六岁,尚未有个好的营生,此番陡闻刘备亲许偌好一份差事,心中感激万分,只是不住躬身道谢。

第三十五章 一日四喜

蒲元拜谢离开后,法正对刘备道:“蒲元所属司金监属于少府属牙(衙),而少府是由孔明兼管的,主公可莫忘了奖赏孔明啊。”

法正口中的少府,属于汉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眼下少府令由蜀中名士王谋担任。

但刘备对这些所谓名士多用其名,而不用其人。王谋名义上是蒲元的上官,实际上两人却并不相干,这还是法正当年定下的策略。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刘备率军包围CD,名士许靖企图越城投降,但事情泄露,并未成功。刘璋因为益州即将失陷,才没有处决许靖。刘璋投降后,刘备因许靖背主之事而看不起他,对他不加任用。

法正当时劝谏说:“天下有获虚誉而无其实者,许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创大业,天下之人不可户说,靖之浮称,播流四海,若其不礼,天下之人以是谓主公为贱贤也。宜加敬重,以眩远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

意思是说,天下有的是博得虚名而无真正德才之人,像许靖就是如此。然而今日主公起手开创大业,天下之人又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去作说明,而许靖的虚名,已传播天下,如果对他不能待之以礼,天下之人则会因此说主公在轻贱贤才。所以对许靖应该敬重以待,以此昭示远近,您是在追效古代燕昭王厚待郭隗的作法。

刘备听进劝谏,于是起用并厚待许靖。他称汉中王后,旋即任命许靖为汉中王傅。

当今朝中三公九卿之职,也多由为刘璋昔日旧臣的蜀人名士担任。此举颇为得法,一时蜀中人心乃大定。不过这些人有官名,大多不掌职务,治下诸事,都是由诸葛亮这名署大司马府事代为管理。

而蒲元造刀一事,就是刘备决策,诸葛亮一手负责办成的。

刘备笑道:“孔明不仅使孤足衣足食,还使孤足兵足甲,功劳多了,孤还真不知道赏些什么哩。”

众人知道刘备与诸葛亮亲厚,这一句不过玩笑话而已。眼见主公心情大好,诸人也是深受感染,哈哈大笑起来,帐中气氛一时大好。

诸葛亮道:“亮一日不过两餐,榻不过三尺,赏赐微臣不过小事耳。不过眼下,还有一喜。此事尚书令知之甚详细,就请代为讲述罢!”

“哦?”刘备奇道:“还有何喜?如此岂不是一日三喜了吗?孝直速速道来。”

法正瞄了诸葛亮一眼,诸葛亮也是报之一笑。

他知道诸葛亮所言,乃是今早左将军马超上表言及之事。

他与诸葛亮同在朝廷中枢,故而寻常公文,两人俱都能同时知悉。此事本由诸葛亮说来也是无妨,但诸葛亮却趁着刘备心情大好之际挑起了话头,又请自己代为讲述。法正知道,这是因自己方才替诸葛亮请功,诸葛亮投桃报李罢了。

心下不由暗赞:“这个孔明,倒是个知情识趣之人。”

不过眼下主上有问,法正随即收敛心神,答道:“今早尚书台收到左将军马超上表,表中言及其从弟马岱收武都参狼羌部三千,精骑千人,牛马无算。”

刘备闻言,开怀大笑:“汉中大战方休,人口寡缺,此时能得羌人投效,不亚于拓地之功!”

汉中一带青壮被曹操掳掠一空,蜀汉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马岱此次收了三千羌人,无异于雪中送炭,对稳定边疆形势极为有益。

此外,蜀地一来并无产马之地,二来训练骑兵所费甚糜,故蜀汉全国的骑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之数。眼下骤得近千善骑之士,收获不可谓不丰。

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这自然是一个极为振奋的好消息了。

刘备欣喜之下,正待封赏,忽然想起一事,遂又问道:“此番能聚众三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自损如何?”

“不费一兵一卒!”

刘备一愣,又问道:“可是羌人自行来投?”

法正答道:“非是自行来投,其中还颇有一番周折。在臣具述之前,当先行恭贺主公获今日之第四喜。”

刘备一头雾水,皱眉问道:“怎么还有第四喜?孝直休要卖关子。还请速速说来。”

法正摆了摆衣角,正色道:“左将军表中又言,伪朝治下雍州兵曹从事姜维举家归降!现已从阳平关入蜀,收服羌人一事,就是此人献计促成。”

他当下将马超上表的内容,娓娓道来。

马超此表内容十分详尽,从姜维遇险求援,到阵前决斗,再到马岱纳计招降羌人的经过,均是一一记载,无有或漏,表之末尾还写道:“姜维允文允武,材堪大用,得之乃国家大幸。故臣此行特派马岱一路护送,以示庄重。”

刘备闻罢,激动难抑,左右踱步不止,连道:“好!好!好!孟起做得好!做得好啊!此真一日四喜也!”激动半晌,忽抬头面向法正,问道:“这位叫姜维的义士,孝直可知其详乎?”

马超表后附带有姜维的履历,法正早已熟记于胸,随即答道:“左将军表中载道,这位姜维,年不过弱冠,祖上俱为汉臣,世居天水。好郑氏学,枪法精妙,号幼麟,在天水一带小有名气。原为天水郡中郎,月前因剿灭叛乱羌人有功,被伪朝雍州刺史辟为兵曹从事。不料此人不赴长安任职,反倒举家归降我大汉。”

诸葛亮上前一步,抱拳道:“主公刚刚进位汉中王,就有贤人志士举家来投,可见人心思汉,天佑我主!臣谨为主公贺!为大汉贺!为社稷贺!”言罢,一揖到地。

帐中诸人齐齐道:“为主公贺!为大汉贺!为社稷贺!”

刘备满面春风,一一将众人扶起,随后一撩袍角,道:“摆驾,回宫!”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看这篇奏章了。

刘备、法正君臣一番奏答,张苞别的没听进去,只听法正说到姜维“枪法精妙”,心中颇不服气。

他一路跟在刘备身后,又见到刘备这般开怀的模样,心道:“这个叫姜维的小子,年纪轻轻,就敢号称幼麟,如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雍州无人也!哼,最好不要落在俺的手里!”

他紧紧握住蛇矛,倒提而行,不觉有些手痒。

第三十六章 蜀中异闻

姜维一行人在马岱及三十名马家轻骑的护送,快速行在通往CD的路程上。因是到了益州腹地,又得沿途官府妥善照顾,一物资路供给颇丰,众人俱是心头事去,浑身轻松。

这条路马岱走过数回,故而沿途但凡遇到名山古迹,就会细细介绍一番,众人得他向导讲解,一路颇觉有趣,舟车劳顿之感不由大减。

马岱与姜维都是习武之人,平日里又多谈论些枪棒武艺。

马岱自小苦学武艺,马上马下的路数自是如数家珍,不料身边这个少年也是个中好手,除却弓马武艺,胸中于山川地理、治军打仗也是所藏颇丰,与之交谈,每每有所得,不由得大为异之。更觉这位新交的小友小则小矣,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与学识,不紧更为高看一眼。

马钧因是出身扶风,与马岱有同乡之谊。他虽有些口吃,但也是见多识广之人,马岱又看在姜维份上,待其同样亲厚。姜文姜武则是开朗的性子,故而一路上几人边说边笑,厮混得日渐相熟。

这日,一行人终于走出连绵山路,行到梓潼郡境内。

梓潼郡位于CD平原的西北端,越是往南,地势越是平坦。沿途所见,皆是一望无尽的金色田野,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头,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

地里到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农人们三五成群,拿着镰刀弯着腰在垄间地头收割,就连小孩儿,也都跟在大人的身后,帮着捡稻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尽管繁忙辛苦,百姓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幅景象,比之天水城外白骨盈野,无异于人间乐土了。

姜母由衷叹道:“刘皇叔治下五谷丰登,百姓安康,真有道明君也!”她的话引来众人交投称赞。

姜母忽对马岱道:“听闻益州水土养人,蜀中女子出落得十分美丽,性子也是活泼大方。马将军,我家伯约今年一十有八,尚未婚娶,你可知谁家有合适的女儿吗?”

姜维听到母亲又提起这一茬,顿觉无语,只得一个劲朝马岱使眼色。

哪知马岱强忍住笑,故作视而不见,反而装出认真的表情,恭敬答道:“回老夫人,若说到貌若天仙的美人,倒确实有那么两位,巧得是,都是到了十六七岁待嫁年纪。”

姜母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问道:“年纪倒是合适,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马岱道:“我也是前几月适逢汉中王尚在沔阳时,听军中同袍说起。说到这头一位,是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关将军家三小姐,今年年方二八,出落得如花似玉,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第二位,乃是右将军、新亭侯张飞张将军家二小姐,比关家三小姐长了一岁,传闻不仅长得美丽,性子也是十分温婉。传说上门提亲之人都快踏破两位将军府上门槛了。”

姜母闻言,抚胸叹息道:“这般豪门,我们姜氏如何高攀得起?马将军,有暇还请再多多留意门当户对的人家。”

马岱自当应允。边上姜武见了,朝着少主挤眉弄眼,直到脑袋狠狠挨了一下暴栗子,这才哭丧着脸作罢。

时已近午,众人赶了了半日路,腹中不免饥乏,恰好见了路旁有个茶棚,遂停车进棚,准备在此歇歇脚,顺道用些茶点。

掌柜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虽上了些年岁,精神仍是矍铄,笑着将诸人引入棚内。

棚中不过五七张桌子,已有一壮一瘦两个汉子占一张桌子,正在饮用饭食。马岱见状,自己与姜维一家坐了一桌,又命令手下将就挤一挤,也自够用。

见众人都安坐妥当,马岱道:“老丈,每桌切三五斤牛肉,依样上些绿豆汤水,给弟兄们润润喉咙。”

那掌柜笑道:“这位将军是外地来的吧。老汉这里绿豆汤是不缺的,牛肉却须没有,朝廷有令,益州是禁宰耕牛的。”

马岱一拍脑袋,讪讪道:“在阳平关呆久了,整日吃得牛羊肉,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那有什么都送上来罢,不会短了饭钱。”

那掌柜赔笑道:“将军来的正巧,小店有昨日新猎来的鹿肉,今日刚刚烹制完成,待老汉为各位端来。”

那掌柜上了年纪,手脚并不利索。在灶前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肉食饮品端上。

待做完这些,掌柜拿抹布擦了擦手,取出一个陶罐,置于灶台上,道:“农忙时分,老汉家儿子、媳妇此时尚在田里劳作,老汉需早些送些吃食过去。诸位请自便吧,如汤水不够,去锅里舀用就是,无须客气。唔,诸位的饭钱总计是五百钱,诸位若用罢,将铜钱扔在这个罐子里即可。请恕老汉怠慢了。”说完,提起一个篮子,转身就要出门。

姜文奇道:“这位老丈,就这么走了,不怕我等吃白食吗?”

掌柜闻言,回身道:“这位小哥有所不知,我见你身边几位,都是将军打扮,相想必都是汉中王麾下健儿。今汉中王在位,治军严笃,不许兵将士卒乞赖百姓财物,老汉放心着呢。”

马岱已将一碗绿豆汤入肚,点头道:“不错,去年汉中大战时,因后方粮草未至,主公麾下亲军白眊军中几名老兵擅取了百姓一头羊。失主将此事告至主公跟前。当时战事吃紧,众将皆来求情,主公却坚持将那几名老兵军法从事,并亲至失主家赔钱道歉,白眊军主陈到也因此吃了挂落,连降了三级,听说眼下正在虎步军中当差。当时,某家正随兄长在主公帐下行走,故而知之甚详。”

掌柜施礼道:“原是汉中王亲信大将,失敬失敬。老汉这家茶棚,正位于南北要道之上,往来兵将甚多,从来不曾短了老汉一文钱,多承其福,家中小儿子这才能娶妻生子。”

他顿了顿,又笑道:“何况棚中茶点本就不值几个钱,若有哪位将军手头紧,只管吃用便是,也算老汉对汉中王他老人家尽一点心意。各位慢用,老汉去了。”

马钧待掌柜离开后,叹道:“自古贼…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汉…汉中王治兵如此,无怪百姓归心。”众人也各自叹服。

第三十七章 陟罚臧否

“倒也不尽是汉中王之威德。”边上忽然有人发声。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早前先来的两名汉子之中较壮的那人。此人年约三旬,神态从容不迫,倒像是个见过大场面的。

马岱是个爱交朋友的性子,遂相邀道:“这位兄弟,桌上有肉有菜,若不嫌弃,还请过来一叙。”

那汉子回了一礼,笑道:“戴罪之身,就不脏了将军台前了。”

他一指马钧,道:“方才这位兄台说到百姓归心,以在下之见,除了汉中王爱民如子外,也因为有诸葛军师开诚心、布公道之故。”

马钧抱拳道:“哦?愿…愿闻其详。”

那汉子道:“汉中王入主益州后,诸葛军师言公安公(刘璋)此前‘德政不举,威刑不肃’,遂携朝中重臣编制《蜀科》,定了下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的规矩。汉中王是仁厚之主,遵循此律,恩威并济,军心民心方定,蜀中乃大治也。”

姜维见他谈吐落落大方,不似寻常百姓,想起刚才他说自己是“戴罪之身”,心下好奇,也是抱拳问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汉子摇头道:“鄙姓周,贱名难入尊耳了。”姜维心道,此人既然说自己是戴罪之身,此时不愿透露名字,也是正常。

只听这周姓汉子继续道:“在下本是蜀郡郫县一员捕役。”又一指边上那个瘦小的汉子,道:

“他叫牛三,那日在下巡街时见此人正在行窃,斥而追之。他脚程倒快,眨眼功夫就跑到城外田中。在下抓贼心切,也是一路跟随,跟进田中。虽最终抓获,却也压坏了半亩稻子。《蜀科》云:秋,践踏田亩者,戍边一岁。故而长官判我至汉中南郑服役一载。”

马钧道:“这…这案子是谁判的,兄台犯法,乃…乃是因公,长官这般执法,岂非过于严峻?窃以为不值…”

周姓汉子摇头道:“正是因为因公而犯法,故此案无例可循,从县中一路上报到郡中,郡中悬而未决,终上报至州中,由诸葛军师亲判。诸葛军师言及在下乃捕役之身,熟知《蜀科》,此次纵是抓贼心切,也属知法犯法,当以践踏田亩之罪判。”

边上姜武听得气愤,怒道:“若日后人人都这么判,还有谁肯尽心做事?”

周姓汉子笑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且听在下把话说完。说来惭愧,军师判完后,又赞在下忠敏于事,当为诸县表率,有罪当罚,有功亦当奖。他已是拔擢在下为县尉,掌一县治安。只待明年戍边归来后上任。说起来,在下此番还是因祸得福了。”

马钧已是露出震惊表情,德以施惠,刑以正邪。此人有古之贤相之风也。

姜武知道误会了这名诸葛军师,挠挠头,指着边上瘦小的汉子,道:“此人犯了盗窃、践踏田亩之罪,两罪并罚,必是要戍边两年了。”

那瘦小的汉子目光闪烁,颇有些不自在。周姓汉子见状道:“这个牛三,性子软弱,就由在下代为回答罢。此次诸葛军师亲理案件后,仅判其盗窃之罪,免了践踏田亩之罪,故此次戍边半年即可。”

马钧奇道:“践踏田亩一事因…因他而起,如何判得兄台,却不判此人?这…这岂非本末倒置么?”

周姓汉子解释道:“这牛三为外乡游民,因躲避战乱流落到郫县,家中奉养一位老母,每日奔波挣口吃食。那日其母染了风寒,他一筹莫展,这才起了偷窃之心…”

姜武又插道:“方才才说到赏罚分明,那位诸葛军师总不能因他是孝子,而免了践踏田亩之罪吧?”

周姓汉子摇头笑了笑,道:“这位小兄弟忒也心急……诸葛军师当场审问之下,方知这牛三目不识丁,每日苦于生计,又兼来蜀地日短,不知《蜀科》一事,军师叹道: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也。遂两罪只做一罚,免了他践踏田亩之罪。”

姜武挠头道:“什么邢不邢,烦不烦的…”

姜维拿筷子一敲他的脑袋,佯怒道:“平日叫你读书不听,今日却出来丢人现眼。你听好了: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语出《荀子·富国》。其意为:倘若不先施行教化就惩罚罪犯,即使刑法很多仍然不能战胜邪恶;教化而不惩罚,那么奸邪之徒就得不到制裁。这是孔子说的话,你小子可记住了吗!”

姜武苦着一张脸道:“少主息怒,到了CD,小人好好用功还不行吗。”

姜母在旁听了半晌,这时突然道:“诸葛军师虽然轻判,但这位牛三家中尚有老母要奉养,眼下其母岂不是要流落街头,无依无靠了吗?这…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牛三闻言,也不知哪里鼓起勇气,抬头答道:“这...这位夫人,且听小人一言。那日判案时,诸葛军师已是赐下钱粮,救治老母病情,还将老母收入鳏寡院中,一日能得两餐果腹,又有瓦墙挡风遮雨,比跟着小人时可强多了。小人对军师的判罚心服口服,只盼着好好在军中做事,最好能就此留在军中,以报答军师的大恩大德。”

姜母闻罢,感叹道:“这位诸葛军师贤良淑德,必是上天派来辅佐真龙天子的。伯约,你到CD后,定要向这位军师多多请益才是。”

姜维自是满口称是。

母子俩说话间,周姓捕役已是用罢饭食,他将系着包裹的哨棒夹于腋下,起身抱拳道:“诸位,说了这许多话,只怕今日要误了时辰,就此告辞罢,后会有期!”说罢,领着牛三大步而出。

姜维也是遥遥抱拳,目送两人离开。

马钧叹道:“昔…昔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没齿而无怨言。人皆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今日得见,方知其真也。”

姜武又道:“少主,马先生说的管仲、伯氏,又是何人?”

姜维笑道:“难得你今日突然好学起来。也罢,我便说上一说,你且听好了。”

他见马岱、姜文也是打起精神,侧身听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此语也是孔子说的,语出《论语·宪问》,全文是: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这是关于管仲的一个典故。管仲是春秋时齐国名相,他依据《周礼·地官司徒》中的规定,每三年对治下群臣进行考核。有一次考核结果认为伯氏治理骈邑不体恤百姓,劳民伤财导致民怨沸腾,于是罚伯氏褫夺骈邑三百。伯氏因此被革职为庶民,生活也不如以往优渥,但他却因为管仲罚得有礼,丝毫没有怨言。”

姜文点头道:“马先生以当年管仲比喻诸葛军师,赞他赏罚分明,刑政虽峻却无怨者,是治国之大贤。”

姜维瞥了姜文一眼,开怀笑道:“孺子可教也!”

他上一世中看《三国志》时,作者陈寿评价诸葛亮执政时期蜀汉“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

能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者,整个华夏历史上也是寥寥无几。也难怪陈寿说诸葛亮治国水平不亚于管仲萧何,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第三十八章 蜀都

众人继续南行,只觉越是靠近益州腹地,沿途越是繁荣。终在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9年)九月十二日日落时分,抵达蜀国都城CD。

CD之名,取自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CD之意而来。城邑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公元前316年,秦先后兼并蜀、巴,设蜀郡,郡治CD,秦张仪、司马错先后筑太城、少城,此城规模乃现。

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州,置益州,以此城为州治,至此,这座城市的人口、农业、手工业、商贸达到巅峰。据朝廷官方统计,当时有户八万,口四十余万,这还不包括各家豪门中的家生子和隐匿等未编入册者。

时至今日,CD已是西南首屈一指的名城大邑。

除了传统农耕外,CD的织锦业、缫丝、冶铁、兵器、金银器、漆器等手工行业已是十分发达。后世左思《蜀都赋》“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描绘的就是这般盛况。

各种产业中,尤以织锦业最为出名。因西汉时设“锦官”一职,故其又有“锦官城”之称。

东汉末期,中原战火连绵,人口锐减。蜀中反倒因为地处边缘,未经波及,依稀还有几分当年盛世之景观。

眼下姜维一行人正驻足于CD北门。仰头望去,只见城墙高三丈,楼观壮丽,城郭完固。

姜武出生至今,从未见过如此规制的城池,惊呼道:“都说长安城乃是天下第一雄城,小人虽未去过,但今日见到CD,实想不出那长安城还能筑成何般模样!”

时天色渐暗,城门内外尽是出城的行人,或推着小车,或挑着扁担。他们多是住在城郊的农夫,白日里在城中发卖完果蔬米粮,眼下均是踩着点,想要赶在关门之前出城和家中妻小团聚。

人流中忽响一阵喧嚣,一队披甲执戈的士兵排开行人,护着两位高冠黑袍的官员,快步走到众人跟前。

左首那名官员三十来岁的年纪,样貌颇为严肃。他向马岱拱了拱手,问道:“敢问足下可是自沔阳来的马岱将军吗?”

马岱久在边关,朝中文官多不认得,迟疑道:“某家正是左将军麾下裨将马岱。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那人答道:“本官乃汉中王府太子洗马董允。”又一指身边那位书卷气甚浓的官员,道:“这位是益州劝学从事尹默。我等奉汉中王命,特来迎接马将军和姜义士一家,在此恭候多时。却不知哪位是天水义士姜维?”

姜维上前见礼道:“在下正是天水姜伯约,有劳两位大人在此等候。”他口答心道:“原来是他俩!”

董允,字休昭,南郡枝江人。历史上乃是与诸葛亮、蒋琬、费祎并称的蜀汉四相之一,可谓大名鼎鼎。其父董和,官任掌军中郎将,是大司马府中仅次于诸葛亮的实权人物。他眼下正作刘禅的太子洗马,在汉中王府内任事,此刻前来,当是属于宫中派来的代表。

而那位书卷气甚重的尹默,其字思潜,梓潼涪人。因益州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故年少时远游至荆州,跟从司马徽、宋忠学习古文经学,尤其精于《春秋左氏传》。刘备入主蜀中后,仰其学名,聘其为益州劝学从事,作为益州学官。刘备进位汉中王时,也多借其学识,制定礼仪典故。如今可谓是蜀汉当朝的一代学士,此时作为府中的代表前来迎候。

姜维知道两人均是蜀中名闻遐迩的名士,又身居要职,此番来迎,可见朝廷对自己此行十分重视,心中不由定了几分。

姜母、马钧、姜文、姜武此时都来与董允、尹默见礼。

双方寒暄了几句,董允便道:“旅途艰辛,汉中王已是吩咐驿馆备下美酒佳肴款待,诸位请随我来吧。”

众人正要动身间,马岱却转身道:“伯约,某家须先带兄弟们去北大营翊军将军处报到。咱们今日就此别过了。”

姜母问道:“马将军不与我等同行了吗?”

马岱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外军未得准许,不可擅入都城。岱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姜维忽问道:“翊军将军可是赵云赵子龙吗?”

马岱颔首道:“不错。正是赵将军。”

这句话刚说完,与马岱随行的三十名骑士已是调转马头,集结完毕,他遂朝众人拱了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就此告辞了。”

姜维情知朝廷规矩如此,只得拱手道:“一路多承马兄照顾,大恩不言谢,万望保重!”

其余诸人也都上前道别,大家一路同行,彼此间颇有了感情,都是十分不舍。

马岱策马徐徐经过姜维身边,忽小声道:“说不定几日后,你我二人还能同殿面君呢。”言罢,爽朗一笑,旋即领着众骑拍马离去。

目送马岱离去后,董允当下领着众人进入城中。

进得城来,但见街道宽敞整洁,各式商铺林立,行人错落有序,端的是一派繁华景象。此城占地极广,众人足足行了一炷香功夫,这才抵达驿馆。

这座驿馆乃是刘璋当年旧观,经其父子两代修葺,层台累榭,轮焉奂焉。众人从来都不曾见过这般华丽的房屋,心中不由暗叹蜀中富庶,比之天水一带,无异于天壤之别。姜文、姜武两兄弟毕竟年轻,忍不住四处观望,啧啧称奇。

早有驿馆令和侍从在门口恭候,将一行人引入一进独立的院子。此处除了有多间屋舍外,还自带一个花园。繁花茂草,风景宜人,又兼远离市井,十分幽静,倒是个难得的好住处。驿馆令指使侍从将行李一一卸下安置好,又为众人准备热水新衣,以供沐浴更衣之用。

姜维一路上风尘仆仆,眼下得了这般周到服侍,终于放下心事,痛快洗漱一番。

浴桶边上放着驿馆令送来的新衣,是一袭宝蓝色的飞云流彩蜀锦直裾,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瞧着华贵异常。但他只是匆匆一瞥,并不取用,只从行李中取出一件浆洗得泛白的青色麻布长袍,披于身上。此前在武都,行李大多丢失,这件衣服是当日穿在身上的,故而得以保留。

他情知董允、尹默仍在堂中等候,不忍其久侯,粗粗一扎仍微湿的头发,即向堂中行去。

董允此刻正与尹默一道于驿馆堂中奉茶闲谈,遥遥就见姜维行来。走到近处,只觉眼前这名少年长身玉立,英武俊朗,虽只着了一袭泛白的青衫,却丝毫不减其潇洒闲雅之态。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赞:“传闻此人号幼麟,若只以外表而论,当真煌煌如麒麟之表也!”

及至姜维行至堂中,两人上前相迎。董允的目光落在姜维袍服之间,忽问道:“姜义士如何不穿驿馆令所赠新衣?”

姜维闻言便是一愣。

古人重丝轻麻,后世之人却截然相反。麻布衣服凉爽透湿、风格复古,反倒得了后世国人的欢心。他上一世也是穿惯了麻布所制的衣服,眼下暑热尚未消尽,故而取了更为适用的旧衣。

他不知道董允所闻何意,只得如实答道:“旧衣服舒适,故而取用。倒是辜负了驿馆令的一片心意。”

董允闻言微微颔首,原本十分严肃的面容顿时缓和了几分。

说话间,姜母、马钧、姜文、姜武也已洗漱完毕,相携来到堂中。几人都是穿着自己的旧衣,并无一人穿了蜀锦新衣。

董允见后,脸上忽然现出笑容,赞道:“伯约居无余服,有华衣却不为所动。更难能可贵的是,你之家人也如同你一般,可见伯约治家严谨,乃是品行高洁之士啊。”

他此言一出,姜维便明白了董允态度骤变和善的原因。

荀子有句名言,曰:“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后世儒者受其影响,观人时先观其德行,再看其才能。

诸葛亮十分重视自己德行的修炼,无论是躬耕南阳还是治理蜀中时,皆勤俭修身,以身作则。

受其影响,荆州系的少壮官员大多也是如此。董允为官半生,正是两袖清风。虽有些惜爱羽毛,但对利之一道却是视如浮云。眼下亲见姜维一家安贫乐道,心中大起同道之心,这才有了态度上的转变,还将对姜维的称呼从“姜义士”转变到了更可更为亲近的表字。

这厢,驿馆令已是备好酒水筵席。

董允当即请了姜维、马钧入席宽坐。杨氏扶着姜母到隔间用膳。而姜文、姜武因是下人的缘故,自然不得不主人同席,有侍从将他们引到后间用餐。

这是代表蜀汉朝廷的接风宴,菜色十分丰盛。四人相互敬饮了几杯,又随意寒暄了几句,气氛可谓不浓不淡。

董允冷眼旁观,只觉这位马钧绷直身子,停著不食,十分拘谨。而姜维却是浑然自若,该饮则饮,当食就食,气度一如平时,丝毫没有拘束之感。他方才对姜维已是大为改观,眼下见他如此,自然更是高看了一眼。

他表面上是受命迎接姜维一行人,实际上刘备、诸葛亮还给了他另外一个使命,便是要好好观察一下姜维其人。毕竟此前所有消息均由马超表述,所谓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也。经过这短短一个时辰的相处,他对姜维已是有了个粗判。

此行目的既然已经达到,酒过三旬后,董允便起身道:“伯约,你与家人且在此好好将养几日。但有所需,只管和驿馆令提来便是。本官与尹从事每日都会前来探望。眼下时辰不早,我等还需回宫府复命,就此告辞。”当下领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尹默飘然离去。

第三十九章 礼仪之大

姜维、马钧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驿馆外,方才分开。

回到席中,马钧面有忧色,道:“伯约,董…董大人片语不提面君之事,莫非汉中王是不准备召见你了么。”

姜维将马钧推到席案后安坐,笑道:“德衡,方才我见你正襟危坐,必是没吃几口。来来来,坐下再用一些,眼前珍馐玉碟,皆为川中名产,可不要辜负汉中王的一片心意啊。”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曾注意到方才那位尹从事了么?董大人介绍时,言其精通朝廷礼仪典故。你道他今日不发一言,只是来做个陪衬吗?面见汉中王兹事体大,我乃一介边野乡民,若不识礼仪,落得个君前失仪,大家面上须不好看。以我之见,教导面君礼节的通儒,就是这位尹从事了。今日只是来认个脸熟,正事还在明后日。

再者说,我看此地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既来之,则安之。你我就在此好生将养几日罢。”

马钧闻言,心中稍定。他低头望向案几上的菜色,方才浑然不觉丰盛,眼下却觉芳香四溢、胃口大开,便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果然不错所料,翌日一早,董允、尹默二人再度携手来驿馆探视。董允稍坐片刻后即行告辞,留下尹默为姜维讲解面君礼仪。

两人在堂中相对而坐,寒暄几句之后,尹默当即开宗明义道:“礼,体也。言得事之体也。《礼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是故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圣人以礼示之,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

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我等自当尚礼也。姜义士这些日子当好好学习礼仪,倘若哪日大王召见,也免得君前失仪。”

这位尹默唇鼻间留了两撇八字胡,态度上并不亲近,但也不疏远,神色也是不紧不慢,絮絮叨叨发表了一通关于礼之重要性的言论,颇有后世大学教授正式授课前,先来一堂理论课的样子。

姜维面露庄重之色,拱手道:“如此有劳尹先生教导了。”

汉朝时注重礼仪,刘备又自称汉室后裔、华夏正溯,对礼仪一道更是注重,故而程序极繁。据尹默介绍,单就一个“立”,就有“经”、“共”、“肃”、“卑”四种站法。

姜维觐见刘备,属于下位者参见上位之人,应该使用“卑立”。

尹默重点介绍了“卑立”。他道立时须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闲二寸,端面摄缨,端股整足,体不摇肘,状如垂佩。

这位学官,传授起来,倒是尽心尽力。姜维压下心思,专心学习。好在他上一世也看多了古装正剧,对于宫廷礼仪,多少有些了解。

他悟性既高,又极其专注,故而进展极快。只一个上午就把“坐”、“立”、“行”、“拜”等各式礼仪学了个周全。

尹默点点头,起身亲自从趋走、下拜,再到起身站立连贯起来作了一番示范,只见他神态见落落大方、文质彬彬,确有一代通儒的气派。做完后,请姜维依样重复。

姜维依样画葫芦,不仅动作学了个周全,竟连神态气度也是分毫不差。

尹默见状甚是讶异,问道:“伯约之前可是学过汉礼吗?”方才他见姜维口称先生,执得是弟子之礼,遂也开始以表字称呼他。古人含蓄,虽然是称呼上的细小变化,却是关系趋于亲近的表现。

姜维笑道:“尹先生说笑了,在下世居西北边陲,平日所见最尊者,不过一郡太守,如何得窥礼仪之正统?”

尹默叹道:“汉中王上封号后,得我传授教导礼仪者不下百人,众人之中,当属伯约你的天资最高。能与你比肩者,惟有我那好友杜伯瑜的弟子谯周一人而已。”

姜维口中谦虚了几句,问道:“敢问先生,你口中这位杜伯瑜和谯周又是何人?”

尹默回道:“伯瑜是蜀中的大儒杜琼的表字,他精通谶纬术艺,熟知天文占验,眼下正在朝中任议曹从事。不过伯瑜他为人沉默寡言,很少人往来罢了。”

喝了口茶水,尹默又道:“能入得伯瑜法眼者寥寥,而那谯周正是其一。此人年岁与你差不多,出身世家,博闻强识,乃是我蜀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说起这位谯周,姜维倒是想起来了,此人乃是《三国志》作者陈寿的师傅,历史上记载此人发迹于诸葛亮去世之后,是蜀中本土世家的代表人物,也是蜀汉后期朝廷投降派的意见领袖,与历史上主战的自己倒是颇有一些纠葛。

姜维心道:“我已是‘两世为人’,自然是‘生而知之’,想那谯周,今年不过十八九年岁,竟然能与‘两世为人’的我相提并论,不愧为三国末期蜀中儒道宗师。”

他对蜀中世家的好奇之心一时大起,便借着杜琼和谯周的由头,与尹默闲聊起来。

传授礼仪已是完毕,时辰又是尚早,尹默闲来也是无事,便安坐与眼前少年闲谈起来。他方才见眼前少年天资聪颖,又有心了解蜀中名儒和学派,恰如被搔到了痒处,一时来了谈兴。但有所问,他便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姜维年少时也曾研究过当世大儒郑玄的学问,故而交谈间也会讲些郑氏学问,并一些西北旧事。他比当时之人多了两千年见识,又兼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两人竟颇能聊到一块儿去。

一晌闲谈,几番旁敲侧击,收获颇丰。

姜维已是察觉到蜀中本地一派以豪门大族为基,以名士大儒为望,自成体系,等闲不与刘备从北方带来的元老派或者以诸葛亮为首的荆州派往来,在朝堂上也是三缄其口。

此番若不是看在自己是北方降将的份上,尹默只怕在礼仪教导完毕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那会有这般闲情逸致谈笑风生。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时分,姜维请尹默留饭,尹默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道:“伯约好意,我已心领。只是驿馆所用皆为官出,昨日接风筵席乃是国体,今日我若再此糜耗公帑,只怕有招物议。”姜维不知诸葛亮治蜀严格至此,只得远远送他出门。

两人走到驿馆门口,等候车马之际,尹默低声道:“后日就是九月十五。汉中王每隔五日就会召集群臣,商议国事。或许会在那时召见,伯约即已熟记面君礼仪,闲暇之时当多多练习。”

第四十章 汉中王召见

两日后的秋九月十五,汉中王朝会之日,董允再次造访驿馆,带来的还有刘备传召的命令。

姜维起了个大早,在家人的帮助下,沐浴更衣,还打扮了一番仪容。此乃事关全家人的大事,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待一切收拾妥当,便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由董允作陪,一路向汉中王府行去。

董允经过那日穿衣一事,对他颇为欣赏,故而一路上一改平日严肃,和颜悦色地向他介绍此间风土人情。姜维也是饶有兴趣得观望应和。

说话间,一片巍峨的屋舍建筑逐渐出现在眼前。正是城中最大建筑——汉中王府。

汉中王府原为益州牧官署。经过刘焉、刘璋父子两代人二十余年不断增筑,占地益广,终于扩建成为一个正殿为中心、亭台楼阁依次镶嵌其中的庞大建筑集群,内中遍藏金银财报,十分富丽堂皇。

刘备入主此地后,将府中财报丝帛全部赏赐给了群臣和三军,裁撤宫女侍从放入民间,故而眼下少了三分奢靡,倒是多了七分庄重。

王府左右卫兵林立,守备十分森严。两人在王府大门前下车,姜维随着董允穿过仪门,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位于正殿左侧的廊庑。

董允驻足道:“伯约,眼下汉中王正与群臣商议国事,等到诸事谈毕,自有人传你进殿面君。你且在此屋中等候片刻。我此时应去交差了。”

姜维抱拳躬身道:“维自当在此等候,今日有劳董大人引路了。”

董允笑道:“你乃少年英才,汉中王见了你,心中必定欢喜。你一会儿面君时,只消从容应对便是,无需紧张。”

姜维知道董允这是在指点他,重了施了一礼,由衷感谢道:“多谢董大人提点。维已记下。“

董允点头,又朝姜维拱了拱手,就此转身离去。

姜维抬腿进入廊庑,却见马岱一身戎装,早已端坐于屋中,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乍见故人,十分惊喜,正欲上前打招呼,马岱却微微摇了摇头。姜维这才注意到屋子中还立有数名宦官侍从。

朝会乃是庄重肃穆之所,候召之人自有等候的规矩,倒确实不好在此喧哗。姜维只得与马岱点点头,找了个位置座下。两人相邻而坐,彼此静默不语。

秋日天气清爽,屋外凉风徐徐,清风不时送入,虽处廊庑之中,倒也觉着舒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宦官独有的尖细声音响起:“宣沮水都督府裨将军马岱、天水义士姜维入殿!”

马岱、姜维豁然起身,二人对视一眼,大步向殿中行去。

大殿地势高伟,两人跨过数十级台阶,这才进得殿中。

姜维粗粗一扫,只见正殿高屋建瓴,面积开阔,以纹理雅致的杏木作梁柱,屋顶椽头贴敷有金箔,端的是气象万千。数十名文武群臣分左右而立,文臣皆着黑色官服,头戴进贤冠,武将皆着绛色官服,头戴鶡冠,均是侧着身子,注视着进来两人。

由中间过道延伸到尽头的丹樨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备绣龙山九章文采冕服、头戴九旒冕冠的男子,想来便是汉中王刘备了。只是离得远了,一时看见真容。

想到这满朝文武君臣之中,就站着自己仰慕的刘备、诸葛亮、赵云等人,姜维原本古井不波的内心竟然渐渐激动起来,隐隐有上一世第一参加面试时的紧张感觉。但旋即又一想,今日是自己在蜀汉朝廷的首秀,务必要从容自定,确保万无一失。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杂念,只落后马岱一个身位,照着尹默当时教授的礼仪,目不斜视,落落大方的向前行去。

行到距离丹樨一丈处,姜维、马岱两人并肩而立,向中间那人大礼参拜而下,口称:

“末将沮水都督府裨将马岱,拜见汉中王殿下!“

“微臣天水郡中郎姜维,拜见汉中王殿下!“

听到姜维的自称,群臣中有人发出“咦”的讶异之声。

这时,丹樨上的刘备摆手做了个虚扶的姿势,道:“两位请起来说话。“

马岱、姜维两人依言起身,卑立于道中,两人目光下垂,朝堂之上,直视上位者是件极其失礼之事。

上方又传来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马爱卿,听闻你劝服羌部众三千,可有此事?”

马岱沉声道:“托殿下洪福,武都一地参狼羌人举族请求内附,此事千真万确。此皆有赖于大汉声势日壮,殿下如天之德!“

刘备自是知道羌人更为看重的是马超“神威天将军“的身份,只是朝堂之上,不宜点破,又道:“还烦马卿将此事细细复述一遍罢。”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马岱早就料到刘备必有此问,这几日已有有了准备,口中称“是”,当下将从收到姜维求援信,到河谷相逢雅木吉,到阵前决斗变故,再到姜维献计,引诱羌兵到阳平关小聚,最后趁机到武都尽取羌人家人的经过,一一娓娓道来。

此前马超之表,前后不过几百个字,只能描述个大概经过。而马岱的口才虽然平平,但其胜在所有事情均是其亲身经历,而这些经过一一从他口中说出,不由令旁听之人生出身临其境之感。

殿中君臣听完,皆是赞叹不已。劝诱羌人的时机转瞬即至,虽然姜维能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献计,实数难得;然而更为可贵的是,马岱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把任务执行妥当,足见其任事之能力与责任心均是非同小可。

刘备心中欢喜,着实夸奖了几句,又问道:“马卿,你说羌人中有数百可战之兵,以你之见,其战力如何?”

马岱不假思索地答道:“内附羌人中有青壮约莫八百人,因其不重纪律,装备不精,绝非我西凉铁骑之敌手。不过此部羌人战时为兵,平时为民,弓马娴熟,生性好斗。若得一年半载的调教,配以精良刀剑甲胄,其战力当甚是可观。”

刘备笑盈盈地问道:“那么马卿可愿替孤调教这支羌兵呢?”

马岱就是再笨,此刻也听出刘备要大用他的言下之意了。

此次临行前,兄长马超已是对他有所交底,言到朝廷由于忌惮自己,只会对马岱厚加封赏,让他好生受着便是。马岱他非是扭捏的性子,知道兄长身子日渐衰弱,侄子年纪尚幼,执掌家族的重担必是要落到自己肩上。

眼见主公既要大用,马岱当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声道:“末将敢不效犬马之劳!”

刘备大喜,他见马岱思虑忠纯,确是个衷心可靠的将领,是接棒马超神威天将军旗帜、镇服西羌的不二人选。

当下敕道:“马岱听封,念你忠勇任事,抚羌有功,着即加为破虏将军,择选羌人善战者,组建一营骑兵,由你统领。嗯,此营以‘突骑’为号,一应军资所需,优先拨付!”

马岱此前只是个不入流的裨将军,此番陡然提拔为破虏将军,可以算是连升数级了。而且又能亲领一营军马,从此一跃进入蜀汉军中为数不多的正将之列了。

他饶是知道主公要大用自己,也不曾料到竟厚赏至此!他心神激荡,高声应道:“末将愿肝脑涂地,为大汉守卫疆土,以报答殿下的恩德。”

刘备对马岱的表现十分满意,侧身对身边宦官道:“取孤的七十二炼神刀来。”他说说的神刀,就是此前蒲元所献之刀。不一会儿,就有宦官捧来一把长刀,躬身奉于刘备身前。

刘备摆了摆手,侍从会意,趋步走向马岱,将长刀交于马岱手上。马岱双手接过,只觉入手沉重冰凉,端的是难得的宝刀。

刘备道:“马卿,此刀乃是七十二炼精钢所铸,天下无匹。乃是孤近日所得,左右不过六柄,一直舍不得送人。今日见你忠勇,就将此刀赐你。孤给此神刀赐名曰‘镇胡’,望你好生做事,莫要弱了你兄长的赫赫威名。”

武将行列顿时发出“哗”得惊呼。这也难怪,刘备新得神刀,一直珍儿重之,便是连最亲信的关张二位上将都不曾获赐。而马岱却成为第一位受赐的武将,足见主公确实对他青眼有加。

马岱还来不及拜谢,刘备又道:“此番孟起指挥监督有功,赏黄金白银各百斤,锦两百匹,并荫其子承入太子东宫伴读。”

马岱闻言,虎躯顿时一震。主公终究没有忘记兄长,如此封赏,不仅替兄长留了颜面,也解了兄长后顾之忧了。他鼻子一酸,强忍住眼中打转的泪水,哽咽道:“末将替兄长谢过主公。主公对马家的恩德,末将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诸葛亮立于文臣中的第三位,见到马岱如此神状,知道马岱必然已经彻底归心。

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主公端坐于宝座之上,威严无限,却又如春风般和煦温暖,这一幕令他委实感怀不已。

他想到几日前,主公刘备召见自己和尚书令法正一起商讨对于马岱和姜维的封赏。其实对这两位的封赏,三人此前有过几次交流,基本达成重赏的共识。

但在最后,主公提议以左将军马超指挥监督有功的缘由,以金银财帛厚赐,并召超子马承入宫以为王太子伴读。

诸葛亮细细思量,意识到这是一份可以让马超感激涕零的封赏。当年张飞之子张苞、关羽之子关兴都曾做过刘禅的伴当,眼下一个做了虎贲中郎将,一个在荆州关羽手下奔走,都是英雄有用武之地。

马承今年不过六岁,倘若真得做了王太子的伴当,等在宫中历练上几年,待刘禅掌权之后,就是新主公的潜邸心腹,未来必得重用。

诸葛亮心中明了,主公是想要用这样的行为告诉马超,待他儿子成年后,不仅可以承袭他的爵位,还能以主公亲信的身份位列朝班。这比起马超他自身尴尬之境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马超以左将军之身份督沮水,实权在汉中太守魏延之下,这让其心中常怀忧惧。而主公就是拿着这份善意,想要彻底解决横亘在君臣之间的心结。

试问天下还有哪一位主君能为属下这般设身处地、考虑周到?

士当为知己者死也。

在诸葛亮看来,主公用自己的真诚、仁爱、胆肝相照、礼贤敬士、为人着想博得了士人百姓的拥护,此仁义之器,方是天下之器,是曹操和孙权都无法比拟的大器。

拥有如此器量的领袖,汉室式微又如何?

只要有主公在,就会有无数贤臣猛将聚于其麾下,甘受驱策;只要汉中王大旗一日不倒,就一定有扫平寰宇、混一天下的一日!

千里归降的姜维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

随着马岱拜谢后退入武将班列,诸葛亮收敛起激动的心绪,他审视的目光也随之转向那个青衣弱冠的少年。

此人方才一直沉默不语,虽是束手卑立,却自有一股蓬勃朝气四散迸发。

诸葛亮的嘴角微微翘起:

“这就是让马超、董允、尹默皆交口称赞的天水幼麟吗?且让吾拭目以待。”

第四十一章 只为汉吏,不做魏臣

随着马岱退入武将班列,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卑立于道中的姜维。

忽有一人走出行列,冷冷问道:“姜维,方才你参拜汉中王时,自称天水郡中郎。你原为天水郡中郎不假,只是那天水置于伪魏治下,今日你既投奔我大汉,再以原官职自称,只怕有所不妥吧?”

姜维侧脸看去,只见是一位五十来岁、面如刀削的官员,他不认识此人,便回道:“天水乃是大汉之土,今日暂落敌手,来日取来便是。微臣既为天水郡中郎,自然也是大汉的中郎。”

那人不料姜维胆敢顶嘴,微怒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不过我此前听闻,你已被伪魏雍州刺史辟为兵曹从事,今日为何只以郡中郎自称,而不以州从事自称呢?莫非天水是大汉之天水,雍州就非大汉之雍州了吗?”

此番当真是诛心之言了。姜维心中纳闷,寻常接纳远来之人,都是和和气气,君臣对答一番即可。这人倒是奇怪,刘备尚未发话,他却不住发声,似乎要踩上自己一头。

不过他也非容人轻辱的性子。当下从怀中掏出一卷书简,那是他当年任天水郡中郎的文书。他将书简展开置于胸前,朗声道:“天水郡中郎,虽是鄙薄之官,然其任命文书上所用印玺皆为汉室所有。雍州从事一职虽然尊贵,却是由伪魏刺史征辟。天水姜氏世代皆为汉臣,深受国恩。微臣虽然不才,愿承先祖之志,只为汉吏,不做魏臣!”

(作者按:曹操于建安十八年、二十一年受封魏公和魏王,开始置百官,不再以汉朝的名义管理政务。但在这之前,均以汉丞相的身份开府治事。姜维父亲因公死于建安十七年,姜维因此被荫为郡中郎,故而当时的征辟文书应当是用汉印的。)

只为汉吏,不做魏臣!他这番话颇有风骨,掷地有声,不少追随刘备日久的大臣忍不住就要叫好。也有不少臣工闻言后老脸一红,神色颇不自在。

法正冷眼旁观,见到神色不豫的官员大抵都是蜀中世家出身,心中不由冷哼道:“竖子都能有此见地,尔等这群只顾蝇头小利、不识大局的豪门世家,当真令人羞与为伍。”

那名官员见丢了面子,还要再说,丹樨上忽传来威严的声音:“来卿,今日乃大喜之日,勿复多言。”那官员这才悻悻作罢,躬身退入行列。

姜维听到“来卿”字眼,心道:“莫非是来敏?唔,倒是却有可能是此人。”据《三国志》记载,来敏是蜀汉朝廷里出了名的喷子,向来口无遮拦,因其口出狂言而被数次罢官。被这人喷击,姜维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刘备却对姜维的这番回答十分满意,遂微笑道:“姜卿原是忠良之后也,请上前来说话!”

姜维依言上前几步,躬身道:

“启禀殿下,微臣镇压天水郡羌乱时薄有功劳,故被征辟为雍州兵曹从事。微臣本意不在此,忽听闻殿下在汉中竖起汉室大旗。微臣虽是边野鄙夫,也知忠义二字。昔日关将军封金挂印之事未远,家母又以大义晓臣,故今日携了全家来投。微臣身无长技,唯有一腔热血,愿为殿下牵马执鞭,只求能有一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姜维视魏国高官厚禄为褴褛,不远千里,历尽万险,举家来投,又兼举止得体,仪姿非凡,说话间真情流露,确是一位心怀汉室的忠良之后。刘备对他好感大增,赞道:“好一个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这时,文臣中排列第二的法正出列,问道:“说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不知姜中郎可知雍凉二州现下军情民风如何?”

姜维心中一凛,情知考教来了。他侧身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样貌清瘦,面色苍白,班位又如此靠前,隐约猜出其身份,遂抱拳恭敬回道:“说是雍凉二州,实则眼下在伪魏,曹操并十四州为九州,西北诸州郡县之划分已有大变,凉州早已不复置。”

古时信息闭塞,传递效率极慢。曹操击败马超入主关中时,刘备正在与刘璋争夺益州,故而对曹魏内政不不曾有太多了解。譬如此时说到的十四州并为九州一事,朝中不少人均是只闻其声,未知其详,皆是投来注目神色。

方才那位为难姜维的来敏又出列道:“我等承袭汉制,只承认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划分的天下十四州,敢问姜中郎,曹贼并为九州也好,撤销凉州也罢,与我国又有何相干?”

有瘾还是怎的?

姜维心中不爽,面上却微微一笑,反问道:“这位大人,我等身为汉臣,自然可以不承认曹操擅自裁并州郡的做法。但与此同时,我等又互为对手,终有引兵决战之日。孙子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也。身为对手,却不知其虚实,试问将来如何才能因势利导、克敌制胜耶?”

话都说到这一步,是时候亮出“大杀器”了。

姜维不再理会来敏,自顾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得十分平整的布帛,躬身抬手做呈现状,口道:“微臣今有一图,欲献于殿下。”

刘备身后的宦官行至姜维身边接过布帛,又趋步回到刘备身边,弯腰将之双手递给刘备。

布帛叠得十分整齐,刘备将之一层一层展开,铺开了竟然有三尺见方。他身后宦官见状,忙上前将展开的布帛一人一边斜斜托住,以方便刘备查看。

刘备年近六十,眼睛略有昏花,只见眼前布帛或横或数线条纵横,密密麻麻全是小字。他眯起眼睛,靠近布帛仔细看去。谁知这一细看,竟就此豁然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子,满面激动道:“孝直、孔明,速速上前来看!”

诸葛亮与法正依言上前,一左一右,立于刘备身后,也是眯眼打量起这幅图来。

图上详细描述了大汉西北一带的地形图,东起原司州长安,西至故凉州酒泉,沿途郡县名称均做一一标注,郡县之间的路径也用粗细不同的线条加以勾连。

更为难得的是,一些重要城池的守备将领和驻军情况都有介绍,甚至在长安至天水一带的水系、地形、居民地等信息都有列举。

此图乃是这几日间,姜维根据昔日值房后所挂雍凉地形图,并自己了解到的信息,结合后世地图绘制技巧所做。虽然他的绘图知识也就半桶水的水平,但比之当时作画一般的地图,无疑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作者按:中国古代科学制图之父裴秀还得再过5年才出生。在他之前,中国古代地图大多流于简陋,没有标准。)

第四十二章 幼麟献图

眼见丹樨上三人目不转睛盯着地图,姜维朗声道:“此图为雍凉地形图。建安十八年,曹操复禹贡之旧,省凉州诸郡并入雍州。有以司隶所部之弘农、京兆、左冯翊、右扶风四郡并寄治冯翊之上郡,益之凡得弘农、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上郡、安定、陇西、汉阳、北地、武都、武威、金城、西平、西郡、张掖、张掖属国、酒泉、敦煌、西海、汉兴、新平、永阳、南安,共计二十三郡。于是三辅到西域皆属于雍州。随即改上郡、永阳曰广魏郡,又增置阴平郡,仍为二十三郡。”

他自小喜爱地理,上列郡县区划时常用心研究,早已烂熟于胸,此刻朗朗道来,竟如数家珍般,分毫不差。他每说一个地名,刘备、法正、诸葛亮三道钉在图上的目光就随之一转,竟像是被姜维言语牵引了一般,

三人之中,刘备喜形于色,诸葛亮面容沉静,法正脸上却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是扶风人士,少时为躲避战乱,早早就离开家乡遁入蜀中。虽然一直不曾回去,但因是家乡的缘故,也自十分关注关中方向的动态。凭借着各方消息,他总算对雍凉两地多少还算有些判断。

眼下见了此图,却颇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看了半晌,方察觉出曹魏军力分布与自己之前的判断颇有出入,遂抬头问道:“此图何来?”

姜维答道:“此图乃是微臣依照旧日公署所挂雍凉地形图所绘。”

法正又问道:“期间标注可是属实?如何曹魏大军只扎住于长安渭河一线,河西四郡就只设了区区几千郡兵?”

姜维道:“微臣参知天水军事时,于雍凉一带魏军部署,皆有所耳闻。魏国入主关中不过五六年光景,力有未逮;又兼汉中新败,西军尚需时日修整。故而只能谨守长安渭河一线。莫说偏远的河西四郡,便是连稍近的天水郡、陇西郡等地也都只有郡兵守护。”

他抬头看了一眼丹樨上的三人,又道:“魏国不在河西四郡设置常驻军队,反倒更利于其统治。”

法正奇道:“哦?这又是为何?”

“只因当地豪族失了朝廷管辖,相斗日益激烈,皆以军马财帛换取曹魏支持。曹魏奉行势均之策,因而不费一兵一卒,却可尽得其利。”

“不过——”姜维话锋一转:“激斗数年,河西豪族已是力疲。此乃曹魏全盘掌控河西的绝佳时机。只因其汉中新败,尚需重新整编军队。然以微臣观之,不出两年,曹魏必定举兵西进,届时,西北局面又将有新变矣。”

法正闻言,不觉捻须点头。姜维这番话条理清晰,倒是很好得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也给众人点明了雍凉当前的局势和未来几年内的走向。

这时,诸葛亮抬头问道:“曹魏益强,那依伯约之见,我大汉又当如何自处呢。”

姜维又上前一步,抱拳道:“曹魏于关中长安一带防守严密,不可轻下。但凉州陇西一带却是疏于防范。殿下若要行北伐之举,当以此处作为突破。

陇西若下,则河西四郡唾手可得也。当地豪族百苦曹魏久矣,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河西四郡自古乃是产良马之地,大汉若据之,犹如斩断曹魏一臂,彼消而我涨,则大业可期矣!”

诸葛亮轻摇羽扇,他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实则胸中已经掀起惊天巨浪。

堂中这位少年能绘制精妙地图也就罢了,但他提出的这断臂之策,竟全然与自己的主张不谋而合!须知朝中因法正主抓军略方向,他这般主张只存于胸中,从来不曾对外人提及。如今竟然被这少年一语道出。

当下不由叹道:“伯约真乃凉州上士也!”

只是诸葛亮却不知道,这断臂之策正是由他原创,姜维上一世深以为之进而奉为正理的。

刘备目视姜维,沉声道:“好一个彼消我涨,大业可期!”

刘备这一生颠沛流离、转战南北,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人物。从贩夫小卒到一方诸侯,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和理念,随着时光境遇之变化,有些人能恪守本分,有些人却会随波逐流。他细细得观察,时间久了,就练就一项看人颇准的本领。

他对姜维的第一印象,便是聪慧。年少聪慧,本为十分难得之像,然而此时蜀中人才济济,这样的人才并非绝无仅有,马谡就是另一个年少而聪慧者。

但他并不喜欢马谡这样的人,只因少年得志便未免会有些狂纵,整日夸夸其谈,自以为高人一等。听说曹操麾下的主簿杨修也是这一类人,最后还不是不得善终?

但眼前这个姜维,既有少年人的聪颖锐气,还有与实际年纪不相匹配的沉稳与见识,这倒是平生仅见,让他一时有看不清之感。

不过那又如何?来日放长,自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观察调教。

更何况,等到两年后军装齐备、兵精粮足之时,自己必将提兵北上与曹操一决胜负。姜维熟谙西事,无疑就是北伐最好的向导。

此前,他与法正、诸葛亮三人私下讨论完毕,不论姜维本身才具如何,一律封候赐宅,也算存了千金买骨之意。

只是眼下看来,此人文韬武略,在年轻一辈中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了。

刘备念及此处,当下敕道:“姜维将门之后,屡世忠良,能弃一州从事之身,举家来投,其心不可谓不诚;又念其献图有功,孤今日特加其为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赏黄金白银各百斤,钱二百万,锦二百匹,赐锦里宅邸一座!”

他话音刚落,群臣中顿时响起一阵喧哗,一时议论纷纷,人人都朝姜维望去。

姜维乍闻这般厚赏,也是吓了一跳,忙大礼参拜而下,口道:“微臣寸功未立,难当殿下如此厚赏,请恕微臣愧不敢受!”

他举家来投,汉中王以封侯之理对待,这已经不是厚赏,而是破格之赏了!时至今日,蜀汉之中只有关羽、张飞、马超等寥寥数人因军功封了侯,便是诸葛亮、法正、赵云、黄忠等大佬都尚未受封,遑论吴懿、陈到等其余名将重臣。

他今日若是受了封侯之礼,传扬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嫉妒和不满,又岂能再容于这满朝臣工?这当真是把他架在炉子上烤了。

他是来做大事的,并非贪图这个封侯之功。故而,无论刘备如何劝说,姜维只是拒辞不受。

如是连辞三回,诸葛亮笑着在刘备耳边轻语几句。

刘备缓缓颔首,道:“伯约既然不愿受这封候之礼,孤暂且替你保管之。等到他日立下新功,再行赏赐便是。只是这奉义将军、钱帛屋舍,可切莫再推脱了。不然这庄重肃穆的朝堂岂不是成了讨价还价的市井之地了吗?”

听他这么说,姜维情知再推无可推,当下大礼参拜谢领。

这时,文臣之首的王傅许靖出列道:“诚哉天理昭彰,可见人心思汉!大王仁德!”

有他领衔,群臣齐声道:“大王仁德!”

刘备看着拜谢的姜维,顿时生出物有所值之感,又听闻群臣恭维,当下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只是群臣之中也并非全然和谐,那名“来卿”躲在群臣之间,死死盯住前方的姜维。倘若仔细望去,那目光幽冷,令人不寒而栗。

而在大殿暗处当值的张苞也兀自不服气,心道:“俺老爹戎马半辈子,这才封了个新亭候。姜维这厮何德何能,居然也能受这封侯之礼!哼,若有机会,俺定当送他个下马威尝尝!”

(PS:今日在书评区看到有位一直为本书投票的朋友催更。于是我就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匆匆码了这一章,借此表达对各位不离不弃的朋友们的感谢。)

第四十三章 花厅宴席

朝会在一片皆大欢喜中结束后,刘备又在花厅设宴款待马岱、姜维,陪同的还有他的几位心腹重臣。

刘备拉着姜维之手,一一介绍。姜维得以与上一世心中的偶像人物攀谈几句,心情好生激动。介绍到法正、诸葛亮时,因为方才在殿上已经对话过缘故,他还能把持的住。等到被引至一员威严的武将身前时,姜维顿时双目发光。

只见眼前的武将身长八尺,姿颜雄伟,国字脸,神情刚毅,给人十分沉着可靠之感。

姜维按捺下心头激动,抱拳问道:“可是翊军将军尊前吗?”

那武将颔首道:“不错,正是赵云。”

边上的刘备笑道:“子龙的大名已经传到北地了吗?”

姜维呼了口气,道:“当阳之役,赵将军义贯金石,忠以卫上,莫能争锋。微臣仰慕久矣。而主公念其赏,礼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主公与赵将军君臣相宜的佳话,天下又有谁人不知?”

法正闻言,心道:“这番话当面虽然夸得是赵云忠勇,暗地里又夸主公用人不疑,这小子倒是长了一副好口舌。”

果见刘备露出一丝笑意,抚须道:“子龙乃是当世枪术名家,一身是胆,辅佐孤节制CD城内外诸军。他遵奉法度,执事有班,外地朝见的兵将莫不心服口服。有他坐镇,蜀中才有磐石之安。”

赵云躬身抱拳道:“分内之事罢了,不敢当主公如此赞誉。”

众人寒暄后,依次入座。又因张苞年纪和姜维相仿,也被邀了入席作陪。

刘备自是面东而坐,法正、诸葛亮、赵云三人面南而坐,马岱、姜维依次面北坐下,张苞则在西首侍坐。众人身后各有一名侍女舀酒服侍。

私宴的气氛自然比大朝会轻松许多,姜维跟着马岱先行敬过刘备,谢过主公的恩典,又依次向法正、诸葛亮、赵云、张苞四人敬酒。他心中对三人十分仰慕,不由执了晚辈之礼,言辞间亦多有恭敬。

及至敬到张苞之时,则换了平辈论交。又因他只在史书中只留了寥寥数笔,姜维不甚熟悉之下,言语中只有恭敬,少了些亲近。张苞以为他看不起自己,心中怒气更盛。

一轮推杯换盏下来,席见气氛更见轻松。

这时,刘备问姜维道:“孤观伯约出口成章,平时可念过哪些书?”

姜维答道:“末将幼时好郑玄公之学,曾跟随郑学传人学过几年。”

刘备闻言眼睛一亮。郑氏之学乃是当世的显学,儒家正宗。他满以为姜维武家出身,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不想居然连这等高深的学问也有涉猎。

他心中微有怀疑,有心一试,遂问道:“郑玄公学惯古今,乃当世大儒。不知伯约可有所得?”

姜维心知主公有意考较,遂朗声答道:“郑玄公曾云: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此其意也。常人只见郑公囊括大典,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古今贤人所注经学乃得融合。然而以微臣观之,郑公一生折节向学,日夜寻究,毫无怠倦,终成一代大家。须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微臣向来以郑玄公为榜样自勉,每日砥砺学问武艺,或不敢忘,此微臣之所得也。”

他这番话借郑玄之名剖志,又借用了后世韩愈的劝学名言,立意新颖,众人听得均是点头不止。

刘备赞道:“好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左右,且将此句记下,来日呈于王太子。”他颠沛流离大半辈子,眼下王太子刘禅渐渐长大,刘备已是将对子嗣的教育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位置。

边上侍从忙取了笔墨记下这句劝学名言。

刘备离开汉中已有两个月左右,期间问起马岱汉中情况。马岱性子敦实,自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诸葛亮也是侧耳倾听,待他听到马岱说起汉中“地广人稀”、“青壮皆为曹魏掳”时,心中飞快运转。益州一带经过几年治理,人口、产出已经初显成效,接下来朝廷对汉中的治理已是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刘备、诸葛亮、马岱说着汉中之事,法正寻了个空隙,忽问道:“听闻还有一位扶风的义士与伯约一道前来蜀中?”

姜维答道:“不错,此人名唤马钧,字德衡,学问见识均是一流,更为难得得是,此人于机关器械一道造诣颇深,实乃事功之贤才。”

马岱也时也应和道:“不错,末将与马钧一路同行,此人确有才具,当如伯约所言。”

刘备遂笑道:“还是孝直的老乡呢。过几日伯约可将这名义士领到孝直府上。”他顿了一顿,又转向法正道:“孝直量材施为,为这位义士安排个官职罢。马义士毕竟远道而来,我等且不可怠慢。”

法正躬身应道:“臣领命。”

姜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马钧此番应当会授得一官半职。不过他听刘备口口声声称呼马钧为“义士”,想来只是看在法正与自己的面子而授官,其实并未了解其才具。不过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好生做事,日后自有飞黄腾达之时。

当下也是躬身道:“微臣代马钧谢过主公恩德!”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已是热络。刘备轻拍手掌,一队长袖曲裾、面带笑意的舞女鱼贯而入,随着花厅暗处的乐队吹奏声起,舞女开始翩然起舞。这些舞女跳的是长袖舞,舞将起来体如游龙,袖如素虞,十分有韵律。

姜维这是第一次看古代正式的宫廷舞蹈,颇觉有趣,含笑观看。

等到一曲终了,舞女们朝着刘备盈盈施了个礼,飘然离场。

边上一直闷不作声的张苞忽然起身道:“这般软绵绵的舞蹈,有甚好看。俺请为主公舞剑助兴!”

刘备视他如子侄,待他十分亲厚,也不怪他失礼,反而笑道:“难得你今日有此雅兴。”

张苞大步上前,双目如电般扫向姜维,沉声问道:“一人舞剑,终是寂寥。方才听说你也是将门之后,可敢与俺一同舞剑?”

第四十四章 亮银龙胆枪

张苞这般行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邀战。姜维与马岱不禁愕然呆在原地。

此前正襟危坐、沉默不语的赵云忽然喝道:“放肆!”

张苞闻到喝声便是一颤。

说起来,主公刘备是名义上的中军统帅,但他实际不处理军队庶务,城内外军队大小事务均由翊军将军赵云负责。“翊”字本身就是辅佐、护卫之意。张苞是虎贲中郎将,赵云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纵然张苞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中面对老爹时敢硬气——无非换得一顿胖揍而已;在宫中仗着刘备宠爱,也敢胡闹撒泼。

但他所惧者,唯赵云一人而已。只因赵云武艺高强,又铁面无私,他一向敬服,向来不敢在这位既是上司、又是长辈的将军面前造次。

他恶狠狠地盯着姜维,作势欲回。

刘备回过神来,呵呵笑道:“伯约勿虑,这厮看到武艺高强之人就要比试一二,此时只怕手又痒了。”想就此打哈哈和过去。

姜维心中却开始疾转。

张苞是蜀汉朝廷的元从后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名实打实的官二代。通常富二代、官二代们都有些瞧不起人的臭毛病。寻常人唯唯诺诺,根本入不得他们法眼。更何况眼前这张苞自恃一身武力,更是目中无人、骄纵霸道。

但富二代、官二代也有一个十分明显的优点——只要对手在某一方面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本领,他们就会收敛傲气,恭敬对待。

乍看之下,蜀汉此时都是创业的一代在当权,实则再过几年,等他们先后陨落后,就是这些后裔上位之际。自己无论现在还是日后,都免不了和这些骄纵官二代们打交道。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张苞固然得其父张飞真传,武艺高强,难道自己岂是个好相与的?只消与他打上个百十回合,维持个不胜不负之局,日后传将出去,即能打压这群官二代的傲气,让他们不再目中无人,也能在主公面前表现一番,倒是有一箭双雕之效!”

念及此处,姜维豁然起身,沉声道:“既然张将军有此雅兴,维敢不从命?”

张苞闻言大喜:“此言当真?你可不许反悔!”

姜维轻笑道:“维一路南下,大小恶战不下十起,阵前斩杀羌人三员大将,尚能全身而退,今日岂俱一战。”

刘备只当是两人意气之争,正要阻止,赵云此时却侧身劝道:“主公,既然是姜维自自己同意的,不妨让他们比上一比,我等也好看看这位天水幼麟的本事。”

刘备沉思片刻,缓缓颔首,算是应允了。他又命侍从捧出一把宝刀,正是当日蒲元所献的神刀。他执刀在手,行至两员小将身前,道:“你们既然有意比试武艺,孤便以此刀为彩头。刀剑无眼,你们都是孤的爱将,下手须有轻重,须知点到为止。”

姜维、张苞皆是躬身领命。张苞心痒此刀已久,此番乍见刘备以此刀作为赌注,心中更是热切,存了志在必得之心。

花厅外的院子占地颇广,是个比武的好地方。

众人移步出厅,两名当值的虎贲军兵士抬来了一柄蛇矛,正是张苞平日所使的兵器。此矛仿照其父丈八蛇矛所制,一丈八分长短,矛刃以精铁所铸,矛柄用了一条乌黑的硬木,重四十来斤。

张苞伸出右手,举重若轻,一把就已握在手中,喝道:“姜维,你善使什么兵器?”

姜维道:“维平日使枪,今日不曾带来。”

张苞一指当值的持枪侍卫,道:“你,把枪给他。”

那名侍卫上前把枪递于姜维,姜维在手中掂了掂,摇头道:“太轻,太轻。”

张苞又一瞥武将打扮的侍卫头目,那头目会意,上前把自己的长枪递于姜维。

姜维随手耍了几下花枪,仍是道:“还是太轻。”

一连换了几柄长枪,姜维只是嫌轻不趁手。张苞怒道:“你若不敢应战,何必在兵器上找借口!”

这时,赵云忽道:“取我长枪来。”他是宫中禁卫军的首将,深得刘备信任,自然可以在王府中携带兵器。

不一会儿,一名侍卫扛着一柄木杆红缨的长枪,奉于赵云身前。赵云接过,一把扔给姜维,口道:“且试试此枪可堪一用。”

长枪来势甚急,姜维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稳稳接住,只觉入手甚是沉重,约莫三十来斤。

“这便是亮银龙胆枪吗?”他将此枪持握在手中,细细观察。

只见此枪木杆乃是椆木所制,坚韧相宜,在赵云多年持握之下,已经渗出晶亮的包浆。枪尖由精铁百锻而成,隐隐泛着暗红,也不知是铁质本身之色,还是多年饮血而成。

姜维挥舞了几下,只觉此枪重量虽与自己平日所用的八面汉枪差不多,但手感却好上了一筹不止。也不知是事实如此,还是心理作祟。

他朝赵云点了点头,示意感谢后,便凝神贯注,横枪于胸前,沉声道:“张将军,请了。”

张苞道:“今日你是客,你先出招。”

姜维暗自颔首,这张苞虽有些目中无人,倒是颇识礼数,可见家教甚严。他也不再废话,沉声运气,缓缓刺出一枪。

这枪本无甚名堂,他只是不想占这先手的便宜。张苞知他心意,轻轻一磕,就此化解。

赵云暗自点头:“这两个小将倒是谁不愿占对方半分便宜。”

张苞此时蓄势暴喝一声:“看好了!”他既然有心让姜维出丑,手上自然不遗余力,抡起通体铁铸的蛇矛,狠狠向姜维砸去。

姜维也是振奋精神,左手握住枪尾,右手套住枪管,微微屈膝,上前迎击。

只听“当当当”,不过一眨眼功夫,两人兵器已经交接了三下。姜维此番为了试探对手虚实,每一下都是接实了,却未料到张苞力大至此,三回下来,虎口微微发麻,若非亮银龙胆枪枪身刚柔并济,可以卸去部分劲道,只怕顷刻间就要脱手而飞。

张苞狞笑一声:“再看这招!”

他横着蛇矛,脚步不停,手中蛇矛如灵蛇吐信般忽吞忽吐,飘忽不定,只一味朝姜维门户刺去。两人所持皆是长兵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的蛇矛长过姜维手中长枪,已是有胜无败之势,故而此招一往无前,取得是极力进攻之态。

姜维见状,沉肩坠肘,手中长枪左右挥击,一一拨开张苞之刺击。只是张苞力巨,姜维每拨开一枪,都要后退半步,以消来劲。几个回合下来,已是连退了五六步。

第四十五章 麟虎相争

场外诸人除了赵云外,都不善使枪,只见到姜维被压制,接连后退,只道张苞就要取胜。刘备侧脸问道:“伯约能在苞儿手下走上十来回合,倒是不简单。子龙,你是枪术大家,以你只见,伯约还能撑上几个回合?”

赵云立于刘备身后,遥遥观望,旋即答道:“张苞虽然占尽上风,但姜维仍是行有余力,胜负尤未定也。”

众人露出讶异之色。只有马岱知道姜维实力,笑而不语。

场上,张苞虚刺一矛,右足往前一踏,忽地变招。只见他化矛为棍,左右交换,连砸带挑,赫然便是家传绝技--拨草寻蛇势,正克姜维的拨枪。

他十五岁时学成此势,在少年同伴中已是几无对手。这几年又连下苦功,一日不曾松懈,这几下势大力沉,变招又是浑然天成,此番使将出来,果然如风雷之变,令人猝不及防。

姜维心下暗惊,寻常人要么力大,要么速疾,不想眼前这个张苞两者兼备,果然是家传深厚。此招接应不及,他沉下心来,忽侧身使出一招龙摆尾,刺向张苞下盘。这招乃是险招,攻敌之必救,属于崩枪退步、救护败枪的枪法,取得是以攻代防,使对手蓦然慌乱,即刻破解其势。

张苞全力抢攻,下盘果真空门小露,心下大惊,不得已只能将矛尖下探,拨开姜维来枪。姜维趁此机会,翻身向右避开几步,退到蛇矛范围之外。

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已是交手二十来回合,此刻分开站定,目视对方,均露出凝重之色。

姜维心道:“这张苞,气力悠长,力道与速度齐备,果真是一个劲敌。”

张苞心中也暗忖:“这个姜维,被压制得这般狼狈,还能看出俺的空门,果然有些本事。”

两人深吸口气,同时又相迎而上。

此番张苞学了个乖,矛尖靠左,故意露出右边空门。姜维果真来扎。张苞心中窃喜,持矛向来枪辟去。姜维不愿与他硬拼,只得使了个轻轻一转,向后撤了一步。

张苞占得先机,趁机欺进,一声暴喝之下,只见他转动右臂,将手中蛇矛抡成满月,手中蛇矛顿时化作疾风暴雨,或劈或砍,每一下都是势如雷霆,快如闪电。

此一式名唤四夷宾服势,其势如野火燎原,势不可挡。张飞当年手持丈八蛇矛,单手挥舞,前后三丈之内,无人可近,人畜皆没,所以博了个万人敌的大号。

这正是张苞的大杀招,此番使将出来,果真将姜维逼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张苞见状精神大振,催动力气,将万马奔腾势,飞鸟惊蛇势,苍鹰博兔势等杀招一一使将出来。

姜维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他手中长枪法运出拦、拿、圈、转四诀,只专心拆招卸力。如此双方你来我往,乒乒乓乓又拆了近三十回合。

这一番打斗极为凶险,旁观的侍卫早已看得心神俱醉,刘备等人也皆是叹为观止。

赵云目光不离场内打斗的身影,缓缓道:“姜维倒是聪明,看出张苞招式耗力甚巨,只守不攻,意图等其力气耗尽,再行反攻。只是,他却不知道,张苞能与关兴并称小关张,除了过人的武艺,更是因其天生神力,不知疲倦。所谓柔不可守,张苞已是气势渐起,伯约若是一味防守,只怕要输。”

马岱见张苞这般表现,武艺只怕还在自己之上闻言,又听赵云这般说法,面上闪过一丝忧色,不由为姜维捏了把汗。

果如其言,张苞竟是越打越是兴奋,越打越是快捷,姜维反被攻杀得束手束脚,险象环生。

“也罢,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张苞一势堪堪使罢,下一势尚未起手之际,姜维低喝一声,力贯双臂,快速刺出三枪。他手速极快,瞬间化收为攻。

“来得好!”张苞也是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只是一味抢攻。

只听得叮叮当当枪棒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两人此刻都是卯足了劲,尤如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只是一味咬牙挥击。

这厢是矛走龙蛇,势大力沉,攻势如潮;那厢枪化叠影,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两人一时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斗得难解难分。不知不觉间又斗了三十合,只是张苞兵器占了优势,始终稳稳压了姜维一招半式。

待斗到第一百合,众人看出姜维已是有些气喘,反观张苞,虽然汗如雨下,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招式依旧凌厉。

赵云道:“若姜维再无奇招,胜负就在此十招内。”

刘备颔首道:“伯约年不过弱冠,能与苞儿斗一百合而不落败,只怕我大汉年轻一代人物中,张苞、关兴以下,便数他为最了。天水幼麟,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法正也道:“伯约文武双全,确是一个人才。只是他今日刚刚受封,若单挑落败,传扬出去,有损主公礼贤下士之名,还请主公命二人停手,判个不胜不负之局,再嘉奖一番,如此双方面上也是好看。”

刘备深以为然,正要下令,赵云忽道:“主公且慢,姜维招式有变!”

场中形势果然有了变化。

此番比斗,堪称姜维此生之最,他不仅一一将平生所学融会贯通。经过这百余合打斗,他对枪术又有了新的领悟。

蛇矛即长且重,平衡不易,张苞出招之时,十有八九用右手握住矛身正中,更快地击刺。

打蛇打七寸。张苞这条蟒蛇的七寸,就是他持矛的右掌!

这厢,张苞的蛇矛疾刺而来,堪堪要划过姜维左臂,他却视若无睹,屈膝跨出一步,迎着张苞右掌挥矛的轨迹,斜刺里举起长枪刺去。

这招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张苞自行将持矛的右掌送去姜维枪尖一样,只怕张苞的长矛尚未割到姜维的左臂,他的右掌反要先伤在姜维的枪尖一下。

张苞大惊之下,忙撤招避过。姜维乍得机会,精神大振,欺身上前,连刺出数枪,枪枪不离张苞持矛的右掌。

一招制敌先机,招招制敌先机。

张苞犹如一条被捉住七寸的蟒蛇,猝然发不上力,只得“腾腾腾”不住后退。姜维看他脚步己乱,把枪身从地下一挑,这一枪落点正是张苞下一步要踩的地方,只消用力一抽,张苞就是不稳摔倒之局。

张苞心中暗叹不已。他正待姜维将他抽倒,却见姜维将长枪提前抽回,稳稳站定。

张苞终究是光明磊落的性子,皱着眉头抱拳道:“俺输了,是你技高一筹。”

姜维摇头道:“张将军武艺高强,维百五十合尚不得奈何将军,眼下早已力竭,这一战只能说旗鼓相当。”

张苞情知对方为自己留了颜面,心下感激,当下只是抱拳,不再言语。

最后这几招发生于兔起鹘落间,除了赵云、马岱、刘备三名武人能看出端倪,法正和诸葛亮最后只能从两人最后的表情、言语判断最终的胜负。

赵云感慨道:“姜维在临敌之际,能生出诸般巧妙变化,他虽枪法、气力尚有待磨炼,只是这随机应变之功,倒是与臣年轻时不相上下。”他是枪术大家,这般说道,那自是极高的夸赞了。

刘备闻言哈哈大笑,上前一手一个,分别拉住姜维和张苞,笑道:“你们一位是天水幼麟,一位是吾家之雏虎,实力不分伯仲。你们皆是孤的心腹爱将,孤怕再打下去,终有损伤,反是不美,此局就以平局论!”

第四十六章 水淹七军

刘备金口已开,张苞、姜维均是躬身应是。

刘备又转身道:“左右,再取一柄神刀来。”

不一会儿,两名侍卫各碰着一柄神刀,奉于刘备跟前。刘备取了一把,递于姜维,又取了另一把,递于张苞后,笑道:“孤以此刀作为彩头,既是平局,那就一人一把,也免得有人说孤有小气。”

张苞、姜维领受后,均是躬身拜谢。

姜维福至心灵,道:“微臣斗胆,请主公为此刀赐名!”

他见此前马岱受赐的神刀得刘备赐名“镇胡”,此不仅为武人无上之荣耀,“镇胡”二字也寓意刘备对马岱的希冀。故而他此番请求赐名,也存了一探主公心意的心思。

张苞看了一眼姜维,也躬身道:“请主公赐名!”

刘备指着两员小将,哈哈笑道:“你们啊,倒是讹上孤了。也罢,今日如此痛快,孤就为尔等神刀赐名。”

刘备轻抚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先对姜维道:“《尔雅》曰:嘉者,善美也。伯约你既号幼麟,孤就赐此刀名曰麟嘉,望你日后砥砺学问武艺,勿负你幼麟之名。”

麟嘉,麟嘉,此名足见刘备对自己的归降满意至极。姜维心中大喜过望,当下谢过。

刘备又转向张苞:“苞儿,你既为吾家之虎儿,又是虎贲中郎将,可见你与虎字有缘,孤就赐此刀名曰虎貔,望你勤练武艺之余,也要多学些为将之道,莫要失了你父亲虎威。”

张苞闻言,也是忙不跌应承。

诸葛亮在旁含笑看着这一切,只觉主公有磁石般的魅力,一举一动间自能将群臣紧紧团结在其麾下,敢受驱策。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实乃此生之幸也。

等到院中的一切处置妥当,刘备率先走回花厅,对诸人道:“有舞剑助兴,岂能无酒相佐?孤余兴未消,诸君再来饮胜。”

众人轰然叫好,重新鱼贯而入。

姜维正要跨入大门,身后忽响起张苞的声音:“姜维!”

姜维讶然转身,却见张苞正目不斜视,越过自己,正要跨进花厅之际,他却蓦然顿足,瓮声道:“今日得赐宝刀,俺欠你一个人情。”言罢,自顾自返回案席,自此不发一言。

姜维摇了摇头,苦笑着嘀咕道:“倒是个傲娇的性子。”

有了方才的插曲,席间气氛更是热烈。厅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赵云忽行到刘备身后,问道:“敢问主公,可曾给姜维安排事职?”姜维今日加封的奉义将军是杂号将军,乃是虚职,具体差事则需另外受领。

“尚不曾安排。伯约初来乍到,需好生安歇几日。这事职嘛,不在一时。子龙可是有何建议吗?”

赵云点头道:“不错。眼下城内仅一千二百羽林郎为全建制骑兵。此营骑兵乃是刘璋当年招募蜀中良家子所设,此营战力参差不齐,难当大任。而姜维此子自西北而来,据孟起表述,此子马术精湛,又与羌人多番大战,必是有些带领骑兵的心得。臣以为,倘若主公允许,请将此子归于羽林军下。一来有助于骑兵整训,二来终是新附之人,有臣替主公观察其人品行状,也稳妥些。”

刘备稍作沉吟,颔首道:“子龙言之有理。过得几日,孤自有安排。”

两人说话间,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府中禁马,敢在府中纵马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前线有重大军情禀报。花厅中众人目目相觑,不知发生何事,顿时沉静下来,。

随着哒哒的马蹄之声逐渐逼近,一道略显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

“荆州大捷!荆州大捷!关君候围逼樊城,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尽俘魏卒三万!

刘备听到传令兵高呼,兀自有些难以置信。及至传令兵亲将军情密函递于他手,经得确认后,他不禁豁然起身,满脸皆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连声道:

“好!好!好!云长……云长果真天下无敌也!”

在场群臣俱是神情激荡,与有荣焉。蜀汉开国以来,国势就在此时达到最巅峰。谁都不怀疑关羽此番攻取樊城、襄阳已成定局。

随着群臣恭贺声起,眼看着汉室兴复在即,刘备再控制不住心中激动,纵声大笑起来。

厅中一片喜气洋洋,只有姜维忧心忡忡。

眼前这一幕,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自古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他知道关云长水淹七军之后,旋即就是就是遥支党羽,威震华夏,声势达到最高点。

然而,紧接着的就是孙吴背盟,阴取江陵,袭杀关羽。再后来就是刘备为报仇雪恨,倾尽蜀中兵马东征孙权,结果落了个兵败夷陵、白帝托孤的结局。蜀汉就此由盛转衰,一蹶不振。

在姜维看来,时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关羽放弃进攻樊城、襄阳,带领俘虏兵将回镇江陵城,好生消化胜利果实。只是,根据史书记载,关羽为人自傲,哪怕获悉孙吴有背盟之心,仍是自恃江陵、公安两城防守坚固,不愿骤然撤军。

此时此刻,全天下能让关羽俯首听命的只有刘备一人而已。

只是,姜维看着眼前陷入狂热的刘备,纵然有心提醒,但他扪心自问,自己终是新附的降将,仓促间说出让人泄气的话,刘备会相信吗?

可能不仅不会信,还会怫然大怒,拂袖而去。自己虽然二世为人,但真有能力挽此天倾吗?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心急如焚。

思来想去,这番逆耳之言必须得由刘备最为心腹、且能影响他决策之人出面劝谏才能有效。眼下看来,唯法正、诸葛亮二人而已。

姜维的目光在厅中诸人中一扫,心中已有定计。

他方才在宴席中已经与法正相约,后日携带马钧到其府中拜访。

“趁着拜访之机,对法正晓之以理,希望能够说服他出面劝谏主公。”

想到这里,姜维提起的心事方有些恢复。

第四十七章 危机隐现

荆州,樊城以南二十里外一处山丘上,关羽身着绿袍金甲,迎风负手而立。

他身长九尺,髯至胸口,面若重枣,仪表非凡。时秋风飒爽,直把他一身袍服吹得鼓鼓当当,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当真如渊渟岳峙、状若天神。

他身后侍立一名中年文士,此人面貌清秀,奇特的是竟然长了一双白眉。正是号称“马家五常,白眉最良”的荆州从事马良。

他被刘备留在荆州辅佐关羽。此番樊城大战,关羽在前接敌应战,马良在后调度粮秣、转文文书,也是立下不少功劳,深得关羽倚重。

两人此刻都是默不作声,只是把眼看着丘下。

只见沿着山丘之下的路径上,三五人一列,十余列一群,密密麻麻都是行人,一眼竟望不到尽头。这些都是水淹七军后投降的魏军俘虏,眼下都是被缴了兵器甲胄,绑了双手,慢慢往南方行进。

一员青壮的将领策马前后奔走,指挥千余名押送的汉军维持秩序。

马良首先打破沉默,开口道:“定国此战身先士卒,挡者披靡,已现名将之姿。”

他口中的定国指的就是关羽的长子关平,时任典军中郎将,乃是此次北伐大军的先锋大将,立下不少功劳。关平为人忠孝,武艺虽略逊其弟关兴,但在行军打仗一道上已然得了乃父真传。

关羽对爱子此番的表现极为满意,已是将最为心腹的校刀营交由他统领。但他为人自矜,闻得马良夸赞,只是抚须道:“若要论及独挡一面,定国还差得远了。”

他转身看着马良,目光灼灼:“季常追某至此,可是军中有要事禀报吗?”

马良颔首抱拳道:“君候容禀,此番我军大胜不假,但骤得三万降卒,不仅要分兵看守,粮草支应也是极为吃力。烦请君候修书一封,请南郡太守与公安太守速速发遣役夫,押送粮草到营中候用。”

关羽冷哼道:“某早已命糜芳、士仁二人筹措粮草,限期三日内务必送达军中。哼,眼下已过了七日,尚不见一车一石。这两个无用的废物,待某班师回城,定要治他俩违抗军令之罪。”

马良面有忧色,道:“实不相瞒,算上三万降卒的消耗,军中粮草只怕不够一个月支用了。若后方粮草再不至,下官….下官请君候做好退兵的打算。”

“退兵?”关羽睥眼望向马良,凛然道:“我军新胜,正是士气如虹之际,怎可轻言退兵?如今樊城进水,处处崩塌,曹仁胆战心惊,此时不一鼓而下,更待何时!”

不过他情知粮草供应兹事体大,马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故而沉思片刻后,断然道:“眼下湘水以东稻米应当快熟了,季常,你即刻修书一封,盖上某之印章,令零陵郝普召集郡兵,抢收湘关之米,火速送往军中。”

马良吃了一惊,迟疑道:“那是东吴之地,东吴毕竟与我国有盟约……”

关羽笑道:“季常勿虑。既是盟友,自当守望互助。某眼下正行匡扶之事,不过取用些粮草,他还能说个‘不’字?”

马良竖起手指指向东方,道:“只怕东边那位吴侯,不怀好意啊。”

关羽冷道:“倘若吕蒙尚在,某还忌惮他三分。不过,吴地细作来报,上月他因病返回建业修养,眼下东吴大都督一位空置,休说只是取湘关米,便是征用些船只过来,只怕也无人敢来置喙。”

马良有些担忧。实则此次北伐,他担忧的地方多了。譬如,此次在水淹七军取得大胜的同时,己方也探得曹魏派了平寇将军徐晃来援的消息。

想那徐晃也是身经百战之辈,按照马良的意见,也需将此事上报蜀中。

但关羽认为徐晃、于禁都非什么劲敌,等击破敌阵再报不迟。

想到战事绵延,曹魏援军正源源不断赶赴战场,攻取樊城远非表面上这么容易。马良不禁摇了摇头。但他对关羽临阵指挥颇有信心,眼下既见关羽主意已定,知道断无更改的可能,便抱拳告辞回营处置。

关羽目送他离开后,眯起眼来远眺东方。

他当然知道孙权不怀好意。数月之前,孙权派使者前来为子求亲,欲娶自家小女关银屏。

按照礼节道理,两国联姻,必须禀报君主决断才是,而孙权绕过兄长,直接寻到自己头上,这等挑拨离间的雕虫小技如何能瞒过他的法眼?倘若光顾着大局,擅自应允了这桩亲事,岂非视兄长的威严于无物?

更何况,赤壁大战后,孙权才把其妹嫁给兄长不久,旋即借口当年借荆州旧事,派遣吕蒙侵略荆州江夏、桂阳及长沙三郡。

孙权此人,最是无行无信,其心可诛。关羽向来看不起他,遂将求亲使者怒骂一顿,逐出府门。

关羽暗忖,自己坐镇荆州八年,苦心孤诣练出六万精兵,北伐带出了三万,尚有三万留守江陵、公安并蜀吴边境沿线,防备的就是孙权这个小人。

当年东吴强迫自家分割荆州一事,关羽时常耿耿于怀。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蜀中初定,兄长本欲东征伐吴,夺回荆州失地江南三郡,后闻曹操兵定汉中,这才与孙权握手讲和,回师蜀中。

眼下汉中已定,襄樊亦指日可下,孙权若敢来,反倒正中了他的下怀。届时,他也算师出有名,必让孙权好好吃些苦头。

关羽思绪渐起,从孙权替子求亲,想到了自家的小女儿。

他的女儿关银屏今年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远近驰名。她自小活泼可爱,又古道心肠,竟像极了乃父,最得关羽之心。近两年前来求亲之人,都快要把前将军府前的门槛踏破了,只是关羽始终不曾松口罢了。

作为父亲,哪有不关心儿女终身大事的?实则在关羽心中,女儿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兄长嫡子刘禅,到时自家与兄长家君臣一体,亲上加亲,岂非一桩美谈?

只不过眼下刘禅正当冲龄,尚不急于谈婚论嫁,故而女儿的亲事就此耽搁下来。

“等攻下樊城,某当亲赴CD,与兄长、三弟一晤。我等兄弟三人分开已有数年之久,甚是思念,顺道也将银屏之事提上一提。”

关羽心中已有了计较。当下翻身上马,徐徐策马回营。

******

吴国建业,吴候府书房内,孙权与吕蒙正相对而坐,密谋国事。

吕蒙短髯剑眉,声音英武又不失沉着:

“臣此前提议的袭取荆州一事,主公可有决断?”

孙权回道:“兹事体大,不敢轻断。”

吕蒙闻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简,奉于孙权。孙权接过展开,细细查看,此简乃是湘关守将上报,上面言及关羽派人擅取湘关米一事。

他看罢,将书简狠狠掷于地上,又重重一拍桌子,满脸怒色道:“红脸贼当真欺人太甚!”他本就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此刻发做起来,须发皆竖,直如一头愤怒的雄狮。

吕蒙趁势劝道:“荆州此地,一扼峡口,二扼汉江。蜀国得之,可从上游顺流直下,我国长江天险不复有也。而扼汉江之要在于襄樊,我军水师屯于夏口,不过退而求其次之选,以臣之见,必据荆州全境,我国方可高枕无忧。”

孙权忽叹了口气,颇有些气馁:“子明所言,孤如何不知?只是关羽悍勇,只恐我军难胜。”

吕蒙见状,侧身上前道:“关羽当世无敌不假,然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臣有一计,可取荆州,擒关羽,愿献于主公。”

孙权双目一亮,忙问道:“计将安出?”

吕蒙道:“关羽只带三万大军攻打樊城,而留下半数用于守备,所俱者,不过是臣率军击其后方而已。眼下,臣回都成养病之事已经传开。主公可另遣一员声明未显、材当大用之将,接替大都督之位。

新大都督只需韬光养晦,以卑辞礼物痹骄其心,关羽必会抽调守兵,开赴前线。到时,臣当亲领一路奇兵,乘船逆流而上,乘其不备,袭取空虚所在,如此南郡唾手可得,擒获关羽易如反掌耳。”

孙权闻言,心中激动,起身来回踱步不止。好半晌,方停下脚步,回首问道:“关于继任大都督之人,子明心中可有人选?”

吕蒙知他心动,忙抱拳道:“臣举荐一人,姓陆名逊,字伯言,吴郡人士。此人思虑深长,必能当此重任。”

陆逊乃是吴郡士族,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入仕,历任海昌屯田都尉、定威校尉,在赈济灾民和征讨山越两件事情上颇有建树。孙权本就十分器重,还将已故兄长孙策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眼下既得吕蒙推荐,当下点头称善。

吕蒙又道:“此事还需魏国尽力牵制。”

孙权一愣,吕蒙解释道:“唯有魏国在襄樊一线牢牢牵制住关羽,另羽军不得寸进,他才会抽调后方守备兵力,如此我军方有可趁之机。”

孙权问道:“我国与魏国一向敌对,也不知曹操是否愿见我国使臣。”

吕蒙道:“关羽来势汹汹,待其攻克樊城后,兵锋必将直指南阳一带中原腹地。此为魏国所不能视也。臣以为,以魏王之杀伐果断,必能相容。”

孙权点头不语。

吕蒙起身,拜服于地,以手撑面,诚恳道:“主公,战机转瞬即逝,此事当早做决断!”

孙权将吕蒙扶起,沉声道:“孤意已决!”

PS:史书上关平没有留下字,民间却有“定国”、“坦之”两种叫法。考虑到关兴字安国,为了兄弟俩的字能够统一起来,本文一律引用“定国”作为关平之字。

第四十八章 锦里

因荆州方向传来重大军情的缘故,花厅中的酒宴就此收场。刘备携了在场的重臣召开紧急会议,马岱、姜维二人遂告辞而出。

马岱此行目的达成,再无其他琐事,遂同姜维一道返回驿馆,准备拜会姜母。

姜维去了整整一个上午,尚未消息传回,姜母、马钧等人正在驿馆中焦急等待。忽见姜维、马岱二人满脸笑意、携手而来,皆是眼前一亮,作势围了上去,纷纷向马岱行礼致意。

马岱也向姜母行了个大礼,笑道:“老夫人,今日事出仓促,空手而来,倒是失礼了。”

姜母笑道:“你能来看望于我,已是最好的礼物,何必客套。”说话间,忙请马岱入堂中奉茶。

姜武终是少年心性,等了一个上午,此刻早就按耐不住,抢先发问:“马将军,你怎和我家少主在一起?可是一起见了汉中王吗?传闻汉中王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可是如此吗?汉中王可曾给我家少主封了个什么官儿吗?”

他噼里啪啦胡问一通,边上姜文忙拦住他,斥道:“贵客在此,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怎得这般不懂规矩!”

姜武闻得兄长斥责,缩下脑袋,再不敢说话。

马岱缓颊道:“阿武兄弟快人快语,倒是真性情。不错,此番某家正是与伯约一道觐见了汉中王。”他面向姜母,露出爽朗的笑容:“今日伯约大大露了一手,汉中王可是十分看重呢。”

姜母又惊又喜,忙请他介绍今日朝会之上的见闻。马钧、姜文、姜武也是心痒难以,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

马岱便将朝会和花厅酒宴之时发生之事,细细说来。

姜维笑而不语,并无阻拦之意。众人一路跟随,九死一生,眼下确实到了该好生听听喜讯、尽情享受喜悦之情的时候了。

马岱讲得真实,众人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堂中气氛十分热烈。待听到刘备此次赏赐颇丰,将军封号、金银财帛、华屋美宅、宝刀盔甲皆一应俱全时,众人皆是心花怒放,弹冠相庆。

儿子受到君主青睐,姜母只觉与有荣焉,老怀甚慰。只把一双柔目向儿子望去。

时近中午,阳光射透窗格,漏出几道光线,散落在姜维面庞发间,竟是说不出的英武俊朗,依稀像极了乃父当年。

她的思绪飞扬,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如时光倒流般,一一浮现。

只记得,儿子幼年失怙后,早早地便成熟起来。每日鸡鸣时分,旁人家的孩子尚在梦乡,他却早已起来练习武艺,一日也不曾间断。

她曾暗中观望,儿子那副那倔强刚毅的模样,浑然就像换了一个人。自那时起,她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刚韧坚毅,将来定有有出息。

她的心头一时百感交集,默道:“仲奕啊仲奕,倘若你泉下有知,见到我们的儿子这般出息懂事,定也会如我这般欢喜无二……伯约他自小好强,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帮不上他什么,没有你的看顾,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知着实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

她的情绪被回忆穿透,脸上虽然仍是挂着笑容,鼻间胸口却是酸楚得难以抑制,眼泪顿时扑扑簌簌大颗大颗得滚落下来。

毕竟母子连心,姜维察觉到母亲的情绪的波动,上前将她双手紧紧握住。堂中众人仍是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人人皆笑逐颜开。

反是姜维母子二位当事之人,执手静默,此时无声。

过了一会儿,驿馆外面忽得响起一阵锣鼓喧嚣,紧接着开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不一会儿,驿馆领着一队人马,走进姜维居住的院子。

姜维率领众人外出迎接,但见为首一人乃是“老熟人”董允,他身后一队力士抬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箱子,都用红绸扎成的结绳罩着,瞧着十分喜庆。

驿馆令的脸上挂满了笑容,躬身作揖道:“姜义士……不,姜将军,汉王中派了董大人送来了赏赐之物哩。此番受封,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董允与姜母寒暄了几句,又见马岱在此,相互抱拳作揖,也算打了个招呼。

他的脸上堆着难得的笑容,伸指划过身后的箱子:“主公说一事不烦二主,令我将这些赏赐之物送来于你。依伯约之见,这些物件是放在这儿呢,还是抬到府邸上去?”

姜维一愣,奇道:“寻常入住新宅之前,还需洒扫收拾一番,少不得费些时日,还是劳烦放在这儿吧。”

董允哈哈大笑起来:“伯约勿虑,主公早在半月之前,就派人将锦里的府邸洒扫妥当了,家具物件,也是一应俱全。你只需选个黄道吉日,径直迁入即可。”

姜母面露感激之色,颤声道:“汉中王果如传闻般礼贤下士,真…真乃仁德之主。伯约你定要好生服侍,莫要辜负汉中王的大恩大德。”姜维自是点头称是。

董允又道:“那座府邸位于锦里,距此不过二里路,今日我也携了门锁钥匙前来。唔,你看如此可好,先将这些箱子暂寄于此,诸位随我一道到新居处参观一二,过得几日乔迁之时,也好认个门路。”

见他这么热心,姜维自是十分感谢,又见家人均是流露希冀之色,遂答应携了全家前往探视。

邀请马岱同往时,马岱却道手下将士尚在北大营等他,不便久留,等乔迁之日再登门拜贺。姜维知他心细,不愿空手正式上门,也便放他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驿馆大门,向锦里方向行去。走出不过一里来路,就到了一个极热闹的所在。

只见街道上行人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纷纷济济。众多小摊贩依檐而设的,间或卖些糖面小点,蜜桔干果,栗李枣子,引得妇人小孩频频驻足。

再往来观,但见街上开满各式贩卖金银首饰、服装绸缎的店铺,不少妇女小姐正于其间细细挑选。

酒坊饭铺更是鳞次栉比,各式人等长袍短打、服色各异,或三五一围,或独占一座,都在屋内坐地谈聊,细细望去,面上皆是闲适之色。

姜维心道:“川人惬意,原来自古如此。”

姜文姜武兄弟这几日被拘束在驿馆内,等闲不得外出,此时乍见这般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所,竟如乡下人进了城一般,东张西望,一刻不得闲。

董允边走边介绍:

“此地就是锦里了,原是本地名产蜀锦贩卖集散之地,城中百姓皆爱在此消遣,时间久了就成了蜀中第一等繁华所在。”

(PS:就在昨天,本书签约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作,十分开心。还第一次收到了(也是人生第一次)来自帅翻天的林BY,星峰晓夜兄,淡墨不相依兄的打赏,非常有纪念意义。十分感谢一直观看、投票、收藏、评论的各路大佬们,你们是我坚持写作不至于中道崩阻的源泉,因为第一次写,所以打字比较慢,更新的也不算多,也感谢各位的抬爱包容。在此鞠躬拜谢!晚上争取腾出时间来再更一章,聊当感谢。)

第四十九章 造访尚书令

众人又走出半柱香功夫,拐了个弯后,忽进入一个极清幽的巷子。街上喧闹顿时置身脑后,细不可闻。

原是一片高大的林木,隔开了闹市和巷子,巷子便成了一个闹中取静之地。巷子道路颇为开阔,两边尽是高门叠户,大门紧锁。一队卫兵战装齐备,手持长矛,穿行而过。

姜维暗忖:“闹中取静,守备森严,放在现代,这可是富人区的标配啊。”

董允道:“新居便在此巷尽头。此地乃是城中风水宝地,寸土寸金,原为公安公(刘璋)分置子嗣、心腹之处,主公入主益州后,将此间空闲屋舍全部赐予元老重臣。”

他举手指去:“且看这边,左边这座府邸为前将军关羽所有,右手边这座乃是右将军张飞的府邸。”

姜维等人跟随看去,只见两片建筑左右相对,均是高屋建瓴,一眼竟望不到头。门下各立有两尊硕大的石狮子,正张牙舞爪,凝目而视。

姜武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宅邸,心道此处只怕比天水太守府还要大上一倍不止,不由咋舌道:“一家子人住得了这么大的房子么。”

董允被他土里土气的模样逗笑了:“张将军眼下正坐镇阆中,眼下府中只有三名子女居住。关君候一家则远在荆州,这座宅邸他是一日也不曾住过的。”

他顿了顿,又道:“关、张两位将军与主公义结金兰,情比金坚,非旁人所能比拟。似这般的府邸全城寻不出第三处来。”

众人从张飞府邸右转出去,果见后面房屋的规制不一,比不上最早所见的关张二府。在董允一一介绍下,姜维陆续听到安汉将军麋竺、昭德将军简雍,秉忠将军孙乾等人的大名。

这些人跟随刘备辗转南北,眼下都是被赐居于此。如此说来,这条巷子左近所住之人,是其元从无疑了。

又穿过三五户,董允在一户中等规制的门户下驻足停下,转身道:“就是此地了。”他的一名随从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吱嘎一声,大门就此打开。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坐北朝南,大门左手边是三间南房,供家中男仆所住,右手边车马房,不仅有一个小型马厩,还有一间屋子专门放置马车、杂物。

正中的院子占地颇广,比之天水老宅的院子大上一倍不止,用青石细细铺了一层,地上一颗杂草都无,瞧着十分整洁。正对面为正堂,内中桌椅案几一应俱全,纤尘不染。正堂两边耳房,一处做了书斋,一处做了卧室。院子左右两间厢房相对而设。

穿过正堂,就到了女眷居住的后院了,此间风格迥然一变,院中遍植花草,正中还植有一棵桂树,时下正是金秋时节,丹桂飘香,闻得众人不由精神一振。

这座宅邸虽不如巷中其他屋舍一半高大豪阔,但胜在简约大气,又有南朝的精致,比之当年天水旧居,不可同日而语。

姜维对姜文、姜武两兄弟道:“你们且四处瞧瞧,看是否还有物件缺失,明日闲来无事,咱们全家都去街上采买。等找个黄道吉日,便从驿馆搬来居住。”

姜文、姜武闻言,俱是兴高采烈,应了一声,当下跑进跑出观察不止。

见时候已是不早,董允欲先行回去复命。姜维将他送到门口。

临了,董允正色道:“伯约,你初来乍到,就得汉中王厚赐。眼下不少人心中不服,俱是等着挑你的刺。你还需小心谨慎才是。”

姜维想起朝会时那位“来卿”阻挠,想来此时刘备手下人才济济,自己只是一介降将,却得封侯礼遇,说没有人眼红,无异于自欺欺人了。董允这番提醒倒是及时,当下躬身抱拳道:“谢过董大人,维自当小心。”

等他回到院子里,见众人皆是喜气洋洋,唯有马钧面色焦虑,情知他心中所想。遂拍了拍他的肩膀。

“德衡兄,上午宴席期间,汉中王提起于你,命我后日带你去尚书令府上拜会,也好量才授官。这位尚书令姓法名正,原籍扶风,说起来,和你倒是同乡。”

马钧心思被窥破,颇有些羞赧,待听到汉中王有了安排,眼光不由又是一亮。

第二日姜维领着马钧,趁着全家上街采购之机,细细挑选了一些礼物,着实费了好些思量。

当日回到驿馆后,姜维又准备了几个法正应当会问起的题目,教马钧细细准备。颇像后世面试之前,突击训练应试技巧的场面。

马钧原本有些紧张,得了姜维的指点,心中这才笃定了一些。

******

翌日一早,两人沐浴更衣后,应约来到法正府上。

姜维此行有两个目的,引荐马钧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更为紧要的却是想说服法正,让其影响刘备下令让关羽撤兵。

法正的尚书令府位于CD城西南角,两人赶到时,却见偌大一个尚书令府门前竟然空无一人,门可罗雀。

后世记载法正的性格清高,颇有些恃才傲物,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与群臣的相处并不融洽,是刘备的孤臣,如此看来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早有仆人在门口等候,见了姜维递过的名刺和礼物,忙将两位引入府中偏厅奉茶。

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法正着了一件家居的常服,踱步而来。

姜维忙起身,抱拳道:“末将见过尚书令。”又指向马钧道:“这位便是扶风贤才马钧马德衡。”

他介绍马钧时,特意着重提了马钧的籍贯,只因法正也是扶风人氏。在古代,同乡之谊是迅速拉近关系的不二法门。

马钧感激得瞥了一眼姜维,躬身作揖:“草民扶风马钧,字德衡,拜见尚书令!”

法正听马钧说话间带了点乡音,又见他低眉顺眼,甚是恭敬,心中微生好感。他本就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别人敬他一分,他便还人三分;别人若是恶了他,少说也得扒块皮回来。

笑了笑,随手一挥:“坐罢。”当下缓步走到主位坐下。

第五十章 力劝法正

法正看了看马钧,问道:“余自少年离家,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德衡既从扶风而来,可知扶风近况如何?”

马钧一听,这个问题正好是昨天准备过的,当下朗朗道:“自当年羌人作乱三辅之地,到董卓为乱,又逢曹操马超争夺关中,眼下已是十室九空……”

他本就是当地人士,所讲事物皆是亲身见闻,昨日又经过姜维提醒,做了细心准备,故而此刻将家乡现状娓娓道来,竟然丝毫没有口吃之象。

法正听得入神,叹道:“家乡父老苦征战久矣……”许是思家心切,黯然神思,牵动了气息,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咳咳”大声咳嗽起来,好半晌方歇。

姜维关切道:“尚书令日理万机,须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法正笑了笑:“陈年旧疾,不妨事的。”他拿手帕抹了抹嘴巴,又问:“德衡平日读些什么书?”

“草民在家时《诗》、《易》二经均有涉猎,不过主修《尚书》为主。”

“哦?是哪家的《尚书》?”

“回尚书令,是祖上传下的《欧阳氏尚书》。”

法正捻须道:“济南伏生传《尚书》,授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授同郡儿宽,宽授欧阳生之子,代代相传,至曾孙欧阳高,乃为尚书欧阳氏学。此经非亲友不传,非书香世家不授,你能主攻此经,足见家学渊源。”

马钧忙道不敢。

法正围绕了《尚书》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言归到学问本身,马钧打起精神,都能一一应答。

法正十分满意,眼前这位年轻的老乡确实满腹诗书,只是他也察觉到马钧一讲到紧要关口,就微微有些口吃。

不过他既有心提携,这些瑕疵也就不值一提了。他略一沉思,缓缓道:“眼下蜀中研习《尚书》之士不多,朝中尚缺一位教习《尚书》的博士,德衡可愿屈就?”

教习《尚书》的博士属于五经博士之一,属于学官,虽然并非高管显爵,好在胜在清贵。更为难得的是,如此一来,马钧在身份上就完成了从民到官的转变。

马钧喜不自禁,他微微一瞥姜维,见他也是微不可见得点了点头,当下翻身离座,大礼拜谢道:“草民多谢尚书令提携。”

法正道:“间拔人才,本就是余分内之事,无须客气。只是诸葛孔明眼下代行大司马府事,此事需他用印签押。余休书一封,你二人将此信交于孔明,他自当明了。”

蜀汉主抓人事的是刘备,但刘备主要负责高级官员的升迁任命。类似五经博士这样的低级官员,只需法正推荐,诸葛亮复验一番便算走完程序了。

法正才思敏捷,一封书信顷刻间挥毫而就。马钧接过墨迹未干的信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眼见正事了结,法正抿了口茶水,似不经意问道:“伯约,德衡,我等皆出自关中、陇西一带,你们可知蜀人管我等叫什么吗?”

姜维道:“可是东州人吗?”

“不错,这‘东州’一词本意为益州以东,也贬指外地人士。仅从这一字,足可见蜀中世家排外之心尤甚矣。”

姜维笑道:“不过尚书令屡献奇策,深受主公信任,乃是当朝大员;李辅汉(李严官职辅汉将军)文武双全,出镇南中;孟宜都(孟达官职宜都太守)豪取房陵,功勋卓著,皆一时之杰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姜维所提的这几人,皆是东州派中的实权人物,在蜀汉朝廷中也是举足轻重。他这番话果然引得法正哈哈大笑。

“既我等皆为东州之人,伯约,德衡,但有闲暇,径直来余府上便是。”

法正这番话说得露骨,意思是你们是关中、陇西人,自然也是我东州派的人,日后就跟着我法正法孝直混吧。

姜维见他心情大好,遂试问道:“不知尚书令,如何看待前将军水淹七军一事?”

法正心中一紧,眼前这个少年初来乍到,却不知为何打听这等机密之事。他收起笑容,反问道:“伯约可知前将军攻打襄樊的初衷吗?”

姜维微微一笑,走到法正跟前,他拿手指沾了沾茶杯,以指当笔,以水做墨,粗粗几笔,就在案几上画出荆州的轮廓。他又在图中点了几点。

“尚书令且看此图。汉中大战前后,主公派少将军(刘封)、孟太守(孟达)取了上庸之地,此地往西是汉中,往东是襄阳,往南是南郡。我国得上庸,则汉中、南郡连成一片,只需一心应付北面之敌便是。

若曹魏得之,则于我国而言,形势大变。上庸犹如插入我国腹心之利刃,将汉中、南郡两地割裂,两地俱是腹背受敌,而且从此荆、益二州通道只剩永安、秭归、宜都一线,不仅往来不畅,守土所需兵将钱粮,亦将倍于前矣。

而上庸之险,在于襄阳。从襄阳发兵至上庸,五日可至。故欲守汉中、南郡则必保上庸,欲保上庸则必取襄阳。

故末将判断,此正是前将军发动襄樊大战之情由也!”

法正闻言,胸中巨震。

姜维所说的,正是此前刘备、孔明还有自己三人定下的襄樊之战的意图。此子不曾参于,竟然仅凭着自己的判断,就能推断到如此滴水不漏!

更何况,此人出生陇西,如何对着荆襄的地形局势也这般了解?

法正兀自震撼不已,面上却是古井不波:“那么照伯约之言,前将军攻取襄阳,围困樊城,岂非天大的好事?”

“倘若周遭敌情一如从前,前将军此举自然极好。”姜维说着说着,忽将手指划到紧挨着南郡郡治江陵城的陆口——那是东吴大都督府所在:“不过,倘若敌从此处来,前将军此举,就要腹背受敌了。”

法正哈哈大笑起来:“我国虽与东吴结有盟约,但吴候此人,向来有鲸吞荆州之志。前将军久镇荆州,焉能不知?故他出征之前,留下数万精兵,沿长江边广立营哨,吴军但有异动,顷刻便知。”

姜维又问:“樊城以北便是南阳,乃是中原腹心之地。曹操业已还镇许都,此番闻得于禁全军覆没,定会遣各路兵将驰援。倘若前将军久攻樊城不下,必当抽调后方兵士,如此,后方空虚之下,东吴岂无可趁之机?倘若吴军阴取公安、江陵二城,则荆州不复保,关将军亦将处于进退失据之境矣。”

“伯约有所不知,关将军坐镇江陵日久,江陵城固若金汤,无懈可击。况且樊城至江陵,快马两日可至。倘若东吴当真背盟,江陵守将只消守上三五天,待到前将军班师,攻势当不刃而解矣。”

差不多已是到了摊牌时分,姜维目光灼灼:

“倘若江陵守将不战而降,或魏军尾衔关将军大军,让其分身乏术,两者只消发生其一,则荆州局势糜烂,再无回天可能!”

姜维所说的两种情况虽然极端,但自古兵法云,未算胜,先算败。庙算一方必须要考虑到最险恶之可能。

法正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站起身来左右踱步不止。

“难道难道已方的庙算得真的太过乐观了吗?不对,江陵守将乃是主公妻兄糜芳,他怎么可能不战而降?”

他的目光瞥道姜维,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

“汉中大战我军方胜,襄樊之战也是打得曹操节节败退,此子不偏不倚就在此时投奔蜀地,莫非存了异样的心思?”

他眯起眼觑向姜维,却见姜维昂首而立,堂堂正正,丝毫不像暗怀鬼胎之辈。而且此人之言,确实高瞻远瞩,不得不察。

法正智高孤绝,虽然不认为糜芳会投敌,但心中终是有所警觉。当下缓缓颔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必要之时,余自当向主公建言。”

眼见这事已经引起法正的注意,姜维觉得此行目的基本达到,随意寒暄几句后,便领着马钧告辞而去。

堪堪走出尚书令府大门,他看到马钧手上的信笺,不由心道:“光尚书令一人,仍不见得能够说服主公。不行,索性再往军师府走上一遭!”

第五十一章 荆襄俊彦

诸葛亮为人喜清静,故而连宅邸也选在远离喧嚣市区、一处极偏僻清静所在。

姜维和马钧且行且打听,终于在一炷香后,来到诸葛亮的府上。

今日是休沐之期,只见诸葛亮府门口处停满了车马,与法正府邸门口大相径庭。想来是因为诸葛亮待人和气,严于律己,在蜀中人缘甚佳之顾。

姜维行到大门,一名门童前来迎候,姜维说明了来意,又将名刺递于那门童。那门童请他俩稍候,转身进去禀报。

谁知等候一会儿后,不曾等到门房,却见“老熟人”董允一脸笑意,快步而来。

姜维心中咋舌不已:“怎么我与这位董洗马这么有缘,到哪里都能见面?”想归想,他面上露出笑容,抱拳道:“入蜀不过几日,却能四会董大人,维何其幸也。”

董允笑道:“今日恰逢在先生府中举办集会,倒是又与伯约不约而遇了。”

“哦?是何集会?”

董允道:“先生外号卧龙,学问精深,又十分提携后辈。我等后学晚辈时常在休沐之日造访先生府上,请益学问。除此之外,日前汉中王迁马谡马幼常为越嶲太守,迁蒋琬蒋公琰为尚书郎,今日我等也是借这集会之机庆祝一二。”

姜维口道:“如此倒是叨扰了。”心中却道:“这两位倒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马谡自不必言,他因为失街亭导致第一次北伐无疾而终,这是后世口耳相传的故事。他也因此给后世留下了“刚愎自用”的印象口碑。

而蒋琬蒋公琰在民间的名气虽然不及马谡,但在青史上赫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本荆州零陵湘乡人,二十岁左右就因为才华横溢,样貌出众而被时人夸赞成名,赤壁之战后,进入时为左将军刘备的幕府,成为荆州书佐。

刘备入主益州后,任命蒋琬为广都县县长。秦汉官制,人口超过一万户为大县,长官称县令;不足一万户为,长官称县长。

蒋琬自忖自己年少成名,既有荆南名士的头衔,又有仕官的资历,却只当了个小县县长,自暴自弃之下,开始借酒浇愁。某日,因为当值酗酒,被刘备抓了个现行。

刘备当场大发脾气,准备对蒋琬严加惩处。诸葛亮闻知后劝刘备说:“蒋琬是社稷之器,而非百里之才,为政以安民为本,不以修饰为先,望主公明察。”刘备看在诸葛亮的面上上,才将蒋琬免罪。

蒋琬自此洗心革面,踏实做事,很快,就被安排起复并升任县令。

今年刘备称汉中王后,因为对蒋琬如今的表现十分满意,大笔一挥,调他入朝廷出任尚书郎一职,眼下算是根红苗正的后备干部了。

历史上,在诸葛亮弥留之际,后主刘禅前来问计,诸葛亮道:“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琬。”蒋琬终成为诸葛亮嫡传的继承人,是后主时代第二位总览全国军政大权的实权人物。

闲聊了几句,董允当下领着姜维、马钧二人向府内行去。

诸葛亮的府邸十分古朴,白墙黑瓦,间或点缀着修竹古木,清雅袭人,穿行其间,姜维只觉连带着心境都给平静了。

三人左穿右行,来到一方曲径通幽处。只见一棵老松下,筑有一角亭子,亭中盘坐了五人。

诸葛亮一袭素服,手持白羽扇,面带笑意,赫然坐于主位。他身前身侧有几人正坐而论道,亭子一角备有泥炉小壶,有一位专注的男子正在烘焙茶饼,亭中茶香四溢,远远便能闻见。

众人见到姜维一行人,都是起身相迎。

等到姜维、马钧上前拜见诸葛亮后,董允方一一介绍道:“这位是襄阳马幼常,这位是零陵蒋公琰,这位是江夏费文伟(费祎),这位是南阳郭演长(郭攸之)。”

几人中年纪最小的二十出头,最大的也不过三十来岁,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潇洒,名士气度尽显。

姜维暗觉此行不虚,只因眼前这几人都在青史上留下了名声。其间蒋琬、董允、费祎三人更与诸葛亮齐名,被后世并称为蜀汉四相。

更巧的是,这些人清一色都是荆襄人士。姜维不由暗自点头,荆州派系有核心、有干将,人才济济,亲切团结,难怪在刘备去世后可以迅速脱颖而出,主理朝政数十年。

也许是两位学生高升的缘故,诸葛亮今日心情十分好,笑道:“我等时常探讨学问,方才研讨了官营盐铁之策,眼下还有一题,尚需讨论。伯约、德衡不妨宽坐。”

姜维抱拳道:“今日群贤毕至,维能适逢其会,何其幸也,诸位请便。我等洗耳恭听。”

众人重新落座,亭中重又回到庄重肃穆的气氛。

诸葛亮首先开口:

“主公入主益州后,托我与尚书令等近臣编纂《蜀科》,主张治国是法、礼并用,威、德并行。今日的第二个议题是,蜀中实行《蜀科》四年有余,可曾尽到执法公正公平,百姓无怨的效用?施行期间可有疏漏?诸君都是青年才俊,又都有在当亲民官的经验,当畅所欲言才是。”

马谡环视一圈,首先答道:“公安公(刘璋)治理蜀地,士大夫多挟其财势,欺凌小民,使蜀中之民思为乱者,十户而八。主公听从先生‘乱世重宽容,弛世用重典’之言

整理并实行了《蜀科》,。

学生此前任CD县令,蜀郡官司诉讼多有耳闻。以蜀郡一地而论,建安二十年,该郡全年诉讼案件不过一百二十起,多为邻里纠纷,绝少小民状告豪门之事,非是往来无怨,实为不敢也。经过一年宣导,民性渐醒,始有小户状告大户侵占田亩之事。

建安二十一年,全郡诉讼案件达到三百五十九起;二十二年,达到四百七十八起,乃历年之最。好在各郡县长官均是秉公执法,不偏不倚,陈冗多年的案件得以审理,民间疾苦得以声张。

二十三年,诉讼数量有所下降,为二百一十六七;到今年八月,不过九十余起。这几年来蜀郡诉讼案件有少到多,再从多到少,可见《蜀科》施行以来,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

姜维默默观察,只觉马谡对数字十分敏感,此刻侃侃而谈,自信满满,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聪明伶俐、才器过人。而且他的座位最靠近诸葛亮,想来两人关系极为亲厚。

不由心道:“此人说话有理有据,倘若自己与诸葛亮易地而处,也确实更愿意重用这样的手下。若非他在街亭战败后被处死,恐怕此人继承诸葛亮的可能性还在蒋琬之上。”

这香,诸葛亮缓缓道:“蜀郡靠近都城,军民齐心,自然易治。但越嶲郡据此千里之遥,胡汉混居,民风各异,民情也大有不同。幼常下个月去赴任,也当多加甄别,不可一概而论。”

马谡低头抱拳道:“学生自当谨遵先生教诲,先理强,后理弱,不易其俗,但收其心。”

诸葛亮闻言,面露欣慰:“能懂得‘不易其俗,但收其心’,可见主公所托得当,此乃越嶲百姓之福也。”

蒋琬紧随其后道:“幼常所言甚是。先生采取‘先理强,后理弱’之策,力行法治,打击官僚及豪强专权自恣,扶植农民发展农事、商贸,学生此前身为县长、县令,最是耳濡目染。今日之CD,宵小绝迹,豪门自重,可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却也不尽然。”只见董允摇了摇头:“施行《蜀科》以来,吏治清明、风气大治自然不假,只是也有朝中大臣,仗着主公的宠爱,不知自爱,知法犯罪。”

“哦?”诸葛亮问道:“休昭所指何人?”

“学生所指,乃是益州治中从事彭羕。此人徒手起家,权利在州人之上,沾沾自喜,行为嚣张。其家中奴仆亦是仗势欺人,以低价大肆购买百姓良田,还妄言其家主乃是主公心腹大臣,使得受害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诸葛亮皱眉道:“休昭所言可是属实?”

董允凛然道:“家父久在蜀地,薄有名望。受害百姓不敢报官,只能暗中投信于家父。学生得知此事后,亲赴当地取证,眼下人证物证俱是齐全,怎敢有半句诳语?”

董允的父亲董和,早在刘璋时代就担任益州太守,眼下任掌中中郎将,相当于大总管一职,与诸葛亮一道代行大司马府事,是德高望重的重臣,素得蜀人之心。

诸葛亮断然道:“倘若真的有人打着主公的幌子,谋夺私利,败坏主公名声,吾自当联合掌军中郎将上书主公,请主公秉公处理!”

董允露出感激神色,起身拜谢:“如此,学生代受害百姓,先行谢过先生。”

姜维一直不曾发声,默道:“这位老熟人董允倒真是一个古道心肠之人,不仅感念民间疾苦,事前还会做好调查,充分掌握真相证据后,才有的放矢。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之人。”

第五十二章 卧龙辅翼之争

这时,坐姿端正的郭攸之开口道:“学生也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诸葛亮道:“演长但说无妨。”

郭攸之道:“建安十九年,主公入主益州,以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进而又受封尚书令,可谓位高权重。然而,学生多有听闻,此人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以学生之见,法正于蜀郡太过于纵横,先生宜启禀主公,抑其威福。”

他此言一出,顿时满亭皆惊。

诸葛亮心中暗叹:“演长为人和顺,器识才学俱是一流,但为人缺过于方正了。”

其实郭攸之的这番话说得的确不假,法正其人确实有些睚眦必报,有时候报复的手段也十分酷烈。只是他说话的时机却是有待商榷了。

此时的蜀汉朝廷,诸葛亮、法正并为刘备的左膀右臂,两人面上和气,但诸葛亮手下的荆州派系与以法正为首的东州派系不时也在别别苗头,看看到底谁才是最强的一派。

蜀中本地一派也不嫌事大,不时便来加油添火一番。郭攸之平时与法正交流不多,这番话指不定就是别有用心之人欺他为人方正而来。

好在诸葛亮、法正两人识大体。诸葛亮尊法正年长,委曲求全,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郭攸之这番在自己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但姜维、马钧俱是外人,又是刚从法正府上而来,倘若传扬出去,岂非要挑诸葛亮和法正起两人之间的矛盾吗?

姜维转目去看亭外景色,只当没听见。马钧却不懂掩饰,面露局促之意,众人目目相觑,亭中顿时寂静下来,场面颇有些尴尬。

这时,一直在侍弄茶汤的费祎忽开口道:

“烹茶最讲究水质火候。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此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此为二沸;腾波鼓浪,此为三沸也。诸君谈得这般兴起,却不知这壶中之水已是三沸,若待得再迟些了,水质更老,则不适宜烹茶了。”

他说话间,用勺子拨开壶中煮散了的茶末,将晶莹透亮的茶汤倒入一旁的杯中,又举双手一一奉于诸人。

“闻之沁人心脾,品之齿颊留芳,果然好茶。”

“莫不是荆南名种古丈茶芽?”

“都说公琰嘴刁,果不其然呀。”

众人皆是人精,哪能不知道费祎的用意?此时借着品茶的由头,瞬间岔开了话题。亭中气氛才稍见些缓和。

姜维向他望去,只见费祎目不转睛,依旧专心侍弄茶汤,浑似方才之事与他无关一般。

不由心道:“此人不动声色间,就能化解场面上的气氛,史书上记载此人在蒋琬之后,成为蜀汉第三任掌管军政大权的大人物,稳稳压过历史上的自己,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诸葛亮轻呷茶汤,缓缓开口道:

“主公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於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

这是他方才喝茶时,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想到的应对之语。他这话的意思是:主公北有强敌曹操,东有孙权威逼,身边还有孙夫人(孙权妹)掣肘,在这种内外交的情况下,正是因为有了法孝直的辅佐,才能大展拳脚。法正于主公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助力,这让我如何能限制法正的行为意志呢?

姜维闻言,心惊不已,暗叹道:“高,实在是高啊!”

在常人听来,诸葛亮这番话在表扬法正为刘备立下汗马功劳,是为大汉的辅翼。

但聪明人可以听出其中的潜台词:法正犯得这些错误,他心里明白着呢,只是念其对主公有用,这才网开一面、不愿深究。

若有睿智者再深探一层,就能发现诸葛亮这是在指责法正恃功而骄了。

为人臣子,恃功而骄向来就是的大忌,从来都是取祸之道。

法正才智高绝,焉能听不出其中深意?

故而,诸葛亮表面上虽然没有和法正交锋,这话一旦传扬出去,聪明如法正者必须缴械投降,收敛自己的行为。更何况,这番语明面上大大得维护了法正的面子,法正不仅不能翻脸,还必须感谢诸葛亮考虑周全。

姜维暗忖道:“或许尚书令的军事才能不在军师之下,但这份把握人心的细功夫,却是难望军师项背了。”

诸葛亮的眼光在亭中扫视,眼看众人还在回味他方才的话,尚未回过神来,不由微微一笑。《蜀科》是他的心血,也是他施展抱负的基础,决不允许有人肆意践踏。

姜维却知道诸葛亮这番话不是说给亭中诸人听的,而是说给法正听的,于是笑道:“先生之言,他日若有机会,维自当亲自说与尚书令大人。”

诸葛亮顿时露出赞许神色,暗自颔首:“此子聪明绝顶,真是可造之才。”

他好感既起,有心栽培,便作邀道:“伯约、德衡,你等皆是少年英杰,若有闲暇,可多来参加集会。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

在场诸人都是才智高绝之辈,转瞬就已明白过来姜维所言之意。

马谡望向姜维,神色复杂:

“先生座下,论有捷才,自己若论第二,没人敢争第一。不想今日竟然让这个年轻人争了个先,倒是个…劲敌……”

******

被郭攸之这么一打岔,众人的谈兴有些淡了,在亭中烹茶闲聊一会儿后,便纷纷告辞离去。

诸葛亮将姜维、马钧二人引到书房。待童子奉茶后,姜维说明来意,又递上法正之信。

诸葛亮看过后,问了马钧几个学问上的问题。马钧经历了早上尚书令府上那一场,此时早已沉着许多,均能一一对答如流。

诸葛亮方满意点了点头,取了一纸信笺,伏笔写了几句,盖上方印后,将信交与马钧,请他随时到公署报到就是。

马钧知道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当下不住向诸葛亮拜谢。

第五十三章 亢龙有悔

姜维瞅准时机,又将对荆襄战事的担忧重述了一遍。眼见诸葛亮侧耳倾听,姜维又补充道:

“眼下襄樊战事,前将军声势正盛,然而曹操在明,孙权在暗,实则危机重重。一旦有变,荆襄至蜀中,千里之遥,必然应变不及。

倘若东吴按兵不动,自然万事大吉。倘若…倘若有变,主公乃至情至性之人,为报仇血恨,必倾尽全国之力,讨伐东吴。到那时,眼下这大好的局面,恐将生变矣。

维自知为新附之人,军国大事本不应置喙,然自古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军师不可不察。”

姜维说完,起身长揖到地。

他这番话给诸葛亮提了两个醒。其一,孙权心怀不轨,襄樊战事恐将有变。其二,倘若有变,以刘备的性格,必然在盛怒之下,挥军东进。这和诸葛亮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战略意图,无疑是背道而驰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相信以诸葛亮之才,必能体谅到他的一片苦心。

诸葛亮面色如水,轻摇羽扇,沉思良久,忽开口问道:“伯约这番话除尚书令与吾外,可曾说与他人?”

“不曾。”

诸葛亮缓缓颔首,正色道:“吾既已知此事,当向主公劝谏一二。不过糜子方终究是主公妻兄,这番话出得你口,入得吾耳,今后休要再提。”

姜维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诸葛亮的意思很明白,糜芳与其兄长糜竺一家乃是东海豪富,早在主公刘备领徐州时就投奔其账下,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甚至把妹妹都嫁于主公刘备为妻,一路追随至今,是主公极为亲信的心腹。

而姜维不过是一名刚从曹魏新附而来的降将,冒然公开怀疑主公心腹,无异于挑拨君臣矛盾。人皆有智子疑邻之心,此话倘若让主公刘备知道,心中必生嫌隙,反而会将他自己置于困窘之境。

此事就此打住。

姜维情知诸葛亮不让他过分涉及其中,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忙抱拳以示感谢。

眼见诸葛亮也对此事表示慎重之意,姜维心头蓦地一松。

眼下是秋九月中旬,关羽兵势正盛,而历史上他兵败身死于冬十二月中旬,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时间。

诸葛亮、法正二人能劝服刘备尽快出兵防备东吴那是最好。倘若事不可为,至不济也不能让夷陵之战发生,平白耗损蜀汉十年元气。这是他心中的底线。

当然他心底也不无遗憾。诸葛亮、法正二人再天生奇才,也不如自己穿越之身更了解这一段历史。倘若自己的位置再高一点,与刘备的关系再亲近一点,未必便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姜维带着这股即有轻松、又有忐忑的心情告辞离开。他知道以自己今时今日之地位处境,这已是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走到街上,看到人流熙熙攘攘,姜维放下心事,徐徐吐了口气。他在蜀汉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有一大家子老小需要照看。人最要紧的不正是脚踏实地吗?

余者,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耳。

******

诸葛亮跪坐良久,不时想起姜维之言,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焦虑。

思虑良久,他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盒子。因许久不曾使用的缘故,箱子上铺了薄薄一层灰尘。他吹了口气,这些灰尘顿时漫天飞舞而去。

他将盒子珍而重之得放在案几上,洗手净面,焚香叩首后,将它缓缓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三枚陈旧的龟甲和一把干蓍草。

龟策占卜,这是周文王被拘羑里时所推演并流传至今的古法。

诸葛亮心中默念:“夫摓策定数,灼龟观兆,周公卜三龟,而武王有瘳。兆应信诚于内,而时人明察见之于外,可不谓两合者哉!今弟子心中有惑,还请太昊、文王为吾解之。”

他眼睛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忽抓起一颗龟甲,向正上空抛去,在这颗龟甲尚未落地之际,逐一抓起剩下的龟壳,一一抛向空中。

随着连续几声“啪嗒”,三枚龟壳跌落在案上。

诸葛亮睁眼一看,见三颗龟壳均是背面朝天,稳稳当当停于案上。

依照古法,三画卦两两相叠,乃成后天八卦。第一次推演的乃是三个主位的阴阳之变。

龟背向阳,是为阳爻,眼前三颗龟壳均为背面朝天,是为主位皆是阳爻,阳爻正当其位,是为乾卦。

《易·乾》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这一卦寓意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能按照主方得意愿而来,乃是吉人自有天相之卦。

诸葛亮微微松了口气。他收拢龟壳,开始推算三个客位之变。

只见三声“啪嗒”之后,三颗龟壳亦是背面朝天,跌落在案上。

他这时终于变了脸色。

客位阳爻,其位不当,寓指客位态度强硬,是对主位不利的潜在因素。两卦相叠,正是亢龙有悔之象。

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爻,居全卦之尽头,升无可升,盈不可久也。

诸葛亮的脑门渗出细密的汗珠:“难道关云长此次北伐当真凶险至极吗?”

他肩膀微抖,不经意间将茶杯打落在地,他却全然不知,只是专注得取出蓍草,开始筹算验证。

这一切正巧被门外的一名妇人看见。这名妇人三十几许年纪,衣着简朴,明眸善睐,瞧着十分聪慧,正是诸葛亮的结发妻子黄月英。

他们夫妇二人素来喜欢清静,偌大府中只有几名老仆童子服侍,家中许多事情都需要两位主人自己来做。方才她见客人都已散去,便捧着灶上刚刚熬好的红枣莲子羹给夫君送来,正巧见到了算卦这一幕。

黄月英知道自己的夫君乃是儒家弟子,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君虽然精通龟策占卜之道,但是并不迷信于此。在她印象中,两人成亲至今,夫君总共只算过三卦。

第一卦,算在刘使君三顾茅庐的前夕。那日算出的是豫卦。上六:冥豫,成有渝,无咎。

她在夫君诸葛亮身边日久,耳濡目染之下,也是颇通易经。这一卦寓意:晚上反复考量,事情即使成功,也可能会有变化。

其实,关于是否追随刘使君一事,卦象并未告诉夫君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跟着刘使君走了。黄月英知道,只因自家夫君心中装着天下大义,装着满腔抱负。不论卦象如何,他的内心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第二卦,算在曹操南征,夫君出使东吴前夜。那一卦是比卦。六四:外之比,贞吉。那一卦寓意:与外国结盟亲善,贞兆吉利。果不其然,夫君促成刘孙同盟,赤壁一把大火烧得曹操仓皇北顾,刘使君始有天下一分之地。

黄月英也知道,哪怕那日算出的是下下之卦,自己的夫君还是会责无旁贷,慷慨赴吴的。只因他便是这样一个只要认定真理,即使九死也不会悔改的男子。

黄月英还知道,自己的夫君诸葛亮多智,平日里成竹在胸,于占卜一道并不热衷,但每次占卜,都是风云将变之时。

夫君算卦,与其说是以占卜问前程,实则更多得是需要借助外物抚慰内心的焦虑、疑惑罢了。

今日又有了第三次算卦。

她悄悄走近,将莲子羹轻轻放在一旁,侧目微觑,只见案上蓍草纵横排列,显示的正是亢龙有悔之象。

“莫不成天下大势又将有变吗?”

第五十四章 羽林左丞

三日之后的秋九月二十日,据驿馆令测看,这是一个宜移徙的黄道吉日。

驿馆虽然百物齐整不缺,但住着终究少了一些家的味道。姜维征求了家人意见后,遂选了这日作为乔迁之日。

马岱得了消息,天刚蒙蒙亮就领了十来名手下、携了礼物来到驿馆帮忙。亏得这些军汉人多势众,方将刘备所赐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口气抬到新的宅邸。

宅邸早已在昨日里外又洒扫整理了一遍,眼下早已清理干净,只需一个仪式就可入住。

待到祭祀完祖先,也不过己时一刻时分。姜维正招呼马岱和军汉们在堂中安坐歇息,忽有一阵敲门之声传来。

他不由得十分讶异。他们一家子人新来蜀中,本没几个朋友,相熟的也不过董允、尹默二人,他此前得了董允的招呼要低调行事,以免他人眼红,故而并未邀请宾客,甚至连董允、尹默二人也不曾知会,也不知谁会在此时上门?

不过客人上门了,总要亲自去迎候一番。

姜维当下领着姜文快步走到门前,却见一名两鬓微白的中年汉子正立于门前。他身后跟着两名仆役,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六个酒坛,半片羊身,上面都盖了一小方红绸。

那汉子抱拳道:“小人张七,是右将军的家人,我家将军闻知姜将军今日乔迁之喜,特命小人送来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右将军就是张飞。姜维疑问道:“我与右将军素未蒙面,如此厚礼,实不敢受。”

张七面无表情,径直道:“我家少主却识得姜将军,都是邻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姜将军切勿推辞。”说完,指挥仆役将礼物一一卸下,不容分说堆放在大门内,然后躬身告辞而去。

马岱道:“右将军府位于巷口,你们家乔迁动静不小,他家自然是知道的。右将军眼下坐镇阆中,府中由其长子张苞说了算,这定是他的主意。想来那日花厅一战之后,他对你应是十分佩服的。”

姜维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其实这位虎贲中郎将的身手也是不凡,若是在战场上冲击敌阵之威,只怕远在我之上。”

今日姜维府邸内外都被打扫的窗明几净,全家都是喜气洋洋,又兼马岱带了十来名手下,依稀倒有几分人丁兴旺、贵客盈门的模样。

家中成年男主人只有姜维一人,待他安好卧室的床位,乔迁之礼也就成了。

姜维早派姜文在锦里酒肆定了写上好的席面,用以招待马岱和其手下士卒。这时酒肆里做好的酒肉米面、时令鲜蔬正流水介往府中送来。

因在场之人皆是出身西北,本就是厮杀汉子,受胡风影响甚浓,索性就在庭院中摆了四张圆桌团坐。

姜维、马钧陪着马岱安坐主席,姜文、姜武两兄弟忙着招呼马岱的手下,众人从阳平关一路行到CD,都是相熟的,也少拘束,院中一时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门外忽又传来一阵“砰砰砰”得敲门之声。

姜维心道:“今日倒是奇了,一个客人未请,竟有人三番五次敲门。”他告罪一声,忙又领着姜文前去开门。

这次却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官服,打扮十分周正之人,他身后跟着两位小黄门,手上各捧着一个托盘,一边叠着一领玄甲,一边放着一个兜盔。

那人见到姜维后,微微一笑,道:“我是益州督军从事费诗,今日奉汉中王令而来。不想赶巧,竟遇到姜将军乔迁之喜。”

姜维笑道:“还请费大人到堂中共饮一杯薄酒。”他将来人引入院中,一边心道:“原来是‘小公举’来了。”

费诗,字公举,史载其口才十分了得。刘备自称汉中王时,派遣费诗去拜授都督荆州的关羽为前将军。关羽得知黄忠被任命为后将军,表示羞于黄忠等老将同列。

费诗则以拿汉高祖刘邦起事时的亲信萧何比喻关羽,又以陈平、韩信比喻后来的马超、黄忠等人,婉劝关羽不应该在意官号的高低,以及爵位俸禄的多少。关羽听后大受感动并醒悟过来,当即接受了前将军的任命。

自此以后,费诗的才能为刘备看重,时常被派遣传达诏书等任务。

今日他也是来传达汉中王的命令而来。寒暄几句后,众人在堂中立定,费诗从袖中取出一封布帛,正色道:“汉中王诏,姜维弓马娴熟,才堪大用……即日起任羽林左丞一职,特此诏喻。”

姜维起身接过诏书,心道:“这职务终于还是下来了。”

如今他正式的名头是:奉义将军领羽林左丞。其中奉义将军为他的将军头衔,虽然是个临时起意的杂号将军衔,但也表示他已经脱离低级武官序列,有独领一军的资格,也决定了他的俸禄标准;羽林左丞则是他正式的差事,代表了他权力和职责。

待送走费诗后,姜维向马岱问起羽林卫情况。

羽林卫驻扎在北大营,马岱久在军中,这几日也一直住在北大营,其中情况也略知一二,当下回答道:

“好教伯约知道,我大汉坐拥十万将士,但这骑兵满打满算不过也不过一万之数。这支羽林卫便是为数不多的全骑兵编制的部队之一,在军中的地位十分尊崇,向来与白毦兵、虎贲卫共掌宫中宿卫。

这一支军队当年为公安公(刘璋)挑选蜀中良家子所建。后来公安公献城投降,遂归了汉中王所有。这些兵将个个都是身手矫健、武艺高强之辈,而且马匹、器械、装备皆是优先供给……“

姜维抢道:“那岂非精锐至极?“

马岱轻笑起来:“伯约有所不知,羽林卫眼下由安汉将军糜竺之子糜威任羽林中郎将。这位糜威糜中郎将年纪轻轻,传闻武艺到也不错,就是从没上过战场,某家那日经过羽林卫大营,看他练出的兵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平白浪费了那么好的苗子。“

姜维皱眉道:“为何不派遣善于统领骑兵的将领加以整训调教?”

马岱解释道:“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大汉善于统领骑兵的将领不过寥寥数人,CD城中善弓马者不过翊军将军一人而已。只是翊军将军平日里辅佐主公统都城内外军事,庶务繁杂,不能着力于此。

这羽林左丞一职,乃是辅佐羽林中郎将的佐贰之职。以某家之见,必是主公看中伯约你的骑术武艺,想要借你之手整顿一二罢了。”

姜维缓缓颔首道:“原来如此。”

第五十五章 糜威的烦恼

翌日一早,姜维在姜文的服侍下,将兜盔甲胄穿戴整齐,腰系刘备钦此麟嘉宝刀,脚踏牛皮软靴,身披一领浅灰色披风,大步向堂中走去。

因他第一日当值之故,姜母、马钧、杨氏均在堂中迎候。乍一见他披甲按剑、龙行虎步的模样,只觉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忍不住就要喝彩。

姜武一身劲装,早就牵了小白和黑马在大门外等候。按制,中级以上军官都可以带个亲随使唤,姜维考虑到姜文处事周到,遂将他留在府中听用,让姜武作为自己的亲随,一同前去军中。

他从姜武手中接过马缰,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对姜文道:“且好生看家护院。”又笑着向着台阶上的众人拱了拱手。

姜小白打了个鼻响便迈开四蹄,身后姜武也骑上黑马紧紧跟随,两人两骑缓缓向光禄勋官署行去。

光禄勋乃是九卿之一,是秦汉负责守卫宫殿门户的宿卫之臣,麾下有有大夫、郎、谒者、期门、虎贲、羽林等属官。

时任光禄勋的乃是蜀中名士王柱。虎贲中郎将张苞、羽林中郎将糜威名义上都是他的手下,但他的地位大致与许靖、王谋类似,刘备用其名而不用起人。实际上统辖虎贲、羽林两营兵马的乃是赵云本人。

但基本的流程还是不可免,姜维今日的第一站便是来拜见光禄勋王柱。

王柱随口勉励了几句,即命人送上了一块铜制令牌,上用隶书刻有“羽林左丞姜”字样。按制,羽林卫设主将一名,是为羽林中郎将,羽林左丞为羽林中郎将的佐贰将领,平时负责协助主将训练部队,战时则担负副将的责任,可以说是羽林卫中的第二号角色。

羽林军为宫廷禁卫,但其大营并不设在宫内,而是在都城北郊。姜维拜谢后,问明了方向,就骑马向城北羽林大营行去。

小白在城中每日有好料供应,但待得久了,也自憋屈。此刻在驰道上撒开四蹄、快步疾奔起来,一时犹如龙入大海,虎归深山。它得意之下,不住嘶叫,快活之意,溢于言表。

姜维小白一人一马,就如一道极光闪电,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直把后边的姜武追得气急败坏,接连跟丢了好几回。

两人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座军营渐渐映入眼帘。军营寨门皆用巨木所垒,瞭台箭楼环绕,规制极为健全。

见有人驰来,一队辕门守卒持枪喝道:“来着何人,竟敢擅闯军营重地。”

姜维下得马来,从怀中掏出令牌,高举于胸前,沉声道:“某乃新任羽林左丞姜维是也,特来拜见羽林中郎将糜将军。”

那兵卒凑近看了看,慌忙道:“原来是姜左丞驾到,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里面请。”

他一挥手,自有同伴将营门打开,又有士兵过来帮两人牵马。

这时,门后跑出一名武官,躬身抱拳道:“小人糜全,奉糜中郎将之令在此迎候姜左丞。请随小人来。”姜维与他见礼后,就在他的带领下一路走到主账。

进入账中,只见一名身披铠甲、白面无须、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端坐在主案之后,正用绒布细细擦拭佩剑。

“此人就是羽林中郎糜威?竟然这么年轻!”姜维有些惊讶,但他也不及多想,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新任羽林左丞姜维,参见中郎将。”

“啊!”糜威抬头望来,惊喜道:“姜维!伯约!主公竟然真得将你派来了?快快请起!”他扔下手中佩剑,快步上前将姜维扶了起来,只拉着他的手,做细细打量。

姜维被陌生男子握住双手,又被如此打量,心中略有异样感觉。他后退两步,不动声色间抽回双手,作势抱拳反问道:“末将与中郎将应是初次相见吧?”

糜威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那日在汉中王府,你与张苞龙虎一战,我因为当值的缘故,也是在场。那张苞自诩矛法天下第二,不想竟然败在伯约你的手上,当真令人解气!特别是那一招,你不顾张苞击你左臂,反而直迎上去,这般胆大心细的招式,令本将印象深刻啊……“

他说着说着,手上竟然比划起来。

从糜威的反应来看,姜维意识到那日与张苞比武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至少已经影响到眼前这位元从后人对自己敬重有加。

他重新审视眼前的糜威。他是安汉将军糜竺的长子,眉眼间有雍容之象,看着颇为敦厚文雅,丝毫不像练武之人。只有方才握手时,才能感受到他手掌粗糙、布满老茧。

糜威丝毫未觉,兀自道:“那日比试后,赵将军说要将你调入羽林卫,助我调教这些羽林郎。我初始还不信,每日派人在营门蹲守,只怕小兵不懂规矩,冲撞于你。今日果见伯约前来,哈哈,这可是惊天之喜啊!”他笑着将姜维引到左首第一个位置坐下,又道:“我盼伯约,犹如久旱盼甘霖呐!”

姜维见他表情真诚,浑然不像作伪,便道:“末将既然来了羽林卫,自当尽力为主将分忧。不知糜将军有何吩咐?”

糜威搔了搔头,面露苦恼之色,犹豫片刻,道:“我知伯约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既然归了羽林卫,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些事也早该让你知道。”

他顿了顿,缓缓道:“主公麾下亲卫有白毦、虎贲、羽林三支兵马。平日里虽无统辖关系,但武人争强好胜,自然要在主公面前比出个高低来。

今年汉中战事吃紧,主公御驾亲征,要从三支亲卫中带走两支随行。白毦兵由陈叔至将军亲辖,身经百战,这一卫侍驾我自然是服气的。但在我们羽林与虎贲两卫中,主公竟然点了虎贲卫随行……“

姜维奇道:“哦?按理说羽林卫全为骑兵,机动性、威慑力应当远在虎贲步卒之上呀?“

糜威一拍大腿,心有戚戚然道:“可见伯约确是知兵的。须知这一营羽林卫,我平日里尽心操练,自忖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力哪会不如那些用两条腿跑路的。我心中好生不服气,就去找赵将军理论,哪知赵将军却说,我们羽林卫是花架子,中看不用的……”

姜维一时无语,赵云和马岱两位统领过骑兵的将军都这么说,看来羽林卫真得是一支中看不中用的部队了。

第五十六章 三个条件

糜威叹了口气,又道:“虎贲卫主将张苞虽然一身武艺了得,但他年纪摆在那里,治军又能有多少本事?还不是靠家中一名叫张七的家人!此人当年为三将军(张飞)十八骑燕将之一,是个老行伍,马上马下都是一把好手。就是在他协助之下,虎贲卫方能入得主公法眼。可惜我的家人,做些买卖倒都是好手,只是这般整军训练的活儿,却是…却是…”

他说话间,瞟了一眼身边的糜全。糜全顿时涨红了脸。

姜维心道:“这就是龙生龙子,虎生豹儿。大抵因为张飞好武,儿子家人都是各种好手,糜竺世代经商,家中仆役则更善此道。这就是家族的底蕴,也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

这时,糜威忽起身正色道:“伯约你骑术精湛,武艺高强,今日将你请来,就是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说完,深深一躬倒地。

姜维暗忖:“这个糜中郎将倒是个不服输的性子。”

不过他从不乱打包票,故而并不接这个话茬,只将糜威扶起,道:“还请糜将军派人带末将参观一下。”

糜威只当他答应了,顿时眉开眼笑道:“时辰尚早,就由我陪着伯约四处参观一下吧!”

他不由分说,一拉拉过姜维的手,就向账外行去。姜维毛骨悚然,暗中皱眉,心道:“这位糜中郎将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拉人的手。”

糜威遂带着姜维,驱马在军营中巡视,糜威边走边介绍营中情况。

原来羽林卫满员有一千二百人,分左右两曲,每曲各统六百兵马;每曲下设六个屯,每屯辖百人。平日里,每十日就要指派三个屯的兵马到王府当值,其余的九个屯就在营中操练。眼下十二位屯将各自就位,左右曲将两个位置暂时空缺。

姜维问他为何不设左右曲将,糜威苦着一张脸道:“羽林卫中有本事出众的寒门子弟,也有爱找门路的世家子弟,我即不好寒了兄弟们的心,也不能拂了那些世家的面子。只好推延至此。”

姜维心道:“还真是一个谁也不得罪的性子。如此性格用来做生意,自然是和气生财,用来治军,却是少了些果断狠辣。”

羽林卫满员虽然只有一千二百人,不过两个营大小,但毕竟是禁卫亲军,军营占地颇广,约莫有二十倾大小,内部主要有营帐、武备库、伙房、马厩、校场、马场六个区域。光马场一地就已占去十顷,是为骑兵练习马术之用。

两人且行且走,慢慢行到马场。果见有数百人聚集在马场沙地上,三五成群,正练习骑马,场上人马之声鼎沸。

糜威面有得色,驻马停步,饶有兴致得观望起来。姜维细细观察,其中也颇有几个马术精良之辈。

姜维陪他看了一阵,忽问道:“敢问中郎将,平日都是如何练兵的?”

糜威答道:“平日辰时鼓响三通,在校场聚集兵将,两曲军士先绕校场跑三圈,权当热身,用罢饭食后,第一曲上午训练射箭,击刺,下午在马场训练骑术,第二曲的训练则与之相反。两曲在申时用罢晚饭后解散,各自回营房歇息。”

姜维缓缓颔首,这些基本单兵基本功确实是要仔细练习的,他正欲听下文,却见糜威重又转过头去观望士兵操练。姜维不禁问道:“没了?”

糜威拍额道:“差点忘了,羽林卫每十天便要操练一回阵型。伯约你是知道的,我军是主公亲军,代表的是大汉的颜面,平时为主公宿卫、开道,阵型齐整十分要紧。”

姜维心下大概知道赵云为何说羽林卫不堪一战。

《六韬》载,昔日周武王问战骑之策于姜太公,姜太公答:

“战骑有十胜,九败…..所谓十胜者: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敌人行陈不固,士卒不斗,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翼其两旁,疾击其后,薄其垒口,无使得入,敌人必败。”

“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敌人暮返,其兵甚众,其行阵必乱;令我骑十而为队,百而为屯,车五而为聚,十而为群,多设旌旗,杂以强弩;或击其两旁,或绝其前后,敌将可虏。此骑之十胜也。”

大抵骑兵之威,在于其强大的机动,始终如噬人的毒蛇,寻找敌阵的破绽、薄弱之处。一旦找准机会,列阵冲击敌阵的后背、侧翼,则有势不可挡之威;若一击不中,则阴遁远去,再寻良机。

若战力悬殊,则择机断敌粮道,或配合主力两翼包抄,如此方可竟全功。

而糜威的练兵之法,多注重骑兵个人骑射技巧,而非整体的协同。这无异于放弃骑兵最大的优势,纯粹将骑兵当做单兵来练。即使他每十日安排操练阵型,那也只是为了君主仪仗,当不得真。

难怪以赵云、马岱眼光之毒辣,一眼就看出羽林卫不堪一击。

时近晌午,伙房方向响起竹击之声,好些个正在马术的士兵如蒙大赦,飞一般地向营区跑去,竟然丢下场上一大片无主之马。

姜维见状,眉头又是一皱。马匹为骑兵最大之依仗,以他自己在天水和阳平关所见,骑手对待马匹,简直比对待自己老娘还要好上三分。勤快刷洗不说,自己有一块上好的麦饼,恨不得掰成两半与马同食,怎么可能出现因为自己要去抢用午饭,而将马匹弃之不管的情况?

羽林卫的第二个缺点,就是有些士卒不爱惜马匹,人马难得以合一。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主将糜威就站在马场出口,所有士兵前往伙房的路上必然会见到他,但竟然只有寥寥数人向他行礼致敬。

这表明这些士兵并不畏惧主将,尊卑不分,只怕军纪也不容乐观。

这时糜全上前道:“禀报中郎将,姜左丞,午膳已是准备完毕,请二位到账中用膳。”

糜威浑然不觉有异,作邀道:“已到午饭时候。伯约与我一道用膳吧。”

姜维又问道:“寻常不到战时,士兵一日只用两餐,羽林卫何以一日三餐?”

糜威回道:“我见将士训练辛苦,这一顿午饭,是我私人贴补的。”

姜维闻言,顿时咋舌不止。

糜威之父糜竺,早在投奔刘备之前,就是东海豪富。看来入蜀后,也没忘了经商这一老本行,不然要管一千多人吃马嚼,如何能撑得住儿子这般挥霍?

两人当下回到营中,早有手下奉上两份饭食。古代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糜威大户人家出身,自然十分遵循。两人相对无言,粗粗用完午饭。又有下人送上杯子,只见糜威吸了口水,漱口后,又吐了回去。

姜维心道:“这才有点官二代养尊处优的样子。但是军中讲究打成一片,这般养尊处优,难怪士卒看不上。”

经过一个上午的巡视,姜维对于羽林卫的症状,大抵已是有了些了解。

用罢午饭,糜威又诚恳道:“带不好兵,我五内如焚,还请伯约助我!”

姜维沉吟片刻后道:“末将既然归入羽林卫,自当遵从中郎将调遣。但练兵一事,须依末将三个条件。”

糜威大喜:“伯约请说,休说三件,便是十件也依得!”

姜维正视糜威,缓缓道:“俗话说慈不掌军,末将带兵,以纪律严明为先,手段可能稍显冷酷,中郎将不可心生妇人之仁,从中阻挠末将。”

糜威颔首道:“正是应该。”

“其二,治军当上行下效,中郎将需与士卒同食同宿,一同参与训练。军中物资供应,金银布帛,职务升降,末将也当参赞一二。”

这是要插手军中的人事、财政大权了,糜威略一沉思,点头道:“这也不难。”

姜维见糜威渴求的面庞,凝神道:“这第三点,也是最难的一点。末将若代为治军,治军期间,便是中郎将大人,也要听从末将号令。”

他话因刚落,糜全旋即斥责道:“放肆,我家少主乃是一军主将,如何能听你佐贰官之调遣。”

姜维丝毫不理会,直把一对眼睛望向主座上之人。

糜威一愣,他找姜维来帮忙,但姜维却要取他权柄,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本欲婉拒,但他忽想起那日他在花厅的身姿,又想到凭自己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张苞了。

念及此处,糜威银牙一咬,沉声道:“我自是信任伯约的,这一条,也依得!”

姜维豁然起身,抱拳道:“如此,末将愿立军令状,以一个月为期,定将这只羽林卫调教得焕然一新,定教赵将军对中郎将刮目相看。”

糜威大喜,起身握住姜维双手,激动道:“如此,则有劳伯约了!”

第五十七章 新官上任

营中生活本就十分单调,等闲不许外出军营,每日训练也自十分辛苦。将士们用罢晚饭,大部分人会在营房中吹牛,闲扯。也有些胆大者,会在营帐中聚众赌博,只是不以现钱交割,寻营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由了。

但此时马厩中,有十来名身着便服的军汉正一边闲聊,一边细细洗刷各自的马匹,赫然就是一股清流。

姜维就任羽林左丞一事,当日就在营中传开了。马厩中的诸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的正是这件事。

“听说新任的左丞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子,还是北边来的降将。”

“我们羽林卫真是后娘养的,主将是个啥都不懂的富家公子,这次又塞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做我们副将。”

“谁让我们是由刘璋组建的,自然不受主公待见……”

“住嘴!”忽有一人厉声喝道:“这话也是你可说得的?可是嫌命太长了?”发话之人年约二十五六,浓眉大眼,身量高大,隐隐为众人之首。

众人听他呵斥,都是噤若寒蝉,各自将注意力转回洗刷一事。好半晌,方有一人嘟嚷道:

“句屯将,平日里都是你教我们骑马射箭,在你的教导下,我们甲字屯在整个羽林卫中向来都是标杆。你做屯长已经两年了,换我说,要提拔就该提拔你这样有真本事、能服众的,找个降将来,又算个什么事儿?”

他这番话一时引起诸人的共鸣,纷纷点头应和。

句姓的屯将冷冷道:“就属你话多。”

众人见他表情严肃,吐了吐舌头,也便不再说话。

句姓的屯将目不斜视,待到将眼前这匹栗色战马细细洗刷完毕后,方道:“倘若这位新来的左丞是个有本事的,我们自当听从。如果不是,那我们接着练我们自己的,不用理会。”

******

翌日,不过卯时,姜维就穿戴整齐,在姜武和几名昨日刚拨付的亲兵的陪伴下,来到校场。

时近十月,已是昼短夜长之象,天色尚且蒙蒙,校场里空无一人。

姜维端坐在点将台,面色如水,对着姜武道:“擂鼓,聚将!”

一通鼓是三十六声,前击七,后击八,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声,三通鼓奏成一百八响。

“咚咚咚咚”一通鼓后,营区内顿时骚乱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火把间或亮起,嘈杂喧嚣之声渐起,但也有个别营房帐丝毫没有动静。

姜维沉声道:“加重擂鼓。”

姜武咬紧牙,将第二通鼓擂得震天响。第二通堪堪擂罢,只见一队约莫百余人的士兵,鱼贯跑入校场。

姜维定睛看去,这一队人,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但衣着、动作皆是十分整齐,不过几十息的功夫,他们就找到自己平日的位置列队完毕。领头之人二十五六岁,身量高大,浓眉大眼,也正打量着台上的自己。

姜维微不可见得点了点头:“总算还有一队周正的。”

第三通擂到一半,校场中陆陆续续跑进许多士卒,他们大多衣衫不整,骂骂咧咧,四处寻找自己的位置,倒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校场中一时十分喧嚣。

第三通鼓擂毕,场中已经聚集了数百人,黑压压站成一片。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原来是糜威和糜全二人到了。

他们两人下马后,快步走到点将台上。糜威想是起得仓促,一身上好的玄甲上,仔细看竟然还有好几个扣子不曾扣上。糜全则是一脸愠色,悻悻地望向姜维,似在责怪他擅改擂鼓聚将的时间。

姜维与糜威见礼后,请他入座。按制,羽林卫一千二百人,除了守卫王府的三百人当值之外,营中应有九百之数。但在此时,三通鼓后,场上只有七八百人,尚有百余人未到。

场下各路人马均已找到自己的位置列队完毕,不少人正前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还有人拿手指向点将台上。

姜维知道他们正在议论自己,他却并不理会,也不发号施令,只做冷眼旁观。

糜威见军纪如此涣散,面上露出羞赧神色,道:“伯约,平日里将士们并非如此,也许是今日提前一个时辰擂鼓聚将的缘故。”

姜维面无表情:“中郎将勿虑。”

时间悄然流逝,姜维于案上点起线香,直到燃烧了一大半,校场门口方有动静响起,这最后一屯的兵将终于还是到了。

他们的位置倒是好找,就在点将台对下的第一列。左右两屯站定后,早早给他们预留出空档。

姜维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他见方才各屯兵将都是跑步入场,眼前这群士兵竟然簇拥着一个二十出头,面容白皙的武将,大摇大摆得步行而来,虽然是迟到了,却没有半点慌张的样子。

糜全露出不忿的神色,附耳道:“禀左丞,方才迟到的是乙字屯,屯将叫吴骁,是讨逆将军吴懿的侄子。他仗着自家族姑是主公的夫人,平日里十分嚣张,有时连我家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他还要再说,边上的糜威却早已羞红了脸。他知道糜全是好心,希望借姜维之手治一治这个刺头,但他身为全军主将,镇不住手下,这事说出来终不光彩,只得重重咳嗽几声。糜全这才讪讪住口。

姜维心中暗道:“又是一个世家子弟、官二代。”

话说吴懿当年随刘焉入蜀,深受刘焉父子信任,后刘备进攻刘璋后,顺势归降了刘备,并将妹妹嫁于刘备为妻。他为人高亢强劲,又因其妹的身份,是蜀汉的极为重要将领之一,地位仅在关张赵马黄魏等数将之下。

等到这最后一屯人马站定,糜威上前,道:“各位将士,羽林卫身为三大宿卫亲军,主公十分关心。特调派姜维任羽林左丞。姜左丞武艺高强,弓马娴熟,从今日起,将负责羽林卫的日常训练。各位且来参见。”

姜维抢先上前一步,抱拳环视一圈,气运丹田,朗声道:“本将就是姜维,忝任羽林左丞。今日既与诸位一道,同为羽林卫的一员,日后自当同甘共苦。本将受糜中郎将委托,负责军中训练事宜,必竭尽全力。本将也知道诸位兄弟能进入羽林卫,自然都是军中翘楚,希望我等通力合作,将羽林卫打造成一支天下强军,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一番。”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得体,台下兵将又大多挑选自蜀中良家子,都是老实本分的汉子,闻言后纷纷抱拳参见。也有一些心思重的,见他年纪不大,也不回应,只做冷眼旁观状。

随着姜维摆了摆手,台下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他却忽然收起笑容,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既然你我都在军中,自然以军法为重。军法官何在?”

台下走出一员小将,抱拳躬身道:“末将徐文廷,参见姜左丞。”

姜维冷道:“方才本将擂鼓聚将,请问军法官,按照军法,三通鼓后不至,该当何罪?”

徐文廷答道:“三通鼓后不至,按法当杖责十下。”

姜维点了点头:“很好。”他又一指方才姗姗来迟的吴骁一屯人马,喝道:“众目睽睽,你们一屯人马却是迟到了,上来领罚罢。”

第五十八章 愣头青

迟到的那一屯的士兵顿时向炸了锅一样喧闹起来,不住向屯将吴骁抱怨。

吴骁自诩是吴懿的侄子,平日里迟到早退,糜威并不敢处罚于他,不料今日却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姜维轻视,当下大怒道:“平日都是辰时擂鼓,你今日提前一个时辰,又未提早通知我等,此时却要做处罚,是何道理?”

姜维冷道:“军营之中,军法最大,身为军人,自当服从。本将不过提前一个时辰擂鼓,倘若换在战时敌袭,你也这般懒懒散散的模样吗?”他转过头看着军法官,又问道:“他当面顶撞上官,又该当何罪?”

“按照军法,当杖责二十。”

姜维望向吴骁,沉声道:“两罪并发,一共杖责三十。你是自己上来领受,还是要本将捉你上来?”

吴骁闻言,既惊且怒,心道:“这个姜维难道是个愣头青,不知道我的身份吗?难道今日真的要受辱于他?”不过姜维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且他自己确实理亏,再次顶撞只怕落不得什么好处,他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呆立原地。

糜威看得心中暗爽,他早就看吴骁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不顺眼了,只是看在其叔父的份上,不愿撕破脸皮。此时陡见姜维发难,狠狠地挫了他的锐气,心中不由大是解恨。

这时,边上一名士兵悄悄在吴骁耳边说了几句话。吴骁惊怒的表情顿时散去,他瞟了一眼在边上暗自得意的糜威,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高声问道:我“等迟到自然应当受罚。但敢问姜左丞,若其他人迟到,是否也应按照军法处罚?”

“这是自然。”

“那好,方才有人亲眼看见,糜中郎将也是迟到了。”

糜全闻言,大声呵斥道:“胡说!我家将军将身为主将,与你们能一样吗?”

吴骁得意洋洋道:“方才也不知是谁说的,军营之中,军法最大。怎么,这军法管得了我等小卒,却管不了糜中郎将吗?”他一说完,他身后的那一屯士兵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糜威不发一言,脸色通红。方才他前后脚踏进校场之时,第三通鼓确实已经擂完。吴骁说他迟到,并不算冤枉。他悄悄往姜维望去,却见他紧皱眉头,并无任何表示。

句姓屯将所领的甲字屯是最早到的,他看这场上剑拔弩张的样子,心道:“真是有趣,这位姜左丞上任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且看他如何收场。”台下不少人,都存着同样的心思,此时皆是默不作声,望向台上。

场上的局面对于姜维而言,可谓左右为难。若按照军法处罚了糜威,那么主将的威严则荡然无存,两人也势必心生隔阂。若网开一面不做处罚,自然也没办法处罚吴骁那一屯人马,军法和他自己的权威也必定受损。

糜威正站在姜维身后,看他身影依旧沉静如水,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心中忽有些失望。念头闪烁间,他又想起昨日给予姜维的承诺,咬了咬牙,已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正要上前自承错误,却见姜维侧身朝他微微摇头,旋即面相台下,朗声道:“中郎将既然将练军一事全权委托于我,他有失职之处,自然是我这个属下没有尽到规劝提醒的义务,此乃本将之疏忽。这十杖,就由本将来受。军法官,你上台来罢。”

他说话间,已是开始自行除甲。不一会儿,露出精壮结实的上身。徐文廷提着一条水火棍上前,姜武拦住他,对姜维急道:“少主,这十棍就由小人代为领受罢!”

姜维笑了笑,小声道:“你还不够资格呢,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他北向而跪,将后背露给台下众人,向徐文廷道:“开始行刑罢。”

徐文廷低声道了句“得罪”,抡起手中哨棒,就向姜维后背砸去。

“噗噗噗”,棍棒入肉之声闷闷传来。不过几下,姜维后背就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片。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

糜威目睹姜维为了维护自己,竟然甘心代为受罚,忽生出一丝感动。

句屯将也是见之动容。这位羽林左丞确实是个狠角色,对自己硬得起心肠。如此一来,不仅顾全了主将的颜面,吴骁等人也再无话可说。最为要紧的是,他以身作则,严格执法,只怕日后没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违抗军令了。

军中法度严谨,杖击力度自然不比民间。十下军杖打完,姜维已是面色煞白,满头都是大汗。他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对吴骁道:“你还有何话说?”

吴骁面色铁青,心道:“这人果然是个愣头青,发起狠来,竟然连自己都打!”他本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不过仗着家世背景这才有恃无恐。此时已是有些服软。但众人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他不愿失了面子,仍是傲立场中,并不除甲跪下。

姜维眯起双眼,忽从腰间抽出麟嘉,右臂用力,以刀作箭,飞也似地往吴骁掷去。这几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麟嘉破风而至,正中吴骁兜鍪,刀势劲力强大,纯铁的兜鍪竟然被剖成两段。

吴骁只觉脑袋受到重击,头皮一阵发凉,只吓得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姜维缓缓踱步走到他面前,拾刀在手,冷道:“若再不领罚,本将就以不听约束之罪,用汉中王钦赐宝刀,斩你人头!”

糜威福至心灵,高声道:“吴屯将,你就别再挣扎了。姜左丞武艺高强,方才若非他手下留情,你早已性命不保。前几日在汉中王府,他与虎贲卫张苞将大战三百回合,一招险胜,他要杀你,实易如反掌。”

他话刚说完,场下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须知张苞可是号称年轻一辈第一人,尤其在虎贲、羽林两支年轻的禁卫军中,名声尤盛。众人此时乍听到如此豪杰竟然被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所败,皆觉不可思议。

但糜中郎将自然不会骗人,主公钦赐宝刀也锋利异常,见此情状,不免便信了三分。场中士卒望向姜维的眼神顿时便有些不同。

吴骁陡见姜维这般强硬,只怕他真的会下狠手,心中已是惧怕,只得乖乖除下甲胄,跪地受罚。有他带头,他那屯的士卒也无话可说,纷纷跪地领罚。

姜维看着糜威,心中暗赞,这厮倒是在关键时刻送出一计神助攻。

场下百来人服服帖帖跪了一地,都脱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腱子肉。徐文廷点了十名同伴,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击杖行刑。

百来人一同受罚,场面何其壮观。只见场内血沫翻飞,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羽林卫成军以来,还尚未有此血腥震撼之景象。

糜威此刻却生出半缕明悟。他平日里多以加餐、赏赐等方式维系同中层军官的关系,看到士兵违反军规,大多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并不愿处罚士兵。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性子宽和的缘故吗?不,也许更多的还是自己不够自信,怕彼此撕破脸皮后,将士们再不愿意听从自己了。唔,赵将军常说带兵须恩威并济,我这是有恩而无威啊,以后还得多加注意!”

第五十九章 屯将句扶

这厢姜武早已为姜维上了一层伤药。一边包扎,一边不住抱怨道:“那个徐文廷下手也太狠了,竟然把少主打成这副模样。”

姜维却丝毫不以为意。

杖责里头是有玄机的,轻也一杖重也一杖,全凭执法之人的施为。有些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也有的往死里打,但见皮肤红肿,却大受内伤。方才徐文廷为他行刑时,就是采取了第一种方式。

故而姜维知道自己的伤口虽看着血肉模糊,实则并无大碍。他望下台下正在执刑的徐文廷,暗觉此人颇知变通,是个可造之才。

包扎完毕,姜维向糜全招了招手,糜全竟然乖乖得跑来。姜维笑了笑,道:“把营中医官尽数请来。”

百余人一同受刑,场面何其壮观!行刑的军士堪堪打了半个时辰,方才全部行刑完毕。边上又有十余名医官逐一为受刑后的士兵敷药包扎。

吴骁受了二十杖,已是委顿在地,口不能言了。姜维遂指派了两个医官扶他回营休息。这一番处置,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

姜维扫视校场,眼看着善后事宜皆已处理完毕,忽高声喊道:“列队!”

场下无论是看戏的,还是受罚后坐地休息的士兵,闻言后慌忙起身寻找自己的位置、笔直站立,不复方才乱糟糟的样子。只不过片刻功夫,场上已是鸦雀无声,众人只拿一双眼睛,看向点将台上。

姜维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接下来便是要跑步热身了。本将知道诸位以前都在绕着校场跑,但今日规矩须改一改,你们都随中郎将从南门出、北门入。两刻之内跑完。”

他说完望向糜威,见糜威点了点头,就不复言语。当下由糜威带头,身后甲乙丙丁等各屯依次跟随。

台下一群受了罚的士兵抱怨道:

“我们是骑兵,学两条腿的跑步算怎么回事?”

“刚被打,现在还要跑?还让不让人活了?”

边上相熟的士兵劝道:“你们就别说了,人家姜左丞不也被打得很惨,他已经跑远了。”

那士兵远远望去,果见姜维穿戴整齐,混若无事一般向南门跑去,他身后甲乙丙丁等各屯依次跟随,便连主将糜威也郝然在列。

这群士兵情知是不能免了,只能哀叹一声,强打起精神、忍住疼痛,提步跟上队友。

营地占地颇广,周长约莫二十余里,从南门跑到北门,差不多是在十里路左右。

跑步并非平日的锻炼项目,不少士兵颇有些抵触。但见到糜威、姜维亲自带队,自然也无话可说。话说跑步谁不会啊?

九百余人一列四人并肩疾跑,队伍绵延,十分齐整。

跑了约莫三里,有些人开始脚步散乱,气喘吁吁,明白跑步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了。跑到五里路,队伍已经明显变形,耐力好的能紧紧跟住,耐力差些的自然就落后了,一些人咬牙坚持住,还有一些索性就跑几步的同事走上两步,反正这个羽林左丞也没说跑慢了是否会接受惩罚。

姜维自小锻炼,这点路程自然完全不在话下,糜威也是从小打熬气力,也是身姿矫健。两人一马当先,渐渐将后面队伍甩开。

他俩不时回头观望,只见姜维和糜全勉强还能跟上,此外还有三五十人尚能紧紧咬住,不过皆已满头大汗,气喘不止。

其中倒是有一员屯将打扮的汉子,面不红,气不喘,想是行有余力,正是擂鼓聚将时,第一个带队到达之人。

“这也是一个可用之才。”姜维暗中记下了他的模样。

十里路程,姜维只用了一刻半钟就已跑完,与他差不多时间跑完的,不过十来人。他请糜全带这些人站了一队,自己立于北门之外,等待陆续到达的其他士兵。

两刻钟时间结束,顺利跑到的不过四百余名士兵。这些士兵跑到后,都累的不行,不少已是瘫倒在地大声喘息。姜维又让他们挨着糜全的队伍,以姜武为首,重新列了一队。

剩余四百余人在三刻内陆续到达。他们最后被分了另外一列,但眼见姜维神色间并无异常,不觉都是放下了上心。本着法不责众的心理,不少人皆是心道:“有一大半人不曾达标,难道还能都罚了?”

等到士兵们全部集结完毕,姜维遂带着他们陆续开进校场,按照重新分好的三组排列站定。

校场中早立有二十余只箩筐,装着用稻米捏成的饭团。边上还有一只箩筐,里装满了鸡蛋肉脯。

羽林卫为全封闭管理,等闲不能外出,纵然是世家子弟也开不了小灶,伙房给吃什么就得吃什么。鸡蛋和肉一样都是珍贵的荤腥,台下士兵见了不由得露出向往之色。

姜维笑了笑,大声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但本将向来奉行有功必赏。但尔等身为君主亲卫,等闲不参与征战,那么功从何来?本将告诉你们,功从平日训练中来!

“本将知道在场有些兄弟心中在想,我等是骑兵部队,为何要跑步?那么本将便告诉你们一个典故。春秋战国时期,魏国经由吴起变法后,十分强盛,为战国七雄之一。吴起组建禁军曰武卒,乃是当时天下第一等的强军。你等可知魏之武卒的选拔标准吗?”

他扫视一圈,只见将士都露出聆听神色,遂继续道:“魏之武卒,唯有身上能披三重甲,能开强弩,背五十支箭矢,手执长戟,腰悬利剑,后负犀面大橹,能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正式入选。尔等既为拱卫汉中王的亲军,自当以天下强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姜维说道这里,挥手一指率先跑到的那十余个人,朗声道:“本将命令两刻时辰内跑完全程,这一列兄弟只用了一刻半就已完成。他们乃是真正的精锐,配得上羽林郎这个称谓!”

他说完这番话,面向糜全等人,沉声道:“出列,唱名!”

随着他一声令下,糜全与十余名提前到达的兵将齐刷刷得出列。

“羽林中郎将亲卫糜全!”

“乙字屯屯长句扶!”

“辛字屯屯长沈峰!”

“末字屯屯将林航!”

……

姜维听到第二个名字,就留意上了。此人正是擂鼓聚将时,第一个带队进入校场的屯将。心中不由暗忖:“原来此人就是句扶了,确实有带兵有方。”

《华阳国志》载:句扶,字孝兴,从征南方、北伐多次立下战功,官至左将军,后与张翼、廖化并为大将军。时人语曰:“前有王、句,后有张、廖。“乃是蜀汉后期与王平、张翼、廖化并驾齐驱的良将。

句扶成名较晚,不想此时竟然在羽林卫中担任屯将。不过仔细一想,刘璋五年前组建羽林卫,句扶因为是巴西郡汉昌县人,句氏在汉昌县又是大姓,故而他才能在二十岁左右、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役军中,这倒也说得通。

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于姜维而言,无疑是意外之喜了。

第六十章 为上位者

不过百息功夫,十余人就各自唱名完毕。

姜维大手一挥,道:“尔等上来吃用早食罢,管饱管够,限时半盏茶功夫!”

军中平日里的早食不过一人一个饭团。乍闻让他们放开了吃,糜全等人早已心花怒放,随着他一声令下,皆快步走到筐前,敞开大吃起来。

句扶人高马大,食量也是惊人,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蛋、五个饭团后,方重重打个了个饱咯,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队列。

折腾了一个早上,场下将兵米水未进,早已饥火大盛,此时饭团的香味四散开来,直把他们勾得口水直流,砸吧嘴巴的声音不时响起。

待第一拨十余人用完后,姜维又一指姜武领头的那列人马,道:“尔等能在规定时辰内跑完全程,战时也必然值得信赖。尔等每人一颗鸡蛋,两个饭团,排队去领用吧!”

四百余人依言上台取用食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竹筐就已见底。

场下,尚饿着肚子的将士占了半数,乍见如此情状,纷纷叫嚷起来。然而,吃饱的将士也占了半数,此时皆精神振奋,队列齐整得立于场上。丝毫不响应另一半士卒的叫嚷。不一会儿,那四百余名未达标的士兵如同被霜打蔫儿了的茄子一般,只余下稀稀落落的抗议声。

姜维等到场面恢复安静,这才一指糜威,继续道:“其实按着本将的性子,尔等训练不力,这一顿早食自然就无权享用了。但糜中郎就体恤诸位,故而今日多备了一些。”

他说话间,几名伙头又抬了几个竹筐来到场中。筐中装满饭团,只是个头偏小,每个只有三两大小。

军中训练辛苦,饿着肚子训练更是难以忍受,眼见主将糜威体恤大家,未达标的将士眼中重又闪起希冀之色。只是姜维尚未发话,他们不敢妄动,只拿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箩筐,生怕香喷喷的饭团从眼前凭空消失了。

“尔等且记住,从今以后,训练达标者,每日加饭团一只;三日后依旧不达标者,就做好饿肚子的准备罢。”姜维星目扫过场下诸人,道:“今日看在糜中郎将的份上,赏你们每人一个鸡蛋,一个饭团。你们谢过糜中郎将后,排队上来领用罢。”

得了他的命令,未达标的士兵这才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许多人心道反正还有三天时间,大不了好好练练便是。一时皆大欢喜,自发排队上前。

糜威正立于点将台上,每一名士兵经过,都会向他抱拳行礼,口称“谢糜中郎将赏!”

他执掌羽林卫一年多来,从未见过麾下士兵这般恭敬,看着士卒鱼贯而来,匆匆而去,心绪着实起伏不已。侧身望去,只见姜维端立于台上,面色如水,丝毫看不出喜怒,呈现出与年纪及其不符的沉稳与老练。

见此情状,糜威不由心生疑问:“伯约今年不过十八岁,可是他这般做派,便说是三四十岁的宿将也可说得!哎,也不知他这一身本领见识是从哪儿学来的?”

就在士兵享用早食之时,姜维招来包括句扶、吴骁、沈峰、林航在内的九员屯将。屯将们目目相觑,只怕这个新来的羽林左丞又要出什么刁难人的法子。

姜维与糜威对视一眼后,率先开口道:“羽林卫分左右二曲一十二屯,眼下一十二屯将都已受职,但左右二曲两将的位置一直空置,本将与糜中郎将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拟个章程,在选出这两将的人选。”他说话间隙,觑眼望去,只见九员屯将皆做侧耳亲听状,不少人眼中已是露出激动的神色。

姜维心中暗喜,忖道:“军中武夫最想要的是建功立业,其次就是升官发财,只要祭出这个法宝,就不怕尔等不入吾彀中。”

他见糜威露出眼巴巴的表情,顿了顿,又道:“这具体的选拔,就由中郎将为大伙儿解说吧。”

其实这件事本是昨日两人一起商量好的,由他来说也是无妨。不过照他上一世的职场经验来看,当下属的最好不要与上司抢夺这等出风头的事情。

众人将热切的目光又投向了糜威。糜威享受着这一份众星捧月的感觉,心中暗赞姜维懂事,面上却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正色道:“其实这件事情,本将早就已经在思考了。昨日经过姜左丞提醒,本将这才下定决心,提拔左右二曲两将。这人选嘛,自然就在你们中产生。”

羽林军身为近卫军,待遇优渥,常有权贵将子侄辈安排到军中任职。此前左右二曲将的位置一直空置,不少人猜测是为朝中某位大佬预留的。此番亲闻主将要在他们之间选拔,皆抑制不住心中激动,有两个冒失的,忍不住就叫唤起来。

糜威摆了摆手。众人情知主将有话要说,当下禁声重归安静,做出仔细聆听状。

这感觉让糜威十分受用,嘴角不经意便微微上扬了几分。他轻咳一声,掩盖住内心的喜悦,继续道:“本将与姜左丞拟了个章程,一个半月后,各位屯将各领本屯军马,在营中校阅比试,以体格、骑阵、骑射三样作为评判标准,取成绩最佳者两名为左右二曲两将。届时,本将会邀请翊军将军亲临,以确保比试的公平。”

“敢问中郎将,这体格、骑阵、骑射分别怎么比?”

涉及到具体事项,姜维也不避讳,接过话茬道:“体格一项,就比各屯士兵全副武装,绕军营跑步,先到者最优,晚到者依次递减成绩。”

跑步本无技巧,只要苦练就是了,这一项倒是不难,屯将门闻言均是点头应允。

姜维又道:“这骑阵嘛,比的就是每屯将士之间的配合。百人结成骑阵,本将将在马场中立一高台,旗官用旗语指挥,尔等需按照旗语指示前行、变阵、后撤等动作。这一项,以阵型齐整、变阵快捷作为评判之标准。”

他见众人露出迟疑之色,情知他们有所担心,遂又笑道:“尔等不必担心本将刁难,出于公平起见,所谓骑阵,采用的都是锥行阵、锋矢、楔形等常见于战场的阵型,不会出现未曾教习的偏门阵型。”

众人闻言,这才嘘了一口气。心道只要是练过的阵型,接下来的几日再多加训练就是,这也没甚么难的。

“这骑射一项,比的就是马背上射箭的本事了。马场百步外有一群草人,尔等带领各自的士兵骑马向前,射箭后折返,以草人中箭多寡作为评判之标准。三项比试分数叠加,最高的两屯,则作为本次比试的优胜。”

糜威这时点头道:“不错!到时候,本将将联名翊军将军和姜左丞,向汉中王上表,奏请这二位为左右曲将。”

听到主将这么说,又有赵云作保,诸屯将这才确信此事如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这三项比试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都是平时练过的,比得便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谁能更下苦功。纵然骑射一项以句扶的甲字屯为首,但若自家将士在其他两项上勤下功夫,未必不能在总分上反超。

念及至此,众位屯将们此时都换了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表情。

姜维忽插道:“还有一事,须提醒诸位。马匹乃骑兵最大之仪仗,本将要求各位屯将约束士兵,每日训练结束后,须亲自洗刷喂养马匹。若教本将再看到因为自己要用膳而丢弃马匹之事,该屯即刻取消比试资格!明白了吗?”

“诺!”

眼见姜维这副凛然的神色,众屯将知道他绝非危言耸听,当下轰然允诺。

此事既然已经传达完毕,姜维就命令各屯将就位,各自带领自己的士兵开始训练。

半个时辰后,姜维陪着糜威巡视军营,只见校场之上,各屯将士或练习射箭,或练习骑阵,一时杀声震天,气势高昂。细观屯将们如打了鸡血一般,一旦逮到士兵犯错,就是狠狠一顿鞭子招呼。

姜维心中暗笑不已。为上位者,应当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所掌握的权力,凡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刘备身为汉中王,只需管住五虎上将、两位谋主即可保蜀汉朝廷顺利运行;赵云身为翊军将军,只要管住白毦兵、虎贲卫、羽林卫、虎步营等近畿军队的主将,便能确保都城平安无事。

同样的,姜维身为羽林左丞,只要盯住这一十二位屯将,便能将训练一事层层下压。

当然,倘若羽林卫是新组建的部队,他自然将亲力亲为,指导将士们从基本功开始练起。但眼前这支军队,是脱离生产的职业化部队,不论是屯将还是士卒,都是久经训练,具备成为一支强军的潜质,所欠缺的无非是服从性和和一股一往无前的精气神。

姜维的应付之道,便是充分调动这一十二位基层将官的积极性,进而影响到整支军队的面貌。

糜威手上悬而未决的左右二曲将之归属,到了他手上,骤然便成了极佳的杀器。再没有什么比公平二字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再没有什么能比竞争二字更激发这些屯将们的野心和血性。大抵武人总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讲得便是这般道理。

巡营回来,糜全叹道:“若非伯约助我,焉知昨天今日都是同一支军队?”

姜维笑道:“中郎将过誉了。为上位者,恩威并济,下属自然甘受驱策。今日中郎将这般施为,日后满营兵将自然对你感恩戴德,恭敬有加了。”

糜威握住姜维双手,感激道:“只苦了伯约担上了这份恶名,却教我落了好去。”

第六十一章 谋定后动

这些日子,受选拔左右二曲将一事的激励,十二员屯将皆是斗志满满,日夜督促麾下士兵苦练。

似句扶这等寒门出身的屯将,对此次选拔十分上心,卯足了劲训练士卒。而似吴骁这等有背景、又自忖有本事的也不愿家族蒙羞,对入选一事亦是志在必得。

每日天蒙蒙亮,姜维就擂鼓聚将。有了第一日的教训,各屯将士都是枕戈待旦,第二通鼓堪堪擂罢,就能全军聚齐。

环绕军营跑步一圈后,屯将们按照各自的习惯,对骑术、阵型两项展开训练。白天的时间的过的极快,各屯练得都差不多,分不开很大差距,屯将们不免打起了晚上的主意。

通常在晚食后,屯将会针对自家薄弱的一项展开特训。故而哪怕到了戌时,校场上依旧人声鼎沸。有些心肠狠的,还逼迫士卒练到亥时时分方解散回营。一时营中倒颇有些怨声载道。

姜维身为始作俑者,对此只做视而不见。他既然调动起来基层军官的积极性,自然不可能在此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节点横加打断。

好在糜威全力支持,每日饭食供应管够,偶尔还会夹点荤腥,挨苦受训的士卒也算借此聊以**了。

姜维自己也全身心投入羽林卫的集训,每日与将士们泡在一起,指点疏漏缺失。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半个月已过。

这日下午,姜维正骑马着小白在马场巡视。忽有一骑快速驰到他的面前:

“禀姜左丞,赵将军前来巡营,眼下正在校场,中郎将请你尽快过去。”

姜维当下随着那传令兵返回校场。只见赵云高坐在点将台上,正含笑观看台下三五百士卒热火朝天地操练。糜威在一旁陪着说话。赵云为人严谨,等闲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居然笑容满面,想是对羽林卫的现状极为满意。

姜维快步上台,行了个军礼,恭敬道:“参见赵将军。”

赵云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笑道:“伯约快快请起。今日左右无视,我便过来探营。不想只过了这几日,眼前这群羽林郎已然焕然一新,你是如何做到的?”

“都是糜中郎将指挥有方,末将不过查漏补缺耳。”

赵云瞥了一眼糜威,笑道:“伯约莫要谦虚,糜威这小子的斤两,我还是清楚的。”

糜威笑嘻嘻道:“赵将军这话可就不对了,当年小子蒙你传授过几招的,论及单打独斗,在整个城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赵云却不再理会于他,径直转向姜维,问道:“伯约可愿随我四处走走吗?”

姜维忙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当即下得点将台,各自翻身上马,只留下一脸愕然的糜威呆在原地。

边信马由缰,赵云旧事重提道:“我见羽林卫干劲满满,瞧这气势,随时可以拉出去打仗了。不知伯约用的什么办法?眼下糜威不在,可千万莫要藏私。”

面对着这位上一世自己极为崇拜的将军,姜维只能恭敬答道:“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羽林郎既然身为军人,自然存了上进之心,末将就是从他们的上进之心着手,激起相互竞争比拼之心,进而提升训练时的劲头和士气。”

赵云闻言,暗暗点头不止。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到了马场,有三个屯的士兵正在屯将的带领下练习骑射。赵云停下马匹,饶有兴致得观望起来。

姜维不知赵云找自己何事,但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军中,也不知朝廷对荆州战局如何处置。寻了个空,便问道:“敢问赵将军,不知荆州战事进展如何?”

赵云目光不离马场,回道:“蜀中荆州相距千里,往往隔了十天半月才会有一封战报送至。不过尚书令和军师十分关注前线军情,十日前,主公已是派了使者前往荆州查看。”

眼见此事引起了主公刘备的关注,姜维心中倏忽送了口气,总算他这一番功夫不曾白费。

又观望一会儿,赵云忽回过头来,正色道:“今日前来,一是例行巡营;二是受了张苞之托,知会于你,二十日后,他会再次前来挑战。”

他见姜维露出诧异的表情,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个张苞,性子自小便极为好强。那日落败之后,这几日日夜苦练,不眠不休,就是为了从你身上讨回这一枪。”

姜维颔首道:“原来如此。”

赵云笑了笑,道:“说起来,他父亲张翼德这几日间便要回CD了。他的矛法由他父亲亲传,张翼德的蛇矛天下无双。张苞既然受挫,定会仔细讨教。只怕倒时候领悟了新的武艺,你要招架不住喽。”

“啊!”姜维闻言,顿时色变。张苞武艺本就不俗,那日自己本就赢得侥幸。他若再求得万人敌张飞的一番极有针对性的指导,那自己岂非毫无胜算了?

他念及此处,不免有些担忧。蓦地抬头,却见赵云正笑语盈盈地望着自己。

“赵将军单独拉自己出来,难道只是问几个关于治军的不痛不痒的问题吗?”

姜维福至心灵,忽下马躬身道:“恳请赵将军指点一二。”

赵云看着恭敬的姜维,越看越觉满意。他虽不常在羽林卫走动,但军中自有他的耳目亲信。姜维治军严格,以身作则,这些都是他十分欣赏的品格。

他的两个儿子赵广和赵统,都是资质平平之辈,不能继承衣钵。故而在他年岁渐高之后,尤其那日亲眼目睹姜维的枪法路数后,竟是起了传授绝艺的心思。

本来这事从长计议也是无妨,但他得闻张苞有张飞亲自辅导,武艺必然能够更进一步。他日比试,只恐姜维输得难看。眼下既见姜维诚恳相求,心下便是一软。

于是赵云翻身下马,扶起姜维,凝神道:“武艺练至顶峰,各有各的绝招,各有各的境界,不免难分轩轾。我的枪法虽不如张家蛇矛刚猛绝伦,但想要分出胜负,至少也要在三百回合之后……”

一老一少边走边聊,找了一个孤僻的林子,就在树荫下聊将起来。

“天下的枪法刀术,唯有‘力’与‘速’二字而已,两样中的任何一样能练到绝顶,便算是顶尖的高手,天下便能任尓纵横!”

姜维疑问道:“那么力和速,哪个更厉害些?”

赵云微微一笑:“这可难说。当年长渭河畔,马孟起与虎痴许诸大战二百回合,不分胜负。须知马孟起一把快枪横行天下,虎痴则以怪力著称于世,两人皆是当世第一流的猛将,以我之见,两人只怕再战三百回合,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姜维点头道:“这一战末将也是听说过。我见张苞矛法精湛,力与速俱全,只怕练到绝顶,末将必难挡其威了。”

赵云抚须道:“不错,张苞天生神力,这一点,你确是不能及他。”

“那末将岂非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了么?”

“每个人皆有自身之天赋。伯约你可知自己的天赋是什么?”

“天赋?”姜维皱起眉头,喃喃道:“末将的天赋……”他沉思半晌,忽想到自己在比武将败之际总有反败为胜的招数灵光乍现,于是抬眼望问道:“可是应变吗?”

赵云脸上浮现嘉许之色,赞道:“不错。你天资聪颖,反应极快,那么对付力与速皆不可敌的张苞这等猛将,就应落在‘谋定后动、后发制敌’这几字上。这也是我这几年精下心思,梳理总结此生对战的经验,方得出的体悟。”

第六十二章 突飞猛进

赵云当即命姜维模仿张苞,将他使过的招式从头到尾演示一遍。饶是姜维记性颇佳,但当时对敌时疲于应付,勉强只记得三四成。故而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将张苞的矛法逐一回忆起来并加以演示。

赵云提起长枪,重新耍了一遍张苞在第十合使出的拔草寻蛇势,同时道:“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征兆。他这一矛要砸向你的右腿,眼光定会瞧向你右腿,如果这时他的矛尖正在你胸口位置,自然会沉肘提肩,自上而下的斜向下挥击。这时候,你只需要如此如此,就能破解这招杀招……”

他边说便比划,将张苞杀招中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

姜维目不转睛,细细观看,只觉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好在他天资聪颖,基础也极为扎实,闻看之下,隐约感觉到有一扇大门正缓缓打开,倏忽心旷神怡、妙不可言。

凉风习习,光阴似箭,一老一少立于林中,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竟不知时刻之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姜武在林子外喊道:“赵将军,少主,该用晚膳了。原来两人沉于教习,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赵云不至,满营都不敢开饭,故而糜威遣了姜武前来催促。

因为姜武这一嗓子,今日的授艺也就此打住。

姜维正要扶赵云上马,赵云却转身正色道:“你之天资虽然十分适宜练习这一路后发制敌的枪法,但力与速也不可或缺。我且打个比方,一个成人与一个小孩比武,哪怕成人将接来下将使的招数全数说给小孩听,那小孩也必定接不了一招。高手对决,毫厘之差,便是万劫不复。学武做人,最为紧要的便是脚踏实地,望你紧记。”

姜维躬身道:“谨受教!”

赵云点了点头,当下翻身上马,朝着辕门扬蹄而去。

晚饭期间,姜维兀自沉浸在赵云传授的枪术道理之中,这一顿饭可谓吃得食不知味。

夜间,在各屯将给士兵们开小灶加练之时,姜维也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仔细揣摩下午赵云传授的每一个诀窍。

张苞二十日后必定再来邀战,他自忖侥幸胜了一场,第二战张苞蓄势而来,必然不可小觑。

姜维决定挑战自己,在这段时间内,让自己的枪法可以更上一层楼。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双手持枪,引而不发。他的大脑不停转到,仔细回忆下午比试的每一个细节,他需要用心来捕捉张苞矛法中的破绽和规律。

一连十来日,他白日里监督羽林郎们训练,夜间则仔细思索赵云所传授的后发制敌之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有时会脑海中突然会灵光乍现,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也十分微弱,姜维隐隐约约能摸道一丝门道,却始终无法登场入室,得窥大道。只怕想要彻底掌握,还需要付出大量的实践。

用一句诗最能概括他此时的心情: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日一早,二十日之期约满,张苞果然如约而至。

令姜维一惊的是,前后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此时的张苞恍如脱胎换轨一般,浑身上下充斥了满满的自信,龙行虎步间自有一股夺人的气势。

羽林卫选拔左右曲将的日子也逐渐逼近。屯将们正全心全意投入在训练一事上。这次为了不影响羽林郎正常训练,姜维便邀张苞到了那日授艺的林子。

此地四下无人,两人系好马匹,倒没有急于动手。

张苞沉声道:“前几日,俺向父亲讨教了几招。父亲说俺的矛法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但在矛意上却欠缺了许多。”

“矛意?”

张苞颔首道:“俺父亲所言的矛意,意指一往无前、无往不利之心。前方但有片刻阻挠,使矛者都要有奋起手中这柄蛇矛,将之化为齑粉的决心。这便是我张家矛法的关键所在。姜维,此前你能看出俺矛法中的破绽,让俺心生恐惧,这是俺落败的原因。但这几日俺时刻都在领悟父亲所说的话,终于小有所得。这一战,在你破掉俺的招式之前,俺必能先你一步砸碎你的脑袋。一会儿比试,你务必要当心了。”

姜维笑了笑道:“那日赵将军也留下几句经验之谈,末将也一直在苦思至今。今日也正好借此机会,印证一二。张将军,请!”

“请!”

两人相互示意后,蓦然而动。

矛光一寒,陡然刺出,姜维手中八面大枪也跟着击出。枪矛交错,张苞手腕疾转,那矛刃自姜维腕上拂过,姜维心惊万分,慌忙使了个‘转‘字决挥枪错开。

原来张苞得了乃父真传,不再以招式为念,出手繁复不再,招招皆是杀人的招数。幸得是提前打了招呼,姜维有了准备,若是轻敌大意,脑袋只怕在第一招之下就得搬家。

姜维打起精神,开始抢攻。但张苞此时已经完全不怕姜维攻击自己的手掌,即使破绽明显,也全凭速度和攻势弥补。

姜维好几次都捕捉到这丝破绽,但今日之张苞速度更快,战意更坚,招式衔接如行云流水,纵有破绽也是一瞬即逝。反倒令他无从下手。

如此进进退退拆了五十来招。姜维使尽全力,也未取得一招半式的优势,张苞却是势如疯魔,只攻不守,招招猛攻姜维要害。

两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张苞一心求胜,姜维也有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故而两人纵横腾挪,激烈之处远远胜于当日。

又斗数招,两人枪矛交错之际,张苞忽地一窜,逼近两步,拿肩膀在姜维胸口猛撞了一下,姜维一时不察,被撞得又麻又通,生怕他还有后招,仓促间只得向后后退两步避开。

这一错步之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张苞往前窜,我就该知道他必是要依仗身体健壮,要撞击于我了。当时我们二人这般靠近,我若以半分力荡开蛇矛,再借力用枪尾抽他下盘,哪有不胜的道理!姜维你这蠢材,怎就不早些想到!”

他趁此间隙,细细追忆前面招数,陡然开窍,明白了许多“后发制敌”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意渐消,心神尽被那枝忽吞忽吐的蛇矛吸引住,只忖度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

不一会儿,他心手相应,渐渐又生出一些奇特变化来。

如是又斗了几十招,张苞越战越是心惊肉跳,本想自己经过父亲指导,领悟到了自家矛法的真谛,方才又将姜维杀得节节败退,只道此番比武已经胜券在握。

但眼前的姜维,陡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见他气度从容,出手更是无迹可寻,似乎能窥知自己的意图,好几招杀招都被他提前破坏。

但张苞终究非是易于之辈,他压下心思,专心对付起来。

场上飞沙走石,龙蛇乱舞,一个战意昂扬,气势逼人;一个谋定后动,料敌机先,竟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得谁。

两人从清晨打到午时,堪堪过了三百余合,仍旧未分出胜负。

张苞此时已经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已是将乃父所言的一往无前彻底融会贯通,故而其气势龙光牛斗,势如惊涛骇浪。他不知道这等杀伐果断的气势,只怕张飞本人见了,也要竖起大拇指大大地夸赞一番。

然而,他每强一分,姜维也强一分,始终如怒海中的小舟,翻而不覆,有惊无险。

战到这时,两人心中剩下,唯有对对方满满的佩服了。

又过了几十合,张苞见姜维气力已是有些不支,蓦地嗔目大喝,人矛合一,疾扑上去。他这式孤注一掷,全无后招。

这一式与方才他拿肩膀撞的一式有些类似。姜维见状,暴喝一声:“来的好!”他不退反近,使出缠字诀缠住蛇矛,转身用后背抵住张苞身体的冲撞之力。

就在两人身体将触之际,姜维以左手做刀,狠狠斩向张苞持矛的右手腕。

这一下如电光火石,张苞右手吃痛,一时拿不住蛇矛,蛇矛就此“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姜维使完这般变化,也是力竭,被张苞撞出一丈远,一时起不来,只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张苞愣愣地望着掉落在地的蛇矛,过了好半晌,方长叹一声,伸出手将姜维扶起,苦笑道:“真有你的!这一场,俺还是输了!”

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姜维本已对他十分佩服,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张中郎将算不得输,倘若是战场之上,末将只怕早已无招架之力。”

张苞摇摇头道:“你休要谦虚。武人失了兵器,才是再无招架之力。这一战当真痛快,酣畅淋漓,便是与关兴那小子比武,也不曾有今日这般酣畅淋漓的感觉。方才与你比试多时,俺对父亲所说矛意了,仿佛领悟更深了。说起来,倒是要谢你才是。”

姜维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笑道:“彼此彼此。今日承蒙张中郎将相激,末将对枪法一道又有新的理解。这一战,就算平局收场罢。”

两人并肩站定,相互对视,忽扶臂哈哈大笑起来,直惊得林中鸟儿慌忙逃窜。笑罢再看,只见双方眼中的敌视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张苞早已换上激赏的神色,笑道:“今后俺与伯约朋友相称,这中郎将三字不提也罢。”

姜维笑道:“如此,在下就托大,称呼一声张兄。”

张苞道:“合该如此。”他捡起蛇矛,又道:“俺心头事去,也该走了。”

“在下送送张兄。”

张苞心病尽去,竟然一改往日黑脸形象,与姜维二人说说笑笑,一路向辕门驰去。

倒把路中的羽林郎惊了个呆,他们何时见过张中郎将这般和蔼的模样。

送到营门,张苞转身道:“就送到这里罢。对了,明日是俺生辰,俺即认了你这个朋友,便邀请你明日到府中饮宴。俺自当介绍几位好朋友与你认识认识。”

姜维笑道:“明日正好休沐,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起来,那日家中乔迁,张兄派家人送来贺礼,还不曾当面道谢。”

张苞哈哈大笑:“都是街坊邻居,那些不值当什么。勿要放在心上。那么我们不见不散了。”

姜维拱手道:“不见不散。”

张苞得了他的承诺,当下不在多言,狠狠一夹马肚,胯下乌骓马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南飞驰而去。

目送他离开后,姜维顿感肚子饥火大起,便踱步往伙房行去。但他此时仍然沉浸在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之中。凭借方才的三百余招,几次三番危机频现,他已是抓住那些似有若无的感觉,这一战对他可谓提升极大,心中着实快意莫名。

等他进入伙房,伙房中早已端坐着的羽林郎们忽齐齐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原来糜威放心不下,一直在边上观望,等到两人打完,眼看姜维又是一招险胜,早就迫不及待地将此消息传遍全军了。

在众羽林郎心中,三大亲卫军,白毦卫排在自然排在第一,无可争议。但虎贲卫总是稳稳得压过羽林卫一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张苞为首的虎贲将官团队武艺远高于以糜威为首的羽林将官团队。

他们此番借糜威之眼,“亲眼目睹”新来的姜左丞以一己之力,与张苞大战三百回合,并取得最终胜利后,早已激动难抑,只觉扬眉吐气,一扫这几日因训练带来的怨气,连带看他也变得得顺眼许多,甚至还怪如此了得的长官为何没早一点进入羽林卫。

军中就是如此,向来只服强者。

更何况姜维每日早上都与大伙一起跑步,一日三餐也与大伙一道食用,并无任何特殊。彼时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倒是让人更添亲近之意。

糜威满脸笑意,与有荣焉,笑道:“伯约,你今日可算给我们羽林卫大大得长了脸。这几日烦你辛苦监督训练,只怕你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回家,明日休沐,本将放你一天假,正好回家看看。”

姜维点了点头,道:“家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不过张中郎将还约我到他府中赴他生辰宴会。”

糜威闻言,顿时惊呆了,嘴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拳头,好半晌,方讪讪道:“原来你们两个竟然交了朋友。”

姜维笑道:“可能这便是不打不相识吧。”

打了一上午,他腹中饥火大起,当下拱了拱手,便要去取饭食。

糜威却追了上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在姜维眼前扬了扬,得意道:“虽然本将与张苞一直互不服气,但他生辰却从来不敢漏下我。”

姜维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谁让你们都是蜀汉的官二代,自小一起长大的呢。”

第六十三章 浮生半日

秦汉时,上层士人已形成了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的习惯。以至于官府每五天给的一天假,也被称为“休沐”。

姜维到羽林卫已经一个月有余,之前因为关心将士训练,故而一直待在军中。而随着大比之日临近,各屯将都是卯足了劲操练手下。眼见事情都已进入正轨,再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姜维就趁势告假,领着姜武回家探视,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别经月,家人见面,自然是份外亲热。姜母亲自下厨,做了他爱吃的羊肉馅儿的饼子,她笑着堂中陪着用膳,自己却一口不吃,全部推给儿子,还不时询问起军中情形,姜维挑了些军中趣闻讲,直把姜母逗得开怀大笑。

南厢房里,姜武也是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吹嘘在军营的所见所闻,唾沫横飞,倒是把姜文听得羡慕得很。

马钧与姜维一路南行,早已是生死之交,即使受了官职,他也是住在姜维宅邸中。待到下午,他得到消息,也是提早回到家中。

他已经上任五经博士一职,一身官服,精神了许多。姜维上下打量一番,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德衡兄这番打扮,说是一派通儒也不为过。为官这几日感觉如何?”

马钧笑道:“钧与尹…尹从事共事,只需专心研究经学即可,还算空闲。”

姜维这才知道,马钧的长官正是传授他面君礼仪的尹默尹思潜。双方既然有一断香火缘,那他在公府中也算有了“靠山”,自然不容易被他人欺负,当下便放心了几分。

闲聊两句,马钧忽道:“有…有一物要赠于伯约,还请稍…稍候。”说完,起身往自己的房中行去。

不一会儿,马钧捧了两个用布帛包裹住,约莫三尺见长的物什回来。他掀开其中一个布帛,却是一支用榆木打造的刀鞘。

只见此物风格古朴,鞘鄂、手柄、鞘尾三个部分都用金灿灿的黄铜锻片包裹,阴刻龙鳞虎纹,瞧着十分威武。

先秦时代起,贵族士子多佩长刀宝剑出行。出于保护兵器并且防止佩戴者被误伤的目的,以刀鞘剑鞘包裹之。

到了东汉末年,皮革成为最为广泛使用的制作鞘具的材料。刘备赏赐给姜维的神刀麟嘉,原配的就是一支犀皮刀鞘。皮鞘最大的优点就是韧性强,抗压、抗折,缺点也十分明显,怕水怕风沙,需要时常保养维护。

木制的刀鞘则能很好保护刀身,即使鞘内进入了沙石,也会从鞘底的开口漏出,不会磨损刀身。而且镶以金属佩饰,比之皮鞘自然威武不凡。

也正因如此,马钧那日见到姜维蒙赐此刀时,便起了为他打造一支木鞘的想法。

姜维从马钧手上接过,细细观赏了一阵,只见这支刀鞘的木胚经过细细打磨,做工精良无匹。

马钧笑着催促道:“伯…伯约何不试着以刀入鞘?”

“难道其中还有秘密?”姜维好奇心起,取过麟嘉,将刀身缓缓收入鞘中。

刀入鞘时,前面三尺十分松畅,待到最后一分时,刀鞘陡然变紧。等全部入鞘,竟然严丝合缝,刀身与刀鞘恍然合为一体,哪怕左右摇晃,刀在鞘中也是丝毫不会晃动。

原来马钧所制的刀鞘在鞘鄂内部设了一个机关,与刀身的鎺金相夹,达到了固定的目的。这几个配件的松紧搭配得十分要紧,松了刀会脱出来,紧了不好拔。

以当时制作刀鞘的工艺,尚不能达到这般松紧适中的手感,眼前的这支刀鞘可谓是天上地下,独此一份了。

姜维心中惊讶,马钧只是在赏赐当日**过麟嘉一会儿,此刻竟然能准确制作出适合的关卡,可见他于机械关节一道果然天赋异禀。

当下不由得连声赞道:“腰间宝剑匣中鸣,果真好鞘!”

马钧笑道:“喜欢就好。”说话间,他又打开另外一个布帛,是又一支形制一模一样的刀鞘:“平日里做些物什,习惯一次做…做两个,防止一个做差了,还有一个可以备用。此次运气甚…甚好,两个都做成了。就…就一并赠于伯约罢。”

姜维仔细摩挲着着这两支刀鞘,忽想起晚上参加张苞生辰宴会的礼物尚未准备,张苞那日与自己一起受赐神刀“虎貔”,而眼前多出的一支刀鞘岂非为他量身订造的吗?

下午,姜维便在姜文的服侍下,舒舒服服得洗了一个热水澡。他头发尚未干透,只用一只木簪随意挽起发束,散发出皂角的清香,身上换上一袭干净的青色长袍,腰间系上兽口吞金带钩,脚踩牛皮软靴,瞧着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张苞为右将军张飞之子,时任虎贲中郎将,所结交的应当也多是这个级别的官二代。姜维自忖位卑人轻,生怕失礼,故而携了礼物,较宴会约定之期提早了一刻钟到达右将军府。

时华灯初上,右将军府早早地挂上了火红色的灯笼,门墙外的上门洞大开。张七正在大门口迎宾。姜维知他是为当年跟随张飞转战南北的十八骑燕将之一,心中钦佩,行了一礼后,将礼物和名帖交于他手。

张七回了一礼,派了一个小厮引姜维入内。

张飞有四个儿女,都有独门独户的院子。今日的宴会就在张苞的院中举行。

右将军府占地颇广,门庭重深,亭台楼阁纵横。走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经过正堂,来到张苞居住的院落。令姜维大吃一惊的是,院中布置竟然十分清雅,竹林石亭,厅榭精美,俨然是文人雅士的住所。

张苞换了一身锦衣,正在厅前迎宾,陡见姜维露出惊讶的神情,知他所想,老脸瞬间就是一红,忙轻咳一声,上前与姜维相互见礼。好在他肤色黝黑,倒也瞧不出什么变化,

院中大厅里,数之不尽的仆从侍女进进出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张苞将姜维引到亭中稍坐,无奈道:“家父向来喜欢风雅之物,整座府邸都是按照他的意思装扮,倒让伯约见笑了。”

姜维在后一世时常听说张飞此人附庸风雅,能写一手好字,今日看来只怕并非空穴来风啊。只是在他固有印象中,张飞是个豹头环眼的莽汉,假如真人是个白面书生,那就太颠覆想象了。

第六十四章 张苞的朋友圈

宾客们尚未到来,两人便在亭中闲聊。忽听隔墙传来一阵抚琴之声。

张苞皱眉脸,道:“家妹又在弹琴了。这大好的日子,不弹些喜庆的曲子,整日介弹些哀哀怨怨的调调,当真是煞风景。”他话音未落,隔壁那琴声忽做高亢,似在抗议。

姜维哑然失笑道:“伏羲作琴,为琴棋书画之首,古时琴多用于郊庙祭祀、朝会、典礼,弹奏的都是雅乐,还真没有什么喜悦的曲子。”他口上边说,心中却在想:

“史载张飞有两个女儿,历史上先后嫁于后主刘禅,是为大小张后,也不知此时弹奏琴曲的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张苞却奇道:“你还懂琴曲?”实则在他心中,但凡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之人,自然是醉心武艺的武夫了,莫非姜维也跟自家老爹一般,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闻张苞发问,姜维稍稍听了一会儿,只得答道:

“此曲是《胡笳十八拍》,说得是文姬归汉一事,传闻是才女蔡文姬所做。汉末战乱中,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她身为匈奴左贤王妻,却十分思念故乡,此为一难;当曹操派人接她回内地时,她又不得不离开两个孩子,还乡的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此为二难;蔡文姬心情左右矛盾,这才有了《胡笳十八拍》。”

他说着说着,忽想到一件事情,忙又疑问道:“文姬归汉是在曹操封魏王之后的事情,距今不过两年,这个曲子在下也是在北方时听人弹奏过,何以今日竟然在蜀中得闻?”

张苞哈哈大笑起来:“伯约有所不知,俺母亲是夏侯家人,与北边的亲戚时常有书信来往。家妹自小喜欢琴棋书画,北边也时常寄些曲谱诗集过来,都是些逗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原来如此。”姜维这才恍然大悟。

张飞的妻子夏侯氏,乃是是大名鼎鼎的夏侯渊之族妹,当年在汝南时便跟随了张飞。眼下虽然魏蜀双方在官方一层的交流十分严肃,但民间交流则不受限制。故而张飞的女儿通过母亲的渠道获得北方最新流行起来的曲谱诗集,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说话间,隔壁弹奏继续。琴声清澈娴熟,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凄切哀婉的声音直直的透入人心。奏到极悲处,间或响起几缕铿锵,似要挣脱这命运的不公。

姜维不禁“咦”了一声,凝神道:“乱世人命如草芥,更何况蔡文姬一介女子,既无力反抗被掳掠到匈奴的境遇,也不能反抗与子女分离的命运,故而此曲当以悲凄为主调。但今日闻令妹所奏,曲到山穷水尽处则改之以高亢,显是胸藏不平之意。请恕在下妄言,令妹这是有须眉之志呀。”

他话音刚落,隔壁的琴声戛然而止。

姜维一愣,情知自己鲁莽唐突,只得面带歉意道:“胡言乱语,倒是扰了令妹的雅兴。”

张苞早就听得不耐烦,此时见妹妹停止弹琴,站起身子,伸手一比,道:“伯约勿虑,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俺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们应当都快到了。伯约且与俺一道迎客,俺与你介绍介绍。”

天色渐暗,今晚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位,张苞今晚一共请了八位宾客。不出姜维所料,与张苞相交甚厚、往来亲密者,果然大部分是刘备入蜀前之班底的子嗣们,也是所谓的元从官二代们。

安汉将军糜竺之子糜威自不必提,他在军中虽与张苞相争,但从小一起长大,私底下是极好的朋友。

还有一对兄弟,大的十七八岁,小的不过十五六岁,两人眉眼间颇有赵云的影子,正是翊军将军赵云之子赵统、赵广二人。两人因为年纪尚幼,尚未正式出仕。

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的次子魏荣暂住都城中,他自小喜欢舞刀弄棒,与众人也颇能玩到一块去。

但最让姜维瞩目的,还是霍峻之子霍弋。

说起来,这还是刘备入蜀之前的事儿。当时张苞、关兴、糜威一辈儿一同在荆州长大,正值十二三岁、正是上房揭瓦、飞扬跋扈的年纪。霍弋当时还是个留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却也追在这些兄长的屁股后面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其父霍峻跟随刘备入蜀。在刘备与刘璋决裂时,奉命驻守葭萌,先后阻挡张鲁和刘璋的攻击,立下大功。刘备定蜀后,分广汉设置梓潼郡,以霍峻为首任梓潼太守。

只可惜霍峻命数不长,在郡三年就去世了,灵柩运回CD安葬。

刘备对霍峻之死非常痛惜,率领群僚参加霍峻葬礼,并留宿霍峻墓上,养其子霍弋于府上。

眼下霍弋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一表人才,寓居在汉中王府中。他少年时遭受丧父之痛,性子逐渐沉稳下来,不复之前的招摇轻浮。瞧着更是丝毫没有张扬的做派。

张苞为人仗义,十分同情霍弋的遭遇,对他亲厚一如往日,便如同自家弟弟一般,明里暗里为他做了不少事情。故而霍弋与兄长们的情谊,并未随时光淡去,终究还是留存了下来。

除此之外,赴宴的还有简雍之子简舒、庞统之子庞宏等人。

在张苞的介绍下,姜维与这些二代们一一见礼。

说起来,姜维千里归降,献计收服白马羌人,献雍凉地形图有功,被封为奉义将军,论官衔丝毫不在在座诸人之下。

但众人对这些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直到张苞说了两人一连交手两次,两次他皆被姜维胜去一招半式时,这才换了一副重视的模样,重新打量、见礼。倒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张苞的亲弟弟张绍则是最后一个到场。

原来近些日子张飞回到CD述职,白天一直在刘备汉中王府商量大事,下午时分方回到府中。方才张绍就是被乃父捉住考教武艺、学问,这才迟到。

张绍十六七岁年纪,长得颇为清秀,倒与张苞五大三粗的糙汉形象大相径庭。

第六十五章 后继无人

宾客既已到期,众人当即入席,美酒佳肴也如流水介送上。

今日张苞过生辰,他自然是此间的主角。他不仅样貌武艺继承乃父,便是连饮酒的豪气也相似七分,诸人一一向他举杯敬贺祝酒,他哈哈大笑之下,一一笑纳饮下。

在座诸人都是自小相熟之辈,故而也不用如何寒暄热场,你一言,我一句,席间气氛自然而然十分热络。

姜维只是微笑旁观。诸人的父辈都是蜀汉重臣,他们的前程自然也有父亲妥为安排,故而平日里多是无忧无虑,今日交谈之内容,除了为张苞贺生辰外,主要还有秋猎一事。

他初来乍到,不知秋猎为何事,连忙请教。

张苞回道:“伯约有所不知。蜀民好逸,主公为鼓励蜀中年轻子弟习武,每年秋天都要到近郊禁苑行围狩猎。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今年秋猎之期了。”

魏荣也是笑道:“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啊!获猎多者,主公每次都会大加赏赐。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

他说话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姜维此时看着济济一堂的蜀汉二代,不由得感慨万千。

蜀汉创一代披荆斩棘,费尽心血,三国方成鼎立之势。但眼下刘备已经年迈,五虎上将中的四虎皆已老迈,唯一正值当打之年的马超却因受到猜忌而不得重用。而且,两位谋主中的法正的身子不见得好。

实际上蜀汉朝廷正当壮年的一线人才,不过诸葛亮、魏延等寥寥数人,马良勉强也算一个,但荆州战局不明,夷陵之战不知能否避免,也不知他能否保下性命。

三国鼎立之势不可能遽然打破,故而三国之争,争得不仅是一线人才的文韬武略,实则还在比对后备力量的培养和锻炼。

而眼前的这些第二代的中坚力量,谈论得尽皆是飞鸡逐狗之事。试问这样的一群人,又能在日渐激烈的竞争中起到多大作用?

反观魏国的官二代,曹丕、曹真、钟会、夏侯霸、陈泰、司马望等人,哪一个不是在历史留下赫赫威名的人杰?

这些人在三国后期几乎都能胜任西北战线和东南战场上的方面统帅,更别提还有司马懿两个逆天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了。

而在蜀汉方面,二代中的领军人物刘禅并无乃父的魄力;而已经历练出来、才堪一用的关平,年纪轻轻却随父身死荆州;被寄予厚望的张苞、关兴两员小将却不知何故早夭;赵统,赵广二人资质平平;魏氏兄弟死于魏延同杨仪的内斗;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只继承到乃父的品德,于经世济民一道的本事却丝毫未得其领;其余糜竺、简雍、孙乾、庞统之子皆碌碌之辈,不值一提。

诸葛亮去世后,其学生蒋琬、费祎尚能支撑起蜀汉大局,但再若干年后,就只剩下王平、姜维等北方降将苦撑时局了。而魏国方面,却是人才辈出、气象万千。

由此可见,魏蜀两国的二代乃至三代之差,实是有如天壤之别。

其实这也是难免之事,魏国掌权者都是世家,底蕴深厚;而刘关张赵等人自身出身不高,前半生忙着军国大事,对下一代的教育恐怕远不及那些门阀世家。

眼下,有父兄一辈在前面顶着,这些二代们未经挫折,自然也不知道先辈创业之维艰。

姜维眼见宴会中歌舞升平,心情却不免有些低落。

酒过三旬,张苞下来打圈,见到姜维这付模样,忙问道:“可是俺招待不周吗?”

姜维不愿坏了众人兴致,忙起身掩饰道:“一时想起几位故友,倒是失态了。”

张苞叹了口气:“俺何尝不是,自打前年与安国分别,已有两年未见。听闻他随二伯北伐,立了不少军功,甚是羡慕。哎,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安国是关羽次子关兴表字。因他年纪与张苞相似,两人算是一同光着屁股长大的总角之宴。又因为两人父亲乃是结拜兄弟,年少时又一同痴迷练武,故而在感情比之在座诸位更是亲厚几分。

张苞喝了半日,已是有些微醺,此刻因姜维之言,引发思念之情,故而作长长叹息。

主人情绪低落,席间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停著观望,宴会的气氛陡然也就冷了下来。

姜维暗道失算,好在他上一世酒场经验丰富,忙举杯调节气氛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来难全。我等就以此杯水酒,遥祝在外的亲朋好友身体安康,武运方昌罢!”他说完就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也是一同饮了。

今日所饮之酒,乃是蜀中名酿、产自绵竹的春酒。酒水清冽爽口,入肚时不觉,后劲却是十足。众人都是少年意气,饮酒后胆气甚豪。堂中一时又恢复了方才热络的气氛。

第六十六章 燕人张翼德

就在这时,堂外忽传来一声厉喝:“小子们喝酒便喝酒,如何忒也吵闹!”

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紧接着中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阔步走进一名大汉。好大汉,只见此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着一袭黑色袍服,虽然看着有些年岁,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如此威势,自然就是此间真正的主人张飞张翼德了。

乍见他的到来,堂中众人皆是停下手中杯筷,纷纷起身相迎道:“拜见三将军。”

张苞忙上前行礼,问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高门大户的小辈过生辰祝寿,长辈为免宾客放不开,等闲不会参与进来。

张飞却不置可否得道:“怎么,俺来不得?”

“这…这自然是来得。”

张飞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张苞,只运起虎目如电,向堂中扫去。他本就长得豹头环眼,须如钢针,此时瞪眼皱眉,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在场众人从小对他十分敬畏,大抵没少挨过他的揍罚,此刻但凡有人被他目光扫中,莫不低头垂脑,噤若寒蝉。

只姜维一人面带笑意,敢与之目光相接。

眼前这位猛张飞的形象倒是能和三国演义的记载对上。他是自己上一世十分敬仰的豪杰,此时陡见,自然免不了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暗赞:“好一条燕赵悲歌慷慨的好汉!”

张飞负手走到姜维面前,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问道:“你便是姜维?”

姜维躬身抱拳道:“小子正是天水姜伯约,参见三将军。”

张飞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你能打赢张苞,武功嘛倒也马马虎虎。但你方才说甚劳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年纪轻轻,怎得这般暮气沉沉?”

姜维一愣,忙回道:“这句话乃是小子家乡一名先生所说,小子方才有感而发,借用了一二,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张飞不置可否得点了点头,道:“谅你小小年纪,也不会有这等体悟。你且自饮三杯罢。”

姜维闻言,又是一愣。通常人家宴客,主人劝酒,自然要端起酒杯陪饮的,但眼前这位张飞不由分说,直接让自己满饮三杯,倒是有些蛮横。

恭立于一旁的糜威低声道:“伯约有所不知,唯入得三将军法眼者,才会让其当面饮酒。此乃三将军的抬爱,伯约快饮便是。”

“原来如此。”

姜维当时就想起来了,张飞每次召集部下喝酒,都要大家一口闷,谁不喝,就拿皮鞭抽打。当年还在徐州时,他的下属曹豹不会喝酒,只轻轻喝了一口,张飞大怒之下抽了他五十鞭子。曹豹因此记恨,最后把徐州献给了吕布。

这事人尽皆知,他此刻经糜威提醒,这才想起张飞酒品秉性向来如此。

今日宴会所用的酒器乃是酒爵,一杯约合半两的份。早有侍从替他满上酒爵并奉于他手。

姜维看了看手中的酒爵,轻轻一笑,重又放回案上。

他这番举动直把身边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这…这是不给三将军面子啊!”

“三将军发起横来天王老子都要抖上三抖啊!”

“惨了惨了,怎么赶上这趟浑水!”

眼见张飞双眉竖立,正要发作。姜维淡淡一笑道:

“张将军乃是名震天下的英雄豪杰。维在北地亦多有所闻,只恨缘悭一面,不得见耳。今既有幸得见尊面,快慰至极,自当浮一大白。只是既然要敬当世豪杰,用爵岂非太过小气?来人,换大碗!”

侍从忙取过一只海碗来。这只碗很容量极大,侍从匆匆斟了半碗便停下了。

姜维睨了一眼,大声道:“满满斟上!”侍从这才一口气将碗倒满。

他捧起海碗,朝张飞道了声“请”,便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饮而尽。饮罢,用袖子一抹嘴角,举起着大碗又道:“再斟上!”

如是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姜维倒握大碗,团团转了一区,以示涓滴不剩。

这只碗能装三两酒水,三大碗就是毛一斤的酒了。在场诸人虽然也有酒量好的,但哪里见过如此野蛮的喝法,见状皆被吓了一大跳,但眼见姜维喝完又浑然无事,都连声叫起好来。

张飞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他一生嗜酒如命,最爱喝酒爽快之人。眼见姜维年纪轻轻,却豪爽至斯,竟然十分对他脾气,顿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娃倒是爽快。来人,取碗来!”

张苞不等侍从反应过来,亲自取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大碗,斟满酒后奉于父亲。

张飞嘿嘿笑了两声,单手接过大碗,咕噜一声一饮而尽,而后砸吧砸吧嘴巴,似乎意犹未尽。

姜维道:“方才三碗是小子敬将军的,不能作数。将军既然看得起小子,小子如何敢不相陪?”说罢,又让侍从斟了一碗酒,而后又干了一碗。

张飞双目发光,连道:“痛快!痛快!”他待姜维喝完,大笑间又叫张苞斟了一碗,顷刻间就喝了下去。观他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姜维见状,又陪饮了一碗。如是二人咕噜咕噜,竟然又连干了三碗。

他二人这一斗酒,登时惊动场内的宾客,连着服侍人的仆人侍女,也都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张苞见状,生怕影响父亲兴致,忙喝道:“都给俺退下,未得传唤,不得入内。”

仆从纷纷散去,只留下在场的宾客,目瞪口呆,呆在原地。

张飞眼见姜维连尽六碗,兀自面不改色,并无半分醉意,心下好生欢喜。

这几日,他从长子张苞处得知,此子武艺高强,向来不服输的长子竟然自承不如;前几日在兄长刘备府中盘桓,兄长取了雍凉地形图展示于他,言语间对他也多有夸赞之辞;便是一向沉稳的子龙,也是夸他治军有方,对他赞不绝口。一时之间,倒让他对这个姜维的好奇之心大起

今日长子生辰,请了朋友过来宴饮。张飞身为长辈,本不愿来凑热闹。但他听说宾客名单中,姜维也赫然在列。故而临时起意,趁着宴会之机过来看看。

本来嘛,他想着看上一眼就走,哪料到这个姜维虽然年纪轻轻,难得如此知情识趣,他心生欢喜之下,竟然兴致大起。当下一屁股坐到儿子的主位上,喝道:

“来来来,小子们不要拘谨,陪俺喝上几杯。说好了,今晚谁若没喝醉,谁也不许走!”

糜威等人闻言,均是面如死灰。旁人若说不醉不归,那自然是客套话居多。但若是三将军发话了,那今晚自然是谁都得趴下了。

张飞积威日久,众人不敢违逆,只得强打精神,陪着他痛饮起来。

第六十七章 有女星彩

张苞隔壁院子所居住的乃是其妹张星彩。

她是张飞的长女,因其母夏侯氏分娩之夜,张飞陡见银河璀璨,故而取了小名星彩。张飞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一心想培养个名士风流的后代,然而其长子张苞自小顽劣,不肯读书,只爱舞刀弄枪、骑猎玩乐,直把猛张飞气得不行,逮着就是一顿好打。

自有了长女星彩后,张飞沉了的心思又渐渐活络起立,便把这般心愿寄托在张星彩身上,对于张苞好习武艺一事也是听之任之了。

星彩模样性子都是随了母亲夏侯氏,又兼在乃父刻意培养之下,饱读诗书,长大后竟真养成了一个恬静淑娴、蕙质兰心的好性子。

此刻,张星彩正在捧着一册临淄侯曹植曹子建的文集细细品读。这本文集是她外祖父上个月随信寄来的。

诗皆有性,她爱曹子建的诗句词彩华茂,也爱诗句背后那一份骨气奇高、卓尔不群的气度,更爱诗句上下散发出来的慷慨激昂、殷殷切切的报国之心。她从不曾见过曹植,但在她心中,男儿就应该像曹子建诗中所云一般“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本文集她翻来覆去,已是看过好多遍了,只是今晚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隔壁兄长的院子传来洪亮嘈杂的响声,想来那群逐鸡走狗的朋友们已经闹疯了。张星彩不禁摇了摇头:“还以为兄长出仕后能沉稳些,不想还是这般贪玩的性子。”

既然无心看书,索性走到院子里赏月散心。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满空都是桂花的香味。张星彩细细得嗅了一口,微微有心旷神怡之感,情绪也随之渐渐平复。只是心头那份触动,却始终如影随形、不曾消失。

傍晚时分,她弹奏《胡笳十八拍》时,隔壁兄长的朋友评价仍是令她念念不忘。

父母兄长只道她喜爱诗书,却不知她真正关心的,乃是家国天下。

她长于赤壁之战前后,自幼早慧,父辈一路从筚路蓝缕,到创下这一份基业,她都是一一目睹,印象极深,只恨不能早生十年,也好为父亲披坚执锐,贡献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

刘封兄长和二伯家的关平兄长,他们在能父辈最艰苦的岁月守望相助,休戚与共,这让她极是羡慕。而反观自己,却只能愁困家中,爱莫能助。

虽有男儿志,却为女儿身。

父兄从不曾发现,在她温良恭俭的外表之下,紧紧包裹着一颗须眉之心。

直到今日傍晚,兄长朋友说了那一句“……令妹这是有须眉之志呀……”。这句话便如暮鼓晨钟,深深敲击着她的内心。

十七年来,终于有人能够读懂自己了。

隔壁院子忽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那是父亲张飞的声音。

张星彩顿时秀眉蹙颦:“父亲竟然与兄长那帮朋友混在一起?兄长那些朋友饮起酒来,通宵达旦也是寻常。不行,父亲终究上了年纪,我得早些将父亲劝去歇息。”

实则右将军府中,所有人都惧怕张飞,便是夏侯夫人也劝不动他分毫。阖府上下,唯有张星彩一人能让张飞“俯首听命“,也卤水点豆腐,算一物降一物。

张星彩心疼父亲,吩咐侍女去后厨准备一锅醒酒汤后,自己披上一件挡风的褙子,便缓缓向兄长院中走去。

行到半路,忽有一个念头闪过:“听兄长称呼,那人似乎叫做‘伯约’,也不知此刻还在不在府中……”

******

却说在张苞院中,张飞高坐堂中,小辈们环绕而坐。

实则以张飞之辈分身份,实在不宜久留,只因小辈惧怕之下,难免心中拘束,放不开手脚饮了。

好在姜维上一世酒桌经验丰富,时时捡一些酒桌趣事讲来,在他刻意调节之下,席间气氛竟然十分热烈,毫无冷场之虞。

众人几杯酒下肚,更是放浪形骸。张飞骤与这班年轻人饮乐,竟依稀有回到当年之感,也是十分尽兴。

只是他纵然海量,毕竟上了年纪,耐性比不得当年。也不知酒过了几巡,此时张飞已是有些醉眼惺忪。

不知怎得,他觉得与眼前的姜维颇为投缘,于是指着姜维,大着舌头道:“你…你这娃娃,武功过得去,酒量嘛,也很合俺…俺老张的胃口。不过年轻人除了练武喝酒,还得多读书。马上能安邦定国,马下能出口成诗,这才是俺老张真真佩服之人。可惜这世上并无这等俊杰啊!”

张飞显然有些醉了,兀自絮絮叨叨道:“嘿嘿,不过说到读书,俺那女儿倒是喜欢读书,要是…要是她个儿子就好了,指不定便是文武双全之人…隔儿……”

张星彩此时堪堪走到门口,突然听到父亲提到自己,一时倒不好冒然入内,只得生生停住脚步,心中暗嗔道:“父亲也真是的,在外人面前提这些做什么。”

姜维此时也已有些上头。他作为穿越之人,纵然算不上满腹诗书,简单背诵两篇名篇还是会的,当下便道:“将军既是当世豪杰,又是酒国前辈,小子有一首诗,愿献于将军,聊祝酒兴!”

张飞喝道:“你这娃娃还会作诗?倒是…倒是不一般,还不念来!”

糜威不知姜维有诗才,也是大着舌头喊道:“伯约速速念来!”

众人由是跟着起哄不止。

门外的张星彩听到“伯约“二字,心中一动,隐隐升起一丝期待,转念又摇了摇头,心道:“他一介武将,纵然粗通音律,但文武殊途,从未听说那位武人能作出什么好诗赋……”

就在她自顾自思忖间,姜维已是举杯起身,道:“此间酒宴丰乐,有一首诗早已横亘在心头,不吐不快了!”他清了清嗓子,旋即朗声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虎贲将,羽林郎,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临淄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首《将进酒》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沿用乐府古题创作的一首诗。乐府诗乃是在西汉时期就已十分流行的格式,曹氏父子也多做乐府题材的诗赋。故而唐时的名作放到三国时代来,竟然丝毫不见违和。

堂中诸人毕竟都是开过蒙、进过学的官二代,可以说多少皆懂一些诗文。尤其张飞的文学鉴赏能力,更是不俗。此时陡闻姜维吟出这篇千古流传的乐府诗,顿觉一股辽阔、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此诗通篇响亮,用词虽然浅显,但胜在一气呵成,又以酒为题,放在此时正是应景不过,众人听罢皆是轰然叫好。

尤其在张飞看来,这首诗真是写到他心里去了。此刻他在七分酒醉,三分癫狂之下,已是十分的激动。他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举杯喝道:“好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痛快,当真痛快!好诗佐酒,更是痛快不过!小子们,来,且满饮了此杯!”

众人满心激动之下,再也不管是否行有余力,皆将杯中之酒饮去。

******

从姜维吟念出第一句开始,张星彩就已深深陷入这大气滂沱、乐天豪迈之诗意中去了。

她呆立廊下,心驰神往,口中反复吟念: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在她心中,这世间豪迈之作莫过于曹操父子的《观沧海》和《薤露行》,但堂中那人的所吟的诗句朗朗上口,气势上反而更胜一筹。

一时竟是痴。

“这才是男儿当作之诗……”

呆立良久,一阵飒爽凉风吹过,直灌入她的脖颈,冻得她忽抖了个激灵。张星彩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忽得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即能从琴音读懂自己、又能念出如此诗句之人。

第六十八章 汉皋解珮

张星彩踏入正堂,忍俊不禁噗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堂中诸人方才喝到高潮,酩酊大醉之下竟然横七竖八,皆沉沉睡去。

她猫着步子走到主位之侧,只见父亲张飞正双手大开,鼾声如雷,仰卧于地板之上,脚上的便履掉了一只。

张星彩摇了摇头,轻轻地帮父亲脱了另一只便履,又拉过一条厚厚的毯子,盖在父亲身上。

兄长张苞也趴在离张飞不远的地板上呼呼大睡。张星彩依样上前帮他除去便履,盖了一层毯子。

在她印象中,父亲张飞与兄长张苞俱是好酒。在荆州时,大伯刘备和二伯关羽时常一同到自家府上饮宴,往往要闹将至半夜。眼前之事她自幼都是做惯了的。

只是长辈和自家兄长可以亲手照顾,兄长的朋友们则不便由她代劳。堂中的仆人侍女都被张苞逐出,她已是决定一会儿等送醒酒汤的侍女来了之后,再使唤她去送几条毯子来。

做完这些,她抬起秀目,寻找方才哪位吟诗之人。

堂中众人或仰或俯,皆躺在地板之上,传出轻重不一的鼾声。张星彩娥眉微蹙,只道天底下的男子醉酒后都是这般形状。

忽见有一人安安静静地趴在案几上,颇为与众不同。不知怎得,似有一股直觉告诉她,方才吟诗的就是此人。

张星彩悄然靠近。

只见眼前这名男子趴在案几上,只露出半张侧脸。他眼睛紧闭,睫毛甚长,烛影阑珊之下,虽然瞧不真切模样,但脸庞线条英武俊朗,不过十八九年岁。

这人醉酒之后的呼吸平稳绵长,声音几近于无,浑然不似父亲兄长一般鼾声如雷。

“兄长的朋友我都是识得,此人倒是第一次见…那么方才吟诗之人必定是他了…只是怎么这般年轻……他的呼吸这般轻巧绵软…倒像是自己院子里养的猫儿一般……”

稍一打量之下,张星彩的嗓子微微有些发痒,心儿竟控制不住得跳动起来。

而就在此时,姜维倏地醒了过来。

原来他自小练武,即便在睡梦之中,对周围的警觉也非常人可以比拟。方才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一直在窥视,陡然之间酒意便散了五分、匆匆惊醒过来。

这一瞬,两人隔着案几,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张星彩胸口登时“突突突”地跳个不住。她自然知道自己如此打量一个陌生男子,是极为失礼之事。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入室行窃、却被抓了个正着的蟊贼一般,羞容满面、无地自容。

既慌且羞之下,张星彩轻嘤一声,跌倒在地,脸上瞬间飞起一抹嫣红,臻首低垂,不敢发声。

这厢姜维也是看得呆了。只见眼前这名少女清丽秀雅,宛如明珠生晕。便只借着烛光,也能看出她肤光胜雪,双目犹如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只是此情此景,两人相对无言,气氛颇有些尴尬。

姜维总还算有些反应,旋即回过神来。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起身行礼道:“在下姜维,字伯约,酒后无状,方才唐突了,还请姑娘担待一二。”

张星彩见他主动将揽去责任,这样一来彼此也算留了颜面。她心中好感微生,于是站起身来,也回了一礼:

“姜公子有礼了。今夜已深凉,我担心父亲身体,故而前来。倒是打扰姜公子歇息了。”

因男女有别之故,她不曾自报名字,但言语间已经把自己的身份表明。

“真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姜维心中暗赞:“她应该就是张飞的长女张星彩了。马岱说:蜀中星彩,荆州银屏,并称娇丽无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宴会已告结束,姜维本欲告辞离去。

忽走进两位侍女,双手各托一个托盘,上面各放着六个大碗,碗中正腾腾冒着热气。

经过这一打岔,张星彩已经恢复平日里的落落大方。她接过一碗,递于姜维,轻笑道:“姜公子深夜醒转,再睡下去容易宿醉。家父好酒,此乃府中常备的醒酒提神之汤药,以灵芝为引,辅以蜂蜜、陈皮等润物炖制而成,公子且饮一碗,明日方不容易头痛。”

姜维接过,吹了吹热气,浅浅尝了一口,却是酸甜口味,温度也是适中,口感甚佳。于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张星彩掩嘴笑道:“公子豪迈,果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姜维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酒后狂言,倒是有辱姑娘清听了。”

此时,张飞也已悠悠转醒。张星彩见状,忙上前服侍。

张飞却对着姜维哈哈笑道:“你这娃娃,倒是极合俺的脾气,怎么样,有无兴趣到俺军中来,俺把虎骑营交于你统领。”

虎骑营是张飞的亲军,也是蜀汉为数不多的全建制骑兵营之一,乃是以他当年麾下燕将十八骑为基础发展演化而来,久经战阵,与刘备麾下白毦兵、关羽手下校刀营齐名,属于蜀汉王牌部队之一。

张飞本欲奏请刘备,将虎骑监一职传给儿子张苞,但他今日见了姜维,只觉眼前之人十分对自己的脾气,有心提拔,故而有此一问。

姜维指了指烂醉如泥的糜威,抱拳道:“多谢三将军抬爱。只是小子答应了糜中郎将,要帮他训练出一支强军来。眼下事业未竟,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故而只能辜负将军厚爱。”

张星彩闻言眼睛又是一亮,此人言而有信,真男儿所为。

张飞也是颔首道:“好娃娃,俺今日认下你这位小朋友了,日后谁若敢欺负于你,只管来俺府中,俺老张为你出头!”

姜维道:“如此,小子先行谢过将军。唔,时辰已是不早,还请将军早些歇息,小子这就告辞了。”

张飞侧脸对张星彩道:“星彩,替俺送送。”

姜维躬身一拜后,就在张星彩得带领下,踱步离去。

张飞忽有些后悔,这深更半夜的,自己让女儿送一个陌生男子,传扬出去,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过他信姜维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又兼是在自家府中,倒也不虞有他。

想到女儿星彩,他不觉“嘿嘿”笑出声来。在他看来,自家女儿不仅俏丽多姿,更兼知书达理,孝顺长辈,这是他极自豪之事。

“二哥什么都好,什么都比俺强,但这养女儿一事,只怕远远不及俺了!嘿嘿,大哥家阿斗那小子,只怕还得做了俺老张的女婿!”

正当他兀自开怀畅想之际,边上的张苞转了个身,磕到案几,发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张飞顿时敛了笑容,哼道:“武艺不及也便罢了,连酒量也比不上人家,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直丢俺老张的脸面!”说完,狠狠一脚踢向张苞大腿,冷哼一声,就此离去。

只留下被踢醒的张苞,睡意惺忪,一脸茫(懵)然(逼),愣在当下。

******

右将军府走道上,姜维与张星彩二人信步闲庭,一路默然。

张星彩是此间主人,姜维让了半个身位。他借着酒劲,放肆打量眼前这位佳人。

只见她身着一条月白色的细罗裙,外边又罩着一件淡青色的褙子,也不知是衣裳剪裁得体,还是天生丽质难掩,她的身形娉婷苗条,及腰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发梢随着步伐一步一摇,更显腰肢袅袅娜娜、盈盈可握。

张星彩隐隐觉得背后一阵火辣,但她走在前面,自然看不到姜维的眼神。走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事,忽回首问道:“方才那首诗可是公子自己作的么?”

姜维忙收敛心神,撤目望向别处。他轻咳一声,道:“此诗乃是在下一名叫做李太白的好友所作。今日恰逢其会,借用一二罢了。怎么,姑娘也喜读诗书么?”

张星彩轻点臻首:“不怕公子见笑,我身为女儿家,却最爱这等豪迈绝伦的诗赋。”

姜维笑道:“说到豪迈绝伦,当世只怕无人能出曹孟德、曹子建父子之右。他们虽身为汉贼,但在文学一道的造诣,确实是出类拔萃。尤其是曹子建,素有才高八斗之称……”

张星彩忽停下脚步,转身疑问道:“何为才高八斗?”

姜维一拍脑袋,暗叫失策。“才高八斗”一词是东晋才子谢灵运评价曹植的,眼下尚处于汉末,这词自然不曾面世。但既然说漏了嘴,只得胡编道:

“在下家乡有一谢姓诗人曾说: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故而有才高八斗之称。”

张星彩道:“才高八斗……这词倒是极为贴切。”忽又轻笑道:“那位谢姓诗人也真是狷狂不羁之辈,以我之见,只怕公子的好友李太白之才便不在八斗之下了。”

姜维生怕她继续追问,到时候露出马脚须不好看,于是忙岔开道:“华夏大地,仁人志士何其多,能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不过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罢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张星彩喃喃念道,心中蓦然一震。是怎样的胸襟气度,方能说出这等豁达的语句?

她忽抬头望向姜维,只见眼前的少年青衫磊落,既有武人肃然之威,也有士人淡然之雅,混在一起,糅成极为另类的风采气度,那是一种她从不曾在父辈兄长身上见到过的气质。

姜维也察觉到张星彩异样的眼神。他借着酒劲,大起胆子,迎着她的目光,相视一笑。

这一笑,直如阳春暮雪,和风澹荡,把张星彩心中的壁垒防备一一击碎剥裂,竟令她隐约生出意气相倾之感。

云飞风起,新月如钩。

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好感渐生,隔阂自去。两人当下一路畅聊文章歌赋,缓缓向大门方向行去,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心下均有相见恨晚之意。

姜维来时觉得右将军府大门到张苞院子的路程十分遥远,此刻又觉路程太短,转瞬即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分别时候。

他面向张星彩,两人再一次相对无言。穿越以来,姜维第一次生出这般怦然心动的感觉。

只是他却知道,张星彩是张飞之女,身份高贵,历史上又是后主刘禅的皇后,自然不是他这等身份可以企及的。今日一别,也不知未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念及此处,忽有些意兴阑珊。

姜维强颜干笑一声,正欲离开。

忽听张星彩轻声道:“公子方才所吟之诗,我心中着实…着实喜欢。改日抄录一首,赠予我可好?”

她的脸颊通红,想是鼓起很大勇气,方能说出这一句话。

姜维闻言,只觉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当即大声应答道:“如蒙不弃,他日得暇,当亲自送到府上。眼下天色不早,姑娘暂且安歇,在下就此告辞了。”

张星彩轻轻颔首,款款而归。

右将军府大门缓缓关上,再不见一丝光亮,重又恢复到白日里威严庄重、生人勿近的样子。

姜维收回目光,缓缓转身,朝自家宅邸走去。

方才,两人只是简单聊些诗赋,并无十分深入交流。便如那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又似这和畅秋风,波澜不惊。正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但不知为何,姜维只觉这一夜曼妙难言,美得就像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太也不真切了一些。斯人的一笑一颦,皆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念到高兴处,他竟然一连翻了数个跟斗,一如当年初习武艺时,收到父亲送的第一把长枪时模样。

步履轻盈,且行且笑。少年挺拔的身影终消失在这片僻静的小巷中。

夜色如水,星河璀璨,恰似一条熠熠生光的玉带,勾连了天上,交缠了人间。

水盈盈,语默默,正是佳期如梦。

第六十九章 羽林卫大比

大比之期将近,仍有许多事务等待处理。第二日一早,姜维便辞别了家人,带着姜武赶回营中。

营中各屯训练如旧,将士们已经十分适应日渐增强的训练强度。都努力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人再破口大骂,即使有些士卒心怀怨气,也都憋成着一股劲头,一心要在大比之日扬眉吐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大比之期已到。今日正是羽林卫各屯将争夺左右二曲将的日子。

这几日糜威左右奔走,一口气请来了黄忠和赵云两位宿将坐镇仲裁。五虎上将一下子来了两位,他这个面子倒是极大,也令全营将士士气大振。虽然左右曲将位置不过两个,但能够在两位威震八方的统帅面前献艺,自然也是足以夸耀之事。

黄忠,字汉升,时任后将军,关内侯,乃是蜀汉五虎大将之一,官位还在赵云之上。刚结束不久的汉中之战,就是由他击破号称“虎步陇右”的夏侯渊,夺下此战的首功。

姜维此时早已见多了历史上的勇将名臣,不复最初之时那般大惊小怪,便按着礼节上前参见。

传闻黄汉升虽须发皆白,却老当益壮。但姜维此时得见,却觉得他龙钟老态,精神略有不济。一俟联想到这位名将即将于明年病逝,也只能暗叹天意使然,无可奈何。

正寒暄间,场中一十二屯兵将全副武装,已经黑压压得站定,此时未得主将号令,全场雅雀无声,兵戈林立,气氛肃然。经过半个月整训,至少在军纪上,羽林卫已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黄忠、赵云见状,皆缓缓颔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姜维随即上前,朗声道:“各位将士,今日乃是我羽林卫大比之日,有幸请了后将军和翊军将军做本次比试的仲裁。两位都是军中宿将,必能秉公裁判,做到公平公正。那么下面就由本将宣布下比试的规则。

现在开始第一项比试。待擂鼓后,各屯将带自己的士兵,从此处校场出发,绕大营外围跑一圈,再到此地校场集结。先完成者计十分,第二名得九分,以此类推。若能在四刻中内跑完,则能得五分。这里本将要提醒各位屯将,以最后一名跑完的成绩为准。尔等可有异议?”

台下仍是雅雀无声,显然是对此规定没有丝毫异议。

姜维点起一支线香后,转身朝着姜武点了点头,示意其可以开始擂鼓。随着“咚咚咚”战鼓响起,姜维旋即喝道:“甲字屯,开拔!”

甲字屯的屯将句扶早已蓄势待发,闻令后暴喝道:“兄弟们,随我冲!”当下迈开双腿向校场外奔去。甲字屯平日里就是羽林卫中的标杆,此刻一齐动身,队列整齐,十分有序。

台上黄忠赞道:“这一屯的屯将倒是有带兵之能。”

边上的糜威赔笑道:“此人名叫句扶,是羽林卫中数一数二的猛将。”

黄忠“嗯”了一声,轻抚白须,算是认可。只是他十分好奇第一屯已经离去,姜维却迟迟不叫第二屯出发。一直到一炷香燃了约莫三分之一,姜维这才下令乙字屯开拔。

黄忠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姜维恭敬回道:“末将担心倘若几个屯一齐出发,只怕有些跑的慢的士兵怀有私心,故意打扰其他屯士兵正常行军,为求公平起见,故而做此安排。到时,只需将各屯各自的成绩除去燃香的时间,即是最终的成绩。”

黄忠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子龙常与老夫说伯约你治军有方,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姜维闻言,忙谦虚了几句。边上赵云抚须轻笑,却并不作声。

如是,直用了三支半香的功夫,各屯才一一开拔完毕。

那日姜维上任之初,率兵将们从南门出,北门入,算绕营半圈,不过十里路,此时增加到了一圈,赫然便是二十里路程。

黄忠暗忖道:“一支军队一日行八十里,已经算是难得的精锐。待这十二屯跑完一圈,至少须一个多时辰,只怕我这老把老骨头要在这吹上一个时辰的风了。”

好在糜威为人十分周到,他考虑到两位将军上了年纪,在点将台四周拉起帷幕挡风,他又十分健谈,故而时光倒也不是十分难捱。

过了约莫三刻钟,校场外忽风沙大作,紧接着一阵铁甲摩擦之声随着轰隆隆的脚步之声传来,一队人马已是开进校场,当先一人正是句扶。待列阵后,他快速清点了一下士兵,随后上前道:“甲字屯一百人全数到达,特来复命!”

姜维点了点头,令糜全记下所费时辰。糜全乃是糜竺府上管事之子,自小受父辈熏陶,与算数之道十分内行,由他来统计成绩,最是适合不过。

黄忠看着场下阵型依旧齐整的甲子屯,微微有些动容,心道:“此屯能在半个时辰内跑完二十里,实属难得。不过羽林卫身为主公亲军,有一彪精锐人马,也是应当。大部分人马怕是达不到这般速度。”

没过多久,剩余人马陆续奔回校场复命。只是因为分屯开拔之故,这第一场比试花费了约莫一个时辰方结束。

糜全又费了小半刻功夫,方将各屯成绩统计好之后,交于姜维之手。

姜维粗粗一扫,让他破感意外的是,排名第一的竟然不是句扶一屯,不过跑步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成绩最是客观真实不过,不疑有他,当下朗声念道:

“下面,由本将通报成绩。本场比试第一名,是由林航统领的未字屯,费时两刻,得十分;第二名,是由句扶统领的甲字屯,费时两刻半,计九分;第三名,是由吴骁统领的乙字屯,费时三刻,计八分……”

姜维一一念出各屯成绩,除了前五名跑的快的队伍能拉开点差距,最差一屯也在四刻时间内跑完,有六个屯得了五分。

跑得快的队伍自然欢呼雀跃,得分低的队伍也是不气馁,纷纷摩拳擦掌,欲在接下来的比试中一雪前耻。

黄忠在台上已是听得惊呆了,一支军队中有个彪人马行军速度快也就罢了,但羽林卫竟然全员都能在四刻内跑完二十里路,倘若战时领了强行军令,这还不得一天能行两百里路?这可是天下强军才有的素质啊。

旁人只道士卒武艺高强就是强军,实则只有老行伍才知道,真正强军的基础便是必须能走。所谓兵贵神速,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的第二、三场都要在马背上完成,故而众人转到了草场进行。

实则在之前的半个月接触里,姜维大抵对各屯的实力和优劣势都有些了解。果然不出其所料,第二场比试骑阵以沈峰所在的辛字屯表现最为杰出。

在之前的接触中,姜维了解到沈峰开过蒙读过书,为人机灵,又肯钻研技巧,故而在他的指挥下,辛字屯骑兵无论是结阵的速度,还是变阵的速度均是遥遥领先其他诸屯。本次比试,黄忠、赵云、糜威三位仲裁一致以“上上”的结论通过。

句扶所在的甲字屯则是位列第二,吴骁所在的乙字屯依然位列第三。

第三场骑射,甲字屯终于发挥出实力,勇夺第一;丙字屯依然紧随其后,排名第二,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午字营成为黑马,夺了第三名。

姜维拿到最后的总成绩后粗粗一看,便呈于三位仲裁。

总分累计下来,句扶的甲字屯以二十八分的总得分排第一,吴骁所在的乙字屯以二十六分的总得分排第二。

在姜维看来,句扶夺魁本事意料中事;只是这个吴骁虽然纨绔,能够夺得第二名,确实也有些真本事。

当下由官位最高的黄忠当众宣读了结果。随后他又与赵云二人联名在荐书上签押,如此,句扶和吴骁二人升任左右二曲将之事基本上也算是板上钉钉了。

因为比试十分公平,甲、乙二屯的士兵固然十分激动,剩余屯将的也是毫无怨言。一是实力使然,二是因其比试时的都已发挥各自实力,且卖力的表现已经被黄忠、赵云两位三军大将得见,不愁将来没有得到重用的一天,故而也是衷心祝贺句扶和吴骁二人。

这一场大比试,从一早开始,直到天黑方才结束。糜威豪兴大发,下令杀猪宰羊,重加犒劳,一时士气高涨,皆大欢喜。

黄忠和赵云事务繁忙,故而用罢晚饭后,就与糜威、姜维二人告别。

两人出得伙房,翻身上马之际,赫然见到有数屯兵将竟然还在加练,好奇之下,拉住一名小兵,问道:“你是哪一屯的?比试已经结束,尔等当好好歇息一阵,如何眼下还在训练?”

那小兵答道:“小人是甲字屯的,句屯将今日本要囊括三项第一的,不想却丢了两项,他心中恼怒,故而加练。小人们也是十分自责,皆自愿而来……哎呀,大伙儿已经跑远了,两位将军若无其他事情,小人就先告退了。”

黄忠挥了挥手,那小兵如蒙大赦,飞也似得向前跑去。

黄忠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感慨道:“不服输,重荣誉,真可谓士气如虹,羽林军怕是要一鸣惊人了,恭喜子龙手下又添一支强军。”

赵云道:“此皆是糜威和姜维的功劳,我倒只是个甩手掌柜。”

黄忠忽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两人原都是老了。”

赵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汉升何须如此,能有张苞、糜威、姜维这等出色的接班之人,大汉后继有人,这即是主公之福,也是你我之幸呀!”

第七十章 秋猎

这日晚上,姜维破天荒得不曾练武。他独自一人躲在营房中,就着一盏油灯,正用隶体工工整整地在一卷丝帛上书写李白的《将进酒》。因是斯人央求之物,他十分重视,一笔一划均是仔细斟酌后方才落笔。

整整一个晚上,他才写了两篇,眼下正在写第三篇。他准备在其中选出书法最为得体的一篇送出。明日是休沐之日,正好借拜访张苞之名,再访右将军府。

因他写得极为投入,丝毫不知道糜威已经站在案前观望了好一阵。

“伯约真是好雅兴呀,竟然躲在这里写诗,害我一顿好找,这可是你在张苞宴时所吟之诗吗?”

姜维抬头见到糜威捉狭的神情,忙将丝帛收拢,反问道:“这大半夜的,中郎将找我可是要再痛饮三百杯?”

糜威、姜维二人在羽林卫中共事日久,相互间的观感本就颇佳。经那日张苞府中宴会后,友情倏然升华。两人如今在私底下都是以朋友相称,彼此之间也少了许多拘束。

糜威那日实在喝怕了,此刻听到“饮”字,隐隐又觉一阵头痛,忙摆手正色道:“今夜来确有正事。唔,你可还记得秋猎一事?”

姜维道:“那日倒是听起过,好像就在后日?”

糜威颔首道:“不错,羽林卫为主公亲卫,需派三屯军马随驾…方才城中来信,主公点名要你参与本次秋狩。”

姜维奇道:“这是为何?”

“黄将军和赵将军已向主公呈报了羽林卫此次大比的结果。主公直夸我俩治军有方,故而点名我俩并句扶、吴骁二屯人马随驾。”

“原来如此。”

糜威一拳砸在姜维肩窝,笑道:“能够在主公面前露脸,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哪有你这般无动于衷的。行了,明日也别休沐了,好好收拾下弓箭盔甲,后日一早随我出发。”

送走糜威后,姜维暗忖:“下次回城,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他默默收起写了一半的丝帛,抬眼忽看到床边挂着的神刀麟嘉,烛光下正发出幽幽冷光。姜维注视半晌,摇头道:“姜维啊姜维,你来蜀中是要匡扶汉室的,怎能如此耿于儿女情长,当真不该!”

想通此节,他蓦地精神一震。

距离上次造访法正、诸葛亮已有一个半月,不知道这两位是否说动主公刘备调整荆州方略。后日秋狩,两人中必有一人侍驾,到时候也好再商询一二。

******

秋猎,又叫秋狝,春秋时期左丘明在《左传·臧僖伯谏观鱼》一篇中提到:“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可见早在周朝时期,诸侯就有在四季农闲时节进行狩猎活动,并借此机会讲习军事的习惯。

春秋以后,受儒家学说影响,春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冬季万物萧杀,但天气太冷,动物也很少活动,也不适合打猎。所以将秋季行猎这一活动提升到了国礼的程度。

刘备以汉室宗亲自居,对这等合乎礼仪的活动十分推崇。早两年由于汉中战役方兴未艾,故而秋猎一直未能大办。今年蜀汉新得汉中全郡,荆襄战事也是捷报连传,国势大盛之下,朝中大臣一致决定将本次秋猎办得隆而重之,一则彰显国威,二则可以炫耀武功,镇服国内宵小之辈。

姜维今日天没亮就穿戴整齐,早早得与糜威二人,率领着句扶的甲字屯、吴骁的乙字屯,还有辛字屯的沈峰,等候在CD通往灌江口的驰道边。他们将在此地汇合大部队,然后一起前往猎场。

时日尚短,朝中对句扶、吴骁两人的任命文书尚未下来,故而他二人仍领本部兵马。但他们心中知道,这次秋猎被点名随驾,任命之事很有可能会就此尘埃落定。

此外,因沈峰表现出色,姜维有心提拔,也是将他所在的辛字屯带在身边。

深秋时节,天色已经有些寒冷,晨露在兵将的盔甲上凝结成水滴,让人冻着直打哆嗦。但这几位屯将心中却极为热切,丝毫不把区区寒意放在心上。

不久后,随着轰隆隆得脚步声传来,一支绵长的队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但见旗帜遮天蔽日,队列一望无际,想来随驾将士有两三千之众,骑步混杂,隐隐还传来猎犬的吠声。

姜维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头的张苞。他今天全副武装,手持蛇矛,腰系神刀虎貔,胯下乌骓马神骏异常,更显其高大魁梧,威风凛凛。

他也见到了在一旁等候的糜威和姜维,高兴得直挥手。

三人皆纵马上前。

糜威调笑道:“张中郎将这幅装扮,是对本次行猎魁首势在必得呀!”

张苞一拳砸向糜威,骂道:“你这厮,知道俺箭术不佳,还这般取笑与俺,看俺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糜威弯腰躲过,笑道:“那本次魁首,我们羽林卫就当仁不让了。”

姜维在马上与张苞见了一礼,问道:“赵家兄弟,魏家二兄他们可都来了么?”

张苞道:“都来了,便是王太子刘禅也来了。还有蜀中那几个豪族子弟也来了。哼,这几人阴冷古怪,俺可不喜欢。”

姜维明白张苞所指的蜀中保守派世家。比如蜀郡的张氏,巴郡的严氏,巴西的黄氏,南安费氏,建宁的李氏,这些都是蜀地传承百年以上的大世家。

因为刘焉、刘备两位外来的征服者入蜀时,都带了自己的领导班子,故而分给本地世家的权利本就少的可怜。

尤其是刘备入蜀后,执行了盐铁专营政策。这在富裕国库的同时,也严重损害了本地世家的经济利益。授了官的世家倒还好说,未曾捞到半点好处的世家便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了。他么对蜀汉政权的态度只能用“无法反抗、不愿合作”八个字形容。

刘备此次邀请了这些世家的部分子弟出来,未必便不存敲打威慑之意。

这时,张苞捧起神刀虎貔,外面已经换上了马钧所制的刀鞘,咧嘴笑道:“伯约且看,这是你送俺的刀鞘,好看耐用,俺着实喜爱。”

糜威端详了一阵,嚷嚷道:“不成不成,这般好物,伯约增能厚此薄彼,回去也要送我一支。这叫见者有份、利益均沾。”

姜维笑道:“好好好,糜中郎将有令,末将自当遵从。”

说话间,大部队正缓缓靠近,张苞道:“老规矩,你们羽林卫开路!赶紧走吧,莫要耽误了行程。”

糜威一边催动战马,一边纵声笑道:“这路我每年都要走上一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第七十一章 老当益壮

秋猎的地点选在CD城西北百余里外的灌江口禁苑。此地人烟稀少,河流密布,林木葱郁,水草茂盛,故群兽容易聚以繁殖。这个禁苑是自刘璋时代就建立起来,还曾颁布法令,不准民间猎人在此行猎。

禁苑的范围相当大,东西、南北各相距约百里,水鸟、山鸡、野兔、獐子、野猪极多、麋鹿成群,传闻也有云豹、黑熊甚至老虎等猛兽出没。

大队抵达狩猎营地已经是中午时分。早在前几日就有数百来名士兵提前赶赴准备各项事宜,此刻营地内已经扎好了数十顶营帐。

队伍的到来使得营区顿时热闹起来。

就在糜威、姜维按照之前收到的指示,给各屯羽林卫安排巡查任务时,营外忽然跑来一名士兵,对着糜威行了一礼后道:“汉中王召见羽林卫糜中郎将,姜左丞,句屯将和吴屯将。诸位请随小的来。”

姜维暗忖,看来主公刘备是要亲自接见两位新晋的小将了。

糜威应承一声,旋即招来句扶和吴骁。几人便跟随那名传令兵穿过大片营区、快步来到中军大帐。

规制宏大的主帐之中,刘备高坐主位。在他之侧还设有一个马扎,坐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圆胖少年。那少年静默不语,只拿一双滴溜溜的双眼四处打量。

姜维心道:“此人应当就是刘备嫡子,王太子刘禅了。”

法正、赵云与另外一员中年大将侍立在刘备身侧。赵云见到四人到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刘备之下环立一群青年小将,皆做戎装打扮,约莫二十余人,将偌大一个的主帐挤得满满当当。

姜维粗粗一扫,除了那日在张苞府上之人外,其余诸人一个都不认识,想来不是权贵之子,就是张苞口中蜀中世家子弟。

这厢,糜威领着姜维、句扶、吴骁三人上前,单膝下跪,躬身抱拳道:“末将等见过主公、王太子殿下。”

刘备虚手一扶,示意众人起来,又笑语盈盈道:“糜威,你父亲身子可好?”

“家父身体安康。谢主公关心。”

刘备点点头,道:“子仲他很久不曾来找孤对弈了。你回去跟他传个话儿,就说孤甚是思念,请他得暇来府中一叙。”

子仲是麋竺之字,他为人雍容大方,敦厚文雅,虽然从未统领军队,但刘备念他旧情,一直待以上宾之礼,礼遇还在诸葛亮之上。刘备进位汉中王后,事务繁忙,麋竺等闲也不便打扰,故而走动的也不如往日那般频繁。

眼见主公仍记挂着父亲,糜威双眼通红,沉声道:“臣代父亲谢过主公。待行猎结束,必与父亲一道来向主公请安。”

刘备“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姜维,微笑道:“伯约,我们又见面了。”

姜维上前躬身行礼道:“末将姜维,参见汉中王殿下,王太子殿下。”

“伯约不必多礼,呵呵,你整训羽林卫的事情,孤都已听子龙说过了。你胸藏锦绣,可见孤确实没看错人呐。”

“殿下知遇之恩,末将必奋发图强,衔环以报!”

刘备抚须笑道:“对了,蜀中气候潮湿,令堂可还住得惯吗?”

姜维回想起来,上次休沐回家探视之时,得知母亲对眼下的境遇十分满意,人也胖了一些。想到母亲,他胸口忽涌起一阵温暖,恭敬道:“家母一切安好,她十分感念殿下的恩德。”

刘备笑道:“住得惯就好。不过眼下即将入冬,蜀中的严冬湿冷入骨,最是难熬。此次若能猎到黑熊,你且领一块熊皮回去制成大氅,此物最挡风霜,正是令堂所需。”

不论后世议论如何,姜维穿越以来,发现刘备对下属的关切厚待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绝非作伪,当下感激道:“末将代家母,谢过殿下厚爱。”

待他退下后,句扶、吴骁二人上前行礼。

刘备打量了一会,赞道:“果真壮士也。”说话间,他回头对那一员中年武将笑道:“子远,你倒是养了一位好侄儿。”

子远是讨逆将军吴懿之字,那员中年武将自然就是吴懿本人了,闻言笑道:“孩子年纪尚幼,还需好生磨炼,当不得主公这般夸赞的。”

刘备却摇头道:“能让汉升、子龙二位一同推荐,必有真才实学。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少年。羽林卫左右二曲将之位,足能胜任。”他挥了挥手,紧接着道:“来人,赐牌。”

早有两名侍从,捧着两个托盘,上置两块铜牌,一牌铭文阴刻“羽林左曲句”,另一牌刻“羽林右曲吴”,分别呈于句扶、吴骁二人。

两人接过铜牌,感激涕零之下,当场拜谢在地。

刘备笑着将两人扶起:“当今汉贼未除,正是壮士奋起之时。昔日高祖曾问,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孤看来,你们便是助大汉威加四海的猛士。还望你们好生带兵,日后随孤北伐中原,匡扶汉室。”

句扶、吴骁乍见主公如此看重,顿时热泪盈眶道:“末将等必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刘备环视左右,大笑道:“时候已到,诸位请随我出猎!”

按照往年的管理,秋猎以最上位者射出第一支箭开始。

三千士卒齐齐散于场外护卫,故而禁苑内反倒见不到很多士兵。众将簇拥着刘备,呈众星拱月之势,一齐驰到营外猎场。

一头梅花鹿被一群带着猎犬的士兵追赶,距离众人只有百步。惊慌之下,不住上蹿下跳。

刘备跨坐在一匹雪白神骏之上远远就已望见。他年进六旬,尚能稳稳拉开一石硬弓,细细瞄准一番,悠忽松开控线的右手。箭支顿时破空而去,在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后,直直插入梅花鹿的脖颈处。那头鹿蹦跶了记下,登时毙命。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汉中王,威武!”

“汉中王,威武!”

“汉中王,威武!”

刘备面带微笑,高声喝道:“诸位,且尽情行猎,获猎多者,孤重重有赏!”

众将闻言,皆是轰然应诺,纷纷催动胯下战马,向猎场深处驰去。当先一人,呀呀喊得作响,不是魏延次子魏荣是谁?

第七十二章 刘备教子

姜维身负守卫重任,自然不能与他们一道疯癫。而且荆州战事一直萦怀于胸,他决定去找法正再探探口风。当下借在营中穿梭巡视之机,渐渐行到军官帐区。忽见帐区门口,法正正负手背立,似乎算到了他会来一般。

姜维忙下马行礼:“末将参见尚书令。”

法正转过身子,面无表情道:“十日前,吴候来信,信中言及吴国太身体不豫,召孙夫人归还建业。主公仁厚,前日已经同意孙夫人启程了。”

他口中的孙夫人乃是孙权之妹孙氏尚香,赤壁之战后与刘备联姻,后跟随刘备入川。因其娘家家世显赫的缘故,在其蜀中的地位十分之高。

姜维皱眉道:“这必是吴候之计……”他忽盯着法正,正色道:“那日末将所担忧之事……只怕要应验了。”

法正叹道:“伯约之忧,余如何不知。那日你走后,余连同孔明提醒主公,请他召关君候还军襄阳。”

“主公怎么说?”

“主公有些意动,旋即派了使者查探。但使者前些日子回复,提到吴大都督吕蒙病重,换了一为名不见传的陆逊上任。据他所言,那陆逊性格软弱,要粮给粮,要船给船,可谓曲意奉承至极。”

“这…这或许是陆逊骄敌之计啊!”

“余也以此提醒主公。主公却道:吕蒙坐镇夏口多年,素得军心。倘若他还在,当亲命云长小心谨慎。但吕蒙既然已经卸任,陆逊又无统兵之经验,云长若是连这等黄口竖子都对付不了,就不是天下无敌的关云长了。哎,说起来,只怕在主公心中,他信任关将军还要多过余与孔明啊。”

姜维忽有些无语。刘备素有识人之明,但这仅仅针对他熟悉之人。遇到并不熟悉之人,难免有些胡乱判断之嫌。

他对陆逊的轻敌大意便是明证。历史上,刘备只是这么误判了一次,就导致兵败夷陵,身死白帝。更何况,姜维这个穿越之人知道,病重只是吕蒙的借口,他正潜伏于暗处,准备寻找机会在关羽最薄弱之处发动致命一击。

见姜维沉默不语,法正幽幽道:“孔明称余为大汉辅翼,余却不能劝导主公,这谋主一职,哼,当真是称职啊!”

姜维知道他是在自嘲,不禁暗忖道:“连法正也劝不了刘备,事到如今,除了熟知历史走向的自己亲走一遭,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之外,恐怕再无他法了。”念及此处,他忽咬牙抱拳道:“末将有一事相求,请尚书令成全!”

法正目光一亮:“伯约且讲。”

“请尚书令尽快派遣末将赴荆州公干,末将既然能料到孙吴背盟,也愿亲赴险地,以换得关君候一线生机!”

沉默半晌,法正眯起双眼,缓缓问道:“有几成把握?”

“不会高于五成,但末将愿尽力一试。”

“只有五成么……”法正不再言语,起身踱步思考。他也没正面答复,忽转过身跨步向营帐中走去。

姜维见状,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倘若法正不同意自己的请求,以他杀伐果断的性格,定会当场反驳,既然不曾拒绝,必定已经意动。

而据他了解,法正本人就是个赌徒的性格,只要彩头够大,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都会放胆去试。献计夺取汉中即为明证。

这次赌博,赌注只是自己,赢了可保关羽一条性命;输了,无非损失一个新附之将,与大局无关。姜维相信,再加上五成的把握,已经足够法正作出最后的决定。

******

秋猎一事,本为了彰显武功,刘备毕竟上了年纪,射了此行第一支箭后,便折返营中。

他前半生颠沛流离,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子嗣,自然十分珍爱。可是时不予便,接着赶上赤壁之战、入蜀、汉中战役等一系列战斗,根本没有时间能与刘禅好好相处。

刘禅自小长于妇人之手,颇有些胆小懦弱,比之关张家的虎子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汉中初定,刘备这时候才闲了下来,决定多多陪伴儿子刘禅,以尽父亲教导的义务。这次借着秋猎的机会携了刘禅而来,也存了让爱子见一见杀伐场面的心思,也好壮壮他的胆识。

刘禅今年十二岁,尚不会骑马。刘备便在营内马场,一手一步,亲自教导骑马之术。

马是专门挑选过的小马,身材矮小,脾气温顺,最是适合新手练习。

可是即便是这么矮小之马,刘禅也是十分惧怕,不敢靠近。刘备耐着性子,好言安抚他的情绪,又细细指点骑马关键所载,费了大半个时辰,刘禅方鼓起勇气骑上马去。

毕竟少年天性,这一骑便骑出快意来。耀武扬威,好不快活。直到天色渐暗,刘禅才依依不舍得下马来。

他意犹未尽,道:“父亲,这匹马儿太小了,明日孩儿能否骑一骑大马?”

刘备轻抚爱子的发髻,笑道:“你刚刚学会骑马,加之年纪尚幼,恐怕还驾驭不了大马。”

刘禅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问道:“哪等孩儿长大了,便能骑张苞兄长那般威武的大马了吗?”

刘备摇了摇头,道:“傻儿,战场上的大马脾气不好,你张苞兄长的乌骓马乃是你三叔座下神骏王追所生,性子刚烈,也就你张苞兄长武艺高强,方能降服,哪有那么容易被人驱驰?”

刘禅有些灰心:“那孩儿岂非永远只能骑小马驹了?”

刘备不愿扫了爱子对学武的兴致,扬起手中马鞭,鼓励道:

“如有一日,阿斗得了一匹宝马,它若不服管教,你便拿鞭子抽打,抽得越重,马儿越痛,它一日不让骑,你便抽打他一日,终有一日,马儿怕了你手中的鞭子,只得乖乖俯于你的脚下。”

刘禅拍手笑道:“长大了定要请诸葛先生帮我做一支大马鞭,这样孩儿就能骑许多大马啦!等孩儿长大了,要当张苞兄长一样的大将军,好为父亲分忧!”

刘备闻言老怀甚慰,绽放出欣慰的笑容。见儿子提到诸葛亮,他忽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缓缓道:“也有些马儿性烈,你越是抽打,它越是不服管教。对付这样的马儿,你便要费心思和他做朋友,你须亲自喂他吃食,替他洗刷,每日和他说话,知其心中所想,如此假以时日,这匹马儿便会认你为主,心甘情愿受你驱驰了。父亲今天的这席话,阿斗须好生记住。”

他这话似有所指,但刘禅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如何能懂其中深意,只是点头回道:“是,孩儿记下了。”

刘备笑了笑,也不着急,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当下他又问了几个功课方面的问题,却见刘禅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旋即皱眉道:“可是不曾好好听杜先生讲课?”

刘禅见父亲有些动怒,忙解释道:“杜先生学问是极好的,只是讲课无趣了些。还是诸葛先生讲得有趣。父亲,诸葛先生什么时候再来给阿斗讲课啊?”

杜先生乃是杜琼,字伯瑜,蜀郡CD人,自幼时跟随名儒任安学习,是蜀中负有名望的学者。

刘备入蜀后,刘禅和他弟弟刘永的学问方面本由诸葛亮亲自负责。直到两年前汉中之战爆发,诸葛亮全心扑倒后勤统筹之上,便由杜琼接替,负责刘禅、刘永二人的教育。

杜琼为人刻板、沉默少言,这刘备是知道的,也难怪刘禅对他上课的内容不感兴趣。他思索片刻,便道:“诸葛先生事务繁忙,这会儿怕是没工夫再来教导阿斗了。方才阿斗可是说要帮父亲的忙吗?你若能好好听课,便算帮了父亲的大忙了。”

刘禅睁大眼睛,不解道:“孩儿不明白。”

刘备笑了笑,道:“杜先生身边有很多有本事的贤人,父亲一直想请他们出来为朝廷做事,他们对父亲的才能有所怀疑,不愿接受父亲的招揽。”

他顿了顿,继续道:“父亲的江山终究是要交给你的,如今你跟随杜先生读书,若能尊敬师长,好生用功,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气度,让杜先生认为你是贤明之主,那么他的朋友自然也会愿意为你效力了,这样一来,阿斗岂非帮了父亲大忙了吗?”

刘禅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正色道:“孩儿回去必定好生尊敬杜先生,用功读书,再也不调皮了。”

刘备老怀甚慰,轻抚刘禅的背脊,颔首道:“你要切记,为上位者,惟贤惟德,方能服于人。”

第七十三章 威震华夏

就在日落时分,外出打猎的大部队陆续归来。大部分人皆是满载而归,肩挑马扛,脸上洋溢着丰收的笑容。

营地中早燃起篝火,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士兵们接过野味,忙着剥皮放血,晚上等候众人的,必是一场野味炙烤大餐。

一众人中,魏荣最是洋洋得意。他的马鞍四周挂满了野兔山鸡,马后还拖着一头梅花鹿,身后四个仆从合力拖着一条巨大的野猪,环视诸人,今日行猎只怕以他为最。

糜威下午将守卫重任交托姜维后,也是跟着大伙儿跑出去乐呵。他弓马娴熟,收获也是不少。赵氏兄弟、霍弋、庞宏等人也各有斩获。

反观那些面生的蜀中世家子弟,不仅是最早回来的一批人,各人马上所挂猎物不过是三两件山鸡野兔,显然兴致缺缺。

不过其间有一位少年郎君颇引人注目。此人看着文质彬彬,但马上所挂猎物甚多,所获不在糜威之下,经身边其他几位蜀中世家子弟一衬托,更显武艺不俗。

经张苞介绍,姜维这才知道此人是乃是益州别驾从事李恢之子,名叫李遗,是蜀中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允文允武之辈,连刘备对他也是多加夸赞。

历史上,此人迎娶了关羽三女关银屏,追随诸葛亮南征。平定南中后定居家乡俞元,教化一方,备受当地百姓爱戴,在民间多有美谈传世。

姜维虽然没见过关银屏,但张星彩的风姿他是领略过的,关银屏能与张星彩二人并称蜀汉双娇,料来其才貌也差不到哪里去。而眼前这位李遗才貌双全,倒是不埋没了汉寿亭侯关羽之女。

既是行猎,夜间自然不禁喝酒。不过半个时辰,营地里已经是肉香四溢,夹杂着浓郁的酒香,众人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欢闹起来。

便是那些性子冷淡的世家子弟,此时得了酒气的纵容,眉眼间也是有了笑意,陆续加入到踏歌的队伍中来,一时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刘备年岁渐长,十分喜欢这等青春洋溢的热闹场面,他坐了一个马扎,在法正与吴懿的陪伴下饮酒闲谈。

四周之人皆欣喜非凡,法正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直在思考午间姜维所求之事。其实早在姜维提出请求的那一刻,他几乎当场就要同意了。以他尚书令的身份,派一员武将远赴荆州公干自是十分寻常之事。

但姜维他是羽林卫之人。而羽林卫乃是君主亲军,镇守宫室,若无恰当的理由,须臾不离主公左右。若要委派他外出,势必要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这倒是须费些思量。

正当他沉思之际,营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天色已暗,这一阵马蹄极为突兀,引得诸人侧目。

不多久,顺着众人关注的眼神,张苞领着一员绿袍银甲的小将飞驰到大营门口。那员小将翻身下马,快步行到刘备身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声道:“小侄关兴,恭请大伯万安!”

刘备定睛一瞧,惊喜道:“你…你是安国!”他乍见义弟之子,十分高兴,快步上前亲手把关兴扶起:“你怎到CD来了?你父亲可安好?”

关兴回道:“父亲一切安好。这次便是父亲派季常先生和小侄前来的。我等先到了CD拜见了军师,方知大伯正在此地行猎。小侄思念大伯和张苞兄长,故而留了季常先生在军师府中,自己独自赶了过来。方才在营门口遇到张苞兄长,还差点打了起来。”

张苞饶了饶头,讪讪道:“俺同贤弟数年未见,一时认不出来,还道是哪来的刺客奸细。”

他的话顿时带来一阵哄笑。

刘备入蜀后就与关羽分别,两家人有三五年不曾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眼前这名少年身高体长,颇有几分乃父之风,不禁欣慰道:“那年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却是长高了,也壮实不少。”

他牵来刘禅,大笑道:“阿斗来,见过二叔家的关兴兄长。”

刘禅甚是乖巧得行了个礼:“关兴兄长好!”关兴比划了一下,笑道:“阿斗啊,你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却是个小大人了……”

他话说到一半,胸口忽被张苞肘子重重顶了一下,毕竟兄弟连心,他顿时明白过来,旋即收敛起不羁的笑声,恭恭敬敬还了个礼。

一阵寒暄后,关兴这才说起来意:

“此次奉父亲命令前来,是要向大…主公通报一个消息。半月前,伪魏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投降我军。伪魏治下豫州陆浑和梁郏两地民众叛变,南向归附我父亲。父亲念战机转瞬即逝,遥授其官职印玺,曹操腹背受敌之下,已有迁都之意了!”

刘备闻言,豁然起身,他抓住关兴的手,追问道:“此话当真?”

“小侄如何敢诓骗大伯!军中文书已交由军师,大伯明日就可得见!”

“好!好!好!”刘备白净的脸庞如喝醉了,顿时染红了一片,激动之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个消息瞬间就在营中传开,如同一块巨石被抛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惊天骇浪。如果说一个多月前,关羽水淹七军,尽降三万魏军这一壮举只是战术层面的胜利,那么这一次的可以说是战略层面的极大胜利了!

魏国的荆州刺史、南乡太守毕竟都在荆州为官,被关羽打怕了,投降了,这倒也罢了,于五子良将的于禁不也降了吗?

但远在豫州梁、郏、陆浑一带的豪族竟然也向南归附,这条消息就令人振奋无比了。无论如何,那里可是中原腹地、曹魏根基所在啊!

在众人看来,豫州豪族这样的举动,就意味着曹魏根据不稳,民心尽丧!

而且,曹操欲迁都,似乎更预示着曹操于襄樊一线再无可用之兵,只能利用迁都暂避关羽北伐大军锋芒了!

倘若此举属实,那么黄河以南将不复为曹魏所有!

从古至今,从没听说哪朝哪代可以从楚地北伐中原成功的,而关羽即将做到,蜀汉即将做到!

关兴带来的消息不仅激励了人吴懿、张苞等人,连带着蜀中世家子弟也是深受震动。

莫非,这汉祚当真未绝吗?

眼中众人皆露出震撼的表情,关兴面有得色,又道:“父亲还说,主公若还担心荆州战事有变,还请径直派遣精兵强将,坐镇江陵便是!”

法正闻言,心中暗叹:“孔明说关云长性子高傲,果不其然。我等并未怀疑其能,不过是建议主公派遣了一个使者视察而已,却引得他这般不满……”

第七十四章 烈士暮年

许都,大汉天子刘协居城。此时,魏王曹操亦坐镇于此,密切关注天下大势。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春正月,汉太医令吉本与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趁曹操远征不在许都之际,夜攻丞相王必大营,欲挟天子以灭曹室,虽为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所讨平之,但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

同年十月,南阳宛城一带的吏民苦于徭役,在守将候音的带领现下据城反叛,与关羽遥相呼应。曹操即命屯驻在樊城的曹仁出兵围困宛城。至建安二十四年正月,曹仁斩候音、屠宛城,候音之乱遂平,但宛城一带元气大伤,再无一兵一卒可用。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四月,代郡、上谷一带的乌桓无臣氐先后造反,播及甚广。曹操遣其子鄢陵侯曹彰行骁骑将军前往平叛,秋七月,追至桑干之北,大破而归,至此北方固然悉定,华北之兵也亟待休整。

建安二十四年冬九月,少有辨才、名动京师的相国钟繇之西曹掾魏讽,与长乐卫尉陈祎等秘谋袭取邺都。还末到起事之日,陈祎惧而告发,魏太子曹丕怒而诛魏讽等数千人之多,相国钟繇罢官告免,邺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建安二十四年夏五月,汉中之战历时两年,曹操在折损了虎将夏侯渊、丢了汉中一郡之地后,无功而返。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起,关羽率军北伐襄樊,连破数将,水淹七军,围逼樊城,如今还在他腹心之地织罗党羽,兵锋直抵南阳。

魏国立国以来,情势从未如此严峻,说是千钧一发也毫不为过。连带着曹操的头痛之疾亦发作得愈发频繁。

但在曹操眼中,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曹孟德一生波澜壮阔,什么风浪没见过?大魏既能一一平息各种叛乱,自然也能行有余力、收拾残局。

实则令他最担心的,还是居住在许都城内的汉天子刘协。

关羽来势汹汹,外忧未解。倘若那个不安分的刘协暗中再做出类似“衣带诏”般的丑事,双方薄弱的面皮,只怕要就此撕破了。

故此,他确有把汉天子迁移到远一点的洛阳、或者魏都邺城的打算。只是这念头刚刚在他脑中闪过,外间即传言纷纷、谣言四起,说他曹孟德心虚,怕了关羽了。

曹孟德一生老谋深算,岂能被外人看出腹中虚实?

迁都之事,就被他暗中压下。

纵然局势错综复杂,但在曹操看来,只要彻底击退关羽,他就可以腾出手来逐一安抚各处叛乱,局面必将豁然清晰,所有问题亦将不刃而解。

只是——

于禁大军破灭被俘;曹仁兵少,困受樊城,士气低迷;满宠虽领兵来救,却不是关羽的对手;徐晃、赵俨所率的援军乃是客兵,除了虚晃一枪,逼关羽军退出郾城外,再无其他作为;邺城的援兵难至;此刻曹操手上,竟再无可用之兵。

念及此处,曹操蓦地冷笑起来:

“若云长以为我黔驴技穷,只怕太小看我曹孟德了。我曹孟德解决问题,从来不会只着眼于一处......“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能用谋略解决的问题,何须一定要在正面拼出个你死我活?任谁都会有缺点,关羽再强,能强过当年的西楚霸王?

“那么,关羽的弱点在哪?”

曹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平铺在案几上的荆襄地形图。这还是当年南下时,降将蔡瑁张允进献之物。图上江河湖海,大小城池,一一标注得十分细致。

只是他才凝神看了一阵,就觉头晕目眩,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脑袋疼得就像要裂开了一样。

“可恶……每当关键时刻,头疾就会频犯,当真老了吗……”

“哎,此时此刻,只消荀彧、郭嘉、贾诩、荀攸、程昱五人之中,但有一人在此,必能看破关羽虚实,樊城之围必将迎刃而解!可恶!可恶!”

曹操心烦意乱,突然狠狠一捶案几。

随侍的宫人俱是一惊,但未得魏王传唤,皆不敢擅入。最近魏王心绪不佳,还是莫要触他霉头为好。几天前,就有不懂事的宫人,因此身首异处……

曹操手捧脑袋,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默道:“可惜郭嘉、荀攸早逝,贾诩老迈,程昱乖张,而荀彧……”

荀彧是他一生的痛。他将自己平生的理想、甚至野心都托付给了这个日月在躬、灵鉴洞照的男子,可这个男子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离去。在他看来,这是背叛。每次想起荀彧,他都会本能地回避,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伤心,也许是内疚罢。

不管怎么样,这些老伙计,终究一一凋谢,不复存在了。

时至今日,能够为他曹孟德出谋划策的,不过司马懿、蒋济二人。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狼顾之相”的司马懿。

历数诸位谋主,郭嘉纵情声乐,贾诩明哲保身,程昱嚣张乖戾,荀彧……每个人皆有鲜明的特点,有特点就能察其欲,能察其欲,曹操便自信能够拿捏得住。

唯独这个司马懿,始终无欲无求,谦卑恭敬,他观察了许多年,始终不曾看透。

想到眼下局势糜烂,曹操心中没来由一阵焦虑,头疼更盛,只得挥了挥手:“召司马懿、蒋济议事!”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中年文士趋步而至。

“臣司马懿拜见魏王。”

“臣蒋济拜见魏王。”

曹操以手抚额,半闭目倚在榻座之上,缓缓道:“召你们来,是想商议一下如何击退关羽,解围樊城。都说一说罢。”

蒋济,字子通,楚国平阿人,现任曹操的主簿兼西曹属,与时任主簿兼军司马的司马懿并称智囊。

他略一沉思,朗声道:“魏王且宽心,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国家大计未有损伤。且羽进军日久,士气不复初时之盛,而我四方援军齐赴,乃是彼消我涨之势。”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刘备、孙权,外亲实则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以臣之见,可遣人劝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若变故生于羽之肘腋,樊城之围自解。孙权派来的使者已经在许都呆了一个月了,魏王不妨召见。”

曹操点点头,蒋济这一釜底抽薪之计真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将目光转向司马懿:“仲达,依你之见呢?”

司马懿躬身低头道:“孙权此人,其志不小,欲取荆州之地久矣。此番表面派使者前来,上奏天子请求归附,准许其南面出兵,夹击关羽,实则欲借大王之手牵制羽军主力,他好借势阴夺南郡等地。”

“嗯。”曹操不置可否得应了一声。

司马懿保持之前的姿势,又道:“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以臣之见,孙权若肯出兵,关羽自退,与我方倒也是两相便利之事。大王不妨表奏权为骠骑将军,假节领荆州牧,封南昌侯,以坚其出兵之心。”

曹操冷哼道:“倒是便宜了孙权这个竖子。”

司马懿吁了一口气,魏王总算同意孙权上表归附了。如此一来,魏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一个月之内,至少于魏国而言,樊城之围则将不刃而解。

三人又商谈了一会儿,眼见曹操露出困倦神色,司马懿正待告辞而出,曹操忽眯着眼道:“仲达,你将孙权之表送到徐晃将军手上,令他将此表射入关羽营中。”

司马懿闻言一愣,不知魏王所言何意,但他心思缜密,旋即明白过来。

假如将孙权阴通魏国之事秘而不发,魏国除了樊城解围之外,再得不到其他好处;而孙权将尽取荆州南郡等地——这意味着魏国前后种种都为孙权做了嫁衣。

若将此事公开,关羽知道孙权来信的内容以后,势必回兵保护江陵。因而樊城的包围就将迅速解除。如此一来,还能使孙权、关羽两虎相争,相互敌对而动弹不得,魏国尽可坐收渔翁之利。

最差的情况,则是关羽自恃江陵、公安两城防守坚固,不愿退兵,那么也无非是回到原点,樊城之围不得骤解。然而一旦孙权拿下南郡,关羽亦将进退失据,自取败亡。

司马懿想通此中关节后,心中暗震:“此计阴狠毒辣,果真姜桂之性,老而弥坚。”他微微侧目觑窥曹操,却见曹操也正眯眼盯着自己,仿佛窥破了他内心之想。

司马懿一惊之下,忙收敛心神,垂首恭敬道:“魏王此计大妙,臣这就去办。”

曹操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方舒了口气:“我曹孟德岂无这点容人之量?何况丕儿方过而立之年,他自幼文武双全,长大后更是迈志存道。有他弹压……哼哼,司马懿克己奉公倒还好说,若真有异志,必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爽咧,天色尚早,曹操忽打了个哈欠,一股难掩的困意涌上心头。

第七十五章 一唱一和

法正内心十分之担忧。

当日关羽上表请求北伐,他与刘备、诸葛亮三人经过庙算,认为当时魏国正处于内有外患,北伐具备良好的外部条件,遂一致同意关羽之请。目的在于夺取襄阳樊城一带,使得汉中、上庸、襄樊连城一片,蜀国东部一线则可以长江、汉水为界,北拒曹魏,东让孙吴。

魏国内部不稳,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曹操主要的精力必然会放在国内。按照法正和诸葛亮的预测,丢失襄樊是曹操的底线。

然而事实上,关羽一路高歌猛进,兵锋和势力威慑到南阳、许都一带,这就严重超越既定方略的初衷,也深深触犯到曹操的逆鳞所在,势必激起强力反弹。

时天下九州,曹操得其六,实力雄厚,眼下远非到消灭曹操,恭迎汉帝的地步。

“树大招风,此乃兵家之大忌。可惜关云长早已杀红了眼,不复清醒了!”法正心中暗叹。

放眼望去,账中众君臣将士济济一堂,刘备、吴懿、张苞、糜威自不必说,即便是蜀中世家子弟,乍闻到这个消息之下,哪一个不是双目圆睁,摩拳擦掌,激动不已?

陷入癫狂的又何止关羽一人?

“此时此刻,该如何是好?”

就在法正忧思之际,刘备朗声道:“云长功勋盖世,无以为谢,着即废葭萌县,改置汉寿县,当为吾弟食邑。”

他又解下腰间的佩刀,交于关兴手上,笑道:“辛苦安国跑这一遭,仓促之间寻不到什么宝贝,就以此刀相赠。这把刀名唤‘炎兴’,正巧其中一字与你名字相重。”

关兴一触之下,寒意传来,当知此刀绝非凡品,他自幼好武,乍得这等神兵,大喜之下,连忙拜谢。

刘备举杯道:“有赖诸君奋勇,兴复汉室之日不远矣,饮胜,为前将军贺!”

“饮胜,为前将军贺!”

“饮胜,为前将军贺!”

……

篝火灼灼,照得四方一片通亮,映得众人红光满面,人人面上皆是洋溢着喜气。

法正孤立于一片阴翳之间,看着眼前狂热的人群,心下着实焦虑不已,暗忖当年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只怕与自己现在一般无二。

他皱眉踱了几步,忽见一旁的姜维正含笑看着自己,并伸手向右指去。法正顺着望去,却是关兴正极郑重得擦拭着新得的神刀。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心道:“才说羽林卫外派不易,这不有一个现成的机会从天而降吗?”

他快步走到刘备身前,拱手道:“启禀主公,眼下前将军势如破竹,威震华夏,臣以为,当此之际,主公可休书一封,遣使星夜驰往荆州,以彰其功,并备下金银财帛,犒赏三军,以激励前方将士士气。还请主公明断!”

刘备大喜之下,不做他想,连连点头道:“上次派使者一事引云长不快,这次倒正好弥补一二。孝直提议甚佳,明日回城,卿可与孔明商议犒赏之资,至于这传诏之人……”

他话还未说完,姜维迅速出列,躬身道:“前将军名闻天下,如雷贯耳,末将自小仰慕,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今日既有此幸,恳请殿下将此任交于末将,末将铭感五内!”

刘备闻言沉吟不决。他知自家二弟为人自矜,姜维一介新附降将,怕他看不上,反而弄巧成拙。而费诗两个月前成功说服关羽就任前将军一职,圆满完成任务,是个现成的人选。他本意再启用费使为使,正待婉拒姜维之请。

就在此时,法正忽然笑道:“当年前将军义之所在,封金挂印,千里单骑;姜左丞也是大义凌然,弃暗投明,两位皆是忠义之人,若得相见,必当是一桩美谈呀。”

刘备听到他这么一说,反倒不能断然拒绝,略一沉思,颔首道:“伯约前些日子练兵辛苦,孤本意让你休息几日,也好回家陪伴家人。”

姜维沉声道:“末将新附之人,微恐未立寸功,难报殿下大恩。家母也时常规劝末将,不可因似废公。恳请殿下准允!”

见他如此执着,刘备倒也不便坚持,只得颔首道:“如此,宣慰一事,便拜托伯约了。”

法正又道:“此行可令伯约率三百羽林郎同行,并便宜行事。一来可示隆重,二来此去荆州千里之遥,又值大战,未必一帆风顺,来回请示只怕误了时候。”

君主亲军护卫使者,本就是夸耀之事,二来荆州地界大战方兴,确实不太平,刘备不疑有他,颔首道:“还是孝直想的周到,此事就此决定罢。”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道:“伯约,沿途郡县你便宜行事便也罢了,但见了云长,定要恭敬。他性子刚烈,你万万不可当面冲撞。”

这倒是意外的福利了,姜维当即大声应答。

再看法正,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早已换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野外的欢闹仍在继续。忽见张苞、糜威二人领着关兴大步向姜维走来。

想是见了故友,张苞的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伯约,俺来给你介绍,他便是俺与你说过的关兴关安国。”

姜维收敛心神,拱手道:“原是关将军之子,在下有礼了。”

关兴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与自己身高相仿,气度不凡,也是抱拳道:“方才就听张苞提起,你能与他打上三百回合,武艺当真非同小可,什么时候我们也分个胜负?”

张苞一拳砸向他的肩窝,笑道:“许久未见,也不知道你小子的武艺有没有拉下,明日与俺比过再说。今日不谈武艺,先在酒量上决个胜负!”

糜威是知道姜维酒量的,只一味纵容关兴与之斗酒。姜维落下一桩心事,夜间的守卫也已由赵云接管,倒是无事一身轻,于是笑着答应。当下四人便捉对斗起酒来。赵氏兄弟则因父亲的关系,只做摇旗呐喊,倒不敢真的放肆。

不多时,许是酒兴相助,魏荣和以李遗为首的蜀中世家子弟也加入战团进来。于是以张苞、关兴为首,形成一个阵营,蜀中世家子弟则以李遗为中心,也成了一个阵营,双方以酒为器,捉对厮杀起来。

一方虽然人少,但个个都是酒量豪勇之辈,一方则是人多势众,气冲斗牛。

一时营中处处都是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喧闹嬉笑,不绝于耳。

唯有姜维,一遍敷衍应付,一遍筹思东行计划。明天还有半天行猎的安排,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七十六章 心不在焉

这一夜喝得尽兴,元从子弟直把蜀中世家子弟一方杀得大败而回。

第二日,姜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缓缓醒来。

今日午后就要拔营回城,虽说赴荆州一事已成定局,但其间犒赏之物、宣慰文书均需耗费时间准备,等到真正能够成行,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俟想到此节,他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正神思间,张苞、关兴、糜威、魏荣、赵氏兄弟几人携手大步而来。几人人还未进帐,张苞粗豪的嗓音已经传来:

“伯约起来了吗?”

“昨日那些土豪公子们不服,今日邀我等比试射箭,以射猎多为胜者。俺射艺不成,安国的箭术也无长进。但俺们不愿失了面子,平白叫这些纨绔子弟笑话了去,只能来向你求助了。”

姜维迎几人入内,魏荣和赵氏兄弟却不愿意下马,还在帐外等候。

因他心中有事,只得婉拒道:“在下身负营中防卫重任,不敢耽误。只怕要辜负两位了。”

糜威睡眼惺忪,嘟囔道:“伯约只管去。我昨夜饮多了,今日便留在营中守卫。还有,你们可千万小心一些,昨日我隐约听到虎啸声……”

关兴哈哈笑道:“有老虎正好,刚好让小爷伸展下筋骨。”

几人随口聊了几句,帐外魏荣却开始嚷嚷:“兄弟们快些,那些狗日的已经跑远了!”可是这句话刚刚落下,忽听“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跌下马来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魏荣恭敬且夹杂着慌乱的声音:“见…见过王太子殿下,见过赵将军!”

“见过王太子殿下,见过父亲!”

听到门外三人如此说道,众人忙出门迎接,果见赵云领着刘禅,缓步而来。

刘禅十分有礼,顶着圆圆的小肚子,笑着躬身作揖道:“阿斗见过两位兄长,各位将军有礼了。”

众人不敢生受,皆是慌忙见礼。

赵云道:“一早寻不着你们,原来都躲在这里。”

张苞问道:“不知赵将军有何吩咐?”

刘禅抢着道:“我听说两位兄长要去打猎,便央求父亲准我同往。父亲他已是准了。”

赵云颔首道:“不错。打猎也是习武一途,难得太子有心习武,主公自然欣然同意。你们几个武艺高强,今日就由你们护着太子殿下罢。”

张苞、关兴二人是看着刘禅穿开裆裤长大的,彼此甚是熟稔,也愿意亲近,当即轰然允诺。

刘禅拍手大喜道:“太好了,太好了,两位兄长快带我去抓兔子!”当下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跑出营帐。

赵云转到姜维身边,低声道:“太子殿下的安危关乎国本,事关重大,万万不能有失。他们几个性子鲁莽,伯约你却是沉稳的,你就待在太子左近,务必照顾周全,明白吗?”

赵云即是长官,也是半个师傅,他既然有所嘱托,姜维丝毫不敢违背,当下躬身答道:“末将明白,必不离太子殿下左右。请将军放心。”

赵云点了点头,又看了刘禅一眼,便转身离去。

营帐外,士兵早就牵来了各人的坐骑。众人皆是好马之人,此时难免一番比较。

姜维的小白马与张苞的乌骓马最为神骏;关兴的赤骝为其父的坐骑赤兔马所生,也是不遑多让;赵氏兄弟和魏荣的坐骑虽然略逊一筹,但也是百里挑一,颇为雄壮。

唯有刘禅的坐骑只是一匹矮马,被周围这些骏马一衬,更显细胳膊小腿,一无是处。

刘禅见状不依,嚷嚷着要换马。众人一时愕然,大抵战马多性烈,非壮士不得驱驰,这仓促之间,上哪找一匹又健壮又温驯的马来?

姜维摇了摇头,心道:“终是小孩心性。”

他本没什么心情打猎,又得了赵云的嘱咐,索性就陪这位阿斗过个兜兜风罢了。于是道:“殿下来骑末将的马儿罢。”又对张苞等人道:“你们先去,莫要失约。在下领几个士兵护卫殿下便是。”

众人如释重负,拱了拱手,纷纷催动战马向前驰去。说起来,他们可不愿意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失了面子。

小白通身雪白,神骏异常,刘禅早就欢喜不过,当下拍手笑道:“好好,这匹马儿真是好看!”说着就要上去。

只是小白身高体长,刘禅还是个孩童身材,一时上不去,只能拿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姜维。

姜维告罪一声,将他一把抱起,置于马背。有他亲自牵着,小白也不反抗,只耷拉着脑袋,轻迈四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速度倒是正好,刘禅即享受了身骑高头大马的风光,又不曾有预想中的颠簸慌乱。他低着头,轻抚小白柔顺的鬃毛,赞叹道:“这匹马儿真是太漂亮了。姜将军,他可有名字吗?”

姜维笑了笑,口中答道:“他叫小白。小是大小的小,白是白色的白。”

刘禅目光不离小白,又问道:“他几岁了?”

姜维之前倒是观察过小白的牙齿,于是答道:“约莫六岁。”

“原来还这般小,竟然只有我一半年纪。”

姜维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马儿的寿命大约是人的三成,大约只到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从出生开始,头十二个月算是仔马;在五岁以前,算是幼马;五至十六岁是中年马;十六岁以后算是老年马了。小白今年六岁,按着人的寿数,应当在十八岁左右,正值青春年华。”

“倒是长见识了。”

刘禅兴致勃勃,一路问个不停。姜维耐着性子一一解答,他牵着马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处草场,一条溪流从草场边缘穿过,不远处就是就是一片林子。

脚下的草地湿润,纵是深秋之际,也隐有绿意。数只野兔,披着灰黄的皮毛,竖着耳朵,正在其间啃食青草。

刘禅在马背上远远就看见了,兴奋道:“兔子!兔子!我要射兔子,快扶我下来!”

姜维只得将他抱了下来。刘禅还没落地,就催促道:“弓!弓!”

边上一员宦官慌忙递上一物,姜维乍见,顿时忍俊不禁,原来刘禅口中所称的“弓“,竟然是一把小小的弹弓。

第七十七章 刘禅学箭

刘禅接过弹弓,扣上石子,轻手蹑脚,一本正经地瞄向一只野兔。许是他方才动静太大,兔子有了警觉,石子尚未发出,那兔子便匆匆一跳,旋即就隐没在草丛中。

刘禅也不气馁,兜兜转转,又找了好几个目标。不过弹弓力小,射程不过二十步,每次他一靠近,猎物总会被惊动,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

三五次未果后,刘禅忽一把甩掉手中弹弓,颇有些闷闷不乐。见到太子发火,他的两位侍从立时战战栗栗,连大气也不敢出。

姜维捡起弹弓,交还给侍从,又上前弯腰,为刘禅拍去身上的杂草尘埃,问道:“殿下不会射箭吗?”

刘禅只是有些不开心,倒不是真的发火,闻言摇了摇头,道:“弓箭太难学了,没有弹弓上手。”他忽抬起头,反问道:“姜将军会射箭吗?”

姜维笑了笑,也不接话,只从马鞍上取下常用的二石强弓,又取过一支箭支,瞄向一只百步外的野兔。

他眼力甚佳,百步开外,别人只能隐约看到一片灰影,他却能瞧得清晰。略一瞄准,倏忽松开控弦的右手。箭支“嗖”得一声平直破空而去,转眼功夫,就见灰影带起一蓬血沫,摔倒在地。

早有士兵上前,将那只野兔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一箭贯脑!姜左丞神射!”

刘禅一声惊呼,看向姜维的眼神顿时夹杂了一丝崇拜。

姜维笑道:“殿下若愿意学习射箭,一年当能入门。明年秋猎之时,休说区区兔子,便是梅花鹿也未尝猎不得。”

刘禅双目放光:“此话当真!我要学射箭,我此刻就要学射箭,姜将军,你能否教我?”

姜维望着眼前这个热切的少年。历史上的刘禅颇胆小懦弱,毫无乃父之风。邓艾阴度阴平小道,直取CD后,他明知外有援军,内有粮草,依旧自缚请降,不仅出卖了历史上的自己,也把汉室江山彻底断送。

后世对刘禅的看法,可谓两极分化。要么说此人愚蠢透顶,不可救药;要么说他大智若愚,韬光养晦。

但在姜维看来,陈寿早已将刘禅这位历史上的后主看透,故而在《三国志》中写下了:

“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坚则为昏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信矣哉!”的评价。

刘婵和所有资质一般的普通人一样,有个好人影响就变好,有个坏人影响就变坏。归根到底,他就是无数庸庸碌碌之人中的一员。

姜维也知道,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天生的因素占了一半,后天的教育、经历亦占了一半。

刘禅此时正当冲龄,尚有塑造的可能。姜维有心引导他变得慷慨血性一些,而练习射箭无异是极佳的手段,因此当场答应下来。

王太子殿下出行,装备自是齐全。从三斗到八斗的猎弓样样皆备。姜维从侍从手上取来一把三斗力的小弓,交于刘禅手上,道:“殿下且试试,能不能拉开这张弓。”

刘禅接过后,在手上掂量几下,模仿姜维方才的样子,把弓弦缓缓拉开。

汉制,三斗约莫十二斤力,对于刘禅这样十二岁的少年来讲,倒也算不上困难。

刘禅却十分激动,连声道:“拉开了!拉开了!”他虽然拉开了弓弦,但身子歪歪斜斜,瞧着说不出的变扭。身后的士兵虽不言语,但私下里均是摇头不已。

姜维却明白,对付这等意志不坚的青少年,正面的肯定、引导反而更为重要。于是笑道:“殿下果然天资聪颖,比末将当年第一次学射箭,可强得多了。”

刘禅果然十分高兴,忙追问道:“那接下去箭放哪里?如何射出?”

姜维道:“先不着急射箭。射箭虽然以力与准为先,但身姿优美也十分紧要。殿下若能做到这点,只怕主公见了也要夸赞三分呐。”

刘备平日里恢弘威严,与儿子交流时间甚少,故刘禅平日里对他十分畏惧。此刻听到能让父亲称赞的法子,激动之下,连忙请教。

姜维笑了笑:“新习箭术者,两脚平行,与肩同宽。不要挺胸,要微微含胸,压紧肋骨。推弓的肩膀不要耸,开弓后,拉弦多用背部发力,对,肘部微微抬高……”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将刘禅的姿势一一指正。

姜维所教习的乃是正宗军中的射术,十分耗力,不一会儿,刘禅已是四肢酸痛,满头大汗,微微不出不耐烦的神色。

就在此时,前方五十步方向,又闪出一道灰影。

姜维弯腰贴住刘禅小小的身躯,左手握住他推弓的小手,右手带着他拉弦的右手,嘴巴附在他耳后,低声道:“殿下看见前面那只野兔了吗?”

刘禅举目远眺,忽咽了口口水,紧张道:“看…看见了。”

“好,左手不动,右手拉弦。”

刘禅遂在他的引导下,缓缓使劲,拉开弓弦。

“下巴贴住拉弦之手,眼睛先看望箭羽,往前看到箭尖,再往前看到猎物,调整推弓那只手,做到三点一线瞄准,明白了吗?”

刘禅微微有些紧张,身体不自觉得颤抖起来。不过他能感受到姜维的双手稳健有力,稳稳得拖住他推弓拉弦的两只手。

“殿下如果紧张,可以深吸一口气,含在胸中,不要吐出。”

刘禅依言凝神吸气,不过数息功夫,微微颤抖的身躯竟然真的略平复下来。

“照着末将方才说的法子瞄准猎物。”

“瞄…瞄准了。”

“好,听末将口号,”

“三……”

“二……”

“一……放!”

刘禅得了指示,慌忙撒开右手,箭支顿时激射而去。这是他第一次射箭,难免有些紧张,搭箭双指放开的时间前后不一,照理说这一支箭必定会偏离目标。

只是他一心盯着眼前的猎物,丝毫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姜维在箭羽上轻轻拨了一下。

五十步距离,转瞬既至。一息后,野兔忽伏于荒草之中,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也不知射中了没。边上的士兵忙跑上去,弯下腰拨开杂草寻找。

刘禅内心有些紧张,更多的是怀有一丝期待。他握弓的小手沾满了汗水,身子却转向姜维,颤声问道:“中……中了吗?”

不一会儿,那士兵站了起来,高举起身上还插着一支箭的野兔,大声喊道:“殿下神射,一箭穿心!”

“啊!中了!中了中了!”刘禅见状,顿时喜笑颜开,高高跃起。他拉住姜维的衣襟,激动道:“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姜维笑道:“殿下天资聪颖,末将佩服!”

他们身后的士兵也是一起喊道:

“殿下威武!”

“殿下威武!”

刘禅初射得中,顿时热情高涨,缠着姜维还要再射。姜维于是趁机细细指点推弓、拉弦、瞄准、放箭四个环节的诀窍。刘禅兴起之下,从善如流,逐渐掌握射箭的姿势和基本技巧。

第七十八章 力停奔马

他二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开心,浑不知身后的一位名叫曲施的宦官正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时点头。

他是王太子刘禅贴身的内侍,也是刘备在宫中的亲信,经常向主公汇报王太子的作息和行为。他陪伴刘禅多年,自然知道自家这位王太子的秉性。

刘备原想通过习武一道锻炼刘禅的体格和心性,先后布置下了骑马、剑术两样基本功课。刘禅却是个不爱动的性子,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随便应付几下便算了事。刘备有时候一忙,便将此事放置脑后。

他是刘备的嫡子,刘备的几位夫人对他十分宠溺,也是由着他的性子去。这几年战事吃紧,刘备时常不能在他身边督促学习,倒助他养成了这般秉性。这等性子说好听一点那叫仁厚修文,说难听一点那就是懦弱懒惰了。

不过今日殿下苦练射箭的场景,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嗯,这位姜左丞倒是能摸准殿下的脾性,此事可以向汉中王告知一二。“曲施摸着光滑的下巴,心中有了判断。

姜维、刘禅两人练了一会儿,远远忽有一声野兽的咆哮震天介得响起,惊起一片飞鸟。听哪啸声虽然隔的甚远,但穿透力极强,用震彻山林形容绝不为过。

“糜威说昨日听到虎啸,莫非真的有老虎?倘若如此,还需护着殿下早早回去。“姜维皱眉暗忖片刻,当下命令随行众人回转。

走了没一会儿,忽有一骑朝着他们方向疾驰而来。那匹马儿一路狂奔,不住嘶叫,显是受了惊吓。

姜维定睛一看,马上之人却是李遗。只见他面色惨白,兀自狂呼道:“马儿受惊!殿下让开!殿下让开!“

两边士兵大惊之下,连忙上前试图驱赶马匹。那战马平时见惯了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稍稍放缓了速度,依旧直冲姜维和刘禅方向而来。

刘禅从小锦衣玉食、慢条斯理,从未遇到这等情况,竟然吓得呆住了。

间不容发之际,姜维出使柔劲推开刘禅,忽又向前迈出一步,瞅准来势,一把揪住惊马儿的辔头。

骏马狂奔之下,能有千斤之力。

姜维一时停它不下,反被带出数丈远。他紧咬钢牙,以脚撑地,奋起神力拉住。肌肉贲起,直欲把他外罩的袍甲撑破。

马儿又奔出数余丈远,终在吃痛之下减下速来,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软软委顿在地。

李遗跌跌撞撞从马上下来。他双股颤颤,喘着粗气,慌道:“若……若非姜兄出手相助,在下只怕闯下大祸了……”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姜维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李遗眼中闪过一丝惧怕,粗声道:“方……方才我等跟着一只麋鹿,追到林子里,不想竟然跳出一只大虎……”

他左右转了一圈,伸手指着瘫倒在地的马儿,继续道:“那只老虎足有这么大,只一跳一扑一扫,顷刻间就伤了三五条性命。我等本欲救回同伴,那老虎又大啸一声,马儿吃惊之下,控制不住,俱是四散狂奔……”

姜维打断道:“那片林子在哪?”

李遗回身一指后边,道:“便是那里。”

姜维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暗道不妙,那片树林林密树高,距离己方不过二里路。如此一来,自己一行人也在危险范围内。方才听虎啸隔得远,想来是林子里草木阴翳之故。

就在他思忖之际,忽传来刘禅的哭喊声:“救…救命啊!救命啊!”

姜维放眼望去,正见到远处一只猛虎忽窜出草丛,朝着刘禅疾奔而来。老虎性狡,知道哪个气息弱小,哪个强横难制。又兼刘禅惊吓之下,背虎而立。猫虎同种,猎物越是背对,越能激发他们狩猎之心。刘禅如此,更加助长老虎凶意。

左右士兵想要上前营救,但人在老虎面前,哪里提得起勇气?要么呆立原地,不敢动弹,要么弃甲曳、往回奔走,顷刻间便慌乱做一团。

这一幕直惊得姜维汗毛倒立,魂飞天外!他不假多想,拨腿就向刘禅跑去,一边跑,一边吹响口哨呼唤小白。

人的速度跟老虎比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好在姜维距离刘禅不过二十步,老虎尚在百五十步外。饶是如此,等他跑到刘禅身边时,老虎也已近到五十步左右。

姜维奋起力气,将刘禅一把抱起,甩到刚刚赶到的小白背上,随后狠狠一拍马臀,暴喝道:“抓紧了,快跑!”

刘禅此刻方回过神来,他伏着身子,紧紧抓住小白的鬃毛,生怕跌落下去。

小白通灵,扬蹄便跑。它奋力狂奔之下,并不比猛虎稍慢,转眼就已远去。

姜维眼看刘禅脱险,正要松口气,回头却见猛虎竟然转了个向,舍了刘禅,直扑自己而来。

他顿时大吃一惊。

“谁说老虎眼睛是直的?!”

长枪、神刀、弓箭俱都放在马袋里,姜维眼下却是赤手空拳。他不曾喝过景阳冈,若赤手空拳和老虎单挑,那绝对是自寻死路。姜维环视左右,见右前方三十步处,有一棵枯树,孤零零得立在草场上。

情急之下,他猛然迈开步子,朝着枯树方向疾跑。老虎的爆发力和速度远胜人类,姜维饶是每日锻炼,速度极快,但比之老虎也是万万不能。

眼看离枯树还有三五步路,但身后已经响起闷雷般的低吼。老虎喷出的灼热气息几乎贴着他的脖颈。姜维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他右腿猛然屈膝一跃,整个身子横着飞扑到树身。一俟触到树干,姜维三步并做两爪,蹭蹭蹭地便往上爬去。

还没爬到一人高,他又听到身后一声咆哮,想是老虎要扑击了。

电光火石间,姜维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环抱树干,撑住全身重量,腹部用力,双腿猛地向上一抬。

只听身下传来“砰”得一记恍如金石相交之声。这一扑,老虎终究没有扑倒,反而因扑击过猛,脑袋重重撞到树干,登时跌落在地。

姜维趁此机会,蹭蹭蹭爬到树顶方才停下。

第七十九章 刺虎

前后不过几十息功夫,姜维却如同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不止,似要从口出跳将出来了,直教人喘不上气。过了好半晌,方才恢复一丝丝气力,第一反应便是向下望去。

老虎方才扑击未成,脑袋受创,跌落在地上。遭了这等撞击,换了寻常人,只怕登时就要头裂毙命。但百兽之王毕竟皮糙肉厚,只歇息片刻,就已恢复过来。它吃了小亏,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双目直视树上,竟然绕着树干走了起来,口中不时发出低声咆哮。

姜维心中隐隐升过一丝幻想:“老虎应该不会爬树吧?倘若如此,我只需在树上等到援兵,就可获救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老虎接下来的行为彻底粉粹了他的幻想。

但见老虎绕树三匝后,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往上一扑,四爪伸出,竟然稳稳挂在树干之上。它后肢用力支撑而起,前爪向上一探,作势就往上爬了一步。只是这虎体型实在太大,好半天才能向上爬一小段。

饶是如此,枯木高不过丈余,再慢也总有爬完的一刻。姜维的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此刻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决定豁出去了。于是提脚朝着老虎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

老虎为避免摔下,前爪紧紧钩在树干上,不敢乱动,一时间脑袋上倒结实挨了几下,颇落下几个灰色脚影。这令它更觉愤怒,铁棒似的虎尾左右乱甩,蓦地张开血盆大口,奋力狂吼。

这一声吼,宛如平地惊雷,振得山冈也动,惊得白云也遏,直震得姜维气血上涌,耳朵几欲炸裂。吼声中还夹带着腥风阵阵,熏得令人直欲作呕。

姜维闪过一丝绝望:“这回只怕真的完了。可笑穿越到此,结局竟然是被老虎咬死……”

正当他萌生死意之时,不远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呼喊:

“伯约撑住!俺张苞来也!”

话音刚落,只听“崩”得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原是张苞、关兴等人也发现了老虎踪迹,分头追蹑。

也活当姜维命不该绝,恰好让张苞见到他挂在树干上这一幕,故而飞奔来救。

姜维听到声响,登时圆睁双目。他顺着箭支方向看去,紧张之下,时间仿佛就此慢了下来。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支箭瞄准得是老虎的脑袋,射速,角度俱是极佳,这一箭只怕是十拿九稳。

他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希冀。只要射中,老虎纵然不死,吃痛之下,必定跳下。这样一来,自己也算得救了。

“张苞这厮早上还说箭术不精,原来是谦虚之语。”

正当他一口气将松未松之际,箭矢飞到一半,忽然力尽,箭头一沉,擦着老虎的身子肩膀,堪堪飞过。

姜维心情大起大落,破口大骂:“再射,再射啊!”

张苞一边纵马靠近,又连射了三支箭。这三箭依旧本色发挥,丝毫沾不着老虎的身子,反而有一支差点射中姜维的大腿。

老虎受了袭击,更显暴躁,性子发做起来,再也不管不顾,低啸着直往上爬去。眼看再爬上一尺就要够到。

姜维心中大急,只怕张苞得先跑到树底下,方有可能射中老虎。只是到了那时,自己早就被咬死了。他对张苞的射术再也不报希望,慌乱之下,忙叫道:矛!把矛扔上来!“

张苞这边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听到呼喊,急忙抽出蛇矛,运足气力,直直向树上投射而去。他虽然射箭没甚准头,但自幼练习矛法,手劲十足,手感也是甚佳,情急之下,这一矛竟然投得极准。

姜维伸出右手一把接过。

就在此时,老虎已经爬完最后一步,它全身弓起,蓄力之下,四肢肌肉如钢铁般隆起,忽大吼一声,朝上方的姜维直直扑去。

生死存亡之际,姜维再不做他想,右腕轻翻,矛尖顿时换了个方向朝下。他左手死死握住矛柄,怒吼一声,使尽平生之力合身向下扑去。

一人一虎只隔了数寸,就此在空中交接缠绕在一起。

只一息后,又听得一声闷吼,一人一虎抱成一团,从一丈高的树上直直落下。三息之后,随着“砰“得一声震响,一团黄色的影子跌落在地,登时扬起一片灰尘。

“伯约!伯约!“

张苞此时堪堪赶到,还不等马停,他便翻身下马,余势未消,直把他连滚带爬带到老虎身边。

他急切看去,只见老虎虎目圆睁,兀自凶猛,但虎口中插着自己的蛇矛,一丈八尺长的蛇矛只有一半露在外面,眼看是肠穿肚烂、必死无疑了。

他用力扒开老虎,又见姜维正伏于老虎白腹之中。他满身是血,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一时竟不知死活。

张苞大急,举起蒲扇大的手掌,连连拍打姜维脸颊:“伯约!醒醒啊!快醒醒啊!“

他一连拍了三四下,正要拍第五下,忽见姜维举起拳头,紧接着小腹上传来一阵剧痛。

姜维坐起身子,轻抚脸颊,怒道:“别打了,就你这劲道,我没被老虎咬死,倒要被你先拍死了。”他原本对张苞用的是敬语,此时劫后余生,竟然都忘了。

张苞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他见眼前之人浑若无事,大喜过望,正要说话,姜维忽插问道:“太子殿下如何了?“

张苞只能答道:“你的马儿跑得快,太子殿下已经脱险。“

听到刘禅安然无恙,姜维忽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生出一阵后怕。

倘若刘禅真的在此地死去,那就算自己护卫不周了,刘备、赵云必然发怒。到时即使不杀了自己,只怕自己也必然成为边缘人物。如此一来,自己匡扶汉室的梦想还未发芽,就要彻底终结。

姜维心力俱疲,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重又倒了下去。他闭着眼似自言自语道:“我累了,且睡一会儿。”便不顾在一旁的张苞兀自担心不已,枕着老虎尚且温热的尸体,就此沉沉睡去。

第八十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觉酣睡如泥,也不知过了多久,姜维只觉浑身通泰。他伸了个懒腰,重重打了个哈欠。

“醒了,醒了!姜左丞醒了!姜左丞醒了!”身旁忽响一阵尖细的声音。

姜维寻声望去,却是那位服侍在刘禅身边的内侍。

“他怎么在自己身边?”

只见那侍从笑了笑,道:“姜左丞请再歇息片刻,奴婢去去就来。”说完,那侍从就推开车门离去。

姜维一惊之下,连忙坐起身子。只见自己正处于一架四人宽的马车车厢之中,车厢四壁装着青铜饰物,瞧着十分考究,自己身上还盖着一袭锦衾。

车厢两侧装有两个帘子,挡住光线,倒显得车内颇为昏暗。车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和辚辚的车轮转动声音。

“这是哪儿?”他沉睡之下,魂魄尚未全然归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伯约,谢天谢地,你可终于醒了。”

正沉思之际,车门再次打开。姜维放眼看去,不是刘备是谁?

他这下终于清新过来,这是在刘备的车架上啊!于是忙起身拜道:“末将参见主公。”

刘备一把将他扶住,上下打量了一番,叹息道:“若非伯约忠勇,只怕阿斗那孩子就要命丧虎口了。说起来,应是孤谢你才是。”他说完这番话,作势要躬身拜谢。

姜维忙托住刘备,道:“这都是末将分内之事,如何敢当主公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切莫折煞末将。”

刘备顺势坐到姜维边上,叹道:“这人一旦上了年纪,不仅牙齿松动,心肠也变得软了。当年在长坂坡,子龙一身是血、抱着阿斗回来时,我丝毫不怜惜这小子几乎命丧黄泉,只恨因他之故几乎损我一员大将。”

他顿了顿,语调中隐约带了一丝哽咽:“只是,上午我接到消息那一刻,当真如遭雷殛,只恨不在阿斗身边、代他受难……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后怕不已,我…我真怕就此失去他……”

刘备此刻真情毕露,便连自称都用上了“我”,而非常用的“孤”,神情更是恍如一位正在诉说家长里短的普通父亲。

姜维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安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日末将南归之时,曾遇到羌人骑兵追击,家母认定是她的车驾拖慢了速度,宁愿自己赴死,也要让我等求一条活路。想来天下父母对待子女的心情,俱是同主公一般无二。”

刘备点了点了,不再说话,车厢中一时陷入沉默。

姜维见状,又问道:“太子殿下可安然无恙否?”

刘备答道:“托你的福,太子无恙,只是受了惊吓,眼下尚在睡眠中。待他醒来,我当领他亲自向你道谢。”

姜维连道不敢。他既已经醒来,正欲告辞下车。

刘备忽道:“伯约,今日你辛苦了,便在宅中好好休养几日。过得几日,孤想调你入汉王府做事。”他乍出此言,倒并非心血来潮。

只因刘禅是他最关切之人,也是未来继承他大业的接班人。刘禅今年十二岁,对他的培养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姜维才华出众,允文允武;早上经过曲施上报后,刘备便知道他有挑起刘禅学习兴趣的能力,这些素质糅合在一人身上,本就十分难得;此外,姜维舍命引开老虎,更显其忠心耿耿,志虑忠纯。综合起来,他正是教导刘禅的不二人选。

而且在刘备看来,姜维调入王府后,许他一个太子舍人的清贵职务,比起羽林左丞这等中级武官的职位来,岂非更显荣耀?

刘备的思路回到家国大事上,神态也恢复到平时的风仪,便连同自称也改了回去。

不过姜维却是一震,他一心想着赶往荆州拯救时局,岂能在此关键时刻变卦?略一沉思,便正色道:“末将谢过主公厚爱。只是主公昨日亲口在群臣面前下令,命末将宣慰荆州。主公金口玉宪,不容更迭,末将当在荆州之行归来后,再来聆听主公教诲。”

他这话说得巧妙,即把责任推给刘备自己,又表明公干归来后,愿意接受新的任命。

刘备见他谨守本分,对他的好感更佳,当下颔首道:“伯约真忠义之人也。只是孤怕你的身子未复,不宜远行呀。”

姜维笑了笑,上午时他的蛇矛较老虎早一息刺入口中,老虎毙命时,爪子还未来及拍到他身上;跌落到地上时,又有老虎尸体缓冲,故而这一番搏斗,旁人看似十分凶险,与他却是未伤分毫。

至于自己一觉睡到现在,却是惊吓后体力不支之故。眼下一觉睡来,已是恢复了七八分力气。

他当下拍了拍胸脯,朗声道:“谢主公关心,末将未伤分毫,方才只是有些疲乏。”

刘备见状,也不再坚持。姜维当下拜谢而出。

出得车外,正见余晖斜斜,晚云欲收。估摸时辰,应已是落日时分。身前身后俱是齐整的兵士,行于驰道之上。

姜维心道:“应该是秋猎大队已经踏上回城之路了。“

方才所见的那位侍从牵过小白,躬身道:“姜左丞,奴婢叫做曲施,在太子殿下身边行走,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姜维抱拳道:“好说,好说。“他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却见张苞、关兴、李遗三人表情不一,联袂而来。

张苞拍了拍姜维的肩膀,粗着声音道:“伯约,你赤手空拳打下一只老虎,当真是好样的。”

姜维笑道:“什么赤手空拳。若不是你最后一矛射的准,我只怕要死在老虎口中了。说起来,我倒是要谢你才是。“

张苞想起自己那惨不忍睹的三支箭,老脸不禁一红,旋即扯开话题道:“是你救了太子殿下,我等都应该谢你。马上就到城里了,晚些时候请你喝酒压惊。”

姜维想起此去荆州,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只能摇头苦笑道:“不日即将远赴荆州公干,只怕这几日不得空闲。“

关兴闻言,忙高兴道:“要去荆州?这可真是太好了,荆州人杰地灵,名胜古迹颇多,到时候我当带领伯约领略一二。”

姜维抱拳道:“如此,安国兄还需多备些金银,我这人吃喝无度,怕是要你破费不少呀。”

三人闻言,俱是大笑起来。

这时,李遗翻身下马,抱拳感激道:“姜左丞,今日真是多谢你了。若非你拉住惊马,遗只怕铸下大错。请受遗一拜。”话毕,恭敬施了一礼。

姜维下马将他扶起,笑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若是易地而处,在下相信,李兄肯定也会如在下这般施以援手的。”

李遗胸中升起一股暖意,他双目泛红,哽咽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姜维抱拳团团转了一圈,道:“在下当前去与羽林卫汇合,今日先行别过,改日当共谋一醉。请!”

“请!”

“请!”

姜维告别三人后,一路驰去,身后但凡见到他身影的士兵,皆会投来尊敬的眼神。只是他脑后没有眼睛,不自知罢了。

等他回到羽林卫阵中,顿时传来一阵欢呼:

“姜左丞!”

“威武!”

“姜左丞!”

“威武!”

糜威、句扶、吴骁、沈峰四人作势围拢上来。

糜威故作表情道:“啧啧,这不是我们的姜左丞吗?啧啧,眼下姜左丞力停奔马、手撕猛虎之事,已在全军传开,倒是要恭喜姜左丞名声在外啦!”

情知他是在开玩笑,但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姜维倒不好回击。他笑了笑,面向句扶、吴骁、沈峰三人,直奔主题道:“方才和主公商议前去荆州之事。主公同意我带三百羽林郎同行,你们谁愿意与我一道前往?”

句扶早已对姜维心服口服,第一个表态道:“末将愿往!”

沈峰聪慧,也能感受到姜维的提拔之心,紧跟着道:“末将也愿往!”

只有吴骁默不作声。

姜维知道他心中仍有芥蒂,不过他本就没打算带上吴骁。此去荆州可谓火中取栗,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之局,故而此行所带人马首要精干团结。

句扶一屯军马乃是羽林卫的标杆,战力坚强,此行必有苦战,这一屯军马当有大用;而沈峰机敏冷静,善于动脑筋,乃是副将和参谋的不二人选;最后一屯,姜维属意带上林航统领的未字屯。这一屯的士兵在跑步比试中夺得第一名,脚程不错,正可用于斥候和传递消息之用。

转瞬之间,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此外,若非天色已晚,他还想马上往大司马府一行,请诸葛亮尽快准备好犒赏军资和宣慰文书,也好让他尽快启程。

第八十一章 临行前夕

秋猎大军一路肃然,将刘备拱卫到汉中王府。

刘备当即赐下晚膳、兽肉、皮毛和大笔钱粮布帛,人人有份,在场将士均是兴高采烈,只感此行不虚。

刘备又对本场行猎收获最多的魏荣多加褒奖,赐下一套精工锻造的铠甲。魏荣自感荣耀之至,只恨不得当场换上,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

用罢晚饭后,大军散去。姜维正要随羽林卫大队北上返回驻地。忽有一骑迤逦而来,四处张望,不住问道:“敢问哪位是姜维姜左丞?军师大人有请!”

姜维心道:“倒正要找他,来的正是时候!”遂辞了羽林卫诸人,随那骑而去。

再次见到诸葛亮,是在大司马府的公署。

时天已黑透,但大司马府公署依旧灯火通明,各司值房官员小吏还在忙碌做事,不住有人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姜维跟着那名传令兵,穿过两进院落,来到诸葛亮的值房。却见房内一身官服、正伏案疾书的诸葛亮身边,还坐有一名年约三旬的文士。那文士面貌清秀,仔细看双目之上竟然长了一双白眉。

“莫非此人便是关兴所说的马良马季常?”

姜维不及细想,躬身拜道:“末将姜维,参见军师。”

诸葛亮抬头来看,露出一丝笑意:“伯约来了啊,无需多礼。”他伸手一指身边,又道:“这位是荆州从事马良马季常。”

“果然是他!”

马良是誉满荆襄的名士,姜维不敢托大,忙抱拳施礼,心中对诸葛亮此次邀请自己前来的目的已经有了一丝明悟。

待落座后,诸葛亮收敛了笑容,直盯着姜维,沉声道:“伯约那日所言,吾深以为忧虑。只是尚有一事不甚明白,还请阐述一二。你从未到过荆州,如何对荆州战事有此判断?”

姜维思忖片刻后,答道:“末将以为,荆州之于东吴,就好比汉中之于我大汉,皆是咽喉要冲之地,一日不拿在手中,一日不得安息;且前将军乃是傲骨嶙嶙的英雄,向来不卖吴候之账,双方难免有些龌龊;此外,末将亦听闻,吴候之妹孙夫人已经东归,只恐那日判断之事,即将发于肘腋。还请军师、马从事明察!”

马良面有忧色,道:“姜左丞说的不错。其实早在君候水淹七军、尽虏三万魏卒时,良便时时规劝当以退兵为上。此次良奉君候命令回蜀中报捷传信,想来定是每日聒噪不止,惹得君候不耐,便以此任打发。”

姜维心道:“马良为荆州文官之首,辅助关羽总掌军资调度,可谓不可或缺。区区传信一事,根本就无须派他前来,有的是文书佐吏可供拆迁。关羽定是杀红了眼,听不进逆耳忠言了。总算他还派了关兴一路护送,如此也算顾及了马良的面子。”

诸葛亮叹道:“实是汉中大战方休,一个月前益州各地没有半点存粮,不能支撑大军出征。若非如此,吾必劝服主公派一员稳重将军赴荆州助阵。不想倒教季常为难了,却是吾之不是。”

马良忙道不敢。

姜维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主公只派了一名使者前去调查,原来是汉中之战把益州的家底打光了。今年虽是丰收,但等各地秋粮押解入库,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诸葛亮又转向姜维,道:“今日下午,尚书令派人传来急信,言主公委派伯约宣慰荆州。若我等此前担忧属实,不知伯约对此次赴荆州一行,有何看法?”

这是来问应对之策了!

姜维闻言,双目登时便是一亮。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就在思索此事,早就已经打好腹稿,当下振奋精神,朗朗道来:

“末将以为,若东吴无偷袭之意,那就算末将杞人忧天。以前将军之能,对付曹操一方兵马,虽难说必胜,自保必无虑也。如此一来,末将老老实实宣慰一番也便罢了。

倘若东吴有意背盟,也当分两种情形:若尚未发难,末将当领三百羽林卫常驻江陵城中。彼欲行偷袭之举,兵必不在多。末将手握三百精锐,又是以逸待劳,必可支撑到前将军回援。

不过,末将以为,凡事未谋胜,先谋败。马从事离开荆州应该已有半月,等末将赶到,至少也要半个月之后。以最差之情形推测,倘若在此一个月内,东吴偷袭得手,则前将军必处于进退失据之地……“

他抬头看了看,见两人均是凝神倾听,当下咬牙道:

“倘若事已至此,末将当收拢上庸、房陵等各路军马,辅佐前将军杀出重围,屯兵巫县、秭归一带,静候蜀中大军来援!”

诸葛亮双目灼灼,继续问道:“那么荆州南郡、零陵之地诸城池又当如何?”

姜维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道:“末将深知荆州乃是军师攻取中原的跳板,十分紧要。但以末将之能,只能想到如何救回前将军,并谨守入蜀关隘,以待援军。至于其他,请恕末将无能为力。”

诸葛亮轻摇羽扇,面上忽露嘉许之色,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伯约思虑审慎,难得又能坦诚相告。如此一来,吾便能放心将此任交托与你。方才不过以言相试耳,切勿见怪。”

姜维精神大振,正要说话,诸葛亮却摆了摆手,道:“倘若东吴当真背盟,两国间自有各种手段,绝非一将一城之事。余事勿虑,放手去做。只是若当真有变,你须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

姜维忙应承下来。

“准备何时出发?”

姜维抱拳道:“正要禀报军师,末将以为兵贵神速,当越快越好。只是这犒赏军资,宣慰文书,还要请军师多多费心。”

就在此时,门口进来一名年约三十来岁的年轻官员,躬身道:“启禀军师,宣慰荆州所需物资,眼下皆以准备妥当。计金五百斤,银二千斤,绢两千匹,美酒一百坛,新锻刀甲一千套,现正送往城东武库。押送的五百士卒役夫,也已经全部集合完毕。”

诸葛亮颔首道:“辛苦威公。”

姜维一时愕然。他的要求才刚刚提出,诸葛亮便已经派人提前准备好一切,莫非此人真的有未卜先知之明吗?

马良笑道:“姜左丞勿虑,你看此地众公人连夜辛苦,所为何哉?军师下午接到尚书令的快马传信后,随即着手筹备犒赏军资,眼下终于全部妥当了。”

诸葛亮又一指案上的一册竹简,道:“至于文书一事,吾刚刚书就。吾现在要去面见主公,请他立即签押。”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还请伯约辛苦一趟,连夜回营挑选三百随行的羽林郎。明日辰时我等在东门碰面,待交割好后,你便出发去吧。”

诸葛亮这办事效率当真举世无双。难怪汉中之战时,刘备可以在汉中浪战两年,基本不用怎么回家。这神队友之称果然当之无愧

姜维激动莫名,起身深深拜谢。

离开大司马府后,尚有一个时辰方才关城门,姜维得空纵马回到家中,亲自与家人等人告别。家人只听说荆州战事顺利,倒也不疑有他。

待收拾好行李,正要离开前,他却在马钧廊下发现一架织锦用的织机,顿觉十分好奇。马钧见状,忙解释了一番。

原来姜母勤俭持家,平日在天水旧居时有织布的习惯。到蜀中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后,便再闲不住了,买了一架织锦机想要重操旧业。

只是她从前织得是麻布,如今想要追赶潮流织蜀锦,两者原料工艺全然不同,操作织机的复杂程度也是大相径庭,她试了好些天,始终不得其法。

马钧见状,便起了研究的心思。万事万物皆有规律,他想着等自己先学会操作这台织机后,便能手把手教会老夫人。故而这台机器便被他抬到自己屋前。

姜维摇头笑了笑,便从家中走出。纵马奔出数百步路,来到一处围墙下,他忽勒马停下。

这是右将军府的围墙,张星彩便住在其中。这围墙高不过一丈,以他如今之武艺,轻轻一纵就可上去。

姜维伸手往衣襟探去,那一份填着《将进酒》的绢布依旧贴身而藏,隐隐带有体温。

只是侯门似海,庭院深深,抬头复望,也不知伊人芳踪何在。

一阵萧索凉风吹过,夹带着初冬的一丝寒意。

姜维忽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心道:“姜维啊姜维,君候危在旦夕,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你还有心思考虑这等儿女情长吗?她是个心怀大义的女子,当能理解我的难处吧......”

念及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好心神,双腿旋即猛一夹马肚,向北大营疾驰而去。

“君候,天水姜伯约来也!”

第八十二章 秭归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十一月十五日,荆、益交界的秭归城郊官道旁的一处林子里,十余名精壮的军汉正依靠着树干喝水休息。四周系着十来匹战马,皆在默默啃食地面上不多的青草。

说是休息,实则众人皆是衣不卸甲,刃不离身,便是眼神也十分警惕。

时已入冬,午后的太阳不甚炽烈,一阵冷风吹进林子,灌入盔甲里面,直惹得他们一阵哆嗦。

一名粗豪的士兵嘟囔着嘴道:“这鬼天气,真是冷球了。”他是个爱热闹的人,此番本是为了起个话头。但想来一路疲乏,边上并无人理会于他。

那粗汉又挪了挪屁股,坐到一名身型消瘦,只二十余岁的将官身边,抱怨道:“头儿,咱们从CD出发,沿着大江,经江州、涪陵、鱼腹、巫县,一路不停歇赶到这儿,不敢说每天行一百里,八十多里总是有的。我说,不就是去传个诏吗?这么紧赶慢赶,倒像是去打仗的……”

那名将官正是羽林卫末字屯屯将林航。他闻言后,冷冷道:“怎么,这路老子赶得,你便赶不得?三百羽林郎里,就属你小子的身子骨最娇贵!”

他将水囊中最后一口水喝尽,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高声道:“姜左丞说了,这里是荆州地界,不比益州地界太平。他既派我等为前哨,兄弟们务必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莫要丢老子的脸面!”

他顿了一顿,口气略缓,继续道:“再往前三十里就是秭归城,我等加紧赶路,争取日落前到达,晚上先热腾腾得吃他娘的一顿,再好好泡个热水脚解解乏!”

众人一连赶了十余日路,皆是风尘仆仆,肚中也早已饥饿,此刻乍听到“热腾腾的饭菜”、“热水脚”,居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纷纷应和着从地上起身。简单收拾一番后,各自找到马匹,吆喝着继续向东行去。

“走!吃饭去喽!”

傍晚日落时分,在前哨到达一个半时辰后,姜维率领的大部队人马终于赶到秭归城。

说是大部队人马,实则只有轻骑三百。其实按照当日诸葛亮提供的配置,算上三百骑士和五百脚夫,此行应当有八百余人,并三十辆大车。

但益州、荆州二地远隔重山,消息阻隔,姜维实不知道东吴是否已经发动偷袭。

他忧心忡忡,故而在第二日,一俟离了CD城百余里远后,就将随行的五百名押送犒赏物资的兵士役夫交于军头统领,并留下姜武监督。

他自己则带了羽林卫三百精骑日夜兼程,沿着蜀道向东进发。

与他同行的除了句扶、沈峰,林航外,还多了关兴。说起来,关兴能一道同来,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想那关兴刚到蜀中不过两日,按理说不仅要代表父亲关羽陪刘备说说体己话,也要同张苞、糜威等儿时伙伴好生团聚一番,理应在蜀中呆上一段时间才是。

但临行之日,前来送行的马良与他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话。姜维隐约听到“君候箭伤未愈”、“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际”等语句。关兴考虑片刻,当场决定与姜维同行回归荆州。

从益州CD到荆州江陵,全城约莫一千六百余里,虽然有些河段通航,但众人皆骑着马,不便行船,只能步行。

姜维本欲效仿虎步陇右的夏侯渊,以三日五百、六日以一千的速度急行军。然而蜀道艰难,地势险恶,以“地崩山摧,天梯石栈”形容丝毫不为过,好些地方只能容一人通过。也有好些岔道,看着是通衢大道,实则是死胡同一条,如此一来行军速度不免受到影响。

好在此路关兴刚刚走过一遭,故而极为熟稔,判断路径极少出错,一路住宿打尖的地方也是了然于胸。在他的引导下,一行三百骑轻装简行,日夜不间断得赶路,终在十五日后,赶到了荆、益交接地界。

待出了益州地界,出于安全起见,姜维又派出林航领本部十余骑作为探马先行一步。如是终于在十一月十五日傍晚日落时分,堪堪赶到了秭归城。

秭归乃是屈原故里,商朝时期为归国所在之地;西周朝为夔子国;战国后期称归乡;汉朝置秭归县。虽然是个规制较小的县城,但此地西临益州巴东,东接荆州夷道、夷陵县,北面群山环绕,仅有一条山道可通房陵、上庸二郡,向南可抵达武陵五溪蛮族聚集之地。可谓是沟通荆、益二州,连贯东西走向的重要通道,蜀汉朝廷也在此派驻了千余名士兵驻守,由县长、县尉统领。

秭归的县长叫做詹晏,下午得了林航的报信,早早命人在城中备下热水热饭,自己则领着县尉陈凤,城中豪族代表文布、邓凯等人在城外迎候。

等到姜维一行人到来,双方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闲聊间,姜维察觉到众人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笑得十分勉强,甚至还有几人流露出隐藏不住的忧色,这不免令他有些焦虑。

眼见天色已经不早,詹晏忙请众人进城。

秭归虽然是个小城,但三百军马尽可安排得下,将士们皆得了妥善招待。姜维、关兴、句扶、沈峰、林航五人则被安排到了县署参加宴席。

等到各人入座后,姜维开门见山问道:“詹县长,本将奉汉中王之命,赶赴前将军军中宣慰,你可知荆襄战事如何?关君候眼下身在何处?”

詹晏迟疑了一会儿,垂首道:“请恕下官不知。”

姜维皱眉道:“平日江陵城与此地没有公文往来吗?”

詹晏顿了一下,道:“不瞒姜将军,平日里江陵城每隔三五日就会有人来秭归公干。要么是军中派人来收集粮秣,要么是信使携着紧要公文发往益州,在此住宿打尖。说来奇怪,距离上一波信使离去后,下官已有十日不曾见到传信使者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更匪夷所思的是,这十日间,便是商旅行人也没途径半个。下官在秭归任职三年,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

姜维追问道:“可曾派遣探子出去打探消息?”

县尉陈凤接过话头,答道:“怎么没有?前几日卑职每日早晚各派一拨快马打探消息,可是说来奇怪,这些人从不曾回转,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这几日卑职便不敢再拍人外出了。”

姜维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詹晏面现忧色,又道:“这几日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谢天谢地总算将军前来坐镇。如此一来,即便襄樊战事有变......”

他话未说完,只听“砰“得一声,关兴面色通红,愤然拍案而起,怒斥道:”胡说!我父亲纵横沙场多年,战局怎么可能有变!”说完这句话,他大力踢翻案几,拂袖而去。

留下场中诸人面面相觑,皆尽愕然。

第八十三章 江陵来人

厅上烛光摇曳闪烁,映得众人脸上亮一阵,暗一阵。经关兴这么一闹,场中诸人兴致尽去,一时无声,对着这满桌的好酒好菜,竟似味同嚼蜡。

姜维知关兴心中有气,也不去拦他。其实他知道,这一连十来日的急行军,早已令这位关羽的次子心中生疑。寻常宣慰地方,以正常速度行军便是,似他们这般紧赶慢赶,哪里像是去宣慰的,反而倒更是像是赶赴前线。

姜维路上不说,关兴也不便相问。只是他这股焦虑的情绪时刻都在酝酿,一路累积到了八九分满,此刻被众人对话相激,顿时就迸发出来。

姜维倒不甚担心关兴,有些事,该面对的迟早都得面对,等他冷静下来,自然便会回转。

相较于关兴,扑朔迷离的荆襄战局,这才是牵动姜维全部思绪的地方。他沉下心来,仔细联系詹宴和陈凤所述,结合自己后世的经验,只片刻沉思,就已大致领悟到此时局势。

只怕,就这几日功夫,吕蒙已经偷袭江陵、公安二城得手了。

江陵城是荆州南郡郡治和关羽前将军府所在,乃是是蜀汉在荆州的统治中心。关羽即使领兵在外,很多公文都是要经过江陵城运作传递的。此城一旦陷落,蜀汉在荆州的统治可以说瞬间瘫痪。秭归作为荆州南郡治下小县,此时收不到郡治来函,也在情理之中。

按照推断,关羽兵败,必然向西退入益州。而从荆州南郡进入益州,最快捷的一条道便是通过宜都、夷陵、夷道、秭归一线,这也是刘备当年入蜀的路线。

东吴擒杀关羽之心急切,为切断关羽西归入蜀的退路,此时应当已经发起对夷陵、宜都的攻势,待两地陷落,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必然就是秭归。

而蜀汉在秭归咽喉要地屯扎有千名士兵,绝非朝夕可下之城。东吴未免打草惊蛇,在攻打夷陵、宜都时,必然会切断两地同秭归的联系。这才有了詹晏所说,商旅禁绝一事。

想到此处,姜维狠狠一锤案几,心中懊恼不已:“终于还是晚了一步,想不到情况已经糜烂至此!”

但他知道局势越是危殆,越要保持冷静,于是深吸一口气,心中电光疾闪:“不知君候此刻是在江陵城下,还是已经退到麦城……”

众人见他面色阴沉、陷入沉思,俱都不敢打扰,只能枯坐强撑。

堂中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名士兵快步跑到厅外,单膝跪地道:“报,城外有人扣门!”

詹晏受了关兴的影响,心情不好,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城门早该关上了吧?哪来的人,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那士兵舔了舔嘴唇,回道:“那人说是从江陵城来的,有紧急军情禀报!”

“江陵来的?”姜维闻言,目光一凛,豁然起身道:“走,去看看。”

见上使发话了,詹晏自然不便反对,当即起身领着众人向城门行去。

秭归阖城不过数千人口,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城。姜维一行人不过只花了半盏茶功夫,就来到东门城楼之上,往下俯看,城门外果然立有一人。

来人身材矮小,浑身紧紧裹在一袭墨绿色斗篷之中,此刻正左右踱步不止,焦虑之情呼之欲出。

詹晏看了姜维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向下沉声喝道:“本官乃是此地县长,城下何人?为何深夜到此?”

那人蓦地停下脚步,循声抬头道:“我自江陵城来,有重要军情禀报,还请速速开门!”这一声虽然是刻意压低嗓音发出,但众人还是能听出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顿时引起一阵议论。

姜维心中讶异,运起目力看去,那女子的面目却被斗篷上的连帽罩住,丝毫看不清面貌。

那女子见城头上的众人没有反应,急得直跺脚,斗篷摆子上下翻动间,露出一双棕色的鹿皮小蛮靴。

姜维环视左右,忽道:“我等几个大男人,还能怕了一个弱女子?既然她自称是从江陵来的,不妨放进来听听消息。”

詹晏迟疑道:“只是眼下城门已经关闭……”

姜维道:“无妨,可派人找一个大箩筐,用绳子系住,将她载上来。”

詹晏略一思忖,马上点头应允。当下派了一名士卒找来一只箩筐,一捆麻绳,照着姜维的吩咐,从城头上缓缓垂下。

姜维以手扶着城垛,侧出半个身子,沉声道:“姑娘,你且坐着这只箩筐上来,我有要事询问于你。”

那名女子应了声是,待到箩筐落地,只屈膝一纵,整个身子就轻轻巧巧跃入框中。看她身姿轻捷,显是身怀武艺。

待到士兵将箩筐缓缓拉到距离城头尚有三尺处,那女子又是轻轻一跃,便轻轻盈盈地在众人身前站定。她这一身提纵的功夫干净利落,顿时引得边上的士兵轰然叫好。

她这一跃,亦将连帽抖翻在后。

姜维趁势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脑袋上粗粗用绿绳扎了两个马尾辫子,脸上涂着脏兮兮的黑泥,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杏目又大又圆,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那女子迅速扫了一圈后,快步走到姜维身边,急问道:“此间可是将军说了算?”她见姜维被众人拱卫在正当中,隐隐为众人之首,方才又一直在为她说话,故而自然而然就将走到了他的身边问话。

姜维并不答她,反问道:“你说你从江陵而来,可是有要事禀报?”

那女子闻言,面露不忿,颔首道:“不错。我正是从江陵而来,江陵城眼下已为东吴狗贼所夺……”

她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城头顿时被激起一阵喧嚣。自姜维以降,众人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这怎么可能?!”

“大汉东吴可是盟邦啊!”

“小姑娘莫不是分不清魏国和吴国?”

詹晏上前一步,皱眉问道:“这位姑娘,且不说汉吴乃是盟邦,单说江陵城高两丈有余,又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所夺?”

那女子眼眶泛红,恨恨道:“是糜芳那狗贼献城投降。”

她这番话又似一道晴天霹雳,把好些人都惊楞在原地,瞠目张舌,迟迟回不神来。

詹晏心中怒意渐起。这名自称江陵来的女子先是谎称东吴背盟夺取江陵,这事本就已经十分离谱了;此时又说糜芳献城投降,他第一刻的反应就是这个谎言太拙劣了,当下怒斥道:“一派胡言!汝可知南郡太守糜芳乃是汉中王妻舅忽乎?谁降都不可能是糜太守降。你…你在此危言耸听,是何居心?”

那女子一愣,旋即怒道:“你…你这人如何不识好歹?我是前将军之女关银屏,此番历经艰辛从江陵城中逃出,特为将此事告知沿路城池,也好有所防备。你若不信也罢,我自入蜀禀告大伯便是!”她负气之下,转身欲走。

詹晏上前拦住他,冷笑道:“你身怀武艺,又在此危言耸听,定是魏国派来的奸细!你见骗不了我等,便想借口脱身,如此未免也太过于儿戏了!左右,与我拿下!”

“你!你!”关银屏又惊又怒,杏目园睁,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四章 局势确认

眼见两边士兵顺势要包抄,姜维上前两步护在她身前,喝道:“且慢!她既说自己是关君候之女,正好安国也在此地,不妨请他前来做个确认,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什么?我二兄也在此地?”关银屏闻言,脸上登时现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姜维点头道:“不错。我是羽林左丞姜维,奉汉中王之令赴荆州公干。安国他刚到蜀中不久,放心不下君候,与我一道前来。”

詹晏沉思片刻,当即点头应允,派人去找关兴。

姜维转过身子,追问道:“姑娘你说江陵失陷,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眼前之人两番为他解围,又与兄长以字相称,关银屏不疑有他,道:“江陵城眼下为东吴狗贼吕蒙所占……”

詹晏又打断道:“胡说,吕蒙抱病回建业,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

姜维皱眉道:“是非真伪,等安国来了自然能知晓。不妨听她把话说完。”

见他这般维护,詹晏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躬身退下。

关银屏感激得看了一眼姜维,继续道:“吕蒙这狗贼入城后,封锁四处城门,将父亲军中将佐家属全部擒押于太守署内。那日我正好不在家中,侥幸逃过一劫,只能四处躲藏等待时机。几日前,有几路军队陆续开拨,终于开了城门,我便跟着流民趁乱逃了出来。

那几路军伍中,有两路往西而来,有一路往北而去。我一路跟随,趁夜擒了一个哨兵,拷打之下,才知他们往西的是去攻打宜都的;而北去的队伍是去麦城围困我父亲的……”

她说到这,胸口起伏不已,眼眶通红,泫然欲泣,想来情绪激动之下,再难说下去。

姜维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平复下心情,不必再说。

那女子所言的情况,与他估计得八九不离十,

情况已经十分明确了,吕蒙确实已经取下了公安、江陵二城;陆逊部下李异、谢旌等将各领所部,溯江而上,逐一攻打夷陵、宜都等地,下一个目标就是秭归城。等秭归城一下,荆州入蜀的退路彻底切断,吕蒙只怕要向关羽下手了。

姜维望着关银屏,心想她不过十五六岁的一个小姑娘,竟有这般隐忍逃生的手段,还能在逃难途中刺探敌情、并不忘沿路报信警示,果然虎父无犬女。换做一般高门子女,逢此大变之下,恐怕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了。

沉思间,城楼下忽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声:“三妹,三妹!”不多时,关兴出现在众人眼中。

“二兄!”关银屏乍见到亲人,轻唤一声,如乳燕投林般扑到关兴怀中,压抑多日的情绪终得释放。她脸上梨花带雨,嘤嘤而泣道:“二兄,东吴狗贼背盟偷袭,父亲…父亲和大兄深陷险境了……”

“啊!”关兴闻言,如遭电殛:“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银屏深吸口气,当下将自己所经历的又细细讲了一遍。

其实如遭电殛的又何止关兴一人?詹晏、陈凤、文布、邓凯等人皆呆立原地,好半晌方回过神来。

詹晏面有赧色,上前两步,躬身抱拳,讪讪道:“原是君候千金当下,方才请恕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关银屏用袖子抹去泪水,顿足道:“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还请各位想想办法如何救我父亲。”

逢此巨变,场中诸人目目相觑,谁都没了主意,城头上顿时又没了声响。

姜维冷眼旁观,情知此时情况危急,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当即再不迟疑,吩咐道:“拿纸笔来。”自有随从从城下找来纸笔。城头简陋,他索性以城垛为几,泼墨挥毫起来。

“臣奉义将军领羽林左丞姜维上奏:臣领三百羽林郎至秭归城,遇县长詹晏、县尉陈凤并城中大户表率数人,言与交通闭塞已有十余日矣。是夜又逢前将军之女来投,谓东吴背盟,阴取江陵、公安二城,又欲袭取夷陵、秭归,以断东西归路。

今前将军自樊城退,屯于麦城四战之地,腹背受敌,倾覆只在朝夕。此诚生死存亡之秋也!

臣负宣慰重任,当领本部军马驰援,愿报主公厚恩,虽死无恨。惟愿主公警之。”

这一封短信不过百八十字,他此前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一会儿功夫后就已写罢。他虽不曾提议刘备发兵救援,但他敢断定,益州此番必然会发兵来援。

历史上,东吴袭取江陵后,第一时间攻下了夷陵、秭归,断绝了荆州通往益州的道路,完成了消息的封锁,这才得以从容围剿关羽。待蜀中接到消息时,关羽早已兵败身死。在这种人地两失的情况下,蜀中确实已经失去了立即出兵的可能性。

而此时关羽尚在,荆州局势尚有可为,以刘备对关羽的感情,以及诸葛亮对荆州的重视,益州发兵乃是必然之事。所虑者,不过是发兵来接应关羽,还是来向东吴复仇。

如果是来复仇的,那么夷陵之战恐怕就要提前上演了。

只是眼下情况危急,姜维也顾不得这许多,率先在表中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请关兴、关银屏、詹晏、陈凤四人附署其下。

等墨迹干透后,将信笺便装入专用的传递急报的信筒之中,正要用漆封住,忽又想到一事,转身问关银屏道:“三小姐身上可有信物?”

关银屏知他是为了取信主公,旋即从脖颈处借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珏,道:“这块玉珏乃是我出生之日由主公相赠。主公定然识得,可做信物。”

姜维点头,伸手接过,时玉珏尚有余温。他将玉珏用一片布帛包好,也是放入信筒之中,再用漆封好封口,递交到林航手上,嘱咐道:“你速速安排快马好手,连夜出发,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信交于军师大人之手。”

其实这封信交于诸葛亮或者法正,效果都是一样的。但姜维潜意识中,诸葛亮无疑更为值得托付,此刻危急之下,自然而然得先想到他。

林航接过信筒,正色道:“得令!”他转身欲走,姜维忽一把拉住他,又道:“传信的兄弟既然西返,路上当能遇见姜武和押送犒军物资的车队。让兄弟们知会他们此间之事,令姜武将物资押送到秭归城后,就地扎住,协助守城。”

“末将遵命!”

“好,注意安全,去安排吧!”

第八十五章 指挥若定

待送走了林航,姜维转向众人,问道:“CD距此,千里之遥。若要等到援军前来,至少月余之后。秭归城中不过千余士兵,还需外力协助。我闻秭归以南武陵群山一带有夷蛮部族,英勇善战,诸位可有人相识?”

文布与邓凯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列道:“小人家中与蛮人有些生意走动,与几座蛮寨的酋首相熟,只是蛮人贪财……”

姜维等的就是他们表态。历史上,陆逊统领的谢旌部攻取秭归城时,城中有汉兵合夷兵总数有数千人,陈寿《三国志》载“首尾西方”,可见城中必然有人能够动员蛮人这支力量。

值此存亡之际,姜维打断道:“无妨,蛮人贪财,我们要借力,双方各取所需耳。眼下后方正有数十辆大车赶来,内有金银布帛美酒,原为宣慰物资,到时尽数赠予他们便是。若秭归城得以保全,本将当禀告汉中王,再予以厚赐。”

文布当下躬身道:“如此,草民应可借得蛮兵数百人。”

姜维拱手道:“此事就有劳文兄,事成之后我当向汉中王为你等表功。”

文布得了许诺,大喜过望,忙道:“能为大汉出力,实是小人之幸。唔,其实小人多跑几个寨子,千余人也不是借不得。既得将军看重,我等马上去准备,三五日内必当归还。”当下拉着邓凯向姜维施了一礼后快步离开。

姜维转向詹晏,道:“詹县长,还请你连夜清点城中所有物资,尤其是粮草、兵甲、箭矢、药材,随后全部运往城中公署囤积。”

詹晏迟疑道:“此事倒是不难。只是城中粮草有限,此前拨付关君候军用,已经所剩无几,勉强只够支应城中驻军一月之用。倘若一千蛮兵进城,下官只怕不够啊。”

姜维不假思索道:“即刻以官府的名义,向文布、邓凯等大户借贷,日后加倍奉还便是。他们既然愿意去借兵,便表明他们愿意将宝押在汉中王身上,区区小事,必不会拒绝。等到汉中王率领大军前来,危机自除。”

詹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躬身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筹办。”说完,也在施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陈县尉!”

陈凤听闻姜维召唤,忙上前抱拳回道:“卑职在,请将军吩咐!”

姜维注视着此前一直沉默的县尉,沉声道:“你身为此地县尉,责任最是重大。今夜起,须点齐军马,日夜戒备,还要修缮城中防御工事,确保万无一失!另外,等一千蛮兵进城,也需受你监管,统一管辖,明白了吗?”

陈凤听到自己责任这般重大,紧张之下额头上已经是渗出汗来,一边擦汗,一边回道:“卑…卑职遵命。”

姜维见他这般模样,情知此人是个靠不住的。历史上,秭归拥兵数千,仍是被谢旌迅速攻克,可见守将确实是不是什么人才。

其实这也难怪,刘备入蜀时就已经带走了一批荆州的人才;诸葛亮驰援刘备,又带走一批;仅存的荆襄俊杰此时又都在关羽北伐大军中。因此留在二线之地的大多为平庸之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不过秭归城关系重大,既是自己的退路,也是未来援军东进的跳板,须臾不可丢失。姜维放心不下,当下招来沈峰,嘱咐道:“秭归城干系重大,本将留你在此协助陈县尉,一定要坚守到援军赶来,或者等到君候突围成功,你可明白?”

沈峰大声道:“末将得令!”

姜维点了点头,对陈凤道:“沈屯将精通军事,武艺也是十分高强,你遇事须多与他商量。有他在,秭归当可保无虞。等到援军前来,我当向汉中王为你表功。”

他这话讲得虽然委婉,但也锋芒毕露。言下之意,沈峰才是此次守城的主将,要陈凤多多听从与他;但话末又给陈凤画了个大饼。一个巴掌外加一颗大枣之下,陈凤再无脾气,恭敬回道:“卑职定当好好配合沈将军。”

姜维对他的表态十分满意,又吩咐了几句。沈峰、陈凤两人得令正要离开,姜维却一把拉住沈峰,附耳低声道:“非常之时,行雷霆手段。你只须守住城池就是大功一件,期间不管你用何种手段。事后所有责任,本将一力承担。”

沈峰闻言,身躯便是一震。他心思灵活,明白过来姜维不放心此地的官员,为此许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他情知自己肩负重任,咬牙缓缓点了点头,吐出四个字:“人在城在!”就此大步而下。

“孝兴!”

“终于轮到我了!”句扶等了半日,此刻乍闻到主将召唤,当下抱拳大声道:“末将在!请姜左丞下令!”

见他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姜维暗不可察得点了点头,道:“孝兴,你去集齐兄弟们,好好吃上一顿,再用热水洗洗脚。随后找到詹县长,请他给每位兄弟备好五日干粮。半个时辰后领着兄弟们到北门集合!”

“末将得令!”句扶领命后,大步而去。

一旁的关兴、关银屏兄妹眼见姜维虽然年纪轻轻,但遇事不乱,指挥若定,顷刻间就将诸事一一分派指定,都觉十分佩服,心中慌乱之情由是略减。

尤其是关兴,他自小以武艺见长,于统筹指挥一道却不甚了得,此刻六神无主,不经意间便将姜维视作此间的主心骨。

眼见各人纷纷领命而去,关兴不由急道:“伯约,我当如何?”

姜维转向兄妹二人。实则他两人的地位处境十分尴尬。关银屏身为女子自不必说,关兴身为荆州首长关羽的次子,本身就是身份贵重,不可能屈居自己之下。

但关兴武艺出众,又自小在荆州长大,通晓荆州地理,若能化为臂助倒是再好不过。

姜维略一沉吟,有心相激,便缓缓道:“你们是君候嫡子嫡女,身份贵重,就在留守此地等候援军到来吧。”

他话音刚落,关兴忽一拳狠狠砸向墙垛,发出“噗”得一声闷响。他手上鲜血迸裂而出,把边上的关银屏吓了一跳。

关兴面红耳赤,双目瞪着姜维,强压着怒气道:“那日在CD,季常先生劝我早些回来,我便觉得事有反常……一路上你又丢下辎重,日夜赶路,真当我是稚子幼童,毫无察觉吗?眼下事已至此,你竟还要考虑我的身份安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若论武艺,休说句扶、沈峰等人,便是你姜伯约,也不一定能胜我手中这把大刀。此番若不用我,我便单枪匹马杀去麦城!即使…即使救不出父亲,也无愧父亲教诲,不失忠孝二字!”

姜维毫不退让,继续激道:“安国忠烈,令人敬佩。只是局势崩坏,援救君侯一事犹如火中取栗,一步也不能走错。你是君侯次子,地位尊崇,倘若因你我意见不合而坏了大事,岂非罪过?”

关兴咬牙道:“你若有法子救出家父,我关兴愿以你马首是瞻!”

姜维目光灼灼,伸出右掌,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关兴也是伸出右掌,与他相击。

至此,两人方各自放下心来。

第八十六章 事不宜迟

关银屏吁了口气,发声道:“姜将军,我也要一同前往麦城。”

“麦城?”姜维瞥了一眼兄妹二人,缓缓摇头:“我可没说去麦城。”

他见兄妹两人均是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补充道:“麦城已是死地,去了也是徒送人命,为今之计,唯有去上庸搬来救兵,方能解麦城之围。”

关银屏隐有怒意,蹙眉道:“我父亲危在旦夕,你莫非要坐视不理么吗?”

姜维道:“三小姐且听我一言。须知秭归乃是咽喉要道,此处守城兵卒不可轻动;仅凭我等手上三百骑兵,绝无击破数万敌军的可能。”

他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而上庸一带有近万军队,眼下由主公义子副军将军刘封执掌,若能说服他出兵,则胜算可以增至五成以上。”

关兴摇头道:“伯约有所不知,刘封与家父不睦,上个月樊城战事吃紧,家父屡次三番请他出兵相助,他却以上庸三郡新占不久、不敢轻离为由拒绝。他若肯施以援手,樊城早就攻下了,如何会拖到今日,让吕蒙这个狗贼有了可趁之机?”

姜维笑了笑,道:“临行前汉中王准我便宜行事,不怕他不听。”

关兴面露痛苦之色:“那我父亲那里……”

姜维将双手扶在粗糙的墙垛上,略一沉思,旋即沉声道:“事到如今,在下把计划和盘托出便是……

就如方才说言,上庸乃是破局之关键,我势必亲自北上。待请得上庸援军,里应外合,则麦城之围可解!

但君候的安危也不能不顾。故此,还需劳烦安国赴麦城一趟,将此计告知君候,请他做好突围的准备,但在援军到来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历史上,关羽就是在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试图单方面突围,结果却掉进了吴军十面埋伏中,导致失陷被擒。这也正是姜维十分担心之事,故而需要有人提前传递消息。

关兴点头应允:“这一趟,我责无旁贷。”

姜维又道:“在下去上庸一事,务请保密,以免吴军得到消息。而且出于稳妥,我将率领大部分骑兵同往……”

关兴似乎想到了什么,身躯巨震,疑问道:“莫非…你要……”

姜维转身摇了摇头,缓缓道:“我自然希望少将军能够听从劝谏。不过,以我之为人,不会将希望全然寄托于他人一念之间,当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忽又转过身子,对关兴道:“眼下麦城营已被团团包围,大队骑兵前去,势必引起吴军警觉,引起追剿反倒不美。因此我只能拨付你五十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消息带到。”

关兴昂首抱拳道:“既是为了父亲,兴誓当完成此重任!”

姜维丝毫不怀疑关兴的能力和决心,但事关重大,他还是忍不住嘱咐:“此去麦城二百余里,安国连夜出发,最快明日一早就可到达。切记不可让吴军探查到蜀中来人。”

他沉思片刻,又补充道:“我猜君侯军中眼下必定物资匮乏,难以为继。可令随行骑手多带粮食和常用药材,以定麦城军心。”

关兴拍着胸脯道:“伯约大可放心,荆州地形我最是熟悉不过,定可绕开吴贼。至于粮食和药材一事,我马上去找詹县长操办。”

姜维点了点头,正色道:“此去上庸五百余里,我们便以十日为期,安国务必说服君候坚守十日,十日后不管是否请来援军,我必亲至!”

关兴得了他的承诺,心头大定,当下深深鞠了一躬,肃然道:“伯约大恩,铭感五内。此番若能脱困,兴必当……”

姜维伸手打断道:“且不说你我皆是为国效力,只说我与张苞、糜威皆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你既是他们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姜伯约的朋友。此事只管放手施为便是,余者休要再提!”

关兴闻言,心中感激万分。他是光明磊落的性子,知道男子汉间的感情不必说破,当下郑重拱手,不再说话。

这时,关银屏走到姜维跟前,仰起脸道:“恳请姜将军准许我同行。”

姜维低头瞧去,只见晓风中,她怯生生的身影正微微耸动。她的脸上原本风尘仆仆、布满黑泥,方才因哭了一场的缘故,眼眶通红,残留的眼水与黑泥和在一起,更显楚楚可怜。

男人之间争权夺利,却让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家经历这些非人的磨难,姜维心中不忍,婉拒道:“三小姐女子之身,与我等粗鄙武人同行不甚妥当。倒不如留在秭归城中歇息几日,等候消息便是。”

关银屏不为所动,诚恳道:“我与刘封兄长自小相熟,他最是疼爱我这个妹妹。等到了上庸,我自当向他恳求一二,望他念在儿时的情分上,可以摒弃成见。况且我自幼习武,奔波之苦算不得什么。”

听到她这么一说,姜维反倒有些心动。能用谈判解决的,自然远远胜于诉诸武力。他微一沉吟,便颔首道:“如此,就有劳三小姐了。”

随后,他又对关兴道:“眼下时辰尚早,安国何不先带令妹下去准备一番?我等半个时辰后在北门集合即可。”

关兴答应一声,当下领着关银屏离去。

秋收冬藏,凉风拂衽。

一刻钟前,秭归城的城楼上还是人头攒动,随着众人陆续离去,城楼上只剩姜维孤身一人,一切突然寂静下来。

方才众人之中,论身份地位,以关羽之子关兴为尊;论权柄资历,则以县长詹晏为首。姜维只是一员路经此地的客将,秭归的守备事宜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置喙。

但临危之际,关兴方寸大乱,詹晏六神无主,皆无力做出稳妥的处置。姜维顺势挺身而出,不仅安抚下众人慌乱之情,还一一将任务妥善调派,做到了各司其职,人皆有责。

众人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令他在无形中树立一股权威。在救出关羽之前,他十分需要这股权威用以凝聚手上仅有的力量。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城外的江面在清光映衬之下,便如镀了一层白银。

姜维扶着墙垛,眺望前方,思绪飞扬。

历史上,关羽兵败身死,原属蜀汉的荆州三郡落于东吴之手;刘封拥兵自保,结果亦为徐晃所破,东三郡最终重归魏有。魏吴瓜分蜀汉在荆州的地盘,蜀汉的势力从此彻底退出荆州。

血一样的事实已经告诉他,南郡、上庸两地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趁着眼下尚有可为之际,他要奋一己之力,整合两股即将破灭的力量,救出关羽一行人。若有可能,他还要将上庸、房陵的士兵带回秭归。须知刘封当年从汉中攻入上庸,军中大部分是益州子弟,存在西返的意愿和可能。

他知道这很难,但不去尝试,又怎能知道结果?只有尽了人事,才能坦然听命。

属于他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他此刻心情却如同城外江面一般,波光嶙峋,熟不平静。

半个时辰后,秭归城北。

姜维、关兴、关银屏、句扶、林航等人并三百全副武装的羽林郎已集合完毕。县长詹晏、县尉陈凤、沈峰、文布、邓凯等人皆来送行。

姜维巡视一圈,士皆盔明甲亮,军俱战装齐备。将士们人手一把火把,把四周照得光亮。

入选羽林郎者皆是良家子弟,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经过方才几个时辰的休息,此刻皆已精神焕发。

姜维扫视过来,见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则稍显忐忑。但无一例外的是,将士们皆身姿挺拔,这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经过两个月的训练,羽林卫的服从性可谓焕然一新。

“对于一支从未见过血的队伍来说,只要服从就好。未来不断的战斗,定会激发出你们的血性和自信。”姜维心中暗自点头。

随着城门缓缓打开,他狠狠一夹马肚,喝道:“事不宜迟,众将士,出发!”

夜色中,三百精骑人如龙、马如虎,顿时化作细长的一条火龙,迤逦向北而去。

第八十七章 麦城

麦城位于当阳县城东南五十里。说它是城,实则只是一个只可容纳千余人居住的小市集,筑于一座土丘之上,地势勉强说得上易守难攻,城池周围用一段土垣围住,俯卧在沮水之畔。

如今此地正是关羽屯扎残军之处。

城中一处修缮得还算整齐的房屋,眼下正是关羽下榻之处。

房屋外,关平坐立不安,正在门前等候。

他今年三十七、八岁年纪,自小视以父亲关羽为英雄偶像,自懂事起就跟随父亲苦学兵法武艺,不仅治军指挥一道尽得真传,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也隐有几分乃父的风采。

但此时此刻,他却左右踱步不止,面有焦色。

原来关羽下午时分竟然晕厥过去,关平大惊之下,匆匆找来军医石斌诊治。石斌进入房中良久,始终不曾出来。

“父亲一身干系荆州军民众望,万万不可有失,上天若能眷顾父亲身体安康,保他平安脱险,我关平愿意舍身以偿!”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闭上眼睛耐心祈祷。

许是他的祈祷感动了上苍,不多时,军医石斌终于转出。

关兴忙上前拉住,急问道:“敢问石先生,家父身子如何?”

石斌年约五旬,慈眉善目,他叹了口气,回道:“上个月君候臂膀中了一记毒箭,当时樊神医为君候刮骨疗毒妥当,照理说歇息个把月也就好了。但今日晕厥,实乃毒症却复发之像。以老朽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必是这些日君候忧思过虑,夜不能寐,导致内外邪气**,而正气不足以驱邪,症疾终发作。”

关平追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石斌道:“此症说难也是不难。老朽根据樊神医所述,已经写了一味药方,君候只需按时服用,好生调养歇息便可安然无恙。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哎,不敢瞒小关将军,方子虽属寻常,但军中有数味药材,尤其是牛黄已经耗尽了。”

“可有什么替代之物吗?”

石斌摇头道:“牛黄取自牛体内胆囊,炮制繁复,仓促之间,让老朽上哪里找去?”

关平大急之下,又追问几句。石斌只是一味摇头。

关平还待再问,门内忽传来一阵威严的低喝:

“定国,你进来,为父有话问你。”

闻得父亲声音一雄浑如往日,关平浮躁之心顿时大定。他向石斌赔了一礼,便推开房门而入。

屋舍内虽然点着油灯,但光线依旧昏暗。关平小心走到关羽塌前,只见关羽赤裸右臂,身上半披着平日常穿的绿袍,半坐于榻上。

关平立于关羽身侧,关切道:“诸事自有孩儿操持,父亲身躯干系重大,石先生嘱咐要好生静养,万望保重!”

关羽颔首道:“无妨。不方才不过疲乏之下睡了一会儿而已。医者父母心,何况石斌追随某多年,他若有办法,自会替为父延治,不必相迫。”

他顿了顿,问道:“定国,今日军中走脱几人?”

听父亲提到正事,关平不敢怠慢,忙打起精神,愤懑道:“昨日夜里又走了百八十人,眼下城中兵卒已经不满千人。枉费父亲平日里待他们亲厚,关键时刻竟然背弃父亲逃跑。”

关羽沉思片刻,目光微微下垂:“人之常情耳,某不怪他们。”

原来关羽接到江陵失陷的消息后,马上自樊城撤退。彼时汉军尚有精兵两万余人,而吕蒙新据江陵不久,兵不过万,关羽自忖尚有一战之力,便引军进逼江陵。期间,他曾多次派使者进城与吕蒙联系,希望吕蒙能够知难而退。

不料吕蒙使出攻心计,每次都厚待关羽的使者,允许其在城中各处游览,向关羽部下亲属各家表示慰问,有人亲手写信托他带走,作为平安的证明。

使者返回,关羽部属私下向他询问家中情况,尽知家中平安,所受对待超过以前,因此将士们都无心再战,趁夜纷纷逃散。不几日,士兵就已逃散大半。

关羽乃是堂堂正正的战将,如何提防得到吕蒙使出这般绝户之计?一时吃了大亏,此消彼长之下,只得率领残部退守麦城。此时此刻,只有不满一千的残兵相随。

他是光明磊落之人,虽然中计吃了大亏,但他从不怪罪逃散的士卒,但对背盟偷袭的吕蒙和献城投降的糜芳恨得益发刻骨。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关平安慰道:“好在留下皆是校刀营的将士,这一营将士对父亲忠心耿耿,战力也是精锐,必能保护父亲杀出重围。”

关羽缓缓颔首,又问道:“城外兵马为何人统领?”

“孩儿只探得朱然、潘璋两部军马,每部人数不在三千人之下。”

关羽闭上眼睛,沉默半晌,忽开口道:“想我关羽自负盛名,今日竟受辱于无名小辈之手。”说罢只作一声长叹,神色间竟是说不出的悲凉。

好半晌,他才振作起来,又问道:“元俭可有消息传来?”元俭是关羽主簿廖化的表字,数日前被派去上庸寻求援军。

关平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

“军中粮草如何?”

“不够十日之用。”

“不够十日吗?”关羽轻抚长髯,陷入沉思。只过得片刻后,他蓦地睁开双眼,二目开合间精芒爆闪,虚室生电:“如此我军就不得不突围了。你速将王甫、赵累两位将军请来此处,我等共商突围之计。”

关平迟疑道:“只是父亲的身体……”他本欲再让父亲好好休息一阵,但在关羽严厉的逼视下,终于躬身领命而去。

麦城简陋逼仄,不一会儿,他就领着王甫、赵累回到屋内。此时关羽早已穿戴整齐,一如平日威严模样。

待相互见礼后,关羽开门见山道:“某意已决,明日向西突围。请两位将军前来,是想请两位参赞一二。”

这确是关羽处事的风格。通常他在定好大方向后,才会召集群僚讨论细节。王甫、赵累跟随他多年,自然深谙关羽的习惯。眼下也确实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于是几人振奋精神,细细商讨突围细节。

时光飞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油灯也添了好几次灯油,直到东方渐渐翻起鱼腹白色,众人始终一筹莫展,不曾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

毕竟城外敌军成千上万,而城内只有不到一千的疲兵,缺衣少食,马匹亦是奇缺,无论如何筹划,都只有不到两成的把握。

关羽端坐良久,毒气上涌,晕眩之感再次袭来。他不愿打扰其他三人的思路,只作闭目调息。

正当他兀自强撑之际,一条身材高大、黑面虬髯的大汉忽然一把推开大门,挟带起一阵冷风,冲到众人面前,激动道:“君侯…君侯,你…你看是谁来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身后忽闪出一名高大少年,绿袍银甲,不是关兴是谁?

关兴眼见父亲须发灰白,脸色中隐隐透着黑气,只不过隔月余,就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可想而知,父亲在这些日子里,也不知吃了怎样的苦楚。

他心下不忍,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关羽膝下,颤声道:“父亲,请恕孩儿来迟了!”

第八十八章 螟蛉之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姜维在当阳县境内与关兴分别后,领着大队人马转道西北,直扑房陵郡而去。房陵郡紧邻上庸郡,骑队将在此做短暂的补充修整,随后马不停蹄直奔上庸郡。

房陵和上庸原属汉中郡,后朝廷于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将两地从汉中郡分离,单独置郡,归属荆州。

就在今年结束的汉中之战后期,刘备派遣宜都太守孟达率军北上进攻上庸郡,取的便是此道。孟达先是率军攻占了房陵郡,纵兵袭杀房陵太守蒯祺后,随即北攻上庸。

刘备许是担心孟达难以独力取胜,抑或有其他担忧,便派遣刘封从汉中顺沔水南下,两支军队合兵一处,成功地逼降魏国的上庸太守申耽。

随后刘备迁刘封为副军将军,统摄孟达及东三郡本地降将。

自当阳折道向北不过十余里路,就已是崎岖山道。姜维领着众人疾行一夜,才堪堪赶了八十余里路。

时东方已经鱼腹渐白,他当下下令骑队就地解散,歇息两个时辰。羽林郎们随即各自将马儿牵到空旷处舔食青草,自己则从马鞍后面取下毡毯,衣不卸甲,就在马儿旁坐下稍歇,并趁此空档用些清水和干粮。

句扶唤起十余名弟兄,散到外围警戒。众人一路从蜀中行来,早已立好分组巡逻的规矩,此刻做起来十分顺畅。

姜维靠着一棵大树躯干稍事休息。他自小打熬力气,虽然有些疲乏,但眯眼小半个时辰即已恢复如初。

他站起身来稍稍活动筋骨,顿觉神清气爽。而四周鼾声此起彼伏,羽林郎们一夜奔袭之下,皆已疲乏欲死,此刻都已陷入沉睡。

姜维见状,微微一笑。他看准方向,走到句扶藏身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去歇息。句扶生性豪爽,非是扭捏之人,当下也不推辞,阔步而去,不一会儿就响起如雷的鼾声,声音之响,竟远盖过其他人的动静。

姜维看着睡了一地的羽林郎,心中感触万千。

在军营中,在路途中,他与这帮羽林郎朝昔相处两月有余,已是建立了深厚的袍泽之情。他能叫出在场所有将士的名字,而将士们也乐意听从他的调遣。此时此刻,他是这些羽林郎们的主心骨,而这些羽林郎则是他此行逆天改命最大的倚仗。

他暗中发誓:“我既将你们带入险地,也会尽己所能将你们带回去。”

正感触间,前方忽传来一声马嘶。

姜维循声望去,却是小白在不远处啃食青草,而关银屏侧立在小白身旁,正伸出白玉般的纤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

她脱除了昨夜的斗篷,露出淡绿色的裙装。侧面看去,更显得纤腰一束,身姿曼妙。清晨空气湿润,林间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她就这么聘聘婷婷一站,雾气便似化做她袖间的的蝉翼轻纱,飘飘渺渺,灿然生光,恍如姑射下凡。

姜维心道:“能与星彩齐名,这位关三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他观望一会儿,心中又生出好奇来:“小白马向来只认自己,寻常人休说骑乘抚摸,便是靠近一些也要惹它发作,怎么今日这般乖巧,任由陌生女子亲近?”

闻到主人气息,小白一边嚼着青草,一边迈开蹄子晃晃悠悠向他走去。随后拿硕大的脑袋顶撞主人胸口。

姜维被他逗弄得兴起,伸手在马脖子上重重搓揉。许是他伺候到位,小白舒服之下,频频发出鼻响。

关银屏也随着小白马慢慢靠近。姜维抬眼望去,只见她十五六岁年纪,不施粉黛,犹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细巧的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柳叶眉下镶嵌着一对闪烁如星的杏目,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说不尽的娇俏可人。

若非见她眉头微蹙的神情有些眼熟,姜维一时竟无法将她与昨夜那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邋遢少女关联起来。

其实关银屏昨夜趁着集合空档就已梳洗完毕,只是众人夜间只管骑马看路,一路上她又被斗篷连帽紧紧包裹住,故而一直不曾现出庐山真面目。

正恍神间,关银屏已轻轻施了个礼:“姜将军的白马真是通灵,颇似家父的赤兔马。方才我与它戏耍片刻,竟然暂时忘却了烦心之事。”

姜维回过神来,问道:“狂奔一夜,三小姐不歇息片刻么?”

关银屏摇头道:“我心中挂念父亲,只盼能插上翅膀飞到上庸。”

姜维心道不睡也好,刚好趁此机会摸一摸刘封为人。于是他将手边的毯子铺于地上,做了“请”字:“如此,还得劳烦三小姐介绍下少将军为人,也好供我参详一二。”

关银屏提起裙摆,侧身坐了半片毯子,又拍了拍另外半片毯子,仰首道:“将军稍坐,且听我慢慢道来。”

姜维依言坐下,只见关银屏目视前方,秀目微闭,露出追忆表情,缓缓启唇:“那时候大伙儿都在新野……

我与三叔家的星彩姐姐俱是四、五岁光景,刘封兄长大我俩十岁,最是疼爱我俩,全然不像二兄还有张苞兄长那般爱捉弄人……

新野盛产柿子,每年秋季,他都会带着我俩去城外柿子林偷柿子。每次都是他一个人爬到树上摘,星彩姐姐在树下拣,而我则负责在外面望风……”

说到这儿,关银屏似乎想到什么十分开心之事,眉头轻轻绽开,继续道:有一次偷摘柿子时,被林子主人抓了个现行。我当时真真怕极了,只怕他要抓我们去找父亲。当时,刘封兄长一把拉住那人,直喊我们快跑。我当时年幼,竟然真得抛下他一个人跑了……如今想来,当真不该。后来,大伯知晓此事后,十分生气,狠狠打了刘封兄长一顿,还问有谁与他一起犯事。他挨了好几顿打,却始终不曾将我与星彩姐姐供出……”

姜维心道:“这个刘封倒还算讲义气。”他方才听到张星彩的名字,心头蓦地一荡,插问道:“传闻三将军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原来她小时候也会偷柿子么?”

关银屏不疑有他,回道:“是啊,星彩姐姐也很疼我,什么事情都让着我,每次都将最大最甜的柿子推给我。不过,自那件事后,她便像换了一个人,还让我不要再做这些让父辈操心之事了。”

关银屏说到这儿,忽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性情大变的何止星彩姐姐,刘锋兄长也是如此。他本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每天都笑呵呵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武,笑容也少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存了什么心事……”

姜维心道:“那定是阿斗出生了,一下子把主公和众人的眼光吸引过去。一夜之间,刘封从天之骄子跌入凡间,这等心理上落差的落差,换了谁都难以忍受。总算他还想通过武艺证明自己,换了常人,只怕就此灰心丧志、浑浑噩噩了。”

关银屏又道:“再后来,曹操南征,大兄和刘封兄长随着大伯他们出去打仗了。此后,我们便时聚时散,终没能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

姜维知道,那时候发生了赤壁之战。刘备军中人手不足,关平、刘封作为二代中已经长大成年的人物,肯定是要随军出战的。

姜维心道,刘封的本质并不算坏,他拒不发兵可能纯粹只是义气用事。历史上,身为刘备义子这件事,既成就了他的武勇之名,也终将他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殊为可惜。

倘若他能够正视自己的处境,并调整自己的心态,未必不能成为像曹彰那样的“虎儿”。

“希望他能听从关三小姐的劝谏,捐弃前嫌,一致对外吧。”姜维暗忖。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他见关银屏轻轻打了个哈欠,情知她有些疲乏,便道:“我劝三小姐还是歇息一下为好。积劳易成疾,张弛须有度。你关心君侯,须知君侯也在关心于你。”

关银屏知他说得在理,于是起身行了个礼,便提步走到自己的马儿边上。她从马背上取下笨重的斗篷,重又披在身上,挨着一棵大树开始闭目养神。

一个半时辰后,随着口哨声响起,羽林郎陆续醒来,整装继续向北进发。

第八十九章 见人说人话

骑队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两日后的傍晚时分赶到房陵县城。姜维随后用手中盖有汉中王印玺的诏书叩开了城门。

房陵郡太守向朗对姜维一行人的到来,表示十分欢迎。不仅安排了丰盛的饭菜供将士使用,还临时腾出公署所有院落,供一众羽林郎歇息。他自己则在公署正堂设宴,亲自陪同款待姜维。

向朗字巨达,今年五十出头,因保养得体的缘故,看着不过四十余岁。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玉食,但他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这些东西上。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忧色,只因荆州战事有变,内外交通断绝,房陵郡已经有半个月不曾收到来自朝堂和江陵的消息了。

姜维倒确实饿极了,简单寒暄入座后,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他尤其喜欢案几上那盘叫做苌楚的水果。其实苌楚就是后世的猕猴桃,为上庸、房陵一带的特产。

苌楚眼下已经由侍女剥净,置于盘上,晶莹剔透,散发着酸甜的气息。姜维边吃边心道:

“这东西酸甜可口,女儿家定会喜欢。一会儿宴会结束,当捎上几只给关三小姐送去。她一路所进米水极少,可不要还没搬到援兵,就先一病不起。”

向朗寻了个空档,敬了一杯酒,道:“大难当前,老夫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姜将军却吃喝如常,真丈夫也!”

姜维这才停下筷箸,接过边上侍女递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巴,举杯回敬眼前的这位房陵郡太守。

这位向朗向太守为荆州襄阳宜城人,是铁杆的荆州派骨干,他是姜维此行首先要争取的一人。

房陵郡与上庸郡相邻。上庸郡太守为投降的原魏太守申耽,但把持上庸权柄的却是被称呼为“少将军”的副军将军刘封。其实,在上庸、房陵、西城三地,确实以刘封的身份地位最为尊崇,身为二把手和三把手的申耽、孟达二人被他弹压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向朗此人是荆州派系的铁杆,与诸葛亮交好,并与荆州从事马良关系密切,算是个有背景的太守,地位相对独立,刘封一时倒也不敢插手过甚。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姜维来时路上就已经知道这位向朗是可以争取拉拢的。

而拉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荆州派系铁杆的身份。历史上,此人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街亭战败后,他包庇败军之将马谡逃跑,并知情不报,最终吃了挂落被就地免职。可见他是一个极护短之人。

姜维趁着敬酒间隙,脑中急转。

“末将此番奉汉中王之命,宣慰荆州诸郡,不想竟然发生这等变故,着实出人意料。好在临行前拜访军师,蒙他许了临机处事之权,并面授机宜,末将这才能安之若素呀。倒是让太守见笑了……”

实则临机专断之权是法正替他争取的,但他为了引向朗入巷,故意模棱两可,只以军师二字代替。反正诸葛亮是军师,法正也是谋主,以军师相称也并无不妥。

“哦?是孔明面授机宜吗?”向朗果然问道。

姜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临行前那晚问计,季常先生也在,承蒙他十分细致得介绍了荆州的风土人情。末将本想结束宣慰事宜后,四处拜访游历一番,不想居然发生这等变故……”

姜维说着,面上忽做出惊喜表情,作势反问道:“咦,向太守也与军师相熟吗?”

向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笑容,自矜道:“姜将军有所不知,老夫当年曾拜于水镜先生门下,与孔明有同门之谊。至于将军说的马良马季常么,则是老夫的同乡。这两位都是人中龙凤。”

姜维颔首道:“太守所言甚是。不过以末将之见,马季常的胞弟马幼常才思敏捷,也是不遑多让。”

其时马良已经成名,马谡倒是声明不显,向朗闻言更奇,追问道:“将军也知马幼常之名?”

姜维笑到:“何止认识,末将还和他一起饮过茶呢!”他双眉微皱,露出似在追忆的表情,缓缓道:“诸葛先生提携晚学后进,我等时常于休沐之时到先生府中请益学问。先生座下除了马幼常外,蒋公琰、董休昭、费文伟、郭演长皆是一等一的人杰,与之相交,着实令在下获益良多……”

姜维一边说,一遍偷偷向向朗觑去,果见向朗倾听之下,抚须含笑,那微笑中隐含“原来你是自己人”之意,神情已是大为亲近。

原来向朗见姜维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一一点出与自己亲近交好的同僚,当下再无怀疑,已是彻底将之视为诸葛亮的弟子,等同与马谡、蒋琬等荆州年轻一辈俊杰同起同坐的晚辈了。

姜维见状,心中暗笑不已。此番他搬出荆州派领袖诸葛亮,以及马谡、蒋琬等核心骨干作为幌子,由不得向朗不偏向于他。

越聊下去,向朗只觉越发投缘,索性以“伯约”称呼;姜维顺势改叫“先生”。

两人又闲聊几句,又伴着几杯酒下肚,席间气氛益加熟络。

姜维见时机成熟,便表明了来意:“不瞒先生,在下此行已知东吴背盟偷袭,关君侯退守麦城。此番冒险至此,是来寻求援军,以解麦城之围,不知先生愿襄助否?”

兹事体大,饶是向朗将他视作自己人,也是迟疑道:“房陵本属荆州管辖,调兵解救也是应该……只是……”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缓缓道:“实不瞒伯约,房陵郡新附不过数月,人心不稳,暗通曹魏者不计其数。两千郡兵弹压各地叛乱已是捉襟见肘,实是抽不出人手南下。”

“南郡倘若丢失,房陵、上庸、西城便成了一块飞地,孤悬海外,岂有坚守之理?”姜维见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了,索性摊牌:“在下以为,先生索性让上庸接管房陵城防,领军与在下一道南下解救关君侯,然后一道退回蜀中,不失大功一件!”

向朗沉吟了好一会儿,忽叹了口气:“老夫乃是主公亲任的太守,有守土职责,倘若擅离职守,岂非有负主公重托?”

姜维忽反问道:“先生以为,在汉中王心中,房陵较关君侯二者,谁重谁轻?”

向朗眼神游离不定,皱眉不决。

姜维盯着向朗,目不转睛:“闻昔日汉中王尚在徐州时,出征在外,将留守下邳之重任交托于三将军。但三将军与曹豹有隙,竟叫吕布夺了这仅有的立足之地。当时三将军欲自刎谢罪,汉中王却言道:城池可失而复得,手足安可断而复续?可见汉中王乃是重情重义的仁德之主。”

他提起当年张飞失徐州的旧事来做比喻,向朗果然意动。

姜维打铁趁热,继续劝道:“临行前,军师已是料到荆襄局势可能有变。他私下交代在下,尽己所能保关君侯安然无恙,余事自有朝廷处置。”这倒不是他胡说,那晚诸葛亮确实提到这层意思。

乍听到诸葛亮也是这么个意思,向朗再不迟疑,当场拍板:

“如此,阖郡两千郡兵,和老夫的身家性命就尽数交托于伯约了!”

他起身正要取来兵符,忽想起一事,拍额道:“前几日少将军派了一员牙门将到此地。少将军视东三郡兵事为禁脔,老夫担心此人会从中作梗呀。”

“不如将他请来此地,在下当与他好好谈谈。”姜维淡淡道。其实他心中已有定计,这员牙门将听话最好,倘若阳奉阴违,他也不介意杀个人祭祭旗。

向朗点了点头,吩咐左右:“去找小公子来。”

不一会儿,堂中走进一名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青年,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朝着向朗行了一礼,问道:“叔父,可是找侄儿?”

向朗介绍道:“这位是主公派来的使者姜将军,你且见过。”

“见过姜将军!”那青年依言抱拳行礼,模样甚是恭敬。

向朗笑着向姜维介绍道:“他我兄长之子,叫做向宠,眼下尚未正式出仕,跟随老夫出来见见世面。他十分喜爱武事,时常在营中走动,与那新来的牙门将十分相熟。”

介绍完毕,他又转向向宠道:“阿宠,你去营中一趟,将王将军请来此处,就说益州有使者来,老夫请他陪宴。”

“是!”向宠答了一声,转身离去。

姜维看着那年轻人干净利落的背影,心下却是大吃一惊:“诸葛亮《出师表》中提到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莫非就是此人?原来此人是向朗的侄子……这…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第九十章 卧虎藏龙

房陵古为房子国,其境内山林四塞,地势险峻,加上其高湿和高温的气候,居住其中的人易发烧生病,故有“瘴痍之地”、“流放之地”的称谓。

从尧子丹朱避舜特放房陵,遂封于房为虞宾,是为房子国;秦始皇九年,长信侯嫪毐作乱被处死,株连四千余家人被夺爵徙房陵;秦始皇十二年,文信侯吕不韦被赐死,株连万余家人被夺爵徙房陵;秦始皇十九年,秦灭赵国,赵王迁献地图投降,被迀徙房陵;汉代有汉高祖刘邦长女鲁元公主的驸马赵王张傲、济川王刘明等位六位贵族流放房陵。

此时,驻扎在房陵县城的牙门将王平的心情,就如同被流放了一般,极度郁闷。

王平,子子均,原是益州巴西郡宕渠賨人。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九月,郡中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举巴夷、賨民依附曹操。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王平随杜濩、朴胡等被迁往洛阳,后被任命为一名代理校尉。

他因通晓汉中地理,随曹操率领大军来争汉中,却被刘备击败。他本就心怀家乡故土,顺势便降于刘备,被任命为牙门将、裨将军。

后来刘备在汉中派刘封顺汉水南下,监督孟达合取上庸。王平便作为刘封的副将一同到了上庸郡。

他目不识丁,又微微有些口吃,本不甚起眼。但他作战勇猛,战必身先士卒,故而副军将军刘封对他十分欣赏,不仅委以重任,还时刻带在身边。

他以为得遇明主,欲要倾力相报。

只是这几日前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对少将军刘封彻底改观。

几日前从荆州方面来了一位叫做廖化的主簿,言及东吴趁前将军北伐之际背盟偷袭,暗取江陵城,前将军败走麦城,腹背受敌,局势万分紧急,恳请副军将军发派援军解救。

这位廖主簿倒是是个忠义之人,讲到动情处,居然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关羽督荆州诸事,少将军刘封在名义上也要听他调遣。何况此时情况危急,在王平看来,这是个再合情合理不过的请求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少将军竟然毫不犹豫得拒绝了。

他隐约听说过少将军与关君侯当年有些不愉快,但在他看来,荆州南郡若是不保,上庸又岂能独存?他说不出唇寒齿亡这等词语,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等浅显的道理却是知道的。

他秉持忠义之心,也加入了劝谏的行列。

谁料少将军不仅不听,一怒之下将他发配到房陵当了一员守将。

他的官职是牙门将。牙门将其实就是置于防御工事牙门里,担任守御任务的将领。他原本在刘封军中受人尊敬,权势只在刘封和他家人寇勋之下,但此时此刻却真得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牙门将。

眼下王平嘴上叼着一根秸秆,以手枕脑,正躺在军营内一处草垛上兀自想不明白。

日头西斜,眼看到了晚膳时分,伙房方向已经飘来饭菜的香味。他揉了揉肚子,一骨碌从高高的草垛上跳将下来。

“娘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正待拔步,远处忽快步行来一员眉目清秀的小将,身后扬起一阵灰尘。

“子均兄!子均兄!你果然在此!”

王平眯眼细看,来人正是房陵郡太守向朗的侄子向宠,于是笑道:“是向贤弟啊,找俺有事吗?”

王平是战场里摸爬滚打厮杀出来的,带兵的经验十分丰富。向宠十分虚心好学,时常向他讨教,他也十分喜欢。故而这一来二去,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两人便十分相熟了。

向宠跑到王平身前,喘着气道:“CD来了使者,叔…叔父正在公署接待,他派小弟来寻你,请你一同赴宴!”

“什么!有宴席吃?”王平舔了舔干燥的舌头,拔起脚便走:“那…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

向宠虽然还没喘匀气息,也只得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道:“子均兄,小弟亲眼所见,这位使者的护卫胯下坐骑清一色的高大威猛,身上穿得俱是上好的玄甲,黑压压的一片,好生威武了得!”

“什么?”王平闻言,顿足回首,皱眉问道:“来的是骑兵?”

向宠眉飞色舞道:“是啊!小弟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般雄壮威武的骑队。”

“有…有多少人马?”

“约莫二百余骑。哎呀,子均兄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向宠边说,边推着王平向前走,口中不停:“那位使者姓姜,瞧着十分年轻,只怕比起小弟来还要小上不少岁数。哦对了,王兄,上回你说你曾统领过骑兵,改日当传授小弟统领的法子啊!”

王平笑笑不答,跟着向公署方向走去。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并不简单,简直就是风雨欲来的预兆。

“也好,上庸、房陵之地表面上平静,却是人心鬼蜮,各有各的打算。是该动一动了。就看这位使者有没有这个本事!”

王平随着向宠一路行来,跨步走近公署附近,但见署内坐满了陌生的兵将。这些兵将身材高大,气势逼人,都用冷冷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粗粗一扫,见到这些兵将身上所穿的皆是质地精良的玄甲,腰上皆系制式长刀。

王平当年在曹营效力,也是见识过世面的。他知道这一套装备所费甚糜,非一国之精锐绝对不可能穿戴。他自己身为牙门将尚配不齐这么一套。

见此情形,他不由对堂内那个叫做姜维的使者更为好奇。

及至走到堂内,只见到太守向朗和一名武将打扮的年轻人正分宾主而坐,他先向向朗行了个军礼,又行到姜维身前,抱拳道:“末将王平,字子均,参见姜将军。”

姜维方才压根就没有拿正眼瞧来人。他远远听到门外脚步声传来,估算着时辰,便判断那位牙门将应当已经赶到。

他方才一直在构思,一会儿等那牙将到来,随手使上一记“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从廊下涌出,定能吓得来人屁滚尿流!这场景,光想想就觉十分过瘾。

趁着来人行礼之际,姜维堪堪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正要假装失手摔杯,却乍闻到来人自报家门。

他惊愕之下,喉咙只一吞,却忘了一咽,口中酒水顿时全都喷了出来。他的嗓子被呛得火辣,一时“咳咳咳咳”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恢复些,他抬眼望来,满脸皆是不可思议:“王平王子均?他怎么会在此地?他…他不是应该在汉中魏延帐下吗?”

在姜维的印象中,陈寿《三国志》记载王平于汉中之战时投降刘备,拜牙门将、裨将军。随后陈寿笔锋一转,直接写到王平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期间,作为参军马谡的副将出战街亭。

换言之,王平前期的记录可谓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史料表明,这期间王平是在魏延帐下,还是在刘封帐下。

姜维此前一直以为王平应该在汉中太守魏延帐下行走,转念一想,这不对啊!

他既然能够做马谡的副将,自然是诸葛亮直属的将领,而不是魏延的部将。须知,当初王平投得是刘备,而不是魏延。

按照华夏一直以来的指挥体系,一般都是层层下达命令,很少有上位者会越级下令的。这一惯例即便传到后世,也是如此!

更何况,假如王平一直以魏延部将的身份存在,诸葛亮怎么可能如此清楚王平的才能,进而任用他为马谡副将?

姜维突然又想到,刘封当时在汉中,趁着夏季水位上涨,率军沿着沔水南下进入上庸。而当时王平也在汉中,完全有可能跟随刘封一同南下。

想到此节,他对王平的突然出现也就释然了。

他情知自己失态,忙干咳两声,掩饰道:“我说嘛,怎么这杯酒突然变得醇烈,原来有英雄至啊!”心中却道:“这小小的房陵郡还真是卧虎藏龙!”

第九十一章 如虎添翼

如果说向宠的出现是意外之喜,那么王平的现身则无疑是泼天之喜了。

眼前这位可是蜀汉后期的大将,是诸葛亮时期蜀汉王牌部队无当飞军的第一任统领,是在诸葛亮死后镇守汉中、并成功击退曹真十万大军的将才啊!

他因为出身少数民族,没有高人一等的理论,也不能运筹帷幄,不能在战场外显示自己的才能,所以,乍一看似乎不怎么起眼。但是到了战场,他的经验就发挥出优势了,他又是一个善于总结和学习的人,所以成长速度极快,实际指挥才能也能让人放心。

姜维本来想简单粗暴得对待这员牙将,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杀。但既是王平,他便起了招揽之意。

他一边伸手请了王平和向宠入座,一边心中疾转:“我与王平均为魏国降将,若要说服于他,还得从这一层关系着手才是......“

此间向朗为主人,他方才擅自招王平入座,其实是非常失礼之举。

但向朗已经输诚,又见他善待自家侄子,故而对他喧宾夺主的行为到不怎么见怪,只一笑而过。

姜维眼观六路,见到向朗神情,旋即眉头一动,计上心头。

他忽起身举杯给向朗敬了一杯酒,呵呵笑道:“说起来,在与王将军倒是一路人。在下本在魏国天水郡任中郎,知军事,几个月前弃暗投明,蒙汉中王不弃,封我做了奉义将军,掌羽林左丞。”

他说这话时虽然对着向朗,实则是说给王平听得。

王平果然心中生疑:“既然都是降将,何以这位姜将军年纪轻轻,就能掌君主亲军,身受重任?自己久经战阵,反而被被发派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来?”

向朗为人机警,早已看出端倪。他听姜维这么说,明白他定有所指。略一沉吟,便一指向宠,凑趣地问道:“哦?老夫家这位小子也有心从军报国,但不得门径,伯约可有何教诲?”

向宠不知其中内情,于是忙起身请教。

姜维朝着向朗会心一笑,对向宠道:“《管子》有曰:夫君臣者,天子出令于天下,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子受令于父母,下听其上,弟听其兄,此至顺矣。我等为将者,只消做到上能体察君情,下能传达指令,自身秉公道,上行下效,则后观可期也。”

向宠以为姜维在指点他为将之道,忙躬身答谢。姜维笑着推辞不受,眼光却飘向王平。

果见王平正色端坐,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是少数民族出身,自小在军旅中长大,故而不曾念过书,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过十个。

但他十分聪慧,旁人读史、汉一系列的书籍传记,他都能理解其中要领和主旨。故而姜维念得是《管子》原文,他也能知其大义。

沉思片刻,王平抬头忽问道:“敢问将军,倘若诸侯之令与大夫之令有别,那么为下者又该当如何?”

“来了!”姜维见他入巷,精神大振,面上却装作平静的样子,答道:

“难得王将军有此一问。本将以为,管子只说了其一,未说其二。关于王将军之问,孟子早已有云,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你知道这事什么意思吗?”

王平答道:“末将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尊崇道德,喜爱仁义,便可安详自得了。所以士人穷困时也不应失去仁义;显达时更不能背离道德。”

姜维击掌道:“不错,我等为臣、为将,忠心侍奉主上自是应当,但内心仍需秉持‘道德仁义’之道。”

他顿了顿,追问道:“敢请问王将军,如今天下大乱,纷争四起,何为道德?何为仁义?”

王平隐约有一丝意会,蛋挞毕竟没念过书,此时不能用语言表述出来,沉思半晌,最后只得皱眉摇头。

姜维见状,继续道:“而今汉室倾颓,奸臣窃命,汉中王矢志兴复汉家江山,是为大德大义;关君候提兵北上,讨伐不臣,是为大仁大勇!只是——”

姜维面色陡变,话音一转,厉声道:

“眼下大汉疆土为贼侵扰,荆州群僚危在旦夕,汉中王鞭长莫及,本将此行正为拨乱反正而来。倘若有人因私废公,置大局于不顾,那便是视主公匡扶汉室大业于无物!为同僚、为下属者,自当忠心规劝,须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说着说着,猛地从腰间拔出神刀麟嘉,爆喝道:“倘若有谁同流合污,自甘堕落,坏了汉中王大事,本将必用汉中王钦赐神刀诛杀之!”

他这番话神色俱厉,话音刚刚落下,门外句扶领着五名羽林郎趋入,封死门径。他们人人手按刀把,个个面色不善,随时都可暴起伤人。

姜维持刀在手,缓缓走到王平身前,目光灼灼,沉声道:“王将军,你是个明白人。你当初投得是汉中王,而非少将军;你保得是汉家江山,而非少将军一已之私欲。大是大非面前,还望你能三思而后行啊!”

王平见状神色大变,他已经从姜维话中听出两重意思:其一,汉中王与关羽君臣一体,关羽北伐又手握大义名分,行得是正道,关羽、刘封之争,汉中王必然偏向关羽;其二,姜维奉汉中王命而来,若承认自己是汉将,只管听命便是,否则,后果自负!

他呆坐好半晌,心中早已电闪雷鸣:“少将军毕竟也曾提携过我,我如何能……”

他抬起头望望四周,见向朗、姜维均一脸期待望着自己,心中不免又暗忖道:

“他说得也不错,我王平只忠于汉中王,非是谁人的私兵部曲……如今,便连向太守都已投靠于他,我又何必在此充强项令……是了,大丈夫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我帮少将军管带军队,已是报了他的恩德,他既然如此自私狭隘,倒不如……”

念及此处,王平暗咬钢牙,豁然起身,单膝跪伏在姜维前身,抱拳沉声道:“既如此,末将愿听从将军差遣!”

姜维闻言大喜,朝后摆摆手,句扶等人随即退下。他起身扶起王平,握着他的手臂,含笑道:“我得子均,如虎添翼耳!”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刚入羽林卫那会儿,糜威为何那么喜欢拉他的手了。就好比谁得了钟爱的宝贝,便要时时刻刻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这就叫欲罢不能,这就叫爱不释手!

边上向宠毕竟年少气盛,受到姜维的豪言感染,也是拜服在他身前:“在下不才,也愿意为大汉效力,为将军分忧!”

姜维回首望向向朗,只见向朗正含笑点头,算是应允了。姜维当下转身将他扶起,他新得二员虎将,心中大喜过望,一手扶住王平,一手扶住向宠,朗声笑道:“只消我等和衷共济,何愁大事不成!待回转蜀中,本将定为两位表功!”

第九十二章 各怀鬼胎

待重新坐定,王平忽问道:“敢问将军,下一步可是要去上庸?”

姜维颔首道:“不错!上庸有近万士卒,如得其半相助,则南下解围把握大增。”

王平躬身抱拳道:“如此,末将有事禀报。”

姜维的目光在王平的身上转了两转,心道:“这可是你的投名状么……”

不出所料,王平接下来禀报的内容,正是他纳给姜维的投名状。他在刘封身边日久,于上庸人脉关系、兵力分布等情况十分了解。

“上庸大约有兵一万,少将军亲领三千益州兵,孟达领四千东州兵,申耽领本地三千郡兵。三位将军私下的关系并不算好,各有各的打算。尤其是孟将军,一心想着保存实力……”

他是果断之人,自忖此番新投姜维,寸功未力,难得主将信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下便将他在上庸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这正是姜维急需的情报。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寄希望于能够像今日说服向朗一般劝服刘封,但刘封与关羽之间的裂痕极深,他实无把握就此弥合。倘若刘封执迷不悟,置大局于不顾,少不得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而王平的情报来的恰到好处,两厢印证之下,他腹中的计划草稿已经粗粗成型。

如是,这一场即是投诚、又是商讨会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方歇,众人各自散去。

姜维临走之际,顺走了案几上未动的那几只猕猴桃,一路行到公署后院。关银屏乃是女子之身,身份贵重,故而向朗安排了后院一间干净屋舍供她休息。

姜维轻轻扣门,里面没有回音。他便轻轻推开门进去。屋内漆黑一片,但他视力极佳,隐约能看到关银屏身披斗篷,正伏于榻上沉睡,正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疾行这两日两夜,她终是累了。

姜维凑近看了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睡像竟然十分憨态可掬,也不知道她梦中是否暂时忘却烦恼。

姜维在塌边留下苌楚,又寻了一床毯子盖于她身上。方轻轻关了门,转回自己房中。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羽林郎的精神早已充沛如初。

姜维拜托向朗、向宠二人留在房陵郡整顿兵马,约好三日之后回转。自己则在翌日一早,带着羽林郎并关银屏、王平二人直扑上庸而去。

上庸县城和房陵县城相隔百五十里。众人马力充足之下,朝发夕至。

姜维再一次试图用汉中玩诏令叩开城门,但城楼上的守军却不甚给面子,直言需禀报上官,请他们候着。

他们抵达上庸城下时太阳尚未落下,等到城门打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羽林郎乃是君主亲卫,哪里受过这等怠慢?俱是扳起脸来,只是姜维还未发话,一时不得发作。

而此时,副军将军刘封正在府中宴请孟达与申耽两位。

孟达,字子度,扶风郡郿人,本为刘璋属下,后在刘备入蜀时投降刘备。汉中之战后期奉刘备命令,从秭归北攻房陵,并在上庸与沿汉水南下的刘封汇合。

申耽,世居上庸,乃是当地豪族。原为魏国上庸太守,因刘封和孟达的围攻而投降蜀汉,官居原职,另封征北将军衔。

刘封身为汉中王刘备的义子,身份超然,地位和远在孟达与申耽之上。他也自负身份和武力,不怎么看得上眼前的两位降将。他也知道这父亲并不信任这两位,赋予自己统领二人军队的权力,故而不尽言语上不甚尊重,也时常借故欺负二人。

远的不说,直说上个月刘封轻装出行,碰到了孟达领华丽的仪仗出行,两相比较,高下立判。他一怒之下,当众剥夺孟达的仪仗。此事一度为孟达引为奇耻大辱。

但今时今日,上庸局势有变,豪族叛乱此起彼伏,或无间断,刘封内心隐隐有所不安,终于想到了这两位一直被自己打压的同僚。

原来数月前刘备初定汉中,关羽坐镇荆州,两人不仅吸引了曹魏全部火力,隐隐还带来汉室中兴之像。

待刘封拿下上庸等东三郡后,申耽兄弟投降,当地豪族世家皆持观望态度,故而本地叛乱的力量十分浅薄,以他手中兵力用于弹压可谓绰绰有余。

但这几日荆州局势有变,关羽败退麦城,覆灭在即,东三郡的亲魏势力蠢蠢欲动,郡内接连发生好几次叛乱,声势远盛当初。

这几日,刘封带兵四处救火,已是忙得焦头烂额,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想孟达与申耽二人。孟达手握有四千东州兵,战力颇为不俗。而申耽乃是本地好强,在上庸之地影响力可谓颇大。

他心道,倘若能借得两人之力,则可事半而功倍了。

故而这几日刘封每日在府中设下酒宴,刻意笼络二人。二人虽然怨恨刘封,然而在表面上也给足了面子,几天来皆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气氛大好。

刘封毕竟年轻,看不出他二人纯属虚与蛇委,还以为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他们,竟开始推心置腹起来,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居然一股脑得都向二人倾诉。

“这关羽也真是,当初他围攻樊城,来求本将派遣援军。那时上庸山郡初附,大军怎可轻动?枉本将还劝他不要冒进,他不领情便罢了,还写信给父亲狠狠告了本将一状!哼哼,你们且看,他这般刚愎自用,今日终吞下恶果了吧!”

孟达望着主座上那个一脸兀自幸灾乐祸的英武青年,心中暗骂:“真是有勇无谋,不知唇寒齿亡的的粗鄙武人。”

不过刘封按兵不动,倒是符合他保存实力的想法,他本待打个哈哈过去,熟料边上的申耽忽道:“只是眼下前将军败退麦城,若是不去救援,只怕事后汉中王那边不好交代啊。”

孟达向对面瞟了一眼,再一次腹诽道:“申耽这厮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自然希望我和刘封一起派兵南下,最好就此再不回来,如此一来,你就能再投魏国了……”

他转头再看刘封,果然见刘封脸上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真是个举棋不定的废物!”

孟达一边腹诽,一边装出关切的表情,劝道:“少将军且听达一言。前将军在魏吴联合夹击之下,只怕大势已去,我等即便出兵救援,成与不成只在两可之间。”

他咽了口口水,又道:“何况上庸守兵毕竟有限,派兵多了,则上庸危险,万一被攻破那就是我等守将之责;倘若派兵少了,面对魏吴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怕前将军未救到,我等反倒辱于敌手。故达以为,一动不如一静,少将军只需谨守门户,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刘封闻言,如梦初醒,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子度之言,本将险些误了大事!来,举杯,本将敬你一杯!”

申耽也偷偷觑去面有得色的孟达,心道:“呸!好你个孟子度,竟说得这般大义凌然。还不是舍不得手中那些私兵,想要保存实力。”但既然刘封已经表态了,他也不便再坚持,免得露出马脚,只是一味敬酒,以示恭敬。

孟达到了上庸后一味伏低做小,哪里被这般恭敬对待过?故而来着不拒,一口接着一口,不曾停歇。他酒量本不甚佳,在两人连番劝酒之下,已是有了七八分醉意。

恍惚中,他想到在座三人于攻取上庸一事皆有功劳,刘封是主公义子自不必提;申耽保留原职如故,还加封正北将军;而自己竟然不仅毫无封赏不说,连原有的宜都太守一职也被一个叫樊友的无名小辈顶了去。

想到此节,孟达不胜伤感,忽叹息道:“想我孟达对主公忠心耿耿,他却将我丢在此地不闻不问,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再回蜀中,得见家人。”说罢,伏案沉沉睡去。

他这番话有怨恨刘备之意,申耽闻言大惊失色,觑眼向刘封望去,却见刘封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孟达酒后失言,怨恨刘备,刘封也有些物伤其类。

想当年,为支援父亲夺取益州,他刘封与诸葛亮、张飞等人各领一军溯流西上,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立下了汗马功劳。益州初定,当时关羽受封荡寇将军,他则领了副将中郎将,两人之间只差半筹,彼时是何等的志得意满!

然而到了汉中之战结束,父亲进位汉中王,大封群臣。关羽不过镇守之功,得以受封前将军;而自己取了东三郡,拓地千里,父亲竟然只给自己晋了半级,做个副军将军而已!

其间落差之大,一度令他暗自神伤。他自长大成人后,早已学会将心事深藏,等闲不再与人分享,也渐渐淡忘当初所追求之物。只是——

刘封一直认为造成父亲态度迥异的始作俑者,是因为刘禅那小子。因为那小子的出生,夺走了父亲对他的关爱,夺走了旁人对他所有的关注。

待想到刘禅此刻正安安稳稳坐于王太子之位,尽享他流血流汗的成果,刘封不由得怒火中烧,青筋暴突。

就在他自怨自艾之际,一名士兵禀上前报道:“启禀少将军,门外有一拨骑兵护着一名使者,说是自益州奉汉中王之命宣慰上庸而来。”

接待朝廷使者向来为地方上十分紧要之事,但眼下刘封正在气头上,只摆了摆手,不耐烦道:“领他们去驿馆歇息,就说本将身体不适,有事明日再说。”

第九十三章 下定决心

开门迎接姜维一行人的是刘封的副将寇勋,直言道:“少将军已经歇息,有事明日再说,你们且随我先到驿馆歇息。”

姜维心中暗怒,他手持汉中王诏令,代表的是朝廷权威,这刘封居然跟自己玩起架子来,也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分不清楚状况。

但刘封不愿见,他也没有办法,只得领着众人,跟着寇勋来到驿馆安顿下。

稍稍用了些晚膳,关银屏径直行来,道:“姜将军,我要去找刘封兄长,特来告知一声。”

姜维心道今夜由她去摸摸刘封的底也好,当下点了点了头。他又有些担心关银屏的安危,便又道:“我领几名羽林郎护在三小姐身后。”

边上林航机灵,当下选了十名武艺高强的羽林郎,又叫来熟门熟路的王平,众人一路护卫着姜维和关银屏行往副军将军府。

姜维临去前向句扶施了个眼色,句扶顿时便已会意,姜左丞这是要他们衣不卸甲,随时做好支援和战斗的准备。

其实在姜维看来,纵然刘封不知道他们的此行的目的,料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人在是非之地,不得不谨慎,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等到走到少将军府门前小巷,姜维忽驻足,对关银屏道:

“少将军既然不愿意见我,仓促拜访,反为不美。今夜便烦请三姑娘孤身进府,劝说一二。希望少将军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捐弃前嫌,施以援手。我和弟兄们在此处等候,若有危险,高声呼喊便是。”

关银屏道:“如此也好,小时候刘封兄长最是疼我,自当尽力一劝。”当下盈盈一拜后,转身离去。

她向守门的卫士报出了名号,卫士进府通报后不久,果然大开府门,邀请她进去。关银屏回首朝着姜维藏身处点了点头,就此跟随进入。

随着少将军府大门缓缓关闭,关银屏的背影也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姜维内心即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心道:“最好少将军能够念及旧情,以大局为重。不然……便只有夺权一途了。”

等候间隙,他留心观察四周,但见少将军府附近士卒林立,防御森严,不时便有一队兵卒巡逻经过。不由点头暗赞:“这位少将军带兵倒是有些模样……”

时光便在忐忑不安中流逝。

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后,随着“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关银屏的半片身影。

姜维心情蓦地一沉。寻常故人相逢,若是聊得投机,彻夜畅聊也是有的。而此时三小姐进府不过一小会儿,她就旋即出府,如此看来,两人必定是谈崩了!

他猜得不错,眼下关银屏正孤身一人,失魂落魄地从少将军府走出。她还沉浸在方才的会面中,一时不能接受商谈的结果。

初时,刘封对她的到来感到十分惊喜,命人送上各式小食点心款待。但当她提到请派援兵时,刘封忽沉默不语。她再三哀求,刘封却始终无动于衷,最终拂袖而去。

她这时才知道,小时候敬仰的兄长竟是这般铁石心肠。

江陵城失陷至今已有十余日,从逃出江陵,到潜伏宜都、秭归,再到疾奔房陵、上庸,关银屏一路强打着精神,从未睡过一个囫囵好觉,全凭救父的信念苦苦支撑。

而她全部的希冀就在今夜彻底粉碎。

她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来,快要走到众人藏身处之际,忽双眼一黑,一个踉跄,就要栽倒。

姜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关切问道:“关三姑娘,情况如何?”

关银屏面如死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汩汩而出,只是一味摇头。

见此情状,姜维心中早已明白,不由暗叹:“事到如今,只能行最下策了。”

他也不迟疑,将关银屏负于背上之后,拔腿便往回走。

等一行人回到驿馆,却见到句扶携着一员陌生的武将正在门口等候。那武将见到姜维到来,忙上前拜见。

句扶一指那员武将,道:“启禀姜左丞,这位是前将军帐下主簿廖化,闻将军在此,特来拜会。”

姜维顺着看去,只见那武将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两片八字胡,眉头紧锁,满脸皆是忧色。

句扶刚刚介绍完毕,廖化就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疾呼道:“求将军救救我家君候,求将军救救我家君候!”说完,以额触地,叩头不止。

姜维心道,原来此人就是廖化。历史上廖化在关羽灭亡后被迫归入孙吴,后刘备领军前来复仇,他便使了诈死之计回归蜀汉。他或许不是一个好说客,但他对蜀汉,对关羽确是忠心耿耿,是个忠义之人。

他不愿受廖化大礼,忙施了个眼色,句扶会意,上前将廖化扶起。

姜维此时方道:“廖主簿勿虑,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他侧了下身子,好让廖化看见他背上的关银屏,又问道:“你看这位是谁。”

廖化凑近细细一看,大吃一惊:“三…三小姐!她…她怎在此处?”

姜维道:“此事说来话长,廖主簿请进,先喝杯茶润润嗓子。”说完,他便排开众人,大步跨入驿站。

等他安置好关银屏,关门而出后,廖化早已凑了上来。姜维将他引到自己房中,落座后,将自己此行一一道来。他说的言简意赅,但紧要处都一一点出。

等他说到已经派了信使前往蜀中报信,又托关兴紧急输送物资到麦城,自己则同关银屏一起前来上庸寻求援军时,廖化再一次拜倒在地,哽咽道:“化到上庸数日,一事所成!原本决定明日一早回转麦城,与君候一同赴死。今日得见将军高义,虽死无憾!”

姜维将他扶起,道:“只是刘封顽固,关三小姐劝不动他。她心力俱疲,已经倒下。烦请廖主簿且在此看管三小姐,其余事情,便交于我来做。”

廖化见姜维年纪轻轻,但举手投足间莫不有极大的自信,这令他焦灼的心情稍得平复。他既得了吩咐,当下又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时天色已晚,姜维孤坐于在屋内,又将计划细细捋了两遍,终觉再无明显疏漏。于是朝门外喊道:“孝兴、子均。”

“末将在!”句扶和王平推门而入,躬身抱拳。

姜维轻拍桌面,沉声道:“孝兴,你去点二十名武艺高强的弟兄,一会儿随本将出去办事。子均,你点齐二百羽林郎,埋伏于孟达府邸附近,等候本将号令。”

句扶和王平闻言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暗震:

“将军终是下定决心了!”

第九十四章 见鬼说鬼话

一刻钟后,姜维、句扶、王平并二百余名羽林郎内着软甲,外套袍服,在驿馆令的带领下,一路向孟达府上行去。

说起来,这位驿馆令半夜被叫起来带路,又见使者一行人人多势众,哪里不知道其中有猫腻?他本不愿蹚这趟浑水,实是他的妻儿被羽林郎看押,姜维又手持汉中王诏令,这才无奈答应下来。

一路上遇到好几拨巡逻的兵马,驿馆令受了胁迫,只说是益州来的使者人数太多,驿馆屋舍不足,需要另找住处。有他作保,巡逻的兵马倒也不虞有他,皆是一一放行。

等到了孟达府邸左近,众人旋即兵分两路。王平领着二百羽林郎埋伏于暗处;姜维则领着句扶并剩余人马径直走到孟达府门前。

句扶上前拍门喊道:“汉中王使者在此,特来拜会你家主人,速速开门!”

门子睡眼惺忪,拉开一条门缝,待看清门外站着二十余名虎视眈眈的壮汉时,大吃一惊。他情急之下,正要关门,句扶却提腿将门顶住。门子使上吃奶的力气,大门兀自纹丝不动。

“你…你们要干什么!”

姜维负手缓缓踱步而上,笑道:“这位小兄弟不要害怕,你只管进去通报,就说我姜维乃是汉中王使者,奉命宣慰上庸。另外,还奉了尚书令大人密令,要第一时间拜会孟将军。”

门子扫了扫门外的兵将,故作镇定道:“小人这就去通报,只是府中有精兵数百,尔等勿要乱来。”

姜维知道他在虚张声势,只摆了摆手。句扶松开双手,门子趁机一把关上大门,拍着胸口一溜烟得跑去府中禀报。

且说孟达在刘封宴席上吃醉了酒,被仆人抬回府中歇息。正沉睡间,忽被管家一阵急促的拍门吵醒。

“将军,府外来了一批军汉,说是汉中王的使者,领头的那人叫做姜维。”

“姜维?”孟达半梦半醒,半坐在榻上,心道:“我在蜀中多年,这名字怎么全无印象?”

管家又道:“哦对了,他还说身怀尚书令大人的密令,要马上拜会将军。”

“法孝直的人!”孟达闻言,酒意忽然醒了一半,他霍然掀开被子,喝道:“快,伺候本将更衣。”

却说孟达为何如此重视法正,这还要从当年刘焉旧事说起。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皇室宗亲刘焉为避中原之祸(也有人说心怀异志),放弃朝廷高位,主动要求前往偏远的益州当州牧,带着一干早已物色好的心腹去益州赴任。

刘焉入主益州时,当地地方势力非常强大,刘焉势单力薄,无法驾驭当地的土豪士族。为弹压益州地方势力,刘焉以入蜀带来的人才为基础组建了班底,同时收编招募进入益州的南阳、三辅一带流民,编练成数万人的东州兵。

而这些来自南阳、三辅的将官就成顺势组成了所谓的“东州派”。

后来刘焉去世,其子刘璋掌权后,与蜀中豪门妥协,东州派反过来遭受打压。所以当刘备入蜀时,东州派竟无一例外选择投靠刘备。

而眼下法正、李严、孟达三人正是东州派的三大巨头。三人投了刘备后,境遇各不相同,联络也未像以前那般繁密,但终究还算是攻守互助的同盟。

而且,孟达在上庸被刘封欺负的狠了,还被刘备剥夺了宜都太守的官职,内心正惴惴不安,此刻乍听到朝中同盟派人来,忙不迭的就要去迎接。

他走出门房门,忽想起一事,顿足问道:“来了多少人?”

“约莫二十余人。”

孟达松了口气:“不过二十余人而已,纵然这些人冒名而来,或者不坏好意,我府中驻有数百东州精锐,区区二十余人还能掀起什么乱子?”

他再不迟疑,亲自领着待到管家到府门迎接。

管家拉开大门,引入孟达眼帘的是一张年轻温和的笑脸。此人十分有礼,刚一打照面,就躬身抱拳行了个礼:“在下姜维,深夜造访,不知是否打扰孟将军休息?”

孟达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拱手道:“倒是不妨,只是这位将军瞧着面生……”

姜维笑道:“在下原是天水冀城人,数月之前方投奔汉中王。”

听他这么说,孟达才相信他确实是法正的人。

自古以来以乡谊结成朋党、帮伙是一种官场常态。姜维年纪轻轻,又是新附之人,如何能做汉中王的亲信使者?毫无疑问,必然是投了朝中某位大佬。

法正籍贯扶风,两人勉强也算得同乡。因此,不用说也知道,这位使者背后之人必定是法正法孝直。

孟达不再怀疑,门洞大开,将众人引进府中。

姜维忽靠近一步,低声道:“在下有要事禀报,请将军择一密处,只你我二人。”

孟达以为法正有话要传递,于是忙吩咐管家带姜维的随从到偏厅招待,自己领着姜维来到书房稍坐。

等仆人奉上茶水,孟达侧着身子,开门见山道:“姜将军,不知有何要事?”

姜维忽撤下方才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道:“孟将军,实不相瞒,你已大祸临头了!”

孟达闻言心中大惊,但他脸上仍是兀做镇定,问道:“此话怎讲?”

姜维靠近道:“方才驿馆来了一位叫做廖化的人,说你和少将军拒不派援,妄视前将军生死,他准备到汉中王驾前告你们之状了。”

“嗨,原来只是此事啊。”孟达吁了一口气,笑道:“好教姜将军知道,只因山城新附,叛乱不断,我等确是抽不出人手,想来主公必不会怪罪。”

姜维痛心疾首道:“将军糊涂啊!这等说辞少将军说得,偏你孟将军说不得呀。”

孟达奇道:“这是为何?”

姜维不答反问道:“数月前,将军是否以宜都太守的身份领兵北取房陵郡,又挥师攻打上庸?”

“不错,此事人尽皆知啊,达是奉汉中王之命,难道有何不妥么?”

姜维继续问道:“可是将军攻打到一半,汉中王突然派了少将军总督三军,可是如此?”

“呃,不错……”

“如此倒也罢了,攻取上庸后,各人皆加官进爵,偏你孟将军没有封赏不说,便是连原有的宜都太守也被人顶了去,不知在下所言可实?”

孟达叹了口气,道:“确是如此。”

“将军难道不知其中缘由吗?”

“唉,威福皆出自主上,主公如何考虑,我岂敢妄加揣度……”孟达话说到一半,忽回过神来,急问道:“莫非姜将军知道此间详情?”

姜维点了点头,又问道:“孟将军攻打房陵时,可是杀了魏国太守蒯祺?”

“确有此事。”

姜维一拍桌子道:“这便是了。孟将军可知这位蒯祺是何人乎?”

孟达愕然:“达只知其为魏国光禄勋蒯越的兄长,怎么,此人杀不得?”

姜维叹了口气,幽幽道:“好教将军知道,除了这一层关系,蒯祺此人乃是荆襄名士,素有智仁之名,乃是主公急欲招揽的人才。更为要紧的是,此人还是诸葛军师的姐夫啊!”

“啊!”孟达闻言,脑子忽然一阵晕眩,手一抖,茶杯滑落在地,摔个粉碎。

这下他全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攻打上庸顺风顺水的,主公突然派了个刘封过来,又在攻取上庸后,对自己毫无封赏,不闻不问晾在这里。原来是自己一时不察,得罪朝中另一员大佬了啊!

姜维见他表情,又道:

“将军眼下已是釜中游鱼之境,一步也错不得了。将军且想,主公与前将军情同手足,倘若他知道因上庸拒不派遣援军,而导致前将军身死陨落,该如何发怒?少将军毕竟是主公义子,稍稍惩罚一番也便是了;但将军杀蒯祺在前,又拒派援军在后,主公又该如何迁怒于将军?故而方才在下说援救前将军一事,少将军拒得,偏孟将军你拒不得啊!”

孟达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若非将军一番点播,达…达险些铸下大错!”

姜维又道:“前将军是主公的手足兄弟,荆州亦是诸葛军师隆中对的紧要所在,须臾不可有失。实不相瞒,在下昨日先到房陵郡中拜会了向太守,他当即表示要率兵南下救援。以向太守之立场态度,即使房陵城不保,主公也会感念其志,必不怪罪!”

孟达闻言,意动不已。他满脸通红,前后踱步了好半晌,忽又迟疑道:“只是…只是此间军权由少将军掌管,方才达已经劝导少将军静观其变,此时若是再与他争辩,只怕适得其反啊。”

姜维暗自摇头。他已经搬出刘备、诸葛亮、法正三座大神,却依旧打消不了孟达保存实力的想法。可见此人确实是滑不溜丢的老油条了,除非刘备、法正亲至,否则断无收服此人的可能。

不过这等结果也在他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此前他已从王平处了解到,上庸的郡兵都是上庸本地人,南下的意愿不强;东州兵是私兵部曲的性质,相较于朝廷,更忠于主将,若孟达存了保存实力的想法,那么即使去了荆州也是毫无用处,哪怕夺了他的兵权也没有什么用;唯一有能调动起来的,唯有刘封手下三千益州子弟兵。

眼见孟达不上套,姜维心念一闪,决定开始执行第二条计策。

他轻笑两声,道:“不错。上庸乃是重地,确实不能丢失。如此,不如就暂请少将军领其本部兵马与我随行。少将军身份超然,领军救援荆州也是份内之意。至于上庸、房陵、西城三郡嘛,便由孟将军领本部兵马驻守,当可保安全无虞也。在下也当向汉中王直疏其事,以述将军之功。”

孟达闻言,心跳骤然加速。

这是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提案,在他看来,好处至少有四桩。

第一,他手中四千东州兵不用赶赴前线,可以充分保存实力;第二,把刘封和他的兵将踢走后,以他手中的实力足够纵横东三郡,从此再无抗手;第三,可以借助姜维的奏章向汉中王表明立场和心迹,万一汉中王就回心转意了呢?这最后一桩好处是,倘若汉中王执迷不悟,那么自己手握四千兵马,天下何处投不得……

念及此处,孟达忽打了个激灵。

他心思疾转,这一箭四雕之计,越想越觉可行。只是这最后一桩好处,他是万万不敢透露分毫。

姜维见他神色,知他已经入巷。于是从怀中抽出一卷锦帛,随手一扬,露出斗大的汉中王印玺,笑道:“其实在下乃是奉汉中王之令来找少将军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愿相见。还得麻烦将军将他请到府上,在下当与其面叙其详。”

此处姜维用了个模糊的说法,他确实是奉了汉中王之令,只不过这个令是宣慰之令,并非直接对刘封调兵之令。他已是打定了夺权的主意,只是方才见刘封府上戒备森严,不容易下手,眼下只想利用孟达赚来刘封,趁其不备加以控制罢了。

孟达满脑子都沉浸在一箭四雕之计中,他虽未见到锦帛上的内容,但汉中王印玺断然不可能有假,何况此刻他又有求于姜维,根本不敢要当面审阅。

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派人去请少将军。待姜维今夜传达完汉中王诏令,最好两人明日一早就此滚蛋。

第九十五章 暴起发难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去半个时辰。

就在姜维、孟达二人各怀心思、虚与委蛇之际,府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旷刺耳。

不多时,大门缓缓打开,一员英武的锦袍男子排开众人,阔步走向堂中。他人还未到,爽朗的调笑声已至:“你这孟子度,刚刚从我府中装醉回去,竟然又来找灌。可是府上进了貌美的歌姬吗。”不用说,来人自然是刘封。

原来他觉得方才孟达在他府上的建言十分之有礼,而他身边又少一位能够出谋划策之人,这一琢磨,竟然生了招揽之心。

孟达既然相邀,虽然已是深夜,但这个面子还是得给的,便领了几名护卫前来。

他进堂中,见到姜维,顿时有些愕然,面上的笑容旋即敛去。

“此人是谁?莫非是益州来的使者?”刘封一瞥主位上的孟达,心中颇有些不舒服。孟达只说有要事相商,全然没说此间还有外人,而且还极又可能是刚刚被他拒绝相见的外人,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不过来都来了,且看看他有何说法。

刘封按下怒气,径直走到位子上坐下,顺势将配剑从腰间取出,往案几上重重一扣。他面无表情问道:“子度深夜找本将前来,可有何事哪?”

孟达见他面色不善,连自称都用上了“本将”,可见心绪不佳,正要说上两句缓颊的话。这厢姜维忽行到刘封面前,行了个大礼,抱拳道:“在下羽林左丞姜维,此番奉汉中王之令宣慰荆州,今日来到上庸地界,何其有幸能够一睹少将军尊颜。”

刘封睥睨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这个年轻人倒是恭敬,这声少将军叫得也自动听。”他的气因此微微消了一些,又想到对方毕竟是父亲的使者,父亲的面子岂能不给?当下轻轻的“恩”了一声,以作回应。

姜维从案几上取过一杯酒,又回到刘封身前,笑道:“在下在蜀中也听说当年少将军为援救主公,独领一军,溯流西上,所在战克,忠义无双,乃是不逊关张的猛将,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聊以薄酒,敬将军威名!”

他这番恭维正搔了刘封痒处。当年他领军入蜀,连战连胜,实乃平生最为得意之作。乍听到姜维重提旧事,嘴角不禁弯弯番起一丝笑意,连带瞧着这个小子也顺眼了许多,口道:“好说,好说。”手中也是举起了酒杯。

孟达眼见姜维言语老道,三言两语就将气氛调节开来,显是游刃有余,当下微笑,不再言语。

姜维将酒杯捏在手上,忽问道:“少将军既然有武勇仁义之名,眼下主公的手足大将腹背受敌,危在旦夕,在下想请少将军施以援手,不知愿意否?”

刘封原本正要喝掉手中的水酒,闻言重重将酒杯砸在案几上。只见他面沉如水,隐含怒意,喝问道:“你也是来做说客的?”

姜维将身子躬得更深,将双拳高举于首,沉声道:“请少将军以大局为重!”

刘封此刻的胸膛几乎要炸裂开来。

今日关银屏一番纠缠,又是动之以情,又是以大义来压,已是令他扫兴至极。此时又听到姜维在此聒噪,他怒极之下,朝着孟达狠狠瞪了一眼,旋即霍然起身,一脚踢开案几,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姜维将酒杯狠狠摔于地上,顿时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响声。紧接着,他于刘封背后猝然发难。

其实在他心中,刘封本性不坏,对刘备也算忠心耿耿,未必不能晓之以理。假如自己有大把的时光,倒真不介意为他好好开导一番。只是关羽危在旦夕,刘封脾气又十分倔强,保险起见,只能先声夺人。

他方才借着敬酒之机,距离刘封不过三两步远,此刻蓦地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握拳,直拿刘封肩膀要害而去。

刘封乍闻身后凌厉破空之声传来,情知有人偷袭。他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反应极为敏捷,大惊之下忽地翻身一滚,顺势避过攻势,回首见是姜维,不由怒喝道:“你要做什么!”

姜维并不接话,骤然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刘封此刻脚步不稳,踉跄着堪堪避过三两招,再避不过第四招。

只听见“嘡”的一声,刘封便被姜维一膝顶翻,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击威力极大,刘封瘫软在地,只觉气息不畅,丝毫动弹不得。尽管如此,他亦面目通红,也不是是因愤怒还是因为气血不畅的缘故。口中只是发出“嗬嗬”的吼声,似是一只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廊下,羽林郎与刘封的五名护卫本一同坐于廊下。听到摔杯的信号,顿时暴起发难,他们本就是军中精锐,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只数息功夫就把刘封的护卫全部按到在地。而事起仓促,刘封的五名护卫中倒有三人一脸愕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禀报中郎,敌方护卫已经全部制服!”句扶阔步走向堂中,大声禀报。

姜维面色如水,冷道:“连带地上这位少将军,全都绑起来!”

“得令!”句扶当下领着手下,从披风下掏出捆绳,就地施将起来。不一会儿,刘封和他的护卫就被全部五花大绑,口缠白布,丢在堂中。

姜维又道:“发信号,让子均带大部队过来,你领弟兄们守住正堂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出。”

“得令。”句法拱手抱拳而去。

这一切只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孟达只觉得脑袋一阵混乱,不住得揉眼睛,好半晌方反应过来。

“姜维他…他这是在兵变啊!”

他本欲呼叫护卫,但已经有四名羽林郎横刀站到他的身后,团团将他围住,随时可以暴起发难。

他手无寸铁,一时不敢动弹,只是伸手指着姜维,惊恐道:“姜将军…你…你…”

姜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大声笑道:“孟将军为何做出此等表情?你我方才不是说好了嘛,在下领着少将军的兵马南下,由你坐镇上庸、房陵、西城三郡。眼下事情已经做了一半,将军该高兴才是。”

孟达知道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自己说的,实则是说给刘封听的。果然,被五花大绑又被封住嘴巴的刘封闻言后,马上将直欲喷火的眼光从姜维那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敢与刘封对视,忙向姜维追问道:“你既然身怀主公之令,只管宣诏便是,我等难道会违抗汉中王旨意不成?如何要行此下策?”

姜维一步一步向孟达踱进,低声笑道:“在下的确身怀汉中王的诏令不假,不过此乃宣慰的旨令,而非调兵的旨令。”

孟达心中一阵恼火。他这是中了姜维这小贼的奸计了!事情发生在他的府里,姜维又当着刘封的面使离间计,以刘封的脾性,这一时半刻内怕是解释不清了。

想到此处,他又是气愤又是无奈。此刻他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变成屎了。

第九十六章 闯营

堂内的动静惊动了府中的护卫兵卒,一时吆喝声、走路声、铁甲撞击声渐起,渐渐汇聚到院子里。不一会儿大堂外已经围满了扎住府中的东州兵。

句扶领着十余名羽林郎将大门紧紧堵住,暴喝道:“汉中王使者在此,谁敢放肆!”

他身边不过十余人,门外的数百东州兵一阵冲锋就能冲散。但句扶长相威武,又自保名号,说话的语气更是不容置疑,一下子便震住了一干东州兵。

有几个首领模样的军汉不知虚实,探着脑袋朝里面呼喊:“将军,可无恙否?”

姜维行到孟达面前,低声道:“孟将军,在下虽无调兵的旨令,但汉中王和尚书令均许了便宜行事之权。救援前将军一事,在下志在必得。你若配合,此事我一肩挑之。此前答应之事,亦言出必践。”

孟达受了姜维一次骗,对他殊无好感,本欲断然拒绝,但他低头又见到姜维腰悬的长刀通身黝黑,隐隐有一股凉意传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姜维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盯着孟达,再不说话。

座上的孟达脸色变了数变,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要我如何配合?”

“令你的部下全部退回自己的屋舍,就当什么事儿都发生。”

孟达点了点头,当即大声吼道:“主公使者在此办事,你们都来干什么?还嫌不够热闹吗?都给本将军退下,回到自己房内待着。未得本将军命令,一个也不许出来!”

门外的东州兵颇有些踌躇,不敢离去。孟达在堂中瞧得真切,顿时怒气大盛,猛捶案几,暴吼道:“连本将的话都不听了?还不快滚!”

闻得主将发怒,东州兵这才如潮水般悻悻而退。

不一会儿,府门外传来整齐而快速的脚步声,紧接着,王平领着二百羽林郎鱼贯进入府中。他进入大堂时正好被刘封看到,刘封怒极之下,被气得猛然咳嗽起来。王平却径直走过,丝毫也不看他半眼。

姜维向句扶使了个眼色,句扶会意,当下接手王平带来的人马,逐一指派,一一控制住孟达府邸前后大门,自己站到刘封身前,往他怀中一顿摸索后,取了一物回到姜维身前复命。

姜维接过这件入手冰凉、沉重的物什,定睛望去,却是一块由白银打造的令牌,上书“副军将军刘”字样。他将令牌置于手心颠了两颠,心道如果是兵符自然最好,但是一般人也不会带着兵符到处跑,有了这块令牌也算聊胜于无。

眼下句扶布置完这一切,姜维便朝着孟达拱了拱手,道:“便委屈将军在此稍坐一宿。”

孟达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姜维又走到刘封跟前,正要说话,刘封却怒目而视,旋即一口口水啐到他脸上。

方才,姜维的右手已经去往怀里掏一封信件,见此情状,便知气头上的刘封毫无理智,想来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即便将写有肺腑之言的信件交出,他也只会将之一把扯碎,看都不会看上半眼。

想到此节,姜维笑了笑,默默举起袖子擦去脸上秽物,不再说话。

这厢王平也已经点好了五十名羽林郎,回到姜维身边复命。

姜维起身环视一圈,刘封和孟达两人身边皆有重兵把守,府中紧要之处也已被自己人全部占据,又有句扶在此居中调度,此间可保无虞。

他点了点头,当下转身,大手一挥,沉声道:“走,去少将军的军营。”

时夜已深,城中四门早就关闭。照理说不能随意进出。

但姜维手持刘封令牌,守将不敢阻挠,一路畅通无阻。

刘封军营位于上庸城北二十余里,沿着汉水而建。王平领着姜维一行五十余人骑马而行,人人高举火把,把路途照得通明,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抵达。

营门哨塔上的哨兵远远瞧见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以为有人趁夜劫营,大骇之下一边慌忙敲锣示警,一边运起比这面破锣更加沙哑的嗓音喊道:

“龟儿子夜袭喽!”

“龟儿子夜袭喽!”

姜维远远就听到那名哨兵的吼声,心道:“还真是蜀地的口音,如此一来倒是好办。”

古人早睡,军中尤甚。哨兵的这一嗓子顿时惊动全营,伴随呵斥喧哗之声大起,营中亮起点点篝火,随即灯火通明一片。

姜维骑马行到距离营门尚有五十步就驻足不前。虽然自己是友非敌,但黑灯瞎火的,极有可能被紧张的弓箭手失手射中。

王平孤身一人徐徐策马上前,喊道:“我是牙门将王平,领汉中王使者前来,请速开营门!”

如是喊了三次,营门方缓缓开了一丝缝儿,里面响起一声粗豪的喊声:“王将军,可是你吗?”

王平听出那人的声音是他昔日一员曲长手下,当下喜道:“老韩,确是我王平,速开城门,汉中王使者在此。”

营门那侧沉默了片刻,那名叫老韩的曲长又喊道:“王将军你是知道的,少将军有令,深夜除非是他亲临,否则不得让外人入内。”

姜维闻言,催动战马,奔到王平身侧,他高举汉中王的诏书,声色俱厉道:“这位将军,本将且问你,是汉中王大还是少将军大?少将军见到了本将,还要恭恭敬敬敬一杯酒,你是何身份,安敢在此饶舌?这贻误军机之罪,须不是你能担当得起的!”

王平接过刘封令牌,从门缝中递了进去,又趁势喊道:“这位是汉中王账下羽林左丞姜将军,少将军令牌在此,我等确有要事而来。老韩,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王平吗?”

俗话说强的怕横的,姜维这番狐假虎威,又有王平软硬兼施,韩姓曲长果然不再怀疑,片刻后,营门终于缓缓打开。

姜维当下一马当先,王平和五十余骑紧随其后,顷刻间就已闯入军营。

眼见营内已经围满了兵将,姜维喝道:“所有曲长以上将领,即刻到主帐集合,本将有要事宣布!”

他说完这句话,正要前行,忽窜出一名穿戴整齐的武将,拉住他的缰绳,急道:“营中不许纵马!外人不许佩戴武器!让你进来已是坏了规矩,烦请使者下马,并将随身兵器卸了!”

姜维放眼望去,却是刘封的副将寇勋,两人在进上庸城时打过照面。

他冷冷看了一眼,喝道:“尔敢!羽林卫乃君主亲军,便是在汉中王驾前也是纵马带刀而行。却不知这卸刀一事,是少将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一番当为诛心之言!寇勋若还坚持按规矩办事,那意思就是说,刘封的规矩比汉中王的权威还要大。

羽林郎今日在上庸城门前受了气,早有怨气,此刻听到主将呵斥,均是大觉扬眉吐气,纷纷挺起腰杆怒视。他们本就人高马大,此番发作起来,气势十分惊人。

寇勋惊惧之下,后退两步。

姜维再不看他,一夹马肚,继续前行。

王平紧紧跟随,一路高喝:

“汉中王使者有令,所有曲长以上将领,即刻到主帐集合!”

他的老部下韩曲长不知就里,也开始喊将起来:

“汉中王使者有令,所有曲长以上将领,即刻到主帐集合!”

这道命令由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营寨。

第九十七章 夺权

主帐距离营门不过三百余步,姜维一行人纵马疾行,须臾即至。

王平率先下马拉开帐帘恭迎姜维进入,又吩咐紧跟在后的老韩将油灯逐一点起。帐中主位前后左右皆是长长的灯台,每一座灯台上托着不下十盏的油灯,此番皆被一一点亮,顿将可容纳数十人的营帐照得亮如白昼。

不一会儿,连带老韩在内的六名曲将鱼贯进入,寇勋也赫然在列。他们中有好几个人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皆满脸茫然,不自觉朝主位望去。

此刻,姜维正大喇喇得坐在刘封的主位上。他全副挂落,穿得是漆黑光亮的玄甲,身披猩红的披风,瞧着架势威风凛凛,倒是像极了君王亲使。

见人已到齐,王平这才开口介绍道:“这位是汉中王使者,奉义将军领羽林左丞姜维姜将军,诸位速来参见。”

众人在军中不过是曲将一职,勉强算是中低级的武官,乍听到姜维这一连串的名头,每一个说出来都是高山仰止,当下不疑有他,齐齐单膝跪地,参拜道:

“末将等参见姜将军。”

姜维虎着脸,“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过了。他既没有请跪了一地曲将们起身,也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可谓甚是无礼了。

曲将们不知虚实,全都向相熟的王平望去。

老韩仗着自己同王平的关系,大着胆子问道:“敢问王将军,不知使者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王平悄悄向姜维望去,见姜维暗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当下回答道:“姜将军奉汉中王令宣慰荆州各郡,途中闻知东吴背盟,阴取了江陵、公安二城,关君侯命在旦夕,特来上庸、房陵之地调派援军。”

这番话姜维没打算对他们隐瞒,因为他们最终是要去荆州参战的。将他们骗去容易,但面临战事时定然不会尽心尽力。有些丑话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他这番话刚落,包括老韩在内的六员曲将顿时满脸讶异,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姜维也不阻挠,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忽朝着外间的林航使了个眼色。林航会意,暗自退下。不一会儿,营帐门口已经能够看到影影倬倬的羽林郎身姿。

六员曲将似是商议完毕,重将目光转向主位上的这名年轻将领。

寇勋作为刘封副将,地位最高,率先发问道:“末将寇勋,敢问姜将军,不知眼下我家少将军何在?此事他可知晓?”

姜维心道:“刘封原为罗候寇氏后人。此人既然姓寇,又口口声声‘我家少将军’,那定然是刘封从本家中带出来的心腹了。有些话倒是可以通过他传给刘封。”

他心中疾转,口上却淡淡道:“方才本将在上庸城中会晤少将军。少将军置大局于不顾,已被擒下。”

他这番话一经说出,宛如平地惊雷,顿时激起一阵嘈吵,众曲将们皆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寇勋上前两步,指着姜维怒骂道:“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擒我家将军?你可知他是汉中王之子?”

他说完这句话,又转身问其余诸曲将:“少将军乃是一军之主,未得他将令,末将等不敢从命。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不等诸将表态,姜维忽插道:“汉中王与关君候情同手足,于公于私,少将军都应该立即发兵,他却置大局于不顾。本将既蒙汉中王、尚书令授予临机专断之权,自然可以拿下此人。是非公允自有汉中王评定。”

他顿了一顿,又道:“另外,本将要提醒你,少将军只是汉中王的义子。汉中王只有一位嫡长子,那就是王太子刘禅殿下。”

原本不少人想要应和寇勋,但姜维一番话说完,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在场之人能够做到曲将,掌管数百名手下,又岂是易于之辈?哪个没点眼力介,焉能听不出姜维话里有话?

刘封是少将军不假,但他姜维是代表了汉中王而来,两人的命令倘若有所冲突,那大伙儿到底听谁的?不少人心中打鼓,说起来,刘封再大,自然是大不过汉中王的;其次,刘封是汉中王义子不假,但汉中王嫡子刘禅已经受封王太子,地位十分稳固,义子再亲能亲过嫡子?

此时倘若仓促间跳将出来,无疑就是要站队了!

众人虽然是刘封部下,但也深知刘封的军权归根到底是汉中王授予的,纵然要站队也是要站到王太子这边。

此时寇勋猝然发问,诸将只能选择尽皆默然。

寇勋环视左右,竟然没有一人应和,顿时气得直瑟瑟发抖。他伸出右手指着诸将,怒骂道:“好啊,枉费少将军平日里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姜维再次打断道:“本将劝尔等搞清楚一件事,尔等是大汉的将士,而非少将军的家奴!”

他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到王平身旁,顿足问道:“王将军,本将问你,你是大汉的将士,还是少将军的私兵?”

王平心思缜密,早就明白过来,不由暗忖道:“这位姜左丞不仅武艺出众,口才也甚是了得,竟然能用大义名分压得众将大气也不敢出,当真好手段……”

他念及此处,当即大声应道:“末将乃是大汉的牙门将,只效忠于汉中王一人!”

姜维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王将军深明大义,待此行折返,本将必替你向汉中王表功!”

他又走到老韩身旁,盯着他的面庞,问道:“韩曲将你呢?”

老韩满头大汗,但姜维这个问题堂堂正正,由不得他敷衍,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末将自然是大汉的军人。”

姜维点点头,又走到下一个曲将身前。有了王平和老韩带头,其余四人皆毫不思索做如是答复。这也意味着他得到了大部分曲将的支持。

寇勋面色铁青,早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厢姜维却转身回到他面前,问道:“寇将军,你怎么说?”

“小贼,太也欺负人!”

寇勋怒极之下,忽抽出腰间长刀,向姜维狠狠劈去。

王平等人刚刚宣誓投效,见状均被吓了一跳。只是寇勋、姜维两人相距不过两步,这一刀出得极快,众人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

姜维观他神状,早有了防备,当下身子微微一斜避过,右手反握麟嘉,只见寒光一闪,麟嘉豁然出鞘,又听“铛”得一声,刀剑互击,寇勋的佩刀已被砍作两段。

姜维顺势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冷道:“胆敢刺杀君主使者者,一律视同造反!株连九族!你可知你的鲁莽,会给你家少将军带来什么祸患吗?”

他隐含怒意,抬眼环视左右,众曲将被他气势所迫,皆是躬身低头,不敢对视。

姜维情知已经制住这些曲将,当下将神刀麟嘉重重扣在案上,发出一阵巨响,喝道:“擂鼓,聚将!”

众曲将再无脾气,纷纷应道:“末将遵命!”随即鱼贯而出。

宽敞的大帐顿时只剩下姜维、寇勋二人。

姜维缓步走到跌坐在地、面色铁青的寇勋身前,沉声道:“念你忠心为主,这一次,本将不怪你。”

寇勋面上闪过一丝讶色,但他只瞟了姜维一眼,又归于沉默。

姜维自顾自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将对少将军殊无半点恶意……你且好好想想,倘若因他拒不发兵,前将军身死荆州,汉中王岂能饶他?”

寇勋神色一动,依旧沉默。

姜维见状,只得讪笑道:“算了,不解释了,本将既然已经得罪于他,也不奢求他的谅解。这次若能成功解救君候,自然皆大欢喜;倘若不成……那也无需少将军再记恨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轻轻放在地上:

“临行前还有一句话。你身为少将军家人,当多想想他的处境,他的前途……你若真心为他好,便将此信内容记熟了,找个时机,说与他听。且记住,千万别透露这封信是本将给你的。”

寇勋心中冷笑不止。

还有谁更能比自己更加知道公子的处境和心态?

他或许想过那个位子,但这个念头早在刘禅出生后便已打消!他唯一想要的,只是是周围人的尊重,而非冷嘲热讽、而非恶意中伤!

他身为主公义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难不成还能改变?公子这些年脾气益发古怪,还不就是这个身份害得吗?

要你在这装什么好人?

寇勋只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

但想到那句“倘若不成……那也无需少将军再记恨了”,寇勋心中还是微微一松。思虑良久,终于还是捡起地上的信封。

信封内只有一张布帛,布帛上只有一个词:

认祖归宗。

寇勋蓦然一动,霍然起身,抬眼来望,营帐中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第九十八章 日出有曜

天微微亮,关银屏缓缓睁开眼睛,投射入眼的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昨晚她和衣而眠,前后足足昏睡了四个时辰。人在睡眠中的心情大抵总是以放松的居多,但她醒来时,只觉眼皮子十分沉重,胸口似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恍如沉沉大病一场。

廖化随侍在门外,听到屋内动静,忙推开房门进入,隔着屏风轻轻唤道:“三小姐,可是醒转了吗?”

“外间是谁?”

“我是廖化啊。”

关银屏闻言,忙掀开被子,快步走到屏风外,掩嘴惊道:“啊?廖叔叔,你……你怎在此地?”

廖化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在他心目中,关银屏从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此番陡然见到她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的模样,心中的疼惜之情几乎要漫出来了。

他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粗粗说了一遍,末了,叹息道:“天幸三小姐逃出生天,倘若君候知道此事,定当十分欣慰。”

关银屏听他提到父亲,眼眶已是泛红,泫然欲泣道:“我真是没用,全然劝不动刘封兄长……”

廖化悻悻骂道:“还叫他兄长干什么,枉他是主公的义子,事到临头居然见死不救,置主公与君候义气于不顾!我若见到主公,定然狠狠告他一状!”

关银屏轻摇臻首,道:“不提他了。事已至此,不知廖叔叔有何打算。”

廖化道:“我已经决定追随姜将军南下驰援君候。”

关银屏微微颔首,正色道:

“不错。姜将军确是个古道心肠之人。我也决意随他南下,虽然他只二百精骑,房陵也只有千余老弱……”

廖化忽一拍额头,讪讪道:“真是该死!竟忘了和三小姐说,姜将军昨夜已经夺了刘封的军权,眼下正在城外整军。他方才派人传来口信,让我们半个时辰后到南门集合,即刻就要挥军南下了!”

“什么!”关银屏又惊又喜,一时竟有些恍惚:“此…此话当真?”

“如何敢欺瞒三小姐?姜将军昨夜送三小姐回来之后,留我在此照看,他自己领着羽林郎出门去了……”廖化说着说着,忽感叹道:“要说上庸城戒备森严,想以武力夺权谈何容易?谁料只一个晚上时间,竟然真的给他做成了!”

他见关银屏兀自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又道:“我早前接到消息时,也觉不可思议......哎,说起来,这位姜将军当真了得,不动声色间就全局在握。有他统领,此行必定顺畅,君候定然高枕无忧,三小姐大可宽心。”

“嗯。”关银屏轻轻得点了点头,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城外:“既如此,我们早些出发,赶快和大队汇合吧。”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城外,大军已经列队完毕,黑压压得排成一片。远远望去,旌旗飘扬,长矛如林。

当先一人正是姜维。

他的身后是二百五十员战装齐备的羽林郎骑队。羽林卫人数虽然不多,但皆人高马大,高视睨步。羽林郎人人皆着玄甲,手持长矛,腰悬环首长刀,这些装备均是统一制式,整齐划一,气势逼人。

再后面则是数千身着绛色戎装的汉军步卒。

昨日晚上,姜维只说了一句“回家”,便得了这群将士誓死效忠。对于离家近一年的益州子弟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回家”两字更能代表他们的心声。

姜维相信,即便东吴霸占了归家的路途,但基于对回家的渴望,这群将士也定会誓死拼杀出一条血路。

******

关银屏与廖化马不停蹄赶到约定地点。

大军开拔之际,气氛肃穆,非是寒暄之时。姜维朝着两人点了点头,手执马鞭指了指身后,示意二人归位。

两人就位后,廖化忽然跳下战马,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扑通”、“扑通”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方默默翻身上马,静立不语。

他双目通红,全程没说一句话,微微还有些哽咽,瞧着颇有些失态。

但他这份男儿忠义之心,已经赢得了姜维发自内心的尊敬。

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关银屏一路行来,兀自感到难以置信。她昨夜从刘封府邸出来,只道已是山穷水尽,哪料昏寐一夜,醒来竟已柳暗花明。

她骑马立于姜维身后,从侧面可以清楚看到,火红的朝阳映射在姜维黑色的玄甲面上,反射出暗红的光泽,他背后猩红的披风随风鼓动,猎猎作响。

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却又触手可及。

她呆呆望着身前高大的背影,这几日间的点点滴滴,顿如浮光掠影、纷至沓来。

秭归城前,是他挺身而出,力排众议,保自己顺利入城;得知东吴背盟,依旧是他,指挥若定,军心乃稳;刘封执迷不悟,自己一筹莫展,还是靠他临机当断,果断夺权……

关银屏不由暗思,一路行来,自己遇到了多大的困难,眼前这个男子就给了自己多大的回护和支撑......

时太阳透过云层,喷涌而出,再阳光照耀下,地上的薄雾纷纷散去。

此情此景,关银屏胸口忽有些起伏,泪花早已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不止。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再无片刻彷徨,满满都是平静安宁。

只因她坚信,这一趟,他定不会教自己再有任何失望。

******

上庸城的南门再一次开启。一骑穿越门洞,飞速向驰来。

姜维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那名骑手驰到姜维身侧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高举于首,恭敬地递于姜维。

接过拆看一看,信上只短短一行字:

“务请保全家人。”

姜维看罢,将信交还给骑手,道:“请转告孟将军,我必尽力保全。”

骑手行了个礼,当下拍马回转。

望着骑手远去的背影,姜维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

这封书信,意味着狡猾如孟达者,还是选择了妥协。

孟达默认姜维带走原属刘封的军队,并代他软禁刘封。作为交换,姜维默认孟达取得东三郡的军政大权。

毕竟,孟达手上有四千善战的东州兵,他若不肯善罢甘休,自己一行人断然不可能轻离。

汉中与上庸远隔重山,只有一条汉水牵连。从汉中沿汉水入上庸易,从上庸至汉中难。

历史上,便连诸葛亮之后的蜀汉第一人蒋琬都直呼“不克捷,还路甚难,非长策也”,进而放弃了上庸攻略。

实际上,于蜀汉而已,一旦荆州陷落,东三郡既成一块飞地。

无论刘封的三千军队走还是留,失陷都是迟早之事。当地守将要么玉石俱焚,要么献城投降,除此之外,再无他途。

孟达自然存了投敌之心,所以他要请姜维保全他在蜀中的家人。这件事孟达不曾明提,姜维也已心领神会,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在姜维看来,东三郡只要还在孟达手中,姓汉姓魏都是一样,暂存敌手罢了。

至于申耽,此人巴不得刘封、孟达一起滚蛋。此时自己带走三千大军,他欢送还来不及,怎么会来找麻烦?

眼下已是后顾无忧之局。

姜维意气风发,大手一挥:“全军开拔!”

第九十九章 突围

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十二月初五,东方未明,愁云惨淡。

麦城西门。

关羽面色如水,高坐在火炭般赤、身高体长的赤兔马上。他的身侧是铁塔般的大汉周仓,正扛着他赖以成名的兵器青龙偃月刀。关平、关兴、赵累三员武将全副武装,亦跟随左右。

关羽轻捏右臂上的箭伤,已然不甚疼痛。十日前,亏得关兴和五十名羽林郎连夜入城,带来急需的药材军资,残军的士气才得以维持,不至于即刻溃散。

他又向后环视身后列阵完毕的千余残军,个个表情坚毅,已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这几日再也没有士兵逃逸,只因剩下的这千余人乃是他亲手调教的校刀营,兵将皆是武艺高强、生死相托的好汉子。

“时辰差不多了,突围罢!”关羽摆了摆手。

他话音刚落,关兴纵马上前,脸上隐有焦虑之色,迟疑道:“父亲,城外尚未有信号传来。是否再等上一等?”

今天是他与姜维约定的十日之期届满之日。当时两人分手时约定,十日后,无论姜维是否搬得上庸援军,都会尽快赶来驰援,并在城外以鸣镝为号,里应外合,一道杀出重围。

也正是这个约定鼓舞了士气,让残军得以坚守麦城十日,不曾轻易突围。

昨日,在关羽的命令下,军中已经将剩余的粮草全部拿出来,供所有将士饱餐一顿。

今日寅时时分,千余马步官军已经整装完毕,静候城外的信号。但众人已经等候良久,城外并无任何动静。

关平开口道:“城中粮草已尽,再无坚守的必要。眼下日头即将破云而出,再不出发,待吴军有了防备,只怕就要错过时机,请父亲早下决断。”

关羽轻抚长须,转向关兴道:“你兄长说得不错。这几日吴贼越聚越多,不论你说的那位小友来与不来,为父决意今日突围。”

听到父亲这么说,关兴情知局势危机,突围已是势不可免了。当下不再劝谏,策马退回阵中。

这时,荆州从事王甫领着百余军士快步前来复命:“奉君侯之命,某已在城中各显眼处布置好假人,清晨视线不清,当可瞒过敌军探马。”

关羽颔首道:“甚好。国山你且入阵,我等一道突围。”

王甫忽拜服在地,哭泣道:“君侯于路,小心保重!某与部卒百余人,死据此城;城虽破,身不降也!专望君侯速来救援!”

关羽不忍相视,侧身闭目道:“今日方知国山高义,只恨当日看走了眼,不纳季常、国山忠言。”

王甫高声道:“时辰不早,请君侯速速出发,奔入西川,再整兵来,以图恢复!”

关羽当下与之泣别,领着一众将领,并马步兵士千余人,匆匆朝西临沮方向行去。

******

麦城西北有一处小屯,名叫临沮,紧挨沮水,是麦城通往宜都、夷陵一带的必经之路。眼下正是潘璋部军营所在。

潘璋字文珪,东郡发干人,络腮短须,长得一副粗豪的外表。他年轻时家贫,跟随孙权后得到其赏识,加上作战勇猛,不断升迁,被任命为偏将军。

如今受新任大都督陆逊统辖,屯兵于此地,用以断关羽西返之归路。

其时天尚未亮,潘璋还躺在营帐中呼呼大睡。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军司马马忠伏于帐门外,急喊道:

“将军,将军,关羽军异动,怕是要突围了!”

潘璋本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乍闻见“关羽”二字,脑中闪过一个激灵,旋即惊醒。他也不顾披上袍服,一边去趿鞋履,一边追问道:“当真?朝什么方向去的?哎呀,还不进来说话!”

马忠躬身进入帐中,顾不上行礼,焦急道:“是…是往我军方向来了。”

潘璋眼中暴露出摄人的光芒,连连搓手,激动道:“好啊!好啊!主公在麦城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只怕到最后这擒拿关羽的功劳要落在我潘璋的头上啦!”

关羽成名极早,身负天下名望,镇守荆州多年,以一己之力,稳稳弹压鲁肃、吕蒙两任大都督,还不怎么看得起吴侯孙权,是横亘在所有东吴将官心中一块高不可攀的磐石。

说起来,关羽的名头主要源自早年在河北、中原一带的辉煌战绩,但因为隔得久了,东吴诸将本不以为意。

他们对关羽本事的真正认识,始于赤壁之战后、周瑜领兵攻取江陵时,当时身为盟军的刘备派关羽绝曹魏北道一事。

当时,刘备忙着收取荆南四郡,关羽只以一己之力,力敌曹魏派去增援江陵城各路援军。

一年时间内,他接连与曹魏派遣的各路名将作战,包括襄阳的乐进、樊城的徐晃、当阳的满宠、汝南的李通、江夏的乐进。曹魏诸路援军竟然被生生被他拖住一年时间,不能顺利救援江陵的曹仁。

曹魏铁壁曹仁坚守江陵城一年,直等到黄花菜也凉了,也没见到半个援军。内外交困之下,只得突围北返。江陵城遂落入攻打一年有余的周瑜之手。

这一战,东吴诸将这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便是连已故的大都督周瑜都要赞叹一句:“关张,虎熊之将也!”

潘璋想到关羽此时身边剩不了多少人马,又缺衣少食多日,此战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也不知擒杀关羽后,吴侯会以何等封赏相酬呢?”他为人贪财,一想到此节,心头似乎有一股熊熊烈火正在燃起,激动之下,便连衣服也穿不利索。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正要点齐军马之际,他忽驻足问道:“朱然将军可知此事?”

朱然是丹阳故鄣人,东吴元老朱治的外甥兼养子,是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陆逊担心关羽勇猛难敌,又派遣了朱然领本部军马与潘璋合兵一处,共同监视关羽动向。

马忠回道:“朱将军昨夜巡夜,眼下尚在眠中。可要末将前去唤醒?”

潘璋一把拉住马忠,佯怒道:“朱将军巡夜辛苦,我等身为同僚,怎能没点体谅?不必叫唤,你速去点齐本部军马!”

马忠领命而去。

望着马忠远去的背影,潘璋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心中暗喜:“如此一来,这擒杀关羽的功劳,我潘璋可要独领了!”

第一百章 斩马刀

麦城以西十余里、临沮以东五里有一处小丘,衔荆门、通当阳、达远安,是往来交通的要道。

此丘坡度平缓,丘顶唤作决石口,高约十数丈,马可通行,其间一条小径被葛藤杂草掩映,可以藏成千上万人。

潘璋、马忠正领了本部军马五千余人,在此迎候关羽。

大军刚刚列阵完毕,忽有一名士兵大步而来,急声道:“启禀将军,前方三里出现一彪军马,正往此处前来。”

“有多少人马?”

“约莫千余人。”

潘璋原本十分忌惮关羽军的战力,做好了在决石口布下口袋阵型,再行迎敌的打算。此时陡然听到敌军只有千人,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忙又追问道:

“只一千人?”

“只一千人!小人亲眼所见!”

潘璋闻言,皱着的眉头蓦地松开,暗忖道:“关羽已经穷途末路了。五千战一千,哪里还有不胜的道理?”

他畏敌之心既去,立功之心顿起,旋即喝道:“传令,前进接敌!”

这时,一员小将忽跳将而出,劝阻道:“我军在此地居高临下,又是以逸待劳,羽军必破!何必自乱阵型,徒增伤亡!还请将军三思啊!”

潘璋侧目看去,原是小将丁奉。

丁奉骁勇善战,每战必斩将夺旗,是新一辈小将中的翘楚人物。他原为折冲将军甘宁的属下,此次为了围剿关羽,大都督陆逊特地将之调拨到他军中听用。

其实潘彰也知道丁奉说得在理,但一俟想到擒杀关羽的功劳,他心中那团烈火再次熊熊燃起,却是再也克制不住了。

他也不理会丁奉,一夹马腹,径直前行。

丁奉资历浅薄,见主将坚持,根本没有办法,只得提步跟上。

与此同时,关羽正率领千余马步官兵从东南方向奔来。

三里路程,又是相对而行,只盏茶功夫,两军就于一处平地前遭遇。

饶是关羽做好了沿途遭遇吴军阻击的准备,也不曾料到第一波敌军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的目光从“潘”字大旗上略过,旋即定在敌军战阵上,只粗粗一扫,就已判定敌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

边上的关平已做高声呼喊:

“列阵,准备接敌!”

“列阵,准备接敌!”

自北伐以来,等闲的战斗都是由他代父指挥。此时遭遇敌军,关平不待父亲关羽吩咐,本能就做出反应。

只见千余校刀手左手持大盾,右手持环首刀,以百人为一阵,十阵齐齐摆开。这一营将士训练有素,只数十息就结阵完毕。

而关兴领着五十名羽林郎团团将关羽护在阵后,

潘璋军原本摆得是长蛇阵,远远见到关羽身旁的骑阵,暗叫不妙。

原来江南并无产马之地,向来以步卒为主。军中各部缺马,马匹只为将官代步所用。

整个东吴唯一的一支全建制骑兵唤作虎卫骑,由吴侯孙权亲领,视若珍宝,平时屯于建业,主要用于防备合肥方向的魏军,眼下尚未到荆州参战。

潘璋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略一思忖,还是临时做了调整。他分了左右两翼各一千人,分别交由军司马马忠和小将丁奉统领,用以防止对方骑兵的突击。

中军则由三千人排列成三个千人阵,与关羽军正面相对。如此一翻周折,足足花了百五十息功夫。不过他也看破关羽军人少,不敢趁乱冲击,这才大胆临阵调整。

做完这一番布置,潘璋暗道:“此番必万无一失也。”

两军隔了一箭之地,遥遥相对。

关兴眼看敌阵人多势众,有心一搓对方士气,当下一马当先,奔到两军阵前,举刀高声喝道:“我乃关兴是也,谁敢与我一战!”

他连喊三声,潘璋阵中并无人应答。

关兴纵声大笑:“东吴狗贼皆鼠辈耳!”

潘璋自忖己方兵力雄厚,实无必要跟这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但他终究是武人脾性,看不得关兴在阵前耀武扬威,不由面色铁青,心道:“兀那小子,一会儿就要你好看!”

他的辈分身份还够不上跟关羽能有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好攀谈的。

只等己方阵型列毕,潘彰即高举令旗,喊道:“中军前部压上!左右两翼稳住。”

随着他一声令下,吴军中军前部约摸千余人缓缓向前开去。

时正处隆冬,地上草木皆无,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土,在吴军践踏下扬起阵阵飞沙,遮天蔽日。

关羽在赤兔马上瞧得清楚,冷笑道:“我军人少,吴军若是全军压上,倒是未必能支。但潘璋这厮居然只派一千人出战,如此岂不是让某各个击破么?哼哼,这厮当真托大。”

边上的关平抱拳请战道:“还望父亲下令,让孩儿打头阵!”

关羽轻抚长须,问道:“你观敌军如何?”

关平知道父亲在考教他破敌之策,当下沉声道:“观吴军行进间队列不齐,想必其军纪不必我军严明,且士兵身材远较我军羸弱。孩儿只凭五百校刀手,便能破去此阵!”

关羽颔首道:“你能有此判断,足见观察入微。不过还有一点为父需提醒于你。”

他举起马鞭,一指来敌方向,问道:“可曾见到吴军阵中那些衣甲鲜明之人了吗?”

关平顺着望去,果然见到敌方阵中有几人所着战甲远远好于周围士兵。他知道这些人是百人将一类的角色,当下点头道:“孩儿看见了,请父亲明示。”

关羽道:“吴军人多,我军当速战速决。一会儿接敌后,你四处游走,只管攻杀敌阵中的首领,余者勿论。以你之能,吴军中必无三合之将,等到百人将十去其三,敌阵则不战自破。明白了么?”

“孩儿得令!”关平大喝一声,旋即点起五百校刀手,朝着来敌方向扑去。

两阵齐步走到距离五十余步处,忽齐齐高声呼喊,猝然加速向前冲锋。一方是长矛如林,一方是盾牌如山,只十来息功夫,就已冲撞交缠在一起。

关羽军校刀营人手一面盾牌,这面盾牌通身包了一层铁皮,起码十几二十斤重,别说箭矢穿不透,就算是长矛都别想捅穿。

故而校刀营虽然人少,但凭着这块盾牌,竟然生生挡住了吴军一轮强力的冲锋。

盾与盾之间留着供环首刀伸出刺入的缝隙,吴军攻击间隔,校刀营将士乘势将长刀从这些缝隙里劈刺出来。

虽然五百对一千,一番来回后,校刀营已经稳稳站定。防守反击之下,还击伤了不少吴军士卒。

对于关平而言,千百人的战斗,人数实算不上多,战阵也算不上严密,有的是空隙施展武艺。

他得了父亲关羽的指点,游走于两阵之间,专挑衣甲鲜明的吴军百人将下手。

他的武艺已得乃父真传,本善使大刀。但大刀是马上的武器,带领步卒作战时使用不便,他便又练了一门斩马刀的武艺,此刻斩马刀在手,大开大合,几无一合之将。

只见关平杀气腾腾,长刀所向,当着披靡,一人一刀,不做片刻停留。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连砍十余人。他的身子被鲜血染透,模样甚是可怖,远远望去,恍如杀神再世。

有名百人将试图格挡,结果连人带枪,皆被砍做一刀两断,暗红色的肠子内脏洒了一地。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关平大杀四方,连带着身边汉军的士气益发高昂,越战越是勇猛。不一会儿就已将吴军厚厚的军阵杀薄。

两军接战还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吴军接连损失指挥将官,士气不稳,奔溃像象立显。

再战片刻,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逃啊”,吴军军阵顿时哗然,士兵们弃甲曳兵,纷纷四散而逃,只怪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这一阵,以汉军大胜结束。

关平只觉热血沸腾,不可自抑。他自十六岁从军,至今为将已十余年,大战小战不下百起,却从未有过一战如今日这般酣畅痛快。

只因自失了江陵以来,军中愁云惨淡,他身为副将,既要整顿军心,又要关切父亲的伤势,肩头担子极重,却无人可以共担。

平日里虽然依旧是沉稳的模样,实则心头的那根弦早已绷成一道满月。

今日这一场厮杀下来,盘踞在心头多日的郁结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初战得胜,此时此刻,关平胸口的快意几乎要满了出来,他情不自禁高举斩马刀,纵声高呼:“大汉!”

校刀营将士皆是意气风发,作为应和,纷纷以刀拍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口中齐齐应道:

“万胜!”

“大汉!”

“万胜!”

场外的汉军受到感染,一时关羽以降,皆面红耳赤,高声呼喊:

“大汉万胜!”?“大汉万胜!”

第一百零一章 将种

潘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色铁青。

都说关羽军能打,但他万万没想关羽军居然这么能打!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轻敌了。

那五百兵将还在战场中间耀武扬威,如果放任不管,将会严重打击己方的士气。

他久经沙场,知道此时最好的反制,就是让那五百人彻底闭嘴。

潘璋挥动令旗,沉声道:“中军两千人全部压上!择机包围敌阵,休教让那一队走脱一人!”

关平远远就看到敌方又有军阵开来,粗粗扫视,这次只怕两倍于前。他却浑然不在意,摆了摆略有些疲惫的右臂,高喝道:

“又有吴狗来送死了!将士们,列阵接敌!”

随着他一声令下,场上的校刀营将士高举盾牌,严阵以待,场上重归肃杀沉静。

汉军本阵。

关羽挥了挥手,招来关兴,问道:“安国,这一阵你兄长以五百人对阵两千人,你觉得胜负如何?”

关兴方才目睹兄长大展神威,信心满满道:“兄长武艺高强,方才敌阵一触即溃,这次来了两千,只怕也是有来无回。”

关羽摇头道:“你却是错了。方才你兄长连斩数员敌方百人将,敌阵一时群龙无首,这才溃散。如今他们有了防备,不好故技重施。而且兵法有云:倍则分之。此番敌军四倍于你兄长,一旦完成合围,你兄长腹背受敌,必不可久支。”

关兴闻言大惊,急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关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性子,总是这般着急,这方面你倒是该学学你兄长。”

关兴躬身道:“孩儿谨受教。只是仓促之间,着实想不到什么法子,还请父亲指点。”

关羽眯眼观望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且回骑队中准备,待到场中两军相接,敌势将围未围之际,便领骑队斜刺杀出,直取敌中军两侧。你兄长拖住敌军正面,你只管冲杀便是。如此一来,攻守之势互易,敌军腹背受敌,溃败只在朝夕。”

关兴闻到自己有了勇武之地,大喜之下就要策马离去。

关羽却一把将他拉住,问道:“一会儿场中混战不止,潘璋这厮定能瞧出我军本阵只余五百人马,亦无骑阵护卫。那时,他定会号令两翼齐出,直取我军本阵而来。安国,倘若情况如此,你当如何?”

关兴道:“孩儿定将敌方中军早些杀散,赶紧回来支援父亲。”

关羽又摇了摇头,道:“你却又是错了。倘若敌军两翼杀来,我军本阵固然薄弱,敌军本阵何尝不是再无可用之兵?到那时,你须收拢骑队,直取敌军本阵!若能斩将夺旗,则此战定矣!”

关兴听到“斩将夺旗”四字,顿时精神振奋。他正要转身离去,忽又迟疑道:“只是父亲的安危,请恕孩儿不能不顾。”

关羽眯眼抚须,睥睨道:“这世上想取我关云长项上人头之人还少了?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在关兴心中,父亲关羽本就是天下无敌的猛将,此番陡然见他露出久违的豪气,心中顿时大为笃定。

他再无迟疑,微一欠身就拍马驰回骑队。

父子二人对话间,关平的校刀营在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再一次与吴军交接到一起。

校刀营按照平日所练,用盾牌挡住敌军攻击,再撑着空档,用刀击杀敌军,配合甚是默契。吴军战阵厚度纵然数倍于蜀军,一时也不得寸进。

关平欲要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吴军有了防备,士卒们将百人将团团护住,他一时找不到机会,接连三次游走皆是无功而返。气闷之下,只得奋起神力挥击杀敌。

依旧是十步一人,仍然是一刀毙命。

关平杀得兴起,却浑然不知吴军已经分成两拨,一拨在正面缠斗,另一拨已经悄然向左右分散。

等他察觉过来时,左右皆已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战袍!吴军包围之势隐成。

关平心急如焚,他知道若再斗得一时半会,校刀营的阵型只怕就要乱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面忽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关兴率部出动!

关羽本阵距离场中不过五十余步,关兴与五十名羽林郎歇息了半日,早养足了精神。

此刻全力驱驰之下,势如闪电,快若疾风,五十步距离转瞬即至,根本不容吴军左右两翼做出任何反应。

人皆说关羽次子无论统兵还是气度皆不如长子,便连关兴自己也承认不及兄长关平多矣,但他体内流淌的终究是关羽的血脉,虎父焉有犬子?

狩猎乃是虎之天性。

便如此刻的关兴。

他一朝踏入战场,忽得变得全神贯注,六识大开。

方才父亲教导他要斜击交战中的敌阵两侧。但直觉告诉他,敌阵最大的破绽还是在中段。

吴军分兵于两侧,企图以包围之势逼迫关平部溃乱,其中段阵容厚度已是远不如方才;又经校刀营奋力厮杀,优势早已不甚明显。

在关兴看来,这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吴阵左侧已是冲击在望,只一轮冲锋即可全歼。但关兴咬紧牙关,生生遏制住冲锋的冲动,带领骑队绕了个小半圈。

吴军正聚精会神与关平部缠斗,根本不曾注意到已经有一队骑兵绕到己方身后。

此其时也!

“杀啊!”

关兴提刀在手,猛然调转马头,马不停蹄,高声呼喊着,朝着吴阵后背直直插入!

“杀啊!”

羽林郎见状,亦本能地随着首领开始冲锋。

连带关兴自己,一共五十一名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胜在装备精良,出其不意之下陡然发起冲锋,威力何其惊人!

吴军中段的士兵不察,只一下便被冲撞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甚至有不少士卒被撞开三丈远,重重跌落在地,暗色带块的血水顺着口角汩汩而出,想是连内脏都被撞碎了。

骑队的冲势非常骇人,直冲出三十余步方堪堪顿住。关兴得势不饶人,大刀上下翻飞,一边砍杀,一边继续打马前冲。

反应过来的吴军步卒顿时哗然。

士卒怕被战马给踢中,跟本不敢挡在他的面前。许多胆小的吴军连滚带爬主动就让开了道路。偶尔一两个人硬着头皮挡在正前,关兴大刀一挥,就将挡路之人斩成两段。

此时此刻,骑队就如虎入羊群,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吴军士兵被踩死、撞死、砍死的不计其数。一时哀嚎遍野,惨不忍赌。

关平队这边得了援军,士气大振,不自觉的奋力杀敌。两相夹击之下,吴军中路的攻势顿时瓦解。

两侧的吴军失了中段的连接,便如无本之木,士气大跌,败亡只在迟早。

第一百零二章 冲阵

眼前的这一幕,直令潘璋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须知这些军队皆是他的私兵部曲,随他转战南北,是他一生的心血,也是他建功立业最大的依仗。

他狠狠朝关羽本阵瞪去,却见到关羽身边只剩数百步卒护卫,遥遥而立。他一愣之下,旋即又将目光投到战场,只见关平、关兴所部正在激烈拼杀,他们虽然占了优势,但己方毕竟人数占优,短时间内可将他们死死缠住。

“如此看来,关羽本阵空虚啊!”

“擒杀关羽的泼天功劳啊......”

潘璋一想到此节,逐渐凉却的胸膛再次火热起来。

此刻,他就像一个即将输掉一切的赌徒,既为了翻本,也为了博取更大的前程,他已经决定孤注一掷!

“传令,马忠、丁奉领左右两翼,直取关羽本阵。务必要擒杀关羽!”

军司马马忠接到命令,毫不犹豫便向关羽冲杀而去。毕竟是擒杀关羽的首功,主将潘璋上心,他又岂能免俗?

“冲冲冲,扬名立万就在今朝!”

丁奉直觉有些不妥,但战场上不比军议之时,既然主将有令,身为下属只有遵从一途。他暗叹一口气,打起精神,领兵杀奔而去。

当下,吴军侧翼两支军队齐飞,避开乱做一团的主战场,直扑关羽本阵而去。

******

关羽早已觑见吴军动静,他摊开右掌往身侧一伸:“刀来!”

身后的周仓忙上前将青龙偃月刀奉于他之手。

青龙偃月刀刀身狭长,形如偃月,刀背有青龙图案,刀头有回钩,钩尖似枪,锐利无比,刀背有突出锯齿状利刀,故又名“冷艳锯“,是关羽成名的兵器。

此刀重八十二斤,壮如周仓者也必须双手齐握方能把持得住。

但到了关羽手上,浑然似轻减了几分。只见关羽右腕轻轻翻转,偃月刀就此旋转了数圈,举重若轻,混若无物。

他将刀尖倒置,长长的刀柄夹于腋下,复抬头向战场望去。

此时,吴军两翼距离己方已是不足七十步,关羽眯着的眼睛蓦地睁开,二目开合间精芒爆射:

“赵累,率所有将士,全速冲杀右翼侧来敌!”

“卑职领命!”赵累抱拳应答,而后抽出长刀举于半空,高喊道:“报国就在今日,弟兄们,随我杀吴狗!杀啊!”

“杀!”

“杀!”

“杀!”

随着一阵呼喊,赵累领着本阵所有步卒前往迎击马忠部。

虽然双方都是步军,但两相冲击之下,五十步的距离也是须臾即至。只三五十息功夫,两军就重重撞到一起。

马忠立功心切,不住高喝催战。

赵累身怀必死之心,也是奋战到底。

一时顿时盾牌刀枪交接之声、喊杀声、铁甲摩擦声响起,辚辚萧萧,不绝于耳。

吴军右翼的丁奉因为要避开中场混战,只能远远绕了个大圆,想要摸到关羽,大约还要二百息功夫。

而这二百息的功夫,就是关羽捕捉到的战机。

他要在这段时差内,突骑斩杀吴军左翼的将领,随后杀透敌阵。

关羽他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场上,一边控制着坐骑缓缓加速,调整气息。这是决胜的时机,容不得一丝失误。

只数息功夫,关羽就已将精气神提至巅峰,蓦地狠狠一夹马肚。

赤兔马追随关羽多年,早知主人心意,当下撒开四蹄,全速狂奔起来。

周仓见状,急忙拍马跟上。

******

却说关兴此时堪堪杀透吴中军军阵,他杀得兴起,浑身浴血,也不知有多少吴军惨遭屠戮。

忽闻身后喊杀之声大作,关兴忙放眼望去,只见吴军两翼齐动,直奔父亲本阵而去。

他大惊之下,本欲挥军救援,忽又想起父亲“斩将夺旗”的叮嘱,不禁抬头向西望去。

果然一员大将打扮之人端坐吴军本阵,他身后立有一杆旗帜,上书斗大的一个“潘”字,粗粗扫视,身边护卫的兵士已不足三百人。

回首再看,东吴中军大乱,兄长关平一人足以破敌,关兴心念疾转,顿时就有了判断。

“羽林郎,随我来,跟紧!”他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收拢骑兵,以圆切的方式缓缓退出中间战场,脱离到战场右侧。

此时,关羽的本阵所有兵卒已去迎战马忠所部,手下再无可用之兵;而丁奉所部一路畅通无阻,旋即可至。

任谁都以为关兴的骑兵要去支援被两翼齐攻的关羽了。

潘璋瞧得真切,心头暗喜:“兀那关兴小儿,你的骑队不过几十人,倘若游击穿插,我尚忌惮三分,此番你若敢同去救援关羽,我军左右包抄,必教你深陷人海,有来无回!等解决了你,中、西两路合围,关平必败!等关平部溃散,就是关羽束手就擒之时!”

想到这儿,潘璋仿佛看到胜利就在眼前,志得意满之下,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了。

可是,就在数十息后,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

因为他看到关兴已经重整好骑队,正以楔形阵型直冲他的本阵而来。

“糟糕!”潘璋暗道不妙,军队已经全部调遣出去,仓促之间哪里还来得及召回?真正可用之兵也只有身边这三百亲兵了。

好在这三百精锐的亲兵跟随他多年,人人皆愿意为他赴死,当能顶住关兴的五十骑。潘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断然下令道:“亲兵队列阵,接敌!”

这三百亲兵不愧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刚刚接到主将的号令,旋即各就各位,虽然匆忙,但丝毫不见慌乱。一时长矛林立,严阵以待。

关兴见状,心中大急。骑兵正面冲击严阵以待的长矛阵,纵然凭借快马长枪,能够撞开一条血路,但己方的伤亡也必将极其惨重。

但骑队一旦全速奔驰,岂能轻易减下速来?眼看再有三十余步就要撞上,关兴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奋起神力,将手中大刀狠狠向地阵掷去。

潘璋本阵为了防备骑兵冲击,队列排得十分严密,此时众士卒面对破空而来的大刀,竟然丝毫没有腾挪躲闪的余地。

大刀擦过数名士兵的臂膀,最后稳稳插进一名士卒的胸口上,余势未消,直将那士卒带出半丈远。可怜那名士卒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关兴身后的羽林郎见状,也是纷纷用力将手中长枪向敌阵投掷而去。

倘若马超军中有战将在此,定会对这一幕极为熟识。

马上投掷长枪乃是西凉铁骑独有的战术。只不过,眼下这一轮长兵器齐射是关兴在仓促之间想出的歪招,论力道和齐整度自然远不能和西凉铁骑相提并论。

然而,长枪借了马速,其势又快又猛;双方又只隔了三十步距离,故而命中率极高。

数十条长枪呼啸而来,伴随着一阵阵惨叫、破甲声、锐气入肉声,潘璋亲兵组成的枪阵顿时伤亡惨重,阵型大乱,紧接着,被旋即杀至的羽林郎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关兴精神大振,拔出腰间的神刀“炎兴”,趁势一马当先,杀入敌阵。他胯下坐骑赤骝本就是神骏,掌中换首汉刀炎兴也是万里挑一的利刃,居高临下、四下挥舞之下,周遭吴军步卒便如同被切瓜砍菜一般,杀散了一地。

步卒密集军阵一旦被撕裂开来,就犹如决了堤的大坝,一触即溃。

总算这支军队是潘璋心腹亲卫,败而不骤溃,勉强还能站住阵脚。但随着羽林骑陆续冲入,溃散也只是迟早之事。

潘湛眼看关兴大杀四方,登时怒火中烧。他号称江表之虎臣,对于自身武艺极为自信,大喊一声,策马举刀便向关兴杀来:“小贼,吃我一刀!”

“狗贼潘璋,拿命来!”关兴暗咬银牙,相迎而上。

一方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方是本阵要地退无可退,两人均是一脸恨意,纷纷舍了原先的对手,交织厮杀在一起。

潘璋武艺本不俗,但较关兴却显不足。只是马战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关兴失了拿手的大刀,只用环首刀应敌,十分本事只能使出八分。

两人由是刀来剑往,堪堪战成平手,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第一百零三章 神将之威

在战场右翼,马忠与赵累早已战做一团。

马忠部虽兵力倍于赵累,但赵累部哀兵之势已成,寸步不让,斗志顽强。双方厮杀得难分难解,一时陷入胶着。

马忠位于阵后指挥,寻了个空档,朝关羽本阵方向瞧去,陡然惊觉关羽竟然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哒哒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在他身侧响起。

马忠大惊之下,急忙循声望去。这一望,直惊得他魂飞魄散,汗毛根根竖立!

只见关羽身骑赤兔马,已经绕道他的右侧,此刻两人前后不过才二十余步。

原来方才两阵杀伐之声太盛,竟然盖过了关羽的马蹄声,直到二十步左近,马忠这才察觉到异样。

他下意识得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来,关羽却再一次消失于眼帘。

“咦?我莫非幻视了不成?”

正当马忠兀自恍神之际,忽听得一声爆喝:“狗贼受死!”

紧接着龙吟声起,青龙偃月刀挟势而至。

一阵青芒闪动,马忠的首级冲天而起,数息后重重跌落在地,前后滚了好几个圈方才立定,兀自一脸难以置信。

他身子尚来不及倒下,一支血箭从脖颈处飞涌而出。

关羽看也不看马忠的尸首,只将刀背一甩,沾在刀口上的鲜血顿被甩去。

当年袁绍进犯白马津,关羽凭借马快刀疾,万军之中尚能斩杀颜良,取其首级而还,绍诸将莫能与之当。

眼下两军混战,取马忠项上人头,于他而言,实如探囊取物耳。

赵累麾下将士眼下主将亲自出马,一举击杀敌将,士气顿时爆涨。

他们原本处于守势,此刻得了激励,犹如发了疯似得猛砍猛击。彼竭我盈之下,右翼的吴军顿时陷入混乱。

这厢赤兔马势不减,载着关羽飞速驰向关平。

只见关羽绿袍金甲,高大的身形在场中飞驰纵横,虽是单刀匹马,恍如天神下凡,直教人生出沛然莫能御之感。

只三、五息功夫,一人一马再次冲入敌阵。

关羽胯下赤兔马,掌中青龙刀,当真是擦者伤、碰者亡。远远望去,直如虎入羊群,纵横莫当。

他每挥舞一刀,皆会带走数条性命;刀锋所至,敌阵无不自行溃散。

与之对应,他每驰到一处,那一处的汉军就会爆发出激烈的呐喊,浑身又横生出不竭的新力。

只因关羽是所有汉军将士心中的战神!战神出手,果如风雷激荡,势不可挡;一招一式莫不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力。

不过数十息功夫,关平右侧的敌阵已被关羽单骑穿透。士卒惨叫连连,四散奔走。

关兴已经很久没见父亲亲自出手了,今日乍见,竟然风采不减当年。

他又惊又喜,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忽振臂高呼道:“君候!万胜!”

他身后的将士旋即声嘶力竭地应道:

“君候!万胜!”

“君候!万胜!”

群情汹涌,士气如虹!

关羽默不作声,抚须驻马,眯眼观望场中局势。

随着马忠被斩于马下,赵累已是完成对吴军右翼马忠部的压制,足够腾出手来迎击即将赶到的吴军左翼丁奉部。

正面战场的关平部反守为攻,正全力攻杀战场正中的余敌,等敌阵溃散后,便可支援赵累部,完成对吴军左翼的侧面包围。

战局基本已是大定。

关羽由是睥眼向吴军本阵望去,只见关兴正与潘璋刀来剑往,战作一团。边上骑兵、枪兵也各自寻了对手,捉对厮杀。

骑兵的威力在于冲击,在于运动,在于避实击虚。羽林卫本就人少,此刻陡然停下来与吴军步卒肉搏,无疑是弃长就短,难免陷入胶着苦战。

见此情状,关羽毫不犹豫,纵马便朝潘璋疾驰而去。

关羽心中着实恨极了东吴。

想他一生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战场之上从来都用实力说话,浑没想到东吴竟然使出“攻心”诡计,以致双方一仗未打,他的军队便已自行散尽。

关羽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正愁无处发泄。

却说潘璋与关兴斗了二十余合,越战越是心惊,越斗越是胆战。

他不曾料到眼前的这名小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刀法竟然如此狠辣,自己竟然隐隐落于下风。

好在亲兵队重新稳住阵脚,已经重重围住这些骑兵,自己只消拖到有人来援,这一战便算定了。

潘璋觑了个空向战场望去。哪知这一瞧,顿让他如遭雷殛,愣在原地。

只见东吴军队除了左翼丁奉一部尚算完好,其余中军、右翼皆已被打穿,眼看就是大溃败之局面。

“这……这是怎么回事?”

目瞪口呆之际,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潘璋慌忙一瞥,正见一道绿影飞速而来。

“关…关羽!”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关羽关云长的大名已经弹压东吴整整两代人。

江表诸虎臣中,除了甘宁尚敢正面捋一捋虎须,其余诸将见到关羽本人莫不是噤若寒蝉、遍体生寒。

潘璋也就敢欺负一下没了牙的老虎,此刻乍见关羽提刀飞奔而来,顿时心胆俱裂。他匆匆荡开开兴攻势,拨马转身便走。

关兴大怒:“贼子安敢!”拍马正要追赶,却被堪堪赶到的关羽一把拉住。

“穷寇莫追!”

关羽目光如电,喝道:“砍他将旗!”

关兴见到父亲到来,顿时大喜,依言砍断悬挂“潘”字将旗的木杆,随后将旗子倒悬于刀上,扯开嗓子吼道:

“敌将已被吾讨伐!”

“敌将已被吾讨伐!”

他自小练武,气息悠长,此刻用尽全身力气狂吼,又兼北风相送,一时战场中人人入耳,声声清晰。

吴军士卒回头望去,果见自家本阵已为关羽军占领,将旗早已被砍断,主将不知所踪。

见到这幅景象,数千吴军顿时大哗,弃甲曳兵,恍如没头苍蝇四散而去。实在逃不掉的索性跪在地上投降,一动也不敢动弹。

此时此刻,场上阵型勉强还算齐整者,唯有丁奉一部而已。

反观汉军一方,人人皆是精神振奋,气势恢宏。

关平酣战半日,喘息不止,但他心中满是崇拜,满是自豪。

能够指挥一千残军正面击败五千敌军,当世名将除了父亲关羽外,更有何人?

不论此番是否能够成功突围,如此杀伐一阵,方不愧此男儿之身!

这厢关羽下令全军集合,共击丁奉部。

一时关平、关兴、赵累各部杀气腾腾,辚辚而动。

丁奉自忖颇得大都督陆逊信任,眼见逃生无望,竟生出以死相报之心。

第一百零四章 名将朱然

却说潘璋灰头土脸,拍马跑出三里远,忽见前方烟尘滚滚,有一彪军马正在靠近。远远望去,一面“朱”字大旗迎风飘扬。

他知道是友军朱然来了,顿时放下心来。大冷天的,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满头冷汗,急忙策马上前:

“朱将军…朱将军…关…关羽就在前面!战了一早上,他兵不满千,还请朱将军速速带兵前去擒杀呀……”

朱然年约三旬,他本姓施,原是东吴元老重臣朱治的外甥,奉孙策之命成为朱治的养子,并改了朱姓,是根红苗正的东吴官二代。

他平日里本有些看不起潘璋这等外来的将领,尤其早晨醒来时,得知潘璋不告而别,更是勃然大怒。

两位大都督设下天罗地网之计,就是要确保擒拿关羽万无一失,此事关系到吴候鲸吞荆州之大计,而那潘璋为了私吞这泼天的功劳,居然不顾大局,擅自出兵。朱然心头又急又怒,旋即整兵追来。

此时,他见到潘璋孤身一人、灰头土脸的模样,情知他已为关羽所败。一想到关羽可能就此逃逸,朱然惊怒更盛,顾不得嘲讽,忙喝问道:“关羽现在何处?”

潘璋咽了口口水,一指后方,忙道:“还在与丁奉部缠斗,就在前方不远!”

朱然闻言,再不看潘璋一眼,旋即号令大军加速向前,沿路收拢溃兵。

未免走了关羽,他自己亲领十来骑先行驱前查看。

行不出数里,果见关羽军与丁奉部正战成一团。

丁奉部阵型已被分割成好几块,吴军尸体躺了一地,局势可谓危如累卵。

朱然知道丁奉是陆逊十分看重的小将,不忍见他血溅当场,当下吩咐左右骑手:“尔等于本将身后交叉奔驰,扬起烟尘,越多越好,速去速去!”

等骑士领命而去后,他跃马上前,故作声势,高喝道:“我乃东吴偏将军朱然,前方可是关将军?”

关羽正专心围剿丁奉残军,不料又有一彪军马闪出,身后烟尘滚滚,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他心下一沉,忙号令部下舍了丁奉部,重新集结列阵。

丁奉趁机领着百余残军向朱然方向撤去,由此捡了一条性命。

朱然拍马上前两步,继续喝道:“我乃东吴偏将军朱然,前方可是关将军?”

关羽睥睨道:“正是。”

朱然拱手道:“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军西来,荆州诸将,望风而降。素问将军乃是仁义之人,为手下将士计,为保全家眷计,将军何不早投降?将军若降,然必上表吴候,保举将军复镇荆襄……”

他话未说完,关羽断然喝道:“碧眼小儿也配?多说无益,领兵来杀便是!”

朱然继续劝道:“将军对我家主公实有误会,吴候他乃是汉室忠臣,亦存匡扶天下之心……”

就在他兀自劝说之际,关平转眼四处观望,却始终只见朱然一人,他身后虽有烟尘,却无半个兵将现身。

他由是断定此乃敌人虚张声势之计,于是拔刀而前,喝道:“吴贼,何须在此虚张声势,就凭你这几十骑,能奈我何?“

他话音未落,忽见朱然身后烟尘大作,千万人行进的步伐沙沙响动,由远及近。片刻后,一支装备整齐的军队就在朱然身后列阵完毕,黑压压得站成一片。。

关平顿时色变,终是慢了一步,中了此人拖延之计了!

他粗粗扫视,敌军人数只怕不下四千之数。

环视己方,身边将士战了一个早晨,尚能站立的只剩不到半数,而且几乎人人力竭,个个带伤。

关平自忖,方才凭借父亲高超的指挥和潘璋的轻敌,己方终以一千残军击败五千敌军。只是此事可一不可二,眼前这个朱然有心机、有胆略,显然并非易于之辈,这次想要再次克敌制胜,只怕是万万不能了。

其实心存这样的想法的,又其实关平一人?

随着吴军步步紧逼,关羽军中一时人人皆有愁色。

唯有关羽面色不改,轻捋长须,沉声道:“竖吾将旗!”

在他身后的周仓闻言,忙从怀中掏出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旗帜,散开后绑于长枪之上,高高举起。

一面三尺见方的绣旗就此飘扬。旗面红底金字,上书“汉前将军关”字样,一经展开,顿时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关平跟随关羽多年,知道父亲这是存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了。他大急之下,忙拉住赤兔马缰绳,恳求道:“孩儿愿为父亲拖住敌军,父亲马快,一会儿战起,还请速速撤离!”

关兴也上前劝道:“兄长说得是。父亲安危干系重大,万望保重!”

关羽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正色道:“义之所在,何惧之有。吾意已决,勿复多言!”

******

朱然方才虚张声势,救了丁奉一命;又借口劝降拖延时间,终于等到大军已经到来。此时他霍然变色,断然下令道:“敌在前方,我部全军压上,勿要走脱一人!”

朱然本部一共三千人马,方才一路收拢潘璋部溃兵,眼下合计有四千大军。

他有了潘璋的教训,不敢托大,哪怕面对的只是数百残军,这一次也派了三支千人阵齐出,想要一战而竟全功。只留了潘璋部一千溃军和丁奉部压阵。

潘璋实力尽失,也只得无奈接受这个命令。

随着一通战鼓响起,吴军队列齐整,山呼海啸,快步冲上。

反观关羽军这边,人人皆默不做甚,表情肃穆,已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砰”得一声,两军重重撞到一起,一时杀伐声四起,此起彼伏。

朱然看着眼前的战局,惊憾于关羽残部的战斗力,三千生力军好整以暇围歼五七百已经耗了一阵的关羽残军,竟然反被杀了七零八落。

好在关羽军已经力尽,盏茶功夫后,场上汉军只剩关羽、关平、关兴、赵累四员大将并四周百余名汉军,再过半盏茶功夫,必可手到擒来。

局势已尽在掌握!

朱然暗叹一口气,心道总算不曾辜负吕、陆两位首将的重托。他侧目看了看边上,只见潘璋正面色铁青,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

朱然面上露出一丝讥讽之色,心道:“这份功劳,就由我朱然拿下了。”

******

关兴一双虎目,死死盯住远处的朱然,手中的大刀上下翻飞,披荆斩浪,誓欲杀出一条血路。他的一身武艺尽得乃父真传,一刀一式皆是大开大合,三五合内必有一人授首。

只是眼前的吴军犹如蚂蚁一般,杀之不尽,斩之不截。也不知道杀了多久,关兴只觉手上的大刀越来越重,身旁的同袍越来越少。

他张目向左右望去,只见父亲关羽和兄长关平皆已陷入重围,地上躺满了汉军和吴军的尸体。

眼看就是败亡之局,关兴不禁暗忖:“姜维啊姜维,此刻你到底在哪?”

第一百零五章 千钧一发

生死一线,千钧一发之际。

蓦地,有一道嘹亮悠长的号角自地平线外响起。

关兴隐约闻见这声号角,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可是他…他来了?”他脑中闪过一丝幻想,但终是不敢确定。

麦城被吴贼团团包围,这一声号角纵然有可能是姜维发出,但更有可能是敌方援军到了。

念及此处,他的心情登时期盼与沉重并存,极为复杂难言。

******

潘璋听到声响,笑着对朱然道:“都说朱将军谨小慎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关羽手到擒来,将军却还藏有后手,这份周到倒是让璋佩服。呃,敢问请了那路援军?”

朱然一脸愕然:“擒拿关羽残军,你我两营八千人联手已是绰绰有余,如何还会安排后手?”

“不是自家援军?那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第三支军队?”

潘璋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两人对视一眼,一股不祥之感同时升起,不约而同不转身望去。

时已近午,太阳高悬,刺得二人双目生疼。但两人仍是频频回顾,以手撑额,强睁眼望。

是时,场中的战斗已经快要结束。关羽、关平等人战了一个早上,皆已力竭难支,便是那员杀人无算的小将也已经喘息不止。

照理说,己方后路有来路不明的军队,最为稳妥的做法便是收拢将士、严阵以待。

只是朱然眼看擒杀关羽之功唾手可得,实在不愿轻易舍去。他一面高喊场中的吴军加快速度,一面急令本阵中剩余的千余士卒转向列阵,准备接敌。

这些吴军皆是潘璋部早间被杀散、又被沿路收拢回来的溃兵。他们此前被冲杀过一轮,早已是心胆俱裂;此刻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皆是面有疑色,瑟瑟发抖。

******

时光流逝,以分秒计。

“轰隆隆”的声响从地平线处传来,由远及近,由轻到响。

关兴心怀忐忑,坐在马上仰脖观望,目之尽头,但见一杆斗大的将旗正缓缓升起,渐行渐近,远远可见旗面红底黄字,上书“汉奉义将军姜”字样。

旗下,一员英武挺拔的将领身骑高大神骏的白马,手中倒持八面威风汉枪,身上玄甲漆黑发亮,背后披风猩红鲜艳,迎风飘扬。

他身后烟尘滚滚,沙沙声大作,也不知来了多少兵马。

亲眼看到这一幕,关兴只觉得原本已经绝望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激动之下,眼泪忍不住就要流下。

他再顾不得其他,奋力嘶喊道:“援军…援军来了!”

许是兴奋过度,他这番喊将起来,竟然破音了,浑没发出半个音节。

关兴舔了舔皴裂的嘴唇,再次运气狂吼: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他的嗓子又沙又哑,但此刻在周围汉军听来,毫无疑问是此生最为动听的声音。

关羽爆喝道:“诸将缓缓向某靠拢!”

汉军忽闻生机乍现,顿时士气爆涨,竟如打了鸡血一般,纵声高呼起来,倦极的臂膀竟然重又生出无穷的气力。

朱然见状,又是焦急,又是担心:“可恶,倘若再给我两刻钟……”

随着潘璋一声高喝:“接敌!”姜维的援军已经堪堪驰到。

只见姜维手持长枪,一马当先,身后三百余骑紧紧跟随。

三百骑中大部分骑手装备着统一制式的玄甲和长枪,身材高大,居高临下、黑压压得本就十分渗人,此刻一齐策马奔腾,其气势直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

潘璋的军队早前接连遭到关兴的骑队和关羽的冲锋,早已是心有余悸。此时陡见更为雄壮的骑队正面高速冲来,皆是心惊胆裂,再难坚持。

也不知哪一个士卒先第一个转身逃跑,紧接着,不少人第一排、第二排的士卒弃甲曳兵,向左右避去。

由是,吴军本阵的枪阵登时大乱。

朱然见状,急忙调派后军人手上前顶住前排露出的缺口,他大怒之下,又亲自砍杀三人,本阵枪阵这才勉强稳住。

但这一番临时调整,已是足够姜维抓住时机了。

就在吴军枪阵调而未整之际,小白蓦然加速,悍然冲阵!

姜维舌绽春雷:“开!”一杆长枪左右翻飞,护住全身上下,一边打马向前冲杀。

步卒面对骑兵,最先面临的乃是内心的恐惧。战马冲势骇人,步卒怕被战马给撞到,皆是两股战战、四肢发抖,十亭力气去了七亭,哪里还能形成足够杀伤?

由是姜维挥枪左右相送,接连将挡路之敌挑飞;小白又踢又咬,一人一马生生从吴军阵中挤出一条缝隙。

在他身后,句扶、林航趁势各自领军插入,前排的骑兵连撞带挑,无数吴军士卒皆被冲上半空;后排的骑兵手持环首长刀,手起刀落,无情收割人命。

枪阵转眼就被透破,吴军士卒摇摇欲坠,再难支撑。

姜维一边疾奔,一边指向关羽方向,大声喊道:“杀穿敌阵,切莫缠斗,火速驰援君候!”

句扶旋即将长枪举起,以示标杆,高喝道:“兄弟们,随我冲啊!”当下领着已经穿透敌阵的骑队,飞也似得向战场中央驰去。

却说吴军枪阵早已人仰马翻,士卒躺了一地,呻吟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枪阵两侧的士兵未受汉军骑兵冲击,大抵还算囫囵完好,眼看骑队绝尘而去,皆是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正当要松一口气之际,前方烟尘中忽出现无数身着绛色战袍的汉军步卒,正朝着己方冲击而来。汉军步卒密密麻麻,竟一眼望不到头。

眼见敌情如此强大,吴军枪阵登时斗志尽丧,当即溃散。

姜维向右偏转离了骑队,马不停蹄,直取朱然、潘璋二人。

潘璋连败两阵,心中有气,拍马迎来。他愤怒之下,挺举长枪,借着马势狠狠朝姜维刺去。

姜维回枪一格,两人的枪杆撞击,发出“碰”地一声闷响。

潘璋只感觉虎口一麻,手里的长枪居然被弹了回来。

他看着姜维那张比关兴还要年轻的脸庞,心下大惊:“怎得这厮臂力如此之强?为何刘备手下尽是如此猛将?”

正惊叹间,姜维再次纵马杀来。

两人再行交手数合,潘璋心中已是大惧。

眼前之人,也不如何使力,偏偏每一枪都出在自己老力已尽、新力未声之际,端得是令他感到手忙脚乱、变扭无比。

再斗十余合,潘璋已全无招架之力。

他既知不敌,渐生出退败之心。他虚晃一枪,拍马便往回走。

熟料姜维胯下小白神骏异常,只跨出三五步就已追上。姜维手握长枪,双腕用力,急急往前一送,潘璋躲闪不及,这一枪从他背后刺入、胸口穿出。

潘璋闷哼一声,登时气绝身亡。

第一百零六章 会师(加更!感谢本书第一位盟主星峰晓夜兄!)

朱然此时堪堪赶到,正见潘璋被刺于马下,顿时大吃一惊。

须知潘璋在东吴是排得上号的猛将,有江表虎臣之称,没想到在这员小将枪下竟走不过二十合。他惊惧之下,转身便想逃走。

姜维正杀得兴起,哪里容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踢马肚,小白早知主人心意,嘶啼一声,扬蹄而上。

他一声大喝,举枪截住朱然。

朱然马劣,脱不得身,无奈之下只得施展枪法抵挡。

朱然以统帅见长,武艺并非其所长,只得全力防守,心想撑过几个回合,寻机溜走。

此时姜维枪法路数陡变。他不再慢条斯理地寻敌破绽,改以奋起神力,抡起大枪直直砸将劈刺,郝然有张苞的风采。

这正是他与张苞比武时,偷学来的蛇矛路数,虽是现学现卖,不得其要领,但对付武艺远不如自己之敌,恰有奇效。

不过三五合,朱然就被逼迫得左藏右支,险象环生。姜维马快,他此时若想溜走,潘璋便是他的下场。

再撑上两个回合,眼看就要被痛下杀手之际,一员小将手持一杆红缨枪斜刺里杀出。他拼死接过姜维的攻势,大声喊道:

“我军已败!朱将军速去找都督求援!”

朱然见是丁奉到来,心中吁了口气。丁奉是年轻一辈中的虎将,素有勇名,当能抵挡一阵。

他脱身后一边撤退,一边扫视战场四周。只见新来的蜀军骑队已经冲破正在围攻关羽的吴军,激起关羽残军声势大振,内外联合反攻之下,本部三千士卒即将溃败;再看本阵枪队,已被两倍于己方的蜀军步卒缠住,落败亦只在早晚。

再说姜维与丁奉交手三合,见他面容倔强,兀自强撑,便喝问道:“何方小将,速速报上名来,某枪下不杀无名之辈!”

丁奉大怒,喝道:“我乃庐江丁奉是也,要战便战,多说无益!”复又挺枪来战。

姜维知道丁奉是东吴后期的名将,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又与他斗将在一起。

朱然眼见好好得形势被这突然杀至的敌军搅和了,心中自是大恨。他转眼望向方才与他搏斗的姜姓小将,只见他连斗三将,竟然依旧勇猛如昔,不到十合就已将丁奉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朱然知道此时倘若再不撤退,只怕是就是全军覆没之局面,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号令鸣金收兵。

吴军士卒早已战得心惊胆裂,乍听到鸣金之声,如蒙大赦,再也不分队列,不寻方向,纷纷溃败四散而去。

场上红袍吴军一时如潮水般退却而去。士卒们一路狂奔,一路丢下武器盔甲,只恨自己是跑得最慢的一个。

新来的羽林卫见此役大胜,皆是兴奋不已,驻马扬刀,高声呼喊道: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向宠列于后方,也自心潮澎湃,不可自抑。

此行他帮助叔父统领两千房陵兵,这一阵算得上是他的初阵。初阵大获全胜,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振奋之事。他兴奋之下,亦是撤开嗓子狂喊:

“大汉!万胜!大汉!万胜!”

受了他的感染,三千上庸兵和两千房陵兵俱是放声高呼: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一时欢声齐动,经久不绝。

姜维见此情状却是大急。他知道吴军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危机远未解除,此时还远不到庆祝胜利之时。

宜将剩勇追穷寇。

姜维念及此处,一枪晃开丁奉,拍马驰往场中,不住高声喝道:

“羽林卫分散阵形,追击残军!向东驱赶,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羽林卫分散阵形,追击残军!向东驱赶,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丁奉由是又捡回一条命来。

姜维的命令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句扶和林航听闻后,急忙收起心中的兴奋之情,旋即收拢四散的羽林郎,相互催促着将场上吴军向东方向驱赶。

姜维又飞驰到王平身前,下令道:

“子均,命上庸兵集合,向西沿小路攻取敌军营寨,收拢物资!速去!速去!”

王平已被姜维临任命为上庸兵的时统帅,闻言后果断抱拳道:“末将领命!”当下喝令麾下曲将收拢部队,沿着小路而西去。

姜维又拍马赶到向宠身前,道:“房陵兵列阵!随本将迎接君候,护卫左右!”

经此一战,姜维一马当先、力敌三将的勇姿已经深深印刻在向宠和两千房陵兵的脑海中。此刻此刻,他们对姜维心服口服,再无一丝怀疑。

一阵应和后,房陵兵旋即重新排兵布阵,而后步履整齐向关羽方向行去。

廖化方才一直随着句扶冲击砍杀,此时见到关羽身骑赤兔,远远立于场中,满心的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他策马飞奔至关羽前身,翻身跪伏于地,声泪俱下道:“君候…化来迟啦!”

关羽下马将他亲手扶起,感叹道:“若非元俭说服刘封,从上庸搬来援军,某今日只怕受辱于鼠辈之手了。”

廖化用手背抹去泪痕,恨恨道:“化苦求刘封多日,只是他一直拒不发兵。此番倒是要多谢姜维姜左丞,是他当机立断,夺了刘封兵权,化这才得以随军南下。”

眼见关羽面露询问之色,廖化当下便将如何遇到姜维和三小姐,姜维如何设计夺取刘封兵权一事粗粗说了一遍。

夺取兵权一事,他本就是亲身经历,虽只三言两语,说得也甚是生动,引得关平、关兴两兄弟也频频注目。

此时,姜维也领着两千房陵兵赶到。

他刚刚翻身下马,斜刺里忽闪出一个绿袍银甲的身影,不是关兴是谁?

关兴虎目蕴泪,想来此刻的心情已是跌宕起伏得无以复加。他胸臆间有千言万语要讲,但临到嘴中,只汇成一句:

“伯约…你…你终还是来了。”

姜维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重重拍着他的后背,大笑道:“不错,我来了,总算不曾失约。”

关兴深吸口气,调整好心绪,一手拉住姜维,一手拉过乃兄关平,介绍道:“伯约,这位是我兄长,单名一个平字”

又转身向关平介绍道:“兄长,这位就是小弟跟你说过的姜维姜伯约。”

姜维见这位蜀二代第一人英武刚毅,果非常人,忙抱拳行礼道:“久闻关将军一把斩马刀使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关平抱拳还礼,并深深鞠了一躬,感激道:“承蒙姜将军相助,我等死里逃生,当真铭感五内!”

见两人打过招呼,关兴又将他拉倒关羽处。

关羽是五虎上将中的第一人,也是姜维晚见到的一位。

关羽绿袍金甲,凤眼长髯,便只那么一站,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迸发出来,直教旁人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与他心目中武圣的形象实一般无二,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姜维心中激动,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姜维,参见君候!”

他刚刚屈膝到一半,忽被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托住,就此再也拜不下去。

关羽亲手弯腰将眼前的小将扶起,瞧着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不禁感慨道:

“当真是英雄少年,姜维,你有心了。”

PS:从本书刚开始没多久,星峰晓夜兄就一直在默默关注。今日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这让我又是惊喜,又是惭愧。下了高速匆匆码字,加更一章,聊示感谢!未来一定好好努力,多多码字。

第一百零七章 天罗地网

姜维忙道:“末将不过忠君之事耳,君候切莫折煞末将。”

关羽微微点了点头,还轻轻地拍了拍姜维的肩膀。

就在此时,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关银屏伏于马背,不住呼唤:“父亲!父亲!”

关羽循声望去,却见关银屏已从马背上盈盈跳下,正双目含泪,俏生生得立于身前。

方才关羽已从廖化处得知女儿一路受了许多苦楚,此刻陡见,顿时热泪盈眶。他将女儿一把搂人怀里,眼眶泛红,口中直道:“好孩子,好孩子。”

关银屏百感交集,口不能言,伏在父亲怀里放声痛哭。关平、关兴也围将上来,一家人抱作一团,终得团聚,尽皆流泪不止。

姜维见此情状,想到自己在杀雅木吉后与母亲团聚的画面,那场景与眼下正是一般无二,眼角登时便是一热。

关羽一家温存了一会儿,向朗已骑着一匹马儿赶到。

他也是刘备帐下的老人,也是马良的好友,又兼此番有千里驰援之情,关羽只得松开紧抱儿女的手臂,上前两步相迎,拱手道:“巨达,此番到是要多谢你出兵相助了。”

向朗先是摇了摇头,又伸手指向姜维,道:“若非伯约巧舌如簧,老夫也不会做这个出头之鸟,君候要谢你就谢他吧。”

“原来房陵援兵也是他搬来的?”

关羽扭头望向姜维,从关兴到廖化,再到向朗,每个人都在说姜维,仿佛这一连串的计划都跟这个年轻人有关,他对这个年轻人好奇心益盛。

姜维这时开口道:“此处并非攀谈之处。末将方才派遣王平去夺吴军营寨,若不出意料,此时应该已经拿下。请君候、向太守到营寨处稍事歇息,我等一边等候羽林骑,一遍共商撤退大计。”

关羽颔首道:“此言大善。”

说完这句话,他又想起一事,便转身对关兴道:“安国,你且去麦城,将国山(王甫字)请来,就说援兵已到,无须再以孤城为饵。”

“得令!”关兴一拉马缰,转身而去。

众人分别收拾好行装,重新列队完毕,正待出发,关银屏忽指着地下的伤兵,面有怜悯之意,问道:“父亲,这些将士怎么办?”

这些士兵都受了重伤,且都是刀伤剑创。且不说这世道医疗手段落后,根本没有对付感染的方法;即便加以救治,也不一定能够存活下来;即使活下来了,也有很大可能变成残废。

带走轻伤者,留重伤者自身自灭,向来是战场上默认的法则。

关银屏心地善良,又不谙世事,突然有此一问,倒是让关羽一愣。

但他本就是非铁石心肠,满地伤兵平日里都是朝夕相处的手中兄弟,今日又都是为了保他突围而受伤。

关羽渐露不忍之色,略一沉思,便对姜维道:“还望伯约派人将受伤的兄弟带上。纵然救不回来......也要让弟兄们去的安详些。”

“果然是体恤手下、爱兵如子的关云长!”姜维心中暗赞,口中答道:“谨遵君候之令!”

随即走到向宠处,叮嘱道:“只要还有一口气的,轮流背负,统统带到吴军营寨。”

向宠自一一派遣手下打扫战场,收拢伤兵。

地上的伤兵原以为必死,陡见友军如此举动,都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了,均是激动得留下泪来,不住感念:

“君候大仁大义啊!”

“谢三小姐活命之恩啊!”

待打扫妥当战场后,关羽便在众人众星拱月之下,徐徐向西方吴军营寨而去。

潘璋、朱然二人早间尽出精兵强将,只留数百老弱守寨。王平领三千上庸精兵,早已一鼓而下。

吴军败的仓促,留下许多粮草,倒是平白便宜了汉军。

等到关羽、姜维一行人到来时,王平早已派人烧好水、灶好饭,腾出营帐供众人休憩。

周仓打了一个上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闻得饭香味道,再也控制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他一边往口中塞食物,一边怒骂道:“东吴鼠辈,打仗一塌糊涂,这吃食倒好得很!”

见他这般憨货模样,帐中之人皆忍俊不禁,账中气氛由是稍稍有些开解。

正用午饭间,句扶和林航已经领着羽林郎回转。

“回禀将军,羽林卫已经将吴军杀得溃散。末将可以肯定,这支吴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成建制。此行俘虏吴军三百人,正在辕门外听候发落。”

姜维笑道:“孝兴辛苦了。且坐下歇息一阵,用口饭罢。”

句扶摇摇头道:“儿郎们一路奔波,尚未安顿,末将准备回去同他们一起用膳。”

姜维道:“正是应该,去吧。”

句扶当下朝着众人施了个礼,转身离去。

端坐主位上的关羽见状,暗暗颔首,心道:“此人倒是个带兵的好苗子。”

句扶既去,姜维正要招呼林航留下用饭,林航忽抱拳道:“属下也有要事禀报。”

姜维放下筷子,投去询问神情。

“属下一路盘问俘虏,得知吴军已在麦城附近布下天罗地网。潘璋、朱然两部只为阻断君候西返归路而已,此外东、北、南方向还有有诸葛瑾、蒋钦、孙皎、孙桓等部,每部人数都不在五千之下。”

姜维凝神问道:“消息属实?”

林航正色道:“属下前后分别盘问了数名吴军将领,口径皆是如此,料来当八九不离十!”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满室众人霍然色变。

纵然潘璋、朱然两部八千兵马已被击溃,但算上诸葛瑾、蒋钦、孙皎、孙桓诸部,盘踞在四周的吴军只怕还有不下两万。

此处距离麦城不过十余里路,麦城左近的吴军可以朝发夕至。

如此说来,上午虽然苦战取胜,但紧接着可能即将面临不下两万人的围剿。

姜维冷眼旁观,众人皆神色惴惴,唯有关羽面色如常,抚须淡然道:“吴贼倒是看得起关某。”

向朗是个文官,未经战阵,陡然遇到这般情况,本能想到得便是退避三舍。于是率先起身道:

“君候,依老夫之见,趁着追兵未至,我等不如赶紧撤退。路上老夫听伯约说,秭归城防守严密,还在我军手上。等大军撤到秭归城,便算脱险了。”

边上的关平皱眉道:“向太守有所不知。此处距离秭归尚有二百余里,还要经过宜都、夷陵一带。听说那儿现在已为吴军所夺,驻有重兵把守。倘若当地守军阻击我军,只消拖延上一日半载,等到诸葛瑾的追兵追上,我军就是腹背受敌之势,只怕更讨不了好去。”

姜维闻言,暗自点头。关平对局势的把握十分精准。倘若大军真的被阻挡在宜都、夷陵一带,前有阻扰后有追兵,形势恐怕将比现在更为糟糕。

第一百零八章 应对之策

向朗焦虑道:“不如退回房陵、上庸固守?”

关平再次摇头:“上庸为襄阳、南郡包围,受魏吴夹击,退路仅一条山径小道,容不得大军通过,可谓死地,实是万不得已之选。”

就在诸人束手无策之际,关羽蓦地笑了起了。

向朗、关平、关兴、赵累诸人俱是扭头望去。

只见关羽凤眼微合,面沉如水,缓慢却十分坚定道:“他既要来,唯战而已,何虑之有?”

他这番话语气虽然不重,但在众人听来,却是自信满满。毕竟,算上姜维搬来的援军,关羽手中能战之兵达到了五千之数。

上午一战,关羽既然能够凭借千余残军击垮潘璋部五千人,此时以五千人对阵吴军两万,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想到此节,众人沉重的心情总算有些放松下来。

向朗兀自信心不足,迟疑道:“只是敌众我寡,不知有何御敌之策。”

周仓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多少吴贼,但凡敢来,只管厮杀便是!”

这时,沉寂半晌的姜维突然站起身来,他团团转了一圈后,最后面朝关羽,沉声道:“末将有一言,不吐不快,不过许会冲撞到君候,万望见谅。”

关羽道:“伯约只管说来。”

姜维告了声罪,随即朗声道:

“如此,且容末将细细道来。以末将之见,东吴所惧者,乃是荆州战事相持不下,汉中王遽然发兵东援。因此对于吴候而言,当务之急有二:

其一,汉中王与君候情同手足,只要君候一息尚存,纵然千里之遥,亦必举兵来救。此实乃吴候所不愿见也,以当前之时局,他定然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擒杀君候,好让汉中王师出无名也;

其二,尽取荆州之地,如此一来,东吴全据长江天险,尽得地利,纵然汉中王举全国之兵而来,东吴也有一战之力。

故而,末将观东吴兵发两路,一路溯江西去,直取宜都、夷陵、秭归;一路尾随君候,设下这十面埋伏之计,便是要双管齐下,竟其功于一役也!“

说到这儿,姜维蓦然顿住,扫视帐内诸人的反应。果见诸将皆不住颔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须知关羽麾下诸将皆是冲阵之才,不以谋略见长,而姜维这番话一下子将就将吕蒙、陆逊的心思,和己方之处境讲得十分透彻,在众人看来确实高瞻远瞩,鞭辟入里。

尤其是关羽,他自中了吕蒙攻心计后,一直处于见招拆招的境地,渐渐陷于被动。此番乍闻姜维这一番分析,忽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由闭目颔首不止。

关平忙追问道:“伯约所言在理,不知可有何对策?“

姜维笑了笑,又道:

“既知症结,对症下药便是。眼下宜都、夷陵已被吴军所据,还好秭归城咽喉之地尚在。末将来时,已经命令麾下羽林郎接管秭归城防,还邀来蛮军助阵,又派人将军情加急送回蜀中。若不出意料,主公应已在数日之前接到消息。只消秭归城能再守上十天半月,待到蜀中援军到来,吴军这一路的攻势,即可迎刃而解!“

秭归城是众人最后的退路,听闻姜维布置得如此周详,帐中诸人不禁皆松了口气。

向朗又问道:“那眼下我等深陷重围,又当如何应对?“

姜维朝着关羽微微欠身,郎朗而道:

“君候威震华夏、当世名将不做第二人想。吴候。吕蒙、陆逊的心思,便是想要尽快擒住君候。上位者如此,东吴诸将又有哪个不想先拔头筹?末将观那潘璋、朱然二将,原本合兵一处,但却是前后两次出兵,可见潘璋存了私心,想要独吞这份泼天的功劳。潘璋如此,其余诸将未必便不是做如是想。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等只需利用好吴将这般心思,未必不能击而破之。“

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关平忙抱拳请教道:“还请伯约具述其详。”

姜维回道:

“我军战了一个早上,动静不小;麦城的疑兵又弃城出走,此刻,周遭吴军定然知晓君候已经突围。末将既然看破东吴双管齐下之策,自也料到其于麦城附近设下天罗地网。方才派遣羽林卫将败军向东驱赶,为得就是防备麦城以北的吴军知晓君候得了援军。此时,他们必然以为君候纵然胜出,也是惨胜,此时为了争这个首功,必定争先恐后而来。”

他顿了一顿,加快语势:

“方才来的路上,末将见有一处叫做决石口的小丘,可藏上万兵马。依末将之见,我等只留少部分人马留守营寨,大部人马埋伏彼处。一旦吴军行军通过决石口、攻打营盘之际,全军乘机围攻,必能围而歼之!”

关平闻言,神色激动,拍案而起,赞道:“此计大妙!”

一时,帐中诸将尽皆称善。

望着帐中那员年轻的将领,侃侃而谈,成竹在胸,丝毫也没有慌乱之色,关羽的心中已经激起惊涛骇浪。

这位叫做姜维的年轻人,竟然还在混战时就想到了将吴军向东驱赶,不让他们逃逸到北边去通风报信,如此看来,只怕他早就对战局有了通盘的考虑。

关羽心中暗赞:“此子当真心思缜密,智珠在握。”同时,口中缓缓道:“就依伯约之计!”

既然已经定下大概方略,姜维索性唤来句扶、王平、向宠三人,一道参于战术细节之讨论。

其实以他们三人之地位身份,本无资格列席。但姜维知道这三人皆是是蜀汉后期的名将,有意加以锻炼,故而破例相邀。

三人也知道是姜维有意提拔,心中自是感激。

众人商量到一半时,关兴领着王甫并一百疑兵回转。

王甫路上听关兴介绍了早上战情,此时又见到关羽安然无恙,端坐主位,忍不住又是一番唏嘘。

姜维由是邀请了关兴、王甫二将一并加入讨论。

商讨完毕,最终定下以关羽、关平、赵累、王甫、向宠诸将率领校刀营将士和房陵兵,共计两千五百人防守营帐;姜维、关兴、句扶、王平四将领羽林卫和上庸兵计三千二百人埋伏于决石口。

一俟吴军通过决石口攻打营盘之际,两军同时发力,前后夹击。

等到一一分派好任务,诸将当下分头而去。有的挑选兵马、有的整修工事、有的埋灶做饭,一时营盘中热火朝天、辚辚而动。

第一百零九章 孙皎之怨

日中午时三刻,太阳高悬于空,但在这隆冬腊月之中,地面依旧没有丝毫暖意。

一彪约莫五千余人的军队身着红色袍服,手持长矛,正自北向南,快速通行在前往临沮的道路上。队列行进间,一面“孙“字的大旗正迎风飘扬。

这支军队主将是时任都护征虏将军的孙皎。

孙皎字叔朗,吴郡富春人。他是昭义中郎将孙静的第三子、孙坚之侄、孙权的堂弟,既是宗室,也是将领。

其时曹操多次出兵进攻濡须,孙皎常常赶赴抵御。后因军功升任都护征虏将军,替代程普督夏口,手下两千将士号称精锐,军中有不少是昔日的丹阳子弟。

东吴老将黄盖和其兄长孙瑜去世后,孙皎合并了他们的部队。受赐沙羡、云杜、南新市、竟陵为封地,深得吴候孙权信任。

此次袭取荆州南郡,孙权原打算命令吕蒙与孙皎为分别任左、右部大都督,但吕蒙上疏说:“若以征虏(孙皎的官职)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为左右部督,共攻江陵,虽事决於瑜,普自恃久将,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几败国事,此目前之戒也。”

意在以当年周瑜、程普旧事劝谏孙权应当将此事专委于一人,免得败坏国家大事。

孙权最终接纳了吕蒙的建议,孙皎也因此失去了西征军主将的位置,只以一员普通战将的身份,领本部军马参与对关羽的围剿。

他表面上虽然未表现出什么,但内心却感觉受到了轻视了,于是一门心思想要在此次围剿中立下赫赫战功,好将自己的才能证明给在孙权、吕蒙看。

他对此次讨伐南郡之战十分上心,带了自己领内几乎全部的兵马。只是关羽防守严密,他一时未能找到机会。

早上,关羽弃城突围的消息传来时,他第一时间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斥候带回来的消息是:关羽与潘璋、朱然部早上发生激战,关羽部击溃潘璋、朱然联军,占了吴军营地;潘璋、朱然二部溃散,两名主将下落不明。

接到这个消息后,孙皎当机立断,果断下令全军追击。

围困麦城的这些天里,他早就知道关羽军只剩下千余兵马。在感叹关羽能以此残军击破潘璋、朱然二部的同时,他也深深相信关羽军眼下必然已是油尽灯枯、再无一战之力了。

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镐也。

擒杀关羽之功!

一个绝佳的、能够证明他孙皎能力的机会就摆在面前,教他如何能不珍惜?

一路疾行了数个时辰,士兵们早已累得两腿酸软,但他丝毫没有下令休息的意思。

倘若让关羽跑了,这泼天一般的功劳只怕要落在坐镇宜都、夷陵一线的陆逊手上了。对于一心想在堂兄面前证明自己才能的孙皎而言,他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

早在一个时辰前,姜维就已领着二百余羽林郎和三千上庸兵藏于决石口隐蔽之处。

他们藏身之处被葛藤杂草掩映,不仔细探究,根本就是无迹可寻。而且,未防战马突然嘶叫,惊扰到来攻的吴军,他还下令马衔嚼,人衔枚。

一时决石口归于沉寂,只余风沙吹叶之声。

孙皎追羽心切,已经快速通过决石口。丝毫没有意识到伏兵的存在。

等吴军全军通过后,关兴拉住姜维,急问道:“我知道兵法上有半渡而击的说法,方才吴贼通行时,我等为何不突然发难?他们毫无防备,我等只消出击,必能破去这一路兵马!”

姜维笑了笑,他有心考教句扶、王平二人,于是转身问道:“你们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句扶、王平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眼见王平做了个请的手势,句扶便朝他点了点头,首先开口道:“末将以为,左丞想要全歼此部吴军,仓促发难,只可击破,但收尾不可尽除,故而故意等他们全军通过后,再行瓮中捉鳖之计。”

姜维颔首道:“孝兴讲得不错,我正有此意。”他又将转向王平,问道:“子均有何高见?”

王平略一沉思,便道:“将军所谋者,必然不止这一部吴军,不愿在此留下大战的痕迹,免得引起后续吴军警惕。”

姜维哈哈大笑,对关兴道:“孝兴和子均所言,便是我不愿提前发动袭击的缘由。这番缘由,安国了解了吧?”

关兴讪讪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这般计算当真劳心,还是在战场上来回冲杀最为爽利。”

姜维闻言,换上一股挑衅的表情,作势激道:“一会儿营中信号传来,到时候君候拖住吴军正面,我们从背后杀入,必能全歼敌军。就让我们来比一比,这次斩将夺旗的功劳,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关兴闻到“斩将夺旗”四字,顿时来了精神,大笑道:“如此最好,我们一言为定!”

众人在煎熬中又等了一顿饭功夫,忽闻前方营地方向传来一阵凌厉的鸣镝响声,便是在五里外也听得十分清楚。

这意味着孙皎部已经开始攻营,围歼的时机已到!

姜维马上下令全军列阵集合。只片刻功夫,关兴、句扶、王平等人各自归位,姜维当即翻身上马,举枪高呼:“全军出击!”

大军快步而行,不过两刻钟时间,随着杀伐喊叫之声由远及近,吴军后背已经隐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方才一番邀战,关羽高挂免战牌,闭门不出。孙皎遂下令就地取材,砍了一棵大树作为攻城木,攻城队环抱巨木,正在猛烈撞击关羽军的营门。

关羽号令营内弓箭手齐射。只是吴军攻城队被数百余手持大盾、身披两档铠的将士紧紧护在正中。

盾墙之阵一旦结成,正克弓箭手齐射。汉军弓箭手数番齐射,所获甚微。

作为反制,吴军数百弓箭手于两翼散开,齐齐朝营中射击,以作为对攻城队的支援掩护。

吴军的大部队也早已列阵完毕,只等营门被撞开,就要一拥而上。

孙皎被数百人围绕,端坐于本阵正中,看着前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叩开的营门,不由轻笑道:

“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关羽关云长,不外如是也!”

PLUS:请勿叫我断章狗,这一场战斗4000字两章,这里不断,实在不知道断哪儿。剩下半场等晚上下班后改完再发。

第一百一十章 处置俘虏

由于场上喊杀声大躁,且吴军过分关注营门前的战况,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三百步开外,有一支汉军已悄然逼近。

再前行一百步,姜维长枪一展,大喝道:

“羽林卫两翼齐飞,直取左右弓箭手,上庸兵攻击敌军中军!将士们,杀啊!”

“杀啊!”

“杀啊!”

“杀啊!”

汉军得了命令,呼喊着骤然加速。

随着速度变化,骑兵和步卒旋即一分为三。

姜维和句扶各领一支骑兵,途中忽然变阵散开,一路扑向左边的吴军弓箭手,一路扑向吴军右边的弓箭手。

王平则带领着着三千上庸兵直扑吴军本阵。

孙皎发现身后动静,忙扭头来看,“嗡”得一声,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哪来冒出来得这许多蜀军?”

他又回身去望,己方的阵势已经拉开,仓促间哪里来得及调整?眼下正是空门大露!

就在他脑中一片浆糊之际,姜维、句扶所率的羽林卫骑兵已经狠狠撞上吴军两翼的弓箭手。

以密集阵型冲击阵列松散、只着布甲、几乎没有防御力的弓手,那就好比以刀切菜,丝毫没有阻力。

吴军弓手惨叫着被纷纷冲挑上半空,只一轮冲锋,旋即宣告溃散。

关兴方才跟随姜维冲锋,但他的心思只落在吴军本阵中那名鲜衣怒马的主将身上。砍杀一阵,眼见弓箭手队被灭得三三两两,再忍耐不住,当即拍马朝着孙皎直冲而去。

此时,王平的上庸兵也已与孙皎的中军接上。

孙皎军的精锐铁甲步卒都在营门前保护攻城队,身边的不过寻常步卒,眼见敌军背后来袭,早就被夺了胆气,若非亲兵拼死反抗,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打散。

就在此时,汉军的营门大开,关平、赵累、向宠各领一部人马,从营内冲杀出来夹击,一时场上喊杀冲天!

以有心算无意,前后夹击之下,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一边倒的局势。

孙皎眼看部下陷入混乱,又见一员勇猛的绿袍小将飞速而来,不由得面如死灰,心道:“吾命休矣!”

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关兴刀疾马怒,一刀砍倒孙皎后,又将他的将旗砍断。他一手持孙皎首级,一手倒持将旗,策马四处飞奔,高声呼喊道:

“敌将已被吾关兴讨伐!”

“敌将已被吾关兴讨伐!”

他这番举动,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吴军士卒眼见主将身亡,四下里又都是汉军,斗志顿消,纷纷跪地请降。

是役,汉军大获全胜,损伤极微。而五千吴军当场战死一千余人,重伤一千五百人,余者皆缴械投降。

汉军连胜两阵,登时欢声雷动。士兵们纵然身子疲乏,但胸臆之间似有一股豪气要抑制不住得喷涌出来。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也不知谁带头喊起,引得将士们齐声高呼,一时欢呼胜利之声直冲云霄,响彻天际。

******

营外的将士们士气如虹,纵声狂呼,但主帐内的几位主将却面红耳赤,几乎快吵了起来。

争执的内容是关于如何处置这批三千余人的俘虏。

关平认为这些俘虏不可能化为己用,留着不仅无用,还有反戈相向的可能;但若放了又无疑是纵虎归山,徒增敌势。他恨极了吴军背盟偷袭,提议一律坑杀。

向朗却道杀虏不详,如此好杀有违天道,只是不从。

两人原本试图相互劝服对方。哪知两人都是心智坚毅之辈,却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火气一起,竟然就此吵起架来,直吵得面红耳赤,依旧每个定论。

吵到最后,两人忽齐齐收口,双双望向主位上的关羽,却是将难题抛给主将裁决。

关羽也恨极了东吴偷袭,但他毕竟是从民间底层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地位,深知民间疾苦。

背盟偷袭一事的主谋是孙权、吕蒙等人,这些士卒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所有罪,罪不至死。

他心中犹豫,委实不能决断,沉吟半晌,忽转向姜维,问道:“伯约怎么看?”

姜维搬来救兵,又献计连胜两阵,无形中,已为众人所倚重。虽然向朗、关平的官位都在他之上,但他此刻说话分量之重,却不在二人之下。

故而关羽一经向他询问,众人皆扭头向他望去。

姜维却是陷入了沉思。

实则在他心中,他也不倾向于杀虏。毕竟蜀人、吴人皆为汉人,华夏一脉,同根同种。

汉末天下大乱,诸侯之间攻伐不止,户口大减。战争已经令华夏百姓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百年后的五胡乱华之所以发生,汉人户口大减是最根本之原因。

故而在姜维看来,每一个人口都弥足珍贵,遑论此处更有三千多活口。

只是倘若不杀,后果也确如关平所说。

他眉头一皱,脑中疾转,不一会儿,心中便有定计:

“向太守与关将军之言,都是在理。依末将之见,不如折中便是。”

“怎么个折中法?”向朗、关平齐声发问。

“这些俘虏一律打折一条腿,以示惩戒。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半年内,这些伤兵不可能再次上阵为乱;此外,东吴还要花费大量药材粮食救治他们,供其还乡,凭添损耗耳。如此一举两得,我等何乐而不为?”

众人闻言,皆觉有礼,于是在众人一致肯定中,这群俘虏的命运就此被定了下来。

关平当下起身离座,前去召集人手处置这群俘虏。

此时,吴军俘虏在校场上跪了一地,他们本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心下正惴惴,忽然听闻只打断一条腿就能活命,竟然齐齐跪伏于地,齐声呼道:

“将军仁德,将军仁德啊!”不少人更是当场留下泪水。

听到外间的山呼海啸,姜维嘴角不由得挂上了一丝笑容。

其实他还有一些心思不曾说出口,这些俘虏伤愈后,有好些人不能再次从军上阵,但在家乡务农生活却是不碍。如此一来,也算为华夏一脉留下几千火种。

三国之间是内战,而不是征服之战,不应以灭绝、屠杀同胞作为手段。这也是姜维选择投效刘备的重要原因,毕竟刘备以仁义自居,从来没有过屠城之举。

更何况,从短期看,蜀吴相互敌对;单从长远看,蜀吴必须合作,才能扛得住来自曹魏的压力。

三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半年后,是战是和还难说得很呢!

等处置完俘虏,姜维再次点齐兵马,带着关兴、句扶、王平等人前往决石口埋伏。

孙皎只是第一条鱼,他身后还有诸葛瑾、孙桓、蒋钦三部。

姜维始终坚信,只要关羽这个诱饵还在此地,就不愁这些鱼儿不上钩。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诸葛瑾

却说姜维领着三千余将士收敛气息,再次藏身于决石口,静候吴军落网。

哪知直等到日沉西斜,犹未等到半个吴兵踪影。

关兴已经忍耐不住,道:“伯约,我看东吴鼠辈见友军逐一失去消息,定是被吓破胆子,不敢再追。不如我等回去汇合家父,赶紧西返吧?”

姜维也兀自纳闷不已,就在这时,丘下正见两骑身着皮甲的骑兵呼啸而过。

他忙捂住关兴嘴巴,低声道:“噤声,再等等!”

******

汉军苦苦等待的诸葛瑾此时正急得坐立不安。

他奉吴主孙权之命参与了此次荆州讨伐战。在顺利袭取江陵城后,吕蒙兵分两路,一路由陆逊统领,溯江西上,直取夷陵、宜都、秭归诸城;一路由诸葛瑾节制,在麦城一带围剿关羽残军,并负责统领、协调潘璋、朱然、孙皎、孙桓、蒋钦诸部。

诸葛瑾是东吴的中司马,位高权重,又是孙权的心腹加密友,自然有权力和地位节制诸部。

在孙权看来,诸葛瑾为人胸怀宽广,温厚诚实,他十分信任;不过,在此行围剿关羽的诸将心中,他却是德才有余而威严不足——老好人一个罢了。

故而诸将一俟得知关羽突围,便自行其事,也没怎么与这位名义上的监军通气。也就孙皎与他关系十分要好,追击之前还专门写了封信派人传递。

作为此地实际统帅的诸葛瑾,诸葛瑾对擒拿关羽的功劳倒是不怎么看重,但友军逐一失去联系,也不知死活如何,这是他最为关切之事。

吴侯以此重任交托,他又怎能不尽心尽力?

情急之下,他只能下令与自己靠得最近的孙桓部前来汇合,两部约莫一万余人并做一部后,方朝着孙皎信件所指的方向追蹑而去。

大军行到早间关羽军与潘璋、朱然联军混战的战场时,见地上躺满了吴军的尸首,诸葛瑾便感觉不妙。

他素有智名,终究不是那些容易热血上脑的粗鄙汉子。旋即下令停下查验。

一经检查,他便发现很多疑点,譬如有很多吴军是死于战马踩踏——可见蜀军中有骑兵,而且数量还不少;再譬如,有很多吴军是背面而死,想是受到了背面的冲击。

他根据上述蛛丝马迹判断,关羽定然是得了援军!

以关羽的赫赫威名,得了援军自然如虎添翼。自家各部各自为战,终是一路一路得送入虎口,断无幸理了。

正犹豫是否还要追击,忽听同行的孙桓大叫:“此地还有活口!”

诸葛瑾忙跟上探视。

原是一名吴军士卒的肩膀受了战马踩踏,剧痛之下晕死过去,昏寐半晌,此刻方幽幽醒转。

诸葛瑾亲自给那名士卒喂了水,见他精神稍振,方问道:“这位兄弟,关羽来了多少援军?”

那士卒疼得龇牙咧嘴,但主将有问,只得追忆道:“光…光骑兵就有好几百,怎么也得有好几千人啊!”

孙桓毕竟年轻气盛,闻言后旋即抱拳请战:“司马,我军有一万人,且有半数为末将从建业带来的虎卫步卒,战力强劲。而羽兵不满万,又连番大战,定然不敌,还请下令火速追击!”

孙桓是东吴的宗室,时任武卫都尉。因他博学强记,允文允武,孙权常称之为“宗室颜渊”。此次孙权命他领着数千自己直属的虎卫步卒参加荆州攻略,一来为了保护诸葛瑾,二来也存了让他立些战功的心思。

诸葛瑾眉头苦皱,沉吟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他受命协调节制诸部,眼下有半数失了下落,自然有责任搞个明白。

而且他也有义务搞清楚羽军动态和下落,为江陵方向提供进一步的情报。

“只要小心些,避免正面决战,只遥遥尾随,当无大碍吧!”

想到这点,诸葛瑾旋即向传令兵下令:“即刻将关羽得了数千援军,并潘璋、朱然、孙皎三部战败一事上报江陵吕将军处!”

随着传令兵领命而去,诸葛瑾又点了五百兵士,命他们将此地吴军士卒的尸首好生安葬,并嘱托但凡还有一口气的,火速抬往营中救治。

他对前路兀自不放心,便派探马前行侦查,故而一路行军速度并不快,直到日落时分,这才抵达决石口附近。

诸葛瑾眼下正与孙桓一道,被大军拱卫在中间,缓缓向前行进。

他十分了解关羽,那是个正面谁都不怵的猛人,得了援军必然如虎添翼。也不知几位将军死活如何,这些可都是吴候十分看重的将领。他心中忐忑,眉头竟然拧成了一个川字。

边上的孙桓见状,宽慰道:“司马勿虑,纵然关羽勇猛,但久战之下,必然师老兵疲。而末将所领的乃是吴候亲卫,装备精良,久与魏军对决,不惧关羽残军。”

诸葛瑾听他说得自信,心中这才稍定。

大军通过一半,诸葛瑾忽面色有变,低声道:“叔武,情况有些不对!”

孙桓问道:“如何不对?”

诸葛瑾环视左右,沉声道:“此地依山带水、树木成林,四周必定有无数鸟兽安家落户。此时正是日头西斜、倦鸟归巢之际,如何却是这般寂静无声?”

孙桓闻言放眼望去,只见自己立于一座小丘之下,丘上树木参天,层林尽染,将山丘遮挡得结结实实。冬日朔风刮人,只吹得枝叶沙沙而响,除此之外没半点动静。

他想了想,道:“尝闻每到冬季,野兽冬眠,候鸟南迁。时下正值隆冬,许是这个缘故。”

诸葛瑾摇头道:“叔武有所不知。瑾自幼家贫,知道有一类鸟叫做麻雀,食性杂,一年四季皆居于原地,叽叽喳喳,最是闹腾,山野乡间最是常见不过。此地纵然候鸟尽迁,如何连麻雀也不见半只?”

孙桓神色微变,迟疑道:“司马的意思,是说此地有埋伏?”

他话音刚落,山丘上似乎在应和他的疑问一般,喊杀声蓦地大作,无数箭矢如狂风暴雨般向下倾泄而来,或无间断。

道上的吴军士卒不查,顿时便被射得人仰马翻,一时尽皆惊慌失措,呼喊声四起。

“敌袭!有敌袭啊!”

“有埋伏啊!”

原来姜维本欲故技重施,等这支吴军通过后再行关门打狗之计。

但他看到两位将领模样打扮之人忽在路旁停马,还对着己方藏身的山丘指指点点,便知埋伏可能被识破了,无奈之下,只得号令提前发动攻击。

三千对一万,还真是一场艰苦的“埋伏战”。

第一百一十二章 转变

一轮箭雨过后,丘上林子里钻出无数高举长枪、绛衣黑甲的汉军,皆是怒喊着朝吴军扑去。

汉军士卒本就等了一个下午,胸中早藏着一团怒气,此时又是居高临下冲锋,声势极为惊人。

也亏得姜维当机立断,早在诸葛瑾、孙桓下达命令之前发动突袭。吴军猝不及防,长长的队列一下被冲开好几道缺口。

孙桓但见丘上涌出无数身披绛色战袍的汉军,后续也不知藏有多少兵马,慌乱之下忙将诸葛瑾紧紧护在身后,一边挥舞长枪拨开箭支,一边高声急呼:

“全军朝中军靠拢!”

“全军朝中军靠拢!”

此时,假如潘璋、朱然、孙皎三员武将中但有一人在此,听到孙桓的这声号令定会摇头不止。

有经验的将领都知道,在遭遇伏击时,较为稳妥的做法就是下令原地结阵固守,等各部稳下阵脚后,再行徐徐朝中军靠拢,免得被敌军包围分割,逐个击破。

朱桓虽然有“宗室颜渊”之称,但毕竟只有二十来岁,平日都是护卫吴候孙权左右,这次荆州讨伐之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初阵。故而慌乱之下,本能就下令全军集结靠拢。

诸葛瑾虽然位高权重,但他出仕以来,从未统领过兵马,这次还是第一次正式领军出征,根本听不出来孙桓的指挥正确与否。

如此一来,惊慌的吴军士兵被成建制得汉军大肆砍杀,乱军中又看不到主将,竟然被杀了个落花流水。

总算孙桓天资聪颖,旋即明白过来,重又大喊道:

“结阵!结阵!各部原地结阵!”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此时战场上已经喊杀声冲天,虽然仓促之间,首尾的吴军听不到他的命令,但至少本阵并左近的两部已经开始结阵自保。

诸葛瑾慌而不乱,下令道:“本阵将士一齐高呼:‘原地结阵’!快!快!”

他这话被附近十名士卒听见,于是齐声高呼:”原地结阵!”这十人的呼喊又被附近百余名士兵听见,亦是齐声做如是高呼;一时,结阵的命令十传百,百传千,如水面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回过神来的吴军顿时有了主意,竟然隐隐有站稳阵脚的趋势。

姜维看在眼里,心中大急。

敌军毕竟有近万兵马,而己方毕竟只有三千人马。倘若短时内不能击溃敌军,时间一久被吴军识破了虚实,则攻守之势定然互易。

这迫使他不能像以往一样冲杀在前,只顾自己杀得爽快。

他必须统筹调度,通过指挥提升汉军效率,已达到击破吴军的目的。

故而他冲到半坡时就勒马停下,他身后的关兴、王平、句扶均随之停下。

关兴一头雾水,疑问道:“为何停下?”

姜维面色肃然,沉声道:“敌军人数众多,众将听我号令!”

见他这般严肃表情,王平、句扶皆弯腰抱拳,屏息待命。

姜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乱成一团的战场,喝道:“句扶!”

“末将在!”

“你领两百名羽林卫,看我令旗所指行事,沿路四处游弋,谨防止吴军结阵,遇到胆敢抱团之人,一律冲杀!”

“末将得令!”句扶大声应答后,手扶环首刀,领着早已在他们身后列阵完毕的羽林卫向前冲杀而去。

“王平!”

“末将在!”

“你去指挥上庸兵,分割吴军后即刻结阵自保,切记不可能让首尾吴军支援本阵!速去,速去!”

“得令!”王平一振甲袍,领着一队人分头去传达姜维的命令。

眼见各人都分头而去,却独独没有自己的差事,关兴急道:“伯约,我呢?我当如何?”

姜维正色道:“吴军势大,我军人少,久战不利,若要一鼓而下,必先击破敌军本阵。安国暂且等候,轮到你出场之时,便是此战决胜之机!”

除了留下一会儿要交托给关兴的五十骑外,姜维还留下百余步卒作为机动,若哪一处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他就会亲自领着这只生力军驰援。

敌军毕竟是己方的三倍之众,纵然安排妥当,姜维犹觉不放心,于是从马袋中抽出一枚锋镝,拉弓搭箭,朝天空激射而去。

锋镝的鸣声,五里外的营帐也清晰可闻,关羽闻讯后,定当来援。

姜维心道,原本计划以关羽为正面,自己领兵包抄;不想竟然反了过来,自己成了正面战场,关羽的援军成了奇兵。

不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将者绝对不可墨守成规,无论谁正谁奇,唯有根据战局形势之变化,因势利导,战斗才能无往而不利。

待做完这一切,他这才放心心思,专心关注场上动态。

战场中喊杀声震天响动,但情况却还不算失控。

在王平的主持下,吴军被分割成三段,首尾不能相顾,吴军主将及其亲卫被牢牢锁在中断,突破不得。

句扶则领着二百骑,依照姜维旗子所指,左右游走,来去无影。羽林卫就像战场上的尖刀,哪儿有激烈的反抗,他们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哪儿。

虽然只有区区二百骑,但装备精良,行进之间队列不散,人仗马势之下,直如千军万马。散乱的吴军步卒又如何能够抵御,往往阵刚刚结到一半,就被一冲而散。

句扶丝毫也不恋战,一俟吴军溃散,就收拢手下往外围撤离,边上自有队列齐整的汉军步卒上前收割。他则根据姜维令旗所指,带队寻找下一个目标。

姜维注视了一会儿,暗自点头不已。

句扶和王平两人,一人统领骑兵,一人统领步卒,都很好地理解并执行了自己的战术意图,这两人不愧是历史上蜀汉后期军方的擎天柱。

吴军虽然人多,但在句扶和王平的狙击下,首尾两端基本组织不起来强力的抵抗,只要继续如此下去,再过一时半刻,等到关羽援军杀至,这两部吴军必然溃败。

真正的激烈的对峙出现在吴军的本阵。

近千持盾的东吴士兵团团将诸葛瑾和孙桓两人护在中央。同样数量的汉军步卒冲到此处,不仅再也不得寸进,反而露出颓势。

姜维看到这里,内心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吴军本阵这支部队竟然身着两档铠,败而不溃,遭遇突击后居然能用自身的性命去保护主将,这绝非一般的军队。

其实他猜得没错,这支部队乃是由孙权直领,属于东吴的中军,类似于蜀汉的虎贲卫。此一部装备精良,战意滔天,是职业的军人,绝非一触即溃的寻常军伍。

姜维知道对付这样的阵容,仅仅凭借步卒正面围攻肯定是不成的,是时候拿出杀手锏了。

他拍了拍关兴的肩膀,一指正奋战不止的孙桓方向,正色道:“安国,你见到那敌军本阵了吗?此战的关键在于击破那一阵!此时他们注意力都被我军步卒吸引,你领剩余的羽林郎,趁混战之际从其背后切入,直取敌酋,可有信心?”

关兴拍着胸脯道:“探囊取物耳!”当下高举大刀,遥呼身后的羽林郎朝着坡下大路疾冲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横生波折

激斗了一会儿,西方烟尘大作。

随着关羽援军的到来,场上形势陡变,从原本的势均力敌,到胜利的天平终于朝汉军倾斜。

真正破敌的转机出现在一刻钟后。

只见关兴觑了一段吴军空虚之处,领着骑队直直插入穿透。骑队全体通过后,再次调转方向,以关兴为箭头,直扑吴军本阵后背。

吴军本阵的注意力都在应付正面的汉军,哪里会料到背后又杀出一支骑兵?一时被撞得人仰马翻,惨叫不止。

正面的汉军见状,趁势欺进。前后夹击之下,纵然吴军再是精锐,也抵挡不住,旋即宣告溃乱。

姜维忍不住点头,心道:“关兴关安国,虽然领兵统帅的本事不及其兄关平,甚至还不及句扶、王平二人,但论冲险敌阵、把握战机的本事却远在诸人之上,当真是陷阵之士,冲阵之才也!”

随着关羽部逐步深入战场,姜维吁了口气,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此战定矣。”

是役吴军大败,战死、重伤两千余人,泰半逃窜,余者皆降,诸葛瑾被俘虏,孙桓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突围逃走。

******

时夜已深,朔风狂啸,吹得人脸隐隐作痛。

但营盘里的汉军于营中空旷处升起无数篝火,围绕着放声高歌不止。

一日三战,接敌两万三千,竟然三站皆胜!数番大战几乎都是压着吴军打,这等壮举已经彻底将这些年轻汉子的血性激发上来。

向宠指挥着俘虏,早早起灶做饭。将士们大战方歇,等候间隙,放纵狂歌,士气如虹。

关兴双目布满血丝,神情疲惫,但他却步履轻松,一脸得春风得意。

这一战他又立功的。他的骑队冲入敌阵后,敌势崩乱。主将之一的孙桓逃窜,另一员主将诸葛瑾被生擒。

眼下他正提着被五花大绑的诸葛瑾,到主帐复命。

主帐内灯火通明。关羽高居主座,两首分别坐着向朗、关平、姜维、廖化、赵累、王甫诸将。

两人走进帐中,但见诸葛瑾虽然被绑住,但行进间依旧不卑不亢,气度从容。

关羽睁开原本眯着的丹凤眼,沉声道:“子瑜是为父老朋友了,安国速速解绑,休得无礼。”

关兴闻言,虽有些不乐意,但也只得抽出环首刀,将绑缚在诸葛瑾身上的绳子割断。

诸葛瑾稍稍活动下筋骨,即躬身行礼道:“瑾拜见君候。”

关羽颔首道:“子瑜,别来无恙。”

原来关羽坐镇荆州时,对东吴的态度一向强硬。东吴屡次三番来讨荆州,皆被他三言两语赶了回去。老子凭本事借来的荆州,凭啥还你?

故而他与孙权、吕蒙三人互看不顺眼,按着关羽的脾气,同来使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翻脸。

但诸葛瑾为人谦逊,从不急迫直言,也不会弗了关羽的面子,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后来时常作为东吴的使者出使关羽处。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三分交情。

诸葛瑾躬身道:“瑾今日沦入君候之手,要杀要剐,自当如意。只是临死之前,还有一语,万望君候三思。”

关羽道:“子瑜但说无妨。”

诸葛瑾双手抱拳,弯腰道:“良禽择木而栖,今君候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危在旦夕,何不归顺吴侯?如此既可以保全家眷,又能复镇荆襄,于你我双方而言,岂非幸事?幸君侯熟思之。”

关平见他虽沦为阶下囚,居然还敢劝降,当下冷哼道:“一派胡言!我军连胜三阵,尔等皆如土鸡瓦狗,再无一战之力。何谓危在旦夕?”

诸葛瑾叹了口气,又道:“树有枝干,军有强弱。我军虽败,只是瑾统御无方罢了。只是,我军于江陵尚有精兵五万。陆都督得了消息,定当亲领大军至宜都、夷陵一线静候君候。那是归蜀的必经之路,届时君侯面对这数万大军,又当何以自处?瑾确一心为君候安危着想,不敢有半分私心。”

这时,姜维忽出声质问:“此事断无可能,你们东吴大都督最多就五万兵马。一万屯于宜都,两万丧于此处,江陵可用之兵,最多也就两万,何来尚有精兵五万之说?”

诸葛瑾已是得知姜维是此次援军的主将,不敢托大,正色道:“将军有所不知,吾主已经踏江西来,沿途召集各路兵将,不日即至。届时,休说五万大军,便是十万未尝聚不得。”

他此言一出,帐中诸人俱倒吸一口冷气。闹了半日,原来这边两万余人只是东吴偏师,连主力都算不上。

唯关羽面不改色,朗声道:“某蒙主公以手足相待,怎能背义投敌?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陆逊小儿若是敢来,某正欲与其决一死战!劝降之言,子瑜休要再提。”

诸葛瑾再劝道:“吴侯只愿与君候结秦晋之好,同力破曹,共扶汉室,别无他意。君侯为何执迷如是?”

他话尚未说完,关平拔剑而起,作势欲斩诸葛瑾。

关羽喝止道:“定国且住!子瑜的兄弟孔明如今在蜀中辅佐主公,不可伤了他们兄弟情份。”

关平闻言悻悻而退。

关羽起身走向诸葛瑾,负手缓道:“某与孙权、吕蒙二人势同水火,必不相容。此前多蒙你从中缓颊,今日某不杀你,你自去罢。”

诸葛瑾满面羞惭,情知以关羽的为人性格,他是万万再劝不动了,当下行了一礼,再不言语,转身而去。

等他走后,王甫忧虑道:“连番苦战,刚刚破了这几路追兵。前方又路途不靖,真不知该如之奈何。”

周仓呛声道:“想那陆逊小儿只会装神弄鬼,他若是敢来便让他一道归西。”

向朗蓦地问关平道:“倘若诸葛瑾此言属实,我军最坏的处境当如何?”

关平略一沉思,便道:“如陆逊只有一万人马,我军自是丝毫不必怕他;但如有两万,则可将我军死死拖在宜都、夷陵一线,等孙权到达江陵城,若派人前后夹击我军,则我军大势去矣。”

他顿了顿,又道:“以平之见,还是趁着孙权尚未抵达之际,赌上一把!说不得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向朗摇头道:“如此还是过于冒险。”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伤病营

因为诸葛瑾带来的信息,帐中的声音又分成了两派。

向朗认为应当向西返回固守上庸、房陵;而关平认为陆逊未必便是对手,应当拼死一搏。

这两人似乎五行相克,八字不合,争着争着又吵了起来。

也正是因为诸葛瑾透露的消息,姜维心绪不佳,又有些不耐,索性走出营帐散心。

他知道历史上,在吕蒙占领江陵城、擒杀关羽后,孙权确实来了荆州。但他不知道的是,孙权居然带了这么多大军随行!

在他原有的计划里,击破麦城包围网之后,吕蒙手中必定实力大损,未必便能拦住己行五千大军往西的归途。

但是,孙权若是引军前来,陆逊便可放心领两万大军前往宜都、夷陵一线阻击。以江陵城固若金汤之城防,吕蒙领几千人坐镇防守,足可等到孙权到来。

情况有些超出预计,姜维只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在营中漫无目的得走着,来到一处火堆处,一群士兵正围着火堆取暖进食。

他见将士们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吃得正是痛快,不忍打扰,便要提步离开。

有一名士兵却认出他来,用手一指,激动道:“姜将军!是姜将军啊!”他身边的其余兵士纷纷转头来看后,待认出他后,皆惊喜地冲将上来将他围住。

“姜将军好啊!”

“姜将军吃了吗?”

乱世之中,底层士兵们都是农夫出身,说得话尽是简朴实在,浑无半分花哨。但在姜维听来,这些朴素的话语却为最为动听的夸赞。

他走到那名首先发现自己的士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勉励了几句。哪知那名士兵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顿时欢欣雀跃不已。

又聊了几句,姜维便辞别此处。只是他的身份已经被认出,所到之处,沿途士兵莫皆会起身行礼致意。

这是因为一连三战,三场都是大胜,关羽坐镇营中,他领着将士冲杀在前,眼下军中兵将皆已对他心服口服,莫不以与之交谈为荣。

姜维受到将士们的感染,内心自然十分感动,但转念想到回家的路途并不通顺,他实无把握能够顺利突破,心情一时又有些沉重。

他一路漫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走到营地后方一处大帐篷。

忽有一声惊喜的女子声音响起:“姜将军?你怎么来了此处?”

姜维循声望去,却见关银屏穿着一身男装,向自己快步行来。

白天打了一天的仗,姜维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排兵布阵、克敌制胜,几乎都快把这位同行了十余日的三小姐忘记了。

“是三小姐啊,我不过四处走走看看……”

姜维边打招呼,边举目探视,只见四周栅栏上挂满了沾染血迹的麻布扎带,隐隐有股腐臭血腥的味道传来。他心中一动,问道:

“咦,这里是伤病营吧,三小姐如何会在此处?”

关银屏走到姜维身边,盈盈行了个礼:

“将士们皆是为了家父而身受重伤,我终放心不下他们,今日一直在此帮忙照看。”

“三小姐真是心地善良。”

关银屏轻摇螓首,蹙眉道:“只恨自己不懂医术,帮不到石先生一二……姜将军可知,从中午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十位将士熬不住去了……”

她陡然讲到战后伤员的死亡,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沉重。

姜维提议道:“不如带我去看看吧。”

将领探望伤兵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关银屏轻轻点了点头,将姜维引入伤病营中。

不同于外间大战得胜后的喜气洋洋,伤病营的营房聚了百余名伤卒,伤员有气无力的哀嚎充斥于耳,气氛极其低沉。

偌大的一座营房,只有石斌一人在期间穿行。他左探右望,只是不住摇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帐中四壁虽然点着油灯,但被空阔的营帐一衬,更显此处幽暗冷清。

姜维只在营房中一站,就觉得寒气森森,寿命仿佛缩短了一半。

石斌远远望见关银屏向他挥手,旋即蹑步行来。他认出姜维是援军的主将,赶紧施了个礼。

医生是救死扶伤的职业,姜维自是十分尊重,故而也郑重回了一礼,方才问道:“敢问石先生,不知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石斌回道:“眼下弟兄们走了约莫四百余人,伤者约莫五百余人。”

姜维有些诧异,按照他的理解,冷兵器时代的伤亡比应当是十分悬殊的,如果说阵亡了四百余人、伤了一千余人这倒勉强还说得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石斌所说的结果与他心中预计竟然不尽相同。

石斌见他神情变化,知他所想,又解释道:“其实真正阵亡的确不多。当时抬到伤病营收治的伤兵有六百余人,只是有不少人受得伤重,熬不去过,陆陆续续走了….仅仅今日一天,就去了一百多名重伤的兄弟……而且一些轻伤、尚能走动之人,生怕占了晦气,不愿在此久留,粗粗包扎后都回去找自家队列去了。”

这般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姜维缓缓颔首:“如此倒要辛苦石先生妥当救治受伤的兄弟了。”

关银屏也恳求道:“恳请石先生大发善心。”

石斌叹息道:“医者父母心,老朽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一来此地人手短缺,老朽毕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实在无法妥善料理这许多伤员;这二来嘛,伤员还需好生静养,此处荒郊野岭,非是将养之地。”

姜维知他说的属实,点了点头,正要再问话,却听到身畔传来一阵迟疑的呼唤。

“姜…姜左丞?”

羽林左丞是姜维的本职,‘姜左丞’是羽林郎特有的叫法,除他们外,一般将士都以姜将军称呼。

姜维听到这般呼喊,便知道发声之人是自己从蜀中带出来的老部下。当下循着声走去。他弯腰伏于那人身旁,握着他的手,应道:“是,我是姜维,来看望你们。”

那伤员闻言,绝望的表情中突然迸发出希冀之色,激动地喊道:“姜…姜左丞,小人是末字屯的江尚啊,你…你可还记得我么?”

灯光幽暗,姜维只觉面前之人虽然血迹斑斑,但瞧着十分面熟,凑近仔细一看,便认出此人确实是沈峰屯中一员羽林郎。

“喔,是江尚,本将自然是记得的。你且不要动,让我看看伤势。”

姜维宽慰几句,正想要细细查探一番。

石斌却来到姜维身前,叹息道:“将军不必再看,此人腿部、腹部各中一枪,只怕救不得了。”

江尚的表情原本有些放松下来,闻言后又变得惊怒交加,喝骂道:“你…你放屁!老子好好的,怎…怎么叫救不得了?”

他伸出手死死攥住姜维的衣襟,哀声喊道:“姜左丞,我…我没大碍,我真的没有大碍啊!”

姜维忙安慰道:“我自是信你的,不必惊慌。”

江尚自顾自道:“姜左丞,方才屯里的兄弟来看望小人,说吴军切了我军后路。如此一来,君候若要突围,绝不可能捎带上我等累赘……”

他边说,眼中忽怔怔掉下泪来:“可…可家中还有父母在等小人回家,你…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求求你带我回家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釜底抽薪

江尚的情绪显然已经失控,无论姜维如何劝说,都是沉静不下来。

经他这么一闹,营中原本正在安歇的伤员顿时纷纷转醒过来,一时群情激动,哀呜之声此起彼伏:

“我等为大汉流血流泪,将军不可抛下我等!”

“俺只是伤了一条腿,便是爬、便是跳,也要回到蜀中啊!”

“小人情愿死在家乡,实不愿在此做个孤魂野鬼啊!”

还有些伤员更是不顾身上伤口,竟然强行起身,不住朝姜维跪拜磕头,请他大发善心。

眼见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声泪俱下,恍如彷徨无依的孩童,关银屏心中酸楚,早已泫然欲泣,侧过面孔,不忍再看。

饶是姜维穿越以来见惯了生死,陡然见到这般景象也是鼻子发酸,只能不住安慰,他口中言道定然不会相弃,只是这话连自己听着都觉十分无力。

姜维、关银屏和石斌三人只得联起手来安抚,花了好半晌功夫才将这些伤兵的激动之情按捺下去。伤兵们情绪大起大伏之下,不少人回到床铺,便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从伤病营中出来,姜维行到一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处,望着窜动的火星沫子,心头沉重,陷入沉思。

关羽西返之路上还有陆逊这条拦路虎。陆逊是谨慎知兵之人,他领两万大军阻击己方的五千兵马,己方的胜算本就十分渺茫,倘若带上这几百名伤兵,那这一仗当真不用打了。

在他身后,关银屏也接踵而出。

她早上短暂享受了全家团圆的喜悦,但随后父亲和兄长们就开始忙着商讨实施突围大计,眼下主帐灯火通明,显然大事尚未决。她知道分寸,不愿去打扰父兄的思绪。

她一个女儿家,在偌大一个营地里仿佛再也无处可去,只能跟着姜维走出。

姜维缓缓踱步在前,她便小步跟在后面。

眼前的这名男子立于篝火旁,虽背对自己,关银屏也能感受到他眉头紧蹙、沉思默虑的模样。

在她心中,这是一个智珠在握,永远都有办法的男子。也不知什么事情将他为难成这个样子。

她不想打扰他的思路,便寻了处干净地方坐定,以手支颊,只在其背后静静打量这位十余日来一路相携的少年将军。

他虽然看着年轻,但总能在危难中化腐朽为神奇,他身边的将领士兵也都敬他信他。自家的二兄关兴虽然年纪与他相仿,但论起这一份沉着淡定来,却是远远不及了。待在他的身边,凭空令人生出安定之感。

一路上,他虽然一副客气冷淡的模样,但会担心自己忧思过度,想方设法激励自己,也会担心自己食不甘味,特地捎来酸甜可口的苌楚,更会担心自己夜间受凉,而替自己收掖被角……

那人心中必定以为他做这些事情时,自己是浑然不知的,其实自己那几日夜不能寐,稍有动静就会醒转…...

他悄悄做的每一件事情,她都一清二楚。

想到此处,关银屏原本蹙着得眉头悄然绽放,嘴角不自觉得便微微上扬。

时值冬十一月三十,天空一如碧洗,无星无月。

姜维站在篝火前一动不动,背影被火光一衬,更被勾勒得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关银屏情绪起伏,看着看着忽有些呆了。

她却不知,姜维眼下正为孙权西来、陆逊兵力大增一事烦恼。

他想到方才一路行来,目睹了满营将士那份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信赖。

上庸、房陵两地的兵将,只因为自己的一番话,毅然选择跟随自己慷慨赶赴乱成一团的荆州南郡,眼下又因为信任自己而将生死相托。

还记得,自己在上庸城下,是承诺过要带他们回家的。

只是…...

前方还有陆逊阻拦。

别人不知虚实也就罢了,但他是二世为人,又如何会低估陆逊的才能?

陆逊是一个几乎没有破绽的统帅,自信、冷静。己方五千兵马对上他统领的两万兵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又想到方才伤病营里那一双双渴慕的眼神。他们都是为大汉在流血流泪,之前没来伤病营也就罢了,此番既然见到了,难道真得将他们视若累赘,弃之不管吗?

行百里者半九十。

“莫非,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从主公手中讨来差事,从上庸、房陵两地收来兵权,仍旧是破不了眼前这一关吗?千算万算,难道当真不如天算吗?”

姜维思前想后,忽生出一阵无力之感,不由得长长一叹。

寒风硕硕,吹得火光火光明暗不定。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关银屏忽见姜维只穿了一袭盔甲,她平日里曾为父兄整理过盔甲,知道盔甲材质冰凉,最不能保暖。而眼下天色已晚,朔风凛凛,正是寒气逼人。

他担心姜维受凉,便取了根棍子,想要将火堆中的柴火拨得更旺一些。

只是她自小由家中奴仆照料,不曾做过这些粗使活计,胡乱拨了三两下,竟然将底部的柴火拨散了。

大火原本烧得还算旺盛,此时没了柴火助燃,倾刻间就灭了下来。

关银屏见状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心模样。

姜维陡见此状,脑中蓦地灵光乍现,忽浮现出“釜底抽薪”四字。

“我…我真是太笨了,一直想着如何凭五千兵马正面对抗数倍之敌…倘若…倘若我有办法让他们必须坚守江陵,无暇分兵呢!”

念及此处,他只觉思路大开,似乎有一扇大门正缓缓打开,倏忽一条绝妙的计策浮上心头。

姜维顿时喜上眉梢,竟然举手狠狠敲打自己的脑袋

“我真是太笨了,太笨了,怎么此时才想到!”

“姜将军…你怎么了?”始作俑者的关银屏被他的举动惊吓到了,悄然靠近,满脸关切。

姜维转身望去,正见关银屏俏立身侧。

他此刻欣喜若狂、难以抑制,竟然展开双臂,将关银屏拦腰抱起离地一尺,团团转了三圈。

关银屏终究是女子之身,平日里有父兄们宠爱,谁也不敢造次。乍遇姜维如此冒犯,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竟连反抗都忘记了!

“三小姐,你可真是我姜维的福星!”

姜维抛下这番话后,便眉开眼笑得跨步离去。

只留关银屏目瞪口呆、呆立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拂面,她方缓缓回过神来。胸臆间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恼怒与诧异并存,隐隐还夹杂着一丝欢喜。

望着那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于暮色,关银屏轻揉着被压得生疼的腰肢,白皙的耳根忽闪现出一抹嫣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驱虎吞狼

姜维来到主帐中,向朗、关平二人仍在争论不止。

他径直行到关羽身亲,抱拳道:“末将方才巡营时,发现有数百伤员。这些兄弟皆是为了大汉才身受重伤,敢问君候,若有突围,如何处置这些伤员?”

他此言乍出,向朗大吃一惊,反驳道:“伯约,身处险境,你可莫要生了妇人之仁。我军本就自身难保,如何还能带上他们?不如留些钱财粮食与他们,也算尽了我们一份心意。吴军看在我军善待他们俘虏的份上,说不定还会加以救治….”

方才一直与向朗争论的关平,此时也帮着道:“是啊,若要带上伤员同行,不仅要分派人手照料,还要延误行军速度。这…这甚是不妥。”

姜维转向关平,问道:“敢问关将军,假如诸葛瑾所言属实,我军弃了伤员,快速行军,不知于突破陆逊防线一事,能有几成把握?”

“大约三成。”

“若是捎上伤员呢?”

“只怕不足两成了。”

姜维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其实在末将看来,这三成与两CD差不多,皆是死中求生耳。末将有一计策,能够将突围的把握提升至五成!”

关羽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计将安出?”

此前向朗与关平争吵了半日,仍是没法子说出一五二十来,他身为主将早就听得头晕耳涨。此刻乍闻颇有智谋的姜维献计,顿觉期待。

姜维缓缓道:

“其实在荆襄方圆之地,除了我大汉与东吴外,还有一庞然大物盘踞再侧,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关平第一个反应过来,问道:“可是曹贼?”

“不错,正是曹魏!曹操此人向来野心勃勃,深谋远虑,安能容忍自己与君候厮杀半日,却教孙权尽取了荆州之地?”

姜维团团转了一圈,朗声道:

“此时曹魏驻军于沔水以北,并不越江而来,所谓何哉?不过是襄樊大战方歇,尚需要时间休整军队,一时无力南下;二来又兼孙权卑辞重币加以笼络;三来,方才拷问俘虏时得知,蒋钦率水军屯于沔水以南,一用于监视麦城,二用作监视江北。曹魏水师尽丧,不能南渡,而蒋钦这一营水军,可逆流而上,直取曹魏襄阳腹心之地。曹操投鼠忌器,魏吴双方这才暂时达成平衡罢了。

以末将之间,樊城之围已经过去月余,曹操早已缓过劲来,未必没有染指南郡之心,所俱者,不过东吴水师耳。”

说到这,姜维目光一凛,面向关羽道:

“值此之际,末将只消领麾下羽林骑突击蒋钦部,焚其战船,再假扮吴军连夜北渡,一路烧杀抢掠激怒曹操。只消曹操挥军南下,孙权也好,陆逊也罢,必固守江陵、公安等既得城池,何来分兵之说?如此,君候领五千军马,必可安然抵达秭归!

此末将谓之驱虎吞狼之计也!”

等他这一番话滔滔说完,营帐中诸将胸中巨震,一时消化不过来,皆陷入沉思。

其实,仔细想来,比起一味依靠自身力量对战,姜维这一番借力打力的计划确实说得上别开生面,不落窠臼,而且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若曹操果真挥师南下,牵制住东吴主力,己方突围的把握何止五成?便是七成、八成也可说得。

只是这个计划执行起来环环相扣,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失误。

且不说攻破蒋钦部的难度如何,便是按照计划如期攻破了,姜维与羽林骑过江之后便是深陷险境,只怕暴露行踪后,面临的就是曹魏大军的围剿。

就这好比象棋中过了界河的兵卒。俗话说,过河卒子可当车,但同样的,一往无前也同样意味着一去不回。

营帐中人人默不作声,只余儿臂大小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

过了好半晌,关羽才开口道:“伯约仁义过人,关某心领了。只是此事过于凶险……”

还不及他拒绝,姜维抢先发声道:“末将深知君候义薄云天,不愿末将只身犯险,只是此乃只关一人一部之小义也!将这些忠于大汉的兵将平平安安送返蜀中,集结力量,再图后计,这才是大义!其中孰重孰轻!万望君候三思!”

说罢抱拳跪伏于地,再不言语。

关羽闻言,动容不已,亲自走下将他扶起。他目视眼前这员英武小将的脸庞,感慨道:“伯约甘愿舍己,侠骨仁心,让某何其钦佩!若非关某戴罪之身,务要向主公陈清事实,这北渡一事,又何须劳烦伯约?”

他顿了一顿,断然道:“某也非迂腐扭捏之人,此事就依伯约之计!”

主将发话了,也就意味着此事就此拍板定下。

他话音刚落,关平、关兴两兄弟同时起身,不约而同道:

“孩儿愿一同前往!”

关羽回首望向两名面露坚毅的儿子,抚须道:

“好,好,你们都不曾忘记为父平日里教导,都是为父的好孩儿。”在他看看来,北渡计划实是九死一生之事,眼见两个儿子不避艰险,皆愿慷慨赴死,只觉老怀甚慰。

关平、关兴兄弟大步走到姜维面前,齐齐抱拳立定。

姜维知道关羽重义,肯定会让儿子陪同。但关羽就这两个儿子,两人齐去,实在有些鸡蛋同放一篮的风险。

他略一沉思,便道:“统帅这五千兵马西返,君候身边须离不开得力帮手。关将军你侍候君候日久,这副将一职可谓当仁不让。北渡一事,便让安国陪我便是。”

关平知他所言属实,他也非扭捏的性子,当下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紧紧拥抱弟弟关兴,哽咽道:“安国,你务必平安归来……”

关兴却朗声笑道:“兄长何故做此小儿女态。能杀我关兴之人,只怕还未出生呢!”

这厢,句扶、王平、向宠三人亦同时起身,皆躬身抱拳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对于同行的人选,姜维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句扶是羽林卫曲将,是他的直属不下,自然是要带走的。

但他眼观六路,见向朗面现犹豫之色,知其有不舍之心,便径直走到向宠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几番大战下来,气度倒是沉稳不少。”

向宠正要说话,姜维却抢道:“只是眼下你尚未正式出仕,我不能用你。你且服侍好你家叔父,等日后见过主公后,我等再一道为国效力。”

向宠毕竟年轻,乍闻此言,胸口起伏,大颗大颗的泪珠顿时就从眼眶中迸裂下来。

姜维宽慰了几句,又走到王平身前。

“子均,今日三战你皆立了大功,他日见到主公后,自有重用,实不必跟着我犯险。”

王平摇头道:“末将此前先后跟随过数位主将,只有在将军麾下最觉痛快。何况平虽手不能书,也备知大义。今日去意已决,务请将军成全!”

姜维缓缓颔首,心头涌起一团暖意。有些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义之所在,生死相随,这便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承诺

同行之人既然已经议定,姜维便大步行到正中,赫然道:“众将听令!”

关平、句扶、王平三人皆快步行至他身亲,躬身抱拳等候他发号施令。

“孝兴,你去收拢羽林卫,半个时辰后全军集合!“

“安国,烦你去荆州兵中挑选二十位能骑马、会操船的将士,并入羽林卫中!“

“子均,你速将上庸将士交托给关平将军,随后去俘虏营扒些吴军军服旗帜令牌等事物,本将有大用!”

“末将领命!”

几位将领各自领命,鱼贯离去。

姜维转向关羽,恳求道:“君候,引火之计末将一力担之。是这一计之关键,在于能不能突破蒋钦水营。如能顺利拿下,末将必第一时间遣人回来送信。只是这些伤兵……”

关羽摆手正色道:“伯约放心,若路途顺遂,某实无理由舍弃将士们。”

姜维躬身以谢,顿了顿,又道:“如此,请君候与向太守与末将往伤病营一行。”

话毕,便举步往伤病营而去。

关羽不疑有他,大步跟上。向朗看了向宠一眼,叔侄二人也举步紧随其后。

众人一路默然,行到伤病营。但见帐外密密麻麻躺了不少死去士兵的尸体,这兵荒马乱的,甚至没有一片草席垫背、一块白布掩身。

见此情状,各人脸上皆露出不忍神色。

姜维对向宠道:“请向兄弟叫些兄弟多拾些柴火来,越多越好。”

向宠应了一声,抱拳离去。

向朗面有疑色,问道:“伯约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维微微欠身,答道;“向太守稍候,一会儿便知分晓。”

不一会儿,向宠就领着百来名军卒回来,士卒们各抱一团柴火。

姜维当下吩咐他们将柴火团团铺于地上,又指挥这些军卒,将阵亡士兵的尸首架于柴火之上。

这一番举措动静不小,引得不少士兵起来围观。便是伤病营中不少伤员也被惊扰而起,双脚尚能走动的忍不住便要走出营帐观望。

这厢石斌行到姜维身前,他见姜维手上已经持了一具火把,便劝道:“姜将军,眼下是冬季,天气寒冷,不会有疫情传染,实不必点火焚尸。”

姜维摇了摇头,反问道:“弟兄们的名字籍贯都记录在案了吗?”

石斌应承道:“都是他们的战友送来此处的。名字早已登记造册。”

姜维微微颔首,不再理会他。他大步行到围观兵将之前。他团团环视一圈,气沉丹田,朗声道:

“诸位弟兄,我乃羽林左丞姜维是也。兄弟们中应有不少人识得我姜某人。我知诸位都是心怀忠义、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当日就因为信了姜某一番话,不畏艰险,毅然追随而来。连番大战,却毫无半句怨言,维在此先行谢过兄弟们的信任!”

说罢,姜维双双抱拳,先朝着牺牲将士的尸首深深鞠了一躬,又朝着伤兵营方向和围观士兵各鞠了一躬。

时姜维领援军三战三胜,在军中已经颇有威望。将士们见状,皆慌忙还礼:

“姜将军言重啦。”

“当兵卖命本就天经地义!”

“跟着姜将军痛快厮杀,不往来人世间走一遭!”

姜维摆了摆手,等到场面重新安静下来后,又道:

“诸位都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怎奈贼势猖獗,几番厮杀,纵然挫败强敌,姜某也亲见不少弟兄牺牲,更有不少弟兄负伤。某之内心,何其痛也……”

他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继续道:

“当日上庸城下,姜某曾承诺诸位,定会带你们回家。只是前路仍有强敌,活着得兄弟尚能拼杀出一条血路,那么这些死去的兄弟呢?”

姜维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他一指身后柴火上陈列整齐的牺牲将士的尸首,用几乎声嘶力竭的声音吼道:

“这些死去的弟兄们活着时为大汉流干了血汗,难道我们便任凭他们客死他乡,做了那回家无望、又无人拜祭的孤魂野鬼吗?”

他深吸一口气,登时有一股冷冽的冷气灌入胸腔,勉强平复下心头的激动:

“这一件事,我不知尔等在不在乎。但姜某人却是十分在乎!姜某纵然不能带他们活着回去,也要带着他们的骨灰回乡安葬!

不仅如此,姜某还要上禀汉中王,厚加抚恤其家人妻子,不为生计发愁;还要请他为死去的将士修建忠烈祠堂,让他们世世代代受享香火不断!

他们为大汉流干了血,大汉绝不会再让他们的家人流干泪!这是我姜维对他们,也是对你们的承诺!”

时天地寂静无声,唯有姜维的嘶吼声在营中回荡。

将士们心头悸动不已,朝廷对死者尚且如此,遑论生者?不少人胸口酸楚,已是落下泪来。

关羽大步而前,与姜维并肩而站,面色肃穆,郑而重之道:“诸位尽可放心,此事关某亦以性命作保!”

闻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向来一诺千金的关君候也亲口许诺,满营诸将士再抑制不住,纷纷哭喊着下拜行礼。

“君候高义啊!”

“姜将军仁德啊!”

“这一生不枉生于大汉啊!”

千人千口,人群之中,每个人要表达的皆不尽相同,场面壮烈却又有些散乱。也不知哪个人带头先喊了一句“大汉万胜”,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随响应。数十息后,众人心头的千般情绪、万般激动尽皆化成同一句呼喊: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数千人同时歇斯里地地喊起,这般呼喊汇聚在一起,直教天地惊动,云霄响彻。

关银屏悄立一旁,从头到尾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幕,此时此刻,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见五大三粗的军汉尽皆跪伏于地,又笑又哭,山呼海啸不止;

她见原本了无生趣的伤员脸上,竟然泪流满面,眼神中迸发出满满的希冀;

她见一向见惯生离死别、面无表情的军医石斌哽咽无语,无数次举起袖子往脸上擦抹……

今日她见到了太多平日里不曾见到的景象。

关银自忖此时的心情大抵以自豪居多,但她从不知道自豪到了极点,胸口也会像被重锤猛烈撞击一般,油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其中既有感动,又有酸楚。

情绪起伏之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抑制不住,扑籁扑籁夺眶而出。

向朗他见关羽和姜维一老一少,两个高大的身形耸立于众人之中,恍如高山巨石,岿然不动,直教人生出莫可仰视之感。

他是读书人,一辈子都沐浴在圣人礼义廉耻的教导之下,乍见眼前这般景象,又想起方才自己还不愿带上伤兵同行的言行,只觉得羞愧难言,老泪早已无声纵横……

在众人的山呼海啸声中,姜维转身将火把往柴堆上一扔。

随着柴火被点燃,大火熊熊燃起,不一会儿已是火光冲天。

其实被点燃的何止柴火,还有这满营诸将士的拳拳之心。

朔风强劲,诸将士却浑然不觉寒冷,只觉满腔热血,似乎就要喷涌出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偷营前夕

这时,关兴、句扶、王平三人齐来复命。姜维正欲上前汇合,却被关羽一把拉住。

关羽侧身吩咐道:“牵某的马来。”

周仓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牵着一批高大赤色的马儿回来。

只见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状甚雄伟,神气非凡。正是关羽平日坐骑——神驹赤兔。

关羽将马缰递于姜维之手,沉声道:“伯约此去龙潭虎穴,某便以此马相借。此马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当能助你一臂之力。”

姜维知道小白虽然神骏,但比起赤兔这般马中皇者来,还是要弱上数筹不止。此行九死一生,正需如此神驹助阵。故而他也不客气,稍一道谢,便自接过缰绳。

然而赤兔见到生人牵引,却不住后退嘶叫——竟一如当日小白之于马钧模样。

周仓见状,凑近关羽耳边,迟疑道:“赤兔乃是神驹,非超凡之人不可驭,小人只恐姜将军不能驾驭。”

关羽却抚须道:“将有五德,曰:智、信、仁、勇、严。某观此子胸有沟壑,可曰智;千里驰援,可曰信;舍己为人,可曰仁;只身**,可曰勇;身先士卒,可曰严。如此人物驾驭不得赤兔,还有谁能驾驭?”

主仆二人说话间,姜维正用脑袋紧贴住赤兔马的脖子,边轻抚它刚硬的绒毛,边声若蚊蝇道:

“赤兔兄,小弟此行乃是为保君候和数千忠义将士顺利西返。你若能听懂小弟之语,便请助一臂之力。”

如是说了三遍,赤兔竟然就此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焦躁模样。

姜维不料赤兔通灵至此,大喜之下,正要翻身上马。

蓦地一道白光闪过,奔至他跟前。原是小白眷恋故主,不忍分离。

但赤兔马气势逼人,竟逼压得小白不敢啼叫,只敢用马首轻轻摩挲姜维的脖颈,倒惹的姜维好一阵不舍。

关银屏见状,不知哪里横生出一股勇气,快步走到姜维跟前,将小白牵过,低声道:“姜将军放心前去,我自当好好照料小白。”

姜维想起那日林子里,关银屏与小白嬉戏的场面,知道小白并不排斥她,当下颔首道:

“如此最好。小白最是认生,等闲不愿意生人靠近,平日里都是我亲自照料。它既愿意与三小姐亲近,我便将它交托给三小姐,还望你多多费心。”

关银屏双目含泪,郑重道:“万望保重,静候将军平安归来。”

姜维目送关银屏牵着耷拉着脑袋、三步一回头的小白离去。再回首时,二百七十余羽林骑并二十名能骑善舟的荆州兵凑成三百骑兵,早已列阵完毕。

姜维倏然翻身上马,纵马绕行队列一圈,重又回到队首。他抽出匣中宝刀,高声喝问:

“汉将何在!”?

骑手们皆齐刷刷拔刀回应:

“末将在此!”

姜维左右扫视,再次高声喝问:“尚能战否?”

骑手们皆声嘶力竭、高声齐呼:

“愿效死力!”

“愿效死力!”

“愿效死力!”

“既如此,众将士,随我出击!”

姜维重重一夹马肚,率先飞驰而去。骑手们紧随其后。

一行三百余骑顿时化作一条长龙,如潮水般呼啸而去,蹄声阵阵,直震得地面颤抖不止。

句扶是三将中第一个赶回来复命的,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兀自心潮澎湃。望着前方姜维起伏的背影,忽暗忖道:

“姜左丞尝说,令行禁止还算不得第一流的军队,有了军魂的军队才能真正做到悍不畏死,自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莫非今日所见,便是他说的军魂么?”

句扶隐隐约约琢磨到了些什么,却又不甚分明。眼看赤兔马载着姜维越驰越远,只得摇了摇头,摈开杂念,专心跟随赶路。

******

因林航先前拷打盘问吴军俘虏的缘故,姜维已探知到蒋钦水军大营的位置,就位于麦城以北三十余里的沔水南侧。那里距离临时大营也不过五十余里,纵马几个时辰就可抵达。

路上关兴还是有些担心,寻机问道:“我军此次伏击诸葛瑾、孙桓部,未能全歼,半数吴军已经逃散,相必蒋钦那厮定然已经得到消息。倘若有了防备,不知该如何应对?”

姜维笑道:“安国多虑了。退路在南,蒋钦在北。易地而处,倘若你是蒋钦,你会认为君候会作何处置?”

关兴想了想,恍然道:“不错。那厮定然以为我等会趁胜赶紧撤退。他不来追击已是万幸,又怎么会料到我军会北上,做此南辕北辙之事?”

姜维补充道:“还有一点,据方才林航拷问来消息,蒋钦部乃是东吴布置在沔水上的一双招子,其主要意图是监视曹军动向。故而其注意力大多在江面上,而非在地面。此番突袭,我军假扮逃亡的吴军,胜算还是有一些的,就看演技是否过关。”

关兴请拍胸口,叹道:“不知为何,每次听你分析敌情,我心中紧张之情总能消弭于无形。”

他这话引得身后句扶、王平二人莫不暗自点头,心有戚戚然。

姜维又道:“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一会儿临近之时,全体换装!”

******

一众骑手披星戴月,堪堪抵达蒋钦营地十里之外。

姜维旋即下令众人于战甲外罩上吴军袍服,并在战马蹄子裹上布头。王平为人仔细,这些物资准备得十分丰富,顷刻间就装束妥当。

众骑当下衔枚而进,忽发现蒋钦营外有一处小小的林子,姜维遂下令众骑藏身于此。

按理说大军安营扎寨,未免有碍视野,通常会将周边树木清理干净。

但蒋钦这一营主要防备的方向是沔水以北,营南方向说起来都是友军,也没什么防备的必要。

且营中战船密布,平日里巡逻游弋少不得有些损耗,须臾之间这片林子的木头倒是能派上些用场。故而这片林子得以被留下,反倒成了姜维这行人的藏身之处。

隔着一里半远,众人隐约能看到吴军营寨大门处点起两个大火盆,火光随风摇曳,不远处有哗哗得水流声传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演技

众人伏于林中,姜维拍了拍林航的肩膀。

林航会意,随即脱下身上战甲,只着一袭绛色袍服,随后俯下身子,匍匐着缓缓往前蠕动。

时天上无星无月,绛色乃是深红偏暗的颜色,林航丝毫不虞自己会因反光而被发现。

行进到约莫三百来步,他便知道不能再往前了,遂借着吴军寨门火光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眼尖心细,顷刻间心中就有了囫囵了解,随即原路悄悄爬回复命。

“禀左丞,吴军营寨左右望楼上分别有四哨兵,皆十分专注。”

“寨门结实与否,是否能够冲开?”

“寨门极为扎实,似乎还用了铁箍匡住,着实太黑了些,末将有些看不清。”

姜维颔首道:“辛苦了,你先着甲。”

关兴凑上来,问道:“怎么样,冲不冲?”

姜维摇头道:“蒋钦毕竟是多年的宿将,不仅营寨扎得结实,守备也是森严。等闲冲营却是不成。”

蒋钦此人与吕蒙齐名,并称东吴国士。

他早年随孙策平定丹阳、吴郡、会稽和豫章四郡,后又讨伐了会稽贼吕合、秦狼等势力,又与贺齐并力讨平黟贼。

其后,孙权征讨合肥大败与魏国名将张辽之手,正是在甘宁、凌统、周泰、蒋钦等人的拼死护卫下,这才逃出了一条性命,是名副其实的江表之虎臣。

眼见强攻不成,姜维心头疾转,忽问关兴;“可会说吴地方言?”

关兴一愣,旋即答道:“江夏方言倒是精通,吴地方言只是略懂……”

原来当年赤壁大战之时,关羽曾于江夏治水军,故而军中颇有一些江夏、吴地籍贯的兵将。关兴自小在军营中混迹,各地的放眼都囫囵学了些,尤其是骂人的脏话,因是小时候所学,记忆尤为深刻。

姜维点了点头:“如此也够了。我有一计,可赚开吴军寨门,安国附耳过来……”

******

一炷香后,有一队红袍黑甲的军汉快步朝吴军营寨跑去。

望楼上的吴军哨兵头目见状,忙喝道:“何人胆敢夜闯军营?速速停下通名,不然我便放箭了!”

那队军汉缓步停下,当先一人猛得一抬头,火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硬朗的脸来,赫然正是关兴。

他认准哨兵方向,喊道:“我等是中司马(诸葛瑾)麾下将士,中司马兵败被俘,我等连夜逃出,无路可去,还请收留!”

那哨兵头目见他们人少,还身着东吴标志性的大红色袍甲,当下便信了三分,示意手下放下弓箭,又喊道:“未得主将号令,夜间不得开门。我家将军已经睡下了,你们自行散去吧。”

“这小子还挺谨慎啊!”关兴眼见他不中计,星目一溜,脑袋开始急转。

他想起方才姜维向他介绍:“东吴军系林立,众将皆有私兵部曲,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孙权自领中军,号称虎卫。虎卫军自视甚高,看不起旁支外地的兵将。巧得是,诸葛瑾所领的乃是东吴虎卫,而蒋钦所领的乃是私兵。一会儿演戏若要逼真,你只管鲁莽一些便是。”

“装横嘛,谁不会?”

关兴暗暗嘀咕了一句,忽变了副怒气冲冲的嘴脸,喝骂道:“个板马,吃饱了冒的事做,苕吃多了!”

他一边骂,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朝那哨兵头目扔去:

“看清楚了,老子是中军里的曲将,在建业那会儿是在吴候跟前侍驾的,你算个么斯东西?敢拦老子的路!”

他手劲颇大,扔得准头也尚佳,铜牌稳稳落到那哨兵头目手中。

哨兵头目凑近火把一看,铜牌上赫然刻着“武卫曲孙”四个小字。

其实这块牌子是姜维命王平从被俘虏的吴军身上搜出来的,一样的牌子有好几个,从屯将到曲将,甚至连督监这一级别的也有两个。

关兴匆匆取了一个,张口就骂,反正牌子上只有名字,没有画像。

那哨兵头目查验无误,心道此人身在武卫,又姓孙,还可能是个宗室,心中便是一凛。

又见这厮不停骂骂咧咧、仿佛老子天下第一的气派,这不正是中军一贯的作风吗?而且这厮骂人的江夏口音十分正宗,期间还夹杂着几句吴地口音,一般人也冒充不了。哨兵头目当下再无怀疑。

须知中军武卫是武侯亲卫,亲卫军的曲将放在地方上那可以当牙门将了。

那哨兵头目不敢得罪,心想:“反正白天也奔来不少溃兵,将军不也一一收留了吗?将军还吩咐要妥善照顾,此时开门,也不算违抗军令吧?”

眼见门前那名曲将兀自怒骂不止,那头目只得匆匆下楼开门,心中不免嘀咕:“嚼叽嚼叽,神气个鬼,还不是吃了败仗?还不是要靠老子收留!”

寨门缓缓开出一条缝儿,那头目正要招呼关兴进去,蓦地寒光闪过,一把黝黑的环首刀刃已经插入他的胸口。

那头目兀自一脸难以置信,关兴已经一脚踢开寨门。他左右的汉军将士趁机欺近,把守住营门左右。

这一番变故发生于兔起鹘落,守门的一队吴国士兵顿时惊呆。

总算有个机灵得哨兵醒觉得早,扯开干哑的嗓子大喊:

“敌袭…敌袭啊!”

紧接着,“当当当当”的铜钟警示声大起。

寨门十步外有一处棚子,蜷缩着约莫百余名吴军士卒。他们是负责及时响应哨兵示警的预备力量。纵然在休息中,也是衣不卸甲、刀不离身。此刻骤然听到警训,纷纷起身,大声吆喝着朝寨门杀去。

关兴手持神刀“炎兴”,横立门前,他力大无穷,将环首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但凡手起刀落,必然人甲俱裂。

其余几个汉军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力之士,此刻使出了死力,牢牢守住寨门,短时间内,吴军竟然不得寸进。

营门的这番动静终于惊醒了了沉睡中的三千吴军。一时营中喧嚣声大起,无数火把随之亮起。

只是这番应变已是迟了。

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之声响起,姜维早已领着三百骑兵堪堪杀至。关兴和守门的汉军匆匆让过,放三百骑兵入了寨门。

骑阵队列齐整,只轻轻一冲,那波试图拿回寨门控制权的吴军即告溃散。关兴大笑着翻身上马,就此汇入骑队,奋勇攻杀。

营寨中的吴军张惶失措,眼见四周皆是红衣黑甲的友军,仓促间哪里分得清谁人是敌,谁人是友?

第一百二十章 北渡沔水

汉军早就在袖上绑了一块醒目的白布以示区分。他们一面刀枪齐施,一面到处放火。不到盏茶功夫,营中各处已是大火冲天,吴军更是哀嚎着乱成一团。

蒋钦只匆匆着了半甲,就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快步走出主帐。眼看敌军纵横驰骋,自家将士纷纷惨遭屠戮,直把这名体恤将士的宿将恨得青筋爆裂,钢牙欲碎。

“将军,敌势强大,我等必拼死保护将军突围,还请将军决断啊!”一员亲兵跪地请求。

蒋钦一脚踢倒那员亲兵将领,怒道:“这些都是我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如何能弃?”

他早年是长江水贼出生,眼光老辣,不多时便看出汉军袖子上的标记,于是一边高喝:“袖口缠有白巾者为敌!”一边转手取了背后长弓。

这弓是力达两石的重弓,拿在他手上却是举重若轻。只见他将弓身猛然拉至满月,“刷刷刷”便是连发三矢,所指汉军莫不应声而倒。

正要发第四箭,正见一员怒发冲冠的小将挥舞大刀拍马赶至。

身边亲卫见状,忙举刀上前阻挡。哪知那员小将武艺卓绝,大刀上下翻飞,只三五下功夫就将亲卫杀散了一地。

但这一丝间隙,已经足够蒋钦拉弓瞄准。

那小将身在马上,目标明显,双方只隔了二十余步,他手上又是两石强弓,这一箭断无失手的可能。

蒋钦右目微闭,凝神屏息,正待松开控线的右手。蓦地,他只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凝于一线的精气神顿时消散于无形,手上这支箭怎么也射不出去了。

蒋钦下意识往后望去,余光可见自己背后插着一羽箭矢,再顺着望去来箭方向,正见一名英武的汉军将领正在收弓。

这厢关兴已经堪堪杀至。蒋钦一个不查,顿被一刀砍翻在地。

“敌将蒋钦授首!”

“敌将蒋钦授首!”

关兴一刀砍了蒋钦首级,高举于手,四处拍马奔走,所遇吴军莫不弃械投降。姜维见状,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第一战到现在,算起来这是关兴四次冲击敌将本阵,三此讨伐吴军大将首级了。

关兴察觉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也隐隐有了擒贼先擒王的偏执。

姜维却觉得这个苗头十分危险。

纵然斩将夺旗可以迅速瓦解敌军士气,但无疑也是极为凶险之事,一个不慎可能便会深陷敌阵,逃脱不得,到时候,最终受挫的还是己方的士气。

譬如刚才,蒋钦本就是一员猛将,身边又亲卫林立,若非自己眼观六路,及时在他背后射出一支冷箭,只怕最后中箭的就是关兴了。

“有机会当好好跟他说一说。”

不过他也兀自宽慰。不管怎么说,这一战关兴杀死蒋钦,战事即可传檄而定。

是役,吴军水军主将蒋钦战死,吴军士卒死伤千余,投降者千余,溺水失踪者无算。投降者皆被打断一条腿,逐出营盘。

汉军缴获吴军大小斗舰、艨艟、冒突、斥候船两百余艘,除了数艘用于运输的舡艘外,尽皆焚毁。

姜维也在第一时间派了两骑回营禀报此地战情。

******

吴军水军营盘依沔水而设,远近皆是哗哗的水流声。

姜维心疼麾下羽林郎连番苦战,又值天色正暗,不利于行船,他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修整。

大战方休,众将士纵然情绪激昂,终抵不过鏖战整夜的疲乏,不多久便皆沉沉睡去。

围剿关羽的吴军部队皆被一一击溃,江陵城又在百里开外,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他丝毫不担心今晚还会有哪路吴军环伺在侧。

翌日,天刚蒙蒙亮。

二十名善操舟楫的荆州兵操弄着舡艘,连人带马载着一众将士朝沔水以北驶去。

沔水指的是古汉水,素有“嶓冢导漾,东流为汉”的说法。沔水在荆州襄阳郡以上称为沧浪水,以下又别名襄江、襄水。

姜维一行人此时正游弋于襄水之上。

时东方未明,江心处薄雾轻烟弥漫,不时有一股冷风吹来,灌进铠甲缝隙,令人寒毛直竖。

羽林卫中有不少将士不曾坐过船,上船后皆好奇不已,趴在舱外观望江景。但他们在吹过一阵冷风后,实在不愿忍受这般刺骨的寒冷,又尽皆缩躲回舱内避风。

唯有姜维一人,自上船至今一直迎风矗立于船首。

关兴实在看不下去,提了一领大氅上前,重重按在姜维肩膀上,颇有些埋怨道:“你是一军主将,务必要保重好身子,江上风大,切莫受了凉。”

姜维侧身,露出感谢的笑容,又抖了抖肩膀,身上的大氅顿时变得服服帖帖。

关兴嘟囔着正要回转,姜维忽问答:

“安国,可知我为何请你助阵,而非令兄吗?”

关兴自昨日表演过吴军虎卫曲将后,似乎这一方面的天赋被激发出来,竟作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自然是我武艺高强,斩将夺旗,无人可比。”

姜维知他是在玩笑,当下笑了笑:

“因为当日君候攻打樊城时,听闻你在也在军中奔走,帮着打探敌情。而且传闻你胆色过人,时常独自一人纵马魏境。”

乍闻到真心实意的夸赞,关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讪讪道:

“只因我父亲当时将曹仁、满宠逼在城中动弹不得,我这才能小小放纵一番,倒也并非真的胆色过人。”

姜维笑道:“此行艰险,我军一面要游击穿插,制造骚乱,同时也要避免魏军追踪,隐匿踪迹,正需要熟悉襄樊地形之人引路,在我看来,安国便是不二之选。”

关兴拍着胸脯道:“不过说到襄阳、樊城之间的大路小径,林子沼泽,我都亲自走过好几遍。此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姜维点了点头,他想到昨夜关兴差点遇险一事,忽神色一凛,正色道:

“不过维还有一句忠告。将为兵之胆,胆色过人自然能够激励士气,但你也须切记,将也为兵之依仗。为将之道,固然要想着如何克敌制胜,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多想想如何保存实力,尽量减少己方将士的损失。”

关兴闻言,面露凝重之色,思索好半晌,方缓缓颔首,拱手道:“兴,明白了。”

姜维笑了笑,又道:

“譬如此行潜入魏境,我们带了三百将士出来,我最大的念想便是如何带他们安然无恙得回去。我身为羽林卫主将,我在时,此事自然由我一肩挑之,但是倘若我有个万一,安国你也需挺身而出……”

见关兴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姜维抢先道:“安国勿虑,我自希望此行顺遂。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事不过提前打个招呼罢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风起兮

天不亮,船队就登陆到沔水北岸,襄阳城五十里外的一处林子。

将船只拖上岸,藏于林子里后,一行三百人就在关兴的引导下穿梭于襄阳、樊城、新野之间,恍如行踪不定的幽灵,昼伏夜出,游击作乱......

******

第一份受袭的报告在当日下午就送到坐镇樊城的征南将军曹仁的案头。

曹仁显然对此并不重视。

一个月前关羽北伐之时,与之响应的豪族不计其数,为祸地方至今。关羽撤退后,他终于腾出手来,派兵将这些叛乱一一剿灭,但多多少少还剩下几条漏网之鱼。

他可以想象得出,在关羽破灭后,这些漏网之鱼走投无路,开始假扮起东吴的军队。

这令他感到十分滑稽,于是他将这份报告随手一扔,自顾自处置手头军务。

然而在接下来的两日时间内,类似的求援文书竟如雪花般递上。

常言道:三人成虎。一件事情若是被说得多了,哪怕是假的也便成了真的。

一次两次就算了,但到了第二日晚间,他案头的文书已经累积到了十来份,所有文书皆毫无例外,直指东吴军队。

曹仁坐镇樊城多时,智勇双全,旋即察觉到此事有些蹊跷。

魏吴两方刚刚罢战结盟,事关两国的关系和魏王的大计,他不敢自作主张,只得一边派出骑兵四处搜查,一边讲这些文书档案汇总成一份细致的奏表,连夜送往坐镇许都的魏王曹操处。

这份奏章在第三日一早就送到了许都曹操的案头上。

曹操高坐于坐榻之上,他的案头上除了这一份奏章,还铺着一幅荆襄地形图。

案下,司马懿、蒋济二人跪伏于地。此时,蒋济正在做细细呈报:

“据报,襄阳、樊城、新野三地之间出现一部吴军打扮的骑队。此部人数不多,约莫数百骑,行踪诡异,四处烧杀抢掠。曹将军尚不能判定此部是否吴军入侵我境,不敢擅自处置,特报于魏王。”

曹操的眼睛只在地图上来回扫动,丝毫不理会那册书简,似随口问道:“子通,你怎么看。”

蒋济凝神道:

“回禀魏王,以臣之见,此事疑点甚多,透着十分古怪。吴军眼下正一心围剿关羽,对我国巴结还来不及,如何会纵兵深入我镜、无故招惹我军?

这群吴军昼伏夜出,专挑守备薄弱之处下手。但得手后也不怎么杀人,反而是大张旗鼓、耀武扬威一番即行撤退,撤退之际还会留下旗帜军服,生怕我方不知他们是东吴的军队。

除此之外,前几日,我方水军探查到吴军水寨火光四起。隔日悄悄抵近,但见吴军营盘尽毁,江面上遍是战船残骸,显是被人夺了营寨,烧了战船。这自然不可能是吴军自己所为。

故而,臣担心此乃关羽嫁祸江东之计,只是他做得太也粗糙,处处是破绽。”

曹操闻言,忽哈哈大笑起来:

“关云长?关云长一生堂堂正正,他想不出来这等计策。”

边上的司马懿心头蓦地一动,躬身道:“臣收到西城申仪派人发来的密函,说是数日之前,有一个叫做姜维的蜀将前往上庸夺了刘封兵权,随后领军南下驰援关羽。申仪言姜维此人杀伐果断,善于借势。故臣以为,此次嫁祸江东之计,或许是出自此人手笔,他也许想要借魏王之手,牵制东吴,使关羽得以顺利西返。”

曹操皱眉道:“姜维?孤与刘备大战于汉中,对其帐下诸将多少有些耳闻,为何这个名字如此耳生?”

蒋济忙道:“臣这就去查上一查。”

曹操缓缓颔首,他敲击着案上的地图,补充道:“不过孤方才不是问你怎么看这支吴军,孤是问你怎么看南郡。”

“南郡?”蒋济心中一凛:“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到南郡了?莫非魏王要举兵南下?”

他一时猜不到曹操的心思,只得侧目去看司马懿,却见司马懿恭伏于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蒋济只得恭敬回道:“臣不知魏王所指。”

曹操合上地图,缓缓道:

“孙权此子倒是好生算计。表面上臣服于孤,唆使孤与关羽相争,他却尽享渔翁之利。眼下关羽兵败,东吴尽取南郡之地。只怕再过些时日,长江以南武陵、零陵诸郡也要尽为孙权所有了。”

“那魏王的意思是?”

“孤的意思?”

曹操举起从始至终不曾打开看过的书简,笑了起来:“孤的意思是,不管是谁设得这个局,他既有心送礼,孤难道会没有胆量收吗?”

蒋济顿时领悟到曹操的心思了。

“原来魏王是要以此作为借口,举兵南下啊!”他转念细想:“眼下吴军水寨被毁,我军大举过河再无阻挡,襄阳也无临敌之险……如此说来,确实是南下分一杯羹的好时机!”

他忽又想到一事,迟疑道:“只是,我军毕竟与东吴刚刚结了盟约……”

曹操闻言,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子通,你善审军事不假,但为人太过骨鲠。孙权的盟约不论你相信与否,孤却是不信的。何况,孤也非会被一纸盟书束缚住拳脚之人。”

蒋济一想到关羽的下场,便明白了曹操言下之意,于是恭敬道:“请魏王示下,臣即刻草拟文书。”

曹操左右睥睨,精光四射。

“传令,满宠领本部军马接管襄阳城防,徐晃即刻领军南下。告诉他,这南郡,孤至少要一半!”

“臣领命!”

随着蒋济领命而下,曹操的心思急转,心道,徐晃纵然英勇,但吕蒙也非同小可,为保万无一失,还是给他加派些帮手为好。

于是,他审视的目光转移到了恭敬异常的司马懿身上。

曹操本不想他沾染兵权,但转念一向,曹仁、满宠还要收拾关羽北伐后的残局,一时不得空闲,但南郡战机转瞬即逝,不能拖延,眼下正是人手紧缺。

略一思忖,他心中便有了决断,遂缓缓道:“仲达,你办事素来牢靠,且去召集南阳、汝南等地屯田兵,随后赶赴南郡助令明一臂之力。”

“臣遵命。”司马懿恭敬答道:“只是这队‘吴军’……”

曹操摆了摆手,毫不在乎道:“这等小事,交由子孝(曹仁字)自行处置便是。”

他毕竟年事已高,坐久了有些晕眩之感。眼见诸事皆一一分派妥当,遂起身缓缓踱步至殿门前。

殿中的司马懿依稀能察觉到,此时的魏王再不是前几日那个头疼欲裂、精力衰败的老人,恍然便是当年运筹演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汉丞相再临。

从他角度望去,魏王身子虽然有些伛偻,步伐亦有些蹒跚,但行进间兀自能遮住殿外半边天空。

曹操迎风立于殿前,入眼处,殿外正是大风起兮云飞扬。

“当年与孙仲谋相约会猎东吴,可惜赤壁一把大火,此愿未成……听闻他正踏江西来,十年之期既满,正好与他重践当年之约……

喔,还有刘玄德。孤若南下,关云长当能逃出生天。刘玄德若不趁势领兵东来,为关云长出此恶气,他便不是孤眼中的天下英雄了……

哈哈哈,这一次,当真趣极,孤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吕蒙之决断

江陵城,原属于关羽的前将军暨荆州都督府,如今早已被东吴征用为临时大都督行辕。

东吴的新任大都督是陆逊,但此间做主的依旧是吕蒙。

今日,吕蒙紧急召集征讨荆州的各路名臣勇将齐聚一堂,为得是讨论是否追击关羽,以及应付魏军的异动一事。

根据朱然、丁奉、诸葛瑾等一线将领陆续带回的消息,关羽得了上庸方向的援兵后大发神威,逐一击破潘璋、朱然、孙皎、诸葛瑾、孙桓五部,生生从布置周详的天罗地网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围剿关羽的这一路攻势被破解后,这几人沿途收拢溃兵,陆续回转到大本营江陵城。

与此同时,败退的几位将军也带回了羽军的虚实情报——只五千兵马而已。

吕蒙熟谙地理,早就做足了功课,第一重围剿不成,还有第二条锁链。他知道关羽从麦城、临沮一带往西撤退,势必会经过宜都、夷陵一线。

这两处地方早就由陆逊派遣李异、谢旌二员部将攻取。眼下李异、谢旌溯流而上攻打秭归,陆逊率部亲自镇守宜都、夷陵一带。

当地山林密布,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可供通行。

在吕蒙的计划中,只消陆逊能在宜都、夷陵一带截住关羽,拖上一天半日,他亲领两万大军从江陵城溯江而上,前后夹击之下,关羽军必破无疑。

昨日,陆逊的信报刚刚传到江陵,吕蒙便知道战机已至。今日一早他点齐兵马,正要出城追杀关羽,忽却被魏军送来的一封信,以及前方探马送来的情报叫住。

信中仅写了几行字,大抵是说:魏王此前准许孙权称臣,讨伐关羽,但关羽能在如此包围网中杀出去,足见东吴无法胜任此事。魏王对东吴军队不抱希望,将亲提大军南下捉拿关羽云云。

睿智如吕蒙者,如何瞧不出来这封信隐含的意思?在他看来,这封信至少包含两重意思:

其一,曹操暗示东吴讨伐关羽一事,是得了他的准许,说起来,魏国才是此番大战的当事人,故而魏国若要出兵南郡,可谓名正言顺,东吴毫无拒绝的理由;

其二,曹操以东吴捉不住关羽一事,明着是嘲讽东吴军队不堪一击,暗中则是威胁东吴莫要行螳臂当车之事。

与此同时,江陵城收到探马来报,说是沔水以南、江陵城西北二百五十里、出现大股魏军。

早在讨伐关羽之初,吕蒙就对魏王曹操的野心和杀伐果断心存警惕。与此同时,他也深知魏国水军在关羽北伐时尽数被毁,于是派蒋钦扎住沔水,置大小战船两百余艘,在监视魏军动向的同时,也算给予威慑。

这番布置极为妥当,这两个月内,魏军固守襄阳、樊城一线,丝毫都没有南下的意思。

哪知前几日蒋钦水营疑似被关羽偷袭击破,战舰尽毁,东吴在水战上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他闻讯后马上发文紧急召集折冲将军甘宁甘兴霸领本部水军开赴沔水重新设防。

哪知曹操杀伐果断,不出两日迅速发兵南下。而这封紧急征召的书信只怕才刚刚递到甘宁手上。

事出紧急,且事态严重,吕蒙当下只能率军匆匆回转,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正堂之上,他高坐主位。自他以降,东吴名臣勇将左右分列,济济一堂。那日败于关羽、姜维之手,却又逃出升天的诸葛瑾、朱然、孙桓、丁奉等人亦赫然在列。

吕蒙虽然不再担任大都督一职,但他在军中日久,威望深重,又献计取了荆州南郡,眼下风头正盛,依旧是此间决断之人。眼见诸将陆续就位,率先开口:

“都说说吧,眼下这般局势,我军该作何反应?”

率先出列的是一名面庞十分英俊的小将,他略一抱拳,即道:“羽,当世之虎将,此时不除,任他西返,无疑放虎归山也,他日必为大患,末将以为,将军还是发兵剿灭为上。”

吕蒙认出此人,正是已故大都督周瑜之次子周胤,荫任兴业都尉,又娶了宗室之女为妻,眼下领亲兵一千,任公安守将。

堂中诸将原本都是他父亲周瑜的老部下,故而对周胤也怀有三分敬意,对他之言也多有同意,包括孙桓、丁奉在内的不少武将皆点头称是。

当年周瑜在赤壁凭借一把大火名震天下时,吕蒙还有个外号叫做“吴下阿蒙”。周瑜在世时对他也多有提携,故而他对周胤也十分客气,闻言即微微颔首道:

“周都尉所言甚是,只是我方两万大军新败,士兵皆被打断腿脚,短期内不堪任用。眼下城中仅三万将士驻守。若要围剿关羽,非两万精兵不可,如此剩下一万将士驻守江陵城,若要对付曹操,只恐捉襟见肘耳。”

他说到“两万大军新败”时,举目向孙桓、丁奉扫去,被注视者莫不面红耳赤,低首屏气,再不声响。

周胤丝毫不察,朗朗道:“吴魏毕竟已是盟邦,何况当日关羽将曹**迫得如此狼狈,曹操极有可能果如信中所言,是去追击关羽报仇的,未必便是冲着我军而来。何况,即便曹操兵临江陵城下,我军何惧?当年家父一把大火烧得曹操仓皇北顾,他若敢来,末将愿为先锋,必教他有来无回。”

吕蒙觑了一眼兀自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周胤,暗叹道:“周都督一世英雄,生得儿子却是……”

这时,诸葛瑾轻咳一声,开口道:“曹操此人向来野心勃勃,不可不防。南郡新附,人心不稳,保守起见,当以大军镇之。”

周胤急道:“那便放了关羽不成?”

诸葛瑾道:“据瑾所知,此次来援救关羽的乃是上庸刘封的兵将。须知刘封麾下都是益州兵,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羽军既是归家之战,战意必定极烈,而且有关羽作为统帅,虽然只有五千余人,但我方若无两万人马,只怕没有彻底吃下的把握。只是如此一来,江陵城中守兵不足,许就给了曹操可乘之机。”

他这番话分析得十分在理,堂中诸人听后皆点头不止。

吕蒙环视左右,沉声道:“江陵城乃是南郡根基命脉所在。据此坚城,我等可北拒曹操,南取武陵、零陵二郡,万万不可有失。周都尉,本将问你,一方蓄势而来,一方是丧家之犬,你说到底是哪一方为祸更烈?”

周胤正要反驳,诸葛瑾又出列劝道:“周都尉,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主公已经亲领五万大军从夏口出发,再过几日便可抵达。一动不如一静,我等不如静候主公到来,再做决断不迟。”

两人对话间,吕蒙心中正在飞速思考:

“曹操南下夺食,但毕竟缺少船只,只能在长江以北的南郡活动。如今长江以南的零陵、武陵二郡人心惶惶,正好趁此机会,着一将领少许兵马一一取之。”

他见周胤兀自一脸不服气,心中有了计较,便道:“周都尉一心为公,其志可嘉。在我等固守城池的同时,周都尉可领本部兵马南下收取零陵、武陵二郡诸城池。”

周胤闻言大喜。关羽大势已去,这些城池必可传檄而定!他知道这是吕蒙白送给他的功劳,当下躬身拜领,再不言语。

堂中的反对之声顿时绝迹。

这时,孙桓忽问道:“倘若刘备领兵前来,我军西临刘备,北接曹操,岂非腹背受敌?”

边上的朱然回道:“从蜀中到江陵,仅秭归、夷陵、猇亭一道,此地山林密布,大军通行不易,陆都督正亲领本部军马谨守夷陵,必可教蜀军寸步难行。”

眼见三位大佬都打定主意收缩兵力坚守江陵城,少壮派的孙桓也不再坚持,只得遵从。

吕蒙环视一圈,见再无反对之人,便下令道:

“曹操此前被关羽打得节节败退,此时南下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未必便敢攻打南郡。我等只消等到主公援军到来,沔水大营重建完毕,这一路必定不战自破,诸位不必灰心。更何况,我等手中还有于禁和三万魏国降卒为质,曹操必然不会拼个鱼死网破。”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野战乃是魏军强项,传令,各部谨守已得的城池,不可轻启边衅,万不能让曹操钻了空子。”

诸将皆躬身应允:

“遵命!”

“遵命!”

吕蒙将各人面色都一一看在眼里,诸将虽然轰然领命,但观各人神色终究不如初入荆州时那般意气风发,尤其是朱然、孙桓二将,想必是深深受挫于关羽的威势。

他轻刮短须,心道:“蜀国有关羽,魏国有徐晃,我方终究少一员能与之匹敌的虎将坐镇。也不知兴霸、幼平此时却倒了哪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游击

一条驰道沿着沔水笔直而建,到一处密林前十来丈处忽向北曲折,此处再往北三十里便是襄阳城。

谁也不知道,姜维与三百骑手眼下正憩息于此。

三日来,众人渡江后辗转于襄阳、樊城、新野三地,专门挑选守备薄弱的目标下手,最主要的目标便是魏国的粮队。

因关羽北伐时,襄樊大战绵延日久,襄阳、樊城一带的农田几乎全部被淹没毁去,曹仁、徐晃驻扎在当地的大军所需的军资多靠许昌、新野、汝南一带补给,因此大路上多有粮队出没。

三日来,姜维就率领羽林卫静候在襄阳、樊城、新野交界的驰道附近,逮到机会就干上一票。

盖因三个地方皆有各自的守将,在交界处作案最大的好处,便是守将可能会推诿责任,延迟发兵的时间,从而给己方部队重新隐匿踪迹带来便利。

临到夜间,羽林卫则在关兴的引领下,突击位于新野境内的屯田点,也不怎么杀人,胡乱烧些粮草,留下些东吴的旗帜、军服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往东汝南方向而行。

实际上一俟离开众人的视野,羽林卫即折道往西,悄然返回位于襄阳地界的藏身处,沿途还会用树枝划去地上的足迹。

如此三、两日下来,魏军守将被牵着鼻子走,侦骑叠处,但也丝毫不曾发现他们的身影。

只是这日子纵然刺激,也着实辛苦。

未免暴露行踪,姜维下令一律不许生火。几日来,众人吃的是硬邦邦的干粮,饮用的是刺骨的凉水。然而,比在寒冬腊月里露宿荒野,这还真不算什么。

到了夜里,树林里阴森寒冷,寒彻入骨,众人只能挨着马匹,靠马匹的体温取暖休息。好在羽林郎体格强健,勉强还能撑得下去。

如是一晃过去数日。

这日凌晨,天色刚有些蒙蒙亮,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边还散布着几颗残星,地上漆黑一片。

羽林郎们正横七竖八依着林子休憩。不少人早早就已醒来。虽然他们脸上疲惫难掩,但个个面带激动。

只因昨日晚间,扮作农夫的关兴探到襄阳城城门大开,数不清的魏军正开拨南下。

这意味着此次行动的意图已经达到,也意味着众人可以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顺利折道西返。

对于吃够苦头的羽林郎而言,这无疑是这些日子里最好的消息了!

只是眼下水面依旧漆黑不明,夜间行船容易遭遇走散、误触礁石等问题,故而众人虽然归心似箭,也只能等天色亮一些时再行出发。

当时为了隐藏踪迹起见,姜维下令将二十条大舡艘尽数拖进树林中掩藏。此时,王平奉命领了二十名荆州兵正逐一将大舡艘推回水中。

大舡艘既大且沉,王平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堪堪处理完十七艘,头顶身上俱是满头大汗,眼看再有一刻钟,船只便能尽数入水,他不禁停下手脚,深深喘了口气,双手高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正当他兀自侧身之际,隔着林木蓦地看到不远处一队火龙正蜿蜒而来。

他吓了一跳,忙低声喝道:“噤声!有人来了!”

众人精神原本有些放松,经他一喝,皆又紧绷起来,纷纷伏下身子向亮光处望去。

火龙靠近的速度极快,隐隐伴有有马蹄轰击地面的声音,想是有大股骑兵正在靠近。

一时人人皆满头大汗,面上慌张之色顿显。

关兴快速靠到姜维身侧,低声问道:“是否准备接敌迎战?”

姜维统领骑兵日久,仅凭地面震动,隐约能判断对方骑队应当不下八百人。他自忖己方三百骑对上八百骑未必能胜,略一思忖,旋即摇头道:

“若是我军行踪暴露,魏军未免打草惊蛇,必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而来。这支骑队也许是去襄阳城的。再等等。”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补充道:“传令,刀不离手,听我号令行事。”

他身后的将士旋即咬着耳朵,逐一将他的命令传递下去。

马蹄声逐渐清晰,那骑队约靠越近,随着战马嘶叫声响起,那骑队倏忽在林子前十丈处停下。

姜维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处,堪堪正要拔刀出鞘之际,骑队之首忽跳下一员将领,疾步跑到江边后,竟然撩起袍摆,就此淅淅沥沥方便起来。

“他娘的哪来的吴军,害老子在襄阳、樊城、新野之间来回跑,腿都跑细了一圈!”那员将领一边方便,一边开始骂骂咧咧。

见到主将如此行状,骑队中的骑手纷纷跳下马来解手,跟着主将一起骂将起来:

“连着三天没睡个囫囵觉,若逮住这群狗日的吴军,定要他们好看。”

“这群吴军当真找死,魏王不去找他,他反倒送上门来。”

“没道理啊,曹将军派了七八拨队伍来回搜索,怕是连地都翻过一遍了,怎么还没半点踪迹?”

“还别说,这群吴军当真狡猾,东晃一枪,西射一箭,偏教人难找行踪!”

寒风中,随着一阵哆嗦,那员将领垂下袍摆,迈着轻松的步伐朝着自己的马匹行去,一边兀自骂骂咧咧不止。

约莫半盏茶功夫,魏军众骑皆上马完毕。

那员将领高坐马背,大手一挥,高呼道:“行了,别嚷嚷了,明日便不是我等当值了,兄弟们回城罢!”

姜维早已汗流浃背,闻言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名荆州兵因紧张过度,此刻又突然放松下来,满是汗水的手掌竟然没能捂住刀把,长刀就此滑落下来。

刀身磕在地上一处石块上,发出一声清亮的撞击声。

时天地间十分寂静,这道声音格外清晰。

林外魏军忽静下声来,齐齐往林中望来。

姜维暗道不妙,情急之下,匆匆朝身边的关兴低声喝道:“带兄弟们先走!”

话刚说完,他便从边上顺过一把长弓,三支箭矢,一个跳跃翻身出林,举手便往魏军射去。

只听“咻咻咻”三声,魏军应声倒了两人,还有一箭射中马匹,那马儿吃痛之下四处乱窜,周边的魏军为躲避惊马,纷纷撤开,魏军阵势一时有些凌乱。

汉军方面,因为担心战马吃草起卧的动静颇大,未免引起来往行人注意,战马此时皆被藏于林子深处。

姜维情急之下没办法牵马,只得吹了一响口哨,趁乱迈开步子便往北方逃奔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平献计

魏军为首将领大怒,狠狠踢夹马肚,驱动战马朝姜维飞扑而去。紧随于他的一员魏军骑手举弓欲射,却被那员将领一鞭子抽落,大喝道:

“给老子抓活的!”

姜维边跑边往后虚射三箭,试图阻挠魏将速度。

然而那员魏将悍勇,马速丝毫未减,只挥动手中鞭子试图拨开。

两人只隔了十来丈距离,魏将骑马全速奔驰,饶是姜维脚程极快,数十息后便已被追上。

那员魏将狞笑一声,挥舞手中长鞭,便要朝他后背抽去。

蓦地,伴随着一声龙吟般的长啸,一道赤影从林中疾闪而出,其势快逾闪电,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与那员武将胯下坐骑并驾齐驱。

正是赤兔马通灵,闻到哨声后,情知姜维有难,飞奔来救。待到两骑并列,赤兔微微收速,沉肩往身侧撞去,那员魏将猝不及防,连人带马被撞开三丈远,接连翻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

赤兔马速稍减,姜维乘势拉住马尾,借助马势,右足轻轻一点,便已纵身上马。

回首望去,但见后面的魏军骑手惊怒交加,纷纷拍马赶来。

“保护牛将军!”

赤兔马袋上一应武器俱都齐全,箭壶上还有十二支箭矢。姜维高坐马背,逐一将箭矢抓在手上,回身又是一番连射,每一射都能带走一条人命。

魏军见状更怒,疯狂抽打胯下坐骑,径直便往姜维方向扑去。

姜维将箭矢射尽,见自己已经吸引了全部魏军追击,情知林中伙伴暂时安全了,当下一马当先,沿着驰道朝着襄阳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没箭了!”

“杀了那厮!”

“将军有令,抓活的!”

随着身后魏军怒骂之声此起彼伏,数百起紧随赤兔之后,涌起阵阵尘埃,天地之间只余闷雷般的马蹄声。

关兴在林子里瞧得清楚,他知道姜维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帮着引开敌阵。这副情景让这位义气深重的男儿顿感睚眦欲裂,本能地便想要出去拼杀。

但就在他堪堪冲到林子边缘之际,脑中忽闪过渡河那日,姜维在船头说过的那番话:

“此行潜入魏境,我们带了三百将士出来,我最大的念想便是如何带他们安然无恙得回去。我身为羽林卫主将,我在时,此事自然由我一肩挑之,但是倘若我有个万一,安国你也需挺身而出……”

关兴又想到姜维方才嘱咐他带兄弟们先走,胸口又涌起一股浓重的责任感。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煎熬复杂,十分难受。

眼见敌军已经撵着姜维远去,关兴重重了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转身狠狠喝道:“全军听我号令,火速上船南撤!”

句扶急道:“那我家左丞怎么办?”

王平也道:“是啊,倘若无船,纵然赤兔神骏,也必落敌手啊!”

关兴脑子急转,道:“你们两个带兄弟们先走,留下一条船来,我划去沔水上游碰碰运气。”

王平摇头道:“请准末将遂将军一道前往接应!”

句扶也道:“末将也愿前往!”

关兴见二人神色坚毅,情知二人去意已定,于是一把搂住句扶、王平二人的肩膀,感慨道:“好,你们都是伯约的好兄弟!以后也是我关兴的好兄弟!”

这时,左近的羽林郎纷纷叫嚷起来,皆要求出击救回主将,林中气氛登时有些激烈。

关兴破口大骂道:“伯约舍命引开追兵,便是让尔等再去送死吗?滚,赶紧给老子滚!”

句扶也喝道:“姜左丞不在,此处便以关将军为尊。左丞说过,军中当号令分明,尔等要违抗命令吗?”

听闻素有威望的句扶也如是说道,众羽林郎纵然再不甘心,也不便再坚持,只得在林航带领下,逐一上船南归。

就在这时,王平忽道:“末将有一计。”

关兴虎目一亮,急问道:“计将安出?”

“我等沿沔水划船北上,末将每隔一阵便射出一支鸣镝。姜将军惯用鸣镝为号,定能知道那是我方发出的信号,他只需寻着鸣镝声方向而来,终能见到我方船只!”

关兴闻言重重拍了拍王平的肩膀,大喜道:“好计策,果然好计策!”

他当即下令收拢全部鸣镝共计二十余支,全数交于王平保管,自己则领着句扶两名荆州兵,划了一条舡艘逆流向西北方向驶去。

时正值隆冬,吹得是激烈的西北风,众人又是逆流而上,船速自然可想而知。

关兴心如火烧火燎,竟亲自靠伏在左侧船舷,以大刀做桨,奋起神力,上下翻飞,一时拨起水花阵阵;句扶见状,拆了一块粗长的甲板,依样画葫芦,在右侧船舷快速划动。

有了两位力士加入,船速陡然增快,恍如一支离弦之箭,直直剖开水面,披荆斩浪,向西北方向激射而去。

******

却说姜维在林子外圈的驰道上狂奔。

他一心要引得魏军一路跟随,未免赤兔马跑得太快,时常在魏军即将追丢之际勒马减速。双方距离始终控制在二百来步。

间歇有几支冷箭射来,赤兔神骏,躲闪腾挪,皆能纵身避开。

也不知奔出多久,姜维暗忖此时羽林郎们定然已经全数上船南下,心中有些放松下来;旋即转念一想,自己深入魏国腹地,倘若身陷敌手,又被查出自己是魏国降将的身份,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一时又有些焦灼。

就在忐忑之际,忽闻南边传来一声鸣镝破空之声,高亢响亮,直上云霄。

再过得一会儿,又一响鸣镝扶摇直上,鸣声清晰传来。自此以后,每隔盏茶功夫,就会有一支鸣镝从不同方位响起。

姜维转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自家来援之人正在江上发射,希望借助鸣镝的响声,好让自己听声辨位,识别来援船只方位。

他大喜之下,当下根据不断响起得鸣镝,绕开驰道,急急折道向江岸驰去。这一刻生机乍现,他便放开马速,赤兔马全力奔驰之下,犹如腾云驾雾,一下子就拉魏骑远远落下。

那员牛姓将领,此时也已经重新上马追赶。方才他被不曾防备,被赤兔撞翻,又是脸先着地,此时脸上早已花了一半,眼下正是皮开肉绽,沾着泥沙灰尘,马快风疾,更是生疼。

第一百二十五章 马中赤兔

魏将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中了眼前那小子调虎离山之计了,林子中必然还有他的党羽同伙。

他万万不曾想道,自己领着部下辛辛苦苦跑遍了襄阳、樊城、新野,几乎把地都快掀了一遍,到头来,这群该死的‘吴军’居然就藏身在距离襄阳城不过三十里的树林里,那可是自己眼皮子底下啊!

不过他也知道此时再回转必然已是不及,念及此处,体内顿有一股无名业火冲天而起,魏将再也不管不顾,疯狂抽打马匹,死命来追。

姜维纵马疾驰到江岸,但见江面薄雾弥漫,水面波纹涌卷,隐约可见十丈外有一艘船只正快速往西北方向前驶去。

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激动之下,举枪高声喝道:“某在此!某在此!”

操舟之人似乎隔江听见呼喊,旋即调整船头,全速向他立足处驶来。

十五丈、十丈……

船只正快速接近。

与此同时,他的叫声也暴露了位置,魏军渐渐追击到两百步范围之内,其势其速,只怕再三十息就能将他围住,不少魏骑已经举起长弓。

九丈、八丈……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江岸上的紧张局势也是清晰入得船上诸人之眼,顿时引来一阵心惊肉跳。

关兴与句扶二人只紧咬钢牙,不住催动酸软的臂膀快速划动‘船桨’。

王平换上寻常的箭矢,不断朝魏将方向射箭。

他的箭法准头虽然称得上上佳,只是彼此距离较远,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堪堪射到魏将面前就已力尽,有几支力大路远的,皆被那魏将三枪两鞭,尽数拨落。

岸上,数百魏骑丝毫不减马速,全速朝姜维驰来。

局势可谓千钧一发!

而就在此时,姜维忽调转马头,竟然直直朝魏军冲去。

他这举动十分诡异,引来江上一阵惊呼:

“伯约!不要!”

“姜左丞!”

“姜将军!”

牛姓将领满脸是血,见状露出狰狞的笑来,心道:“定是这个贼厮眼见自己逃不掉了,便想来与我拼命!哼,来便来,我牛金何惧!”

他提枪在手,高声喝道:“左右包抄,抓活的!”

随着他一声令下,魏军骑队两翼忽然散开,呈环抱状直取姜维身后,这是要将他包围的态势。

此时,姜维在上下起伏间,已是将赤兔马的速度催到极限,距离那魏将越来越近。

三十步……

二十步……

时光分秒流逝,一呼一吸间,双方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眼看还有十五步就要撞上,牛金减下马速,准备持枪接敌。

蓦地——

只见姜维猛一提马缰,赤兔陡然昂首长嘶,高举前蹄,后蹄支地,迅速转了个半圆,等前蹄落地时,一人一马又变成了面对江水的方向。

他又狠狠一夹马肚,赤兔四蹄翻飞,后蹄带起一蓬蓬泥土,马速不减,竟朝着江面方向飞奔而去。

原来姜维打定主意要纵马跃江,方才只是为了拉开距离,增加助跑的距离而已。

牛金不察,转眼就被落下数十步远。

此时,魏军两翼数十骑已经驰到前方,开始转向,眼看就要完成包围。

又见姜维挥舞手中长枪,舌绽春雷,一声“开”,长枪左右分送,旋即将离得最近的两员魏骑挑飞,由是一人一马从两骑中、只余一人大小的缝隙间飞速钻过。

下一息,就见两翼魏军重重撞在一起,彻底将包围封死,也将后方魏骑的来路彻底堵住。

这一下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船上诸人见状,顿时响起一阵震天介响的呼喊。

这时,舡艘距离岸边尚有五丈远。

赤兔马全力驱驰,一人一马如风驰电掣、堪堪疾驰到江岸一线之际,姜维双目平视前方,身体作微微前倾状。

赤兔马会意,长嘶一声,后肢猛然发力,蓦地展开四蹄,朝江上船只跳跃而去。

这一瞬,时间仿佛就此慢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这匹四肢伸展、如腾云驾雾般的战马身上。

数息后,但见赤兔马的四蹄重重落在舡艘之上,江面上旋即以摇摆不定的舡艘为中心,泛起巨大的涟漪

此时此景,看得无论船上诸人,还是岸上魏军,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寻常战马,平地里只能跃出丈八远,也就一个马身的距离;能跃出三丈远即两个马身距离的,则称得上神骏了,当年载着刘玄德跃马檀溪的的卢马也就能跳个三丈远。

而眼前这匹赤色马儿在驮着人的情况下,居然笔直飞出了五丈远,约莫三个马身距离!这哪里还是马,这简直就是龙驹啊!

倘若魏军中有老将在场,当能认出这匹是能驰城飞堑的马中赤兔。

只是牛金这群“小辈”出道晚,不曾一睹尊颜。如今大名鼎鼎的赤兔就在眼前,却是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

就在众人兀自目瞪口呆间,船上几人皆被反震之力弹翻在甲板之上。姜维尤为凄惨,因为惯性极大,竟然直直跌落水中。

虽然很快被手忙脚乱得荆州兵捞起,但他他不通水性,鼻腔胸腹已经灌进好几口冰凉的江水。

时日头已经破云而出,天边朝霞由红变金,洒下万道金芒,江面粼粼泛光,煞是好看。

姜维被日光照得恍神,竟然生出魂游天际之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侧身望去,但见赤兔马高大的身形披着金光,昂首阔立,威风不可一世。

果然是马中赤兔,天下无匹!

只是仔细望去,可见它的鼻孔张翕极快,不断喘着粗气,身上还有淡红色的汗水不停滴落到甲板之上,想来这一番腾挪也令其极为疲乏。

姜维不由心道:“寻常马匹只有二十年寿命。而赤兔马从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成为吕布坐骑起,至今已有三十载。赤兔纵然是马中龙种,寿数远超寻常马匹,但此时也确实已到了老骥伏枥的年岁。”

他也知道,像刚才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当今天下除了赤兔马之外,只怕再无任何神骏可以助他逃出生天了。

暮年依旧犀利如斯,也不知道壮年时期又该令人神往到何等地步!

念及此处,姜维上前轻拍赤兔马脖子,低声感念道:“赤兔兄,今日着实是多亏了你,小弟这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只恨晚生了二十年,不能一睹赤兔兄昔日驰骋中原大地的风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脱险

这厢,关兴从身上脱下干燥的外套,示意姜维赶紧换上,以免着凉。

姜维出了一身热汗,本不觉得寒冷,这时静了下来,被江风一吹,确实有些遍体生寒,便依言接过换下。

换好衣物,舡艘已经渐行渐远。

不远处,江岸上,魏军正站成一列,遥遥相望。

姜维劫后余生,只觉有一股豪气似要直冲霄汉,当下面北站定,气沉丹田,朗声道:

“东吴陆逊何德何能,敢劳魏王相送,风疾江寒,还请速回,有缘再会!”

关兴等人闻罢,觉得有趣,尽皆起身高喝道:

“吕蒙何德何能,不敢劳魏王相送!”

“甘宁无状,冲撞了魏王,万望恕罪!”

“魏王若要赔偿,只管找吴侯便是!”

众人大功告成,又顺利逃出生天,纵然知道岸上魏将不会相信己方呼喊,也觉此生此世从未向此刻一般快活过,喊了一阵,不由得尽皆纵声大笑起来。

因是顺流而下,航速极快,船行一阵,便到了沔水南岸一处约定的渡口。

林航早就收拢先行撤离的兵马在此等候。

众人等了好一阵子,正心急如焚,只见一艘舡艘自对岸缓缓驶来,船首伫立一人,正在遥遥挥手,不是姜维是谁?

见此情状,岸上一众羽林郎尽皆起身欢呼,欢声雷动。

等到姜维、关兴、句扶、王平等人上了岸,相互之间自然免不了一阵慰问寒暄。

众人劫后余生,又见手足兄弟俱在,俱是喜笑颜开,彼此间生死相托的牵绊也就此油然而生。

因着归家心切,在匆匆用了些干粮后,众人便折道向西南方向纵马驰去。

南郡地处长江与沔水之间,是勾连荆北和荆南的重要通道,所辖地域极广。亏得有关兴这名土生土场的荆州小将一路向导,众人这才得以选了一条最快捷的路径。

在本来的历史上,东吴在击破关羽后,火速攻取南郡全境。但因为姜维横空出世,关羽打破包围网顺利西返,吴军推进的速度由是减缓,其势力尚未完全掌控南郡腹地。

又兼众人都穿了东吴的军服,也不怕路上吴军撞见。故而一路上快马加鞭,不做片刻停留。

堪堪花了两日一夜的时间,骑队大摇大摆一路通过钟祥、荆门、当阳三县,在第三日上午抵达宜都境内一处名叫猇亭的小城。

宜都本来是属于南郡的一个县,刘备取得荆州后,将之单独分置出来,是为宜都郡。第一任宜都太守便是孟达。孟达北上攻打房陵、上庸之后,就由樊友接替他的位置。

后吕蒙阴取公安、江陵二城,陆逊派遣李异、谢旌二将西上取了宜都。

猇亭是宜都下辖区,濒临长江,就坐落在长江出峡后冲积出的第一块平原上。

经过猇亭,下一个地方便是夷陵,穿越夷陵,再沿着长江往西走上百里丘陵山道,即到此行的目的地秭归城。

众人一路行来,并未发现大队吴军,只有零星几波斥候探马,且也并无什么大战之后的场景,故而皆对关羽顺利西撤一事信心满满。

关兴兀自不甚放心,想要去猇亭吴军守将处征询一番。

姜维有些犹豫,关兴却从怀中又掏出一块铜牌,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我演东吴那些纨绔子弟已是一回生,二回熟,伯约只管宽心!”

姜维见状,只能无奈点头同意。

关兴身着吴军袍服,大笑着催马奔道猇亭城下,高声喊道:“此处守将何在?”

不一会儿,城头上探出一颗脑袋,他见来人穿着自家军服,又骑着大马,显然不是寻常的小兵,于是忙应道:“末将便是地处守将,敢问城下何人?”

关兴从怀中掏出那块铜制令牌,奋力扔向城头,喝道:“本将乃是吴侯亲卫、武卫曲将是也,要问你几个问题。”

猇亭是个小城,城楼算不上高大,那块令牌经他飞掷,稳稳落在守将手中。

守将接过一看,令牌上果真刻着“武卫曲周”字样。不疑有他,守将旋即抱拳道:“周将军稍候,末将马上开门。”

其实他哪里知道,几日前沔水水军大营,就是被眼前这名男子用了这般手段骗开。

关兴却喝道:“不必,本将另有要务,就问几句话,问完便走。”

守将更不做他想,回道:“不知将军要问什么?”

“本将问你,这几日附近可有敌军通过?”

守将略一沉思,便道:“确实有过。前几日刚有一波蜀军通过;这几日斥候来报,又出现了几骑魏军的探马……”

关兴才不关心什么魏军探马,忙打断问道:“可是关…关羽部?他眼下往哪里去了?”

他心中敬重父亲,一辈子都不曾直呼父亲名讳,此时说来,只觉有些变扭,差点便要说不出口了。

守将没听出什么异常,忙回道:“不错,正是红脸贼残部。贼势颇大,江陵城不曾发派援军,陆都督只让末将坚守城池,不可追击。眼下红脸贼已经往西去了。”

“你这贼厮胆敢辱骂我父亲为红……那个什么贼,哼,若逮到你,必要教你好看!”关兴心中暗骂不已,口中却继续问道:“这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守将想了一想,回道:“约莫有三天了。”

“三天时间无论如何都足够赶完这百多里路了,可能父亲眼下已经平安抵达秭归城了!”

想到这里,关兴忽松了一口气,瞧着眼前这员守将也不怎么讨厌了。他略一拱手,转身即回。

那守将忙挥舞手中铜牌,喊道:“周将军,你的令牌!”

关兴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令牌就送你了,权当留个纪念!”

开玩笑,这种牌子小爷身上多的是。

“送我了?”守将看了看手上庄严沉重的令牌,又望向策马离去的“周将军”,倏忽挠了挠脑袋,兀自一头雾水。

等到关兴与众人汇合后,姜维见他一脸笑容,也便猜到了关羽应当已经成功突围了。

此行目的全盘达到,姜维当即高声下令:“众将士快马加鞭,争取入夜前抵达秭归城!”

“诺!”

激起众骑一阵欢呼。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秭念当归

百里外的秭归城。

关银屏刚刚同父兄一道用过晚膳,旋即一个人缓缓踱步至马厩照料小白进食。

就在姜维、关兴出发后的第二日一早,大军就接到了羽林卫攻破蒋钦水军大营的消息。

她的父亲关羽知道突围时机已到,旋即将荆州、上庸、房陵三部兵马合成一部,带上伤兵和阵亡将士的骨灰,一路向西南方向火速撤退。

因吴军原有的包围网被打破,新的来尚未来得及布置,故而一路上畅通无阻。但到了宜都境内,关羽忽然下令全军戒备通行,同时派出廖化带领为数不多的骑兵四处侦查,还命关平做断后状,保护大军徐徐通行。

关银屏久在父兄身边,也略知武事。她知道宜都眼下已为东吴所得,算得上是第二道锁链,父亲是担心大军进行途中会遭到宜都守军的袭击,故而做此安排。

谁知吴军除了派遣了几拨探马外,竟然没有丝毫没有表现出欲要攻击的意图。

大军由是顺利通过宜都境,终于在两日前抵达大汉在荆州最后的据点——秭归城。

在原本的历史上,陆逊派遣部将李异,谢旌等领兵三千人,水陆并进,攻破蜀将詹晏,生擒陈凤。

秭归大族文布、邓凯招聚夷兵几千人,企图抵抗吴军,又被陆逊率军击败。陆逊派人诱降,文布最终领兵归降。

此后,陆逊指挥的吴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占领了秭归枝江、夷道,守住了峡口,牢牢堵住了关羽退回西蜀的大门。

而此时,由于姜维得横空出世,引来吴军包围网破裂,魏兵南下两大变数,导致陆逊不得不亲自坐镇宜都,仅仅派了谢旌、李异部做试探性的攻击。

与此同时,秭归城在姜维一番布置下,蜀汉在当地原有的守备力量,和文布、邓凯招聚的夷兵提前形成合力,免于被各个击破的命运。

又在羽林卫屯将沈峰的强力干预下,三千汉夷将士坚守城池不出,终于还是顶住了吴军的数番攻击。

经过十来日坚守,两日前,终于迎来关羽大军入城!

入城当日,县长詹晏、县尉陈凤、还有临时的参军沈峰、蛮兵首领,并城中大户文布、邓凯等人齐来迎接。

詹晏更是当场就将指挥权上交。

因关羽德高望重,身负天下名望,此时领了五千人顺利西返,城中低落的士气由是一振。众人紧绷的心弦也终得解放。

但在关银屏看来,大伙儿虽然撤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但父亲、兄长反而更显忙碌。

他们要么和城中这几位将军聚在一起商讨军事,要么四处修整布置防御工事。

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才能与他们见上一面。

但她也并非全然无事。

于关银屏而言,这两日最大的事业是协助军医石斌照顾伤员,其次便是到马厩照顾小白。

因为照顾小白是姜维走之前交托于她的,在她心中,可能这事儿还比照顾伤员更紧要一些。

这日晚,她带了干草和豆子来到马厩喂食。

小白随意吃了几口,依旧耷拉着脑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关银屏见它吃得不甚爽利,便抚着它硕大的脑袋,喃喃道:“小白小白,你再多吃一些,倘若姜将军回来后见你瘦了,定会怪我照顾不周……”

她忽叹了口气:“其实何止是你……那夜,我见二兄和他的身影消失于夜幕,仿佛连带着自己的心也被抽空……倘若我是男儿身,那日我…我必鼓起勇气,追随而去,我情愿与这帮义气兄弟同生死,共患难。”

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关银屏将手中的豆子喂完,又取来一把干草,蹲在地上细细再喂。

“小白你知道么,以前在江陵,满城尽是想要与我说话的男子,但瞧着都令人生厌。偏偏他……”

关银屏说到这儿,脸颊上忽飘过一朵红云:

“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哪儿了,我每日都向上苍祈祷,期盼他们能够平安归来,若能如愿,我情愿折寿以报……”

少女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与姜维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在这同甘共苦的十几日里,姜维沉着、勇敢、又兼古道心肠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在她的心中,所以才会在短暂分开后,生出这股担忧、又有些思念之情绪,只是她未经情事,尚不自知罢了。

她本能得觉得这些事情不好与他人启齿。好在马厩中空无一人,关银屏将小白当成了半个姜维,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反正也不虞它会听懂。

战事绵延,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城中各处也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模样,似乎根本就没有一片乐土。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的心情才是放松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白终于吃完了料食。

关银屏收拾着,正要跟小白告辞,忽听到城门方向传来“当当当”的警示声。

“吴贼来攻城了吗?”关银屏焦急之下,转身出了马厩。但见路上行人纷杂,人人皆是面色激动,皆向城门方向行去。

她认出其中有不少面孔是当日一同西返的军中旧卒,急切之间,忙拉住一名小兵,问道:“请问前方发生何事?”

那小兵激动道:“姑娘还不知道么?说是姜将军和小将军回来了!”

“啊!”乍闻这个消息,关银屏只觉得心跳蓦地漏跳了一拍,愣在原地,兀自一脸难以置信。

直到那小兵匆匆挣脱离开后,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此刻,关银屏再压制不住这些日的担忧和思念,大颗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得流下。

只是这一次,她心中再也没有丝毫害怕和不安,取而代之得是满满的喜悦和激动。

她举起袖子抹去泪水,旋即迈开脚步,朝着城门方向快步奔去。

******

却说姜维一行人穿过百余里林道,终于在日落时分,堪堪赶秭归县境内。

虎口脱生,此刻又回到汉家土地,姜维心中激动喜悦再难抑制,奋起力气,将身上吴军袍服撕了个粉碎。

众人见状,纵声大笑起来,纷纷依样画葫芦,将身上吴军袍服脱下后丢掷于地,露出底下绛红色的汉军袍服。

再行半个时辰,秭归城已经赫然在望。

眼见城头悬挂的依旧是汉家大旗,众人顾不得疲乏,策马狂奔的同时,皆放声呼喊: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因为荆州大乱,秭归城早已处于战备状态,平时四门紧闭,等闲不会开门。

众人自然是知道这个规矩的,纵然归家心切,也只得骑到城门口后,齐齐减速下马。

这日城头的守将是廖化,他遥遥看见众人安然归来,登时激动得手舞足蹈,大声应和着,飞奔入城禀报。

此时,城门外的众人隔着厚厚城墙也能感受城内的激动和骚乱。相互对视,顿时涌出浓浓的自豪之情,嘴角已是控制不住得上扬。

姜维望着身边风尘仆仆的战友开怀大笑不止,不禁暗忖道:“这一趟,总算功成圆满!”

他心中又蓦地一动,忽想道:“也不知道谁会第一个出来迎接。”

正思考间,随着“嘎吱”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堪堪露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之际,早有一道人影飞身闪出。

第一百二十八章 重逢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城墙门洞更是光线不透、阴暗难视。

姜维眯起眼来、凑到近处细看,这才发觉第一个冲出来的,却是自家的家生子姜武。

只见姜武飞奔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姜维双腿,肩头起伏耸动,语带哭腔:

“呜呜,少主,你丢下小人,独自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叫夫人和娘知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责罚小人……”

“小人这几日担惊受怕,还不如死了算了……恳求少主,以后再也不要丢下我一人,呜呜呜……”

姜维见状,胸口便是一热。

其实他当日留姜武押送犒赏的军资,也存了不愿他上战场的心思。但此刻见姜武哭得伤心,身形也消瘦了不少,心中反倒有些不忍。

姜维只得将他扶起,宽慰道:“我知阿武一片好心,日后我走到哪,你便跟道哪儿。”

姜武一边以袖抹泪,一边抽泣道:“我已是大人,少主可不许骗我。”

姜维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捉狭道:“你这算什么大人,当着那么多人还哭,不知羞么,平白让了看了笑话。”

姜武这才讪讪止泪,身子兀自抽搐,却转身去接主人的长枪兵器。

姜维笑了笑,抬目再望,正见第二位出门迎接之人乃是沈峰。

沈峰也消瘦不少,原本合身的戎装显得宽大了许多,应是这些日子在秭归城内居中调度耗费了极大精力。

但他神态更见沉稳,双目更是炯炯有神,想来这段时间得到了相当的锻炼。

姜维上前细细打量一番,忽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外要对付东吴大军,内要弹压不守规矩的蛮人,你做得很好,远超我的预期。”

沈峰闻言,双目登时泛泪,抱拳哽咽道:“总算幸不辱命!”

姜维哈哈大笑,张开双臂,与之紧紧拥抱在一起。

随着城门大开,关羽、向朗、关平、廖化等人一一出门迎接。

姜维不敢托大,忙领着关兴、句扶、王平及众将士上前相会。

等到关银屏赶到时,城门四周已是人山人海。笑容满面的汉兵和爱凑热闹的蛮人,将城门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人皆是喜笑颜开,欢声雷动。

父亲和兄长高大的身影也赫然在内,隐约还能听到二兄关兴那肆无忌惮的豪爽笑声。

“他…他也在里面么?”

她终究是女子之身,不便跟这些厮杀汉挤在一起,只得找处沿街的柱子悄然站定。

“他…他总会经过这里的吧。”

羽林卫立下如此大功,期间被众人团团围住恭贺夸耀,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关银屏独立柱下,只见人头攒动,入眼的尽是阖城将士抑制不住的笑容;声浪渐起,入耳的皆是发自内心的恭贺夸赞。

这欢呼雀跃的场面,直如她此刻的情绪,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忽然齐齐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父亲关羽亲自与姜维把臂,当先跨步,往城中公署行去;二兄关兴、句扶、王平两位将军并羽林卫诸将士面有得色,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无数兵卒百姓蜂拥跟随。

透过人群,关银屏终于见到了姜维那风尘仆仆、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庞,眼见他风光一时无两,不禁由衷替他感到高兴。

这厢,姜维、关兴似乎成了全城军民的焦点,众人寻兴而来,又随着他们如潮水般退下而去。

关银屏知道,接下来必定是要摆宴庆祝了。城中备战日久,人人皆是精神紧绷,好不容易,终是等到这值得庆贺的一刻了。

人群渐渐散去,城门口重归寂静清冷。

“他终还是没注意到我……”

关银屏呆立一会儿,欢喜之后忽闪过一丝夹杂着失落、惆怅、伤感的复杂情绪。

“哆…哆…哆...”

打梆子的声音渐渐响起,已是酉时时分。按着往日的习惯,却是到了该为伤兵换药的时候了。

关银屏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收敛心神,转身往伤病营区走去。

安置伤兵的营区位于城北,算是城中最没有人气的地方。

原来詹晏嫌弃伤病营每日都有人死亡,晦气不过,特地将城北几间废弃的平房粗粗打扫一番,便拨付伤病营使用。

营中原本有轻重伤员五百余人。这几日陆陆续续好了一些,又陆陆续续死了一些,眼下还剩三百余人。

众人安然抵达秭归后,总算有了退路,暂时可说安全了。按着关银屏的身份,此时只管歇息便好,但她心地善良,始终放心不下受伤的将士,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虽说古代有男女大防,但她父亲关羽体恤将士,对女儿的这番行为极为赞同,还在人手万般紧张的情况下,拨付了几名亲兵听候调用。

如今的伤病营中,石斌负责亲自照看重伤员,而关银屏则负责照照看轻伤的兵士。

轻伤员中,基本每隔两三日就要重新清洗换药包扎。

算上给她搭手的亲兵一共也就五个人,故而分配下来,关银屏几乎每日要替十余名伤员处理伤口。

一日之中,她也只有在照顾伤员的时候,最为心无旁骛,丝毫不为外界干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城中公署方向传来喧嚣,想来欢庆正酣。

此时,关银屏正为一位手臂上受了刀创的士兵重新包扎。这已经是她今日处理的第十位伤员,也是今日最后一个。

她细心拆开包扎在伤口上的麻布,只见三寸见长的伤口不再渗出红色血水,反而隐隐已经有黄白相间的脓物流出。

关银屏以为是敷用草药不够的缘故,于是多取了几株草药于钵中细细捣碎。她这一刻极为专注,丝毫不曾闻见身后的衣袂飘摆之声。

正要将捣好的药往伤口上抹去时,她身后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是止血的草药吧?他的伤口化脓了,应当用化瘀的草药。”

关银屏心头一颤,霍然回头,入眼的正是那一双刻骨的星目,再细看,却见姜维面色平静,昂然立于身后。

关银屏怔住了,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伤口溃烂

骤然相见,关银屏又惊又喜:“姜…姜将军,你如何会在此处?”

姜维道:“君侯设宴为将士们庆功,不过他未免我等放不开,饮了两杯便走了。我也放心不下伤员,借着更衣之机,匆匆溜了出来。”

关银屏此刻的心情犹如被清风拂过,轻掩樱唇,笑道:“你是主角,一会儿大家找不到敬酒之人,岂不是让人着急么?”

姜维苦笑道:“就数你二兄闹得最凶。罢了,眼下危急未除,我确实无心饮酒作乐。而且,羽林郎多有些冻伤、温热之症,我正要来取些药物。”

他顿了顿,接着道:“方才说到这位兄弟伤口化脓了,这儿可有活血化瘀的草药么?”

见他说回到正事,关银屏收敛心神,忙起身从角落翻出几株生叶如羽状分裂的草药,奉于姜维身前:“石先生说这种草药叫做白芷,有活血化瘀之用。”

“嗯。”姜维接过后,也不用药钵去捣,径直送入口中咀嚼起来。他余光望见关银屏投来诧异的眼神,于是含糊着解释道:“唾液也有化瘀之用,山林里的野兽受些小伤,都是靠舌头舔舐,大多都能痊愈。用嘴咀嚼草药,可保药效不流失,效果最好。”

关银屏见状,也想依样画葫芦,但草药堪堪送到嘴边,忽又想到自己终归是女孩子家,如何能行这等私密之事?只得匆匆放下。

她秋目如水,一双晶亮的眸子落在姜维专注的脸上,想到他方才说的野兽受伤后靠舌头舔舐一事,心中似有一头小鹿乱撞:“别人我自不管,但倘若…倘若他受了伤,我…我倒是愿意……”

一想到自己用柔软、湿润的舌头在眼前之人身上舔舐的场景,关银屏胸腔砰砰砰快速跳动起来,俏脸登时烧得通红。

蓦地,她又觉得此念极为不妥,忙压下旖念:“呸呸呸,怎能诅咒姜将军受伤,他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千军万马之中都能安然返回,定然不会有恙。”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姜维顾着给伤员包扎伤口,哪里知道身边这位明媚的少女早已神游天外,嘴角不觉已是微微上扬。

他自小练武,上肢有力稳定,不一会儿就已包扎完毕,忽想起突围之前在伤病营遇到的那位叫做江尚的羽林郎,便开口问道:

“三小姐,请问那日重伤的羽林郎江尚在哪儿?”

“啊!”闻到姜维召唤,关银屏蓦地回过神来,忙道:“在的,在里间,由石先生亲自照顾。不过石先生说,他受的伤过重,能够撑到如今,已经十分难得,只怕再过两日,便要…便要……”

姜维叹了口气:“领我去看看罢。”

关银屏当下起身,点起一盏油灯,领着姜维到里间视察。

里间住的都是重伤员,因天色已晚的缘故,不少人皆已沉沉睡去。

姜维走到江尚榻旁,借着幽暗的灯光,勉强能看清江尚脸色潮红,他的嘴唇干裂脱皮,眉头紧锁,便是在睡梦中也觉得十分痛苦,即便是在隆冬之际,也是满头是汗。

姜维用手抵住他的额头,只觉十分烫手;掀开被褥,顿有一阵恶臭扑鼻而来。他俯下身子,轻轻解开绷带,他的伤口四周的血肉已经溃烂,不住有黄白相间的脓状液体流出。

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姜维,江尚这是因为伤口感染化脓引起的高烧。

感染有几个阶段,早期主要是局部的红肿,疼痛,渗出,若不及时治疗的话,逐渐会化脓,进而导致肌肉烂死。

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古人借助草药的成分,能够对付简单的刀剑创伤,但伤口若是很大、很深,伤者几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也是当日石斌断言江尚救不回来的原因。

许是他这番动静不小,江尚竟然幽幽转醒了,他极吃力得看清眼前之人后,眼神中闪过一刹那的光彩,终又消弭于无形,只有气无力道:

“姜……姜左丞……”

姜维贴在他耳边道:“是,我又来看你了,你可好些了么?”

江尚虚弱得连摇头的力气都快没了,低声道:“我…我快死了。”

姜维用力紧握住他的右掌,沉声道:“你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江尚闭上眼睛,眼角划过一滴清泪,只不住道:“莫要再骗我了,莫要再骗我了……”

见他这副模样,姜维转身对对关银屏道:“三小姐,烦请去舀一碗肉糜粥来。”

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如此使唤关银屏算得上十分失礼了,哪知关银屏丝毫不以为意,轻嘤一声,忙不迭得应声而去。

屋内便只剩两人,姜维皱眉苦思一会儿,忽道:“我还有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你的性命。”

江尚闻言,缓缓睁开双眼,木然的眼珠子流露出一丝生机:“真的…真的么……”

姜维笑道:“我何时可曾骗过你们?只是这个法子也并非全然保险,且过程十分痛苦。你可愿意忍耐?”

江尚嘴角抽搐,反握住姜维的手,颤声道:“只消能够活着回家见到爹娘,左丞便是活剐了小人,小人也甘…甘之如饴!”

两人说话间,关银屏取了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回转,身后还跟着闻讯而来的军医石斌。

姜维朝石斌行了个礼,端过肉糜粥,正色道:“你若信我,便将这碗粥吃了,吃了粥,才能有力气康复。”

关银屏忙道:“我来。”遂又接过粥碗,亲自伏于床榻前替江尚喂食。

趁此之际,石斌将姜维请到一旁,迟疑道:“姜将军,此人伤口溃烂,已经救不得了,你这是?”

姜维道:“石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想请你为他割肉祛脓。石先生当日能为君候刮骨疗伤,说起来两人都是创伤,殊途同归耳。”

石斌叹道:“将军有所不知,当日为君候刮骨疗伤的并非老朽,而是神医华佗亲传弟子彭城樊阿。他那段时间正在荆州访友,听闻君候中箭受伤,故而自报家门而来。”

第一百三十章 老兵之用

“啊?”姜维惊道:“君侯的箭伤,不是石先生施得术?”

陆军医点了点头,露出追忆的表情,缓缓道:

“那几日老朽在樊神医身边观望,蒙其教诲,方才知道施术前后的手续极繁。只说术前,须得先行麻醉,使病患减轻痛苦,方能顺利施术。可惜的是,华神医死于曹操之手,这一脉麻沸散配方不曾传世,便是连樊神医都不知其详。故而这钝刀割肉的苦楚,一般人可承受不住,也只有君候天神下凡,方能一边受术,一边弈棋。”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在术后,还需对创口止血、消毒、保护,每一样都是十分精细的活计。老朽此前只见过樊神医施展过一回,俗话说知易行难,若要亲自操刀上阵,实不相瞒,殊无把握啊!”

姜维皱眉沉思,好半晌,方道:“我也知道他伤得极重,纵然施术,也是九死一生,但倘若不施术,那便是十死无生了!我等行事但求‘尽人事,听天命’耳,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应放弃。石先生,这一次,还请你务必出手相助,权且死马当活马医罢!”

说罢,深深抱拳鞠躬倒地。

石斌见他如此坚持,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应允:“今日天色已晚,且容老朽回去好生理一理思路,明日白天再来尝试。”

姜维知道做手术这种事情需要有一个系统的脉络,石斌是城中唯一一个目击过当代神医传人施术全程之人,但也仅有一次而已,需要给他点时间好好回忆一番。更何况今日天色已晚,确实不宜施术。

于是两人定下明日己时再于此处碰头。

姜维将石斌送到门口回转,江尚已经费尽全身力气吃完满满一大碗肉糜粥,此刻已经渐渐入眠。

病人也需要好好休息,才有力气接受治疗。

姜维帮他轻轻掖好被子,熄灭油灯,招呼关银屏离去。

秭归城的公署眼下已经被征用为将领们的居住之所。关羽、向朗、关平、包括关银屏皆暂居于此。

就在羽林卫归来的第一时间,詹晏又腾出几间屋子,供姜维、关兴、句扶、王平四人居住。

于是两人从伤病营出来后,便一同返回公署方向。

一弯新月,高挂于天空,在两人身上投下了淡淡的银光。不远处却依旧隐约传来吆五喝六之声,显示着欢庆还在继续,而城里其他地方早已寂静无声。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关银屏不时侧目偷瞄身边的男子,只见他一路上眉头微皱,似乎一直在思考些什么。只是他不说,她也不便去问。

这一刻静谧,温柔,虽然彼此无声,却也令她十分受用,只盼这条小路能够永无止境,两人可以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

秭归城小,伤病营距离公署也就二里路不到。不过盏茶功夫,两人就已到达目的地。在门口站定相互道别后,两人便各自转身离去。

时辰已晚,关银屏却无心睡眠,百无聊赖之下,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将足下的小石子一粒粒地踢开。

走出还没十来步,蓦然,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三小姐……”

关银屏忙回身望去,原是姜维去而复返。

只见姜维挠了挠头,表情颇有些为难:“方才想到一些事情,想要记录在案,只是房内遍寻不着竹简和笔墨,只得厚颜前来求助。若打扰三小姐歇息,还望见谅。”

关银屏笑靥如花,道:“不妨不妨,举手之劳而已,姜将军请随我来。”当下微一伸手,做了个“请”字。

一路上,她忽又有些紧张,自己的闺房,除了父兄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男子进入过,纵然如今的房屋只是临时借用,那毕竟也是自己起居的私密之处。

怀着这股即不安、又默许的心情,关银屏一路将姜维引入自己房中。

进得房中,但闻一股香风萦绕。

姜维知男女有别,眼睛不敢乱扫,径直走到案几旁,点起油灯,展开一段空白的布帛,磨墨提笔,就此刷刷落笔起来。

关银屏为他端来一盏茶水,借着灯光望去,卷首“伤病杂护论”几个字赫然入目。

原来,经过这些日子的亲身经历,加上倍于常人的细心观察,姜维陆陆续续明白了不少事情。

譬如,战争中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并不多,死亡大多发生于战场之外的疾病感染,以及将士们在战场上受伤后没有得到适当的救治,或者救治后看护不利,进而导致伤重致死。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是否有什么法子能够显著提升己方伤员的康复水平。

作为一位穿越人士,对于生命的尊重,对人道的关怀是与生俱来,潜移默化的本性,倒也并非他忽生妇人之仁。

其次,加速伤兵恢复,于蜀汉军队而言,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但凡士兵第一次上阵,面对肃杀、压抑的战场气氛,总会显得手忙脚乱,四肢不听使唤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平日的训练成果根本就发挥不出三成。

新兵打一打顺风仗倒还好说,若是遭遇苦战,最先奔溃的便是这一拨人。

但老兵不一样,他们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面对敌人便会显得从容自信,知道如何躲避攻击、如何有效实战反击,如何将平日训练灵活运用到战斗中。

民间有句谚语,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抵是指老人的人生经验丰富,可以给家族中的后辈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

其实在军中,老兵的作用同样重要。而且,如果军中的基层将官,譬如伍长、什长、屯将等职位皆由老兵担任,那么老兵自身的经验可以通过传帮带影响到五人、十人、百人……

后世宋时抗金英雄岳飞岳武穆有句名言:“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这话的意思是,唯有将知兵能、兵知将心,战中才能布置各种精妙变化而阵型不乱,打起仗来方能如臂使指、心手如一。

在战斗中,上层将官制定合适的战术固然十分重要,但更要紧得却是需要有人去执行、去落实。

而这群称为老兵的群体,才是真正能够将上级将领的战术意图完美落实的关键所在。

岳武穆就是带着这样一群身经百战、彼此信任的岳家军,方能在转战南北期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此时伤病营中数百伤兵,别人弃之如履,但姜维却是视如珍宝。因为他知道,这些伤员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待恢复后重新入伍,其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将远远超过同等数量的新兵。

眼下,秭归城有名将关羽镇守,可保万无一失。

但接下来也不知道主公刘备是否会亲自带兵接应。倘若是他亲自领兵前来,按照他刚烈的性格,必然咽不下这口气,汉吴之间可能会爆发更大的战事。

故而,在姜维看来,在蜀中援军到来之前,尽量多、尽量好地救治这些伤员,显然是十万火急之事。

他需要好好回忆一番上一世的见闻,理一理思路,并将可行的措施记录在案,整顿成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伤病杂护论

姜维细想起来,其实在伤员康复一事上,护理和治疗其实是同样要紧的。医疗医疗,医治手段固然首当其冲,但护理条件之紧要程度也是丝毫不让。

作为一名穿越人士,此时第一个印入他脑海的便是上一世名闻遐迩的提灯天使。

这个传奇的女人通过改善伤员的生活环境和营养条件等非治疗手段,创造了战场伤员死亡率从四成迅速下降至几乎接近零的奇迹,可谓开护理学之先河。

然而,在这个战乱不止的三国时代,百姓忙于生计,所求不过日有所食、夜有所居,远离战乱而已,对医疗卫生的重视还未提升到与衣食住行同等的高度。

而这个时代,医生大夫只是中三流的职业,算不上很好的身份,故而此时既没有大量的医生大夫,也没有很好的治疗手段。

在姜维看来,治疗手段的提升要靠经验、靠累积、靠反复探索,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东边不亮西边亮,提升护理方面条件实在是具备极强的可行性。

今日所见,秭归城这间临时用作安置伤员的屋舍逼仄矮小,阳光不透,伤员的床榻几乎挨在一起。墙壁与地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渍,许是为了防寒的缘故,屋舍一直不曾通风,房中臭气难闻,令人直欲作呕。

按照姜维的想法,对伤员医护环境而言,大抵要具备充分的供水,良好的排水系统,定期通风,保持清洁舒适的环境。

对于伤员个人而言,应当改善伤兵的饮食,让其能够得到充足的影响和休息,并定期换洗肮脏的被服衣物,用热水煮包扎用的麻布,谨防交叉感染……

还有一个便是忌喝生冷水。在后世,多喝热水似乎已经成为一句玩笑,无论生了什么症状,身边人总会嘱咐一句:注意休息,多喝热水。

其实,多喝热水是极有道理的,是华夏劳动人民在千年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对身体健康十分有益的一种方法。

因为在汉人的膳食结构中,少油少肉,以五谷蔬菜为主,热量摄取不足。而将水烧开,一来可以杀灭生水中的寄生虫,二来可以为人体提供相当的热量,进而帮助人体抵抗外界疾病。

姜维结合上一世在医院的所见所闻,并自己照顾生病家人、同学的经历,一一提取出来,伏案疾书。

此时此刻,当真是文思如泉涌,泼墨挥毫、片刻不做停留。

姜维坚信,他正在做的这项工作必定能够惠及眼前的这几百伤员。而救治护理好眼前的这一营伤员只是他宏大计划中的一项试点,倘若真的做成了,他将对这些经验加以提炼,以书面的形式将之制度化、可复制化,并向朝廷建言,将之推广到五军中去,进而推广到全国民间。

三国时代,战乱、疾病夺走大量人口,整个汉人人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

倘若能够将这项制度在国内全面推开,培养足够多的医疗护理人员,设立足够多的医馆,必然能够极大减少死亡,这对于人口寡缺的蜀汉而言,无疑是有立竿见影之效。

姜维泼墨疾书,脑海中的思路已经尽数化为可供执行的条陈,等到文章粗成,窗外早已寂静无声。望着墨迹尚未干透的竹简,他的心中着实快慰莫名。

因为困坐了半夜,身子也自疲乏,他便起身大大地伸展一番筋骨,谁知侧身之际,正见关银屏以手撑颊、竟在案旁沉沉睡去。

姜维见此情状,不由暗道失礼。

本以为随便写几句心得经验,预计也费不了多少工夫,哪知这思路一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决,又似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写着写着竟不知时刻之过。

昨夜心神所系皆在这简册子中,竟然浑然忘了身处女子闺房之内,倒害得三小姐不敢入眠。

姜维当下弯腰将关银屏横抱起,轻轻置于榻上,又顺过一袭被子,工整盖在她身上。

关银屏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小妹妹的形象,故而他脑中也未多做他想,一切皆是随兴所至,顺手而为。

待到一切处理妥当,他卷起案几上的竹简,挑灭油灯,推门离开,回自个屋中安歇。

这几日,姜维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此时又是心有所系,故而公鸡刚刚打鸣,便已经自行醒转,前后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洗漱一番后,推开房门,一股凌冽的寒风吹进,猛然让人精神一震。姜维拍了拍脸颊,跨步便往羽林郎所在营区行去。

因为羽林郎是汉中王的拱卫亲军,故而詹宴安排了一处靠近公署的排房供其居住。

姜维踏入房门,差不多是卯时三刻,放在平时训练,这个时辰差不多就该擂鼓聚将了。

但此时将士们尚在呼呼大睡,鼾声整天,丝毫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其实这也难怪,自上月起,三百羽林郎从益州出发,一路披星戴月赶到秭归城,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旋即北上上庸,不两日又赶赴麦城解围,这一打便是三场硬仗;紧接着,马不停蹄北击蒋钦水营,再北渡沔水故作疑阵。

一连近月,将士们几乎日日皆是提醒吊胆,哪里能睡个安生的囫囵觉?

如今好不容易安然返回秭归,有了城墙庇佑、友军护卫,也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姜维百感交集,不忍叫醒熟睡中的将士,索性倚门坐下,闭目养神。

营房中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青壮男子特有的汗臭、脚臭味。

姜维性子爱洁,本不太喜欢这股味道,但此时闻来却觉亲切无比。这股气味纵然难闻,但也是生机勃勃,比之伤病营那股腐烂之味无疑要好上许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句扶第一个醒来,见到主将正在屋中端坐,慌忙摇醒身边将士。不多久,将士们皆在相互催促中醒转,纷纷起身行礼。

“参见左丞!”

“参见左丞!”

原本众人对姜维的称呼为“姜左丞”,但数番征战,几度生死相托,姜维已在这批人中建立起绝对威望。

故而众人对他的称呼便从“姜左丞”变成了“左丞”,虽一字之差,亲近之意更显。

姜维摆了摆手,笑道:“本不愿一大早就来叨扰兄弟们美梦,只是还有一事需要你们帮忙。”

句扶一边穿衣服,一边回道:“左丞太也客气,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身边将士也纷纷应和。

姜维点了点头,道:“城北有一处伤病营,里面住着受伤的手足同袍,还有几个是我们羽林卫的人。昨日本将巡视经过,觉得那地方过于脏乱,不是对待手足之道,今日来,便是叫你们随我一同前去收拾一番。”

众人听到有自家兄弟在内,没有片刻犹豫,纷纷应承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焕然一新

因为关羽亲自坐镇秭归的缘故,詹宴退居二线,主管后勤补给,物资分配。他深知这位上司御下严格,未免引他不快,故而于后勤一事上尤为上心。

等到羽林卫众将士洗漱完毕时,伙房已经备好早食。众人匆匆用罢,便朝营房齐步跑去——这还是当日姜维练兵留下的规矩。

羽林郎一路无言,来到伤病营所在的房屋,有些伤员已经醒转。姜维当即按照昨日厘定的条陈,开始分派任务。

“孝兴,你带人打扫、清理病房。”

“沈峰,你带人多烧些热水。”

“林航,你去找詹县长,要些干净被褥给兄弟们换上,随后将脏污的全部洗了!”

“还有你,把房间窗格全部打开通风,再把地上这些麻布都用沸水煮洗一遍。”

“你,去伙房叫他们多做些肉糜粥,顺道取些盐巴过来。”

……

在姜维的吆喝间,任务被逐条分解。众人当即分头而动。

有取柴火的、有借灶头的、有拿扫帚的、有找木盆的,有挑水的,便是姜维自己,也投入到打扫的行列之中,场面顿时热火朝天起来。

他们是羽林郎,在军中的地位十分崇高,等闲不必参与这等杂事,但姜维此时已经树立极大权威,又兼事关自家兄弟的福祉,故而众人行动起来皆是心甘情愿,丝毫不觉扭捏。

这番举动惊醒不少伤员,一开始他们对这群人的出现十分不解,寻常健康的将士生怕沾染晦气,很少愿意来伤病营。

待看到来人开始洒扫,并将干净的被褥交与自己之手,伤员们这才知道这群人是来帮助自己的。更有人认出姜维和句扶,这自令他们十分感动。

感激之余,下得了地的伤员连忙加入帮手,下不了地的不住拱手以示感激。

等到热腾腾的肉糜粥被逐一分发到手上,不少伤员已是感动得流下泪来,

三百汉中王亲卫羽林郎伺候三百伤员,场面何其壮观!熙熙攘攘,便如同哪个大户人家在操办红喜事一般。

有早起的路人经过,探着脑袋四处张望。

姜维派人驱赶了一阵,哪知越是驱赶,人群却是越聚越多。一时间,倒让这一处偏僻阴冷之地竟现出人丁兴旺、生机勃勃之象。

围观群众向来便是华夏传统特色之一,源远流长,百世不易;姜维尝试再三无果,也就随他们去了。

其实他却不知道,对于病患的恢复而言,身边热闹一些总比了无生气要好,至少他们暂时不会如平日那般了无生趣。

许是此处动静太大,不多久,关平、关兴、王平闻讯后,联袂而来。

三人人还未到,远远就能听到关兴豪爽的嚷嚷之声:“我说伯约你昨夜躲到哪里去了,原来跑到这儿来了?”

关兴凑近,但见姜维正在为一位伤员仔细更换包扎的细麻布,不由奇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自然是在换药啊,只带了嘴巴,没带眼睛么。”姜维没好气得答道。

两人一路并肩作战,尤其是沔水岸边一战后,早已是建立起非同一般的友谊,故而言语间也极为随意。

关兴又奇道:“这等事情自然有军医处置,你堂堂羽林左丞,如何亲自做这些琐事?”

姜维兀自处理伤口,只随口答道:“石先生一人双手,如何照顾得过来这许多弟兄?他们为大汉流血,我此时流些汗水又算得什么?只求问心无愧耳。”

关兴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在他看来,当兵打仗、流血牺牲自然是难免的,便是他自己,在北渡沔水的时候也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又有些好奇,只因在他的印象中,姜维一直是个杀伐果断、有勇有谋、能做大事之人,但他此时居然在做这等低贱、卑微的小事,莫不是心肠子软、生了妇人之仁?

他刚要嘲笑,蓦地,却见兄长关平从一名士兵手上接过水盆,正在往已经打扫干净的地面泼洒。

兄长关平是他除父亲关羽外,第二钦佩之人,乍见兄长也如此做派,关兴不明所以,一时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就在此时,一道威严雄浑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安国,为父教过你多少次了,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这一点,伯约和定国做到了,而你却从未记住。”

关兴转身望去,原是父亲关羽、向朗二人衣袂飘飘,并肩而来。两人身后,县长詹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姜维等人见全军主将到来,皆放下手中活计,齐齐施礼。

“拜见君候!”

“拜见向太守!”

关羽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又睁开原本眯着的双眼,细细打量。

只见此处地面刚刚被洒扫了一遍,瞧着干净整洁;伤员的被服焕然一新,数十名士兵正在外间清洗换下来的被服;墙角炉子上兀自咕咕冒着热气,为房间带来不少暖意;伤员们都捧着肉糜粥享用,脸颊红扑扑的,再也不是前几日行军路上那灰败的神色。

关羽见此情状,不由感慨万千。他走到姜维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关某将他们带到此处,却不知如何妥善安顿处置,着实愧对这些弟兄们。你这一番处置得极好。”

姜维抱拳道:“末将在天水时,得当地名医教导,恰好知道如何照顾大批伤员。君候军务繁忙,末将左右也是闲着,这等事情自当为君候分忧。”

关羽点了点头,道:“军中医生匮乏,伯约既然胸有成竹,那么这数百兄弟,便尽数托付于你了。”

姜维躬身道:“自当效力。”

关羽又向詹宴,正色道:“日后姜将军但有所求,汝当优先供给。”

詹宴忙躬身道:“卑职领命。”

这厢,向朗上前道:“伤病营人手紧缺,老夫麾下房陵兵这几日倒是将养得甚好,一会儿便拨些人手过来使唤,也尽一份心意。”

姜维心道,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羽林郎连月奔波,确实已经疲乏不堪,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战事,还需好好休息才是。他也不推辞,当即拜谢。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伤病营有了姜维亲自主持,关羽、向朗自然极为放心。因为城中余事未竟,二人探望了一会儿,又温言勉励几句,便转身离去。

关兴方才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一直在思考些什么,此时忽发声道:“伯约,让我也做些什么罢。”

姜维略一沉思,便道:“一会儿需作针线活,安国不如帮我去找几位裁缝来,切记要寻胆大心细之人。”

“裁缝?”关兴一头雾水:“被服坏了将士们自己会缝制,要裁缝作甚?还要胆大心细?”

姜维哈哈笑道:“缝得不是衣服,而是皮肉,你且去吧,找得到最好,找不到我便只能再为难石先生了。”

其实他这是在为一会儿的割肉祛脓之术做准备。盖因上一世的经验告诉他,术后对创口的护理乃是极为紧要之事。

大抵人的皮肉具有极强的恢复能力,通常一些细小的伤口,不用如何处理便能自行恢复;稍大一些,敷用一些生肌消炎的草药,再用细麻布紧紧包扎住也能痊愈。

但是更大一些的刀剑创口,可能会超出人体自愈的机能,最好还是先用针线缝合后,再用麻布包扎为好,如此一来,皮肉之间可以更为紧密地结合;二来也可以免于外物侵入,更有利于伤口愈合。

遑论手术本身也是对伤员伤口的二次创伤。

石斌一人终归势单力薄,若每个环节都有相对专业之人操作,定有事半而功倍之效。

但这番话跟关兴却是解释不通的,他只能吊着他的胃口,匆匆将他打发出去。

待亲自将关兴送到门外,又目送他离去后,姜维侧身注意到房屋北侧墙壁外,有一坨一坨黑色的“小土堆”,凑近细看,却是伤员们留下的粪便。

这又让他头疼起来。

人吃五谷杂粮,都是要屙屎撒尿的。此时,数百伤员齐聚在小小一处屋子里,每日能产生的阿堵物何其之多。

姜维却是知道,万万不能小看小小的排泄问题。古代医疗水平差,当夏季行军时,在缺乏净水措施的情况下,基本上是喝生水,或不不洁之水,这毫无疑问会导致大批的腹泻和痢疾。

虽然冬季不虞疫病传染,但如厕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至少环境干净了,伤员住着也赏心悦目一些不是?

只是,古往今来,如何妥善处置如厕始终是个大问题。

正思忖间,向宠已是带着数十名房陵士卒赶到。

姜维眉头一动,心道,来得正好!

与向宠相互见礼后,姜维也不客套,一指边上的空地,径直道:“烦请向兄弟带弟兄们在那挖几条长沟,深约一尺,随后再问詹县长要一些帷幔和生石灰来,均匀铺洒于其中。”

向宠奇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供伤员如厕之用。”

“啊?挖厕道啊……”向宠满以为自己是要来做大事的,不想姜维只分配他做这等低贱之事,面上不免微微有些失望。

姜维早将他表情看在眼中,微微一笑,道:

“向兄弟莫要以为这是一件小事。但凡大军出征在外,诸兵士按营寨扎之前,必先使人除草、平整地面、挖掘厕道,而后才是搭建帐篷。凡每下一营帐,皆会配套掘一厕。

须知粪便一旦处理不当,军中可能就会爆发疾病。曹操在赤壁之战遇上大疫,孙权进攻合肥时遇上疫疾,指不定便是处理排便不当而成。

昔日荀子曰: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一手不洗,滴水不补,片房不扫,何以御病魔?何以保健康?何以成大业?何以济沧海?

须知蚁穴溃堤,小事不注意,往往就会酿成大乱子。这一点你须谨记,这些事做熟了,日后等你独领一军也能不无裨益,也算我这过来之人一点经验之谈吧。”

向宠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挖厕道竟然蕴含神圣崇高的意义,他想到方才自己不情不愿的模样,又觉感激,又觉惭愧,只不住抱拳道:

“原是如此!宠谢过姜将军指点……这挖掘厕道一事,包在在下身上便是!”当下逐一指派手下,分配任务。房陵兵掘坑得掘坑,搬东西的搬东西,场面一时又热闹起来。

姜维看着干劲满满的向宠,心道,向太守想要这位侄公子历练历练,积攒一些功绩,又不愿他以身犯险、亲自上阵杀敌,如此一来,将部分战力不强的房陵兵转为救护兵,由这位心地单纯善良的公子哥掌管,倒是个既能立功、又能保身的折中之计。

念及此处,不由笑了起来。

这厢,羽林郎堪堪花了一个半时辰,将伤病营四周角落清理干净,被褥、麻布洗刷一清,特来复命。

姜维巡视了一圈,十分满意,旋即命令羽林卫就地解散,回去休息。因为接下来便是一些细致的护理活儿了,他心中已有更好的人选。

临解散之际,姜维忽叫住句扶,吩咐道:“秭归城小,军民混杂,还有蛮族兵将扎住,你且照看好弟兄们,千万不要闹出什么岔子。”

句扶抱拳道:“末将省得。”

姜维顿了顿,又道:“回去后你让兄弟们想一想这一个月来的得失缺漏,每个人都理上一理,晚上我等找个时间聚在一起商讨一番。”

“遵命!”句扶已经对姜维已是绝对的服从,当下大声应答着领命离去。

今日天气晴朗,天高云淡,不知不觉已到昨日约定的巳时。

石斌正在关银屏的陪同下快步而至。

他昨夜仔细揣摩了一夜,对樊阿当日之术大致有了些判断,只是对于自己亲自持刀一事,却是殊无把握,因此,行进间不免又有几分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等他行到伤病营近处,陡然看到眼前这焕然一新、生机勃勃的场面,登时大吃一惊,四处走动张望不止。

他从医这么多年,何时见到过伤员能够得到这般重视的?军中将领袍泽未免沾上秽气,几乎很少愿意来伤病营,从来由得伤兵自生自灭,又哪里见过又供给肉糜热水、又帮着整理赃物,还帮着挖掘厕道的场面?

环视一圈,他最终看见昨日那位挺拔英武的少年将军,此刻正端立门前,指挥若定。

见此情状,石斌感慨的同时,不由得暗自自责:

“他倒是真的关心这些伤员,绝非作伪……也罢,我身为医者,秉持一颗仁心,难道还会不如一个少年郎吗?”当下打定主意,一会儿无论如何都得尽上十二分的努力才是。

姜维也见到两人,忙上前迎接见礼。

石斌此时对他印象大好,言语间多了不少亲近;反而是平日一向活泼的关银屏却满脸绯红,臻首低垂,丝毫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剜肉祛脓

在石斌和姜维分头筹备施术所需物件之时,关兴笑容满面,带着一名汉子回转。

“伯约,胆大心细的裁缝,我终是帮你寻来了!”

姜维略一打量,只见那名汉子年约三旬,一身裋褐,面有菜色,垂首耸肩,瞧着十分拘谨,不由心道,这人瞧着唯唯诺诺,“心细”可能是有的,可怎么也和“胆大”搭不上边啊。

关兴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阖城找了一圈,前后问了詹县长和陈县尉,这才帮你找来这位二皮匠。你可千万莫要小看于他!”

姜维奇道:“何为二皮匠?”

关兴一把将那汉子推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自己说罢,叫什么,做得什么行当!”

那汉子踉跄了两步方才站住,只盯着地面,垂手道:“回禀将军,小人名叫曾午,是城里缝尸的匠人……”

“缝尸匠!”姜维闻言,双目登时放光,这人倒是极为对口了。

汉朝的死刑大体与秦朝的类似,有弃市、腰斩、具五刑、夷三族等,但同时增加了“殊死”,即斩首之刑法。

其实无论是腰斩还是斩首,犯人家属收敛尸体后,第一件事情便会找匠人将尸身缝合好,之后才会将完整的遗体予以安葬。

故而缝尸匠这种行业也就应运而生,又因为他们处理的为两块皮肉,故而民间又以“二皮匠”称呼。

关兴洋洋得意道:“你要缝制皮肉,又要胆大心细,我思来想去也就二皮匠最为合适!”

姜维赞道:“不错,真可解我燃眉之急!”

这厢石斌已经派人告知已经准备妥当,于是几人便齐步来到里间江尚病榻之前。

也许是喝过肉糜粥的缘故,江尚虽然依旧是一副虚弱的模样,但气色稍缓。

姜维握住他的手,沉声道:“一会儿石先生要为你割除烂肉,会很痛苦,但这是你活命唯一的机会。你若还想回去和父母团聚,就务必忍耐。”

江尚咽了口口水,重重点头。

石斌当下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针身像剑,两面有刃的器物,介绍道:

“这是《黄帝内经》所载的九针之一,唤作铍针,当日樊神医就是用此针为君候切破脓肿排脓。”他边说,边陆续取出精巧的刀子、剪子、针线等器械,一一放置于案上,又道:

“樊神医走后,担心君候病情可能会有所反复,便将这一套器物皆赠予老朽。老朽今日便依照那日所见,为小兄弟施术吧。只是没有麻沸散,小兄弟还请忍耐。”

姜维取了一块布条,塞到江尚手上,正色道:“忍不住就咬,莫要丢了我们羽林卫的脸面。”

江尚毫不犹豫地将布条塞入嘴中,深吸一口气后紧闭双眼,似是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石斌先是将江尚腿上的细麻布褪下。

众人望去,只见此处伤口约莫半寸长,创口四周的肉早已黑得发紫,想是烂了。烂肉腐化流脓,随着细麻布被解开,脓水顿时顺着大腿滴落在地。

关银屏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呕”地一声,直欲反胃,便是关兴看得也是皱眉不止。

姜维将关银屏推倒门外,嘱托道:“去取笔墨来,这些都是十分紧要的经验,一会儿我说你记。”

关银屏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当下点头应允而去。

石斌将铍针置于油灯火焰上炙烤了一会儿,旋即往江尚大腿流脓处刺去。

噗的一声闷响,脓包就此刺破,红白相间的脓水顿时迸裂,加速流出。

江尚咬牙屏息,早就做好痛不欲生的打算,哪知这一下却并不算疼。只是,正当他暗自喘一口气之际,腿上旋即传来一阵剧痛,原来石斌已是开始为他剜除烂肉。

这一下痛楚彻骨,江尚忍不住就要大声嘶喊起来,总算口中还有一把布条能供他攀咬,但双手双脚却是控制不住得要想要抽动逃离。

姜维早就备着这一下,马上按住他大腿根部。他力气十分之大,全力按压之下,江尚竟然不能动弹分毫。

石斌就此加速,将伤口四周的烂肉一一割除,直到伤口露处出白肉,再不见半点黑色和白脓,这才作罢。

这厢,姜维命人用早已准备好的凉盐水不断冲淋洗刷伤口。

对于江尚而言,方才剜肉已算是痛彻心扉了,但此时盐水一激,更觉有万箭穿心之痛,他面色苍白,斗大的汗珠如流水般渗将出来。

总算盐水除了刺激伤口外,还有麻木伤口的作用。如是冲淋三遍后,痛楚方稍稍稍得减。

姜维忙喝道:“曾午,还不速速缝合伤口,对了,针要先用火烤一会儿!”

“唉!”

曾午应了一声,旋即取出针线,用油灯火苗炙烤的同时,又从衣襟内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随后用双指从中夹出一根极细的黑线。

姜维眼尖,奇道:“这是头发丝?”

曾午“嗯”了一声,开始专心致志地将头发丝穿入针眼中。他许是觉得这样的回应很失礼,忙又补充道:

“这是从初葵将至未至的女子头上拔下的,至阴至寒,小人听爹说,掉头之人用这个缝合身子后,到了下面,别人也是看不出的……”

他说得有些疑神疑鬼,屋内众人顿觉寒冰彻骨。

但姜维的注意力却在头发丝上,上一世,他确实听说过头发丝可以替代缝合线,当下点了点头,叫他抓紧缝合。

曾午一回到本职工作,忽然变得极专注,他的手指十分灵巧,穿针引线,上下翻飞,便如同蹁跹的蝴蝶。他的脸上甚至流露出迷醉的表情,似乎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但这幅景象在旁人看来,却是十分之可怖。

关兴但见针线入肉,血流汩汩,饶是他生死看淡,此时也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倘若我也有这么一日,还不如死了为好……”

他下意识去望妹妹关银屏,见她正心无旁骛、伏案疾书,当下不由一愣,又暗忖道:“与我自己而言,死了便是死了,但也不知父亲、兄长和妹妹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救护营班底

正恍神间,耳边传来姜维的呼喊。

“江尚,忍不住便喊!”

“想想你父母还在家中等你,你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你说你还不曾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刻你若死了,便是最大的不孝……”

“等你痊愈,我必帮你寻一个温婉美丽的妻子……”

关兴立于姜维对面,正见他的手掌被江尚紧紧握住,隐隐有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想来江尚吃痛不过,用力抓握,指甲嵌入他手掌之故。

望着着兀自专注宽慰江尚的姜维,他心中忽升起一股念头:

“我之仁,在自己,在亲朋;而伯约之仁,在袍泽,在不相干之人……或许论武艺,我俩在伯仲之间;论果敢,我也不在他之下,但论及这份仁心,我确实输了不止一筹……”

念及此处,他脑中蓦然响起父亲方才所说的“仁者爱人”。

这句话并不陌生,他早在开蒙时就已念过;但也说不上熟悉,印象中始终只是竹简上冷冰冰的只字片语而已。

但此时,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句话在他眼前生动呈现,心中竟然生出仰视之感。

就在他沉思间,曾午已经将伤口缝合完毕。

石斌取出早已捣好的草药,细细敷在伤口之上后,再用细麻布扎紧。

姜维插问道:“敢问石先生,这草药配方如何?”

石斌回道:“乌草根三两,白芷一两,鹿茸二分烧灰,当归一两,芎一两,干地黄一两切蒸焙,续断一两,上七味捣筛,令调着血出处即止。这是樊神医当日所留药方,老朽昨夜亲手调制而成。”

姜维旋即侧身对关银屏道:“速速记下这个方子,日后当有大用。”

关银屏应了一声,刷刷落笔。

在姜维看来,纵然民间流传着华佗、张仲景这般神医悬壶济世的传说,那也是只是一行一业中的佼佼者,昙花一现而已。若不能将他们的经验总结并加以推广,便不算真正惠及到普罗大众。

今日借治疗江尚之机会,将樊阿的金创药方记下,将来推而广之,便能使自家治疗刀剑创伤的水平更上一层楼,可以让冲杀在一线的将士大大得受益。

江尚已经疼得晕了过去,这样反倒方便石斌放手施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处理明显快了许多,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已清创、缝合、包扎完毕。

许是施术期间过于聚精会神,石斌早已满头大汗,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擦汗道:“这等神术,自华神医以下,只怕只有其传人樊神医懂得,老朽本无把握,今日不过勉力一试而已,不想竟是如此费神。”

姜维抱拳谢道:“今日着实辛苦石先生了,还请速回去更衣,免得受凉。”关兴、关银屏兄妹见状,也依样作揖。

石斌看了看昏睡中的江尚,微微颔首,提着药箱,就此离去。

送走他后,姜维转身对关银屏道:“烦请三小姐将今日所见所闻尽数记录在册。”

关银屏自是点头称是。

姜维又唤来向宠,道:“向兄弟也看到了,此地伤员数百,但看护之人不过十人,照应起来十分吃力。烦请向兄弟回去挑几位心灵手巧的弟兄,前来此地学些看护急救的本事。”

其实在他的构想中,军中需要设立一营救护兵,专门用于战时战后的伤员急救,但兹事体大,必须经过汉中王刘备的首肯,不然便有僭越的嫌疑。

但如论如何,在不涉及建制的前提下,单纯培养一些护理急救方面的人才,初步建立救护营的班底,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向宠有了挖掘厕道一事的,心中丝毫没有扭捏,颔首抱拳道:“能为大汉将士尽一份心力,宠深感荣幸。只是不知将军需要多少人手?”

姜维略一沉吟,回道:“先点一百名吧。”

向宠惊道:“此处也就三百伤员,如何需要那么多人看护?”

姜维笑了笑,道:“这一百人不是为此间准备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技多不压身,你先照我说的去办便是。”

向宠不疑有他,当即躬身而去。

姜维又将曾午唤到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递了上前。

曾午见状大吃一惊,对面的是将军,帮他做些小事还敢收人家的钱财?可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他本能就要推辞,姜维却不容分说塞到曾午手中,正色道:“榻上的是我军中将士,今日多亏你施术缝合伤口,他才有可能捡回一条命来,这是你应得的,千万莫要推辞!”

曾午这才讪讪把钱收下。

姜维笑了笑,问道:“曾兄弟这一门手艺师承何人?”

“手艺是小人爷爷传给老父,老父再传于小人的。”

许是多说了两句话,又收了钱财的缘故,曾午的胆子大了些,苦着脸又道:

“如今这世道,人命最不值钱,百姓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怎么还会去关心旁人是否尸首分离?小人光靠着这门手艺,怕是连老父都要供养不起了。”

姜维闻言一动,望着眼前这张老实巴交的脸,顿生出招揽之心:

“你回去跟令尊商量一下,就说大汉伤病营能给你们一口饱饭吃,每个月还能领一笔例钱,问问他是否愿意来此做事……”

******

整个白天,姜维都扑在伤病营,调度指挥向宠召集来的人手,制定必须严格执行的饮食、洒扫、清洗、通风等诸项规定,并定下了看护伤员时需要学习掌握的技术,一直忙到华灯初上时分,这才囫囵理出一个轮廓。

用过晚饭,姜维记起跟句扶的约定,便往羽林郎所在房屋走去。

一众羽林郎早前得了句扶的吩咐,早已恭候多时,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姜维抱拳团团转了一圈,笑道:“自出蜀中,辗转千里,历大小战事十余起,各位奋勇杀敌,周旋于魏吴强敌之间,终没教羽林卫这一名号蒙羞。”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面有得色,回应道:

“都是左丞指挥有方。”

“第一次正是上阵就如此过瘾,全仗左丞指挥之功。”

姜维摆了摆手,待众人安静后,又道:“诸葛军师讲过一句话:“集思众,广增益。今日召集兄弟们,是想借此机会,对此次行军战斗的得失疏漏做一番总结归纳,我等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姜维看来,羽林卫毕竟是新军,初次上阵,虽然战绩辉煌,但在战斗中也出现了几次明显的失误。

他其实是想举办一次头脑风暴,提炼行军战斗中有益的技巧,找出明显的失误,并通过整理成册,使得经验教训能够得以固化。

第一百三十六章 轻重骑兵之分

姜维转身对沈峰道:“沈屯将,今日你来执笔书记,将兄弟们所言记录下来。”

待沈峰寻来笔墨竹简后,他朝众人道:“哪位兄弟先说?”

饶是早得句扶吩咐,但不少羽林郎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依旧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

姜维扫视一圈,将诸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因为在古代士兵的心中,将军只管发号施令,而士兵只管奋勇杀敌便是,从来没有还有这等将军与士兵坐在一起商量行军、战术细节之事。

见此情状,他笑了笑,补充道:“兄弟们可能以为,士卒只管奉命行事便是,但在本将眼中,你们并不是一般的士卒,你们可是羽林郎,随便一人下方到其他军中,怎么不也得当一员屯将?所以本将视你们为未来之将领,尔等切莫妄自菲薄!”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人便开窍了,原来姜左丞是高看自己一眼,要传授本事了啊!

一员小将率先起身发言道:“承蒙左丞看中,那么就由小人先来说罢……”

姜维摆手道:“如今非是训练的时候,坐下说话。”

那员小将行了个礼,重回到座上,继续道:“那日我等随左丞从突击朱然军的本阵,那可以说是小人的初阵,看着前方长矛林立,小人这心都快跳出喉咙了。也亏得左丞冲杀在前,小人心想,死就死吧,能和左丞死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士兵便又是敲打、又是喝骂,将他下半段话生生卡主。

“呸呸呸,什么叫和左丞死在一起?”

“左丞这般武艺,能死于吴贼之手吗?”

姜维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既然是各抒己见,正是要讲出心里话。你这番话讲得真实,不做作,很好。”

说话间,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句扶、林航、沈峰三人:“所谓将乃兵之胆,主将勇猛,手下自然不甘落后,尔等日后如能独领一军,须记住这番话。”

句扶、林航、沈峰三人忙抱拳应允。

姜维重又将目光落在发言小兵身上,笑道:“你心中慌张害怕自然不假,只怕对面那帮东吴步卒还要不堪。你看,最后那一阵吴兵还不是被我们冲开了吗?这叫狭路相逢,勇者胜。人在战场,主将冲了,你跟着冲便是,想那么多作甚,干他娘的就是!”

众人听到一向不说粗话的主将骤爆粗口,皆被引得大笑起来,屋内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热络。

姜维见状,又鼓励道:“其实不止是得失疏漏,诸位若心有有什么疑问,也可以一并问来,本将当逐一为尔等解答。”

得了主将的温言勉励,不少人俱开始踊跃发言。

又有一人发言道:“不知为何,在伏击诸葛瑾部时,小人一旦看到落单的吴贼,便会不自觉停下来砍杀,若非句曲将喝令,只怕好几次都要掉队。”

句扶忽开口道:“休说是你,第一阵我军刚刚击破朱然军时,我以为胜券在握,便停了下来。若非左丞下令驱赶,只怕吴将会在不远处收拢溃散的吴军,他若再杀个回马枪,胜负实难料也。”

姜维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们能发现这一点,足见已经真正领悟到当年姜太公所言的骑战之术。姜太公《六韬》有言,骑战之术,有十胜九败之说,本将总结一二,便是身为轻骑兵者,时刻需保持运动,要在不断运动中寻敌破绽……”

他当下振奋精神,将《六韬》中关于骑战十胜九败的情况逐一列举。

“十胜者,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

“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此骑之十胜也!”

“除了十胜之外,还有九败之说……”

一路走来,在场羽林郎前后经历了背袭、伏击、游击、包抄、夹击等各种战斗场面,可谓是有了充分的战斗经验,此刻但闻姜维将骑兵战术之理论娓娓道来,只觉心中正有一扇大门正缓缓打开,其间别有洞天、妙不可言。

姜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众将士目不转睛,屏息倾听,生怕漏了一句。一方教得起劲,一方学得用心,时光倏忽,等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各人皆做屏息沉思状,不时缓缓颔首,似乎领悟到什么道理,过了良久,方齐齐朝姜维躬身抱拳,口称“受教”。

姜维暗暗吁了口气,如此一来,引起在场将士的兴趣,总算开了个好头。

突然,句扶一脸疑惑,问道:“方才听左丞说什么轻骑兵,难道还有重骑兵一说?”

姜维暗道说漏了嘴,不过屋中都是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手足,也不虞有他,便笑道:“不错,还有一种骑兵,人皆着铠,马俱着装,人马合一,矢不能侵,刀枪不入;骑士手持丈八长矛,腰悬环首长刀,远可击刺,近可砍削,这样的骑兵,唤作重甲骑兵,乃是堂堂正正应敌之利器。只要有五百重骑集结成列,休说吴军步卒本阵,便是曹操麾下的虎豹骑也是一冲击溃!”

其实,他口中的重骑兵,便是五胡乱华之后、南北朝诸国林立时出现、并不断发展的骑兵变种——甲骑具装。

盖因五胡乱华发生在关中、华北、中原一带,这些地方地势平坦,土地坚实,正是骑兵用武之地。各国之间相互攻伐兼并,皆十分倚重骑兵。

经过多年战乱和探索,终于发展出甲骑具装这种横行霸道的兵种,在北宋以前,这种兵种一度是战场上的王者。

他这番描述顿时引得屋中众羽林郎悠然神往。

唯有句扶摇了摇头,迟疑道:“人马俱甲,再配上兵器,岂不得负重二百斤以上?世上哪有这等马匹?”

姜维心道蜀地确实没有,不过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有的是这样的骏马。但此时河西四郡还在魏国手上,他便笑了笑,不再回答。

此外,出于保密期间,他并未说出另一处极关键的装置——双马镫和马蹄铁。这是一个不怎么具有技术含量、却能极大提升骑兵战斗力和机动力的装置。

尤其是双马镫此时正处于萌芽之际。他在北地所见,不少将领使用单马镫,但双马镫一直未能出现或未能大规模使用。

倘若提前说出双马镫这个秘密,受益最大的一方只怕还是曹魏。毕竟,眼下曹魏坐拥虎豹骑、乌桓突骑、匈奴骑三大骑兵兵团,一旦拥有双马镫这种极易复制的利器,其骑兵之战力势必将呈现爆发性增长之趋势。

“有些走题了,来大家继续各抒己见!”姜维微微一笑,重将话题引回。

羽林郎闻言,重新开始回归正题,踊跃发言。

从行军后洗热水脚能有效舒缓疲劳,到行军时轮流带队破开风能够有效提升行军速度,众人热烈讨论,畅所欲言,讲得大抵都是十分基础且普遍的点子。

沈峰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案。

眼见这般热火朝天的场景,姜维只觉欣慰不已。

这是他野心的第二步,他要将这等细致至极的实践经验记录成册,经过提炼后编纂成一本极为精炼的手册,未来好让基层的将官学习借鉴。

正所谓知易行难,行固然要紧,知也不遑多让,唯有知行合一,方能止于至善。

当然,这是极其浩大的工程,今日屋内这番讨论,只是他迈出的第一步而已。

但他始终坚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脚踏实地,牢固基础,必有守得云开见日出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援军来也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参与军议之外,姜维一心一意都扑在伤病营的筹备上。

曾午第二日便领着其老父加入伤病营做事,他们收到的第一个命令,便是教导几名机灵的士兵学会皮**合之术。

因为是祖传的手艺,曾午原本有些不乐意,但姜维多许诺了钱财,曾午半推半就,也就允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也是古今通用。

向宠的一百名手下在打扫、清洗之余,也会在石斌的指导下,每日练习包扎、急救之术,手艺日渐纯熟。

随着人手不断增加,环境和饮食水平的改进,不断有伤员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伤病营的屋舍渐渐变得空阔起来。

江尚在术后一度发起高烧,姜维知道发烧是人体自身应对外界威胁的自我保护的反应之一。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能否扛过去全靠病人自身体格。

身强力壮如关羽者,施术后马上可以痊愈;也有体格差些的,术后马上感染发烧,随即一命呜呼。

在这个年代做手术,本就有极大的风险。

此外,还要考虑枪尖是否有毒。所谓的毒大抵就是破伤风,如果造成创口的刀枪上有锈迹,或者沾过泥土,那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伤员基本便算救不回来了。

好在江尚身为羽林郎,身子骨还算健壮,又兼石斌日夜看护,万幸总算熬了过来。

三日后,他的高烧渐渐退却,能够进一些流食;五日后,居然能开口喊疼了。能喊疼就说明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再将养几日便能彻底痊愈了。

这令姜维、关银屏、石斌、向宠、曾午几人备受鼓舞,对护理事业的热情高涨了许多。

姜维和关银屏便在这例手术的基础上,再次发动头脑风暴,将施术细节和前后所需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在案。

姜维相信,这是蜀汉医疗事业上的一大步,未来必将有无数人会从中受益。

与此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此前派出去的几波游骑,已经陆陆续续带来周边最新的动态。

在长江以北,东吴原本几乎占据了南郡全境,但此时已经有数个城池换上了魏国的旗帜。

探马回报,不断有吴军押送成批的百姓往江陵方向迁徙,想来这些城池还是以东吴主动收缩放弃的居多。

魏吴之间并未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似乎都是试探各自的底线,最后双方大抵以南郡中部的当阳县为界限,各自划分势力范围。

长江以南,吴国开始侵攻零陵、武陵二郡。据说荆州治中从事潘濬投降东吴,亲自领着吴军南下,两郡城池可谓兵不血刃,望风而降。

也有消息传来,说两郡中尚有忠义之士据城力守,誓死不降。

但蜀汉的势力已经收缩到秭归一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只怕再也无力支援这些忠义守将了。

因为有了魏军的牵制,东吴再也不曾进攻秭归城,但关羽、关平两人依旧一心扑在秭归城的防御工事建设上。

无论如何,秭归已经成为蜀汉在荆州的最后一个出口,也是荆州进攻益州的第一个堡垒,绝对不容再有闪失。

姜维空闲的时候,会帮着去城中巡查,经常会见到关羽一人独立于城头之上,举目眺望西方。

距离派人向益州传信,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朝廷肯定已经知道荆州巨变,也定然已经做出决策。

谁都知道益州一定会发兵前来,但有一点尚不能确定:到底是汉中王刘备亲自率兵前来,还是派遣一员大将领兵前来。

两者虽然都是援兵,但其间的差异极大。

若是一员大将领兵前来,那么可以判断朝廷大抵已经放弃荆州,援军的作用以接应关羽入蜀居多。

但若是刘备亲征,那就寓意着朝廷已经决定向东吴动武。

在姜维看来,按照刘备刚烈的性格,他必定咽不下这口气,亲征的可能性极大;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汉中之战刚刚结束不到半年,益州还有足够的军力和粮食,供大举讨伐东吴之用吗?

毕竟在历史上,刘备是在精心筹备两年、积粮达百万石以后,才有底气发动对东吴的讨伐之战。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仿佛是黎明到来前的黑暗,扑朔迷离,尘埃未定。

故而日子大抵就在紧张得等待中流淌,便如同城中诸人焦虑而又不安的心境。

******

第五天傍晚,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数名风尘仆仆的骑手叩开紧密的城门,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汉中王决定兵发荆州,大军依次开拔,正顺流而下,前锋已至鱼复县,最快三日后即可抵达秭归!

这个消息令如同插着翅膀一般,转瞬即传遍全城,整个秭归城便像沸腾了一般,阖城军民欢欣鼓舞,士气高涨。

姜维冷眼旁观,在这一日的紧急军议中,察觉到关羽的脸上挂着三分振奋,神色间却夹杂着七分的愧疚。

他十分能够理解关羽的这种感受。

退守麦城之时,这位天下无双、崖岸高峻的名将因为一心想着带领麾下儿郎死中求活,又因恨及了糜芳和吕蒙,故而心中这一份愧疚之情始终被愤怒所遮掩,倒也不甚显著。

但到达秭归后,随着时间日渐流逝,这一份愧疚之情终于还是后来居上。

而在确定了刘备即将率领援军到达的消息后,关羽在感激的同时,这份愧疚终于盖过了任何情绪,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儿,犯了弥天大罪也愿一力承担;同时,他也知道兄长刘备性情宽厚,定然不会拿这件事责怪于他。

越是如此,他心中自责之情越是溢之欲出。

不管怎么说,荆州和数万大军终是在他关羽手上丢失的,在关羽看来,他有负于兄长的嘱托,有过于兴复汉室的大业。

关羽便在这般又是期待、又是愧疚、又是自责的煎熬中,终于过完三日。

******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十二月二十九日,从秭归城头向西眺望可见,一支蜿蜒曲折的大军正迤逦东来,但见旌旗遮天蔽日,扬尘飞沙漫天,甲士充斥于道。

关羽留了关平、廖化诸将谨守城池,亲领向朗、姜维、关兴数将出城相迎。

听闻着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心头皆升起同一个疑问,充当先锋大将之人,到底是谁?

第一百三十八章 桃园再会

姜维紧随关羽,端立道旁,但见一面面旌旗从地平线处冒出头来,迎风飘落;再静候一阵,一队身着两档铠,头覆褐皮头盔,手持长矛,腰悬换手长刀的将士率先印入眼帘。

这一队将士的头盔上都盘着一圈白眊,极为醒目威武。

毦,也称旄、髦,是以髦牛尾编织的饰物,通常用于武士盔甲和武器的装饰。

姜维知道,在蜀汉十万大军中,唯有一支军队是用白色旄牛尾作为装饰的——那便是刘备亲卫白毦兵。

“如此说来,莫非主公亲为先锋?”

他疑问之际,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眯眼望去,远远望见汉中王刘备一身戎装,骑在一匹雪白神骢之上,正抽动马臀,狂奔而来。

但见他面有急色,口中不住呼唤道:

“云长!云长!”

关羽乍闻见呼唤,微微闭合的双目暴睁,他见兄长竟然自为先锋、第一个赶到秭归,登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抢上前来迎接。

“兄长!”

“云长!可无恙乎?”

随着刘备下马站定,兄弟二人旋即把臂紧握,四目相对。

当年刘备定策入蜀,离别之际,虽即将天各一方,然两人皆是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彼此相约再聚于汉都洛阳。

暌违五载,再会时,差点却是百年身。

两人把臂互视,心头各有千言万语要讲,但此番乍见,胸膛起伏之下,一肚子的话竟然不知从何说起,相互只剩无语哽咽。

尤其是刘备,他接到姜维急报,情知荆州巨变,旋即点起大军东来。

他原不知关羽死活存亡,这番终得相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激动欢喜之余,眼眶中早已噙满泪水,再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嗒嗒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紧接着一道高大的黑影闪过,一条大汉扑向关羽,带着哭腔道:“二哥,二哥,俺一路马不停蹄,晚上连觉也不敢睡,生怕再难见你一面!”

关羽定睛望去,不是三弟张飞是谁?

“翼德!翼德!”

他又惊又喜,旋即分出一条手臂,搂住张飞肩膀。

张飞举袖一抹眼角,瓮声道:“二哥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做兄弟的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来寻你,帮你报仇雪恨!”

刘备亦垂泪道:“是为兄安排不当,错信了糜芳这个小人,却教云长你受了苦去……总算天可怜见,我们兄弟三人终有重见的一日!”

关羽与刘备相较日久,哪能听不出来兄长这是主动将荆州失守的责任揽到身上,为得就是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他被两位结义兄弟的诚挚感动,细长的眼眶再藏不住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潸然而下。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自责、愧疚之情终如阳春白雪,无所遁迹,充斥于胸臆的尽只剩下满满的温暖。

这时,向朗、姜维、关兴三人上前拜见刘备,刘备自是一阵好言感叹。

众人谈话间,大军正慢慢抵近。

秭归城小,勉强挤着三千上庸兵、两千房陵兵和千余蛮兵,几乎算得上是人满为患,刘备带来的先锋军不可能尽数入城。

好在关羽有先见之明,早在几天前就派关平在城外建了一处营寨供援军扎住。

他眼见大军到来,知道安置大军为紧要之事,当下命向朗回城准备犒劳军资,随后领着两位结义兄弟并大军朝新立的营寨行去。

一俟到达,刘备当即命令大军就地扎住,他自己拉着关羽、张飞,进到主帐篷内议事。

帐篷是临时搭建的,甚是简易,刘关张兄弟三人索性各就着一块垫子坐了。三人相顾而视,兄弟重逢,一别经年,心中自有好多话要倾诉,只是千头万绪的又不知该从哪儿先开口。

刘备终是兄长,但见关羽和张飞的发上也爬上了一层星霜,率先开口叹道:“我们兄弟三人自桃园结义,纵横天下三十五载,如今却都是老了。”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关羽为人本十分自矜,但此番遭逢大败,性子竟变得敏感起来。

他想到此次北伐受挫,荆州失陷,只怕兄长匡扶汉室的大业要就此中道受阻了,那是他、也是自己毕生的志向。

再想到兄长年近六十,也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见到达成志向的一日时,自责之情顿时如同浊浪排空,翻江倒海而来,一时重又压过兄弟重逢的喜悦。

关羽叹了口气,跪伏于地,面有愧色道:“某守土不力,可谓一败涂地,本无颜再面对兄长。但麾下尚有忠义之士,今日总算盼得兄长前来,可以将他们尽数托付,某也得以当面请罪,恳请兄长赐以死罪。”

关羽一向高傲,张飞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灰心丧气的模样,见状忙劝慰道:“哎呀,二哥!是孙权那小儿阴险,糜芳那鼠辈无耻,你也是受害之人,何须如此自责?”

许是觉得这番话不够有说服力,他索性站起身来,跪坐到关羽身侧,弯着腰继续劝道:

“可还记得当年的下邳城?那时俺喝醉了酒,教吕布那厮夺了城去!须知那是我等兄弟三人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块落脚之处。俺当时自责求死之心,比二哥你只多不少!但兄长还不是宽恕俺,准俺将功赎罪吗?”

“俺们兄弟三人转战南北,打下偌大一片基业,眼下不过吃了些亏,还远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如何便要寻死寻活的?”

“吃亏了打回来便是!更何况今日俺们兄弟三人齐聚,放眼天下,休说孙权、吕蒙之辈,便是曹贼见了,也只敢夹着尾巴而走!”

刘备也趁势劝道:“云长,你我手足相称,你受了委屈,做兄长的岂能坐视不理?今日我发兵东来,便是要讨伐孙权,为你出这一口恶气!”

“对对,你若不振作精神,便不是俺认识二哥!”

张飞在一旁只是帮腔。

关羽闻罢,心中自责的同时,委实感动不已,他口鼻张翕间,眼中怔怔落下泪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住兄弟二人之手。

刘备、张飞二人见他难受成这副模样,心里既跟着难受,又觉心疼。

刘备揽出双臂,将兄弟二人一手一个抱住,三人当下一并抱头痛哭。

发泄了好半晌,三人这才收拾好情绪。

关羽知道兄长此前胜在益州,双方之用书信传递信息,对于此间发生之事难免不知其详,当下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将襄樊战役发生之初至今的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从糜芳筹措军粮不利,到孙权阴通曹魏,再到吕蒙白衣渡江,糜芳、士仁投降献城,自己进而领军南归,却中了吕蒙攻心之计……

他毕竟是当事人,其间原委知之甚详,讲述也自生动。

孙权、吕蒙阴险倒也罢了,毕竟都是外人;但听到颇受信任的糜芳、士仁竟然如此不堪时,刘备、张飞登时勃然大怒,忍不住破口大骂。

第一百三十九章 花落谁家

帐外,刘备先锋大军在各层将官的指挥下,正热火朝天得将随行物资逐一搬入这座简易的营寨之中。

姜维、关兴二人则紧紧护卫在主账之外。

忽闻一阵粗豪的声音传来:

“安国,伯约,原来你们在这!”

两人循声望去,但见有位黑面短须的壮硕男子快步而至,不是张苞是谁?

姜维、关兴相视一眼,皆面露笑意,齐步上前相迎。

相互见礼后,关兴问道:“阿苞,你也来了?”

张苞叫道:“东吴狗贼背盟,这般大事,怎能不来?”

他挥舞着拳头,感叹道:“主公这次算是发怒了,白毦兵、虎贲卫、羽林卫、虎步营、虎骑营,一个不拉,全都带来了;还征发益州郡兵一万五千,合计三万五千多人马,水路并进,誓要讨伐吴贼!”

关兴左右张望,疑问道:“这儿瞧着只有不到一万人马,不像是三万大军啊?”

张苞回道:“征发大军需要时日,主公担心二伯安危,亲领三支近卫,自为先锋,日夜兼程赶来。中军尚在路上,再过几日就到。”

姜维忽问道:“羽林卫也来了?怎么不见糜中郎将?”

张苞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他叔父的缘故。”

姜维当即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奉行株连的时代,因为糜芳献城投降之故,江陵城陷落,身在前线的关羽进退失据,这才导致荆州全线溃败。说他犯了滔天的罪责,那是一点也不冤枉的。

纵然刘备宽宏大量,不会因为糜芳的过失而责罚作为糜竺、糜威父子,但毕竟是自家的亲戚犯了大罪,于情于理,糜家人都要闭门思过,以避嫌疑。

想通了这一点,姜维又问道:“尚书令和军师,来了哪一位?赵将军来了没?”

糜威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朋友,方才只是下意识得问了一句,而随行的谋主究竟是谁,这才是他时下最为关心之事。

张苞答道:“这一次是尚书令随军,哦对了,季常(马良字)先生也来了,两位正坐镇中军,眼下还在鱼复县等候后续大军;赵将军在江州督办粮草;军师和黄老将军亲自坐镇都城!”

姜维闻言微微颔首,这个消息也令他安心不少。

他原本十分担心,在救了关羽之后,夷陵之战可能会提前爆发,而从今日刘备亲自来援的情况看,这种可能几乎是可以断定了。

历史上刘备怀着滔天恨意发兵伐吴,最终被一把火烧得魂断白帝,这次蜀吴大战提前上演,结果是否还会如之前一样呢?

但转念一想,造成夷陵兵败这一后果,极为要紧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法正已经过世,诸葛亮又要坐镇中枢,刘备身边缺乏善于判断战局的谋主。

当时刘备乾纲独断,又有些不够理智,当退不退,陷入长时间的僵持,士气逐渐涣散,这才让陆逊等来可趁之机。

历史上,诸葛亮曾云:“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意思是,倘若法正还活着,肯定能劝服主公休兵;即使刘备执意东征,也肯定能够避免大军陷入倾覆之局面。

姜维暗忖,刘备此次东征较历史上的夷陵之战早两年发生,恰好关羽、张飞、法正尚在,又有自己加入,这一番大战到底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了。

正沉思间,张苞一口气又道:“不仅如此,还来了黄权、陈到、吴班、傅肜、冯习、张南、陈式、赵融等诸位大将。本来黄将军也请命同来,只是主公念他身子不大好,便请他与军师一道镇守都城。”

姜维心中顿时便有数了。

这几位都是军中宿将,刨除镇守边陲的马超、魏延、李严,以及坐镇都城的黄忠、吴懿,督江州的赵云之外,这几位可以算是大汉仓促之间能拿得出手的最强武将阵容了。

张苞见姜维不再发问,于是道:“你可算问完了么?快,接下来快说说你们的事!”

关兴忍了半天,终于等来张苞发问,一想到自己大杀特杀的壮举,再按捺不住心中得意,忙抢道:“我来说!我来说!”

当下清了清嗓子,将他与姜维两人于秭归兵分两路开始讲起,到十日后麦城突围反败为胜,再到决石口设伏,再到计赚蒋钦水营,再到北渡沔水,嫁祸江东诸事一一讲来。

关兴口才甚好,这些事又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他讲来又不免有些添油加醋,自然多了一份扣人心弦的味道,倒是惹得张苞好一阵艳羡。

姜维观他讲述之际,脸上顾盼自豪,神采飞扬,又想到他假扮东吴虎卫曲将时那惟妙惟肖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

就在关兴滔滔不绝之际,帐篷内的关羽已经讲完突围一节,正兀自感慨:

“此次能够脱险,一是上苍眷顾,不忍我等兄弟分离;再者,这首功还需记在姜维身上。此子从上庸、房陵二郡搬来救兵,救某于危难之间,又数献计谋,连败东吴追兵。”

“不仅如此,他为了掩护某与伤员撤退,甘冒奇险深入魏境,引魏军南下,逼得吴贼自保固守,如此一来,某方能引军从容退至秭归。回想当日,若非他舍命相救,不仅我等兄弟三人再无相见之日了,只怕这数千忠义将士也难得安然而返了。”

张飞闻罢,双目放光,高声叫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果真是个好小子,不愧是俺看好之人。俺家苞儿与他相交,总算他还有点眼光!”

关羽想起伤病员一事,微一沉吟,又道: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此子宅心仁厚,心系伤员,退守秭归后,某因杂物缠身,便交托由他主持救治伤员一事。如今不过十日,伤病营焕然一新,伤员恢复神速。某还听说,有一员濒死的羽林郎,就是在他的看护下,生生被救了回来。”

刘备仔细闻罢,口中叹道:“伯约真乃忠义之人!”心中已经起了电闪疾念。

入川时,姜维设计招揽羌人,献雍凉地形图,又治理羽林卫有功;出川后更是屡献计谋救关羽于危难之间,这显示了他远超常人的大局观和极强的才具。

与此同时,他秉持大义,举家千里归汉,又能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刘禅,还能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做到舍己为人,谨守仁心。

其间蕴含的忠义之心、君子之器,更是刘备尤为看重之处。

似这等有才干、有情义、能担当的少年,年轻一辈中再不做第二人想,假以时年,必成一时俊杰。

自秋狩那一日起,刘备已是将他列为将来辅佐刘禅的肱骨之臣之一,其地位几于关平、张苞、关兴等人可以并驾齐驱。

而从荆州突围之战的表现看来,只怕此子的潜力还远在诸人之上。

这让刘备顿时生出栽培的念头来,但同时,他心中实则还有另一桩隐忧。

姜维是北方降将,如今看着算是孤臣,但听说他与法正、诸葛亮走动频繁,颇有亲近之意,未来难保会被拉拢,成为东州人,或者荆州派的一员。

诸葛亮和法正两人,刘备自然是知根知底、十分放心的,但他也深知两人身后各有一派人马或明或暗、颇有斗争。

于上位者而言,臣下拉帮结派是极为忌讳之事。朝堂中派系错综复杂,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他也不知道熬白了多少头发,搓断了几根胡须。

自己在时,对于这些势力尚能弹压转圜;但未来大权始终要教给刘禅的,刘禅长于妇人之手,对于他的才干,刘备自是心知肚明。

以刘禅的才识魄力,定然难以独自掌控朝局,肯定是要借重某一派系的,如此一来,其中一派难免便会趁势做大,把持朝政。

由此看来,似姜维这等人才,一定要捏在自家手上,将来方能高枕无忧,刘禅也未尝没有独掌朝堂的机会。

刘备看着左右关羽、张飞二人,心道:“唯有云长、翼德这般元从旧人,才能永生永世与刘家捆绑在一道,他们的后人才会毫无保留忠于阿斗,忠于汉室。”

将一员孤臣烙上“元从”的标签,其实有很多法子,其中联姻是最为快捷的一步。

刘备心道,倘若自己膝下能有一个女儿,倒是不介意招姜维为婿。只可惜自己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并没有剩下半个女儿。

可是,两位兄弟家中都有啊!兄弟三人君臣一体,他们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又有什么差别?

将星彩、银屏中的任何一人许配给姜维,难道还换不得此子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相报?

此时,刘备着实有些心动,但他望向关羽、张飞二人时,忽又有些犹豫。

其实他也知道,两位兄弟都盼着阿斗能迎娶自家女儿,那么只有剩下的那位才能考虑许配给姜维。

然而,这世上做父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王妃?

如此一来,谁做王妃,谁配臣子,又成了一个难题。

刘备轻捻胡须,眉头微皱,心道:“倒是要费些思量,以免让两位兄弟生了厚此薄彼的想法,白白伤了兄弟情分……”

第一百四十章 千古第一拜

帐外,关兴口沫横飞,堪堪讲罢。

张苞默然听完后,再细细打量了两人,忽黯然叹道:“你二人在此做得好生大事,却留俺一人在蜀中平白度日,无所事事!平日只觉喝酒打猎最是痛快,如今想来,却是寡淡如水!”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张兄何必气馁,主公既然东来,我等与东吴之间必免不了一场大战,到时候英雄自有用武之地。”

“正是如此!”

张苞这才振奋了一些,神色凛然道:

“上一场不曾赶上,这一场,无论如何少不得俺张苞!想我巍巍大汉,绝不能让吴贼小觑了去!”

“好一句巍巍大汉!”

正说话间,帐篷帘子倏忽被掀开,刘备面含笑意,领着关羽、张飞鱼贯而出。

姜维注意到关羽脸上再无之前那种低沉的神态,不由心道,这世上能解开他心结之人,恐怕也只有刘备一人而已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朝着刘备跪下,口道:“末将姜维,要向主公当面请罪!”说罢,叩拜到底。

刘备与关羽、张飞左右对视了一眼,奇道:“伯约你…你这是做什么?”

姜维垂首回道:“末将此前冒用主公名号,夺了少将军的兵权,还请主公赐罪!”

其实这个想法他已经考虑了很久,绝非临时起意。

盖因上位者对于手下滥用权力向来是谨慎的,即使曾经赐下过便宜行事之权,但若非事情紧急,大体还是不愿意手下触碰这项权力。

上庸夺兵权一事迟早会传到刘备耳中,等到别人告状,倒不如此时光棍些,自领罪责。

然而,他在此处耍了点小心机。

方才在主帐中,关于上庸夺权一事,关羽肯定已经向刘备介绍过一二,刘备心中应当已经有过铺垫。此时自己亲承其事,不仅不会引来反感,说不定还能给主上留下个君子坦荡的好印象。

刘备果然上前亲身将他扶起,安慰道:“是刘封那小子不懂事,你当断则断,救下这一干忠义之士,有功于朝廷,孤如何能怪罪于你?”

姜维口道:“末将谢过主公!”同时心中微微吁了口气,如此一来,这一事儿变算过了。

张飞此时哈哈笑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多了些。”

他方才见到儿子和他十分亲近,心中十分高兴,便朝向张苞道:“苞儿,快给你姜兄弟磕个头,若非他拼死相助,只怕为父再没兄弟重逢之日了。”

张苞闻言,忙跪下行礼。

因刘关张三家君臣一提,视同一家。在张苞看来,姜维救了二伯关羽,与救了自家父亲无异,因此推金山倒玉柱,毫无半分扭捏。

关羽也抚须道:“安国,你也替为父磕个头罢。”

关兴也依言跪下。

姜维这一路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他不仅救了父亲和兄长,那日沔水北岸的林子中,他为了己方能够顺利脱险,毅然决然引开魏国追兵,更是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也是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姜维见状大吃一惊,他不敢托大,慌忙跪下还礼,连道:“两位兄长切莫如此,当真折煞在下。”

故而,张苞、关兴二人每拜一下,他也要回拜一下作为还礼。

张苞、关兴见状,哪里肯依?拜得更勤,姜维有苦难言,只得不住回拜。

三人便呈“品”字跪立,不住躬身互拜。

刘备含笑看着,忽有一个念头浮上。

关张家的女儿不好骤嫁,但关张家的虎子与姜维向来交好,若教他们皆为异性兄弟,岂非更能让此子烙上“元从”的标签?

联姻固然好,但义结金兰显然更能谱为佳话。

念及此处,刘备心中便有了决断。他面上现出淡淡笑容,伸手按住张苞与关兴,朗声道:

“想当年,孤在涿郡与你们的父亲一见如故,桃园结义,从此亲如骨肉,一道南征北战,总算创下一分基业。而今,汉室未兴,国贼尤在,正是志士效命之时。你们三位皆是少年英雄,更是汉室忠裔,何不结为异性兄弟,继承我等之志,同心协力,共扶汉室?”

张飞闻言,开怀大笑道:“好!好!你们三个小子,功夫都不差,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兄长这提议,当真说道俺老张心里去啦!”

关羽也抚须笑道:“如此,确是一桩美谈。”

关兴与张苞自小一起长大,本就是亲如兄弟,自不必提;这几日他与姜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知他是个重义轻生的好汉子,对他的人品谋略更是佩服万分,乍闻刘备之言,只觉有一股热血就要喷涌而出,难以自抑,当即大喜道:

“我却是早有此意,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张苞激动得面色通红,他与姜维几番交手,早就惺惺相惜,哪里还会反对?激动之下,连声道:“俺也一样,俺也一样!”

两人脸上带这激动得笑容,将目光投向姜维。

姜维却大惊道:“在下不过一介远人,何德何能,只怕高攀了两位……”

关兴沉下脸来,喝道:“兄弟相交,贵在知心。我等看重的是伯约你的人品武艺,你却以身份家世搪塞,莫非是瞧不起我等,认为我等是那种以貌取人之辈?”

姜维忙道:“不敢,不敢。”

张苞亦嗔目大喝道:“既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婆妈,愿意与否,径直回答便是!”

姜维心中哪里会不愿意?他扫视一圈,但见张苞、关兴二人面上满是渴求之意,又见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皆不住微笑颔首,以示鼓励。

他也不是扭捏之人,当下深吸口气,朗声道:“既蒙两位兄长看重,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刘备大喜,当即命人在帐前备下香案,摆上三牲祭品。

张苞、关兴、姜维三人就在案前跪下,在刘关张和三军将士的见证下,焚香跪拜,各自起誓曰:

“念张苞、关兴、姜维,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誓毕,三人相互报了年齿。时年张苞二十一,关兴二十,姜维十八,于是定下张苞为兄,关兴为次,姜维为弟。

三人又朝刘关张三人叩拜。

拜这三人之时,姜维心中匆匆闪过一个念头:“我当是华夏千古以来,第一个结义时拜二爷之人了!”

拜完起身,姜维面带笑意,冲着张苞叫了一声:“兄长!”又冲着关兴喊了一声:“二兄!”

张苞和关兴更是笑容满面,喊道:“三弟!”

定下称呼后,三人相互扶臂抱住,左右相顾,此时此刻,但觉自己与另外两位血脉相通,彻底融为一体,胸臆之间正有一股热血正要冲天而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关羽先前感受到兄长和三弟的关切,此时又见自己引以为豪的义气有了传承,竟是喜不自抑,放声大笑起来,胸中些许郁结之气早已随这笑声消散于无形。

张飞更是喜形于色,大声嚷嚷道:“若非身在军中,俺定要和两位兄长,三个小子痛饮三百杯才是!”

观礼的三军将士,受到这份义气感染,皆纵声高呼: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刘备放眼望去,但见在场将士斗志昂扬、士气如虹,正是三军效命之时。

他抽出腰间宝刀,高举于半空,朗声道:“待到大军齐聚,孤必领众将出击,不破孙权,誓不罢休!”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除夕

汉室匡扶在即、却又波澜横生的建安二十四年,终于在一片北风萧瑟中过完。

仿佛要为这一场冬做个注脚,这一日下午,天空居然飘起零星小雪来,到了傍晚,落势纷纷扬扬,终演变成一场鹅毛大雪。

只一夜功夫,万物齐齐换上银装,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转眼便是建安二十四年的“岁除”,明日便将迎来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初一。

“过年”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起初日期并不固定,秦朝之前先后规定过十二月、十一月、十月的第一天“过年”,直到汉武帝实行“太初历”后,才正式确定在正月初一,延传至今。

“岁除”是寓意着辞旧迎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大日子。

这日一早,刘备在城外安顿好大军后,就在关羽、张飞,以及张苞、关兴、姜维的护卫下,进入秭归城中。

向朗、关平、廖化、赵累、王甫、周仓、句扶、王平、沈峰、林航、向宠、詹晏、陈凤、邓凯、文布并蛮兵首领等人代表城中军民齐冒雪相迎。

城中百姓为了一睹汉王中风采,竟也不畏严寒,夹道观望。

大雪纷扬,寒风彻骨,刘备却丝毫不以为意,驻足与众人握手言谈。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既有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也不失长者的温和,或微笑倾听,或温言勉励,纵是三九寒冬,却令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不少底层的官员已是留下激动的泪水。

随后,刘备走访城中各处驻军之处,赐下大笔钱帛。

他这一路先锋军马轻装简行,粮草辎重都丢在后方交给法正、马良二人押送处理,随行只带了许多金银财帛,正是为此时准备。

他又命军中善舞者百二十名,身披兽皮,化装成各类神灵,持械跳跃,敲锣打鼓,跳大傩之舞驱邪,引得城中百姓竟相来看。

秦汉时期,世人皆认为“傩”之一物,是带来灾祸疫病的根源,年节遂有跳舞“逐傩”的仪式。而且口口相传,越是德高望重者主持这项仪式,“逐傩”效果愈佳。

汉中王刘备此时的声望,放眼天下,只在汉天子和魏王曹操之下,由他亲自主持这项仪式,围观百姓皆声言,来年定当平安顺遂、诸邪辟易。

一时,阖城上下欢声雷动,汉蛮军民士气高涨。

数日之前的愁云惨淡,终随着刘备的到来,早作烟消云散。

末了,刘备还在诸人的陪同下,探访了焕然一新的伤病营。一路行来,入眼皆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自二十余岁起事,戎马一生,见多了伤病和生死,却从未见过哪个伤员脸上会有如此笑容。

再往来观,屋舍干净,温度舒适,被褥整洁,更有专人随侍在侧,这哪里像伤病营,倒更像是一个简易的驿站。

却说江尚此时已经能够下地,他见到刘备大驾后,竟一瘸一拐行到他身前,用羽林卫特有的方式参拜:“末将江尚,拜见主公!”

羽林卫为君主亲兵,常年在身边走动,刘备看他多少有些眼熟,问道:“你是羽林郎?”

江尚当即大声念出自己的屯队番号,言语中尽显亲兵应有的自豪与亲近。

刘备于是亲手扶他坐到榻上,细细察询问他的伤势。

换了一般士兵遇到这种情形,早就慌张得语无伦次,但江尚毕竟时常在王府内走动,激动归激动,尚能做到侃侃而谈。

刘备闻罢,感叹道:“受了如此重伤,尚能恢复,足见你福大命大,你且好生养伤,等回去后,孤晋你为屯将。”

江尚登时大喜过望,不住拜谢之际,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其实若非姜左丞百般呵护,石先生巧手施术,末将也捡不回这一条命来……”

刘备闻言,召来石斌,温言鼓励了几句,当场加封他为医官。

医官也是官,石斌蹉跎了一辈子,终于靠一身所学混成了官身,欢喜之下,忍不住老泪纵横。

姜维逮住机会,趁势讲述一番护理于伤员恢复上的紧要性,奏请设立救护营;又将向宠推倒台前,直言向宠性情贤淑,机敏于事,此间多亏了他照应,才能顺利运作云云。

刘备眼见此处布置的井井有条,又得知向宠是向朗的子侄,不假多想,当场拍板同意设立救护营,以向宠为第一任领军,负责草创事宜。

向宠由是一跃从一介白身,成为独领一军的主将,虽然只是二线的军队,更关键的是,从此进入汉中王刘备的视线,若肯克己奉公,衷心实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他本人倒还好说,作为叔叔的向朗早已感激涕零,拉着向宠不住拜谢。

姜维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浑然不觉刘备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感慨。

******

“岁除”的晚上又叫“除夕”,刘备下令解除酒禁,允许满城军民欢度年节。

当日晚,刘备于公署设家宴,受邀嘉宾不过关羽、张飞,及关平、张苞、关兴、关银屏,几个小辈而已。几人都是江湖草莽出生,又在战时,浑没有世家大族“女子难上宴席”的讲究。

姜维因为与张苞、关兴义结金兰,也收了邀请。

这场家宴虽是以接风洗尘的名义召开,实则刘备还存了给关羽压惊的心思。

这一夜,刘备、关羽、张飞围炉置酒于内室。兄弟三人一别经年、再得重逢,皆是放开来饮,间或说些陈年旧事,高兴了,皆笑逐颜开;不平时,又高声怒骂;伤心时,俱抱头痛哭。

几个小辈不愿打扰父辈,皆聚于外室。不同于父辈戎马一生,尝遍世间酸甜苦辣,张苞、关兴、姜维新结金兰,胸中更多的还是喜悦与激动。

关银屏整晚都是晕乎乎的,小小的脑袋反复在思考一个问题:“姜将军与二兄结义,以后当叫他什么?是叫兄长好呢,还是叫伯约好呢?”

正魂游天外之际,忽闻见兄长关兴粗豪的叫声:“三妹,伯约已经敬过一轮了,而今轮到你了,还不速来!”

关银屏只得收起思绪,捧了酒爵,轻轻盈盈走到诸位兄长跟前,依次向关平、张苞、关兴拜年祝酒。

等敬到姜维时,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叫出“姜将军”三字。

关平心情也是大好,笑着纠正道:“伯约既然已同安国义结金兰,以后便是自家人了,三妹当以三哥称呼。”

关兴嚷道:“一个是三妹,一个是三弟,都是小幺儿辈,日后须多多听为兄的话!”

年轻人最爱起哄,边上关平、张苞二人闻言俱是捧腹大笑。

关银屏闻言,俏脸登时通红,她朝着姜维重又一丝不苟行了一礼,双手捧杯,波光流转,郑重道:“小妹银屏,恭祝三哥身体安泰,万事顺遂。”

关兴又嚷道:“跟我们贺酒,都是‘武运方昌’,如何到了约伯哪儿,却成了身体安泰这般不痛不痒的祝辞?没点武人的气概!”

关银屏蹙眉瞥了一眼姜维,暗忖道:“‘武运方昌’这些说辞是小时候母亲教会的。而今我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念头想法……我只盼你当将军也好,做平民也罢,一辈子都身体安泰,平安喜乐。”

如是,春节便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过完。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初二,刘备旋即下令戒严,秭归城旋即进入战备状态。

与此同时,蜀中后续援军陆续开拔到来。

荆、益两州边境,车辚辚,马萧萧,旌旗飘扬,长刀耀目。

局势一触即发!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计将安出(二合一)

荆州南郡,当阳县,魏军大营。

此前,司马懿奉魏王曹操之命,聚齐南阳、汝南二郡万余屯田兵后,即赶赴襄阳,与时任平寇将军的徐晃麾下三万精兵合于一处,号称五万,以夹击关羽为名,南下侵攻原属蜀汉、而东吴尚未来得及消化的城池。

数日来,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接连取得中卢、临沮、邔县、编县、宜城五个县,兵锋直抵夷道和当阳县。

东吴吕蒙考虑到沔水水军未至,未免野战失利,在尽迁当地百姓后,只得这几个县城拱手相让。

但徐晃和司马懿也深知,魏国先后历经汉中大战、襄樊大战,以及境内各种叛乱,外表看着来势汹汹,内中实在已是行无余力了。

由是,经过多日试探,魏、吴两方以当阳一带为界限,平分荆州南郡诸县城。

总算孙权请求归附的奏表还没凉透,两军虽然形势紧绷,总算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这几日来,司马懿实在忙碌得很,同时也恼火得很。

主将徐晃仗着资历军功,不太看得上他这个文官出身的将领,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又兼屯田兵战力不强,故而他只得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安营扎寨、巡逻警戒之类的活计,攻城略地的功劳,几乎没有他麾下屯田军什么事。

尽管如此,司马懿却十分珍视这次机会,只因这是他第一次以屯田军主将的身份参战,而非一直以来扮演的谋臣角色,故而纵然再微小之事,也莫不亲力亲为。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炼,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关注整齐威风的骑兵和那些手持盾剑和弓箭长矛的战士,或者敌我背后你进我退、暗藏机锋的谋略兵法;他更多的开始关心大军作战期间,几万人所需的吃喝消耗。

原先他在曹操身边充当谋臣时,也曾经手过数以万计的粮草、兵甲,与他而言,当时这些只是记载军帐簿上的一串数字而已。

但等真的到了军中,他才发现想要将这些数字落实到实处,其中所蕴藏的学问极大,以他聪明绝顶的智商,一开始也被搞得头晕脑胀。

不得已,他只能舔着脸向徐晃求教。

其实,他早就看出徐将军不太看得上自己,但他并不在意,所谓君子忍人所不能忍,只要对自己有用,忍受些冷言冷语有什么关系?

他时刻就像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如饥似渴地吸收先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如此十几日下来,他已经知道每个民夫可以背六斗米,士兵自己可以带五天的干粮;一个民夫供应一个士兵,一次可以维持十八天。如果要计回程的话,这些士兵就只能前进九天的路程。

他也知道了一支军队到达一个地方以后,先要在军营附近建立一个流动市场,靠附近的商人和民众进行交易转换,从而获得当地的各种物资,这叫做“因粮于敌”。

大抵粮食运输效率极低,运输过程消耗之严重远超常人的想象。

故而为主将者,一定要要周密安排,合理调度,做好发生任何意外的预案。

司马懿是一个能够举一反三之人,他在意识到己方运粮困难的同时,对于敌方而言,这个难度可能更甚。

故而,假如正面战场不胜,如果能够从这方面着手,未必便不是一个破敌的思路。

如是这几日下来,他处理起这些事情,终于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就在前天,魏王传来一道令旨传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孤闻刘备东来征吴,当为其留一箭之地。即刻起,公明(徐晃字)西取上庸三郡,仲达还镇襄阳,宜速行之。”

司马懿接到令旨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猜到魏王曹操的心思了。

几天前,刘备亲自领军东来的消息已经在荆州传开了。蜀军眼下正在巫县、秭归附近集合休整,等到三军齐聚,肯定要向东讨伐背盟夺城的东吴。

魏王这时候让下达撤军令,这是要坐山观虎斗!

他派了徐晃向西去收复于汉中之战时失陷的上庸三郡,就是为了制造魏军退出南郡的假象,好让蜀、吴放心得斗,大胆得斗。

这当真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司马懿想通其中关节后,不禁暗叹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玩弄群豪于股掌之间的枭雄又回来了。

徐晃早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拔营西去。

司马懿料他久经沙场,又有当地豪族申耽、申仪兄弟为内应,蜀国的刘封孟达必不是对手,此行上庸三郡必是手到擒来。

自己这边接连忙碌两日,屯田军的开拔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退回势力范围之内。

但他心中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他知道等到刘备、孙权斗得不可开交之际,魏王定然会果断出手,争取最大的收益。但在魏王南下之前,必定会来向他问计。

而身为谋主,手上掌握的消息越多,对战局的判断自然约能准确。

一想到大军明日一早才开拔撤回,司马懿决定趁着最后半日,轻装简行远赴长江沿岸勘测地形,他知道蜀、吴之争必定会发生在这里。

“能潜入自然最好,若吴军守备森严,也不过白走一趟。”

主意既定,司马懿当即引了百余轻骑,从大营出发,一路快马加鞭,飞驰南下。

一路上俱是一马平川,沿途居民早已被东吴迁移干净,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

一行人复行出三、五十里路,忽见前方地势一变,无数山川丘陵拔地而起,将不远处的长江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员副将凑近来报:

“禀报司马,这儿叫做夷山,往西五十里便是秭归;往东五十里是夷陵,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我军有一队斥候正埋伏于此,刘备东来的消息便是他们先探到的。”

“哦?”司马懿当即来了兴趣,颔首道:“既然来了,便去看看。”

当下一行人便在副将的指引下,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而行。

山势陡峭,不利于行路。

司马懿一边注意脚下湿滑,一边四处打量连绵山势,暗忖道:“此处倒是个藏兵的好地方。”

复行数里山路,眼前景色顿时为之一变。

但见前方就是江面尚不算宽广的长江,江两岸峰峦高耸,夹江壁立,峻岭悬崖横空,奇石嶙峋,飞泉垂练,苍藤古树,翳天蔽日。

江水颇为湍急,满耳只闻哗哗水流声。

不多时,众人登到山顶,只见百步开外扎了两顶不起眼的灰色帐篷,帐篷外有三五人正围着一位二十来岁的高瘦汉子说话。

看衣着装扮,皆是魏国的屯田兵。

司马懿定睛望去,只见外圈的几人脸上俱是轻蔑、讥笑之色,似在取笑正中那名年轻的汉子。

而那名高瘦的年轻汉子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被笑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也许是江流声大,盖过来时的脚步声,这几人不曾注意到司马懿一行人的到来,兀自在那大声争吵。

司马懿来了兴趣,当即派副将上前将他们召至自己跟前。

不一会儿,那几名屯田兵跟着副将回转,方才他们已经得知眼前之人的身份,纷纷跪地抱拳道:

“小人见过军司马。”

司马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后,径直问道:“方才为何争吵?”

一员瞧着颇有些机灵的汉子躬身道:“回军司马,因军中下了命令,明日全军撤退,故而小人等正抓紧收拾行李。”

他说着,忽伸手指向那名高瘦的汉子,又道:“但他说下令撤退的主将无谋,小人等气愤不过,便与他争辩,惊扰军司马,当真该死。”

副将闻言便是一惊,怒喝道:“哪来的小子,胆敢妄自诽谤主将,不要命了吗?”

那年轻汉子却八字而立,纹丝不动,竟是毫无反驳之意。

司马懿扫了他一眼,淡然问道:“我便是你口中的主将,你有何话说?”

那汉子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嘴巴,缓缓道:“请…请以笔谈。”

“还会写字?”司马懿眼中讶色更盛,旋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汉子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拾起一截枯枝,竟以地为纸,以枝为笔,在地上写起字来。

“蜀军东来,与东吴必有一战。”

“此事谁人不知?”司马懿看罢,不由哂笑。

那汉子下笔不停,继续写道:

“此处衔远山,吞长江,登最高峰者,方圆百里景色可尽收于眼底。一日我据此地,则蜀吴交战胜负,顷刻可知。”

这一桩好处,司马懿方才来时路上已经领教,旋即颔首道:“不错。”

那汉子继续写:

“刘备东征,必遣一部伏于江北,以做监视我军之用。”

司马懿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动容,心忖这个小子可以啊,居然能有此见识,于是挥手道:“你继续写。”语气中已经多了一分鼓励的意思。

“蜀军江北一部,为求传讯快捷,必据江津渡所。而此处山林密布,足以藏军千人,又在蜀军身侧,彼必不设防。可寻机拔之,则刘备于江北耳目尽没。”

“某观魏王所图者大,必不在南郡方寸之间也。此地可攻可守,又鲜为人知,正是奇兵用武之地也。”

他手中枯枝笔走龙蛇,不做片刻停顿:

“而主将勒令全军弃返,岂非无谋忽?”

写完这句话,那汉子丢掉手中枯枝,重又昂首而立。

司马懿盯着这几行字,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复。

魏王目前摆出的态势,是坐山观虎斗,那么虎斗之后呢?

都知道魏王要诉求最大的收益,但什么是最大的收益,只怕谁也讲不清楚。

目前可见的,不外乎要么拓地千里,要么要回受困江陵的于禁和三万降卒。

但司马懿知道,其实魏王更想的,还是要擒刘灭孙!

孙权倒也罢了,刘备龟缩在蜀中,难以骤灭,若此次趁他东来之际,是否有可能想个法子竟此全功?

但他转念一想,此刻刘备关张在侧,又是哀兵之势,正面必然难当其威。

那么刘备的弱点在哪儿?

司马懿心中电光疾闪,此时他面沉如水,审视的念头已经转到转到整个荆州上空。

不知不觉间,竟然露出“鹰视”之像。

那名最先发言的屯田兵见他杀气毕露,以为他动怒要杀人。

毕竟是同来的乡人,虽然有些争执,但多少还有些乡情,只见那员屯田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

“军司马,这小子虽然口出狂言,但他种得一手好地,恳请军司马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啊!”

司马懿被他打断思路,重又回到现实中来。他盯着眼前这名面容刚毅、颇有风骨的年轻人,负手问道:

“你叫什么?”

那汉子昂首抱拳,凛然道:“某…南阳…邓艾。”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军议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初二,冯习、张南二将领三千水军载粮草十万石先行抵达。

初三,陈式领五千虎步右军至。

初四,吴懿的族弟、领军吴班、赵融二将领五千虎步左军至。

初五、益州治中从事、护军黄权领一万益州郡兵至。

其每来一拨援军,秭归城中的士气便要涨上一分。

等到初六那日,待法正、马良在护军陈到及五千虎步中军的护卫下,带着三万骡马役夫,押送着十五万石粮草及众多物资抵达时,汉军的士气振奋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此时,小小的秭归城内外大军云集,旌旗遮天蔽日;将士们皆摩拳擦掌,誓要立下赫赫功劳。

姜维粗粗一览,算上刘备、张飞先前领来的三千白毦兵,九百羽林骑,一千五百虎骑,加上城中原有的三千上庸兵,两千房陵兵,以及自己麾下完好的两百余羽林骑,并千余蛮兵,眼下秭归一地有步卒三万五千,马军两千五百,水军三千。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般大军云集的盛况。

距离他往蜀中报信,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朝廷就已经拉起四万战兵、三万役夫,水陆并进,齐赴秭归,后续援军、物资也正源源而来。

汉中之战刚刚结束不到半年,刨去汉中方面防备北方曹魏的三万边军,眼前这些几乎可以算是蜀汉朝廷的全部家底了。

表面上,这是因为刘备对关羽、对荆州的重视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除此之外,姜维还看到了诸葛亮在背后默默付出的努力。

这位肱骨之士将这些家底尽数调度起来,只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姜维暗忖,单就这一份动员调度的能力而言,称得上令人瞠目结舌,只怕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

如今刘备带着全部家底东征,也无怪乎需要诸葛亮、赵云、黄忠三座大神镇守蜀中腹心之地。

******

就在法正到来的那一日,刘备旋即在主帐中召集众将,召开了第一次军略会议。

姜维因为立了大功,又是羽林卫的统帅,故而也受邀列席。

放眼望去,刘备高坐主位,关羽、张飞随侍其后;法正列诸臣首席,自他以下,黄权、马良、向朗、关平、吴班、陈到、张苞、关兴、廖化、傅肜、冯习、张南、陈式、赵累、王甫、向宠等荆益二州的谋臣良将左右分立而站,这一刻当真是人才济济、共聚一堂。

姜维不由心道:“听闻吴主孙权已至江陵,如此一来,对方阵中有孙权、吕蒙、陆逊、甘宁、韩当等名臣勇将,这真是称得上是国战的豪华阵容了!”

正感慨间,刘备率先开口:

“如今三军齐聚,孤意即日起讨伐东吴。诸卿有何对策,尽请畅所欲言。”

黄权率先出列道:“启禀主公,吴军新得南郡,正是士气高昂之际,而我军顺流而下,可谓易进难退。保险起见,臣请为先驱,以探吴军虚实,还请主公坐镇秭归,以待来报。”

姜维知道这位黄权也是多智之辈,当年他也有份献计取汉中,在不知敌军底细的情况下,他这个建议倒也中肯。

刘备却摇头道:“公衡好意,孤心领了。只是益州至荆州转运粮草不易,大军不可能在此徒耗粮草,速战速决,方是正途。”

黄权又谏道:“臣又闻,曹操此前以夹击君候之名,侵攻江北土地。这几日探马来报,魏军收拢兵力,只在当阳留下一营,但臣以为这可能是曹操渔翁之计……”

这时张飞喊道:“便是曹贼之计又能如何?侵略荆州,他也有份,来了正好,一并送他一顿好打!”

三将军这一打岔,黄权一时不好接话,只得顿住。

法正作为谋主,在张飞面前颇有三分面子,这时出列道:“公衡所虑甚是,曹操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他走到地图前,继续道:“此前前将军北伐,魏国水军尽毁,无力渡江,故臣以为,与东吴之决战,当在长江之南!”

他边说,边伸手指,以秭归为起点,沿着长江流向一路下滑,经过夷陵、猇亭后,终停于夷道城。

“秭归到猇亭一路皆有高山险阻,若要决战,长江以南,唯有夷道城一地(今宜都)!”

众人顺着法正所指望去,果见长江南岸山林密布,唯有到了夷道一带,因为长江在此陡然转弯,生生冲击出一片平原来。

此地确实是长江以南、方圆二百里内唯一一处能够让数万大军摆开阵型的地方。

墙上这幅荆襄地形图是当年诸葛亮所绘,山川水文标注齐全,比之当日姜维所献雍凉地形图也不遑多让。

众人瞧着地图,脑中印证法正之言,俱是不住点头。

片刻后,法正又道:“但曹操不可不防,臣以为当派一员老陈持重之将,领一部人马屯驻江北,用于监视魏军动向,如此方可保我军进可攻、退可守;此外,可遣使至上庸,令副军将军和孟子度做佯攻襄阳状,以缓曹操之势。”

“此乃老成谋国之策!”

刘备不住点头称善。

江北这一路是偏师,既重要,也不十分重要,首要稳健。他环视诸人一圈,待扫到张飞时,张飞急道:“俺可不去,俺要去夷道城杀了孙权小儿!”

刘备闻言,笑道:“自然不会派三弟去,只管安心。”

他的目光重又定在黄权脸上,缓缓道:“说到老陈持重,于孤心中,公衡不做第二人想。这一路,还要劳烦公衡。”

黄权躬身抱拳道:“臣领命。”

刘备当即加封黄权为镇北将军,以中军前部督赵融为副将,领五千益州兵顺江而下,在江北夷陵安营扎寨,防范北岸的吴、魏军队。

又领命吴班、冯习二将任水军大将,攻击扎住在峡口一带的吴军,为黄权部南下清楚沿途障碍。

此外,刘备又派出十余名信使,分散而出,身怀密令直奔上庸三郡。只是他也知道,前往上庸的必经之路——当阳县,目前握在魏国手上,这十余名信使能否顺利抵达,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不过,刘封、孟达的军队更是偏师中的偏师,聊胜于无罢了。

经过法正献策,刘备决断,片刻间,汉军对于江北一线已经有了周详的布置,只消运作得当,便可免于腹背受敌之态势。

关羽等荆州战将第一次领教到法正的谋略眼光,一时尽皆称善。

由是,帐中诸将的注意力重又回到决战之上。

这时,马良建言道:“禀主公,夷陵以南五十里外的武陵郡中,有一处大山唤作佷山,佷山脚下,辰溪、雄溪、潕溪、朗溪等水流纵横,蛮夷多依于此,以五溪蛮自称,聚兵万余,蛮酋名沙摩柯,其人悍勇无比,素有武名。”

“而我国此前准其自治,不贡赋税,故其同我国向来交好。臣以为,主公可派遣使者,以金锦爵赏诱沙摩柯前来助战,如此我军可平添一股助力。”

刘备闻言大喜过望,追问道:“此计大善!”

顿了一顿,又问道:“依季常之见,何人可为使者?”

马良团团扫视一圈,心道:“此处除了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荆州士族,其余要么是武将,要么是川人,为了确保能够成功劝服沙摩柯,少不得还得自己跑上一趟。”

第一百四十四章 欺之以方

就在马良打定主意,正要毛遂自荐之际,姜维忽出列道:

“末将举荐一人,此人姓文名布,乃是秭归大户,与蛮族素有生意往来,此前已经成功借来千余蛮兵助守秭归,若是由他出马,此行定当马到成功!”

刘备略一思忖,颔首道:“此人既有这一层渊源,当能不辱使命。不过,既是代表大汉而去,身上没个官职可不成体统。也罢,一会儿军议结束,伯约将他领来见孤罢。”

这是要给文布加官进爵,面授机宜了,姜维当即应承下来。

他悄悄侧目去觑马良,正见马良也在看他,两人目光微微一碰,相视一笑,当即恢复原样站定。

姜维知道,马良是荆州籍贯的士族,据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所述:与亮结为兄弟,或相与有亲,亮年长,良故呼亮为尊兄。

马良写给诸葛的书信中,亦有“尊兄应期赞世,配业光国,魄兆见矣”这样的语句,足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马良能与诸葛亮称兄道弟,料其必定是才华出众之人。

在历史上的夷陵之战中,时任侍中的马良成功宣慰五溪蛮,起兵一万,响应刘备东征,但他自己也被扣为人质。

而后刘备兵败,沙摩柯身死,马良被五溪蛮人泄愤杀害。一代荆州俊才,才华未得大展,就落得如此下场。

姜维既然知道这一层关系,自然不可能让悲剧重演,故而将文布推到台前。

在他看来,文布虽然没有马良的身份地位,但他与蛮族有利益关系,刘备又愿意封官给他,也不怕他不卖力,故而他出使的效果未必便会不如马良。

至于此人因此机缘巧合受了汉中王征辟、得了官身,只是此间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军议仍在继续。

法正目光如炬,布置周详;刘备用人不疑,尽皆听信,故而在商讨了整整半日后,终于制定好大致的方略。

秭归城作为粮草转运重镇,由向朗、廖化二人领两千人马驻守。

张苞成功争取来步卒前部先锋一职,在水军的配合下,攻击扎住在江北夷陵一带的吴军。

待击破吴军后,黄权部于长江北岸的设江北大营,做监视魏、吴军队之用;

与此同时,水军于夷陵西陵峡谷一带设水军大营,一来往来运输人马粮草,二则作为陆军辅翼,三则用以接应江北黄权部。

刘备则亲统主力大军沿江顺流而下,于长江南岸的夷道城一带,逼东吴决战。

他更是在法正的建议下,发布汉中王令,要求荆州旧属及时响应起事。

待到命令逐条签发,诸将各自领命而去后,此前沉默半晌的关羽忽开口问马良道:“季常,军中粮草,够几个月支用?”

马良躬身答道:“回禀君候,第一批运来的粮草,只够两个月支用。”

关羽缓缓颔首,转向法正,又问道:“孝直,某且问你,若吴贼避而不战,两个月后,我军又当如何?”

法正面色决绝,迎着关羽目光,缓慢而坚定地道:

“我军当无所不用其极,引诱吴军出战。只是吴军若是打定主意坚守,两个月后,我军唯有撤退一途。”

关羽闻罢,眉头一皱,额头青筋爆闪,但旋即隐去。

毕竟兄弟连心,张飞追问道:“如此一来,大仇难道不报了?”

法正摇头道:“荆益之间,交通不便,运来一万石粮,沿途便需消耗掉七千石。纵然孔明殚精竭虑,也只能运来这些粮草,接下来只会更少。”

他看了看关羽,继续道:

“倘若一味恋战,万一粮尽,我军便有全军覆没之虞。这次大战,余曾建议主公派遣一员稳重大将谨守秭归便是,是主公执意尽发大军,言要为君候复仇。主公有主公的义气,但余身为谋主,自当为全军安危负责。”

姜维闻言便是一惊,心道,法正这人脾气也真是刚硬,第一次与关羽见面,就敢如此顶缸。侧身再去望关羽,果见关羽面上阴沉,阴晴不定。

只听法正继续道:“今年益州丰收,孔明好不容易攒下数十万石军粮,这些军粮原定皆是北伐之资,眼下却做了报复之用。难道君候还嫌不够,为出心中恶气,不仅要赌上全军覆没的风险,还要搭上北伐关中的机会吗?”

这一番当真是诛心之言!

刘备当即起身怒斥道:“孝直!休得胡言乱语!”

他忙转向关羽,劝慰道:“孙权夺荆州不久,百姓尚未归附,大汉未必没有失而复得的机会,也不全是为了报仇,孝直口直新快,云长切勿萦怀。”

关羽面上阴晴不定,深吸一口气,朝刘备拱了拱了,就此离去。

张飞瞪了法正一眼,忙追了出去:“二哥,二哥,慢些走,等等俺!”

姜维冷眼旁观,心道:“君候为人自傲,何时被人这样挤兑过?但难得他居然没有当场发作。”

他又朝法正望去,法正兀自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转念一想,姜维旋即明白过来法正为何要如此作派。

自古兵法云: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汉吴大战,表面上比的是兵力谋略,实际上拼得更是国力军资。

荆益相隔千里,粮草转运不便,比不上东吴往来通畅。

若东吴愿意在短时间内决战,那么粮草转运的危机便可被掩盖住;倘若东吴打定主意长久对峙,那么汉军运粮一道的劣势则会随着时间推迟,被无限扩大。

在法正的战略中,发动这次大战,绝非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至少收复一部分失地和人口;但倘若战机迟迟不至,大军也当急流勇退在,做好两全的准备。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又曰:其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恋战不归,久悬于外,无论于大军本身而言,还是于国家度支而言,始终都是极为凶险之事。

姜维知道,法正是怕关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认不清楚形势,坚持要与东吴拼个鱼死网破,故而预先用大义激他。

大抵君子可欺之以方,法正虽然是第一次和关羽见面,但他早就摸清楚这位关君候的心气脾性,也知道用正确的方式引导之。

******

军议结束后,诸将各自回营备战。

姜维也领着句扶、沈峰、林航回归羽林卫。因为羽林中郎将糜威在家闭门待罪,他已是羽林卫实际上的统帅。

此前的战报早已通报全军。

三百羽林郎千里驰援麦城、血战临沮,埋兵决石口,偷袭东吴沔水水营、袭扰魏国腹地。

这一系列的战斗,每一场单独拿出来都可以说得上是骄人的战绩,而姜维和三百羽林郎不仅做到了,还干得异常漂亮!他已经用一连串辉煌的战绩证明了自己。

如今的他,每每回到羽林卫营地,迎接他的不再是往日的热情、欢呼,取而代之的是恭敬、畏惧。

他已经在羽林卫中树立了绝对的权威!

他的命令再也不会有人阳奉阴违,便是当初心有嫌隙的吴骁,面对他时也变得恭敬无比。

连带着句扶、沈峰、林航的地位也一并水涨船高。虽说句扶与吴骁同为羽林卫左右曲将,但两人的威望再不可同日而语,句扶已经隐隐是羽林卫中,姜维以下第一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偏科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一月初九,汉军各部按照约定,水陆并发,顺流而下。

北路大军先锋张苞领虎贲卫,一路击破东吴前哨李异、刘阿部,兵锋直抵夷陵;

吴班、冯习二人统领三千水军顺势屯驻在夷陵西陵峡,设水军大营;

黄权领五千益州郡兵,在水军的掩护下,抢滩江北,于夷陵道设江北大营,防范北岸的吴、魏军队;

刘备本人则在关羽、张飞、法正的护卫下,亲率主力步骑三万,沿长江南岸顺江东进。

关平作为南路大军的先锋大将,沿途逐一拔除东吴设立的据点、哨站,两日内畅行一百二十余里,却于夷道城前四十里处止步。

因为在往前十里,就是吴军的营盘。

原来,早得了消息的东吴偏将军,右部督(大都督)陆逊率所部万余,在夷道城西三十里外、长江南岸猇亭处设立大本营,坚守不动静待时机。

汉军如想继续深入,则必须突破眼前这一道关卡。

******

长江南岸,汉军大营。

关平作为南路的先锋大军已经将营盘粗粗扎好。

随着刘备中军到来,汉、吴两方大军就此在长江南岸,夷陵-猇亭一带展开对峙。

这日上午,姜维领着数十羽林郎,将刘备、关羽、张飞、法正护卫到一处高峰上。

这座山峰是巴山余脉,仿佛平地隆起数百米高。众人登高望远,周围数十里地形景观尽收眼底。

众人只见自家大营北依长江,西接大巴山东段延伸,位于长江沿岸一处狭长的河谷平原上。

只要出了这一处河谷地形,接下来就是一片广阔的平原。

到时候,只消攻下夷道城,大军向南可以护翼武陵、零陵二郡;往东可以顺流之下,直取南郡的江陵、公安二城。

地势对汉军而言,可谓一马平川,再无遮掩。

然而,十里之外,陆逊所扎的大营仿佛像是一道铁闸,横亘在这片河谷平原的尾巴处,牢牢锁住汉军东进的通道。

见此情状,法正叹道:“吴军营盘东面依水,西面靠山,往南三十里便是夷道城,往来运输物资极其便利,只消一心应付北面之敌即可。这位新任的大都督眼光可毒辣得狠,绝不可小觑。”

姜维闻言,暗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历史上的夷陵之战,陆逊就是在这个地方设营堵截刘备大军。

他背后就有城池提供物资供应。而蜀汉方面,先不说益州运粮到秭归有多难,只说从秭归运粮到汉军大营,路程便是吴军的五倍。

历史上,陆逊打定了靠后勤耗死蜀军的主意,坚守营寨不出。

而刘备一心想引诱陆逊出营决战,使出了诸如诱敌、偷家等各种手段。但陆逊依旧一副他狂任他狂,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姿态,兀自岿然不动。

刘备见两计不成,也没有更好的对策,也只好静下心来,将大军分为五十余营,凭借山势险要和陆逊继续对峙。

随着两军对垒的时间越拖越久,荆州的天气也越来越炎热起来,刘备为了增强攻势,甚至陆续让水军上岸当做陆军进攻东吴的营垒。

不知不觉进入了这一年的润六月,空气中弥漫着升腾的热气,吴、蜀的将士都热的快受不了了,蜀军士卒只能退入林中乘凉。

陆逊看准时机,派遣纵火犯朱然、韩当二将于刘备前部放火烧山,吸引蜀军注意;又借助东南风向,阴乘战船溯江西上,到刘备大营后方放了一把火,随后突袭驻扎在夷陵、涿乡留守的蜀军后卫船队。

蜀汉水军既要往来运送物资,又被当做陆军使唤,将士皆疲惫不堪,守备十分松懈。竟然被朱然成功突袭,夺取、焚毁船只无数,蜀国水军即刻崩溃。

蜀军大本营方面,陆逊看准东南风起,处处点火,火借风势,风借火威,火势太猛。刘备此前备下的防火措施难以扑灭,大火蔓延,一路烧到大营,先锋营和前军已溃,溃兵逃散已经收拢不住了。

这一战,刘备侥幸逃脱;傅肜、冯习、张南、蛮王沙摩柯战死;杜路、刘宁投降;黄权归蜀的后路被断,只得北面降曹;吴班、陈式因驻守西陵水军大营,侥幸逃得一命。

蜀汉水陆马步七万大军全军覆没,诸葛亮励精图治、积累了两年的益州军粮、盔甲、武器被付之一炬。

随后,陆逊着人逆流而上,逐一夺取秭归、巫县,自此,蜀汉势力彻底退出荆州。再后来,便是白帝托孤,刘备身死之事了。

姜维想到这儿,心情不免十分沉重。

抬眼望去,但见刘备、关羽、张飞围作一团,脸上均是跃跃欲试的表情;而法正却面色沉重,孤立于山崖之畔,任凭冷冽的山风将他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见此情形,姜维心中反而有些平静下来。

还好,已方还有法正法孝直在。

历史上,白帝托孤后,诸葛亮曾感叹:“若法孝直还在,便能够制止主上东征;就算不能制止,若随行东征,一定不致大败而归。”

刘备屡攻陆逊不下,就应该及时回撤,只是当时他的身边并没有一个可以劝诫的谋主。而今时今日,智高孤绝、喜怒平生的法正孝直还在!

如果是法正的话,应该可以成功劝谏主公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总不可能再送给陆逊一个东南风季了。

******

下得山来,众人回到营中,刘备召集各位大将商议军事,姜维则领了几员羽林郎巡营。

大军初至,将士们摩肩接踵,营内自是一排忙碌的景象。

来到寨门,忽见关平正在亲自掘土,边上关兴一脸不耐烦地陪同劳作。

姜维好奇之下,忙上前见礼:

“大兄,这等事情交由士兵来做便是,如何亲自动手?”

关兴见是兄弟到来,高兴道:“伯约你来的正好,兄长他说要教我安营扎寨之术,按我说,这安营扎寨还有什么难处,立几根桩子,形成一堵墙不就完了吗?”

关平白了关兴一眼,沉声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为将者,当先使己方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方能静候时机,克敌制胜。大军在外,安营扎寨最是紧要之务,安国万不可小视。”

关兴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边上姜维闻言,眼睛却是一亮。

他以率领骑兵野战、偷袭见长,对于阵地战确实见识不多,说起来他这也算是十分严重的偏科。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倘若战将不会堂堂正正的对决之道,一味只靠投机取巧,耍些小聪明,绝非长久之计。

俗话说得好: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为将者,唯有勤修内功,夯实基本功,才是纵横天下、无往而不利的正途。

姜维所苦者,在于无良师也。

此前在蜀中,上司赵云事务繁忙,他不太方便去打扰;而张苞、关兴两位义兄皆以武艺见长,治军非其所长;糜威就更别提了。

但他也知道,当世治军之大家,首推关羽。

而关平跟随关羽多年,安营扎寨、训练士卒等本事,皆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说是尽得关羽之真传也不为过,眼前不正是极佳的老师吗?

姜维心中一热,连忙请教。

关平瞥了关兴一眼,叹道:“安国你若有伯约一半勤勉,早就将父亲一身所学尽数领会,哪里还要为兄在此饶舌?”

关兴露出讨饶的表情,忙道:“行了行了,小弟这就洗耳恭听。”

关平无奈得摇了摇头,当即开始一一指点:

“凡大军到了一处地方,须立即安营扎寨。”

“安营之地,最好是背山依水。”

“安营首要之务,便是修墙挖壕,墙高八尺厚一尺,用草坯土块组成;壕沟深一尺,切记沟土须要搬到两丈以外,以防敌人进攻时,就地取材将壕沟填掉。挖壕一事,不管风雨寒暑,限一个时辰完成。”

“壕沟外是花篱,花篱要五尺,埋入土中两尺,花篱有两层或者三层。搭篱笆是防敌军的骑兵。”

“营垒的防御墙内侧叫子墙,士兵站这里,墙外面一层是篱笆,再外边是壕沟,防步卒……”

对于关平而言,关兴、姜维二人,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弟弟的结义兄弟,算起来也是自家兄弟。

故而他不疑有他,将父亲关羽平日所教授的知识,并自己历年的经验仔细阐述,没有丝毫保留。

姜维深知关羽擅长打阵地战,关平所授皆是历经实践检验之金科玉律,是这个时代战场上颠扑不破的至理。

当下屏息凝神,细细聆听,遇到不懂处,旋即提问请教。

关平自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关兴见义兄弟如此认真,生怕就此被比下去。他好胜之心渐起,竟也强打起精神,收起不耐烦的神色,仔细聆听乃兄教诲。

整一个下午,关平带着两人走遍了整个营帐,将安营扎寨紧要之处一一点出。

这一路行来,姜维只觉受益匪浅,许多平日里不懂的、或者半懂的知识,此时尽皆融会贯通,倏忽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而作为老师的关平,对乃弟关兴今日之表现亦异常满意。

平日里,兄弟俩练习刀法骑术,关兴总是积极得很,一到传授行军打仗之术时,他便只想着逃脱偷懒。难得将今日这般,仔仔细细聆听整整一个下午。

关平心情大好,临别前,又道:

“今日所扎得只是大军主营,明日还要在大营四周扎下另外四个营盘,这叫做五子营。这些营盘有的用以护卫粮道,有的用以监视敌情,各有各的用处,又互为犄角,守望互助。主公已经将此任交与为兄,你们明日一并再来观摩一番。如张苞得闲,可叫他同来。”

姜维闻言大喜。

他正愁今日课程匆匆,尚未来得及消化,明日若能从头到尾学上一遍,自然可以加深印象,彻底化为己用,当下躬身抱拳谢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动如山

就在关兴紧锣密鼓修筑营寨的同时,汉军引诱吴军出战的的计策亦正一条条地制定、执行。

次日一早,刘备于南面山林内埋好伏兵八千,派吴班领千余水军上岸至陆逊营前叫阵。

陆逊领着谢旌、李异、刘阿等一众属将赶赴营寨望楼处观望。

骁将谢旌见汉军阵列不齐,一副懒散模样,忙请战道:“都督,这股蜀军兵不过千余,队列散漫,请准末将领本部军马出战,必将他一举击溃!”

谢旌是会稽人,是陆逊麾下有名的冲阵之将。

陆逊不允,道:“刘备举兵东下,锐气始盛,纵然能够击之,也难尽克;若有不利,则反损我军大势。”

“而且刘玄德乃是知兵之人,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怎么轮得到这等弱旅搦战?本督认定不远处必有伏兵,此必是诱我军出战之计!”

“众位将军不必着急,此地非是平原旷野,反而山林遍布,敌势难以展开,我等谨守此地,静候蜀军粮尽兵疲便是。”

众将不解,以为新任大都督陆逊怯懦畏战,不免有些愤恨。

汉军方面,刘备见计不得售,只得将埋伏于山谷中的八千伏兵调出。

吴军诸将这才开始对陆逊感到信服。

刘备见一计不成,又于军中挑选数百嗓音洪亮之士,前往吴军营前日夜叫骂。

这一次关兴自告奋勇请战。他唯恐吴军士卒听不懂川人的叫骂,亲自选了数百江夏籍的老卒,使上江夏方言喝骂。

关兴为人嬉笑怒骂,嘴里时常会蹦出新鲜而又不堪的骂法,总之怎么难听怎么来。

上到吕蒙、陆逊并吴军阵中将士的祖宗十八代,中到众将家中女性,下到小儿屙屎用的器官,或无遗漏,全数照顾周全。

也就吴候孙权沾了刘备名义上的妻子孙夫人之光,这才能够勉强逃过一劫。

更令吴军难以忍受的是,汉军白日里骂阵也就罢了;到了晚间,竟然升起篝火,一边于篝火前吃肉喝酒,一边于阵前继续谩骂。

吴军诸将哪里受过这般轻贱?再也难遏腹中怒气,纷纷请战。

陆逊轻笑道:“诸位将军不必着急,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当下也是组织起近千嗓门大、口才好的士兵,与汉军隔墙对骂。

此前早忍得憋屈的谢旌等人也加入骂阵。这几嗓子一出来,吴军将士心中的怒气顿时消去不少,叫战之声也渐渐平息。

如是相互骂了一日一夜,陆逊始终坚守不出。

刘备没有办法,只得命关兴引军退回。

这厢法正又献一计,刘备当即以将军张南为先锋,翻越巴山余脉,越过陆逊大营,长驱东南,将刚从武卫都尉升为安东中郎将的孙桓所部包围在夷道城。

汉军气势汹涌,孙桓只得求救于陆逊。

陆逊依旧不允。

诸将劝道:“孙桓乃是宗室公族,不可不救。”

陆逊却坚持己见,道:“孙安东颇得将士之心,且夷道城城劳粮足,必可坚守。且蜀军安敢越过我军营寨,全力攻打后方城池?以本督之见,此亦为刘备诱我出战之计!”

果不其然,陆逊坚守不出,张南亦缺乏攻城必备的器械和决心,包围夷道城两日后,只得悻悻退回。

吴军诸将这才尽信陆逊沉着冷静,调度有方。

刘备实在没有法子,只得命令汉军强攻陆逊营盘。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汉军马步三万余人,陆逊营中有将士万余,勉强算是倍之,根本不可能靠人命去填,强攻的难度自然可想而知。

姜维也曾到前线观战,但见陆逊的营寨扎得极为扎实,墙高八尺,墙外设置篱笆拒马,再外面则挖有三重战壕,用以防备骑兵步。

吴营子墙内每隔数丈便设一座高台,弓箭手高立其中,自然是站得高、射得远。

这扎营寨扎得水平,比之关平竟然还要高上半筹。

因此,汉军步骑毫无用武之地。根本靠不近吴军营寨一百步以内。

关羽考虑挖地道实施土攻。

但江南地区的土壤水分含量足,汉军一连挖了十条地道,倒有九条出现大水漫灌的情况。

眼看好不容易有一条即将挖通,谁知陆逊早就在营寨四周埋好空的大水缸,地底但有动静,即刻便知。

汉军在留下十数条人命后,只得无奈放弃。

这几日,面对陆逊的坚守,刘备、关羽、张飞、法正四位挤尽脑汁想要引诱陆逊出战,陆逊始终安如泰山、纹丝不动。

张飞修生养性的功夫比不上其他三位,他心急火燎之下,每日皆要鞭打身边士卒出气。

好在刘备、关羽还算沉得住气,在他们二人弹压之下,张飞只得收敛脾气,不敢做得过分。

唯独法正,依旧气定神闲,丝毫不以为意。

姜维知道,刘备、张飞义气深重,一心要为关羽报仇,故而针对陆逊的坚守不出,能够急关羽之所急。

然而法正只考虑大汉的根本利益,能战则战,不能战便退。几人立场不同,心态也截然不同。

如是,汉吴双方在此一对峙便过了一旬之久。

这十日内,汉军强攻接连受挫,士气不免有些低落。但忽有消息传来,文布带着诏书礼物走访佷山,成功请得五溪蛮五千大军助阵。

这日一早,文布便领着一员蛮人模样的将领前来面见刘备。

刚好轮到姜维在帐前护卫,打量望去,只见此人生得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个铁蒺藜骨朵,腰带两张弓,威风抖擞,想来必是蛮王沙摩柯无疑。

帐内,关羽、张飞正侍立刘备身后。按理说,有两位当世万人敌护卫,当能保刘备安然无恙。

但职责所在,姜维还是伸手将来人拦住,正色道:“主公当前,还请取下兵器弓箭。”

沙摩柯还未有所反应,刘备先笑道:“沙卿既是自己人,随意便是,无需如此。”沙摩柯既然受了册封,又愿意引军前来,便也可以算蜀汉一员,刘备叫一声沙卿也属平常。

沙摩柯瞥了姜维一眼,自顾除下弓箭武器,丢掷于地,随后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道:

“边荒小民沙摩柯拜见大王!”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用人之道

帐内众人对沙摩柯的恭敬十分惊讶。

须知关羽治理荆州时,大汉与武陵蛮人并无十分多的接触,大抵秉持着河水不犯井水的态度。

众人皆以为,蛮人愿意襄助,不过是看在金珠馈赠的份上而已。

若他表现的桀骜不逊一些,反倒容易令人接受;不想沙摩柯竟然表现得这般恭敬,显然是真心臣服。

刘备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性格,一时吃不住准,面上隐约露出一丝狐疑之色。

沙摩柯虽是蛮人,但既然能够当上各部首领,又岂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见状忙解释道:

“吴人残忍阴险,臣是真心服从大王……”

姜维在边上听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武陵蛮举族来投,溯本追源,还是由于东吴对待边民的政策造成的。

长江以南、扬州、荆州、交州一带,汉人以外的边民大致分“山越”、“武陵蛮”、“南越”三类。

因为江南人口稀少,恐难以对抗人口稠密的北方,孙权统事之后,主要是征服深险地带的山越以扩大人口部伍,采取“强者为兵,羸者补户”的政策,即身体强壮着为兵,身体羸弱者为民。

征讨山越最出名的便是陆逊,他曾明确指出讨伐山越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扩充军队。仅他一人即从山越获得精兵数万人。

如与其他将领贺齐、韩当、蒋钦、凌统、朱桓等所获兵数合计,至少超过十余万;至于用以补户的羸者自然更多。

这就是孙吴所以能在江南立国、却越发强势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在历史上,越人、蛮人时战时合,关系错综复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均非汉人。两族人在面对汉人的侵扰时,立场态度便会趋向于一致。

武陵蛮眼见越人被灭国灭族者不计其数,不免产生物伤其类的感觉,对东吴的掠夺政策益发厌恶。

而关羽镇荆州时,一心对付北方曹魏,对蛮越的态度大抵是井水不犯河水。

此时,东吴的兵峰已经抵近武陵郡,若是蜀汉势力彻底退出,那么本族岂非也要面临山越那般悲惨厄运?

两相一比较,孰好孰坏自然一目了然,选择投靠哪一方,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沙摩柯虽然不是特别精通汉语,好在有文布在边上翻译解释,一番比划下来,刘备这才疑心尽去。

他大喜之下,亲自起身将沙摩柯扶起,笑道:“难得沙卿有这一份心。这一番你我两方同仇敌忾,定能叫孙权好好吃些苦头去!”

这时,法正从帷幕之下走出,缓缓问道:“敢问沙将军,贵军集合还需多少时日?”

见提到正事,沙摩柯精神一震,朗声答道:“三五日内便可聚拢。”

“五溪大军装备战力,比之我军如何?”

沙摩柯闻言,眉头微微有些一皱。来时沿路,他已经见识过汉军的装甲器械,精光耀眼,冷气森然,汉人锻造武器盔甲的手艺,自然不是蛮人可以企及的。

但他也不愿弱了气势,略一思忖,便拍着胸脯道:“装备虽不及贵军精良,但我族勇士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人人皆可以一当百,悍不畏死!”

法正微微点头,朝着刘备道:“主公,如今陆逊龟缩不出,正面战场难以突破。臣以为,大军一边抓紧督造攻城器,一边可以遣一部五溪蛮军为先锋,翻山绕至荆南诸郡,先行接应当地誓死不降的忠勇将士。”

关羽接道:“不错,有消息传来,零陵北部都尉习珍、习宏兄弟,原本伪降吴贼,闻得主公大军到来,即刻举七县之众反吴。虽履受吴贼侵攻,但兄弟二人率领所部数百人登山自守,誓死不降,似这等忠勇义士,我等不可不救!”

刘备颔首道:“不错,云长言之有理。”

他顿了顿,转向沙摩柯,问道:“沙卿,孤命你领本部人马,接应习珍、习宏兄弟,你可愿意?”

沙摩柯抱拳朗声道:“这有何难?十日之内,必将他们安全带到主公帐前!”

面对沙摩柯的信心满满,刘备大大地夸赞了一番,又对法正道:“这几日便让将士们稍事歇息,待到十日后大军齐备,攻城器械准备周祥后,再与陆逊一决胜负!”

******

同一日,荆州江陵城,原关羽前将军府,吴候的临时行辕。

孙权身着华服,腰悬宝剑,高坐正堂,睥睨傲视,志得意满。

自那日他与吕蒙二人在建业定计袭取荆州后,孙权便对荆州的局势格外上心。

吕蒙出征后,他便亲自坐镇长江中游的武昌城。

得到吕蒙袭取江陵的消息传来,他便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亲领三万中军,并召集沿路将领,集合水陆大军七万,浩浩汤汤,踏江而上,直奔江陵城。

孙权到达江陵城已经有十余日。初到的头几日,他几乎只做了一件事情——劝降原荆州治中从事潘濬。

吕蒙夺取荆州不久,大部分原属蜀汉的将吏纷纷归顺投降,唯有治中从事潘濬称病不见,不肯归降。

潘濬是荆州名士,素有才智,与领內各方势力的关系都称得上良好。

关羽北伐,马良随军参赞,荆州后方的事务实际上是由他负责掌管的。

此人若肯归降,对于稳定新得的荆州局势可谓十分有用;并可利用他之前的身份,迅速建立起新的东吴治下的荆州政权。故而孙权很想用潘濬这个人。

只是刘备、关羽待潘濬不薄,潘濬称病不见,显然也存了忠臣不事二主之心。

孙权于是派人到他家中,用床把他抬了回来。

潘濬朝着床躺着不愿起来,泪流满面,悲哀哽咽不能自己。

孙权举了古时楚文王、楚武王手下,两位名叫观丁父、彭仲爽俘虏出身的楚地先贤为例安慰他,并让左右亲随拿毛巾为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在孙权的一再劝慰之下,潘濬终于下地拜谢,俯首称臣。

潘濬一不做,二不休,不仅将荆州军事、人事部署毫无保留地告诉孙权,还献上了足以稳定局势的第一策——联络荆州大地上的世家豪族,以为吴候驱用。

据其言曰:“襄阳至宜城间数十里被称为‘冠盖里’,有两千石以上官员者数十家定居于此,其中最有名者七家:庞、黄、蔡、蒯、马、习、杨。”

根据潘濬的介绍,赤壁之战前后,这七家势力已经被曹操、刘备分刮干净,大抵庞、马、习、杨投靠刘备;蔡、蒯归了曹操;黄家保持中立;而黄氏正是吴候最先应当着力争取之豪门世家。

除此之外,他还罗列七大世家之外、当地一些中等规模的豪族,并指出这也是吴候应当积极争取的目标。

孙权仔细听罢,疑问道:“关羽治理荆州日久,势力根深蒂固,世家豪族只怕难以遽服于孤。”

潘濬回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而罪臣观君侯之治,重小人,轻君子,可谓背道而驰矣。但凡赋税之征,大户居其重;而民间但有诉讼纠纷,其判决多偏向小民。经年累月,荆州世家豪族对君侯多有怨言。”

“主公只需向诸世家卖恩示好,罪臣愿居间游走,如此,半月之内,南郡之地可传檄而定矣!”

孙权抚掌大笑:“孤闻承明(潘濬字)之言,如拨云见日耳!”

算是投桃报李,孙权立即任命潘濬为治中,将荆州一切事物全部交由他处理,以示完全的信服。

潘濬也不负孙权所望,出力奔走,数日之后,吴候行辕门庭若市,皆是拜访孙权的世家豪门。

南郡除定,但稍远的武陵、零陵依旧叛乱跌出。

蜀汉的武陵从事樊伷响应汉中王号召,鼓动当地人在武陵起事,声势颇大。

孙权部下建议至少要一万人马才足够征讨。孙权当场未决,而是前去询问潘濬。

潘濬却道:“樊伷本南阳人,昔尝为州人设宴,及至日中,食尚未准备周全。故臣观此人颇能弄唇吻,而实无辩论之才。请以五千兵擒之!”

孙权大笑而纳其言,拜其为辅军中郎将,并领兵五千。

结果果如潘濬所言,五千大军日夜兼程,克日果斩平之。

孙权坐镇江陵的十余日内,在带路党潘濬的尽心协助下,世家豪族归心,荆州南郡、武陵、零陵三郡日渐平定,除了零星叛乱之外,再无任何势力可以动摇东吴在当地的统治。

内患基本已经消除。

由是,孙权的目光开始转移到刘备,曹操身上。

此时,他的案上正静静放着陆逊自猇亭所传来的战报。

陆逊信中所言,蜀军开始督造重型攻城器械,恐本部万余兵马难敌,请吴候派遣一万援军,以备后用。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分天下之计

在收到陆逊求援急信后的两日内,孙权又专心做了一件大事——大肆封赏此次荆州之战的有功之臣。

活着的战将自不必说,譬如偏将军、右部督陆逊破敌有功,进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为娄侯;

诸葛瑾、朱然、孙桓跟从吕蒙讨关羽有功,诸葛瑾迁绥南将军,封宣城侯;

朱然迁昭武将军,封西安乡侯;

孙桓进安东中郎将……

即便连战死将士的封赏也足够丰厚:

蒋钦死,以芜湖民二百户、田二百顷,赐于其妻儿,荫其子蒋壹为宣城候;

孙皎死,荫其长子胤为丹杨侯,统领原属军队,田地佃户继承如故;

潘璋死,赐其妻儿田地房屋和免除赋役的佃户五十家……

甚至连蜀汉降将亦以予以破格重赏:

拜蜀汉原荆州治中从事潘浚辅军中郎将,授以兵权;

拜蜀汉原南郡太守糜芳、公安太守士仁为将军;

其余一众投降的将吏官复原职,并多赐以金银财帛。

这一番做作,使得江陵城阖城上下皆是感恩戴德之声。

******

这一日,孙权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今天是他入驻江陵城的第十五日,也是他筹备了近三日、对群臣最后一次、也是最规模最盛大的一次封赏仪式——对吕蒙之封赏。

环视堂下,名臣勇将环列。

包括此前就参与荆州之战的诸葛瑾、朱然、周胤等诸位将军;还有他沿路召集新带来的韩当、甘宁、步骘、骆统、周泰、宋谦、徐盛、鲜于丹、周循、太史享、蒋壹,等十数位将领。

此时此刻,东吴半数菁华共聚一堂,当真称得上人才济济,群贤毕至。

一员宦官手捧诏令,正在台阶上抑扬顿挫地吟念: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筹略奇至,可次公瑾,图取荆州,胜于子敬!此次东吴拓地千里,尽驱关羽,吕蒙可谓居功至伟!着即以蒙为南郡太守,封孱陵候,赐钱一亿,黄金五百斤!”

堂中群臣闻言,俱是惊叹不已。

自孙策草创下江东基业至今,还从未有人受过如此厚赏!

便是当日大都督周瑜大破曹操于赤壁,也不过官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

自今日起,吕蒙可称为东吴第一臣矣。

此前跟随吕蒙攻伐荆州有功、业已受赏的将士便也罢了,新随而来的将军们见状不免有些眼红。

吕蒙躬身伏于堂前,仔细聆听,瞧不出喜怒哀乐。

宦官面带笑意,催促道:“吴侯厚赏,孱陵候还不谢恩领受吗?”

吕蒙长叹一口气,恭敬道:“主公简拔臣于行伍之间,又折节劝学,臣方有今日微末之成就。如此厚赐,请恕臣实不敢受,还请主公收回成命!”

孙权知道吕蒙一贯谦逊,调笑道:“人长而进益,如子明者,盖不可及也。富贵荣显,更能折节好学,耽悦书传,轻财尚义,所行可迹,并作国士,不亦休乎!子明可是嫌弃孤之封赏不足以酬卿之功乎?”

诸将也以为吕蒙谦虚,纷纷劝他笑纳,不要伤却吴候一片心意。

吕蒙却摇了摇头,再一次推辞道:“去年入冬以来,蒙时常感觉头晕目眩,怕是身染沉疴,只恐再难为主公固守国门了。这南郡太守一职,还请主公另择贤能。”

孙权以为这次又是吕蒙的推辞,故作叹息道:“孤本欲亲讨刘备,只是北方曹操虎视眈眈,非子明不足以拒之。莫非子明要让孤孤身一人对付这两头猛虎,而不加以襄助乎?”

他这话看似对吕蒙说,实则也是说给堂中诸人听。

果见堂下诸将,或疑或喜,表情不一。

吕蒙大吃一惊,抬头惊问道:“什么?主公欲要亲征刘备?”

他略一沉思,沉声劝道:“万望主公三思。陆逊上书,刘备粮少,主公只需遣一员大将,领万余援军固守猇亭便是,我军只消坚守山道数月,刘备必粮尽而退,实不必犯险亲征!”

诸葛瑾也忙出列劝谏道:“臣附议,主公坐镇江陵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孙权知道这两位虽然不赞同,但确是出自一片公心,故笑而不答,他还想要看看其余诸将对亲征一事的反应。

忽闻一阵铃铛声响起,只见列于左手排位第二的一员锦衣武将大步而出。

来人露出爽朗笑容,对着诸葛瑾抱拳道:

“当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南下,刘备惶惶如丧家之犬,宁观其所率,唯关羽一部尚有一战之力,其余皆碌碌,不堪一击耳。而今关羽麾下精兵业已散尽,刘备仓皇东来,此时不击,更待何时?”

诸葛瑾认出此人是折冲将军甘宁。

此人武艺高超,少年时携弓带箭,头插鸟羽,身佩铃铛,四处游来荡去,时人以“锦帆贼”呼之。

甘宁轻侠杀人,藏舍亡命,大有名声,他一出一入,威风炫赫,步行则陈列车骑,水行则连接轻舟。侍从之人,披服锦绣,走到哪里,哪里光彩斐然。

诸葛瑾依稀记得甘宁当年曾向主上建言:“先灭黄祖,再灭刘表,后图益州,与曹公分天下。”

这便是当年显赫一时的两分天下之计。对于此计,除了已故的大都督周瑜外,便数此人最为热衷。

可惜周瑜死后,继任的大都督鲁肃建言与刘备交好,两分天下之计这才偃旗息鼓。

而与周瑜一向交好的甘宁也自此沉寂,不再为吴侯所重用。

如今关羽兵败,东吴不费一兵一卒尽取荆州,当年的两分天下之计再一次喧嚣尘上。

诸葛瑾暗忖道:”吴候亲征之心背后,料来少不了此人推波助澜之功。”

他略一沉思,急忙劝道:“甘将军切不可小觑蜀中兵将。近两年,刘备便是凭借益州兵将,数番大战,终将曹操逐出汉中。”

甘宁笑道:“宣城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彼时曹操虽损了大将夏侯渊,刘备也折了雷铜、吴兰诸将。”

他逼近两步,目光灼灼,又反问道:“更何况,曹操退兵时,尽迁汉中百姓于关中。你可曾见过战胜的一方,能够容忍败方如此从容而退乎?可见曹操并非不敌,刘备也并非得胜!”

孙权高坐主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甘宁步步紧逼,恣意嚣张,将诸葛瑾辩得哑口无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吴侯之志

吕蒙看得清楚,知道此时不应该同同僚有过多纠缠,最终之决断只会出自吴候一人之口。

他觑了个空挡,上前劝道:

“启禀主公,曹操此时驻军于当阳,分明没按好心,必是存了坐山观虎斗之心,我军若是与蜀军激斗,臣只恐曹操从中渔利!”

听吕蒙提到了曹操,孙权原本大好的心情,这才稍稍蒙上一丝阴翳。

这一次攻略荆州堪称完美,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曹操前来横插一杠,不仅使得关羽逃出生天,还招来了刘备报复的大军。

东吴此时的形势,说是腹背受敌,一点也不为过。

但即便如此,孙权依旧踌躇满志,丝毫不以为意。

先说曹操。

在孙权看来,此前襄樊之战,曹操被关羽逼迫得如此狼狈,又兼内部叛乱不断,哪里还会有力气敢于正面对决?

他断定曹操此时只是虚张声势,妄图分些好处而已。

也就吴军的沔水新大营尚未修建完毕,曹操才敢在南郡土地上恣意妄为。

一旦沔水上有了水军牵制,东吴水军可直捣襄阳,魏军只能自行退入襄樊一线。

更何况,江陵城中还关押着关羽此前俘虏来的于禁和三万魏军降卒,以这些人马为质,曹操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干戈。

再说刘备。

关羽已是没了牙齿的老虎,中看不中用了。

刘备仓促东来,只带了三、四万的兵马,还被陆逊的万余士卒堵在夷陵进退不得。

而东吴此时在南郡之地,算上江陵城中原有的两万士卒,和陆逊处的一万,并沿途召集诸将带来的七万新力军,共计大军十万之众!

蜀汉这等羸弱的战力,难道还能和己方十万大军相提并论吗?

故而,在接到陆逊求援的第一时间,孙权就对整个局势就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吴军一面依托江陵坚城,先与北面的曹操虚与委蛇;另一面,集中力量,火速解决南线的刘备军!

只要在短时间内击败刘备,曹操还能混什么水?摸什么鱼?

而且,若是扩大战果,将刘备击杀或者虏获,蜀中必定大乱!

曹操老迈,汉中新败,难道还敢来争益州吗?

届时,派一员大将溯流而上,以东吴对待世家豪族的手段,益州必然又是另一个荆州,可以传檄而定也!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

这便是孙权拨开重重迷雾,寻找出的足以应付当前局势、并且实现自家最大收益的方略!

念及此处,孙权心情重又大好,高声笑道:“正因为如此,子明才更应该接受此次封赏。南郡唯有托付给子明,方能有磐石之安,孤才能后顾无忧。”

吕蒙瞧着孙权意气风发的模样,知道主公的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服侍孙权日久,十分清楚这位吴侯身上的优点和缺点。

作为一方诸侯,吴侯可以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品质。

但与之对应,他的缺点也十分明显。

那是一种执念,一心想要超越父兄的执念。

其父孙坚,虽出身寒门,但挚勇刚毅,赤手空拳创下孙家一片基业。

其兄孙策,勇冠一世,隽才大志,弱冠之年大败黄祖,一统江东,更连曹操都要夸上一句:“猘儿,谓难与争锋。”

在父兄两位雄主的衬托下,当今在位的吴候孙权乍看上去似乎不甚起眼,很多人都说他孙权的这个吴侯之位,是命好捡来的。

倘若这些话放在以前,吴侯最多笑笑也就罢了。

但到了今时今日,吴侯先于赤壁大败曹操,再于南郡西逐关羽,风头之盛,威望之隆,当今天下,可谓一时无两!

人都是会变的。

当年丝毫不放在心中的只言片语,此刻却成了他心中最深的执念。

吴侯太想要证明给世人看,他孙仲谋的志向才能,比之江东之虎和江东小霸王,其实丝毫不差!

所以他才会屡次三番亲征合肥!

吴侯不仅要在文治上超越父兄,还要在武功上超越他们。

在他人看来,吴侯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但在深知孙权为人的吕蒙抽丝剥茧后,能看到这股子执念和劲头的深处,其实是一种自负。

吕蒙想到这儿,心中暗叹:

“主公已经认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但他转念一想:

“好在主公身边还有甘宁、周泰两位虎将,而猇亭也尚有陆伯言在,有他们几人,凭借倍于刘备的大军,当有一战之力,纵不胜,也不至于大败。”

念及此处,吕蒙只能躬身抱拳道:“既如此,臣便接下南郡太守一职。只是臣平生不好这些黄白之物,还请主公收回。”

孙权朗声笑道:“无妨,这些东西孤便搁在江陵府库,置办产业也好,接济百姓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见吕蒙已经低头,诸葛瑾等人也就绝了劝谏的心思。

堂中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主位上那个面容轻松、目光坚毅的男子身上。

孙权虎视左右,深吸一口气,忽抽出腰间宝剑,沉声道:

“刘备自不量力,进犯我境。孤留吕蒙、诸葛瑾领三万兵马镇守南郡,以拒曹操;其余诸将,随孤西进抗敌。有击杀关张,生擒刘备者,孤不吝以万户侯待之!”

台阶下,随他新来荆州的甘宁、韩当、周泰、徐盛、宋谦、鲜于丹诸将莫不疯狂应和,或无间断。

一时间,堂中沸反盈天,诸将喊战之声似要掀翻屋顶。

吴侯对吕蒙、陆逊、诸葛瑾等人的封赏厚重至极,大家皆看在眼里。

而且,吴侯此次更是拿出了万户侯作为封赏!

从古至今,受封万户侯者屈指可数。为人臣者,面对如此厚赏,又有哪个不会心动?

刘备西来,既是危机,但于在座武将而言,何尝不是建立功勋的绝佳时机?只要奋勇杀敌,未必没有拜将封侯的一日!

孙权眼见麾下众将士气高昂,心中欣慰不已。

这几日来大肆封赏荆州群臣的心血终于没白花,这些新来将领不就已经战意高昂,迫不及待了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想到荆州大部在手,孙权忍不住再一次笑出声来。

“父亲,兄长,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孙仲谋做到了!”

“终有一日,我孙仲谋必教这天下,布满孙吴的旗号!”

第一百五十章 公敢晤否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二十,猇亭,东吴大本营。

陆逊在接到吴侯大驾光临的消息后,马上将大营防务交由副将负责,自己则在几员亲随的护送下,快马加鞭,飞速奔到三十里外的夷道城,准备拜见吴侯孙权。

一路行来,但见夷道城内外已经熙熙攘攘聚满了兵将;仔细瞧去,几乎所有将士脸上皆战意满满。

这着实让他纳闷不已。

记得自己只是修书一封,问江陵方面临时调派一万援军而已啊,只是不知怎么的,竟然把吴侯本尊给请来了?

吴侯万金之躯,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损伤怎么办?

更何况,吴侯带了这许多大军随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着一肚子疑问,陆逊马不停蹄,一路疾驰。

三十里路大半个时辰即到,不一会儿,公署的屋檐拱门已经在望。

尚未靠近,公署内已有压制不住的喧嚣声传来。

陆逊顿足,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而后方迈开脚步行入门内。

公署大堂中,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数位不曾参与此前荆州攻略战的将军,诸将红光满脸,分别站定,正在大声吆喝着说话。

吴侯高坐主位,正笑盈盈地望着门口,想来就是在候他。

陆逊见状,急忙进入堂中拜见。

孙权虚手相扶,笑道:“伯言你以万余人马顶住刘备三万余大军,这几日着实辛苦。孤自接到你的战报,旋即召集众将三军,共计六万人马,特来给你撑腰!”

陆逊躬身道:“臣先行谢过主公。”

他还是搞不明白吴侯为什么亲至,但既然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故而略一迟疑后,又道:

“这几日主公只管坐镇夷道城中。据臣所知,荆益周转不便,刘备军粮只够两个月之用。臣敢断言,一个月之内,蜀军必退!”

孙权忽哈哈大笑起来,面向堂中,道:“还想安然而退?诸位将军,你们说说看,他刘玄德是否太过小觑我江东群豪了啊?”

阶下诸将闻言,皆面露不忿之色,纷纷应和道:

“欺我江东无人乎?”

“便要教刘备来得去不得!”

“刚好刘关张三人皆在,将其一举擒杀,如此蜀地唾手可得也!”

陆逊见此情状,心中一沉,忖道:“莫非主公真有决战之心?这可不妥啊。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刘备东来至今,两军尚未正面对垒过一战,蜀军战力虚实还不曾摸透。纵然此时己方云集大军七万,但兵战凶险,不可预计者太多,胜负着实难料啊!”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要发言规劝,忽闻左侧响起一阵铃铛声,紧接着传来甘宁豪爽的笑声:

“陆都督,你与吕将军夺了荆州,立了大功,些许小功劳,还让我等也沾沾光呀!”

甘宁此言既出,堂下诸将纷纷狂呼酣战,势要与蜀军决一死战。

陆逊大急道:“启禀主公,曹操在当阳虎视眈眈,此实非决战之机,万望三思啊!”

这些劝谏之言,孙权已经在吕蒙那儿听过了,他微微有些不耐,皱眉道:

“曹操渔翁之计,孤如何不知?然在孤看来,我军只消赶在曹操反应过来之前,尽快击败刘备,则曹操之计不攻自破矣。”

陆逊为人耿直,一心为公,丝毫不曾注意到孙权情绪上的转变,继续劝道:

“而且曹操除了在南郡有所部署外,其在江淮、江夏一带亦设有重兵。我军万一与蜀军陷入苦战,只恐张辽、文聘之辈趁乱而动……”

“够了!”

他话未说完,只听“砰”得一声巨响,孙权重重一拍案几,面带煞气,怒而起身。

张辽与合肥,那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于帐下诸将而言,张辽之名直接与威震逍遥津挂钩,对于对手的这等壮举,不失风度地赞叹一番也就罢了。

但对于孙权而言,这个名字同时还意味着恐惧,羞辱。

多少次,他在睡梦中,都会被当日的马蹄声惊醒。

那一阵单薄的马蹄声,将自己的尊严与荣耀,无情地践踏了一地。

龙有逆鳞,触者必死。

此时听到陆逊提起那个他实在不愿意想起的名字,孙权心头没来由得涌起一阵怒气,他深吸一口气,板起脸道:

“江淮一线,孤已留下足够精兵护卫,卿不必操心!”

说话间隙,他瞥了一眼,见陆逊还要再劝,当下抢先喝道:“孤意已决,三日后与刘备决战!不必再劝!”

话音刚落,甘宁、韩当两员大将旋即跪伏于孙权身前,高声道:

“愿为主公死战!”

他二人是吴军阵中的宿将,素来德高望重。

有他俩打头,周泰、孙桓、徐盛、宋谦、鲜于丹诸将各自尾随下拜,齐声喝道:

“愿为主公死战!”

“愿为主公死战!”

“愿为主公死战!”

孙权扫视堂下诸将,无一不是慷慨激昂,士气风发,心中怒气由是稍减。

又闻诸将死战之言,不由得志得意满,这一刻热血沸腾,直令他产生了天下在握的错觉。

陆逊见状,情知决战一事已成定局。他心有疑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幕恰好落在孙权眼中,他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阴翳。

******

次日,长江南岸,汉军大营。

这几日休战间隙,张苞、关兴、姜维但凡有空,便跟在关平身后,仔细聆听军阵战法,有时也会得到关羽亲自指点,三人存了比较之心,自然不甘落后,由是各有进益。

这日恰好轮到张苞巡营。

天不亮,他便早早起来,按照关平所传的法子,领着几名士卒,逐一检查防火、防突等各项工事。

因为主公和他父亲都在军中,故而他丝毫不敢大意,每一样都查点得异常仔细。

巡营的最后一项内容,是开营门查点拒马。

等他查验无误准备回营时,忽见最远处的一座拒马桩上插着一支羽箭,箭支身上还绑着一片绢帛,正在晨风中不住抖动。

张苞不假思索,上前拔出箭支,摊开绢帛来看。

只粗粗一看,他便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天大的事情了,再不迟疑,他旋即拔开双腿飞也似得朝中军大帐奔去。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刘备、关羽、张飞、法正、关平、齐聚于帐中商议军略。

姜维当值,护卫于一旁。

昨日,汉军斥候打探到孙权统援军到来的消息,此时军中几位首脑商讨的就这个问题。

但见帐内人人眼眶通红,不觉已是商议了一夜。

眼下发话的是张飞,他和法正几乎要吵起来了。

这几日来,汉军好不容易快要造成了两架投石车,两部攻城锤,十来座云梯、正要一鼓作气攻克陆逊营盘。

但随着孙权到来,陆逊坚固的大本营背后突然多了六万援军,而今可谓内无忧患,外有强援,正是必守之势。

若这种情况下,谁还想着要强攻吴军营寨,那准是得了失心疯了。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法正便正式提议退兵。

关羽是知兵之人,情知若是吴军打定主意坚守,按照已方目前的实力,完全不可能打破眼前的局面,由是默然,再不吭声。

但张飞脾气火爆,半是无奈,半是发作,竟然将火气发作到提议退兵的法正身上。

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营帐帘子忽被打开,张苞手握信箭,快步而入,在众人好奇的眼神光,将绢帛奉于刘备手上。

刘备皱着眉头,展开布帛一看,忽双目圆睁,霍然起身,惊呼道:

“孙权约我军两日后决战!”

姜维恰好立于刘备身后,他目力甚佳,看得真切,但见绢帛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久未谋面,甚为挂念。闻玄德公东来,孤意于后日卯时奉酒于阵前,公敢晤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法正之谋

战书!这是十足的战书!

姜维顿时惊呆了:

“孙权这是得了失心疯么?居然主动下战书请求决战!须知吴军只消稳稳守上一月半载的,我军必退无疑啊!等我军退却后,吴军尽可从容布置,消化战果,这岂非更加万无一失之策吗?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他兀自震惊之际,孙权的战书亦经众人之手,逐一传递下去。

待传到关羽手上,忽见这位沉寂多时的名将猛然坐直了背,目中精芒爆闪,浑身骨骼竟作噼里啪啦爆响。

边上的张飞大笑着对法正道:

“说孙权,孙权就到,他既要一心求死,你再无话好说了罢!”

法正面无表情,但心中已是电光疾闪盘算了一遍:

此战若是胜了,东吴割地求和不在话下;纵然不胜,关张皆宿将,也不至于大败……

只是…只是东吴的兵马实在太多了一些……

他兀自未决,抬头环视一圈,只见关羽眉头紧皱,死死盯住自己,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张飞喜笑颜开;关平咬牙切齿;便是主公刘备脸上也是一脸期待,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法正见此情状,便知此战不能避免了。

他本就有些赌徒的天性,只要彩头足够大,便值得为止冒险一次。

都说得陇望蜀易,得蜀望陇难,他法孝直还不是孤注一掷,为大汉赢来汉中这龙兴之地吗?

经过沉思半晌,法正终于缓缓颔首:

“既然孙权敢战,余又岂会拒绝!”

顿了一顿,忽盯着关羽,沉声道:

“只是此战凶险,容不得一丝失误,主公及各位将军须听从余之建言,万不可自行其是!”

张飞心情大好,自是满口答应:“你自说来,俺洗耳恭听便是。”

他边上的关羽却是默不作声。

刘备见状,情知关羽为人自矜,因为那日法正当面顶撞于他,心中仍怀有芥蒂,当下宽劝道:

“运筹帷幄看孝直;临阵对敌须仗云长。你二人一文一武,乃是孤左右双臂,彼此通力合作,方能击败孙权小儿。而今大敌当前,岂能意气用事,因私废公?”

听到兄长如此缓颊,关羽终于拱了拱手,缓缓道:“尚书令只管吩咐便是。”

刘备闻言,暗自吁了口气。他深知关羽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开口应承了,自然会遵照执行,绝对不会阳奉阴违。

法正得了两位大爷的首肯,忽然阴桀一笑,道:

“接下来,还请主公修书一封回复吴侯,只说蜀中事务繁杂,不便在此久留,不日即归。”

张飞收敛了笑容,皱眉道:“刚说要战,就要修书回绝,你这是何意?莫非诳俺兄弟三人不成?”

法正并不作答,只环视四周,但见刘备、关羽、关平、张苞诸人皆一脸茫然,唯有姜维笑而不语,遂作邀道:

“伯约若是懂了,烦劳你代为解答三将军之疑惑。”

姜维躬身行了一礼,抱拳道: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吴侯来势汹汹,求战之心迫切,可谓气势正盛。末将以为,尚书令欲此举乃是以退为进之计,拖延决战之日,暂避其锋芒,正好泄吴军之气,骄吴侯之志!”

法正抚掌赞道:“孺子可教矣!”

张飞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

“妙极!如此一来,孙权小儿以为我军要撤,定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吶!妙极!此计当真妙极!”

法正又道:“此外,待吊足孙权胃口,主公只消稍稍透露决战之意,孙权自然千肯万肯,对于决战地点之选择,岂非任凭我方说了算么?”

关羽闻罢,暗自抚须颔首,想来对法正此计十分赞同。

而刘备、张飞、关平、张苞,尽皆点头不止。

便连姜维亦露出沉思神色,这一层到是他不曾考虑到的。史载法正洞察人心,就这看来,所言非虚。

这时,刘备开口问道:“依孝直之见,以何日决战为佳?可否同我等交个底?”

法正只是拱了拱手,并不作答,反而转向关平,问道:“沙摩柯还有几日回转?”

军中情报由关平统管,闻言答道:

“昨日刚收到蛮军信报,说已经成功接应到习珍、习宏兄弟,已在回程路途,再过五日便可回转。”

法正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此,余以为决战之日,便在五日之后!”

他意气风发,加速语势道:

“着各部即刻停止打造攻城器械,将半成的器物置于营寨显眼处,同时谨守营寨,不得擅自出战!”

“主公,修书一事,可迟不可早,日落之前送去便是,也好让吴侯尝一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伯约,你识地理,一会儿借送信之机,探勘四周地形,务必找一处狭长的平地作为决战之地。该地边上须有密林,平地足够我方展开阵型,但于吴军而言稍窄即可。”

“定下决战之地后,主公可遣文布去追沙摩柯,教他不必回来复命,而是率领所部藏身于密林之中,待决战之日,听我发放信号,共击孙权!”

……

眼见法正条理清晰,将一并事务安排得面面俱到,帐内诸人自是信心大增,万分振奋。

末了,他又走到关羽跟前,径直道:

“主公言运筹帷幄在余,临阵对敌在君侯。只是君侯久在荆州,多不熟悉此间将士。至于决战之排兵布将、临阵对敌,君侯若无把握,余倒是不介意拔刀相助。”

关羽缓缓起身,目光湛湛,正色道:

“尚书令何必以言相激?尚有五日可以熟悉军情,制定战阵之术,于某而言,只多不少!”

法正闻言,微微颔首,忽目露精光,缓慢而又坚定道:

“决战之时、决战之地皆取决于我,此谓天时地利在我;而五日后,东吴将士求战不得,必定心浮气躁,人和亦将不存!反观我军,只消暗中蓄力,静候伏兵,则此战必胜矣!”

刘备终于起身,展开双手,分别握住关羽和法正之手,大笑道:

“此番我等和衷共济,力可断金!孙权若来,必教他追悔莫及!”

一时,自他以降,关羽、张飞、法正、关平、张苞、姜维尽皆躬身应答。

由是法正一番参赞,刘备几乎言听计从,命令顿如流水般,从中军大帐发往前后左右各部军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决战前夕

此时的孙权已经领大军移驾猇亭军营。

他对刘备会同意己方提出的决战请求,可谓信心满满。

他太了解刘备、关羽之为人了,两人皆是刚烈之士,盛怒之下,一定会不假思索,立即同意。

只是左等右等,直等了整整一个白天,蜀军方向始终不曾传来任何回信。这让他感到万分诧异。

当日傍晚,营门一支响箭射至,守卫终于送来刘备的回信。

当孙权满怀希望拆开信封、仔细阅读后,忽有些傻眼。

刘备竟然对决战一事只字不提,字里行间还隐约透露出退兵的意思!

这让他顿时感到,像是一拳重击打到棉花上一样,这般有劲无处使的感觉,直令人难受莫名。

陆逊见既然无法劝消吴侯决战之心,便一心一意当起参谋角色,他指出,此乃刘备以退为进之策。

孙权将信将疑,派出斥候到蜀军阵地打探。

随着斥候四散而出,竟然打探到蜀军兵力开始收缩,皆固守营寨不出,还将新造了七八成的攻城器械丢弃得到处都是。

此时,孙权终于相信,刘备是真的准备退兵了。

随他新来的诸将闻知后,尽皆叫嚣蜀军孬种,不堪一击。

更有甚者,居然自告奋勇,请命攻打蜀军营寨。

于是乎,吴蜀攻守形势互易。几日内,天天有吴军士卒跑到汉军营前叫阵。

汉军将士得了法正吩咐,将陆逊此前的做派尽数学了去:隔墙和你对骂,若是想诱我出战,那是门都没有。

期间,刘备又派人送来信件,信中言辞激烈,斥责孙权背弃盟约,擅启战端。

但越是如此,孙权越觉得刘备外强中干。

骂归骂,有种出来打我啊!偏偏刘备谨守营寨,丝毫没有迎战的意思。

几日间发生的一切,令孙权又是自豪,又是着急。

自豪得是,在自家大军面前,刘备居然认怂了!

在他印象中,刘备是一个屡败屡战,永不言弃的人杰,当年赤壁之战,面对曹操十数万大军,尽管实力悬殊,但依旧一副奋战到底的姿态,从未见他服过谁的软。

但这次,他确实服软了!

孙权由此再无怀疑,蜀军兵微将寡,确实不是自己对手。

如果说此前的他还能谨慎对待决战一事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已经深信吴军战力远胜于蜀军。

另一方面,这也使得他十分着急。蜀地易守难攻,一旦让刘备走脱入蜀,以后再想抓他,就是千难万难了!

随着时间流逝,孙权焦虑求战之心,一日更胜一日,整个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负与暴躁之中。

主将的情绪很快传递到军中,使得东吴将士日益骄纵,军中上下充斥着一种论调:

只要能够决战,蜀军必败!

营中并非没有清醒之士,譬如陆逊,但他已经没有法子劝谏了。

吴侯此刻再也听不进逆耳忠言,甚至有时候,连他的求见都会置之不理。

******

汉军大营。

这几日,关羽日夜不歇,走访联络各部军营,面授机宜;并且根据决战地点的地形,推演排兵布阵,制定兵法战阵。

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关羽戎马一生,见多识广,知道世上没有一劳永逸之战阵,

身为主将者,必须根据根据地理、敌我双方特点,摆出适合之阵。

恰到好处的军阵,可以帮助弱小一方,战胜凶悍的敌军。

因为决战地形是姜维先行挑选、再呈交军中商讨通过的,故而他被命令跟在关羽身边参赞咨议。

关羽浸淫此道多年,胸有沟壑,内藏锦绣,论及正面用兵之道,说是当世第一家,也绝非过誉。

姜维自然深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打起十二分精神,半是备咨,半是讨教,如饥似渴学习堂堂正正的战阵兵法。

关羽感念他千里驰远之恩,又见他聪明好学,自然愿意倾囊相授;有时遇到难处,还会多花费些时光,细细点拨。

姜维的指挥之道,由是在短短数日内,勇猛精进,竟有一日千里之势。

为师者的关羽越接触下来,越觉此子天赋异禀,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往往一点即透,一透就通,有时还能由表及里、举一反三,不由暗自赞叹不已。

如是,时间一日日流淌。

二十四日傍晚,刘备终于等来前来复命的沙摩柯的使者。

使者直言五溪蛮五千大军已经进驻距此二十里外的马鞍山,只要接到信号,一个时辰内可奔袭至决战地点。

这意味着决战之机已至!

随着刘备一声令下,汉军所有战将齐聚中军大帐。

法正仔细询问了各部备战情况;并指示水军于江上加强皆备,谨防东吴水军偷袭;又着重询问了江北魏军动向。

在得知魏军当阳大营并无异动后,法正终于向刘备建言,修书接受孙权决战之议!

目送信使连夜出发后,汉军诸将摩拳擦掌,相互激励,各自回营做决战前最后的准备。

******

正月二十五,丑寅之交,大雾,吴军大营。

自昨日晚间收到刘备确认决战的回复后,孙权已经整整兴奋了一日一夜,晚上竟是一刻都不曾合眼。

这感觉,仿佛一夜回到赤壁之战前夕。

好不容易挨到寅时一刻,天色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便在侍从的服侍下,开始穿戴甲胄兜鍪。

他身为东吴之主,为自己打造了一副威武异常的盔甲,其穿戴得流程也十分繁复。

最贴身的一面是一袭绸衣,衬一具用幼年犀牛皮制作的软甲,软甲外再罩一层绸衣,最后再套一领鱼鳞甲,肩上罩狮吞肩甲,腰系兽吞,手臂用笼手包裹,双腿覆腿甲,足踏犀牛皮履,头戴兜鍪。

这一身铠甲,但凡金属之面,皆用金箔漂过,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华丽非凡。

花了好半晌,孙权这才穿戴完毕,随后将长约四尺的佩剑“白虹”,斜斜扣于腰带之上。

彩虹有七色,白虹为其中之一,这一柄百炼宝剑的剑身也是光洁如白虹,闪闪寒光,令人不敢逼视。

孙权得后,爱不释手,出入皆要带在身边。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今日决战之时,营中伙夫早早就起来生火造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祥之兆

朱然今日要随着吴侯出阵。

他是将领之身,自有侍从将饭食送到手中,免了挤来挤去之苦。匆匆用罢,他想着去找陆逊告个别。

这几日来,陆逊屡次三番劝谏,为吴侯所不喜;昨夜,刘备书信中擅自定下决战之地。

陆逊再一次指出此乃蜀军的阴谋,劝吴候另择决战的时间和地点。

孙权此前患得患失,忽闻刘备愿战,大喜过望,但他总还算存了一份理智,连夜派人打探决战之地形。

探马回报,决战之地地势平坦,北依长江,南接群山密林,略显狭窄,但勉强够十万大军摆开阵仗。

孙权担心蜀军会伏兵于密林,但探马又云,山势陡峭,非是伏兵之地。

孙权犹不放心,再派斥候连夜搜索位于决战之地南侧山林,在确定方圆十里并无动静后,终于下定决心。

大抵人的天性便是如此——倘若刘备彼时立刻答应决战,按照孙权狐疑之性格,可能还会细致掂量一番;但刘备一番欲拒还迎,反令他生出失而复得之感。

孙权心潮起伏之下,再听不进任何劝谏。

陆逊直觉不妥,还待再劝,但这一次终于彻底将孙权激怒。

孙权竟然当着诸将的面,直斥他“畏敌如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还勒令他领本部万余人马守护营寨。

陆逊资历尚浅,甘宁、韩当等旧臣不怎么卖他面子,少有将领愿意为他规劝盛怒中的孙权。

于是乎,堂堂新任的一代大都督,就此错过这一场吴蜀之间的大决战。

朱然与陆逊向来交好,知道他此时必定满腹委屈,便想在临行前去找他告个别,顺道宽慰几句。

走到陆逊帐前,却被告知大都督正在营前处置工事。

赶到营门,果见陆逊正在指挥百余士兵搬除拒马,填埋战壕。

朱然行了个礼,奇道:“伯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逊见是军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到来,回了一礼后,道:“今日决战,我军若是取胜,这些拒马、战壕便再无用处了。”

今日决战必赢,这是吴军上下的共识,朱然也深信不疑。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

“连我也信不过吗?还请实言相告。”

陆逊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据实道:

“实不相瞒,我军胜了自然万事大吉……只是凡事未虑胜,先虑败,万一我军战败,这些路障不仅阻拦了蜀军,也势必阻挡我军退入……”

朱然大惊:“莫非伯言不看好此战?”

陆逊摇了摇头,拍了拍朱然的肩膀,岔开话题道:

“义封(朱然字)你是见识过蜀国骑兵的,倘若他们冲阵,你务必保护好主公安危。”

朱然不疑有他,抱拳道:

“虽说刘备有骑兵,主公此次不也领了麾下三千虎卫骑参战吗?六万打三万,怎么也不可能输的。”

顿了顿,又道:“不过既是伯言的嘱咐,然自当铭记在心。”

陆逊缓缓颔首,强颜欢笑道:“但愿此番只是杞人忧天。”

两人说话间,忽闻营中伙房方向传来阵阵吆喝喝骂之声。

陆逊与朱然皱眉一视,都可见对方眼中之紧张。

大抵军营乃是肃杀之地,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就连没事闲逛都有生命危险。

大战当即,谁敢无事喧哗?莫不是发生营啸了?

陆逊大急之下,火速召集亲兵赶赴现场调解弹压。

有了他的强力介入,骚动即刻平息,他又细细调查,很快就将缘由查了个水落石出。

起因是今日决战,吴侯为鼓舞士气,令人烹煮了大量肉食米粮,整个吴军营盘上空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有两名骄兵悍卒为了争夺一口好的吃食,竟然大打出手。

这两名肇事者,一个属于韩当麾下,一个属于鲜于丹麾下,互不统属,互不服气,也无人及时出来调解。

甚至边上的将士不嫌事大,纷纷吆喝助战。

由是这一场斗殴从单独的单挑,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为两部部曲袍泽之间的混战。

面对如此情况,随行而来的朱然只能徒呼奈何。

东吴主要依靠世家豪族建立,许多部将开始都是带着部曲私兵来投靠,为了保障他们的特权,东吴历来实行的是世袭领兵制,简称世兵制。

此次吴侯东来,沿途召集的部将皆互不统属,故而诸将麾下士卒也相互不识,彼此之间少了一份袍泽之情和森然秩序。

陆逊身为营将,一向注重维护秩序,不顾闻讯而来的韩当和鲜于丹求情,坚持要求严惩肇事者。

韩当和鲜于丹见劝不得他,便欺他资历浅薄,将官司打到孙权帐中,请他主持公道。

孙权弄清楚原委后,大笑道:

“将士为一口吃的尚能争个头破血流,今日决战,必能奋勇争先,大破刘备!孤以为不仅不必责罚,还须予以重赏!”

于是,几名肇事的头目不仅安然无事,反而被赐了酒食,以壮行色。

陆逊见状,只得无奈摇头。

其实他也知道,吴侯这番处置或许更能激发观望将士的奋战之心,算是极好的示恩手段。

只是战前斗殴,本就是不详之兆;三军将士,勇于私斗,只认自家将军,不服统一规矩之管教约束,如何能够同仇敌忾,守望互助?

不知不觉,他心中忽对此战结果生出极为悲观的情绪。

那两名肇事的士卒饮了酒水,将大碗狠狠掷于地上,登时摔成粉碎。同时高呼道:

“愿效死力!”

“愿效死力!”

这一番处置费了不少时间,拟出阵的战将已经陆续将本部兵马尽数收拾妥当,齐齐赶赴大帐复命。

孙权掣剑在手,睥睨左右,沉声道:“诸将,随我出战刘备!”

******

卯时,天色尚且蒙蒙,晨雾凝聚,空气中弥漫着深入骨髓的湿寒。

汉、吴双方大军尽出,按照昨日约定,陆续抵达指定的决战地点。

这一处决战之地,是姜维经过仔细勘察,又经刘备、关羽、法正论证后方确定下来的。

选在此处好处有二。

其一,峡谷方圆数十里,唯有此地相对地势平坦,可供汉吴双方近十万大军勉强拉开阵势。

同时此地狭长,避免了吴军从一开始就全军压上的可能,进而相对抵消了吴军的兵力优势。

二者,此处位处巴山余脉,地势西略高、东略低,汉军所处位置比起吴军来,微微算得上居高临下;

又兼此时刮得是西北风向,汉军背风而立,每行动一步都可比吴军略微省力一些。

法正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孙权,终于教他成功争取来这细微的天文、地理上的优势。

虽然开战之初,这等优势并不显著;但人的体力都是有数的,随着战斗趋于白热化,汉军在这一方面的优势会被无限放大。

上架感言

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本书已经确定将于2018年3月1日上架。

首先要感谢一下我的责编武行大大,一直以来帮我解疑答难,给与非常

再要感谢一下从新书期间就在默默支持的星峰晓夜兄,还有一直以来打赏、投票、给与建议的各位朋友,还有帮本书宣传的书单大神们。

你们都是我坚持写下去的动力。

在此,不刻意一一列举名字了,但你们都在我心中。

了解山药的读者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写手,码字不快,一章基本要花上半天时间,同样的时间,别的写手可能已经写完两、三章了。

主要是因为山药把同样的时间花在查资料、做功课上。

我从小喜欢看古籍,看论文,这方面带给我的快乐丝毫不亚于写小说本身。

另外,我还是个轻微强的迫症患者,一章码完,喜欢反反复复修改,从错别字,到语法、语序,再到用词遣句,但凡读起来有一丝变扭,一定要停下来仔细斟酌修改;有时,会在一处可能大家一眼就飘过的地方苦恼半小时。

这一切,只是为了作品能够尽量贴近当时的历史背景。

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勤奋,或者小说情节有多跌宕起伏。

唯一可以保证的是,面对读者的每一次订阅,我肯定拿出100%的热忱与良心,认真对待,努力创造。

另外,在上架前几天,山药也会在不影响质量的情况下,尽量多更一些。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三国,我看到的是忠义,诉说的是信念。

创作不易,如果大家看到并认可我的努力,请多多支持订阅正版,也帮助本书能够一路走下去。

再次鞠躬拜谢大家!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夷陵猇亭之战(一)

晨雾弥漫,两军就隔着数百步,在相互警惕皆备中,逐渐摆开整形。

大战当即,汉、吴两军将士人人紧张,个个沉默,便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士卒此刻都闭嘴不言。

峡谷内只剩下双方将官指挥列阵的吆喝声,隆隆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战甲摩擦之声。

堪堪花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各自列阵完毕,皆打起了十二分之精神来,相互严阵以待。

其时,红日堪堪破晓,阳光终于透穿云层,将这块平原上浓重的晨雾蒸腾掉七七八八;又过片刻,一阵北风刮起,将剩下的烟雾全数驱散干净。

只隔了三百来步的两军阵势,由是毫无保留,清晰呈现在双方面前。

早在此前军议,姜维便知己方本次将使用鹤翼阵型。

鹤翼阵,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形,若使用得当,可使两翼机动灵活、张合自如,即可用于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阵对主将指挥技术要求极高。

但己方由名震华夏的关羽亲任主将,对于各部间的紧密协调,姜维自是放了一百个心。

汉军阵地大体上分本阵、左翼、右翼三大部分,共由八个方阵构成。

只见位于阵型中后方的本阵早已立起一座八尺高的指挥高台,刘备、关羽、张飞、法正正高坐其上。

观高台四周,重兵护卫环绕:张南领五千虎步中军拱卫在前;陈到领三千白毦兵护卫其左;关平领三千虎贲卫拱卫其右;高台之后为五百虎骑,作为机动。

汉军本阵往前百余步,左右两侧各有两大方阵,犹如雄鹰的两扇巨大翅膀遥遥展开。

左翼由两个方阵构成,第一列为傅肜统领的五千虎步左军;其后隔着数十步,便是姜维、关兴二人率领的千余羽林骑兵。

与之对应的右翼也是由两个方阵组成,第一列为陈式统领的五千虎步右军;其后为张苞所领的一千虎骑。

张苞本为虎贲卫的主将,职责是拱卫中军本阵,但他心高气傲,不愿让两位义弟专美与前,一味请为前锋。

刘备壮嘉其志,便命他领了一千虎骑;虎贲卫则交由关平统领。

虎骑为张飞直统的汉军王牌部队,由当年燕将十八骑发展壮大而来,将领皆是张飞早年的老人亲卫。

张苞出仕之前,长年在虎骑营中行走,与各位曲将、屯将都是相熟,经过两日熟悉,指挥起来也自毫不生疏。

往来观,汉军三部主力大抵呈“品”字遥立。

王平领三千上庸兵立于“品”字之间;杜路、刘宁各领千余弓手游走于两翼。

除此之外,指挥高台后一百步,立有一道帷幕。其后,新被任命的救护营主将向宠,正领着三百新招募的救护兵忙碌地布置临时救治点,准备随时救治受伤的将士。

刨去守卫秭归、水军大营和江北大营的兵将,此处大军约莫合计两万九千人,已是汉军能够集结的极限。

姜维高坐于马背,举目往东眺望,但见东方三百余步外,吴军阵营旌旗遮天蔽日,长矛如林,盾牌如山。

东吴本阵亦设八尺高台,高台被近万步骑团团围住,每往前五十步,便设立有两个方阵,按梯次配置,合计四个大方阵,前端微凸,最前端有四个小方阵。

这几日姜维的战阵之道突飞猛进,已经看出吴军采用的是鱼鳞阵。

此阵属于进攻阵形,属于兵力占优势时才能使用的阵型。主将若指挥得当,凭借此阵可以集中兵力对敌方阵中央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猛攻。

因主将本阵设立于后方,故此阵的弱点在于尾侧,但只要有中间的方阵还在,可以随之支援本阵,这个弱点可以凭借兵力优势抵消。

就在姜维观望吴军阵型的同时,孙权也正打量对方汉军的阵型。

细看一会儿,他即轻笑道:“孤观汉军,兵不满三万,却敢摆出鹤翼阵,刘玄德还想着反攻?此番,他却是托大了。”

******

汉军指挥高台。

张飞瓮声道:“果不出二哥所料,吴贼果然排了鱼鳞阵。”

最边上的法正面无表情,侧身对关羽道:“余已激得孙权入榖,这临敌指挥一事,便有劳君侯了。”

关羽安坐如山,只死死盯住对面高台上那道身影,缓缓颔首。

汉军人少,只能先防守,再反击,自然是不可能主动出击的;而反观孙权,似乎也没有派遣战阵上前搦战的意思。

台上诸人观望一会儿,刘备问道:“如今两军将士严阵以待,谁也不愿率先出击,可有什么法子让孙权先沉不住气么?”

法正回道:“可使一名口才出众之士,于两军阵前,以大义名分挫一挫吴军锐气。孙权理弱,许会按捺不住。”

话音刚落,他身后忽闪出一员年约四旬的文官,躬身道抱拳道:

“邓芝不才,愿为主公、尚书令分忧!”

刘备侧身望去,笑道:“原是伯苗啊。”

此人正是时为尚书、随侍刘备、法正而来的邓芝邓伯苗。

他是义阳新野人,东汉名将邓禹之后,当年追随刘备入蜀,先后任郫城府邸阁督、郫令、广汉太守。

因任内清廉、严谨,颇有治绩,于是入朝为尚书,是尚书令法正的直属手下,颇受器重。

邓芝前几日刚刚押送一批粮草至夷陵大营,因决战在即,便留在法正身边参赞军机。

邓芝是刘备亲自从底层吏员中挖掘出来的俊杰,刘备自然深知其人品才干,当下点头应允。

邓芝领了命令,既不着甲,也不带护卫,单人孤骑冲到两军阵前。

迎着两军数万将士诧异的目光,他稳稳驻马,气沉丹田,喝道:

“蕞尔东吴,汉中王矢志北伐,正行匡扶事,尔等安敢背盟夺城,莫非欲为乱臣贼子乎?”

******

这是姜维第一次参加这等规模的大决战,见决战前居然还有人在阵前叫骂,不免感到十分诧异。

他身边的关兴见状解释道:

“父亲尝说,两军交战,比得是士气,比得是耐性。眼下两军刚刚对垒,士气俱佳,并非决战之良机。寻常两军主将会无所不用其极,等到一方露出疲态,才肯进攻。”

“原来如此!”姜维这才恍然大悟。

他随即想到汉中战役中,黄忠与夏侯用对峙与定军山。黄忠用法正计策,数次鼓噪而不攻,使夏侯渊松懈戒备,而后突然进攻南围,摧锋进击,势不可挡,渊军大败,黄忠刀劈夏侯渊于定军山下。

由此可见,大抵有经验的主将,对决前会采用各种手段达到打击敌军士气的目的。

看来,此番阵前以大义名分威压,应当也是无数手段中的一种。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夷陵猇亭之战(二)

邓芝以大义名分怒斥了一会儿,吴军阵中也闪出一骑,只见来人,年约五旬,长须及胸,虽是文士打扮,却面露凶相。

来人策马奔到邓芝身前五丈处停下,高声应道:

“吾乃骑都尉虞翻是也,汝之所言,实难苟同。昔日刘皇叔保借荆州暂住,约于取川之后归还。今西川已得,而荆州未还,得毋失信乎?吴侯不过按约取回故土,何来乱臣贼子一说?”

邓芝冷笑道:“赤壁后乌林之役,我主亲冒矢石,戮力破敌;关君侯断绝魏道,使魏后援难得寸进,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

虞翻道:“贵军败于长坂,计穷力竭,将欲远窜,吾主矜念刘皇叔身无处所,不爱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图后功;而皇叔愆德隳好,已得西川,又占荆州,贪而背义,恐为天下所耻笑。惟望察之。”

……

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于两军阵前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

邓芝的论点在于荆州是大汉的故土,向来由汉室宗亲据有;而虞翻的论点在于赤壁之战中,东吴贡献最大,荆州理所当然属于东吴。

两人都是雄辩之士,各自推古论今,充分发挥辩论术的精髓——各说各话,顺道逮住对方言语上的漏洞,即行反驳嘲讽一番。

故而你来我往,这一番嘴炮,竟然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兀自滔滔不绝。

邓芝正当壮年,体力充沛也就罢了;不料虞翻年过半百,气息依旧悠长,观其唾沫横飞,直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越喷越有劲头,竟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

其实两人喊得再大声,也只有靠近阵前的两排士卒可以听见,后排的将士既听不清两人的骂声,也看不清前方的动静,只能无趣等候。

故而这一番阵前骂战,不仅比得是邓芝、虞翻二人的口才反应,比得更是两军士卒的体力耐性。

姜维放眼望去,果然汉、吴两军阵中都有些躁动。

但两相比较,汉军显然燥而不动;反观吴军一方,军纪便显得参差不齐了。

除了拱卫孙权的中军相对来说好一些,周围其余大将麾下的将士站姿早不如初;更有过分的士卒,或蹲或坐,说丑态百出也不为过。

姜维知道,这也是由于双方不同的兵制和练兵方式造成的。

大抵蜀汉的士兵皆由朝廷直接统辖,平日里统一训练、调度,规矩森严。

而半数的东吴士卒属于世家将领的私人部曲,各将领的练兵方式不尽相同,规矩有松有紧,先不说实际战力如何,仅纪律一项,确实远远逊于汉军。

东吴将士在各自领内作战时尚看不出来,此时聚拢在一起,军纪上的劣势顿时凸显无疑。

孙权见状,心中颇为不喜。

他知道己方已在这一轮比试中落了下风,不能再放任不管,当即下令道:

“谁能将此聒噪之士逐走?”

话音刚落,忽闪出一员二十余岁小将,单膝跪于孙权面前。

“末将愿往!”

孙权见此人头扎白巾,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认出他是蒋钦之子蒋壹。

据称此子一身武艺尽得乃父真传,得知乃父死讯后,专程为父报仇而来。

孙权赞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也。”当即应允。

早有侍从备好马匹武器,蒋壹拎枪上马,打马扬鞭,直取阵中,数百步路程,转眼即到。

邓芝兀自跟虞翻论战,丝毫不曾防备。

姜维高坐马背,眼观六路,早看得清晰。

他缓缓抽出一支羽矢,搭于弓上,就在蒋壹堪堪奔至邓芝身前五十步之际,疾疾射出。

箭矢破空而去,飞速落于蒋壹身前十步,箭簇入地三分,箭尾的羽毛兀自晃动不已。

这一支冷箭来的出人意料,蒋壹胯下战马受了惊吓,双蹄高举离地,不住嘶啼。

总算蒋壹马术精良,死死抱住马脖子,没有跌下马背,但其奔驰之势也随之停滞。

邓芝这才看到有人来袭,又闻身后一员小将高喊:“尚书速回!”

他情知局势危急,一瞪来人,狠狠拍马而回。

蒋壹稳住战马,也不去追他,反是策马上前数十步,面朝汉军大阵,举枪爆喝:

“我乃蒋钦之子蒋壹,何方鼠辈偷袭我父?可敢舍命一战!”

那日姜维率部偷袭沔水大营之战,吴将蒋钦死于关兴之手。

关兴闻言后,下意识就要拍马应战,却被姜维一把拦住,叮嘱道:

“二兄稍安勿躁,且看看君侯指示。”

关兴应言回望,见本阵指挥高台上,红旗正缓缓摇动。

红旗摇意味着许可。他大喜之下,提刀纵马上前,百步外即大声笑道:

“杀你父者,正是你关兴爷爷是也!”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蒋壹见状,怒火顿时冲天而起,他咬牙切齿,一言不发,挺枪直取关兴咽喉。

关兴哈哈大叫:“来得好!”也拍马相迎。

百步距离,两相冲击,转瞬即至。

相互高喝间,两人一刀一枪,由是交战在一起。

关兴经过连番大战,多次斩将夺旗,其技巧、经验、自信已经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远非蒋壹初出茅庐之辈可以比拟。

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蒋壹此番怒发冲冠、舍命而来,只攻不守,前十回合竟然打得不分轩轾。

两边围观将士见状,皆爆发出如雷般的呐喊,各自为己方将军喝彩,一改方才听辩论时,那无精打采的耷拉模样。

两人便在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刀来枪往,转眼已过十五合。

这十五合内,蒋壹杀招尽出,却丝毫不能占到半分便宜,气势不由为止一滞。

关兴由是稳住阵脚,将刀柄夹于腋下,佯装转身后退,右肩空门小露。

蒋壹盛怒之下,不假思索,果真奋力来扎。

关兴见状大喜,忽大喝一声,矮身避过,随后瞅准机会,反手飞速甩出一刀。

这一式演化自家传绝学“拖刀计”,此番使将出来,其势快如闪电,直教人生出沛然末能挡之感。

蒋壹一时不查,惨叫一声,顿被劈斩于马下。

汉军士卒见状,蓦地掀起震天介得欢呼,声浪如潮,彻底压过吴阵传出的声音。

关兴意气风发,直趋吴军阵前,举刀睥睨,纵声高呼:“还有谁来送死?”

吴军将士未得吴候指示,尽皆默然。

关兴如是大喊三声,见吴军并无一人迎战,就此哈哈大笑起来:

“东吴皆鼠辈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夷陵猇亭之战(三)第三更

吴军本阵,孙权面色铁青,眉头紧皱。

这个蒋壹,明明只是叫他去驱散蜀军论客,这厮居然擅自叫阵。

明明己方军力占有,为何还要行此无益之举?

他自己身死便也罢了,只可惜连累三军气馁,任由那个嚣张的绿袍小将在阵前耀武扬威。

他稍稍思虑一番,匆匆招来亲卫,低声吩咐几句。

却说吴军阵中的甘宁瞧得大怒,正要拍马上前,奔出不过百来步,忽闪出一人一骑,一把将他拦住。

甘宁认出来人是周泰,不由怒道:“拦我作甚?”

周泰正色道:“未得主公吩咐,岂能擅自出战?更何况甘将军乃是统兵大将,何必跟此小辈一般见识,平白丢了身份?”

甘宁想了想,周泰说得倒是不错,只是平白被人叫成鼠辈,这口恶气他始终咽不下肚。

稍加思索,甘宁持弓在手,又从身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矢,他将硕大的弓身拉至满月,粗粗一对,也不如何瞄准,倏忽松开控线的右手。

只听“崩”得一声巨响,箭矢顿如流星朗月,挟风带势,直取关兴脑门。

此时,关兴尚在两百步外高声邀战,忽闻身侧有锐器破空之声急遽传来,大惊之下,正欲侧身回避。

只是来箭之势疾如雷电,要避已是不能。

总算关兴反应惊人,千钧一发之际,匆匆将脑袋压低三寸。

但闻得“哐当”一声震响,来箭挨着他的顶门飞掠而过,劲力之大,直将他脑袋上的兜鍪磕飞三丈远,重重跌落在地。

关兴被惊得魂飞魄散,纵然天寒地冻,登时迸发出一身冷汗。

“安国!”

“二兄!”

汉军阵中马蹄声起,旋即飞出两骑,却是张苞、姜维二人大惊之下,不约而同赶来接应。

甘宁纵马上前百来步,气沉丹田,纵声大笑道:“我乃甘宁是也,小子休得猖狂,区区一箭,以示惩戒。还不速速退回!”

甘宁锦帆之名,名动荆楚大地十余年,关兴也是自小耳闻,想起方才那堪堪而过的一箭,不免心有余悸,血气之勇稍散。

方才箭矢虽然不曾伤到他,但箭势罡风震得他气息不畅,仓促之间正要好生调整一番,实在不宜再次逞强。

无奈之下,只得在两位义兄弟的接应下悻悻退到一边,心中却暗暗发誓:

“一会儿战起,定要将甘宁这厮砍于马下!”

经此一变,吴军气象大变。

通常战阵之上,两军只在进入一百五十步内,才会开始开始射击;而真正可以造成杀伤的射程更只在一百步之内。

甘宁身在两百步外,乍露了这一手,早已激得吴军士卒狂呼欢叫,欢声如雷,倾颓的士气竟然一下子被扳回。

张苞大怒之下,并不退回,反而生出代义弟关兴报仇之心。

姜维他回身再望自家指挥高台,仍见红旗摇动。那意味着可以再行邀战。

不由心道:“定是主公认为己方有关张两员万人敌压阵,浑然不惧东吴甘宁之流。”

张苞见状,更是一脸怒容,一纵胯下乌骓马,举起丈八蛇矛,喝道:

“我乃张苞是也,兀那甘宁,可敢一战?”

甘宁见到张苞的兵器,便知此人是张飞之子。

他一生恣意纵横,自视甚高,哪里能容小辈如此挑衅?正欲上前,却被周泰死死拉住。

就在这时,一员传令兵飞驰至两人身边,抱拳道:

“主公有令,命将军逐走那两名蜀将,免伤大军士气。但切记见好就收,不可恋战!”

甘宁闻言,豪笑道:“既是主公之命,幼平再无话好说了吧?”言罢,一拍马臀,直冲两军阵前。

周泰久随孙权,知道吴侯话中有话,这道命令其实是让甘宁击败眼前两员小将即可,千万不能招引关羽、张飞前来。

“也不知道兴霸听懂了没.....”他只恐甘宁恋战不归,无奈之下,只得紧紧跟随。

张苞见吴阵中奔出有两人,虎躯一震,回身对姜维道:“甘宁这厮交于为兄对付,三弟你去对付后面那人。”言语间兴奋难掩。

姜维应了一声,两人旋即各自锁定对手,相迎而上。

飞奔起伏间,姜维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张苞之武艺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此前几番打斗,各有进益,勉强已经挤得上一流武将之列。

但甘宁毕竟成名已久,号称江表第一虎臣,正所谓盛名之下,必无虚士,张苞未必是他对手。

“当今之计,唯有尽快击破眼前之将,好为兄长略阵助威!”

姜维心有定计,稍松一口气,见到对方一员铁塔般的武将逼近,马速稍减,纵声喝道:

“我乃天水姜伯约是也,来将通名!”

来将亦稍稍减速,回道:“庐江,周泰!”

“什么,居然是周泰!”姜维心中一惊:“倒也是个劲敌……如此看来,孙权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兄弟。”

周泰,字幼平,九江人士,在孙策平顶江东时,既与同郡的蒋钦一起归入孙权麾下。

后孙权爱其才,便将其从孙策手中讨要过去。

周泰以武艺见长,对待孙权忠心耿耿,多次于战乱中保护孙权,身上受的伤多达几十处,就像在皮肤上雕刻花纹一样。

他对执行孙权的命令也是不遗余力,相互通名后,即加速马势,挺枪来取。

姜维少年心气,自然寸步不让,举枪相迎。

两匹马儿发力狂奔,只听“当”得一声,两人相互交换一招,交错而过。

只是试探性得一击,姜维只觉虎口微微发麻;反观周泰,却是面无表情,看不清楚喜怒。

“确实实力强劲!”

两人拍马回转,准备再攻一轮。

值此空档,姜维侧望右首,但见三十步外,张苞已经同甘宁斗在一起。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张苞矛走龙蛇,势大力沉,正处于全力抢攻之际,张家的矛法一经使出,犹如惊涛怒浪,一浪高过一浪。

而甘宁虽处于守势,但观其神色,始终轻松自如,显然行有余力。

由此可见,张苞确非甘宁对手,此时全靠一股锐气支撑。

这厢,周泰已经再次纵马逼近。

姜维打起精神,重又与他缠斗在一起。

由是,二人双马,就在周遭汉吴将士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喝彩中,就此捉对厮杀起来。

却说姜维耐着性子与周泰交换了十余合,便已经大抵摸透周泰的路数。

此人速度不快,但以力见长,招式间自有一股韧性,一时不得骤下。

姜维那日经赵云点拨,又兼连番苦战,武艺早已突飞猛进,远超昔日。

他自忖力虽不敌,但凭借赵云所传的“谋定后动、后发制敌”之道,不出百合,定可击败周泰。

只是时不我待,他却没那么多时光,可以施展自如,从容收拾对手——

不远处的甘宁已经在十余合后,开始反守为攻,慢慢压制张苞的攻势;张苞全凭一往无前的矛意,拼着与敌同归于尽的劲头,方能勉强支撑,维持不败。

正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张苞这番气象,已是必败之势,只怕再难坚持过二十合。

姜维见此情状,心中自然大为着急;与此同时,他一边与周泰交手,脑中念头疾转,欲要找出能够迅速击败对手的法子。

再斗三五合,姜维见周泰胯下栗色战马已经气喘吁吁,心中蓦地灵光乍现:

“克敌制胜之道,在无所不用其极。周泰本身武艺高强,难以骤败,但他的战马不比小白神骏,他的骑术亦不比自己精良,若能以此为突破口,十合之内,必能斩其于马下!”

姜维念及此处,心中已有定计。他匆匆一枪荡开周涛攻势,挟枪喝道:“周泰,敢再冲一阵否?”

周泰惊异于眼下蜀将之年龄武艺,但他也看到甘宁步步紧逼,即将取胜。

既心有所恃,自凛然不惧,周泰森然道:“冲便冲,有何不敢?”

两骑由是重新拉开百步远。后撤间隙,姜维一手持枪,一手搂着小白脖颈,似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数十息后,两人调转马首,眼光稍一对视,各自一夹马腹,两匹马儿再一次发力狂奔。

周泰高坐马背,自恃气力长于对手,他见姜维的身影越来越近,遂高举长枪,准备狠狠砸击。

马匹两相狂奔,百步距离,倏忽即至。

周泰大喝一声,举枪猛击,一时裂空之声大作。

哪料姜维竟然使出一招“转”字诀,荡开周泰枪势。

转枪是纯防守的枪路,半是躲闪,半是卸力,姜维也因此马速稍减。

这一枪,引得周泰迟疑万分:

“他既要防守,为何邀我对冲?”

匆匆交换了一招后,周泰带着一肚子疑问,两骑即将交错而过。

然而,就在两骑交而未错之际,姜维身子蓦地前倾,单手环抱马颈,舌绽春雷,爆喝道:“着!”

小白早知主人心意,一声嘶叫,前蹄重重顿于地面,后蹄高高扬起,猛踢身后的周泰坐骑。

小白神骏,后蹄全力踢出,其力之重,何止千斤?

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周泰身下坐骑的后臀、右后腿两处遭受重创,竟有骨裂之声传来。

栗色战马再难坚持,不住哀嘶,滑行两步,就此软软瘫倒于地上。

这一番变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周泰千防万防,哪里料得到姜维居然会以马蹄作为武器;又兼他出身江东,从不知道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控马之术!

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重重跌落在地,顿时扬起一阵尘埃。

透过尘埃,他能看到姜维已经策马回转,居高临下,挺枪来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夷陵猇亭之战(四)第四更

战场这侧,经过二十余合比斗,甘宁一杆长枪上下翻飞,将张苞逼迫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眼看再三五招即可将之击败。

忽闻前方蜀军阵中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甘宁下意识往身侧望去,正见周泰躺伏于地,正在费力躲闪那个自称“天水姜伯约”之击刺。

甘宁见状,顿时大为吃惊。

方才他也偷觑过那位玄甲白马小将之武艺,小将年纪虽小,却能教周泰占不到一丝便宜,这已经足够令他讶异,当时还暗忖道,假以时日,此人必是一员一流猛将。

但他同周泰共事日久,深知周泰之能,纵然小将勇猛,没一百合必定难占上风。

故而他放下心事,一心一意招呼张飞之子,试图将他快速击败,然后去帮周泰掠阵。

他自恃身份,自然不会出手相助,但掠阵一举,确实有此消彼长的功效。

大抵两将单挑期间,队友若觉得身边多了一名袍泽援护,自然会心无旁骛,发挥得更加出色。

然而对于敌将而言,身边有一敌虎视眈眈,又如何能专心致志,全力对敌?效果恰好相反。

方才关兴就不曾退出战场,一直在旁为张苞掠阵。

只是甘宁艺高人胆大,不怎么将关兴放在眼里罢了。

在甘宁的计划中,等到击败蜀军两员小将,己方将士士气必定暴涨。

届时,他将建言吴侯趁机开战。如此一来,战局初期的主动则将彻底掌握在己方之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员蜀汉小将竟然勇猛至此,不过二十余合即将周泰击翻在地,再无还手之力!

甘宁为人义气,昔日合肥之战时,周泰与他并肩作战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此时,他不做他想,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回袍泽。

但闻甘宁大喝一声,奋起全身力气,一枪击退张苞,随后转身提缰,直奔姜维。

两人只隔了三十步,须臾即至。

张苞见他临阵脱走,以为他轻视自己,大怒之下,一边纵马追去,一边高呼示警:“伯约小心!”

姜维得了警示,抬头见甘宁只在十步外,只能放了周泰,迎击甘宁。

姜维入蜀以来,先后结识了马超、赵云、张飞、黄忠、关羽五大名震天下的猛将,论起武艺高超,这五人可以说都在甘宁之上。

但碍于辈分立场,他并没有机会能与五虎上将中的任何一人交手,张苞算是他遇到过的最强对手。

而今日,他将迎战甘宁,这是他第一次同这等级别的猛将过招,心中稍有忐忑,更多的还是兴奋。

高喝间,两人互相战在一起。

甘宁这一番救人心切,挟势而来,连续抢攻,直三五个回合,就将姜维攻得不住后退,只剩下招架之力。

总算姜维新胜周泰,气势如虹,堪堪敌住对手猛攻,再斗数合,已经能够站稳阵脚。

此时张苞已经拍马赶到,他是光明磊落之人,不愿以多欺少,只在一旁驻马掠阵。

姜维当即收敛心思,回想起赵云所传的“谋定后动、后发制敌”之道,仔细与对手拆招。

其实,若两人公平比斗,甘宁武艺自然在姜维之上;但姜维受了赵云点拨,此番只守不攻,甘宁一时也难以骤下。

又见己方周泰败阵,张苞持矛在旁,此消彼长之下,甘宁再无方才从容自如之态,竟然被姜维堪堪战成平手。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再战数合,周泰已经被冒死冲出的士卒救走,甘宁终于放下一桩心事,他击退姜维,提枪一指张苞,喝道:“你们两个便是一起上,我甘宁何惧?”

张苞闻言,顿时大怒,当下汇同姜维二人,夹攻甘宁。

两人初次合击,丝毫谈不上配合,虽然攻势加倍,但时常也会相互阻碍,难免放不开手脚。

由是,甘宁竟然在张苞、姜维夹击中,堪堪支撑了二十余合,间或还会反击上一枪二式,反而逼得两员小将阵阵手忙脚乱。

甘宁这一番以一敌二的殊死搏斗,在吴军士卒看来,竟是游刃有余之像,吴军声势登时复振。

姜维看出其中端倪,朗声道:“大兄,你只攻不守,防守之事由小弟一力担之!”

“好!”

张苞闻言,一改战法,只一味舍命搏杀;有时甘宁直击其破绽明显之处,他也不管不顾,因为他相信边上的姜维定会帮他化去攻势。

此时兄弟两人同心协力,一攻一守,刚柔并济,只十合,就将甘宁逼迫得节节败退,只能拆招,再难还手。

就在甘宁勉力支撑之际,忽闻见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余光可见一员绿袍小将正往自己身后疾驰,似要抄袭退路。

甘宁登时大惊,若教人夺了后路,自己纵然武艺再高,此番也断无幸理。

他再不迟疑,觑准张苞新老招式交接之际,一声暴喝,奋尽全身之力出枪荡开张苞;紧接着右手往怀中一探,掏出一把长约一尺的短戟,匆匆向姜维丢掷而去。

姜维见他缩手入怀,便知此间必有异样,当下凝神屏息,侧身避过那一抹寒光。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攻势难免受阻。

甘宁一提缰绳,扭头便走。

这厢关兴已经快要赶到他身后,举刀欲阻其归路。

甘宁哈哈一笑,倏忽挚弓在手,作势欲射。

其时,关兴距离甘宁不过二十余步,他刚刚被射了一箭,又见甘宁拉弓,下意识地减速欲躲避。

实则仓促之间,甘宁哪里来得及抽箭瞄准?无非欺负关兴惊弓之鸟而已。

他大笑着将马速提振到极限,由是十来息功夫,就从三员小将的围攻中脱身而出,安然回归本阵。

吴军见虎将甘宁独占蜀军三将,还能毫发无伤、安然而退,皆是佩服万分,深受激励。

甘宁威风凛凛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到三军之中,但凡其所到之处,皆会激起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而汉军将士见己方三位战将,对阵吴军的三位战将,造成敌方一死、一败、一逃的结果,自然认定是己方获胜,同样声遏白云,气势如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夷陵猇亭之战(五)第一更

汉军本阵,张飞目不转睛盯着阵中决斗。

他初见甘宁暗施冷箭,大怒之下,欲要亲自下场会一会此人,却被刘备拦住不许。

无奈坐定,又见姜维大发神威,用奇招击败周泰,顿时兴奋得连声叫好;等见到儿子张苞被甘宁压着打,又不免忧心忡忡;待最后见三小将联手,逼得甘宁招式尽出逃命而去时,竟然恍惚回到昔日兄弟三人纵横中原的岁月。

一时有些感叹。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目视张苞、关兴、姜维三员小将在一众将士的欢呼声中各自归阵,法正道:

“吴军阵中果然不乏猛将良才,方才这一阵只能算势均力敌。”

关羽目视前方,缓缓道:“无妨,按计行事便是。”

说罢,忽举起令旗,沉声道:“传令,王平部上前邀战,且战且退,只许败,不许胜!”

“咚,咚,咚……”

闻见鼓角声缓缓敲击而起,高台下,王平的胸膛也随之跳动起来。

“总算轮到我出场了!”

自那日汉中之战投了蜀汉,这是他第一次在主公刘备的眼皮子底下作战,尽管只是诱敌佯败,但他同样十分珍视这次机会。

这是决定他能否出人头地的关键一战!

王平深吸一口气,凌冽的空气灌入胸臆,勉强弹压住激动之情。

“哐”地一声,他猛然抽出挚刀在手,高喝道:“将士们,随我上!”

“杀!”

“杀!”

“杀!”

三千上庸军皆高呼酣战,排成数列,踩着鼓点齐步向前。

两军阵前刚好留了两箭之地,约莫三百步。

未免遭到吴军弓箭手袭击,王平领军行到战场中段,便下令停住。

上庸兵原本的武器为双手矛,在得知自己这一阵将打头阵用于诱敌后,王平趁着这几日,抓紧将麾下士卒调教成左手持盾,右手持短矛,恍然有些校刀营模样。

此时将士们于阵前齐齐站定,手中枪盾互击,发出猛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乍一眼,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但王平心里清楚,他统领的上庸兵打一打郡兵、山匪也就罢了,毕竟算不得强军,不说跟白毦兵、虎贲卫相比,可能在吴军精锐面前也要逊色不少。

吴军本阵,孙权望着台下意气风发、正接受袍泽恭贺的甘宁,面色稍缓。

总算还有猛将甘宁压阵,得以趁机扳回一城。

正稍感欣慰之际,忽闻见刺耳的敲击声自阵前传来,孙权抬眼望,见人少的蜀军居然主动搦战,心头火气一下又被点燃,当即喝道:

“谁愿替孤击破去此阵?”

有眼尖的将领看出敌军方阵气势不足,行进间少了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于是纷纷上前请战。

孙权于一众将领中,看到鲜于丹的身影。

他早间赦免了参与斗殴的鲜于丹部士卒,又赐酒水以壮其行,心道,若以他部位先锋,此番必能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念及此处,孙权毫不犹豫,立即点了鲜于丹部迎敌。

鲜于丹领了五千士兵上前,精神振奋,快步向前。

王平见状,也喝令迎上。

两军各自行进至只剩三十余步,忽齐齐发足狂奔。

“杀啊!”

“杀啊”

十数息后,两个方阵狠狠撞在一起。

果然不出孙权所料,鲜于丹身先士卒,率先接阵,将为兵胆,他身后吴军气势如虹,连续发力。

上庸兵毕竟人少,渐渐落了下风。

总算士卒临时得了王平的改造,有了大盾守护,此番只求自保,倒也不至于败乱。

缠斗一会儿,王平忽高喊:“杀!杀!杀!”

紧接着,上庸兵尽皆齐声响应:“杀!杀!杀!”

这股喊杀声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特别,但仔细听来,却可察出其中古怪。

三声“杀”,前一声轻,后两声重。

而上庸兵的脚步仿佛在应和这股节拍,每前进一步,旋即又要后退两步。

这是王平想出的点子,用节拍融入“杀”字口号之中,利用节拍指挥士卒后撤,如此可以有效防止后撤途中阵型被打乱,以至于佯败成了真败;也可以迷惑敌军,防止其看出佯败之真相。

如此一来,乍一看,仿佛是王平部不敌,不住后退。

鲜于丹只道汉军抵挡不住,兴奋之下,不住号令前进,由是吴军头阵一口气推进七十余步。

就在此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凭空响起。

汉军两翼步军方阵齐齐往两侧一闪,两支黑压压的骑兵斜刺里杀出,马蹄声阵阵,扬起遮目的尘沙,直扑鲜于丹部两侧。

鲜于丹见状登时大为慌乱,忙下令停止追击,准备结阵撤回。

王平颇能把握战机,哪容他说走就走?旋即喝令上庸兵改守为攻,缠住敌军。

上庸兵见目的达到,又有友军赶来夹击,士气大振,竟然在打出一波反冲锋后,死死缠住,使得鲜于丹部一时竟不得骤退。

当此之际,两支骑兵堪堪杀至。

姜维、关兴领着羽林卫直击鲜于丹阵右后侧,张苞领着虎骑直突鲜于丹阵左后侧。两支骑兵齐出,其势恍如白鹤闭膀,死死将鲜于丹阵包裹在羽翼之内。

细望去,但见关兴人怒马疾,高举大刀,第一个冲入敌阵。

方才他在两军阵前失了面子,颇有些恼羞成怒,逢队便冲,见人即砍,似要将无尽怒火尽皆发泄到这群吴军士卒身上。

张苞大声呵斥,亦于另一侧杀入。

姜维看得真切,关兴左砍右劈,虽千万人中,亦如入无人之境。

而张苞凭借手中一柄丈八蛇矛,罡风四溢,纵横披靡,当真是擦者伤,挨着亡,逼得其身畔丈余内的吴军站立不稳,纷纷四散而走,走不掉的只能趴下躲避,。

姜维心中赞叹:“二兄于战场上的嗅觉敏锐,每每可以击敌阵紧要之处;而大兄一身蛮力加上手中那柄长武器,当真是无双陷阵之才。”

他见两位义兄杀得兴起,自然不甘落后,一夹马腹,奋力杀入。

羽林卫、虎骑营齐出,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只一轮冲击,吴阵即告溃散。

鲜于丹于更是在混战中被一脸不开心的关兴一刀砍翻。

此时,距离他们最近的一队吴军尚在二百步外,哪里比得上汉军骑兵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欲要支援,已是不及。

第一场试探性的交锋,终以吴军大败结束。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夷陵猇亭之战(六)第二更

在这场大战中,汉军骑阵如风而来,又如风而过,只留下一地吴军士卒的尸体。

鲜于丹部五千将士伤亡近半,剩余三千人大喊大叫,不顾一切地调头奔逃。

张苞、关兴、姜维三人各自领兵追杀一阵,堪堪追到吴军弓箭手射程范围边缘,即行撤回。

鲜于丹部得以最终只剩千余残军黯然退回。

反观汉军损伤甚微,不过是佯攻缠斗时,有数百上庸兵被刺伤、砍伤而已。

旋即有向宠率领的救护兵奔赴战场,或用担架、或用背负,将伤员快速抬下战场。本阵后方已经设立有紧急伤病营,等待他们的将是是及时的处理。

而逃不掉的东吴伤兵兀自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吴军本阵将领见此情状,义愤填膺,纷纷请战。

******

汉军本阵中,张飞纵声大笑:“吴狗果然不堪一击。”

刘备摇头道:“这一阵只是相互试探虚实。孙权败了一阵,但于整体实力无损,依旧是敌军多,我军少。”

他顿了顿,转向关羽,嘱咐道:“云长,接下来你可要小心那。”

关羽高岿然不动,轻抚长须,只淡淡说了一句:“兄长放心,碧眼小儿快要沉不住气了。”

******

孙权眼见首战失利,首先涌起一阵诧异之情。

蜀军这是怎么回事?居然一开始就亮出骑兵这等利器?在他看来,骑兵可是能够决定战局胜负的大杀器,一般不会轻易祭出。

他侧身看了看正在蓄力的三千虎卫骑,心道:

“刘备啊刘备,你就使劲显摆罢,等你方骑兵气力用尽,便是我方虎卫出击之时!”

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不耐。

鲜于丹部的溃兵四散而逃先不说,逃不掉的伤兵兀自躺在地上哀嚎不止,他知道这等哀嚎在已方士兵听来是极其打击士气的。

孙权深吸一口气,喝道:“传令,宋谦、谢旌、李异、刘阿四部齐上,孤倒要看看,两万对两万,刘备还能如何夹击,如何包抄!”

阵前的甘宁闻言,暗自颔首,心道:

“兵法有云:倍则攻之。吴侯此番的思路倒是对的。”

己方兵力雄厚,优势明显,何必跟蜀军玩什么花样,简单粗暴的手段才是最好的手段。

须知刘备兵不满三万人,己方这次一举投入两万前锋大军,正面与刘备大军交锋,刘备若是还敢夹击,势必要全军压上。

一场大战役中,在无必胜的把握下,谁若敢率先拿出全部力量,那就是把底细全部亮完,再无后手可用,那么距离失败也就不远了。

而刘备摆了鹤翼阵,若不全军压上夹击,那么阵型便失去了意义;但话说回来,蜀军若是敢于全军压上包夹,那么己方两万大军结成圆阵缠住蜀军主力,中军依次跟上,既可各个击破,亦可直取蜀军本阵。

如此一来,胜负立可显现!

“己方兵力毕竟较刘备雄厚,若打成消耗战,刘备必定不是对手。”

甘宁想到这里,对吴侯孙权微微有些改观,心道:

“看来合肥一战后,吴侯的兵法韬略大有长进啊。”

随着吴军四个前锋方阵的全数压上,鱼鳞阵前锋位置突然空缺出来。

孙权大手一挥,下令道:“徐盛、韩当率部递补前军位。甘宁、周泰率部补中军位。”

随着传令兵将他命令传至,吴军各阵突然动了起来。各部都是临时配合,难免有些混乱。

好在韩当、甘宁、周泰、徐盛四人俱是军中宿将,混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即归于平静。

******

汉军本阵。

法正见齐头并进的吴军方阵,微微一笑,道:

“若非摆出鹤翼阵型,孙权怎肯主动发起进攻?只是这变阵一事,君候万望慎重!”

关羽冷冷一笑,回道:“只怕他不来!”

他旋即挥舞手中令旗,快速发号施令:

“传令,两翼骑兵各自退后一百五十步。”

“傅肜部虎步左军左首进十步,右首退十步,原地列阵接敌!”

“陈式部虎步右军右首进十步,左首退十步,原地列阵接敌!”

“张南部虎步中军往前行二百步接敌,列阵接敌!”

“王平部往右后方向缓步后撤五十步,列阵接敌!”

一时,传令兵如流水般飞奔战场各处。

纵然虎步营一直在蜀中,从未接受过关羽的指挥,也不熟悉关羽的战法。

但胜在关羽的指令十分简单清晰,随着传令兵将指令陆续送达,各部主将纵不能领会他的意图,但按令行事也不难做到。

就在姜维、张苞各自引骑兵退出战场的同时,傅肜、张南等人皆开始向自己的方阵传达主将之令。

此时汉军阵中,除了各部主将的吆喝声四起,只剩下落点快慢不一的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漫天飞扬的灰尘。

不一会儿,从两军的指挥高台可以看到,汉军阵营四个方阵已经从最初的鹤翼之阵,渐渐转换为一轮巨大的内凹形的偃月阵。

偃月阵,全军呈弧形布置,形如弯月,月之锋线看似薄弱,实则暗藏凶险,用以防守,可谓击之不动。

孙权站得高看得远,惊怒道:“两军交接之际,刘备居然还敢变阵!当真太也托大!”

须知临战变阵是极为凶险之事,士兵如未能及时领悟主将意图,进退失据,变阵极有可能失败。

再者说,假如在旧阵已失、新阵未成的情况下,被敌方抓住时机打上一波,全军也很有可能就此溃散。

汉军本就处于劣势,还敢临战变阵,这让孙权感觉到被轻视;与此同时,他也极想抓住汉军变阵的机会打上一波,于是银牙一咬,暴喝道:

“令骆统领一万人助阵,加重擂鼓,加速前进!”

‘咚!咚!咚!’

战鼓声如雷,响彻原野。

三里宽的空地上,吴军三万大军排成五个方阵,每个方阵之间只相隔数十步,正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向汉军阵营涌去,巨大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力道。

远远望去,长矛密集如林,寒气逼人,杀气腾腾,

每个方阵中都竖有了一杆大旗,从左到右依次为“宋”、“谢”、“李”、“刘”,代表着各阵主将的名号,“骆”字大旗稍在其后,但也旋即追上。

汉军方面,得益于关羽精确到步的高超指挥,各部早已干净利落地变阵完毕,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此时此刻,汉军将士们皆屈膝前视,严阵以待。

姜维此时已经领着羽林卫退出战场,他高坐在马背上,看得清晰,心中感叹道:

“若无丰富的指挥经验和如炬目光,数万大军如何能做到这般如臂使指?君侯高傲,果然有高傲的本钱。”

细看一阵,更觉此阵精妙异常,不禁再次叹道:

“传闻剑法练到极致,便可不凝滞于物,从此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招更胜有招。君侯打了一辈子仗,年轻时虽然也有败绩,但临老却越发老而弥坚,从偏攻的鹤翼阵,到偏防御的偃月阵,阵型间的切换衔接随意自如,浑然天成,直教人叹为观止!”

他知道这一阵没骑兵什么事情,于是打起精神,细细观摩学习,努力要把关羽用兵之精髓领会贯通。

而此时,两军已经接近到只剩三十步。

第一百六十章 夷陵猇亭之战(七)第三更

吴军由长矛步兵、刀盾步兵组成,第一排、第二排的将士身披两档铠,皆士气高昂,杀气冲天。

正所谓一鼓作气,吴军前锋闻得身后鼓声如雷,顿时在高声嘶喊间,开始奋勇冲杀。

只花了不到二十息,吴军步卒便跑完了这三十步路程。

只是,两军甫一交接,最前排的吴军将士就觉得不对劲。

方才冲阵的时候,身处第一排的士卒可用余光看到两侧的战友,只是堪堪冲到敌阵的时候,身边的战友忽然都落后自己半个身位!

这感觉就好比,两方人马打群架,你孤身一人冲得太快了,而队友尚未跟上!

陡然面临这般情况,人最本能的反应便是,停下脚步,等一等队友。

但打仗不比打架,战阵冲势一起,后排战友依次补进,想要顿住,谈何容易?

如是,吴军第一排将士怀着一丝疑惑不解,重重与汉军锋线交织在一起。

说起来,这正是偃月阵的功效!

从汉军指挥台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在偃月阵的加持下,吴军锋线成外凸的形状,而汉军锋线是内凹的形状。

以内凹对外凸,隐隐形成围攻的态势。

这种感觉落实到具体,则以双方第一排将士的感受最为强烈。

平均每五名东吴士兵都要面对七名汉军的围攻,相对而言,每五名汉军士兵身边都多了两名战友作为侧翼援护。

吴军前锋将官察觉到不对,已是来不及。

两边的鼓声俱是震天响起。战阵一旦交接在一起,想要散开,只能等分出胜负!

骆统、宋谦、谢旌、李异、刘阿见状,只能号令部下奋勇杀敌。

张南、傅肜、陈式、王平亦大声疾呼催战。

天地之间充斥着刀剑互击的声音,枪盾撞击的声音,将士搏命时的嘶吼声……人人皆面容扭曲,战况正是激烈。

汉吴双方不断有人倒下,但缺口旋即有人填充进来。

******

汉军左右翼各有千余名弓箭手,分别由杜路、刘宁二将统领。

一俟两军步军交缠在一下,传令兵立即给他们带来关羽的命令:

“杜路部越过左翼傅肜部,朝吴军阵中射击!”

“刘宁部越过右翼陈式部,朝吴军阵中射击!”

杜路、刘宁二将得令,旋即大声招呼麾下士兵奔赴指定位置。

******

三万吴军对阵两万汉军,其阵容厚度远胜于汉军。

然而汉军借了偃月阵型的优势,伤亡的速度又远远慢于吴军。

两相厮杀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吴军阵容厚度足足薄了两成,而汉军只薄了不到一成。

总算宋谦、谢旌等将领拼死抵挡,奋力厮杀,受他们影响,吴军士气不坠,两军由是战得难解难分。

战正酣时,杜路、刘宁越过友军,迅速集结到位。一声号令后,齐齐交错向吴军放箭。

他们的位置就在吴军身侧,箭矢如暴风骤雨般射向吴军身侧背后,吴军后排顿时遭受重创。

总算身处后排的骆统反应及时,见状立即大吼道:

“后排转身!高举盾牌,护卫前排!”

“后排转身!高举盾牌,护卫前排!”

骆统时任建忠中郎将,是吴侯孙权十分信任之人,原领三千人武射吏,凌统去世后,他又统领凌统的军队。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麾下不少原属凌统的旧卒为丹阳籍贯的老兵,曾随旧主转战南北,训练有素,反应迅猛,乃是吴军中少有的精锐。

此时闻见呼唤,旋即分出一排盾牌手护卫。

而杜路、刘宁害怕伤到友军,不敢让弓箭手抛射,只以平射伤敌,而丹阳兵结得盾阵正克汉军弓箭手平射,伤亡由是大减。

只是这一番骚动已让前排的吴军产生一波小小混乱,谁也不愿意腹背受敌。

吴军前军的军心由是不稳,若现状持续下去,只怕可能会溃乱。

******

张飞看得兴起,一拍大腿,笑道:“这一阵,我军又胜了!二哥当真好本事啊!”

刘备却迟疑道:“弓箭手如此靠前,孙权派骑兵一番冲锋便要溃散,此行太过于冒险,云长当见好就收。”

法正忽笑道:“观君候之意,怕是想以弓箭手来试探孙权。”

关羽瞥了他一眼,抚须道:“不错。若孙权引骑兵来攻,则此战必定艰苦。不过,闻孙权将麾下骑兵视若珍宝,若不来攻,则我军胜券在握。”

******

却说孙权在高台上看得咬牙切齿。

五千前锋中了刘备的阴线计谋,败了也就败了,怎么三万打两万,还打成这幅模样?

阵中的甘宁看不下去了,忙飞奔至指挥台,大步而上,来到孙权身旁,劝道:

“主公,赶紧派兵增援啊,不然这三万人就算葬送了!”

孙权也知前军危急,当即毫不犹豫下令道:“韩当、徐盛二将火速率部支援前军。”

甘宁又劝道:“蜀军弓箭手环列,危害不小,请主公派武卫骑加以驱逐。”

孙权考虑半晌,默然不语。

吴地不产马,这三千匹战马,是他通过海路从辽东公孙氏处购买的。

辽东至江南,何止千里之遥?更兼海路危险,每买来十匹马中,倒有七匹因水土不服倒毙于运输途中。

故而这一营三千武卫骑兵是他费劲心血打造,每一名骑士都是资质上佳的宗室勋贵子侄充当,所用兵器甲胄无不是按照最好的规格配置。

可以说每一名武卫骑兵都是弥足珍贵,死上一人一骑都能让他心疼上半天。

但汉军的弓箭手确实讨厌,的确得想个办法解决,他列一沉思,问道:

“我军弓箭手压上对射如何?”

甘宁摇头道:“战场在蜀军那半方,距离我军足有三百步。若我军弓箭手上前,只恐蜀军骑兵突击,到时我方中军定然支援不及啊!”

孙权看了看身后精神抖擞的虎卫骑兵,终觉有些不舍得,缓缓道:“容孤三思……”

甘宁心急如焚,心道:怎么主公此时还在保存实力.....”

随侍咋侧的朱然忽然发声劝道:“主公可令韩当、徐盛将军分别击敌侧翼,一来驱散蜀军弓手,二来蜀军侧翼腹背受敌,必不可久支。如此蜀军偃月失去两翼侧卫,亦将不攻自破!”

孙权眼睛一亮,连声称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夷陵猇亭之战(八)

却说张飞在台上韩当、徐盛两部旌旗飞扬,齐头并进,便侧身问道:

“二哥,孙权终究没派骑兵前来。只是,你说这两部吴军步卒,是要去击支援中间的月轮处,还是去夹击两翼的月牙处?”

月轮处为汉军的张南、王平部所在,两人正统帅着虎步中军和上庸兵两支部队,严守阵线的中间段,与吴军的李异、刘阿部厮杀得难解难分;

而汉军的傅肜、陈式两部,分别位于月弧的左右两侧,正与吴军的宋谦、谢旌两部对垒。

凭借着弓箭手的压制,不论是月轮还是月牙,汉军都占了明显优势。

此时吴军中军一万人开拔,张飞一时判断不清他们会去增援哪一边,故而有此一问。

关羽目不转睛盯着场上,道:“两军交战,阵中兵士密集,即使援军来了,也只能等前面的士兵撤下或者战死,才能递补而上。翼德,换了是你,你做何选择?”

张飞不假思索道:“俺若有兵力优势,自然要去攻击月牙处,辟出新的战线!”

关羽颔首道:“不错,韩当、徐盛二人也算知兵之人,他二人定会如此!”

果不其然,韩当、徐盛两部齐步越过战场中央,倏忽分开两拨,韩当向右去击陈式部;徐盛朝左去击傅肜部。

此时的陈式、傅肜两部正死死压住刘阿、李异两部,倘若教韩当、徐盛两部赶到,那将反变成被夹击的局面。

张飞见状急道:“二哥,还等什么,赶紧派白毦、虎贲两部前去支援啊!”

关羽道:“白毦、虎贲两部拱卫本阵,不到决胜之机,不可轻动。“

张飞急道:“那当如何?“

关羽冷笑道:“难道我军战阵,他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吗?“

他蓦然神色一凛,举旗高喝道:“传令姜维、张苞二部骑兵,绕至我军两翼护卫,只管恐吓,不许交战!“

张飞闻罢,双目一亮,笑道:“好!好!只消我军骑兵能够驱赶韩当、徐盛两部进入中间月轮部分,凭借阵型优势加以消耗,时间拖得越久,对我军越是有利!“

关羽抚须道:“翼德,你且准备一下。”

张飞大喜道:“可算轮到俺了?”

关羽回道:“孙权小儿不果断,但甘宁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某若是甘宁,此时必要挺身而出,打破眼前这温吞局面。某久在荆州,深知甘宁骑队之能,一会儿他出阵之时,便是你出阵之机。”

张飞大笑道:“方才小子们大意,让他侥幸逃脱一命,俺一会儿定将这厮的狗头拧下来。”

复观双方战阵之间,韩当领着本部五千步卒突然转道向右,眼看再行百五十步就能奔到蜀军傅肜部身侧,与宋谦部形成夹击之势。

蓦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轰击声,韩当放眼望去,正见方才于阵中击败周泰的玄甲白马小将领着千余骑手高速冲击而来。

他见状大为惊惧。须知步卒面对骑阵,在不结阵的情况下,一轮冲锋可被击溃。出于谨慎考虑,韩当连忙下令停顿结阵,准备接敌。

他满以为汉军骑兵要正面冲阵,哪知羽林骑亦在隔了五十步后,齐齐定住——由是汉吴双方、一骑一步两阵就此遥遥相对。

身后的战鼓“咚、咚、咚、咚”敲个不停。仿佛在提醒场中各部,过了河的卒子没有停步的权力!

韩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可能为了劈开一条可以攻击到汉军左翼的道路,而主动攻击骑阵。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避开姜维骑阵护卫的汉军左翼,转而冲入月轮之中。

同样的情况也在徐盛部发生。

姜维远远望着被吓退的韩当、徐盛两部,心中暗赞不已。

大抵骑兵之威在机动,在威慑。何为威慑?蓄势以待、引而不发才是威慑。

只要自己的羽林骑和张苞的虎骑一直拱卫汉军侧翼,便可源源不绝地将吴军步卒驱赶到口袋之中。

“在正面战场之上,君侯对局势的把握,对兵种的了解,果然非同小可。”

如今阵中的情况是,吴军的前军五个方阵越打越薄,劣势益显;彼消我长之下,汉军锋线上的将士士气高涨,节节进逼。

但随着韩当、徐盛两部生力军加入,吴军阵容厚度增加,前军得了支援,蓦地士气振奋,溃败之势顿时被遏制住。

但其颓势也仅仅是稍缓而已。

汉军四个方阵分散在偃月锋线上,依旧不停地收割人命。

韩当、徐盛两部的虽然加入战场,却只能挤在狭小的战场中段,并不能马上加入战斗——

毕竟交锋的面积有限,在前军撤退或者死绝之前,他们能做的只有焦急等待。

吴军阵容厚度增加,最欢的便数汉军弓箭手了,这样一来,他们终于可以采用抛射方式发射箭矢了。

汉军本阵。

见己方凭借阵型,堪堪以两万抵住吴军四万,还隐隐占据上风,刘备心情亦随之大好,观望一阵后,问道:

“吴军聚拢得差不多了,云长准备何时启动大阵?”

关羽抚须道:“不急,孙权本阵还有一万步卒,三千骑兵。步卒倒也罢了,骑兵终究灵活难制。我军启动大阵之前,务必先行将之解决,免生后患。”

他一双丹凤眼死死盯住对面高台,恨恨道:“碧眼小儿,你还不派出骑阵吗?如此,某再送你一程!”

说罢,他蓦地令旗一展:

“传令,姜维、张苞率所部从侧翼上前,做包抄敌敌前军状,只管恐吓,不许交战!”

随着指令传达,羽林骑、虎骑忽然启动,从战场左右两翼齐齐绕至战场正中,与东吴本阵遥遥而立。

姜维、张苞倏忽一声令下,两队骑兵齐刷刷策马转身,作出随时可以背击正在交战中的吴军前军状。

谁都知道,交战中的步卒,背后若遭到骑兵冲击,接下来必然只有崩溃一途。

******

甘宁早已看得睚眦欲裂,他跪倒在孙权身前,愤然劝道:

“主公,赶紧将虎卫骑一分为二,缠住蜀军骑兵,不然前军可就尽丧了!“

孙权也是一脸阴郁,他实在没有想到蜀军居然那么能打。

三万对两万战成劣势倒也罢了,但四万对上两万还是劣势,眼看对方骑阵好整以暇地准备围歼已方前军,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后悔,决战前确实应该采纳陆逊之建议。

复观双方本阵,己方本阵的一万虎卫步卒,三千虎卫骑兵皆是生力军,这些士兵都是他从建业带出来中军精锐。

而反观蜀军本阵,只剩下两个方阵五、六千余人不曾调动。

还好,至少于兵力上还有优势,这让他稍稍感欣慰。

朱然也跪下乘势劝道:

“主公!已到一决胜负的时刻,事不宜迟,当断则断啊!”

甘宁虎着脸,拍着胸脯又道:“臣亦请领本部三百骑兵冲阵,定能冲开敌阵侧翼!”

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孙权见事已至此,当即下令:“周循、太史享各领一部虎卫骑,兵分两路,冲击蜀军两部骑兵!”

“甘宁引本部骑兵攻打蜀军偃月左翼,务必击穿蜀军阵线!”

他兀自不放心,又对随侍的孙桓道:

“叔武,你带五千虎卫步卒掩护兴霸,再冲击一轮!”

“得令!”

“得令!”

随着四将各自得令而去,吴军本阵士兵突然如流水般宣泄向前,而在本阵护卫孙权的虎卫步卒,已经悄然不满五千。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夷陵猇亭之战(九)

东吴虎卫骑装备精良,待遇优渥,常年拱卫在吴侯孙权之侧,在军中的地位亦高人一等,其成员大多挑选自东吴宗室、勋贵子弟。

这一任的主将乃是已故猛将、建昌都尉太史慈之子,越骑校尉太史享;副将为已故大都督周瑜之长子,骑都尉周循。

两人领了命令后旋即踌躇满志,领着三千虎卫骑兵浩浩汤汤杀奔战场,。

甘宁也赶回自己阵中,紧急动员己方骑阵。

东吴军队中骑兵极少,一来是因为马匹难寻,二来则是因为骑兵所费巨大,若无朝廷财力支撑,以诸将自有之封地采邑,又能养得起多少规模的骑兵队伍来?

而且江南水系纵横,并非骑兵用武之地,故而除了吴侯中军和少数几位将领外,很少有人能够组建成建制的骑兵队伍。

甘宁正是这个为数不多的、愿意豢养骑兵的将领。

他本人为益州巴郡临江人,自小任气游侠,枪戟弓骑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因年轻时在江上做得是没本钱的买卖,等到金盆洗手,说是家资巨万,也一点不过分。

他又仗义疏财,深得士卒拥戴,如此,几年时间来,竟然生生被他组建成一支三百余人的骑队来。

几年前,吴魏于合肥—濡须口一带连番大战。

在张辽威震逍遥津之后,甘宁旋即以百骑劫营还以颜色,惊得曹军惊骇鼓噪,举火如星。

这一壮举,使孙权当场发出“孟德有张文远,孤有甘兴霸”的赞叹。

当时甘宁劫闯曹营,凭借得就是这支骑队!

这些骑兵既是亲随兵丁,也是他年少时一道生死与共的兄弟,他自信这统领着支骑队,必能无坚不摧。

此刻,甘宁正立于自家阵前,只等虎卫骑缠上蜀国骑兵。

那时,他就能绕开场上的所有障碍,出其不意,直捣蜀军侧翼,盘活整个局面。

******

孙权发号施令后,吴军阵势陡变,五千步兵、三千余骑兵依次开拔,辚辚而动,吴军本阵方向顿时烟尘大作。

关羽看得真切,蓦地睁开双目,冷笑道:“孙权小儿终于耐不住了吗?传令,姜维部、张苞两部,迎击对方骑阵!”

他注意到甘宁部尚未启动,便知甘宁所想,于是转身对张飞道:“翼德,马上轮到你了!”

不多时,周循、太史享各领一营武卫骑,已经赶赴至战场中央。

周循瞅准得是姜维所领的羽林卫,太史享瞅准得是张苞所领的虎骑,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各有期许,随后抽回视线,领各自骑阵同时发力飞奔。

关兴与姜维同在羽林骑阵。

虽然有击杀蒋壹、鲜于丹二将之功劳,但这仍不足以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将从走脱甘宁的自责中走出来。

一阵吴骑正扑面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战装齐备,气若风发,光洁整齐的盔甲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火红的盔缨迎着北风起伏飘扬——

难得得精锐之阵!

见此情状,关兴胸腔中蓦然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战意,正要打马上前,边上姜维却将他一把拉住,沉声问道:

“二兄可知田忌赛马?”

关兴一愣,决战在即,三弟问这个干什么?

但他知道姜维素来稳重,话中必有所指,于是点了点头,回道:“自是知道。”

姜维目视前方,快速道:“如今我俩以一千骑兵对敌方一千五骑兵,兄长那边也是以一千对一千五,纵然我军精锐不惧,但如此捉对厮杀,没有顿饭功夫须分不出胜负。”

他顿了顿,一指张苞所领的虎骑方向,关兴顺着望去,但见太史享领着一千五百骑兵已经急急加速冲锋,眼看再过十数息就要与张苞所领的虎骑撞上。

“一会儿骑队互冲时,小弟领一曲羽林骑在此缠斗,二兄领另一曲羽林骑折道向右,助兄长夹击与他对阵的吴军骑阵,两相夹击之下,兄长那边顷刻便可分出胜负,倒时再速来援助小弟!”

关兴闻罢,顿时明白过来。

姜维的意思是要在局部形成优势战力,先吞灭一部,再腾出手来吞灭剩下一部。

他对姜维本已十分信服,对他的武艺更是信心十足,丝毫不虞他的安危,当即点头道:

“我懂了,一会儿便按计行事!”

此时,周循锁定姜维羽林骑,直扑而来。

他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长子,长相英俊潇洒,颇有乃父当年的风采,深受孙权厚爱,还娶了吴侯长女孙鲁班为妻。

他荫享着父亲的遗泽和荣光,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也有一颗建功立业之心。

他高声喝令,要求虎卫骑努力控制坐骑,以小步前行,尽量保持阵型齐整。

这是他从兵书上学来、并奉为至理的一条要点——

骑阵一定要阵型严整,才能以密集阵型冲击,进而一举克敌。

姜维远远瞧见,将长枪高举于空,枪尖不住打转,同时高喝道:“羽林郎,列彀骑阵,准备接敌!”

羽林郎只在开场时小试牛刀,冷眼旁观了一个上午,早已战意高昂,饥渴难耐了,闻言皆是轰然应允,缓缓启动。

待到两军只隔两百步时,吴军骑手纷纷将长枪夹于腋下,缓缓加速。

冲锋的最佳距离是一百步,平时这都是练习惯了的,但周循依旧觉得胸膛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缘故。

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微微前倾,举枪喝道:“保持住阵型,随我接敌!”

一百八十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周循爆喝道:

“此其时也,众将士冲啊!”

随着他一声令下,吴军虎卫骑猝然加速,马蹄轰隆隆地敲击地面,又兼骑阵阵型一丝不苟,远远望去,当真威武不凡,莫能与挡。

与此同时,羽林骑也毫不示弱,相应而上。

两军越来越近,周循已经能够隐约看到敌军的脸庞。

他见对面的骑阵阵型散乱,心中涌起一丝窃喜,暗忖凭这等松散阵型,必难挡自己全力一击,由是心中默默念道:

“父亲,孩儿终不会辱没你的英明,请看好,这一阵,便是孩儿扬名立万之战!”

九十步、八十部、七十部……

吴军虎卫骑已经将马速催升到极限,眼看再有十来息就要撞到。

蓦地——

汉军骑阵突然一分为二,汉骑擦着吴骑锋线,倏忽向左右两边分散。

如果将吴军虎卫骑比作一把巨剑,将汉军骑阵比作波浪,那么眼前这情形,就像巨剑披荆斩浪,将波浪破成两截。

然而其实上,两军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接触!

周循已经控制不住马速,同时疑心大起:“这是什么战法?”

他不由自主侧身望去,正见一员手持大刀的绿袍小将领着半部骑兵朝右疾驰而去。

而在战场右手边,太史享已经和另一部蜀骑战作一团。

周循大吃一惊:“莫非这厮要夹击太史享?”

就在他惊惧的注视中,关兴高声催战,领着半部羽林骑拦腰撞入史享部右侧。

此时的太史享正专心与张苞部厮杀,毫无防备之下,顿时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战马不住惊嘶,阵脚为之大乱。

张苞哈哈大笑,趁势跟进夹击。

这一部算是毁了。

周循胸口几乎要喷出血了,虎卫骑多以宗室、勋贵子弟充任,这里有许多都是他的朋友。

等好不容易减下马速,他大怒之下旋即喝令调转马头,调整之际,余光却见方才向左转的那一部蜀骑早已完成掉头,正提速冲击而来。

眼前这情形,顿时令他呆若木鸡。

“这是什么阵型战术?兵书上不曾写啊……”

他已经顾不得思考了,因为目光所至,一员白马玄甲的小将正手持长枪、挟势而来。

(作者按:假如周循对阵的是糜威,那么两人可能半斤八两,属于菜鸡互啄;但不幸的是,他对上的是出身西北、骑兵S的姜维。欢迎大家留言讨论。)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夷陵猇亭之战(十)

两支期待沉浸许久的骑兵终于重重撞在一起。

周循部先手已失,能做的唯有奋力拼搏。

两军都是短兵相接,一刀一枪,拼得就是意志,拼得就是勇气!

场中仅剩下耀目的刀光,狂暴的呵斥,奔走的健马,和不断跌落的骑士。

因姜维临阵之策,汉军骑兵取得压倒性优势,但吴骑的人数毕竟多了一倍,汉军欲要将优势转化为胜利,尚需时间。

由是,姜维、张苞两支骑兵也因此被东吴骑阵拖住,短时间不能再有作为。。

就在此时,一支三百余人的骑队蓦地直扑汉军左翼,为首者鲜衣怒马,赫然正是锦帆甘宁!

孙桓的五千步卒紧随其后,直扑汉军右翼。

吴军一骑一步两支队伍,一前一后突进,抓得就是汉军骑兵被拖住、不能掩护战阵两翼的时机。

******

汉军本阵。

刘备见状激动道:“来了!来了!孙权倾巢而出了!”

张飞早已在台下点好五百虎骑,抬头巴巴望着关羽,静候指令。

临到决胜的时刻,关羽也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来,喝道:

“翼德速去截住甘宁,万不可让他冲撞我军阵线!”

“俺知道!”张飞得令后,将丈八蛇矛倒扛在肩膀,高呼一声,旋即领着五百虎骑朝着甘宁方向飞奔而去。

关羽号令不停:“陈到,领本部三千白毦卫上前一百步,立于傅肜、王平两部左后五十步,准备接敌!”

“得令!”

此前一直随侍在旁的陈到大声领命而去。

“关平,领三千虎贲卫上前八十步,立于傅肜、王平两部又后五十步,视情调整方位,为父要启动大阵了,你可明白?“

关平闻言一凛。他知道父亲要在这个时候启动绝杀了,而绝杀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自己所领的虎贲卫和陈到的白毦卫,当下再不迟疑,躬身抱拳,跨步而去。

随着脚步声、盔甲抖动声辚辚而响,不过百息,虎贲卫和白耳兵已经于指定位置集合完毕。

因为是初次合作,两阵之间还留了不少空隙。

关平见状,忙喝令调整已阵方位。不一会儿,两阵已是严丝合缝,一时长枪林立,寒气逼人。

关羽又下令道:“王平部左首不动,右首后撤二十步;傅肜部右首不动,左首后撤二十步,放吴军进来,开阵!”

随着传令兵将命令传达,汉军战阵陡然又是一变。

如果说原先的汉军锋线是内凹的偃月,那么随着月轮缓缓后退,陡然变成了一个漏斗的形状,而关平所在的虎贲卫和陈到所在的白毦卫就是漏斗的底座——一排钉子根根倒立的底座!

吴军前军见此前屡攻不破的汉军阵线突然开了一道口子,以为汉军坚持不住了,衰败的士气居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大声呼喊间,猛然发起冲阵。

谢旌自负武勇,一马当先冲入;身后士卒狂呼酣战,紧随其后。

但他们仅仅冲出不到二十步,就遇到死死堵在前方的虎贲卫和白毦卫。

关羽看得清晰,目中精光爆闪,手中令旗招展,喝道:“时候已到,诸部开绞!”

关平的虎贲卫和陈到白毦卫是生力军,气力充沛,战意高昂;而谢旌、刘阿部战了半日,几乎力竭,猝不及防之下,那里还有招架之力?

汉军手气枪落,吴军惨叫连连,旋即被刺倒一片。

后面的吴军士兵看不清状况,不明就里,只见到友军突破汉军阵线,于是拼了命地朝缺口处挤去。

于是乎,汉军漏斗的底部顿时变成无情地狱,每一息都有无数吴军在此丧命。

随着吴军前军、中军陆续开赴战场,孙权身边只剩五千步卒护卫左右。

关羽回首道:“某这部事了,接下来,就看尚书令妙计了。”

初春的晨风凛冽,湿寒入骨。法正身子本就不太好,吹了一个上午的冷风,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冰寒之中。

他强压住想要咳嗽的冲动,苍白的脸上憋出一抹病态的嫣红,沉声道:

“传令刘宁,杜路两部,齐发响箭信号!”

******

甘宁伏于马背,一路高速驰来,见到周循和太史享两部骑兵被汉军小将压着打,倾覆只在朝夕。

但他着实管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汉军的左翼。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按照这个趋势打下去,吴军怕是要输得连渣都没有了。

为今之计,只有打开两翼中任何一个缺口,使汉军偃月阵的月轮处失去侧翼月牙支撑,则此阵必破无疑!

如此一来,吴军凭借人数众多,也许还能有一丝机会!

越是决胜关头,越要沉着冷静。

甘宁死死锁定汉军左翼傅肜部,屏息凝神。

傅肜部从一开始酣战至今,气力早不复当初。他自信只要一阵冲锋就能该部彻底冲散。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目标持续接近,甘宁忽暴喝道:“此其时也,兄弟们冲!”话毕,陡然将马速提升到极限,一时清脆的铃铛声大作。

就在此时,甘宁忽见傅肜阵后蓦地闪出数百骑,迎着己方,同样高速冲击而来。

为首一条黑面大汉,手挺一杆丈八蛇矛,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

“甘宁狗贼,俺张飞候你多时!“

原是张飞在令旗得指引下,领着五百骑飞奔而至,提前拦截。

“可恶!”

甘宁不料半路杀出个张咬金,但冲阵已经发起,仓促间想要招呼骑队转向已来不及。

于是乎,在战场靠中、距离傅肜部不过百余步之外,三百吴骑与五百汉骑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甘宁恨张飞坏了自己大计,张飞恨甘宁欺负自己儿子。

乱军之中,两人咬牙切齿,眼中只有对方,各自运械如飞,生生从厚厚的骑阵中劈开一条血路,接战在一起。

两人皆是当世虎将,此番皆舍了性命搏杀,一时矛来枪往,直教天地动容,风雷变色。

就在张飞、甘宁二人舍命搏杀之际,张苞、关兴已经击溃太史享部,转而回身前往夹击尚在与姜维部缠斗的周循部虎卫骑。

周循部失了先机,被连冲两轮,登时溃败。

因为甘宁骑队突然提前发动的缘故,原本要掩护他的孙桓部五千步卒被他远远落在身后。

不曾料到的是,甘宁部被张飞拦截,奇兵暴露于外,再难收奇效。

如此一来,原本用于掩护的孙桓部便成突破汉军侧翼的关键所在!

这时的孙桓部已经奔至汉军右翼陈式部阵前七十余步。

针对这一路吴军,关羽本寄希望于五溪蛮伏兵准时发动。

只消伏兵冲击吴军本阵,这一部定然折返回援。

只是,早做约定的伏兵迟迟不不曾到来,这让刘备、关羽、法正三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此时此刻,战场之上早已乱做一团。

汉军方阵倾巢而出,再无一兵一卒可供调遣。

唯一还称得上机动的战力,唯有刚刚击败吴军虎卫骑的羽林骑和虎骑。

只是他们身处战场左侧,距离战场右侧的孙桓部尚有三百步距离,欲要支援,势必要绕过在战场中间战成一团的张飞部和甘宁部。

战至这种地步,于双方而言,局势皆称得上万分紧急。

胜负只在朝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夷陵猇亭之战(十一)

时值一月,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两阵指挥台上观战的刘备、关羽、孙权、朱然皆汗流浃背,浑身燥热难抑。

于孙权而言,孙桓部已是他最后希望。

若蜀军陈式部挡不住孙桓部的冲击,那么孙桓部极有可能沿着汉军月牙,逐一打开缺口。

缺口一旦打开,就意味着被堵在中间的数万吴军士卒可以一拥而上,直接冲击汉军本阵。

对于汉军而言,若陈式部能够拖住孙桓部一时半会,拖到法正布置的伏兵到达,那么此战就稳如泰山了。

沙摩柯迟迟不现踪迹,刘备不由大急,连连顿足道:“沙摩柯的伏兵怎么还没发动?怎么这么慢!”

法正也坐不住了,双目死死盯住吴军身后林地,淋淋汗水不住滑落。

这一刻,对于两方而言,皆可谓千钧系于一发。

******

孙桓部已经在高声呼喊间,同陈式部接上。

陈式部登时腹背受敌,锋线上不断有将士受伤倒下,眼看便要立足不稳。

陈式立于阵后指挥,怒得咬牙切齿。

他从一介小卒一步一步升至中级将官,凭借的就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八字而已。

他是忠诚军汉的典范,即使上级的命令是让他深陷险境,或是孤军深入,他都会毫无疑问的执行。

譬如去年的汉中大战,刘备兵行险招,派遣包括他在内的十余名将领带截断马鸣阁道(栈道),这种自杀式的计划,他还不是没有二话、毅然决然去了?

这一战,主将既然将守护月牙右翼的重任交托于他,没有后撤的命令,他一步也不愿意退下。

陈式拔刀在手,本能地领着亲兵上前补住阵线缺口。

见到本部主将亲自出马,身先士卒,汉军士气稍稳,不至于速败。

与之对阵的孙桓深知甘宁一路奇兵已经失效,最后破局的关键还在自己这边,由是亲冒矢石,立于战阵第一线,大声催战不止。

位于陈式部正面的吴军收到友军鼓舞,士气渐起,奋其最后一波力气,誓死冲杀。

陈式的虎步右军纵然誓死坚守阵地,但两项夹击之下,将士越杀越少,阵容越杀越薄。

时战场上杀伐四起,喊杀声冲天,人人皆是斗红了眼。

******

姜维在即将杀败周循部时,就已开始瞭望战局。

他自那日决石口伏击诸葛瑾、孙桓部起,目光不再仅仅拘泥于自身一部。

这几日又经得关羽手把手教导,已经初步建立起总览战场全局的意识。

如今能够参与到这般规模空前的国战,他又如何能不抓住机会,好好学以致用一番?

姜维高坐马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六识大开,三五息功夫就已看破双方大军的处境。

此时此刻,双方陷入势均力敌的较量,两方皆如被重物死死压住的骆驼,就看哪一方先出现最后一根稻草了。

姜维决定去当那一根稻草。

诚然,孙桓部远在三百步外,须臾之间攻击不到。

但吴军前部和中军正密密麻麻挤在狭小的中场,最近的不过五十余步。

孙桓部可以夹击己方右翼,羽林卫如何不能背袭吴军前军和中军的后背?

只要先行击溃吴军主力,哪怕孙桓击溃己方右翼,又有什么用?

就看哪方速度更快!

姜维念及此处,倏忽将长枪高高举起。

羽林郎经过他的整训,皆知主将高举长枪,是立起标杆的意思,意在让所有骑手能够在复杂的战场中一眼望见,然后排除万难向主将靠拢。

句扶、林航、沈峰几人跟随姜维日久,隐约知道他的心意,于是相互呵斥催促,只片刻就聚起越来越多的羽林郎。

“看,左丞竖标杆了!”

“随我来!”

“切勿缠斗”

“跟上!跟上!”

许多羽林郎方才联合虎骑将士,刚刚击破周循的虎卫骑,此时正在砍杀补刀。

乍闻战友呼喊,都舍了手中猎物,本能地踢马向标杆处奔去。

羽林郎皆紧盯主将标杆,等候下一步指示。

等人聚到七七八八,姜维高举标杆,蓦然而动。

他此刻心无旁骛,一手持枪,一手持神刀“麟嘉”,催马直冲战阵中央厚厚的吴军阵容。

羽林郎顿时明白过来——吴军士卒皆是背对己方,此时己方列阵冲击,吴军可谓毫无防备,必能一击制敌!

边上张苞、关兴见状,旋即领会,忙喝令手下骑队列阵,拍马赶上。

由是,汉军两拨骑兵汇合成一路,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直冲吴军后背。

阵中的吴军步卒丝毫不曾料到一队骑兵从背后杀至,毫无防备之下,被汉军骑兵一轮冲锋即撞飞无数。

汉骑去势不减,如同烙红的刀子刺入积雪一般,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四周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骑手们居高临下,就如砍瓜切菜一般,随手就能收割。

吴军遭受背袭,顿时大躁。

士卒惊慌呼喊,本能转身要朝本阵方向逃跑,但他们身后俱是高大威武的战马,和光亮如雪的环首长刀,每往后退散一步,皆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

由是吴军士卒又掉头往前冲,被汉骑如猪羊般赶往偃月阵漏斗处。

而在漏斗底部,关平与陈到二部磨刀霍霍,下手既准且狠,丝毫不留余地。

地上已经堆起厚厚的尸体。

在孙桓击破陈式部之前,张苞、关兴、姜维三兄弟终于还是逼得吴军前军阵脚大乱,溃败在即。

姜维减下速度,观望一阵后,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方应变终是还是比孙桓快了一步,这一战,我军胜券在握!”

******

战场正中,甘宁部与张飞部正上演着整场战役中最激烈的一场战斗。

甘宁所部皆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张飞虎骑也是他从燕地带来的家人老臣,双方皆是衷心耿耿,俱是死战不退。

这一阵,枪来刀往,以命抵命,比得就是血性,争得就是气势,丝毫没有取巧之处。

终是张飞部人多势众,杀伐半晌,甘宁部即将败下阵来。

身为主将的甘宁已经与张飞斗了三十余合。

他之前与张苞单挑,对于张家矛法已经大致摸清路数,自忖能够斗上百余回合,一俟瞅准时机,即丢掷短戟击杀张飞。

哪料这个环眼大汉强得没有天理!

如果说张苞的矛法一往无前,刚猛凌厉的话,那么他老子的矛法可谓至刚至阳,还夹杂着阴险刁钻的路数。

甘宁自对战之初便知不敌,手忙脚乱勉强支撑过三十回合,却是连入怀取短戟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按他的本事,若公平单挑,接不了张飞二十合。

只是混战不比单挑,每每张飞觑到机会,要对他痛下杀手之际,总有其部下挺身而出,用身体帮主将挡住这致命一击。

张飞毕竟上了些年纪,战到此时,微微有些气喘。

甘宁觑了空朝场上望去,只一看,便知道这一战己方已经彻底输了。

他终是来去果断的江贼出身,暗叹一口气,趁对手喘息之际,忽从怀中掏出一把短戟,猛然丢掷。

张飞匆匆侧身躲过。

甘宁趁机调转马头,旋即招呼为数不多的部下往回撤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夷陵猇亭之战(终)

吴军本阵。

朱然护卫孙权左右,冷眼旁边整场大战,他知道己方已经输了。

其实这一阵,不是吴侯指挥无能,而是关羽的指挥着实太强,汉军的战力实在彪悍。

尤其两方的骑兵,差距尤甚。

在建业时,虎卫骑的二世祖们整日里耀武扬威,嚣张不可一世;不料今日甫一交战,竟然一触即溃!

原来主公花了那么大价钱,养出得竟是这般废物!

想不到最终的结果,还是被陆伯言预料到了。

朱然的目光落在战场上那名白马小将身上。

此前麦城阻击关羽之战,此人凭空杀出,害得自己全军覆没,还陪上一个潘璋。

此战他又如此活跃,单挑且不管,灭鲜于丹于前,败周循于后,最后还能抢先发动致命一击。

不得不说,此人把握战机之敏锐,当真骇人听闻,假以时日,定是东吴大敌!

朱然心道,一会儿回去之后,定要将此间战情,详细汇报给伯言。

本阵中还剩五千虎卫步卒,只要谨慎结阵,当能保护主公缓缓退入猇亭大营。

他见战局再无回天的可能,便下跪劝道:“此战已败,为长久计,还请主公退回大营。末将愿为主公断后。”

孙权心都在滴血,怒骂道:“急什么,叔武只消冲开敌阵,我军还有机会!”

朱然摇了摇头,哪还有什么机会,吴侯这是输红眼了。

还待再劝,本阵后方杀伐声大作,似有千万人马冲杀过来。

在朱然惊惧的注视下,一骑探马飞驰来报:

“报——

后方山林中冲出数千蛮兵,正向我军冲来,似要切断我军后路!”

孙权闻言,大惊失色,再握不住手中的白虹剑,“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大耳贼,大耳贼好生狠毒!”

他话音刚落,本阵背后一里外冒出无数身着兽皮,手持各式武器的蛮族士卒。

当先一人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个铁蒺藜骨朵,腰带两张弓,威风抖擞,大冷天兀自打着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绘满了白色的图案,一边发足狂奔,一边使弓射击。

此人箭无虚发,弓箭所指,莫不应弦而倒。

吴军本阵护卫士卒登时大哗。

总算朱然沉着,高声呼喊,指挥将士调转枪头,迎击来敌。

只是,两路包抄之下,这一仗已是一败涂地了,本阵将士只能为吴侯撤退,争取些许时间。

孙权回过神来,换上一副义愤填膺、誓要与敌一决生死的模样。

朱然情知此时再不撤退,便真的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一把扛起孙权,提步往台下奔去,早有侍从牵过马来。

这一幕正入五百步外、汉军本阵的关羽眼中。

眼见孙权要逃,关羽青筋爆裂,蓦地起身,浑身上下登时迸发出凛人的杀气。

他一把从周仓手中夺过青龙偃月刀,一声口哨,竟直直从数尺高的指挥台跳将下去。

赤兔马闻见主人召唤,须臾即至。

关羽翻身上马,猛夹马腹。

赤兔马一声嘶叫,就此撒开四蹄,飞奔向前。

场上战做一团,偃月阵只粗粗保留一个轮廓,锋线上,汉吴双方犬牙交错,再也难分彼此。

首先挡在关羽眼前的是纵横排列的白毦卫。

厮杀当即,让白毦卫让出一条缝隙自然不行,但赤兔马速度即起,想要稍减也绝无可能。

眼看就要撞上!

只见关羽身躯微微前倾,缰绳轻提之下,赤兔马后腿猛地发力,一人一马离地数尺,竟然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只这一下,足足窜出四丈远,连人带马从白毦卫头顶略过,重重跌入吴阵。

数名吴军士卒应变不及,顿时被踩踏成一团肉泥。

边上的吴军士卒本就被杀得摇摇欲坠,陡见天降神兵,俱被惊吓得呆若木鸡,动惮不得。

关羽掌中青龙偃月刀,胯下嘶风赤兔马,虽身处敌群,却凛然不惧,再踢马腹,丝毫不做停留,单刀匹马,直如虎入羊群。

青龙偃月刀在他手中,幻化出紫电青光,前方但有片刻阻挠,刀之所向,莫不化为齑粉。

由是,赤兔连踢带撞,载着关羽运刀如飞,如砍瓜切菜一般,生生从厚厚的吴军阵容中杀出一条血路。

当真是千军易辟,挡者披靡!

刘备于台上看得清楚,热血顿时为之沸腾,由是起身夺过鼓手两支锤子,亲自为关羽擂鼓助威。

他与关羽结义数十年,始终恪守大义,虽为君臣,实为兄弟!

以关羽高傲之性格,失了荆州这般切肤之痛他如何不能体会?

他已年近六旬,想要再上战场杀伐已是不能,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义弟擂鼓助威!

“咚!咚!咚!”

刘备咬紧牙关,手腕疾捶,将战鼓擂得震天介响,其击打之重,直欲将鼓面锤破。

陈到一直位于白毦卫阵后指挥,离指挥台最近。陡然闻见鼓声激烈,本能回头一望,远远瞧见汉中王亲自擂鼓的模样。

这意味着总攻的时刻已到!

陈到霍然高举长刀,暴喝道:“破敌就是今日,将士们,随我冲啊!”喊罢,亲自带队,扑入阵中。

他的号令被逐一传递下去,一时关平、傅肜、陈式、张南、王平诸部将士皆纵声应和,齐齐亲身杀入。

汉军士卒此前见到关羽一马当先,状如天神的英姿,早已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此刻耳边传来密密如闷雷一般的鼓声,又见大将舍身冲杀在前,胸臆间强烈喷薄的战意便再也抑制不住,倦极的臂膀竟凭空生出一股力气。

由是士气爆棚,杀气冲天,皆如不要性命一般涌上搏杀。

“杀啊!”

“杀啊!”

“杀啊!”

其攻势顿如疾风怒涛,一波更胜一波,一浪高过一浪,持续不断、汹涌不绝!

此时此刻,天地间唯存汉军士卒如雷般的喊杀声,将东吴士卒的斗志彻底压没。

场上的东吴士卒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大喊大叫,不顾一切地调头奔逃,争先恐后地向本阵方向逃去。

一路上弃甲曳兵,只恨自己是跑得最慢的一个。

数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

关羽怒发冲冠,瞋目切齿,只顾拍马前冲。

天地之间再无一物,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孙权。

甘宁即走,他留下的骑阵自然再无幸理了。

但张飞闻得兄长刘备亲自擂鼓,又眼见二哥关羽如风驰电掣般杀至,只觉当年兄弟三人杀伐四方的情景重现,豪气由是陡生!

他的胸膛剧烈燃烧起来,这感觉直比连干三十斤老酒还要畅快!

兄弟一条心,张飞知道二哥关羽要去取孙权首级了。

“痛快!痛快!”

哈哈大笑间,他如舍弃垃圾一般舍了甘宁留下的骑队,迎着关羽飞奔而去。

他胯下王追也是万里无一的宝马,此刻全力奔腾起来,只比赤兔稍慢半筹。

由是,两匹神骏一红一黑,载着两员硕果仅存的当世万人敌,如风驰电掣般直冲吴军本阵。

双骑卷平岗!

一时间,全场的焦点都聚集在这两个高低起伏的身影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吾命休矣

早在法正发出响箭信号的半个时辰之前,十里外的吴军猇亭大营。

陆逊与步骘端坐于主帐之中,丁奉手扶佩剑,侍立于一旁。

步骘,字子山,临淮淮阴人,早年避难江东,被孙权征召为主记。后游历吴地,出任海盐县长,随后任东曹掾,出领鄱阳太守。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转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将,率军接管往交州,追拜使持节、征南中郎将。次年,以铁血手段平定治理交州,名声大振,加平戎将军,封广信侯。

这次襄樊大战,步骘蒙孙权召唤,领交州军马数千人,经岭南奔赴荆州助阵;因路途实在遥远,终不能及时赶上此番决战。

但既然到了荆州,他索性将兵马留于长沙助守,孤身一人快马加鞭,准备赶赴猇亭先行拜见吴侯。

不巧的是,等他赶到时,孙权刚刚举兵迎敌,他只得在留守大将陆逊的陪同下,静候决战结果。

步骘面上古井不波,但不时起身,左右踱步,可知其内心正如天人交战,殊难平静。

大军从清晨卯时出发,至今已经有数个时辰了,眼看日头西斜,天都快黑了,怎得仍未决出胜负。

他素来生性沉稳,但挨到此时,只觉得不管心头还是屁股上,都如火烧火燎一般,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了。

眼见对面的陆逊依旧好整以暇,捧着一册竹简仔细阅读,步骘不禁又是佩服,又是着急。

“这已战了一日,距离最近一拨传信的人马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前线尚未有消息传来,也不知战况如何,着实令人心焦。”

陆逊放下竹简,回道:“广信侯勿虑,逊已命令一万留守将士枕戈以待。战局若是有变,随时可以接应。我等身在场外,多虑无益。”

步骘闻言,只得强压下内心的焦虑,耐心等候。

再过了一会儿,西方隐约传来凌厉得鸣镝声。

陆逊蓦地变了颜色,凝神沉思片刻,忽一拍案几,沉声道:“不好,蜀军有伏兵!”

这句话几乎将步骘惊得从座位上跳将了起来。

“不是说蜀军兵少吗?这两军都在阵前,他还有伏兵的本钱?”

陆逊断然道:“我军大军尽出,并未设下埋伏,要鸣镝作甚?以逊观之,必是蜀军之计!”

“决战之地,一面是江,一面是山。江面我军哨舰不间断游弋,伏兵绝不可能来自江上,那么莫非来自山上?可是巴山人迹罕至,并无可供大军通行的路途……”

他的眉头皱得愈紧,忽灵光一闪:

“莫非是五溪蛮?不可能啊,五溪蛮向来桀骜不逊,如何能为蜀汉所用?”

陆逊心中不解,但蜀军发出的信号绝非作假。

当此之际,他再不迟疑,转身对丁奉道:

“承渊,步卒行进缓慢,你先集合全部斥候骑兵,沿途搜索蜀军伏兵。记住,只要紧蹑其后,作欲攻击状,必能缓其军势。本督将率八千步卒尽快赶赴,速去!”

“末将得令!”

丁奉一声应和,小跑而去。

陆逊此刻再也顾不得帐中的步骘,大步冲出营帐,高呼道:

“全军集合,随我接应吴侯!”

******

东吴本阵,孙权甲胄在身,十分影响行动;又兼惊怒万分,四肢发软,已是连马背都跨不上去了。

他接连尝试数回,皆以失败告终,甚至还摔了一个跟头。

见此情状,朱然只得跪伏在地,以背做垫,生生服侍孙权跨上战马。

等他跨上战马了,正要拨马撤退之际,护卫在侧的周泰忽拦道:

“金色兜鍪过于醒目,还请主公与臣交换。”

孙权忙不迭答应。

于是孙权戴了周泰的黝黑铁盔,在朱然的护卫下,纵马逃亡;周泰则戴了孙权的金色兜鍪,拍马大剌剌地朝反方向奔腾。

此时,关羽、张飞二人堪堪驰到。

四周皆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吴军护卫与蛮族军队早已交接厮杀在一起。

吴军胜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蛮族悍不畏死,又兼头领凶猛,也是锋芒毕露、寸步不让。

乱军之中,早已不见了孙权身影。

观望一会儿,张飞蓦地一指前方,喝道:“金色兜鍪者为孙权!”

关羽依指而视,果见有十数丈外有一人头戴一顶黄灿灿的金色兜鍪,正纵马飞奔。

他一声不吭,当即策马追去,身后张飞紧紧跟随。

两匹神骏发起劲来,短短十数丈路程转瞬即至。

凑得近了,关羽见此人身形魁梧,绝非孙权瘦弱的身躯可比。

他心道中计,驻马朝反方向望去,正见百步外,有一甲胄精良之人亦在回头观望,瞧其神色,不是孙权是谁?

大怒之下,正要转身追击,蓦地闻见周泰起身怒喝:“休伤我主!”一边挺枪来扎。

关羽见是周泰坏事,当真怒不可遏,手中再不留情,斜斜劈出一刀。

这一刀全力使出,可谓矫若游龙,无迹可寻。

周泰档了第一刀,闪过第二刀,眼看再难躲过第三刀。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闪过,边上忽飞出一支短戟,将关羽的第三刀砸偏数寸,周泰由是逃过一劫。

张飞放眼望去,原是甘宁赶到,不由爆喝道:

“好你这厮,几次三番坏俺兄弟好事,看俺不杀了你!”

说罢挺矛去扎。

周泰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关羽趁势举起青龙偃月刀,对准孙权方向狠狠投掷而去。

这一刀准头力度极佳,孙权回身看见大刀挟着凌厉罡风,破空而至,竟是吓得连躲避都忘记了,心中只不住念道: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也合该他命不该绝,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战马感受到危险,本能地侧身一避,这一刀由是贴着他的脖子堪堪而过。

孙权被惊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做片刻停留,

关羽见一击不中,孙权远遁,无明业火冲天而起,“噌”得一声,抽中腰间长刀“万人”,直取周泰。

由是汉吴双方四员当世虎将就此斗将在一起。

沙摩柯也看到孙权远遁逃逸,他暗忖凭自己一双大脚板,那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想到方才,他领着五千部落勇士,好好地埋伏于巴山林地之中,静候前方信号。

从清晨等到日头西斜,好不容易等来信号,正指挥勇士们冒出山林,奔赴战场;哪料行不出二里路,身后居然追来一队百余人的吴国骑兵。

他只得命令将士转身,准备先行解决这一波骑队,再去战场助战。

谁料那队骑兵甚是狡猾,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只远远追蹑在后。

汉中王的命令清清楚楚,接到信号后第一时间赶赴战场。

沙摩柯素来是个重信义的汉子,万般无奈,只得分了一千人盯着这支骑队,自己领着大军先行一步。

饶是如此,也被耗去不少时间,伏兵终究未能按照约定准时发动。

此时,他见吴军首领逃离,自责愤怒之情油然而生,本能就想杀人泄愤。

目视前方战场,他看到己方关羽、张飞二员上将正与敌方两员将领战做一团。

其中一员敌将头戴束发金冠,身着百花蜀锦战袍,光彩斐然,更令人难忍的是,此人居然身佩铃铛,挥舞兵器间,“铃铃”之声大作。

沙摩柯混迹五溪多年,最看不惯这等嚣张跋扈之辈,由是提弓在手,细细瞄准。

其时,甘宁与盛怒中的张飞再战二十合,自感再难支持,只得与周泰招呼一声,转身欲走。

哪料才一转身,正见一枚箭矢,消无声息,迎面而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战果

陆逊自闻见西方鸣镝后,顷刻间就点起本部八千留守步卒,一路向西疾行。

行出五里路,正遇丁奉部与千余蛮人纠缠,由是鼓噪而进,一击破敌。

再奔出三里路,正见吴侯孙权失魂落魄,仓皇东顾,观其身侧,仅不足百骑相随。

陆逊匆匆将他迎入阵中,安慰一阵后,旋即派丁奉护送回营。

他再此号令大军再次前行,还想试试是否能够接应到哪一路残军。

等他赶到时,才发现吴军阵容早已被打散。

脚程快的,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脚程慢些的,要么跳江求生,要么跪地求饶,可谓兵败如山倒。

反观蜀军,或忙着肃清残敌,或抢着俘虏敌兵,也是乱糟糟的一片。

陆逊见状,下令将士于本阵后三百步方位结阵,竖起“吴”字大旗,准备收拢溃兵。

果不其然,能够逃出汉军追杀的吴军溃兵本如无头苍蝇一般,远远见到己方鲜明的旗帜和肃穆的军阵,下意识便往那个方向奔去。

由是,只片刻功夫,就给陆逊聚拢数千残军。

这一切,正入位于不远处的姜维之眼。

此时,他正领着本部将士驱赶残敌,见此情状,不由得心急如焚。

吴军败了不假,但汉军忙着巩固战果,阵型早乱——

汉军毕竟人少,以两万余人追杀倍于己方人数的敌军,这能不乱吗?

仓促之间再组织不起来有力的反抗。

假如让这股新加入的吴军站稳阵脚,顺势打上一波,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比起驱散东吴溃兵,先将这一阵新来的吴军逼退才是当务之急。

姜维念及此处,毫不犹豫,再一次举枪于空。

汉骑有了一次实践,再来一轮已是轻车熟路,相互催促间,慢慢朝主将方向靠拢。

由是短短百息功夫,姜维身旁聚集起近五百骑。

他一声令下,领着骑队直取陆逊军阵。

陆逊阵严阵以待,又兼人数众多,姜维不敢正面强攻,双方隔了近百步,遥相对峙。

他手中长枪高举不放,随着时间分秒流逝,身边的骑手越聚越多。

陆逊眼见事无可为,只得暗叹一口气,下令后撤。

这一声后撤,这中姜维下怀。

大军行军后撤,哪有阵型不乱的?只要紧紧跟蹑,一旦敌军阵型露出一丝破绽,等待他们的,将是汉军骑队的致命一击。

一路追蹑,哪料这阵吴军训练有素,前军阵型不变,掩护后军和收拢的溃兵后撤;待到后军退出五十步后,豁然转身结阵,掩护前军后撤。

由是,吴军前后交替布阵后撤,从容不迫,秩序井然。

姜维领着骑队跟出二里路,竟然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望着阵中那个不住发号施令的冷静男子,心中生出一丝明悟。

随着陆逊大军缓缓退出战场,姜维旋即收兵赶回战场,场中还有大量的残敌需要骑兵加以驱散俘获。

总算他多留了一个心眼,为防陆逊卷土重来,带了十来名亲随,亲自登上吴军本阵指挥台瞭望。

吴军高台比平地高出八尺,登高望远,东南方向的景致一览无余,正好用作监视。

姜维甫一登台,台上横列着的一柄长约四尺的宝剑登时映入眼帘。

他弯腰将之抄入手中,稍一用力,宝剑铮然出鞘,但见剑身光洁如虹,一丝杂质也无;疾速挥舞,竟无一丝一毫裂空之声。

姜维当下大喜,且不说此剑是否削铁如泥,单单凭借挥舞之时寂静无声一项,便可断定此乃万里无一的绝世宝剑。

翻腕再看,正见剑身底部刻有一道用鸟虫篆体刻成的小字,铭曰:白虹。

******

这一战,从清晨打到下午日落时分,战场上到处都是双方士卒的断肢残骸,地面早已被鲜血染成一片暗红。

斜辉西照,残阳如血,衬得此地恍如人间炼狱,格外凄凉。

是役,吴军六万大军,除了被陆逊接应走的数千中军之外,当场战死万余;轻重伤者、并来不及逃走的合计被俘两万;其余踩因踏、投河、入林而失踪者不计其数。

吴将甘宁、周泰、鲜于丹、刘阿当场战死;太史享、周循、孙桓生擒被俘;韩当、徐盛、宋谦、李异消失于乱军之中。

吴侯孙权在朱然护卫下,最终为陆逊率兵接应到,侥幸逃得一命,最后徐徐退入猇亭大营。

可谓一败涂地!

反观汉军方面,伤亡也是不少,当场战死数千;轻重伤者近小半;位于第一线指挥的将领陈式、傅肜、张南、王平身上皆有所损伤。

按照往日的经验,将领们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但受伤的小卒们未必,由是大战之后会出现更大规模的死亡。

总算此番临时设置的救护营发挥出极大作用。向宠领着三百救护兵日夜不停,远近奔走,受伤将士总算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

比起战损来,汉军这一战的缴获可谓颇丰。

除俘虏吴军数名大将,近两万士卒之外,还缴获军械甲胄无数,仅质地精良的两档铠便有五千具之多,光打扫战场就花了整整两个日夜。

但最令人惊喜的是吴军虎卫骑的遗留下来的战马。这些都是产自辽东的良马,又兼孙权不吝巨资豢养,每一匹都是膘肥体壮。

据战后清点,吴军带来的三千匹战马中,数百匹重伤而死,近千匹因为来不及抓而逃逸,最后入手轻伤以及完好无损的合计一千二百匹。

刘备大手一挥,将其中五百匹归入羽林卫麾下。由是羽林卫句扶、沈峰、林航等精锐部曲终于能够做到一人双骑,战力和机动性陡升。

汉军士气如虹,乘胜追击,一面将吴军猇亭营寨团团围住,一面派遣骑兵扫荡附近江津渡所,以阻挡江陵方向的援军。

******

孙权此刻正坐于猇亭军营主帐,兀自惊魂未定。

他这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有六万大军,而刘备只有三万,指挥也没大的问题,怎么说败就败了?

一想到此役全军覆没,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他只觉欲哭无泪,心头淌血。

关羽方才那般杀气腾腾的可怖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孙权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刚才早就已经死上两回不止了。

他也不信刘备、关羽会在这个关口放他一马,毕竟背盟之恨,夺地之仇,岂能轻易善罢甘休。

孙权心力俱疲,便是当年在逍遥津情况万分危急,也未像今日这般万念俱灰。

正在他思绪迷离之际,归来的陆逊掀开帐帘,进账拜见。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乘胜追击

待看清来人后,孙权迟钝的眼珠蓦地一动,慌忙上前拉住陆逊之手,仿佛溺水之人抓到稻草一般,声泪俱下道:

“悔不听伯言之劝,致有今日之败,损兵折将,孤之内心,何其痛也!”

陆逊心中暗叹息一声。

传闻吴侯为人凉薄,对于用得上或看得入眼之人,可以屈尊纡贵;对于无用之人或者不喜之人,则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

平日不觉,这些日子终于有所领教。

战前,吴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如论如何都听不进劝;如今战败了,态度却是骤变。

但陆逊自忖,除了尽力襄助,还有别的选择吗?

陆家世居江东吴郡,万事都要仰仗孙氏的鼻息;更况且吴侯将兄女嫁于他为妻,对他也是重用有加,于公于私,都是要尽心报效的。

不过比起当年袁绍的刚愎自用来,吴侯总算还能知错就改,称得上务实。

希望吴侯经此一堑,能够长一智吧。

陆逊将孙权扶回主位安坐,宽慰道:

“主公勿虑,臣已加固营寨防御,并着人严加防备,蜀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的。”

孙权闻言后,慌乱之情稍复,追问道:“可曾通知子明(吕蒙字),着他发派援军前来吗?”

陆逊摇了摇头,道:“方才臣已将信报发至江陵。不过刘备乃是知兵之人,定会着人占据沿途江津渡口。短时间内,江陵援军须到不了此处。”

孙权希望落空,呆立半晌,方叹息道:“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想到青龙偃月刀堪堪从自己脖子前划过的情景,忍不住生出一阵后怕。

这时,陆逊躬身抱拳道:“蜀军攻不进来,但我军也攻不出去。未免有损主公万金之躯,臣提议与刘备议和。”

孙权心头蓦地一动,旋即有摇了摇头,道:“我军大败,拿什么跟刘备议和?”

陆逊道:“臣此前探知,刘备军粮不足一个月支用,眼下又添….又添…数万俘虏……”

陆逊说到这儿,侧目看了看孙权,见他脸上没有异样,于是继续道:“如此一来,蜀军军粮更为捉襟见肘,我方若是晓以利害,给出足够好处,刘备未必便不会同意。”

孙权大为意动,起身左右踱步,他又怕刘备趁机狮子大张口,思虑好半晌,方驻足转身:

“依伯言之见,刘备他想要什么?”

陆逊心道:”刘备自然要荆州南郡……”但这番话他却不能说出来,只得道:

“所谓坐地起价,落地还钱。主公不妨派人去探探刘备的底细。”

孙权先是微微颔首,旋即又摇了摇头,道:

“子瑜的弟弟诸葛亮在蜀中为官,深受刘备信任,他若在此,当是出使的不二人选。只是眼下他人在江陵,除他之外,孤实在想不出来何人可为使者。”

正叹气间,陆逊却道:“不急。经此一役,蜀军士气正盛,定然不会轻易同意和谈。这几日,蜀军定当前来攻营。且待臣搓其锐气,再派使者不迟。”

孙权闻言,双目顿时一亮。

他朝陆逊望去,只见他面容平静,眼神坚定,一如平日沉着模样,丝毫不见慌乱,也不因自己此前的冷落而流露怨恨之意。

孙权上前握住陆逊双手,由衷叹道:“伯言忠诚恳至,真社稷之臣也。如此,此间大事便尽数托付于你了。”

陆逊躬身道:“此皆臣分内之事。”

******

却说汉军方面,除了跑了孙权一事令关羽耿耿于怀之外,这一战可谓大获全胜,全军上下皆是喜气洋洋。

刘备下令收集场中战死的马匹,做成一锅肉汤,全军加餐,营中顿时欢声雷动。

唯有沙摩柯一人心情不太爽利。

本来嘛,他一箭射死猛将甘宁,立下大功,受了汉中王好生一番夸赞,寻常一些将领见到他也开始主动打招呼示好。

这让他浑身骨头仿佛轻减了三分,从此昂首阔步,便连走路都会带起一阵风。

唯一令他费解的是,不知为何,张将军对他爱理不理,不仅瞧他的眼神也十分不善,一俟靠近就要做出生吞活剥的模样。

万般无奈,只能远远避开。

除沙摩柯之外,法正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别人看到的都是战果,他却看到了隐忧。

多了这些俘虏和马匹,意味着吃饭的嘴巴一下子翻了一番,而军粮不增不减,该是多少,还是多少。

当他将这个担忧汇报给刘备的时候,刘备正与关羽、张飞二人一道用膳,三人有说有笑,心情大好。

但闻张飞笑道:“没粮了去抢便是!孙权小儿带来这么多兵马,营中定然屯有大批粮草。吴贼新败,一会儿将士饱餐后,将营寨攻打下来,不就一了百了么?”

刘备亦笑道:“翼德所言甚是,正所谓打铁要趁热,吴军士气不振,我军饱餐一顿后,连夜攻取吴军营寨,孤定要将这个眼中钉给拔下来!”

他看了看关羽,又道:“等擒了孙权小儿,我军再顺江而下,收复南郡,便是取了孙权扬州之地,也未尝不可。”

关羽知道兄长这番话意在为他出气,感激之下,连连拱手。

张飞不明就里,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孙权这小儿何德何能,据此沃土,我等便先取了江东之地,再与曹操一决死战!”

法正本想见好就收,逼东吴吐出些血来便收兵回蜀中,但见到三位主将打定主意攻打吴军大营,他也不再自讨没趣,将一肚子话咽回腹中。

如今大军新生,士气如虹,未必没有机会击破吴军营寨。

******

酉时时分,汉军三军用罢晚膳,于吴军猇亭大营四周点起巨大的篝火,准备连夜攻打

刘备亲自坐镇阵前指挥。

攻城不比野战,丝毫没有讨巧的办法。

他先命人此前粗粗做好的两部投石机,两部巨型攻城锤,并十架云梯尽数搬运至阵前,依次展开,又下令道:

“今夜攻城,先破营者,赏钱百万,官升三级!”

一时群情激昂,人人奋勇争先。

抛去受伤将士和用于看管吴军俘虏的将士,眼前可用的只有一万五千余人。

虽然吴军营中也有万余人,但汉军将士士气高昂,丝毫不将这些手下败将放在眼里,依旧按照早有的部署,兵分三路,分别攻打吴军大营南、西、北、三门,故意放空东门。

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着空出来的一道门就是为了让守将产生后路尚存的错觉,一旦守城处于下风,守将便会意志消沉,夺路而逃。

而在吴军东门数里之外,刘备早于暗处埋伏好羽林卫和虎骑营,只等孙权入巷。

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谋

酉时二刻,风寒夜凉,攻营前夕。

汉军先将两架投石车牵引至西门,引兵一万作为主攻;其余南门、北门不过布置了二、三千军士佯攻,以为牵制;东门大开,不设一兵一卒,在数里外另设伏兵,等候孙权突围。

刘备见法正不住咳嗽,便劝他回营静候结果便是,毕竟吴军猇亭营寨四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孙权插翅难飞。

法正吹了一日夜的风,确感力有不逮,只得在一队护卫的保护下,缓缓离场。

酉时四刻,万事俱备,刘备大手一挥,汉军磨刀霍霍,正式开始攻营。

第一轮攻击,率先由投石车发起。

两架投石车于吴营西门百步外立好阵势,在重兵护卫下,不住向吴军建筑倾泻泥弹。

其实投石车的弹药种类很多,但论及杀伤力,最强的还属石块。

只是攻营仓促,汉军并未来得及到采集足够石块,就地取材的泥团,便成了不二之选。

天寒地冻,泥团取出后,不一会儿就冻得鸡儿邦硬,此刻接连不断向吴营墙门之上投掷,发出“砰”、“砰”巨大撞击声,只轰得吴营门墙吱吱作响,摇摇欲坠。

此前,陆逊在营内四门的瞭望塔上观望,早已看清蜀军大体布置和投石机方位。

他也深知野外营寨以木料结构为主,挡不住投石机持续不断的进攻。便趁汉军用膳之际,拆除营中多余营帐,将巨大的木料斜顶在北门附近的门墙内侧,以作加固。

如是,纵然投石机连续发射,对墙面造成极大损害,但因为根基仍在,墙体勉强还能维持破而不败。

倘若投石机能够连续多次命中同一处地方,也能够击垮该处工事——只是按照当时的技术,尙做不到如此精准的投掷罢了。

不过,在汉军看来,自家投石车威力巨大,吴军营寨摇摇欲坠。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抵工事的坚固是有限的,而投石车的弹药是无限的,只消做好保养修理,持续不断轰击下去,不出一夜,确实能够打出缺口。

就在刘、关、张三兄弟好整以暇,含笑围观之际,忽有传令兵来报,说南门、东门同时出现大股吴军。

关羽沉思了一会儿,抚须道:“必是吴贼见我军投石车犀利,使声东击西之策,欲分薄我军西门兵力,他好派死士毁我重器。”

刘备深以为然,当即下令,各部坚守本阵,原地不动。

约莫顿饭功夫,南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嚣。

不一会儿,又有传令兵来报,说吴军南门大开,数千步卒出营攻击驻守该地的张南部,混战间隙,从东面杀出一支骑兵夹击,张南军不敌,只得后撤;吴军耀武扬威一阵后,现已退入营内。

张飞皱眉道:“这支骑队定是从无人防守的东门来的,怎么到了此时,孙权还敢主动出击?”

刘备心头疑起,招来传令兵,仔细盘问吴营各门动静。

传令兵回道:“各门皆集结有重兵,唯独北门空无一人。”

“北门空无一人?”刘备眉头紧皱,沉思半晌,忽拍案而起:

“不好,吴军营寨以北三五里外便是长江,孙权他必已看破我军在东门的埋伏之策,转而欲以其余三门为诱饵,趁乱向北逃脱!”

众人心道,不错,吴军先攻击南门,如此一来,己方的注意力必然被迁移至南门;吴军只消故技重施,逼退驻守北门的汉军,孙权便可在骑兵的护卫下远遁至长江岸边。

而己方的骑队都埋伏在东门外五里处,想要追击只怕来不及;而且此时夜黑难视,江面上的哨舰早已靠岸歇息,难保不会被孙权抓住机会一举逃脱。

刘备念及此处,顿时大急,旋即指挥道:“叔至(陈到字),你领三千人驻守此地,云长、翼德,你们随孤赶赴北门布防!”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军顿时辚辚而动。

这一切正入吴营瞭望台,陆逊之眼。

但见陆逊一声冷笑,转过身子,对下方的朱然、丁奉二将道:

“承渊(丁奉字),一炷香后,你领三千步卒从北门杀出,吸引汉军注意;义封(朱然字),你领一百骑兵从南门杀出,绕至西门,点燃鱼油毁去蜀军攻城器!任务一旦完成,火速回转,万万不可恋战!”

朱然、丁奉互望一眼,皆躬身抱拳道:

“末将得令!”

一炷香后,坚守北门本阵的陈到,忽见吴营门洞大开,数千步卒小跑而一字排开,上前搦战。

陈到心道,果然不出主公所料,吴军果然欲以三门为诱饵,吸引我军注意。

他早得吩咐,又兼吴军势大,便点起全部兵马上前迎战。

两军刚刚交上不久,陈到又闻南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约莫百人的骑队直扑后方的投石车方向。

守护投石车的不过十几名发石手,哪里顶得住骑队一轮冲锋?

陈到大急,但他已经被吴军步卒缠上,想要支援,已是不及。

只听两声清脆的瓦罐碎裂之声响起,随后吴军骑队将领点起火箭,朝投石车方向疾射而去。

“轰”得一声,两架投石车火光顿起,不一会儿就被烈火包裹吞噬。

吴军骑队速度不减,擦着剩余攻城器械飞速略过,行进间但闻瓦罐碎裂之声不断响起。

朱然不住射箭点火,只片刻功夫,汉军阵地上的云梯、攻城锤一并燃起熊熊烈火。

朱然见目的已经达到,一声招呼后,即领着骑队飞驰南撤。

这一切直惊得陈到睚眦欲裂,只得把怒气往眼前的这支吴军步卒身上撒。

汉军白日里新胜,士气正盛,战至此时,丁奉部已经不支,由是边战边退,缓缓后撤。

陈到哪容他如此轻易就能脱身?不住欺压向前。

堪堪进到吴营门墙五十步附近,吴营望楼上探出无数弓箭手,齐齐朝汉军方向射击。

见不少汉军士卒中箭倒地,陈到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追击,缓缓退回阵中。

这一阵只持续不到一炷香功夫,等刘备闻讯赶到后,攻城器械早已烧成一堆堆焦炭。

刘备情知中计,大怒之下,当即下令砍树为锤,发起人海攻势。

汉军的攻营战势持续到天亮,但失了投石车与云梯,威力大减,终究为陆逊沉着之指挥化解。

刘备终在死伤数百人后宣告放弃。

好在伤病营抢救及时,这些伤兵得到妥善救治,总算没有出现大的伤亡。

刘备旋即召来羽林卫、虎骑营二部,不住于营寨四周巡查游弋;又将一万五千士卒平均分摊到四门,严防死守,谨防吴军突围。

待稍稍歇息半日,汉军重整旗鼓,再度领兵来攻。

终究是没了重型的攻城器械的威胁,陆逊平心静气,纹丝不乱,见招拆招,逐一将汉军攻势化解与无形。

第一百七十章 论客

三日之内,汉军接连发起五次攻营,皆以失败告终。

而吴军营寨也被攻得摇摇欲坠,全靠陆逊灵活调度,方能勉力支撑。

战至此时,双方可谓皆已力尽,就看哪家战意更坚。

法正再呆不住了,步履蹒跚地走进阵前指挥营地,正见刘关张三人表情严肃,兀自商讨不已,丝毫不查有人入内。

他只得咳嗽一声,以示招呼。

刘备循声望来,忙上前拉住法正之手,叹道:

“孝直来的正好,吴营这位叫做陆逊的后生好生了得!你素来多智,还请替孤出出主意。”

法正摇头道:“臣若有破敌之法,如何敢藏私至今?今日前来,特为禀报主公,攻营连续受挫,此前高涨的士气有些难以维持了;更为不妙的是,军中粮草只够支应半月之用,还望主公早作打算啊。”

刘备、关羽、张飞闻言,皆一脸郁闷,再没了声响。

三人此前信誓旦旦,定要拔了吴军营寨,不想连续受挫;眼看陆逊沉着淡定,调度有方,只怕再攻上三日,结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法正趁机道:“如今的情况是,我军占据左近江津渡口,吕蒙援军不能登陆;同时,我军包围吴军营寨,孙权坐困愁城,不能突围而出;同时我军也攻不破营寨。两军短时间内并没有突破现状的可能,如此就成了僵持的局面,实则于我方不利。”

他顿了顿,又道:“北岸黄权传来消息,言曹军在当阳县安营扎寨,虎视我等与吴军决战,只怕在等双方力疲之际,欲要一举鲸吞。曹操此人,不得不防,还望主公三思。”

张飞怒道:“曹操这厮若敢来横插一杠,只需给俺五千兵马,必将他冲杀得哭爹喊娘!”

刘备知道这是张飞气愤之语,并不放在心上,沉吟片刻,抬眼问道:“那依孝直之见?”

法正相迎而视,断然道:“议和!”

“什么!议和?”张飞闻言,顿时从座位上跳将起来,疾步走到法正面前,瞪起铜铃般的大眼,怒喝道:“好不容易将孙权逼迫至此,你却说要议和?”

他见法正目不斜视,并不理会,便转向刘备,大声问道:“兄长,你怎么说?”

刘备终究是一军之主,是要考虑大局的,此时冷静下来回想,一味僵持,确实于已方无益,当下面露难色,皱眉苦思。

张飞见状,便知兄长也有议和之意,大急之下,又快步转回端坐的关羽处,弯腰急问道:“二哥,你倒是说句话!”

关羽有心继续围攻,但他素来知兵,也知如今之局面不可能骤然打破;又兼他刚刚正面大败孙权,胸中恶气出了泰半,故而面对张飞质问,只闭眼抚须,却不发声作答。

张飞见帐内三人都是这般模样,登时大怒,顿足道:

“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想着议和,枉俺老张争着要做这恶人!”他大怒之下,闷哼一声,转身便走。

关羽终于站起身来,皱眉道:“某去宽慰翼德。”

堪堪走到大帐门口,他蓦地顿住,也不回首,只沉声道:“孙权小儿想要议和可以,须先把糜芳、士仁两个狗贼交出来!”

说罢,一振衣衫,拂袖而去。

两人走后,帐中只剩刘备、法正二人。

沉默良久,刘备方开口问道:“依孝直之见,南郡还能要得回来么?”

法正摇了摇头,道:“臣知荆州乃是孔明隆中对之关键。但臣也听闻,东吴已故大都督鲁肃曾云:‘夫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

“可见东吴对荆州亦是志在必得。吴侯既得此地,断然不愿轻弃。”

“而我军仓促东行,战至此时已是力竭,并无扫平江东之力,若要勉为其难继续攻打,只怕最终为曹操渔利,于匡扶大业无益,唯愿主公三思啊。”

刘备沉思良久,忽叹了口气,盯着法正,缓缓问道:“若要议和,不知怎么个议法?”

法正见他心动,便道:“臣以为,吴侯的底线在于保住南郡江汉之源,而我军手握东吴数万俘虏,只消着眼于人口、钱粮处,先争夺最大的利益即可。”

刘备闻罢,缓缓颔首。

这时,帐外冲进一员小兵,单膝跪地,抱拳道:

“启禀主公,东吴遣使求和!使者已在营外,请问见与不见?”

刘备与法正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底皆是大震。

已方刚刚有了罢战之意,东吴旋即派人求和,此人对局势的把握能力,堪称妙到巅毫,看来东吴营中确有能人。

刘备正欲召见,忽又想到关羽,不免踌躇道:“只是云长那边……”

法正道:“臣愿与之一谈,君侯深明大义,当能明白主公的心意和我军的处境。”

刘备缓缓颔首,他为关羽出头而来,此时却因为种种原因要与东吴议和,心中微有愧疚之意,闻法正愿意将此事兜去,便感激道:

“如此,云长这边就拜托孝直了。”

法正躬身又道:“关于议和一事,主公不必亲自召见吴使,可先着人探探吴侯的底细。”

“孝直可有人选?”

“臣举荐一人,正是决战之日,在阵前以大义名分痛骂东吴的邓芝邓伯苗。”

对于邓芝,刘备倒是熟悉,此人性格刚强、质朴,不畏强权,谈判中倒是能够守住大汉的尊严和底线。

当下再不迟疑,点头同意。

******

东吴的来使是平戎将军、广信侯步骘。

此人以铁血手段治理交州,名声大振,邓芝早有所闻。

相互通名,请坐奉茶后,邓芝当即道:“大战数日,吴侯可无恙否?”

步骘笑道:“汉中王较我主年长二十余岁,他尚且无恙,我主岂敢有染?”

两人不愧为口才出众之辈,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实则第一回合即暗藏机锋。邓芝讽刺吴侯龟缩不出,步骘旋即以刘备年迈还以颜色。

邓芝笑了笑,又道:“既然吴侯无恙,两军再战便是,如何敢劳烦尊驾出使我军呢?”

步骘道:“在下这一次前来,既为吴侯,也为汉中王,不敢藏有私心呀!”

“尊驾但说无妨。”

“岂不闻益州豪强素来不服管教,汉中王离川日久,大军久曝于外,只恐当地豪族蠢蠢欲动,于国不利啊。”

邓芝心道,倒是论客惯用的伎俩,明明是你方不敌求和,偏偏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他冷哼一声,正色道:

“我主虽领军在外,但诸葛军师坐镇蜀中,那自是如山之稳,万无一失的。此事我主尚不担心,尊驾何必杞人忧天?”

步骘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继续道:“曹操虎视江北,两家如此苦战,岂非教旁人得了好处去?”

邓芝道:“我军主力在长江之南,而贵军背盟夺了我方南郡。曹操如要南下,尔等手中南郡之地首当其冲,于我又有何损?”

步骘又道:“又闻贵军粮少,再打下去只怕殊无益处。为报关将军一人之仇,你我两家闹成这般田地,岂非仇者快亲者痛?”

邓芝蓦地喝道:“一派胡言!我主东来,报仇只为其一,更要夺回南郡之地,以作匡扶之基!吴侯背誓在前,挑衅在后,如何成了我军无理取闹了?尊驾若是如此是非不分,这便请回!”

步骘闻言,心道,这个邓芝名不见经传,倒是软硬不吃,滴水不漏,难弄得紧啊。

他想了想,只得先行服软,陪着脸色道:

“如此,某便实话实说。我主被困于此不假,但贵军缺粮也是不争的事实。何不趁此机会,双方握手言和?对于贵军损失的粮秣钱财,我军赔偿一些也就是了。”

邓芝冷笑道:“若只要些钱粮,我主何故亲自东来?”

步骘忙追问道:“不知贵军所求何物?但有所求,一切都是好说。”

邓芝道:“我主要吴侯归还南郡,敢问尊驾,吴侯他肯吗?”

这算是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了。按照孙权的为人,吃进肚子里的肥肉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但步骘闻言后,却是放下心来。

狮子大开口那也是开口,他就怕这个邓芝油盐不进,咬死也不开口。

对方既然坐地起价,就意味着刘备也有罢战议和的意思,那么慢慢落地还钱也便是了。

步骘念及此处,打起精神,收起身段,再与邓芝细细商议起来。

******

两人商议了近两个时辰,任由步骘舌绽莲花,邓芝只坚持要求吴军归还南郡;而步骘坚持除此之外,一切好谈。

牛头不对马嘴之下,两人便是再谈上两个时辰,也谈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因天色渐暗,邓芝便请步骘先回去,再和吴侯商量商量。

分别之际,邓芝忽道:

“步大人,我主还想看看贵方的诚意。贵方有数万将士暂居我处,这人嚼马用的,每日所费甚巨呐。你是知道的,我方军粮有限,不可能饱了他们,饿了自己。这人呐,饿上三两天倒是没事,饿上七八天可就不知道了。贵军如有诚意,先运几万石粮草来。”

“这二来嘛,糜芳、士仁二人乃是我军叛将,我主欲杀之而后快。还请尊驾转告吴侯,请将此二人尽早归还,如若不然,这和谈也实无必要继续下去了。”

两人商量了一个晚上,其实归根到底,邓芝就抛出了这么两个条件

步骘智力超群,早就听出邓芝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

你们毕竟有数万俘虏在我们手上,我们粮尽了自然要退兵的;但退兵之前,你们这些俘虏的死活可就不好说了。

步骘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些俘虏是吴侯是最为看重之物。谈了一夜,这主动权终于还是掌握在邓芝手上。

此事他做不了主,只得颔首离去,准备回营向孙权和陆逊禀报。

(作者按:早点码完早点发。邓芝发动特技:论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恩怨(二合一)

吴军猇亭大营,主帐之内灯火明灭,照得孙权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蜀军提出的两个条件,步骘已经代为转达。

他皱眉沉思半晌,方迟疑道:

“此莫不是刘备之计?他军粮不济,便以我军俘虏将士为由,借机勒索。我军一旦拨给粮草,他掉过头来继续与我军对峙,又该如何是好?”

端坐于下首的陆逊抱拳道:“主公不必担心。他只说要粮草,未曾说要一次拨付到位。我军便以军中粮草不济为由,每日只拨付五百石,如此一来,既能供失陷将士果腹,也不虞刘备化为己用。”

孙权恍然大悟道:“此计大妙!就一条就此定下!”

陆逊又道:“只是糜芳、士仁二人献城有功,主公已经任命官职,若交付出去,怕是有损主公英名……”

孙权却摆摆手,满不在乎道:“无妨,两个叛将而已。这一条也依得。”

陆逊闻言,暗叹不已。

其实在他看来,送粮和归还叛将两项,他更倾向于多拨付些粮草,借此尽量保全糜芳、士仁二人的性命。

为上位者,顶住压力保全降人,这是可以大书特书的事迹,可以迎来巨大的声望,使得麾下群臣更加倾心投效。

但吴侯似乎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远一些的好处,却是不怎么看得清,也许是故意视而不见罢。

不过他见吴侯已经首肯,一时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遵照执行。

第二日一早,步骘再次来到汉军阵前营寨回复。

随行的还有一名传令兵,声言持了吴侯之命令,前往江陵城给吕蒙送信,请他派人押送糜芳、士仁至此。

邓芝派人细细搜查了,连发髻都不曾放过,果见只有一封孙权的亲笔信,信中除了命令将两员降将押送至此外,再无他话。

他自忖汉军既然占领了沿途江津渡口,水军又已封锁了水面,也不虞孙权暗中作怪。

经过请示后,邓芝大手一挥,旋即放行,又派了一艘小船,送那名传令兵渡江。

不多时,吴军从营寨上扔下数百石粮草。有步骘作保,邓芝便遣了几名胆壮力大的士卒前去搬运,果见营寨内的吴军士卒只探头警惕,并不放箭。

只是这些粮草实在太少,引得邓芝一阵不满。

步骘却道,吴侯来时也没带多少粮草,就眼前这些还都是从守营将士嘴中克扣出来的,仅为了展示诚意,不过每日都有这些,还请贵军放心。

吴军大营中到底有多少粮草,那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事了。步骘又一阵赌咒发誓,邓芝心道,毕竟聊胜于无,这一条也就过了。

吴军的诚意虽然打了个折,总算也能交代得过去。邓芝面色稍缓,当下就邀请步骘,再作细细商谈。

昨夜,刘备、法正二人已经跟他交代清楚,这一次大汉手中最大的筹码,不是攻势如潮,而是捏在手中的两万吴军俘虏——这些都是孙权心头肉,要邓芝以此为要挟,谋得最大的好处。

上层意动,下面人的工作自然好展开许多。

事到如今,双方争论的核心,还是俘虏交换问题。

步骘希望能够以一换一的方式,只用关羽的两万荆州旧卒,换回自家两万俘虏,钱粮赔偿方面倒是好说;

而法正透露给邓芝的理想价码,是除了关羽在江陵练得两万大军外,还要将其家属换回来,并要求吴军赔偿军粮三十万石。

两人都是才智非凡、口才出众之辈,一门心思要为自家谋夺最大的好处,一时唇枪舌剑,争执得十分激烈,但到关键时点皆又寸步不让。

反而在领地问题上,双方皆十分默契地闭口不谈。

对于刘备而言,此次东征尽管将以粮尽兵退告终,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卷土再来。他可不愿在议和文书中确认了荆州各郡的归属,免得失了下次出兵的借口。

而对于孙权而言,三郡大部分已经收入囊中,算是既得利益,这样一来,刘备不提,他更是不会主动提及。

谈判向来艰苦,由是,两人这一谈,便接连谈了三日。

这几日,汉军为增强谈判桌上的说服力,对吴军营寨的包围还在持续。

只是刘备毕竟上了年纪,关羽、张飞亦心绪不佳,前线的指挥便由关平全盘接去。

毕竟吃一堑,长一智,他花了一日时间,于吴军营寨一里外竖起三丈高台,日夜派人观察,吴军但有任何异动,丝毫逃不出他的法眼。

这几日间,吴军倒也不曾爽约,每日一早,就将数百石粮草从营内扔出来。

法正自然不会客气,吩咐将大部分军粮占为己用,只匀小半勉强吊住吴军俘虏的命,不至于饿死就行。

关羽、张飞也知议和已成定局,在刘备、法正二人连番安慰下,也自消下气来;又听闻糜芳、士仁二人不日即要被扭送回来,便把注意力移到这里。

张苞、姜维、关兴三人轮流领着骑兵四处侦查,谨防吴军趁机偷渡。

故而这几日间,尽管两军频频派遣使者,但这备战的态势却是丝毫不曾放松。

******

第四日一早,姜维正领着林航并百余骑兵在夷道城外巡逻扫荡,远远望见江上飘来一叶扁舟。

他当即命令全军戒备,遥令小舟就地停泊。

不多时,一队吴兵士卒推搡着两员五十余岁的汉子,自舟上登陆。

只见两人皆用白绫自缚双臂,即使春寒料峭的天气,也只着了一席贴肉的白色单衣,在晨间寒冷的江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唇面皆白。

姜维见当先一人短颈缩腮,一脸的富态,便知来人定是糜芳、士仁二人。

他策马径直行到看押的吴军士卒面前,冷道:“来者何人?”

一员头目打扮的吴军士卒躬身回道:“小人奉吴侯之名,押送糜芳、士仁二人至此,烦请将军借道。”

姜维道:“某正是汉中王麾下,这两人反正也要交送我主之手,某就此收下了。”

他一挥手,林航旋即领了两名羽林郎上前,欲从吴军手中夺过糜芳、士仁二人。

吴军士卒欲要反抗,但羽林郎人高马大,又兼连番大战,杀气毕露,林航只一个瞪眼,吴军士卒心底的反抗之心登时消弭于无形。

汉军由是顺利从吴军手中接收到糜芳、士仁二人。

姜维又一挥手,道:“事情已了,尔等乘船回去吧。”

吴军士卒却并未遵照他的命令,反而左右相顾,聚在一起低声商议了几句。

那头目又出列躬身道:“人虽已经交给将军,但小人毕竟奉了吴侯之命,终须跟吴侯及时复命的,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林航闻言,眉头一皱,狠狠一鞭子抽在那头目身上,不耐道:“你是聋了吗?我家将军让你滚!”

那头目挨了一鞭,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自己虽没什么动作,但周边的同伴群情愤怒,嚷嚷着作势围向林航。

羽林卫见状,怒不打一处来,纷纷抽出长刀架到吴军脖子上,冲突一触即发。

那头目见状,忙道:“莫慌,莫慌,切莫发作了脾气!”

他吸了口气,转向姜维,神色更恭:“小人这些兄弟不懂规矩,冲撞了将军,还请原谅则个。呃,将军看这样可好,小人让这些兄弟马上回转,只小人一人向吴侯复命。”

姜维此时已经生疑。寻常士卒受了欺压,性子烈一点的,一般会怒气勃发大喊大叫;性子弱一些的,则会畏畏缩缩跪地求饶,

但眼前这人语言虽然恭敬,但明显在刻意压制怒气,料来并非寻常小卒。

“此中定有内情!”

姜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中顿时明了,此人坚持要见孙权,又是从江陵来的,或许有吕蒙捎给孙权的口信!

念及此处,他再不迟疑,马鞭一举,喝道:“都给我拿下!”

林航早憋了一肚子气,乍闻主将命令,当即一脚将眼前之人踢翻。

他身畔的羽林郎更是凶相毕露,趁机纷纷施以拳打脚踢,只片刻功夫,就将几名吴卒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

姜维也不阻拦,心道:“数番血战,羽林郎的血性终是激发出来了。”

羽林卫毕竟人多势重,不一会儿就已将几个吴兵打得奄奄一息,跪地求饶。

姜维这才喝令住手,大手一挥,道:“走,回汉中王大帐复命。”

******

一行人回到营中,姜维在林航耳边吩咐道:

“去撬一撬那些吴兵的嘴巴,看看是否吕蒙有话要带给孙权。”

林航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姜维一把将他拉住,又嘱咐道:

“将他们一个一个分开审问,审问前先施以警告,若其所言与他人不符,杀无赦!”

这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囚徒困境理论,眼看林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亲自领着糜芳、士仁二人领进入大帐之中。

帐中,刘备、关羽、张飞、法正四人正在议事,陡然见到糜芳、士仁二人到来,俱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还不等姜维复命,张飞早已跨步来到二人面前。

他环眼圆睁,咬碎钢牙,将糜芳、士仁二人一脚一个踢翻,而后自腰间抽出犀牛皮制成的腰带,狠狠地朝两人身上鞭挞,一边抽打,一边怒骂:

“好啊!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俩贼厮,叫你献城投降,叫你害人不浅!”

猛张飞发作之下,气力何等巨大?偏偏两人自缚了双臂,被踢翻倒地后一时起不来身,想要躲闪也是不能。

只三五鞭功夫,两人就被抽打得不住哀嚎,白色单衣上尽是殷红的血迹。

张飞暴跳如雷,边打边骂,再五七鞭下去,两人已是奄奄一息。

关羽忽上前,一把拦住张飞握鞭的手,恨恨道:“翼德且住,某还有事要问他!”

姜维从侧面看得清晰,关羽目眦欲裂,血惯瞳孔,魁梧的身躯正作抑制不住的抖动,想来是乍见仇人之面,牵动新仇旧怨,一时愤怒到了极点,此时只是兀自强忍而已。

他这股气势十分迫人,糜芳、士仁二人方才面对张飞的爆打,也只敢跪在原地瑟瑟发抖而已;但关羽不打不骂,仅仅凭着这股气势,就将两人逼迫地不住后退,连头也不敢稍抬。

关羽缓缓向前,两人不住后缩,直到背靠柱子,再退无可退。

但见关羽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想要撕了两人的怒气,只盯着糜芳,冷冷道:

“糜芳!为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

他的肩头耸动不止,眼看到了爆发的边缘。

糜芳半跪于地,头如捣蒜,只是不语,

刘备终是心疼兄弟,上前拍了拍关羽的背脊,示意他息怒,而后转向糜芳,怒斥道:

“糜芳!枉孤对你如此信任,将南郡大事尽数交托与你,为何干出这等无良丑事?你说,你对得起孤,对得起你兄长吗?”

许是糜芳觉得刘备终是自己的妹夫,多少存了些情分,见他上前后,就仿佛溺水之人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伏于刘备腿上,痛哭流涕道:

“主公饶命!主公饶命啊!”

刘备闻言更怒:“你既知今日,当日这般作为,又是为何?”他骈指怒视,一时竟然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张飞见状,一脚踢翻糜芳,怒喝道:“你这厮还有脸面讨饶?今日不将你二人剖肠开肚,如何告祭这许多战死将士的英灵?”

糜芳重又爬起,只死死靠住刘备大腿,涕泪直下:

“主公啊!念在芳侍奉身侧数十年,无怨无悔,还请主公网开一面,今后做牛做马,报答主公大恩啊!”

刘备恨恨道:“你几乎坏了云长的性命,还坏了孤匡扶汉室的大业!孤若饶你,如何面对大汉列祖列宗?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糜芳闻罢,面色登时惨白。

他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只想着自己终究是刘备的妻舅,万一主公心软了呢?

他今日故意身着白衣,自缚双臂而来,任由张飞又打又骂,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便是存了这种幻想。

不料刘备竟然拿出匡扶大业、列祖列宗、天下之口来堵,看来他对自己之恨,丝毫不在关羽之下啊。

糜芳情知今日终难善了,顿时万念俱灰。

这时,关羽猛地上前握住他的领子,一手将他拎起离地一尺,一手往腰间剑把探去,怒喝道:

“某倒是要看看,你的心肠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肉做的还是泥做的!”

(作者按:四千字大章,今日二更合作一更。

PS为什么我码这一段的时候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关羽爱的深沉。)

第一百七十二章 糜芳之怒

面对关羽这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糜芳情知今日再难善了。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竟然一把从关羽手中挣脱下来,甚至连缚在手臂上的绳子也给挣脱掉了。

他揉了揉生疼的喉咙,怒极反笑道:

“好啊,既然你们谁也不愿给我糜芳一条生路,今日我便豁出去了!”

糜芳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一贯与人和气,甚至还有些懦弱,如今忽然这么来了一下,一时倒让帐中诸人颇感到有些愕然。

糜芳却恍若未觉,骈指直指关羽,横眉怒道:

“你关羽关云长,声名赫赫,自诩忠义无双,焉不知今日之局,皆是你咎由自取!”

张飞这时才反应过来,大怒道:“你这厮还敢顶嘴了!看俺不抽打死你!”

他正要扬鞭上前,却被关羽一把拦住。

关羽怒目圆睁,目光灼灼,直直盯着糜芳,哑着嗓子道:“让他说下去!”

糜芳见张飞持鞭而来,气势本有些减弱,又见关羽这般神态,登时怒从胆边起,恶向心头生,不退反进,继续骂道:

“关羽!主公委托你督荆州诸事,而你呢?除了整日练兵催粮,还会干些什么?教化、诉讼、选拔乡贤,协调各方厉害,这些事情你可曾过问过分毫?”

“你不做便也罢了,我好不容易同大户豪门筑好交情,你偏偏要帮那群泥腿子出头,坏我大计!你说,你瞧不起世家豪族,人家凭什么纳粮?他们不纳粮,我莫非还能凭空变出粮草不成?”

糜芳骂着骂着,胆气陡生,心底对关羽的敬畏竟然统统消失,只觉得毛发贲张,畅快淋漓,他口舌不停,继续痛骂道:

“你眼里揉不下沙子,我等做好了自是应该,做不好便是无能之辈!你看看你,治理荆州这才几年,不仅赶跑了杨仪,就连马良这等好脾气之人也被你打发走了!好,且不说身边之人,便说稍远的刘封、孟达之辈,又有几人与你相善?”

“你道我糜芳喜欢与你共事吗?还不是主公知我性子软弱,遇事忍气吞声,不比威公刚烈之辈,这才派我来辅佐于你?”

“而你呢?在你眼中,就属你那些泥腿子兵将最是宝贵,我等同僚便是你的奴才!是你的佣人!但凡不遂你心意的,挨骂挨罚,都是应当!”

“关羽!你且说说,我糜芳兄长家人都在蜀中,我什么要反?我有什么理由要反?”

糜芳讲到此处,因过于激动,喉咙被口水呛到,一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关羽任由他骂,不做半分辩解;姜维在他身后,瞧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伟岸的身躯兀自颤抖不止。

糜芳咳了好半晌方恢复过来,再抬起头来,脸色已经从惨白转为猪肝色。

他披头散发,如癫如狂,不依不饶,继续痛骂道:

“关云长,我告诉你,我投了孙权不假,那是因为我欲杀你而后快!今日你命不该绝,实乃天意!若再有一次,我也要置你于死无葬身之地!”

“我是献了江陵,坏了主公大业,但你莫忘了,这都是被你逼的!这里也有你一半功劳!你关云长也是大汉的罪人!”

“哈哈哈哈,我糜芳九泉之下,也会睁大眼看着,看自诩英雄忠烈的关云长,此番失了荆州,待入蜀见诸葛孔明、杨威公他们时,该作何表情!”

刘备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当即爆喝道:“住嘴!”

又一挥手:“将他拖出去砍了!”

身边侍卫上前欲要拿住,哪知糜芳凭空又生出一股力,竟然连侍卫都一并挣脱,还顺手从侍卫腰间抢拔出刀来。

姜维见状,怕他暴起发难,忙挡在刘备身前。

刘备却将他一把推开,面带怒容,一步步靠近糜芳,怒道:

“怎么,你还想杀孤不成?”

见他一步步欺近,糜芳因愤怒而急剧扭曲的表情忽然涣散,嘴角不住颤动,大颗大颗的眼泪怔怔掉落下来。

他跪伏于地,凄然道:

“芳是怎样的人,主公还不了解吗?若非实被逼至绝境,如何会行此下策......”

一声叹息。

“罢了,罢了,还请主公看在我家兄长散尽家财,衷心辅佐的份上,莫要追究于他。千错万错,都是糜芳一人的错。”

说完这话,糜芳重重磕了个头,忽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刀,横于脖颈,凄惨一笑:

“大错已铸,来世衔草结环,再报主公大恩!”

说话间,右手发力,刀锋划过脖子,献血喷涌而出,身子就此软倒在地。

张飞上前两步,骂道:“如此死法,倒是便宜了这厮!”

他转身要去招呼关羽,却见关羽虎目含泪,面如死灰,浑身就像泄了一股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大吃一惊,忙抱住关羽,劝慰道:“二哥,这厮不怀好意,你可莫要中他奸计!”

刘备亦劝慰道:“云长,糜芳这厮胡言乱语,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关羽恍若未闻,呆立良久,忽长长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张飞追上前问:“二哥,这士仁如何处置?”

关羽脚步不停,也不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瞧他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张飞还待再追,刘备阻道:

“翼德不必追了,先让云长静一静,这般心结,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也就解开了。”

张飞看看关羽远去的背影,又瞧瞧刘备无奈的表情,心头没来由地又是一阵怒起。

他一紧腰带,挽起袖子便朝士仁走去,口中喝骂道:

“我二哥一世英雄,今日落魄至此,都是你们这些贼厮害得,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

姜维目睹眼前这场恩怨情仇,自然一阵唏嘘。

而就在张飞往士仁身上倾泻满腔怒气之际,隐约可见帐外林航的身影。

他知道定是审讯有了消息,当即告罪一声,出帐迎接。

但闻林航激动道:“左丞这一计当真好用,那群吴贼都招了!”

姜维点了点头,这是后世最著名的审讯手段,对付几个小兵士卒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都交代了些什么?”

林航附耳低声道:“吕蒙叫他们给孙权传口信,说是曹军大将张辽进逼濡须口,文聘进逼江夏。”

姜维闻言一惊,心道,过了这么久,曹操终于开始行动了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趁你病,要你命

姜维暗忖道,曹操兵发濡须口、江夏,这个消息对于孙权而言是大大的坏事,但对于己方却是天大的好事了。

孙权被围困在猇亭大营出不去,无法及时下达命令,拖得越久,局势越是不利。

对于目前几乎停滞不前的谈判进程而言,这个消息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少不得让孙权再吐出三两血来。

他再不迟疑,旋即进账将这个消息禀报给刘备和法正。

刘备闻罢急忙招来正在议和的邓芝,匆匆将这个消息说了。

法正忽阴鸷一笑,对刘备道:

“还请主公遣返这几个吴兵,让吴侯好生尝尝心焦的滋味。”

刘备颔首称善。

法正又对邓芝道:

“伯苗一会儿只管对步骘说,我军愿以手中俘虏换上关君侯所练两万大军,并其全部家属;吴军还需赔偿我军军粮六十万石,且不得在南郡夷陵以北、武陵郡五溪一带扎住一兵一卒!除此之外,还需尽早将主母孙夫人归还我境!”

刘备听了前几条,都觉得应该,特别是吴军不得在武陵郡五溪附近驻兵一事,更是深以为然,毕竟沙摩柯在此次大战中立下了赫赫功劳。

只是待听到遣返孙尚香一事时,忽皱眉迟疑道:“孤与尚香素来紧张,送她入蜀,岂非横加掣肘么?”

法正躬身道:“听闻吴侯爱惜家人。彼时双方既为盟友,孙夫人恣意纵横,主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生供养;而今双方已经撕破脸皮,召孙夫人入蜀,便是存了以她为质之意,好教吴侯莫要再妄生事端。”

姜维闻言不由一愣,以主母为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直言敢谏的法正说得出口了。

法正又劝道:

“主公与孙夫人毕竟有婚约,出嫁随夫,天经地义,吴侯纵然不愿,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待孙夫人入蜀后,主公可择一处静雅别苑,供其居住,平日厚加赏赐吃穿用度,也就是了。”

刘备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同意。

这时,法正吩咐邓芝道:

“还须告诉吴使,吴侯若在天黑之前不答应我方条件,这和也不必再议,各自领军厮杀便是!”

时士仁已被张飞揍了半死,早被拖出去候监,准备明日一早明正典刑。

他在边上听了半晌,忽哈哈大笑道:“好,孙权这小子终于吃瘪了!俺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哥知道。”

******

步骘方才与邓芝正在据理力争,邓芝中途却突然被传唤走。

再来时,已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口中报出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的条件。

步骘闻言大怒道:“方才谈得好好的,两万人换两万人,我方赠于贵军军粮二十万石,供返还路上支使,怎得如今又狮子大张口?”

关羽原先练的两万将士是壮年男丁,若是算上其家属,按照平均每户五口人计,只怕十万人口都是有的,而且汉军索取的军粮一下子从二十万石增加到六十万石,这价码简直就是陡然之间翻了好几番。

也难怪步骘愤怒至此。

邓芝并不答他,反而面无表情,冷冷道:“还有,我主的意思是,倘若今日天黑前,贵军仍旧未有答复,这和也不必再议了。”

步骘霍然起身,怒道:“你们便是杀光了这批俘虏,十日后也必定退兵!届时,我方固然损失惨重,你们也不见得能落得什么好去!”

邓芝笑了笑,道:“肯与不肯,尊驾回去问过吴侯便知。另外,贵军有几位信使乱闯我军营寨,已被拿下,尊驾回去时,还请捎上那几位。”

步骘反应迅疾,他知定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情况,邓芝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强忍一肚子怒气,抱拳告辞。

行到大营门口,果见几位鼻青脸肿的己方士卒,正在小心等候。

他快步上前,低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吴军头目显然挨了一顿好打,脸上血迹斑斑,牙齿似乎还被打断了两根,说话直漏风:

“将军,濡须口、江夏告急!”

步骘闻言,大吃一惊。

他终于明白邓芝为何如此笃定了,这正是趁你病,要你命啊!

******

不远处的望楼之上,法正与姜维正悄然而立,目送步骘领着几名士卒匆匆离去。

一阵凌厉的朔风吹过,壮如姜维也觉得寒彻入骨。

边上法正忽以帕捂嘴,剧烈咳嗽起来,他原本的脸色如雪一般苍白,此刻蓦地染上一层异样的红色。

姜维担心他的身体,忙解下披风盖在他身后,劝道:“此地风大,尚书令还是赶紧回营帐歇息吧。”

法正边咳边摇手,示意不必紧张,咳了好半晌,方平复下来。

他匆匆将手帕收拢于袖口。

不料姜维眼疾,已经看到干净的手帕上沾着一抹殷红的血迹,顿时大惊道:

“尚书令,这….这?”

法正摆手道:“不必惊慌,陈年旧疾而已。”

姜维坚持道:“尚书令身子干系重大,还是回营帐烤烤火。”

当下不由分说,扶着法正下楼,缓缓踱步至营帐中。

相比于外面的严寒,室内因为生着火的缘故,可谓温暖如春。

法正的气色也由是一下子回复过来。

姜维将他扶到榻上,盖好被子,又拨了拨炉中炭火,直到将炉火拨得更旺盛了一些,才准备告辞离去。

法正却叫住他,目光灼灼,道:“伯约,余有话对你说。”

姜维只得靠榻坐下:“尚书令有何吩咐,末将洗耳恭听。”

法正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伯约可知孔明隆中对之详乎?”

姜维颔首道:“隆中对鼎鼎大名,末将自然有所耳闻。诸葛军师当时提出: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主公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

法正颔首道:“不错,按照孔明之筹划,大汉夺占荆襄与巴蜀,继而从以上两地发动钳形攻势,协同向北推进,同时袭击关陇与中原。此策看似大气磅礴、无懈可击,然在余看来,实则还有一个致命之缺点。伯约,你可知是何缺陷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唯有北伐

隆中对之缺陷?

姜维略一沉思,便回道:可是结好孙权么?

不错!法正赞道:“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内修政理都好说,然施行此策最关键、也是最不稳定的一环,便是要结好孙权。”

“孔明意图以吴军阻挡东线夏侯惇的二十六个军,以及张辽的合肥军锋,减少我军在关陇、宛洛两个方的压力。”

“只是在余看来,且不说孙权此人人品信义如何,便是东吴内部不也存了两分天下之计?荆州一地固然关乎我军北伐,同样也关乎东吴全据长江之险。死生存亡之地,安能握于他人之手?”

“余以为,孔明对东吴这个盟友期望过高了。”

姜维闻罢,心道法正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但同时,他也知道,其实孙权本来还是能够按照诸葛亮设计的路线配合的,他本人是鹰派的领袖,能够听从鲁肃劝谏西和刘备,与此同时,屡屡兴兵北讨曹操。

只是数攻合肥不利,几番损兵折将,东吴内部便有了另一种声音——既然曹操难敌,为何不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何为不败之地?

当年鲁肃曾留《榻上策》,曰:“夫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

直指荆州北据汉水、沔水,是固保东吴的帝王基业。

与此同时,鲁肃又曰:“若备与彼协心,上下齐同,则宜抚安,与结盟好:如有离违,宜别图之,以济大事。”

意思是,假如刘备与咱们同心协力,不妨稍加容忍;但凡露出一丝不恭,就吞并之。

其实说起来,东吴四大都督之中,论才能手段,鲁肃不过中人之姿;但若论及转圜灵活的战略眼光,鲁大师之称当之无愧。

刘备取川后,对待孙权果然不如之前恭敬,两方甚至一度兵戎相见。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刘备夺取了益州,孙权希望收回借出的南郡。刘备却推脱道,当我得到凉州时,便会把荆州交还给你。

恼羞成怒的孙权派鲁肃、甘宁、吕蒙立即攻下了荆州的长沙、桂阳、零陵三郡。

孙刘矛盾大大激化,远在益州的刘备立即回师荆州,准备与孙权开战。

后来在双方外交家的一致斡旋努力之下,又鉴于需要共同面对曹操的威胁,孙刘最终握手言和,以湘水划界,平分荆州。

实际上,湘水划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刘备孙权双方的矛盾,双方关系已趋恶化。

这也意味着,孙权不再信任刘备,想要撇开刘备单干;而单干的前提,是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意味着,孙权进取之心尽丧,割据一方的念头成为主导。

从这个角度讲,吕蒙才是的鸽派。

于是乎,有了关羽北伐,孙权背盟一事。

姜维念及此处,不免陷入沉思。

法正瞟了他一眼,又继续道:

“主公入川时,荆州是根基之地,隆中对既为国策,我等身为人臣,自当努力将此愿景实现。只是如今荆州已失,先不说我军无力再次占据荆州;即使哪日一举而下,汉吴双方既然已经撕破脸皮,结好孙权也就成了一句空话。只怕到了那时,荆州便是腹背受敌之局面了。”

姜维心道,不错,荆州问题不解决,汉吴之间永远没有和解的一天。

由是问道:“那依尚书令之见?”

法正忽反问道:“伯约可知战国七雄与高祖旧事乎?”

姜维颔首应了一声。

法正道:“秦国拥雍州之地,进可席卷天下,包举宇内;退可据崤函之固,拒百万东军。”

“高祖受封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夺占三秦之地,而后能出函谷争天下。”

他说着说着,忽然坐起身子,神色激动:

“以史为鉴,我大汉的出路唯有北伐,唯有北伐!一旦占据关陇之地,便可以此为王霸之业,万世之基也!”

他语速不停,继续道:

“昔日庞统庞士元亦曾力劝主公: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吴孙,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今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四部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

“时至今日,人和已失,我等不能再在荆州与孙权相互角力,消耗气力,平白便宜了曹操渔利喘息。须赶紧与孙权和解,转而经营汉中为前沿,广农积谷,观衅伺隙。如此,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士;下可以固守要害,此方为持久计也。”

对于法正所提的北伐之策,姜维也是十分赞同的。

历史上,诸葛亮在刘备去世后,一直以来执行的便是法正所留北伐之策。

于是颔首道:“尚书令所言甚是,末将深以为然。”

法正忽叹了口气,道:

“知者易,行者难。主公此次东来,一为关羽复仇,也何尝不想为隆对延命?”

顿了顿,又道:“其实何止主公,你瞧此行随军的将领、文臣,有多少是荆州籍贯的?时至今日,朝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对隆中对抱有幻想。”

姜维顿时陷入沉思。

确如法正之言,此次讨伐东吴之战,武将中傅肜、冯习、张南,文臣中的马良、邓芝都是荆州人士。

荆州丢了,除了主公刘备和军师诸葛亮之外,最不能接受的一群人便是他们。

他转念又一想,历史上的夷陵之战,或许睿智的诸葛亮从理智的角度来讲,应该是不赞同刘备东征的;但架不住荆州派群情汹涌,也可能在心底对刘备能够重夺荆州一事存了一丝幻想。

就是在这样一种既为难、又有些奢望的心境中,诸葛亮费尽心力将益州兵力、粮草动员到了极限,供刘备领军出川。

只是天不遂人愿,刘备最终损兵折将,白帝托孤。

诸葛亮万般无奈之下,这才转到法正所提的北伐之策来。

正沉思间,法正忽然又剧烈咳嗽起来。

姜维见状大急,正要起身去找军医,却被法正一把拉住。

“伯约,此次大军返回益州后,余但有一口气在,自会弹压荆州同僚,不让主公再生东顾之心。但是倘若…倘若余有何不测;这北伐一事,你务必尽力劝服诸葛孔明!诸葛之才,超凡脱俗,他当能够明白大汉此时的处境,能够明白余之苦心。”

姜维急道:“尚书令正当壮龄,何出此言?还需好生保重身体为是啊!”

法正目光湛湛,正色道:“其实伯约你的人品才华,眼界器量,更是余平生仅见。你若能与孔明相辅相成,一内一外,尽心竭力辅佐主公,这兴复汉室必然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他说完这句话,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软软躺倒榻上,就此轻轻睡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都督的人选

步骘马不停蹄,领着那几名受了拷打的吴国士卒返回营中拜见孙权。

孙权听闻曹操兵临濡须口、江夏一带,自是大受震动。

“曹操当真可恶!竟然落井下石!”

其实孙权自己也知道,他与刘备在夷陵猇亭一带对峙得实在太久了,以曹操之深谋远虑,怎么可能不抓住这次机会呢?

他知道曹操肯定会有所行动,但着实没想到行动来得这么快。

步骘心道落井下石的又何止一个曹操,当下将蜀军对于议和的新条件重新复述了一次。

孙权闻罢,登时勃然大怒,重重一锤案几,本能得就想拒绝。

但是他还能拒绝吗?

议和倘若不成,他将损失这许多心腹重臣兵将,里面有好些护卫将士是宗室、贵勋、世家子弟,他若见死不救,回去后那些勋贵世家还不得把天给掀了?

再者,他自忖虽然留下了足够的兵马守备濡须口、江夏一带,不虞魏军攻打;但若是主君的命令长期不能传达,终究会造成守备方军心涣散,后果实在难言。

再次,江东之地看似平和,实际上也是危机汹涌,不服管教的士族并未只有一家两家,时局艰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虎视眈眈。

思虑良久,孙权终于强忍怒气,缓缓点了点头。

步骘得了他首肯,便赶在天黑之前,再次启程前往汉军营寨回复。

因为曹操出兵的缘故,孙权急着完成议和,他得了便宜行事的特权。

邓芝得此前得了刘备和法正的明示,于是二人东西昭穆而坐,逐条审核合约,最终花了一夜时间,将议和的条件细细定下。

法正心系最终结果,浅浅睡了一会儿后,就强行起床,与刘备二人端坐主帐中闲聊静候。

他们一边在等候尚在谈判的邓芝,一边品评此次大战中,各位年轻将领的表现。

谈到关平时,法正赞其“百战之身,治兵严谨,才堪大用,不亚魏延”;谈到张苞、关兴时,法正则称其二人“堂堂烈烈,勇猛精进,冲阵之士,陷阵之才”;谈到句扶、王平时,又赞曰“忠勇而严整,警朗而果敢”。

待聊到姜维时,法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给出了“大智大勇,名将之姿”的评价。

刘备捻须思索半晌,方缓缓颔首。

两人聊着聊着,就谈到大军撤退后,治理守备此地的人选。

无论如何,荆州的巫县、秭归二地还是牢牢控制在大汉手中,这是大汉再次东征的跳板,也是扼守孙权西进的堡垒,绝对不容再有闪失。

但闻法正道:“秭归、巫县毕竟偏僻狭小,坚守之军资所出,不得不仰仗巴东郡,故臣建议将巴东郡、巫县、秭归三地合并,设置都督府统一管辖。”

刘备深觉有理,便问道:“不知对于都督之人选,孝直可有推荐?”

法正躬身答道:“倒是有个人选,正是李严李正方。此人智勇双全,初仕荆州牧刘表时,便为秭归县令,以才干著称,对荆、益二州诸事皆称得上熟稔。有其坐镇,可保此地万无一失。”

“李严吗?”刘备闻言,皱眉沉思。

李严这个人属于东州派的一员,称得上鼎鼎大名。

他是昔日刘璋麾下第一批率领部下投降之人,刘备立即任命他为裨将军。蜀中平定后,又被委任为犍为太守、兴业将军。

此人有极强的统兵之才。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越巂郡夷帅高定率军围攻新道县,李严前往解围,一举击溃高定叛军。

次年,盗贼马秦、高胜等在郪县起兵,招集队伍数万人,兵锋直指犍为资中县。

当时刘备与曹操正大战于汉中,无暇分兵支援。李严只率本郡士兵五千人前往讨伐,最终斩杀首脑马秦、高胜诸人,其余叛匪皆四散逃命,回家为民。

由是,李严因这两桩大功被晋升为辅汉将军,兼任原郡郡守如前。

除此之外,刘备还知道此人极有政才。

在蜀中时,李严是编纂《蜀科》的五大重臣之一;犍为太守任上,他又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大兴土木,把郡城整修一新,以致“吏民悦之”,“观楼壮丽,为一州胜宇”。

连诸葛亮都夸赞其才。

但刘备也风闻此人有些恃才傲物,好大喜功,与同僚的关系不太融洽。

但瑕不掩瑜,无论如何,就新任巴东都督一职,以李严之才,确实是绝对可以胜任的。

两人谈着谈着,不觉东方鱼腹渐白,终于迎来了满面红光的邓芝。

刘备瞧他严肃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容,便知道这次谈判己方必定大获全胜了。

邓芝先朝二人行了个礼,面有喜色道:“都答应了,吴侯都答应了!”

“不急,慢慢说来。”

邓芝郎声道:“吴侯同意归还原原属君侯麾下的两万将士及其家属,并南郡、零陵、武陵三郡中不愿投降的汉臣;吴军还将赔偿我方军粮六十万石,首批拨付十万石,剩余五十万石待主公返回益州后再行拨付;此外,南郡夷陵、武陵郡五溪是为中立地带,双方不得加派一兵一卒驻守;至于孙夫人,吴侯声称孙夫人好不容易回家团聚,须在吴地再待上一段时日,最晚将于今夏送达蜀中。”

稍稍喘了口气,邓芝又道:

“鉴于吴侯有背信弃义的前科,臣提出分开交割:吴军每归还我方一万百姓,我方即遣返两千俘虏;同时,我军扣押了五名吴军高阶将领入蜀,吴军每交割十万石粮草,我军便放回一名。”

刘备闻言,不住颔首道:“伯苗你做得极好。”

但旋即又叹了口气,迟疑道:“若按照每户五口计,只怕人数不下十万。涉及这许多的人口,交割运输一事却是十分棘手。”

法正道:“主公勿虑。因君侯所统士卒多居于南郡江陵左近,为方便交割,我军可于黄权部江北大营之下再设一营,专用于人员交接。按照伯苗之法,每日交割一成,分十天交割完成,如此分层叠进,又有黄权监视曹操,可保万无一失。”

刘备拍案而起,赞道:“此计大妙!”

三人定下最终方略,邓芝正要回去答复步骘。

法正忽拉住他,面有难色道:“自古乡土难离,猝然离开家乡,臣只恐荆州百姓心中不服,路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反为不美。”

刘备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云长麾下王甫、赵累、廖化诸人与这些百姓相熟,倒是可以请他们参与交接,并妥善安抚。”

法正却摇头道:“臣以为,安抚荆州军民最佳人选乃是关君侯。君侯久镇荆襄,善待士卒,对百姓多有恩惠。且吕蒙攻心计后,众士卒弃君侯而去,心中必怀惭愧之意。此时若由君侯亲自出面安抚,必有事半功倍之效。如此必使百姓倾心,军民安乐!”

刘备意动,只是沉思片刻后,旋即摇头道:“云长为人要强,性子刚烈,叫他如何能面对以往那般旧人?不妥、不妥。不如请马良一并前去安抚一番,也便是了。”

这时,帐帘忽被前期,现出关羽高大的身影。

但见关羽大步而前,正色道:“方才已知晓和谈结果,正要禀报兄长知道,还请兄长以大局为重,不必以某为念,安抚之事,某责无旁贷!”

前几日听到糜芳临终一番话后,关羽着实颓唐良久。但今日前来,重又恢复了往日沉稳气度。

刘备见状,不由暗自欣慰,心道让他去见见旧人,或许不无裨益,当即欣然同意。

法正嘴角微微上扬,笑道:

“君侯既然愿意出面,自然是极好之事,只是君侯身份贵重,只身前往江北只怕于安危有碍。除了要加强君侯身边护卫之外,臣提议请吴营中一位与君侯身份类似之人陪同。”

“身份类似之人?”

法正冷笑道:“正是东吴都督,陆逊陆伯言!”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陆逊为质

当步骘将刘备要求人质一事传达到时,登时激得孙权勃然大怒。

“长耳贼欺人太甚,合约一签,孤自当履行约定,难道还会出尔反尔吗?”

陆逊见状,只得苦笑道“刘备虽不曾明言,但此时此地,与关羽地位相当者,主公以下,也只有臣这个大都督了。”

孙权忙道“伯言你是此间的主心骨,怎可轻离?”

步骘也劝道“观那法正,一副睚眦必报的刻薄样貌,难保不是欲除伯言而后快之计啊!伯言干系重大,万万不可轻易答应。”

陆逊道“国不可一日无主,曹操陈兵边境,诸臣急需主公主持大局。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完成交割,好让主公启程回镇江陵。刘备也是看准了这个当口,才敢提此非分之要求。”

顿了一顿,又道“主公尽可放心,守营之法,臣已尽数托付义封(朱然字)。他心思缜密,当能护得营寨周全。”

孙权又关切地问道“只是伯言的安危,孤实在放心不下。”

陆逊笑了笑,道“为家国计,臣不敢惜身。而且,臣也并非任人揉捏的面团,亦有自保之法,还请主公勿虑。”

孙权上前握住陆逊双手,感动道“君之于孤,陈平之于白登也。待君平安归来,此后你我休戚与共,同享富贵,永世不负!”

陆逊在吴营又呆了两日,约定之日既到,便辞别孙权、朱然,一人一骑孤身来到汉军大营。

姜维奉命到营门迎接,但见眼前之人身长不过六尺,面白无须,清秀通雅。

他知道陆逊生于光和六年,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五,只比诸葛亮小两岁。

但因为保养得体的缘故,看着倒像是个二十来岁的俊雅青年。置身其侧,一股书卷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身为主人,他当即躬身抱拳道“在下姜维,来者可是陆都督?”

陆逊也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抱拳道“正是陆逊。”

姜维接着道“君侯有早起的习惯,此时已经出发江北。汉中王命在下陪同都督渡江,权到江北大营盘桓几日。”

按照法正的计划,是要关羽将陆逊带在身边为质,一同前往江北营地办理荆州军民交接。

但关羽不愿见到陆逊,早早就在王甫、赵累的拱卫下as坐船前往江北。

法正无奈之下,只得安排素来令人放心的姜维出面接待陆逊。

陆逊很有身为人质的自觉,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旋即策马往渡口驰去。

姜维对眼前这位名垂千古的名臣存了三分好奇,七分警惕,眼光时时飘去。

陆逊身为人质,对他这般警惕的眼神自然是十分明晰明了的,只是每次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他总会微微避让,旋即露出谦和的笑来。

这让姜维对他顿生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观感。

两人一路无语,行了盏茶功夫,来到一处码头,早有一艘楼船在此等候。

姜维伸手作请状,陆逊微微躬身谦让一下,旋即大步踏上。

临行前,法正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走脱了这个叫做陆逊的,甚至给这艘船加派了三十名虎贲卫。此时船上人头攒动,个个全副武装,面露凶相。

陆逊却毫不在意,从容自若,在护卫引领下进入专属舱室。

由是,舱内舱外顿成了两个世界。

但见舱外雄兵横列、杀气毕露;而舱内的陆逊虽孤身一人,却是恬淡素然,毫不在乎。

姜维透过预先钻出的、用于监视的孔隙,可以清楚看到陆逊恬淡的面容,就这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正细细阅读一卷书籍,散落了一室的静谧。

虽然只有短短片刻的接触,但姜维意识到,陆逊是一个隐忍的人。

不由心道,这可能跟他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吴郡陆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高门,家主陆康德才兼备,曾任庐江太守。

陆逊身为陆康的孙子,其童年光彩夺目,未来的人生道路也已被规划完整。

如不出意料,他早晚会被举为茂才,出任地方官僚步入仕途,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而后靠着家学与世家势力立身立业,成为享誉天下的一代名臣。

然而,他顺遂的人生却在兴平初年(公元194年)戛然而止。

时值孙策举兵,围攻庐江,陆康死战不降,陆氏宗族百余人纵然殁亡过半,?终还是没能阻止庐江的陷落。

与此同时,孙策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损兵折将不说,还平白耗费两年之久。

因为这一层关系,孙氏与吴郡陆氏隔阂极大。

平定江东后,孙氏一向纵容占地与私人武装,借此笼络当地豪族世家。

偏偏只有吴郡陆氏不仅丧失了豪族待遇,也被没收了门客部曲。

这一年,还在吴郡躲避战祸的陆逊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作为失败者,他注定要被监视,注定会被提防,注定将被夺走过往一切光环。

姜维不免自忖,倘若自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最终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

说好听一点是小心谨慎,谦淡冲虚;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夹起尾巴做人。

所以,陆逊已经习惯用小心翼翼的态度、谦卑的措辞包裹自己,然而这并不是伪装,而是危险环伺造就的本能。

法眼如炬的关云长能看破曹操的虚实,能看破孙权的野心,偏偏看不颇陆逊的隐忍。

陆逊能够骗过关羽,这绝对不是意外。

从长江南岸渡口到江北新设的大营,渡船半日即至。

新大营只用作百姓交割,也无甚紧要工事。故而在马良尽心主持下,只花了两日便已修建妥当。

姜维、陆逊到时,关羽、马良、王甫、赵累等人已经开始处置交接事宜。

姜维知道关羽不想见到陆逊,于是匆匆将他送到一处营帐内,将三十名虎贲卫按照左右远近布置好,便到关羽处复命。

关羽应和一声,算是知道这件事了,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交接现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君侯之恩

许是吕蒙担心东线局势有变,想要尽早接回孙权,早早就派兵将黑压压的一圈百姓驱赶到指定地点。

因为要离乡背井的缘故,荆州百姓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说是怨声载道也是丝毫不为过。

饶是马良、王甫、赵累等人在荆州军民心中颇有威望,此时费尽口舌,也不能打消百姓心中的怨气和顾虑。

众人堪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只完成数百人的登记造册。

一直端坐于帐内的关羽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账外。

帐外众人原本皆在吵吵嚷嚷,此时乍见关羽现身,目光全部聚集到他身上,大营内外陡然之间竟然安静下来。

说起来,关羽以天下名将的身份坐镇荆州日久,威望可谓一时无两。

他骄于士大夫不假,但他也是发自真心善待卒伍,都是当自己的子侄一般对待。

在场的壮年男丁都在他手下当兵,哪个没有受过关羽的恩惠?

他在位期间,时常减免这些士卒家中的赋税,逢年过节皆有恩赏,还会主动帮单身将士解决婚配。

人心都是肉长的,襄樊之战后期局势危机,不少将士心中皆暗忖,君侯平日对自己不薄,也存了以死报答之心。

但吕蒙取了江陵后,旋即扣押了各人的妻子家人。

在不少将士心里,君侯之恩固然要报,但家人安危也不能不顾。人生在世,岂能没有七情六欲牵绊?纵然心怀愧疚,但为了家人安危,也只能对君侯说声对不住了。

由是,关羽刚刚班师撤回江陵城附近,不几日功夫,众将士便纷纷做鸟兽散了。

如果自此两不相见,众人心中的这份愧疚便会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淡,最终变成心底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而,此时此刻,关羽蓦地出现了。

随着他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在场中逐一扫视下去,被注视着莫不垂头低脑,胸口顿涌起无地自容的感觉。

但见关羽身前一员精壮的三旬汉子忽然跪下,以首埋地,嚎啕大哭道:

“君侯...君候,小人不是人啊,在你最危难的时刻舍你而去,枉费你一番教诲,着实该死啊!”

关羽认出他来,是昔日麾下一员姓胡的曲将。

其实怀着这般心情的,又何止胡曲将一人?

有他带头,人群中有越来越多的汉子跪倒在地,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一个个尽皆痛哭流涕,场面一时有些沉重。

关羽面无表情,绕着场地缓缓走了一圈,眼眶不觉已是泛红。

他用真心对待这些士卒,但是这些士卒在关键时刻选择背叛,这感觉就好比在他胸口用刀子扎上几扎一般疼痛。

但荆州已失,为大汉、为兄长保留些有生力量,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眼见昔日部下跪了一地,不知为何,关羽如铁般冰冷刚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

他堪堪走罢,倏忽站定,眼眶已经泛红,口中却冷道:“总算还知晓礼义廉耻。”

但见关羽深吸一口气,神色一凛,蓦地高喝道:“众将士列阵!”

随他一声令下,跪了一地的汉子登时迅捷起身,昂首挺胸,一如回到军营校场模样。

关羽的眼光转了一转,旋即正色道:

“关某平时教诲尔等,做人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而今东吴背盟偷袭,你们的故乡南郡暂落敌手。但某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是要追随关某入川,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汉子民,还是留在此地,做一个被人轻贱瞧不起的乱臣贼子?”

胡曲将神色激动,但语气坚定道:“小人已经负过君侯一次,纵然再糊涂,也绝不敢有第二次!”

他话刚说完,身边的婆娘满脸焦急,兀自推推搡搡不止。

胡曲将忽一个大耳刮子甩了上去,面色狰狞道:

“没有君侯,你如何能嫁给老子当婆娘?这个家还是老子做主,你个妇道人家乖乖跟着便是,休要在此聒噪!”

胡曲将雄起一把,那婆娘哭哭啼啼,顿时没了声响。

想来胡曲将在这群人中颇有威望,有他带头,其余诸人尽皆放声喊道:

“愿誓死追随君侯!”

“愿誓死追随君侯!”

关羽见状,轻抚长须,颔首不止。

等到场面稍稍有些安静,马良趁势上前,抱拳高声道:

“良为襄阳宜城人,与诸位都是老乡,愿以性命作保,诸位到了益州,定能得到妥善照顾!”

他这话远远传送出去,场内妇女的议论声顿时变小了下来。

马良又道:“纵然各位信不过良,难道还信不过我主汉中王,和军师诸葛孔明吗?”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走出一员颤颤巍巍的老人,他高举双手,激动道:

“老朽信,老朽信!乡亲们呐,当年曹贼南征,刘皇叔带着我们从新野奔到江陵,一路上不离不弃!这样的主公,老朽这辈子没见过,下辈子估计也见不着啦!乡亲们呐,啥也别说了,老朽一把年纪都不怕,你们有手有脚,有块土就能种地,怕个啥呀!”

马良闻罢,上前亲自扶助老人,朝着人群一再应允保证,终将场中男女老幼的情绪尽皆安抚妥当。

边上排了十数位文吏书办,为各人重新入籍造册。

从今以后他们将不再是荆州籍贯的百姓,而将是益州籍贯的百姓了。

姜维看得清晰,对于背井离乡一事,荆州军民原本心怀怨气,总算关羽及时出面,以及刘备、诸葛亮、马良等人在荆州军民心目中的口碑称得上完美无缺,由是,汉吴双方第一日就完成了两千余户的交割。

平静下来的荆州百姓马上由早已备好的船只连夜运往南岸大营,等待人到齐后统一开拔西返。

这厢马良修书一封,连夜派人发往汉军大营。

刘备在接到马良书信后,旋即放归两千俘虏。

这些俘虏挨了几日饿,又挨了一顿好打,没十天半个月根本缓不上劲来,也不虞他们再次作怪。

有了第一日的良好开端,如是汉军大营、吴军大营,汉军江北交接大营、江陵城四处地方就如车轱辘般高速转动起来。

马良居中统筹调度,十分高效。

姜维暗中估计,按照第一日的速度,再过五七日功夫,就能将这两万户全数交接完毕。

他现在唯一的职责,美其名曰招待宾客陆逊,实质上却是监视。

只要有人质在手,不怕吕蒙反戈一击。

陆逊也是心知肚明,丝毫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每日还是平平淡淡,躲在帐篷里捧着一卷书研读。

只有在吴军押送荆州百姓到来的时候,他才会走出营帐观望一二。

姜维能够看到,面对这群背井离乡的百姓,他的眼神透露出的是怜悯。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朝的格局

这几日姜维与陆逊可谓“朝夕相处”,渐渐有些熟了,不复之前那般相互警惕。

陆逊虽为人质,但面上终为客人,姜维终于过意不去,这一日亲自端了酒菜慰问。

陆逊谢过后,放下手中书简,执著进食,丝毫不怀疑酒菜中是否下毒。

姜维见他如此君子坦荡,便陪着用了两口,以示清白。

既然已经动筷子了,陆逊便邀他共饮;姜维也不客气,由是两人有了见面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闲聊。

只是两个心怀戒备的陌生人之间还能开诚布公到哪儿去?

故而这闲谈之间,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实则透着一股莫名的尴尬。

问候了三五句“今天天气不错”、“昨夜休息得可好”之类的话语,两人便再聊不下去了。

姜维终究是主人,只得借举杯饮酒之机,想法子再找话题。

他见案几上放着一册名为《淮南子》的书籍,便问道:“陆都督也看杂家书?不知看得是那一篇?”

陆逊放下筷子,露出感一丝颇感兴趣的表情,反问道:“姜将军也看《淮南子》?”

原来在他看来,姜维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料来不过是个武夫而已,不想居然知道《淮南子》一书。

姜维笑了笑,道:“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少年时尝读《淮南子》,其书虽为道家阴阳五行、天人相应之说,但内容包罗万象,兵略、养生、推病、施治、论药等诸般技艺皆有涉及,读之不无裨益。”

陆逊一下来了精神,赞道:“好一句‘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当浮一大白!”

言罢,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姜维见状陪着饮了一杯。

这一杯酒下肚,共同话题一来,方才尬聊之局促顿去。

但见陆逊笑道:“逊正在读《天文训篇》。如今天气转暖,东北风起,眼看要到立春时分,一年之计在于春,逊只希望此次交割顺遂,你我两方战事可以早些了结,以免误了春耕农事。”

顿了一顿,忽眨巴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如逊不曾猜错,此前带人夺取上庸兵权,千里突袭麦城之人,北渡沔水嫁祸江东者,应当是姜将军本尊吧?”

姜维先是楞了楞,旋即颔首道:“不错,正是在下!”

陆逊笑道:“姜将军果真君子坦荡。”

乍听到“君子坦荡”一词,姜维立马想起当日成功退到沔水后,竟然鬼使神差冒充“东吴陆逊”之名,当时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

眼见本尊就在对面,嫩脸不由得一红,只得举杯向眼前这位正主敬酒,以作掩饰。

如是三五被下肚,两人稍稍有些放开,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姜维这才发现,陆逊此前之所以表现高冷,倒不是真得不愿与人交流,而是他身为人质,很有身为人质的觉悟,只管安分守己,不叫负责看守之人感到为难便是。

而陆逊不曾料到姜维身为武人,实则腹中所藏亦颇丰富,由是一下子就被勾起了谈兴。

两人闲聊最早的内容起于《淮南子天文训》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再从节气聊到华夏南北地理,再从地理聊到三皇五帝,东周列国,诸子百家。

陆逊于学问一道随了其从父怀橘陆绩的真传,可谓博学多识,广览群书,出口成章;而姜维自小学习经学大家郑玄之学,又兼比旁人多了两千年见识,不仅能够切中时弊,还常有发人深省之言。

由是两人不聊则已,一聊竟然竟不知时刻之过,一直到天色暗透,这才相互告辞。

由是,有过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接着再有第三次。

故而,在关羽、马良忙着交割之时,两人便时常坐在帐篷里置酒闲聊。

这一来二去,两人心中竟然互生佩服之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虽说彼此之间因为身份立场的区别,始终存了一丝戒备,但两人皆不甚以为意,论点偶有交锋,也是浅尝辄止,一触即退,各自转向别的话题。

大抵这便叫做求同存异,君子之论也。

大营内的交接依旧在持续进行中,得益于马良的统筹调度,进展十分顺利。

期间一度也出现过汉军的运输船只不足的问题,多少延误了百姓渡河的进程。

但吕蒙为了交割顺利,好让孙权尽早脱身,尽然发派吴军船只帮忙运输。

他既然敢借,关羽自然也毫不客气,拿来就用,用了就没收,再无归还一说。

如是到了第六日晚,两万户荆州已经转走了一万七千户,明日将是最后三千户的交割之期。

待最后一拨百姓上船,汉吴双方的交割亦将宣告完成。

因此,这晚也是陆逊在汉营做客的最后一夜。

这一日夜,姜维、陆逊二人围炉置酒,彻夜长聊。

因为此前几日的交流,两人对彼此之间的人品才学俱是佩服;且因为是最后一夜,两人反倒彻底放开,变得坦诚起来。

相互之间的话题,也逐渐转到各自的抱负。

陆逊饮了一杯酒,似有若无地问道:

“今天下三分,曹魏得其七。若说谁能定鼎天下,反而是曹魏脱颖而出的可能最大,却不知姜将军此前身为魏臣,为何居家南迁,投奔汉中王呢?”

姜维笑了笑,反问道:“在下听闻,吴郡陆氏与江东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敢问陆都督,为何要娶仇人之女,还委身从贼,助纣为虐呢?”

陆逊不以为意,正色道:

“姜将军有所不知。陆氏本为汉臣,逊之祖父便是大汉朝廷钦封的庐江太守。只怪外戚、宦官轮流干政,以至黄巾四起,天下大乱;汉室既无力护佑天下,也免不得群雄并起,竞相逐鹿之结局。逊之祖父替朝廷坚守庐江两年有余,满门死伤过半,也算报过汉室恩德,两不亏欠了。”

“而陆氏世居江东吴郡四百余年,终与顾、朱、张并称吴中四姓。逊若要重振吴郡陆氏,不得不仰仗孙氏庇护。逊为家族长久计,为子孙后代计,娶孙氏女、辅佐孙氏,皆甘之如饴。”

姜维见他如此坦诚,当下抱拳道:

“既蒙陆都督吐露心声,维敢不直言相告?都督投效孙氏,乃是为家族计,为子孙计;而维投效汉中王,乃是为苍生计,为天下计!”

陆逊闻言后,不免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

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端坐正色道:

“盖凡一个王朝能否长治久安,在其成立之初,便有万般端倪,可窥格局气度。”

“今天下三分,有资格逐鹿天下者,不过汉中王、魏王、吴侯三人而已。”

“维观江东孙氏,不以法度治天下,反以纵容为手段,收拢世家豪族为己用,其格局最是小气不过……且不说孙氏能否一统天下,即便取了天下,按照其制其俗,要么步西楚霸王分封之后尘,以至天下大乱;要么效前汉景帝削藩之旧事,尽诛尔等功臣豪门。无论走到哪一种地步,皆非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魏王曹操,确实雄才大略,不拘一格。但魏国派系繁多,亲近的有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股,远的有汉室旧臣、河北士族诸宗,还有一大批蒙其提拔的寒门子弟,正要乘风而起,蓄势待发。”

“魏国能同时对抗汉吴两家却不落下风,靠得就是曹操用个人非凡之威望,将这些势力强行统合。可是,这个世间毕竟只有一个曹操!他今天六十有六,以长远计,还能有几年寿数?”

“其继承人曹丕之武功威望难望其父之项背,自然不可能如其父一般,靠一己之力弹压各方势力,其必当借重一方势力,打压其余诸系……”

“以维观之,与曹氏最亲的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宗必定脱颖而出,而魏国慢慢也将走上与世家并治天下的老路,其结局与孙氏不过大同小异罢了。”

“更有甚者,若曹丕把持不住对天子权位的渴求,必然逼迫汉帝禅位。如此一来,更将给后世臣民开创逼迫禅让之先河——今日曹氏能如此对待刘氏,焉不知他日王氏、陈氏、司马氏不能如此对待他曹氏?不以忠孝治天下,此自乱之源,取祸之道也!”

乍闻姜维口吐这般大话,陆逊本能就想反对,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可供反驳的事例、道理;只得绞尽脑汁,转为寻找姜维话中漏洞。

哪知这一番沉思,竟然越来越觉得这番话语高屋建瓴,立意深远,一时不免有些愕然。

沉思半晌,陆逊忽皱眉问道:

“请恕逊冒犯,曹操固然寿数有限,汉中王也已年近古稀。听闻其子禅不过中人之资,莫非他还能超越乃父,缔造霸业乎?”

姜维笑了笑,朗声道:

“汉中王以忠孝肃纲常,诸葛军师以法度理天下。他二人开诚心,布公道,限豪族,抑兼并,安抚百姓,约束官员,遵守礼制,慎用权柄,此乃政通人和之兆,长治久安之德也!我大汉这般格局气度,岂是曹魏、孙吴可共比拟的?”

“不管他二人是否在位,治世之基已立,我等臣民只消秉中持正,延续良策,必能续炎汉之嗣脉,开万世之太平!”

陆逊闻罢,心中蓦地一震,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目光湛湛,正身端坐。

瞧他神情样貌,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察其气度谈吐,恍然更像是一位高瞻远瞩的饱学之士。

这种样貌与气度上的巨大差异,一时使得陆逊生出恍惚之感。

好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长长一叹后,苦笑道:

“逊不得不承认,伯约这番话确实发聋振聩……只是,姜将军言语之间,似乎对世家颇有偏见?”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

“郡里乡间,世家出资修桥铺路;战乱荒年,豪族出粮赈济灾民的。怎么到了姜将军口中,世家豪族仿佛恶贯满盈,一无是处了呢?”

姜维摇了摇头,道:

“维对世家没有任何偏见,维只是看不惯‘不抑世家豪门’这件事。”

陆逊皱眉道:“这又有何区别?”

姜维轻轻一笑,道:

“若世家每一代的家主皆能像伯言兄一般志向高远、忧国忧民,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都督能保证五世之后的子孙,亦能像都督一般高风亮节、以天下家国为重吗?”

陆逊沉思良久,终于缓缓摇头。

姜维顺势道:

“这便是了,更可况,天下田地财货终究是有限的,世家掌握的越多,百姓拥有的便越少,假以时日,便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家累世功勋,寒门出头无望。假以时日,欲求果腹而不得的百姓,必定揭竿而起。以兄之睿智,难道看不出,世家不受限制地扩张,非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吗?”

陆逊忽问道:“即便如此,若一味限制世家,一旦盗贼纷乱,谁来扶保一方?一旦官府昏聩,谁来限制官僚?”

他自忖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哪知姜维轻轻一笑,不假思索回道:

“权柄本身没有对错,但掌握权柄之人有善恶之念。心怀善意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造福百姓的能力亦越大;同理,心怀恶念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对百姓的危害也就越烈。官府之权柄尤大,若使用不当,危害尤甚,自然也应当被关进笼子里!”

“所以,诸葛军师携重臣制定《蜀科》,以法治国,礼法并用,威德并行,以律法之严约束官员慎用权柄!以劝善黜恶教化百姓安顺守法!”

“更可况,我主只是针对肆意妄为的豪门,若世家大户谨守礼法,安分守己,我主岂会不容,世家又何惧之有?”

陆逊闻言后,如遭电击,脸上露出迷离神色,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姜维蓦地喝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不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我主与吴侯,谁行天道,谁逆天而为,陆都督莫非还看不明白吗?”

过了良久,陆逊方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以前逊时常以身为吴郡陆氏子弟而沾沾自喜,一心想着重振家族声望。今日得闻姜将军高论,方知自己夜郎自大,井底之蛙而已。”

姜维面露喜色,正要说话。

陆逊忽抬手将他打住,抬眼正色道:

“将军的心意,逊隐约知道。只是逊身为人臣,自有气节底线,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破为好。”

他见姜维现出吃瘪愣住的表情,心中竟生出一股报复般的畅快,嘴角不觉微微扬起。

同时其心中凛然暗忖:

“且看他能否逃脱此劫,再说天命不迟!”

(四千字大章奉上。伯约与伯言擦出的第一捧火花。)

第一百七十九章 虚实

第七日中午,随着最后一拨百姓登船完毕,汉吴双方的交割终于宣告完成。

这日也是陆逊结束做客的日子。

姜维将他送到大营门口,两人昨日谈到后来,虽说有一丝丝不愉快,但终归算是有了交情。

拱手道别后,陆逊翻身上马,正欲转身离去。

“且慢!”

只听大营后方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喊声,姜维循声望去,正见如铁塔般魁梧的大汉周仓一脸杀气,手扶腰间环首长刀,三步并作两步而至。

他一把按住陆逊坐骑,横眉冷对,喝道:“偷袭荆州,除了吕蒙,你这厮也有份!便想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想得太也容易!”

一边说,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欲要把马上之人拎将下来。

姜维回过神来,忙拦在周仓身前,劝道:“毕竟是主公请来的客人,周兄弟不可鲁莽。”

周仓见是姜维,抱拳行了一礼,瓮声道:

“姜将军还请让开,请准小人上去割了他的舌头,再砍了他的双手,总算留他一条性命,如此也不算伤了主公仁德。”

姜维以为周仓要泄私愤,只是拦住不允。

因他千里驰援救了关羽的缘故,周仓对他十分敬重,在他面前不敢动粗,只得瞥了陆逊一眼,将姜维拉倒一边,附耳低声道:

“这是尚书令吩咐小人做的,姜将军还请不要为难小人。”

姜维一愣,难以置信道:“尚书令让你割了他的舌头,再砍了他的双手?”

周仓挠了挠头,讪讪道:“尚书令只吩咐小人割他舌头,砍他双手是小人自己想的,反正刀都出鞘了,一刀两刀得也无甚区别。”

姜维有些无语。因为陆逊在守营之战中小小算计了刘备一把,法正为了帮主公泄愤,居然吩咐周仓割他舌头!

一个智慧型的人才,倘若被人割了舌头,那这辈子可是真的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的确符合法正睚眦必报的个性。

如今荆州军民已经交割完毕,汉军手中又有五名吴将为质,根本不怕孙权不给粮草。

法正这一把阴了也是白阴,孙权丝毫没有发作的余地,至少人囫囵完好还给东吴了不是?

只是在姜维看来,汉吴两方都是弱小的势力,从长久计,终究还是要联起手来对付曹操的。

更何况陆逊未来将在荆州牵制曹魏极大军力,己方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故而无论周仓如何软磨硬泡,他只是不许。

许是此间动静太大,惊扰到了关羽。

但见关羽负手而至,双目如电,粗粗扫了陆逊一眼,旋即落在周仓脸上,问道:

“何事争吵?”

周仓面露喜色,匆匆在关羽耳侧将方才之事重新说了一遍,说完还朝姜维挑了挑眉毛。

姜维暗道不妙,他能拦得住周仓,但关羽要是动了杀机,别说他的身份地位远不远关羽,便是真的想强拦,只怕也拦不住啊。

正忐忑间,却见关羽身躯一震,正色道:“这等暗箭伤人之事,关某向来不屑为之。”

他的目光锁定陆逊,眉头紧皱,喝道:“下次战场之上再会,你便没那么好运了。到时,某必亲自取你项上人头。滚!”

陆逊依旧保持着一副淡淡笑意,告罪一声,就此策马离去。

姜维半是出于礼貌,半是怕周仓仍不死心,骑马将陆逊送出营帐二里。

烈日下,一队约莫百人的吴军早已在此等候。

陆逊在马上抱拳,微笑道:“承蒙姜将军照顾,这一趟做客之旅,倒也不甚寂寥。”

姜维也在马上回了一礼:“陆都督学问渊博,在下也颇有所得。”

“告辞!”

“告辞!”

两人相互道别后,郑重地拱了拱手,就此别过,

姜维旋即调转马头返回自己的驻地。行不出数十步,身后忽听见有人呼唤,回身望去,却见刚刚分手的陆逊正拍马追来。

他再一次调转马头,笑道:“都督可是回心转意了?”

陆逊驰到他身前三步处方勒马停下,正色道:

“逊心中有一秘密,本欲作为自保脱身之法。不过今既已无恙,便想着将之告诉将军。唔,若是逊杞人忧天自然无妨;若是千虑一得,则希望有亡羊补牢之效。”

姜维见他说得严肃,于是收起笑容,抱拳道:“都督还请明言。”

陆逊目视北方,缓缓道:“你我两家相争过月,曹操一直按兵不动,姜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姜维轻笑道:“曹操不是派张辽取濡须口,派文聘取江夏了吗?如何说是一直按兵不动呢?”

陆逊摇头道:“曹操为人狠毒,岂会只针对我方,而放过贵方?此处交割了七八日,防守也算不上严密,而魏军当阳大营不过在百多里之外,为何毫无动静?”

姜维还是有些不信,想了想,又道:“我方于江北设有大营,严密监视魏军动向,故而其不敢妄动。”

陆逊耐着性子解释道:

“逊担心曹操以当阳大营为幌子,给贵军造成他按兵不动,隔山观虎斗的假象;再派遣张辽、文聘两路兵马奔赴我方东线边境,再给贵军造成他意在东吴的错觉,借此彻底放松贵军对他的警惕,实则他另有一路兵马直取贵军命门而去。敢问姜将军,贵军命门何在?”

姜维面露凝重,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秭归!”

但他旋即又摇了摇头:

“若要发兵攻打秭归,唯有夷陵、上庸两处。夷陵还在我方手中,自不可能从这一路经过;若要从上庸方向攻打秭归,必然借道当阳县,我军在江北布置严密,若有大军通过,不可能一无所查。”

陆逊道:“说来莫怪,此前逊奉命攻打秭归,曾对秭归一带做过仔细调查,知道房陵到秭归有一条山道,唤作神农道!”

他此言一出,姜维当即惊得魂飞天外!

他忽然想起来,秭归到上庸,说起来确实是有两条路的。

一条大路,取道当阳县,折道彰县,在沿峡谷北上,全程六百余里。他当日领羽林卫到房陵上庸求援,取得便是此道。

此时黄权大营卡在这条路之上,断绝了魏国通过此道攻打后方粮道的可能。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蜿蜒山道,虽只四百里路,但山高林密,行走极其不便。

若取此道,要先穿过兴山,再穿过神农架山区,山路陡峭,可谓群山万壑、深山老林之地,除了住在山区里的遗民偶尔出来交换物资,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走这条道。

所以几乎不会有人把这一条山道当做正经八百的道路。

便如数十年后,蜀汉群臣能想象得到邓艾攻打蜀中不取道汉中金牛道,反而是走艰难险阻的阴平小道吗?

姜维的心情沉到谷底,如陆逊判断不假,曹操这是要偷家了啊!

大军集结东进,秭归只有两千房陵兵和一千益州郡兵驻守。益州郡兵先不说,这群房陵兵的战斗力了,姜维是心知肚明的。

魏军若是绕开重兵护卫的前线,突然从天而降,后方守城将士陡然面临这种惊人的压力,指不定就会当场奔溃。

一旦让魏军占据了秭归,便算彻底切断夷陵大军回蜀的路途,情况将变得极其严峻。如汉军在军粮用尽之前无法重夺秭归,哪里还逃得出全军覆没的命运?

更何况,益州世家本就不甚归心,一旦大军兵败的消息传到益州,那将是上下震动;刘备若再有个好歹,那么群龙无首之下,蜀汉当真要到危急存亡之秋了。

“曹操的这一条计谋,当真藏得深,算得狠啊!”

姜维魂不守舍,正要拍马回赶,心中忽升起一阵疑问,于是问道:“不知都督为何相告?”

陆逊正色道:“人恒敬我,我恒敬人。而且,唇寒齿亡的道理,逊还是懂的。”

姜维旋即便明白了陆逊话语之下的那一层意思。

东吴在夷陵大战中损失惨重,还要分兵应对曹操布置在濡须口、江夏、南郡的压力,如何还能够腾出手来与魏国争夺这口肥肉?

既然东吴二分天下之计不成,益州这口肥肉自然也是不愿意让曹操吞下的。否则等到曹操缓过劲来,下一个收拾的,必然就是东吴!

大抵三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在面对曹魏威胁时,吴汉两方的利益暂时是一致的。

姜维闻言点了点头,又略拱了拱手,旋即拍马飞速回营向关羽禀报。

(作者按:文中介绍的第一条大路,是现在的G59高速公路十堰附近段;那条神农山道则是现在的国道209线神农架景区——兴山段。不是凭空捏造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一下。)

第一百八十章 宿命之会(上)

大营之中,关羽、马良诸人见最后一拨移民已被送走,皆长长吁了口气。

人口永远都是最为紧要的资源,荆州虽失,但此番经过齐心协力的调度,总算为大汉留下一些元气。

故而众人虽然疲累,脸上却露出或轻或重的笑来。

此时,只听“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姜维面色惨白,飞奔而至。

还不等马停下,他就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关羽身前,急急将陆逊所言,并他自己的担心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只觉风雷突变,尽皆失色。

马良道:“为防万一,我等马上渡船赶回江南大营,火速将此消息禀告主公,请他发一队虎贲北上驻守秭归。”

姜维摇头道:“来不及了,此处距离江南大营,渡船至少半日。而秭归守备空虚,须得分秒必争,赶紧将此消息传达给秭归守将才是。”

关羽立即便有了决断,转身对马良道:“季常,你速速过江禀报主公,请他做好打算!”

马良正欲领命而去,忽问道:“君侯你呢?”

关羽道:“黄权驻守的江北大营距此不过数十里,屯有五千士卒,距离秭归也只六十里山路。某这便去找他借两千士卒,亲自带人卡住秭归城北山道。”

说罢,对周仓道:“牵某马来。”

周仓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已经牵着赤兔马大步而来。

关羽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便往北疾驰。

姜维见状,高喊道:“末将随君侯同去!”一边催动小白紧紧跟上;身后周仓亦拍马紧跟随。

******

黄权镇守的江北大营,距此四十里路,三人一路疾行,一个多时辰即达。

关羽也不下马,直奔主帐,见到黄权后,开口就问他要两千脚力好的步卒。

姜维忙将曹操可能袭击秭归一事粗粗复述一遍。

黄权闻罢,顿时大惊失色,旋即派人招来一员将领。

不多时,帐中走进一员三十来岁的将领,躬身朝帐中诸人见礼。

黄权介绍道:“这位是主公帐下别督赵融。”

又向赵融介绍道:“这位是前将军关君侯,这位是羽林左丞姜维。”

顿了顿,正色道:

“赵将军,本将着你立即择兵两千,随君侯往北助守秭归。且速去整顿士卒,什么都不用带,务必轻装上阵,本将只给你一炷香功夫,记住了么?”

赵融见主将面色严肃,情知有重大军情,忙躬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主帐外旋即响起赵融的吆喝声,和将士快跑的脚步声。

姜维心中焦虑,等候间隙,不住左右踱步;关羽却沉声闭目,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见此情状,姜维甚至觉得自己慌乱焦虑的心情也隐隐有些平复下来。

只过了小半柱香功夫,赵融就回来复命,言二千士卒已经列队完毕。

就在此时,关羽豁然起身,大手一挥,说了声“走”,就此迈开大步走出营帐。

姜维见状,不免有些愕然。

他这才知道,原来关羽此时焦虑之情还远在他之上,但关羽面上能做到如此安之若素,这一份涵养的功夫当真令他佩服不已。

******

从汉军江北大营到秭归城,需要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经夷山,约莫六十余里山道。

一俟大军走出江北大营,关羽就下达了急行军令。

时汉军急行军的标准是每个时辰走上二十里路,因为是走山道,打个折扣,勉强能够走上十五里路,按照这个速度,大军在四个时辰后就能赶到秭归城。

因为两千大军均为步行,关羽、姜维、周仓索性也是下马走路,也好节省一下马力。

姜维还抽空向赵融介绍了一番曹操可能偷袭一事;赵融这才知道形势紧张,于是更加卖力驱赶士卒赶路。

大军如是箭步如飞,又走了一个半时辰,堪堪赶出二十余里路,来到一处大山前。

但见前方地势一变,无数山川丘陵拔地而起,山势连绵,一眼竟望不到边际。

赵融凑近道:“禀报君侯,这儿叫做夷山,翻过此山后,再往西走上三十里便是是秭归了。”

关羽忽停住脚步,眯眼观望

赵融问道:“君侯,可有什么不对?”

关羽瞧了一会儿,皱眉道:“此地中间走道低,四周山势高,是个上佳的伏兵之所。”

赵融道:“君侯多虑了,这条道末将隔三差五都会走上一遭,并未见有什么伏兵。”

关羽点头道:“许是某多虑了。不论如何,秭归城干系重大,前方纵是龙潭虎穴,某也要走上一遭。”

赵融为了增强说服力,又道:“秭归城每日向前线派出信使,走得也是这条道。昨日那信使还带来消息,说是翊军将军领着五千巴西郡兵和粮草敢来支援呢。”

关羽双目微睁,问道:“子龙也来了?可知他到哪儿了?”

赵融想了想,回道:“信使说,昨天到的鱼腹县,想来这几日应该能到巫县了吧。”

关羽缓缓颔首,当即下令重新出发。

复行五里山路,众人的视野为山势阻隔,长江近在咫尺,目却难视,只闻哗哗水流声自不远处传来。

赵融又介绍道:“等走出这座山头,便又是一马平川的地形。君侯你看,末将没说错吧,此处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伏兵?”

他话音刚落,林道四周山丘上喊杀声蓦地大作,无数箭矢如狂风暴雨般向下倾泄而来。

汉军猝不及防,顿便被射得人仰马翻,一时尽皆惊慌失措,呼喊声四起。

就在汉军慌神之际,林间忽钻出无数身着黑甲的魏军,立盾持弩,将小道堵了个满满当当,不住朝下射击。

时魏军占据上坡,居高临下,占了极大的地利,此刻箭矢齐发,呼啸而至,威力着实非同小可。

赵融情知失了先机,为了减少无谓的伤亡,当即暴喝:“后撤!后撤!”

他边喊,边抢上前去,孤身一人立于阵前拼命,挥舞手中长枪拨开来箭,试图掩护同袍安全后退。

关羽、姜维、周仓三人见状,旋即抽出武器上去帮忙。

有四位武将挺身而出,总算勉强护得身后士卒徐徐而退。

汉军足足退出百五十步,这才勉强退出魏军弓箭射程之外。

魏军也不来追击,自顾严阵以待。

赵融面色铁青,马上下去清点伤亡情况。

姜维盯着山坡瞧了一阵,忧心忡忡道:“敌军只有数百,难怪可以藏匿于此,十余日不为人知。”

旋即又叹道:“魏军布置奇兵于此,便是想要拖延大军回援,如此看来,曹操偷袭秭归一事料非作假……而此地地势险要,我军若要强行仰攻,只凭眼下两千轻装士卒,恐难奏效。”

关羽眉头紧皱,“唔”了一声,再不言语,场面顿时陷入沉默。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宿命之会(下)

小半盏茶的功夫后,赵融面有惭色,回来复命:

“禀君侯,我方伤亡二百余人。请准许末将回营再搬援军,带上大盾、铠甲、弓弩……”

关羽打断道:“一来一回,只怕来不及了。”

边上的周仓忽道:“不如放火烧山,贼势必退!”

关羽想了一想,再次摇头道:“你这方法换了平时倒是不错,只是如今天干物燥,林火若是烧起,没有几天几夜停不下来。如此一来,贼势纵退,我方也难以存进,还是不妥。”

大军急行路上遭遇敌袭,又是轻装上路,饶是众人绞尽脑汁,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依旧想不出什么破敌之法。

而山坡上,魏军正好整以暇,严阵以待。

姜维眼尖,见到魏军阵前,一员高瘦的年轻汉子正一手扶腰,一手置于额头,也在作向下观望状。

他心中火气顿起:“想我姜维好出奇兵,不想终日打雁,今日竟然被雁啄瞎了眼!眼看夷陵之战顺利收尾在即,竟教此人暗算了去!”

众人在此刻早已一筹莫展,便连喜怒不显于色的关羽也是接连叹气。

这时,姜维突然回想到,方才赵融说赵云正领着五千巴西郡士卒往荆州赶来,倏忽有一个计策浮上心头,当即朝关羽抱拳道:“末将有一计!”

关羽闻言,眼睛便是一亮,忙道:“伯约速速说来!”

“方才听闻,赵将军正领着援军和粮队顺江而来,如今应当在鱼腹县与巫县之间。巫县与秭归不过百五十里,快马加鞭,三、五个时辰即可至。”

“因此,末将以为,只消我们中有一人突出此地,先将消息带到秭归城,提醒守将做好防御的准备;随后立即奔赴巫县寻找赵将军,请他火速驰援,如此,大事可定矣!”

关羽狠狠一锤身侧的大树,凝神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赵融跪地请战:“请君侯准许末将将功折罪,领本部军马掩护两位将军突围。”

关羽将他扶起,缓缓颔道:“很好!”

姜维当即上前道:“还请赵将军附耳过来,只消如此如此……”

******

盏茶功夫后,汉军列好阵势,再次准备向上冲击。

这一次,汉军士卒砍了无数大树,用粗糙的木块充当盾牌,并用粗枝大叶覆于头顶,准备借此抵挡魏军弓箭。

魏军居高临下望去,汉军头顶绿油油的一片,恍然变成一条绿色的长龙。

随着汉军一步一步靠近,那员高瘦的魏将面无表情,挚刀在手,口中只蹦出一个字:

“射!”

于是箭雨再一次从魏军阵营倾泄而下。

但多了树木枝叶的庇护,这一轮箭雨只是微微阻挡了汉军前进的步伐,没中箭的士卒依旧粗着胆气,大步而上。

魏将面无表情,只管发号齐射的命令,百五十步距离,由是居高临下,足够魏军发射十轮箭矢。

如是五七轮箭雨下来,汉军阵中惨叫声叠起,说不出有多少人中箭倒地,汉军的阵容亦越来越薄。

大抵弓箭射击,除非能够一箭射中咽喉、心脏、脑袋等紧要之处,不然都不会骤死。因此,上山沿途留下了数不清的汉军伤员,不住惨叫哀嚎。

不少士卒心生惧意,想要转身逃跑。

赵融双目赤红,死命督战,亲手砍了两个逃兵的脑袋,这才堪堪稳住局势。

关羽、姜维、周仓三人皆下马步行,身上、马背上皆用树枝盖住,付于汉军军阵之间,间或挥舞手中武器,拨开来箭,使尽全力护住自身与坐骑周身上下。

终于慢慢靠近到不到五十步,眼见魏军再一次聚齐长弓齐射,姜维朝关羽喊道:“君侯,此其时也!”

由于两军越来越靠近,魏军这一波平射威力极大。

随着这一波箭雨落地,汉军上惨叫连连,伤亡惨重,倒地者不计其数,便是主将赵融的右臂也中了一箭。

而就在此时,关羽、姜维、周仓三人蓦地推开头顶枝叶,飞速翻身上马,拍马直奔魏阵而去。

赤兔、小白皆是马中上种,此刻奔腾起来,纵是在山道上,依旧如履平地;周仓坐骑差了一筹,只能勉强跟上。

时魏军刚刚射完一轮,还在取箭搭弓,第二箭还来不及发出;而且魏军为了加强杀伤,排得是一字长蛇阵型,阵容厚度算是极薄。

赤兔马四蹄生风,五十步距离,不过跨了数跨便已赶完。

但见关羽面目含煞,怒目圆睁,手中青龙偃月刀挟着龙吟青光,只一挥一击,就将敌阵穿透。

关羽微微减速,回首见姜维、周仓二人马不停蹄,紧随于后,当即狠夹马肚,绝尘而去,再不做片刻停留。

姜维毕竟少年心性,眼见友军被射杀了一地,早被激得睚眦欲裂。

他胯下坐骑已经随着赤兔突出敌阵数十步远,但目光兀自死命寻找敌阵中那员高瘦魏将的身影。

哪知那员魏将也在正盯着他看。

两人目光一经对上,空气中登时激起一阵电光火花。

姜维忽勒马停下,转身举枪高呼:“来将何人?他日再会,这一箭之赐,姜维必加倍奉还!”

那员魏将面无表情,沉声道:“邓艾,静候!”

“原来他是邓艾!历史上说出那句‘姜维自一时雄儿也,与某相值,故穷耳’的邓士载!”

姜维心中电闪雷鸣,目光死死锁定邓艾,努力想要记住他的模样。

而此时,不少魏军士卒已经搭弓完毕,开始向他瞄准;与此同时,前方传来关羽的呼唤:“伯约速走,莫多纠缠!”

见此情况,姜维只得狠狠一瞪邓芝,转身策马离去。

是役,赵融和他麾下两千将士用性命掩护,终保得关羽、姜维、周仓三人成功突破魏军提前设置在夷山的奇兵封锁。

局势紧急,三人顾不得爱惜马力,死命狂奔,终在日落之际赶到秭归城。

残阳如血,三人急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但见到平静的秭归城头依旧悬挂着汉家旗帜,不禁皆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二章 龙门喉

关羽翻身下马,将赤兔马的缰绳交予姜维手上,凝重道:

“此地距离巫县百五十里,辛苦伯约一人双马,连夜走上一遭,尽快寻到子龙,请他速速领兵来援。”

姜维双手接过,正色道:“这是末将分内之事。只是这城防一事……”

关羽道:“传闻兴山山道狭小,地形算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某这便召集数百死士北进兴山,择地设防。如此,必教魏军不得寸进。”

姜维心道,拨开重重迷雾,几乎可以断定这一路魏军才是真正的主力;正所谓来者不善,这一路人马的准备必定十分充分,倘若放任他们进入平地从容展开架势,矮小简陋的秭归城凭借几千将士未必能守。

唯有上山,凭借地理优势将入口堵住,静候援军到来,才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除此之外,他一时也无更好的发自,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找到赵云,尽快招来援军。

姜维也不迟疑,躬身抱拳后,骑了两匹马告辞离去。

他离开后不久,守将廖化开门来迎。

正要行礼,关羽伸手一把打断,问道:“某且问你,城中守卫几许?”

廖化见他神色凝重,当即回道:“两千房陵兵,一千益州郡兵,合计三千。”

关羽闻言,皱眉不止。

此去兴山设防,算是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能胜。

益州郡兵且不说他,房陵兵的战力他是知道的,这帮人打打顺风仗也就算了,若要打苦战,打硬仗,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正苦恼间,廖化一拍脑袋,又道:“瞧卑职这记性……此前随军突围、又受伤了的校刀营将士也在秭归城中接受救治,将养了月余,如今有三百余位兄弟恢复得差不多了。”

关羽闻言,丹凤眼微睁:“元俭速去召集校刀营将士,命他们着好刀剑甲胄,一炷香功夫后在此集合。”

廖化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追问道:”发生何事?”

关羽道:“等人到齐了再说,休再聒噪,速去!”

廖化情知事关重大,当即领命而去。

城门重又恢复平静。

关羽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块座下,举目远眺。

入眼处,大江东去,残阳如血。

夕阳悄然接近了地平线,天边的云从东边一直烧到西边,红彤彤的,天空好像是着了火一般。

前路渺茫,但见到此情此景,关羽心中顿时升起滔天的战意。

不一会儿,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摩擦的声音渐重,廖化已经领着三百全副武装的将士赶到,齐齐向他行礼致敬,向朗也闻讯而来。

这些都是自麦城一路生死与共杀将出来的手足兄弟,但关羽此刻却顾不得招呼。

他径直走到众人面前,将曹操可能通过神农-兴山山道袭取秭归之事粗粗说了一遍。

众人闻罢,尽皆变色。

关羽正色道:“某召集诸位,便是要赶赴兴山小道布防,借助地势堵住魏兵。此去可谓九死一生,但亦关乎大汉生死存亡……此行,非事死如生者不足以当之。”

“某只说一遍,哪个不愿去的,后退一步!“

他运起目力扫视场中将士,但见人人皆昂首挺胸,纹丝不动;个个脸上皆是坚毅表情。

周仓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大汉好男儿!“

关羽缓缓颔首,大手一挥,喝道:“出发!“

廖化匆匆对向朗道:“向太守,化亦遂君侯去也。秭归城防便交托给你了。“

当下,一行三百余人全副武装,在当地向导带领下,于秭归城北十里处寻到了兴山入口,排成长长一列,迤逦北上。

一路疾行,很快进入一条险路。

但见山岩陡峭,迂回盘旋,众人只觉得越走越是险恶。

山道另一面数步之外临崖,崖下就是深谷,深谷重烟弥漫。

许是天色渐俺的缘故,怎么也望不到底,廖化一眼望去,便如同在云端漫步一般,心尖忍不住得发慌,双腿止不住得发软。

那位开路的向导纵然自小在山中求生活,此时亦步亦趋,走得极为小心翼翼。

走不出几里,众人皆已一头冷汗,有几个瘫软在地上,几乎无法继续行走。

关羽却是面不改色,沉声道:“点起火把,继续前行。”

一行人沉默着复盘旋向上十余里路,忽有一处窄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关羽快步探出身子查探,只见窄道宽的地方只容四五个人并列,窄的地方最多只能两人并行;穿出窄道,前方便霍然开朗,现出一片可扎住数千人平地。

他招来向导,问道:“此为何地?”

向导答道:“回禀将军,此地名叫龙门喉,相传是龙王升天后,遗留的咽喉所化。“

关羽微微颔首,复观一阵,便下令道:“某观此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传令,将士们连夜赶筑工事,我等在此静候魏军光临!”

“诺!”身后的校刀将士轰然应允。

廖化跟随关羽日久,知道关羽的习惯是到了一处地方后马上开掘防御工事,当下高声吆喝着逐一布置任务。

将士们开始自发收集滚木擂石之类的东西,场面顿时热火朝天起来。

时天色已经几乎暗透,关羽孤立于一片山岩之上,抚须眯眼,眺望北方,任由山风将他的罩袍吹得鼓鼓当当,猎猎作响。

虽然他很不想承陆逊之情,但不得不承认陆逊这小子的顾虑总算有些道理,

关羽与曹操打交道多年,知道曹操一肚子虚虚实实的主意,当阳大营表面上越是没有什动静,魏军偷袭秭归的可能性越大。

更何况,有了来时路上邓艾部的伏击,他更是确定魏军此番必是奔着秭归而来!

如果兄长和自己还慢悠悠得在夷陵一带接受处置,那么很有可能在几日后,就会接到秭归失守的消息。

秭归既是粮道,也是归路。

大军开拔在外,又携带近十万百姓,每日人吃马嚼,所费极巨,孙权前期送来的几万石粮草才能支撑几天?

粮道和归路一旦被切断,士兵必定大哗,毕竟官渡之战的殷鉴还不算远。

他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关羽回身望着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将士,微微吁了一口气:

“总算还来得及。”

他重新抬眼望向北方,面沉如水,心道:“那么,此刻你却到哪儿了……你...会来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 若如初见

关羽心心念念的曹操,此刻正安营扎寨于三十里外的山道上。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被衾,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眯眼细看案上的“禹贡九州图”。

他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而更显深刻,左手不住抚须,显然心情极好。

虽然魏国在汉中之战和襄樊大战两场大战都处于下风,并引起一系列内忧外患,兵力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但他还是抓住了蜀吴决战这一机会,以天下为棋盘,从容展开布局。

明面上,司马懿领着两万屯田兵,扎住于当阳县按兵不动,这是他故意做给刘备和孙权两人看得。

屯田兵拿来种地是一把好手,但用来打仗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不过,掩人耳目那却是再好不过了。

司马懿领着这两万庄稼汉静守当阳,不动声色间,生生逼得吕蒙坐守江陵城不敢动弹;刘备亦分出为数不多的大军屯驻江北以作监视。

与此同时,他命张辽领军逼近濡须口,文聘领军越过魏吴江夏边境。

其实,东吴在濡须口、江夏一带向来戒备森严,张辽、文聘毕竟只有一军人马,单独打下这两个地方的可能性并不大。

曹操之所以如此做,是为了趁孙权主力不在东线之际,刻意营造出全面开战的态势,就是为了威迫孙权服软,交出被囚禁于江陵的于禁和三万降卒。

先不说于禁投降一事,这些降卒随他南征北讨,都是百战劫生的精锐,绝对不能便宜了他人。

此外,他又派徐晃亲率三万主力北上取上庸、房陵、西城三郡。

当地豪族申氏兄弟本就是魏国的官员,与己方就早眉来眼去,徐晃大军还未出发,上庸三郡虚实已然尽知。

那个叫孟达之人倒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在徐晃大军抵达后,旋即率部曲四千余家归魏。

徐晃由是兵不血刃收服东三郡,唯一得美中不足,便是逃走了刘备的义子刘封。

“不过,世上岂有尽如人意者邪?”

漏网了这么一个小虾米,曹操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他现在满门心思想得,便是如何攻陷秭归,断绝刘备后路,坐视刘备败亡。

这股欲望,强烈得甚至连头疾都不如何发作了。

神农山道虽然险恶,但受益于刘备孙权二人在夷陵、猇亭一带僵持了近一个月,他得以从容征发上庸当地百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生生将一条深山老林中的小径,开辟成一条可容两万大军通行的“通衢大道”。

有了这么一条道,援军、粮秣之转运都不是问题;所虑者,就是如何在刘备尚未察觉到的情况下,尽快攻下秭归。

也不知端详了多久,曹操终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缓缓合上地图,转回床榻。

“算算日程,明日即可抵达秭归城下了。孤要看看,这天命到底在蜀,还是在魏!”

翌日临晨,大军继续开拔上路。

到了午间,行出三十里路,前方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曹操目之所及,但见徐晃一脸焦急,快步而来。

“公明,何事?”

徐晃行到他身前,躬身抱拳道:“启禀魏王,探子来报,前方龙门吼被一股数百人的蜀军占据。”

曹操闻言,面色稍稍有些凝重:“难道刘备知道我军动向,提前撤回秭归了?”

他负手踱步两句,忽转身道:“不对,刘备大军若已回镇秭归,何必派人到此堵截?定是当地守将发觉山道动静,欲将我军堵截于此,好拖延到刘备援军到达。”

顿了一顿,似下定决心道:“如此一来,我军必须加快速度,赶在刘备到达之前,抢下秭归!”

徐晃道:“魏王英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龙门吼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镇守大将乃是关羽!”

“什么!关云长来了?”曹操闻言,心中大惊,但他旋即将这股情绪压下,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莫不是你徐公明见了故人,生了恻隐之心?”

徐晃正色道:“臣自别云长,倏忽数载,当年多蒙其教诲,感谢不忘。今日乃国家之事,臣不敢以私废公。正要请魏王下令攻打龙门喉,胜负就在今日!”

曹操颔首道:“此番话足见公明深明大义.....至于地形么——”

他抬头望了望风向,缓缓道:

“而今东北风起,羽位于我军南边,公明可使人点起柴火,烟气必随风飘入羽阵,使其双目难视;其次,将大军分成二十四部,每部攻打半个时辰,羽军毕竟人少,孤倒要看看,他能撑上几个时辰;再命弓箭手不断仰射入羽阵后方。如此三股齐下,羽军必不可久支!”

“臣领命!”

目送徐晃大步而去,曹操遥立于山道之中,旋即想起一些旧事。

这一立,也不知道立了多久。

山风凌冽,刮脸生疼。

边上的侍从不住劝魏王避避风头,但曹操恍若未闻,他突然很想去见一见关羽。

两人既是故交,也是宿敌,数十年来一直相敬相伐。

只是自许都一别,却是有二十年未曾谋面了。

争斗了这许久,如今两人却都已老了,也许这将是彼此之间最后的一面了。

曹操心随意动,当即领着几个亲卫,往阵前行去。

但行到距离阵前还有数百步远,他便止步不前。

虽是故交,又多番交战,见面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么,远远看上一眼也就是了。

曹操孤立于一片阴翳之中,举目远眺。

但见关羽持刀背阳而立,因为隔得远了,一时瞧不清他的面容。

阳光耀到关羽身上的甲胄,泛起淡淡耀眼金光,远远望去,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金色的光环之中,让人更生敬畏。

如此高大巍峨的身影屹立在龙门喉羊肠小道之上,山风阵阵,他却如山石般盘亘,状若天神一般。

若非衣袂飘飘,曹操几乎以为他是一尊石像。

端视良久,他抓起身后一把灰白的发束,看了看,心中感慨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是个满头华发的老人,而云长始终还是那个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的云长!”

此时的小道之下,黑衣黑甲的魏军已经列阵完毕,准备开始冲击。

曹操一点都不担心徐晃攻不破关羽这一道关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却是殊无欢喜之意。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二月二,龙抬头

姜维手举火把,一人双骑,披星戴月,终于在第二日丑时时分抵达百五十里外的巫县。

已是漆黑深夜,巫县县城早已四门经。

姜维唤出守将,亮明身份后,问赵云援军动向。守将只说尚未抵达,不曾见过。

姜维心急如焚,根本不做停留,复沿着长江逆流而上,马不停蹄直奔三百里外的鱼复县。

赤兔马与小白马皆是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借着火光一番驰骋,终于在天色刚刚亮起的时候,于巫县西边五十里外的长江边上发现一支庞大的船队。

身处己方境内,又是如此规模的船队,除了赵云和五千巴西郡兵还能是谁?

姜维再不迟疑,放声高呼道:“赵将军何在?姜维在此!”

他的喊声在旷野中极为刺耳,顷刻间,船上旋即亮起点点灯光,江面之上喧嚣声四起。

当中一艘大舰舰首探出一位银甲将军,沉声应道:“本将正是赵云,来人可是伯约?”

姜维大喜,寻着声音奔去,一边喊道:“赵将军,正是末将,有急事禀报!”

不一会儿,赵云领着一员不到三十岁的将领快步赶到姜维身前。

双方还来不及见礼,赵云即凝神问道:“前方可是战况有变?”

姜维翻身下马,也顾不得行礼,匆忙道:“秭归告急!赵将军还请速速支援!”

赵云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忙对边上那员小将道:“德信,速去唤醒将士们,将船上粮草全数卸下,留一百人看守,其他人集合后全部随我进发!”

那小将抱拳应了一声,旋即大步离去。

赵云又从腰间掏出一户水囊,递于气喘吁吁的姜维,关切道:“先喝口水,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姜维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米水未进,腹中真是饥火大起,当下也不客气,接过水囊后“咕噜咕噜”三两口便将之喝完,拿袖子一抹嘴巴,随后便将曹操偷袭秭归城,并关羽领校刀营入山堵截一事粗粗说了一遍。

赵云闻罢,叹道:“好在有云长挺身而出,也有你连夜报信,不然我载着粮食慢吞吞的在江上行船,再过三日也到不了秭归。”

姜维急道:“只怕君侯人少,撑不了多久。”

赵云却安慰道:“伯约你不必担心,此处距离秭归二百余里,一会儿船队轻装上阵,又是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能抵达。云长只消守住一日一夜即可。他有万人敌之称,万军之中来去自如,他若不想死,天下还有谁能取他性命?”

姜维见赵云如此笃定,心情这才稍复。

他忽想起方才那员叫“德信”的小将,感觉甚是陌生,似乎没有任何印象,便问道:“方才那位是?”

赵云回道:“那位是巴西郡汉昌县长,马忠马德信,素有武名,受巴西郡太守阎芝之命,领五千郡兵前来助战。”

姜维缓缓颔首,原来他就是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马忠。

约莫小半个时辰,天色又亮了一些。马忠回来复命,只说已经准备妥当。

赵云当即招呼姜维上船。

马忠为人十分热心,帮姜维安顿好两匹坐骑。

瞧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姜维忽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马忠一愣,测过身来,回道:“二月二,龙抬头!”

******

丑时,兴山,龙门喉。

前一天,魏军先后采用烟熏,射击,车轮战法,前后历时五个时辰,战得汉军将士尽皆疲惫不堪。

状况极为激烈,魏军先登在天黑之前,曾一度攻入龙门喉,终于因为关羽亲身上阵而被击退。

徐晃不想关羽顽强至斯,这已经算是拼了命的架势了;又兼天色已晚,只得引大军而退,准备明日再攻。

天已黑透,黎明未至,汉军营地。

己方将士死伤惨重,三百人当场战死一半,剩下半数人人带伤,且个个精疲力尽,许多人连喊疼的力气都没了,皆已沉沉睡去。

关羽孤身一人,耸立于一片山崖之上,前面就是一片云海,目虽难视,仍可感觉那湿润的云气正汹涌而来。

他想了很多。

从桃园结义,到三兄弟纵横中原的情景;从大儿子关平的出生,到小女儿银屏的婚事;从北伐的节节胜利,再到身陷麦城的悲凉无奈。

邀天之幸,本以为是必死之局,不料凭空杀出一个小将,救了他和一众忠义将士,教他还有机会能与兄长、三弟再见上一面,甚至还能在战场之上堂堂正正击败孙权,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也不枉了。

只是思绪飘到后来,糜芳临终那一席话,犹如剧毒的魔咒,压住所有美好的景象,不住在他脑中浮现。

还记得那一日,糜芳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我是献了江陵,坏了主公大业,但你莫忘了,这都是被你逼的!这里也有你一半功劳!你关云长也是大汉的罪人!”

“哈哈哈哈,我糜芳九泉之下,也会睁大眼看着,看自诩英雄忠烈的关云长,此番失了荆州,待入蜀见诸葛孔明、杨威公他们时,该作何表情!”

糜芳说得有错吗?荆州总归是在他手上丢失的。

“是了,到了这等地步,你自诩一世英雄,还有什么脸面入蜀?还拿什么去见诸葛孔明,杨威公,还有蒋公琰那些小辈……”

关羽思绪千回百转,念及此处,只做长长一叹。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关羽听那节奏,便知应是廖化到了。

果见廖化在他身两步定住,抱拳道:“君侯,弟兄们都撑不住了。我等已经坚守了一日一夜,援军应该已经到达,不如趁着天色尚暗,赶紧撤吧。”

关羽转过身子,缓缓道:“不错,等天一亮,曹操就要发动总攻了……元俭,某还有余事未了,烦你帮某传个口信。”

廖化服侍关羽多年,哪里听不出来关羽这是存了与敌同归于尽的想法?

他忙跪伏于地,急道:“君侯,你若主意已定,化就在此陪伴,哪儿都不去!”

关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随某多年,你的心意某自是知道的,起来说话。”

廖化闻言,心中忽生出悲恸之情,他跪行两步,抱住关羽大腿,哭道:

“君侯若要传信,只管找别人,化只愿追随君侯左右!”

关羽暗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面色一凛,喝道:“某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起来,婆婆妈妈的做何小儿女态!”

廖化见他发怒,这才无奈站起,身子依旧抽搐不止。

关羽转身背对于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似在追忆,过了良久,方开口道:

“你遇到主公时,且说一声,遇到他,是我关羽这一世最大的幸事......还有,是某对不住他,请他万望保重…...”

他这句话刚落下,廖化稍稍平复的心情再起悲恸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居然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关羽却恍若未闻,径直道:“再跟翼德说,年纪大了,便少饮些酒,也莫要再鞭打身边士卒。某就是因为对身边人不善,这才铸成大错,请他引以为戒…….”

顿了顿,又问道:“元俭,都记下了么?”

廖化一边涕泪俱下,一边重重点头。

关羽转过身子,解下腰间佩刀,“噌”得一声拔刀出鞘,登时寒光四射。

他一边轻抚刀身,一边缓缓道:“此刀乃是某亲采都山铁铸成,铭曰:万人。至刚至阳,天下无匹。”

凝视半晌,“唰”得一声,他又归刀入鞘,郑重交到廖化手上。

“此前定国(关平字)数番向某讨要此刀,当时没舍得给他。今日便借你之手,将此刀转交于他。”

“你告诉定国,平日虽不曾夸他一句,但他所作所为某皆看在眼中。定国他……无愧为我关云长之子,这把刀,唯有他能够继承!”

叹了口气,又道:“告诉定国,照顾好弟弟妹妹…..某言尽于此,元俭,趁着天色尚暗,你自去吧。”

这是关羽下给他的最后一道命令,廖化纵然不舍,也只得忍住煎熬遵从。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三步一回首,一边哭泣,一边挥手,单薄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漆黑的山径小道上,只是那凄厉的哭声,却是声声入耳,或无间断。

关羽呆立半晌,伸手招来周仓。

“某意已决,明日同曹操一决死战。周仓,你领着还能走的弟兄们,也跟元俭下去吧。”

周仓瞪大眼睛,瓮声道:“君侯在天上地下焉能没个牵马执镫的?换了别人,俺可不放心!”

关羽闻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口中只吐出一个“好”字。

许是方才廖化哭声太大,将不少业已睡着的将士吵醒。

等关羽、周仓二人回到阵地时,百余名仅存的校刀营将士已经齐齐醒来,围城一团。

一员年约四旬、头目打扮的将校走出人群,抱拳哽咽道:

“君候,你对周大爷说得,小人都听到了......小人自新野之时就跟随于你,刀里来火里去不曾皱过半点眉头!这辈子如此,下辈子还来找你当兵!请不要赶我们走,让我等随你死战!”说罢,单膝跪地,抱拳不起。

他身后将士齐齐跪下,高呼道:“我等俱是如此!”

周仓扑将上去,哈哈大笑道:“好兄弟!都是好兄弟!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枉了!哎呀,哭个什么劲!这一世做兄弟,下一世还在一起做兄弟!”

关羽顿时湿润了眼眶,嘴角微微抖动,只是不住拱手。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羽化登仙(二合一)

东方刚刚破晓,魏军营地。

徐晃正要前来叫醒魏王曹操,寻遍帐篷四周,却见曹操早已装束齐整,负手立于一处山崖前,正做沉思状。

徐晃上前行礼:“魏王,如何起得这般早?”

曹操转过身子来,问道:“公明可曾闻昨日关羽军有哀嚎之声吗?”

徐晃回道:“臣昨夜难以入眠,也已闻见。哎,只恐关羽生了死志。”

曹操道:“不错。”

徐晃迟疑道:“以数百残兵硬挡我军主力一日一夜,关羽此举已是奇迹。说来可惜,昨夜他本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全身而退?”曹操忽轻轻笑了起来:

“你让他退到小小的秭归城中,守到刘备援军到来,再跟着刘备灰溜溜地返回蜀中?然后默默忍受蜀中那群他素来看不上眼的名士、文臣们的白眼和奚落?关云长一生高傲,你觉得他肯吗?”

徐晃叹道:“臣与云长相交十数载,交契深厚,非比他人,实在不忍心如此豪杰授首。”

曹操摇了摇头,道:“此番你却是不懂云长了。”

“魏王此言何意?”

“云长本起于微末,桃园结义,战吕布、斩颜良、诛文丑,封金挂印,过关斩将,绝我北道,水淹七军,从一介贩夫走卒,终至威震华夏的天下名将,一路行来,岂是侥幸?说他是传奇也不为过。”

徐晃颔首道:“不错,关云长的一生可谓传奇。”

曹操又叹了口气,道:“只是晚年却让鼠辈算计了一把,丢了荆州……他若想保全名声,还差最后极关键的一环收官。”

“还请魏王明言。”

曹操看了看徐晃,凝神道:“身为武人,还有什么死法能比马革裹尸更加荣耀?”

“若干年后,青史上记载,关羽关云长为保护大军归路,甘领数百残军,与敌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兀自死战不退……公明你且想一想,后人若见到这般描述,该是怀着何等崇拜、敬仰的心情!”

“关羽一生崖岸高峻,他宁愿高傲地死去,也不愿苟且地活着。昨夜不退,孤便知他必有此意了。”

徐晃听得悠然神往,良久,方叹道:“若臣也有那么一天,也希望战死于沙场,而非死于病榻之上。”

曹操面对徐晃,摆了摆手,道:“既是云长之志,那么,我等身为故交,便替他遂了此愿吧。”

顿了顿,又叹道:“也唯有死于我曹孟德之手,才不辜负他一辈子的骄傲!”

徐晃应了一声,当即领命而去。

两人都知道,这一战,关羽只有残兵百员,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猛将,也断无幸理了。

只留下曹操一人,迎风而立,瞻风观月,思绪飞扬。

他忽想到少年时在洛阳的岁月。

呼朋引伴,飞鸡走狗的岁月,心怀征西将军之梦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相较起四世三公、簪缨世家出身的袁绍,他的出身也并不高;在同袁绍一同成长的岁月里,他心中始终都存着一股浓重的自卑感。

跟着袁绍游乐放荡也好,忠于王事也罢,这种感觉始终折磨着他,也疯狂激励这他要上进拼搏。

后来,他的才华逐渐显露,得了许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之评价——这让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相反,在同袁绍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他对这些出生高贵,却满腹机心的同伴,慢慢产生了一种鄙视。?他出身宦官家庭,整日介却同士族世家的儿子厮混在一起;他一心报国,身边这群人却包藏祸心。?他的心中一直装着这种自卑,自大的复杂心态。

在洛阳的岁月,他呼朋引伴,看似热闹非凡,但唯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始终是孤独的。

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了刘备和关羽。

那一天,他仿佛看到了知己,看到了同类人。

这才有了“青梅煮酒”,这才有了“徐州投效”。

曹操颇知自己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而关羽容貌雄伟,气宇轩昂。

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这本是他长大成人后,最大的愿景。

只是他这辈子都没能找到一个值得效忠的君主,好让他一展抱负,如愿成为征西将军曹侯。

而关羽很幸运,他从一开始就结识了刘备,并决心与他相始相终。

有时候,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刘备的魅力,以及关羽对刘备的感情,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种种试探后,关羽还是用大义逼迫他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关羽——这是一个他想要做,却不可能做到的人;这是一个他想动摇,而动摇不了的人!

与此同时,他在关羽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们的出生都不高,但皆才华横溢;他们都是读书人,热爱左传,热爱孙子;他们从小都有着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英雄梦;他们都不待见士大夫,更愿意善待草根;甚至——

他们连对女人的品位都很像。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欣赏起这个人来,甚至愿意用纵敌的行为来成全关羽的完美——他知道自己的浪漫病一直很重。

于是,在关羽封金挂印后,他下令:“彼各为其主,勿追也。”

在曹操看来,关羽从一开始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并用余生来不断完善;而他从一开始就走向扭曲,最终变成一个自己不想变成的人。

关羽一生无悔,死得其所,无论在今世还是在青史上,他的墓碑上注定会刻满浪漫华丽的头衔,他的事迹必将为万人传颂。?那么,自己呢?

后世对于自己的评价,可能是权相,可能是汉贼,也有可能是开国太祖,谁知道呢?

但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个汉征西将军曹侯了。?因为不同的志向,不同的选择,以致他最欣赏的人——无论是刘备,关羽还是荀彧,都最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荀彧因他而死,关羽也将由他亲手葬送。

山风凌烈,云海翻涌,烈士暮雨,卷水苍苔。

不知从何时起,曹操已经泪流满面……

******

曹操沉浸在对于往昔的追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厚厚的云层中段忽被太阳照透。

只用肉眼便清晰可见,一抹阳光正从中撒下,照亮了一座峰峦,仿佛那座峰峦上,有人正要破碎虚空,羽化登仙。

远处激烈的杀伐之声渐渐平息下来,他知道这场战事已经宣告结束,终于幽幽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徐晃大步前来复命。

“魏王,我方取得胜利。”

曹操此时早已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恢复成为平日里万人之上的魏王殿下。

“战损如何?”

徐晃迟疑了一会儿,方道:“我军伤亡五百余人;羽军全部战死,无一投降!”

曹操闻言,长长叹了口气:“不愧是关云长。如此英雄人物,万万不可怠慢。将他的尸体好生收敛起来,运至洛阳,孤要以王侯之礼葬之。”

徐晃脸上露出悲凄的表情,躬身道:“正要禀告魏王,关将军胸口中了一箭,尚有一口气在。”

“啊?”曹操心头蓦地一动:“快,带孤去看看!”

等他赶到时,关羽面如金纸,正闭眼平躺于一块巨石之上,胸口上兀自插着一枝箭枝,伤口处鲜血汩汩,眼看已至弥留。

在曹操心中,关羽从来都是刚勇朴建,他从未见过关羽流露出如此虚弱的一面。

他心头大为悲恸,快步上前,握住关羽冰凉的手掌,凄声呼唤:“云长!云长!”

关羽吃力地睁开眼睛,寻声望去,喉咙一动,缓缓应道:“喔,是孟德啊……”

孟德是曹操之字。

但曹操已经有十来年不曾当面听到有谁以字相称。

数十年来,他破黄巾、擒吕布、灭袁绍,破袁术,从小小的顿丘县令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的魏王殿下,位极人臣。

敬仰着有之,畏惧者有之,憎恨者亦有之。

敬畏者多以“魏王”称呼;而仇恨着多以“曹贼”称呼。

多少年了,“孟德”二字,看似平平淡淡,却再也没有谁敢当面称之。

曹操此刻乍闻,就像回到了当年,呼朋引伴,高朋云集的年岁。

这一声“孟德”,他的泪水如涌,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关羽看着眼前满头苍白,像个小孩一样哭泣的老头,轻轻笑道:“别往前了,援军来了……”

时天上忽飘落起雪花,他勉强抬起迷离的双眼去望。

入眼处,但见大雪纷纷扬扬,或无间断,依稀像极了当年结义时,桃园里那满目的缤纷落英。

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关羽竟然将手从曹操手中抽出,举于半空,试图想要握住那一刻的芳华。

只是雪花冰凉,入手即化,他连着抓了数次,皆如水中捞月,无功而返。

曹操但见关羽的眼珠慢慢涣散,嘴唇一张一合。

他知道关羽这是要讲临终遗言了。他顾不得悲痛,将耳朵贴在关羽唇前,试图听清他最后的话语。

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倾听,也只能听到关羽“嗬嗬”的声音。

那是唯有关羽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兄长,翼德,请恕某难以守约了……”

此时此刻,那一缕破云而出的光束堪堪移动到关羽身上,关羽高举着的右手忽然力尽,摔落到石上。

建安二十五年二月二日,一代战神、忠义的化身,关羽关云长,就此溘然长逝。

曹操抱着关羽的身体痛哭流涕,痛彻心扉,因为眼前的不是他人,而是另一个自己。

随着而去的,还有那个活在他心中的,汉征西将军曹侯。

他终于亲手杀死了深埋于心中的那个荣耀、崇高的少年。

******

等到曹操情绪稍稍恢复,徐晃上前道:

“禀报魏王,前往山岗可见秭归城,还请移驾一观。”

曹操深深吸了一口气,凌冽的冷空气灌入肺腑,总算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他将关羽的身躯轻轻置于巨石之上,跟随徐晃来到靠南的一片山岗。

因为居高望远的缘故,此地视野开阔,长江、秭归俱是尽收眼底。

“斥候派下去了吗?”

徐晃答道:“早已派出了,再过半个时辰即可回转。”

曹操微微颔首。

两人只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员斥候打扮之人匆匆跑到两人面前,单膝跪地,急道:

“禀报魏王、徐将军,小人方才下山打探秭归城防动静,行至半山腰处,见一支大军正迤逦上山,观其旗帜,上书‘赵’字字样。”

徐晃闻言,顿足道:“关羽说的援军真的来了?怎得这么快?”

曹操忽开口道:“赵字大旗,当是昔日长坂英雄至也。”

徐晃抱拳道:“请魏王下令,派臣击破这一路援军,再将秭归城一股而下,如此刘备进退失据,必死无葬身之地!”?曹操沉思半晌,摇了摇手,道:“退兵吧。”

徐晃一愣,心道,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怎么就要退兵?他正要再劝。

曹操却道:“彼既敢来接应关羽,秭归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顿了顿,又道:“我军本是远道而来,如今行踪曝露,先机已失;而且蜀军失了关羽,哀兵之势已成,刘备挟怒之势,只恐天下无人可挡,我等实在不宜在此正面相斗。”

徐晃情知曹操说得在理,只得悻悻叹口气。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司马懿在当阳应该快坐不住了。算算日子,文远(张辽字)应当已经到濡须口了。走,我们去江陵,会一会孙权这小子。”

******

赵云、姜维二人领了五千兵士,一路轻装简行,坐船顺流而下,于第二日日出时分抵达秭归城,正见廖化在城头焦急地瞭望。

他见援军到来,亲自开门将大军迎入城中,并将昨日晚间关羽之事急急地说了一遍。

赵云大惊之下,旋即点起两千兵马,在廖化、姜维的陪同下,上山接应。

只是等他们到达交战地点时,但见地上密密麻麻全是汉魏士卒的尸体;魏军早已撤去,便是连关羽的遗体也不知去向。

赵云强仍悲痛,留了五百军士在此地设立防御工事,兵收敛牺牲将士的遗体;他自己下山安排好城防,便携了姜维、廖化匆匆坐船往夷陵大本营方向行去。

众人一路默然,心情大抵都是既悲且痛;而且,他们实在不知道一会儿该如何面对刘备的怒火。

“所以,我们不会歧视封测者的,因为就算是封测者也比不

关于上一章的说明,以及请假一天

各位读者:

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写死了关羽。

因为作者菌写这本书的初衷,是基于对每个三国英雄的喜爱,特别是蜀汉刘备、五虎、诸葛亮、法正等人。

想借手中笔,为他们弥补遗憾。

对于关羽,关羽是我三国里面最开始喜欢的一个人物,他一生光明磊落,却遭到暗算,死于小人之手,甚至未能再见兄弟一面。

作者菌设计了麦城突围,桃园再会,夷陵决战,关羽用自己之手,亲自为自己报仇雪恨,算了弥补了部分遗憾,并且为蜀汉保留了10万百姓,这些都是火种。

那么关羽该不该入川呢?

我觉得,关羽已经60多了,受到这样失败的打击,等亢奋的劲头一过,肯定会灰心丧志;再加上荆州派官员因为他丢了荆州,失了家乡,肯定会不待见他,冷嘲热讽是免不了的。

身为一名将军,在我看来,最好的结局就是马革裹尸。

而且,能死于曹操之手,也不辱没他一生的骄傲。

相比较于向马超一样,忧愤病死床榻,这样的结局,我认为才更具传奇性,才是一种完满。

这两天收到很多反馈,正面的有,批评的也有,但也受到很多侮辱,和很多污蔑。

在此想声明一下,我对关羽的敬爱,不会在各位之下;只是因为年龄、阅历的关系,有些读者喜欢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局,而我更喜欢这种传奇式的终结。

也因为这个,作者菌心情受到比较大的波动,所以今天想请假一天,好好休息、调节一下。

无论如何,还是想对一直支持本书的读者朋友们说一声感谢。

明日恢复更新。

再次鞠躬拜票谢观众!

祝,周末愉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孝直避箭

长江南岸,夷陵,汉军大本营。

刘备与法正二人正端坐主帐之中商议军机。

自接到马良的急报,刘备心急如焚,旋即派了张飞领着关平、关兴两员小将,率万余精锐火速驰援。

距离张飞出发已经过去两日夜了,秭归方向尚未有任何消息传来,这不免让两人有些坐立不安。

法正面有惭色,自责道:“都怪臣未能看出曹操计谋,以致存了退路被掐的隐忧……”

刘备安抚道:“孝直非荆州人士,对秭归地理难免认知不足;更何况谁也料不到曹操会取一条无人问津的山林小道,此实非孝直之过错,切勿萦怀。”

这时,忽又一名卫兵来报,说是翊军将军赵云领援军赶来参拜。

刘备与法正对视一眼,皆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神色。

赵云是镇守后方的大将,他既然现身此处,便意味着秭归危机必然已经解除。

两人当下联袂出营寨迎接。

还不等赵云行礼,刘备便大笑道:“子龙既来,孤便知秭归高枕无忧矣!”

顿了顿,问道:“路上可见遇到翼德援军了吗?”

还不等赵云回答,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又问道:“怎么云长不曾同来么?“

赵云单膝跪地,面色沉重,低声道:“禀主公,二哥他……他阵亡了。”

刘备丝毫不察,亲自将他扶起,又挽着赵云的手,奇道:“什么云长真忙?”

忽又一拍脑门,笑道:“子龙说得不错,他既然不曾同来,定是留在秭归主持大局了。唉,说起来,云长这段时间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接敌作战,又是镇守秭归……此番也亏他发现得早,不然曹操诡计,还真不好应付……”

说着说着,刘备突然察觉到众人面上都有一股悲戚之情,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眉头旋即拧成一个“川”字,强忍住心头悸动,颤声道:“你…你再说一次?”

赵云别过头去,不忍再说。

边上的廖化却是看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主公,君侯……君侯他牺牲了!”

刘备闻言,双目登时睁得滚圆,面色“唰”得变成惨白,身子“蹭蹭蹭”往后连退数步,兀自一脸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云长,云长他…..怎么可能…..”

他抬眼望向赵云、姜维诸人,但见人人皆是垂首低目,双目含泪。

只是一刹那的恍惚,空气仿佛就此凝固。

再回过神来,刘备忽觉胸口如遭铁锤猛烈撞击,酸楚难当,俄而竟然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他以手抚胸,凄声道:“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赵云急忙上前扶住,哽咽道:“主公万望保重!”

刘备一把推开赵云,脸上五官挤成一团,双目几欲喷出火来,他顾不得擦去嘴角鲜血,指着廖化怒问道:

“是谁!是谁!”

廖化一边抽泣,一边强打精神道:

“曹操欲从神农山道偷袭秭归……君侯领着几百将士将之堵在山道一日一夜,曹操两万大军不得寸进。一直撑到今日早晨,赵将军领援军到达…..秭归无恙,但君侯与诸将士尽皆战没,无一幸存!”

“云长!云长!”

刘备只觉天晕地旋,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离而去,一个踉跄后忽跌坐在地,以拳锤地,放声痛哭起来;边上众人不忍相视,皆陪着流泪不止。

时乌云遮日,哭声干云,天地亦为止色变。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刘备抹去脸上泪痕,勉强挣扎着起身,颤抖着从腰间抽出宝剑,厉声嘶喊道:

“火速召集诸将,孤要讨伐曹操,替云长报仇!”

众人闻言,尽皆鸦雀无声,心道主公这是怒极了。

说起来,曹操远在襄阳,最近的一处营寨位于南郡当阳,若要和魏国决战,势必要在江陵眼皮子底下进行。这无疑是将后背空门全数卖给孙权,是殊为不理智的做法。

而且汉军战至此时,早已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步,哪里还有余力同时与两家开战?

但此时此刻,刘备脸上胡子头发被泪水粘成一块,威仪全无;又是沉眉怒视、面色铁青的模样,气势极其骇人,一时竟无人敢劝。

终于还是刚正不阿的赵云率先打破僵局,但见他上前苦劝道:

“主公,而今当务之急,乃是妥善安置十万荆州百姓,更何况,将士出川日久,思念家乡,此时与曹操决战,胜算实寥,万望三思啊!”

刘备浑身不住发抖,厉声道:“不能为兄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

赵云还待再劝,刘备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将他一脚踢开。

他的双唇不住打颤,咬牙切齿道:“云长是我兄弟,又非你兄弟,你自然说得轻巧!”

赵云悲切万分,心道我与云长虽无兄弟之名,但一路行来,早有兄弟之实在;但他也知道刘备这是在气头上,只得跪地一味苦劝。

转瞬之间,刘备你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双目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来,终压着嗓音,哽咽道:

“云长与孤,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谁若敢拦,孤手中宝剑必不讲情面!”说罢高举宝剑,不住喘着粗气,作势欲斩。

局势登时万分紧张。

姜维见状,心道,史载主公刘备是个刚烈的脾气,平时不察,不想一到紧要关头便发作起来了。

想到此节,他不免忧心忡忡,莫非此番真得要冒着全军覆没之危险,在孙权虎视眈眈之下,与魏军开战吗?

就在此时,法正蓦地发声道:“臣赞同讨伐曹贼!”

他此言一出,场上诸人尽皆愕然。

刘备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孝直都如是说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速速召集诸将,共讨大事!”

“且慢!”法正再次发声,并在众人迟疑的注视中缓缓踱步道刘备身前,躬身道:

“帐外尚有十万荆州百姓,这些都是君侯好不容易争取得来的,也是他牵挂之所在。无论出于君臣之义,还是兄弟之情,主公都应当带这些百姓安然回归蜀中,以夙君侯之遗愿!”

顿了顿,法正起身正色道:“至于报仇一事,臣愿代主公领一支兵马,从神农山道追击曹操,不达目的,誓死不还!”

刘备闻罢,大惊道:“孝直你长于运筹帷幄,统兵上阵非你所长,何故如此?”

法正凛然道:“主辱则臣死,更何况此番是臣运筹不利导致,故还请主公成全!”说罢,跪伏在地,再不言语。

刘备知道法正为人刚硬,“誓死不还”这种话既然从他口中说出,那自然是打定主意,断无更改的道理了,一时不由得为止语塞。

他忽记起汉中之战的一桩旧事。

那一次他正领兵与曹军作战,形势不利,本应马上撤退,而他却大怒不肯撤军,无人敢谏。当时箭如雨下,法正便走去挡在前面。

他赶紧喊道:“孝直避箭。”

法正却回道:“连主公也亲冒矢石,何况臣乎?”

万不得已,他只好允诺:“孝直,吾与汝俱去。”并就此撤军。

刘备原本处于盛怒之中,一心要为关羽复仇雪恨,此时经法正一打岔,想到了前尘旧事,神志由是稍复清晰。

而此时的局面,与当初何其像也。

复眼来望,但见场中众人齐齐跪了一地,人人皆是一副苦劝的表情。

此刻他略微清醒过来,也明白己方将士并无击败曹操的把握。何况关羽已失,难道还要再白白赔上一个法正吗?

但一想到关羽身死,忍不住又是一阵急火攻心。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法正从袖中掏出一册竹简,双手呈上,郑而重之道:

“臣正有‘北伐之策’献上。为今之计,唯有回转蜀中安顿好荆州百姓,秣马厉兵,广积粮草,不出数年,主公便可领十万精兵北取关陇,屯兵渭河,以讨凶逆!到那时,国仇家恨,自可与曹操一并清算!愿主公察之!”

刘备接过竹简,也不去看,只是迎风而立,浑身发抖,默默流泪。

呆立半晌,他忽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宝剑往地上一扔,转向廖化,问道:“云长遗体何在?”

廖化哭道:“君侯的遗体……也被曹操夺走了!”

“啊!”刘备闻罢,悲从中来,仰天长哭道:“云长啊,你我兄弟甫一见面,就此天人永隔了,苍天待你我兄弟,何其凉薄也......”

这一番急火攻心,直顶撞得他四肢百骸处处生疼,嘴角鲜血汩汩而出,蓦地眼前一黑,登时不省人事,瘫软倒地。

总算边上的赵云眼疾手快,匆忙扶住。

刘备的昏迷引起一阵喧哗,此时此刻,汉军两大首脑人物,一个昏迷,一个阵亡,局势可谓万分危急。

法正强忍悲痛,心道,如果消息泄露,大军士气势必遭受严重损害;倘若孙权反咬一口,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更糟。

念及此处,他快步走到赵云跟前,抱拳道:“赵将军,局势危急,必须妥善处置。你既为翊军将军,主公昏迷,唯有你有权处置军务,还请出面主持大局。”

赵云与刘关张相知相识数十年,虽无兄弟之名,实有兄弟之实,眼见关羽阵亡,刘备晕厥,心中悲戚之情几乎要溢出胸口,总算他性情坚韧,还能兀自撑住。

但见赵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尚书令说得是,国事最重,云只能越俎代庖了。只是眼下云亦五内俱焚,实在没有头绪。”

法正叹了口气,道:“主公心绪遭受打击,当务之急,还是妥善照顾主公身体,还请下令派人从水路护送主公到鱼复县永安宫静养。”

赵云闻言,微微颔首。

鱼复县古称白帝城,属于巴东郡郡治,有秭归和巫县两地拱卫在前,算得上是安全之地。刘备身体不豫,此处确实是静养的最佳地点。

他旋即派人传来张苞。

张苞执掌虎贲卫,本就拱卫在主帐左近,闻讯后须臾即至。

因为关羽一事尚未向全军通报,他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起来,自夷陵大战之后,他一直护卫刘备左右;而姜维跟随关羽在江北接收荆州百姓,两人已有十日未见。

故而此番陡然见到兄弟,张苞十分高兴,正要上前招呼,却见赵云、姜维皆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姜维粗粗向他介绍了关羽之事,张苞登时愣在原地。

姜维扶住他的双臂,郑重道:“兄长,小弟初闻此消息时,亦觉难以置信……只是此事千真万确,而且主公晕厥未醒……眼下局势万分紧急,正是你我兄弟舍身报国之际。”

张苞眼眶通红,艰难地点了点头。

赵云旋即道:“张苞,你领着本部兵马,火速护送主公前往鱼复县修养。”

张苞当即大声领命。

姜维拉住他,又道:“三将军和大兄、二兄已去支援秭归的路上,说不定已经知道君侯阵亡一事……兄长若路上若遇到,务必善加安抚……莫要让他们做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张苞眼眶通红,应承:“俺知道,便是拼着老爹打杀,也当劝慰好他们。”说罢,拱了拱手,就此出帐点兵。

这时,法正又道:“秭归咽喉要地,不容有失,必须有一支忠诚无虞、英勇善战之师驻守。”

赵云略一思索,道:“除了陈叔至,云再想不出还有何人。”

当下又派人传来陈到,并亲自向他粗粗介绍了当前的局势。

陈到神色凛然,当即抱拳领命而去。

护卫主公和护卫退路之人都选罢,接下来便是大军撤退一事。

法正道:“短时间内,此事还需保密为上,不可让东吴知道我军虚实。赵将军可召集营中诸将,务须各将严守秘密。而后命一员沉稳将领留守大营,做断后之用;其余各部依次退至秭归,再依次开拔回蜀中。”

这番安排极为稳妥,赵云自是从善如流。

中军大帐信使齐出,不一会儿,各部诸将鱼贯入帐。

诸将见到法正、赵云二人端坐主帐,而非平日的刘备,或者关羽,却丝毫也不见怪。毕竟各部皆为益州中军,而赵云为翊军将军,素有威信,在益州时就辅佐刘备节制诸部。

他本人在此,与主公亲临也没什么差别。

相互见礼后,赵云当即将法正的安排重述一遍,众将闻言,心中震惊不已,但不疑有他,纷纷回营准备。

法正继续道:“最后便是荆州百姓迁移一事,赵将军可授权马良全权负责,王甫、赵累两位将军从旁协助。”

赵云点头称善。

这时,姜维出列道:“末将愿领羽林卫,为全军断后!”

时赵云尚不知道姜维在夷陵猇亭之战中的表现,见他年纪轻轻,不免有些不放心,正欲婉拒。

法正却道:“大军后撤,需赵将军从中主持大局。此间有伯约断后,我军尽可高枕无忧。余也当协助马良统筹百姓撤退一事。”

赵云见他如此说了,只得同意,又将马忠新领的巴西郡兵拨付法正统领,作为荆州百姓沿途之护卫。

由是,在两人果断处置之下,汉军诸部各领其事,开始徐徐启动撤退计划。

第一百八十七章 城下之盟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二月一十五日,南郡,江陵城。

就在汉军陆续撤离荆州的时候,曹操引徐晃大军自上庸退回南郡,先至南郡当阳大营,汇合司马懿所领两万屯田兵,并召集襄阳、樊城守将曹仁、满宠部下兵马合计大军七万,号称十万,浩浩荡荡南下,进逼江陵城。

此时距离孙权自江南猇亭大营脱身至江陵城不过十余日。

当日他领军亲来,极盛时,江陵城陈兵十万,满堂将士气势如虹,誓要扫平刘备;而今夷陵之战大败,三军气夺,斗志尽丧。

受虏获释的两万将士皆被汉军饿成皮包骨头,奄奄一息,没有月余时间的将养根本无法再成战力,此刻尽数被送往长江以南的公安城中修养。

江陵城中可战之兵不过吕蒙本部两万余人,凭这些人马守城尚可,野战却是不敢,只得眼睁睁看着魏国大军徐徐进逼,在江陵城下耀武扬威。

孙权犹如惊弓之鸟,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弦再一次绷紧,赶紧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兹事体大,不一会儿,身体抱恙的吕蒙强拖病躯,领衔诸将,匆匆聚集完毕。

“曹操兵临城下,不知所为何事,请诸位来,便是想议上一议。“

眼见当日济济一堂的谋臣勇将,此时已经空了小半,孙权叹了口气,忽生出心力俱疲之感。

位于阶下的吕蒙此刻实则腹痛如绞,脸色苍白异常,黄豆般大小的汗滴不住渗出。

与此同时,他察言观色,早已看出吴侯孙权心中的彷徨。

此时城中人心惶惶,万马齐喑,正需作为军事统帅的自己挺身而出,决不能露出半丝软弱。

眼下第一要务,便是要分析敌我双方实力,打消吴侯的畏惧情绪。

吕蒙深吸一口气,强忍疼痛,出列抱拳道:

“主公容禀,魏军号称十万,实则能战者不过半数,善战者再减半。以江陵城固若金汤之防守,臣敢担保,断无失陷的可能。”

孙权神色稍缓,但旋即又叹了口气,迟疑道:“毕竟我军士气低迷……更何况,张辽、文聘现身江夏、濡须口边境,虽然一直未有攻击之举,难免不包藏祸心。”

吕蒙心道,这第二项,便是要分清敌军意图了。

他上前一步,大声回道:“主公勿虑,曹操虚实,已为臣探知。”

孙权闻言,精神稍振,追问道:“哦?还请子明具述其详。”

吕蒙情知自己是此间的主心骨,当下装作镇定模样,朗声道:

“张辽、文聘二将出现在东线边境不假,臣此前擅做主张,派使者前去质问张辽,据张辽所称,其入境的理由,乃是追杀叛军,此疑点一也;其次,魏国接连应对汉中大战,襄樊大战,内外交困,早已兵疲师久。故臣敢断定,曹操并没有同我方彻底翻脸的底气。”

孙权微微颔首,又追问道:“那曹操此番何来?”

吕蒙道:“以臣之见,曹操所求,不过于禁与三万魏国降卒耳!”

这三万降卒是当日关羽水淹七军时俘虏的于禁残部,押于江陵城中。

不料江陵城被吕蒙偷袭江陵得手,这些降兵最终便宜了东吴。

孙权向曹操上表称臣后,曹操曾明文下令孙权将这些人马交还,但孙权却声称等关羽兵败之后,再作打算,在此之前,自当替魏王妥善照料云云。

其实他是想不声不响,将这些降卒尽数吃下。

因当时江陵城内外东吴大军横陈,沔水又有水军为策应,曹操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但古语说得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蒋钦水营被破去,孙权又主动挑衅找刘备决战,妄图实现天下两分之计策,结果反而被打了个惨败,士卒损伤惨重不说,连原属关羽的荆州兵也被尽数讨要回去。

而今士气低迷,曹操终于乘着这个机会,提着大军亲自来领人了。

真是应了那一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闻吕蒙道:“而今之计,不妨先应允曹操。先将于禁及部分将领渡让给对方,让其先行退兵为上。”

孙权无力地点了点头,这一回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吃到羊肉,还惹得一身羊骚。

“孤只恐答应了曹操,曹操也不愿退兵了。”

吕蒙继续道:“其次,便是要重振三军士气。此前主公赐予臣之黄白之物,并关羽所藏财富,皆已封存于江陵城府库之中,此时正应当散于三军将士。”

除此之外也再无更好的办法,孙权只得称善,只是他脸上的郁闷却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了。

随驾而来的步骘见到主公心情不佳,献计道:“臣有一计,可退曹操百万雄兵,愿献于主公!”

孙权忙问道:“计将安出?”

步骘道:“主公可使一人出使魏军,使入贡,向曹操称臣,并劝曹操取代汉朝自称大魏皇帝。”

孙权闻罢,双目登时一亮,一说到政斗权谋,他陡然间便懂了。

此时他俯首称臣,曹操未必信他;但若以“臣下”的身份劝进曹操称帝,面对这一份“善心”,曹操岂能不谨慎对待?

假如曹操继续陈兵江陵城下,那么就是准确无误的告诉天下臣民,他曹家没有自立的想法,以后谁也不用劝进了,不然东吴孙权便是榜样。

他就不信曹操没有篡位之心。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曹操自己真的没有自立之心,但这会让跟了他一辈子的部下怎么看?

魏国派系复杂,骑墙观望的臣民向来很多,曹操的一举一动必须很小心,避免给这些骑墙观望之人带去错误的引导,因为这样会给他后面的行动带来很大的障碍。

论起玩政治手段,孙权从来都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一透就通,立时明白过来此计的妙处,由是大喜过望,当即下令道:

“就依子山之言。令梁寓上供许昌朝廷,并把朱光遣返!”

朱光是曹操任命的庐江太守,于建安中年屯皖,大开稻田,又令间人招诱鄱阳贼帅,使作内应。

建安十九年,吕蒙荐甘宁为升城督,甘宁攻在前,蒙以精锐继之。侵晨进攻,吕蒙手执枹鼓,士卒皆腾踊自升,食时破之,抓获朱光及男女数万口。

朱光从那时起一直被软禁于吴地。

此番为了取信曹操,孙权这次算把家底都翻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若天命在孤

主意既定,步骘拟好公文,孙权旋即派部下校尉梁寓,连夜出使曹营。随梁寓一起的,还有孙权的称臣劝进的文书。

文书上表达了孙权希望曹操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取代汉天子,登基为帝。

******

江陵城下,魏营。

曹操看罢梁寓送来的孙权亲笔书信,视于帐下诸人,笑道:“孙权小儿此举,是要将孤置于火炉上烤啊!”

孙权的文书在帐下诸臣手中传递,人人神色各异。

曹操冷眼旁观,将帐下众臣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文书从曹仁开始传阅,陆续传到徐晃、满宠、蒋济、桓阶诸臣僚手上。

等传到司马懿手上时,忽见司马懿跪拜在地,恭敬道:

“汉运垂微,天下十分而魏王有其九。今孙权称臣,正是天人之意,还请魏王克成大统,早登大宝!”言罢,以额触地,深拜不起。

司马懿很清楚,眼前的魏王已经油尽灯枯了,在这青黄交接的关键时刻,他绝对不能有一丝的大意和马虎,必须小心谨慎地送好魏王这最后一段路程。

直到这时,帐中诸人终于明白归来,这可是劝进之表,开国从龙之功啊!

由是一干人等争先恐后纷纷跪拜在地,恭请魏王登基。

曹操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继续看着帐下臣僚,仿佛在看一群猴子耍把戏一般。

恭请登基的声音从帐中传到帐外,帐外皆是跟随曹操南征北战的将士,闻言皆朝主帐方向跪拜,一时“魏王万岁”之呼唤如山呼海啸般响起,响遏白云。

曹操这才心满意足地像个孩童一般大笑起来:

“若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

若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周文王姬昌以演化周易出名,不过他在世时并非叫周文王,而是叫西伯侯。

其子武王伐纣成功后,建立周朝,将已过世的乃父姬昌追封为文王,姬昌可以说是周朝之开国太祖。

但周文王之贤名,不在于生了一个叫做姬发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得天下三分之二,犹能以臣事商,此为千古传颂的臣德。

所以在帐中诸臣听来,魏王的这个回答其实很是模棱两可。

他到底要当什么?汉朝的忠臣,还是新朝的太祖?

就在帐中诸人都陷入沉思之际,司马懿脑中早已一片通明:

“魏王自己不想登基,但实则心中早已默许太子曹丕在他身后开辟新朝了……”

念及此处,心中暗自嘘了一口气:

“魏王总算没有老糊涂,若他当真在暮年拼死过上一把皇帝瘾,那么自己可就没有拥立开国皇帝的元勋之功了……”

顿了顿,他又想起首先劝进的孙权,不由暗生警惕:

“如此一来,魏王为了确保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退兵却是势在必行了。孙权此人的权谋当真非同小可,这般绵里藏针的计策,怎被他想出来的?”

这时,吴使梁寓又躬身奏道:“我主为表诚实,特将贵军于禁将军、故庐江太守朱光,以及部分将领遣返;至于寓居我境的数万大军,亦将不日遣送回境。”

梁寓这话说得暗藏机锋,将“囚禁江陵”四字改成了“寓居我境”,一来免了彼此间的尴尬;

二来,曹操若是就此接受了第一波将领,那么也就意味承认着南郡江陵是属于东吴的领土。

这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曹操的法眼?但他只笑了笑,并不准备点破。

这一次他挟势而来,逼得孙权彻底俯首称臣,又将于禁和三万降卒拱手奉上,可谓已竟全功。

至于南郡,他趁孙刘大战之际已经取了一半。所谓贪多嚼不烂,而今的大魏内忧外患,再经不起一点损失了。

待听到于禁将被第一批遣返后,曹操面无表情,侧身对曹仁道:

“世上本无百战百胜的将军,于禁恰逢霖雨,败于关羽,本不为耻也。但他身为名将,深受国恩,竟贪生投降。太也教孤失望了。孤不愿再见他。子孝(曹仁字),此间降卒交接一事,便交于你全权处置。”

曹仁当即躬身领命。

曹操睥睨左右,沉声道:“其余诸将,明日随孤还镇许都!”

******

翌日一早,孙权迎风孤立于江陵城头,望着不远处的魏军如流水般而来,又如流水般退却,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并涌上心头。

这一战,东吴看似拓地千里,但大军先惨败于刘备之手,为求脱身,被生生剜了一块肉去;又被曹操两线牵制,再被刨去一口肥肉。

而今元气大伤,没有几年功夫,只怕缓不过劲来。

曹魏倒还好说,毕竟他已经俯首称臣,而且吕蒙主持了沔水南岸水军大营的建设,一旦投入使用,曹操未免腹心受到威胁,定然不敢轻易南下。

可惧者,还属刘备。

夷陵一战,他终于见识到了蜀军的战力,当真不比魏军稍弱上半筹。

时汉军退却之际,封锁了关羽战死、刘备昏迷的消息,故在孙权看来,蜀汉方面依旧将东吴视作最大的仇敌,一想到未来可能还要与刘备交战,不免一阵心悸。

就在他意乱神迷之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孙权侧身望去,却是步骘衣决飘飘,大步而来。

步骘此次主持议和,又献策使曹操退兵,孙权十分感激他,亲自上前相迎。

但见步骘深深鞠了一躬,抱拳道:“臣此来,是向主公辞行的。有消息传来,南海军情不稳,臣既蒙主公委以督交州诸事之重任,如今此间事了,自当回镇。”

孙权握住步骘双手,叹道:“孤六神无主,幸得子山襄助。”

步骘又躬身道:“临行前,臣有两计,可颓刘备之势,疲益州之兵,愿献于主公!”

孙权闻言,双目一亮,忙问道:“愿闻其详。”

步骘道:“主公可知刘备定蜀后,铸直百五铢一事乎?”

孙权仔细思索一阵,皱眉道:“未知也。”

步骘解释道:“刘备入蜀前,与麾下将士约定,蜀中金银分赐将士,谷帛归于朝廷。后来益州初定,士卒竞相争夺刘璋府库中的宝货,导致军用不足,刘备甚为担忧。”

第一百八十九章 益州风起

“时零陵刘巴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价,令吏为官市,由是数月之间,府库充实。”

孙权皱眉道:“铸直百钱,便能在数月之间,使府库充实,真有这等好事?”

步骘笑道:“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直百五铢钱,乃是刘备按刘巴之策所铸的大钱,约是原蜀地五铢钱的三倍重,却要当一百枚蜀地五铢用,不接受直百五铢者,杀无赦。铸造发行此钱币,实为掠夺民间财富矣。”

“枉笑刘备以仁义自居,而今却借用滥铸大钱一道,大肆搜刮,此举与董卓铸小钱又有何区别?”

孙权听进了铸造大钱能有掠夺民富、充实府库之用,当下微微颔首。

但他不知道刘备铸大钱之事,跟疲益州之兵又有什么关系,脸上不免又露出疑问的表情。

步骘见状,又道:“主公初来江陵之时,带了铜钱万亿枚,以臣之见,不妨将这些铜钱回炉铸成蜀地直百五铢钱,只需三枚五铢钱之铜,便可铸成一枚蜀地直百钱,再将这批铜钱私运到蜀地使用,如此一来,我方三钱便可当一百钱来用。”

“益州名产,无过蜀锦,一匹上好的蜀锦可抵两万钱,中等得值万钱,便是下等的也值五千钱。主公不妨派人以市价上浮两成,赴蜀中大肆收购。实则对于我方而言,我方只耗市价一二成之铜钱,便可尽得其利!”

“更何况,我吴地铜山广布,可源源不断铸此钱币。一日刘备不察其中虚实,一日我便可因粮于敌,假以时日,便是彼竭我盈之势!”

孙权闻罢,重重一拍城垛,大喜道:“此计大妙!此计大妙!”

这厢,步骘又道:“臣还有一策献上。”

孙权只道私铸蜀地直百五铢钱已经是极高明的计策了,不想步骘竟然还有一策献上。

他仿佛一下子被挠到了痒处,忙追问道:“子山,子山,莫要吊孤胃口,还请速速说来!”

步骘微微一笑,道:“昔日诸葛亮在隆中曾对刘备道:攻取巴蜀,开创大业,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主公可知其事乎?”

孙权道:“诸葛亮的隆中对大名鼎鼎,孤自然是知道的。”

步骘缓缓颔首,继续道;“诸戎乃是指西北地界的羌人、氐人;而夷越则是指世代居住在益州南中的叟、焚、濮人是也。”

孙权道:“子山倒是博闻多识。”

步骘躬身道:“实是因为交州有路可通益州南中一带,两地偶有商旅往来。故臣于交州之时,对南中诸事多有耳闻。”

顿了顿,又道:“据臣所知,益州南中势力错综复杂,大抵有大姓、官府、夷人三方势力。”

“大姓是前汉时期的汉人移民,他们在南中不仅拥有屯田,而且拥有屯田户。屯田户能耕能战,平时耕种,战时为兵,是为依附大姓之‘部曲’。大姓依靠占有部曲,累世居住南中,其势力足以呼风唤雨,称王称霸。”

“代表朝廷镇守南中各郡之人,是为太守。大姓领兵,为太守属吏。太守与大姓既相互依存,相互利用,亦时常相互冲突。当朝廷势力强大时,大姓依靠太守;当朝廷势力式微时,大姓就领兵自豪。”

“此外,南中夷人遍布。其首领称‘夷帅’。太守通过夷帅统治当地夷人。夷帅同太守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大姓之于太守。当朝廷势大时,夷帅乖乖臣服;当朝廷势微时,夷帅便桀骜不驯。”

步骘说到这儿,忽然顿住,打量一下孙权,见他正听得津津有味,便继续说道:

“臣尝听人言道,刘备平蜀后,即着手经营南中,先派邓方为朱提太守兼任庲降都督,企图将南中纳入版图之中,但遇到当地大姓、夷帅不小之抵制。而今刘备失了荆州,其威望更减,只怕南中诸人蠢蠢欲动矣。”

“臣以为,南中乃益州腹心之地,我方可用金银财帛劝诱南中大姓、夷帅造反,如此一来,刘备在平定南中之前,势必再难东顾。”

“真妙计也!”

孙权满脸笑意,越想越觉兴奋,竟然连连搓手,转身快速踱了两步后,忽拉住步骘双手,感叹道:“子山真乃肱骨之士,宰相之才也!”

正当他胸中郁闷一扫而空,欲要放声大笑之际,城墙下闪出一名传令小兵,面带悲凄,哭道:

“启禀主公!今晨,吕将军他……他去世了!”

******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二月二十二,曹操轻装简行,还镇许都。

许都,一个他出生于斯,成长于斯,发迹于斯的地方。

戎马倥偬三十余年,曹操奔波于五湖四海,杀遍黄河上下,铁骑踏过西北边陲,东海之滨,长江之畔。

一路行来,伴随他征战一生的,是口里的蒿里行,是眼中的观沧海,是心间的龟虽寿。

兜兜转转一大圈,这一日,曹操重又回到了他人生的起点。

这一日,他的头疾又犯了,喝了一碗热粥后,早早便上榻休息。

孤夜半而醒,一碗热粥入肚,全然化作一身虚汗。

但此时醒来,曹操只觉自己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精神竟然十分矍铄。

他知道人死前有回光返照一说,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一刻,即将来临了。

端坐于榻,曹操细细思索,对于王位的传承,对于后事的安排,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不需要他再耗费心神了。

放下所有牵挂后,他忽然很想到“剑冢”走一走。

世人皆传言,曹操爱好收集战败者的女人,此言确实不虚;但还有一样,却少为人知——他也同样爱好收集战败者的武器。

这些武器都安置在一处叫做“剑冢”的地方。

夜深人静,明月如钩,兴之既起。

曹操当即命侍从抬起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置好美酒,颤颤巍巍地来到府邸深处、一处极隐秘的屋舍房门前。

透过灯笼幽暗的光亮所照,但见屋舍门上用篆体刻了“剑冢”两字。

曹操脚步不停,推门进入。

随着侍从逐一将屋内油灯点亮,屋内一时光亮如昼。

目之所及,墙壁四周皆是武器架,上面或卧或立,陈列着各式或耀眼,或威武的兵器。

第一百九十章 曹操之死

曹操缓步走到左手边一排架子前,双手从中抽握起一根陈旧的木棍。

这条棍子长约七尺,因年岁实在过于久远,上面的漆色早已分辨不清。

很少有人知道,这条棍子唤作五色棍,是他在洛阳任北部尉时派人所造。

曹操持棍在手,忽回想到年少轻狂的自己隔三差五就领着一帮人,精神抖擞地在街上晃荡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

当时的他不过二十岁,仗着年轻气盛,严格执行宵禁,甚至用此无色棒杖杀了当时洛阳城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上军校尉蹇硕之叔父。

后来,他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到地方为官,当了区区一员小官顿丘县令。

那是曹操第一次看到,这大汉朝的法纪,大汉朝的命数,早已从根子里就腐烂透了。

纵然他空怀五色棒之威,又能济得什么事?

曹操微微摇头,心道:

“救不得了……唯一能够改变这个世道的,便是先破去这一切陈规陋习,再创建一套新的法则。”

放下手中棍子,又往前走了两步,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装饰精美的楠木匣子。

他缓缓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把华美的短刀,捧于手中,细细摩挲。

此刀唤作七星宝刀,七宝嵌饰,雍容华贵,长不过半尺,是前司徒王允府中镇宅之刀,也是一把刺客之刀。

当日董卓入洛阳为虐,曹操一身是胆,想以献刀为名,刺杀董卓,终以失败逃亡告终;此后,他遁入陈留,开始扬旗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

再后来,便是各路诸侯结盟,共讨国贼;紧接着,西凉军阀内讧,董卓身死。

随后宝刀先后易主,几经辗转,终又回到他的手上。

卓暴虐已甚,杀主残臣,国之大贼,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

然而,各地群雄打出讨董的旗号起兵造势,但只驻军却不加援助,最终出兵者敢战者,唯有他和孙坚两人。

在曹操看来,七星宝刀便如同大汉的诸侯重臣,朝廷赐给他们尊荣厚恩,但他们回报朝廷的却只有偷奸耍滑、从中渔利。

“这些诸侯、太守、军阀,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只靠他们,又能成什么事!”

曹操将宝刀放置回匣中,关上盖子,踱步来到下一处。

这一处武器架上静静立着一支一丈二长的戟,戟杆一端装有金属枪尖,一侧有月牙形利刃通过两枚小枝与枪尖相连。

此戟可刺可砍,是飞将吕布成名的兵器——方天画戟。

当年吕布纵横中原、天下无双,号称人中吕布,曹操着实在他手中吃了不少苦头。

但他却从心底里瞧不起此人。

吕布一辈子首鼠两端,浑浑噩噩,可能到死也没能明白,他自己到底意欲何为。

他本有机会辅佐董卓篡汉,也有机会协助王允兴汉;他可能是想夺兖州以取中原,也可能只是想占徐州以行割据;他选择不来到底是收服张邈、张杨自成一霸,还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个名将。

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军阀,他空有一身武艺,西凉铁骑,到头来却身败名裂,一事无成!

曹操从侍从手中接过酒爵,轻轻抿了一口,哂笑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等英雄之事,一个没什么大志的匹夫,也来凑什么热闹!”

继续前行,但见下一处剑架上横置着一把通体金黄的宝剑。

这把剑长四尺,剑鞘为木质,覆盖着皮革与鎏金铁片,剑把为黄金所铸,远远望去,当真雍容华贵,气象万千。

这把剑是河北袁绍之剑,盟主之剑。

袁绍是司空袁逢之子,出身名门望族,自曾祖父起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他自己也居三公之上,其家族也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称,至袁绍时便成了“五世三公”,可谓空前绝后。

在曹操看来,袁绍是大汉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他有他的优点,这些优点确实可圈可点。

他能宁死不屈,面对公孙瓒骑兵的冲击时,他亲临一线绝不肯躲避,才有了反败为胜,霸绝河北。

他也能折节下士,只要是顺从他的人,他都待之甚厚,所以在他死后,尽管袁家之势大不如前,但誓死效忠的人依旧不少。

然而,经过少年时代偷新娘子那件事,曹操就已看破这位老朋友的虚实。

袁绍的命运太过于顺遂了,他的信心从来都是建立在优势之上,一旦优势不显,他便会开始惊慌,并将这股情绪传递到身边每一个人。

镇定的将军,会让慌乱的人群宁静下来听从指挥;而一个慌乱的领袖,会让原本决定孤注一掷、殊死一搏的队伍顷刻间自行崩溃。

在曹操眼中,袁绍代表的是大汉的名门世家。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个家族安享富贵太久,吹捧的人太多,就会导致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所有缺陷都被掩盖,变得只能接受成功,再也不能接受任何哪怕是一点点挫折了。

一群不能脚踏实地之人,可以改变这个世道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曹操端详宝剑良久,终叹道:“本初兄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你输在我曹孟德手上,并不冤。”

“不过,无论如何,本初兄终是我曹孟德前半生最好的朋友,亦是最强劲之对手,这一杯,敬你!”

说罢,示意侍从将酒爵斟满,满满饮了一杯。

饮毕继续往下,武器架上陈列的乃是袁术、刘表之剑。

曹操只匆匆一瞥,几乎不做停留,旋即转到下一个角落。

此处安置着两个武器架,一为刀架,二为剑格,眼下空无一物。

这是为江东孙家的古锭刀,和刘备的双股剑准备的,可惜他穷尽一生,终没能将这两把武器收入囊中。

曹操先走到刀架左近,自顾自饮了一杯。

“文台,你走得虽早,但生了一个难与争锋的狮儿,一个生子当如是的虎儿,果然虎父无犬子。这一杯,孤敬你!”

举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蓦地又笑道:“不过,你这位虎子,非是天下人之格局器量。这个天下,恐怕与你孙家无缘喽。”

笑了笑,他便举步转到那座空着的剑格前。

凝神观望了一会儿,昔日“青梅煮酒”之事倏忽涌上心头。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刘玄德啊刘玄德,当日我以言相试,不想一语成谶,竟叫你后来者追上……”

“也罢,这一世棋逢对手,孤便在天上仔细看着,看看自诩仁德的你,到底能奋斗到何种地步……”

曹操在刘备剑格之前端立良久,再次命侍从斟满酒爵。

一连几杯下肚,酒壶中几乎已经空了一半,他的面色驼红,脚步踉跄。

边上抗刀的侍从问道:“敢问魏王,是否将关将军的大刀放置于此呢?“

曹操默然不语,好半晌,方道:“既属忠义之士,便置于内室之中罢。“

说完,跌跌撞撞,又推开一重门,进入到漆黑一片的内室。

侍从忙点上油灯。

随着灯光亮起,但见偌大一个内室,只有一个武器架,空荡荡的甚是孤寂。

武器架上挂着一双大戟,上面蛛网密布,锈迹斑斑。

曹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双大戟,只觉全身的力气正在缓缓消散,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即将到来。

“差不多,也该去和典韦,道一声歉了。”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二月二十二深夜,一生南征北战,先后讨平中原、河北、关陇的战略家,魏国的缔造者,一代超世之杰曹操,就在追忆往昔之中,溘然离世,终年六十六岁。

他临死前留下遗令,由太子曹丕继承魏王之位,并示意群臣将他安葬于邺城西郊的高陵。

这一年,豪杰名将陆续凋零,传奇的时代正缓缓拉上帷幕。

今天请个假,出差回来脑子一片混沌

今天出了个差,来回开了毛200多公里的路,下午回到单位又处理了一堆事情。

现在回到家,坐在电脑前脑子一片混沌,码了半个小时,根本没码出什么来。

因为接下来是本卷收尾的章节,十分要紧,所以不想应付了事。

所以准备先洗洗睡了,明天早两个点起床码字,这样思维可以清晰一点。

今天各位请不必等候了,明天我赶早发。

还请见谅。

《三国幼麟传》今天请个假,出差回来脑子一片混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白眉最良

就在魏、吴双方签订城下之盟之际,汉军大队携着十万荆州百姓,已经缓缓撤至秭归城。

刘备、张飞二人因为关羽之死而悲痛欲绝,尤其是刘备,终究上了年纪,屡屡因为哭恸而晕厥,很快就病倒了。

张飞领着本部军马,在陡峭蜿蜒的神农山道上追出近百里,终一无所获;又因关心兄长刘备的身体,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悻悻而回。

张苞于是依照赵云之令,统领虎贲卫和虎骑营,率先将两位主将护送至鱼复县修养几日,等病情有所稳定后,再行送人蜀中。

关平、关兴、关银屏兄妹三人接到消息后,当场如遭雷殛,痛不欲生,几乎是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后在廖化的宽慰照顾下,马不停蹄离开秭归这个伤心地,一来向朝廷奔丧,二来回蜀中筹办丧事。

赵云留陈到及三千白毦卫镇守秭归后,亲自领着中军大队缓缓撤退。

诸将各部在数日时间后先后走脱,秭归城内仅存姜维所领的羽林卫,和马忠所领的五千巴西郡兵,以及交割回来的十万百姓。

对于留在此地主持大局的法正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这些人口安全送入益州。

秭归至蜀中,凡一千八百余里。

其实,三国时期大举迁移人口的案例并不算少。稍远一些的,有董卓迁洛阳人口充实关中;新近发生的,还有去年曹操于汉中之战结束后,尽迁汉中、武都、阴平的人口至关中、陇西一带。

不过曹操此举,是为了防止刘备得到这些人口而做大,故而他对迁移过程中的百姓死活并不关心。那一次迁移十数万百姓,最终有多少能够活着到达目的地,可就不好说了。

但这次迁移不一样,

刘备平定益州后,诸葛亮曾统计过人口籍贯。结果显示,朝廷可以确切掌握的编户齐民约莫十余万户,约莫百万人口。

正常说来,以百万人口繁衍出新的十万人口,没有二十年之功是做不到的。

所以眼下这十万百姓对于增强朝廷实力而言,可谓至关重要。

兹事体大,在送走最后一波人马后,法正旋即召集马良、王甫、赵累、姜维、马忠五人商议此事。

见人已到齐,官位最高的法正先开了个话茬:

“余对于治理百姓一事,素不擅长……只可惜诸葛孔明不在此地。”

马良亦道:“若得杨威公在此,也定有妙法。”

他口中的“杨威公”,指得是杨仪。此人是荆州襄阳人,初为魏国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后投奔关羽,任为功曹,为关羽不喜,被遣至蜀中,后一直跟随诸葛亮办事。

此人的才干姜维是见识过的,当初他领命出发荆州宣慰,一并犒赏军资便是由诸葛亮委托他一手操办。

其人也不负诸葛亮的嘱托,短短几个时辰就将一应物资、人员筹备妥当。

历史上,诸葛亮开丞相幕府后,多次领军出征。杨仪总是帮他制订规划,筹措粮草,做事不用过多的考虑,很快就利索地处理完毕;军中礼节制度,也都由他安排和检查。

诸葛亮深为爱惜杨仪的才干,在历史上的北伐时期,迅速将他提拔为丞相长史,加绥军将军,隐隐为丞相幕僚中的第一文臣。

但此刻诸葛亮和杨仪皆身处蜀中,众人也只能徒呼奈何。

而场中诸人接不善于统筹,商量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

姜维作为武将,本一直沉默,见此情状,便建议道:

“不如我等先将此行困难之处指出,再逐一设法加以解决,集思广益之下,指不定便能找到办法。”

他这个是后世通行的分解法,对于一筹莫展的诸人来说,确实有震耳发聩之感。

王甫在关羽北伐时,当得是督粮官,首先发言道: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万人人吃口嚼,每日消耗粮草无数。东吴虽然首拨送来十万石,但刨除要支应大军部分,恐怕仍有缺口,不知该如何筹措?”

古代出行,不过“衣、食、住、行”四个关键,此番西徙,“衣”字百姓皆能自给自足,这个“食”字才是摆在第一位的难处。

但见马良沉思片刻后,便道:

“百姓十万口,其中男女、壮弱、老幼各半。料难从紧,便以每人每口消耗四斤口粮计算,每日需筹备四十万斤,约合三千石。”

“此行自秭归出发至锦官城,沿途需经鱼复、朐忍、临江、平都、积县、江州、德阳、广汉、郪县诸县,全程一千八百里,至少需备足一个半月的口粮,唔,约莫十三万石粮草,减去大军留下的五万,还需要筹集八万石。”

王甫面有难色,道:“八千石还好说,毕竟是八万石,无论哪个县都拿不出来这许多的。”

马良又道:

“以良之见,乍看八万石虽多,单独一郡一县之地不可得,但可分散向沿途郡县借贷一二。譬如,自江州至德阳的行程约莫三日,我等便提前请江州守将筹备九千石,供路上支用;自江州出发之前,提前派人赴德阳,请他准备下一程的粮草。”

“如此一来,分摊到每郡每县,其实也就几千石之数,并非难以承受。”

马良这个点子一出,此行最大的困难顿时迎刃而解,这让在场诸人顿感精神大振。

尤其是姜维,那日在诸葛亮府中,他就见识过马良其弟马谡才思敏捷,对数字尤为敏感;不料马良列举数字之时更是头头是道,恐怕是家学之故。

法正闻言后,不禁缓缓颔首,道:“季常所言甚是,余便派人先行一步,逐个通知沿途各郡县予以关照。等朝廷行有余力之时,再行拨付归还。”

这时,马良又建议道:“不必这么麻烦。按照与东吴的合约,待主公入川后,其还需分批拨付我军粮草五十万石。以良之见,等到东吴粮草拨付入蜀时,朝廷可先行用于偿付沿途郡县欠粮,剩余的再行押解入川,如此也可免去中枢反向运粮之苦”

“其次,若朝廷急着用粮,也可将对各郡县之欠粮计入来年赋税,按照等量予以减免,亦可免去一来一去运输之苦,不知尚书令以为便否?”

法正闻言大喜,道:“季常此言大善!”

尚书令亲自拍板,此事就此定下了。

而边上的姜维再一次震惊了,马良精通算术倒也罢了,关键此人居然懂还对借贷一道颇有了解。

如此一来,仅仅通过账务方面的折算,的确能够免去朝廷一来一回运输之费,节省无数人力物力损耗。

他不由心道,民间有闻,“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良之才,可见一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兵车行

原关羽麾下的前部督赵累提了第二个问题:“十万百姓携老扶幼,又兼蜀道艰难,只恐其速缓慢。”

这便是“行”之难处了。

益州号称有“浮水转漕之便”,可以充分利用长江及其支流,用于人口、货物的周转。

但在这个行船仅靠摇桨风帆的时代,船只顺流而下易,逆流而上难;而且此时主要刮得是西北风,自还不到借助风力的季节。

十万百姓必须要双脚,徒步走至蜀中;又因蜀道艰难,这一千八百里确实是艰险重重。

马良稍加思索,旋即道:

“良举荐赵累赵将军。赵将军对于督造经验极为熟稔,可令他领一部人马先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沿途设立供百姓居住的营帐,如此可保百姓大队畅通无阻。”

法正转向赵累,问道:“余拨付五百人于赵将军,另赋予你临时动用沿途郡县劳役之权,命你提前修整沿途道路,修筑营帐,供百姓通行、落脚,将军可愿否?”

赵累想了想,这本就是他的原来的本职工作,而且修建百姓营帐又不比修建军用营帐那么繁复,于是起身抱拳道:“末将责无旁贷!”

法正当即签发了一道命令,赵累接过信令出帐挑选军士。

如此一来,衣食住行基本都得到解决,法正不由长长嘘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又想到一事,便转向姜维,捻须问道:

“如今已是二月,春冬之交,容易滋生疫病,人群聚集,更是容易传播。伯约此前曾著伤病杂护论,不知对于防止疫疾一事,可有建言?”

姜维抱拳道:

“民间流传着神医华佗所传的歌谣,说是‘三月青蒿能治病,五月六月当柴烧’。末将以为,当每日早晚以青蒿为药,烧制药汤,令百姓早晚各服一碗,定能强身避病。”

“此外,向宠及三百救护兵尚在城中,末将将命此部与百姓同行,沿途妥善照料。”

“若真有病重不能行者,末将建议将病人全家留在当地郡县救治,并入当地民籍。”

法正闻言,颔首不止。

主要的困难既然解决了,各人又畅所欲言一阵,终是将此行的行程、路线、沿途给养、疫情防治等事宜皆商定下来。

正待解散分头实行之际,马良忽皱眉道:

“倒是忘了,毕竟有十万百姓,若要让他们尽知这许多政令,只怕极为费时费力。”

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须知十万大军与十万百姓出行的难度是不一样的,百姓毕竟不像军队一样组织分明,可以做到令行禁止。

若要单独沟通传达,期间要付出的时间和人力更是难以斗量。

诸人一时半刻没有良法,尽皆陷入沉思。

而就在这时,姜维再次出列道:“末将建议行保甲。”

法阵疑问道:“何谓保甲?”

姜维答道:

“朝廷治理一县之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但此番十万百姓来自不同的郡、县,没有所属的‘伍’、‘什’、‘里’。不如以户为单位,设户长;十户为甲,设甲长;十甲为保,设保长。如此,以五人为一户,则一甲为五十人,一保则为五百人,十万之众,则有保长二百人。”

“可让百姓自行推选身边德高望重者为保长、甲长,如此我军只需统辖好这二百名保长,便可使得政令层层下达,畅通无阻。”

其实,保甲制度的根源,是秦国时期的以“告奸”为目的的“户籍相伍”制度。后来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曾将之改良实行,民国亦对该法寄予厚望。

该法为历代封建王朝所采用,以“户”为社会基本单位,并通过联保连坐法将全国变成一座大囚笼,借此建立起了封建皇朝对全国的严密控制。

但事物皆有两面,若将“连坐之法”从此法中脱离开来,此法亦不失为保持官府政令畅通、有效沟通官民的一道良法。

果然法正拍案而起,高呼道:“此计大妙!”

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忽笑道:“伯约不做武将,改当文臣也定能有所作为。”

姜维躬身拱了拱了,以示谦虚。

经过彻夜商讨,众人逐一提出问题,终归是集思广益,将各种问题大致解决。

******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二月十五日晨,在前期事宜全部筹备完毕后,百姓大队终于开拔。

望着眼前延绵不绝的人群缓缓西进,姜维忽想到唐代杜甫的名篇《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只是不同与唐皇开边意未已,此番汉军筹备充分,马良、王甫等人又是荆州籍贯的官员,当真将这批移民当做手足兄弟对待,一路上呵护备至,终于没有出现《兵车行》中“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凄凉场景。

因为有老人、妇女、孩童的缘故,故而大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天气晴好时每日能走上三、五十里路光景,若是遇到下雨,那么能赶上二十里路便算是谢天谢地了。

好在益州经过诸葛亮等人精心治理,吏治极为清明高效,赵累手持法正公文,一路要求沿途官府提前筹备十万百姓衣食住行之资,沿途官府皆能尽心筹备,没有丝毫怨言。

向宠带领的护理营亦尽心尽力,每日都熬上几大锅青蒿汤,供百姓饮用;他又学以致用,每到一个新的居住点,便将姜维教他的挖掘厕道之术用于该处。

故而一路行来,虽然不断有人病倒,但也并未发生大规模的疫疾。

对于病倒之人,马良旋即以户为单位,安排就近的郡县官府接收安置,并关照当地官府至少妥善照顾半年;并向百姓保证,待身体康复后,不管是留在当地还是继续前行,朝廷都会予以妥善安置。

每日晚,他还会召集新设的保长,传达最新的政令,并亲自带队走访百姓,对百姓的情绪加以安抚。

各项措施得力,马良又十分尽心,又兼刘备和诸葛亮的威望崇高,故而路途辛苦,百姓总算还能心怀期望,乐观应对。

姜维则是亲自羽林卫和马忠的五千郡兵护卫在侧。

比起百姓们缓慢的行程,他更担心的还是法正的身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麒麟儿之觉醒(本卷终)

十万百姓且行且走,如是一个月之后,终于走出天梯石栈相勾连的茫茫蜀道,进而迈入天府平原之上。

自此以后,路途将变得一马平川,而且却此处距离蜀郡只剩数百里路,再加把劲,十日之内便可抵达。

时近三月,天气转暖,连带着百姓们的心情都热情洋溢起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抵达江州县城的当日,法正终于发起高烧病倒了。

姜维服侍他休息时所见,他几乎无法平躺着呼吸,只能侧着身子休息,虚汗流满全身,好几次都能听到他发自喉咙的喘鸣音。

有句话叫病来如山倒。

姜维大概也知道,历史上的法正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辞世的。

自他来到蜀中之后,法正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平时也多有指点,可谓良师益友一辈。

但事到临头,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法正逐渐虚弱,除了提醒他吃饱穿暖早些歇息,似乎再帮不上任何忙了,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法正不愿打断百姓迁移的行程,强忍病痛到安营扎寨时分,方才将马良召到跟前,嘱托道:

“余身染沉疴,需逗留此地将养几日,再不能与君同行。只是这数万百姓关乎大汉元气,万不能有所闪失。”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吃力地从榻侧取出一枚方印,郑重交于马良手上。

“季常之治才,余本就有所耳闻,这些日得见,果然贞良勤实,素有令计。这枚尚书令印,今日便交托季常。接下来之行程,便有劳了你多加担待了。”

马良情知法正的状况,知他不能再操劳任事,必须好生静养。他也非虚伪之人,当下双手接过,恭敬道:

“还请尚书令安养身子。良必竭尽全力,护送百姓安然抵达蜀郡。”

法正了了一桩心事,微微颔首,脸上露出疲乏之色。

马良正要告辞而出,法正忽睁眼道:“请将伯约唤来此处。”

待正在与巡营的姜维接到消息赶到时,法正已经面色潮红,狂咳不止。

他急忙上前轻抚他的背脊,好半晌,方才令法正稍稍有些恢复。

“伯约,你来了。”

“尚书令身子干系重大,千万要保重!”

法正摇了摇头,道:“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是知道。不必多说。”

他一指榻前的小扎,示意姜维入座后,方道:

“唤你前来,是因为余有话对你说。”

姜维抱拳道:“末将洗耳恭听。”

法正半倚于榻上,缓缓问道:

“这几日余一直在回顾伯约你入蜀后的行为举止……你不争功,不爱得罪他人,有时候还会生出妇人之仁……”

姜维听到这儿,心道,尚书令莫不是因为我阻止周仓加害陆逊一事,而心生芥蒂了么?

正要辩解一二,法正却摆摆手,继续道:

“与此同时,你才华横溢,令人惊叹。你早知东吴定然背盟,所以才会想方设法谋取宣慰荆州的差事;你也早知上庸三郡必定不保,所以胆敢夺取刘封兵权,借以解困麦城之围。这些都是你判断局势、敌情的眼光、才能,实非常人所能及也,便是余也要甘拜下风。”

法正说到这,顿了一顿,话锋陡然一转:

“你既有这样的才能,但余隐约觉得,你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你可是在惧怕些什么么?”

姜维闻言,顿时一惊。

他两世为人,知道历史最终之走向;于他而言,这既是天赋才能,更是容易被视为异端的负担。

为了掩饰这一层关系,他一直努力假装契合旁人眼中二十岁的少年应有的模样,有时候确实是在刻意藏拙,平时更是低调行事,不愿过分展现才华。

不料法正慧眼如炬,竟然被他瞧了出端倪来。

此时,他脑中千回百转,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不语。

法正却笑了出来,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

忽又急咳了一阵,等好不容易停下来,法正目光却已经开始渐渐迷离。

他强忍住一口气不愿咽下,只死死盯住眼前这名沉默的少年,缓缓道:

“这个世道,有些人仅仅为了存活下去便已经十分不易……”

“如果你还想实现志向和报复,又岂能不竭尽全力?”

“如此,岂非太小觑天下…天下英雄了么……”

法正气力消散,这番话讲的断断续续;但在姜维听来,这一番话却如晨钟暮鼓,震得他竟生出醍醐灌顶之感。

姜维记起,当日他还劝马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人质性,则能尽物之性”之言,怎么轮到自己面对本身的天性才华,反倒变得唯唯诺诺、患得患失起来了?

姜维蓦地觉悟到,倘若自己再主动些,结果本能做得更好一些的……

两世为人根本不应该是负担,这种烦恼,实庸人自扰耳!

便如后世的佛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念及此处,他竟然涌出一身大汗;长长吐出一口气后,只觉得浑身通透,畅快莫名。

侧目去望法正,但见法正静静地躺于塌上,双目紧闭,嘴角竟然微微上扬。

姜维顿时明白过来,这正是法正临终之前对他的启迪。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三月十二日,审时度势,辅佐刘备一举攻克汉中、被诸葛亮誉为“汉之辅翼”、甚至连曹操都要感叹“吾收奸雄略尽,独不得正邪”的法正法孝直,病逝于江州。

其时距离锦官城不过数百里,快马三日可至。

******

姜维缓缓走出营帐,面上无悲无喜,心中平静如水,。

账外百姓早已安歇,帐娶内外寂静无声;天上只留一轮明月,亘古不变,万世轮回。

他负手仰望月夜,思绪飞扬。

自建安二十四年七月起,至建安二十五年二月,轰轰烈烈、绵延半年有余的襄樊战事终于拉下帷幕。

这一战,关羽的北伐之初可谓有声有色,在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后,蜀汉的声势达到鼎峰;但这一次十分抵近曹魏命脉的北伐,终因为孙权的背盟,而宣告失败。

随后便是刘备东来,孙刘决战;曹操隔岸观火,大获渔利。

这一战,表面上最大的赢家是魏国。

曹操兵不血刃,重新占据上庸、房陵、西城三郡,并与孙权平分南郡,还成功从孙权手中讨回于禁和三万降卒;甚至差一点成功偷袭蜀汉咽喉重地。

与此同时,东吴的收获也是颇丰。

孙权在一系列战役中,虽然丧失了甘宁、蒋钦、周泰、潘璋、孙皎等将领,丧兵数万,还付出了十万荆州百姓的代价,元气可谓大伤。

但无论如何,终取得了荆州半壁江山,鲁肃当年的《榻上策》之战略目的,几乎已经达成。

从表面上看,最惨烈的似乎当属蜀汉。

除了秭归、巫县两地,以及部分归五溪蛮自制的武陵郡,其势力几乎完全退出荆州;还损失了名将关羽,谋主法正。

对于蜀汉而言,这一连串的打击是巨大的,几乎宣告了诸葛亮隆中对策略的破产。

但两世为人的姜维知道,眼下这样的结果,比起历史本位来讲,已经好上太多。

因为夷陵之战提前到来,关羽、法正二人终于赶上了这一场大战,并凭借自身的才能,帮助蜀汉打败孙权,避免了原本历史上,益州精华被陆逊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刘备灰心丧志白帝托孤的结局。

三国在荆州的角逐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未来十年,整个天下根本不会太平。

历史上,在曹**后,其继承人曹丕即将称帝,随后接连三次发动对东吴的全面战争。

在姜维看来,上述每一个节点,都是诸葛亮隆中对中提到的“天下有变”之机,也正是蜀汉趁势发动北伐之战的绝佳时机。

这一番奔波,益州的元气终于还是保留下来了,这至少帮蜀汉节省下来五年的时间——毫无疑问,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其次,马良、关平、王甫、赵累等荆州旧员终于保全了性命;关羽在荆州所练的两万精兵并其家属合计十余万人,终于还是移入益州。这亦将极大补充蜀汉的力量,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关羽之死,可叹,但更加可敬。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关羽之死,显然属于前者。

关羽死于曹操之手,刘备、张飞必然将怒火烧向曹魏,这也意味着数年内,刘备北伐的意愿将彻底压倒重返荆州的呼声,成为蜀汉的国策。

而且,在历史上,关羽失荆州一事,引起荆州籍贯官员的公愤,他们将怒火悄然发作到关氏后人身上。

长子关平随父战死且不说;少有令闻的次子关兴,尽管后来在蜀中官居侍中,但年纪轻轻就早早地身亡了,想来跟身边的冷言冷语不无关系;小女银屏,宁可远嫁偏僻的南中,也不愿继续多待在蜀中一日。

甚至,在钟会、邓艾伐蜀时,庞德之子庞会为保父仇,尽诛关氏满门,满朝文武居然无人置喙!

历史上关家后代的处境其实十分艰难。

但这一次,关羽用他骄人的战绩,洗刷了失地的屈辱;并用自己的牺牲,保卫了大军的后路。

他欠别人的债,他已在龙门吼还了;别人欠他的情,却再也没机会偿还了。

就因为这一点,关家的后代必将得到应有的尊重。

而且,就夷陵之战这样十万人级的大国战而言,通常每隔十年才会发生一场,并不是谁都有机会见识到的。

上一场国战是十年余前的赤壁之战,那之后,当时声名不显的吕蒙、蒋钦、甘宁开始独当一面;再上一场,是二十年前的官渡之战,那一场大战成就了后来的关羽、张辽、徐晃,甚至张郃。

这一年,经此夷陵大战,关平、张苞、关兴、句扶、王平、向宠等新一辈的将领开始崭露头角,其全局意识、统帅技巧都将得到升华,他们也将慢慢走到对抗魏吴的第一线。

姜维此刻满脑子都是法正心心念念的北伐,他信步闲庭,渐渐变得壮怀激烈。

“挖掘人才,和戎抚夷,整军备战……北伐之前,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也罢,既然时不我待,何必再行韬晦,轰轰烈烈干上一场才是正途!”

他心中既有定计,当即转身返回,准备收拾法正后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少年月下独行,行进间,早已不复彷徨,多了一番发自心底的从容自信。

(荆襄风云卷终。)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诸葛之才

汉建安二十五年三月十二。

法正病逝,停灵于江州县城

按制,通常长辈死后,子女应当立即通知朝廷、亲戚、朋友,如朝廷、长辈一类,需要孝子亲自前往,一般朋友则发书讣告,谓之告丧,极少有秘不发丧者。

法正有一子,名叫法邈,但此时身在蜀中,尚不知情。

法正生前只有姜维一人随侍在侧,他既是法正属下晚辈,又是半个同乡,这告丧一事自然义不容辞。

兹事体大,姜维经与马良协商后,将羽林卫托付给句扶,将巴西郡兵托付给马忠,自己领着姜武连夜出发奔赴蜀郡报丧。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堪堪花了三日时光,终于三月十五下午未时抵达锦官城东门。

一连几个月不曾和家里通信,姜维也不知道家中担心成什么样了。故而一俟入城后,他便吩咐姜咐回家通报一声。

姜武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忽回身问道:“少主可要回家用膳吗?”

姜维稍一思索,心道此番除了要向朝廷报丧之外,自己毕竟是关兴的结义兄弟,无论如何要要先去义兄府上探望一番,便摇头道:

“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你只管去报平安,此间事了,我自当回家。”

姜武应了一声,当即离去。

姜维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策马往汉中王府飞奔而去。

就在同时,汉中王府内亦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大夫,因伤心关羽之死,终日以泪洗面,以致于卧床不起的汉中王刘备,在经过一个多月的静养调理后,身体终于稍安,可以下塌视事。

毕竟,他不仅是义薄云天的兄长,也是益州百万军民的君主。

在他患病、法正在外的这些时日,朝政全部由诸葛亮一肩挑去。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盖因汉代农作物多一年一熟,春耕播种关系到全年收成的好坏。

对于以耕战为立国之本的蜀汉而言,此时再没有什么比筹备各地春耕事宜更为紧要。

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一样。

因为东吴背盟袭取荆州,蜀汉原本如日中天之势,顿时戛然而止。

而且,大汉在益州及汉中的统治尚未完全稳定,但与曹魏、孙吴之间的对抗已经日益尖锐,局势十分紧张。

蜀中有许多荆州籍贯的官员思念家乡心切,此时殊不平静,嚷嚷着再打回去;而许多原本准备认命归心的世家大族,也再一次选择观望。

更有野心勃勃者,趁着荆州新失、刘备卧床不起之机,大肆散布留言,叛乱亦零星出现,尤以南中边陲之地为盛。

用一句“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机存亡之秋也”来形容此时的局面,却是再贴切不过。

如此一来,安抚蜀中将吏百姓,便成为执政的诸葛亮面临的第一道难题。

也亏得他声望之隆,在荆州派系官员中可以说是一言九鼎,又兼他的几名学生蒋琬、费祎、董允、郭攸之皆出力奔走,好不容易终于安抚下荆州籍贯官员的焦躁情绪。

他又改镇为抚,休书一封至时任庲降都督的邓方处,嘱托他以好生安抚南中豪强夷越之心。

邓方治理南中多年,安远强志,轻财果壮,当地夷汉皆敬其威信,刻意笼络之下,足以暂时稳住局面。

至于蜀中的世家大族,诸葛亮倒不是特别在意。

益州本地世家一直有一种天赋,即非常善于处理同外来统治者的关系。

只要他们不趁势添乱,至于其他旁枝末节,诸葛亮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多方努力之下,短短一个多月内,四方咸服,益州重归宁静。

其实,这一段时间确实难为了诸葛亮。

他既要处置朝堂大事,每日又要到汉中王府探视问安,还要负责太子刘禅的教导——毕竟他还背负着太子太傅一职。

刘禅的教育虽然有专人负责,但他也要总揽其事,定期视验。

这些事情若是换了他人,要么无以为继,要么叫苦不迭。但诸葛亮立志报效,不仅将这些事情处置得井井有条,并且甘之如饴。

不过,他也自有分寸,知道有些政务可以代为处理,但有些事情必须由汉中王亲自拍板。

比如月前刚刚结束的夷陵猇亭之战,大批的将士和荆州百姓即将抵达,对于有功将士之封赏,以及对于新附百姓之安置,已是刻不容缓。

******

此时,身体稍安的刘备粗粗浏览最近的军政大事后,旋即召诸葛亮入汉中王府议事。

他自感身体逐渐不如往日,便把刘禅也待在身边旁听,这是存了培养的意思。

诸葛亮入内,与刘备、刘禅相互一番见礼。

他对汉中王的康复感到十分之欣慰,而刘备对诸葛亮这段时间的辛劳也看在眼里,免不了温言宽慰。

一番寒暄后,各自落座。

诸葛亮呈上厚厚一册竹简,恭谨道:

“荆州大战的将士不日即归,对于本次有功将士的封赏,臣根据军功簿上的记录,大致已经拟好,请主公过目。”

竹简中所列的大多是中下层的将领名字,因为一些高阶将领的人事安排,向来由刘备自己乾纲独断,诸葛亮不愿置喙。

刘备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按照诸葛亮拟定的条陈,大抵将军各有升赏,士卒则以厚币布帛赐之。

他缓缓颔首,将竹简闭上交还,缓缓道:“有功的将士,便按照此册来嘉奖吧。”

诸葛亮又问道:“关于对翼德、张苞之封赏,还请主公示下。”

刘备叹了口气,道:“云长身陨,翼德他伤心难过,一个人跑回阆中去了,此时定然不愿领受功劳的。”

稍顿片刻,又道:“关家的几个小辈正在服丧,封赏也且缓一缓,等他们尽完孝道再做打算不迟。”

诸葛亮点头记下,又问道:“按照所呈战报,姜维此次力挽狂澜,说是头功也不为过;他举荐的句扶、王平、向宠三将也功勋卓著,不知主公对这几人有何打算?”

君臣二人对答期间,刘禅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模样甚是端庄。

但他在听到“姜维”二字后,乌黑的眼珠子蓦地一动,侧耳来听,竟是十分关注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封赏

刘备注意到儿子刘禅的动静,冲他笑了笑,问道:

“阿斗,你常念叨姜维,若为父将他调入东宫随侍,你可愿意么?”

刘禅尚未作答,边上的诸葛亮却品出一丝意味来。

姜维经过荆州之战前前后后一连串的表现,统兵治军的才具已经一览无余。

在他看来,应当将此子从羽林卫中抽调出来,下放到中军虎步营,至少做一营主将,如此才能充分发挥其才能。

不想主公居然想把他调到太子身边服侍。

诸葛亮素来多智,略一思索,当即明白过来,姜维年纪尚幼,比太子刘禅也大不了几岁,主公这是在将姜维当做未来的肱骨之臣在培养,这是为太子刘禅在储备潜邸之臣了,。

这时,刘禅发声道:“姜将军若愿意来,孩儿自然极为开心。但孩儿也听说了姜将军在荆州立下大功,若待在孩儿身边,只恐委屈了他,还怕耽误他的前程。”

诸葛亮闻罢,心中甚是欣慰,太子能够设身处地为臣下考虑,果慧有仁心。

刘备拍了拍刘禅的后背,缓缓道:“只要你愿意,凡事自有为父安排。”

顿了顿,又嘱咐道:“还有,他终救过你一命。等他哪一天回来后,于情于理,你都该亲自登门道谢,明白了么?”

刘禅点头称是。

诸葛亮知道太子属官就那么几个,姜维的任命大致可以判断出来,想到自己身上还担着太子太傅一职,只怕未来少不了要和此子打交道了。

刘备轻抚胡须,又道:“至于伯约推荐的句扶、王平、向宠几人,确实颇具才能。唔,伯约既然要来服侍阿斗,那么迁句扶为偏将军,掌羽林左丞;王平同迁为偏将军,将上庸将士编入中军,新设一营虎步前营,以平为督;至于向宠——”

刘备顿了顿,缓缓道:“夷陵之战我军伤亡少了许多,可见伯约创出的救护营确实极好。可迁向宠为牙门将,仍领救护营,着其先于中军推广此制。”

诸葛亮默默记在心上,躬身道:“臣领命。”

刘备说了半日,微微有些口干舌燥,便举起案前的茶杯喝了口水,随口问道:“这几日蜀中可有什么异样么?”

诸葛亮道:“其他倒还好,只是不知为何,最近物价陡然飞涨,民间颇有怨言。”

刘备放下茶杯,皱眉问道:“这是何为?”

诸葛亮摇头道:“臣也尚在调查之中,尚未发现端倪。”

刘备叹道:“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着实辛苦你了。哎,其实论及理财货殖之道,满朝上下当数刘巴最为擅长,他若愿意出手,倒是能将此事接去。”

说到这儿,他忽脸上现出一丝恼怒,语气不善道:

“只是这个臭老头的脾气又臭又怪,素来瞧不上孤。自那日他与翼德闹翻后,便一直称病在家,不愿出来理事,着实令人愤恨。”

诸葛亮宽慰道:“马季常再有几日便可到锦官城了。他与刘子初(刘巴字)有交情,臣到时请他出面劝说一二,当能收效。”

刘备又恨恨唠叨两句,这才作罢。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刘备忽又问起糜竺的情况。

糜竺是原南郡太守糜芳的兄长,羽林中郎将糜威的父亲,当他得知因其弟弟糜芳献城投导致关羽兵败之后,旋即向刘备面缚请罪。

刘备为人宽厚,不曾因为其弟的缘故责罚他,反而不住劝慰他,对他待遇如初。

后来他急着筹备东征,东征结束后更是连自己都病倒了,直到此时身体稍复,这才有闲暇想起这位患难之交。

诸葛亮回到:“正要禀告主公知道,糜子仲深感愧疚,携其子糜威闭门谢客,如今却是生了重病,卧床难起了。”

刘备大惊道:“当年孤穷困潦倒,蒙子仲不弃,散尽家财投效,使孤得以重新振作。孤对他只有感激不尽,从不曾怪罪于他,他...他何至于此!”

他起身踱步两圈,旋即道:“孔明你且安排一下,这几日孤要去探望子仲。”

诸葛亮躬身应是,宽慰了两句,刘备这才稍稍平复下来。

说着这许多话,内外大事大抵沟通完毕,诸葛亮正待告退,殿外快步跑进一员侍卫,躬身抱拳道:

“启禀殿下,副军将军求见!”副军将军是刘封的官职。

刘备、诸葛亮对视一眼,脸上俱露出惊讶表情。

汉吴夷陵大战期间,曹操北取上庸三郡,征北太守、上庸太守申耽,西城太守申仪以及孟达皆投降曹魏,独独刘封消息全无,这让刘备一度十分担忧,还以为刘封命丧曹操之手。

不想过了一个多月后,刘封竟然回归蜀中,登门求见了。

刘备不假思索,正要召见,忽闻诸葛亮打断道:“主公且慢!”

刘备转过脸面对诸葛亮,露出询问神色。

诸葛亮面无表情,沉声道:“臣有要事禀报,烦请太子先稍事休息。”

刘备与他共事日久,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有隐秘之事要奏,当下令刘禅先行退下,随后道:

“如今此间只你我二人,孔明有何言,但说无妨。”

诸葛亮缓缓问道:“不知主公欲置少将军于何地?”

刘备闻罢,一时语凝。

他明白诸葛亮所言何指。

孟达投降前,曾经派人捎来一封《辞别汉中王表》,表中先狠狠夸赞一番汉中王的伟业和志向,然后言之凿凿举了一大堆历代先人的例子,表明自己志大才疏,无法跟上汉中王的大志和步伐,恳请汉中王放归他自由之身;末了,还喷击刘封欺凌侵攻,用以粉饰他自己投敌之举。

总之,这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刘备读完这封信后,立即看破孟达虚伪之性格:曹操来了,他坐拥四千精兵,一仗未打便投降做了魏之孟达,可见其人心中丝毫不存忠义廉耻。

面对曹操如此,只怕换了吴军来,这厮也会毫不犹豫改换门庭,做了吴之孟达。

但这封信让他在愤恨孟达的同时,也获悉了刘封欺凌同僚的事实。

再者,关羽北伐后期,刘封迟迟未能驰援关羽,最后还是靠姜维夺了他的兵权,才保得关羽从东吴的围剿中逃出升天。

所以,刘封在镇守上庸期间,是犯了大错误的。

此时的刘备虽然气愤刘封短视,但到底是十余年的父子关系,陡然听闻刘封还活着,他的第一时间的反应还是欢喜多过愤怒。

但诸葛一句“欲置少将军于何地”,顿如一盆冷水,令他彻底冷静下来。

刘备轻捻舒朗的胡须,思索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思路,只能问道:

“依孔明之见,当如何处置?”

诸葛亮低首躬身道:“太子个性和顺,而刘封性情刚猛,骄奢强悍,名为太子之兄,易世之后终难制御,惟望主公察之。”

刘备闻罢,当即醒悟过来。

虽然此时刘禅储君之名分已定,但等他百年后,按照刘禅、刘封两个儿子的性情,或许还真有可能在继承事件上造成危机。

诸葛亮的意思十分明白,与其将有些隐患留给后人去解决,还不如趁早作出决断。

毕竟舐犊情深,养子再亲,哪有亲儿子要紧?刘备又想到自己的年纪毕竟大了,也不知还能照看几年。

他皱眉沉思半晌,面上渐渐现出坚决的神色。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刘封的决断

刘封此刻正端坐偏厅,等候召见。

等候间隙,这些日子那段不堪的经历不住在他脑中回荡。

两个月前,魏将徐晃进攻上庸,申氏兄弟旋即起兵响应。他两人原本就是魏国旧僚,对于这个结果,刘封也早有预判。

他的大军被姜维夺走,所能依仗的只有孟达麾下的四千东州兵。但可恶的是,孟达这厮居然也选择投降了,还试图劝诱他一道投降!

刘封向来以汉室忠臣、汉中王义子自居,哪里愿意就此屈服?当即断然拒绝,后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杀出重围。

而后一行百来人向北遁走,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徒步走完数百里秦岭山道后,终于抵达蜀境汉中。

突围期间,他们一度面临围剿、迷路、断粮、野兽侵袭,个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百余人中最终仅有十余人活着逃出生天,这一趟逃亡经历当真可谓九死一生。

刘封想到这儿,对带走自己兵力的姜维,和屈膝投降的孟达二人恨得益发刻骨铭心,心想一会儿见到父亲后,定要狠狠告上一状。

一想到父亲刘备,刘封忽又想起随行的寇勋之言。

寇勋是他的家人心腹,逃亡路上不离不弃,誓死追随。

但凡有一口吃的,必定会让他先吃;但凡有一匹马儿,必定让他骑乘。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寇勋此人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忠臣。

但就是这样一个忠臣,却在脱离险境后一直劝说他认祖归宗。

刘封知道,眼下他的身份十分尴尬,认祖归宗不失为洗脱染指储位嫌疑的良法。

他本姓寇,祖上为荆州长沙郡罗县寇氏。寇氏在当地也是高门大户,认祖归宗本也不辱没他的名声。

但他更希望先在兴复汉室之大业中立下泼天大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才能,然后再堂堂正正地向汉中王提出这个要求,也好狠狠打一打看轻他的人的脸。

只是来时路上,他也知晓了夷陵之战一事,大汉终究没能夺回荆州,反而失了关羽和上庸三郡。

这几件事都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刘封念及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但他转念一想,是姜维夺兵权在先,孟达投降在后,他自己也是受害之人。

“父亲向来明辨是非,定能识得自己的苦衷。”

正自我安慰间,走进一员宦官,言奉汉中王旨意传他觐见。

刘封当即收敛心神,振奋起精神,随那宦官一道入殿。

进得殿中,乍一见刘备的身影,他心中涌起一阵孺慕之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膝当步,膝行至刘备身前,泪如涌泉。

“父亲!天可怜见,终教孩儿逃得一命,得以再见父亲当面!”

在刘备的印象中,刘封是个丰神玉朗、器宇轩昂的青年,隔了不过半年再见,却已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想是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终是多年的父子之情,刘备刚刚硬起的心肠忽有些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后,弯腰将他扶起。

“倒是受了不少苦,起来说话。”

刘封却抱住刘备双腿,继续哭道:“还望父亲为孩儿做主啊!”

刘备暗自皱眉,心道,你不救关羽在前,欺负孟达在后,还要孤为你做什么主?

但刘封始终长跪不起,他只得闷道:“你还有何委屈?”语气中已带三分不满。

刘封丝毫不察,兀自哭诉道:“孩儿要状告羽林左丞姜维姜伯约!此人假借父亲之名,矫诏夺孩儿兵权!孩儿手中无兵武将,上庸三郡由是不保!”

“孩儿还要告孟达、申耽、申仪三个乱臣贼子,此三人蒙父亲大恩,却背主求荣,投敌叛国……”

刘封心怀愤懑,当下将心中怨怒,匆匆道来。

人都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在述说一件错事时,通常会把责任推诿给他人,从而摘清自己的嫌疑。

刘封性子单纯,自觉在上庸失陷一事,自己也是无辜受害者,此事的始作俑者乃是姜维、孟达、申耽、申仪四人。

故而,他这一番话在他自己听来,可谓字字泣血,铿锵有力;但在刘备听来,却显然成了刘封的推托之辞。

对于刘备而言,先有姜维主动汇报夺权一事,此事事急从权,姜维只有功,没有过;又有孟达上奏在后,刘封欺凌霸道也是事实。

故而刘封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刘备却越听越怒,终于猛然喝道:“够了!”

刘封闻言一惊,满腹委屈顿时打住,只用一双惊疑的目光打量乃父。

但见刘备面带煞气,恨恨道:“云长既是孤兄弟,便是你叔父,你竟为一己之私欲,拒不发兵,致云长身处险地,此人子可为乎?”

“孟达狡诙,孤自知之,故委你重任督之,不料你自恃身份,欺压于他!你可知道,孟达降魏,有一半是你逼迫的么!”

刘封不料刘备作此反应,一时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他马上意识到定是姜维、孟达二人恶人先告状,满腔怨气顿时冲天而起,作势还要解释,脸上由是亦流露出怨恨、不服的神色。

刘备见状,脑中闪过诸葛亮之言,又闪过刘禅敦厚的模样,不由更为不喜,双目微闭,眉头暗皱,心中杀机顿生。

刘封终究服侍刘备十几年,深知乃父的习惯,他抬头见到刘备这副表情,便知其动了杀机。

“父亲要杀我?”

念及此处,刘封心中的委屈愤恨顿消,脑袋空空如也,唯一想到的便是上庸突围前夕,孟达的劝降之言:

“你割舍父母成为别人的继嗣,这不合礼;明知灾祸要降临而固执不走,这不明智;有正道不行却怀疑它,这不合义。自称是大丈夫,却做出这三件事,可贵之处又在哪里?以你的才能,弃蜀东来,继承罗侯的爵位,这不算是背叛亲人;北奉君王,维系纲常,这不算是抛弃旧主;这样,汉中王虽然会生气但不至于对你动手,你就可以避免自己的危险和死亡,更不算徒劳之举。”

刘封心中电闪疾念,心道:“莫非让孟达这厮说准了吗?难道我刘封费尽艰险回归蜀中,便是要来自寻死路吗?”

“我本一心一意辅佐父亲,亦无染指储位的心思,怎落得如此下场……”

连番刺激之下,刘封怅然若失,哑口无言。

他忽又想起寇勋路上所讲的“认祖归宗”一事,蓦地福至心灵,意识这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了。

但见刘封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恭恭敬敬拜服于地,沉声道:

“封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更无颜再以主公义子自居。恳请主公先将封逐出家门,再赐以死罪,以免玷污主公英名。”

他这话说得十分郑重,但语气间的意兴阑珊却是再难掩饰了。

刘备从未见过他这般灰心丧志的模样,恻隐之心又起,端立半晌,含在口中的这句“赐封死,使自裁”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方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心力俱疲道:“你且回府闭门戴罪。未得孤吩咐,不许外出一步。”

******

眼见刘封失魂落魄的背影,一步一晃走出大殿,刘备没来由一阵心悸。

他年纪大了,总喜欢追忆前尘往事。

还记得初见刘封的情形,当时的他还客居小城新野,属于刘表麾下。

一日樊城县令刘泌设宴庆功,席中有一威武少年,问其姓名,方知是刘泌的外孙寇封。

上菜时,厨役不小心,将肉掉在地上,寇封随手拣起,转身丢入口中吃了下去。这一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事后问寇封:“见肉落地,随口吞食是何意也?”

寇封回答说:“身为将吏,应时时垂怜百姓,粒米片肉来之不易,弃之可惜,士卒厨役,终日劳累,受之有余,偶尔过失,安忍呵斥。”

寇封的美德令他深受感动并大为赞赏,遂收其为义子,改名为刘封。

后刘封不仅对自己执礼甚恭,还苦学将略,终成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若非储位之争,必不至此也。”

刘备摇了摇头,举起袖子往眼角轻轻一抹。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但见方才已经告退的诸葛亮去而复返,快步而来。

刘备以为他是来来追问刘封一事,无奈地摆了摆手,道:

“孔明不必忧虑,孤已决意让封儿认祖归宗了……”

哪知诸葛亮恍若未闻,垂首道:“启禀主公,姜维回来了,正在偏厅候见!”

刘备闻言,精神微微一振,道:“伯约回来了?还不将他速速领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以日易月

这是姜维第一次进入汉中王的书房,汉中王于书房召见,足见器重之意了。

姜维进得室中,但见刘备高坐案几,正微笑打量着自己。

当下摈弃杂念,躬身抱拳:“末将姜维,拜见主公,拜见军师。”

刘备坐直起身子,挤出一丝笑容,问道:“伯约一路辛苦,百姓现到哪儿了?路途可还顺遂?”

姜维暗自一叹,不愧是以仁德著称的君主,心底最关心的到底还是百姓。

他当即答道:“托主公洪福,十万军民,在季常先生的带领下,风雨兼程,路途平安,三日前已经安然抵达江州,不出五、七日,便可到达蜀郡。”

诸葛亮道:“季常贞实,称为令士,有他总览全局,定能保百姓沿路平安。况且,臣每日发派使者与之通信,但凡有事,隔日便知,还请主公宽心,切莫再费神思。”

刘备叹了口气,道:“非是孤不相信季常之才,只是这几日心惊肉颤,寝卧不安,不知又将发生何事。”

诸葛亮闻言,下意识地与姜维对视一眼。原来两人方才在汉中王府门口遇见,已经交换了法正病逝这个消息。

他躬身抱拳,缓缓道:“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消息,还请主公能够保重,以大局为重!”

这时,姜维上前两步,哽咽道:“启禀主公,尚书令….尚书令过世了……”

“啊!”

颇出诸葛亮与姜维意料,刘备闻言后,只是愣在原地,并未出现预料中的悲恸大哭。

“孝直他…他也去了么……”

姜维又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这是法正的遗表,内中所述,皆是关于安置荆州军民和筹备北伐之事。

诸葛亮亲自取了,呈于刘备。

刘备接过,也不打开去看,径直捧入怀中,伸手摩挲良久。好半晌,方摆了摆手,无力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孤想静一静。”

诸葛亮与姜维于是联袂告退而出。

两人才走出书房大门没两步,屋内便隐约传出刻意压低的抽泣之声。

姜维有些愕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诸葛亮却一把将他拉走,边走边低声道:“主公心中悲痛难抑,但他亦不想我等再为他担心难过,故意先将我等支走。这等心情,伯约还请体谅。”

姜维点了点头,加快步伐,随着诸葛亮的走出汉中王府。

从汉中王府出来,城外已是华灯初上。

临别之际,诸葛亮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颇感欣慰道:

“此番多亏伯约你挺身而出,方能保得大汉元气尚在。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且在家好生歇息一阵,过几日朝廷对你另有大用。”

姜维谦虚两句,正要告辞,忽想到朝廷对于荆州百姓的安置迟迟没有定论。

他担心荆州籍的官员因为心疼家乡父老,可能会让他们在靠近蜀郡的地方就近安置,也好方便照顾。

但他既身负法正遗嘱,以北伐为己任,自然希望能够说服朝廷,将这些百姓安置到汉中一带,以方便北伐前沿基地的经营。

能够拍板此事的唯是汉中王刘备,但刘备身体欠安,真正能够影响朝廷决策的,唯有眼前的诸葛亮一人而已。

姜维想到这儿,抱拳正色道:“末将还有一事,想与军师仔细探讨一番,敢问军师何时得闲?”

诸葛亮想了想道:“这几日着实抽不出空来,三日后是休沐之期,伯约可来府中一叙。”

姜维应了一声,约下三日后登门拜访后,便接过侍卫牵来的小白,告辞离去。

他一路马不停蹄,赶赴法正府中报丧。

尚书令府邸他已走过一遭,也算熟门熟路,纵马飞奔,不一会儿即至。

等向门子表明来意后,门子慌忙请他入内,一路悲声疾呼:“家主去了!家主去了!”

整个尚书令府旋即大躁,哭泣声,惊叫声顿时四起。

不一会儿,法正之子法邈一脸悲切,快步而来。

还不等他发问,姜维便将法正去世一事实言相告,又指出法正如今停灵于临江县,请他速速敢去扶柩回城。

法邈闻罢,悲从中来,哭顿在地。

这是姜维第一次见到法正之子法邈,只见其人年约二十五岁,与乃父有几分相似。

历史上,刘备对法正之死极为痛惜,流涕累日,追谥为翼侯,赐其子邈为关内侯,官至奉车都尉、汉阳太守。

但历史对法邈的记载仅限于此,可见法邈并无乃父的才智魄力,只是依靠乃父余荫为官一方罢了。

姜维心道,法正生前对自己多有提携照顾;在他生后,自己对他的家人也自当多加照拂。

在他不住宽慰下,法邈身为孝子,只得强打精神,简单打点好行装,带了数十家丁心腹连夜出发,直奔江州。

从法正府上出来,下一站,要去关羽前将军府上。

关羽生前对他多有指点,又是义兄之父,此番又是为了保护大军的后路而阵亡,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给关羽磕个头,并探望慰问义兄关兴一家。

前将军府位于锦里内巷,锦里是繁华之所,姜维不敢纵马,只得牵马步行。等赶到时,差不多已经入暮。

关府门前已经换上一对白色的灯笼,气氛庄严肃穆。他深吸一口气,敲响黄铜铸造的圆形门环。

颇出乎意料,开门的竟然是廖化。

廖化对姜维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一边讲他引入堂中,一边介绍分别之后的一个半月内发生的事情。

关羽遗体为曹操所夺走,关氏兄妹抵达蜀中后,只能为乃父立一座衣冠冢,以示孝道。

秦汉时期,父母之丧,身为孝子须服丧三年。但自前汉文帝始制三十六日之服之后,朝廷民间多以日易月,丧期缩短到了三十六日。

关氏兄妹原本是要遵照古制服满三年丧的,但刘备担心三人伤心过度,强制他们以日易月,勒令他们只服丧三十六日。

如今三十六日已过,丧礼虽除,但关家兄妹三人依旧闭门不出,每日跪在关羽灵前陪侍。

再说回廖化。按他心中所想,他既蒙君侯临终托付遗言,便以关氏兄妹的半个长辈、半个家人自居。

他家在荆州,在益州并未置办产业。

但他不愿意久住驿馆,又放心不下关氏兄妹,于是在征得关平同意后,索性便搬到前将军府寓居一阵,主要也是为了方便照顾。

两人且行且聊,一路走来,府中房梁堂柱上皆挂满白色帷幔,尚未及时摘除。

来到大堂中,但见大堂正中设有香案,案上供奉着关羽灵位,香雾袅绕,庄重肃穆。

虽然丧期已过,但关平、关兴两兄弟依旧跪立在侧,仔细瞧两人神色,可谓志气消沉,形如枯槁。

第一百九十八章 赤兔之死

姜维先在关羽灵位前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心中默念道:

“若非君侯舍命拒敌,只怕我等皆要遭受灭顶之灾……既蒙大恩,小子在此起誓,你未了之志向自有我等继承,还请你在天有灵,护佑我等早日讨伐汉贼,兴复汉室!”

上香完毕,他走到关平、关兴身前,劝慰道:“君侯人虽已逝,丹心长存,两位兄长万望节哀顺变。”

关兴见到结义兄弟到来,起身紧紧与他相抱,虽不发一言,眼中却溢出泪来。

身为长子的关平还了个礼,怅然道:

“伯约你有所不知,我等身为人子,却连父亲遗体都保全不住,岂止不孝,实无能也!这般心情,你实难体会……”

秦汉时讲究事死如生,即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还是活着的,只要后人香火供奉不断,先人便能永享安乐。

当时的葬礼极其繁复。只说葬前之礼,便包含招魂、沐浴饭含、大小敛、哭丧停尸等数道程序,除了孝子贤孙,谁会愿意为一个不相干之人,尽心尽力地去做这些繁琐晦涩之事?

关平身为关羽长子,在父亲死后不能替父处置这些身后之事,其自责之情,自然可想而知。

姜维陪着落泪道:“君侯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小弟亦多蒙其教诲,与两位兄长自是感同身受的。”

他忽想到,历史上关羽损身于东吴,孙权不安好心,将关羽首级送于曹操,曹操最后以厚礼葬之。

故而微一停顿,又道:

“听闻曹操敬重君侯为人,以王侯之礼葬于洛阳。洛阳乃是汉都,当能配得上君侯之身份志向。”

关平、关兴闻罢,面色稍缓,但悲凄之情依旧。

姜维情知忧思伤神,再如此下去,只怕有伤身体,事已至此,索性激上一激。

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既知君侯坟茔所在,我等与其在此黯然神伤,何不勤修兵法武艺,辅佐主公秣马厉兵?他日北伐中原后,我等再以汉家大礼,重新祭奠君侯,如此岂非正途?”

关平闻罢,脸色变了数变,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唯有如此,方是正途!”

兄弟二人精神稍稍有些振奋,又问起分别后姜维的情况。

姜维有心开导两人,便捡了些旅途之中的轻松事情来讲。

三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始终不见关银屏。姜维微微有些挂念,不由问道:“三妹如何不在此处?”

关兴叹了口气,道:“赤兔马至蜀中月余,原本好好的,也不知为何,十日前突然开始不饮不食,三妹这几日一直马厩照看。”

顿了顿,又道:“伯约你来的正好,赤兔与你相善,还请你前去探查一二。”

姜维点了点头,问明方向,又宽慰几句,便朝马厩行去。

汉代的住宅结构大体相同,马厩通常位于宅邸的左手角,并不难找。

姜维兜兜转转,片刻功夫就能闻见马厩特有的气味。

马厩之中灯火通明,悄然跨进,果见赤兔马正静静卧伏于槽枥之侧,双目隐有泪痕,呆立不啼。

而许久未见的关银屏背对门口,蹲在赤兔马身侧,正不住垂泪。

姜维轻轻叹了口气,跨入厩中,蹲下身子,轻拍赤兔硕大的马头。

一人一马当日总算在沔水北岸有过一段渊源,原本一动不动的赤兔马认出来人后,竟然用鼻子蹭了蹭姜维的手掌,以示招呼。

关银屏亦见他到来,泪滴顿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滴落。

“三哥,你…你可算回来了……”

姜维望去,但见只隔了一个多月,关银屏已经粉悴胭憔,端的是香消玉减,瘦得几乎脱了原形,此刻又是梨花带雨,双目红肿,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心生怜惜,便从怀中掏出手帕递去。

关银屏边抽泣便抹,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稳住情绪,哽咽道:

“赤兔马一个月未见父亲,竟然开始绝食。今日已经是第十天了,若再不吃上一口,只怕再难支撑了……三哥,赤兔马服你管教,你快快让它吃上一些罢。”

说到后半句,已经带上央求的语气。

姜维颔首道:“我且试试。”

他放低身子,一边轻揉赤兔脖颈,一边伏在赤兔耳旁,轻声道:“赤兔兄,可是感念君侯,不愿苟活于世乎?”

赤兔马哀嘶一声,似做回应。

姜维边安抚,边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君侯虽亡,但匡扶汉室的志向尚有后人传承。兄若轻生求死,岂不负千里之志哉?”

说完,捧了一束新鲜柔嫩的苜蓿草至赤兔马嘴边,示意它吃上一口。

哪料赤兔马却闭上眼睛,将鼻子挪到一边,却是连闻都不愿多闻。

姜维这才知道赤兔马眷恋故主,一心求死了。

他转向关银屏,宽慰道:“君侯义薄云天,肝胆照人,这等英雄人物,天上地下,只怕再无一人可以比肩。士为知己者死,赤兔通灵,必定盼着与君侯早日重聚。人各有志,三妹何须挂怀,不如遂了赤兔兄之志,也成一段佳话。”

关银屏闻言,紧咬下唇,稍稍止住的泪水却再一次滑落。

姜维再伏于赤兔耳背,轻柔却坚定道:

“赤兔兄,你且安心去吧。小弟在此起誓,总有一日,必将兄之遗骨,葬于君候坟茔之侧,愿兄能天上地下,永远追随君侯左右。”

赤兔马猛然睁开眼来,斗大的马眼竟然怔怔流出泪来。

姜维再轻揉几下,赤兔忽目视北方,昂首哀嘶,就此伏地身亡。

关银屏再控制不住,双手捂住嘴巴,胸膛剧烈起伏,一抽一泣间,便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姜维情知她的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

眼前这名哭成泪人的女子,从江陵出逃后,兜兜转转,历尽千险终于救出父亲,满以为从此以后可以承欢膝下,共享天伦,哪知风云突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不同与关平、关兴,他二人终究是心智坚毅的男儿,男人有男人的志向担当,若劝导得体,关羽之死反而会激励他们激扬向上,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关银屏终究只是一个年仅双八的女子,家和父亲便是他全部的依靠。

从失而复得,再到得而复失,世上本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这样的大起大落。

关羽既死,便连承载着对父亲念想的赤兔马也一并消逝而去,试问一个弱小女子更如何能够承受生命之中的这般厚重?

姜维念及此处,忽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心疼,再不犹豫,展臂将关银屏紧紧搂入怀中。

男子伤心难过,需要旁人宽慰、激励。

女子伤心难过,有时候,仅仅只是需要一个肩膀,一份依靠。

关银屏只觉这些日子的伤心委屈突然被读懂了,就此伏于姜维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温香软玉在怀,姜维心中却是毫无绮念,只默默念道:

“君侯虽走,但你还有我和两位兄长……从此以后,我必不教你再受任何委屈!”

******

好不容易安抚好关银屏,姜维唤来关平、关兴和廖化,将赤兔临终之事讲了一遍。众人自然免不了一阵唏嘘。

关平当即招来家丁下人,收拾柴火,将赤兔遗体就此置于院中火化。

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关平面色激动,忽抽出匣中关羽亲传的宝刀“万人”,高举于半空,厉声喝道:

“终有一日,我关平必将汉室大旗插遍洛阳城头!”

受他激励,一时关兴、姜维、廖化尽皆拔刀出鞘,纵声齐呼:

“我等必将汉室大旗插遍洛阳城头!”

如是连呼三遍,归刀入鞘,再往来观,关氏兄弟脸上悲戚之色大减,转而满满皆是渴望继承父志的坚毅。

处置赤兔遗骨花了不少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戌时时分。

兄弟久别重逢,彼此之间本有好多话要讲,但姜维既见两位兄长皆有了新的寄托,关银屏一番大哭之后亦恢复不少,心中顿时再无牵挂。

他心念母亲,便在众人依依惜别下,告辞离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通家之好

关府至姜氏府邸只有三里路,姜维牵着小白,脚下生风,顷刻之间就已走完。

隔了最后几步路,家门赫然在望,但姜维近乡情怯,独自一人在悄立于巷内,却迟迟不敢上前敲门。

时暮色已沉,古人早睡,左近家家户户皆已熄灯安歇,唯独自家院落灯火通明,隐约还有烟火气味传来。

他情知母亲接了姜武传信后,此刻定然还在家中等待。

想到少年时,不管多晚回家,母亲始终都会留一盏明灯指引。

又想到那日匆匆一别,至今已经过去四个月。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姜维心道,自己这四个月远赴荆州火中取栗,可谓九死一生,心头压力如山之重;母亲虽然身处蜀中,但其担心牵挂比起自己来,恐怕只多不少。

夜风微凉,他强忍心头悸动,轻轻敲动门环。

还不到三五息功夫,院内脚步声大作,又闻“嘎嘎”声响,门洞就此大开,凑出姜文、姜武那两张张惊喜交加的脸来。

“少…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姜武接过姜维手中马缰,姜文朝内大声疾呼。

不多时,院中闪出数条身影,马钧、杨氏皆奔至姜维身前问候,姜维平安归来,众人脸上自然挂着满满的笑容。

姜维大笑着一一见礼问候。

“伯约,伯约可回来了么,可想死为娘了……”

待见到母亲那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院中时,姜维慌忙飞奔上前,跪在母亲膝前,哽咽道:

“母亲!多时不归,请恕孩儿不孝!”

姜母一把扶住爱子手臂,上下打量一番,语带哭腔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维见母亲鬓角已经染上一层灰色,眼中泪花涌动,只觉胸口一热,压抑多时的情绪再控制不住,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姜母忽道:“快起来让为娘看看,是否哪里受伤了?”

姜维深吸口气,摊开手团团转了一圈,露出爽朗笑容,道:“你看,孩儿好着呢。”

姜母细细打量一番,终于破涕为笑:“总算祖宗在天有灵,护佑你平安归来……”

顿了顿,她摸着姜维身上单薄的青衫,又抱怨道:“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冻坏了可怎么办?”

姜维无奈道:“孩儿是习武之人,一点也不觉着冷。”

姜母责备道:“不冷也得穿,老人家说:冬天不算冷,春天冻死老黄牛。你小时候身子骨单薄,可没少遭罪。”

姜维见母亲又开始唠叨小时候的事情,只得苦笑着岔开话题:

“母亲,孩儿却是饿了,可有什么吃食吗?”

他小时候每每遇到母亲唠叨,就会使出这一招转移母亲注意,每每屡试不爽。

果见姜母一拍脑袋,关切道:“灶上还热着你爱吃的饼子,羊肉陷的,你且去堂中坐着,为娘帮你端来。”

说罢,忙不迭地招呼杨氏,转身往厨房走去。

大抵这个世上作母亲的,最为关心的两桩事,便是孩儿是否冻着,是否饿着。

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姜维鼻尖微微张合,心中涌出即温暖,又惭愧的感动。

边上的马钧这会儿得闲,终于上前见礼。

姜维见他白胖不少,不复初见时那般黑瘦模样,可见这几个月来生活甚是舒心,当下抱拳笑道:

“离家数月,家中琐事倒是麻烦德衡了。”

“哪…哪里的话,份内之事。”

寒暄间,马钧细细打量,只觉眼前这名少年气度精神与数月之前迥异,但见其目中精神奕奕,眉间隐有杀伐之肃,竟教人生出令人仰视的感觉,也不知道一别四月,受了怎样的锤炼。

这时,姜文也凑了上来,姜维哈哈一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是夜,姜维一边享用着母亲亲手烧制的饼子,一边向围着的众人粗粗介绍一番离别后的经历。

后在姜文、姜武两兄弟的服侍下,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路风尘,涤去一身疲乏,躺在温暖安逸的床榻上,终于含笑睡去。

这一觉即香且沉,仿佛一夜之间忘却所有烦恼、所有琐事。

他甚至还做了个梦,梦见张苞、关兴、关银屏笑语盈盈齐聚一堂,依稀还能看到那个清秀婉约的身影……

旧的一页终于翻过,新的篇章终于到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姜维耳边忽响起姜武的低声呼唤:

“少主快醒,来客人了。”

姜维睁开睡眼惺忪,看窗外日头,时候尚早,也不知是谁如此不识时务,无端扰人清梦。

不过既然有客人来,他这个主人不敢托大,只能强答精神翻身起床。

才穿了两件衣裳,院外就响起粗哑的叫声:“伯约,我等来拜见伯母了,还不速速起来!”

姜维听出这是张苞的声音,登时一愣,心道,兄长怎么来了?

既问召唤,他不及思考,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快步走到院中,

但见院内满满当当,早已站满了人。

最先个映入眼帘的,是关平、张苞、关兴三个高大的身影,文弱些的张绍落后一个身位而站;再边上是一位年仅十岁,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女子。

左边那位是昨日刚刚见过的关银屏,右边那位眉眼如黛,正含笑望着自己。

张星彩!

“莫非还在梦里么?”

姜维一时生出恍惚之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双眼,待睁眼再瞧,这才确信眼前之一切如假包换,非是梦境。

张苞哈哈笑道:“以前总觉得伯约一丝不苟,不料也有如此惫懒的时候。”

他的话顿时引起那位小姑娘噗嗤一声轻笑。

姜维回过神来,面带歉意,抱拳道:“几位兄长大驾光临,小弟还以为是在梦中呢。”

这时,关平道:“伯约你昨日归家,为兄今早通知了张苞,便约了今日特来拜见伯母。”

姜维这才明了,原来他与张苞、关兴三人义结金兰,按照道理来讲,张、关、姜三家自然算通家之好了。

结义当日,关羽、张飞俱都在场,皆受了三人拜见,偏独独少了姜维的长辈。

关平是个细致的人,不愿失了礼数,今日一早便拉了弟弟妹妹,又唤上张苞一家,携了礼物,前来姜维府邸拜会姜母。

张苞黝黑的脸庞含着笑意,不依不饶道:“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昨日回城,居然不来为兄府上打个招呼。”

姜维忙告罪道:“只因天色已晚,这才不曾讨饶。本来今天早上是要去拜会兄长的。”

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张苞这才笑着作罢。

这厢,姜母一脸笑意,忙招呼众人入堂宽坐。

众人谦虚一阵,顺着姜母所指,鱼贯进入堂中。

第二百章 群英毕至

进得堂中,张苞、关兴二人当着姜母之面,齐齐跪下拜会;他们与姜维结义,磕头之后,便要视姜维之母为自己之母了。

姜维亦跪下还礼。

随后关平领着张绍上前躬身行礼;紧接着,张星彩、关银屏与那位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齐齐站定,盈盈施礼。

姜母见到自己儿子结交的都是这般俊杰英才,心中自是十分开怀,流露到脸上,便成了十二分的喜笑颜开;待见到三位如花似玉的女眷后,双目蓦地一亮,逐一将三人扶起,连声应道“乖”“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竟然不舍片刻移目。

后经过介绍,姜维才知道这位小姑娘是张苞的二妹,芳名叫做青萝,因年纪最幼,家人都以“小妹”唤之。

小妹年纪虽小,却是落落大方,笑盈盈地给姜维行了个礼,口称:“小妹见过二兄。”

因张家有二子,张苞长于姜维,姜维又长于张绍,故她便以“二兄”称呼。

姜维凭空多了个如此可爱的小妹妹,自然十分开心。

这时,马钧闻声前来,姜维便又向众人做了介绍。

众人得知马钧当日对姜维一家有救命之恩,对他十分客气,纷纷行礼。

马钧得知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后,顿时显得十分局促,忙不迭躬身还礼,心中却道:

“不想短短几个月,伯约结交的竟然都是朝廷勋贵之后,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因姜府正堂并不宽敞,须容不下这许多人。姜维索性命姜文、姜武兄弟将案席搬到院中。

众人也非拘谨之辈,便在宽敞的院中就着席子团团而坐。

姜母生怕怠慢客人,端出府中最好的果脯、点心招呼,不住忙进忙出;还又怕客人吃不惯自家西北风味的零嘴,便还想着要上街去采买。

张星彩、关银屏二人看不下去了,一左一右拉着姜母坐下,笑靥如花,只拣一些好听的与她说话。

姜母双目顿时更亮,看着两朵花儿一般的人物,越看越是喜欢,也不知听没听进,只是不住颔首,笑得却是连嘴都合不拢了。

众人至夷陵别后,已经过去近一个半月,此番久别重逢,自然藏了满腹话语要讲,此番围席团座,娓娓道来,气氛竟是十分热闹。

姜维稍加留意,见关家兄妹经昨日之后,眉间郁闷之情都消散了不少,这令他更是放下心来。

正是阳春三月,清晨阳光和煦,微风拂面,最是惬意不过;不知从哪家院里飘来淡淡桃花香味,闻之沁人心脾,教人心情舒爽至极。

众人且聊且笑,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

“砰”、“砰”、“砰”。

正说话间,门口忽响起一阵敲门声,姜文忙不迭跑去开门。

姜维顺着望去,门外吵吵杂杂,闪入数个身影,个个携礼带物。

细细望去,却是赵云之子赵统、赵广兄弟,魏延次子魏荣,简雍之子简舒,庞统之子庞宏几人,李恢之子李遗也赫然在列。

这几个都是张苞朋友圈中的人物,是姜维在张苞生辰时结识、后在去年的秋狩之时才交情日深,渐走渐近的。

他与张苞对视一眼,脸上俱都露出笑来,纷纷起身迎接。

张苞边走边笑道:“怎么你们也来了?”

魏荣粗着嗓子嚷嚷道:“好你个张苞!伯约回来了,你独自一人来见,也不喊上兄弟们一声,太也小气!”

张苞笑道:“伯约是俺兄弟,跟你们又有何干系?”

魏荣与张苞自小相熟,自然知道张苞说得是玩笑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冲着迎面而来的两人抱拳道:

“伯约你在荆州立下赫赫战功,早在兄弟们耳中传开了!早就想来探望一番,今早方知你已经回城。这不,我马上叫来兄弟们,给你庆祝庆祝!”

姜维口中称谢,不住拱手。

这时,李遗缓步上前,腼腆道:“那日秋狩,蒙姜兄救了一命,早想登门致谢,只是姜兄身在荆州,一直不得缘法……”

姜维笑道:“李兄何必客气。”顿了顿,伸手指向院中,道:“诸位且进来稍坐。”

张苞亦帮着将诸人招呼入内。

关平、关兴二人起身相迎,姜维为之一一介绍。

其实在场诸人的少年时代都在荆州渡过,多少有些眼熟;特别是关兴,与诸人在秋狩时刚刚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彼此间还算是熟悉。

但关平出道较早,诸人久闻其名,平时却不容易见着,时关平追随关羽久镇荆州,又身居典军中郎将一职,大名鼎鼎,算是大哥级别的人物。

此番闻得姜维介绍,诸人忙换上庄重神色,恭恭敬敬行礼。

因这些人都是张苞的朋友,张星彩平日也时常得见,此番也不避让;边上的关银屏本性活泼,也不拘束。

姜维又也将她们一一介绍。

因为是女眷的关系,诸人相互见礼后即错目避开;唯独李遗在见到关银屏时,双目紧盯,蓦然呆立,一时竟是瞧得痴了。瞧他神色,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下?

姜维见状颇有些无奈。

说起来,这位李遗正是历史上关银屏的原配。夫妻二人成亲后,追随诸葛亮南征,后定居李遗的家乡南中俞元县,教化一方,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纵然此时历史已经改变,不料该碰面的总还是碰面了。

这厢相互见礼完毕,重新落座,一时院中群英毕至,俊彦咸集。

众人先是寒暄了几句,关平因家中新丧,不愿在人多之处久呆;方才拜见过姜母,也算尽了道理,便寻了个空档,领着弟弟妹妹告辞离去。

只留李遗一人目不转睛,望着门口方向愣愣发呆。

其实魏荣等人赶着前来,还是少年心性使然,迫不及待想要打听打听荆州战事详情。这事姜维从头到尾都曾参与,找他准是没错了。

只是他们不曾料到关家兄妹也在,毕竟关羽新丧,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提到伤心旧事。

关家兄妹一走,魏荣等人反倒轻松起来,神色间回复了往日大咧咧的模样。他们终究还是藏不住一肚子好奇,不住发问。

姜维只能苦笑着将这些旧事粗粗又讲了一遍。

这个年纪的少年儿郎,最是仰慕英雄事迹。此番荆州大战,姜维立功最大,桩桩事迹堪称神奇。

故而整整一个上午,众人皆围着他来询问,就着大战详情,间或说些武艺兵法,气氛越发热闹。

谈笑间,马厩方向不时传来阵阵暴躁的嘶啼声,伴随着马蹄重重敲击地面的声音。

一次两次倒也无妨,但三不五时响上这么一阵,众人便皆觉得奇怪了,纷纷投来询问的表情。

第二百零一章 太子的礼物

姜维无奈道:“想来应是春天已至,家中坐骑发情所致。”

在场众人大部分皆是逐弓好马之辈,闻言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时,赵统道:“记得约伯坐骑是一匹雪白神骢?若要配种,也须找通体雪白的神骏牝马,唯有如此,幼马才会血统纯正,洁白如玉。”

姜维面露难色,道:“又要通体雪白,又要是神骏,这一时半会儿的,却不知该上哪儿寻找。”

赵统、赵广两兄弟相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赵统道:“家父胯下坐骑唤作白龙,不比伯约这匹小白差上半筹。白龙这些年多有繁衍,故而统家中养有数匹适龄的纯白牝马。伯约若是有意,我等今晚便去与父亲商议配种一事。”

姜维闻言大喜,当即起身谢过,心道,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拜会一下赵云,谢过他援军之恩。

这个话题甫一说完,他又顿觉不妥,毕竟还有张星彩、张青萝两位姑娘在场。

微微侧目觑去,果见两位姑娘螓首微垂,俏脸上正染着一层飞霞。

见此情状,他只得打个哈哈,挑起别个话头,匆忙将话题错开。

******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敲门声复起。

姜维这次亲身前往开门,正见门口站着一位白白胖胖,笑语盈盈的少年。

他身后赫然便是霍弋,再后面跟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当先两名侍卫捧着一大一小两口箱子。

姜维认清来人,大惊道:“太子殿下?”

院中诸人闻见他的惊呼,纷纷上前迎接行礼。

刘禅忙摆了摆手,笑呵呵道:“那日蒙姜将军出手相助,我才能虎口脱险,今日特来道谢,不想竟然有这么多客人……呃,不曾打扰你们的兴致吧?”

众人忙道不敢。

刘禅粗粗扫了一圈,见到张苞高大的身影,顺着又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张星彩和张青萝两道倩影,顿时惊喜道:

“张苞兄长!哎呀,星彩姐姐和青萝妹妹!你们俱都在此呀,这可真是巧了!”

张苞和张星彩闻声向他行了一礼;张青萝却只一味巧笑,显然两人甚是熟悉。

姜维伸手道:“还请太子进来一聚。”又招呼刘禅身后的霍弋、并其余侍卫一并入内宽坐。

然而太子侍卫规矩森严,除了霍弋和那两个手捧箱子的侍卫入内之外,其余人皆转身拱卫于大门两侧。

进得门后,刘禅笑道:“此番前来,还给将军捎了些礼物。”说罢拍了拍手。

一员侍卫应了一声,打开那只大箱子,霍弋从中取出一块码得整整齐齐的虎皮,平摊于地上。

院中众人见状,皆凑近来观望。

但见这块虎皮五彩斑斓,皮毛油光发亮,从头到尾足足有一丈长短;更为珍贵的是,这块虎皮品相近乎完美,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缺口。

院内众人皆是喜爱游猎之辈,熊皮虎皮不少见,但品相如此完美的倒是头一次见,一时皆绕着虎皮驻足围观,不住啧啧称奇。

刘禅道:“当日秋狩,姜将军为了救我,舍身引开老虎,最终将之击毙。这便是那只被击毙的老虎之皮,父亲命人将之制成完整虎皮,着我今日将它送来。”

姜维正欲推脱,刘禅抢道:“姜将军不必推辞,虎既是你打的,虎皮理应归你所有,如此也算物归原主。”

刘禅说完,边上诸人皆开始叫好。姜维见状,只得让姜文接下收起,不住拱手诚谢。

这时,刘禅又亲自打开第二个小盒子,但见内中装的是一双灰白相间的翻毛皮手套。

他取了手套,上前两步,亲手递给姜维,颇有些羞赧道:

“我没什么奇珍异宝,但又十分感激姜将军的救命之恩,只得用那日亲手射下的兔子皮,做成这副手套,送给将军挡风遮寒,也算…也算小小一点心意,还请将军不要笑话。”

此时凑得近了,姜维终于可以细细打量到眼前这位蜀汉储君。

刘禅今年十四岁了,正处于迅速生长发育的时期。短短数月不见,他的身量已经拔高不少,唇鼻之间隐约可见青色的短绒,便是神情气度亦沉稳不少。

他的心头忽生出一股感动来。

太子刘禅虽然不是雄主的性子,但总算继承到汉中王的礼贤下士、和顺仁义。

值此乱世,还有什么比秉持一颗仁心更加难能可贵?

姜维双手接过,压下心头激动,抱拳正色道:

“在末将看来,方才那块虎皮千般贵,万般重,终不及太子所赠手套之万一也。”

刘禅上前将他扶起,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姜维又请刘禅入内宽坐,刘禅因为张家兄妹也在的缘故,丝毫不嫌拘束,寻了个挨着张青萝的位置径直坐下。

因为太子的突然加入,院中气氛一时有些拘谨。

人便是这样,往往面对上位之人,就会变得束手束脚,大咧咧如魏荣者也不能免俗。

众人本以为太子到访,随便坐上一阵就会离去。那料刘禅不住跟张青萝说说笑笑,竟然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他说说笑笑也就罢了,院中诸人不敢打扰太子谈兴,纷纷沉静下来。如今他们走又不敢,谈又不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维粗粗一扫,便知其中奥妙。他也知道让客人如此拘束,便是身为主人的过失了。

他是酒桌上的老手,本就善于调节气氛,略一沉思,心道,这许多人围在一起,玩个让大家一道参与的游戏,正是迅速打开拘谨戒备的不二法门。

主意既定,他觑了个空,倡议道:“既然今日群英毕至,在下倡议来玩个小小的游戏吧?”

张青萝年纪最小,正是最爱玩耍的年岁,听到姜维这个提议,顿时拍手叫好。

刘禅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片刻,旋即高声应和。

诸人皆左右对视,面上流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游戏嘛,除了双陆、投壶,还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他们都想看看,向来一本正经的姜伯约,还能祭出什么好玩的游戏来。

更何况太子都同意了,他们还有什么好拘束的?

于是纷纷叫好应允。

第二百零二章 太子党

见众人皆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姜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在下这个游戏,在关中颇为流行,十分考验各位的反应和判断。”

众人自小在荆州、蜀中两地生活,从未到过关中,闻言后一下子皆来了兴趣。

张苞更是嚷道:“你就别卖关子了,速速道来!”

姜维笑道:“这个游戏的名字,唤做‘官’与‘匪’。”

所谓官与匪,实则就是后世十分有名的杀人游戏,此番被他改了个更接地气的名儿。

其实在方才想游戏的时候,他脑中第一时间闪出的是三国杀。

一想到刘禅手持卡牌,大喝一声“蜀将何在”,在场小伙伴纷纷献桃跳忠,这场景真是再应景不过了。

不过姜维考虑到,以活人为牌面,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忌讳的事情,更何况仓促之间也根本无法准备如此周祥的游戏工具,不得已只能作罢。

倘若未来得了闲暇,设计个春秋杀,战国杀之类的,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又想到,令后世国人乐此不疲的国粹麻将,也是朋友之间刷乐消遣的不二法门。但转念再一想,益州水土养人,已经足够安逸闲适、令人丧失斗志了,倘若提前将麻将发明出来,指不定会有无数人沉迷进去。

而且,按照刘备、诸葛亮务实的个性来看,定然会将发明这个游戏之人人视作不务正业之辈,于未来长久发展而言终究不利。

如此说来,此时还属“天黑请闭眼”这个游戏既便利,又益智。

此间宾客有王太子刘禅、张氏三兄妹,赵氏兄弟,魏荣、简舒、庞宏,李遗,霍弋,算上他自己合计十二人,人数倒是正好。

因诸人皆是第一次尝试,裁判之位,他自然当仁不让。

姜维先取来十一支竹签,分别在上面写上淡淡的“匪”、“官”、“民”三字,以示区分,这几个字写得极小,而且笔墨极淡,持签人不虞身边有人偷窥。

随后他将竹签趴置于桌上,示意诸人去抽,

待各人选好竹签,姜维便详细解释了游戏规则。

开局由“匪”率先发难,其任务是杀死所有“官”或者所有的“民”,每轮死一人后,所有人一起讨论,最后投票选出一个“嫌疑犯”处决。

“官”则应当在自己或“民”被杀死之前,揪出所有的“匪”,民的职责则是协助“官”揪出“匪”。

一直到“匪”或者“官”方的任何一方全部被票决而死,游戏才算分出生胜负。

众人听罢姜维的讲解,满是期待,搓手顿足,皆期待不已。

随着裁判一句“天黑请闭眼”,在场所有人皆闭上眼睛,然后按照此前的说明,抽到“匪”字竹签的率先睁眼,相互确认身份,然后决定杀死那一个人。

紧接着,身份为“官”之人睁眼,伸手指认凶手。

其实,后世的杀人游戏已经衍生出许多精彩纷呈、复杂多变的变种,三种角色是最基础的一种游戏方式。

但万变不离其宗,此游戏十分考验一个人的逻辑、口才、心里素质,甚至是表演才能。

在此游戏中,但凡城府、心机浅薄之人抽到角色牌,很容易露出马脚;但若是手持“民”字牌的角色在观察、判断方面稍差一些,也很容易被“匪”蛊惑,成为一个“暴民”。

前几轮既是试完,又是熟悉规则的过程。姜维作为裁判,自然旁观者清,看出有些人很快就能上手,有些人还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

但毫无例外,所有人皆兴趣满满,且大呼过瘾。

再几轮下来,众人皆对规则有了深入了解,玩起来更见投入。

姜维冷眼旁观,类似张苞、魏荣两位醉心于武艺,不如何喜爱念书之人,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时常摸不清头脑,容易被诱导蛊惑,从而犯下大错;而张青萝因为年纪尚幼,时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判断,确属没有办法。这几人算是菜鸡互啄型。

刘禅、张绍、赵统、赵广、简舒、李遗五人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算是此间的中游水准。

又几轮过后,张星彩、霍弋、庞宏三人脱颖而出,成为牵引场上局势的弄潮儿。

庞宏无愧于他的表字“巨师”,庞巨师眼光之毒辣,判断之精准,总能快出分析出场上的形势和众人的角色,直杀得对手心惊胆战、莫敢与抗——但他也因为太过于出风头,最后几乎沦落为每轮都是第一个被暗杀之人。

这让姜维暗自感叹,庞宏不愧是“凤雏”庞统之子,不说其本身人品学识如何,但总算传承到其父迅捷无双的智力。说起来此人差不多到了快出仕的年纪,将来若培养得当,必能胜任参军、谋士一类的角色。

第二个值得夸耀的便是霍弋。

霍弋判断局面的本事不及庞宏,但心理素质极佳,每每被人指认,总能沉着淡定,予以反驳分析。

姜维知道,历史上,霍弋为人颇有才干,是蜀汉在南中地区的最后一任统帅,在任期间将南中治理得安宁平静,汉夷咸服。

而且此人对刘禅忠心耿耿,当他得知邓艾偷袭阴平后,准备尽发南中大军前往蜀中协助防守;刘禅以战略已定,不纳其言。

等到首都失守,霍弋身穿丧服,痛哭告祭三日,誓死不降,从此受到司马昭的赏识。

再后来,他在得知司马氏善待刘禅后,这才率领南中六郡投降;此后仍为南中都督,并平定交阯、日南、九真三郡,功封列侯,与固守永安的罗贤二人并称忠烈果毅。

霍弋今年不过十六岁,但他才策器干初见端倪,确实是可以统领一方的大将之材。

除此二人之外,张星彩对大局判断之准,思路之清晰,几乎可与庞宏并驾齐驱,与其兄张苞粗豪的风格迥然不同。

故而最后几轮下来,都是张星彩、霍弋、庞宏三位王者之间的对决,旁人只负责围观投票也就是了。

但其中有一轮远出姜维意料之外。

这一轮,刘禅、张苞、魏荣三人取了“匪”字竹签,面对庞宏、霍弋、张星彩三为强强联合的“官”字角色,按理说是没什么招架之力。

事实也是如此,张苞、魏荣二人早在前两轮,即被票选处决,只留刘禅一人独木难支。

不料刘禅演技绝佳,竟然发挥出了与年龄殊不符合的从容,或凝神苦思假扮“民”,或装疯卖傻跟风投票,竟是扮猪吃了老虎,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诸人不察,这一轮竟然被他过关斩将,四个回合内连杀三个“官”字角色,终获胜利。

这一度让身为裁判的姜维也感到十分之愕然。

游戏中,他也观察到很多值得玩味的细节。

譬如,刘禅的目光时常会投向小青萝;他身为“匪”时,也喜欢第一个杀死张小妹。

见此情状,姜维只能暗自发笑。他音乐能够判断刘禅对小青萝是有好感的,这个年纪的少年不知道正确表达心意,只能用一些拙劣的手段,以求引起心仪对象的注意,大抵这就叫相爱相杀。

此外,李遗时时望向门口方向,明显心不在焉,不在状态。

但更令姜维心跳加剧的,还是在众人皆天黑闭目的时候,与抽中“匪”的张星彩之间的数番大胆对视。

似乎这个时代的娱乐生活十分匮乏,在后世最简单不过的杀人游戏到了此间,竟然焕发出非凡魅力,一下子令诸人都沉迷了进去。

众人玩了一个上午,相互间有说有笑,早已不复初时陌生;中午粗粗用罢姜母精心准备的午膳,再次振起精神来战。

姜维望着院中济济一堂的青年才俊,又看看被众人拱卫在中间开怀大笑的刘禅,不由心道:

“这便是大汉军方未来的元气所在,这便是未来辅佐你开创盛世的潜邸之臣!”

第二百零三章 绝顶

用罢晚膳,天都要黑了,诸人依旧意犹未尽,想要重整旗鼓,再战一场。

不过姜维深知汉中王府还是有规矩的,刘禅倘若深夜不归,只怕主公担心。

但他身为此间主人,亦不好公然规劝,不然倒像是在下逐客令了,这是极为失礼之事。

万般无奈,只得向张苞频使眼色,

不料张苞浑然不察,关切问道:“可是眼珠子不舒服么?要不要为兄帮你吹吹?”

边上的张星彩抿嘴轻笑一阵,终于站了出来,正规规劝道:

“太子殿下,时候已是不早,若不早归,只怕主公怪罪。”

刘禅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呼道:“什么!竟已这么晚了!”

他一边在霍弋的服饰下整理衣衫,一边苦着脸道:“一会儿回去,又要被董师傅说教半日。”

他口中的董师傅便是太子洗马董允,其人素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刘禅向来深惧怕之。

王太子要走了,众人只能起身作陪。等他穿戴完毕,众人一路将他送至巷口,早有马车在外等候。

临上车之际,刘禅忽拉住姜维,神秘兮兮道:“好教将军知道,父亲已是将你调至东宫,调令不日即至……”

顿了顿,忽换上一副笑容:“今日才知将军竟是这般妙人……我便在府中恭候大驾,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射箭游戏可好?哈哈,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啦!”

末了,趁着众人躬身抱拳送行之际,刘禅高居车驾,朝后方挥了挥手。姜维余光顺着望去,发现他目光焦点之所在赫然便是小青萝。

目送王太子车架渐渐离去后,魏荣等人在哈哈大笑间相互告辞,相约过再聚;赵氏兄弟也同姜维约好明日配种之后,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众人一一散尽,偌大一个巷口只剩下姜维、张苞、张绍、张星彩、小青萝五人。

张苞以姜维兄长自居,方才一直帮着招呼客人,眼见客人去得七七八八,大手一挥,也要领着弟弟妹妹们回府。

但见姜维一本正经,对张星彩道:“星彩似乎有东西落在我家院中。”因他与张苞结义的缘故,故而在早间拜见姜母时,两人已经相互改口,姜维以“星彩”称呼之。

实则他早就想和张星彩单独说几句话了,只是今日贵客盈门,他作为主人自然得忙前忙后招呼,免得失了礼数。

此时陡然空了下来,终于有机会可以独处一会儿了。

张苞却丝毫未觉,挥了挥手,吩咐张绍道:

“阿绍,你领星彩和小妹先回去,俺去取便是了,路上也好和伯约多亲近亲近。”说罢,便要去搂姜维肩膀。

见他如此不解风情,姜维心中大急,偏一时又发作不得。

就在这时,张青萝忽拉起乃兄之手,撒娇道:

“大兄,萝儿的纸鸢置在柜子上取不下来,明日约了朋友们要去玩儿的,你帮萝儿去取下来嘛。”

张苞挠了挠头,转向星彩,问道:“那你……”

姜维忙抢道:“小弟一会儿亲自护送星彩回府,兄长只管宽心。”

张苞对姜维素来是放心的,不疑有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声“有劳”后,就领着张绍、青萝转身离去。

姜维目送三人走出没两步,忽见小青萝转过脑袋,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方才捂着嘴假装大笑转回。

三人既走,偌大一个巷口便只剩下姜维、张星彩二人。

张星彩这时嫣然一笑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府上。”

姜维低头迎着他的美目盼兮,笑道:“自然是有的,且随我来。”

两人由是并肩缓缓踱步,不时侧身打量对方,目光一经对视,皆会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慢慢到了姜府门口,姜维请她在稍侯片刻后,自己径直奔回房中,不久就领着一包布帛而回,郑重递给张星彩。

张星彩接过,缓缓拆开布帛,但见里面包裹着一张颜色已经泛黄的绢纸,隐约还有些血迹撒于其上,为首三字,正是“将进酒”。

她轻抿嘴唇,心道:“原来他不曾忘记……”

“哎……”忽闻姜维一声叹息,颇为自责道:“这张绢纸每日放在身上,不想被汗水、血水弄脏了。”

张星彩心尖蓦地一震,目光如水,缓缓流淌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凝神问道:“二兄一路上可是一直藏于怀中么?”

姜维颔首道:“不错,去年兄长生辰后粗粗写完,正想着秋狩后找个时间亲手赠送于你,不料后来领了急令,马不停蹄奔赴荆州……这一晃就过去四个月……这首诗便一直跟了我四个月……”

他终觉此物沾了污秽,以此相赠,实在唐突佳人,便又道:“暂且稍等,我再去写上一份,马上就好。”

张星彩一双波光流转的美目似喜非喜,嘴角微微含笑,轻轻婆娑泛黄的绢布,低声道:“不必麻烦,这一份…我…我很是喜欢……”

这一声“喜欢”只听得姜维心神一荡,正要做回应,院中忽传来姜母的呼唤:

“伯约,客人都送走了吗?”

张星彩颊若霞飞,垂首道:“该回去了。”

姜维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他见天色愈加昏暗,未免张苞心焦,便朝院子应答一声,转身送张星彩回府。

一路上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堪堪送至门口,即将分别之际,姜维忽想起一件事,顿足道:

“有一事正要请二妹留意。君侯新丧,三将军心情不畅,定会鞭打身边士卒出气。听兄长提起,闻阖府上下,只你一人能说得动三将军,还望你能多多劝他改一改旧习,毕竟君侯殷鉴未远。”

张星彩正色道:“谢过二兄关怀。家父心绪不佳,独自在阆中。家母有些放心不下,这几日正要前往探望。二兄既有言相托,我便随家母同行,劝慰一二。”

姜维闻言,缓缓颔首。

历史上,张飞敬爱君子但从不体恤士卒,刘备常常告诫他,不善待左右侍奉此乃取祸之道,张飞却不以为意。

果不其然,他临出兵前,被其麾下将领张达﹑范强谋杀。

姜维其实也曾想过,将张、范二将从张飞身边调走。以他同张苞的关系,做这一件事可谓探囊取物般容易。

但经过深思后,才发觉产生此问题的主因还在于张飞自身的恶习,而并不在张、范二将——毕竟他们是张飞身边的老人,若非实在被逼至绝境,如何会行此下策?

张飞鞭打士卒的恶习一日不除,即使走了张达﹑范强二人,也会有新的范达、张强出现。

在姜维看来,事到如今,最好的情况便是张星彩能够成功劝服乃父,请他以关羽之死为鉴,不再鞭打士卒;若此事不济,便要说服张苞或者张绍二兄弟中的一人到张飞军中做事,有了亲儿子照看,情况便会好上不少。

大汉元老再经不起一点损失了。

再说两句,天已暗透。

互道告别后,姜维目送张星彩的倩影慢慢消失于张府大门之中,便转身踱步回家。

******

次日是与赵统、赵广兄弟约定的帮小白配种之日。

这日姜维起了个大早,携了礼物,牵着小白,正式造访赵云府上。

赵云翊军将军府位于锦官城靠西位置,勉强算是城区中心一角,倒不算难找。

因为有过约定,赵氏兄弟早已在府上等候,一俟待他到达,旋即大开中门,笑着将他迎将入内。

在姜维的印象中,赵云与张飞、糜竺、简雍等人身份大致相当,都是最早追随刘备的一干元从。刘备对待元从十分优厚,不吝赏赐。

张飞府上的气派他是见识过的,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赵云府邸的规格应当和上述三人之府邸差不多。

只是步入府中后,目之所及,屋舍尽是平房矮室,只如一般的中等殷实人家,瞧着完全不像一位元从旧人应该享有的待遇,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大名鼎鼎的赵云居所。

此前他也造访过性甘清贫的诸葛亮府上,诸葛亮府的屋舍虽然简陋,但胜在院中广载松柏,算得上清幽古朴,别有气度。

而赵云身为武人,为了方便习武,庭院之中一棵树也无。故而这座府邸给人的第一印象,便如同赵云之为人一般——宽阔整洁。

见此情景,姜维不禁想起刘备定蜀后,对麾下文武,尽皆重赏,并大肆封赏名爵、田宅。当时众臣皆笑而纳之;唯有赵云劝谏曰:

“益州人民,屡遭兵火,田宅皆空;今当归还百姓,令安居复业,民心方服;不宜夺之为私赏也。”

想到这儿,他对赵云的人品更觉佩服。

同赵氏兄弟见礼后,兄长赵统自顾牵着不住打鼻响的小白去往马厩方向;弟弟赵广则领着姜维一路朝厅堂行去。

他便走边道:“父亲知道伯约兄要来,特在堂中等候。”

姜维闻言便是一喜,说起来,自秭归分别后,两人倒是有一个多月不曾见面,当下笑道:“那最好不过,正好给趁此机会拜见赵将军。”

赵府占地不大,两人走不出几部,便来到厅堂,果见赵云负手立于堂前台阶之下,以示降阶相迎之意。

姜维上前抱拳行了一大礼,恭敬道:“末将拜见翊军将军!”

赵云道:“既然实在老夫府上,不必以官职称呼。”说罢,双手将之扶起,端详了好一阵,方道:“黑瘦了些,却更见沉稳了,不错……且进来说话吧。”

当下抓着姜维之手,领入堂中安坐;赵广捧着两盏茶奉上。

赵云、姜维二人由是就着案前香茗闲聊起来。

两人身为武人,所谈之内容大抵还是围绕着麦城突击战和夷陵之战展开。

战况最激烈时,赵云正身处江州压阵,许多事情不曾亲历;后来虽然参与到大战收尾,但当时刘备晕厥,他急着将大军送回蜀中静养,两人相会的时间并不多,有许多细节他都不甚清楚;故而趁此机会,他也正好向来访的姜维仔细询问。

姜维身为亲历一切的当事人,便细细将去年十一月份离开蜀中、至今年元月夷陵大战期间的所有事情皆讲述了一遍。

他口才甚佳,也不添油加醋,一切皆讲究实事求是;边上赵云听来,自有一番惊心动魄之感。

这些故事赵统当日已经在姜维家中听过一遍,此时再听,依旧津津有味,赞叹不已。

终究是武人本性,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姜维与周泰、甘宁两阵单挑之详情。

周泰、甘宁二人素有武名,尤其是甘宁,一身武艺冠绝江南,赵云昔日也尝听闻过他“锦帆”之名。

聊到后来,兴之所起,赵云便领着姜维来到平日练武之处,着他将甘宁武艺细细回忆、演示一遍。

姜维心道,赵云上一回令他演示张苞的武艺后,旋即传授了“后发制敌”的枪术,终使他的武艺突飞猛进,成功击败张苞;这一次赵云又要他演示甘宁的武艺,莫不是又要指点一二呢?

倘若是的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振奋起精神,仔细回忆起对决当日,将甘宁的每一招一式,并细细加以演示。

因那日是阵前单挑,生死之争,他当时一心一意对敌,也没有多余精力刻意留意甘宁的招式,只能一边回忆,一边尝试,堪堪话了半个时辰,方演示出甘宁一小半招式。

但这一小半,也足够身经百战的赵云看出甘宁的虚实来,他又命令姜维演示他对抗甘宁所用的招式。

轮到他自己使过的招数,姜维也不如何回忆,随手将那日使出的三十余合一一使将出来。

期间,赵统处理完马厩之事,便归来与弟弟赵统一道于场边观望。

但见赵云不住抚须,颔首道:

“其实伯约你如今之武艺大有长进,勉强摸到一流之门槛;比之甘宁之辈只在气力上略逊一筹。不过,你今年尚不过二十,筋骨尚未完全长开,只要平日里勤加练习,至三十岁时,当可至一流之境;若还能有其他机缘,未必不可一窥绝顶之门道。”

姜维受他激励,问道:“敢问何为绝顶?可是如将军一般,能在长坂坡杀出个七进七出吗?”

赵云闻罢,面上涌现出自豪的神色,但旋即摇头道:

“老夫的武艺还算不上绝顶,毕竟当日长坂坡上,曹军皆是二三流的将领出阵拦截,老夫能全身而退,实属平常……昔日关云长,不也是在万军中刺颜良首级而还,而袁绍大军莫敢与之当?”

顿了顿,正色道:“身为绝顶者,如当年飞将吕布,面对三、五名一流武将的围攻,尚可从容而退……依老夫之见,诸侯起兵讨董至今,唯独此人之武艺可谓绝顶。”

第二百零四章 绿沉枪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传说姜维也是听说过的,此番再闻赵云提起,旋即联想到温侯当年凭借长戟快马驰骋中原无敌手的情状,不由悠然神往。

但闻赵云又道:“昔日少年时,老夫曾与河北文丑一战,五十余合未分胜负……这一战,老夫所获匪浅,故而以弱冠之年即迈入一流之境,本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可惜从此之后,再也不曾在战阵上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哎,此事,说是幸运也是幸运,说是不幸也是不幸。”

姜维问道:“关、张皆万人敌,难道不算旗鼓相当的对手吗?”

赵云摇头道:“大抵一流的武艺,都是从战场杀伐之中得来的。唯有死生之间的灵光乍现,方能引人得窥门道。切磋比武么,总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姜维恍然大悟:“原是如此。维受教了。”

赵云顿了一顿,重新正视姜维,道:“伯约你的枪路和老夫的很像,偏于先防守,再反击;能胜,但不能速胜。若再要有进益,须在‘气力’二字上多下功夫。”

姜维知道赵云这是要指点自己了,当下抱拳道:“还请将军指点!”

赵云笑了笑,转身朝着赵广道:“将为父所藏宝枪取来。”

赵广应了一声,抱拳而去;不一会儿脚步声复起,赵广满脸通红,双肩扛着一杆长枪回转。

姜维瞧他行进之间步履阑珊,满头皆是大汗,便料想这柄长枪必定极其沉重。

赵云单手接过长枪,轻轻耍了个花枪,随后将枪柄顿于地面。

在姜维看来,这一下顿地也不如何用力,但脚底却传来一阵震动;凝神望去,被枪尾触到的地砖居然裂了一块,枪尾入地亦三寸,不由愕然。

赵云目视枪身,缓缓道:“此枪名曰‘绿沉’,取用天降陨石寒铁铸就,重六十八斤,乃是公安公(刘璋)府库所藏宝物。主公入蜀后,蒙其恩德,将之赐予老夫……”

说到这儿,他拿手掌轻轻摩挲枪身,脸上现出追忆之色,良久方继续道:

“老夫若能早些得此宝物,便能将此大巧不工之器融入自身枪法之中,以器代势,进而弥补‘不能速胜’这一缺陷,未必便没有机会臻至绝顶。只是……我俩见面之时,老夫已经年近五旬,武艺之道,大抵止步于此了……”

姜维能够听出赵云的不甘和无奈。身为一名武人,一辈子最大的追求,除了建功立业之外,便是追求武道的极致。

他的感慨,大抵就在于“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人生之计在于少年。古人五十,是知天命之年,逝者如斯,少年不再,纵然空怀宝器,却是天不假年,再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力了。

姜维正待安慰两句,却见赵云左腿一踢枪尾,右手发力,将长枪直直抛来。

这一下来势颇急,两人只隔了不过两丈,姜维大惊之下,慌忙伸手去接。

饶是他已经得知此枪重六十八斤,仓促之间做好了架势准备,但长枪本身的重量加上赵云推枪之力,仍是让他大吃一惊,“腾腾”后退出数步方才止住。

入手处,只觉枪身通身冰凉,粗糙不堪;细眼望,但见枪身长一丈一,枪头长一尺三寸,竟是比寻常长枪长出了许多;枪体材料因为是天降陨铁之故,黑色的表面隐隐泛着暗绿色的金属光泽。

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条不甚起眼、又黑又粗又长的铁棍而已。

正端详间,赵云笑道:“今日便将此枪赠你了。”

如此宝枪,赵云说送便送了,姜维受宠若惊,正要推辞。

赵云上前一步,稍一挥手,正色道:

“老夫年事以高,自己怕是无福消受了;统儿、广儿天资有限,也非宝枪良主。纵观尔等年轻一辈,论人品,论武艺,论资质,也唯有伯约你才有资格拥配此枪。”

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老夫也想看看,以你我之枪路,辅以此等宝物,究竟能否突破瓶颈,得窥绝顶之境……还望你勤加练习,早日将此大巧不工之物融会贯通。如此,也算了了老夫一桩心愿。”

姜维听出来赵云选了他作为绿沉枪之继承人,一是因为他入蜀以来表现出来的人品、才华已经深得认可;二来是因为赵云亦寄希望于他可以精研苦修,将这一路枪法发扬光大。

这时,边上的赵氏兄弟满脸笑意,齐齐上前恭贺,丝毫不因父亲将如此至宝传于他人而耿耿于怀。

姜维登时感动不已,只觉赵云一家高风亮节,令人钦佩;而赵云对于自己之厚待,更令他生出无以为报之感。

他强忍心中激动,双膝跪地,真心实意道:

“小子初见将军时,便已存说不出的钦佩仰慕;又蒙将军厚恩以待,实在无以为报……今日小子诚心诚意,恳请拜将军为师,日后自当恪遵教诲,严守规矩,孝敬师长,还望成全!”

说罢,以额触地,不住磕头。

待他磕到第六个时,赵云面上现出欣慰的笑容,上前将他扶起,笑道:

“晚年能得遇如此佳徒,老夫何幸之有也!”

姜维知道赵云这算是答应了,大喜过望,当下改口称呼:“师傅!”

在一旁观礼的赵氏兄弟对他在荆州的壮举,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含笑相视,心中皆道,能与如此人物成为师兄弟,实乃幸事。

两兄弟喜形于色,齐齐上来见礼,口称“师兄”;姜维不肯托大,也称二人为“师兄”。

三人谁也不愿退让,只不住作揖推让。

最后还是赵云出面,问清三人年纪,时姜维十九岁,赵广十七岁,赵统十五岁,最终定下以姜维为兄长。

三人定下名分后,其乐融融,亲近之意更显。

时小白正在马厩之中风流快活,不时传出欢快的嘶叫声,整整一日都没有出来的意思。

而姜维拜师已毕,便不再催促,索性留在赵云府中与赵氏兄弟练习武艺。赵云亲自从旁指导。

三人自然也免不了比试切磋一番,这也是他第一次与赵氏兄弟比武。

几番交手下来,姜维发觉赵氏兄弟的招式练得十分纯熟,法度严谨,可见平时练功必然十分努力;但也因为过于一板一眼,以致拆招之间缺乏灵活。

他二人的武艺根基扎实,比糜威稍强一些,比之张苞、关兴则大大不如。

但胜在二人做事严谨,一丝不苟,当做具体命令的执行者,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抵天赋这种东西能够遗传,但不能尽传,赵氏兄弟没有遗传到乃父在武学一道的惊才绝艳,却传到了乃父人品习性。

时光匆匆,一昼之日,倏忽即过。

期间,赵云还细细点拨一番绿沉枪的练习要点,着姜维回府后好生练习。

一直呆到晚膳后,马厩方向终于传来小白高亢入云的嘶叫,那是一种极度畅快后的宣泄。

四人便前往马厩查探,竟见厩中所有母马围绕着小白转圈;而小白两股战战,但依旧作出一副奋蹄扬鞭、还欲再战的模样。

赵云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你这匹马儿倒是强健。”

姜维一脸羞赧,默默牵起连站都快站不稳的小白,准备告辞离去。

时天色不早,赵云也不留他,亲将他送到门口,嘱托他好好练武。

临分别前,忽想起一事,又嘱托道:

“黄汉升(黄忠字)有百步穿杨之能,但其子嗣早亡,无人可继承其衣钵。如今因他年事已高,正欲寻一传人。伯约身边若有善于射箭的年轻人,还须帮他引荐一二。”

这是师长的嘱托,姜维不敢大意,抱拳应允下来。

而后手持绿沉枪,牵着步履蹒跚、无精打采的小白,在赵氏父子的目送下告辞离去。

在姜维心中,武事固然要紧,但来日方长,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最紧要的,是明日去拜见诸葛亮一事。

今夜必须好好准备一番,差不多也应当将“大发明家”马钧和思忖良久的“北伐筹备三策”合盘奉上了。

第二百零五章 不徇私情

其实在夷陵之战中,汉军曾因为缺乏得力的攻城器械,面对这吴军的大本营只能徒呼奈何时。姜维当时便想到了马钧。

马钧在原本的历史上改良了发石车,改良了诸葛亮的连弩,终与诸葛亮一齐留下“当世巧思”的名声。

姜维早就想把马钧介绍给诸葛亮了,此前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但如今却是有了。

原来他回家的第一日,就已经发现母亲房中的织机早已不是最初笨重的那一台,取而代之的是一架体型更小,造型更为精致的小型织机。

他曾细细观摩,后来也同马钧做过仔细交流。

据马钧介绍,先秦以前,华夏子民在生产中逐步发明了简单的织绫机,织女用脚踏蹑控制繁复的织造进度。

原始的织绫机有一百二十个蹑(蹑既是踏具),按照当时操作工艺之繁复,织一匹花绫需耗时两个月左右。

后汉时期,因为丝绸之路的开辟,民间对精美丝绸的需求激增,直接引起对古老织机的改良。

这种织绫机经过多次简化,已然可以做到用五十蹑控制五十根经线,用六十蹑控制六十根经线,其效率相较于传统的织机已经有了近倍的提升。

但在马钧看来,这种简化后的织绫机依旧过于笨拙,而且十分难以上手。

他半是出于报答姜家恩情,半是出于自身兴趣,又兼五经博士一职的职事相当清闲,于是一有时间便深入到锦官工坊之中,对旧式织绫机进行认真的观察,正好家中也有一台完整的织机供他拆解研究。

他这兴趣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堪堪花了三个月时间,马钧终于将织绫机的结构一再简化,三易其稿之后,最终将之改良到了极致。

他的新式织绫机简化了蹑(踏具),改造了桄动组建(开口件),将原来的五十蹑、六十蹑统统改成十二蹑,但依旧可以织造出五十根经线、六十根经线的老机器才能织造出的奇特花纹。

经过他如此一番改进,新式织绫机不仅更加小巧精致,而且更为简单实用。

便说姜母,此前他如论如何都学不会操作旧式的织机,但只一个月功夫,就已粗粗摸得新式织绫机的门径。

她一边慢慢得学,马钧一边慢慢地查漏补缺,终在姜维回归的数日之前,新式织绫机最终定稿成型。

而此时在姜维看来,这台机器便是马钧敲响诸葛亮大门的金砖。

******

回到家中,姜维招来马钧,将打算细细述说了一遍。

马钧听得怦然心动,毕竟他背井离乡千里而来,为得不仅仅是混一个官身,更为得是能够一展胸中抱负。

他自忖武艺难登大雅之堂,才学更是因为口吃的缘故不能显现,环视自身,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便是这机关器械一道。

故而面对姜维的这一番提携,马钧不假思索,欣然应允。

待马钧离去后,姜维片刻不得闲,又铺开竹简,就着一盏油灯,将他对汉中经略的考量细细写于竹简之上,准备明日一道呈于诸葛亮。

******

次日一早,他便领着马钧再次拜访诸葛亮府。

为了让马钧的敲门砖更为直观,他甚至支使姜文到市集中雇了四名个力夫,抬着这一台全新的绫织机一同前往。

身侧的马钧一想到一会儿就要面对权柄只在汉中王一人之下的诸葛亮,又想到此事可能还会关乎自身的前程,心中实则颇为忐忑。

但他见前方的姜维龙行虎步,依旧一副淡然模样,只能暗自佩服。

于是藏于他心中的紧张,只化作对力夫的一再叮嘱:

“小心,再小心些!”

“莫…莫要磕着了……”

却诸葛亮早知姜维要来,早早地便派了童子在大门口迎候。

通报姓名后,二人便在童子的引至下,一路行至大堂。

大堂内,但见诸葛亮头戴纶巾,身着一袭宽松的家居长袍,正跪坐于主位之上修改公文。

待童子轻声通报后,姜维一扯马钧,率先发声道:

“姜维依约特来拜见诸葛先生。”

他自上一次参加过马谡、蒋琬、费祎等人在此的聚会后,知诸葛亮在家素来不喜以官职称呼,便按照当日旧习,改口以“先生”称呼。

马钧亦紧随其后,躬身行礼道:“在…在下马钧,拜…拜见诸葛先生。”

诸葛亮闻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两人宽坐。

待落座奉茶后,诸葛亮将手中公文推至一旁,笑着寒暄了几句。

他丝毫没有因为马钧的不请自来而有所诧异,反而态度十分亲切,问道:

“德衡在蜀中已有数月了吧?住得习惯否,公事可还顺遂?”

时马钧的屁股还没沾到坐垫,闻言慌忙起身,躬身回道:“有劳…劳先生垂询,一切皆…皆是安好。”

心中却感叹道:“我与军师不过见过一次面,平日里亦不归其管辖,不想四个月后他还能记住我的表字,果真是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人也。”

又问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寻常问候,姜维直奔主题,抱拳道:“此番前来,特意为先生备了一份礼物。”

“礼物?”诸葛亮闻言,面色微微一沉。

他心有疑虑,便运起目力细细打量,但见姜维一脸云淡风轻,瞧不出端倪,不过马钧脸上却隐有忐忑不安之象。

见此情状,诸葛亮眉头不禁悄然皱起,心道:

“莫非姜维此次前来,是要为马钧求得晋身之阶么?”想到此处,他的心中已是有些不喜。

姜维继续道:“此物千金难求,天上地下,独此一份!先生见了,定然喜欢。”

此时,诸葛亮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笑意,只淡淡地反问道:“是么?”

他为人清风两袖,素来不以物喜;平时治理官员,也多劝诫奉公廉洁,不料眼前这个原本他颇为欣赏的少年,居然甫一见面就要送礼,赫然便是一个钻营奔竞之辈。

他向来严格执法,以身作则,正要呵斥,但转念又一想:

“察疑之政,谓察朱紫之色,别宫商之音……此子毕竟年轻,难免为谋一己之私利而奔走钻营,误入歧途,也算情有可原。吾本不倡导不教而诛,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诸葛亮轻轻叹了口气,从案侧抽出一册竹简,颇为玩味道:“说到礼物,吾也刚好备有一件礼物,正要送于伯约,以贺你在荆州立下的大功,愿你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说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竹简,表情中已是带上三分严肃。

“此为吾亲手书写的《蜀科》抄本,内著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条章,每每读之,莫不有发人深省之感,今日将它赠与伯约,还望你他日位高权重之时,亦需戒骄戒躁,勿忘初心。”

诸葛亮自忖这一番暗示已经十分明显,说是明着警告也不为过了,按照姜维一点即透的天资,如论如何都能听出言下之意。

哪知姜维恍然未察,上前接过《蜀科》,躬身道谢后,继续朗声道:“我等为先生准备的礼物也在门外,先生移驾一观便知!”

说罢,伸手往外一探,做了个“请”的动作。

见他如此迫不及待的嘴脸,诸葛亮的面色虽然不改,心中却已充满了惋惜,不住叹息道:

“可惜了如此一个璞玉之才…...”

顿了一顿,他的心肠慢慢硬起,逐渐打定主意:

“也罢,便随他去看看。他若知法犯法,真的落在吾之手上,纵然是主公看好之人,吾也定当秉公执法,不徇私情!”

第二百零六章 百工月英

三人行至门口,但见大门外立有一个一丈见方的事物,上面遮盖有一块篷布,瞧不清楚其中的详情。

姜维道:“敢问先生,是否先将之抬入府中,再行打开观赏?”

诸葛亮不动声色,淡然道:“便在此打开吧。”

边上的力夫得了吩咐,上前将篷布缓缓揭下,新式绫织机就此露出庐山真面目。

这时,马钧在姜维的推搡下,快速出列,弯着腰恭恭敬敬道:

“好…好教先生知道,此乃钧刚刚研究出来的新式织造机器。可...可用十二蹑代替五、六十蹑,功…功效不变,还请先生指正。“

诸葛亮主理益州内政数年,见多识广,第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台织机。

直到此时,他终于知道姜维、马钧二人并非是“贿赂求官”而来,第一反应竟然是长长吁一口气,心中随之生出一股轻松。

他嘴角微微扬起,将注意力重新转向织机。

诸葛亮是个务实的性子,见此物如此之精致小巧,对于马钧所言着实难以判断,稍一沉思,便道:

“不如将这台织机抬入工室,我等一探究竟。”

又转向小童,嘱咐道:“将夫人请到工室来,只说有贵客到访。”

说罢,右手一伸,亲自将姜维、马钧并四名抬着织机的力士引到一处宽敞的屋舍内。这一间房屋占地颇广,宽敞明亮,置身其间,一股浓重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

姜维四处打量了一番,只见室内四壁上贴满了画着稀奇古怪符号的图画,瞧着像是图纸手稿一类;从内容上看,大到建筑,中到器械,小到关节,均有涉及。

室内正中还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工台,上面正铺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图纸。

木工台右角立有一排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斧、铲、凿、锯、钻、锉等铁制木柄的木工工具,粗粗一算,约莫有三十来件。

左角墙壁下亦有一排加架子,陈列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器具,有些是品相完整的,有些粗粗做了一半,只是个半成品状态。

除此之外,偌大一个屋舍之内再无一物。

姜维见状,不由心道,与其说此处是一座名臣府邸,倒更像是哪一位名师大匠的家中。

总算他知道诸葛亮喜好研究器物,一时倒也不甚惊讶;但马钧呼吸骤然加速,脸上露出即惊且喜的神情,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不止,瞧他神状,仿佛见到了全天下最美妙的风景。

诸葛亮将两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轻摇羽扇,笑道:

“吾与拙荆平日里颇好研究些机关器械,故而家中设有一处工室。倒是让伯约和德衡见笑了。”

姜维、马钧二人忙道不敢。

诸葛亮又道:“无需拘谨,随意观望便是。”

马钧闻言,如释重负,快步走到木工台前观察那副图纸。姜维见状只得无奈摇头。

就在力士堪堪安置好新式绫织机之时,一位年约三旬,身着荆钗布裙、却难掩其明眸善睐的女子款款而来。

姜维、马钧二人知道她是诸葛亮的夫人黄月英,于是纷纷上前,垂首抱拳,通名行礼。

黄月英亦盈盈回了个礼。

待双方见礼完毕后,诸葛亮一指绫织机,笑道:“这一台是德衡发明的新式织机。请夫人前来,便是想劳烦你试上一试,看看是否合用。”

黄月英轻轻颔首,目光随着丈夫所指移到了绫织机上,只一眼,原本平静的双目便蓦然光亮。

她轻移莲步,绕着绫织机缓缓转了一圈,忽抬起螓首,面向马钧,吐声发问道:

“等闲织机,每一经、每一蹑各有其用处。若要织平纹,须有两个综;若要织斜纹,须有三个综;花纹越是反复,所需综数越多,经、蹑亦随之累增……先生将蹑数大大减少,可是有什么依据么?”

说到器械本身,马钧一下子来了精神,忐忑之意尽去,甚至连口吃的毛病都不药自愈。

但见他走到织机边上,一边伸手介绍,一边回答道:

“旧…旧式织机用综控制经线的分组、上下开合,以…以便梭子来回穿织……经线又用蹑来控制,故…故而织工在操作织机时,多靠目光甄别,后…后靠双脚踩踏蹑具,不仅费时费力,还颇容易出错。”

“钧…钧有日突发奇想,心想双…双脚哪…哪里比得上双手灵活?故而这几月来,尽量简化用脚的蹑,改…改以‘桄’(即开口运动机件)和双手来控制梭子,如此一来,只…只消双手不断调整,便…便可以织造繁复的花纹图案。而且,比之旧式织机,更有上手容易、省时省力之功。”

黄月英目不眨眼,细细聆听,不住颔首。

刚好织机上还缠有姜母尚未用完的丝线,和织了一半的半副成品,一俟马钧介绍完毕,她便搬来一个凳子,径直坐到织机上,准备亲手操作一番。

马钧唯恐她不懂其中玄妙,在旁不住指点。

诸葛亮笑意盈盈地望着爱妻,目光中满是温柔。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自幼聪慧,精通百工,织锦也是其拿手绝活之一,由她亲手织出来的锦缎又精美又结实,拿到市面上售卖,一匹可抵两万钱。

家中没有别的产业,紧靠他一份俸禄度日,很多时候夫人织造的锦缎便成了补充家用的重要来源。

故而,由她来检测这台新式的绫织机是否有用,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黄月英且操作且问,只盏茶功夫,即已领会织机的操作概要;再半盏茶功夫之后,只见她目不转睛,手足并用,竟然越织越快;越织越是熟练。

这一幕让马钧深感震撼。

姜母在他的细细指点下,仍然花了整整五日时间,才初步掌握织机最基本的操作;但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军师夫人竟然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娴熟操弄这一台新式织机。

当下心中不住感叹道:“军师夫人,巧思至斯,若非女儿之身,定能成为当代名师大匠!”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织机上原本细密的线组越来越密,渐渐呈现出一副凫翁纹的粗样——这是蜀锦之中最为繁复、最难织造的一种花纹,向来唯有王公贵族之家才会采买使用。

再织片刻,黄月英蓦然停顿,面色如饮了美酒一般嫣红一片。

她缓缓起身,朝着马钧施了一礼,郑重道:

“此织机简单易弄,有事半而功倍之效,马先生真乃当世之大业才!”

说罢,又转向夫君诸葛亮,含笑道:“以妾之能,织一匹锦缎原须耗时半月;但若有此织机相助,织成一匹一模一样的锦缎,只需五日便可。”

诸葛亮深知爱妻之才,她既然如此夸赞这台织机,如此看来方才马钧之言那是一点也不夸张了。

(女神黄月英登场!)

第二百零七章 诸葛连弩

诸葛亮静静望这台织机,心中殊不平静。

他太知道改良织机效率对益州蜀锦业,甚至是对朝廷的作用了。

益州之地有田租口赋,盐铁之利,本就以富饶著称。但凡肉食者稍稍花些心思,军民自给自足那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汉中王高举兴复汉室的大旗,断然不可能只求偏安一隅,定是要不断发动对强敌魏国的攻势的。

以益州一州之力对抗天下八州,其间军费消耗之巨,诸葛亮作为主政之人,自是知之甚详。

《孙子兵法》开宗明义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由此可见,战争之根本,比拼得还是钱财国本。

于是,开源节流、为朝廷创造更多收益便成了诸葛亮最为关心之事。

他治蜀以来,发布实行了一系列政令措施,除了闭关垦殖以增加粮食产量之外,还上表朝廷设置司金中郎将和司盐校尉两个衙署,将益州各地的盐、铁矿产划归官营。

这一系列举措虽然有招物议,但确实令朝廷赋税收入大增,短短数年时间便已足够维持朝廷官俸、军粮、赏赐等支出。

只是若要发动北伐这般规模空前的攻势,以现有之财力物力,只怕仍显捉襟见肘。

于是善于挖掘的诸葛亮敏锐地察觉到了蜀中名产蜀锦所蕴含的巨大价值。

蜀锦工艺繁复,精美华丽,若以奢华贵重而论,锦在纱、罗、绫、绢、缎等十一种丝织品中位列第一,用寸锦寸金形容绝非虚言。

此时,江东历代尚未有锦,而蜀中的纺织技术、刺绣技术独步天下,故魏国求市于蜀中,吴亦资买于益州,至是乃有之。

蜀锦除了被视为重要的外交和赏赐用礼物,贩卖此物的利润亦成为朝廷补充军费的不二之选。

“决敌之资,惟仰锦耳”绝非一句空言。

为了鼓励益州蜀锦织造,诸葛亮重新设置锦官,以管理官营的织造工坊;亦鼓励民间百姓多多参与;甚至在家中田地上亦种了八百株桑珠,以示榜样。

正是在他的鼓励和提倡下,不过几年时间,蜀郡境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织机,益州的蜀锦织造业迅猛发展,空前繁荣,用“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形容此时的蜀郡那是丝毫不为过的。

如今,每年仅官营工坊便可织造精美的蜀锦十万匹,若按照中等蜀锦的价钱每匹一万钱折算,仅蜀锦一项便可为朝廷创出十亿钱的军费开销。

蜀锦好则好矣,但诸葛亮也深知织造此物太过于耗费人力。

以黄月英之巧手聪慧,仍需耗费十五日方能织成一匹,而民间织工耗费一月、两月才能织成一匹之人更是比比皆是。

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若是织机工艺有所改良推广,使得织锦效率能以两倍、三倍甚至四倍的速度提升,那即意味着官营蜀锦产量能从十万匹提升至二、三十万匹,甚至四十万匹也并非遥不可及。

对于朝廷而言,这亦意味着军资问题的迎刃而解。

念及此处,诸葛亮缓缓收回神思,感叹道:“德衡献此织机,利在当代,不亚于开疆阔土之功也!”

马钧闻言,顿觉受宠若惊,忙不迭道:“钧…钧一愚之得,当…当不起先生如…如此谬赞。”

黄月英轻笑道:“我家夫君向来不会随意夸赞他人,绝非‘谬赞’。”

她刚刚说罢,诸葛亮便哈哈大笑起来。

黄月英陪着笑了一会儿,忽又问道:“方才见先生一直在看案上连弩图纸,莫非先生对武器一道,也有涉猎么?”

原来她进门时,刚好撞见马钧正盯着木工台上的图纸细细观看,故而有此一问。

马钧喃喃道:“原…原来此物唤作连弩……难怪从未见过。”

他见诸葛亮夫妇皆投来询问的目光,便回道:“钧…钧此前多在魏军营中奔走,做些营造工事,修补军器的活计,故而对…对常见的武器构造亦略有见闻。”

黄月英笑笑不语,径直走到一个角落,取出一把尚处于半成品状态的弩箭模型,重又转回,将之递于马钧。

马钧接过,凝神细细打量。

但见在模型的弩身上设有一口约莫一尺见长的匣子,匣子尾端设有一个翘起的扳机,瞧着样式,与军中惯用的弩箭倒是迥然不同。

而姜维自黄月英取出这把造型怪异的弩箭之初,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此物,心中早已掀起惊天骇浪,暗忖道:

“莫非这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诸葛连弩之原形吗?”

马钧置于手中,左右观察了一会儿,面上渐渐现出迷醉神色。

“此…此弩以扳机为力,匣中可置数支短矢,发去一矢,匣中又落一矢至箭槽,再扳木上弦而发,如此一来,发力不绝,可一弩数矢俱发。”

诸葛亮与黄月英稳罢,对视一眼,俱可见彼此眼神中的讶异,心中皆暗震道:

“此人仅凭一个模糊的模型,便能推断出连弩的用法和机关所在,当真是天纵奇才乎?”

这时,黄月英解释道:

“我家夫君有感于寻常弩箭装填上弦颇为耗费时间,便草创了这把连弩。妾闲时帮着将此模型做出。只是,此物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所及二十余步而已。此民家妨窃具,非军国之器也。”

马钧却摇头道:“工…工之一道,首重巧思,至于力道、准度,皆可通过材料、工艺之改良徐徐改进。”

又看了一会儿,他恋恋不舍地将模型交还给黄月英,随后躬身下拜,郑重道:

“此…此物可谓巧夺天工,先…先生与夫人独得之见,钧…钧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月英接过连弩模型,忽嘟着嘴儿,仰脖将目光投向诸葛亮,瞧这神情,竟像是孩童向父母撒娇、讨要糖果一般。

诸葛亮面带微笑,徐徐颔首。

黄月英顿时展颜露出得意的笑来。

她伸手虚扶起马钧后,一指木工台方向,道:“先生技艺精巧,若有闲暇,还请指点一二。”

却是邀请他一道研究连弩的设计图纸。

马钧嘴上说着“不敢”,身子却很是老实,跟着黄月英快步行至木工台前。

这厢诸葛亮转向姜维,缓缓摇了摇头,苦笑道:“拙荆一旦遇到志同道合之士,便要邀请来共研工之一道,没有一时半刻怕是歇不下来。这个任性的性子却是被吾惯坏了。”

说到这儿,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作邀道:“既如此,伯约不妨随吾到书房一叙。”

姜维拍了拍怀中的竹简,抱拳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百零八章 汉中经略

诸葛亮领着姜维来到书房安坐。

落座间隙,姜维放眼打量,但见书房内干干净净,并无名贵的字画装饰,唯有案几侧首置这一只造型古朴的花瓶,瓶内插着的几株横斜清浅的桃枝。但即便是如此随意的搭配,也自成点缀;和口着鼻间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已足够令人生出素雅淡然、心旷神怡之感。

等童子重新奉茶后,姜维抱拳道:“休沐之日叨扰先生,当真不该。”

诸葛亮笑道:“你我日后须常常见面,实在不必拘礼。只是,伯约此来,不会只是为了引荐德衡这个大才吧?“

姜维颔首道:“不错,还有一事正要向先生讨教。”

稍微顿了顿,继续道:

“如此,请恕在下直言了。尚书令去世前夕,在下一直随侍在侧。尚书令临终遗言,荆州不可再图,他唯一的遗愿,便是希望先生能够劝服主公,放弃东顾,一心北伐,以图后效。”

诸葛亮闻罢,叹道:“事已至此,吾如何不知荆州归属已成定局?吾亦定当尽心竭力,稳住同僚,扶保大业。至于北伐一事,伯约尽可放心,关云长命丧曹操之手,主公心中恨极曹魏,定会压服朝中其他意见,矢志北伐的。“

姜维道:“军师深明大义,在下当真佩服。此外,关于荆州百姓的安置,不知朝中是否已有定论?“

诸葛亮奇道:“哦?伯约对于民生也有涉猎?若有什么想法,还请直抒己见。”

姜维坐直了身子,抱拳道:

“在下以为,主公与军师所欲者,乃是编户齐民,朝廷借此获取赋税、徭役和兵役。只是若要安置十万百姓,少不得要在蜀郡开垦新田五十万顷。且不提其间人力物力之损耗,单单就时间而言,没有三五年的淤土肥田,荆州百姓根本做不到自力更生。倘若朝廷亦无法妥善接济,这些百姓为求果腹,只得投靠世家豪族以为佃户。如此一来,岂非平白便宜了世家豪族,而与朝廷之初衷背道而驰了么?”

他不知道这么说话会不会太过于直接了一些,甫一说完,便抬头觑向诸葛亮。

诸葛亮先是面露讶色,随后微微一笑后,问道:“那依伯约之见,如何安置才是正途呢?“

姜维知道他这句话半是咨询,半是考教,当下振奋精神,继续道:

“维以为安置荆州百姓最佳的地点,莫过于汉中!”

“汉中辖南郑、褒中、沔阳、成固、蒲池、南乡、西乡七县,其地山环水绕,气候温润,土地肥饶,多有利于农业垦殖的河川平原和丘陵平坝,与关中、蜀中并称富饶,可养甲十万,安置区区十万百姓自然不在话下。”

“昔日五斗米张鲁治汉中,实行善政,闭关垦殖,由是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此前曹操于汉中之战战败,虽尽迁汉中百姓,而沃土尚存,足以安置十万荆州百姓。如今已是三月,若百姓及时迁徙,尚来得及赶种今年的春粮。如此一来,朝廷只需花费一季之资,便可尽获十万编户齐民!”

“再者,大军若要行北伐之举,粮草供应乃是生死攸关之事。虽然蜀中沃野千里,盛产粮粟,可惜路途遥远,关隘险阻,粮草转运着实困难。不过,荆州百姓若在汉中练兵积谷数年,不仅能够就地解决部分给养,还可以减少朝廷巨额运转之耗费,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此,岂非一举两得乎?”

诸葛亮闻罢,大笑道:“伯约与吾之所见,可谓不谋而合矣。”

他边说,便从案上取出一册竹简,朝姜维招了招手,示意来看。

姜维上前接过一看,但见竹简上首标题为《置荆州军民于汉中表》,他旋即翻开竹简,仔仔细细阅览了一遍。

表做所载的内容正是诸葛亮建议刘备将荆州军民安置到汉中一事,理由与他方才所言差不多,但字里行间依据之充分,数据之详实,却是远远超过姜维所知了。

譬如,表中对汉中有多少旧田,张鲁开垦了多少新田,有多少铁矿,有多少可供利用的水利设施,这等数据亦一览无余,十分详实。

表中还表具吕乂为督农,行农事辅导之职,并建议派遣司金中郎将张裔至汉中重新经营汉武帝时期设置、却一度中断的沔阳铁官。

姜维越看下去,越觉佩服。

他知道汉中之战后,曹操尽迁汉中军民于关中,蜀汉得汉中之地,失汉中之民。如今的汉中可谓民生凋敝,百废待兴。

而诸葛亮的这份奏表,与其说是请求刘备将百姓安置到汉中一地,倒不如说是一份以安置百姓一事为契机,进而全面开发经营汉中的方略,其间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容不得身为主公着不心动。

姜维看罢,恭恭敬敬将表奉还给诸葛亮,叹道:“军师高瞻远瞩,深思熟虑,维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诸葛亮轻摇羽扇,摇头笑道:

“无他,未雨绸缪耳。其实早在荆州百姓入蜀之前,吾便已经派遣益州治中从事杨洪、尚书郎蒋琬先行赶赴汉中,勘探调查勘察境内‘露田’、‘草田’,并堪舆可供利用的水道和水利设施。方略大致筹备完毕,只是关于安置百姓之田亩之策,诸位同僚之间倒是存了不同意见,故而主公迟迟未能决断。”

“田亩之策?”

“不错,眼下正停顿于此处,大部分同僚倾向于实行屯田,但吾心中却以为不妥。”

姜维知道,屯田之法,自古既就有。实行此法最有名者莫过于曹操,他为了保证用于征战的大量粮草,在起兵之处就开始屯田,并将之发扬过大。

屯田分民屯和军屯,民屯按是否用官牛,收成老百姓和官府按比例分成,大抵用官牛的,民四官五;不用官牛的,则以五五开。军屯之粮则全部归朝廷所有,多用于军事。

黄巾起义、董卓为乱、诸侯并起之后,天下战乱纷争,百姓流离失所,土地荒芜,粮食短缺,可谓民不聊生,中原大地到处都是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

面对这种情况,曹操竖起“屯田安民”大旗,收拢流民,将无主和荒芜的土地借于他们耕作。虽然大部分收获是属于官府的,但流民借此勉强能够果腹,还得到官府大军的庇护,人身安全转为安定,比起之前漂泊无定、随时可能倒毙的日子来,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流民与官府都从此举中受益匪浅,曹操也借此在各路诸侯中迅速脱颖而出。

历史上,曹操于许都屯田一年,当年就得谷一百万斛,借此“积谷以征四方“,成为其成就霸业的基础;此后夏侯敦,以及再后来的邓艾等都多次行屯,对曹魏乃至晋的征战皆起了巨大的作用。

但姜维亦深知,一项制度能够应运而生,顺势而起,主要还是因为时代背景之需求产生变化,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既是人,也是制。

为上位者不可盲目推崇一项制度,必须视具体情况情理性选择。

譬如,对于安置荆州军民而言,他并不建议采用屯田之法。

略一沉吟,便道:“在下以为,屯田之策恐怕不适合荆州百姓。屯田制再好,归根到底只是一种土地官有,将土地和耕牛、种子等物件租于百姓,并且收取高昂赋税之制。换言之,屯田的军民不过是官府的佃户罢了。而荆州百姓在家乡时皆是有屋有田的自耕农,小地主,若千里迢迢到了蜀中,不仅一无所获,自身反倒成了朝廷的佃户,其心中必有极大落差,亦必将转为怨恨,终究于国不利。”

诸葛亮闻罢,隐隐有些惊喜,心道,此子能够从百姓角度考虑朝廷施政得失,并非是一般的武夫啊。

他来了兴趣,有心考教一二,便问道:“那依伯约之见?”

姜维理了理思路,缓缓道:“而今地有遗利,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当此之际,当将田地赋于百姓,如此百姓必定安居乐业,不复思乡也。”

诸葛亮露出一丝笑来:

“莫不是秦朝汉初之‘授田制’?确实也有不少同僚支持实行此制,譬如马良马季常便曾修书朝廷,建议实行此制。”

姜维又摇了摇头。

诸葛亮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双目微微绽出一丝光芒。

大抵这个时代的田制,要么是以屯田制为代表的土地官有制,要么是以授田制、名田制等为核心的土地私有制,而姜维居然一连将这两种田制都否认了。

这让他产生一丝疑惑,便追问道:“既非屯田,又非授田,那伯约认为以何种田制为佳?“

但见姜维朗声道:“朝廷授田,应不分男女,按丁口授其田,认丁不认田,按丁征收赋役。譬如,凡年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如一家五口,三丁二女,则可授田一百六十亩。”

诸葛亮笑了笑,心道,这不就是“计口授田“么,也算是汉初授田制度的一种,也无没什么了不起的。

汉初行授田制,田地私有,不禁卖卖,由是承平百年之后,兼并之风日盛,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终酿成黄巾起义恶果。

“计口授田”虽然能够迅速使荆州百姓归附,但从长远看来,未来还是存在兼并的可能,倒不如土地公有的屯田制更能长治久安。

不过从姜维的谈吐表现可见,此子腹中所藏丰富,可谓文武兼修。这已然令他刮目相看,正要点评上两句。

但见姜维语气不减,继续道:

“朝廷固然应当将无主荒地授于百姓,但怎么授,谁来受,授田之期限几许,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在下以为,朝廷授于百姓之田地,可分永业田,口分田两类!”

“这两个倒是新鲜词汇。“诸葛亮微微皱眉,追问道:“何为永业田,何为口分田?”

“永业田者,朝廷授于百姓,为百姓私人之产业,可世代传于子孙后代,故谓之‘永业’,经得官府同意,亦可进行私下买卖;口分田者,乃朝廷暂租于百姓,保障其温饱,但此田仍为朝廷所有,百姓不得私下买卖,且一俟该口丁身死,则此田重又朝廷分配于新生人口。”

姜维顿了顿,见诸葛亮投来期许鼓励的目光,又道:

“实行此田制,好处至少有三。”

“其一,授田百姓手握永业、口分二田,只消勤加耕作,定能温饱无虞,免于沦为豪族佃户、奴婢之噩运;富者稍有一限度,贫者亦有一最低之水准;”

“其二,流民、野人,异民族,甚至豪族之佃户为求分得田地,当自愿献籍纳册,置于朝廷管辖,有利于化外之民转变为朝廷编户,使朝廷控制的自耕小农人数大大增多,进而保证赋役来源……”

就在姜维滔滔不觉,长篇大论的时候,诸葛亮双目炯炯,心中满是震惊。

他善于政道,旋即能够领会出来姜维所述新授田制与旧授田制的差异。

大抵屯田制度和授田制度,要么土地公有,要么土地私有,泾渭分明,判若天渊,两种制度各有各的优点,但缺点亦十分明显。

土地私有的授田制度,从好处讲,能够极大增强百姓的耕作热情,是朝廷赋役的稳定来源;但从缺陷上讲,一旦遇上灾荒战乱,百姓为求活下去,会低价贱卖手中田亩,平白便宜世家豪族,由是兼并之风始盛。

而若实行土地公有的屯田制,从好处看,可以有效抑制兼并——敢问哪个豪族世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兼并朝廷的地?;但缺点亦十分明显,因为所获甚微,故而农民的耕作积极性其实并不高。

但姜维此时提出的含“永业田”、“口分田”的新田制,赫然便将两者好处合二为一——即能充分调动农民的生产兴趣,稳定赋役的来源,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豪强。

这种新田制并非完全脱离开原有的两种田制,而是取长补短,最终成为一道拯救时局的良方。

“治大国如烹小鲜,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平日只道姜维擅长治军,没料到今日尽然能够讲出这般切中时弊的新田制来。”

诸葛亮念及此处,心中不免万分感慨。

此时姜维刚刚说到一半,正对上诸葛亮复杂的眼神,一愣之下顿时打住,满怀歉意道:“在下口不择言,还请先生见谅。”

诸葛亮轻轻叹了口气,换上一丝笑容:“还有第三桩好处呢,还请伯约一并说完。”

第二百零九章 凉州上士

得了鼓励,姜维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此策的第三个好处:

“关陇、凉州之地因长期战乱,户口大减,世家之实力亦消亡殆尽,田地大量荒芜,情形与汉中大致相同。换言之,即亦具备实行此政的条件。只消朝廷在汉中成功试行此田制,此政便可在关陇、凉州逐一复制。”

“在下要说的这第三桩好处,便是此田政可使关陇、凉州百姓归心,届时,关西百万百姓不复为魏之所有,更是汉之百万百姓!一俟朝廷出兵北伐,兵锋所向,关陇、凉州不仅可传檄而定,更能在短时间内聚起数万大军!”

听到这里,诸葛亮已然明悟。

他倏地想起周王文与姜太公的一段对话。

当时周文王问计于姜太公:如何才能使天下百姓归附?

姜太公答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同天下人之利者,得天下;将天下之利独占于一人之私者,失天下。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他主政多年,哪能不知道民心是何指也?

所谓民心者,其一,由官府保障其人身安全;其二,便是土地田亩之利。

诸侯混战之时,曹魏给了中原百姓人身保障,百姓已屯田反哺之,得以定鼎中原;而今天下已经三分,百姓的生活相比较于以往的朝不保夕而言,已经安定上不少。

在这种情况下,大汉若要战胜曹魏,则必须从“同天下人之利”一道着手。

倘若有朝一日北伐成功,朝廷恢复关陇、凉州的统治后,那么姜维所言的田制,确实可以做到利与民享,定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百姓感念善政,心向大汉。

如此一来,朝廷不仅可以减少弹压民情的驻军,还能通过多授其田,将魏国之郡兵、民壮尽数化为己用。

想到这儿,诸葛亮再藏不住内心激动,豁然起身,问道:“此田制何名?”

姜维抱拳正色道:“谓之均田制!”

诸葛亮闻罢,一言不发,重又坐回案前落笔疾书。

姜维见状,情知已经打动诸葛亮,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均田制是由距离此时二百六十五年后的北魏孝文帝始倡,至唐朝前期一直实行土地的制度,按人口分配,部分土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部分土地在其死后还给官府。

他身为穿越之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深知后世对该制度的评价。

后世肯定均田制对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起了积极作用,有利于依附农民摆脱豪强大族控制,转变为国家编户,使政府控制的自耕小农这一阶层的人数大大增多,保证了赋役来源,从而增强朝廷之集权。

均田制对后代田制也有很大影响,先后为北齐、北周、隋、唐所沿用,施行时间长达三百多年,为隋唐一统天下,缔造盛世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北魏孝文帝时期,北朝时承接了五胡十六国战争频繁造成大量人民丧生,产生大量荒地,政权内忧外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与此时之蜀汉何其相似。

而蜀汉在汉中拥有大量荒芜的无主田地,正是实行此田制的先决条件。

眼看诸葛亮堪堪书就,刚刚放下手中毛笔,姜维乘势又道:

“尝闻军师隆中对,有‘西和诸戎,南扶夷越’一说。以在下之见,汉中毗邻武都、阴平,历来为胡汉交界混居之所;从武都出发,再往西过陇西、金城二郡,便可到湟源(青海湖附近)西羌发源之地。军师此番经营汉中的同时,不妨将‘西和诸戎’一事提上日程。”

诸葛亮此时已经对姜维十分欣赏,闻言露出期待神色,笑道:“哦?愿闻其详。”

姜维早已理好思路,当即郎朗道: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于赤壁惨败后,开始对关中用兵。他在大破关中联军之后,撤军返回,又命令夏侯渊督众将继续西征。”

“夏侯渊乃魏之名将,两年内,逐马超、破韩遂、灭宋建、横扫羌、氐,虎步关右,靠一己之力,几乎将凉州一带逐一平定。但他在威震羌胡的同时,造成杀孽过盛,凉州羌胡莫不欲生啖其肉。”

“又兼曹操汉中之战新败,强行迁移汉中、武都一带汉胡军民至关陇乔居,导致当地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羌人对魏之怨恨由来久矣。”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顿,语气一变,又道: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可为朋友。我方左将军马超素得羌胡之心,在下以为,可在经略汉中的同时,借助左将军过往之威名,向西联络关陇、凉州各支羌种,以为北伐之响应。”

诸葛亮又问道:“马超又屡败于曹魏,声望大不如前矣。而羌人桀骜,恐其阳奉阴违。”

姜维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一策竹简,趋步奉于诸葛亮:

“正要向先生献上‘平羌策’,以为参赞。”

他等诸葛亮展开浏览之际,详做解释道:

“去年在下携母南归,路遇武都参狼羌王雅木吉阻拦。幸得马岱将军出手相助,在下得以脱身,还将暗施冷箭的羌王斩于马下。如今,部分参狼羌人内附,部分仍盘踞于武都,因失了强力头领,眼下处于为四分五裂、群龙无首之状态。”

“在下以为,可以借助左将军之威望,扶立一个羌人傀儡头领,以参狼羌新任头领之名义,先行平定武都、阴平二郡,而后设立大榷场,尽邀杂居凉州之地的诸羌参与货物互易,以为联络。”

说到对于西北地界羌胡的了解,诸葛亮自然远不如生于斯、长于斯的“带路党”姜维了,但他的态度丝毫不因姜维是个晚辈而有所端着,不耻下问道:

“魏国既然放任武都、阴平之地于自流,我军本可径直取了此地;但此番伯约建议设置羌人傀儡,可是不愿引起魏国关注么?”

姜维应道:“先生明鉴。以羌制羌,可降低魏国对我军动向之关注与警戒。”

诸葛亮缓缓颔首,又问道:“设立大榷场一事,又是出于何种打算?”

姜维回道:“西羌自古以羊为图腾,逐水草而居,以畜牛牧马为生。前汉赵充国计定羌人叛乱后,于河湟河曲一带开展屯田,也为羌人带去农耕垦殖之术,故而有部分羌人与汉人百姓通婚,生活习俗与汉人无异,谓之‘熟羌’;其余习俗不变者,生产低下者谓之‘生羌’。”

“后汉以来,羌人屡次叛乱朝廷,内部亦多倾轧兼并,故而熟羌要么被朝廷移居于内地,要么在内斗中死伤殆尽,如今有实力的诸羌种,多以‘生羌’为主。”

“圣人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生羌’久疏教化,生活亦显困顿,故在下以为,若要拉拢之,一须鼓动其对曹魏之怨恨;二要输以蜀中锦缎、盐、铁器之便,易其耕牛、战马之利。”

“如此一来,羌人生活得到改善,必然与我为善;而其战马可用于补充我方军资,耕牛更可用于接济汉中新置军民。”

说到这儿,姜维忽作停顿,语气蓦然一缓:

“而且,在下尝闻蜀中世家因权益受损,对朝廷多有怨言;若朝廷在武都开榷场,并允许他们参与其中,他们便可谋取巨大收益,如此一来,朝廷多少可收其心。岂非一举多得乎?”

其实,这一策“平羌策”,是他鉴自后世的“茶马互市”,暨汉藏民族间一种传统的以茶易马为主要内容的贸易方式。

历史上,蕃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故唐、宋以来,朝廷行以茶易马法,用制羌、戎,成效显著。

如今这个三国时代,虽然茶叶尚未大规模普及种植,但因为汉羌之间的生活方式和特产不尽相同——大抵汉人宝货多以盐铁、手工业商品为主,而羌人多养牛马,双方的商品依然存在极大的互补性。

朝廷通过这种“互市”,确实能够结善西羌,并从中获取巨大收益,毫无疑问,正是双赢之策。

姜维念及此处,心中又暗忖道:“若有机会,定要好好宣扬经营茶叶种植业的好处。毕竟千年以降,茶、丝、瓷三样宝货始终是帮助华夏在对外贸易中占尽优势的不二法宝。”

他在暗自思忖的同事,诸葛亮亦已陷入沉思。

他显然已经对“平羌策”产生浓厚兴趣,沉思间隙,又细细询问了几个关与羌人习性和凉州地理的问题,姜维都能流利回答,无片刻迟疑。

只见诸葛亮的面色先是凝重,再是轻松,再是喜上眉梢,最后变成满满的赞叹,连羽扇都忘了摇动,喃喃道:

“借马超之威,立羌人傀儡;以绢盐为资,取牛马为用;通汉胡之货,化世家之怨;最终联络河曲诸羌为应援,削弱曹魏西凉之根基……”

过了良久,他方抬起头来,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名自信满满的少年,满腔惊喜终化作一声轻叹:

“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真凉州上士也!”

姜维闻得如此赞扬,忙抱拳推辞,以示谦虚。

第二百一十章 名士风流

军师府书房内,诸葛亮与姜维二人畅所欲言,谈论国家大事,酣畅淋漓,各有启发。

而在工室内,黄月英与马钧亦相互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两人皆是当世巧思之辈,交谈间不断有灵感的火花碰撞出来,一番研讨下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时光悠悠,不知不觉快到午膳时分,诸葛亮便留了姜维、马钧二人用膳。

时黄月英心中快慰至极,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好菜招待。

她不仅精通百工,掌勺颠厨之术亦是登堂入室、炉火纯青。

虽然只是几道家常菜色,但姜维与马钧略一品尝,竟然鲜得差点将舌头都咽将下去;直把主位上的诸葛亮瞧得莞尔不止。

饭罢,童子重新奉茶。

诸葛亮捧起茶杯,吹去水面上泛起的一缕烟气,缓缓道:

“吾观德衡有思绫机之变,又能察连弩之妙,可见于军民器物皆有研究,乃当世之大才也。”

顿了一度,忽笑着作邀道:

“杨仪杨威公本为大司马府兵曹掾,但朝廷接下来会经略汉中,对他另有重用,故而兵曹掾一职即将空置。不知德衡可愿屈尊接掌此职,为朝廷、为百姓尽一份心力乎?”

兵曹掾,秩比三百石,位虽不高,但主一国一府之兵事器械,权限极大;而能以本身引以为傲的才华经世济民、造福一方,更是马钧毕生之夙愿。

此刻面对着诸葛亮明白无误的招揽之语,他满腔的热血陡然上涌,面色登时涨得通红,瞧着神色,显然是陷入震惊与狂喜之中。

但见他深吸一口气,趋步行至诸葛亮身前,郑重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不…不敢请耳,固…固所愿也!”

诸葛亮亲自起身将之扶起,大笑道:“此朝廷之幸,百姓之福也!”

说罢,转向姜维,饶有意味地笑道:“伯约这份厚礼,着实送到吾心里去了。”

姜维不知道诸葛亮此前曾心生误会一事,只觉得他不以马钧口吃为意,能够做到人尽其用,敬仰之情,由是倍增。

一番良晤,宾主尽欢。

姜维知道诸葛亮事务繁忙,见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不愿再行叨扰,便领着马钧告辞离去。

诸葛亮、黄月英夫妇亲自送二人到门口。

临别之际,诸葛亮握住姜维双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道:

“君本长于兵,但于政治,亦有见地,幼麟之名,当之无愧。”

又从袖中掏出一册竹简,递于姜维手上,面有期许:

“此一策《管子》含诸子百家之说,载富国强兵之术,伴吾多年,内中多有吾读书之体悟。今将之赠予伯约,望你勤修武事之余,莫要忘了砥砺文治,早成栋梁。”

姜维知道诸葛亮向来以管仲、乐毅自比,此时以手卷多年的《管子》一书相赠,其中器重、看好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望着他潇洒亲切的面容,姜维心中委实百感交集。

在历史上,自刘备死后,诸葛亮临危受难,毅然决然以一己之力撑起蜀汉一片天空,为万人敬仰。

但执政期间,他亦背负了太多太多的期待和压力,终因为过度辛劳,泪洒五丈原。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姜维上一世对他的固有印象。

但多次接触下来才知,羽扇纶巾,潇洒俊逸,名士风流,从容自若,与美姿颜的周公瑾号称一时瑜亮——

这才是诸葛亮原本该有的风采气度。

只是越到后来,主公、同道陆续凋零,唯剩下他独自一人苦苦支撑时局。

五月渡泸,六出祁山,满腔的心事有谁可堪诉说?千斤重担又有谁可供分忧?

所以他才会日渐严厉,笑容益少。

此时,姜维看着这个姿若神仙一般的男子,心中忽生出一股疼惜。

“也罢,我既来此处,自不可能让你独自一人担此如山之重!”

他暗暗下定决心,伸手接过竹简,抱拳正色道:

“敢不衷心尽事!军师日后但有差遣,维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就此大步离去。

诸葛亮立于门前,目送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不住摇扇微笑。

黄月英面上满是温情,柔声道:“自失荆州以来,许久不见夫君的心情如此舒畅了。”

诸葛亮将目光移到爱妻身上,颔首道:

“失了荆州,朝廷如断一臂;但今得伯约,便如得一凤也!有失有得,祸福相依,不正是自古之至理么。”

顿了一顿,他伸手揽住爱妻肩头,满是歉意道:

“过段时间可能有得忙了,怕有一阵子不能与夫人厮守。”

黄月英抿嘴笑道:

“大丈夫志在天下,可不就是夫君自己说得么?休要在此卖乖。”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

姜维与马钧返回家中后,便将在诸葛亮府的见闻,简单向家中诸人复述了一遍。

马钧在姜家住了许久,姜母、杨氏、姜文、姜武早将他视作家人,得知他要高升的消息后尽皆开怀不已,纷纷上前祝贺。

姜母大喜之下,更是命杨氏上街大肆采买,筹备了极其丰盛的一顿晚膳,以作犒劳。

对于姜维与马钧而言,接下来的几日颇为平静,亦十分忙碌。

两人主要还是安居在家中,静候朝廷新的任命。

姜维得了刘禅的“泄密”,虽有些期待,但大体倒也还算稳定;马钧却每日患得患失,有时彻夜难寐,显然是关心则乱,隐隐有些迫不及待了。

姜维知道这般日子最是难熬,见状只得苦笑不已。

这几日,两人也非全然无事,马钧因为新的任命还没下来,还需要履行五经博士的职责,依旧每日点卯不止。

而姜维则趁此空闲,仔细琢磨赵云所传绿沉枪之用法。

绿沉枪重六十八斤,以他现在的武艺气力,这等重量倒也并非难以承受,只是他平时用惯了三十斤重的八面大枪,陡然换上铁枪——不仅重量增加一倍,枪身材质也大相径庭,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操纵自如、得心应手。

纵然此前得了赵云的细细指点,但他在练习枪术时,依旧觉得极难上手。

譬如,该收的地方,时常因为枪身惯性极大而收不住;该挑的时候,又会因为枪头沉重而做不到位。

他只道是练习不够之故,于是日夜不停歇,一味埋头苦练;身为兄长的关平、张苞、关兴得知此事后,时常过府陪他拆招练习。

尤其是张苞和关兴的武艺,经过荆州大战淬炼,早已益发精进,作为陪练自然再好不过。

尽管如此,一连几日练下来,姜维只觉枪术不仅没有丝毫进益,胸口更是心烦气躁得紧。

关平见他苦闷,断然劝阻道,欲速则不达,这路枪法此时不宜再练,必须先上缓一缓。

总算他知道这个道理,只能无奈停下;但他又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便转而捧起诸葛亮所赠的《管子》一书,开始仔细研读。

管仲是春秋时期法家代表人物,为人博学多识,任齐相期间,整治内政,富国强兵,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最终辅助齐桓公姜小白成就春秋霸业,被誉为“法家先驱”、“圣人之师”、“华夏第一相”。

甚至连孔子都要赞叹上一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管子》是托名管仲的一部文集。

不同于先秦时期的其他经典,这册书不讲究微言大义,字字珠玑,反而条理清晰,极为务实。

其内容博大精深,法家、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兵家和农家均有涉及,但主要以法家法、术、势三派为主体,杂揉道、儒特色,自成体系,是春秋战国、甚至秦汉时期的政治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必读之书。

关于这本书,姜维也曾拜读过,只是因为内容过于庞杂,以他的学识根本领悟不了多少,许多章节看过之后只如过眼云烟,并无深刻理解。

但这一册《管子》是诸葛亮的注释版,诸葛亮推崇管仲的治国之道,故而对此书存了万分敬意,不仅对每一句原文都细细注释,还经常用后世之例加以印证,并常做发散之总结、评论。

他学富五车,才华盖世,对《管子》一书的的注解更是气象万千、发人深省,故而这一本册注释版的书籍虽然名为《管子》,实则更像是管仲和诸葛亮两人思想之激烈碰撞。

受益于这些无处不在的注解,姜维此番再读,顿觉豁然开朗,只觉得每一句,每一个词都清晰明白,隐含深刻的经世济民之理。

这让他大感振奋,暂时忘却了习武不顺的痛苦,渐渐沉迷到,管仲与诸葛亮两世英杰的隔空对话之中。

******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三月二十日,本月最后一个万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这日一早,姜维手持绿沉,在院中又练了一遍枪法,几番下来,依旧没有丝毫进益。

他索性静下心来,匆匆洗了个澡后,一门心思读书。

才捧起竹简读了没多久,府外小巷中忽传来一阵喜气洋洋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越来也是清晰入耳,越来越是喧嚣热闹。

这时,马钧快步奔至姜维屋内,顾不得喘气,问道:“来...来了?”

姜维放下竹简,颔首道:“来了!”

顷刻之间,姜府中门打开,全家齐出,恭迎汉中王使者。

锣鼓声越敲越近,不多时,在一队精锐卫兵的拱卫下,一员面白无须的宦官手持两卷黄绫,衣摆飘飘而至。

但见他面上含笑,丝毫没有身为上使的架子,径直行到姜维身前,竟然还主动行了个礼,发声道:

“姜将军可还记得奴婢么?”

他这番举动,顿时让迎候的姜家上下吓了一跳。

姜维细细打量,认出此人是刘禅身边的宦官曲施。

去年秋狩时,他与此人共同服侍刘禅射猎,也算有过一番接触,彼此算不上陌生。

当下抱拳笑道:“原是曲贵人当面,在下这厢有礼了!”

曲施微微躬身,笑道:

“姜将军果然武威不凡,去岁秋狩时便力停奔马,徒手杀虎;此番远赴荆州又能杀敌斩将,立下赫赫功劳,真是能人真无所不能也!”

见他如此客套,姜维便笑着陪着他寒暄了几句,与此同时,心中早已一片通明:

“太子那日透露说,主公要调我去他身边服侍。今日观曲施神色,此事定是八九不离十了。却不知主公此番会以何职相酬?”

ps:诸葛亮在托孤前后完全是两种状态,好心疼托孤后的丞相。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这是什么官

见感情联络得差不多了,曲施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道:

“奴婢今日正为传达汉中王旨意而来,却不知哪一位是马钧马博士?”

马钧闻得召唤,身躯陡然一震,忙出列向前,躬身抱拳道:

“下…下官正是马钧,忝…忝任五经博士一职。”

曲施上下打量一番,心道,此人瞧着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不知何德何能,让劳驾诸葛军师亲自向汉中王举荐。

不过他只是个跑腿之人,也就察言观色一二,倒不敢腹诽朝廷人事任命,当下面色一肃,正色道:“马钧接诏。”

马钧口中承应,恭恭敬敬抱拳躬身。

曲施展开手中的一卷黄绫,清了清嗓子,沉声念道:

“建安二十五年春三月二十,大司马府辟曰:马钧德衡,扶风良家子,任五经博士,知书识理,无怠遵循,兹念献绫织机有功,当典工官,巧益于世,人用其才,贤试以事,着即辟为大司马府兵曹掾……”

曲施口齿十分清楚,抑扬顿挫,一口气便已念完。念罢将黄绫卷起,上前两步,交到马钧手上,而后挤出一丝笑容,恭贺道:

“是诸葛军师亲自向主公推荐的先生,奴婢这厢先恭喜马兵曹。”

马钧面色通红,伸出双手接过,躬身拜谢道:“多…多谢中贵人。”

家中诸人还来不及向马钧道喜,曲施已经转身取过另一册黄绫,正色道:

“奉义将军,羽林左丞姜维接诏。”

姜维心道:“终于来了!”抱拳而出。

曲施面显肃穆,缓缓展开,语调中带上十分的郑重:

“汉中王诏曰:姜维姜伯约,天水良家子,顺天而归,加奉义将军,领羽林左丞。其人也,长于剑戟,驰射如飞,气盖千夫,善固疆埸,奇变莫测,临危制胜,栋梁之材......”

“……兹念姜维护卫王太子、驰援荆州有大功焉,今两功并述,迁为太子率更令,赐钱五百万,锦五百匹!”

姜维听他高举黄绫,洋洋洒洒一通诵读,心生却生出疑问:

“太子率更令?这是个什么官职?”

等到曲施念完诏书,他强压住心头疑问,高声拜谢:“末将谢汉中王厚恩!”

这时,曲施收起严肃表情,转而露出笑容,微微躬着身子,将黄绫递交到他手上,笑道:

“太子率更令虽掌武事,却属文臣一列,率更令从后可以‘臣’自称矣。”

姜维迟疑问道:“请恕维孤陋寡闻,太子率更令是何职位?职责又是如何?”

秦汉时期的官职上承商周,下接隋唐,虽然以三公九卿为框架自成体系,但旁干末枝的官职十分繁多,也可以说颇为晦涩难明。

譬如这“太子率更令”一职,他却是闻所未闻,故而有此一问。

曲施久居深宫,颇知典故,笑道:

“好教将军知道,太子率更令一职,掌知漏刻,故曰率更,主太子庶子、舍人值宿事,统太子卫队,与太子家令、太子仆合称太子三卿,乃是秩千石的大员啊。”

场上诸人闻言,皆尽愣住,面上涌起难以置信之色。

姜维更是愣在当下,他知道汉中王肯定会厚赏,但不知居然厚赏至此!

此时尚未开始实行九品官制,官位之间的高低,除了权力大小之外,大抵以俸禄多寡作为区别。

按照汉朝官职,从底层官吏到位极人臣的三公,每个级别都有对应的俸禄标准,相互之间差别极大。

譬如最低级的衙署差役,每月只得粮食八至十斗;御史之流权虽重,但官位十分卑微,大抵年俸在百石左右;县领、县丞、县尉根据辖县大小,年俸在二百石到五百石之间,再上去还有比六百石、六百石、比千石、千石。

朝廷顶级大员中,九卿的俸禄为中二千石,位极人臣的三公、骠骑将军则号称秩万石。

当然,万石只是是美称,实际俸禄大抵在四千石左右。

乍一看,千石的俸禄在整个大汉官员体系中并不显眼,但须知,姜维此前的羽林左丞一职,俸禄只有三百石。

如今他越过比四百石、比六百石、六百石、比千石四档,直接升至秩千石的太子率更令,这可是连升五级啊!

而且秩千石的官职处于朝廷官员体系的中游,承上启下,十分紧要。

譬如,他若是再立些功劳,就可以升任成为一郡太守了。

不是那种从大郡拆分出来的、只统辖一县之地的小郡太守,而是堂堂正正的中郡、大郡首长。

对于在蜀地毫无根基的姜维而言,被授予太子率更令一职,确实属于大大的破格提拔了。

一时,自曲施以降,一家人也不恭贺,也不欢呼,只做左顾右盼状,院内雅雀无声。

曲施见状,情知他们被汉中王的大手笔震住了。

稍一思索,他便决定将好人做到底,于是微微一笑,继续卖好道:

“实不相瞒,便是教太子政事文理的董洗马(董允),其俸禄也就比六百石,比之率更令亦有所不及。如今王太子身边属官,除了太子太傅(诸葛亮)外,便数率更令最为尊贵。”

院中诸人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闻罢曲施之言,再难抑制胸中喜气,纷纷上前恭贺。

姜母更是激动得快双目通红,眼看就要落下泪来。总算她知道还有外人在,不敢过分失态,只是脸上的神情又是笑,又是哭,可知心中的欢喜却是再绷不住了。

姜维见状,忙上前搀扶住,不住宽言安慰。

曲施久在刘备、刘禅身边行走,深谙察言观色之道,情知姜家马上要真情流了,他一个外人未免惹人厌烦,着实不便久留。

他见差事已了,便指挥力夫将汉中王赐下的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尽数搬入院中。

在又陪笑说了几句好话之后,便以回府复命为由告辞离去。

直到送走曲施后,姜母胸中酸楚欢喜一并迸发,竟然抱着儿子抽泣起来。

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聚拢到她身边,不住劝慰。哪料姜母哭着哭着,竟然笑出声来,脸上兀自挂着泪水的模样,倒把大伙儿闹了个哭笑不得。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院内诸人齐齐站定,左右互视,皆喜笑颜开,欢呼雀跃不止。

见身边都是自己家人,姜维也不再刻意控制情绪,纵声大笑起来。

汉中王的厚待是一方面,在他看来,官位越高,权力越大,可以做的事情便越多。

刘禅居所位于汉中王府内,与大司马府署也是近在咫尺。

以后他可以多多向诸葛亮等人讨教请益,并可通过进言、讨论等方式,适时影响朝廷决策。

他自忖凭借对历史走向的了解,和多出来的两千年见识,定然可收查漏补缺之效。

******

众人闹腾了一会儿,姜母一边吩咐杨氏上街采买好酒好菜,一边指挥姜文、姜武去检视汉中王赐下的钱帛财物。

马钧见状,匆匆上前帮忙。

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姜维思绪渐起。

历史上魏晋文学大家傅玄,曾对眼前之人作出的充满惋惜的评价。

“马德衡技术之巧妙,虽古之公输般、墨翟、王尔,近之张衡,都不及也。然公输般、墨翟彼时皆受重用,其术利国利民。马德衡虽有巧思,惜朝廷知之而不能用,终于国无益,可惜之至矣。”

念及此处,姜维举步上前,拉住马钧,问道:

“德衡此番献绫织机有功,任职后,将之推广普及,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但除此之外,你可知朝廷还需要你做些什么么?”

马钧知道姜维这是要指点于他了,当下抱拳凝神道:

“还…还请赐教。”

姜维面东而立,沉沉吸了口气,缓缓道:

“据我上回大战时所见,大汉军卒野战犀利,但攻城缺乏尖锐重器,这是个十分明显的弱点。”

“德衡此去大司马府任兵曹掾,可多研究连弩、发石车等军国重器,若有进展,汉中王必定欢喜,正是大功一件!”

顿了一顿,又道:

“此外,诸葛军师关心农事,你若再有精力,可多到田垄地头走走,看看是否可从改良垦殖工具方面着手,借以提升农民耕种效率,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德政也。”

马钧仔细聆听,不住颔首。

姜维又嘱咐了几句。这厢,姜母已经开始呼唤,声音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伯约,德衡,此次汉中王当真厚赐啊,足有十几口箱子的铜钱绸缎呢。只凭阿文、阿武两人,只怕要搬到天黑去了。你二人休要偷懒耍滑,还不快来搭把手!”

“孩儿遵命!”

姜维只得打住话头,苦笑着招呼马钧上前帮忙。

第二百一十二章 草长莺飞

对于姜维而言,刘备对他真的是厚待了。

除了布帛钱币之赐外,诏书末尾还准许其歇息十日后再行上值,也算补偿他连月奔波之辛劳。

反观马钧,朝廷只给了他三日时间,用于交接此前的旧务。

好在学官一职本就清闲,上司尹默亦十分照顾,他也由是顺顺畅畅地从原位上脱开身来。

但新的职位并不轻松,等他到大司马府报道后,还将面临前任兵曹掾杨仪杨威公,即将交托给他的诸班事宜。

杨威公颇具才干,但据说也是出了名的难弄。

姜维不由为马钧捏把冷汗。

在朝廷层面,他升迁太子率更令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邸告粗粗通报一句也就过去了。

毕竟太子属官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

大抵只是些潜邸之臣罢了。

如今汉中王身体康顺,这些储臣想要冒头,着实还需熬上些时候。

但此事一经在朋友圈子里传开后,便如暴雨落江河,激起不小热闹。

张苞、关兴二人住得近,最早知道此事,是第一拨赶来祝贺之人。

此时,关兴已经渐渐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恢复了以往百无禁忌的豪爽本性。

他知道了,便意味着魏荣、赵氏兄弟、庞宏、简舒等人都知晓了此事。

反而张苞平日虽然大大咧咧,实则是个傲娇的性子,藏得住事。

于是乎,次日一早,诸位朋友再一次联袂前来恭贺。

甚至分别了有一阵子的王平亦携了礼物,到访贺喜。

姜维从不曾向他透露自己的住址,见他能主动打听前来,足见诚心,由是感动不已。

几日下来,他感受到朋友们的热情,也着实收了不少礼物。

于是便想着选个日子,请他们共聚一堂,好好畅饮一番。

但聚会的时间还须推延几日。

因为就在这几日间,马良和数万荆州百姓即将抵达,句扶、林航、沈峰等人亦即将归来。

酒桌之兴,他可不想漏下几位生死与共的兄弟。

******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汉建安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五。

时已至暮春,正是鸿去燕来,白昼渐长的时候。

十万荆州百姓在马良的带领下,自荆州南郡出发,怀揣着对关羽的感激愧疚,和对新生活的期盼,经过四十天的长途跋涉,终于这一日的入暮时分,抵达锦官城近郊。

虽然途中不断有人病倒,也出现过逃匿、失踪等情况,总算马良统筹调度有方,赵累、王甫、马忠、句扶、向宠等人办事又十分得力,大部分百姓终是被囫囵完好地带入蜀中。

锦官城位于四川盆地腹心,是天府之国,首善之都。

刘备心怀百姓,早在半个月之前,即选址锦江之畔、一处花红柳绿、虚实相映之所,为百姓修建好坚固的营帐,并运来足够的米粮、柴火、药物、被服等物资。

百姓连续奔走一千八百里,早已疲乏不堪,他们将在这里儿做短暂休整。

朝廷亦将在这儿宣布一项重大政策。

只见营地中的百姓们们三五成群,或蹲或坐,皆手捧着大碗,呼噜噜吃得正香。

今日的伙食甚是不错,香喷喷的大米饭,盐渍的腌菜,用酱醯调出的浓汤,零星还能见到肉沫……

由不得让人食指大动,直觉能连吃上三大碗。

负责分发食物的伙头也甚是客气,只说:

“各位敞开了吃便是,汉中王吩咐了,管够!”

他这番话自然激起百姓一阵欢呼,毕竟是汉中王欢迎他们的第一顿饭啊。

百姓奔走一日,此时美美吃了一顿饱饭,间歇闲聊几句,还不到入夜,不少人皆钻入营帐之中沉沉睡去。

饭后不久,马良开始于各处巡营。

其实,在建造营寨之初,朝廷就已派来新的官员、士卒接替;毕竟人不是铁打的,原有的这群官员一路操劳,确实也应该到了休憩调整的时候。

马氏在锦官城中置有产业,马良原本可以回城歇息,左右不过几里路。

但与百姓处得久了,分离在即,他心中倏忽却生出眷恋之情。

这日将是他与百姓相处的最后一夜,他决定珍惜这一夜,再好好地走一走,看一看。

三月天正值草长莺飞,蛇蚁出穴。

他按照往日习惯,绕着营区兜了一个大圈,一路上不住嘱托随行的士兵做好防火、防虫蛇的措施。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透,除了春虫低鸣,大营内外早已一片寂静无声。

将卫队解散后,马良仰望月夜,长长吐了一口气。

“终不负主公、孔明,还有…尚书令所托,良终于还是将百姓平安送达了……”

他身子虽然疲乏,心中却是一团火热。

城中信使来报,汉中王和诸葛亮将于明日一早莅临此地,在探望荆州百姓的同时,亦将宣布对他们最终安置之方案。

******

次日天还没亮,时空气中还弥漫着晨间独有的草木清香;百姓大多未醒,微闻有鼠作作索索,晨鸟叽叽喳喳。

此时,刘备、诸葛亮并随行属吏,在赵云和千余精锐将士的护卫下,悄然抵达。

马良早早起床,吩咐士卒将营寨大门大开,将汉中王和诸位同僚迎入大帐。

秭归一别,时光匆匆,不觉已有一个半月之久。

三人一番见礼寒暄后,各自落座。

在刘备的印象中,马良虽然说不上丰神玉朗,总归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之人;此时,他的面颊却又黑又瘦,可见一路吃了不少苦头。

由是感叹道:

“这一路多亏了季常照拂,百姓才能无灾无病,安然抵达。孤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马良倒不是个居功之人,闻言忙谦虚几句。

实则在他心中,最为关心的,还是朝廷对百姓的处置一事。

他在路上曾发派信使入朝,建议朝廷授田给百姓耕种,只是不知为何,朝廷迟迟未有明确回复。

此刻既在主公当面,他又心有挂碍,于是微微欠身,试探道:

“主公言重了,其实,百姓皆仰慕主公仁德之名,这才千里投奔而来。他们都是荆州父老,良只是略尽绵力罢了。”

诸葛亮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却是笑了。

他与马良以兄弟相称,交情深厚,哪能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当下轻摇羽扇,朝刘备使了了个眼色。

刘备会意,呵呵笑了两声,道:“既蒙百姓如此厚爱,孤自当倾力对待。”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布,继续道:

“好教季常宽心,其实朝廷对百姓早作有打算。你且看看这一道《均田令》,可还入得眼乎?”

“均田令?倒是闻所未闻。”

马良白眉微皱,接过来看,甫一看到字迹,他就知道此令必定出自诸葛亮手笔。

抬眼去觑,正见他轻摇羽扇,一副平日里成竹在胸的淡定模样。

在马良心中,诸葛亮做事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于是压下迟疑,细细来看。

诸葛亮草拟的这一道政令,语言通俗易懂,明白晓畅,但同时又经过千锤百炼,避免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马良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轻声诵读出来。

“汉中王下诏均给天下民田: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每户限四牛……”

“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以供耕作及还受之盈缩……”

“诸民年及课则受田,老免及身没则还田,牛随有无以还受……”

马良越看越是惊叹,眉头渐渐松开。

刘备与诸葛亮不住互视,以目光作交流,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两人脸上俱都露出笑来。

马良浑然不察,看了好半晌方才放下绢布,面上流露出掩盖不住的赞赏。

“此策利国利民,确实能让荆州百姓安居乐业,彻底归心!”

顿了一顿,又感叹道:

“这一道《均田令》兼容包并,取屯田、授田两制之长,开一代未有之奇,真救世之良策也!仅凭此一策,孔明便可名垂青史矣。”

哪料诸葛亮一边发笑,一边摇头道:“此策好则好矣,却非吾之所创。”

“哦,非孔明所为?”马良闻言,面有异色,旋即问道:

“刘巴刘子荆襄名士,素有政才,莫非是他所为?”

诸葛亮摇头道:

“非也,刘子初善于理财货殖之术不假,不过田制却非其所长。”

马良想了想,又道:

“蒋琬蒋公琰,从容处事,千里之才,此必是他之手笔!”

诸葛亮又摇头道:

“非也,蒋公琰讬志忠雅,有社稷之器;但其资历尚浅,此时仍当其蓄也!”

这两人之才深得马良推崇,却接连被诸葛亮否认,讶色由是更盛。

再作沉思,继续问道:

“杨仪杨威公,筹度粮谷,不稽思虑,斯须便了!”

“非也。”

“费祎费公伟,寒门上士,颇知民苦,志虑忠纯,有裨补阙漏之能!”

“非也。”

“杨洪杨季休,忧公如家,历志自祗,职于内外!”

“非也。”

马良搜肠刮肚,将蜀中、荆州二地善治良才逐一念出;诸葛亮只是摇头,口称“非也”。

一时倒把马良这个老实人吊得面色通红,眉头紧皱。

边上的刘备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苦笑道:

“孔明何苦欺季常诚笃?直言相告便是。”

望着马良面上流露渴慕之色,诸葛亮这才作罢,轻笑道:?“说起来,此人季常你也是认得。你们路上还曾精诚合作,扶保百姓安然入蜀。”

马良闻罢,脑海中闪过一个英武的身影,但旋即摇了摇头。

虽然此人提出的虽然青蒿驱病和保甲法令人惊异,但终究是个武将,而且年纪轻轻,怎么都不可能如此熟悉田制的。

但见诸葛亮将白羽扇拢在手中,凝神道:

“献策者,正是姜维姜伯约是也。”

“啊!果真是他!”

马良登时愣在原地,嘴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兵农分离

等到日头稍亮,马良旋即召集两百名保长,正式宣布《均田令》。

召集的命令一经发出,保长们迅速集结到位,一时主帐之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但见马良手持刘备刚刚给他的《均田诏》,朗声道:

“汉中王感念大家对他的信任,准备在汉中,给大家伙儿行均田令了!”

他此言一出,人们或惊或疑,当即沸腾起来。

“均田是什么?”

“到底是授田,还是租田?”

“我家在南郡可是有五十亩地呢,不会连这个数都不给我吧?”

“若还不如在老家,我这保长却不好和乡亲们交代啊!”

面对着场上的质疑,马良双手作出下压的姿势。

他与百姓相守相携,一路陪伴,早已树立崇高威望。

只片刻功夫,场中嘈杂顿时消停下来。保长们俱闭嘴不言,只拿一双双眼睛望向台前,静候下文。

马良颠了颠手中绢布,笑道:

“到底是授田,还是租田,乡亲们听良念上两句,便知详细。”

他展开绢布,就着早已看过好几遍的文字,朗声吟诵起来。

得益于这一份《均田令》草拟得十分通俗易懂,字里行间也没什么疑难的意思,保长们竖耳倾听,大体都能听得明白。

无非就是朝廷要给大伙儿授田,但授的田分永业田和分口田两种,永业田可传下去,口分田死后要归还官府。

众人心道,虽然并非全部都是私田,但无论男女统统都有分田的权利,那么合起来,每家分到的私田定然不少。

口分田虽然要在死后要还,但家中若是添丁进口,官府待其成年后还是要授于新田。

总得来看,这些田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保万无一失,多多生娃便是。

不过,这种田制倒是新鲜,保长们多少还有些陌生,等到马良念罢,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马良见状,高声道:“乡亲们若有疑问,尽可提出,良当为大家伙儿解答。”

但见一个中年汉子忽得站起,发问道:

“马先生,永业田和分口田,除了一个不用还,一个需要归还,还有啥分别?”

马良扬了扬《均田令》,回道:

“文中讲得清清楚楚,要还给官府的田地,不得种植桑榆枣果,以免影响官府重授,种者以违令论。其他倒也没什么禁忌,明白了么?”

“谢马大人,小人明白了!”那汉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谢座下。

有第一个人开头,第二个、第三个便心无阻碍,源源而来。

又有一个庄稼汉子模样之人起身发问:

“俺家兄弟种地都是一把好手,朝廷分的地倒也不少,但若是还不够种,那该如何?”

马良笑了笑,回道: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田嘛,多多益善,谁不想多要?”

“其实,每户分得得永业田,官府是不禁买卖的。你若觉得家中田地不够,花钱去买便是。”

“若是没钱,还可到军中郡里服兵役徭役,朝廷会根据你们服役的期限,和服役期间立下的功劳,再行授田。”

庄稼汉子惊讶道:

“给官府服役本就天经地义,不想还能再得分田,汉中王真是厚道啊!”

他这番话一时激起身后诸保长不住点头,纷纷应和道:

“朝廷果然厚待我等啊。”

“只消好好做事,给小虎子攒个百亩地不是妄想啊!”

就在诸人感念之际,场中又站起一起高大的身影,瓮声道:

“请教马大人,我老胡跟君侯练了一身杀敌的本事,只有一膀子拿枪的气力,锄头却是拿不动的。在家中时,自有佃户帮忙耕作收割,如今却该如何是好?”

马良认出他是胡曲将,正是当初率先响应关羽之人。

此人因为颇有威望,被推为保长;便是在两百名保长之中,此人的排名也是靠前的。

马良还知道,场中有不少人的情况和他类似。

他们都是关羽当年军中的中层将官,擅长厮杀,累积功劳下来,多有赏赐,算是小地主一类人物。

这些人在家中无需劳作,只要每日锻炼武艺便是,诸事自有家人和佃户代为操心。

但此时他们到了蜀中,佃户自然不可能跟来,由是产生了上述疑问。

马良知道,这些人都是军中翘楚,是汉中王十分需要的人才,解决好这些人的后顾之忧,对朝廷而言极为要紧。

他想起方才诸葛亮面授的机宜,于是回道:

“胡曲将只管宽心,你若无暇操持农事,可以将地租于乡人耕种,收些租子;也可以交于官府处理,官府会组织同村同集的青壮结成公社,统一劳作,所获按比例分成。”

“如此一来,你只管安心在军中做事,立得功越大,分得田越多。虽然亩均收获不比他人,但你家的田地若是别人家的两倍、三倍,所获必然可观!”

广种多收的道理,大家大抵还是懂的。

胡曲将抱拳道:“如此甚好,朝廷替我等考虑得如此周全,我老胡这条厮杀命,便卖给汉中王了!”

他这番话显然深得人心,倒有大半保长跟着叫嚣起来。

“好!胡大兄说得好!”

“凭这一身本事,还怕挣不出一份家业来?”

“得让益州这群新兵蛋子看看我们荆州健儿的厉害!”

*******

在马良为诸保长答疑解难的同时,刘备与诸葛亮端坐帐中,将外间的动静一一听如耳中。

诸葛亮轻摇羽扇,缓缓道:

“兵贵精不贵多。伯约这一策,明面上可使百姓归心,实则还可借助官府调配结对,提升农夫耕作效率,进而促使善于征战者脱离农事生产,一年四季皆可在军中做事。从此兵是兵,农是农,兵农分离,人尽其用矣。主公亦可一举收得徭役两万,精兵一万。”

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些将士从军之根本,是为了获取更多永业田,根本无需朝廷多花俸禄赏赐,真一举二得之策也。”

刘备叹道:“早知伯约有政才,便该让他治理一方。如今调到阿斗身边服侍,怕是屈才了。”

诸葛亮笑道:“他为人机敏,当能体察主公的栽培之意。”

刘备缓缓颔首。

两人谈着谈着,渐渐谈到管理眼前一万精兵的主将人选。

毕竟这些人都要去汉中定居的,朝廷不可能直接统辖,必须寻找一员衷心可靠、领军有方之人代为管理。

诸葛亮道:“臣推荐典军中郎将关平,其人身经百战,素有声望;且又是云长之子,尽得乃父真传,可使将士效命。廖化、王甫、赵累等云长旧将亦可划入其麾下,以为帮衬。”

刘备想了想,关平确实是不二之选,廖化、王甫、赵累等人看在关羽的份上,也定会尽忠辅佐,由是点头称善。

诸葛亮又道:

“现任羽林中郎将糜威闭门思过,屡次三番请辞旧职,不愿出门视事。但羽林卫已同与荆州百姓一道回归蜀中。军不可一日无主将,还请主公明断。”

刘备闻言,忽问道:

“上回去探望子仲(糜竺字)后,他的病情大有起色;孤也说过,糜芳一事与旁人无关,让他莫要放在心上,却不知糜威为何还是如此作态?”

诸葛亮回道:

“糜威曾上书朝廷,直言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请求另选贤能,字里行间,态度极为坚决。”

刘备摇头道:“怕不是信心不足,恐压不住这些百战归来的手下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稍作思忖,便道:

“此前大战,安国(关兴字)与羽林郎并肩作战,屡屡阵斩敌将,功勋卓著,其人亦颇通骑兵战法,便由他领羽林中郎将一职。至于糜威么,待孤帮他谋个清闲的差事,也就是了。”

诸葛亮默默记下。

这时,刘备忽又道:

“马良马季常的品性、才学皆是上上之选,此番又立有大功。孤属意由他来做大司马府曹掾,孔明意下如何?”

诸葛亮闻言,顿时一惊。

掾是大司马府内最高级别的属员,又分东西两曹掾,掌管朝廷人事,可主管二千石官员的任免,可谓位高权重。

按照以往的经验,像这等职位的任免,基本都由汉中王乾纲独断,诸葛亮他不能置喙。

不知为何,今日却忽然问起他的意见。

刘备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道:

“孤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正需孔明拾遗补缺,莫要多虑。”

诸葛亮微微欠身,以示恭敬。

既然汉中王有问,他便坦然答道:

“臣以为可。马良忠实诚笃,与人为善,治才也是一时之选,堪称能臣。有他主掌大司马府事,臣便可放心奔赴汉中,行经略之策了。”

稍一停顿,又笑道:

“而且,季常若是出任大司马曹掾,劝说刘子初(刘巴)出山,便是其份内之事了,谅他再也推拖不得。”

******

就在君臣二人谈话间,马良已经将《均田令》向在座的保长们尽数释义完毕。

保长们面有喜色,纷纷转回各自的营地,准备逐层向辖属的百姓传导。

这道政令十分好理解,而且确实待遇优厚。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营地内外旋即欢声雷动,不住有百姓面朝锦官城方向,大呼:

“汉中王仁德!”

与此同时,朝廷奖赏马忠、句扶、林航、沈峰有功诸将的诏令亦及时抵达。

随之而来的,还有姜维托了赵云的关系,请他捎来的几封私信。

但见信函云:

诸君台鉴:

倏忽一别近旬,甚为挂怀。既闻君归来,拟邀三五知交,畅叙幽情,以慰离索。

兹择于春三月三十,于锦官城凤凰台治备薄酒,奉邀台架,万祈光临。

姜维谨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河洛社(二合一)

相传前汉辞赋大家司马相如年轻时,知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美貌非凡,更兼文采,于是奏了一首《凤求凰》。

卓文君也久慕司马相如的才华相貌,两人互生爱慕,私奔而去。

卓文君自此素手调羹,当垆卖酒,遂成一代佳话,惹多少痴男怨女感怀落泪。

于是乎,“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经久传唱。

传闻锦官城内首屈一指的奢豪酒楼凤凰台,乃是后世商人在司马相如旧居的基础上重新修葺起来。

东家不惜重金,以白玉为基,以飞桥为连,以锦缎为饰,无数珠帘绣额点缀其中,将凤凰台内外上下装潢得富丽堂皇。

尤其到了夜里,凤凰台上点起数百盏明灯,可谓灯烛耀目,璀璨全城,是锦官城中一大胜景,与老子论道的青羊宫,织女洗纱的浣花溪,秦将张仪所筑的龟城古城墙并称四景。

姜维感念朋友们的热情,特地选在此处设宴,也是存了款待之意。

今日受邀的宾客,除了关平、张苞、关兴、张绍、马钧五人外,还有魏荣、赵氏兄弟,庞宏、简舒、李遗、霍弋这几位官二代,

句扶、王平、向宠三人亦赫然在列。

一时宾客云集,青年才俊济济一堂。

时秦汉时期的宴席,是极重要的社交。

此次受邀的宾客中,有世家后裔,有勋贵之后,但也有寒门子弟,甚至还有汉化的夷人,成分十分复杂。

姜维未免句扶、王平几位出身不高的宾客放不开,早早来到凤凰台迎候陪伴,尽量不让他们生出怠慢,或拘谨之感。

等到宾客一一到齐,他便向魏荣等人介绍:

“我来介绍两位朋友。这位是句扶句孝兴,这位是王平王子均。这二位皆善统兵,荆州大战时数番随我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前几日,主公已经将他二人迁为偏将军。过几日孝兴将掌羽林左丞,子均将督虎步前营。日后可以多多亲近。”

魏荣等官二代见句扶、王平二人衣着简朴、土里土气的模样,原本有些看不上;但少年人外物充满好奇,愿意倾心结交看得上的朋友。

闻得姜维介绍,顿时对他二人刮目相看,轻视之意尽去,皆郑重抱拳见礼

句扶、王平二人感受到热情招待,拘束之心由是尽去,亦还礼见过。

姜维见状,便笑着请诸人入席。

按照惯例来讲,设宴款待客人时,身为主人者需要想方设法热络气氛。

但诸官二代平日里本就厮混得熟了,更兼简舒随了他父亲简雍诙谐的性子,时常会讲出几句让人捧腹大笑的话语。

故而,席间有说不完的话题,根本无需姜维这个主人刻意暖场。

众人且笑且聊,美酒佳肴亦如流水般送上。

侍从一边布置,一边介绍道:

“摆在各位尊客身前的,乃是本店名产怨郎酒,还请品鉴。”

简舒奇道:“怨郎这个名字倒也奇怪,可有典故。”

那个侍从显然受过训练,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昔日司马相如公因《上林赋》,得武帝重用,辞别文君赴长安供职。但他离家五载后方才来信,信中只数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千百万’。贵客可知此信何解么?”

张苞皱眉嚷道:“什么‘一二三四五’,这厮怎么净爱弄些虚头巴脑的玩意。”

说到才思敏捷,庞宏是数一数二之辈,闻言笑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千百万皆是数量,独独无‘亿‘,通“无意”二字。可见司马相如想要借此信,向卓文君暗示其心意已变。“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侍从笑道:“这位贵客好才思。正如贵客所言,相如公至长安后,渐渐耽于逸乐,日日周旋在脂粉堆里,还欲纳一位茂陵美人其为妾。信中意思正是如此。”

关兴愤愤道:“这司马相如如此始乱终弃,令人鄙视!哼,日后谁若敢如此对待我家银屏,我必将之碎尸万段!“

李遗陡然闻到“银屏“二字,身子不自觉打了个机灵,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日的惊鸿一瞥。

侍从继续道:

“文君知晓相如公心意后,疾书《怨郎诗》回诘,诗文智巧情真,字字是思,句句是念。相如公看后羞愧万分,深被文君的才华与真情感动,最后回头与她终老。”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皆感叹于卓文君的境遇和智慧。

侍从又道:“诸位贵客面前的美酒,正是用文君当垆卖酒时,流传下来的酒窖所酿,故名曰怨郎酒。”

这时,简舒细细品了一口,作一脸陶醉状:

“今尝文君垆酒,依稀可领略三百年前之绝世风华也。”

他这般做作,自然引得在座诸人一番哄笑。但哄笑之余,心中好奇,纷纷举杯去品。

姜维不以为然道:

“卓文君当年酒窖未必便能流传下来;即便流传下来,这酒也未必便是用那口酒窖酿的。凤凰台借三百年前风流轶事,将寻常美酒卖出市价十倍之高,还能让客人甘之如饴,可见这个东家倒是善于经营之辈。”

他知道凤凰台是蜀郡世家张氏的产业。

张氏出了个为刘璋守了死节的张任,传闻他与凤雏庞统之死脱不了干系,死前还破口大骂刘备,算是将刘备得罪透了。

刘备定蜀后,虽然厚葬了张任,但张氏宗族在蜀汉的仕途却是基本中断了。

张氏于是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货殖经营之中。

姜维今日从凤凰台的经营,断定其混得风生水起,不由心道:

“蜀中这些世家,一个个低调行事,但实力深不可测,不容小视。“

席中诸人边品尝美味佳肴,边敞开心扉闲聊。

间或讲些城里的新鲜见闻,夹杂些当日大战趣闻旧事,推杯换盏间,气氛渐渐浓烈。

酒过三巡,随着侍从轻拍双手,几名年轻貌美的舞姬鱼贯而入。

随着乐工弹奏声起,舞姬起舞为寿,长袖翩然间,眉目亦不时飘向场中诸位英武少年。

场中诸人大部分是不经人事、面薄耳嫩的少年郎,舞姬在时,大多规规矩矩端坐自己案前,不敢逾越。

一俟舞姬献艺完毕离去后,便开始肆无忌惮,一会儿讨论哪个舞姬样貌,一会儿哪个舞姬对谁有意思云云。

说到兴处,魏荣等人旧态复萌,叫嚷着纷纷离席,开始拼酒厮杀。

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诸人此番放开来饮,倏忽不知时刻之过,不经意间皆觉酒酣耳热、五岳为轻。

一直到戌时时分,凤凰台上燃起数百盏明灯,将大厅上上下下照了个通明,恍如白昼。

宴会气氛亦随之达到高潮。

******

望着眼前济济一堂的少年俊杰,姜维心中既有欢喜,亦有些无奈。

据他所知,再过几日,关平即将随着荆州军民远赴汉中,从此主掌一军,常驻边疆,只怕一年到头来也碰不了几次面了。

魏荣,赵氏兄弟、简舒、庞宏等人年岁渐长,也陆续将到出仕的时候。谁知道他们会被分到那个地方任职,从此是否还会有相会之期?

乍眼看,眼前虽然少年英杰济济一堂,但大抵每个人的性格、志向、能力、际遇不尽相同;少时质朴纯真、不图回报的友谊,终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褪色,众人也终究不可避免地走上一条陌路,渐行渐远。

思来甚是可惜,但仅是可惜也就罢了。

在本来的历史上,这座这群人除了句扶、王平外,大多籍籍无名,并未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譬如,魏荣因为其父魏延与杨仪争权失势,最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再譬如,庞宏因为得罪后来的尚书令陈袛,被发配到偏远的涪陵当了一辈子太守,有一日行舟至鹿角沱乌江,覆舟溺水而死。

简舒更是没在史书上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如此看来,于大汉而言,于诸人自身而然,如此结局不仅可惜,实在可悲,可叹!

姜维想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与其让他们放任自流,不如用一种特殊的联系,将在座诸人团结在一起,并借由一个共同的、崇高的理想,彻底激发众人的斗志!

用什么手段好呢?

在姜维看来,结社显然是个极佳的方式。

但结社也有些隐忧,若处理不当,很容易被人职责为结党营私。

先秦时期,天下不断征伐,生活困顿,百姓自发结社的意识普遍强烈。

譬如墨子曾创立了严密的组织,成员被称为墨者,领袖称巨子。

汉取天下之后,汉武帝取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化集权。

故而民间大规模的社团活动大大减少,剩下多以宗教名义开展,比如张角的太平道,张鲁的五斗米教,但这些社团始终处于朝廷对立面。

更遑论后汉党锢之祸亦殷鉴未远。

作为君主,作为主政者,最忌讳手下人拉帮结派;汉中王自然也不能免俗。

所以一定要找一个既能激励在场诸人,又能抵消朝廷疑虑的方式。

姜维脑中疾转,旋即想到后世各色人等因为兴趣、本业,成立的诸如读书会,书法协会等社团。

而今日在场之人要么是武将之后,要么身负武职,如此看来,再没什么理由比共研兵法、武艺更为合情合理了。

念及此处,他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稍稍整理一番思路,忽起身正色道:“诸君,且听我一言。“

他这句话发自丹田,声音洪亮,顿时引起席中诸人的注意,纷纷注目来看。

但见姜维左右扫视一圈,朗声道:

“我等皆汉室忠裔,相识多日,彼此又是性情相投,大是相见恨晚,以我之见,不如结个社,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彼此相扶相助,砥砺学问武艺。如此一来,上对得起前辈先贤,下还能顾全了朋友之义,岂非一举双得?“

众人都是意气相倾的少年英雄,此番早已酒酣胆张,乍闻姜维这个提议,登时心潮澎湃不已,纷纷围拢上来。

心思单纯如魏荣者更是双目发光,直接便举双手赞同:

“好提议!好提议!”

姜维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又道:

“但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我等因为共同的志向,共同的信念而走到一起,为得是相互砥砺,修文习武,报效大汉,断然不同于那些为了蝇头小利而结党营私之辈,你们说是也不是!“

“不错,我等心怀大志,不比那些苟营小人!“

“伯约说得好,真说道俺心里去了!”

姜维缓缓颔首,继续道:

“未免被别人污蔑,我倡议约法三章:其一,我等须以辅佐汉中王兴复汉室为宗旨;其二、入仕者不得违抗朝廷诏令,未入仕者不得妄议朝政;其三、以天下为己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听到这里,便是一向稳重的关平都疑虑尽去,不住颔首赞道:

“正是这个道理!”

众人心随意动,决定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姜维叫侍从点上沉香,请来文房四宝。

他手持毛笔伏案疾书,便写边朗声念道:

“维大汉忠良之后关平、张苞、关兴、姜维、赵统、赵广、庞宏、简舒、张绍、霍弋、李遗、句扶、王平、向宠,是日沐手焚香,祈告上苍。“

“今大汉王朝,内有诸侯为乱,外有胡戎不靖,生灵涂炭,风雨飘摇。我等汉室忠裔,身虽卑微,心实诚笃,正欲同舟共济,勤修己身,虽肝脑涂地,亦要还百姓昭昭日月,复大汉朗朗乾坤!”

“是日建安二十五年春三月三十,营备牲礼,虔诚祈求,草结此社,誓言永固。”

姜维念到这儿暂作停顿,将誓词誓词团团示于诸人。

诸人就着誓词一起诵念道:

“我等汉室忠裔,身虽卑微,心实诚笃,伏愿自盟以后,相亲相爱,矢信矢忠,齐心戮力,扶保大汉,匡世济民,如违此誓,任众处罚。”

念罢,姜维用灯火将誓词点燃,又将灰烬撒于酒坛中,分作十五杯美酒,分于诸人饮用。

在场诸人手捧酒爵,仰脖即饮。

虽然爵中酒水浑浊不堪,但在诸人品来,似乎是全天下最美之酒一般。

饮罢,掷杯于地,左右相顾,只觉彼此之间凭空生出一道羁绊,尽皆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关平忽问道:“咱们这个社叫什么名字?“

张苞道:“此社主旨是一道学武,不如叫‘武社’。”

关兴摇头道:“既要练武,也要学文,武字过于偏颇,不妥。“

关于社团的名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主意,一时你一言,我一语,热烈争执起来。

姜维觑了个空,忽道:“主公的心愿是早日北伐,意图恢复中原。中原又称河洛,不如取名叫‘河洛社’,也好表明我等赤子之心。”

众人各自默念一会儿,心道这个名字确实朗朗上口,而且隐含大志,当下皆点头同意。

“河洛社”的名字就此定下。

庞宏这时道:“正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飏。我等须推选个社首出来,也好领导我等社员行事。”

姜维当即推举道:“此间之中,大兄关平无论人品、武艺、资历、见识,皆是上上之选,当仁不让!”

此话一出,张苞、关兴等人早已轰然称好,显然十分信服。

关平谦虚几句,见众人确实心意拳拳,实在推辞不过,便抱拳道:

“既蒙大伙儿如此厚爱,平便自不量力,接下这社首一职……”

顿了顿,又道:“只是平过些日子要远赴汉中,可能无法照顾周全。不如我等再推选一名副社首,代为行使社首职责。”

众人纷纷颔首,以示并无异议。

这时,关兴发声道:“我推荐伯约任副社首,他年纪虽轻,但武艺高强,沉稳有度,他领导我们,最是适合,你们可有意见?”

姜维平日沉稳多智,人品武功更是令人心折,众人即已轰然叫好,根本就不给他推辞的机会。

一片喧闹间,关平与姜维被涌将上前的众人推道首位,一左一右坐下。

姜维只得起身抱拳,正色道:“既如此,维唯有尽心尽力,将诸事做好,方不负大伙儿厚爱。日后还请诸位多加鞭策。”

众人纵声大笑起来,纷纷举杯上前,逐一向关平和姜维敬酒。

姜维来者不拒,有敬必饮,倏忽有个念头浮上心头:

“师傅让我帮黄忠老将军留意可继承衣钵的弟子,看来河洛社的第一场活动,却是要在黄老将军家里举行了。“

角落里,李遗敬完酒回到座上,心中狂跳不止:

“如此一来,我岂非可以请教武艺为名,名正言地顺造访关府了么?”

第二百一十五章 物价腾飞

宴乐一夕,诸少年乘兴而来,约好下回相聚之日后,皆尽兴而归。

一一送别诸人后,姜维寻来侍从结账。

凤凰台斗酒十千,他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

哪料侍从却笑道:

“东主吩咐了,率更令赏脸光临,鄙店实在是蓬荜生辉。这一席是东主一点心意,不敢让率更令破费。”

姜维心中生疑,暗忖道:

“我被迁为太子率更令不过数日,素未蒙面的蜀郡张氏怎么这就知道了?看来他们在朝中广有消息来源啊……这一顿花费不小,张氏说免就免,似乎还有结交卖好的意思……世家势力根深蒂固,手眼通天,又善于做人,强盛果然有强盛的原因。”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摇头道:

“先谢过贵店东家心意,只是维向来不喜欠人恩情,还请将账单取来。”

侍从再劝几句,姜维只是婉拒。

侍从迎来送往多年,知道做事只要摆出态度便好,结果如何并不重要,见状只得作罢。

不一会儿便取了账单回来。

姜维只粗粗一看,就觉得肉痛不已。

但在肉痛之余,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张账单是使用金、银作为结算的。

时天下流通多以铜钱,很少有人用金银。

于是奇道:“贵店不收铜钱么?”

侍从苦笑道:

“好教率更令知道,如今市面上物价腾飞,物贵钱贱。原本五十钱能买一斗米,但如今却涨到了九十钱,眼看要破百钱了。其余猪样鸡鸭鱼诸菜种,没有不涨价的。鄙店也是没有办法……”

姜维闻言,心中升起一丝讶异。

此时正是三月末、四月初,勉强算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涨上一番倒也情有可原。

但猪样鸡鸭鱼之类的商品也跟着大幅涨价,这就很奇怪了,毕竟这些商品一年四季都能稳定供应。

倘若真如侍从所言,只怕其他货物也不能幸免,势必要跟着涨价。

而丝绸、铁器等宝货价格的涨跌,直接关乎到平羌策的实施。

想到这儿,他心中益发好奇,决定明日亲自到市场上探求一番。

侍从看他沉思半晌,以为他囊肿羞涩,又补充道:

“率更令若是坚持要会铜钱,也是可以的。小人这便安排。”

姜维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子,置于侍从手上。

“不必了,多的便赏你了。”

说完,举步离去。

******

次日一早,姜维早早起床,赶赴城中各处市场调查物价变化情况。

类似锦官城这样的通邑大都,各种种类的市场分门别类,十分齐整。

锦里以集散蜀锦等丝织品而著称,除此之外,还有药肆、牛肆、屠肆、革肆、鱼肆等大小不一的市集,星罗棋布分布在城中各处。

姜维一路且行且问,发现诸如生丝、浆、车船、竹木、漆器、素木铁器、筋角、丹砂等货物确实已经开始涨价,而且幅度不小。

城中各市虽然依旧门庭若市,但实际上成交量开始下降。

他旋即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行一业的正常涨跌了,这已经牵涉到全行业的通胀了。

根据后世的经验,通胀问题若不及时处置,会愈演愈烈,进而迅速波及到全国,引起更大范围的混乱。

姜维心中微微有些着急,倘若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他的平羌策,朝廷的北伐政策可能会被无限期推迟——

家里都还没拾掇干净,还打个什么仗!

念及此处,姜维跨步便往往大司马府行去,心道务必要给诸葛亮提个醒。

******

经过通传后,姜维被一员小吏引入诸葛亮值房。

跨步迈入,正见除了诸葛亮外,白眉马良亦赫然在座,两人面上都有一丝忧色。

他与马良共事过一段时间,彼此也不陌生,当下抱拳道:

“姜维见过军师,见过马先生!”

马良也起身还礼,颔首道:“与伯约倒是有许久没见了。”

诸葛亮示意他入座后,问道:

“伯约明日就要上值了,今日前来,可有事么?”

姜维知道他公务繁忙,于是直奔主题道:

“维早间赶赴市集调查,发现市面上物价腾飞,此于国于民无利,隐患极大。特来提醒军师,请朝廷早做打算。”

诸葛亮、马良闻罢,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惊讶。

但见诸葛亮道:

“不想此事连你也注意到了。不错,几日之前物价便有上扬的趋势,不想越演越烈,竟有难以收拾之势……”

姜维问道:“不知朝廷可有处置之法?”

诸葛亮道:“其实朝中也有善理财货殖者,正是刘巴刘子初是也。若得此人出手,必能化解隐患。”

“刘巴刘子初?”姜维口中喃喃,心中却道,这个名字倒是如雷贯耳。

刘巴,字子初,荆州零陵郡人,是三国时期的名士、高士,其学问才能皆名动天下,就连诸葛亮都曾说:

“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

其人生经历也是波折万分,甚至可以说极具戏剧性。

刘巴十八岁时,在荆州刘表手下担任郡署户曹吏主记主簿。

就是这样一个名士,心中对“拥立”汉帝的曹魏政权充满归属感,可能是因为他对曹操麾下一系列名重天下的,诸如荀彧、陈群、钟繇等名士满怀憧憬所致。

这也导致了他对身为曹操对手的刘备的极度不喜欢。

当时刘备还在新野时,叫刘表的甥儿周不疑去向他求学。

刘巴一听是刘备介紹的,拼命推辞,说自己承当不起,还大大谦虚了一番。

后来在赤壁之战前夕,刘备被曹操击败,开始逃难。

当时荆州的士族因为受到意见领袖诸葛亮的劝说,几乎都跟著刘备南下,唯有刘巴一个人北上投曹。

对于刘巴的投奔,曹操自然惊喜交加,旋即任命他做丞相掾,并派他去招抚长沙、零陵荆南诸郡,这也算是委以极大的重任。

不料,赤壁之战曹操惨败,刘备接受诸葛亮的战略,开始夺取长沙、零陵等郡。

于是,刘备、刘巴两人再一次被命运牵引到一起。

这一次,刘巴为了避开刘备,只身一人躲到交趾,并改了“张”姓,在交趾太守士燮手下做事。

但他性格孤傲,与士燮处得不太融洽,不久便转道益州南中一带。

结果在关卡处被益州郡守拘留,转送给了当时的蜀主刘璋,转而开始为刘璋做事。

后来刘备入蜀,刘巴兜兜转转一圈,终于还是宿命般地落到刘备手中。

经诸葛亮苦口婆心一番劝说后,他最终认命,接受刘备的征辟。

这么看来,这两位刘姓人士之间的恩怨,算是一笔怎么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舌战刘巴

这时,诸葛亮一指马良道:

“汉中王已辟季常为大司马掾。季常与刘子初有旧,方才我两正在商议,请他出山一事。”

姜维奇道:

“尝闻主公定蜀中时,军资匮乏,刘君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由是数月之间,府库充实。主公称汉中王后,任命此人为尚书,如何还有邀请出山一说?”

边上的马良接过话题道:

“伯约有所不知。他与三将军曾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于是称病不出。孔明知我与他有交情,便托我劝说一二,正要出发。”

马良虽然并未明说刘巴与张飞之间的不愉快,但姜维隐约知道一点。

却是张飞敬仰刘巴的才学,有一日径直跑到刘巴府上长谈,谈至深夜后,不顾一切地想要与他抵足而眠。

刘巴自诩名士,本就看不起武夫,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开始百般嘲讽。

他的嘲讽谩骂十分恶毒,顿时激得张飞暴跳如雷,摔门而走。

刘备自此意识到刘巴根本看不起他们兄弟,于是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一度想要杀了此人泄愤。

终于在诸葛亮的一再劝说下将此事搁置。

刘巴也因此惧见猜嫌,恭默守静,退无私交,非公事不言。

想到此人如此戏剧性的一生,姜维心中好奇心大起,便抱拳道:

“维闲来无事,不如陪先生一起拜访这位当代名士。”

马良苦笑道:“你若执意要去,我自不拦你。只是此人性格清高,脾气古怪,一会儿若有冲撞之处,伯约你还得担待一二。”

姜维道:“自是省得。”

当下,两人辞别诸葛亮,并称一路,朝刘巴府上行去。

颇为出乎姜维意料,刘巴家中竟然十分清贫,只用一道篱笆粗粗将屋舍与外间大街隔开。

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妪,姜维从马良口称的“嫂夫人”判断出,这个其貌不扬、浑身简朴的妇人应当就是刘巴的糟糠之妻了。

推门而入后,但见院子里种植着时令的蔬菜,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正蹲在篱笆下锄土拔草。

马良上前两步,拱手道:“子初兄,马良来也。”

姜维闻言,登时大吃一惊,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农,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刘巴?

史载刘巴为人清廉简朴,从不治理家资产业,如今看来,倒是恰如其分。

他收回目光,跟着躬身抱拳道:“在下姜维,拜见先生。”

刘巴将铲子随手一扔,站起身来,冲了马良还了一礼,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哪阵风把季常老弟吹来了?来,里面请。”

说完,伸手将马良迎入堂中安坐;却是看也不看姜维半眼。

姜维见状,一时有些愕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跟进。

总算刘巴虽不理他,也不来赶他,仿佛只当他是一阵空气。

入座奉茶,寒暄几句后,马良问道:

“粗茶淡饭,田园之怡,子初兄安乐否?”

刘巴道:“胸有青山绿水,身无案牍劳形,自然安乐。”

马良这时叹了口气,道:

“而今百业凋敝,物价飞升,益州百姓却不安乐。”

他顿了一顿,开门见山道:

“荆州大战方歇,尚书令法正病逝,朝中有诸般大事等待处理。孔明一人独力难支,而子初兄久在尚书台,尚书令一职正是当仁不让,还请看在孔明和小弟的薄面,接受主公的任命啊。”

刘巴面无表情,只淡淡道:

“汉中王麾下人才济济,别人不说,你马季常不就是满腹才学之辈?如何还要我这老朽之人出手。”

马良道:“而今益州物价腾飞,百姓颇有不满之意。环视阖城内外,唯独子初兄长于理财,若再不出手整治,只恐民生困顿,于国不利啊。”

刘巴不假思索地回道:

“非是让孔明和季常你为难,实是老夫年迈昏聩,双目浑浊难视,案牍之劳,力不能支也。”

这厢马良连连苦劝,刘巴只以精力不济推脱,似乎打定主意不接受刘备的任命。

姜维冷眼旁观,心道,一个有力气侍弄田地之人,居然说没精力处理公文,这摆明就是推脱之辞。

他又见刘巴装得一本正经,一时忍俊不禁,竟然轻笑出声来。

而这一笑声,正好清晰传入刘巴耳中。

但见刘巴皱起眉头,沉声斥道:“君子交谈,你一介武夫何故发笑?”

姜维闻言,不禁心道,此人果然瞧不起武人,难怪会把张飞气成这样。

也就张飞敬重君子,他才能免受责罚;若是换了关羽在此,一怒之下定然砍了他的首级。

马良是个老实诚笃的性格,见主人发怒,忙开解道:

“伯约是小弟的朋友,文武双全,非是一般的武夫。”

“文武双全?”刘巴的眉毛高高扬起,嗤笑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双全之辈?也罢,看在季常面上,老夫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倒是说说,方才为何发笑?若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自己这便请罢!”

姜维心道,这是要下逐客令了,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讨厌刘备恨屋及乌的缘故。

马良正要再缓颊一二,姜维蓦地却大笑起来。

他看出刘巴已经打定主意称病不出了,马良纵然再有才华,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反正已经将他得罪,不如兵行险招,激他一激。

刘巴见他如此无礼,怒气蓬勃而起,渐渐拉下脸来,眼看到了发作边缘。

但见姜维收住笑声,正色道:

“在下笑阁下空有名士之誉,却祸害了天下苍生,整日沾沾自喜,尤不自知也!”

刘巴拍案而起,怒道:

“老夫平生与人无害,如何到你口中,却成了祸害天下苍生?你这黄口小子,适才看在季常面上,让你进得君子之居,今日你若不讲个清楚,老夫必将你扫地出门!”

姜维冷笑一声,反问道:

“斗胆请教,昔日主公定蜀,是不是你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

刘巴傲然道:“不错,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反唇相讥道:

“你提此事作甚?与老夫害天下苍生又有何干?莫非你这粗鄙武人,也懂理财货殖之道?”

姜维见马良要为他解围,便朝他拱了拱手,示意稍安,随后朝刘巴笑了笑,缓慢却坚定道:

“在下懂与不懂暂且两说,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方才只说了此策的益处,如何却不提今日民间物价腾飞,百姓颇受其害,皆是因你献策导致?”

刘巴皱眉道:

“老夫献策不假,但追究民间物价腾飞之根本,乃是朝廷多铸、滥铸直百钱之故,老夫只是献策,莫非这个般恶名,还要老夫来背?”

姜维冷笑道:

“此策乃是饮鸩止渴之策,你身为献策之人,须审时度势,既要想到一时之利,自然也当考虑易世之害。你早知此策暗藏害处,为何献策之初不提前说明?而今其弊端已现,却又为何不助朝廷加以约束,反而在此故作清高、袖手旁观?枉亏你自称名士,真为人所不齿也!”

刘巴闻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张老脸登时涨得通红。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驳。

说起来,铸直百钱这一策还真叫姜维说对了,确实是饮鸩止渴之策。

古时百姓、尤其是大户人家,通常都有藏钱的习惯,很大一部分历年所铸的铜钱都被一坛一坛地埋于地下。

在此情形下,朝廷于短时间内多铸造一些大钱,不仅不会影响物价,反而会因为市面上多了许多流通的铜钱,而促进贸易的开展。

所以就有了“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的现象。

然而,大抵人的欲望是无底线的,朝廷尝过了滥铸大钱的好处,后续再遇到财政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加足马力继续铸钱。

但滥发大钱到了一定临界的时候,必然会引起通货膨胀——

因市面上的钱多了,物价便会上升,百姓需要用更多的钱才能买到生活所需,民生由是困顿。

这等货殖道理,草根出身的刘备不懂,但刘巴精于理财,他自然是懂的!

偏偏他看不太上刘备,态度十分被动,寻常事情不塞给他,绝不会抢着做。

当时刘备只是令他解决军资问题,他便不管不顾献了此策。

他本來就是被逼着帮刘备做事的,不追求表现,对此策的危害自然也不会提上半句——

大抵就是“你交代给我办的事,我算是帮你办妥了,没事我就先走了”这种态度。

而朝廷尝到这等甜头,那是欲罢不能,好几次增铸直百钱,刘备甚至高兴得连挂帐的铜钩都拿来铸钱了。

只是凡事讲求因果,事到如今,综合了种种原因之后,铸大钱的危害渐渐显现,终于引起民生问题。

若朝廷中没有懂货殖理财之人的话,刘巴这个始作俑者自然可以脱身事外,混似个没事人一样。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等隐秘的关节,偏偏教这个毛头小子看出来了!

若是这小子不知好歹,将这番秘密泄露出去,那么他就要从献策有功的名士,变成瞎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了!

这个结果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姜维缺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

“初平中年,董卓乃更铸小钱,由是钱轻而物贵,谷一斛至钱数百万。以在下观之,刘君直百钱策,与当年董卓小钱之策,何其相似也!只怕未来青史之上,必有刘君与董卓浓墨重彩的一笔!”

董卓残暴无仁,人神共愤,但姜维却拿董卓来比他刘巴!

这一番当真是诛心之言!

场面一时有些凝重,刘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半句辩驳不得,愣在原地,半晌无语。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论钱

刘巴面上铁青,胸膛不住起伏。

许是情知理亏,他态度上有些服软,但语气兀自强硬:

“事已至此,若要平复钱乱,非数十年之功不得救。这一时半刻的,老夫又能有什么办法?”

姜维讥诮道:“你若没有主意,和主公径直说了便是,何故以精力不济作为托词?”

说完这句话,便朝马良撇去。

两人双目对视,马良旋即露出会意的神色。

他已经看出姜维在使激将之策。大抵激将法需要一个人唱黑脸,一个人唱红脸,好人恶人轮番上阵,这样才能竟其全功。

马良心下微微一笑,嘴上却叹了口气,摇头道:

“唉,子初兄乃是当世名士,连他也没有办法,只怕此事当真极其难办,再无可为了。”

刘巴闻言,不住点头,以示赞同。

姜维稍稍清了清嗓子,摆出高深莫测的笑来,缓缓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在下便有上、中、下三策。”

他此言一出,刘巴双目一亮,但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马良忙道:“伯约切勿藏私,还请具述其详。”

姜维笑了笑,道:“秦国曾统一铸币流通,但效果并不太好;直到前汉武帝铸钱,统一货币,钱重与钱文一致,自此钱重五铢为定制,天下钱物轻重方得平衡。在此期间,王莽篡汉,发行宝货;董卓暴虐,更铸小钱,两次更改钱制,皆导致货轻而物贵,百姓民不聊生,朝廷信用丢失。故而,以在下观之,若要长治久安,还需恢复武帝五铢钱制。此为上策!”

其实稍微学过货币学的人都知道,铜钱作为贵金属钱币,其价值分两个部分:其一,金属本身的价值;其二,朝廷赋予的购买力价值。

以汉武帝的五铢钱为例,朝廷赋予一枚铜钱一个钱的购买力;与此同时,这枚铜钱是由五铢重的铜铸造而成,其金属本身的价值和朝廷赋予的流通价值大体上是相等的。

换言之,五铢钱他即是货币,也是商品本身。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平衡和性质,朝廷根本不怕多铸五铢钱,只怕铸得不够多——

毕竟民间多的是乐于收藏钱币的大户人家。

但王莽新币、董卓小钱、刘巴的直百钱则不然,这些钱的材质重量——暨本身的金属价值比不上五铢钱,但朝廷却伏于他十倍、数十倍、甚至百倍于五铢钱的购买力,试问这样的货币多发、滥发,其后果不就是掠夺民间财富,并引发大的通货膨胀吗?

其实殷鉴并不远,董卓铸小钱后,朝廷货币就失去了信任,百姓便自觉舍弃了更加便利和易于检验的金属货币,开始使用谷物、布帛等必需品进行交易。

一直到现在,魏国还是将以物易物为主要的交易手段。

所以历史学家对于汉武帝行五铢钱制评价极高,称其为中国货币史上极其伟大的创举。虽然中间一度因为战乱、军阀而中断,但断断续续一直到使用到隋朝,流通了近七百年,最终被性差不多性质的“开元通宝”所取代。

所以在姜维看来,解决通货膨胀和朝廷失信最好的手段,便是恢复祖制,行五铢钱制;但与此同时,他也深知行五铢钱制需要数量巨大的铜矿支持,这是一个前提条件。

时益州尚未完全开发,铜矿产量极其有限,骤然之间,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铜矿供应得上来。

果见刘巴闻言后,冷笑道:“益州若有足够铜矿产出,主公径直多铸五铢钱便是了,老夫为何要献铸直百钱之策?还以为有什么高深的言论,原来不过如此!”

姜维也不气恼,淡然道:“唯有溯本清源,方能拨乱反正。行五铢钱制为本,此乃万世不易之理。今日虽然不能骤行,不代表日后不能行。”

同时心道:“清代有著名的滇铜,应该在云南方向,看来等行完平羌策后,经营南中也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这厢,刘巴还要反唇相讥,马良忙抢道:“不是还有中策吗,还请伯约讲一讲这中策又当如何?”

姜维看了一眼兀自不服气的刘巴,朗声道:

“这中策嘛,便是在恢复五铢钱制之前,继续铸造直百钱。不过全年铸造的直百钱量,须严格加以控制,大体要与国中百姓全年产出相当,力保其价值稳定。”

刘巴与马良皆是精通理财货殖之士,稍一思索,便能理解姜维虽说的“控制直百钱的铸造,与一国之全年所获相当”这句话的意思。

若是以国中百姓全年产出作为参考保准,若是铸的钱多了,钱贱物贵的局面根本得不到缓解,民生困顿的情况反而会愈演愈烈;但若是铸的钱少了,那么会慢慢造成钱贵物贱的局面,也不利于货物的流通。

道理好理解,但实行起来却极其不易。

刘巴皱眉问道:

“那么如何判断一国之百姓全年所获?须知天下有百姓千千万,农田千万顷,更有盐、铁、织造、渔、牧、林、果等各千行百业,休说一国之所获,便是记录一郡、一县之所获,也殊非易事。你这黄口小子,仗着自己念过两念书,便到处胡言乱语,哗众取宠吗?”

马良也疑问道:“不错,难便难在统算其数,不知伯约可有良策?”他从诸葛亮处知道姜维有政才,而且方才一番话颇有见地,话语间不禁带上三分期待。

姜维笑道:“若非胸有成竹,岂敢在两位面前卖弄?”

顿了顿,正色道:“大抵一个县除了产出粮食之外,大宗的特产都是有限的。可规定各县官吏,按旬、按月将农业所作、粮价变动,及县内主要特产商品之行情及时归整,通过驿站向郡中上报,郡府官吏收拢汇整后,再上报州中,州中再报朝廷。如此,主事之人不出官署,便可尽知国内所有郡县之市场行情,决策时便可做到心中有数。”

刘巴、马良闻言,目目相觑,尽皆陷入沉思。

说起来,这个法子确实妙极啊。

其一,此法不必设置新的衙署,只凭现有的郡、县一级的官吏,便能顺利实行——无非就是给这一级的官吏增加一项职责罢了。

要知道,蜀中经过诸葛亮多年治理,最不缺的就是廉洁高效的官吏队伍。

而且,一旦此法顺利运作,便能够建立起遍布全国的市场行情网,辖内哪里的市场行情稍有波动,朝廷顷刻便知,可作出最为及时的响应和调整。

这时,姜维继续道:“在此基础上,朝廷还可设常平仓。”

刘巴面色稍缓,语气也放松了不少,问道:“何为常平法?愿闻其详。”

姜维解释道:“朝廷可令各郡各县建立一批粮仓,战时用于军粮周转;但承平之时,可用来周济百姓。”

“丰收谷贱时,各仓购粮储备;待到灾荒缺粮时,平价贾粮,借以防备灾荒,调剂供求,平抑粮价,以实现赈济民生的目的,朝廷也能从中小赚一笔,可谓两便之法。说起来,常平法在前汉初年曾实行过一段时间,只是实行的时间不长,许多人不知道罢了。”

刘巴主理蜀汉财政多年,稍加思考,便知此策有理有据,切实可行;而且朝廷和百姓俱可从中受益。

他举目望向姜维那张年轻的面庞,心中满是震撼。他实在难以想象,如此良策居然会出自一个只二十岁的武夫之口!

姜维将他神状看在眼里,暗笑不止,心道:

“你刘巴再有才,还能比得中唐名相、因理财有方而名垂青史刘宴刘士安?”

说起来,这正是中唐名相、中国历史上杰出的理财家刘宴所行的法度之一。

时大唐经理安史之乱不久,财政极为窘困。

刘宴在此情况下主管唐朝财政达二十年之久,在盐政、漕运、赋税、铸币、平抑物价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终于使得大唐财政、民生得以迅速恢复和振兴。

姜维站在巨人肩膀上,容不得刘巴不心服口服。

(作者按:历史上在刘备和刘巴死后,诸葛亮主掌蜀汉财政大权。他虽然没能解决铜矿产量问题,只能继续发“直百钱”、“太平钱”等大钱。但他天资聪慧,逐渐摸透钱与货物之间的平衡关系,于是控制铸造大钱的数量。所以在诸葛亮执政时期,蜀汉的钱制经济还是稳定的,两种钱甚至还流通到了西羌、西域。)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人尽其用

刘巴与马良细细品鉴,好半晌才尽数品味出其中妙处。

这时,马良又问道:“方才伯约说有上中下三策,那么平抑物价的下策又是什么?”

姜维不答,反而转向刘巴,问道:“敢问刘君,今年蜀中百业之产出如何?可有什么货物大幅减产?”

刘巴想了想,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未听说有什么减产之事。”

姜维缓缓颔首,道:“这边是了。”

面对两道疑问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益州百业繁荣,市场上确实需要大量铜钱流通。朝廷虽然铸了许多直百钱,其害处也只会慢慢显现;而且,市集上的物资不曾短缺,但此番市场行情的异常波动骤然发生,而且涉及全行全业,故在下判断,定是有大笔朝廷铸造之外的钱币流入市场,导致钱货失衡,物价飞涨。”

刘巴毕竟是此道高手,闻言后旋即领悟过来,恍然大悟道:“不错!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姜维又道:“如此一来,只消从源头查起,逐一排查大宗商货之买卖记录,便可查清究竟是何人从中渔利了,而渔利之人正是破获此案之关键!”

刘巴拍手赞道:“正是此理!”

他再一次望向面前那张过分年轻的脸,长长叹了口气,拱手试问道:

“将军能出此高论,文武双全之称名至实归。呃,只是不知将军这学问一道,师承何处?”

此时的他已经对姜维彻底改观,已是换上一副平等论交的态度。

姜维知道见好就收,抱拳还了一礼,正色道:“姜维少时,曾入郑氏康成公门下学习。”

“哎呀!”刘巴一拍大腿,忙起身道:“原是郑玄公传人,将军怎得不早说,老夫当真有眼不识泰山了!”

时郑玄乃是后汉成就最大的一位经学大师,道德名望之高,可称呼楷模;郑氏学更是当世显学,便是诸葛亮也十分喜爱。

此番引得刘巴如此惊讶,也不出意外。

刘巴慌忙重新施礼。这次却是换上了作揖之礼,言语中也从蔑称的“小子”改成敬称的“将军”,足克见其内心对姜维彻底改观,几乎将之是为同类人了。

马良见两人算是和解了,露出欣慰得笑来。

姜维一边还礼,一边觉得好笑,大抵这就是恃才傲物、自诩名士之流的臭毛病了,难怪刘巴这个怪老头看不太上草根出身的刘备,却对麾下名士云集的曹操颇有好感。

这时,刘巴招来老妻,吩咐道:“将案上凉茶撤了,取老夫珍藏的蒙山茶来。”

不一会儿,刘妻为众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香茗,刘巴换上一副笑脸,介绍道:

“老夫不好杯中之物,平生只爱饮此甘露。此茶极为稀少,老夫也是到处托人,才得来这些。还请两位品鉴一二。”

马良心情欢畅,难得调笑道:“怎么方才不拿出来,这实非待客之道呀。”

刘巴讪讪道:“方才还以为姜将军是个粗鄙的武人,便想着不要糟蹋了此等珍品。不料一番交谈后,才知是同道中人,惭愧惭愧。”

马良与姜维对视一眼,尽皆大笑起来。

三人当下举杯品尝,就着方才的话题又展开叫交谈。刘巴对待姜维的态度显然客气不少,聊着聊着,又改以表字称呼。

见气氛已经大好,马良抓住机会,再次发问道:“之前说得就任尚书令一事,不知子初兄意下如何?”

刘巴叹了口气,道:“既是老夫自己种下的根,事到如今,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他这么说就是表示同意了,姜维当即起身抱拳道:“刘君挺身而出,朝廷百姓必将从中受益,此乃苍生之幸,百姓之福也。”

刘巴却羞赧道:“惭愧,正要借伯约之良法,以求溯本清源,拨乱反正。”

顿了顿,又道:“只是若要行伯约所言上策铸五铢钱,少不得要有大量铜矿支应,倒是不太好办。”

姜维道:“益州地大物博,铜矿未来自会有的,在此之前,刘君不妨先将常平之法和纠察市场二事做好,这也是利国利民之举。”

他望着手中香茗,心中好奇,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敢问此茶产自何处?”

刘巴呵呵一笑,面上颇有自豪之色:“此茶名曰‘蒙山茶’,相传为前汉时,甘露普惠妙济大师吴理真携灵茗之种,植于五峰之中。此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久饮该茶,有益脾胃,能延年益寿,故有‘仙茶’之誉……”

此刻刘巴心病尽去,谈兴一起,却是个滔滔不绝的老头子,跟他古板刻薄的外表迥然而异。

姜维细细聆听,默默记下了蒙山茶的名字。

******

一番良晤,宾主尽欢。

不知不觉,时间流淌,转眼到了告别之际。

马良与姜维并肩走在回程的街道上。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马良感慨道:“若非伯约出手相助,良此番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姜维笑道:“都是为朝廷出力,季常先生何须客气。”

这时,他想到马良已经任大司马府掾,掌朝廷人事,心中忽冒出几个后世十分有名的名字。

当下站定,拱手道:“在下倒是有一事想要劳烦季常先生。”

“伯约直言便是。”

姜维道:“先生掌人事,若得闲暇,烦请帮在下查一查柳隐、张嶷二人的身份、下落。”

“柳隐……张嶷……”马良喃喃念着两人名字,奇道:”伯约可认识此二人?”

姜维笑了笑,道:“到不认识。只是此前听说过二人贤名,在下有心结交一二。”

马良缓缓颔首,默默记下。

两人脚步不停,且行且聊,转眼即到分手的岔路,纷纷站定,准备拱手告别。

这时,马良忽道:“不知为何,看到伯约,总会起我家二弟马谡。他年纪大不了你几岁,同你一般才思敏捷,平日总是信心满满的模样。他如今在南中越嶲郡任太守,若你们有机会共事,当能成为知交好友。”

姜维笑道:“便如季常先生和孔明先生一般么?希望如此吧。”

心中却道:“令弟仿佛对我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呢。”当然这番心里话却是不便明说的。

马良似乎看出他回答得言不由衷,微微一笑,道:“请相信我,良看人向来很准。”

姜维一愣,当下郑重道:“希望如此吧!”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拱手抱拳后,告辞离去。

******

此行收获不小。

劝动善理财的刘巴掌财政,加上由能臣马良做诸葛亮的后盾。

如此一来,诸葛亮便可尽快从繁复的内政中脱身出来,朝廷便可尽快启动汉中经略之策,那么平羌策也必将会尽快被提上日程。

“人尽其用,物尽其才,这才是我带给这个蜀汉最大的改变吧。”

阳光下,姜维脚下生风,大步行在路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太子属官

建安二十五年四月初一。

汉中王正式下诏,迁刘巴为尚书令,主持朝廷财计;迁马良为大司马府掾,掌朝廷人事。

与此同时,锦官城外的十万荆州军民在经过五六日的休息后,全数拔营北上汉中。他们满怀憧憬,赶去抢种今年的春粮。

关平以典军中郎将身份护送,随行的还有廖化、王甫、赵累三员关羽旧属。

张苞销假,重新主持虎贲卫诸事宜。

关兴被任命为羽林中郎将,接替糜威执掌羽林卫;句扶升任羽林左丞,开始辅佐新任主将。

******

这一日,姜维亦早早起床,在姜文姜武的服侍下,细细梳洗一番,随后头戴进贤冠,身着一袭赞新黑色官服,正式走马上任太子率更令一职。

王太子刘禅的居所位于汉中王府东侧,姜维轻车熟路,半柱香功夫即到。

等他到时,正见老熟人董允笑语盈盈,领着费祎、霍弋两位太子属官同僚在门口等候相迎。

对姜维而言,这三位同僚算是老相识了,相互见礼后,谈笑寒暄一阵,很是自然就融入进去,竟然没有丝毫不适应。

一番见礼后,董允当仁不让,亲自领着他参观太子居所各处,一边向他介绍平日的职责。

蜀汉于去年刚刚开国,立国的时日尚短,因此官制度并不健全,有很多官位都空置着。

朝廷连正经的官员尚且捉襟见肘,更没有多余人手派给太子了,故而到此时为止,常驻的太子属官不过寥寥数人。

除了诸葛亮身为太子太傅,总揽其事外,还有太子洗马董允,太子舍人费祎、霍弋三人。

至今日起,姜维亦将加入其中,成为第五位太子属官。

太子府占地数十亩,主要分大殿、寝室、书房、练武场、值房、侍卫兵营几个区域。

按照刘备和诸葛亮的划分的权责,大抵董允主要负责安排刘禅的教育、饮食、作息等事宜;而姜维则将肩负起执掌太子所属的二百宿卫亲兵一事,并负责教导太子骑术、射艺等技艺。

这些对于姜维而言自然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当即应承下来。

来到兵营时,董允招来两员身姿矫健的年轻武将,向他们介绍道:

“这位是新来的太子率更令姜维,尔等速来参见。”

两员将领满脸惊喜敬仰,忙朝着姜维单膝下跪,齐声道:

“末将陈曶,参见率更令!”

“末将郑绰,参见率更令!”

董允又对姜维介绍道:“陈曶、郑绰二人为太子卫队的左右队率,此后便归到伯约麾下了。”

姜维打量了一番,亲将二人扶起。

高瘦一些的陈曶激动地满脸通红,兴奋道:

“末将早听闻在率更令在荆州大发神威,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有缘见上一面,不想竟然来做咱们的头儿了!这真是…真是……何等幸运啊!”

矮壮些的郑绰连连点头,恭恭敬敬道:“率更令,日后还得多多指点!”

姜维笑着拍了拍两人肩膀,随口勉励了两句,竟然引得二人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来。

姜维见状,莞尔一笑,不禁联想起初到羽林卫时的情景。

那时,羽林郎对初来乍到的他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甚至还有一众刺头企图挑战上司权威。

但前后不过几个月时间,羽林郎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两员新属下亦显得恭敬无比,此间天差地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深知这是因为荆州大战战报通传全军的缘故。

大战中,他率羽林卫屡屡以少击众,又有阵斩潘璋、击败周泰、战平甘宁的战绩,这一波足够他傲视同僚,可以吹上好一阵子。

大抵身为武人便是如此,不看你来头背景,就看你曾做过什么大事。

******

从兵营出来,天几乎快要全亮了,姜维想到还没拜见此间的正主王太子刘禅,便问起太子何在。

董允道:“王太子刘禅早就已在书房跟随先生诵读了。”

姜维奇道:“怎得这么早?”

董允笑道:“主公极重视太子的课业,允便请太子寅时二刻便要梳洗着衣,到书房复习前一日的功课,等候师傅来上课;卯时至巳时,便是先生们教导太子念书的时候了;午时进完午膳后,歇息半个时辰,太子须背诵上午的课文,由师傅检验,通过后用些点心,最后练习书法至晚膳时分方休。”

姜维闻罢,乍舌不已。

在他心中,刘禅一直是个无甚长性的少年,不想一天之中居然要花六、七个时辰在学习上,期间只有用午膳的时候,和下午用点心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

他对如此严格的作息并不认同,心想,这种强度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很沉重的负担。

而且,即便是在这样高强度的教育下,历史上的刘禅也没终究没能成为一位雄主。

如此看来,这六、七个时辰的课程对他而言,煎熬实在多过收获吧。

不过,他刚刚加入东宫,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无法置喙,只得违心得夸赞了几句“太子果真勤勉”之类的话语。

董允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便停下脚步,正色道: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伯约岂能等闲视之?”

姜维这才发现他有些不高兴,略一沉思,忽然明白过来。

董允本身便是这样一个严于律己,义形于色之人,更可况太子平日的日程安排是由他一手负责掌定的,将太子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仁德之君,更是他为官一声最大的期望。

而自己无意间的一句敷衍之言,只怕拂逆到了他心中最引以为傲之事。

姜维有心弥补,当即抱拳恭敬道:“维受教了,太子勤勉好学,确是我大汉之幸也。”

董允闻言,神色稍缓,颔首道:

“不过汉中王亦希望太子能勤加练习武艺骑术,以增胆气见识。这也是汉中王将伯约调到太子身边服侍的缘由。”

两人边走便聊,一路行来,姜维发现宦官都很怕董允,见到他时,都会把腰弯得极低,以示恭敬。

不由心道:“董允其人果然严厉,难怪在历史上可以弹压宫中十数年,令刘禅规规矩矩,不敢沉迷于女色。一直到他死后,刘禅才开始荒淫起来。”

两人慢慢转回值房,见费祎正在伏案疾书,霍弋正捧着一册竹简看得入神。

董允一指一处的案几,道:“从此以后哪儿便是伯约的值位了。”

姜维顺着望去,见这一处值位位于整个值房的左上角,又见董允径直朝位于右上角的值位行去。

稍一思忖,他便大概知道他在东宫的地位了。

太子属官中,太子太傅诸葛亮主要在大司马衙署办公,东宫虽然设有一处独立的值房,但大多是时候是空置的。

除诸葛亮之外,诸属官中以太子洗马董允的年纪官位最高。

不过,因他在荆州立下赫赫功劳而被封率更令,率更令的俸禄官位还在董允之上。

汉时以左为尊,故而董允请他坐了左首位,以示尊敬。

入座没多久,费祎捧着一些竹简上前,笑道:

“率更令新来,对此间情况可能还不了解。祎特意备下一些东宫相关的文牍,率更令这几日若是得闲,不妨一观。”

费祎此举,顿时让姜维产生如沐春风之感,当即起身道谢,又道:“我等既是旧识,以官职相称,太也生分。不如改以表字相称?”

费祎大笑道:“如此,祎便托大唤你一声伯约。”

姜维见他神情潇洒大方,丝毫没有下属面对上官的局促紧张,不由大生好感。

重新入座后,董允与费祎开始处置公事。

他二人除了太子属官这一层身份之外,还是军师诸葛亮的智囊幕僚,经常帮助诸葛亮处置公文,因此十分忙碌。

而霍弋却清闲至极。

他是因为其父亲霍峻生前的功劳,而被刘备养在府上,虽然封了个太子舍人的身份,但平时只能算是刘禅的伴当,更兼年纪尚小,此时尚未大用。

自那日凤凰台一叙后,霍弋便以兄事姜维,怕姜维第一人上值无聊,便径直过来与他奉茶闲聊。

聊得内容大抵还是太子身边的人和事,间或夹杂武艺、兵法,有时讲到高兴处,两人会忍不住轻笑起来。

董允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对付眼前的文牍;费祎有时却会侧身注目,微笑着应和两句。

第二百二十章 另有重用

辰时时分,一员宦官来报,说汉中王今日得闲,特来检查王太子刘禅的功课。

董允闻罢,旋即带着诸人奔赴书房见驾。

等众人赶到时,刘备、诸葛亮二人已经在书房中与负责教导的先生说话。

书房内的除了刘禅外,还有另外两个学生,三人皆正襟危坐,恭聆教诲。

霍弋指着其中一位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瞧着颇为文弱俊秀的少年,低声介绍道:“那位是军师之子诸葛乔。”

又指着另一位与刘禅差不多年纪,却有一副老成模样的少年,道:

“那位是汉中王傅许靖的侄外孙陈袛,两人都是陪太子读书的同伴。”

姜维闻言后,目光缓缓飘向两位少年。

据他所知,诸葛乔本是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之次子,大名鼎鼎的诸葛恪之弟。

时诸葛亮与黄月英成亲后一直没有亲生子嗣,诸葛瑾便将次子过继给诸葛亮为嗣,诸葛乔由是进入蜀中。

刘备爱屋及乌,便将他留在王太子刘禅身边作为伴读,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而许靖的侄外孙陈袛陈自小便是孤儿,一直养在许靖家中。因他年纪与刘禅差不多,平时又十分聪慧,亦被刘备选作为刘禅的伴读。

历史上的诸葛乔早亡,倒也罢了;但这个陈袛却是个厉害角色。

他与刘禅的关系十分亲厚,在董允死后,接任侍中一职,开始与黄皓结成同盟,干预政事,甚至连当时执政的费祎都不能制他。

姜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陈袛和刘禅是同学关系,难怪他可以深得刘禅信任,甚至对他的信任程度远在蒋琬、费祎、以及历史上的自己之上。

复观房中,今日授课的先生是议曹从事杜琼,此人学识渊博,既是蜀中名士,也是刘禅的首席教习。

刘备与他聊过几句后,便开始考教三位学生。

其中,刘禅支支吾吾,显然所藏不丰。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诸葛乔,他不仅对答如流,态度更是从容,两相比较之下,高下立判。

而陈袛的水平介于两人之间,他虽然勉强还能答出个大概,但断断续续,并不能像诸葛乔那么流利。

但姜维隐约觉得陈袛有些藏着掖着,仿佛是为了掩盖刘禅的无能。

在他的衬托下,刘禅似乎也不是那么愚钝了。

刘备素来知道他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对他的表现既不觉惊喜,也不觉失望,反而温言勉励了几句,嘱托他好好跟随杜师傅学本事。

刘禅鼻尖冒汗,忙不迭应承下来。

待刘备与诸葛亮走出书房后,等候在外的姜维、董允、费祎、霍弋四人忙大礼参拜。

诸葛亮轻摇羽扇,笑道:“主公今日一是来考教太子功课,二是知伯约第一日上值,特来看望于你。”

姜维受宠若惊,忙施礼拜道:“微臣谢过主公厚恩。”

刘备摆了摆手让诸人免礼,他仔细端详姜维年轻的脸庞,感叹道:

“伯约的均田令、平羌策、五铢钱制还有常平法,孔明却都跟孤说了。孤与孔明探讨后,皆觉得这几策不仅高瞻远瞩,而且切实可行。”

他朝着刘禅笑了笑,又道:

“若早知伯约如此文武双全,孤如何会将你置于阿斗身侧?当封你个封疆大员,治理一方才是。”

姜维闻言,忙谦逊道:“主公言重了。何况太子之尊,干系国本,臣有幸能与诸位贤才一道辅佐太子,实乃三生有幸,主公切莫折煞微臣。”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啊,总是这般客套,平白让人觉着生分……”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太子的性子有些软,孤与军师商量后,定下每三日,便抽出一日,由你指导太子学习武事。这首课应当是在两日之后。伯约趁着这几日可以好好想想,该教导些什么。”

这是考教来了。

姜维早有准备,旋即道:

“身为储君者,学习武事当以‘强体魄,广见识’为目的。而骑术和射艺最能锻炼男儿体魄意志,微臣当主要教导这两门本事;但身为储君,多接触、见识一些军队、军事,也当不无裨益。”

刘备缓缓颔首,笑道:“既是伯约亲自出马,孤也没什么好担心。只是他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你若想教会他这两样本事,只怕要费些心思喽。”

姜维道:“自当竭尽全力。”

刘备显然心情不错,温言勉励几句后,转身与诸太子属官闲聊。

趁此间隙,诸葛亮上前将姜维拉到一边,轻声道:

“主公矢志北伐,对平羌策极有兴趣,想要尽快实行该策。此策既是由伯约你首倡,吾要你在最短的时日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并拟订随行的人员、物资诸事宜……”

姜维闻言,身躯登时一凛,立即应允下来。

诸葛亮点了点头,继续道:“到时候,吾会推荐你随吾同赴汉中。故而,眼下你虽在太子身边随侍,但时间不会太久,最长不超两个月。这段时间里,你只消教会太子学会骑马、射箭便可,余事自有董允处置……”

“平日若有闲暇,可多来大司马府公署走走,尤其是要帮一帮刘子初的忙,他对你可是评价甚高呢。”

诸葛亮是太子太傅,管辖所有太子属官,姜维也是他的直属属下。他既然有了安排,姜维不假思索,立即点头称是。

这厢,刘备已经同董允等人寒暄完毕。他伸手将姜维招到身边,笑道:

“如今你既然也在府里当值,日后若有什么紧要之事,直接来寻孤便是。”

诸葛亮解释道:“这是主公赐你无需通禀即可面君之权,伯约还不拜谢!”

姜维不疑有他,抱拳躬身拜谢。

刘备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领着诸葛亮大步离去。

待两人身影走远,费祎转过身,笑道:

“此番倒是要恭喜伯约了。”

他见姜维一头雾水的模样,笑着解释道:

“无需通禀即可面君,整个朝廷拥有此特权的不过右将军(张飞)、军师、翊军将军(赵云)、辅汉将军(吴懿)等寥寥数人,这是心腹重臣才能享有的特权啊!”

董允亦抚须道:“不错,你初来王府,便有如此礼遇,足见主公器重之意啊。”

姜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

刘禅的课程安排得很满,一直到中午用膳时分,才抽出空来,好是欢迎了姜维一番,当然少不得提及那日在姜府中玩的游戏,一直追问何时再召集人手厮杀一盘云云。

但好景不长,两人不过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董允即黑着脸,催促刘禅速去午歇片刻,因为下午还有背诵课文和练习书法两项课程。

刘禅显然十分惧怕这位严格的“管家”,只得苦着脸与姜维依依惜别。

他走后,诸葛乔、陈袛二人趁势过来与姜维见礼。

不过他两人与姜维并没有深交,相互行了一礼,匆匆寒暄一句后,便告辞离去,毕竟他们作为太子伴读,下午的课程安排也是一般无二的。

下午时分,姜维闲来无事,便领着霍弋到兵营处走走。

大抵太子卫队还是一支仪仗性质颇重的队伍,每日何时起床,何时操练,操练的内容,诸葛亮早已定好规章制度。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他得了诸葛亮吩咐,并不准备改变现状。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除了箭在弦上的平羌策外,便是怎样在后日的射箭、骑马课中,充分引起刘禅的学习兴趣,以便早日完成刘备和诸葛亮交托的重任。

第二百二十一章 黄皓的小心思

两日时间内,姜维一边熟悉环境,一边思索平羌之行需要涉及的物资和人事。

物资大抵以蜀锦、盐、铁器为贸易重心,多多益善;关键的还是人事安排。

平羌策主要分两部分,一为设立傀儡,以大义名分和武力占据武都、阴平二郡。

在武都、阴平二郡,羌人、氐人混杂而居,部落旁支繁多,若要一统此地,自然免不了一番激烈大战。

未免引起魏国的注意,汉人的军队须尽量避免现身。如此一来,马岱统领的、由羌人构成的突骑营,便成了此行主力的不二之选。

姜维提起笔来,默默在竹简上写上马岱、杨千万、柯十三、阿布四个名字。

其实若论起影响力来,上述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半个马超。

但姜维也知道,朝廷对马超多少还是有些戒备。若不出意外,他只可能坐镇阳平关,不到万不得以,不太可能领军出征。

想到这里,姜维只能暗叹一口气。

占据两郡只是开了个头,开立榷场方才是事关北伐的紧要之事。

商战虽然不比打仗惨烈,但其影响却却是更甚,朝廷若要尽收其利,便要派遣精通货殖之道的精干之辈从中主持。

姜维思来想去,觉得糜威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糜威是他的老上司了,彼此之间算得上十分了解。因为糜芳投敌的缘故,他一直闭门在家,甚至连小伙伴们前去拜访亦闭门不见。

在姜维印象中,糜威虽然不擅长统兵打仗,但其父糜竺为东海豪富,经商一道,可谓家学;他家中更有不少精通商贾之道的仆人,他若是愿意出手相助,于此行而言必有裨益。

“他休息了那么久,差不多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姜维一想到这个动不动就爱拉别人手的家伙,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微笑,心随意动,刷刷写下了“糜威”二字。

他又想到,此行既是冒险,也是培养锻炼人才的大好机会,不如捎上几位尚未出仕的小伙伴同去,也好长长见识,历练一二。

在他印象中,庞宏庞巨师在玩官匪游戏时,表现出反应快捷,眼光毒辣、判断精准的特点,是个值得期待的人物。

念及此处,姜维再一次提笔,写上“庞宏”二字……

******

转眼就到了正式教导刘禅骑术、射艺的日子。

这几日,姜维除了平羌之章程外,对刘禅学习武艺一事亦做过深入思索。

作为储君,实无必要将一门武艺练精、练深,更多的还须以强身健体为主;在此基础上,教师若能通过平日的言传身教,增广学生的见识和器量,便算尽善尽美了。

这日,姜维早早地来到校场。

他先是吩咐陈曶、郑绰二人将靶场收拾干净,并嘱咐他们将大小力道不一的弓箭尽数准备妥当。

因着时候尚早,他便在校场里使绿沉枪又练了两趟枪法。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到刘禅寝宫接他。

此时不过寅时三刻,天色尚暗。

按照董允的要求,刘禅应该在寅时二刻起身。总算姜维念道他还是个在生长发育的孩子,需要多多睡眠,这才晚了一刻钟来叫。

不想等他到时,寝宫光亮全无,刘禅显然还在睡眠中。

室前一员低眉顺目的小宦官趋步上前,躬身招呼:“可是率更令吗?可要奴婢现在去唤醒太子么。”

姜维看了看这个小宦官,心中生疑:听董允说,随侍的宦官每日都会准时唤醒太子。为何我第一日上课,这个小宦官就不守规矩?”

他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摆了摆手,拦阻道:“无妨,让太子多睡一会儿,到卯时二刻再说。”

那名小宦官闻言,心中大喜,连连点头应和道:“率更令果然体恤上情。奴婢正是见太子平日太过辛苦,这才不忍唤醒。”

那小宦官显然甚是懂事,见时候尚早,让堂堂率更令在太子寝宫门前干等着可不成体统,旋即招呼他到边上偏厅稍坐,又奉上点心茶水,服侍地十分殷勤。

姜维见他手脚麻利,口齿清楚,不由微微颔首。

他捧起滚烫的茶盏,吹开上面的浮沫,随口问道:“中贵人怎么称呼?”

小宦官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躬身点头道:“中贵人可不敢当,奴婢黄皓,率更令直呼奴婢名字便是。”

“噗——”姜维闻罢,一口热茶尚未入喉咙,当即全数喷了出来。

黄皓见状大惊,忙自责道:

“可是太烫口了么?哎呀,怪奴婢伺候不周,率更令切勿见怪。”

一边递上毛巾,一边接过姜维手中茶盏,不住用扇子去扇。

“原来是他!”姜维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小宦官,心中惊道:“原来他此时就已经入宫!”

历史上的黄皓为后主刘禅亲信的宦官,为人阿谀献媚,处心积虑往上攀爬。

总算董允在位期间,每每正颜厉色地匡谏刘禅,多次责备黄皓;黄皓亦十分惧怕董允,始终不敢为非作歹。

董允在世之日,黄皓的官位一直不过黄门丞。

直到董允死后,失了禁锢的黄皓才与接替董允侍中之位的陈祗互为表里,开始参与朝政。

陈祗死后,黄皓从黄门令一跃成为中常侍、奉车都尉,总揽朝政、操弄威权,并十分排挤身处北伐前线的大将军姜维。

而历史上的姜维正是因为此人的排挤,万般无奈之下,才率军躲到沓中屯田避祸,不敢返回蜀中。

而蜀汉后期政局混乱,堂堂锦官城挡不住邓艾几千残军的偷袭,黄皓乱权,实在罪责难逃!

一想到眼前之人便是上一世的宿敌,姜维心头大跳,忍不住就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来。

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时,着意打量一人时,双目之中不觉会流露出一股杀气。

黄皓本在扇茶,只觉背后寒气森森,下意识回首一望,正好与姜维的眼神对上。

只这一对视,他顿被惊得气塞胸堂、魂飞魄散!

好一道杀气腾腾、如虎狼觅食般的眼神!

黄皓久居深宫,哪里抵得住如此刚烈之气?惊惧之下,匆匆一扔茶盏,飞快转身跪下,下意识地磕头求饶道:“率更令饶命,率更令饶命啊!”

“呃……”姜维见状,微微有些无语,心道,这厮的胆子这么如此之小。

不过,他也知道此时的黄皓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远不是历史上那个权倾朝野、装神弄鬼的黄昏二神之一,不由得暗道失态。

转念又一想,倘若让外人看见他欺负一个小宦官,传出去只怕有辱名声。

姜维念及此处,于是笑了笑,摆了摆手,道:“我喜欢清静,你自去吧。”

末了,忽收敛笑容,森然道:“记住,以后要秉公办事,莫要存了什么小心思。记住了么!”

黄皓早已汗流浃背,闻言如蒙大赦,一边作揖应允,一边缓缓后退,等出了偏厅,心中仍生出一阵后怕。

说起来,他迟迟不叫刘禅起床,确实是存了小心思。

倘若今日前来传唤的是太子洗马董允,他必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唤醒刘禅;但是姜维第一日主事,他便想探探这个年轻的率更令的底细。

在他看来,姜维毕竟年轻,不一定如董允那样铁面无私。倘若真的如此,他黄皓若不主动唤醒太子,姜维必也不敢亲自入殿去叫醒。

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偷懒多睡一会儿。只凭这一点,他黄皓就能向刘禅邀功!

不想这个小小的心思竟然被此人一眼看破。

一想到那个凶神恶煞还在屋内,黄皓没来由地又打了个寒颤。

“董师傅凶是凶了一些,总不至于像他这般……这般想要生吞活剥了我一般,这个率更令太也可怕,以后还需多顺着些,少招惹他为妙。”

他拍了拍胸口,忙不迭加速离去。

******

卯时二刻,刘禅穿戴好一身干净的武士劲装,准时赶到姜维身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今日却是睡迟了,实在对不住。”

姜维笑了笑,道:“太子勿虑,以后臣的课就定在卯时二刻开始。”

刘禅脸上现出欢喜的模样,急忙问道:“真的吗?”

姜维道:“这是自然,学习武事消耗甚大,没有充沛的体力可不成。”顿了一顿,又道:“太子如已准备妥当,便请与臣一道热身。”

“热身?”

姜维笑道:“就是跟着臣绕着校场跑上几圈,把身子活动开了,一会儿才练武才不容易受伤。”

刘禅欣然点头道:“只是跑步啊,此事容易,将军请带路吧。”

姜维心道,当年身强力壮的羽林郎都被跑步一项整得够呛,绝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不过他也不点破,轻唤一声,率先转身向校场方向慢跑而去。刘禅紧随其后。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第一堂课

两人慢慢跑到来校场时,早有三个身着劲装的年轻身影在门口等候。行到近处,才发现是霍弋、诸葛乔、陈袛三人。

三人中的诸葛乔和陈邸是姜维叫来陪同刘禅学习射艺和骑术的,这也是他激发刘禅学习兴趣的手段。

通过两日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刘禅在读书上的本事远逊于诸葛乔,比之陈袛亦颇有不如。

在课堂上,授课的先生总是在表扬诸葛乔的同时,一直嘱咐刘禅要好好向诸葛乔学习。

刘禅每次都是恭敬应答,十分乖巧。

但姜维知道,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腹中岂能没点好胜之心?

那么,激励刘禅学习射箭和骑马的最佳手段,莫过于让他觉得有机会强过诸葛乔和陈袛,进而产生扬眉吐气式的快感。

姜维曾找诸葛乔与陈袛谈话,了解到他们两人都没有习武的经验;而刘禅骑马、射箭都有一定浅薄的基础,真要练起来,上手的速度定然快于他们两人。

这样一来,他就会在同诸葛乔和陈袛的竞争中逐渐建立信心,成就感亦会油然而生——

大抵便是“在课堂上丢了的面子,要在校场中找回来”这种心思。

所以在姜维看来,找他们两人陪刘禅学习武艺,那是再好不过的激励了。

而且,他们本就是刘禅的伴当,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霍弋就有些不请自来的意思。

但见霍弋脸上满是渴望之色,抱拳道:“兄长武艺高强,请允许弋跟着讨教一二,还望成全。”

姜维有心看看他的本事,也不拒绝,脚步不停,一扫场上所有人,喝道:“跟上。”?刘禅终是少年心性,此刻见有同伴加入,自是喜不自抑,拉着三人一起奔向校场。

时天尚未大亮,校场之上寂静无人,唯有五道高低不一的身影正在努力奔跑。

校场一圈约莫三百步。

只跑了三、五圈后,刘禅、诸葛乔、陈袛三人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而霍弋毕竟是武家子弟,尚气不喘、脸不红,显然行有余力。

姜维看出知刘禅、诸葛乔、陈邸三人身子骨都很虚弱,他知道增强体质要循序渐进,不可能一蹴而就,于是令三人缓行一圈。

刘禅、诸葛乔、陈袛三人早已力不能支,闻言皆松了一口气,慢慢走了一圈后。

等他们气息勉强恢复平顺后,姜维便领着他们走到射箭的靶场。

但他对于霍弋这个未来将星的要求自不一样,只命他跑完十圈再行集合。

******

四人到时,陈曶、郑绰早已在靶场左首设有一座弓架,上面挂着力道不一的数把弓箭;弓架旁划有一根白线,白线前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外,错落着各立有一个靶子。

姜维记得去年秋狩时,刘禅使得是一把三斗的弓,如今他长了一岁,身高体量也长了不少,当下选了一把五斗的短弓,交到他手上;又估量了一番诸葛乔和陈邸的身形,替他们各选了一把六斗的短弓。

三人持弓立定,姜维先细细指点一番持握弓箭的技巧。

刘禅本有些基础,稍加指点就回忆起来。

诸葛乔与陈邸虽然是从头开始学,但好在天资聪颖,两人练了一会儿,便能初步记住拉弓的基本动作。

姜维便让三人各自拉满弓十二下,间隔百息后,再拉十二下,一直做满五组为止。

练好膀子的力道,是学习射箭的基础,丝毫取巧不得。

刘禅久疏练习,虽然只是把五斗的短弓,只拉得五下,手臂便已发软。

他侧身去望诸葛乔和陈袛,但见两人也是汗流浃背,脸蛋憋得满脸通红,兀自死硬强撑的模样。

见此情状,他心中反倒生出一丝得意来,心道:“这两个家伙,居然比我还不如呢!”

心中一乐,好胜心顿起,刘禅深吸一口气,重又专心拉弓。

三人的身子骨终究稍弱,底子又薄,断断续续拉完这五组,已经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姜维便让他们甩甩手臂,活动活动筋骨。

这时,霍弋满头大汗,跑完归来复命。

姜维想看一看他的功底,便让他选一把惯用的长弓试射一番。

霍弋掂量一番,选了一把八斗重的弓,迈步来到白线之前,搭弓拉弦,细细瞄准后,箭矢倏忽射出,“嗖”得一声,正中五十步外靶子上的红心。

对于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而言,这一箭殊为难能可贵了。

姜维缓缓颔首,上前拍了拍霍弋的肩膀,道:“不错,绍先的箭法干净利落,足见下过一番苦功。”

霍弋闻言,正要谦虚两句,忽闻姜维话锋一转,又道:

“不过,你身为武将之子,不能满足于眼前。从今日起,你开始用一石强弓,以百步外的箭靶为目标,明白了吗?”

霍弋能够听出这番话里隐含的期待,他渐渐收起微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旁观的陈袛忽出声道:“听说率更令乃是神射,是否可以露上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这话顿时激得场上诸人连番起哄。

“率更令射一个!”

姜维笑了笑,也不推辞,径直取了一张惯用的两石长弓,两臂猛然用力,将这张硬弓拉得状如满月,顿时引来一阵欢呼喝彩。

找准感觉后,他自箭壶上抽出一支箭,粗粗一瞄前方百步外的箭靶,倏忽深吸一口气,蓦地拉弓松弦。

箭矢携风带势,呼啸而去,只听“噗”得一声震响,箭矢死死钉住百步外的靶心,因劲道过于强大,箭尾兀自“嗡嗡”颤动不止,百步之外,亦清晰可闻。

这一手顿时震住场上诸人,便是霍弋也是双目放光;刘禅更是大声鼓掌叫好,浑然忘了方才还在叫苦不迭。

周遭诸人满是崇拜,但不知为何,姜维殊无半点得意之情,他心头忽浮现起夷陵大战之初,锦帆甘宁射向关兴的那一箭。

那一箭势大力沉,快如闪电,恍如天外流星,根本就是避无可避,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射不出的一箭。

“传闻黄忠老将军箭术如神,有百步穿杨之能,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此本事。”

想到黄忠,姜维不禁看了而看霍弋,心道,霍弋箭术底子扎实,年纪又轻,说不定能讨黄老将军的欢心。

有了姜维和霍弋两人献艺在前,又有诸葛乔、陈袛陪衬在后,刘禅学箭的热忱十分高涨,整整一个上午努力练习劲道,居然没有丝毫懈怠。

姜维在点拨三人射箭的姿势和瞄准的诀窍后,便让他们轮流朝三十步外的箭靶射击。

刘禅终归稍有基础,射出十箭,总有两、三箭能够命中。

诸葛乔、陈邸二人因为基础全无,表现十分不堪,射出十箭,常常有九箭落空,仅有一箭也只是擦着靶子堪堪而过。

这反倒让刘禅生出作为胜利者的快感,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扳回一城,即使累得满头大汗,兀自咬紧牙关,勉力坚持。

对于这一点,姜维心知肚明,乐见其成。

这一边,霍弋已经开始练习拉一石的强弓。望着他刻苦的模样,姜维相信,假以时日此子的射术定能有所成就。

艰苦的一个上午,便在射艺基本功的练习中渡过。

整个上午的锻炼消耗巨大,导致几人饭量大增,一向挑食的刘禅竟然来者不拒,将案上的蔬菜也一并吃了个干干净净。

直把在一旁服侍的宦官曲施高兴坏了,心道,果然还是姜将军有办法。

午后,姜维特意留了一个时辰用作午休。午休后领着众人来到马场,开始传授第一节马术课。

刘禅身量长了不少,按理说可以骑乘成年马匹了,但服侍的宦官依旧为他准备了一匹温顺的矮马。

姜维见状,皱眉不已。骑这样的马儿,只能说是兜风,根本不能系统地学习骑术,于是要求换马,

曲施虽然有些担心,但架不住他的一再坚持,最终还是换来一匹温顺的成年马,只是他眉眼间的担忧却是再藏不住了。

却说刘禅陡然之间骑上了一匹陌生的马儿,顿时方寸大乱,全身僵硬,早将握缰弓背的要领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控制马匹行走、转向。

寻常少年学习骑马,就是大着胆子在马背上瞎琢磨,不能怕摔,多摔几次也就学会了。

但刘禅身份特殊,姜维不敢让他冒险,想了一想,便用一条调马索挂在马的口衔旁边,他亲自牵引马儿在方圆十丈的范围内,以他为中心绕着行走。

他又用虚晃手中鞭子,控制马儿的步伐与行进速度。

如此一来,马背上的刘禅可专心于自己的姿势与动作,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已掌握到正确的骑乘姿势。

骑马不比枯燥的射箭,其中趣味多多。

等到刘禅脱开姜维控制,第一次骑着这么大的马匹绕了马场走完一圈时,直高兴得手舞足蹈,再也不肯下来。

诸葛乔和陈袛没有他那么好的待遇,自然免不了吃上几口泥土沙石。

******

一日时光,疏忽而过,转眼到了晚膳时分。

这也意味着姜维精心筹备第一堂课,圆满结束。

刘禅兴致勃发,意犹未尽,只拉着他的之手不让离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意外之得

刘禅终究是雄主刘备的骨血,一旦卯足劲专心做一样事情,未必便做得比别人差。至少于射击一道,他的进步十分明显,表现远远强于诸葛乔、陈袛两位同窗。

如是三五次课程下来,刘禅拉弓推弦的动作日渐标准,气力也慢慢充足。

如今的他不仅开始拉六斗弓,而且朝三十步外的靶子射击时,十箭里往往可以射中五箭。

有日刘备悄然旁边,见到爱子如此专心致志地练习,老怀甚慰,大大得夸赞了一番。

父亲的赞赏,无疑是对孩儿最好的激励。刘禅欣喜若狂,每日练习更为勤奋,渐成良性循坏。

与此同时,经过数番接触,姜维与诸葛乔、陈袛二人也日渐相熟。大抵三人年纪也差不了几岁,厮混得久了,也少了很多拘束。几人甚至常常在课余时间玩上几盘官匪游戏。

******

这一日射艺课即将结束,刘禅最后一轮十射七中,这是他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他自诩箭术大有长进,心血来潮提出要射活的猎物。

姜维略一思忖,心道差不多是该让他体会一下练习的成果了,阶段性的强烈成就感对于巩固兴趣而言,向来是十分必要的。

但转念一想,汉中王府不比乡林野外,仓促之间他却不知上哪寻找猎物。

府里固然养有羊、猪等用于食用的活物,但这些大型家畜都算十分重要的物资,有专人负责管理,也不是每日都有宰杀;而且刘禅若是当众射杀这些家畜,传扬出去,必然会伤及太子仁德之名。

姜维思来想去,终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将这个疑虑告诉给刘禅。

刘禅却笑道:“将军多虑了,我每日都要吃一只鸽子,可以命厨人取来一只鸽子,供我练习射艺,射中了刚好可以吃掉,一点也不浪费。”

当时禽类的地位远低于畜类,武将们用禽鸟练习射箭也是十分常见的行为,并不违反恕杀之道。

姜维当即点头同意,并请侍卫去向厨房养禽人通传。

汉代遵循周礼,诸侯王宫府中通常都会有一个养禽人,用以豢养六禽供主家食用。

所谓六禽,乃是雁﹑鹑﹑鷃﹑雉﹑鸠、鸽,鸽子正是其中之一。

不一会儿,一员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着短打、手上拎着一笼鸽子,快步跑到刘禅身前,弓着身子行礼道:

“小人文修,见过王太子殿下,见过率更令。”

时刘备对待府中诸人十分宽厚,故而那养禽人面对刘禅时,虽然有些畏畏缩缩,但勉强还算有礼。

刘禅陡然见到猎物到来,心中欢喜,摆了摆手让他免礼,目光已经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装鸽的笼子了。

只见这一只笼子用竹蔑编成,有二尺见方,里面大约养着十余只花色不同、大小不一的鸽子。

鸽子性子胆小,察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察觉到危险,咕咕而叫,不住扑腾着翅膀往后躲避。只是笼子狭小,它们再躲还能躲到哪儿去?

只扑腾起了一地羽毛而已。

在来时路上,养禽人文修已经听侍卫讲了太子要射鸽子一事。

他有心讨好,于是伸手指向一只周身雪白、羽毛油光发亮的鸽子,谄笑道:“这只鸽子又白又大,最是醒目,太子可中意吗?”

刘禅盯着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这一只太漂亮了些,我不忍杀它。”

文修又指了一只灰不溜秋、体型瘦弱的鸽子,道:“这只鸽子丑陋瘦小,太子觉得怎么样?”

刘禅看了看,又摇头道:“这一只太瘦小了,等养肥些再吃。”

文修一连挑了几只,刘禅都是不满意。

姜维从中察觉到异样,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他发现笼中有一只鸽子头顶广平,身躯远大于同类。体型大,目标便大,肉也多,按理说不论练习射箭也罢,烹饪成菜肴也好,这一只都是最佳的选择。

但文修一连几次都没选中它,有时还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仿佛要刻意隐藏一般。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他的举动顿时引起姜维的关注。

这厢,刘禅已经有些不耐烦,索性自个儿绕着鸽笼转了一圈。总算他还有些眼力介,指着姜维看中的那只鸽子,道:

“这只鸽子体型肥大,不仅容易射中,肉也肯定肥美,就是它了!”

姜维从旁清晰可见,刘禅的话甫一出口,文修的身躯顿时一颤,面色惨白,愣在原地。

但他不敢忤逆太子,只得将鸽笼大门微微打开一丝缝隙,随后伸出右手朝里去探。

不知为何,他的右手不住发抖,连探几次,根本摸不到那只鸽子一丝羽毛。

刘禅催促道:“速将这只鸽子取出来,用绳子绑住双腿,看我射不射得中!”

闻得太子吩咐,文修不敢敷衍,只得继续再探,额头上已经渗出大颗汗珠。

又探一会儿,文修忽抽出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

“求太子高抬贵手,不要选这只鸽子啊!求太子高抬贵手……”

刘禅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这是只孕鸽?”

文修摇头道:“并非孕鸽。”

刘禅好奇心更盛,奇道:“既非孕鸽,我为何不能选它?这些鸽子本都是给我吃的吧?”

文修面色惨白,头捣如蒜,默然不语。

“果然有隐情!”

姜维心中闪过一丝怀疑,忽发声道:“你据实说来便是,太子是通情达理之人,若你讲得再理,他未必不会网开一面。”

刘禅不假思索,点头道:“不错,率更令所言,便是我的意思。”

文修闻言,只得结结巴巴道:“只因…只因这只鸽子甚是好玩,小人养了许多年鸽子,这样的鸽子并不多见。“

“好玩?“刘禅一听这二字,顿时双目放光,追问道:“怎么个好玩法?“

文修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有一日早晨小人犯了疏忽,不曾关好鸽笼门便外出做事,竟教一笼鸽子尽数走脱。本以为这一笼鸽子算是毁了,不想到了傍晚时分,这一只竟然自己寻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笼中那只肥大的鸽子。

鸽子晃动脖子,兀自“咕咕”叫个不停,姜维却是惊住了,心道:“信鸽在这个时代就已有雏形了么?”

据他了解,华夏养殖鸽子的历史有数千年之久,但秦汉时期大多是肉鸽、观赏鸽。

鸽子固然有恋巢的特性,但此时并不显著,更兼因其野性难驯,平日都关在笼子里,等闲不会放出,放出了大多意味着走失。

一直繁衍到隋唐时期,有养鸽人刻意挑选恋巢情节严重的鸽子培养繁衍。

几代培养后,他们将这种鸽子后代携带在身边,当有事需要传递信息时,便将信件缚在鸽子腿上将鸽子放飞,鸽子返回家中实现传信的。

由此,他们也间接从肉鸽、玩赏鸽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新的品系——信鸽。

不过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姜维忍住心头激动,对文修道:

“你且试上一试,若真如你所言,某便劝太子饶它一命。”?文修闻言,忙不迭应了一声,再次起身去抓。

到了这会儿,他的手脚终于变得麻利,只一探,便抓到那只大鸽子。

他将鸽子捧于胸口,用鼻子蹭了两蹭鸽首,蓦地举手往上空一托。

鸽子的爪子猛地一蹬,展开翅膀,就此滑向蓝天。

刘禅望着鸽子远去的背影,心头惴惴,疑问道:“这…这便飞走了?”

文修躬身道:“它飞出去玩了,过一会儿便回。请太子和率更令到禽舍一观便知。”

当下一路引着两人来到数百步外的禽舍。

顾名思义,禽舍就是汉中王府中饲养禽鸟之处。等候间隙,姜维放眼打量,只见此间养得最多的,除了鸽子外,便数雉鸡,大概还是这两种禽类最好养活的缘故。

等了约莫盏茶功夫,那只鸽子果然如约出现在半空中,它振翅悠然自得地盘旋,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但无论飞得怎么高,始终没离开鸽舍的范围。

文修解释道:“因为有外人在此,所以它不敢下来。殿下和率更令不妨退入屋内,它马上就会归巢。”

姜维微微颔首,领着刘禅躲进边上的一间小屋。

没过多,果见鸽子施施然下降,而后主动钻回笼子里。

刘禅见状大笑道:“好玩,果然好玩!”

姜维心动神移,已经满是震撼。

在三国这个时代,传递消息基本依靠双脚和马匹。

信鸽若是能够提前横空出世,就意味着关键信息传递效率的大幅度提升。

假设双方在进行大会战时,一方需要耗费数日才能传达到位的消息,另一方只需一天便能及时获知,试问这会造成战场局势怎样的变化?

必然是先得消息者掌握主动,迟得者被动挨打。

光凭这一点,这就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发现。

诚然,这只肉鸽归巢的现象并不常见,它所能掌握的路程也不远,距离化身为信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走。

但鸽子的繁殖能力极强,只要好好择种,待幼鸽换羽结束后,再加以人为的训练——即沿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依次增加训练距离放飞,未必不能让信鸽提前出现。

这样一来,朝廷只要愿意下本钱,必然可以在未来几年内,收获一批可以用来传递军情的可靠信鸽了。

这一番倒是歪打正着了。

“这个文修愿意为保一只鸽子而拂逆太子的要求,倒也是个爱鸽之人……”

姜维心情大好,径直走到文修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下值后,某在值房等你,你且来一趟,某有一桩富贵要送你,就看你接不接得住了。”

说罢,哈哈大笑,领着刘禅举步离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文修手持鸽笼,呆立原地。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今日所见记录在案,然后呈给刘备和诸葛亮了。

刘禅身子虽跟着往外走,但不住回身打量那只鸽子,急道:“今晚不吃鸽子了?”

姜维口中笑道:“今晚吃雉罢。”

他望着刘禅有些失落的脸,心道:“数年以后,朝廷会因为你的无心之举,平白收得一项军国重器.....你还真是福缘深厚之人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蜀中日月长

时光倏忽,一月时间弹指即过。

因为刘禅的武事渐渐进入正轨,身子骨也日渐强壮,他已经尝到甜头,练习时已经不用如何催促。

姜维由是放下一桩心事,重心也渐渐转移到平羌策上。

如今的他每日上值六个时辰,其中倒有三个时辰在大司马府公署行走。

根据关平自汉中传来消息,荆州百姓已经分田完毕,开始抢种今年的春粮;等这一拨春粮播种完毕,汉中就会闲置出大量劳动力。

这也意味着诸葛亮即将抽身北上。他将亲镇汉中,发动这批劳力抢修陈旧的水利沟渠,经营沔阳官铁,并指导来年的农事生产。

汉中将会是大汉北伐的大本营,早日将之经营完善,正是朝廷上下的共识。

据姜维平日所见,最近一段时间,诸葛亮每日都把马良带在身边,并将手下诸如杨洪、王连、秦宓、何袛等得力干将逐一介绍给他,大抵马良身为大司马掾,将接棒蜀中的内外政事。

除此之外,诸葛亮亦时常召他商议平羌细节,如今平羌之行的章程明细已经渐渐完善,只等物资拨备到位,即可开拔北上。

接棒杨仪的新任兵曹掾马钧干劲满满,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已经主持赶制出二十台新式绫织机;此外,已经有数十名官营工坊的织匠在他的指点下学会操作。

毫无疑问,今年官营蜀锦产量颇为值得期待。

而姜维上书朝廷培育信鸽一事,已得到军方的支持。朝廷已经拨下专款,供文修筛种、训练之用。

刘巴负责的平移物价、打击市场投机一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官府经过一段时间的排摸调查,大抵能够判断出,市场供求失衡源自蜀锦的超量交割。刘巴于是命令市吏深入调查近段时间的蜀锦交易明细,以求探查到底是谁在大肆采购。

不料这一伙贼人十分狡猾,交割货物时皆通过代理介入,不露半点蛛丝马迹,朝廷追查的线索一度中断。

在这种情况下,精通货殖的刘巴只能下令开放朝廷府库,补充市场上的蜀锦供应,并严令每一笔大宗的交易都要到市吏处登记。

未免这些不法之徒将目光投向其他货物,他还根据姜维所献之策,率先在蜀郡实行市易督察法,令各县、各市令每十日上报大宗交易行情。

如此一来,朝廷双管齐下,市场与官府手段齐出,不法之徒的气焰为之一熄,市场上的蜀锦价格应声而跌,也渐渐缓解了其余货物价格上扬的趋势。

虽然那伙贼人一直不露踪迹,但民生困顿的问题已经慢慢得到缓解。

由是,在汉中王刘备亲镇,诸葛亮、刘巴、马良三位主事之人同心同德、联袂主持下,各项措施皆得妥善执行,益州的情况亦慢慢安定下来。

蜀中日月长,五月的锦官城正是花团锦簇,骄阳似火。

这一日,姜维终于抽出空来,召集齐河洛社的小伙伴,以讨教为名,共同拜访后将军黄忠黄汉升府邸。

马上就是汉中之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想趁走之前,将赵云交托的事情办好。

他隐约也知道,留给黄忠的时间也不多了。

******

锦官城西,后将军府,靶场。

黄忠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尚能挥舞五十斤大刀,开两张三石强弓,说起老当益壮,他若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自追随刘备后,他虽然高龄,但依旧作为先登死士冲锋陷阵,因攻无不克,被赞誉为“勇毅冠三军”。

去年征战汉中时,他乘夏侯渊分兵援救张颌而亲自维护鹿角之机,率军突入敌阵,斩杀夏侯渊,达到一生功业的巅峰。

战后,刘备钦定其为后将军,黄忠功成名就,当即念了两句汉赋:

“苟季汉生死兮,岂后将军避兮。”

此时的黄忠须发皆白,立于众人身后,望着眼前济济一堂的少年英杰手持弓箭,吵吵嚷嚷,势要分出个胜负来的模样,止不住抚须大笑。

说起来,自爱子黄叙英年早逝后,家中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遗憾。

想到早逝的爱子,黄忠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但转念又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事到如今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能以一生所学侍奉明主,能在迟暮之年建立功勋,名垂青史,自也不枉了。

他现在最牵挂的是,这一身所学会不会随他一同入土。

******

后将军府的靶场占地颇广,屋檐下设有一个武器架,上悬大小不一数把长弓;屋檐之外的百步、百二十步、百五十步处各立有一个靶子,正是黄忠练习武艺之用。

他是蜀中首席神射,有百步穿杨的美誉。

但汉中之战后,他因为身体的缘故,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再到军中走动。

来拜访的诸小辈中,唯有张苞、赵氏兄弟与他相熟,姜维在羽林卫大比之日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除此四人外,其余诸人皆与老将军不太熟悉。

此番为了得他首肯,诸小将皆卯足了劲,誓要在他前面好好表现一番。

尤其是大咧咧的魏荣,争着要第一个献艺。

但见他选了一把二石的长弓,拉弓望月,细细瞄准一番后,倏忽松弦,箭矢直奔百步外的靶子,正中红心!

这一手顿时引来一阵欢呼。魏荣嘿嘿一笑,面有得色。

接下来关兴、赵氏兄弟、句扶、王平、霍弋诸人吵吵嚷嚷,轮番献艺。

黄忠叉腰而站,将诸人表现一一看在眼中。他面上挂着笑,看似平平淡淡,实则异常留心。

看到关兴、赵氏兄弟射击时,他忍不住轻轻摇头,显然对他们的射艺不置可否;一圈下来,除了不曾出手的姜维外,唯有王平、霍弋三人的射艺能得他微微点头,勉强也算入得他的法眼。

魏荣虽然颇有准头,但其人太过飞扬跳脱,不是适合学习精深箭术的性子。

众人逐一射罢,终于轮到老大哥张苞压轴登场。

第二百二十五章 老将黄忠

但见张苞踌躇满志,径直在武器架顶格取了一把通身黝黑、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巨大长弓,伸手去拉。

不料这把弓劲道奇大,他仓促发力之下,竟然只能只拉开一半。

黄忠劝阻道:“这一把乃是跟随老夫多年的铜胎铁背弓,以精铁为背,力达五石,非一般人所能拉动。是老夫壮年时用来练习气力的,用于射击却是不佳,你还是另选一把吧。”

却说张苞以力道见长,诸人从没见过他吃瘪的模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哼道:“俺便是要使这把弓。”说罢,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再次奋力一拽。

这一次因着准备充足,一下子将这把大弓拉得状如满月。

诸人见状,皆喝彩道:“好气力!”

张苞哈哈一笑,抽出一支箭,钢牙紧咬,搭弓便射,松手之际,弓弦上传来“崩”得一声巨响。

只以动作论,他这一下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中,箭矢如奔雷闪电,直扑百步外的靶子。

这一幕看得姜维心头一跳,心道:“兄长箭术大有长进啊!看来平日没少下功夫。”

继续去望,哪知箭矢飞到一半,倏忽掉头向下激射,“啪”得一声,入地半尺,只剩半尾羽毛兀自在地面上抖动。

张苞面有苦恼之意,挠了挠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黄忠见状哈哈大笑道:“哪有人平射百步外的靶子?你虽有怪力,但不善射箭,就不必献丑了。”

在场诸人皆知道张苞的箭法臭得可以,这一番表现确实配得上黄忠口中的“献丑”,当下皆捧腹大笑起来。

姜维旋即想起去年秋狩时,他射向老虎的那几箭,亦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阵哄笑,激得张苞恼羞成怒,老脸涨得通红。

他冷哼一声,举着铜胎铁背弓忿忿道:“笑个甚!俺准头虽不佳,总算能拉开这把铁弓,你们哪个倒来试试!”

魏荣闻言,登时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上前接过,一边捋起袖子,嘴上还嘟囔道:“试试便试试!”

有了张苞前车之鉴,他这一下奋起十二分力道去拽,哪知即使如此,这张弓也只被拉开七、八分满。

他大惊之下,又接连尝试三回,竟是一回不如一回,面红耳涨之下,只得讪讪退下。倒引来张苞好一阵讥笑。

关兴冷笑一声,跃跃欲试。

关家家传刀法势大力沉,他自诩连八十二斤的大刀都能舞动如飞,拉动区区五石强弓还不易如反掌?

只是当他入手去试时,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普通的强弓,说几石便是几石的力道;汉制,一石有一百二十斤,五石便是六百斤力道。

但铜胎铁背弓因为材质迥异,说是五石强弓,但想要彻底拉开,所需力道却是远不只五石。

关兴卯足全身气力,倒也能勉强拉开,只是这种圆满的状态维持不了一息功夫,他便已力尽不支。

众人见气力仅次于张苞的关兴、魏荣都如此不堪,皆心生惧意,再无人敢于尝试。

张苞找回场子,顿觉扬眉吐气,忍不住纵声大笑:“若要比气力,你们更无一人是俺对手!”

场中诸人虽闻他如此狂言,但也只得捏着鼻子忍受。

“张家小子休得猖狂!”

但闻黄忠一声厉喝,跨步上前,作势要来接弓。

此弓的力道张苞可是心知肚明,见状吓了一跳,忙阻拦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将军都七十岁了,闪了腰可怎生是好!”

他此言一出,姜维暗叹一口气,心道:“兄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算了捅了马蜂窝了。”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苞这番话本来倒是出自关心,但听在黄忠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二话不说,大步下场,径直从关兴手中接过长弓拿在手中,轻轻一拽,看着毫不费力,便拉了个状如月满。

诸小将见他面不更色,气不涌出,显是游刃有余,换上满是敬佩的表情,不时发出阵阵赞叹。

黄忠情绪愈发激昂,从箭袋中抽出三支箭矢,执于握弓的左手,哈哈大笑道:“小子们,看好了!”

诸小将见状,顿时响起一阵喧嚣。

“同时持三支箭矢在手,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啊,闻所未闻!”

场上议论纷纷,黄忠却是充耳不闻,凝神觑目,面庞重归平静。

姜维有种感觉,此时的黄忠不再是方才那个不服老、要强行开弓示人的老头子,而是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猛虎。

只见他脚踏弓步,背部挺得笔直,倏忽捻起一支弓箭搭于弓弦之上,弓弦震动,弓箭脱弦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第一支箭矢离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第二支、第三支紧接着射出。

姜维双目蓦然圆睁——

连珠箭!

接连三声“咻”、“咻”、“咻”的锐物破空之声,三支箭矢追风逐月,一箭快似一箭,一息后,竟然同时钉在一百步、一百二十步、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之上!

这一刻,周围鸦雀无声。

诸小将张大嘴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一息功夫连发三箭,每一箭都正中百步之外的目标,这绝非百步穿杨一词可以形容。

更重要的是,三支箭矢力道不一,后发先至,同一时间命中不同距离的目标,这等神技,耀古烁今,只怕养由基复生,也不外如是!

黄忠瞧了一眼张苞,又甩了甩肩膀,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

“真是老了,才射三箭便觉得手臂酸软,若是换了以前,哼哼,便是连射五箭也不在话下。”

诸小将这才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向他靠拢,满脸皆是崇拜。

“老将军神射啊!”

“原来这天下真的有如此箭术!”

“今日算了大开眼界了!”

黄忠被诸小将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耳边尽是动听悦耳的赞美之词,不觉咧嘴大笑起来。

他十分喜欢跟这群少年英杰在一起的感觉,仿佛连带着他自己也年轻了十岁。

第二百二十六章 薪火相传(二合一)

黄忠负手立于廊下,凝神看着惊叹不已、表情不一的少年英杰。

他知道在场这些小将,要么是勋贵之后,要么是军中现役的少壮将领,毫无疑问,在第一代将领陆续凋零后,眼前这些人将慢慢脱颖而出,成长为支撑大汉基业的中流砥柱。

而这些人来前来讨教绝招,他又岂能不知?

黄忠年过七十,早已看破生死,也看淡了爱子黄叙早逝、没有留下半点骨血的事实。

此时他唯一想到的是,与其让这一身的本事跟着他一起入了土,倒还不如传授给眼前这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如此一来,薪火相传,终不教一项绝技失传于世。

黄忠想到这里,心中没有丝毫悲伤,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他的目光投到句扶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发问道:“你是去岁羽林卫大比时夺魁的那个小子吧?”

句扶抱拳躬身道:“正是羽林卫句扶!”

黄忠点了点头,缓缓道:“身为骑将,当将骑射练至炉火纯青,如此便能在交锋之前,先夺敌军胆气。说起来,老夫这儿倒是有一些练习骑射的心得……”

诸人知道老将军这是要传授经验了,当下尽皆闭嘴不语,齐齐站定,只拿一双双热切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将军。

只见黄忠找来一把胡凳,跨坐其上,一拍大腿,目光从诸小将身上一一扫过,正色道:

“小子们可听好喽,骑射骑射,骑在首,射在次;骑射之要点,不在手,而在腿!只有稳坐马背,才有机会射击,才有机会伤敌!”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骑射不比步射,骑手可以借助马势发箭,须知马上一石弓,可抵地上一石半,所以骑射时讲究准头多过力道。那么怎样才能射得准呢?无他,唯‘腰马合一’四字……”

黄忠以先登陷阵的身份纵横战场多年,早已淬炼出一身惊人的武技和经验,此番兴致高涨,从看似枯燥的骑射开始讲起,逐个动作分解演示,渐渐整理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练习方式。

诸人中有不少都是马上战将,此时都围在老将军身前,竖耳倾听,生怕漏掉一句,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显然各有所得。

******

堪堪讲完骑射,魏荣嘟嚷道:“老将军太也藏私,只教骑射,不教步射!”

黄忠闻言大笑,问道:“你倒说说,我藏什么私?”

魏荣双目放光,一脸热切道:“老将军放着连珠箭那么厉害的箭法不教,还不是藏私!”

黄忠上前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背脊,缓缓颔首道:“身子骨倒是壮实,性子却不够沉稳些。”

顿了顿,忽又笑道:“不过,你们既然来了,老头子也不便藏私,平白被说小气。这便教于你们,但能不能练成,就看你们够不够天赋,下不下苦功了!”

当下,在众人一片欢呼声中,开始细细指点连珠箭的要点和技巧。

******

一番教学,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诸小将各有领悟,皆下场比划,想要抓住这一丝感觉,将之彻底化为自己的本领。

黄忠游弋于场中,不时指点一番。

诸小将中,霍弋反应敏捷,心思沉稳,深得老将军欢心,他花了好大功夫,作了细细指点。

终究上了年纪,不一会便讲得口干舌燥。黄忠便悄然回到廊下,正要寻一口水喝,忽见姜维独自一人立于阴影之中,似作沉思。

他心中好奇,便踱步回转,问道:“姜维,你不想学个一招半式么?”

姜维回过神来,赧然道:“说来惭愧,老将军方才指点诸位兄弟时,晚辈一直在边上旁听,连珠箭、骑射的技巧囫囵也听了个大概。”

黄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倒也诚实。”

其实,姜维方才一直在回想夷陵大战时,甘宁那如天外飞仙的一箭,略一沉思后,便抱拳问道:“老将军可知江东甘宁否?”

黄忠缓缓颔首,道:“昔日他与老夫都在刘荆州(刘表)麾下做事,彼此倒也见过几次,却是个有本事的家伙……不过,听说年初时,他战死于夷陵……咦,你提起此人,却是为何?”

姜维精神一震,忙将甘宁射向关兴的一箭细细描述了一番,又道:

“老将军的连珠箭固然精妙无双,但甘宁之箭法亦称得上势不可挡。这一箭到底如何才能射出,晚辈百思不得其解。”

黄忠凝神倾听,缓缓道:“听你这么一说,甘宁这厮的箭法大有长进啊,可惜,当真可惜……”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也不知在可惜甘宁身处敌营,还是在可惜甘宁身陨沙场。

还不等姜维反应过来,他忽又问道:“可知小子可知李广射虎之典故乎?”

姜维恭敬道:“常闻当年李广将军出猎,见草中有一块巨石,以为是虎而射之,箭矢中石没镞,视之才知是石头。”

黄忠颔首道:“总算有些见识。你且记住了,这种箭法就是源自李广射石,没有一丝花哨,最是至刚至阳、凌厉霸道。”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从犀皮缝制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粗大的箭矢,平置于手上。

姜维放眼望去,但见这支箭矢长约四尺,粗如小指,镞呈棱形、尾覆白羽,远较寻常箭矢粗大上许多。

不及多看,黄忠低声喝道:“看好了。”

说完,将硕大的铜胎铁背弓拉至满月,粗粗一对百五十步外的那座箭靶,也没见如何瞄准,蓦地松弦发支。

说起来,他方才三支连珠箭的气势已经十分骇人,哪料这一支长箭挟风带势,气势竟然远胜方才;说它是箭,倒更像是由强弩所发,百五十步距离,半息即至。

因箭势强大,箭镞撞上红心后,余劲未消,“砰”的一声,竟然将坚木所制的箭靶击了个粉碎,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创口。

姜维沉浸于这一箭的威势之中,心跳不止,依稀感受到,夷陵之场那日的晨风正迎面而来。

不觉惊呼道:“正是此箭!”

这一射显然极耗体力,黄忠用力甩了甩肩膀,缓缓道:

“此箭需用三石以上的强弓方能射出,百步内能破三重甲;若改以四石弓、破甲锥,更能破七重甲。那日甘宁所射,必是此箭!”

在姜维看来,黄忠今日所射,比之甘宁更胜一筹,恍然大悟的同时,更深感佩服,于是躬身抱拳道:

“往日只觉自己射术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今日见老将军神射,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姜维发自真心的恭维,引得黄忠抚须大笑,雪白的须发不住抖动。

笑了好半晌,他才转过身来,道:“你倒是好眼力。两军阵前,此箭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可在百步之外,取敌将首级,立时扭转战场局势。”

姜维听得心头一热,抱拳道:“敢问晚辈是否能够修习此箭?”

黄忠笑了笑,道:“此箭术极难练习,修习者须同时具备极佳的天资、臂力、眼光,三种才能缺一不可……能练成此箭者,放眼天下,当年吕布辕门射戟算一个,老夫算一个,那个死鬼夏侯渊算一个……”

皱眉稍作片刻沉思后,又补充道:“据你方才描述,甘宁也算一个……唔,听说昔日东莱太史慈于马上驰射,百发百中,应该也能算一个,只可惜未能亲见……”

姜维陡然之间听到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只觉心驰神移动;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武艺虽然较张苞、关兴等人稍强,但比起上述几人那就有所不及了,不免有些气馁,黯然道:

“原是如此,倒是晚辈痴心妄想了。”

黄忠将他表情看在眼中,只笑了笑,忽将铜胎铁背弓递到他手上:

“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

但见他眯眼笑道:“你在荆州的所作所为,子龙都告诉老夫了,是个好孩子……你今日虽未下场射箭,但既能看出甘宁那一箭的与众不同,足见你的天资、眼光都是一流。”

“不过,你年纪尚幼,臂力一项必然欠缺……这一把弓正适合练习臂力之用,你不妨带回家好生锻炼一番。反正这弓皮糙肉厚,也不虞你把它拉坏喽。”

姜维耳中闻得黄忠戏谑之言,心中却能感受到老将军殷切的爱护之意,当下抱拳感激道:“晚辈何德何能……”

话还没说完,黄忠伸手打断道:

“先别急着谢,能不能练成还在两说。你回家后,每日早中晚各拉弓一百次,切记一定要拉至圆满,途中不许偷懒,什么时候能够连续拉满十下,便什么时候再来找老夫。”

******

诸小将在后将军府上厮混一日,相互切磋,彼此交流,遇到不解处,立时请教当世射箭第一人,一时各有所得、各有领悟,好不快活。

直到日落时分,仍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黄忠佯怒道:“老夫还不曾收你们的束脩,你们这会儿还想蹭饭不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想蹭老夫家的饭,没门!”

诸人知道这是玩笑话,也情知老将军需要休息了,于是大笑着纷纷起身告辞。

黄忠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后将军府大门外的街道上,炊烟袅袅,饭香扑鼻。少年人吵吵嚷嚷,正商量着去哪搓上一顿,庆祝一番。

大门背后,夕阳西照,将老人伛偻的身影拉得格外飘忽修长。

黄忠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渐渐露出抑制不住的龙钟老态。

“这大概是我能为大汉、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

姜维回到家中,依旧沉浸在白日里,黄忠那出神入化的箭术之中。

这一个月来,他每日苦练绿沉枪,却迟迟未能突破。这日晚,终于暗下决心,决定暂且换个方向,先练练臂力再说。至少臂力强了,对于练枪而言,未必不无裨益。

接下来的几日,他除了上值教导刘禅武事,和与诸葛亮商议平羌细节之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便是练习拉弓。

于是乎,就有了校场上,他与刘禅、诸葛乔、陈袛、霍弋等人一起埋头苦练拉弓的场景。瞧各人面上的神情,反是他这个老师最为吃力。

此情此景,倒引得刘禅一阵开怀大笑。

铜胎铁背弓力达五石,意味着使弓者至少需要六百斤的力道才能将之拉开。

按照姜维现在的体格,勉强能够拉得,但黄忠的要求是,每日早中午各拉一百次。

那便意味着他每日都要无休无止地拉弓,松弦,再拉弓,再弓弦……

拉弓并非简单的双手动作,需要牵引全身的力量,弓步、缩腹,扩胸、展臂,勾指,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毫无疑问,如此强度的练习,给他的身体带来的是巨大的劳累。

所以,自从那日开始,他便坠入了痛苦的深渊。

其实,黄忠只吩咐过这么一句,并没有要监督的意思,也没有限定达到目标的期限。

但他是个倔强的性子,每日装模作样的话,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而且,他也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忍耐也一天天逼近极限。

******

“啊——”

如此练到第三日晚上,姜维的手臂又粗又肿,胀痛不堪,每拉一下弓,就会牵扯起一声痛苦的呼喊。

姜家宅邸的院子里,姜文、姜武兄弟蹲着看了半日,眼睛充满了关切和不安。

姜武叹了口气,道:“少主对自己也太狠了,如此练法,岂不是要把身子折腾坏了吗?”

姜文无奈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主母不也劝过好几回了?你也知道,少主一旦打定主意,便是九头牛来都不一定拉得回来。”

姜武腾地站起身,头也不回道:

“我去找张将军和关将军,他们是少主的义兄,若愿意出面,定能让少主停歇一阵。”

说罢,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直朝门外闯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星彩送药

张飞府邸离得稍近,姜武心急如焚,健步如飞,不到盏茶功夫即至。

他扣响大门,只称要见张苞。

张、关、姜三家是通家之好,平日里,但凡自家府中有好的食材,姜维总会差遣姜武送一些到两位兄长府上,故而这一来二去,他与两府家人之间倒也算熟识。

张府门子开了门,认出来人身份后,打趣两句,便请他入内安坐。

焦急等待了一会儿,不见张苞到来,唯有一阵香风袅袅,却是张星彩闻讯而至。

“是姜武么?我家兄长今日当值,尚未归来,却不知有何要事?”

姜武忙起身行礼拜见,无奈道:?“张将军不在么?那小人晚些时候再来叨扰。”说完,又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张星彩心中忽暗忖道:“可是…可是他出了什么事么?”

想到这儿,便阻拦道:

“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回头转告家兄,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武实在没了主意,便将姜维拼命练习拉弓一事粗粗讲了一遍,而后哭丧着脸道:“我家少主若再这么练下去,只怕要把身子练废了,还请张小姐将此事转告张将军,请他归来后出面劝阻一二。”

张星彩闻言,沉吟道:

“二兄他自小习武,当知轻重。此番拼命练习,必是为了突破瓶颈,以求更进一步。你们是他家人,不应该阻拦,反而应该多加支持才是。“

姜武只以为她一介女流,不知轻重,急得直冒汗:

“小姐有所不知,我家少主的胳膊已经又红又肿,都快握不住吃饭的碗了,那可是五石的强弓,六、七百斤的力啊……”

“倒是有些逞强了……”

听到这儿,张星彩收了笑容,娥眉微蹙,隐隐有些着急。

但她也深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故而她第一时间想的,并非去阻止,而是是否能够帮上什么忙。

踱步沉思片刻,忽想到,兄长张苞少年熬力气时,父亲曾为他准备了许多舒筋壮骨用的膏药,用于舒缓筋骨那是再灵验不过了。

须知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子弟学武,无论吃穿用度都有讲究,还有许多药材、秘方备用,府上自也不例外。

念及此处,张星彩说了一句:“劳烦你在此稍作等候。”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姜武一头雾水。

等了好一会儿,她面带喜色,捧两个酒爵大小的瓶子归来,凝神介绍道:

“一番好找,总算教我寻着了……这是舒筋壮骨用的膏药,由何首乌、人参、枸杞、灵芝、蜂蜜等材料调制而成,敷之有壮筋骨,益精髓,补气血之效。定能缓解二兄疲乏,你且拿去试试。”

姜武又惊又喜,双手接过,问道:“张小姐可知用法么?”

张星彩螓首轻点:“当年我曾帮兄长敷用过,倒也知道用法……“

她指着一个红色的瓶子,介绍道:

“这一瓶用于开张毛孔,你沿着二兄手臂、胸口、脊背处的筋骨涂抹,涂完后肌肤会有灼烧感,但不管他如何喊疼,都必须让他忍住。”

又指着一个绿色的瓶子,道:?“一刻钟后,毛孔大开,你便用这个瓶子里的膏药去涂,这一瓶有强健筋骨之妙用。切记要涂抹均匀,多多揉按,越快越好,这样才能在一夜的时间内,尽数消去身体的疼痛。“

姜武心中焦急,点头接过,旋即拜谢离去。不料刚刚跨出门口,忽又回过身,苦着脸道:

“烦请张小姐再说一次……”

张星彩见他如此模样,只得无奈道:“也罢,我便随你同去。“

******

五月的天气日渐炎热,姜维今日强撑至极限,终于练完晚间的一百次拉弓。

此时的他,浑身大汗,正赤裸着上身趴在院子的竹席上,不住喘着粗气。

但他的双臂已经控制不住地抖动,仿佛不再属于他一般,若一夜之间不能回复,明天怕要无以为继了。

“原来,这就是我的极限……射石之术,根本与我无缘……”

想到这儿,胸中不免生出些懊恼郁闷,更兼架不住身子疲乏,心力俱疲之下渐渐睡去。

正半梦半醒间,忽觉有一双手在后背、双臂处不断搓揉,搓揉的力度虽然大了点,手法也不熟练,但总算令人稍感舒坦。

只是那手搓揉过后,他的后背、脖颈、手臂处渐渐酸麻,紧接着传来阵阵刺痛,再过片刻,刺痛逐渐加剧,仿佛身上肌肤剧烈燃烧起来一般。

姜维满头大汗,霍然惊醒。

入眼处,正见张星彩亭亭玉立,俏立院中,正指挥着姜武在他后背涂抹揉搓。

他一时有些恍然,竟然暂时忘了疼痛,轻轻唤了一声:“星彩?你怎在此处?嘶——”

只是肌肤上的灼热感实在太过强烈,他打完招呼后,忍不住皱眉喊疼。

张星彩见他醒来,回道:“姜武说你在练弓,我便来看看你,顺道送些解乏的药膏……”

顿了顿,忽弯下腰,抿嘴轻笑道:“我兄长幼时练武,便是用这种药膏祛除疲乏的,他那会儿不过十一二岁,再疼也不会喊出来。你如今已是男子汉大丈夫,可千万莫哭鼻子。”

姜维知她一片好意,心下十分感动,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忍耐——

他没走过刀山火海,但自忖眼下这般折磨丝毫不会比上刀山、下火山弱上半筹。

这股疼痛痛彻心扉,他双手握拳,浑身冒汗,不住颤抖。

姜文不忍道:“少主,你若忍不住,喊出来便是,反正是在自己家中,也不虞别人听了笑话。”

姜维下意识想喊,但转念想到张星彩尚在此处,不知为何生升出一股强烈的好胜心,只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如此煎熬之中,也不知撑过了多久,忽闻张星彩道:

“敷第二种药膏,要快!“

紧接着,姜武启开一只绿瓶,倒了些药水在手上,重又在他背上搓揉。

这一回,姜维只觉被搓揉处有一股凉意升起,后背的灼烧感顿时减少许多,但后背有的地方凉意强烈,有的地方依旧灼热难言,始终差了点意思。

一旁的张星彩一味催促“再快一些“、”再均匀一些“,显然对姜武的手法不甚满意,语气中已经带上一丝焦急。

而姜武始终笨手笨脚,不得要领。

张星彩情知这一环才是关键所在,见状只得无奈道:“换我来吧,你且看好,我只示范一次。“

一边说,一边撩起袖子,露出半截雪白纤细的莲藕臂,顾不得姜文、姜武异样的眼神,开始在姜维宽厚的背脊上推拿揉捏起来。

她的手法显然并未姜武之辈可共比拟。

这一下,姜维只觉一股透骨凉意涌入四肢百骸,背上的灼热登时消失于无影无形,这一阵舒爽,引得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尽数贲张。

等到痛感不再,他旋即能感受到一双柔荑如脂如玉,心尖蓦然一荡,甚至身上某一处地方,竟然还有了不堪的反应……

他老脸一红,仰脖侧目去觑,轻声道:“星彩,多谢你了……”

但见张星彩面颊绯红,根本不敢对眼来瞧,只一边专心揉按,一边解释道:

“兄长小时候练武后,便是我帮他敷药的……你既也是我的兄长,服侍你自是应该,不必在意。”

姜维此时趴在竹席之上,尽情享受佳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只觉浑身舒爽至极,飘飘欲仙。

与此同时,巨大的倦意如逐浪排空般汹涌袭来,睡意汹涌之下,他很快就睡着了。

******

次日一早,姜维伴着鸡鸣而醒。

起床稍稍舒展一番筋骨,他发现昨日的疲乏已经尽数消失。两臂之间似乎涌入一股新的力量。

时日头渐渐升起,他来到院内,重新举起铜胎铁背弓。

这一次拉弓一百下的练习只半个时辰就宣告完成,而且手臂酸胀程度较昨日大大下降。

姜维知道这是张星彩送来的药起了作用,感激之余,心头渐渐浮现起昨日那张绯红的俏脸。

一俟想到昨日那番销魂入骨的滋味,他的心头又隐隐升起一丝期盼。

“今天她还会再来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养由基弓

自那日以后,张星彩再也不曾来过,姜维虽然微感失落,但情知不能辜负她一番苦心,便收了心思,重新投入到高负荷的练习之中。

马上就要北上汉中,平复武都、阴平二郡了,当地羌人崇尚如马超一般武艺绝伦的英雄豪杰,如果能在临行前领悟射石箭这般绝招,必将使得此行的成功率大增。

在这般强烈欲望的驱使下,他渐渐将强度增加到了每日开弓四百下,虽然事后极其疲乏,但只要及时敷用药膏,第二日总能恢复回生龙活虎的模样。

在药膏的帮助下,练到第十日时,他已经能够一口气开铁弓五下;第十五日则增加到七下;第二十日时,他终于可以连续开九下,每日四百下的强度也已经不在话下。

第二十日时,诸葛亮派人传来消息,朝廷已经定下将十日后的夏五月三十,作为大队出发汉中之日。

时间已经极其有限,情势可谓刻不容缓。

姜维一咬牙,骤然将练习的强度增加到五每日百下。他将在十日内做最后的尝试。

如是起早贪黑,第二十七日一早,他如往常一般闻鸡起舞,稍稍活动一番筋骨后,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灵台一片空明,四肢百骸立时涌入用之不竭的劲力。

姜维知道这是武艺练到一定程度,濒临突破时独有的顿悟状态,最是奥妙珍贵。

当下屏声息气,执弓在手,屈膝收腹,猝然发力——

伴随着铁弓被压拽的“咔咔”声不断响起,弓身在姜维手中快速变化,一下状如满月,一下子平扁如初,弓弦不住抖动,快到肉眼几乎难辨。

这一回,他一口气连续开弓十回,竟然发觉仍旧行有余力,于是不作停歇,奋力又开五回之后方才力尽——

时隔近月,他终于做到了黄忠交代给他的目标。

时东方尚未明敞,姜维执弓在手,满怀激烈,只觉一股豪气冲天而起,忍不住仰天长啸。

这一啸直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啸到高亢处,倏忽一股心血来潮,仿佛有什么声音在他心底不住呼唤。

心随意动之下,他放下长弓,拾起许久不曾拿捏的绿沉枪。

绿沉枪重六十八斤重,往日他需要耗费极大精力,方能使将出来;但这一回,他只觉大枪入手之后浑似轻减了几分,挥舞起来,虎虎生风;轻挑慢捻,枪势欲快则快,欲慢则慢,随心所欲,行云流水,再无片刻阻滞。

从拉弓十五下,到练完枪术,前后只有区区盏茶功夫。

盏茶功夫后,这股如“癫狂”般的顿悟状态旋即如潮水般退却。

姜维眼睛呆呆望着手中长枪,脑中还在感悟方才的瞬间。

不论如何,这一路令他吃尽苦头,还差一点让他灰心丧志的绿沉枪法,终究还是教他练成了!

他知道所有这一切,是一个月来努力练习拉弓的成果。

此前他在荆州千里奔袭,数番乱战,又兼与甘宁、周泰一番生死搏杀,眼界、武艺拔升早已到新的高度。

但他毕竟只有十九岁,气力根骨尚未完全长开,这便成了阻碍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瓶颈桎梏。

而铜胎铁背弓力达五石,开这样的弓需要牵动全身的肌肉、筋骨、皮膜。

一个月来,在他坚持每日练习之下,他的腰、胸、背、臂、腿,腕,甚至连手指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气力由是日益增长。

终于在这一日,平日的累积达到一个濒临突破的节点。

他果断抓住这股感觉,于是乎,横亘在他身前数月之久,阻挡他武艺更进一步的瓶颈,就此消弭于无影无形。

此时此刻,姜维左手执弓,右手握枪,八字而立,默然不语。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自信满满,好像世上再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拦住他——这是一股源自内心的淡定。

“也该找去黄老将军,讨教讨教射石箭的正真奥义了吧。”

******

锦官城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林子里。

黄忠、姜维一老一少,各骑一匹马儿立定。

黄忠面色复杂,抚须叹道:“不想短短一个月时间内,你就做到连续开弓十五下,而且你的精气神亦焕然一新,唉,果然天赋异禀,一日千里。”

姜维抱拳谦逊道:“晚辈只是遵照老将军指点,勤加练习而已。”

黄忠缓缓颔首,言道:“你既然能够达成约定,老夫自然不会食言,这便把箭术的精妙之处教你,小子,你且听好了。”

只见老将军挺直了背脊,正色道:“李广射石,倘若只求刚猛迅捷,亢奋凌厉,那么岂非但凡有几百斤蛮力之人,便都会使了?其实不然,须知人都是会躲闪移动的,厉害的武将更是懂得避箭之道。”

说到这儿,黄忠忽一指林中叽叽喳喳的麻雀,道:“譬如这麻雀虽小,但反应敏捷,善于辗转腾挪,极难射中,你若不信,可以试射看看。“

姜维得了吩咐,点了点头,开弓细细瞄准五十步外的麻雀,蓦地松弦射去。

这支箭全力射出,又快又急,箭尚未至,劲风已经裂空而去。

但麻雀似乎能够感受到提前而至的劲风,叽叽喳喳间扑腾着翅膀,竟教它堪堪躲过。

黄忠抚须道:“你看,雀犹如此,可况人乎?故而你若要射出势不可挡、避无可避之箭,第一需能自如收发千钧之力,这一点,如今的你已经能够做到;眼下尚需磨炼的,是预判敌将下一步行动的眼光,这才是此箭根本所在。”

“预判么?”姜维闻罢,不由心道:“和师傅所说‘料敌机先’有些类似,这个倒是我擅长之处。”

思忖间,黄忠忽低声喝道:“小子,你看好了!”

说完,策动马匹朝麻雀反方向奔去,一边奔驰,一边抽出一支箭矢,搭于箭上。

奔到距离麻雀百步之外时,黄忠猛然转身,身子半依在马背上,拉弓如满月,倏忽急剧射出。

这一箭如流星赶月,气势如虹,树枝上的黄雀忽然意识到不妙,展翅正欲躲避。

但双足甫一离开树枝,箭支刚好飞至树枝上五寸位置,正中其脑门。

麻雀尚未来得及惊叫一声,身躯便已被一箭贯穿,一时羽毛四溅。

姜维目睹这一切,只觉心驰神往,激动难抑。

黄忠这一箭不仅势大力沉,而且能够预判麻雀即将起飞的高度,可谓殊为难得。

须知百步之外的麻雀,已经目所难视,他多半是靠感觉才做出如此精准无误的判断。若是没有数十年的火候,根本难以展现这等神术。

姜维当下敬佩道:“只凭这一箭,晚辈即使再练二十年,也难望老将军项背。”

黄忠面有得色,轻轻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慢慢策马回转。

“你的天赋是老夫平生所见,只要多想一想,多练一练,自然而然就能练成。”

姜维点了点头,自马袋中取出一支箭矢,正欲再试。

这时,黄忠忽递过手中长弓,凝神道:“用这把弓试试。”

姜维也不客套,伸手接过,入手时,只觉此弓比铜胎铁背弓轻便不少;稍一打量,只见长弓外表漆黑,弓身由竹木、铜铁混制、弓弦由牛筋丝线揉制;粗粗一拉,约莫有四石力道,劲道刚柔并济,手感较之铜胎铁背弓那就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不敢托大,于是深吸一口气,静坐马背,眯眼拉弓去觑。

五十步外,一群麻雀正闹得欢腾,混不知危险临近。

姜维凝神屏息,拉弓搭箭,却迟迟不射,他在细细回忆黄忠方才所有的动作,也在仔细观察麻雀运动的轨迹和动作幅度。

他保持这般动作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期间一动也不曾动。

黄忠也不仅不催促,脸上反而露出惊讶之色,不住缓缓颔首。

那群麻雀似乎开始争吵,其中有一只灰色麻雀挤占了黄色麻雀的地盘,黄色麻雀展翅飞起,正欲俯冲驱赶。

就在此时,姜维蓦然双目圆睁,控线的右指倏忽一松,长箭劈风斩浪,直扑灰色麻雀方位。

箭之所向,灰色麻雀轻轻一跃,就此躲开;但黄色麻雀却像故意将自己的身躯送上一般,正巧飞至箭矢落处,顿时被射了个稀烂。

黄忠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子龙晚年能得如此佳徒,后继有人,着实羡煞老夫!”

通过这一射,姜维已经抓住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感觉,此番闻得老将军夸赞,当即抱拳回道:“晚辈何德何能,全仗老将军不吝赐教。”

说完,便要将长弓还回。

黄忠摆手道:“此弓名曰‘养由基弓’,传闻为昔日神箭手养由基所用,也是跟随老夫一生的宝弓,配合破甲锥,百步内可破七重硬甲……”

顿了顿,感怀道:“老夫是一只脚已经入土之人,难道带着先人宝物陪葬吗?如此太也暴殄天物。你既然能悟成射石箭,足见是有缘之人,今日便将之赠与你了。”

姜维一惊,推辞道:“也许绍先(霍弋字)比晚辈更适合拥佩此弓。”

黄忠摇头道:“绍先机敏沉稳,是个练箭的性子,但他天资有限,开不动如此强弓……”

说到这儿,他忽目光湛湛,盯着姜维道:“放眼大汉年轻一辈,既能使动此弓,又能练成精妙箭术之人,唯有你姜维姜伯约。你且收好了,切记日后须好生报效大汉,可莫要让宝弓蒙尘喽。”

姜维感受到老将军的关心,只觉感激莫名。他也非扭捏之人,当即欠身道:“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收弓入袋,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回城。

黄忠一身本事有了传承,此时心事尽去,一路上止不住得开怀大笑。

第二百二十九章 礼重情重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夏五月三十日,凌晨。

今日是汉中王诏令诸葛亮领衔北上汉中之日,也是朝廷暗中开始执行平羌策的第一日。

天还不见亮,姜维就已在姜文、姜武两兄弟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完毕。

两兄弟还在马厩中整理装备行李;姜维穿戴好盔甲,来到院中,正要活动一番筋骨,忽闻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这几日已经陆续跟师傅,还有诸位兄弟们道过别了,却不知今日谁会那么早来拜访……”

姜维心中好奇,踱步上前开门。

开得门后,却见关银屏双手捧着一只包裹,正作盈盈等候。

说起来,姜维最近公事繁忙,闲暇时间多沉迷练武,倒是有很久没见到关银屏了,当下惊喜道:“银屏,你怎么来了?”

关银屏见他全副武装的模样,问道:“三哥这是要出发了么?”

姜维点头道:“不错,不过距离集合还有一个时辰,你先进来稍坐吧。”

边说,边伸手要把她引入院中。

关银屏却摇了摇头,只上前两步,将手中包裹塞到姜维手中,展颜笑道:

“听说西北昼夜气温相差极大,又兼风疾沙多,我便缝制了这件大氅,总算赶得及给三哥送来。”

姜维一时有些愕然。

在他的印象中,关银屏会些武艺,但针线女红的功夫那是一点都不会的,今日居然还能缝制衣裳,这倒是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想到这儿,他的脸上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

关银屏知他所想,俏脸登时一红,顿足道:

“人家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从头学起,一针一线都是亲手缝制,十指都被刺伤好几次呢,你可千万莫要取笑。”

说完,伸出如白玉般的纤纤十指,前后翻转,示于姜维。

凝神望去,但见关银屏每一个指肚上,几乎都有针孔创口,有几个创口也许是新近扎破的,新鲜的痂痕殷红醒目。

姜维突然明白过来,关银屏一个月来深居简出,原是不辞辛劳地在为他缝制大氅啊。

他心中生出一阵感动,动容道:“银屏……你何必如此……”

关银屏倏忽将纤手收回,笑道:“本来慢慢缝制倒也无妨。但五日前,二兄说你马上便要走了,我心中着急,这才多被扎了几下……不过不碍事的,眼下早已不疼了。”

此时两人凑的近了,姜维发现她眼眶熬得通红,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实在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稍一思索,便知她在熬夜做活。

当下佯怒问道:“为了赶制衣裳,有几夜不曾好好休息了呢?”

关银屏并不答他,反而撒娇道:“人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做出来的,三哥你不瞧瞧喜不喜欢么?”

姜维被一打岔,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低下头来,轻轻解开包裹。

关银屏自告奋勇道:“我来帮你。”

便从包裹中取出一件码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她双手只捏住衣物左右肩部,于空中一拉一震间,一件墨绿色的大氅顿时映入眼帘。

这件大氅甚是宽大,关银屏小小的个子几乎要将之高举于顶,甚至还要踮起脚尖,才能将大氅完全展示出来。

有她来当人肉衣架,姜维于是弯下腰来细细打量。

这件大氅的样式为对襟大袖式,整体宽大且有系带,不仅可做披风挡风遮雨,也可做常服穿着。

大氅以流光溢彩的蜀锦为底,服面绣有一只又一只的马头,鹿角,麋身,龙鳞,牛尾的麒麟,正卧于祥云之上,虎视前方,炯炯有神。

阳光下照耀下,这件大氅正散发出贵重丝绸独有的暗亚光泽。若以精美度而论,这实在可以称得上一是艺术品了。

但姜维却颇有些哭笑不得。

大氅是武将在外征战时的必需品。

因为武将穿戴上盔甲后已经十分臃肿,外面只能套上战袍、大氅之类的宽大袍服;而且盔甲多是金属、皮革所制,经不住日晒雨淋,套件大氅能起到保护盔甲行头的作用。

再者,行军不是走到哪都会安营扎寨,露宿荒野是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大氅一裹就当做是被褥了。

所以一般来讲,大氅大多只讲究结实耐用,而这件大氅实在太奢靡了一些。

但姜维转念一想,关银屏耗费一个月光阴,单单只是为了制作这一件大氅,礼重,情义更重,这一时又令他铭感五内。

如论如何,这都是她诚挚无比的心意。

此时,关银屏与姜维之间隔了一层大氅,一时瞧不清他的表情,不禁有些忐忑,问道:“三哥,你可喜欢么?”

姜维从她手中接过大氅,潇洒利落往身后一甩,套在身上后,左右转了一圈,摆手微笑道:“谢谢你了,我很是喜欢。”

时姜维全副武装,内着银色盔甲,外套墨绿大氅,脚踩牛皮软靴,腰系兽口吞金带钩;因刚刚沐浴完毕的缘故,他的头束尚未干透,只用了一只木簪随意挽起,晨光下染上一层耀眼的橘红,从关银屏角度来看,竟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道不尽的英武非凡。

她瞧着瞧着,竟然呆住了,好半晌,方喃喃道:“真…真好看……”说完这句话,忽觉不妥,脸上登时染上一片飞霞。

姜维笑了笑,转身却将大氅解下。

关银屏见状,顾不得羞赧,急道:“怎么不穿了?“?姜维道:”这么贵重的大氅,此时我却舍不得穿,须等到最盛大的场合穿用才是。“

关银屏乍闻此言,只觉得这一个月的苦工不曾白费,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尖忽然涌上一丝甜蜜。

这时,姜武背负长约四尺的白虹剑,肩扛绿沉长枪,姜文则牵着小白、小黑两匹马儿,两兄弟一起走出门来,陡然见到关银屏,先是一愣,随后忙抱拳问候。

小白哧溜溜打了鼻响,竟然举着脑袋主动朝关银屏怀中撞去,直逗弄得她开怀大笑起来。

双方问候完毕,姜维问道:“我母亲呢?”

姜文回道:“主母担心少主,昨夜一宿难免,此时刚刚睡下,可要小人去唤醒么?”

姜维摇头道:“母亲年纪大了,见不得离别的场面,不必叫她…….你们先去锦里等我,我把关小姐送回家便来找你们汇合。”

两兄弟应了一声,肩挑背抗,拉着两匹马儿当先离去。

目送两人离开后,姜维便与关银屏并肩往关府方向走去。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半途,关银屏忽抬首问道:“三哥,你可认识一个叫李遗的家伙么?”

姜维一愣,回道:“李遗啊,他是我与二兄的朋友,怎么突然提起他?”

关银屏峨眉微皱,言道:“这人三番四次来府中拜访二兄,说是讨教武艺,但中途老是来找我说话,我总觉得他怪怪的,似乎别有所图,好像骂了他一顿。“

姜维闻言,心头突然一紧,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关银屏见状,转身负手而行,笑靥如花道:“不过他既然是你与二兄的朋友,我以后便不骂他,远远躲开便是。”

姜维有些无奈,偏偏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姜府到关府不过二里多路,半柱香功夫即至。两人走到关府大门前,齐齐站定。

姜维问道:“大兄人在汉中,你有什么话要捎给他么?“

关银屏垂首不答,沉默半晌,忽眼眶通红,幽幽道:“大兄和廖叔叔去了汉中,二兄每日要很晚才能回家,如今连三哥你也要走了……锦官城那么大,我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姜维见状忙宽慰道:“我很快便回……”许是觉得这句话不够有说服力,稍一沉思,又道:

“家母在蜀中也十分寂寞,你若闲来无事,可以去陪陪家母呢?她自打第一眼见到你,就十分喜欢你,还不停唠叨,说要是有个这样伶俐的女儿就好了……”

关银屏蓦地抬头,杏目灵动,惊喜问道:“真的么?“

姜维笑道:“这是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了,为了谢你赠衣,以及照顾家母,我这次回程时帮你带礼物可好?”

终究是少女心性,关银屏闻言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欢呼雀跃道:“就这么说定了!”

******

天虽然尚未亮透,但锦里巷口早已热闹一片,到处都是准备开张做生意的店家和伙计,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姜文、姜武两兄弟寻了个显眼的位置,一边等待姜维,一边闲聊,聊着聊着,渐渐聊到方才在府门口的所见所闻。

但见姜文闻道:“阿武,你说关家小姐是不是对我家少主有一丝丝意思?”

姜武哼道:“休说关家小姐了,张家小姐不也是么。”

姜文咋舌道:“那你可知少主是怎么想的?”

姜武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方回道:“我看我们少主只爱舞刀弄棒,跟两位结义兄弟反而更亲热些,想来男子汉大丈夫义气为先,儿女情长这些事情不放在心上的。”

姜文仔细回忆了一番,颔首道:“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而此时,姜维正立于两人身后,隐约听到两人谈话,当下上前朝两人脑袋上各敲一记,佯怒道:“胆敢妄议主家私事,可是皮痒了不成。”

两兄弟遭受偷袭,愤而转回,陡然见了口中八卦的当事人,一腔怒气登时消失于无形。

姜文先讨了饶,而后哭丧着脸道:“少主每次出行都带阿武,太也不公平。”

姜武笑道:“你虽是我兄长,但论骑术武艺,却不是我的对手。”

姜文不服,两兄弟争着争着边吵了起来。

姜维上前勾住两人肩膀,笑着对姜文道:“你办事稳妥,由你看家护院,我最是放心不过。”

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后的差事不会少,你在家好好学习武艺,下次我带你随行。”

姜文闻言,精神一震,瞪了姜武一眼,拍手称是。

见时间差不多了,三人当下提步朝北门行去。

第二百三十章 下一站,汉中

姜维一行人来到北门时,早有三个身影在城墙下等候,行到近处,才发现是魏荣、赵统、庞宏三人。

三人见他到来,笑容满脸,齐步上前相迎。

姜维亦翻身下马,笑道:“三位来得够早啊。”

这三人能够聚集此处,却是各有各的际遇和打算。

先说庞宏。

原是汉中王刘备对为故去元老将领的后代十分牵挂,时时将这些后人的前途挂在心上。

庞宏今年刚满二十,按照惯例,差不多到了正式出仕的年纪。

刘备便于月前召他入府谈话,顺道征询他本人的意见,看他到底想入文职还是武职。

庞宏之父庞统生前曾与诸葛亮一道任军师中郎将,是为武职;庞宏想要继承父志,本意是想到军中行走的,但他自忖才华、见识均远不及乃父,对于能否胜任武职毫无信心,便去找姜维请教。

姜维建议他先到军中经历一番,再做打算不迟,同时顺势邀请他共赴武都。

庞宏深以为然,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此番他是以姜维幕僚的身份参与平羌行动。

再说赵统。

赵统是赵云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赵云存了让爱子锻炼一番的心思,便托了姜维带着随行。

对于师傅的请托,姜维自然没口子答应下来;更何况赵统是“河洛社”的成员之一,他于公于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魏荣,则是在禀报汉中王后,准备趁此机会前往汉中探望父亲魏延的。

他是去年秋狩的优胜,刘备对他印象很好,大手一挥,当即同意。

于是魏荣也加入了此行的队伍。

姜维、魏荣、庞宏、赵统四人皆是“河洛社”成员,平日时常厮混在一起,丝毫没有拘束,此番聚齐了倒也热闹,一边嬉笑打闹,一边等候诸葛亮的大队人马到来。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波约莫十余人组成的人马队伍缓缓靠近,当中一人年约二十,面白无须,雍容文雅,赫然正是许久不见前羽林中郎将糜威。

姜维见状,领着三个伙伴快步行至糜威跟前,露齿大笑道:“我的好将军,你可终于愿意出来见人了!”

魏荣随之打趣道:“好你个糜威,坐了五个月月子,终于能下地走路了吗!”

糜威先是一脸迷糊,在认出来人后,脸上旋即闪过一丝惊喜。他快速翻身下马,抱拳逐一与诸人行礼。

见礼完毕,他忽伸拳锤向姜维肩膀,苦笑道:“好你个姜伯约,你自己在我府上吃了闭门羹,却唆使主公直接下令!这下好了,我便是还想赖在家中,只怕家父也要举着扫把赶我走了!”

姜维笑道:“荆州大战已有小半年,你每日在家中混吃等死,即使主公诏令不至,令尊也定会将你扫地出门的,至少眼不见为净不是?”

这句自然是玩笑话,周遭诸人齐齐大笑起来;便是糜威自己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终究是少年儿郎,些许隔阂便在一阵哄笑中消散于无形。

笑罢,糜威望着精神焕发、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姜维,忍不住感叹一句。

“伯约,却是好久不见了!”

姜维闻言,露齿一笑,展臂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自他进入蜀中后,糜威是他继马岱之后,结识的第二位好朋友,既有共事的经历,又有私下的友谊,若要论及感情和默契的话,可能比魏荣他们还更亲一些。

魏荣、庞宏、赵统亦大笑着上前分别与糜威拥抱。

众人寒暄完毕后,糜威的首席亲随糜全,便领着十余名同行的伙伴上前行礼。

糜威介绍道:“家父知道朝廷要去武都设立榷场,便将家中商号里最好的几名伙计调派过来,希望能助主公大业之万一。“

姜维审视的眼光逐一扫过这群人,见这些人身上流露着精明强干,想来能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发挥极大作用,当下抱拳道:“姜维在此先感谢各位,接下来一行便拜托了。“

众人纷纷还礼,忙道为朝廷、为东家尽力是荣幸云云。

这时,南方脚步声大作,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队精锐卫士簇拥着一架由五匹骏马拉动的马车缓缓驶至。

《王度记》曰: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锦官城中,够资格乘坐驾五马车的,自然只有汉中王刘备一人而已。

毫无疑问,必是汉中王动用自己的马车,亲自为诸葛亮送行来了。

姜维放眼打量,只见车驾之上,刘备执着诸葛亮之手,一路攀谈;而在两人身侧,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却是刘禅。

他正咧嘴大笑,不住向姜维所在方向挥手示意。

******

锦官城外,十里长亭,古道垂柳,芳草萋萋。

亭内,刘备与诸葛亮二人正依依惜别;亭外一角,刘禅亦拉着姜维不忍分离,霍弋侍立于一旁。

但见刘禅面有留恋,言道:“将军来了还没两个月,这便要走了,以后便没人陪我骑马射箭了。”

姜维与董允同为管理太子府事的属官,但是在刘禅心中,董允为人严苛,处世不留情面,让他颇感压力;但姜维于大节上不亏,但在细节上总留有余地,而且做事讲求方式方法。

他来了太子府虽然只有区区两个月,但给古板严肃的太子府带来很多的新鲜、快乐,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故而在刘禅看来,姜维算是半个师傅,也是半个朋友,在他身边学习,快乐总是多过压力。

今日这一走,也意味着他的生活将再次回归到原先的枯燥沉闷。

念及此处,刘禅情绪低沉,轻轻叹了口气。

姜维早将他心思看破,不觉笑道:“臣与殿下之间有过约定,今年秋狩,殿下须猎到一头大鹿,可还记得么?”

刘禅点头道:“自然不曾忘记,只是没人再教我射箭了,只怕力有不逮。”

姜维指了指霍弋,言道:“绍先的射艺突飞猛进,有他在太子身边服侍,自然也是一样的。”

霍弋这时亦道:“兄长还请放心,弋必会督促太子勤加练习。”

刘禅却嘟囔着嘴巴,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你们可不一样。”

说起来,姜维是师傅,霍弋是玩伴,身份不太一样;而且两人的威信气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霍弋陪着刘禅玩一玩倒也罢了,若要督促他练习武艺,纵然能力足够,但资历、权威方面却是压不住阵脚的。

对于这一点,姜维自也心知肚明,稍一思索,便言道:“太子今年若能猎到一头大鹿,臣便从西北为太子带一件好玩的礼物。”

乍听到“好玩的礼物”五字,刘禅双目登时放光,忙追问道:“真的么?是什么?”

姜维目视西北,缓缓道:“那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有神武强健的骏马,自由翱翔的鹰隼,有白屁股的野驴,方脸的狐狸,白唇的鹿,黑颈的鹤,还有见到人不会害怕的土拨鼠……”

刘禅今年十四岁,正是对万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听得姜维娓娓道来,不禁悠然神往,良久方叹道:“好想去那个地方走走看看。”

姜维笑道:“臣此去西北,正是为主公、为殿下开疆扩土,将这片地方纳入大汉的版图。殿下还需好生锻炼武艺,以后才有足够的体格亲去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刘禅缓缓颔首,忽换上一副郑重的表情,正色道:“将军说得是,我便在蜀中好好练习射艺,静候将军凯旋!”

******

汉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五月三十,诸葛亮奉汉中王诏,亲自领着三十余名臣僚北上汉中。

随行官员大致分三类,一类是以杨仪、张裔为首的擅长统筹管理的官员;再一类是以蒲元、吕乂为核心的技术官员。

这两拨官员占到此行大多数,他们将辅佐诸葛亮探视荆州军民在汉中的安置情况;并巡查当地山川水文,并执行全面经营汉中之策。

再一波便是以姜维为首的武将团队,他们将在抵达汉中后,尽快启动平羌之策,以为后续的北伐之战做好战略上的准备。

而诸葛亮将坐镇南郑,总揽汉中大权,督内外诸事,为两项大计的顺利实施保驾护航。

此行汉中王特命裨将高翔领三千中军随行护卫。

高翔是荆州南郡人,参与了进攻汉中的战争,深得汉中王的信任,由他随行,也显示了朝廷对诸葛亮一行人安全的重视。

但姜维最为关注的,还是三千中军里,那位名唤柳隐的屯将。

柳隐,字休然,蜀郡人士,今年三十岁,文武双全,是历史上姜维北伐之左膀右臂,不仅擅长从政,其临机应变,冲锋陷阵,勇力军略亦冠绝三军。

那日姜维向马良打听此人下落后,马良旋即调阅档案,发觉此人正在中军任一员小小的屯将,名声尚未显现。

姜维于是向刘备建言,请求将他调拨到向宠麾下的救护营学习一段时间,待北上汉中之日,作为他的部下随行。

汉人军队不能出现在武都、阴平,这是朝廷上下的共识;但救护营是个例外,这事大汉军队独有的制度,目前中军已经普及推广,正好乘此机会慢慢向外军拓展普及。

而且,对于这么一个小小屯将的归属,刘备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大手一挥,旋即同意姜维所奏,将柳隐调拨到他麾下。

在这一行程中,姜维亦将擦亮眼睛,好好观察观察这位在青史上颇有美名的将军之器量、才干。

而就在诸葛亮大队迤逦北上之际,魏国对河西四郡的战略亦有了新的调整。

两方势力将在相互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碰撞,冲突一触即发。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千里之外,魏都邺城。

时已至深夜,家家灯灭,万籁俱寂,只留一轮明月孤悬于天际。

但此时此刻,魏王府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已经升任为丞相长史的司马懿正襟危坐,奋笔疾书,不时抬眼望向主座。

主座上坐着的正是已故魏王曹操的继承人,新任魏国之王、大汉丞相——曹丕曹子桓。

曹丕年约三旬,星目薄唇,气度恢弘,只是他额上的眉头不时紧皱,无端添了三分阴鹫之气。

此时,他着一身丧服,端坐于主位之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短须,一只手不住轻扣面前的案几,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距离曹操的灵柩被送入邺城安葬,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曹操留下了一个伟拥有广袤疆域的国度,数十万带甲之士,以及伴随而来的重重矛盾。

他的突然逝世,野心家为止振奋;软弱者为止沮丧,魏国的局势瞬间变得波谲云诡,扑朔迷离。

这三个月里,白日里的曹丕是披麻戴孝的孝子;但到了晚上,便化身为殚精竭虑,欲将局势稳定下来的魏王殿下。

诚然,魏国的麻烦十分之多:近的有辽东的公孙氏,青州徐州之间的豪霸臧霸,远的有割据益州的刘备,和占据江东、荆州的孙权。

但在曹丕看来,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威胁。

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对于他的继位,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支持汉天子秉政的声音,也有支持曹植、曹彰上位的声音。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快刀要斩乱麻,内乱不除,何以谈扫清天下?

论及雄才大略,他自忖不及乃父曹操;但论及心思细密,他扪心自问不会比谁差上半筹。

见招拆招,几个月内,他接连封大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使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使大夫。

这几位是他父亲曹操留下来的老臣。

此番加封之后,如今的他们既是大汉的重臣,更是魏国的忠臣,他们不带头拥汉,还有谁敢跳出来胡言乱语?

于是乎,至少在曹操丧期,大小臣工对新任的魏王都均表示臣服,国中没有发生大的叛乱。

接着,曹丕命令他的兄弟们各自回归各自的封国,并且派遣专门的监国谒者予以监视。这就相当于把有争位可能的兄弟们软禁在各自的封地之中。

这一策可谓釜底抽薪,于是乎,支持曹植、曹彰的势力登时偃旗息鼓,悄寂无声。

两策齐出,国内宵小之辈噤若寒蝉,新旧权力得以平稳过度交接。

此时的曹丕大权在握,但他犹未能松一口气,因为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亟待解决。

支撑曹魏走到今时今日的两大核心势力——汝颍世家和谯沛武人,不仅面临着人才的更新换代,更面临着竞争与失和。

曹丕深知,曹氏起家靠的便是这两个派系。在他父亲的时代,两个派系分工明确,大抵汝颍世家管后勤和内政,谯沛武人掌握军权、南征北讨。

但汝颍世家中颇有些首鼠两端的家伙,譬如荀彧——那是汝颍世家上一代的领袖。

于是他的父亲对汝颍世家,一直持不明显的打压态度:一来,军权对于汝颍世家而言,是不可染指的禁脔;二来,孔融、荀彧、杨修之死,都是例证。

但在曹丕看来,今时今日的汝颍世家早已今非昔比,荀彧死后,汝颍世家逐渐团结到了新一代领袖——陈群的周围来了。

在陈群的领导下,汝颖世家在他上位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他在权力的竞争中胜出,这些支持过他的世家自然希望能够在新的政权中,得到更高的位置,这样的期望无可厚非。

不过,曹丕也不想厚此薄彼,疏远谯沛武人。

他虽然忌恨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曹植,甚至忌恨其他兄弟,但谯沛夏侯氏、曹氏的叔伯兄弟,始终都是曹魏政权最有力量的柱石。

只是夏侯惇刚刚被拜为上将军不过两个月,就逝世了;曹洪抠门至极、不提也罢;宗室中尚能充当擎天巨柱者,唯有曹仁一人。

因此,将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几个与他从小玩到大的宗室伙伴推到台前,已经是刻不容缓之事了。

新的王朝,必须有他们的位置。

早些日子,曹丕已经将安抚汝颍世家的难题抛给新提拔的陈群——除了军权之外,他愿意用任何方式予以补偿。

今夜他召集司马懿,正是为了商议,如何将军权从老一辈的将领手中,平稳过度到新的宗室将领手中。

两人已经枯坐商谈了一夜,司马懿亦陆陆续续将曹丕口中的只言片语,转变成一道道待发的诏令。

此时,司马懿终于放下手中毛笔,颔首道:“魏王的诏书,臣已经草拟完毕,正要呈献殿下。”

曹丕一摆手,摇头道:“不必。仲达的才华孤深知之,你且念来,孤听之。“

司马懿闻言,轻轻一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躬身念道:

“曹仁护国有功,拜为车骑将军,统率荆、扬、益州军事,进封陈侯,增邑二千……”

“迁曹休为镇南将军,假节,都督诸军事,屯驻汝南郡召陵县,抵御孙权……”

“夏侯尚扶先王灵柩有功,封平陵亭侯,拜散骑常侍,迁中领军……”

念道这儿,司马懿忽顿住了。

曹丕等了一会儿,抬目疑问道:“还有子丹(曹真字)呢,如何不念了?”

司马懿叹了口气,抱拳道:“曹真虽然鸷勇,为先王所倚重,但终究只是养子,血脉稀薄,骤然提拔,只怕有招物议。“

曹丕皱眉道:“他是孤的手足兄弟,是孤最为信任之人,孤本属意由他执掌中军大权,镇守洛阳京畿之地……仲达,依你之见,这该如何是好?”

司马懿稍一思索,起身抱拳道:“早在先王在世时,武威郡颜俊、张掖郡和鸾、酒泉郡黄华、西平郡麹演等人便曾并举郡反,自号将军,相互攻击。今年殿下复置凉州,以安定太守邹岐为刺史,但这些远人拒而不认,张掖郡张进更是挟持太守在酒泉反叛,率军阻拦邹岐赴任……”

“故臣以为,凉州虽乱,正是英雄用武之地也。殿下可遣曹真前往镇守凉州,一旦有了军功,再行提拔自也不迟,也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曹丕听到这儿,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展开,不住颔首道:“还是仲达你想得周道。唔,着即,以真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

司马懿闻言,顿时一惊。

节代表皇帝的身分,凡持有节的使臣,就代表皇帝亲临,象征皇帝与国家,可行使诛杀的权力。

魏王将这项特权给予同为宗室的曹休也就罢了,但他同样将这项特权赐予血缘关系更弱的曹真,可见曹真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实在与宗室是一般无二的。

如此一来,魏国三辅以至河西四郡,便数曹真的权位最大了,连名臣张既、苏则二人都要归他统辖了。

司马懿不及多想,刷刷落笔疾书。

堪堪写罢,忽闻曹丕目视南方,叹道:“若子丹能打通西域,重置西域长史府;若文烈(曹休)能击败孙权,令他送子来质便好了。须知不仅他们需要功劳,孤更需要这开疆阔土、四海来朝的大功劳……”

司马懿抬头去望,但见曹丕面上渐渐显出严厉的神色,恨恨道:

“父王薨后不到一个月,那个刘协居然擅自改年号为‘延康’,早不改,晚不改,偏偏在这个时候……“

司马懿躬身宽慰道:

“殿下息怒。大汉朝廷虽然日渐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汉天子麾下依旧百官俱全,还有一批死忠之人试图逆转天命,改元‘延康’只是他们试探殿下的手段之一罢了。殿下切勿中计。”

曹丕闻言更怒道:

“他们以为父王薨了,孤便可以任由他们揉捏了么?哼,想得太也简单!只待孤平定内忧外患、建立足够功勋之时,便是这些人追悔莫及之日!”

司马懿身为太子四友之一,与曹丕相知相识多年,对他所言之事自然心知肚明。

但这毕竟是大逆不道之事,他躬身沉默,不敢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曹丕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来,歉然一笑,又叹了口气,幽幽道:

“这件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即使孤愿做一个忠臣孝子,孤身边的大臣不会答应,刘协身边的大臣更不会答应!仲达,你应该明白,这已是我曹氏唯一的生路……”

“是时候表明态度了!”曹丕正感怀间,司马懿抬头正视,正色道:“臣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愿意服侍天命在身之人!”

曹丕闻言一愣,等回味过来后,脸上忽浮现出轻松的笑,心道:

“孤身边总算还有你们这群人,毕竟算不得是孤家寡人啊!”

多年的陪伴使司马懿明白,眼前这位君王骨子里是个纵情之人,只是此前一直生活在他那伟大父亲的阴影之下,变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变得习惯权谋诡计,变得时刻将他的内心隐藏在温良恭俭让之下。

但到了今时今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快意恩仇的脚步了。

“这是子桓最好的年岁,与我而言,也是最好的时代。”

司马懿想到这里,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托大的魏延

从蜀郡至汉中凡八百余里,有金牛、米仓二道可供通行。

其中金牛道开凿于战国时期,是巴山通道中较为重要的一条,也是历史上联系关中和蜀中的主要交通动脉。

秦时名相范雎曾云:“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说的便是战国时期,秦国借金牛道吞灭蜀国之事。

金牛道自锦官城出发,经雒、涪、梓潼,北行穿天险剑阁,穿越葭萌至巴山,而后抵达汉中境内。

此行路上,诸葛亮正领着三千余人的队伍浩浩汤汤,迤逦北上。

在途径雒城时,他特意下令稍停,并亲自领着一并官员到埋葬着凤雏庞统的墓前拜祭。

庞统死于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当时刘备自北向南攻击雒城,时任副军师中郎将的庞统率众攻城时,被飞箭射中死去,时年仅三十六岁。

后来刘备含泪收敛了他的遗骨,并亲自选了这一处可府北看南的风水宝地作为其墓地。

墓地两侧有两颗柏树,树冠左呈龙形,右似凤状,合称龙凤柏,是对其才华深感佩服的张飞亲手所植。

六载光阴飞度,而今两颗柏树早已亭亭如盖矣。

庞统才高量雅,被司马徽称为“南州士之冠冕”,也是荆州俊杰为了实现兴复汉室大计而将毕生奉献的代表人物。

诸葛亮此来,一是为了祭奠故友,二则是是为了激励随行的荆州籍贯官员。

其他人缅怀一番也就罢了,但同行的庞宏见到乃父坟茔,不免睹物思人,竟是趴在坟前嚎啕大哭,几欲晕厥。

******

在雒城逗留半日,大队继续向北前行。

抵达剑阁县之前,大抵因为处于四川平原之内,地势还算平整,队伍速度尚快,每日能行五十余里。

但剑阁县北二十五里有剑门山,亦曰大剑山,其东三十里有小剑山。两山相连,山势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

抵进剑门关境后,金牛道进入巴山山脉,地势陡然变得陡峭,路径亦变得狭窄难行。

自此,大队速度减半,大抵每日只能行三十余里,若遇上下雨天气,山高路滑,只怕速度还要再减一半。

一直穿过巴山,进入汉中盆地,地势始平,队伍的速度这才稍复。

这期间,诸葛亮时常下车步行,并坚持每日亲自记录;每走完一程,便召集杨仪、费祎二人议事讨论。

杨仪本就是他在大司马府时的左膀右臂,遇事常与之商议;而费祎则是被他带出来经历见识一番的,也是存了培养的心思。

汉中即将得到全面的经营,但蜀郡的物资亦是支撑北伐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三人仔细记录商讨,便是为了定下哪一处道路应该加宽,哪一处应该加固,以提升蜀郡、汉中之间的运输效率。

故而,这一路行来,大队且停且走,行进得十分缓慢。堪堪花了十八日功夫,才在六月十七傍晚时分,抵达汉中郡治南郑郊区。

******

这一日的夕阳西照,映得天际晚霞一片通红。

姜维、魏荣二人骑马当先开道,在距离南郑县城十里外,远远便见到一行近百人的精锐健伍正在等候。

魏荣一指前方,喜不自抑,侧身笑道:“必是我父亲和兄长来迎接咱们了!我先去看看!”大笑间,挥鞭一抽马臀,纵马驰去。

姜维知他口中的父亲和兄长,自然是魏延,以及一直在魏延身边服侍的长子魏昌了。

至亲骨肉之间有一年多未见,魏荣如此失态狂奔,也是人之常情,他也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减下马速,准备向诸葛亮通报一二。

两拨队伍慢慢靠近,随着领军的裨将高翔一声“缓行”,双方的面庞终于清晰可见。

姜维的目光迅速找到了正咧嘴大笑的魏荣,他边上站着一员蓄着短须、面庞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的青年将领,想来应是他的长兄魏昌无疑。

而兄弟两人正一左一右,如众星拱月一般护着一名高大的武将。

这一人,自然就是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魏文长了。

这是姜维第一次见到魏延,细细打量,但见其人年约四旬,身长八尺,面如重枣,目若朗星,畜着一脸的络腮胡。光从外表看,竟然颇有几分关羽的威风气度。

魏延却是面无表情,只直直盯着诸葛亮的车驾,除此之外,眼中仿佛再无一物。

随着军师车驾缓缓接近,他寡淡的面上露出笑来,一边招呼,一边上前亲自,展臂将诸葛亮扶下车驾。

“军师,却是好久不见啦!路途可还顺遂?”

诸葛亮下得车后,抖了抖袍服,方抱拳笑道:“托文长的福,一路平安,却是劳你久候。”

魏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言道:“这算得什么。汉中之战后,延在此秣马厉兵半年有余,等得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追随主公挥师北伐……今日见军师亲来汉中主持大局,延便知朝廷北出关中之日不远了,我这心里,可别提多高兴了!”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微笑道:“吾此番奉主公之命前来汉中,为得是整修沟渠、鼓励农桑,以资将来北伐事,你身为汉中太守,还需多多协助才是。”

“那是自然!军师在此,与主公亲来也无甚分别!”

魏延拍着胸脯,没口子答应下来。

两人寒暄了两句,诸葛亮便回身招呼随行诸人上前见礼。

一时,杨仪、张裔、蒲元、吕乂、费祎、高翔等人纷纷上前行礼。

面对这些人的问候,此前笑容满满的魏延陡然之间却收了笑容,只略拱了拱手,作淡淡回应。

这般回应算是十分高傲无礼了。

姜维下意识地去望与魏延同为荆州籍贯的杨仪,费祎二人。

但见费祎不以为杵,面上笑意盈盈,行礼更是一丝不苟;而资格更老的杨仪显然并不买账,他的眉头微皱,面上笑意尽数敛去,隐隐已经流露出不满。

姜维将他表情清晰看在眼里,心道,杨仪以荆州名士自居,又久在诸葛亮帐下做事,无论是名望还是资历都远在新被提拔的魏延之上——须知魏延在去年还只是一个牙门将军而已,这在杨仪眼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而魏延如今做了汉中太守,却换了如此一副看不起人的嘴脸,心性狷狭的杨仪自然会感到不满。

史载这两人性格不合,势同水火,果非空穴来风。

正沉思间,魏荣忽快速钻回人群,将他推搡向前几步,笑着介绍道:

“父亲,这便是是孩儿方才提起的姜维姜伯约!”

“哦?“魏延闻言,抬眼觑向姜维,脸上勉强挤出半丝笑意,缓缓颔首道:?“你在荆州做的事,某都听说了,很好。”说完,伸手拍了拍姜维的肩膀。

这个举动顿时让姜维眉头一皱。

大抵拍肩膀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抑或极为亲近弟兄之间才会有的动作,并非正式的礼节。同僚之间,通常还是抱拳、作揖为礼的。

按照道理来讲,此番出行是公事,两人又是第一次见面,应当以正式礼节问候、回礼;更何况,他身负太子率更令一职,代表的是太子的权威,众目睽睽之下,魏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以拍肩膀作为打招呼的礼节的。

姜维面上不动声色,依旧郑重地抱拳行了个大礼。

心中却道:“在这么多同僚之中,魏延除了对诸葛亮一人高看一眼之外,几乎不将其他诸人放在眼中……“

“史载此人性矜高,不屑处理人际关系,与同僚的关系亦称不上好,从此番表现来看,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而对于众人脸上流露出的或多或少不满之色,魏延却是丝毫不察,转身对诸葛亮道:

“延已在南郑城中备下酒水,为军师接风洗尘,还请军师赏脸一叙。”

说罢,翻身上马,招呼着手下一众将士,亲为大队开道。

大队重新启动,姜维端坐马背,隐隐能够听到身后传来杨仪的小声嘀咕:

“这个魏文长当真托大,只说为军师接风洗尘,难道我等便不算客人了吗?哼,一会儿定要这厮在军师面前露个丑!”

刚下班,先去吃点东西,到家可能会很晚,我明天一早更。抱歉:)

如题

《三国幼麟传》刚下班,先去吃点东西,到家可能会很晚,我明天一早更。抱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三章 针尖对麦芒(二合一)

南郑县城在十里开外,大队人马在魏延的带领下,没过一会儿就已入城。

来时路上,姜维只觉汉中境内荒无人烟,走上一个白天都不见得能见到一个人;但南郑城中人气倒是颇盛,人影随处可见,只是仔细观察的话,便可发现此地居民以轻壮男子为主,很少有女子、老人和小孩。

魏昌介绍道,汉中人口被曹操掳掠一空,这些都是后来从蜀郡迁来的军卒和发配来的刑徒,与其说南郑是一座县城,倒不如说是座大军寨。

城中不时会有一队队的士卒穿梭行走。

姜维观其队列整齐,将士精神饱满,遇到魏延时都主动驻足打招呼,言语神色间满是亲近,不由心道:“传闻魏延善养士卒,果非浪得虚名。”

经过一番观察,他已经对魏延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大抵就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但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之人。

他的心里大概只有军务,眼里只有顶头上司刘备,诸葛亮勉强算一个令他感到敬重之人,而余者他皆不放在心中。

******

行到公署门前,天色已经入暮,远远就能闻见酒肉香味传来。

魏延请了诸人入大堂后安坐后,拍了拍手,示意后厨可以上菜了。

不一会儿,服侍的军士们进进出出,将美酒佳肴如流水一般奉到各人案前。

这一顿接风的宴席,他着实花了一番心思,准备地十分丰盛

除了传统的蔬果肉脯之外,炙、脍、羹等珍馐亦齐备。光炙之一种便有鹿肚、牛肝两样;脍为鱼脍,晶莹剔透,透着一股新鲜;羹是用鸡肉做的汤汁,配以各种蔬菜。

因为他是武人之故,并没那么多讲究,遥敬场中诸人一杯水酒,便径直道:

“各位远道而来,本该更隆重一些才是。只是汉中物产不比蜀中丰茂,此番却是怠慢了,无论如何,还请赏脸多用一些。”

说完,举手示意诸人动著进食。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本就都有些饿了,此时闻着席上扑鼻的香味,不觉食指大动,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语,纷纷开著享用。

魏荣性子急,屁股还没坐热,便拉了兄长魏昌到姜维、庞宏、糜威、赵统几人席处饮酒联络。

因魏昌小时候也在荆州长大的缘故,与除姜维之外的几人都说得上面熟,彼此也少拘束。他颇有身为主人的觉悟,唯恐怠慢朋友,不住劝酒。

堂中其余诸人亦或相互敬饮,间或谈些旅途趣事,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气氛一时大好。

等到菜肴大致上齐,魏延生恐怠慢了宾客,亲自捧着酒杯下场敬酒。这第一杯酒,自然当敬端坐于主宾席上的诸葛亮。

军师饮酒那是极为少见的情景,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遇见一次。也不知哪个好事之人多舌,堂中宾客皆停下手中筷著,朝主宾席方向投去关注的目光,想要看看军师是否会赏魏延这个份脸。

这厢,诸葛亮还未发话,但紧挨着而坐的杨仪却断然阻拦道:“文长不可,军师在家中可是滴酒不沾的,你就莫要为难军师了。”

魏延闻言一愣,倘若真是如此,以诸葛亮之尊崇,他确实不便逼迫。

他又下意识的朝堂中张望了一番,见诸宾客都巴巴望着,心道主人敬酒而客人不饮,这倒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这一刻,他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端着酒杯呆在原地。

只见诸葛亮微微一笑,举起杯子,作势便要饮了。在他看来,魏延毕竟是汉中的太守,他的面子和权威不得不照顾周全。

就在这时,因官位不高而坐于下首的费祎旋即趋步上前,笑着阻道:“先生的酒量,祎最是知道。晚上还要处置公事,这一杯便由祎代饮了罢。”

说完,从诸葛亮手中接过酒杯,转向魏延,抱拳笑道:“魏将军不介意吧?”

魏延情知因自己的孟浪,差点破了军师的规矩,本就有些惴惴,这时见到有人出面解围,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当即笑道:“如此最好!”

说罢,两人相互举杯对视,道了声“请”,齐齐扬脖饮了。而此时,魏延的面上已经换上满满的赞赏。

身为当事人的诸葛亮亦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亮不胜酒力,便小酌一口,谢过文长款待。”

这是给足了面子了!魏延满面红光,连道:“不敢。”说完,又饮了一杯作陪。

敬完诸葛亮,他举杯行到下一席杨仪处,但见杨仪于案前的珍馐视若无睹,一口也未品尝,只是径直捧着手中一碗白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魏延见状不免疑问道:“威公,可是这几道菜不合你的胃口么?倘若如此,延这便让下人再做准备。”

杨仪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文长,这一席菜色如此丰盛,怕花了你不少心思呀。”

魏延显然对自己精心准备的宴席十分之满意,闻言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瞒威公,延感念军师和诸位远道而来,只恐招呼不周,一早便派人上山入林搜寻,方才备下这些食材,还请多用一些。”

杨仪左顾右盼,面露不忍之色,忽将声音提高八度,感叹道:

“仪进入汉中后一路所见,荆州百姓刚刚安置完毕,民生仍显困顿,一日能得两餐果腹已是万幸。那些俱是我等父老乡亲,他们鹑居鷇食,仪身为朝廷官员,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享用如此饕餮美食?”

他这话说完,满室寂静,不少宾客已经放下手中筷著。

许多人听出他这番话含有两重意思,明面上直指百姓生活还不富足,身为官员者也应该艰苦朴素一些。

但言下之意,却是在讽刺魏延作为汉中太守,不仅没能顾好治下百姓的周全,又如此养尊处优,实在不该。

魏延反应再是迟钝,一愣之后也已听出杨仪这是在向军师告状,是赤裸裸地从能力和德行两方面指责于他了。

“这是不给我魏某人面子啊!”

魏延闻言,眉头蓦地一皱,面上流露不满。

杨仪却拈须轻笑道:“怎么,文长觉得仪说得不对么?”

在魏延看来,他的这股笑容充满了不屑与挑战——

他若是说对,就意味着承认他没能顾好治下百姓,这显然是不合适的;若说不对,杨仪便可指责他好大喜功,不说实话——毕竟荆州百姓初来乍到,生活艰苦是不争的事实……

他越想越不是味道,越看越觉得杨仪的面容可恶。此时,他的胡子蓦然竖立,双目中精芒爆闪,右手将杯子捏得“咯咯”作响,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气势骇人。

室内气氛一时大为窘迫。

华夏有句古话,叫做君辱则臣死。其实何止君臣,父子之间亦然。

还不等魏延发作,正在席间作陪的魏昌、魏荣兄弟同时豁然起身,怒目而视。

魏容更是胼指一指杨仪,怒道:

“你这是何意思?家父好心好意招待,你若爱吃便吃,不爱吃就滚!”

杨仪面对小辈如此侮辱,也不去反驳,也不发怒,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魏延,嘴角居然露出一丝暗不可察的微笑来。

姜维冷眼旁观,心道,魏氏父子有勇无谋,此番还是中了杨仪之计了。

原来杨仪方才对魏延说的那番话虽然无理,但诸葛亮并非偏听之辈,当能明白魏延的款待之意,绝不可能被随便冤枉了去,等他从中斡旋两句,这事也就打发过去了。

但还不等诸葛亮发声,身为属下、人子的魏荣居然自己作死,跳出来辱骂身为朝廷重臣的杨仪。若要追究,他这是犯了以下犯上之罪了。

这么一来,场上的主动权立即掌握到杨仪手上,即便诸葛亮有心帮魏延开脱,也要掂量掂量《蜀科》是否允许——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蜀科》之权威,上下之尊卑,绝对不容偏废。

难题重新抛回给魏延,他若想保全爱子,少不得软语相求。

但魏延是一个肯服软之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那可是在上任汉中太守时曾说出:“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的猛人!

按照魏延的为人,他纵然明白此中关节,也必定会选择护短;那也意味着,他也将加入到与《蜀科》作对的行列之中。

杨仪正是看准他的为人性格,这才有恃无恐,暴然发难。

果然魏延怒气勃发,双目死死盯住杨仪,总算顾忌诸葛亮在侧,不敢当众发作。

而杨仪却凛然不惧,起身与之对视。

针尖对麦芒!场上的冲突似乎一触即发,气氛陡然之间降到冰点。

没人注意到诸葛亮的脸上早已闪过一丝不满。

唯独姜维看得清晰,心道:“军师是此间权位最高者,不可能行包庇之举,更何况魏荣确实因为鲁莽而理亏在先……”

但魏荣是河洛社的伙伴,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遭受恶意的责罚,当务之急,是让杨仪主动撤回控诉。

姜维念及此处,一振衣摆,侧身豁然而起,指着魏荣怒喝道:“大胆!”

他的突然出声,登时打破场上的静谧,引得诸人举目来看。

而杨仪见有人站到他一边,而且还是汉中王看重的少年英杰,面上更是流露出得意之色。

魏荣见状更怒,正要反驳,却见姜维悄悄朝他挤眉弄眼。

他与姜维素有来往,多少有些默契,一愣之下旋即领悟过来。大抵刚才他胸中一口恶气难处,忍不住替父出头,但眼见父亲为难成这副模样,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后悔当初的孟浪。

他也素来信服姜维,见姜维起身揽事,当下压住心头怒气,只觑眼望去,静候下文。

但见姜维抛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后,转身一指杨仪,介绍道:

“杨先生乃是名动天下的荆州名士,前辈高人,德高望重,享誉天下……”

他说到“荆州名士”、“前辈高人”、“德高望重”、“享誉天下”四词时,刻意加强了语势,也算是抛出一顶顶高帽。

高帽抛完,他又指着魏荣骂道:“论年纪,杨先生足以做你的长辈;论学识,杨先生更是你望尘莫及……这个毛头小子,目不识丁,粗鄙无礼,何来胆子如此放肆?”

他骂魏荣时,用上了“目不识丁”,“粗鄙无礼”二词,更是为了衬托杨仪的知书达理,将他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如此高帽说得杨仪心里十分熨帖,脸上竟然流露出不好意思之色,连连摆手谦虚。

试问哪个“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会和一个“粗鄙无礼”的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果见他满脸笑意,言道:“伯约你言重了,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不必较真。”

姜维闻言,啧啧称奇道:“杨先生宽大为怀、海纳百川,维谨受教。”

其实聪敏如杨仪者,如何察觉不出姜维这是以退为进之策?

只是他方才一通发作,已经将魏延逼迫得惊怒交加,偏偏又哑口无言,着实吃了一个大大的暗亏,他心中一口恶气已经出了大半。

他又自恃身份,确实不便和魏荣这般小辈一般见识,此番见姜维及时送上一个台阶,便也知趣得接下了。

当下笑道:“好说,好说!”

有了这一番插科打诨,场上局势顿时为止一缓。

费祎回过神来,将杨仪按回座位上,劝慰道:“魏将军向来与军民同甘共苦,今日确是看在先生和诸同僚远道而来的份上,才备下丰盛酒宴。威公你倒是多心了。”

他倒了一杯酒水,又面朝面色铁青的魏延,目光湛湛,举杯作邀道:“威公心系百姓,难免有些冲撞,还望将军海涵。”

虽然费祎的表现让魏延感到如沐春风,但他余怒未消,只虎着一张脸,迟迟不愿举杯。

就在这时,诸葛亮忽然起身了。

但见他缓缓行至魏延身前,面上平静如水,瞧不清楚喜怒,举杯道:“亮便以此杯酒水,谢过文长款待。”

说罢,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一口气便将杯中酒水饮尽,一时激得面色通红。

魏延见状动容道:“军师……”

他心中感动,怒气顿时消散于无形,忙举杯满满饮了,饮罢,倒置酒杯,以示涓滴不剩。

诸葛亮缓缓颔首,忽面朝大堂,朗声道:“诸位,既是文长一片心意,只管宽心饮用,不必客气。”

有他倡议,堂中诸人自然轰然较好,姜维、费祎两人果断发挥本领,四处敬酒搞活气氛,场面顿又恢复浓烈。

******

杨仪面色发白,独坐席间,不时觑向主宾席上面无表情的诸葛亮,暗自懊恼道:

“莫非我挑衅魏延,惹军师不快了么?军师不是曾说过魏延狂悖之语么……怎么会……不行,得找个机会,跟军师好生解释一番才是……”

他心头惴惴,手中这一碗大白米饭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边上姜维将他神色看在眼里,心道,汉中军民和谐,事关北伐大业,这是诸葛亮最为关心之事,他从来都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为了大局,可以忍受手下臣僚性格上、能力上的缺陷;但若是有谁凭借小聪明,擅自启衅,破坏和谐大局,那么就是触到他的底线了。

他又看了看在场上如鱼得水的费祎,心中又道:

“杨仪之能力、资历、名声都在蒋琬、费祎二人之上,但却被诸葛亮排除在继承人名单之外,可能今日之事,便是引子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再见马超

一场好好的宴席,因为杨仪的挑衅,终究失了应有的祥和气氛,勉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还是草草收场。

期间诸葛亮也曾想办法试图缓和魏延和杨仪之间的矛盾,但两人均非大肚之人,虽然军师的面子不得不卖,中间也曾相互敬酒,但无论如何,彼此之间的梁子总算是结下了。

诸葛亮见状也只得徒呼奈何。

次日便是分别的日子。

这一日,姜维将领着属于他的团队,护送着司金中郎将张裔、大匠蒲元以及近百名铁匠,赶赴由马超驻守的沔阳。

他是为了执行平羌之策,而张裔、蒲元则是为了重新启动沔阳官铁。

时前汉武帝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下诏,在全国四十九个产铁的郡县设置铁官,负责铁的冶炼,铁器的制作与销售。

汉中沔阳本为四十九处官铁之一,但后汉时期汉中为张鲁占据,朝廷便失去了对此地官铁的控制;后来汉中之战后,曹操迁走了汉中全部军民,临走前还毁去了许多重要设施,以官铁之重要程度,自然难以幸免于难。

朝廷此番却是终于腾出手来,准备重置沔阳官铁,以作为铸造武器、兵装、农具的前线基地。

与此同时,诸葛亮亦将带领其余臣僚赶赴的城固县。

在哪儿,蒋琬主持了十万荆州军民粗粗分完田地,并赶种完了今年第一拨粮食。

而他将与关平二人一道等候诸葛亮的到来,协助其开展接下来的筑建城池、兴修水利等项目。

******

南郑距离沔阳不过百里路程,又都是平旷的土地,姜维领着约莫二百人的队伍,从早间出发,一路马不停蹄,预计傍晚时分即可抵达。

却说此行路上,大匠蒲元一直盯着姜维腰间的神刀“麟嘉”张望。

姜维知道此刀是由他打造,更知道此人是三国时期首屈一指的匠作大师,以后少不得有倚重之处,便渐渐起了交往的心思。

于是在中途歇息时,他主动凑近蒲元,解下腰间长刀递将上去,笑道:

“传闻蜀中蒲元,乃是欧冶子复生,曾为汉中王铸神刀五千柄,其中更有有佼佼者六柄,维此前蒙汉中王恩赐,得授如此神刀,幸之何也!说起来,倒是要感谢蒲大匠。”

蒲元忙起身接过“麟嘉”,细细摩挲片刻,抱拳叹道:“将军年纪轻轻就已战功卓著,如此宝刀,正值将军拥佩,正所谓宝刀配英雄也。”

说完,便将“麟嘉”递回。

姜维又招来姜武,从他背上解下夷陵之战的战利品、孙权的佩剑白虹剑双手奉上,又问道:“蒲大匠乃当世大师,请问以大匠之见,此剑如何?”

蒲元从见到白虹剑的第一刻起,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但见他抽剑出鞘,手捧四尺剑身,从剑尖到剑脊,再到剑身,皆作细细打量,不时还伸出双指去弹敲。

把玩良久,他的双眼渐渐迷离,脸上呈现出陶醉的神色,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赞叹道:

“此剑铁质细密,用的是东吴百锻技术万辟千锤而成,剑身平顺长直,一丝杂质也无,如此宝剑,实乃元平生仅见。”

姜维奇道:“莫非以先生之才也铸不出如此宝剑么?”

蒲元笑了笑,道:“倒也不是铸不出,而是铸造如此吹毛求疵的宝剑,没有两年功夫可不行,实在耗时耗力。须知铸造这样一柄剑的功夫,够元铸成五百柄质量上乘的环首刀了。”

姜维闻言,咋舌不已。

后世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分价钱一分货,三分价钱两分货,十分价钱三分货。

蒲元所著环首长刀乃是“三分价钱两分货”的典型,而白虹剑则是“十分价钱三分货”之代表。

在姜维看来,刀剑乃是乱世征战之用,坚固、耐用、易修复、能够大批量产出、能够补充及时才是王道。

千锤百炼的白虹剑在单兵性能上固然强于七十二炼环首长刀,但一把若是对上五百把,谁都知道是量多者取胜。

这也反应了汉、吴双方对于军队装备的态度,大抵汉军军队都是国家所有,朝廷一视同仁,皆愿意普及质量上乘的武器盔甲;

而东吴富庶,本可以为军队提供更好的装备,实在是因为吴军行世兵制,孙权不愿平白便宜了邑臣,只愿意斥巨资为中军提供异乎寻常的精良装备。

想到这儿,姜维不禁又想起关银屏所赠的大氅,暗中苦笑道:

“我这一身行头倒是金贵,看着不像出来打仗的,更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出来行猎了……”

两人就着刀剑又聊了几句,蒲元忽道:“来时路上,元曾取汉水查看,只觉汉水钝弱,不及蜀江爽烈,不任淬用。只恐此番铸刀,难及蜀中所成。”

姜维想了想,道:“今年本就是恢复官铁生产,质量倒在其次,把量先做上去便可。”

顿了顿,又笑道:“而且羌人几乎不着寸甲,对付这样的敌人,我方将士人手一柄环首刀已是绰绰有余,大匠只管铸来,多多益善耳。”

******

一路上无风也无雨,大队终于在预定的时间平安抵达沔阳。

城外,暌违经年的锦马超、马岱两兄弟,领着杨千万、柯十三、阿布等麾下诸将,早已在此等候。

姜维不敢托大,急忙翻身下马,抢上前去,躬身抱拳道:“怎敢劳动将军亲自迎接!”

马超一袭锦袍,英俊依旧,但他的脸色却较去年分开时更显苍白。

他展臂扶住姜维,上下打量一番,面带笑意,不住颔首道:

“好小子,在荆州做得如此大事!当真英雄少年!着实为我凉州汉子大大地争了一口气!”

马超终究是成名多年的前辈,姜维不敢生受如此夸赞,忙谦逊了几句。

说话间隙,马岱领着杨千万等人亦上前见礼。

姜维与这几人曾一道并肩作战,不仅熟悉,而且还透着一股亲切。他大笑着与之一一拥抱见礼,又将糜威、张裔、蒲元、赵统、魏荣、庞宏、柳隐诸人一一作了介绍。

说到魏荣随行,却是因为他于昨日宴席中得罪了杨仪,不便在汉中久留。姜维只得将他带他身边,不然他将马上被遣返回蜀中。

总算这一路都是相熟的伙伴,魏荣也不虞旅途孤寂,搞不好还能在平羌之战中捞些功劳,便欣然应允。

西北的汉子最是爽朗,这些人既是姜维的朋友,他们自然也将之视为自己的朋友,故而言行举止极为热情。故而,眼前的景象与昨日魏延迎接诸人时、只重视诸葛亮一人的寡淡场景迥然不同。

杨千万更是果断发挥自来熟的特性,一会儿拉着这个说话,一会儿拉着那个介绍,不能想要帮姜维招呼好朋友。

诸人见状,皆放下心来,毕竟他们接下来要与这些西北汉子共事数月之久。

寒暄见礼完毕,马超大手一挥,朗声笑道:

“超已在中已备好酒宴,请诸位一叙。”

说完,正待转身领路,姜维却悄然凑近,低声道:

“维身怀汉中王密令,请将军安置好随行诸人后,择一密室,你我细作商议。”

“密令?”

马超闻言,霍然一惊。

第二百三十五章 马氏后人

马超是个急性子,几乎没有半点城府,听到姜维身负密诏一事后,便请杨千万招呼诸人先到驿馆歇息安置;他则径直领着马岱、姜维二人来到临沮都督府的书房,欲要在第一时间一探究竟。

因为彼此之间熟识的缘故,三人便在书房地板上“品”字而坐。

姜维身子前倾,正色道:“维此来沔阳,身负三件要务,其中两件是明面上的,一件事暗地里的。”

马超与马岱对视一眼,皆面露好奇。

姜维言道:“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收拾沔阳官铁……此行队伍中,司金中郎将张裔与大匠蒲元将负责此事,还请将军予以便利。”

“朝廷终于看到汉中之物产丰茂了!”马超缓缓颔首道:“此计利国利民,我自然鼎力支持。”

姜维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券黄绫,又道:“这第二桩事情,维正要迎接将军爱子入蜀,以任王太子刘禅的伴读。”

这件事却是在去年马岱在觐见汉中王刘备时便已定下,是刘备对马超促成数千武都羌人内附功劳之奖赏。

说起来,诏令早就应该传达,只是因为荆州之战突然爆发的缘故,朝廷不得不一再推迟。

此番姜维身为太子率更令,顺道替朝廷宣布此诏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外,他也身负汉中王更为隐秘的一个任务——观察宣读此诏时,马超的反应。

虽说亲儿子跑到蜀地充当太子伴当,于长久而言是有利其仕途发展的;但终究也有遣子入朝,成为人质的意味。

此番平羌之行,肯定少不了借用马超的力量,但刘备对马超显然心怀顾虑的,所以要在亮明此行最终目的之前,以遣子入蜀之诏加以试探。

姜维清晰记得刘备当时殷切的嘱托:

“伯约,你虽为太子府属官,实则是平羌之行的监军,孤赋予你充分权力,可任意动员马超麾下兵将物资……但在大兴刀兵之前,你务须摸清楚马超的态度……他若欣然接受送子入蜀之诏,自然皆大欢喜;他若但凡有一丝抵触,则再不可大用,你接下来只能借用其名,不可用其人……”

故而,他一俟念完诏书,便双目灼灼,紧紧盯着马超的反应。

马超却是丝毫不疑,神色坦然,没有半分抗拒,举双手接过黄绫后,回道:“既是主公一片爱护之意,超自当遵从。”

说完,侧身对马岱道:“速将承儿唤来此处。”

马岱抱拳领命,正要起身,马超忽又道:“伯约是自己人,你将莺儿也一并唤来,一齐拜见。”

“是。”马岱躬身抱拳,出门而去。

姜维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放下一桩心事。马超此举,显然彻底归心,再无反叛或者割据一方的心思了。

而有了马超相助,平羌之策至少可增三成把握。

不一会儿,马岱便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归来。

马超见到孩儿,心情显然大好,脸上露出宠溺的笑来,指着姜维道:“承儿、莺儿,速来拜见姜叔叔。”

两个孩子甚是乖巧,闻言齐步上前,男孩一丝不苟弯腰抱拳,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女孩右手压左手,左手按在左胯骨上,双腿并拢屈膝,行了个常礼,口中齐呼:

“拜见姜叔叔。”

姜维忙起身上前,将两人一一扶起。此番凑得近了,终于得以仔细端详一番。

但见马承年约八、九岁,身量远高于寻常孩童,他的外表与马超有三分相似,但脸盘更加狭长、眼窝深陷,鼻头高耸肩挑。

姜维知道马承是由马超所纳的羌人侍妾所生,故而面相颇有些羌人风范。这等长相若是放到后世,那是标准的混血脸,是要迷死一片的;但放在当时,却显得有些不类汉人。

却说马承见对面那位年轻的叔父正不住打量自己,目光不自觉下垂避免交汇,脑袋亦缩住,努力保持恭谦的模样。

姜维见状心道:“马超原本是个不羁的性子,孩子却是这般拘谨,想来是因为他这几年常怀危惧,孩子在潜移默化之下,便也变得敏感多疑起来……”

历史上,马承在马超死后继承其斄乡侯爵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事迹流传于世,想来跟他这样的性子有关。

想到这儿,姜维不免有些心疼,伸手入怀,掏出一柄长约一尺的短剑,塞到他的手上,温声道:“初次见面,这是叔叔送你的见面礼。你可喜欢么?”

他知道马超有一子一女,故而在出发前便准备了两样见面礼。

送给男孩儿的这柄短剑是用七十二炼技术锻造而成,在沔阳内外称得上有数的宝剑。

马承毕竟是马超之子,身上流淌的是西凉之锦的血脉,陡然见到武器,双目蓦地一亮,本能就有些喜欢。

但他不敢伸手去接,只是朝姜维身后的马超望去,见乃父点了点头,这才欣然接下短剑,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再次躬身道:“承儿谢过姜叔叔!”

说罢,咧嘴开始把玩新得的武器。

直到此时,他的话语、神态之中才有了一丝孩童应有的天真,大抵是因为他见姜维态度和善,并未感受到威胁的缘故。

姜维又将目光投向马莺儿。

她的年纪比马承还要小上两岁,但将较乃兄,她才算完全继承了马超俊逸之外貌。

但见她身形苗条,皮肤白皙如玉,隐隐透着光泽;一头墨缎般的青丝用红绸系住,被绾成垂鬟分髾髻,几缕鬓发垂在侧脸,更添俏丽;她的眉若新月,一双剪秋水瞳清凉明净,灿若繁星,唇若浅樱,虽然只有六、七岁光景,但美人之姿已是显露无疑。

只怕再过几年,将出落成蜀汉第一的大美人了。如此才貌,难怪乎在历史上可以成为刘备之子、刘禅的庶弟刘理之王妃。

她的胆量性子似乎也完全随了其父马超,此刻正睁大灵动的眼睛,不住打量眼前这位姓姜的陌生叔叔,丝毫也没有拘谨之感。

姜维对她的印象一时大好,又从怀中取出一支象牙身压鬓簪,递于马莺儿之手,笑道:“这是叔叔送你的礼物,你且收着。”

这支簪子是他托了张星彩采买的,以象牙为针梃,以白玉为簪头,华贵又不失风雅。

沔阳地处边陲,平日里哪能见到这种精美的饰物?算在百物丰茂的蜀中,此簪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名品。

马莺儿一见之下,当即心生欢喜,她将簪子双手捧于胸口,盈盈再施一礼,嫣然一笑道:“莺儿谢过姜叔叔!”

马超是豪爽之人,见状也不阻拦,只是笑道:“倒是让伯约你大大破费了。”

姜维笑道:“比起将军救命之恩,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什么。”

第二百三十六章 羌氐旧事

马超正要跟爱子讲明入蜀之事,姜维忽转身阻道:

“不急,在此之前,请容维将密诏一事讲述清楚。”

马超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挥手让两个孩子退下。

待马承与马莺儿两人便捧着礼物,欢天喜地离去后,姜维这才危坐正色,言道:

“维此番北来的首要之务,便是奉汉中王命,要先设立一羌人傀儡,尽取武都、阴平二地;然后在武都开设榷场,以贸易之名义联络凉州羌胡,以作将来北伐曹魏之外援!”

他此言刚一说完,马超“腾”地站起,全身骨骼噼啪作响,面色激动道:

“此话当真?主公果真已有北伐之意?”

姜维颔首道:“不错!关将军命丧曹魏之手,主公恨不得即刻发兵北上。只是荆州大战方歇,军资匮乏,这才不得不偃武休兵……等到兵精粮足之日,便是一举北伐之时!”

顿了一顿,他又抱拳道:“所以便派维前来,提前布置战略。但未免引起曹魏警惕,此番行动须以羌兵为主。将军久镇凉州,威望卓著,还请助维一臂之力!”

马超脸上早已涌上一抹红色,双手握拳,恨恨道:“很好!主公有开拓之心,超如何敢不效命?麾下两千西凉铁骑,愿意尽数供你择用!”

边上的马岱亦起身抱拳道:“马岱麾下突骑营八百羌骑亦甘受驱驰!”

姜维笑道:“有两位将军相助,何愁大事不定?”

三人达成共识,一时气氛大好,当下重新入座,渐渐进入主题。

姜维问起武都郡形势。

马岱当即答道:“雅木吉死后,他两个儿子相互攻伐,皆欲谋夺参狼羌王之位,两人斗得惨烈,最终长子身死;次子险胜,但他也身负重伤,没熬过去年年末的那场冬雪。”

“如今继位之人是雅木吉的弟弟雅顿,只是此人威望、武功皆不及雅木吉,只是凭借占据郡治下辩城之利,勉强维持住局面而已。下辩城之外,参狼羌四分五裂,大小种姓十余部,多的拥兵上千,少则数百,各占据一县或数县之地,多不听从现任羌王调令。”

姜维闻罢,稍一沉思,问道:“羌人一盘散沙,倒是天助我也、只是在出兵之前,我军需找出一名听话的羌人作为傀儡,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知马兄可有人选?”

马岱认真想了想,回道:“突起营麾下曲帅柯十三,素有声望,也心向大汉,不知是否可用?”

还不等姜维反应过来,马超旋即摇头道:“柯十三算骁勇,但论起血统,并非名种之后,若要让参狼诸羌听命,只怕仍显不够。”

马岱抱拳道:“那依兄长之见,何人为佳?”

马超轻轻捏了捏下巴,断然道:“雅木吉的长孙——雅拉索!”

“雅拉索……”

马岱最终轻轻念叨这个名字数遍,蓦然双目一亮,一拍大腿,喝道:“我如何却忘了此人?说起来,此人倒是最佳人选!”

姜维见状,忙抱拳请教。马岱一脸笑容,当即娓娓道来。

原来雅拉索是已故羌王雅木吉的长子雅里金的儿子,今年只有九岁。雅里金在夺位之争中死去后,雅拉索便在一些心腹的保护下,突围而去,眼下正扎住于距离阳平关不过百余里的东狼谷内,手下部众不过数百。

因为东狼谷位于蜀、魏交接之处,武都郡中的诸羌部不愿节外生枝,彼此之间又忙着争权夺势,皆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于是雅木吉残留的血脉就在三方势力的夹缝之间勉强生存下来。

但对于蜀汉而言,这个人倒是充当傀儡最好的人选——一来他的身份足够贵重,足以号诸部;二来其年纪尚幼,十分容易控制;三来东狼谷距离不远,人数不多,实力弱小,正可一举破之。

姜维念及此处,当即大笑道:“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消握雅拉索在手,便是握有大义名分,再辅以突骑营武力扫荡,武都参狼诸羌指日可平!”

这时,马岱提醒道:“伯约不可大意。武都羌人虽然不足为虑,但盘踞在阴平的白马氐人却是虎视眈眈,欲将武都鲸吞蚕食。若非如此,武都羌人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

“白马氐人?”姜维沉思片刻,旋即想起这个名字。

先秦以来,中国西南、西北之地盘踞着大量不服王化的边民,有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等之分。有传闻氐人是羌人分化出来的一支,也有传闻说他们自成体系,自古有之。

但不论如何,氐人繁衍到现在,已经成为华夏西北、西南边陲势力仅次于羌人的一支大种群,其活动范围西起陇西,东至略阳,南达岷山,约相当于在魏国的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阴平六郡之地。

百五十年后,氐人领袖苻健更是于长安称帝,建立起强大的前秦政权,与偏安东南一隅的东晋隔长江对峙,淝水之战前夕,甚至留下“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豪语。

但姜维也知道,眼下的氐人还远不是百年后凶名赫赫、将汉人当做两脚羊的刽子手。如今的氐人是亲近曹魏的边民势力,每年都有进贡,所以他在天水时也多有耳闻,并不十分陌生。

此时氐人中最强盛、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的一支种姓唤作“白马氐”,但因为天水郡与阴平郡不接壤,他的情报也仅限于此。

他也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当下忙抱拳请教。

但见马超面露杀气,阴沉沉道:“说起白马氐,我欲诛灭此部久矣!”

“哦?愿闻其详!”

马超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胸中怒意,开口介绍道:“说起氐人,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总之曹操入关中之前,武都、阴平二地除了羌人外,还有四股氐人势力:一是兴国氐王阿贵,居兴国城;二是百顷氐王杨千万,居仇池山……”

姜维乍闻杨千万之名,不禁插道:“可是将军麾下的杨大王?”

马超点头道:“不错,正是此人。休看他大大咧咧的,浑似个拎不清的浑人模样,当年也是叱咤一方的氐王,兵锋极盛时,手下有近万族人可供驱策。”

姜维咋舌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马超也不怪被他打岔,继续言道:“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第三股势力,却是占据下辨等地氐帅雷定等七部众;其四便是河池氐王窦茂,拥氐众万余人。此四部氐人各自称雄,不附汉、魏。”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贼领兵侵入关中,我推举金城韩遂为都督,一道对抗曹贼大军。阿贵、杨千万俱随我起兵反抗。初时战局顺利,联军一度将曹操杀得割须弃袍、溃不成军,不想战正酣时,我却中了曹贼离间之计……”

说到这里,马超长长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面上现出恼怒、悔恨的表情:

“后来联军大败,夏侯渊继续西征,阿贵兵败被杀,窦茂率众据险抵抗,为操攻灭……唯独杨千万随我入蜀投奔主公,这才能留下一条命来。”

“自此,四大氐王只余雷定一人而已;阿贵、杨千万、窦茂的族人便被曹贼截留,大部分迁于京兆、雍、天水、南安、扶风、美阳、广魏等郡。一些小部豪帅乘机而起,参狼羌的雅木吉,还有白马氐的强端便是在那时得势做大的。”

一俟提到白马氐的强端,马超的语气中旋即又夹带上一股怒气:

“再后来的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十月,主公与曹贼争夺汉中,我与张飞、吴兰、雷同诸将作为先锋,屯兵于武都郡下辩城,用于阻断曹洪、曹真、曹休诸将驰援坚守汉中的夏侯渊。”

“我又奉主公之名,联络武都、阴平羌氐诸部以为援助。当时氐人雷定立即率领万多族人响应;而雅木吉那厮表示两不相帮,哼,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当属那白马氐人强端,他明着表示愿意相助我军,但私底下却将我军虚实路线尽数告知曹军……”

“还记得当时,我与张飞、吴兰三人各领一军,互为犄角。但因为强端那厮临阵反水,与曹洪里应外合,前后夹击,这才导致吴兰部被击败。吴兰败退时,又为他所诛杀,首级亦被传入曹操大营。等我与张飞接到消息欲要支援时,已是来不及……我军后路已失,万不得已之下只能撤走,不想最后还连累雷定部亦为曹贼所破……”

姜维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在,为什么汉中之战初期,刘备军方面的名将张飞、马超二人联手,竟然还会被曹洪击退,原是阵容中多了一个间谍的缘故。

马超越说越是激动,忽然猛地一拍案几,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怒喝道:

“若非强端这厮从中作梗,我军只消成功堵住武都郡关卡几个月,汉中的夏侯渊没了支援,必然撑不了多久!主公又何必亲提大军北上?雷定与吴兰也未必会死,汉中之战亦不必打上两年。伯约,你且说说,这厮到底该不该杀?”

姜维心道:“强端此人不仅害死马超多年的朋友雷定,也杀了刘备大将吴兰,大大地折了马超的面子,难怪马超会对他恨之入骨。”

他十分能够体会马超的心情,当下应和道:“此贼真该千刀万剐!”

马超恨恨道:“强端这厮替曹魏立了大功,汉中之战后,便被曹贼留下看护阴平之地。其实我早就想发兵攻打阴平,替枉死的将士报仇雪恨,实在是担心会因此重新挑起两国征战,耽误主公的大事,这才忍让至今……”

姜维接过话头,言道:“此番正好借整合参狼羌人之机,将强端那厮引诱出洞,然后一举击灭之,也好一消将军心头之恨。”

“好!“马超拍案而起:”杀了此人,另立新的氐王,阴平郡便可全据手中!”

稍一停顿,又补充道:”杨千万对我……不,他对大汉忠心耿耿,可为新任氐王!”

就在他三言两语间,现任氐王强端,以及白马氐人这一种姓的命运就此有了定论。

姜维心道:“马超无愧于神威天将军之名,他久在羌氐人之间行走,对羌氐之事可谓如视家珍,此番若非他倾囊相告,只怕此番平羌之战可能会走上许多弯路……”

正感叹间,忽闻马岱问道:“伯约准备何时动手?”

姜维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兵贵神速,自然越快越好。只是此行要给魏国造成是羌人内斗之假象,免得打草惊蛇,影响主公将来北伐大计,故而我等还需做些准备才是。”

马超、马岱二人闻言,均点头称善。

“此番随行而来的,还有一名叫做柳隐的屯将,属于中军救护营,这次前来是奉了主公命令,要到将军军中普及战场急救之术。此术在荆州大战中已经被证明颇为有效,可以大大减少伤亡。明日起,还请将军择百余名机灵的将士,到柳隐处学习。”

“超深感主公大恩!”马超久在军中,见惯了生死杀伐,此刻一闻便知此术的难能可贵之处,见刘备不藏私而将技术公开,顿时动容不已。

姜维点了点头,又道:“其次,占据武都、阴平之地为第一步,建立榷场结交更为偏远的西凉羌胡方为重中之重。本次随行诸人,有很多都是维自蜀中带来的善于货殖之士,这些日子将评估羌人的特产风物,还请将军找些见识广博的羌人,详细指点。”

“此事包在某家身上!”马岱一拍胸脯,当即应承下来。

姜维长长吁了一口气,抱拳道:“如此甚好。”

三人围坐在一起,谈至深夜,渐渐将此行的细节商定完毕。商量到最后,马超场面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层嫣红,显然是心血来潮之下,精神陡然振奋的缘故。

他心情大好,当下唤来侍从奉上酒水,举杯在手,欲要痛饮一番。

姜维却有些担心。他情知在历史上,马超的寿命终结于刘备称帝后的第二年。如不出所料,曹丕将于今年篡汉,而刘备亦将于明年登基,如此算来,眼前这位神威天将军的寿命已然只剩两年。

他实在不忍堂堂战将就此缠绵于病榻,当下抱拳正色道:

“数年之内,主公必定北伐。维请将军保重身体,切勿再多饮酒水……否则,等到北伐之时,我等皆披挂上阵,独将军一人留守沔阳,岂是将军之志?”

趁着马超一愣之际,马岱神色激动,亦从旁劝道:

“兄长,凉州的大漠落日,你便不想再回去看上一眼么?”

沉默良久,马超方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

“杜康好则好已,既不能消心头之大恨,亦不能解乡愁之万一......既如此,不饮也罢。”

说完,便将手中酒杯轻轻放回案几。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少年养成计划

等三人将细节一一敲定,差不多已是夜半时分。

马超因为年轻时卧雪爬冰,身子留下宿疾,这几年又过量饮酒,精气神早已大不如前,此时不住打着哈欠,面上满是掩盖不住的疲乏。

马岱关心兄长身体,便提议军略就此结束,待到明日各自分头行动。姜维自无异议,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到驿馆歇息。

堪堪走出沮水都督府大门,马岱已经安顿好乃兄,旋即追将出来,诚恳邀请道:“某家在城中有一处府邸,左右天色已暗,伯约不如随某家回府暂住一宿吧。你我多时未见,正好促膝长谈一番。”

姜维意动,但想了想后还是婉拒道:“日后有的是机会亲近,今日还有些事要吩咐同行的伙伴,就不叨扰了。”

马岱也非强人所难之辈,点了点头,又道:“如此,某家便陪你去往驿馆。你第一次来沔阳,又是黑灯瞎火,须找不到路径。”

说罢,便向都督府兵丁要了一支火把,亲自领着姜维行到驿馆。

今夜无星无月,凉风习习,气温倒也舒适。两人索性安步当车,且走且聊,间或说些分别后各自的故事,自觉亲近,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沔阳是个小城,不多时两人便已赶到目的地。而此时的驿馆内外早已漆黑一片。

姜维悄悄推开大门,却见门房留着一盏光亮,一个身子佝偻的老汉半倚在门栏边,似乎正作等待。

那老汉闻见大门“嘎嘎“启动的声音,当即捧起油灯起身相迎,恭敬道:

“小马将军,姜将军,你们可算回来啦!“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姜维借着他手中油灯发出的光亮望去,只一眼,便记起这个老汉的身份——原是在阳平关驿站接待过他们一大家子的田老三。

既算半个故人,他当即又惊又奇道:“咦,这不是田老丈吗?你怎在此地?”

边上的马岱解释道:“沔阳城一下子来了百来名客人,驿馆原有的几名仆役不堪驱使,难免人手不足,兄长怕照顾不周,便让某家便调了老田过来伺候。“

这时,田老汉不住弯腰鞠躬道:“听说姜将军当了大官,难得还记得小老儿。”

姜维将他扶住,笑道:“也难为你这么晚了还在等我。”

寒暄一阵,他又问道:“敢问田老丈,我的同伴可都安歇了么?“

田老汉回道:“大部分已经睡下,还有几位尚在房中等候将军。“

姜维闻言缓缓颔首,心道,张裔、蒲元他们毕竟有了些年纪,此时必然已经歇息了;而糜威、魏荣、庞宏、赵统这帮年轻人初来乍到,又情知大战在即,必定激动得难以入眠,誓必要见到自己方能罢休。

他有心向马岱引荐诸位伙伴,当下作邀道:“那些都是维在蜀中结识的好朋友,马兄可有兴趣入内一叙么?”

马岱是个喜交朋友的性子,自是一百个愿意,当下大喜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由是两人便在田老汉的带领下,穿过两重院子,来到一间宽敞的屋舍。

推门而入,但见室内角落点着数盏油灯,糜威、魏荣、庞宏、赵统正半卧半坐于席子上,七嘴八舌不住闲谈。

颇为出乎意料的是,柳隐也赫然在列。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被诸小将歪七扭八的坐姿一衬,更显性子沉稳端庄。

这时候众人见到姜维回来,皆面露喜色,纷纷起身相迎。

姜维哈哈一笑,将身后的马岱推倒众人之间,介绍道:

“早间虽然也曾见过,但我此番还要重新介绍一番。这位是左将军马超之从弟,马岱是也,是西北地面响当当的一位豪杰,也是我要好的朋友。”

且不说马岱与姜维的这一层关系,他身为汉中王钦封的破虏将军,亲领一营突骑营,是蜀汉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独掌一军的正将,无论辈分还是威望,都远非在场的诸小将可共比拟的。

众人对他也多有耳闻,此番见得真容,皆正色抱拳见礼;姜维又向他介绍诸小将的名字身份。

毕竟是个看重家世门楣的年代,马岱见眼前诸人皆是刘备元老重臣之子嗣,将来前途必定远大,更是不敢托大,亦郑重见礼一番。

同时震撼不已,心道,如何伯约到蜀中转了一圈,竟然跟这群人厮混得如此相熟?

见礼完毕,众人纷纷落座。

魏荣沉不住气,瞪着眼珠,抢先发问道:“伯约,可定下何时出发了么?”

姜维回道:“不急,这几日做些准备,每个人都有事做,且听我慢慢道来。”

他清了清嗓子,先转向柳隐,缓缓道:“休然(柳隐字),我给你十日时间,教会沔阳城将士战场急救之术,可有问题?”

柳隐不假思索,抱拳回道:“末将领命!”

姜维缓缓颔首,又对魏荣和赵统道:“你们二人自明日起,也当趁此机会,一并向休然讨教学习,争取尽快掌握这门技术。”

赵统本就是抱着来历练、学本事的心思,对他的安排自是毫无异议,当即抱拳应允下来;魏荣却拍着胸脯,嘟囔道:“学这个做什么,我苦练十八般武艺,是要去前线杀敌的,可不是躲在阵后照顾伤兵的!”

姜维一捶他肩窝,正色道:“憨货,技多不压身懂么?将来战争中,按营寨扎、排兵布阵、战场急救的重要性远大过个人的武勇。似急救这般紧要的技能,你现在不学,将来我可不再教你,你莫要后悔!”

魏荣见他说得认真,想了一想,也明白他是为了自己好,只得服软道:“也罢,明日一起去学依旧是了,何必如此严肃……”

赵统和魏荣武将世家出身,将来肯定是要往武将方向发展的,故而姜维做出这样的安排。

诚然,魏荣的武艺、天赋好过赵统不假,但仅论及军人的服从性,赵统显然继承了乃父赵云令行禁止的风范;而魏荣也继承了乃父桀骜不驯的特点。

大抵在这个世上,有才之人的个性总归要强一些;像赵云这样既有才华,又知进退的将才当真少有。

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身对糜威道:“糜兄,一俟拿下武都,朝廷便要在武都郡治下辩城开立榷场,货殖一道非我所长,今日便正式将此事交托于你了。”

糜威笑道:“论领兵打仗我不如你,但论起做生意么,十个姜伯约也不是我的对手!这件事我便接下了。你只管放心,明日我便带着手下调查此地特产风物,还有羌人的生活习性也当一并研究彻底,以为后用。”

姜维笑道:“有你在,我便放心多了。”

糜威闻罢,心头便是一热,更打定主意要好好做事,一是为了不辜负好友的期待;二也是为了能好好补偿糜家犯下的弥天之过。

却说庞宏迟迟未分配到任务,以为姜维不重视自己,眼神中已有几分焦灼。

其实他却不知,姜维对他最为看重,暗中早做了安排。

庞宏是这一群伙伴中智力最高的一人,也是唯一有希望成为他父亲庞统那般谋主之人。

但姜维也深知身为谋士者,除了超人一等的智力之外,见识、眼界、经历亦十分紧要,缺一不可。

譬如历史上的马谡,其智力、见识、眼界均远超同辈,但经历终究还是少了一些。

也就因为这一点,他在关键时刻没能把握住住机会,不仅害得得他自己身败名裂,还累得诸葛亮首次北伐无功而返,也让魏国从此多了准备,使得接下来的北伐难度陡增。

“差不多是该让他好生锻炼一番了。”

姜维沉吟了一会儿,便对庞宏道:“巨师,此次行动,我本要请你出任临时的参军一职,掌文书,管后勤。但你从未有过处理庶务的经验……”

说到这儿,他伸手一指马岱,继续道:“马将军的突骑营将为本次行动的主力。巨师,你明日便随马将军返回阳平关,这几日间先熟悉一下军情庶务,记住,凡事多看多想,有不懂的可随时向马将军请教。”

庞宏没有向糜威那么拍着胸脯保证,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十分凝重。他朝着马岱郑重拱了拱手,言道:“还请将军多多指点。“

马岱亦拱手回礼,应承下来。

在场诸人都是少年英雄,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抱负,眼见各自都有了安排,肩上感受到压力的同时,胸中亦激起滔天的兴奋。

七嘴八舌再聊几句。

糜威忽问道:“我等都有事作,伯约你呢?莫非要躲在驿馆呼呼大睡么?”

他这话说得诙谐,引得诸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姜维不以为意,笑道:“明日我要帮蒲大将寻找设立官铁之处,这是军师吩咐下来的,十分紧要。”

顿了一顿,双目忽左右扫视一圈,正色道:“我等便以十日为期,十日后齐聚阳平关,出兵西征!”说罢,伸出右掌,平置于半空。

众人轰然允诺,纷纷伸出手掌按在他掌上,眼中胸口满是藏不住的激动昂扬。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新技能获得

次日,众人按照约定,分头行事。

姜维则领着马超拨下的土著向导与十余名骑士,亲自护卫蒲元,在沔阳左近寻找适合设立官铁之处。

蒲元的锻造技术与寻常工匠大相径庭,他极为重视淬火之技,故而他选铁匠铺地址的条件,首看是该地否有充沛的水流,其次看是否有丰富的木材。

沔阳境内正好有多条河流穿梭经过,光沔阳城西面便有大小河流近十条,其中比较有名的当属发源于普明山的大安水,还有流经金牛道的黄牛川,上游谓龙门沟、下游谓白马河的明珠曲;而城东最有名的,当属四十里外,发源于雪濛山的的黄沙水。

故而这几日来,姜维一刻不得闲,一直陪着蒲元四处勘察水文地理条件。

只是一连巡查了七、八日,蒲元要么嫌这条水顿弱,要么嫌那片林不够茂密,始终没有一处能入其法眼,直把领路向导的腿也跑细了两圈。

向导实在没了法子,有一日忽道:“其实小人知道还有一处地方,水流充沛,树木繁多,只是稍微远了一些。”

蒲元顿时来了兴趣,忙道:“若真能找到如此佳处,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路程远近倒是无妨,还请带路。”

向导当即领着众人折道向东北而行。行出整整五十多里路,地势陡升,众人渐渐从平原走进山林之中。

六月的天气正是骄阳似火,山外的汉中盆地热得如蒸笼一般,但众人进得山来,陡然之间便觉绿意盎然,一股清凉油然而生。

这般景象,引得蒲元一阵夸赞:“这儿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再行一阵,一座高约五丈、中洞大开的石门映入众人眼帘。

但见石门两旁山势峻险,峰尖白云环绕,山崖立壁千仞,崖下流水奔腾湍急,汹涌而下,撞石飞花。

河流之间的山谷仅宽数丈,中空—线,雄险至极,依稀可见一条依山临水的栈道便需在其穿越。

上有滚石,下有激流,人马行进之间,不免屏心敛息,无不小心翼翼。

但蒲元见到如此水流,早已按捺不住,不顾脚下石面湿滑,快步奔至河边,俯身掬起一捧水细细观望,丝毫也不曾注意到脚上的鞋子早已湿透。

观望了好半晌,他忽回首问道:“不知此水何名?”

向导答道:“此水名叫褒水。”

“褒水?”姜维闻言惊道:“莫非此地便是褒斜道?”

向导弓着身子答道:“好教将军知道,此地唤作褒谷口,方才经过的隧道叫做小石门,是明帝时派人修凿而成的。”

他又一指沿河而设的栈道,介绍道:“将军口中的褒斜道,南起此褒谷口,沿褒斜二水行,穿过五百里栈道,向北可至斜谷口,出了斜谷口便是关中郿县了。”

姜维仔细聆听,缓缓颔首道:“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他的脑中已是电闪疾念:

“史载诸葛亮北伐时期,蒲元曾在斜谷为其造刀三千口……在此之前,他从未到过此地,此番却因水寻来,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这厢正在暗自感叹天命难违,蒲元已经捧着一捧褐红色的泥土快步奔回,途中不住大声发笑。

姜维被他的笑声惊动,旋即回过神来,疑问道:“大匠何故发笑?”

蒲元举起手中泥土,笑道:“将军且看,这是取自山坡的泥土,泥土表面呈红褐色,以元多年的经验来看,此山必出铁矿!”

姜维目光落在他手中泥土之上,奇道:“泥土是红色的,便能证明山中有铁矿么?维在长江两侧倒是见过不少红土……”

蒲元解释道:“也不能一概而论。其实,这还是家中长辈口耳相传的识土辩矿的口诀,大抵山上土色与铁锈色接近的话,山中十有八九会有铁矿。”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有经验的匠人,还会用铁器划泥土,若有铁砂附于器身,则可佐证土下必有铁矿。“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腰间的短刃,在地上随手划上几划,再奉于姜维面前,果见刃身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铁沙子。

姜维对蒲元的经验叹为观止,忽想起几个月前念《管子.地数篇》时看到过的一个故事。

据书记载,齐桓公与管仲有过一番关于矿苗的对话,当时管仲答曰:“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此山之见荣者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若山的表面上有红褐土,下面必有铁矿;表面有铅的下面有银矿;表面有朱砂的下有金矿;表面有磁石的下有铜,这些都是山上出现矿苗的情况。

这番对话说明了华夏先民早在春秋时期,就从实践中总结出一套完善的探矿理论,并认识到矿物共生的情况,并将之或记录成书,或口耳相传,不断惠及后人。

姜维念及此处,不由对先人的智慧深感自豪,与此同时心中亦颇有感慨,大有学会勘探矿藏技能的愉悦。

他平日在家读书时,有些文章看过也就算了;但此番经过蒲元无意中的提示,这段关于勘探矿藏的对话便深深映入脑子,以后再难忘记了。

“从来都是知易行难,此番先知而后行,可谓知行合一,书里的知识便算彻底化为己有,称得上有所得矣。”

正欣慰见,忽闻蒲元斩钉截铁道:“此处河水湍急,水质清冽,树木繁茂,山中又储铁矿,正是上天赐予的宝地啊,官铁之址,就选于此!”

眼见他有了决断,姜维自然乐见其成,恭贺了一番后,试问道:“却不知第一批铁器何时可以铸成?”

蒲元想了想,回道:“此处只有浅滩石壁,连间茅舍也无。元以为,若要将一切置办妥当,至少还需一个月时间,这以后才能正式生火开炉。”

“这已算极快了。”姜维缓缓颔首,又问道:“却不知开炉后的产量如何?”

蒲元闻言,呵呵笑道:“挖矿、冶炼、锻打、伐木都离不开人手,元带来的几个匠人只通冶炼、锻打之技,其余杂事却是不成的。我等只能先将架子搭好,再等待军师和张中郎帮忙安排人手。”

姜维知道从铁矿砂到一把把武器,一件件铠甲,其中工序十分繁杂。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大匠有大匠的用处,若要让他们去干挖矿、砍树这等粗活,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他忽又想到几日后的平羌之行,便笑道:“等过些日子,维便帮大匠抓一批苦力来……”

蒲元笑道:“这自然是极好的,元先行谢过……天色渐晚,我等赶紧回去将此事禀报张中郎,请他上书军师批准开设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张鲁的遗产

蒲元口中的张中郎,正是司金中郎将张裔。

张裔字君嗣,是蜀郡中名闻遐迩的饱学之士。

他原本是刘璋手下,败于张飞之手,后作为刘璋与刘备和谈的使者。在得到刘备将对刘璋以礼相待的承诺后,劝导刘璋开城投降。

刘备感念他的功劳,先是任命他为巴郡太守;后来朝廷执行盐铁官营之策,他便被召回担任首任司金中郎将,负责农具、兵器的制造。

落实到具体实务中,张裔与蒲元二人一个负责统筹调度,上承朝廷;一个负责勘探生产,下启工匠。两人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姜维、蒲元二人赶回沔阳后,张裔正在驿馆的房中拉着一个年长的仆役闲聊,瞧他气色红润,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显然谈兴甚浓。

姜维放眼去望,却发现那个仆役却是田老汉。

而田老汉见客人回来,忙起身去倒茶水。

蒲元性子耿直,当先将选址一事细细说了,又催促道:“烦请张中郎速将此事禀报军师,请他批准设立。”

张裔闻罢,抚须笑道:“老夫这几日识得一名人才,本就是要往军师处一行的;正好,你们却连官铁之址也选好了,老夫此去便将两桩事情并做一桩做了,真是好事成双。”

姜维疑问道:“先生说的人才,莫不是指田老丈?”

张裔笑道:“不错,正是此人!“

“啊……”

就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田老汉手捧两碗茶水归来。

张裔指着田老汉笑道:“入住此处后,老夫听这位老兄操一口地道的汉中方言,便向他打听汉中当地的风土人情。哪料一番交谈下来,才知他原是张鲁麾下的农师,对农事极为熟稔……”

田老汉忙躬身赔笑道:“不是什么农师,小人只是帮着天师种了一辈子地而已。”

姜维闻言,豁然惊觉,原来此人是张鲁的农师,倒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

张鲁是谁?那可是鼎鼎大名的五斗米道天师,曹操刘备争霸汉中之前,他雄据汉中近三十年,是汉中真正的主人。

他在位期间,一门心思发展农事,鼓励农桑,新修水利,生生将汉中治理成一个“户出十万,财富土沃”的人间乐土。

他治下土地的粮食产量远高于周边郡县,真正做到了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他还在各地设立“义舍”,置“义米”、“义肉”,免费提供给过路者食宿。

在他的治理下,汉人胡人混杂而居,亦能做到和谐共处。

管仲曾有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果按照管仲的标准评判,张鲁在群雄割据的年代,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善于治理百姓之人。而他取得此成就之最大依仗,就是他种得一手好地。

田老汉既然是张鲁的农师,那么他种地的本领自然也是一流,他定是在解答汉中风土的时候,凭借农事上的见识打动了张裔。

见姜维陷入沉思,张裔转向田老汉,和声道:“你就顺着刚才所讲的,讲讲为何当年汉中土地的亩产,可以高出周边郡县那么多?”

田老汉放下茶水,忙道:“哎哟,可不敢,都是些种地的把式……”

他咽了口口水,慢慢道:“张天师每年都要亲自指导百姓种地,首先是对种子详加处置,他说雪是五谷之精,便要求家家户户每年冬天都要储藏雪汁,到了播种之时,便用雪汁和种子,这样种出来的庄家,能御旱,不长蝗虫,收成也能增加不少……”

“春天初耕后,要等野草丛生后,再复耕一回,这样趁着春雨播种,便能使得土相亲,苗独生,草秽烂;除此之外,也可用人畜的便溺之物肥田,如此田地还可增产两到三成……”

姜维虽然不通农事,但毕竟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识,闻言暗自颔首道:

“这就是育种和对肥料的应用了……”

“张天师还规定,田地须垄耕种植。”

这时,张裔忽笑问道:“伯约,你幼时没下过地吧?”

姜维颔首道:“惭愧,家中自有佃户处置农务,维每日只知舞刀弄枪。”

张裔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笑容,道:“那么便请田老兄跟你解释解释,何为垄耕种植。”

田老汉躬身应了声“是”,继续道:“垄耕就是将庄稼成排种植在垄上,垄与垄之间要保持距离,垄于垄之间的空隙叫做沟,沟是用来走路和灌溉的。”

张裔接过话头,道:“地力有强有弱,但哪怕再肥的土地,种上一年粮食后,第二年只能种些蔬菜,以便恢复地力,此谓之轮休。“

姜维闻言,点头心道,这个时代没有化肥,种植一季后,土地的肥力确实下降,需要花费时间加以恢复,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暂时无解。

但见张裔顿了一顿,语气忽变得激动起来:

“张鲁所行垄耕之术,其绝妙之处在于,垄和沟在两季种植之间是互换的,每季庄稼收获完毕,农夫将田重新耕一遍,这时垄就变成了沟,沟就变成了垄,这样田地虽然每季都在种庄稼,但每一垄土地实际上是轮流修耕,可以保证地力,来年亦可继续耕种,如此,益州若能推广种植术,一顷土地便可当两顷用!朝廷平白将多得一倍之地,岂非妙哉?仅凭老田说的这一策,老夫便迫不及待想要将他举荐给军师啦。”

却说田老汉说起旧事,拘束之情尽去:

“因垄耕极费人力,天师便将羌人、胡人放养的牛统统买下,在平地上行铁犁牛耕,还给我们老百姓分发耒耜,锄,耙等工具。嘿,还真别说,天师来之前,小人家中一亩地只能出粮二、三石;天师来了之后,四石五斗那是常有的,丰年时,还能收到五石……”

“天师还在汉中兴修了很多堰坝,规制大一些的有山河堰,沔阳这儿也有几处小的......”

姜维耳中听着田老汉侃侃而谈,心中委实感叹不已。

诚然,华夏农事经过前后两汉四百余年发展,一些先进的农耕技术、工具已经出现。

但古时因为人口流动的关系,农耕技术传播不快,充其量也就在北方推广而已,江南的广大地区连牛耕都没普及,就更遑论这些更为先进、投资更大的技术了。

甚至他在蜀中还见过有很多地方尚处于刀耕火种的阶段。

而张鲁所为,就是整合当世最先进的技术、工具,从种、肥、耕、具、水利五方面着手,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种植体系,并将之普及到汉中的经营之中来,事实也证明此举卓有成效。

可惜曹刘汉中一战,他好不容易创下的乐土就此被打了稀巴烂,汉中百姓也被曹操尽数迁到关中,如此大郡,竟然落得个荒无人烟的结局。

这也意味着蜀汉虽然占据汉中之地,却无法完整继承张鲁留下的耕作体系。

但天可怜见,田老汉年纪太大,魏军便将他弃之不顾,这反倒便宜了蜀汉朝廷。

毕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姜维自感欣慰,抱拳道:“军师得遇如此人才,定然欣喜若狂,必会感谢张中郎目光如炬啊!“

张裔忙摆手笑道:“军师赏不遗远,罚不阿近,能为其效力,正是老夫之幸啊。”

如今的张裔,正是诸葛亮行政之左膀右臂,也是蜀中当地人士迎合刘备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今年五十六岁,但依旧谈笑自若,言语间尽是对诸葛亮的推崇。

这顿时引起姜维的深思——

都说蜀中有一荆州派系,而诸葛亮正是这一派系的首脑。

但他接触诸葛亮日久,从他平日观察所得,结合他人评论,才发现此论实在缪也。

诸葛亮器重的固然有马良、马谡、杨仪、蒋琬等荆州旧人;但他对杨洪、张裔、何袛、蒲元、秦宓、费诗等蜀中士人也是重用有加,至少这几人的权位便不在荆州旧人之下;甚至他对东州旧人也十分克制,从不主动招惹。

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他十分佩服。

敬佩到即便是被他贬黜的同僚,不仅对他没有丝毫怨言,甚至在他死后,尽皆伤心失意。

历史上,李严如此,廖立亦如此。

故而,若真要严格说起来,诸葛亮用人其实并无地域派系之分,只要下级官员品德端正、才华出众,必能得到他的重用。

远的不说,便是他一介降人——姜维姜伯约,不也得到诸葛亮青眼有加吗?只怕过几日田老汉见了他,也当受到重用。

“张裔说得没错,‘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这才是诸葛亮大公无私的人格魅力所在,也是他能在刘备死后紧紧团结诸臣僚的法宝。”

直到此时,姜维第一次对荆州派系这一说法产生怀疑。

不过大战在即,思考这些也是无用。

此间事了,接下了张裔、蒲元自然会承接起重设官铁的职责。

十万荆州百姓的劳动力,亦将在汉中这片热土上开花结果。

他的心思由是渐渐转回。明日便是约定之期,他将抽身赶赴阳平关,进而挥师西近武都了。

第二百四十章 兵发东狼谷

夏六月二十八日,马超按照约定,领麾下两千铁骑移防阳平关。他是此间官位最高者,以固守国境为大任,不到紧急时刻不会轻易出马。

二十九日,姜维见一切已经筹备妥当,便汇合马岱等诸将,领一彪人马悄然自阳平关出发。

这一彪军马不过千人,其中马岱亲帅麾下八百羌人突骑营,作为此行的主力。

柳隐领本部百名救护兵作为后卫,他们内着皮甲,外套羌人服饰,也不虞被人撞见。

此外,马超为保此行安全,特别拨付一百名身经百战的西凉铁骑作为姜维的亲卫随行,眼下归由杨千万统领。

而同来的诸小将,都留在姜维身边参赞军事。

华夏地势呈梯级状,自东往西,地势渐高。关中西面是陇山高地,陇山以西,史称陇右,自陇西由渭水河谷下关中、由西汉水河谷下汉中,由白龙江谷地下四川,都呈高屋建瓴之势。

东狼谷位于阳平关以北百五十里之外,后世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载沔水出东狼谷迳沮县入汉水。

所以这个地方并不难找,马岱麾下羌将柯十三熟悉地形,姜维便着他为前哨,先行一步打探路况;他自己则引着全军迤逦北上。

人马出了汉中,进入武都地界之后,脚下便是山川。初时,汉人只觉崎岖难行,但突骑营的羌人依旧如履平地,速度不减。

原是这群羌兵在汉中将养了好些日子,颇受拘束,此番出征,尽皆意气风发,大有虎入深山之势。

姜维见状,不觉暗忖道:“羌人素来悍勇,羌骑亦有山岳骑之称,此番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总算一千将士人手一匹坐骑,又是轻装奔袭,故而行进到还算顺遂,到了入暮时分,已经行出百二十里。

时西方日头开始落下,斜斜插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灰色群山之中,把山边的晚霞照得通红一片,恍若火烧。

见天色已晚,未免夜间行军出了什么差池,姜维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

羌兵走山路可以不喘一口气,但碰上按营寨扎这等任务却是傻了眼了,不得已之下,这个活只能落到柳隐麾下汉兵肩上。

等到简易营地粗粗落成,正开伙造饭之际,前哨游骑陆陆续续返回营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大量敌军情报。

柯十三却是第一个回转之人,他大步踏入大帐,将右手置于胸前,禀道:

“禀报将军,沔水尽头在二十里之外,那儿有一处约莫十里方圆的谷地,小人登到左近高山观望,探到谷中有数百人聚居,想来就是雅拉索那伙人!只是……”

时主账内,诸将正围着篝火喝水用膳,乍见柯十三带回情报,纷纷向他靠拢。

姜维将自己的水囊递于他手,安抚道:“先喝口水,慢慢说。”

柯十三也不客气,咕噜咕噜将清水尽数灌入口中,而后用袖子一抹嘴巴,继续道:“只是小人留心查看一番后,发现谷尽然只有百五十只羊,马匹也只有不到五十骑……“

这时,但见马岱豁然起身,神色复杂,追问道:“此话当真?”

“小人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将军!”

马岱又问道:“他们可曾搭建寨子?还是住在帐篷里?”

“有几件木屋,想来是几位贵人的住处,大部分族人在草地上铺块毡子,就这么躺着歇息。”

马岱闻罢,又惊又喜道:“不想雅拉索那伙人居然混得如此凄惨,这么说来,简直是不堪一击啊。”

姜维缓缓颔首,又问了柯十三几个更为细致的问题,譬如羌人牛羊养在什么方位,东狼谷四周是否还有出口云云。

总算柯十三是猎人出身,眼力倒也不俗,都能一一应答。

姜维仔细聆听,渐渐地对敌情有了大致判断。

以他今时今日之武艺和统帅,对付这么一群羸弱的羌人,自然可以想出一百种办法,但他也想考教考教同来的伙伴。

意之所动,忽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粗粗画了一个地图。地图以沔水为线索,以己方大营为中心,而雅拉索驻扎的寨子就在大营前方二十里,中间只隔了一座小丘。

他用树枝一指敌方寨子,抬眼扫了一圈,问道:

“我方一千骑兵,攻破这么个小部落自然是不成问题的,但怎么才能以尽量小的损失,获取尽量大的战果呢?你们都说一说罢。”

诸小将情知他在考教,纷纷打起精神,围着地图张望思考起来。

不多时,魏荣第一个起身,拍着胸脯道:“明日请让我为先锋,我只领三百骑兵,一轮冲锋就能把他们杀光灭尽!”

庞宏摇头道:“伯约却是要抓活的,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都杀了,将来谁当大汉的傀儡?谁来统领武都诸羌?”

魏荣一时正语塞,边上的赵统抱拳道:“我军可堵住东狼谷出口,截断其水流,挨不过三五日,雅拉索定然举重投降。”

马岱先是点了点头,笑道:“这倒是极稳健的法子。但某家却要提醒赵兄弟一句,我军轻装上阵,携带辎重不多,速战速决方是正途。”

赵统沉思片刻,抱拳道:“谨受教。”

众人得了马岱指点,便围绕着速战速决、减少损失、扩大战果三个要点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帐中气氛格外热烈。

姜维将诸人话语一一听在耳中,颇感欣慰。新的将领在出战之前,能有老将指点一番,无疑是颇有启发的。

更何况,后世还有一句“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的名言。

正讨论间,一直沉默不语的柳隐忽出声道:“末将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姜维收起神思,面有期待,道:“休然只管说来。”

柳隐起身走到地图之前,一指东狼谷方向,凝神道:

“末将以为,兵贵神速,我军可趁夜发动偷袭,同时兵分三路:第一路直取牛羊马栏,断敌脚力;第二路占据谷地入口,断敌退路;第三路暴起发难,于羌人帐间纵横驱驰,绝其反抗之心。如此一来,敌人进退失据,群龙无首之下亦无法组织起抵抗,除了跪地请降,别无他途!”

“好计策!”还在苦思的魏荣闻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

姜维望着侃侃而谈的柳隐,情不自禁地与马岱对视一眼,俱可见彼此眼中的诧异。

说拉起,他二人久经沙场,心里作得正是这般打算。

这条一计策,身为名将之后的魏荣、赵统说不出来,反倒是发自一员未经战事的蜀中屯将之口。

惊讶之余,他亦十分高兴,有胆识,有手段,柳隐身为良将的资质已经初步呈现。

“此人做事兢兢业业,思路亦十分活泛,难怪历史上可以成为我北伐之左膀右臂。”

他缓缓起身,面有激赏之意,赞道:“休然此计极妙,深得我心!就以此为定计!”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骚动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姜维这时面色倏忽一凛,正色道:“传令下去,明日二更时分起,埋灶做饭,饱餐一顿后,全军出击,直取东狼谷!”

众人轰然应允,纷纷出帐,一时,大帐内只剩姜维与马岱二人。此时,姜维正低头瞧着视地上的地图不语。

马岱上前道:“虏获雅拉索只是第一步,伯约你可是在考虑下一步行动了吗?”

姜维缓缓颔首:“我等凭借手中一千精兵在武都境内野战无敌,雅拉索部只是个不设防的小姑娘,取下这一部没有丝毫难度。”

他忽用树枝在东狼谷西北、西南方向各点了一点,又道:

“但略阳和下辩两地毕竟有坚城为凭,若要快速取下,还须费些思量才是。”

第二百四十一章 狮子搏兔

次日二更时分,汉军阵营不分羌汉,皆如约起床造饭备战。

在姜维的印象中,羌人战士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教,但此番再见,这些羌兵的纪律已经好上不少,想来马岱必定花了不少心血调教。

吃了七八分饱,大军火速集结开拔,骑队队列齐整,快速向前推进。一时,长枪耀目,杀气冲天。

就在大军正中,姜维胯下神骏小白,手持绿沉枪,背负养由基弓,腰系神刀“麟嘉“,瞧着威风凛凛。

他自练成绿沉枪法之后,浑身充斥着极大的自信,心境较之以往亦截然不同。如今在他看来,哪怕独自一人面对数百敌兵,他也自信可凭借胯下马、掌中枪,一人一马将之击破。

“莫非这就是一流武将之心境么……大抵这就是关羽敢于突袭白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颜良于万马军中的缘由罢。”

不同于姜维的淡定,昨日还慷慨激昂的魏荣今日只觉紧张异常,手心不断发汗,一路上像只闷驴一般不发一言。

毕竟与他而言,今日是初次上阵。其实何止是魏荣,便是庞宏、赵统又何尝不是微出冷汗,表情肃穆?

姜维见状只得摇头苦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战士只有经历过第一次见红,才能算是老兵,才能真正适应人间炼狱的惨烈气氛,一句话,习惯就好。

这时,马岱亦察觉到诸小将的异样,便笑道:

“诸位兄弟勿虑,某家麾下突骑本就是参狼羌中最壮勇的勇士,此番内着皮甲,手持环首钢刀,又经某家半年调教,休说雅拉索帐下只有区区几百杂兵,便是再多十倍,某家也有信心将之一冲击溃。”

姜维亦调笑魏荣道:“前几日急救之术可学会了么?休要书到用时方恨少。”

经两人这么一打岔,诸小将紧张之情这才稍定,精神复振。

******

东狼谷四周群山环绕,当中是一片方圆十里的盆地,地势平坦。因是沔水发源之地,故而水流充沛,草木繁盛,是大好的放牧之地。

前任羌王雅木吉的长孙雅拉索,正领着他的族人栖息于此。

深夜与凌晨之交,正是人最缺乏警惕的时候。

雅拉索却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彪约莫千人的兵马已经悄然杀到谷口。

谷口,姜维身骑白马,全身披挂,跑到高处亲自勘测地形,做到心中有数后,方才回来分配任务。

只因他十分明白狮子搏兔,亦出全力的道理。

“赵统,你领两百人马守住此地,不可教贼人走脱一人!”

“得令!”

“柳隐、柯十三,你二人领两百人马护住牛羊马圈,但凡有一人敢于接近,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马将军,你与魏荣二人领本部四百精骑直取羌人营地,切勿让他们结阵自保,尽快消弭其反抗之心。”

“得令!”

“哪一部若有意外,及时派人通知,我与杨千万扎于小丘之上,为你们掠阵……”

时东方鱼腹渐白,一声清脆的鸟鸣划过天际,打破了深夜的静谧,宣示着凌晨的到来。

“此其时也!“

随着姜维“全军出击”令下,汉军一千将士阵型骤变,从整齐的集结状态倏忽分成三股,一股于立足的谷口设防,两股纵马疾奔,齐齐向羌人营地疾冲而去。

大军一旦发动攻势,动静何其之大。

轰隆隆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震天动地,更经山谷地形一衬,声如闷雷,长久回荡。

一时,寂静的谷中只剩震耳欲聋的的马蹄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有敌人!”

“有敌人啊!”

有惊醒的羌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大声疾呼。

营地顿时喧嚣声四起,乱成一团。青壮羌人摸到身边的武器,迅速从毡子上爬起,下意识想要朝头人靠拢。

只是身边的妇孺老弱惊恐万状,不住哭喊,营地早成一团乱麻,哪里还能辨别的出头人的声音和方位?

主攻羌人营地的是马岱的突骑营主力,他们立功心切,不住抽打胯下坐骑,四百骑手顿如风驰电掣,直直插入羌人营地。

羌人有个传统,他们只认种姓,没有民族的概念,故而此番面对的敌人虽然同为羌人,但下手依旧毫不留情,但凡有敢于站着持刀对抗者,跟着便是一刀劈下;但他们亦崇尚荣耀,若敌人抱头蹲地,则不会再去理会,径直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远处,柳隐率领着一百手执大盾和长矛的汉人步兵,迅速列队行进。这些士兵虽然会骑马,却不会在马上作战,临到战时,只能下马步行。

他们以二十人为一列,一共五列,在主将的吆喝下,一步步向数百步外的牛羊马圈推进。由于队列整齐,如波浪板起伏,行进之间透露着一股无可匹敌、一往无前的气势。

柯十三则带着一百游骑四散护卫,谨防生变。

再后面一处小丘上,姜维横枪立马,驻足观望;身后是杨千万和一百西凉铁骑拱卫在侧。

以有心算无心,战局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到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每一路都极其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战不过一炷香功夫,羌人营地方向不住传来羌人凄惨的哀嚎之声;再等待一会儿,哀嚎声越来越弱,而己方将士疯狂的呼喊铺天盖地响起:

“跪地者不杀!”

“跪地者不杀!”

“跪地者不杀!”

这意味着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杨千万搓了搓手掌,“呸”了一声,悻悻道:“忒也不经打,都没老杨我出手的机会!”

不多时,东方破晓,一轮巨大的红日正喷薄涌上山头,将谷地染成一片金黄。

不远处,马岱的大军还在清肃三三两两残敌,依稀可见魏荣右手持枪,打马而回,人还没到,声已先来:

“伯约,马将军已经控制住局面了,雅拉索了也已落网,他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观。“

以马岱之身经百战,又是成功偷袭,在极短的时间内攻下如此羸弱的敌军,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姜维也不感意外,当即策马去迎魏荣。

他见魏荣浑身浴血,笑问道:“初次上阵,可有斩获?”

魏荣不假思索道:“阵斩杀了三五名不老实的羌人。”

姜维心道,初阵能杀这么多人,倒是了不起的战绩。但他见魏荣面上殊无欢喜之色,情知缘由,便关切问道:

“第一次杀人,可有什么感觉?”

魏荣一愣,沉思好半晌,方皱着眉头道:“说起来你别见笑,方才长枪刺入敌人身子,再拔出时带出一抹血肉,那般气味让我闻了,却是十分想吐……”

姜维知道,即便再有心里准备之人,第一次杀人时都会面临感官上和心里上的刺激,但更为重要的是,杀人会颠覆人原有的良知,这种强烈的感受会通过生理反应体现出来。

适时的引导排解十分重要,当下正色道:

“实不相瞒,我初次上阵杀人,更是吐得稀里哗啦,涕泪横流,好几天都进不了食。比起我来,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即使感到不适,亦能强忍坚持到最后,足见你天生便是个军人的性子。”

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一夹马腹,加速前行。

魏荣细细品味姜维的一番话语,心中渐感安定。等回过神来,抬眼去往,他却已在百步开外。

原是雅拉索关乎接下来的大局,姜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会上一会。

想聊一聊穿越者的科技观

有些朋友可能以为作者菌不开金手指,特地想跟大家聊一聊作者菌的科技观。

其实,书写到现在,金手指一直在开,譬如荆州之战中的救护营;

马钧的纺织机(丝绸不仅仅是上层人士的奢侈品,也是蜀汉军费重要来源,贸易对手除了汉人,还有西域);

黄月英的连弩(等平羌后研发成功,未来会有大用);

还有跟刘巴提的经济情报网(因为大量信息传递需要,竹简已经不堪使用,朝廷需要大量的平价纸张,因为新的社会需求产生,造纸术就会在益州推广普及;造纸术的重要性不再赘述)。

作者菌喜欢以引导的方式,尽量贴合史实,来推出一项新的发明技术。

华夏先人不缺智慧,缺的是契机。

而且作者菌给主角的设定是,一个文史爱好者,国企文职,并不是理科男,诸如热气球、板甲之类的军国重器,他知道有这么些东西,但他不知道怎么造(正常的一般人穿越回去,没有百度的话,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譬如热气球,孔明灯的原理好理解,但载人热气球的球皮是由强化尼龙制成的,不透气的,汉朝这个时代没办法攻克这个难题。

他也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农具长什么样......

所以主角需要的是不断引导、提意见,让马钧蒲元等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对现有之技术加以改进。

毕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而且蜀汉的科技在三国中是排名第一的,他的问题主要体现粮食产量、运输和人力资源上。

另外,沙图、重甲,种子,未来都有。

但一般技术革新都在一把手、或者部门一把手里进行的。

反观主角,现在只是中央里的一个文职官员,只有提意见的份,没有立场和权力大规模的开金手指。

他现在还处于观摩学习阶段——若连现有技术都不懂,更谈不上指导专业的工匠了。

等他以后主政一方,才是这些重器陆续出现的时候。

PS:其实作者菌认为,比起某样技术的发展,鼓舞人心、调和矛盾、完善制度才是穿越者更应该做的,毕竟穿越者最大的依仗是见识,见识是相对宽泛空旷的东西,而并非某些特定的技术。

譬如晚晴之洋务,空有船坚炮利,没有完善的体系、后勤,新的指挥体系,还不是沦为惨痛的笑话。

没有制度配合的技术革新,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社会需求,而强制推行一项制度或技术,结果很有可能沦为王莽一类。

所以合理即可,不必追求耀目的效果,也不必太过推陈出新,够用,有启发意义就行。

PS2:作者菌少年时看武侠,巴不得主角在书一开头就跌下悬崖,食三五枚朱果,得一甲子功力,甫一出山,就开启碾压敌人模式。

但年纪年纪渐长之后,才开始欣赏诸葛亮与司马懿的棋逢对手,喜欢姜维与邓艾的将遇良才。

当然,这只是作者菌一家之言,看看就好,不必较真,求同存异,才是真理。

PS3:5月份开始,尽量每天更4千字,加快进度。

五一回到老家,今日来不及发了,顺道祝各位五一劳动节快乐!

五一回到老家,会了几位好兄弟,不知不觉时光流逝,今日来不及发了,改明日早点发。

祝各位五一劳动节快乐!

《三国幼麟传》五一回到老家,今日来不及发了,顺道祝各位五一劳动节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二章 华夷之辨(上)

姜维领着魏荣、庞宏赶到营区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敢于反抗的羌人皆已被无情杀死,无力反抗者皆双手抱头,跪地请降。

两人便在众羌人惊恐的注视之中,缓缓策马行往前来相迎的马岱。

碰面后,姜维问起战损情况,马岱回道:“杀了二十几名胆大的,其余人没了主心骨,又面对我军如此威势,不得不降。我方仅有几名将士受了轻伤,柳屯将已经在救治了。”

这等战绩算得上十分出色了,但他在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丝毫也没有得意之色,仿佛此事再应该不过。

顿了顿,又道:“比起这个,伯约你可知还有一位‘故人’随雅拉索一道被抓了么?”

“哦?是何人?”

“正是去年你投奔阳平关时,一直跟随在老羌王雅木吉身边的雅丹。”

马岱缓缓道:“说起这个雅丹,倒是参狼羌中一个颇具智慧之士,不仅对东羌、西羌诸事极为熟稔,传闻对汉家诗书亦颇有涉猎。”

姜维闻罢,一下子便来了兴趣。

大抵东羌指的是陇西、陇南的羌人,西羌指的是凉州、西海一带的羌人。马超离开凉州日久,论起对西羌的了解,肯定不如生于斯长于斯的雅丹,若是此人愿意归降,倒是带路党的最佳人选。

当下缓缓颔首,跟着马岱提步来到一处搭得还算结实的木舍。

但见木舍四周布满警戒的战士,进得屋舍,内中坐有三名被发覆面的羌族女子,围绕着一名八九岁孩童,正惊恐得打量着进来的三人;边上盘腿端坐一名年约三旬、样貌枯瘦的羌人男子,赫然便是雅丹。

但见当中那名孩童穿着颇为雍容,脸盘狭长,眼窝深陷,鼻头高高耸起。见有人进得屋子,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颤抖着嗓音问道:“你…你们是谁?为…为何要袭击我们?”

姜维从其年纪和穿着上判断,断定此人必然就是雅拉索本尊了。

他笑了笑,回道:“我们是来帮你的。”

“帮我?”雅拉索喃喃自语,显然没料到会有答案。

“不错!“姜维缓缓颔首,反问道:“你祖父死后,你父亲本该继承王位,但你家亲戚并不安分,如今坐在下辩城的羌王是你叔祖雅顿,难道你不恨他吗?”

乍闻到“雅顿“这个名字,雅拉索目光中顿时迸发出一股孩童不该有的怨毒,恨恨道:“他不仅将我们赶了出来,还夺走了我父亲帐下诸多勇士,连牛羊马匹都被他夺走大半,这样的人,我当然恨他!”

姜维缓缓颔首,道:“只要你顺从我,我便发兵攻打下辩,让你夺回本该属于你的居城。”

雅拉索闻言不语,显然有些意动。

就在这时,边上那名消瘦的羌汉雅丹忽冷笑道:“马岱,你本是汉人,此番插手我们族中事务,是何居心?”

马岱正要说话,姜维忽得伸手将之拦住。

在他看来,雅拉索的年纪实在太小,根本无法统领数百族人生存,想来东狼谷中真正的主事之人,应当就是这位昔日的智囊了。

他举着火把,一步一步缓缓凑近雅丹,嘴角微扬,问道:“雅丹,你还记得某么?”

借着微弱的火光,雅丹眯眼觑望面前之人,待认清面容之后,他的面色顿了变了数遍,伸手一指,惊怒道:

“你……你是姜维?”

姜维笑而不答,表示默认。

雅丹压下心头震撼,沉思片刻,终于缓缓颔首道:“我说我们与马氏兄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为何此番突然发难……原是你姜维报仇来了……”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成王败寇。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可怜我雅丹,终究没能完成老王和大王子的嘱托,无法看护少主长大成人了。”

他这话说得决绝,气氛一时有些悲怆,边上羌女闻言俱抽泣起来。

姜维却摇了摇头,道:“雅丹,你若愿意效命于我,助大汉一统参狼羌部,我不仅不会杀你们,还会助雅拉索如愿登上羌王宝座。”

雅丹闻言一愣,显然有些心动,但他想了一想,旋即摇头冷笑道:“且不说你是杀害老王的凶手,只说羌人汉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想要我助你,那是痴心妄想!”

姜维面带笑意,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忽得问道:“雅丹,听闻你是羌地少有的饱学之士,对汉人典籍亦颇有涉猎,那么我想问问你,在你心中,羌人的前途何在?“

“我族前途自有先祖庇护,不劳你关心!”

姜维笑了笑,转过身子,缓缓道:“羌人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自祖先爰剑之后,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因无信义规矩,彼此倾轧不止,自先秦以降,你们中有多少人是死于自己人之手的?族人又有多少能活过三十岁?故而在某看来,羌人若是一味守旧,不加以革新,即使有朝一日你雅丹掌了参狼羌大权,亦不过换得三五年荣光而已,根本不会给你族人带来任何益处!”

雅丹皱眉道:“此话恕难认同。当年诸侯并起,与董卓争洛阳,以致生灵涂炭;后有你主出兵和曹操争汉中,也使寰内百里无一人。你们汉人不也彼此倾轧?何故只说我羌种如此!”

姜维正色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诸夏重衣冠礼仪,故而,诸侯与董卓争得不是洛阳,而是为了挽救将倾,并匡社稷;我主与曹操争得亦不是汉中一郡一地,而是为了扫讨凶逆,昭行大义!”

“我们汉人之中自然也有不肖子孙,百年盛世之后,难免有妖人现世作乱,但我等华夏后裔为了维护衣冠礼仪,社稷江山,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公勇大义也;而你们彼此争斗,争得只是一片蝇头小利,此私勇小义也。“

说到这儿,他加重语气,蓦然喝道:

“这便是我华夏屡兴不灭,越发强盛;而你们势力日减,永远摆脱不掉蛮夷称谓的原因!”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华夷之辨(下)

木舍内,姜维面沉如水,侃侃而谈:

“昨日雅木吉强,则雅木吉为王;今日雅顿强,则雅顿为王;明日你雅拉索强,则雅拉索为王。即使真的有那么一日,某也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等到你们力有不逮,就有新的征服者出来挑战,更何况,我大汉始终是横亘在你们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你们参狼羌人世代更迭,始终逃不开屠杀、倾轧、毁灭的宿命!如若不信,试问当年如日中天、拥兵十万、占地千里的先零羌、烧当羌,现又身在何处?”

雅丹闻罢,面色通红。他身为羌人中的饱学之士,对羌人的历史自然十分了解。

姜维口中的先零羌曾在前汉时与匈奴联合,合兵十余万,攻令居、安故等地;次年,汉武帝遣将军李息等率军十万深入河湟,西逐诸羌。西逐诸羌之后,先零羌退守到了青海湖一带,逐渐式微。

而烧当羌,是羌人传奇领袖爰剑的直系后人。羌王滇良在位时期,烧当羌军力强盛,征服了周围的先零、卑南等羌人部落;而滇良的儿子滇吾,更是进一步统一羌人部落。

在滇良、滇吾领导下的烧当羌,可以说是羌人部落联盟首领,曾经屡次进犯王莽新朝和后汉王朝,一度动摇朝廷统治之根基。

后在后汉不顾国本,全力不断打击下,烧当羌有一部分远走发羌地区,剩下的被分而治之,分散汉化。

对于姜维的论断,雅丹本能想要反驳,但搜肠刮肚却始终找不出适合的例子,毕竟他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厢,姜维打断他的沉思,忽问道:

“你定然十分仰慕华夏礼仪文章,否则何必饱读汉人诗书?你是否也有曾朝一日午夜梦回,梦见自己身为高尚的诸夏后裔,而非被人唾弃的贱种蛮夷?”

雅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姜维慢慢凑近,目光凛然,言道:“其实有一件事,某倒是可以和你说上一说。”

“先秦三皇五帝时期,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于是舜归而言于帝,把共工放逐到幽陵,把欢兜放逐到崇山,把三苗放逐到三危,把鲧放逐到羽山,使他们分别去领导北狄、南蛮、西戎、东夷,而后天下咸服。三苗被放逐到西方之后,便成为你们西戎之祖先。”

稍做停顿,继续道:

“此四人本皆黄、炎之后,那么他们就是诸夏苗裔了么?某看未必,唯有实行礼乐而亲近中华者可为夏,而余者皆为蛮夷。周朝时,郑国本为诸夏,因其行为不合义礼,被视为夷狄;楚国本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某谓之: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

“雅丹,某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么简单。你只要同我华夏之衣冠,同我华夏之礼仪,某就认同你部有资格列于诸夏苗裔之林。千百年后,你之族人后裔视你当如三苗之于西戎;但倘若你不思进取,抱残守缺,那么你我之间再没什么好说,一切诉诸武力便是。”

姜维说罢,便转身领着马岱、魏荣、庞宏三人鱼贯出了木屋。临关门之际,他忽又站道:

“汉人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某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届时,你若仍未能决断。那么大汉要的东西,某自己来取便是。勿谓某言之不预也!”

雅丹望着缓缓闭合的木门,一脸阴晴不定,再次陷入沉思。

却说四人陆续行到门外,马岱吩咐周围将士严加看管后,皱眉道:“雅丹要是想通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服管教,却是一桩麻烦。”

姜维却笑道:“马兄多虑了。羌人习惯弱肉强食,这一部数百条性命捏于你我之手,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归顺我大汉!聪明如雅丹者,必然知道进退。一炷香后,便知分晓。”

马岱情知有理,点了点头,放下一桩心事。

此时的屋舍外,汉军正将所有羌人俘虏驱赶到空旷处看管,场面颇有些混乱。他见此情状,便告罪一声,领着魏荣策马上前指挥。

一时,草原上仅剩姜维、庞宏二人迎风而立。时晨风和煦,将草木清香尽数送入二人口鼻之中,闻将起来别有一股芬芳。

庞宏方才被姜维之言打动,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站,赞道:

“宏原只知华夏为华夏,蛮夷为蛮夷,两者判若鸿沟,泾渭分明。不想伯约今日一番话,教宏有大开眼界之感。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我等接下来以此论为号召,何愁诸羌不定?”

姜维转过身正视之,失笑道:“巨师,你还是太年轻,想得太简单了。某方才那一番话,羌人可以信,你我却不可尽信。”

庞宏一愣,问道:“哦?这是为何?”

“这句话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即,夷狄进入华夏就要用华夏的办法对待夷狄,因为等夷狄势大,他们一定会用野蛮的办法对待我华夏苗裔。而用华夏的办法对待夷狄,就是要么强迫夷狄接受汉化,主动臣服;要么将不顺从者彻底消灭,不留后患。巨师,你可知其中缘由吗?”

庞宏忙抱拳道:“愿闻其详!”

姜维迎风稍稍理了理思路,开口道:

“昔日周室势弱,夷狄四起,摧毁宗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及至秦兴,乃修长城以为御;汉初国力交困,高祖被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请和;及至武帝时期,国力强盛,使霍骠骑北却匈奴,封狼居胥,终打出我华夏赫赫威名,可千年传颂!但后汉后戚宦官轮流干政,国势颓唐,官吏腐败,羌人边患再起。自羌叛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转运委输,用二百四十余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

他说着说着,渐渐变了颜色。

“再后来的诸侯并起,与羌乱虚耗朝廷国库有重大关系。巨师,当此可知,我华夏之生死存亡,与周围蛮夷戎狄之兴衰盛亡正是息息相关也。你休看曹魏平定东胡如杀鸡屠狗,我大汉荡平西羌如探囊取物,其实这只是表象,实则不可持久也。”

庞宏皱眉问道:“表象一说又是何解?”

姜维解释道:“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昔日先王治理九州,分王畿近地和边远地区。先王知道夷狄性情不同,难以用道德驾驭,所以将他们远远地排斥在华夏之外,减少他们的贡赋,仅仅同他们约盟而已。所以三代开疆阔土,国祚绵延。但说句诛心之语,前汉、后汉、乃至如今曹魏御戎之方,与先王之治背道而驰,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庞宏正色道:“正要请教。”

“前汉时,先零羌侵犯边境,将军赵充国将先零羌迁到内地;后汉时,烧当羌入侵,马文渊(马援)将烧当迁到三辅。朝廷贪图暂时能够获得安定,相信羌人能够被驯服,计算着每天花费的权宜之计,忘记了治理世事的长远谋略。这难道是察知精微的人所做的事情吗?更有甚者,曹魏怕主公做大,强迁汉中、武都羌氐人至关中、陇西一带。他们都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祖训。”

“君不见,董卓作乱、诸侯并起以来,关中、陇西的汉人十不存一,而异族胡人越迁越多,已是尾大不掉,汉羌之间的摩擦、矛盾亦越演越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演化成星火燎原之势。如今魏国因雄主在位,将士又皆身经百战,故而尚能勉强弹压住这些不服王化的夷狄。但如今三国之间征伐不止,我汉人内耗越是厉害,羌胡越是得势,此消彼长之下,试问百年后的中原、关中、河北大地,便一定还是我汉家之天下吗?”

这一番话高屋建瓴,掷地有声,庞宏听罢,沉思半晌,晨风微凉,他却涌出一身淋漓大汗。

此时的他早已换上一副讨教的神色,凝神问道:“那依伯约之见,面对如此局面,我等华夏后裔又当如何应对?”

姜维目视东方,负手而立,缓缓道:

“我等所能做者,就在最短的时间内统一宇内,彻底消弭内乱。借汉室之威,对内振奋人心,保全汉人百姓;对外高举尊王攘夷旗号,汉化夷狄。”

“敢问如何行尊王攘夷,如何汉化夷狄?”

“尊王攘夷乃是春秋时管仲首倡导,尊王攘夷之道,强调的是保卫先进的华夏文化以求发展,反对的是屈从于夷狄习俗而倒退苟安。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我等身为华夏后裔,要做的不仅仅是消灭不顺从的羌胡之肉身,还要感召顺从者之精神。”

说到这儿,姜维转过身来,目光渐渐阴冷。

“巨师,你要记住,三皇五帝以来,我华夏先民以武力开道,讨伐不臣;以礼乐其后,征服其心,故而我华夏才能成为王道之代表,我等后人才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尽得其膏腴。你我既为华夏后裔,为长久计,为子孙计,便当效法三代先王、先贤管仲之做法,顺我之胡可昌,逆我者实在用不着客气,须将之从肉身到精神绝对消灭。”

庞宏闻言,默然不语。

他一边在努力梳理、消化姜维方才的言论,一边大感惊撼。因为在他心中,姜维一直是个十分和气之人,却不知为何他对夷狄有着这般深仇大恨。

但两世为人的姜维却是再明白不过了,距此百年之后,身为华夏苗裔的汉人式微,再也无人可以弹压遍布中原内外的夷狄胡人了。

五胡之乱,汉人之炼狱,正式拉开篇章。

于是乎,恒代而北,尽为丘墟;崤潼已西,烟火断绝;齐方全赵,死于乱麻;民生耗减,且将大半。汉人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

在夷狄眼中,汉人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汉人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汉人小儿呼为‘和骨烂’,又统称为‘两脚羊’。

这就是夷狄对待华夏苗裔的方式。

昔日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

孔子回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的回单简单粗暴,就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夷狄无德、无信、无礼,如豺狼野兽一般,师出无名,背信弃义。在姜维看来,对付这样的敌人,孔子应对之言深得其中三昧。

汉人的苦难屈辱还不仅于此。

魏晋南边朝之后,隋唐一统天下,缔造盛世。

盛世的实际缔造者,唐太宗李世民曾说过一句被广为流传的话,即所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他在夷狄认同华夏文化、“慕仁义、行礼乐”的情况下,对其采取“王者无外”的态度,主张打破种族界限。

但在姜维看来,唐太宗自己对于这句话是有所保留的,因当时的大唐在他的领导下,正不断通过大规模战争打击东西突厥。

华夏文明在当时的华、夷冲突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本人更凭借赫赫武功,被尊称为“天可汗”。

故而姜维私底下曾猜测,唐太宗的这句话是有很大可能,是故意说给胡人听的——笼络人心罢了。

更何况,“独爱之如一”这样的话语,唯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说,被征服者凭什么说“王化”、“融和”?被融合还差不多。

可是,他的子孙后代却少了个心眼。

唐玄宗时期,因为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无以为继,当时宰相李林甫言:“不如用藩将,彼生而雄,养马上,长行阵,天性然也,若陛下养而用之,使必死,夷狄不足国也。”

唐玄宗李隆基信儿纳之,对夷狄不加防范,厚待有加,其中尤以安禄山为最。

这般重外轻内的政策,终导致安史之乱爆发,即使中兴之后,藩镇依旧为祸难制。

自此以后,异族强权纷纷崛起。

其中,契丹熬到唐帝国毁灭,中原大乱之时,夺得幽燕之地,崛起于东方,称雄百年;党项人借着黄巢起义的东风,成为唐朝的封疆大吏,一直混到北宋初年,终于也成就了西夏一方帝业。

这两支异族的大放异彩,使得后来继承华夏道统的大宋吃尽苦头。这与唐朝过于开放的政策是有极大关系的。

在姜维看来,开放体现华夏的自信、气度,也颇有兼容包并的借鉴作用;但开放必须有个限度——

毕竟,先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绝非危言耸听。

沉默良久,姜维见庞宏兀自沉默思考,便道:

“有个例子,前秦时期,蜀人亦为化外之民,夷狄之辈。秦将司马错率军灭亡蜀国,武礼并举,将敢于反抗之蜀人消灭殆尽,并用礼仪文明教导服从之蜀人,你看百十年后,蜀人已然彻底融入华夏血脉,如今更是汉人的一支,再无‘蜀人’之说法。我等要做的,就是仿效先贤的做法。”

“当然,如今曹魏势大,我等还需借重羌人的力量。故而我方才那一番话,却是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等到天下初定,我等绝不可刀归府库,马放南山,因为一日不将这些夷狄尽数汉化,我等的事业便一日不算完成。当然,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我当自勉之!”

庞宏终于大体领悟过来。他深深朝着姜维鞠了一躬,恭敬道:“闻伯约高论,恍如拨云见雾,宏谨受教。”

说罢,举步便往木屋行去。

姜维奇道:“巨师,一炷香还没到呢。”

庞宏转身道:“方才你对雅丹晓以大义,此堂堂正正之师也;我此番却是要去跟他讲清楚厉害,他若不顺从大汉,他们数百族人将遭灭顶之灾。如此,奇正相和,雅丹不得不降。”

姜维闻言大笑,挥手示意庞宏大胆去做。

他转身四望,但见草原之上,马岱、柳隐、赵统、魏荣或驱赶羌人,或收拢牲畜,或救治伤员,皆作忙碌。

恰好目之尽头,一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自山谷之中跳出,蒸散薄云,光辉遍耀。

姜维沐浴于晨光之中,倏忽涌起一阵欣慰。

“只要我华夏后继有人,何愁诸胡不定,何愁汉道不昌!”

第二百四十四章 雅丹降服

马岱早已将场面完全控制住,所有战将陆续朝姜维所在的小木屋方向聚拢,静候雅丹最后的决定。

约莫一炷香后,随着“嘎嘎”声响起,小木屋的木门倏忽被打开,雅丹缓缓走出。

但见他将身上的衣裳褪到腰间,牵着同样坦胸露乳的雅拉索,趋步行至姜维与众将面前半丈处停下。

雅丹看了姜维一眼,面色复杂,轻轻叹了一声:“你赢了。”说罢,面色蓦然一肃,推进山、倒玉珠跪伏于地。

“边陲野民雅丹愿臣服于大汉朝廷!”

雅拉索有样学样,口中高呼:

“边陲野民雅拉索愿臣服于大汉朝廷!”

姜维面带微笑,上前将两人扶起,笑道:“两位心怀大义,这既是你们种姓之福,也是大汉之幸,某代表汉中王欢迎你们!”

他身怀刘备密旨,对平羌诸事皆有权便宜行事,当下对雅拉索道:

“雅拉索,某代表大汉朝廷,今日册封你为参狼羌王。不日,某便会发兵助你讨伐不臣之辈。”

雅拉索闻言又惊又喜,不住道谢。

这时,姜维又招来柯十三,向雅拉索介绍道:

“这位是当年老羌王雅木吉麾下大将柯十三,今日我便代表朝廷,封他为你的大将军,以后你部的所有战士、军资皆由他代为管理,直到你年满二十岁成年亲自主持族务为止。”

柯十三此前早得姜维吩咐,情知有这么一回事,当下向雅拉索躬身道:

“小人柯十三,见过大王!”

雅拉索虽然只是个九岁的孩童,但比寻常儿童早慧,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此时既闻柯十三也是故人,又见他态度恭敬,心中隔阂顿又消去不少,忙扶他起身,笑道:

“柯大叔好啊!得你相助,雅顿、越吉等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雅丹却心道不妙,这样一来他与雅拉索便真正成为空壳傀儡了,姜维这一策釜底抽薪,委实狠毒啊!

他本能想要争辩几句,但抬眼一看到姜维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不容抗拒的眼神,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刚刚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又被吞回肚中。

姜维将他表情看在眼里,心道,雅拉索年幼容易忽悠,但雅丹是个明白人,若要彻底征服,少不得恩威并济一番。

威方才已经展露无疑,眼下需要的是施以恩惠。

念及此处,他转向雅丹,笑道:

“雅丹,只消你好生做事,等到平定武都、阴平二郡,某便是上书汉中王,封你当个参狼羌王的丞相,又有何难?”

稍作停顿,又用刀般锋利的眼神盯着雅丹,缓慢而坚定地道:

“须知为大汉效力,就是为你们部族效力,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他这话明着给他许了个前程,暗中亦隐含威胁,雅丹如何听不出来?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得不低头?无奈之下,只得恭敬躬身道:“罪臣敢不竭尽全力?”

“哈哈,很好!”姜维此时收得雅丹效力,心情亦大是欢畅,旋即下达了第一个命令:“你与柯十三二人先去安抚族人,顺道清点一下谷内的人员物资,速速来报。”

雅丹,柯十三二人应了声“遵命”,联袂离去。

雅拉索喊道:“我也要去!”竟不管不顾,跟着跑了上去。

姜维见状,眉头微微一皱,朝赵统使了个眼色。赵统会意,旋即招呼一声,领了几个战士紧紧跟上。

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马岱还是有些疑虑,凑近问道:“伯约,你觉得雅丹能有几分忠心?”

姜维冷笑道:“先不说此人的是否忠心臣服,只消扣雅拉索在手,他也不得不竭尽全力效忠。”

“他并非酋豪出身,没有自己的势力,只能寄人篱下,见识和智谋是他最大的依仗。但羌人自古以来以力为雄,强者为尊,对权谋一道向来持鄙视的态度。所以相较而言,拥有大汉作为后台的雅拉索部,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至于忠心与否,以后慢慢调教便是。”

马岱缓缓颔首,忽一指前方兴奋不已的雅拉索,又问道:

“雅拉索如今年纪尚幼,只仇恨夺走他部众牛马的雅顿。但他的祖父雅木吉毕竟死于你之手,等到他成年亲掌族务之后,难免对你心怀怨愤,这一点,伯约你却是要当心才是。”

姜维笑了笑,回道:“马兄多虑了。第一,他距离成年,至少还有十年。这十年时间,已经足够大汉彻底将武都郡和参狼羌部化为己有。其次,只消他见识过大汉的威势,维敢保证他再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即使他还有反意,到时候,我等再换一个傀儡便是了。”

马岱闻罢,苦笑着摇头道:“你我只分隔一年,此番再见,只觉得你恍若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变得……”

姜维哈哈大笑道:“变得阴冷狠毒了是吧?”

马岱闻言却是笑了。

但见姜维目视前往,表情渐渐变得严肃,缓缓道:

“其实在我年少时,曾有一位兄长一直从旁告诫,他说对待友人要像春风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我深以为然,一直奉之为座右铭。此番你我残酷对待异族,就是对大汉负责,没什么好犹豫的。”

顿了顿,又道:“此番投降的数百羌人,我将择一部分强壮者为兵,剩下老弱尽数迁入汉中,教他们有一口饭吃,总比留在这个荒郊野岭里饿死为好。这么说起来,仁慈不敢说,残酷总是不至于的。”

这时,一直仔细聆听的庞宏忽问道:“伯约,方才你还指责曹魏迁羌人入内地,你今日此举岂非以五十步笑百步吗?”

姜维转过身来,回道:

“不一样的。曹魏对羌人不加分散,整部整部地迁入境内,羌人得以抱团,无法融入汉人,此取祸之道。”

“我此番将羌人迁入汉中,却是要将他们打散,一部分去城固县种地,一部分去褒谷口开矿,一部分分置到沔阳县放牧。如此一来,他们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身边又少了党羽支应,定然不思造反。假以时日,便与汉人没什么差别了,算是彻底融入汉人了。”

******

众人等了好一会儿,雅丹,柯十三方才安抚、清点完毕,联袂而回。

经过清点,雅拉所部共计男丁二百五十三口,女子三百七十九口,牛三十三头,马八十一匹,羊四百六十八头。

饶是姜维知道这一部穷,也万万没想到能穷成这个样子。看这幅模样,即使他不领军来攻,这一部也决计撑不到今年冬天。

他一边苦笑不已,一边下令庞宏将今日战报书写成册,第一时间派人发往汉中马超和诸葛亮处;又分派人马驻守谷口,谨防有人偷袭。

待布防完毕,又命雅丹从族人中抽出八十名强壮的勇士加入大军,并宣布对他们的处置。

此时,羌人也知雅拉索和雅丹已经投靠汉人,虽然有些丢脸,但总算是有了一条活路,皆是松了一口气。

姜维随后命羌人俘虏宰杀烹饪一百只羊,除了犒劳大军之外,羌人俘虏亦不分男女老幼,人人有得果腹。

羌人没了后顾无忧,便在谷中点起堆堆篝火,载歌载舞,一时欢声雷动。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奔袭略阳

这一夜,百只烤全羊敞开供应,汉羌军民敞开肚皮大吃特吃,极为尽兴。

而在篝火另一处,姜维盘膝而坐,望着雅丹两手都是油,正抓着一条羊腿狂啃不止。

说起来,雅拉索部固然贫困,但以雅丹之尊,平日里也少不了一口吃的,他如此失态,主要是因为今日的羊肉太过鲜美,可称为他懂事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原因无他,无非是姜维此行随身带了不少盐巴,把羊肉腌渍得极为入味之故。

西北地界虽然不缺少盐井,但缺乏开采的技术和熟练的工人,所以在羌人看来,盐巴可是能和牛、马相提并论的紧要物资,从来都是省吃俭用,哪里见过这般奢豪的用法?

但姜维却知道,盐巴这东西开采的成本其实很低,无非是因为朝廷对其销售环节加以垄断,人为提高售价,所以百姓才不得不须花上不菲的价钱,方能换取日常所需。

实则对于朝廷军需而言,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从来不会匮乏。

他自己粗粗用了一些羊肉,眼看雅丹将羊腿骨扔到地上,重重打了个饱嗝,方才问道:

“雅丹,我欲在一个月内一统诸部,你可有什么法子?”

雅丹用袖子一抹嘴上的油渍,躬身回道:

“将军问得正好。小臣与我家大王虽然困居此地,但时常想着反攻下辩,所以对于将军之疑,倒也有些思路。”

“哦?你倒是说说看,某洗耳恭听。”

雅丹挪动屁股凑近几分,郑重道:

“将军若要全据武都,有两个人物不得不提。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强占下辩城的雅顿了;另一个,则是世居略阳的越吉。”

雅顿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姜维此前听马岱提起过,说是此人在雅木吉死后,便占据下辩城,还自立为参狼羌王。

而越吉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十分耳熟,但无论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具体在哪儿听过。

无奈之下,只得摇头放弃,追问道:“只要击败这两人,参狼诸部便能听我号令了吗?”

雅丹道:“这两部是实力最强的部族,击败他们,其余诸部才会认可将军的实力;但参狼诸部平时散漫惯了,相互又不服气,若要使他们俯首听命,亦少不得逐一派兵征伐。只是诸部遍布陇山内外,若真的派兵征伐,所耗钱粮物资,又难以计量。”

姜维缓缓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所以你的思路是什么?”

雅丹正色道:“自老羌王死后,无人可制盘踞在阴平的氐人强端,他时常领兵侵略武都,抢夺牛羊财物,诸部莫不深受其害。参狼诸部中,以雅顿和越吉部实力最强,但他们自保有余,若要击败强端,却是力有不逮。故而小臣以为,将军若是先行击败雅顿和越吉部,竖立威名,而后高举讨伐氐人强端的旗号,则其余诸部必将起兵响应,到时将军再广施以恩惠,则大事可定!”

姜维闻罢,拍案而起,赞道:“此计大妙!”

当下招来马岱与魏荣,道:“马兄,烦请你准备一番,明日一早,我等马不停蹄,先奔袭略阳,再袭取下辩!”

雅丹大惊道:“就凭将军手中这千余兵马?”

他一咽口水,忙阻道:

“雅顿是老羌王的兄弟,虽说威望浅薄,但麾下毕竟还有数千部众,又占据坚城下辩,绝非易与之辈;而世居略阳的越吉,更是我羌人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虽然只有几百勇士,但人人皆可以一当十,便是当年老羌王在世时,也不得不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征召。去年将军南下时,若老羌王带的人是越吉,而非江湿、丹顿二人,则胜负…胜负…那个…胜负……”

雅丹本欲说“则胜负尤未定也”,忽察觉到此言不妥,不得不生生顿住,举目去望姜维,但见他面无表情,恍若未觉,不由暗吁了一口气。

这时,但闻马岱朗声笑道:

“这个越吉,某家也是颇有耳闻。传闻此人身高八尺,武艺高强,善射箭,使一大铁锤,是羌人中的一条好汉。然此人不谙计谋,失之有勇无谋,故而势力一直限于略阳一带,难以扩展。”

边上魏荣忽悻悻道:“什么武艺高强,若教我碰上,少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此时,姜维通过雅丹与马岱两人的描述,对越吉有了一些隐约的印象。他又细细问了几个关于略阳的地理问题,心中大致有了计较,便对雅丹笑道:

“你休要看不起马将军手中千余兵马,在某看来,足胜过尔等一万部众。”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上兵伐谋,其下攻城。不到万不得已,某也不会无故损耗将士的性命。此番某正要不费一兵一卒,袭取略阳。”

雅丹被他的豪语拿住,只得住嘴不言,心中却暗中嗤笑道,呸,我便擦亮眼睛看着,看看你们如何在略阳城下撞得个头破血流!

******

次日天不亮,姜维便派阿布护送雅拉索和羌人百姓、并牛羊物资返回阳平关。

眼下汉中正处于大开发阶段,人口、耕牛皆是紧俏的资源。他们的到达,将是对诸葛亮最大的支持。

而雅拉索,名曰保护,实则将被换一种方式软禁起来。对于这一点,雅丹心知肚明,却根本无力反对。

姜维则领着大军,并新加入的八十羌人勇士,直扑西南方向百余里的略阳。

略阳始建县于前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以其用武之地曰略,治在象山之南曰阳,故名略阳,向来是羌人氐人混居之所。

后汉元初二年(公元115年),时任武都太守、又将帅之才的虞诩主持“刊山导江”,疏通了略阳至下辨成县的嘉陵江航道,发展了这一带的水运。

历史上,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自汉中西出祁山,期间物资往来运输,倚重得正是这条水道;第一次北伐败退后,他于建兴七年(公元229年)派陈式取武都郡,随后在略阳城设武兴督。

由此可见,略阳之地对大汉北伐之紧要程度,可谓不言而喻。

姜维此番却是看中了略阳的地理位置,势必要将之先行握在手里才感安心。

******

三日后,略阳境内的象山北麓,忽得出现一股强人,他们占山为王,封山闭道,不准当地百姓在山中狩猎,更不准行人往来穿行期间,动辄打骂,极尽侮辱之能事。

一时民怨沸腾,跑到当地豪帅越吉处告状诉苦者不计其数。

第二百四十六章 计败越吉

略阳城寨,豪帅越吉居所。

越吉盘腿坐于主位,鹰眼如钩,死死盯住昂首立于台阶之下,身边刀兵环绕,却兀自扯高气扬的雅丹。

他轻轻摩挲颔下的络腮胡,脸上虽然瞧不出喜怒,但虬结的肌肉不时跳动,显示着他心中的怒气早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

这几日,他的手下部众不断告状哭诉,直言雅拉索部占山封道,胡作非为。他身为族长,本欲亲自提兵去看看,不想今日一早,始作俑者的雅丹居然摆着一副冷面孔,径直跑到城寨里来求见了。

他自忖是此间的主人,便派了刀兵埋伏在侧,想要给雅丹一个下马威。不想雅丹既不行礼,也不服软,就这么昂首站着。

越吉见了,不由暗叹一声:“倒是个有骨气的!”

他身为此间主人,只得率先打破沉默。

“雅丹,听说你与雅拉索去年迁到了东狼谷。你们不在哪儿好好呆着,却来我略阳境内,占我山林,封我道路,还跑来寨中耀武扬威,可是嫌命太长了吗?”

却说雅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倒要从姜维定下的“不费一兵一卒取略阳”之策说起。

原是他想要以侵占略阳的土地为饵,激越吉出城作战,而后再设计擒拿、夺城。

羌人看重面子,故而此前汉军占据象山北麓后,对来往羌人极尽侮辱之举,一连造势三日,姜维便断定,此时越吉的怒气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

在这种情况下,他便派了雅丹前往寨中,正要在越吉即将燃烧的胸中再添上一把柴火。

当然,这种有送命风险的活计,雅丹本来是不愿意接的,实在是他全家老小、甚至雅拉索都被汉军控制住了,他丝毫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怀着一肚子气悻悻领命。

此刻,他站在越吉身前,一边心中腹诽“姜维小贼奸诈”,一边不得不摆起架子,神态倨傲道:

“越吉,我也不和你废话,我家大王准备杀回下辩。派我前来,正要知会你一声,我部要征用你部一千五百名勇士,八百头肥羊,三千石粮草!”

“什么?”越吉听得惊呆了,脑中顿时闪过一阵迷糊。等他明白过儿,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荒唐至极。

“你说雅拉索那厮要征用我部勇士?”

雅丹一本正经道:“不错,限你三天筹集完毕。你一日不准备妥当,我家大王就屯驻象山北麓等你一日。”

越吉被气得笑出声来:

“看在雅拉索他死去的爷爷雅木吉份上,我一直没有派兵去东狼谷剿灭你们,你们此番不仅占我的地盘,还要征用我的人?哈哈哈,雅拉索这小子是得了失心疯了么?”

雅丹摇头道:“越吉!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家大王限你三日之日将勇士粮草送达,不然有你好看。”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堪堪走到门口之际,忽得又顿住,觑眼道:“也就看在老羌王份上,我家大王这才没有立即发兵攻打你的城寨。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越吉终于被激得大怒。

他喘着粗气豁然起身,身上青筋爆裂,一指雅丹,怒喝道:“给我拿下这胡说八道的混账!”

帐下羌兵闻言纷纷提刀上前,将雅丹结结实实来个五花大绑。

雅丹丝毫反抗不得,心中怕的要死,双腿不住颤抖。总算他知道越吉是个羌人中的一条好汉,不会做阵斩使者之事;而且越吉还需他来沿途指路,一时半刻不会加害于他,这才还能勉强稳住情绪。

越吉从墙上取下大锤和雕弓,怒气勃发道:“不必三日,我今日便领大军去会他一会,倒要看看雅拉索这小子究竟长了什么能耐,竟敢如此辱我!”

他跨步走出大帐,当即点起三百骑兵、千余步行的部众,浩浩荡荡,直扑三十里外的象山北麓。

******

象山北麓入口,姜维、魏荣、赵统三将正潜伏于一块巨石之后。

时艳阳高照,晃得人头晕眼花,汗流浃背。

魏荣将战甲的扣子松开一些,一边扇着半片衣裳,一边打着哈欠道:

“雅丹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尚不见回转。这大热天的,我看那个越吉是不会来了。”

姜维却坚定道:“他一定会来的。”

“这是为何?”

姜维调笑道:“若是有朝一日,巨师说要教你练武,你说你是何反应?”

庞宏虽然也会简单玩玩弓箭,武艺却是这群人中最差的。若由他教导武艺,对于魏荣而言,无疑是极大的侮辱。

果见魏荣怒道:“他敢!”

姜维见状笑道:“这便是了,雅丹只要依计行事,定能激得越吉暴怒,势必会不管不顾而来。等他倾巢而出,埋伏于城东的马将军,便可领着八百突骑趁势夺城!”

正闲聊间,忽闻一阵马蹄声响起,众人仰脖去望,但见柯十三策马狂奔而回,口中不住高呼:

“来了!来了!越吉来了!”

姜维忙截住他,一口气问道:“来了多少兵马?多少骑手?多少步卒?还有多少路程?”

柯十三忙答道:“约莫千五百人,三百多骑,大部分是步卒,如今已在五里开外,再一刻钟便可至此。”

魏荣闻言,以拳击掌,大笑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越吉这厮果真沉不住气了!”

姜维心情舒畅,笑道:“羌人惟恃一勇力,岂知妙计乎?”

他顾不得再理会魏荣,转身对柯十三道:“速去禀报马将军,就说略阳城空虚,请他在一刻钟后,火速袭取城池!”

柯十三匆匆道了声“得令”后,再次翻身上马,朝东疾驰而去。

姜维又转身对赵统道:“此处兵马只有三百人,若要擒拿越吉,势难力敌,必须智取。一会儿由你与越吉交战第一回合。不必真得厮杀,佯败即可,将他引入林子深处来,我在林中另有布置,记住了吗?”

其实在他看来,魏荣武艺高于赵统,倘若由他代为接第一阵,可能更为稳妥一些。但这个家伙脾气冲动,很有可能战得兴起,便忘了佯败的吩咐。

马岱身负偷城重任,柳隐不善马战,赵统正是眼下唯一适合此任的人选。

他的父亲赵云也屡屡被刘备和诸葛亮当做佯败诱敌的将军使用,不是因为他没有统兵之才,实在是刘备麾下将军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论及如臂使指、严格执行主帅意图,无人可出赵云之右。

赵统显然深得乃父教诲,板着一张脸,抱拳正色道:“遵命!”

姜维温言鼓励几句,领着大部人马隐入深山之中,只留赵统与十数名脚程快的羌兵在此佯装迎敌。

******

却说越吉领着千五百羌兵,押着雅丹沿途指路,堪堪赶到象山北麓入口,见林中影影倬倬,似乎有一彪人马走动。

雅丹作势道:“我军在此设有埋伏,你还是速速投降为妙。”

越吉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冷哼一声,号令加紧赶路。

入得林内,但见一员银甲小将,也不多说话,迎面就是一箭,冲得最前的一员羌兵一声惨叫,登时摔于马下。

越吉见状大怒,手挽铁锤,腰悬宝雕弓,排开羌兵,跃马奋勇而出,暴喝着直取而来。

小将亦纵马横枪,径直来战。

这员小将自然就是赵统了。他本就家学深厚,加入“河洛社”以来,又每日与伙伴们捉对练习,此时之枪法较之往日已经有长足的进步。

今日是他第一次担任诱敌的任务,说一点也不紧张,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总算方才开弓见血,心绪得以稍缓,此番全力抢攻,手上倒也有几分威力。

越吉手中锤子重五十余斤,比不得赵统长枪轻快,一开始连续十余合而不得还手,怒气更盛。

待到赵统攻势使完,正要调整气息之际,越吉蓦然一声大喝,铁锤往对手枪身一砸,开始反守为攻。

好气力!

只接了一招,赵统便觉虎口巨震,双臂发麻,又见他气冲牛斗,不觉微微有些胆寒。

再斗三合,他终究抵挡不住,便觑了个空,挺枪直扎越吉面门,越吉果真侧身闪过。

这一招却是虚招,赵统趁此忙抽回长枪,一转马头,招呼一声,往山中疾奔逃去。

他身后的羌骑得了招呼,亦纷纷作鸟兽散了。

越吉大怒,正要追赶,边上雅丹又装模作样劝道:“林中敌我难辨,伏兵更盛,此时再不降,怕是晚了!”

越吉闻言更怒,喝道:“若都是这样的货色,纵有些小伏兵,何足惧哉!”说罢,径直拍马往赵统去路追赶,身后羌兵紧紧跟上。

只是赵统逃得极快,唯有越吉与他身后三百骑士纵马狂奔才能勉强追上,不知不觉,千余步卒就被他们远远拉下。

赵统此前得了吩咐,不时回身抽放冷箭。

他此前在黄忠府上学了几手骑射的诀窍,此番却是第一次于实战中使将出来,往往射出三箭,能中一箭。

几次三番下来,他的感悟更深;而越吉的怒气更为蓬勃,直欲咬碎钢牙,死命抽打坐骑追赶。

如是奔出五七里路,前路被积叶漫盖,地势一望平坦,赵统等人亦慢慢放缓速度。

越吉只道对方力尽,大喜之下,只顾催趱兵马,往前进发。

正赶之间,忽然一声震响,脚下泥土如山崩地陷,他只觉坐骑踩了个空,伴随着战马嘶叫声起,他与周边羌兵骑手俱落于一个巨大的坑堑之中。

背后羌骑正驰得飞快,并拥而来,急难收止,一时尽皆跌入坑中,自相践踏不止。

羌人后兵还剩数十骑,总算堪堪刹住,急要回时,但见左边、右边林中各闪出一员将领,两将各领百余骑手冲出,势如风火,将他们如赶猪羊般赶入大坑之中。

原是姜维布置的左右两路伏兵乘机发动。

越吉部的羌兵先是跌入陷阱,又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登时大乱。

几个胆子大的舍了战马,欲手脚并用爬出沟壑,哪知沟壑高半丈有余,坡度陡峭,哪有那么容易翻出?

不多时,柳隐领着汉军长枪兵赶赴战场。

当他们将雪白森然、密密麻麻的长枪齐齐朝坑洞内一置时,坑内羌兵反抗之心顿时便消弭于无形。

******

象山北麓,汉军临时营寨。

越吉早被赵统活捉,解投大寨来;坑中的羌兵一个都不曾逃走,眼下皆被解除兵器,高举双臂于后脑,由柳隐的长枪兵看押。

而被拉下的千余羌人步卒,在得知主帅被俘虏后,纷纷作鸟兽散了。

姜维知道羌人士兵就是这么个德行,也不去管他们,径直升帐问事。

赵统押过越吉来,业已回归雅丹站在姜维主座一旁,先是将姜维的身份介绍了一番,又好言劝道:

“越吉,如今白马氐人势大,四处侵凌我参狼羌人。我家大王此番兴兵,正是为了一统诸部,讨伐氐人强端。你是我参狼羌人中的好汉,可愿投降?”

越吉昂首怒道:“你这个败类,当我越吉是瞎子吗?你勾结汉人,居然还有脸叫我投降?”

雅丹断然道:“不错,我家大王已经归顺汉中王。但你怎么不仔细想想,白马氐人能够凌驾于我们参狼羌人头上,还不是因为得了曹魏的帮助?我们羌人与曹魏有血海深仇,他们定然不会保持中立。我们若不找蜀国的汉人帮忙,难道就等着让人欺上门来吗?”

越吉情知他说得在理,不再反驳,但兀自一脸不服神色。

姜维见状,令赵统解除他身上的束缚,并赐酒压惊,好言抚慰道:

“越吉,当年魏国夏侯渊屠杀了你们多少同胞,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是羌人中的好汉,应该明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神威天将军马超亦在汉中王麾下做事,你可莫要做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越吉揉了揉被绳索捆得通红的手腕,喘了两口粗气,气冲冲道:

“你说得不错。但你们却是靠使诈赢了我越吉,我心中却是不服!”

姜维与雅丹对视一眼,微笑道:“那怎样你才能让你心服口服?”?越吉冷哼一声,昂然道:“谁若能堂堂正正胜了我手中铁锤,我越吉才算真正服他!”

第二百四十七章 心服口服

越吉挑战之语既出,魏荣面上旋即涌出一股怒意,情不自禁去摸腰间大刀,本能就想上前应战。

总算他知道军中规矩森严,不比平日玩闹自在,下意识侧目去望姜维,想要争得他的首肯。

其实,在姜维看来,越吉是参狼羌中的标杆性人物,有实力,有名头,有骨气,若能得他投效,可在周遭诸羌部众产生积极的榜样作用,很多部族都会有样学样、望风归降。

如此一来,汉军便可大大缩短占领武都的时间,也可避免很多无谓的伤亡。

所以他也有意借比武一事,彻底收服这名羌中豪杰。

他自枪术大成一来,还不曾真正实战过一场,本欲亲自上场一会,但猛然见到魏荣如此渴求的表情,只得摇了摇头,不管转念又是一想,魏荣赢了固然可喜;即使不敌对手输了,按着他自大的脾气,此番吃些教训,从长远看还是有益的。

念及此处,姜维索性颔首道:“魏荣,你便下场和越吉比划一二,记住,刀剑无眼,不可伤了和气。”

魏荣大喜应下,双目一瞪越吉,当先跨步出帐。不多时,在他的喝令下,主帐外被清出一个三丈见圆的场地来。

此处尘土飞扬,人声鼎沸,显然是有热闹可瞧,周遭汉羌士兵纷纷凑近驻足观望,一时喧嚣之声大作。

但见魏荣拍了拍赵统的肩膀,豪笑道:“看我为你找回场子!”言罢,双手紧握刀柄,率先进入场中;越吉狞笑一声,手提铁锤,紧紧跟上。

就在周遭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两人各自爆喝一声,拔足向前,手中兵器疾挥,就此交接在一起。

“当”、“当”、“当”——

只一眨眼功夫,两人便已经接战三合。

魏荣手中大刀重三十余斤,用得上好的镔铁锻造而成,是属于刚正面的兵器;越吉铁锤重五十斤,势大力沉自不必提。

故而这三下没有一丝取巧,每一下都是结得实了。

可也就只这三下,魏荣胸腔巨震,已是有苦说不出了。越吉这个羌人,无论武器还是臂力,都稳稳压他一头,偏偏他的武艺不以轻巧见长,不能像赵统一样游击缠斗,只能以硬碰硬,以力会力。

如此一来,魏荣渐渐陷入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境地。

再斗十合,他只觉手臂发麻,再难把持,手中长刀终在第十五合被越吉全力而来的一锤磕飞老远。

“输了……”

魏荣呆呆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面若死灰。

越吉却意气风发,运目睥睨道:“你们汉人便只有这般本事么?第一个战不十合,扭头就跑;第二个虽然稍微好些,但也绝非我越吉的对手!哼,还有谁?”

魏荣闻言,面上惭愧与恼怒之色并现,偏偏他已成越吉手下败将,虽然愤怒,却不能争辩上半句,不然就会被人说输不起。

对于自视甚高的武人而言,这般苦闷可谓十分难受了。

反观早前败了一阵的赵统,神色如常,大抵武艺不如对手,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希望魏荣经此一役,性子能够稍微沉稳一些罢。”

姜维心中暗叹,倏忽一震虎躯,伸掌大喝道:“枪来!”

随侍的姜武闻言立即递上绿沉长枪。

姜维持枪在手,踱步而上,枪尖遥遥一指,正色道:“越吉,便由我姜维会你一会!”

“你?”越吉上下打量一番,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来。

在他看来,姜维虽身量较魏荣高上寸许,但气质更为文弱,只从外表打量,其武艺显然是不如魏荣的。

他只道汉将无人,便猖狂笑道:“方才我是未出全力,这一回我却要在十招之内,将你砸成肉泥!——看招!”

话甫一说完,他便举锤于顶,踏步直扑姜维所在。

这一击,但见他面目狰狞,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显然已经运起十二分气力,比之方才对阵魏荣时,更添三分凌厉。

雅丹见状失声叫到:“小心……”同时心中狂跳道:“可别刚刚投了你,你就被越吉砸死了……”

面对越吉全力一击,倘若换了以前的姜维,定然忽选择虚晃一枪,再行避实击虚。

但不知为何,绿沉枪冰凉的枪身一俟入手,他浑身顿时涌起滔天战意,此刻竟然毫无退让之意,竟奋起全身力气相应而上。

“好胆!”

就在越吉一声爆喝中,一枪一锤就此交接在一起。因两件兵器均为铁制,金铁撞击之下,火星四溅,罡风四溢,震响刺耳。

堪堪交错而过,这一合谁都没有退让半分,却是平分秋色!

“倒是有些力气!”

越吉微微一讶之余,旋即钢牙紧咬,深吸一口气,正要举起落到身后的铁锤再战——

恍惚间,但见一点寒光爆闪,一根黝黑的铁枪凭空钻将出来,斜斜搭在他的脖下肩膀之上,只要他稍有反抗,登时便是血渐当场——而此时,他的铁锤刚刚举到一半。

一招制敌!

围观将士猝不及防胜负分得如此之快,瞧得呆住,尽皆鸦雀无声;魏荣、赵统亦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的一幕难以置信。

他二人知道“河洛社”成员中以姜维的武艺最高,但平日里切磋,彼此战个三五十合都是寻常,不想今日尽然能够一招拿住实力犹在魏荣之上的越吉!

这说明平日切磋时,这家伙压根就没使出全力啊!

其实在姜维看来,越吉武艺大抵与马岱处于同一水准。以他现在的武艺,若要和马岱分出胜负,至少也要在二十合开外。

寻常说来,越吉纵然再不济,也不至于一招落败,实在是方才他与魏荣一战时,已将虚实尽数泄露出去。

更何况姜维自那一日顿悟之后,枪术大进,转圜如意,其间妙谛,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绿沉枪重六十八斤,他本可借助枪势,使得招式极为霸道犀利;但与此同时,他苦练赵云所传“后发制人”之枪道多时,对于这四字亦多有领会。

在他的潜意识里,无论敌人攻势如何刚猛凌厉,自己一枪之出,必须留有余力,此谓之有余不尽。

方才越吉铁锤来袭势若雷霆,但因为过于用力,招式已然用老,失了再变的可能,此谓之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而他力出七分,仍留三分可供应变。

方才一战,两人一经交接之后,越吉老力已尽,新力尚未萌发;而姜维正好凭借留下的三分气力,猝然发难。

俗话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息之差,就足够他猝然变式,一招制敌。

******

“怎得那么快?莫非…莫非是妖…妖法?”

却说越吉不料输得如此干净利落,只觉得难以置信。姜维也不去催促,缓缓收了枪,又轻轻“嗯”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的武艺十分满意。

众人正恍神之际,但闻“哒哒哒”得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目向之望,一匹快马追云逐月,飞速而至。

奔到近处,一员喘着粗气的骑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在姜维身前,抱拳道:“报——前方大捷!马将军兵不血刃,夺取略阳!特派小人前来请将军入城汇合!”

姜维微微一笑,示意他下去休息片刻,心道,最关键的一环却是得手了!

周遭已是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之声,也不知是为他方才展现的武艺,还是马岱夺城之战果。

姜维压下心头激动,豁然转向越吉,目光凛然道:

“越吉,正要告诉你知道,这位马将军,就是神威天将军马超之族弟马岱是也。他的武艺便不在我姜某人之下,更何况我方还有神威天将军坐镇!今日你技不如我,又失了居城,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他这一声如平地惊雷,震得越吉三魂七魄缓缓归窍。

此时此刻,他终于回过神来,忽得长叹一口气,将大铁锤扔到一边,推进山、倒玉柱跪拜于地,口中高呼:“将军神技,越吉愿降!”

姜维缓缓颔首,正待温言宽慰了几句。

一旁的雅丹却抢先笑道:“这就对了,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

越吉冷哼一声,呛道:“谁说我要降雅拉所那个小娃娃了?”他朝姜维深深鞠了一躬,决然道:“能让我越吉心服口服的,唯有神威天将军,和姜将军两人而已!”

雅丹:……

******

越吉既然归心,便欲亲自领着姜维一行人往略阳城去。

当姜维将人马收拢齐聚后,他这才知击败自己一千五百勇士的,只有区区三百人而已。这让他唏嘘不已,同时更觉眼前这名少年深不可测,言行之间不由更显恭敬。

等到大队赶到时略阳城下时,马岱已经领着一彪人马在城门口迎候。

此番汉军兵分两路,两部都大获全胜,且损失极小。姜维、马岱二人此时见了面,着实好一番恭贺热闹,这才携手共进略阳城。

姜维高坐马背,但见略阳城周长不过三里,城墙土木混搭,是个简陋的小城寨。但他却知道,既是是这样的城市,放在武都郡中已经称得上易守难攻。

不过比起这座城池本身,姜维更看重这里城北的那条河道,此道向东可至汉中沔阳,向西可抵天水郡祁山,是东西交通命脉所在。

进得城中,但见马岱麾下的突骑营将士早已把守好各处要地,秩序井然。

姜维见状,终于放下一颗心来,旋即派了越吉和雅丹去清点这一部的人口、牛马。

却说越吉与雅丹二人走在街上,见突骑营的将士虽然都是羌人,但他们人人着甲,个个持刀,精光耀目,冷气森然。

在二人看看,这些装备质地精良,平日里根本就是难得一见,很显然,这些都是汉人配给的,当下不由暗自感叹汉人朝廷的富庶。

更兼经过汉人调教过的突骑营士兵纪律森严,与自家散漫的士卒一经比较,高下立判。

两人一路行来,啧啧称奇之余,心中桀骜之心尽去,恭顺之情更添加。

一番清点之后,越吉部共计男丁二千三百口,女子三千五百口,战马近五百匹,羊五千头,牛一千头,算得上一个中等规模的部族。

当越吉将这份清单上报给姜维的时候,心情其实颇为复杂。

毕竟,他原本是一部之主,在略阳当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番却成了别人的俘虏……

而且路上他也曾听雅丹说起,雅拉索的族人被那个少年将军尽数迁入汉中,只怕以后再难团聚。

想到这里,越吉的心里既有些忐忑,又颇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那个少年会如何对待他和他的族人。

正胡思乱想见,但闻姜维抬目道:“越吉,这一部我继续由你担任族长。另外,某要你在族中抽出八百善战的勇士,成立一支山岳骑队,由你担任主将。”

“这么说,我的族人还能生活在这里?”越吉闻言大喜过往,追问道:“我还能继续统领我的勇士?”

姜维笑道:“你一身武艺,不让你去统领将士征战沙场,难道还派你去种地吗?”

他这番话说得有趣,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便是越吉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次却是发自真心的笑——如今,他对大汉朝廷已是心服口服了。

等到堂中笑声稍稍有些平复,姜维又道:“不过,朝廷要买走你部所有的牛——放心,价钱绝对公道!”

******

汉军在武都郡境内辗转奔波数日,此番总算有了个落脚点。

姜维端坐县公署正堂指挥若定,大半日的功夫,即将城防、后勤、拣选羌人新军事务一一分派妥当,井井有条,丝毫也不见慌乱。

诸将得了命令,分头行动。

等到入夜十分,堂中便只剩下姜维与正奋笔疾书的庞宏二人。此时,他二人一个口述,一个记录,正将这几日间发生的事情汇总成册,准备分别向诸葛亮和马超汇报。

末了,姜维补充道:“再给糜威写一封信,请他尽快押送第一批物资赶赴略阳。属于他的战争,马上要开始了……”

庞宏应了一声,又展开一卷新的竹简书写起来。

他写到一半,忽得想起一事,于是停笔抬头,疑问道:“对于雅拉索部,伯约你将之尽数迁入汉中,并予以分散安置;如何对待越吉部却网开一面呢?”

姜维笑了笑,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会同意汉天子拥有自己的势力吗?雅拉索是我们手中的旗帜,旗帜只要能让人看见就好,不用开口说话。”

顿了顿,又道:“但越吉不一样,他是我在羌人诸部之中设立的一个榜样,他过得越好越强盛,我方对其余羌部的吸引力便越大,假以时日,必得他们竞相来投。到那个时候,我们要人有人,要马有马,还会在乎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吗?”

庞宏闻罢,缓缓颔首,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 循循善诱(感谢sofia若冰成为本书第二位盟主)

用了将近十日时间,姜维指挥着汉羌居民,总算将略阳城的防御工事仔细加固了一遍;又将自略阳至阳平关的水道粗粗疏浚了一番,从今以后,汉地与武都郡可以直接通过水路往来运输,大大得减少了转运损耗。

这一日,姜维坐在公署内,与马岱、庞宏、雅丹、越吉四人一起研究着一副简易的武都郡山河地理图,这些信息将作为接下来决策之依据。

他有心培养魏荣、赵统、柳隐三人的大局观,亦邀请他们列席旁观。

此时的地图上画着大大小小十余个圆圈,每一个圆圈代表一部实力强劲的参狼羌部。雅丹正在为诸将介绍各部的实力和关系。

他指着其中一只最大的圆圈道:“雅顿自立为王,坐守下辩城,有部众近万人,能战者三千人,更有精骑八百。说起来,这厮的运气真是好,老羌王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结果两败俱伤,平白将这许多的部众牛马便宜了他。”

他显然对雅顿心怀成见,语气中满满都是怨气。随口抱怨两句,他的手指又在临近下辩的河池、上禄两个地方点了点,介绍道:

“这两处的两个部落与雅顿交好,攻守同盟。他们势力虽小,但十分富裕,加起来也有近千兵力,而且都是骑兵,不可小觑。”

他咽了口口水,手指以下辩、河池、上禄三处为中心,沿着外圈画了个大圆,又道:“剩下的故道、沮水、平乐道、嘉陵道、循成道诸部,包括我部和越吉部则相互独立,是互不统辖的关系。这些部族中以越吉部实力最强,有千五百勇士,其余诸部实力都差不多,勉强都能拉出五、七百战士,再多却是不行了。”

雅丹口中的“道”,是是汉代的一个特殊行政称谓,意思是那地方还属未开化之地。

通常内地的郡下多置“县”一级单位,用于管辖以汉人为主的居民;边缘的外郡除了“县”之外,通常还设有很多“道”级单位,用以管辖边民异族。

雅丹此番侃侃而谈,几乎将整个武都郡地理都囊括概尽,确实无愧于其羌中“智囊”之名。

众将都跟着他的手指在地图中间看,又经他一番细致介绍,对武都诸羌分布、详情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

姜维心中大致有了个框架。

万余部众,三千步卒,一千八百骑兵——这大概就是雅顿的基本盘了。

他和他的爪牙盘踞在武都心脏地带的下辩、河池、上禄三地,这三处距离不过五十里,轻骑半日可至,战时可互为犄角。

姜维自忖,仅凭手中一千汉军和八百越吉部新收的羌兵,若要强攻上述三地,确实不好下手;即使勉强得手,只怕也是伤亡惨重。

平羌之行,为得是增强己方的实力,决不能为了争夺一城一地,平白损耗人命。

他一边轻轻叩击案几,一边凝神苦思,不多时,心中渐渐有了腹稿。

他又有心引导伙伴们参与讨论,便在扫视一周后,发问道:

“如今已是七月,我等须在一个月内击破雅顿,一统武都,如此才能在入冬之前发动大军平定阴平的白马氐人。但敌我实力悬殊,未能骤下,各位若有什么建议,还请畅所欲言才是。”

诸将闻言,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因马岱、魏荣、赵统、越吉四人等都是战将,他们的建议大多从战术角度出发,诸如如何破城,派遣谁为先锋,打造什么攻城器械等等,虽然别有一番威武爽列的气概,但对于减少损失一事却是甚少提及,毫无裨益。

但姜维对每一个建议依旧予以充分肯定。

因他十分希望伙伴们的眼光、大局观能有长足进步,终成军中栋梁,而非成为只知冲锋陷阵、争强斗狠的斗将莽夫。

武艺要时常切磋才能进步,眼光、见识亦如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讲得就是这般道理。

故而像今天这样的讨论,其实是多多益善的。

等到诸人发言完毕,排位靠后的柳隐献计道:“我军可佯攻上禄或者河池,引下辩方向来救。如此一来,我军便可于平地与敌对决,少了攻城拔寨的损耗。”

这就是围点打援之策了。

此策别出心裁,并不拘泥于攻城拔寨,姜维不由颔首不止,对柳隐未来之成就更为期待。

这时,庞宏忽出声道:“休然此计固然精妙,但我等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引雅顿主动来攻略阳,便可将损失降至最低了。”

姜维双眼蓦然一亮,庞宏的思路跟他的方案已经很接近了。他笑了笑,鼓励道:“巨师此言在理!那么你且再想想,这样才能主动引诱雅顿来攻?”

庞宏得了鼓励,皱眉沉思片刻后,抬目试答道:“略阳城中须有什么能影响他位置的稳固,让他不得不发兵来攻……唔,莫非要雅拉索在此扬旗,公开与之分庭抗礼吗?”

姜维重重点了点头,赞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庞宏忽又摇头道:“雅拉索势力浅薄,即使与越吉部合并,也只有雅顿实力的三成,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姜维指着地图上大大小小的圈圈,循循善诱道:“两部联合尤显不足,那么三部联合呢?三部不够,四部、五部又当如何?”

一直到此时,庞宏终于领悟过来,他一拍案几,起身大叫道:

“我明白了!伯约你的意思是,我等主动寻求诸弱小部落的支持,连弱成强,同时给雅顿造成我方势力越来越大的印象,逼得他寝食难安,主动发兵攻打略阳!我军则以逸待劳,又有诸羌部为驱用,占尽地利人和,未战便已先胜三分!等到雅顿败灭,则武都全郡,唾手可得也!”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而且略阳距离阳平关不过百里,一旦战起,左将军的援军须臾可至,正可收奇兵之效也!”

“此言得之!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方只要挖好雅顿的墙脚,由不得他不狗急跳墙,入我縠中!”

姜维由衷大笑起来,同时心道:

庞宏能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心中的战略构想,看来这些日子的磨炼并没有白费,他已经找到感觉,并慢慢进入纵观全局的谋士角色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义利兼施

此番若是能通过计谋改变主客场之位,攻守之势便一下子互易了,这样一来,接下来战斗的难度陡然便下降了好几个层次。

在座诸将闻罢,亦深感佩服。

这时,雅丹忽起身道:

“将军有所不知,我羌人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诸部平日里互不统辖,时常为了一头羊、一片草场打得不可开交。之前几年,老羌王尚能凭借武功威望弹压诸部,如今他这一走,我参狼羌更是四分五裂,便是最强的雅顿亦难服众望,我部与越吉部毕竟势弱,若要联合其余诸部,只恐诸部族长不从啊!”

越吉面色凝重,应和道:“雅丹说的不错!”

姜维别不接话,只解下腰间佩刀“麟嘉”,递到他手中,问道:“这一把是蜀中名匠七十二锻而成的宝刀,你看可还入得眼否?”

越吉终究是武人脾性,宝刀乍一入手,整个人旋即被吸引进去,双手轻轻摩挲刀身,双目再难移开片刻。

把玩半晌,方恋恋不舍得将刀退还给回去,啧啧称奇道:“原来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宝刀,今日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其实也不怪他如此乡巴佬模样,要知道羌人原本是以渔猎为生的游牧民族,好多部族还是氏族社会,手工业技术十分落后,根本无法掌握采矿、冶铁技术。

而拥有这项技术的汉人朝廷一向禁止铁器流入异族,眼下许多羌人部落连青铜器都尚未普及,哪里会有机会见识到代表汉人最强工艺的七十二锻宝刀?

便是他越吉,身为一族之长,不也只能用一支粗犷的大铁锤?若有条件,同等重量的大刀岂非更加趁手?原因无他,实在是欲求不得也。

姜维笑了笑,将“麟嘉”重新系在腰间,一边问道:“越吉,某且问你,若是有一部邀请你到他家做客,还说只要前往,便送一把这样的宝刀,如此你去世不去?”

越吉双目放光,不假思索嚷道:“去!如何不去!”

姜维转向雅丹,又问道:“若某在送一把宝刀的基础上,每一部再送五匹蜀锦,二十斤盐,你说他们会不会竞相前来?”

蜀锦是是丝织品中最为精致、绚丽的珍品,制作工艺复杂,耗时费力,每年的产量极其有限,其价如金,大抵是汉人王公贵族才配使用的奢侈之物。

羌人向来贫苦,不说普通的民众,便是很多部落领袖,压根不会耗费巨资去采购如此华丽无用之物。

但若是以礼物送出呢?哪家部族首领还没几个大小婆姨?五匹蜀锦拿回去讨他们的欢心,不正是最佳的礼物吗?

更何况还有二十斤盐。

盐是可以在羌人部落中流通的硬货,每一个都需要他,偏偏羌人无法掌握开凿井盐的技术,他们日常食用的盐要么来自汉地,要么来自西海——

传闻那片海的西南周围二百数十里,盐系天成,取之无尽。西羌人用铲子捞取沥干,贩于四方,由是赖以资养。

雅丹将心比己,细细思量,不由怦然心动,终于躬身道:“如此一来,由不得诸部不动心啊!”

庞宏忽感叹道:“这便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吧!”

他这话有些当面骂人的意思,毕竟雅丹度过汉人诗书,还是能听懂其中含义的。

姜维笑了笑,缓颊道:“‘利’固然是要的,‘义’也不能舍弃。此前白马氐人强端部屡屡劫掠羌人诸部,渐成诸部大患。那么我们便竖起‘讨伐强端、保境安民’之大旗,用大义名分吸引诸部汇聚在我等大旗之下。”

雅丹面色激动,高声应和道:“将军此计大妙!小臣今日算是服了!这样义利兼施,诸部不仅有了主心骨,还能得到实惠,傻子才不来!而诸部与我方结盟,正是雅顿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必定会倾尽全族大军赶来阻止!”

庞宏接过话茬,道:“诸部本是为了抵御氐人、寻求庇护而来,未必存了帮助我方对付雅顿的心思。但雅顿这一发兵,便是生生逼得会盟诸部彻底投向我方,此真一石二鸟之计也!”

姜维颔首道:“不错。其实以雅顿的实力,他若是振臂一呼,必能得诸部投效。只是他眼界格局不够,倒是平白便宜了我们。”

他顿了一顿,蓦地神色一肃,发号施令道:

“雅丹、越吉,这几日便辛苦你们,将故道、沮水、平乐道、嘉陵道、循成道诸羌部都跑上一趟,请他们于十八日后的七月三十到略阳一叙,共举大事!不过,闲话不必多说,只将某这一层意思传达到即可。”

雅丹、越吉齐齐再无迟疑,齐齐躬身回道:“遵命!”

姜维又对柯十三道:“柯老兄,你领一部人马护送二位。”

原是雅丹、越吉二人新投,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索性派遣柯十三以护送为名,行监督之实。

待三人大步离去之后,姜维收回目光,对堂中诸将道:

“差不多已快图穷匕见,是时候展现真正的实力——软实力了。诸位,接下来还请诸我一臂之力!”

数日时间奔袭数百里,两战两胜,众将对他早已信服,虽然不是很明白“软实力”是什么意思,但毫无迟疑,皆轰然允诺,士气高昂。

******

姜维将此行西来的使命牢记心中,平定诸羌只为其一,主要目的还在于开榷场,买牛马,收胡心,为将来北伐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榷场选址已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时武都郡的郡治在下辩城,毫无疑问,下辩就是参狼羌人的中心。他本意也想在击败雅顿,取得下辩城之后,将榷场设在那里。

但经过这十日的观察,他忽然察觉到略阳城比下辩更具备开榷的条件。

其一,此地水陆交通便利,十分方便武都诸羌从四面八方赶至;其次,此地位于阳平关以西百里,轻骑一日可至,正好位于汉军保护范围之内。选址此处,更有利于朝廷的控制和监督。

他是平羌策的设计师,执行者,汉中王与军师给与了充分便宜行事的权力,此番既有定计,当即开始分配执行。

第二百五十章 各司其职

姜维正欲借此次会盟之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略阳打造成武都郡、甚至整个东羌地区新的中心。

上一世的经验告诉他,良好的治安,繁华的商业、医疗配套,永远都是一个地方成为核心区域的必要条件。

眼下,他正循着这个思路,逐一将细则一一分配落实。

大堂内,但见他面向马岱,抱拳道:

“马兄,略阳这边,烦你对越吉新设的八百山越骑羌兵多加训练,至少其士气和纪律须与突骑营看齐。过得几日,等糜威押着军装器械抵达时,再给这些羌兵统一换装。届时,军皆战装齐备,士皆盔明甲亮,当是另外一番景象。”

顿了一顿,忽笑道:“等到会盟当日,我等安排突骑营和山越骑两支装备精良的羌兵往城门口一列阵,那些小部羌酋见了,必然生出难以匹敌之感。”

马岱深以为然,正要应下,庞宏却奇道:“此番是会盟,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么?若是惊吓到他们,岂非过犹不及?”

马岱笑道:“巨师有所不知,羌人最服的就是强权,你越是表现的强硬武威,他们越是心服口服,甘为驱用。”

姜维颔首道:“不错,此次会盟是彰显实力的好机会。我等只有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才能将联盟的话语权彻底掌握在手中。”

诸小将听了这话,尽皆恍然。

他又对赵统和杨千万道:“最近略阳易主,动静不小,可能已然引起周边诸羌的注意。还请你二人领西凉铁骑作为斥候,每日在略阳周藏五十里内外巡逻,谨防不怀好意之辈潜入。”

赵统、杨千万不假思索,躬身答应。

“魏兄!”他又转向魏荣,嘱咐道:“略阳城中的治安便交给你了。但羌人不通礼法,严刑峻法反而不美。我只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此事易耳,包在我身上!”魏荣当即拍着胸脯应下。

等到训练、巡查、治安诸事安排妥当,诸将纷纷抱拳起身,赶紧回去安排。

却说柳隐见诸人各有任务,唯独漏了自己,不免有些着急,便问道:“将军,末将也愿为会盟一事尽一份心力。”

姜维闻言转向于他,笑道:“休然莫急,有一项重任正要交托于你。”

柳隐闻言大喜,抱拳道:“将军只管吩咐。”

“这几天,烦你抽出麾下医术最高者十人,尽快成立一座医馆,我会在城中繁华处拨下一间屋舍供你使用。”

柳隐不解,疑问道:“救护营本就对全体将士开放,再设立一个医馆,不知是何用意?”

姜维答道:“救护营依旧在军中做事,医馆却是为羌人治病而设的。”

柳隐奇道:“我们自己的人手尚且不足,如何还要为羌人瞧病?”

姜维道:“设立医馆为得是让略阳的名气在羌人中彻底打响!此事关乎收服羌人大局,且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羌人居住高山峡谷,山路崎岖,劳事繁重,以狩猎、农事为本。除了要面对野兽、毒蛇、虫蚁的侵袭,各部之间的械斗亦时有发生。这导致他们在治疗金创伤、毒蛇伤等方面有很大的需求。

而羌人的医疗水平如何呢?

史载羌人“病不服药,以祷为事”,即生病了不吃药,以祷告作为治疗手段;《后汉书》亦记载:羌区有灵羊,可疗毒。又有食药鹿,鹿有胎者,其肠中粪也疗毒。

羌人是以羊为图腾,迷信灵羊和鹿的神力,以吃羊肉和鹿粪作为强身健体的方式。

姜维有时候私底下揣摩,大抵是因为羌人放牧的地区多是原始的森林草原,其土壤气候十分适宜虫草、灵芝等名贵药材的生长。牛羊野鹿等生物就地取材,平日里药草吃得多了,其本身就成了一道滋补的佳品。

这也无怪乎羌人妇女体格坚韧,生育能力极强,子孙延绵不绝,大抵是因为先天的底子很好;但艰苦的生活条件和落后的医疗水平亦导致羌人寿命普遍不长,比起汉人那自是远远不如。

总而言之,此时的羌人尚未形成完善的医疗体系,这世上有很多疾病早已被汉人攻克,但羌人面对它们时,却只能一筹莫展。

略阳城的医馆若能解决羌人疑难杂症,那么口耳相传之下,必将声名鹊起。

羌人平民那自然是看不起病的,但姜维的目的是,一俟羌人贵种患了疾病,能够第一时间想起去略阳城寻医问药,那么设立医馆这个策略就算成功了。

一个地方之所以能总诸多地区脱颖而出,成为核心地带,其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功能占据很大一部分原因。

当他将这一层考量详细解释一番后,柳隐当即会意,立即担下这件事情。

姜维对诸人的表现十分欣慰。

虽然构成这支团队的主体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但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撸起袖子加油干,人人身上皆迸发出无尽的活力。

而且每个人皆勇于担当,有问题当场提出,答疑解难后又能严格执行命令,这样的团队奋勇向上,正是大有可为。

整军一事由马岱主持,那自然是万无一失的;柳隐沉稳,由他出面设立医馆,也当有如山之稳。

这两件事姜维并不担心,唯一干系全局的开榷一事,还需等到糜威到来才能最终定夺。

“说起来,糜威这厮也快到了吧?”

姜维目视地图,心中念叨。

******

七月十五,糜威率领一众精通货殖的家人手下,并第一批物资,沿着汉水水道逆流而上,终于日落之前抵达略阳。

姜维率诸将亲道码头相迎。诸人一别了半个多月,自然少不了一番亲近。

风格粗豪的烤全羊接风宴中,糜威手抓一只羊腿,吃得满嘴流油,十分尽兴。堪堪用罢,这才打了个饱嗝,笑道:“你们这小日子过得当真舒坦,须知我在益州可从未享受过如此饕餮……”

庞宏笑道:“让你待上一旬,便知道腻味了……”

“也是!”糜威点了点头,一抹嘴角油光,叹道:“此间有美酒佳肴,有兄弟环绕,但是我思来想去,却还差几个羌女随侍啊!”

他这话诙谐,顿时激起诸小将一阵哄笑打闹。

第二百五十一章 知其所止,止于至善

糜威率队远道而来,姜维便在公署中置颇具羌人风俗的烤全羊接风宴。诸人暌违经月,席间自然少不了一番打闹,一夕欢愉不提。

堪堪用罢,姜维直奔主题,问起汉中的情况。诸将离开汉中近月,不知近况如何,皆凑近来闻。

但见糜威净手漱口一番后,感慨道:“如今汉中最大的事情,便是修治山河废堰。军师当真了得,趁着农闲发动一万民壮,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已将废堰修复了七七八八……”

魏荣咋舌道:“一条破沟渠怎得要动用近万人去修?”

糜威一翻白眼,嗤道:“你懂什么!山河堰是汉中之本,长七十余里,大小支渠数十,凡溉南郑、褒城田十万余亩,是汉中之本!当年高祖的相国萧何调动数万民壮,花了数年功夫才修成此渠,眼下诸葛军师只用万人就将它疏浚完毕,这是千古未有之功也!”

魏荣讪讪道:“原来这山河堰还是文终侯所修啊?”

姜维缓缓颔首,缓颊道:“不错,当年高祖受封汉中,相国萧何和将军曹参肇创山河堰,开渠引水,分流灌溉,不数年功夫,汉中积粟百万,足兵足食,高祖这才得以横扫关东,与项羽争天下。此渠之紧要,几乎可并肩关中的郑国渠、白公渠,以及蜀郡的都江堰。”

诸小将因为大多习武的缘故,对郑国渠、白公渠可能不曾听说,但都江堰在益州大名鼎鼎了,人尽皆知。前几年诸葛亮重修都江堰后,灌溉千里,昔之瘠薄,今为膏腴,四川平原终成天府之国。

庞宏偏向文臣,对此知之甚详,不由赞道:“军师运筹帷幄,萧何再生也!看来汉中明年的收成颇为可期啊。”

糜威兴致甚高,继续道:“正是这个道理!

又道:“还有那个姓田的老丈,献计设计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耕作工具,军师见之大喜,已经命蒲大匠多加打造,声言明年春耕时普及推广。军师还说了,双管齐下,明年汉中有望增加岁收二十五万石,以助军储。”

众人闻罢诸葛亮对汉中的治理有了长足进展,尽皆欣慰不止。姜维心道:“军师腹有沟壑,又重视使用各类技术人才,果真卧龙之才!也唯有他,才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让荒无人烟的汉中迸发出新气象。”

这时,魏荣忽发生问道:“我爹如何了?姓杨的那厮还在南郑聒噪么?”

“不得无礼!”姜维横眉斥道:“论官位,杨威公是朝廷重臣;论辈分,比魏将军还高半分。大庭广众之下,怎能如此口无遮拦?以后须收敛一点,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魏荣讪讪道:“知道了。”在蜀中时,他只觉姜维和和气气,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好朋友;但到了汉中、武都以后,他又觉姜维仿佛换了一个人,说话做事隐含威严,令人不敢拒绝,也不知到底为何。

这厢糜威笑着缓颊道:“杨威公跟在军师身边,等闲见不到魏将军。额,汉中与军师行辕的文书走动,眼下都由费祎费文伟负责。”

“原是如此!”姜维闻言,心中一片通明。

在本来的历史上,费祎就是凭借出使东吴达成盟约,以及作为杨仪与魏延之间沟通的桥梁而立下大功,从此深受诸葛亮的器重。

费祎正走向他的人生轨道,姜维忽又想起与他齐名、甚至更胜一筹的蒋琬,便问道:“可有蒋琬蒋公琰的消息?”

糜威回道:“蒋公琰此番倒是立下赫赫功劳。他先于年初抵达汉中勘测地理,再于春末夏初主理安置百姓、分配土地事宜,眼下听说在修浚山河堰一事上保障后勤,亦立下大功,只怕回益州后,升官在即了。”

姜维闻罢,不由缓缓颔首。

蒋琬、费祎两人本就才华横溢,如今到了汉中这个百废待兴的地方,一身本事终于如愿施展,却是开始崭露头角了。

他又回首望向身为二代的伙伴,但见人人面有希冀,满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当下长身而起,环视四周,朗声道:

“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汉中经略蒸蒸日上,我等平羌之行也不可甘于落后。再过半月就是会盟诸羌之期,我意趁那日正式宣布开榷,这几日却要麻烦诸位尽心做事,以保万无一失!”

众人此时已有三五杯下肚,又闻姜维如此豪言壮语,胸中那团热火却是再难抑制了。

当下轰然允诺,皆起身抱拳答应。复视左右,但觉兄弟在旁,天大的难题也都不在话下。

******

略阳城为汉人修建的城池,强调庄严、重威,以显示朝廷的极高尊严和威仪。且不说汉代的都城、郡治中有许多高于前代的高台建筑,便是在边陲小县,其公署衙门的屋舍也比别处噶出许多,且依级而上,显得庄严肃穆,气势恢宏。

羌人早睡,酉时不到,略阳城就已静寂无声,只剩间或传来的阵阵捣衣之声。

此刻,姜维与糜威二人正坐在公署房顶的脊梁上,接着皎洁的月光,城中纵横排列的街道小巷正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等将武都形势粗粗介绍一番后,姜维直奔主题道:“我意先将略阳城打造成东羌货物集散之中心,只是手中军务繁忙,开榷筹备事宜却要拜托糜兄,不知你可有对策?”

糜威笑道:“伯约你不让我在家好生歇息,不就是看中了我在货殖一道上的本事么?此番我既然前来,你只管宽心!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羌人之产出和生活习俗,我已尽数掌握。”

他忽迎风而立,一直公署前方笔直的街道,朗声道:

“羌人所产,首重牛马羊三畜,此皆大汉所欲也;而观其所缺者,囊括布匹、盐、铁器、陶器等一切生活物资。鉴于此,我正要在略阳分门别类,设牛马市,皮革市,盐市,绢市,铁市,杂货市凡六市,以物易物,如此便可以大汉之产出换羌人牛马之利。”

“此番我在禀明军师后,带了满满一船的布、盐、杂货,正是羌中极为紧俏的货物,根本不愁销路;我又带了十余位善于经营的家人随行,数人分管一市,我居中调度,几日内即可将榷场之框架搭起。伯约你只管忙你的军国大事,这等小事,交于我便是,保管不让你失望。”

望着糜威迎风而立、侃侃而谈,目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姜维不觉一阵欣慰,旋即想到《大学》里的一句名言,曰:知其所止,止于至善。

人之所以能达到至善的境地,首先要弄清楚自身的才能、个性、身份,唯有最能扬长避短的“知其所止”,方可做到最大程度的“止于至善”。

糜威的父亲糜竺精通货殖经商,他自小耳融目染,这一身本事自然而然就会了,也渐渐养成了和气生财的性子。

所谓“慈不掌军”。他这样宽和的性子导致他在羽林卫时被属下看轻,无法有效统御部下,羽林卫的战力也因此参差不齐,被张苞所领的虎贲卫彻底比了下去。

这也是他苦闷的根源。

但此番他一旦讲起关于开榷的思路时,浑身洋溢着自信和沉着。那种神采,姜维此前一直不曾在他身上发现过。

因此处大陆腹地,夏季的略阳阳光炽烈,燥热难当;但到了夜间,却凉风习习,颇为舒爽。

屋顶上,姜维拍了拍糜威的肩膀,感慨道:“糜兄胸有成竹,我便可放心抽身了。此番多亏了你们,不然这一大摊子,我也不知该如何收拾。”

糜威却转过身来,咧嘴一笑道:“说起来,该我谢你才是。”

忽得打了个哈欠,又道:“吃饱喝足,正是宽睡的好时候,我等何苦在此喂了蚊子?我先去也!”说罢,弯腰提步,往屋下走去。

“谢我?”姜维却是一愣,但望着糜威小心翼翼,手脚并用的模样,转念明白过来,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暗笑。

“他却是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引蛇出洞

就在姜维、马岱、糜威、庞宏、魏荣、赵统、杨千万诸人众志成城、各司其职打造新略阳的同时,越吉、雅丹、柯十三三人经过约莫十日的走访,陆续将会盟的邀约传达到故道、沮水、平乐道、嘉陵道、循成道、羌道等大小诸羌十余部。

其中,平乐部、循成部、羌道等部因为紧挨着白马氐人的地盘,久苦于强端的野蛮强横,此时陡见有人愿意扛起反抗强端的大旗,皆不假思索表示愿意参与会盟。

其余位置靠北的羌部虽然不曾感受到氐人直接的威胁,但看在七十二炼宝刀、丝绸还是盐巴的份上,亦对会盟表现出极大的热忱。

行程虽苦,但一路行来,三人受到各部十分热情周到的招待,皆生出甘之如饴之感。

这一日,三人联袂抵达赤亭部——这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赤亭部是个极小的部落,人口只有数百,羊只二千头,又紧挨着下辩,照理说这样的部落早晚要被雅顿部吞并的。

但赤亭部极其善于养马——当年雅木吉麾下千余匹战马皆由这一部负责豢养,又因族长赤亭与雅顿有亲戚关系,平日执礼甚恭,时常进贡马匹,故而日子虽苦,但勉强还能生存下去。

今天,族长赤亭对越吉、雅丹、柯十三一行人的到来感到十分惊喜。

说起来,当年他与雅丹、柯十三二人都在老羌王雅木吉麾下做事,一贯是相熟的,此番再见,自然亲近。

经过介绍,他又知道了剩下的这名孔武大汉正是参狼羌人中鼎鼎大名的豪杰越吉,当下更添敬意。

这三人是难得一见的贵客,赤亭不敢大意,忍痛宰了数只肥美的羊羔,用于招呼远道而来的三位贵客及他们的随从。

大帐内,宾客主人团团而坐,他亲自烹调烤至炙羊肉,仔细掌握火候,又拿出为数不多的藏酒招待,生怕贵客生出一丝不满。

羊肉的油脂在炭火的炙烤下不住泛出,顺着羊身滑落到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更添火势,羊肉香味亦随之四溢。

等到羊肉粗粗烤毕,赤亭亲自使刀,把最肥美的羊腿分到最贵的客人盘中,谦笑着请诸人用餐。

雅丹咬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羊肉也太瘦了些,显得味柴。”

他又端起案前的酒水,细细抿了一口,不觉眉头更皱:“这酒是酸的,怕是馊了。”

总算他知道赤亭部贫弱,知道眼前这一份食物已经算是他们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他的嘴一路上吃得有些刁了,此番食之无味,索性将酒杯放下,砸吧砸吧嘴巴后,试探道:

“赤亭兄弟,当年老羌王在时,我时常来你处做客,每一次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如何半年多不见,竟混成这幅模样的?”

赤亭闻言苦笑道:“倒是让雅丹兄弟笑话了。我部族人只善于养马,不擅长打仗。失了老羌王的照看,日子那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雅丹点了点头,忽抬眼道:“不瞒你说,我参狼诸羌失了老羌王的看顾,时常被白马氐人欺凌。老羌王的长孙、我家大王雅拉索心念诸部前途,这几日正要在略阳城组建新的联盟,准备举全族之力,讨伐强端,保境安民。赤亭兄弟可有兴趣加入?”

说罢,忽从身后提出三个大包裹,陈列于赤亭面前,又道:“这是我家大王的一点见面礼,赤亭兄弟且看看,可还钟意否?”

赤亭爬行两步,从包裹中依次取出一把黝黑的长刀、五匹精美的丝绸、一袋颇具分量的盐巴。

这些都是汉人的物产,是极为贵重的礼物,他见状大感惊讶,摸索半晌,方将信将疑道:

“听说雅丹兄弟投奔东狼谷后,日子也不宽裕,怎么…怎么……”

柯十三忽笑道:“不瞒老兄,雅拉索此番与我家将军联手了,他这才有底气正面对抗白马氐人啊!”

“你家将军?”

“正是神威天将军马超马将军!”

此番柯十三只说雅拉索与马超联手,不说他与汉人联手,却是得了姜维吩咐,因为马超的身份特殊——汉人以他为汉人,羌人以他为羌人,由他代表大汉朝廷,可最大限度减少羌人心底的抗拒感。

果见赤亭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

他忽得站起身来,左右踱步,以拳锤掌,显然十分意动。

但过了片刻,却又皱眉道:“柯兄弟,你也看到了,我这一部口不过数百,战马都被雅顿索去了,眼下能用的不过二十余骑,这样的实力,只怕联盟看不上啊。”

柯十三大声笑道:“没马怎么了?我家将军准备在略阳设榷场,广买牛马,你部擅长养马,必得我家将军器重!赤亭兄弟你且想想,到时你部只须专心侍弄战马,不必再担心饥饿侵凌,如此一来,不是比眼下这局面强上许多吗?”

这时,入帐以后一直不曾说话的越吉拍着胸脯喝道:“我越吉愿意为此事作保!”

闻得素有名望的越吉亦如此说道,赤亭当即疑心尽去,捧起酒杯,神色激动道:

“赤亭谢过各位兄弟给我部指了一条明路……”

顿了一顿,面上忽闪过一丝愤懑,悻悻道:“实不相瞒,雅顿那厮每个月都要来勒索战马,若供奉不上,就要拿羊来抵数……再这么下去,不用白马氐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就要穷死饿死了……”

此时他心事尽去,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便肆无忌惮饮酒吃肉起来,口中亦没了遮拦,不住指责雅顿不义之举。

雅丹恨透了雅顿夺了雅拉索的王位,跟着破口大骂。

等到酒足饭饱,他见事情已经办妥,便要告辞离去。

赤亭挽留半晌未果,只得在约好会盟之日后,亲自将他们送出十里,这才转身回寨,准备召集部众,当众宣布将投奔略阳一事。

******

越吉领着一众随从走出赤亭部二十余里,眼看再看不到赤亭部一牛一马,忽得出声问道:

“姜将军说,要找机会让雅顿知道会盟一事,又不能过于刻意。眼下我等绕了一大段远路,特地将会盟一事告知赤亭,这样一来,他应该能马上知道这件事了吧?”

雅丹放缓脚步,应和道:“越吉兄弟不必担心。赤亭部就在下辩城附近,以雅顿之心机,定在赤亭部中安插有眼线,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顷刻便知。等他知道会盟之事,定当发动大军赶来阻止,如此便中了姜将军引蛇出洞之计了。”

越吉道:“如此最好。”

他长长吐了口气,忽得一抽马臀,喝道:“将军交代的事情既然已经办妥,我等不可久留,赶紧赶回去备战才是,走!”

当下一骑绝尘,飞驰而去。众人见状,纷纷打马跟上。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诸羌之反应

就在越吉、雅丹、柯十三离去的当夜,赤亭旋即召集族人,向他们宣布了即将参与略阳联盟的决议,并要求族众抓紧时间收拾,尽快启程。

对于这一项决议,大部分的族人都是持欢迎态度的,毕竟眼下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些。

散帐后,诸人兴高采烈,纷纷回帐准备。

是日,赤亭部众忙活到了夜半,皆怀揣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沉沉睡去。

谁也不曾得见,夜色中忽闪出一道影子,躬身蹑步,直扑数十里外的下辩城。

******

夜深人静,下辩城,羌王雅顿居所。

屋舍四周燃起儿臂大小的火把,不时发出“噼啪”之爆响声。

现任羌王雅顿袒胸露乳,高坐于熊皮铺就的主座之上。他作为雅木吉的兄弟,颇有几分乃兄眼锐如鹰、眉竖如剑的样貌,只是此时眉头微蹙,平添了几分阴鸷的神色。

主座以下的左右两侧分别各坐有一员长相威猛的羌汉。

右手边的那位羌汉叫做彻里吉,是河池部的领袖,他年约三十余岁,头大如斗,身长八尺,八字胡、络腮需,一副豪杰的模样。

左边那员羌汉身材矮壮,肌肉虬结,赫然就是木巴!

说起木巴,却是老熟人了。

他最早起兵三千,为祸天水,结果败于姜维所领的五百魏国郡兵之手;勉强留了一条性命逃到武都地界后,投靠了雅木吉的小儿子雅里木,不想在追杀姜维一家时,又折了雅里木的性命。

他仍不愿罢休,执意寻到雅木吉帐下,哄他尽发一千精骑,追杀姜维。

不想姜维得到汉将马岱之援救,不仅单挑退敌,又临阵计杀了暗箭伤人的雅木吉。

自此,木巴因为连连坏了主人性命的缘故,在参狼羌中渐渐有了“扫把星”的名头,处处受到白眼,谁也不愿再接济他,一时混得好不狼狈。

但雅顿不以为意,将他招揽到麾下,并且重用有加。木巴感恩戴德之下,在雅顿上位羌王之路上尽心尽力,立下汗马功劳。

他本人亦凭借功劳成为上禄部的族长,眼下与彻里吉一道,同为雅顿之左膀右臂。

三人今日秉烛而谈,却是因为雅顿接到了细作传自赤亭的消息,心绪颇为不宁,于是星夜召集两员心腹爱将商议对策。

彻里吉是个粗豪的性子,等雅顿将雅拉索和越吉部合并、并大肆邀请诸部会盟一事粗粗讲过一遍后,粗着嗓子嚷道:“他们是要对付白马氐人,又没说要对付我们,大王何必担心?”

木巴经历的事情多了,终究多了一层心眼,摇头道:“彻里吉你这话就不对了。雅拉索有名,越吉有实力,两人联手,正是对大王最大的威胁。更何况,他们连赤亭这样的小部落都邀请了,独独不请我们三个大部落,其中敌对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雅顿闻言颔首感慨道:“不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们联手,容不得本王不担心。早知如此,就该听木巴兄弟的,将雅拉索赶尽杀绝……哎,如今却是晚了。你们都说说,眼下到底该如何是好?”

木巴欠身道:“其实雅拉索本就是个空架子,越吉部也只有千余勇士,以大王的实力,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唯一要提防的,乃是他们身后的马超而已,毕竟他握有两千西凉铁骑,实力不容小觑啊!”

雅顿恨恨道:“这个马超,本以为他投降刘备后便龟缩不出了,怎么这时要来趟这浑水,真是可恶!”

木巴道:“明着是马超,搞不好背地里就是刘备本人……大王不可大意。”

“刘备!”雅顿闻言悚然一惊,沉思一会儿,又摇头道:“不可能是刘备的意思,听说蜀国人在荆州刚刚大败了一场,眼下他们连汉中都管不过来了,怎么还会有精力来管我们武都?定是马超这厮觉得本王不将他放在眼里,找机会插一脚出出气才是。”

这时,彻里吉忽得瞪眼道:“怕什么,雅拉索能找蜀国的马超,我们为什么不能找魏国人帮忙?”

木巴闻言大惊,他可是结结实实吃过魏国人的大亏的,忙劝阻道:“万万不可!我有族人被魏国迁入关中,据他们带回的消息,魏国长安新来了一位叫曹真的都督,那可真是个狠角色啊!”

雅顿追问道:“可是武都前哨战中击破蜀张飞、马超联军的虎将?”

“不错!正是此人!”木巴缓缓颔首,目光中已经带上一丝怨愤:“此人心狠手辣,不在马超之下。”

他饮了一口酒,当下将对魏国曹真的见闻娓娓道来。

原来自汉中大战后,有不少参狼羌的族人被强行迁移至关中居住,他们平日里十分团结,也不怕汉人欺负,官府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端,有时还会刻意偏袒,时间久了,渐渐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子,从“不让汉人欺负”慢慢发展到“欺负汉人”上来,官府根本不敢过问。

直到几个月前,曹真以雍凉都督的身份坐镇长安之后,以铁血手段残酷镇压胡作非为的羌胡人——一人反,杀全家;一部反,尽屠诛,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关中羌胡由是大骇,皆收敛言行,夹起尾巴做人。

木巴人虽然在武都,原本的族人却都在魏国,故而对于魏国关陇一带发生的事情都能很快知悉。

他堪堪讲罢,又恨恨道:“当年夏侯渊屠杀了我们羌人多少部落?这个曹真却是一点都不逊色于他!可见魏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将他引进来,只怕是前脚驱走了狼、后脚又招了只老虎进来!”

雅顿与彻里吉听完,顿时断了找魏国人当后援的念头。

木巴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听说魏国的西凉那边十分不太平,不仅羌人胡人造反,汉人大户也造反!过不了多久,那个曹真肯定会发兵西征,如此便更顾不上我们武都了。”

只见雅顿挥拳狠狠一砸大腿,挟怒道:“如此一来,你们便眼睁睁看着雅拉索、越吉二人拉拢诸部,将本王架空吗?”

闻得主人发怒,彻里吉旋即跪地道:“大王说哪里的话!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彻里吉立即点起族中八百精骑,直扑略阳,将那些贼厮的脑袋统统砍下!”

雅顿闻言更怒:“放屁!你打得过越吉,难道你还能敌得过马超?”

彻里吉被说得没了声响,这时,木巴忽得灵光乍现,献计道:“我们治不了马超,但有人能治!”

“哦?还不快快说来!”

木巴理了理思路,道:“马超被刘备猜忌,这事不是秘密。大王可派人到汉中散布谣言,只说马超有反意。马超迫于压力,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雅顿品味片刻,识得其中妙来,笑着赞道:“好计策!”

木巴又道:“再来,大王可派使者携礼物拜访马超,言辞间对他多加吹捧抬举,算是给他一条台阶下。马超好面子,又自诩英雄,此番先吃一轮硬的,再吃一碗软的,定然没了脾气,不可能再襄助略阳!”

“没了马超助阵,光凭雅拉索、越吉那些人马,又能济得什么事?诸部见我方势大,只会袖手旁观,大王正好趁此机会,击垮雅拉索、越吉,威震诸部,顺手再将盟主之位夺过来!”

雅顿闻言大喜,重重一拍木巴的肩膀,大笑道:“很好!很好!我等就在七月三十那日,领全部人马赶赴略阳,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接待了!”

笑了一会儿,蓦地面色一冷,森然道:“还有,赤亭那厮不顾本王的脸面,擅自与他部结盟,着实令人恼怒!彻里吉,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但见彻里吉狞笑一声,豁然起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

不多时,城中响起阵阵马蹄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武都风起(感谢盟主20180225174830458)

一声令下,魏荣当先开路,领着诸人快马加鞭奔赴西门。

等赶到时,但见西门城门紧闭,守城的羌兵探着脑袋往下张望,城门外不断传来羌人气急败坏的嚷嚷声。

越吉急道:“怎么不放赤亭兄弟进来?”

魏荣看了他一眼,道:“这大半夜的,怎知不是细作?”

姜维颔首道:“不错,小心驶得万年船,魏荣此番你做得很好。”说罢,当即翻身下马,快步奔至城头。诸将依次跟上,

透过墙垛,借着城头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城门前约莫停有气喘吁吁的七八骑,马上骑士人人衣冠不整,显然是仓促奔逃的模样。

他向雅丹使了个眼色,雅丹会意,手扶墙垛,放声问道:“城下何人?为何深夜扣门?”

不多时,骑队中排出一人,昂首回应道:“可…可是雅丹兄弟吗?我是赤亭啊,你快行行好放我等进去。”

雅丹凝神打量了一会,终于认出来人身份,大惊道:“还真是赤亭兄弟!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

他本欲追问一番,忽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忙改口道:“你且等等,容我先禀明我家将军,再放你进来。”

还不等给他发问,姜维当即挥手道:“放他们进来,另外去准备些清水和吃的。”

羌兵应了一声分头行动,“咔咔”的开门声旋即响起。

不一会儿,赤亭部众被带到城头,众人打量望去,但见这几个羌汉人人带伤,个个沾血,显然遭受过袭击。

雅丹忙上前扶住赤亭手臂,大惊失色道:“赤亭兄弟,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赤亭乍见故人之面,哽咽道:“雅顿…雅顿这个狗贼真是太狠啦!也不知哪个杂种将会盟之事泄露了出去,你们前脚刚走,彻里吉马上带着手下夜袭我部,几百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连妇女小孩都不放过!真是畜生啊!”

魏荣、庞宏、赵统等人听得尽皆大骇,在他们看来,战场杀伐本是常事,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赢了也就好了,实在没有理由屠杀手无寸铁的同胞啊。

姜维与马岱心下却是通明一片,大抵羌人种姓只要分了支,就再没了同胞的概念,彼此打杀抢伐时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而且雅顿此番为了泄努立威,定会采用雷霆手段打击报复,将一个小部屠杀灭尽丝毫不出意外。

这厢,赤亭断断续续继续言道:

“我…我在几位心腹的拼死护卫下,这才捡得一条命,正要来找几位兄弟,请你们帮我们赤亭部主持公道!”

他说着说着,再绷不住心中悲愤之情,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他身后的同伴联想到家人朋友悲惨的命运,亦跟着嚎啕大哭,气氛一时有些悲怆。

越吉是个讲义气的汉子,闻言大怒,一锤墙垛,恨恨道:“雅顿这厮,真该千刀万剐!还有彻里吉这厮,也当一并宰了喂野狗!”

柯十三对赤亭的遭遇亦感同身受,当下转向姜维,单膝下跪道:“赤亭部是因为要与我等会盟,这才遭了雅顿的毒手,柯十三求将军为他们做主!”

赤亭见状,当即明白过来此间谁说了算,也领着一众手下“扑通”跪下,泣血道:“求将军为我部枉死的几百条性命做主啊!”说罢,以额触地,磕头不止。

众人尽皆默然,只把目去望姜维。一时,城头上只余下“砰砰”地磕头声,和火把炽烈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姜维上前两步,弯腰想将这名浑身浴血的羌汉扶起,并劝道:“某叫姜维,赤亭兄弟还请请来说话。”

赤亭坚持长跪不起,泪如雨下:“姜将军若不答应小人,小人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滋味?不如跪死在这里算了!”

姜维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前某已听雅丹他们说了,你部既然有意参与会盟,某自当以盟友视之。如今你部又因为会盟一事遭受灭顶之灾,某岂能袖手旁观?只是雅顿实力强劲,若要帮你部报仇雪恨,首要齐心齐力。接下来你须听某吩咐行事,切不可擅做主张。不然,便另请高明吧。”

赤亭只当他答应了,忙不迭反手挽住他的双臂,神色激动道:“只要姜将军能为小人做主,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将军!”

这时,几名奉命去取食物清水的侍卫也已回转。

姜维朝雅丹、柯十三挥了挥手,二人会意,旋即将接过食物清水,并将之逐一分发到羌汉们手上。

羌汉们死命奔波一日一夜,米水未进,此前全仗一股死志支撑,眼下既蒙姜维应允,饥火顿时熊熊燃起,皆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等他们粗粗用过一些,姜维对柯十三道:“柯老兄,烦劳你招呼赤亭部的兄弟下去安歇,这几日只管在此休养,等某腾出手来,必教雅顿、彻里吉好生吃些苦头!”

柯十三躬身领命,带着一种羌汉离去。赤亭一边走,一边不住回望拜谢。

等他们的人影消失在城投,姜维面朝众人,面色蓦然一沉,正色道:

“再过五日就是诸羌会盟之期。到时候除了各路羌豪,雅顿定然也会提兵赶至,双方决定胜负之日就在那时!”

这话才一说出口,顿时激得城楼上的诸将战意高昂,纷纷表示愿意誓死一战。

马岱、越吉身经百战倒也罢了,魏荣、赵统两员小将此前经过两仗的洗礼。此刻也是信心满满,狂呼酣战。

“军心可用!”

姜维见状缓缓颔首。他快速踱步至越吉面前,下令道:“越吉,明日你尽快接手山岳骑,尽快完成换装。这一仗,山岳骑至关重要!”

越吉高举新得的斩马刀,大叫道:“好!正要给雅顿那厮一点颜色瞧瞧!”

姜维顿了一顿,又转向赵统,道:“赵统,你便作为越吉之副将,助他一臂之力。”

赵统毕竟是姜维的同门师兄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安排,一是有监督的考量,二是他怕越吉性子鲁莽,发起脾气来不听指挥,必要时他也当起到规劝提醒的作用。

当下躬身抱拳道:“遵命!”

姜维又来到马岱跟前,抱拳道:“马兄,劳烦休书一封至阳平关,请左将军做好接应的准备。”

马岱抱拳道:“伯约只管放心,此正是某家分内之事。”

姜维道了声“感谢”,转向柳隐,言道:“即日起,由休然你接管城防。记住,雅顿可能会趁诸路羌豪赴约之机,派遣细作前来,你须擦亮眼睛,好生甄别。”

柳隐抱拳凛然道:“末将领命!定不放一只苍蝇进来。”

姜维缓缓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他倏忽转身,面朝诸将,喝道:“决定武都命运的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诸位,为汉羌百姓计,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好!”

“正是应该!”

“痛快!痛快!”

城头顿时掀起如雷般的震响。

第二百五十五章 武都风起(感谢盟主20180225174830458)

一声令下,魏荣当先开路,领着诸人快马加鞭奔赴西门。

等赶到时,但见西门城门紧闭,守城的羌兵探着脑袋往下张望,城门外不断传来羌人气急败坏的嚷嚷声。

越吉急道:“怎么不放赤亭兄弟进来?”

魏荣看了他一眼,道:“这大半夜的,怎知不是细作?”

姜维颔首道:“不错,小心驶得万年船,魏荣此番你做得很好。”说罢,当即翻身下马,快步奔至城头。诸将依次跟上,

透过墙垛,借着城头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城门前约莫停有气喘吁吁的七八骑,马上骑士人人衣冠不整,显然是仓促奔逃的模样。

他向雅丹使了个眼色,雅丹会意,手扶墙垛,放声问道:“城下何人?为何深夜扣门?”

不多时,骑队中排出一人,昂首回应道:“可…可是雅丹兄弟吗?我是赤亭啊,你快行行好放我等进去。”

雅丹凝神打量了一会,终于认出来人身份,大惊道:“还真是赤亭兄弟!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

他本欲追问一番,忽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忙改口道:“你且等等,容我先禀明我家将军,再放你进来。”

还不等给他发问,姜维当即挥手道:“放他们进来,另外去准备些清水和吃的。”

羌兵应了一声分头行动,“咔咔”的开门声旋即响起。

不一会儿,赤亭部众被带到城头,众人打量望去,但见这几个羌汉人人带伤,个个沾血,显然遭受过袭击。

雅丹忙上前扶住赤亭手臂,大惊失色道:“赤亭兄弟,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赤亭乍见故人之面,哽咽道:“雅顿…雅顿这个狗贼真是太狠啦!也不知哪个杂种将会盟之事泄露了出去,你们前脚刚走,彻里吉马上带着手下夜袭我部,几百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连妇女小孩都不放过!真是畜生啊!”

魏荣、庞宏、赵统等人听得尽皆大骇,在他们看来,战场杀伐本是常事,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赢了也就好了,实在没有理由屠杀手无寸铁的同胞啊。

姜维与马岱心下却是通明一片,大抵羌人种姓只要分了支,就再没了同胞的概念,彼此打杀抢伐时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而且雅顿此番为了泄努立威,定会采用雷霆手段打击报复,将一个小部屠杀灭尽丝毫不出意外。

这厢,赤亭断断续续继续言道:

“我…我在几位心腹的拼死护卫下,这才捡得一条命,正要来找几位兄弟,请你们帮我们赤亭部主持公道!”

他说着说着,再绷不住心中悲愤之情,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他身后的同伴联想到家人朋友悲惨的命运,亦跟着嚎啕大哭,气氛一时有些悲怆。

越吉是个讲义气的汉子,闻言大怒,一锤墙垛,恨恨道:“雅顿这厮,真该千刀万剐!还有彻里吉这厮,也当一并宰了喂野狗!”

柯十三对赤亭的遭遇亦感同身受,当下转向姜维,单膝下跪道:“赤亭部是因为要与我等会盟,这才遭了雅顿的毒手,柯十三求将军为他们做主!”

赤亭见状,当即明白过来此间谁说了算,也领着一众手下“扑通”跪下,泣血道:“求将军为我部枉死的几百条性命做主啊!”说罢,以额触地,磕头不止。

众人尽皆默然,只把目去望姜维。一时,城头上只余下“砰砰”地磕头声,和火把炽烈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姜维上前两步,弯腰想将这名浑身浴血的羌汉扶起,并劝道:“某叫姜维,赤亭兄弟还请请来说话。”

赤亭坚持长跪不起,泪如雨下:“姜将军若不答应小人,小人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滋味?不如跪死在这里算了!”

姜维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前某已听雅丹他们说了,你部既然有意参与会盟,某自当以盟友视之。如今你部又因为会盟一事遭受灭顶之灾,某岂能袖手旁观?只是雅顿实力强劲,若要帮你部报仇雪恨,首要齐心齐力。接下来你须听某吩咐行事,切不可擅做主张。不然,便另请高明吧。”

赤亭只当他答应了,忙不迭反手挽住他的双臂,神色激动道:“只要姜将军能为小人做主,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将军!”

这时,几名奉命去取食物清水的侍卫也已回转。

姜维朝雅丹、柯十三挥了挥手,二人会意,旋即将接过食物清水,并将之逐一分发到羌汉们手上。

羌汉们死命奔波一日一夜,米水未进,此前全仗一股死志支撑,眼下既蒙姜维应允,饥火顿时熊熊燃起,皆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等他们粗粗用过一些,姜维对柯十三道:“柯老兄,烦劳你招呼赤亭部的兄弟下去安歇,这几日只管在此休养,等某腾出手来,必教雅顿、彻里吉好生吃些苦头!”

柯十三躬身领命,带着一种羌汉离去。赤亭一边走,一边不住回望拜谢。

等他们的人影消失在城投,姜维面朝众人,面色蓦然一沉,正色道:

“再过五日就是诸羌会盟之期。到时候除了各路羌豪,雅顿定然也会提兵赶至,双方决定胜负之日就在那时!”

这话才一说出口,顿时激得城楼上的诸将战意高昂,纷纷表示愿意誓死一战。

马岱、越吉身经百战倒也罢了,魏荣、赵统两员小将此前经过两仗的洗礼。此刻也是信心满满,狂呼酣战。

“军心可用!”

姜维见状缓缓颔首。他快速踱步至越吉面前,下令道:“越吉,明日你尽快接手山岳骑,尽快完成换装。这一仗,山岳骑至关重要!”

越吉高举新得的斩马刀,大叫道:“好!正要给雅顿那厮一点颜色瞧瞧!”

姜维顿了一顿,又转向赵统,道:“赵统,你便作为越吉之副将,助他一臂之力。”

赵统毕竟是姜维的同门师兄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安排,一是有监督的考量,二是他怕越吉性子鲁莽,发起脾气来不听指挥,必要时他也当起到规劝提醒的作用。

当下躬身抱拳道:“遵命!”

姜维又来到马岱跟前,抱拳道:“马兄,劳烦休书一封至阳平关,请左将军做好接应的准备。”

马岱抱拳道:“伯约只管放心,此正是某家分内之事。”

姜维道了声“感谢”,转向柳隐,言道:“即日起,由休然你接管城防。记住,雅顿可能会趁诸路羌豪赴约之机,派遣细作前来,你须擦亮眼睛,好生甄别。”

柳隐抱拳凛然道:“末将领命!定不放一只苍蝇进来。”

姜维缓缓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他倏忽转身,面朝诸将,喝道:“决定武都命运的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诸位,为汉羌百姓计,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好!”

“正是应该!”

“痛快!痛快!”

城头顿时掀起如雷般的震响。

第二百五十六章 榷事一二

七月二十七日,距离正式会盟之期还有三日,但此时的略阳城已然日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起来。

原是在这几日间,一些离得近的、或者实力相对弱小的九部羌豪带着他们的随从陆陆续续提前赶到。

抵达略阳的当日,他们便得到越吉、雅丹的热情欢迎,除了管够的食物,还有舒适干燥的居处。

在会盟正式开始之前,但有闲暇,他们也可以在向导的陪同下,于城中自有穿行参观——除了城墙、兵营等军机要地之外。

主街道上繁华的商业气氛,琳琅满目的商铺,俯仰皆是的货物早已令他们看花眼睛,大呼不虚此行。

奴葛便是最早到达的九个部种首领之一。

不同于其他羌种动辄可以发动数百精骑,奴葛和他部众世代居住在羌道,以艰难贫苦著称。

贫苦到什么程度呢?他们部落人口近千,羊却只有不足四千,平均到每个人头上只有四头羊,这个水平只有寻常部落的一小半。

举个例子来讲,奴葛部所在的羌道,位于武都郡和阴平郡交界之处,属于白马氐人骑兵一日即可驰个来回的范围之内。

即便如此,白马氐人宁可出兵掠夺更远一些的宕昌部,也不愿意选择就近的奴葛部。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奴葛部这一千人实在是穷怕了,他们老少皆兵,人人手持木棍竹棒,敢于和窃取他们仅存财产的一切敌人殊死搏斗——白马氐人实无必要为了区区几千头羊付出伤亡惨重的代价。

故而仗着这一份“恶名”,奴葛部日子虽然穷苦,勉强也能在羌氐两族的夹缝之间生存下去。

族长奴葛今年三十余岁,他的个子不高,长得精瘦,纵然是黝黑到发亮的肤色也遮掩不住脸颊上两坨明显的高原红,光从外表看,此人浑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但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双足行进间平稳有力,显示他是个头脑沉着、身怀勇力的豪杰之辈,绝对不容小视。

作为族长,他本可抽身于羌氐矛盾之外,之所以参加此次联合讨伐氐人的会盟,主要是因为来访的使者雅丹提及的开榷一事,着实令他心动不已。

毕竟,他本身除了是位骁勇的战士之外,也是位合格的族长,十分忧心部族百姓生计,想要借榷场之利,让族人更好的生活下去。

这日中午,他身着半袭皮裘,露出半片膀子——这并非富裕的象征,须知七月末的武都热浪袭人,敢于在此时穿皮裘者,不是傻子就是穷困到家,奴葛显然是后者,却是穷得连件葛布做的衣裳都置办不起——

腰上还系着雅丹所赠的益州名器七十二炼宝刀——他敢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锋利、最坚固、甚至他已经决定要将之当做传家宝一代一代传将下去的一件武器——

此时的他在向导的带领下,顿足于绢市中的一家铺子内,他的身后,另有几名其他羌部的首领;店铺外的大街上,各部羌人往来行走,川流不息,不时传来阵阵赞叹和豪爽的笑声。

奴葛正静静立于简易的货架之前,精美的丝绸他不敢想象,但眼前的由葛、麻所制的布匹结实耐用,倒是颇得他的欢心,只是货架前没有列明价格,他也不知道是否负担的起,该如何交易,不免有些踌躇。

店铺内室中,汉人掌柜本在跟两名年轻的汉人说话,隔着门帘看出他们的踌躇,便带着一脸笑容迎将上前,细细地将货架上的货物介绍了一番,又对诸人道:

“好教各位客人知道,略阳城设有各种市集,广收广卖各种物产,但一律以铜钱计价。”

此前奴葛及诸羌豪曾听说雅顿、越吉之所以敢跟白马氐人叫板,是因为背后有神威天将军马超作为靠山,故而对这些汉人商人的出现倒是没有什么疑意,因为他们定然都是通过马超的关系进来的。

他既来了兴趣,便指着一匹麻布,径直问道:“什么价?怎么换?”

掌柜不假思索回道:“麻布一匹六百钱,可用牛、马、羊折换。”

奴葛边上一名其他部族的羌汉追问道:“那牛、马、羊又能值当多少钱?”

掌柜伸手往东一指,笑道:“这个鄙人却是不知,客人若有牛马,可以先去东门牛马市交易,等换了铜钱,再用铜钱换回所需布匹即可。”

那羌汉嚷道:“直说一匹马能换多少匹布不就行了,怎得弄得这么麻烦!”

掌柜不以为意,笑道:“略阳城所有交易都以铜钱结算,这是我家将军定下的规矩,还请客人们见谅。”

诸人听到“将军”二字,都以为是马超的吩咐,当下都没了声响。

那羌人更是低声嘟囔了几句,大手一挥,嚷道:“走,咱们去牛马市瞧瞧。”说完,领着一众伙伴扬长而去。

却说奴葛为人精明,一眼就看出汉人所谓“广收广卖”,实则还是以牛马羊作为主要交易手段,他又想到自家底子并不丰厚,族中的牛羊连糊口都嫌不够,那里还有多余的去交换?

但沿路所见的布匹、盐巴、陶罐确实是族众生活急需的物资,他颇有些意动,只得站在原地徘徊不前。

掌柜心急着要回去招呼内室的两位贵客,见这个看似没什么油水的羌人滞留,便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客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奴葛颇有些拘谨道:“除了牛马羊之外,还能用什么交换?”

这时,一阵门帘声响起,店铺内室走出两名年轻的汉人。

当先一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一见之下即让人生出心仪之感。

随着这两人的到来,掌柜旋即躬身退到一边。

奴葛不由心道:“看来这两人才是真正的东家了。”

但见当先那人自袖中掏出一枚小拇指大小的事物,笑道:“这位兄弟,如族中没有可以脱手的牛羊,也可以拿此物到西门药市交换铜钱。”

奴葛闻言眯眼细细打量,但见此物外表呈棕黄色,底部看着就像是一条虫子,头部长了一根草。

他大吃一惊,指着那物,忍不住惊呼道:“这…这是冬虫夏草!这是畜生吃的东西,他们也收么?”

这两名汉人正是姜维和糜威。略阳的榷场在糜威的主持下草创成功,这几日开始试运营,两人今日出来巡查,却是遇到眼前这名羌人,说出如此“惊天之语”。

须知冬虫夏草一直到唐代才有正式记载,而糜威长期处于汉地,从未见过此物,乍闻奴葛之言倒也没什么诧异。

姜维却是听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虽说这东西的功效在后世众说纷纭,但毕竟金贵的很,不想此时的羌人却将之视作糟糠。

他吸了口气,苦笑道:“除了冬虫夏草之外,灵芝,羌活,?雪莲花,贝母,红景天,乃至取自雄性麝鹿下腹部的麝香也都会收取。可能在这位兄弟眼中,这些东西于你们没有用处,但汉人多得是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之人,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奴葛闻言,心道,假如真如此人所言,那么他就算为自家部族找到一条生路了。

他念及此处,不由点了点头,行礼道:“我叫奴葛,不知这位汉家兄弟姓甚名甚,可否交个朋友?”

姜维抱拳道:“在下姜维,有礼了!”

时姜维吩咐了雅丹、越吉及代表马超的柯十三、杨千万四人在外接待诸羌豪,他自己暂未露面,故而奴葛对“姜维”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商人。

但他对这个汉人的观感甚佳,喃喃念了两遍后,忽一拍胸脯道:“姜维兄弟,今日起你就是我奴葛的兄弟了!以后但凡有人敢到你店里撒野,只管到馆舍寻我,我必帮你出头!”

掌柜闻言,面露十分诧异之色,正要上前说话。

姜维却伸手将他拦住,随后抱拳笑道:“奴葛兄弟,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也只管来找某便是。”

奴葛只当是他的场面话,当下又施了一礼,说了声“再会”之后转身离去,瞧他急促行进的方向,显然是直扑西门的药市。

目视他身影渐渐消失,掌柜嗤笑道:“这个羌厮,居然不知道两位将军可比那什劳子雅丹尊贵多啦,还想着跟姜将军称兄道弟,我呸!”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买卖不在仁义在,不可在背后诋毁客人。”

他这两掌也不如何用力,掌柜却一缩脖子,如感千钧之重。

糜威扯着他的手臂笑道:“休要吓唬我糜家的人。走吧,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未回答,还不速速替我解惑?”

两人当下联袂返回内室,姜维饮了一口茶水,问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糜威提醒道:“我方才正在问,为何你坚持要开药市,尽收些没听过的药材,便是连羌人畜生吃的什劳子冬虫夏草也不放过,却是为何?”

姜维面上露出笑来,道:“不错,好像是这个问题。我设立药市,本意有二:其一,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花花草草,乃是有大用的药材,只是汉人医者不曾广泛接触,不知其效果罢了。此番我等以极低的价格收一些回去,正好供军中大夫研究一二。”

“其二,羌人自古贫弱,可不见得所有部族都有能力卖牛卖马以换取所需;而这些药材汉地难以生长,但羌人多居高山河谷,此物最是常见不过。能开放此物换取物资,便是最穷最苦的部族亦得以享受开榷带来的好处。我等给他们一条活路,正好拉拢他们为我驱用,你说是也不是?”

“糜兄,你且看着,等到这些药材的药效被汉医认可之后,身价必涨,到时候便会有数不清的汉人商人循着商机跑到武都来。”

糜威闻罢,缓缓颔首,又道:“此事便如你所言。只是我等身处羌人的地盘,你又为要坚持用铜钱计价?须知他们身为羌人,惯于以物易物,向来不喜铜钱,更何况是连在蜀中都快用不出去的直百钱?”

姜维笑道:“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之前蜀中物价暴涨,尚书令刘子初大费周折收回大量直百钱,这才使得物价趋于平稳。但这笔钱一直藏在府库发霉于国无用,总要用出去才好。于是某便请尚书令拨了些钱财,向朝廷府库收购盐巴、布匹诸般货物。”

“这些货物被运至略阳后,其身价陡然便翻了好几番。譬如方才奴葛看中的葛布,在蜀中不过二百钱一匹,但在略阳可卖到六百钱;而一匹上好的战马,在蜀中至少值十万钱,此地三万钱尽可收得;一头成年的黄牛,蜀中也值得五万钱,此地一万五也能收到。”

“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等一来之功,便能用蜀中一倍之所出,得三倍之收益;再一往,又能以其三成之费用,取十分之利益。糜兄,你可明白此举对我大汉财政之裨益么?”

糜威不住点头道:“不错,我等将价值一百万钱的蜀产运至羌中便成了三百万钱;再将三百万钱购买羌人的物产重新运回蜀中,便又成了一千万钱!这些物产都是朝廷所需,可以大大地从中受益,而且蜀中市场的货物得到补充,钱贱物贵的局面便可从根本上得到缓解。”

“正是此理!”姜维赞道:“而且一旦羌人习惯用直百钱结算,其命运便算彻底受制于我方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武都处于我方兵力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我等方可强行推用直百钱。但出了武都、一俟到了西羌之地,他们便不会卖我们面子,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以物易物本身的。”

糜威闻罢,由衷叹道:“虽然略阳的榷场是由我一手搭建,但论起眼光之久远,对大局之把握,我却是远不如伯约你啊!”

姜维摆手道:“此时还只是美好的愿景而已。归根到底,还是要我方实力足够威慑诸羌,能够保全略阳这一片净土。”

“说到保全略阳——”糜威眉头微皱,凑近低声问道:“举探子来报,雅顿部已经蠢蠢欲动了,只怕七月三十会盟之日就要发难。对于此事,伯约可有妥善安排?”

姜维笑了笑,道:“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略阳虽未正式开榷,但开放的姿态已经让诸羌尽皆领略,他们当能相信人人都可从中受益无穷。而雅顿一来,便要毁坏这座人间天堂,你说诸羌会帮他还是帮我们?”

糜威摇头道:“纵然他们心向我方,但雅顿终究有数千大军,人心向来可难说得紧。”

“只要他们不偏向雅顿就够了。”

姜维用手指轻轻扣动案几,笑道:

“说起来,今晚马岱将军应该能带着左将军的消息折返了。大战在即,希望他能带给我们一个好消息!”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运筹帷幄

是夜傍晚,姜维特意在略阳城南码头的等候。按照约定,身往沔阳请求援军的马岱将于这个时候抵达。

尚未黑透的夜空下,但见江面上有一片灰白的风帆被东南风吹得鼓鼓当当,帆下一艘小船正摇摇晃晃,逆流而来。

及至小船靠岸,放下缆绳套上缆桩,马岱脚踩踏板,小心翼翼拾阶而下。

姜维知他不习水性,见状上前扶了他一把,笑道:“终于将马兄盼来了。”

等马岱双脚一落地,又直奔主题问道:“怎么样,左将军定下出兵的时间了么?”

马岱先轻轻摇了摇头,又侧身一指船上,言下之意船上还有人。

这时,船头衣决飘飘,又走出一人。

姜维借着船头微弱的灯光望去,认出来人正是留在诸葛亮身边辅佐的费祎费文伟,当下不由得一愣。

“文伟兄?你怎到了此处?”

纵然是大热的天气,费祎依旧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站定后抱拳行了一礼,笑盈盈道:

“伯约兄好久不见了,观兄气度依旧,我心甚慰。”

姜维也笑着回礼道:“兄之风采更胜从前,也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寒暄两句后,费祎表明来意道:“祎今日前来,正是身负左将军和军师共同的指示。”

他见姜维面有不解之意,便又补充道:

“前些日子山河堰之增筑已经渐入正轨,入秋前即可投入使用,故而这几日军师便到了沔阳,准备检视位于当地的天分、白崖、石燕子诸堰,昨日恰好碰见马岱将军回禀军情,左将军与军师一番商量之后,便派了祎随马将军同至略阳,传达左将军和军师对略阳下一步的计划。”

“原是如此!”姜维缓缓颔首,心中却道:

“其实发派援军本就在马超职权范围之内,定是他见军师诸葛亮身在左近,不敢擅自处断,便邀请了共商大略。如此也罢,便让我看看军师对眼下的局面有何独到的见解吧。”

他情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伸手做了个“请”,侧身道:

“文伟兄一路辛苦,请随我到公署一叙。”

三人当下联袂来到公署大堂,安坐奉茶之后,费祎笑容可掬道:

“短短一个月光景,伯约便在武都先后袭破雅拉索部、越吉部,又拉拢诸羌,设立榷场,左将军和军师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呢。”

姜维摇头谦逊道:“都是朝着既定的方略执行,总算托主公洪福,至今不曾出现什么岔子。只是——”

他话锋忽得一转,径直问道:

“再过两日便是会盟之期,雅顿必然领大军前来。维此前请马岱将军回禀左将军,请他发兵接应。届时,略阳城有西凉铁骑助阵,定能给雅顿迎头痛击。不知军师对此事是否还有疑义?”

费祎用了口茶水,笑道:“正要教伯约知道,如今的沔阳谣言四起,说左将军拥兵自重,心怀反意,还说他要到羌人的地盘行割据之事。”

姜维心中一惊,稍加思索,便摇头道:“以军师之雅量,文伟之睿智,当能看出此乃雅顿造谣之计。”

费祎微微欠身道:“睿智不敢当,但造谣确实不假,不仅如此,那雅顿还派人送礼给左将军,重新尊他为神威天将军,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味。”

姜维闻言笑道:“这番做作,更能判定此前的造谣之计必定出自雅顿之手。”

费祎忽得长身而起,侃侃而谈道:

“这就是了。雅顿他软硬兼施,伯约当能看出他心中实在是怕了左将军,千方百计想要将左将军拖在原地,不欲让左将军出兵干涉会盟。”

姜维颔首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伯约你苦心经营略阳榷场,结好参狼诸羌,眼下武都郡几可大定,所虑着,不过羌王雅顿一部而已。故而会盟之战极为紧要。胜,则朝廷可以名正言顺立足武都,统御诸羌;败,则伯约之前所做努力尽化泡影,诸羌对我大汉更会心存抵触……”

姜维隐约抓到了费祎想要表达的言下之意,皱眉道:“不错……文伟兄还请继续。”

这时,费祎面色蓦然一肃,正色道:

“雅顿的雕虫小技自然难逃军师法眼,也正因为如此,他真正所虑者,不是能否击败雅顿,而起倘若左将军按约出兵,雅顿会不会出于害怕就此顿兵不前,或者索性放弃争夺这个盟主之位?如此一来,武都岂非将陷于长期对峙了,难以毕其功于一役了么?一俟曹魏闻得风声,岂非平添其警惕之心么?”

一连三个反问,姜维悚然大惊。

他身为局内之人,一心想着快速击败雅顿,看问题便有失偏颇,行事也有些急功近利,终究不如诸葛亮目光如炬,洞如观火。

他长长吁了口气,郑重道:“若非军师提点,维差点犯下大错。唔,也不知军师他对眼下的局面有何吩咐?”

见他如此坦荡,费祎收敛了肃容,回道:“军师设了一计,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姜维喃喃念了两遍,目光一凛,凝神问道:“可是以略阳城为饵,吸引雅顿全部主力,军师再派人直取雅顿老巢下辩么?”

费祎闻言大笑道:“当时军师只说了这八字,又说伯约你聪慧灵动,定能解其心意,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姜维忙道“不敢”。

顿了顿,费祎凑近姜维,低声道:

“军师请左将军放出话去,绝不派一兵一卒至略阳城,好让雅顿放心来攻。等到略阳战正酣时,左将军引一彪人马,取故道,从河池杀入下辩,那里的羌兵都随雅顿出征,几乎不设防,旦夕可下。等到消息传到略阳,雅顿进退失据,败亡只是早晚。”

姜维目露精光,颔首道:“而维所要做的,就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守略阳城数日,直到左将军大事定矣!”

“正是此理!”

姜维一边抿嘴喝茶,一边暗自将诸葛亮的计划与他自己的计划做了个比较。

按照他原有的计划,击败雅顿是一个环节,攻取下辩又是一个环节,两个环节依照先后次序,逐个进行,当中少不了一番苦战;

但在诸葛亮的计划中,两个环节同时进行,而且极有可能通过攻取下辩这个环节的实现,直接逼降雅顿数千羌兵。

毫无疑问,这个方案显然风险更低,收益更高。

而此时的略阳城中有一千六百羌兵,又有柳隐的救护营可以倚靠,雅顿的几千人马想要在几日内打下这座城池,几乎是痴心妄想。

思来想去,此计万无一失!

念及此处,姜维豁然起身,抱拳道:“维愿以军师马首是瞻!”

费祎亦抱拳道:“伯约果然深明大义……”

顿了顿,又道:“等到此间战事结束,军师拟改略阳城为武兴督,设督一员,代表朝廷管辖参狼诸羌、维护榷场、保障航道。军师说了,伯约你深悉羌事,博闻广识,定有适合的人选,请你不吝推荐。”

姜维忙道:“正是分内之事。”

同时心中不住感叹:“决战尚未开打,军师就已经开始筹划战后对这片土地的管理,果然深思远虑。有他在身后运筹帷幄,我等只消冲杀在前,何愁大事不定!”

第二百五十八章 雅顿之反击

雅顿要与略阳开战的传言,似乎在一日之间传遍武都全境,处于风暴中心的略阳城顿时人心惶惶,传闻喧嚣尘上,大有风雨欲来、黑云压城之兆。

个中滋味,以奉命筹备会盟诸事、接洽诸羌首领的雅丹最有体会。

七月二十九日中午,略阳城公署。

雅丹形色焦灼,冒着一嘴火泡,火急火燎奔至姜维案前,准备汇报邀约羌部首领的抵达情况。

这次广邀参狼诸羌,大小总计一十四部,除了之前陆陆续续抵达的九个部落之外,还有五个部落没到。

其中一个部落派来信使,直说为了防备氐人,族长暂时无法轻离领地;剩下四个部落索性连个说明都没有,直接放了鸽子。

雅丹堪堪将情况汇报完毕,顾不得喝上一口侍从递过来的茶水,焦急道:

“将军,明日就是会盟之期了,那些个部落直到此时都还没到,只怕再不会来了,须知当时他们清清楚楚答应得好好的。依小臣看来,其中定有古怪啊!还有几个早前抵达的部族族长也嚷嚷着要走。小臣正要来请示,明日的会盟是否还要如期举办?”

姜维终于放下手中毛笔,打量了雅丹一眼,笑道:“这几日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吧?”

雅丹乍闻他说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不由愕然。

姜维也不等他回答,径直道:“该吃则吃,该睡则睡,该如何筹备还是如何筹备,某有让你停下手中事务么?”

雅丹见他不以为意,更是大急,匍着身子凑近道:

“小臣担心这些部族受了雅顿胁迫,要调转刀口对付我们啊!将军,兹事体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姜维重盯着雅丹焦虑的面庞,缓缓道:

“某从来不会低估某的敌人,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一定能想到。所以某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那些没来的部落,此时定然已经屈服于雅顿了。”

“啊!”雅丹面色大变,颤着嗓子问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姜维因为有了诸葛亮的定计,却是胸有成竹,他重又将目光转回案上的竹简,淡然道:

“无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耳。你且下去好生筹备吧。”

雅丹不知姜维哪来的自信,但见他如此不以为意的模样,焦灼的心情反而平复许多,毕竟他在眼前这个少年手上吃过数次大亏,知道他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

既然已经尽到汇报、提醒的责任,他便在躬身行了一礼之后,转身离去,行进间已经平静许多。

等他走后,姜维淡然的笑容豁然一敛,着侍从唤来柯十三,径直问道:“赤亭可有消息传来?”

赤亭因为极其熟悉地形,已经被派去刺探敌情,以方便略阳方面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柯十三回道:“正要回禀将军,赤亭兄弟刚刚派了一人回转,说雅顿大军已经于两日前开拔,眼下扎住在一百五十里外的嘉陵江口了,一日一夜都不曾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姜维稍作沉思,回道:“定是在等待那些临阵投降的部落汇合。武都郡就这么大,不几日就能集合完毕,看来大战就在这几日了。”

他重重一锤案几,冷笑道:“雅顿既然迫不及待赶来送死,我们便好好合计合计,怎样送他上路最是痛快!”

顿了顿,猛然喝道:“来人,请所有将军升帐议事!”

******

就在此时,雅顿、木巴、彻里吉三人一前二后,呈品字立于距离略阳城百五十里外的嘉陵谷山巅岩石之上。

嘉陵谷位于武都郡中部,嘉陵江名字之来,正是因为流经此处。

雅顿站在山岩边缘,透过几株遒劲的松树,远远可见蜿蜒曲折、波涛汹涌的嘉陵江,两侧是被江水冲击出的河谷平原。

因是盛夏的缘故,平原上草木旺盛,生机勃勃,骏马奔走,人声鼎沸——来自下辩、上禄、河池三部的人马勇士眼下正扎住于这片河谷平原之上。

他已经在此处扎住了一天一夜,为了就是等候一个消息,几拨兵马。

第一个消息已经由木巴传达到。

根据混入汉中沔阳的木巴手下传来的消息,谣言在汉中卓有成效,神威天将军马超无奈之下也已受了厚礼,并扬言不会派一兵一卒至略阳助阵。

马超在汉人中有言而无信的印象,但在羌人看来,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大英雄。

故而马超的表态让雅顿彻底放下心来,旋即集结三部几乎全部兵力至此——两千骑兵,四千步卒,这是他能够动员的极限。

他虽然是羌人,也知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道理,故而在这几日间,他还派使者到几个准备参与略阳会盟的部落进行游说策反。

针对实力弱的部落,他会施以威逼——使者扬言胆敢会盟者,必将付出血的代价;实力强的他则加以利诱——使者承诺打下略阳之后,与诸部平分城中所有的人口、牛羊、财货。

因为略阳城高举“反抗氐人”大旗,故而诸部对他们是持同情态度的,此番面对雅顿如此威逼利诱,大多敢怒不敢言。

但也有厚颜无耻、以利为先的部族趁机向雅顿摇尾乞怜,卖恩示好。

其中尤以潘朐、蹏当两部为甚,他们不仅口头讨伐略阳,更用实际行动支援雅顿。

此番,两部承诺各起全族之力,共计两千兵马助阵,而今日正是约定好的汇合之期。

彻里吉在山石上站了半日,太阳晃眼的很,他本有些不耐,正待抱怨上几句,抬眼忽见河谷西北角烟尘大作,似乎有大拨兵马正滚滚而来。

木巴率先发声,激动道:“来了!”

雅顿踏前一步,迎风而立,眯眼远眺。

时天高云淡,清风吹面,八千兵马匍匐于脚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一股豪气凭空生于胸臆,溢满全身。

睥睨良久,雅丹大手一挥,喝道:“时候已到,诸位随我出发,明日一早,定要踏破略阳城头!”

******

是夜,略阳公署,灯火通明。

姜维、马岱、费祎、魏荣、赵统、柳隐、雅丹、越吉、杨千万、柯十三汉羌诸将济济一堂,环绕而坐,共商大事。

堂下,赤亭浑身汗水,双眼通红,带来关于前方的第一手消息。

“禀报将军,小人今日午间时分探到消息,雅顿汇合木巴、彻里吉、潘朐、蹏当五部近万兵马正朝略阳而来,按照行程,明日即可抵达!小人拼着一口气,跑死了两匹马,正要请将军早做打算!”

他此言既出,满室皆惊,喧嚣大作。

“什么?近万人?”

“不是说只有雅顿只有五千人的实力吗?”

“雅顿这厮还真是下了大血本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争执

“近万人……雅顿破釜沉舟之决心,倒是远超我的意料啊!”

姜维轻扣案几,陷入沉思。

其实按照他对雅顿实力的了解,知道雅顿根本凑不出一万羌兵,这必定是赤亭粗粗一觑之下随口估计出来的数字。

但正所谓料敌从宽,未算胜,先算败,此番索性就以一万羌兵计。

而在略阳城中,已方的兵力主要由为马岱的八百突骑营,越吉的八百山岳骑构成,此外还有杨千万的一百西凉骑,柳隐的一百救护兵,以及由柯十三统领的八十名雅拉索部勇士,合计约莫一千八百余人,其绝大部分是羌兵。

姜维深知,欲以此间的一千八百将士,对抗雅顿近万兵力,纵有城池作为依仗,形势亦不容乐观。

但退一步来说,因为马超正行直捣下辩之策,略阳城只要守住雅顿三五日攻势,大局便能反败为胜。

只不过马超暗度陈仓之计属于绝密,整个略阳知道此计者不过姜维、马岱、费祎三人而已。

因为羌人向来守不住秘密,未免得打草惊蛇,提前教雅顿得知被抄老家的秘密,三人便约定对此事闭口不谈。

故而在城中诸将看来,如今的局面就是一千八对一万,强弱对比十分悬殊。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可能得打击雅顿军的锐气,等到敌方士气低落时再行死守。

姜维想到这儿,便转向马岱道:“马兄,正要劳烦你率突骑营的将士连夜出城,埋伏在城北象山之中,静候时机。”

此言一出,满室诸将皆倒吸一口冷气,更有人嘀咕道,本就兵少,如何还要分兵?

马岱亦皱眉道:“某家若是走了,城里便只存千余兵马了。雅顿终究势大,这…这能撑得下去吗?”

姜维笑道:“守不如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更何况,马兄麾下都是骑兵,并不擅长守城,不如在外游弋,也能使雅顿心存忌惮,不敢全力攻城。”

马岱知他说得在理,又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不再坚持己见。

他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声“保重”,随后抱拳向诸人团团行了一礼。

行礼至半时,但见费祎面上稍有异色,与平日和和气气的模样大相径庭。马岱只道他一介文官,被敌军数量吓住了,一时也没往深处想,就此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诸将七嘴八舌讨论开了。

雅丹排众而出,献计道:

“城中已有九部羌首,跟随他们前来的随从约莫有三百余人,这些人都是各部精锐勇士,将军不妨征用一二。”

“这一部人自然要用,却不是现在。”

姜维却缓缓摇头道:

“眼下他们终究不能算自己人,明日见了雅顿兵势汹汹,惧怕之下,难保不会临阵反水,倘若如此,祸害反而更烈。雅丹,先将这部分人马看管起来,等某击破雅顿攻势进行反击之时,才轮得到他们登场。”

顿了顿,又沉吟道:“不过可以请诸部首领明日到城头观战,看某如何一挫雅顿锐气!”

诸将见他不仅敢于分兵,还如此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下尽皆大定;魏荣、越吉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姜维又细细询问了关于城防工事、檑木滚石等物资筹备,负责城防的赵统仔细汇报了一番,表示早已准备完毕。

姜维闻罢,当即一拍案几,喝道:“今夜加紧巡逻,明日三更埋灶做饭,诸将士饱餐一顿后随我迎敌!散帐!”

诸将纷纷应和,抱拳行礼后回各自军中准备。

******

略阳是个偏远的县城,规制不高,故而城墙高不过半丈。总算北倚象山,南邻沮水,南北两面暂时无虞,能够摆开阵仗进攻的唯有东西二门。

而进攻东门因为要绕过象山,属于舍近求远,故而姜维判断雅顿将真正展开攻势的唯有西门。

几天前,他根据从关平处学来的知识,吩咐赵统在西门城墙外设置篱笆拒马,再外面则挖有三重战壕,用以防备骑兵步卒,如今已经全部完成。

雅顿在破坏这些工事之前,根本没办法摸到城门一丝一毫,这也是略阳之战最大之依仗。

散帐后,姜维领着姜武,赶赴略阳西门巡视。在确保工事万无一失后,这才放下一颗心事,准备回屋好生歇息,以备明日大战。

*******

堪堪回到公署屋舍门前,但见火光下一员宽袍长袖的文官正在等候,凑得近了,发觉正是费祎。

姜维忙上前行礼道:“文伟兄,夜已深了,如何不在驿馆安歇?”

费祎拱手道:“祎心有疑问,故而冒昧寻伯约而来。”

不等姜维回答,他忽觑目来望,似笑非笑道:

“孙子有句话,唤作‘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伯约方才在公署中的轻松神态,想必都是装出来的吧?”

姜维一愣,旋即苦笑道:“以不到两千的将士防守近万大军的围攻,说不紧张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面对这般局面,主将唯有表现得强势一些,方能振奋城中同僚的士气战意。不想却教文伟兄看破了,惭愧,惭愧。”

他知道以费祎的为人,不会随便揭人老底,话中定然另有所指,当下抱拳问道:“你我非是外人,还请文伟兄有话直言。”

费祎点了点头,抱拳道:“那么请恕祎失礼了——敢问伯约,在你看来此役能有几成胜算?”

姜维沉吟道:“战事纷繁复杂,瞬息万变,更何况雅顿兵力远超预计,实在难以预料。呃,如一定要预判一二,维以为胜负当在五五。”

费祎缓缓颔首,追问道:“城中将士不足两千,本就捉襟见肘,既如此,伯约你为何还要分兵外出?”

姜维只当他是个不通军事的文官,便略微有些敷衍道:

“略阳干系平羌大局,维不可能拿朝廷大计和诸位弟兄的性命儿戏,此事维自有分寸,文伟兄只管宽心便是。”

哪知费祎不为所动,义正言辞道:“请容祎不能接受此策。须知军师有明确将令,略阳城只需谨守数日便可,倘若因你分兵之策而导致略阳城沦陷,岂非坏了军师大计?故而在祎看来,伯约你全力坚守便是,实在不必分兵。”

姜维闻言,眉头微皱,隐隐有些不满,心道:“我终究是此间主将,如何安排战术自有分寸考量,你一个文官却来凑什么热闹?”

但他情知费祎终究代表诸葛亮而来,而且这个问题费祎没有在军议时当众提出,而是在散帐后私底下发问,显然也是为彼此留了面子。

看来眼下这般情况,不如实回答却是不行。他只得暗叹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敌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因为各部仓促成军,没有没有统一口令,没有协防,彼此之间亦称不上配合,我军若布置一部在外游击,可使其无法全力参与攻城,等到敌势疲惫,我军便可寻其弱点,内外夹击,一举克敌,如此岂非好于被动防守?”

费祎见他没有改变战术意图的意思,便抱拳道:“祎身为奔波传信之人,对于战局本无置喙的余地,但有一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

他稍一停顿,面色倏忽一肃,抬眼直直盯着姜维,郑重道:

“尝闻伯约做事好出奇兵,且屡屡能化腐朽为神奇……但所谓世事无绝对,伯约你正值大有可为的年纪,又蒙主公、军师看重,为人处世,还是脚踏实地、不务虚名一些为好。祎自知位卑言微,本无立场说这些话,但你我终究相交一场,还是厚着颜面奉上此语,万望你慎之。”

说罢,作了一揖,就此转身离去。

姜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厅,心头火气却是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费祎这番话明着劝处事谨慎一些,但言下之意却是在暗责他好大喜功,放着稳稳的防守不做,偏要搞什么分兵出击——此策这虽然增加了歼灭雅顿的机会,但城池失陷的风险亦随之增大。

但他又有些无奈,因为在历史上,两人的关系大抵就是这样的。

历史上的他是主张伐魏的鹰派,而费祎则是坚持保守战略的鸽派。

诸葛亮、蒋琬死后,费祎当政期间,史载“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可以说历史上的他被费祎压制的很惨,最终分道扬镳。

而在另一个时空的此时,两人因不同的理念导致的分歧已经初露头角。

大抵费祎的想法稳健——毕竟诸葛亮对大局已经有详细的布置,身为属下就该做好属下的本分,以达到既定战果为第一要务。

而姜维想的想法更进取——他不仅仅想守住略阳,还想找机会行防守反击之举,以求最大程度扩大战果。

不能单纯的说谁对谁错,只是两人的行事风格不仅相同而已。

“宿命,终究是种逃不开的东西。”

孤立良久,姜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情绪。

“我主意已定,此时断无更改的可能!”

大战在即,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百六十章 夏七月三十

次日的夏七月三十,即是原定的参狼羌诸部会盟当日。

这日凌晨,天刚蒙蒙亮,略阳城不远处的江面上薄雾萦绕,空气中还飘散着草木湿香,正是一日中最静谧的时刻。

此时的姜维就站在西门城头,双目如刀,如鹰般眺望着被轻烟薄雾掩盖的远方。

薄雾尽头,隐约正传来千军万马行进的声音。

那是千万人踩在大地上的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由远及近,渐渐沉重。

城头所有将士都抑制不住的吞咽口水,他们知道战争即将到来。

“果然不出将军所料,雅顿果然不给我们机会会盟,天不亮就领大军前来了。”旁边的雅丹恨恨道。

姜维解释道:“一旦结盟成功,他再来攻打就是与诸部为敌;眼下尚未结盟,诸部只是中立,他也是算好了这一点,这才有恃无恐。”

“今日应该只是试探进攻吧!”柳隐面色凝重,低声询问。

姜维摇了摇头,道:“试探不假,但一会儿雅顿如见我军示弱,那么试探进攻便极有可能便成强攻,所以我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旋即喝道:“传令,有敌来袭,全城进入战备状态!”

柳隐抱拳道:“明白,末将一定不会让敌军占到任何便宜!”

当下转身喝令将士备战,命令被一部一部传递下去,“当当当当”的警报声旋即在略阳城头响起。

不多时,五百步外林间的薄雾悄然散尽,倏忽现出雅顿八千大军真容。

姜维高立墙头,专注望去,但见近万大军按照各自的部落排列成五个部分,每个部落之间相隔了数十步距离,按照前二后三的阵型并列排在略阳城西狭长的空地上,远远望去就俨如一支短促、倒置的箭头。

每支部落前都竖起了一杆大旗,旗帜上描绘着象征本族图腾的图案;正中是一杆白底羊头的旄旆,却是主帅之旗。

雅丹目视这些旗帜,如数家珍般介绍道:“参狼羌雅氏以羊为图腾,当中那一部定然就是雅顿了,他左边是下辩的木巴部,右边是河池的彻里吉部,打头阵的分别是潘朐、蹏当两部。”

他又换上一副恨恨的表情,以手捶墙道:“我说呢,这两部如何没了半点声息,原是投了雅顿那厮,当真可恶!”

姜维听罢,缓缓颔首。

通过雅丹的介绍和敌方的布阵,他已经看出雅顿的战术意图,即以非本族人的潘朐、蹏当两部先行试探进攻,若进攻顺利,则大军压上;若潘朐、蹏当两部济不得什么事,对他真正的实力也不会有大的损伤,来日方长,再作打算便是。

但在姜维的印象中,羌人统帅大抵没有怜惜士兵之心,更何况还是其他部落的士兵,故而他们这一番攻城会非常悍勇,不会轻易撤退。

他又巡视一圈四周的城防布置,但见略阳西门城墙长约五里,城墙之上安放了六百名善射的羌兵,羌兵脚下放着一桶桶沙袋、滚油,滚木礌石等物资;墙外五十步之内设置篱笆拒马,再外面则挖有三重战壕,用以防备骑兵步卒,战壕中间只留一方狭小的通道,只可供百余人通过。

己方准备也是十分充分,不容轻辱。

他心有定计,便招来越吉,试问道:“我意先搓一搓敌军的锐气,尝闻你是羌人中的第一好汉,可愿领一百骑出城邀战?”

越吉不假思索,拍着胸脯道:“小人愿打头阵!”

边上的雅丹却惊疑道:“一百人如何能胜?别不曾搓敌锐气,反倒伤了自家威风。”

姜维瞥了他一眼,又一指战壕之间的那座通道,嘱咐越吉道:

“以一百骑挑衅敌阵的秘诀就在这条甬道之中。切记,当中这条甬道既可让敌军摆不开阵势,也能阻隔其后方援军。你就在甬道左近邀战,不可擅自突入敌阵,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遵命!”越吉大声应答而去。

姜维又招来杨千万,吩咐道:“以越吉之为人,打得兴起之后定然上头,一会儿便由杨兄弟你领一百西凉骑接应于他。”

杨千万哈哈大笑道:“终于轮到老杨出场了吗!姜兄弟只管放心,我定将越吉那憨货囫囵带回!”

等他走后,魏荣面红耳赤,急不可耐道:“我呢?我当如何?”他边上的赵统亦怀着期待的眼神来视。

姜维笑了笑,道:“黄老将军教你们的箭法不曾生疏吧?一会儿我等就在城楼上比上一比,看看谁的箭术更有进益。”

******

雅顿本阵。

这一番工事显然让身为联军主将的雅顿头疼不已,在他印象中,羌人之间打仗向来直来直去,哪里会有这般阵仗?整得跟个乌龟壳似的。

万不得已,只得招来木巴、彻里吉商议。

木巴终究见多识广,献计道:

“汉人有句话叫做先礼后兵。大王不妨派一员使者上前劝降,倘若敌军见我方势大,不战而降自然最好;即使嘴硬不愿投降,我方使者凑得近了也能看出地方工事布置。我等一旦有了这些消息,便能从容布置清除这些碍眼的工事了。”

雅顿大喜,正待夸赞几句,忽见略阳城门大开,一员羌将全身披挂,手持一柄光亮的斩马大刀,领着百余骑直扑两军阵前叫骂。

“雅顿,你这狗娘养的杂碎为何犯我边境?是男人的便上来与我越吉单挑!”

那羌将自然就是越吉本人了,他恨急了雅顿的侵犯,言语中更是肆无忌惮,极尽嘲讽之能事。

而雅顿平日里被人“大王、大王”地奉承惯了,陡然被人叫做“杂碎”,怒火不由冲天而起,喝了一声“好胆”,本能就要催马上前应战。

旁边的木巴一把将他拉住,劝阻道:“大王身份贵重,如何能跟越吉那莽汉一般见识?”

彻里吉应和道:“是啊,大王息怒,让我彻里吉给那厮一点颜色瞧瞧!”

他转身刚要离去,不想又被木巴阻住,当下怒道:“木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眼睁睁看着越吉那厮在我军阵前抖威风不成?”

木巴阴沉着脸色,道:“大王的嫡系兵马不可轻动!而且越吉兵少,大王可派潘朐令本部兵马去打头阵,若能得胜,我等正好借势一举拿下略阳;若不胜,我等也好趁机看看越吉部的虚实。另外,趁此机会,我也会派人绕着略阳城的工事打探一番,稳妥一些总是好的。”

雅顿此番终于平复下心情,闻言颔首道:“不错,就依木巴之计行事!”

顿了顿,蓦然喝道:“传令潘朐,上前迎敌,务必打掉越吉那厮的嚣张气焰!”

第二百六十一章 略阳防卫战(上)

潘朐的方阵位于雅顿部的右前方。

这一次出兵他总计带了一千族众,其中骑兵三百,步卒七百余,势要在雅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此时得了命令,旋即点起三百精锐骑手上前迎击。

奔至越吉阵前,潘朐放眼打量,但见越吉统领的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人人身着皮甲,甚至每个人手上都持雪亮的铁质长刀,精光耀目;为首那员粗豪的大汉更是手持一柄巨大的斩马刀,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腾腾杀气。

眼前的景象让潘朐悚然一惊,须知一柄上好的铁质武器在羌地可谓十分难求,便是他麾下所谓的“精锐骑手”,也只装备了不到半数的粗制铁刀,而且还是花了好大力气、付出好大代价才得到的。

“越吉这厮什么时候这般富庶了?”

就在他诧异之际,?越吉策马上前,爆喝道:“何人敢来送死!”

其实参狼羌的分支虽然较多,但毕竟只生活在小小的武都一地,这些大族羌豪大多都是认识的,越吉此番故意装作不认识,也是存了侮辱对手的心思。

潘朐果真被激得大怒,他骑在战马之上,用马刀一指前方:“杀!”

“呜——”

两军阵中的号角手几乎同时扬脖吹响号角,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两支风格粗豪的骑队同时加速前冲,而后如风驰电掣般,重重撞在一起。

勇猛的骑士相互渗透穿插,各自寻找敌手厮杀。

一时,战士的喊杀声,战马的嘶叫声,兵器交接“乒铃呛啷”响声不绝于耳,枪飞刀折,战况骤烈。

受益于前期布置的篱笆、拒马、战壕等工事,这一次战斗发生于众工事之间的狭长地带,潘朐部虽然人多势众,但实际能够突入战斗的不过半数;而越吉部虽然人少,但胜在装备精良,白刃战的优势十分明显。

站在城头清晰可见,在两阵犬牙交错的锋线之上,潘朐部战士的钝刀往往要劈砍数下,方能对身着皮甲的越吉部骑士造成有效杀伤;但越吉部将士凭借手中利刃,往往一击就能让给对方带去致命的伤害,杀伤的效率远高于对手。

遑论越吉一马当先,将手中巨大的斩马刀挥舞得密不透风,手起刀落,必有一人惨死刀下。

凭借地形之利,又兼装备优势明显,主将身先士卒,虽然是一百对上三百,场上呈现得却是越吉的一百骑压着潘朐三倍之敌痛殴,只是潘朐部毕竟人多,一时不得骤溃。

这番景象看得阵后的雅顿面色铁青。

旁边的彻里吉咬牙道:“大王,他们就一百人,让潘朐部全军压上不就成了吗!”

木巴抢道:“彻里吉兄弟莫要着急,你看战场两侧都是工事,只有中间一道缝隙,我方再多兵马也施展不开。我等应该趁这个机会,派人上前探视地方的工事,等毁去这些工事,别说越吉部一百多人,整个略阳城也可一举攻下!”

******?城头一角,参与会盟的诸部羌豪早已聚在一起观战,奴葛赫然也在其中。

他那日受了姜维指点,准备在会盟结束后回家大力开展挖掘药材的行业,不想这盟还没结成,参狼羌第一大部落雅顿就已经欺上门来了。

会盟举得是“反抗白马氐人”的旗帜,又不是要对抗他雅顿,故而奴葛颇认为雅顿此番发兵而来实在是因为气量太小,是典型的见不得人好,胸中对他颇有怨气。

而且据他所知,同行诸羌豪中,与他持同样看法的不在少数。

此番陡见越吉大发神威,奴葛心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城头上不时传来守城将士高昂的欢呼声,连带着他他早间惴惴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同时亦渐渐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此时,姜维、魏荣、赵统三人立于城头正中,距离羌豪观战之处不过十数步路,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战场上的场景。

中场激战正酣,雅顿阵中忽得涌出十余骑,四散奔往阵前的工事。

魏荣奇道:“这几人要做什么?”

姜维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登高望远,攻城时倘若面对敌人复杂工事,只需立起一座丈余的高台,使人攀爬其上,守城方在城外的布置便可尽收眼底;但羌人缺乏筑台的技术,只能采用笨办法抵近侦查。”

“那当如何是好?”

姜维伸手一比划,笑道:“城头距离最远处的战壕约莫百二十步,寻常士卒是射不中了,那么就让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谁射得准,谁射得多!”

魏荣轰然允诺,当先自背后取出趁手的弓箭,细细搭弓瞄准。

时汉军弓弩甲于天下,但在战阵之中,真正有效的射程不过六七十步,再远的话不仅余势不足,准头也容易飘忽不定。

但魏荣站在城头,借助地势,其射程可以远超在平地之上时所射,更何况他自小打熬力气,要射一百二十步说难也难,说不难却也不难,所虑者大抵还是准头多些。

他于射箭一道颇为自负,姜维到来之前,河洛社中以他的箭术最为精良,眼下既为了杀敌,亦为了自身的荣耀,他丝毫不敢大意,细细瞄准半晌后,倏忽松弦送箭。

却说城下工事四周的羌骑本在专心探视,只听“噗呲”一声闷响,左手一骑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视其身上,正直直插着一枚箭矢。

他身边的羌骑见状皆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守城方隔了那么远还会派人射击,而且劲道准头皆属上乘。

有了前车之鉴,羌骑再不敢大意,在继续打探工事的同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城上动静。

魏荣打铁趁热,再发一箭。

他第一箭能够得手是因为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此番羌人心存防备,闻见破空之声传来,旋即策马避过——

实在是隔得太远了一些,百二十部距离箭矢须飞上三息功夫,这些功夫足够马上的骑手做出应变。

魏荣见状大怒,咬牙又射出数箭,却皆被有了防备的羌骑一一避过。

羌人摸准他的套路,都能从容避过,且每避过一箭,便要高举武器“呼啦啦”地欢呼一阵,似作庆贺,又像挑衅。

赵统见了心中不喜,暗中选了个最靠前的羌人,默默搭弓射去。

只可惜他气力不如魏荣,射出的箭羽更是不堪,才射到敌骑面前便歪歪斜斜、几乎力尽。

被瞄准的那名羌骑也是大胆,不仅不闪不避,甚至举刀相迎格挡。

当他将来箭拨落后,竟然一把扯掉身上衣裳,狂呼喊叫起来,嚣张之余,更是纵马快速逼近二十余步。

赵统心头火起,一连又发三矢。

“百二十步射不准,一百步内难道还射不死你这羌厮?”

哪知那羌骑寸步不让,大声吆喝着挥刀一一将之劈落,豪杰之气暴露无遗。

他身边的同伴见了,纷纷举刀大叫着凑近,羌阵气势由是大盛,连带着战阵中央被压着痛殴的潘朐部之颓势亦为之一缓,渐渐有稳住阵脚的势头。

真要说起来,羌人好力逞强,战斗中个人英雄色彩极其浓重。双方交战往往一拥而上,但凡一方中有一员猛将悍不畏死、冲杀在前,便能不断激励其同伴的奋进之心,进而一举扭转战局。

雅顿深谙此理,见状大喜道:“来人,速去问清楚那位勇士的大名,本王重重有赏!”

“勇士!”

“勇士!”

“勇士!”

传令的羌骑尚未走远,工事前的羌骑还在欢呼不止,而就在此时,忽见城头上寒光一闪即没,似乎又有一箭袭来。

一息之后,那名勇士的双目蓦然一瞪,口中喷出大口鲜血,身子似乎被人从后拉扯一般,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摔下,发出“砰”的一声震响,激地地面上烟尘四起。

边上的羌骑顿时愕然,不知发生何事,场上的欢呼戛然而止。

这时,又闻三声不间断的锐啸,城头又有三矢快逾闪电,破空而来。这三箭实在太快,快到肉眼几乎难以追逐。

紧接着,围绕着勇士尸体的三名羌骑身上先后中箭,逐一闷声倒地。

“城…城上有神射手啊!”

“快逃啊!”

羌人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剩余几名羌骑被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屠杀吓到,惊骇之下急忙拨马回转,不敢再做片刻停留。

此时,位于战场正中的潘朐本就被越吉那不要命的打发杀得胆寒,余光见到左右皆有游骑撤回,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慌乱之情却是明白无误。

这股慌乱之情迅速被传染到战场中,潘朐部再难支撑,留下数十具尸体,惊叫着火速向后败退。

越吉浑身浴血,正杀得兴起,哪里容他们说走就走?狞笑着催战向前追杀。

第二百六十二章 略阳防卫战(中)

箭如惊雷,四发四中,百步开外,无一失手,而射箭者正是姜维。

守城将士和观战的羌豪被他神技所折服,城头上顿时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喝彩。

魏荣将这股欢呼听在耳中,面上却有哀容,感叹道:“都是一起跟黄老将军学的,但跟伯约比起来,我却像是每天都在偷懒……”

赵统一捶他的肩膀,笑道:“我跟家父练了十几年枪法,却不如伯约练一个月领悟得多,你这又算得了什么?”

身为当事人的姜维在连发四箭之后,手臂略微有些酸软,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做理会。

但他的视线从未离开主战场,见越吉有孤军深入的危险,便转身直奔城下,边跑边大喝道:

“杨兄弟,我等速去接应越吉,听我号令,接到就回,万万不可浪战!”

“好嘞!”

城门下的杨千万应了一声,旋即领麾下百余西凉骑直奔战场中央而去。

魏荣、赵统见状,立即跟着下城。

雅顿本阵,木巴将场中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低声进言道:“大王,越吉那厮有勇无谋,已被诱出工事了,可速派蹏当部上前包抄,百息之后必可将他擒获!”

这种方式在狩猎的时候经常用到,雅顿深以为然,重重点了点头,举起马鞭一指前方,喝道:“传令,蹏当率部绕从旁绕至越吉部身后!”

“是!”他身后的亲卫应了声,一溜烟得飞奔至蹏当阵前。

不多久,就在蹏当大声招呼中,其阵前四百余骑立即辚辚而动,烟尘登时滚滚而起。

许是雅顿不太放心蹏当部的实力,顿了顿,又招来彻里吉,吩咐道:“彻里吉兄弟,你带五百骑从另外一边绕过去,一定要将越吉那厮斩了喂狗!”

彻里吉一拍胸脯,狞笑道:“包在我身上!”

此时在战场正中,出于败逃状态的潘朐部之伤亡急剧上升,战士皆拿出吃奶的力气后撤,故而奔速极快,不觉将越吉渐渐引出城下工事的掩护范围。

而越吉恨极了潘朐的背信弃义,自有一股冲天怒气,发作起来更是不管不顾,此番横刀纵马,死死咬住潘朐部残兵砍杀,不愿落后半分。

浑然不曾发觉蹏当部四百骑手已经绕了个半圆,悄无声息杀至,后路眼看就要被关闭。

再过十息,蹏当领着部下完成包抄,他高举马刀,高声吆喝,骑队在他的带领下缓缓减速转向,准备冲击。

“头功是我们的!勇士们,随我冲!”

“冲!”

“杀啊!”

蹏当部骑士蓦地发动,直取三五十步外的越吉部。

此时的越吉部已将潘朐部骑队杀散,越吉终于回过神来,瞭望四周局势,突然发现情势万分不妙。

他们面前百余步是雅顿本阵严阵以待的数千大军,背后是嗷嗷而来的蹏当部四百骑士,一时撤也不是,进也不是,已处于一冲即溃的境地。

他登时懊恼不已,自责道:“怎得忘了将军的吩咐!越吉啊越吉,你真是糊涂!当真该死!”

就在此时,忽闻“嗖——嗖——”之声大做。

俄而但见一阵由约莫百余杆长枪组成的枪雨挟海啸山崩之势从天而降,直直插入已经呈密集队形的蹏当部骑阵之中。

越吉一看这阵仗,登时大喜。

传闻神威天将军马超的军团不喜欢用弓箭,而擅长使用长标枪,且以脱手长标枪为特色,往往一标能连伤数人。

如此情势,除了杨千万领军来援,还能是谁?

果不出其所料,长标枪即长且沉,杀伤力极强,几乎每一枪都能带走、刺伤一条性命,更有力大的,竟然一连刺穿三名羌兵,其状其势,像极了几只蛤蟆被木棍扎将起来。

蹏当部猝不及防之下,被标枪刺得人仰马翻,一时痛哭哀嚎大起,侥幸留得一名者纷纷抱头鼠窜,四散而逃,阵型由是被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越吉大喜过望,急忙招呼骑队转向朝标枪投来的方向回驰,反手还宰了好几个如无头苍蝇一般撞到他面前的羌骑。

堪堪冲散蹏当部,三十步开外,杨千万和百余西凉骑已然在望。

但越吉却再高兴不起来,他忽然发现在他右侧,又有一部骑队已经杀至,原是彻里吉的另一路兵马到了。

这支骑队人数众多,而且装备远好于潘朐、蹏当两部,此番高速冲击而来,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威。

“己方终究人少,便是加上杨千万的一百骑,也万难抵挡啊!可恶!”

眼见杨千万的骑队高速来援,越吉心中大急,想到这终究是因为自己恋战造成的后果,与其连累杨千万一起陷入包围,不如他自己一个人顶了算了,当下大声呼喊道:

“老杨快退!老杨快退!”

“退?哼哼,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斜刺里杀出的骑队首领彻里吉狞笑着加速逼近,终于冲到越吉阵中。

越吉部厮杀半日,大约还剩八十骑,此番硬顶下这一轮冲撞,直接倒了一半人马。

“彻里吉!我要宰了你!”

见手足兄弟惨死当场,越吉登时睚眦欲裂,血贯双瞳,索性豁出性命,死命朝彻里吉冲杀而去。

彻里吉冷笑一声,指挥二百骑围攻越吉,又点出剩余的三百骑迎击杨千万的骑队。

“哼,遇到我彻里吉,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二十息后,杨千万的百余西凉铁骑重重撞上彻里吉的骑队。

西凉骑全幅武装,追随马超久经沙场,无论装备还是战斗技巧均远胜羌骑多矣;

而彻里吉的骑队都是他的心腹族人组成,这些人皆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又兼他这一方人马数量是西凉骑的三倍,故而这是一场血与意志的较量,没有半个时辰的杀伐,根本无法分出胜负。

不远处的雅顿本阵烟尘滚滚,原是雅顿见彻里吉缠住对方骑队,便下令生力军增援。

敌众我寡,一旦陷入苦斗,便是全军覆没之结果,局势万分紧急!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杨千万身后蓦地闪出一匹神骏白马,载着姜维一袭青袍,如腾云驾雾般凌空飞来,直取被重重护在敌阵正中的彻里吉。

姜维纵马如飞,不做片刻停留,人还没到,手中连珠不断,一口气连射出七八支箭。

箭矢既快且准,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将挡在前方的羌骑尽数射落,羌人所中伤口要么是咽喉,要么是脑袋,干净利落,立时毙命,连惨叫都不曾不发出一声。

冲到近处,小白马蹄翻飞,踢开一人又一人。

远远望去,但见一弓一马,转瞬辟出一条通往敌阵中央的血路,在他身后,魏荣、赵统二人全身披挂,紧紧跟随。

眼见敌人密集,姜维马势不减,藏弓于马袋之中,倏忽取绿沉枪在手,运力左右翻飞,轻若无物般地挥击,面前羌骑几无一合之将,三五下功夫便已被扫落一片。

摔落在地一时未得猝死的羌兵就地滚翻,持刀就要先斩姜维胯下马蹄。

魏荣大喊一声,与赵统一道只是向下戳去,二人紧紧护在姜维身侧,帮他档去一轮又一轮明枪暗箭。

三人配合默契,恍如神兵天降,又如滚刀入雪,势如破竹,羌骑猝不及防,纷纷落地,几难抵挡。

不多久,三人杀透重围,奔至彻里吉身前十步。

魏荣一边杀敌,一边向后高喊:“越吉快撤!越吉快撤!”

越吉得了支援,气势陡增,趁着敌势暂缓,急忙收拢部下,随后朝杨千万部靠拢。

时雅顿派来支援的骑队尚在百步开外,欲要阻挡,已是来不及。

眼见好好的局面被对面凭空而降的三人破坏,彻里吉怒火攻心,一夹马腹,举锤去攻那个碍事的青袍将领。

哪知锤子只挥出一半,他只觉一股寒风袭来,敌将长枪后发先至,已到眼前,不由大惊失色。

彻里吉顾不得攻击,慌忙撤招来挡,只是他手中重五十斤的大铁锤在敌将长枪面前,单薄的就像孩童的玩具。

但闻“咣当”一声闷响,锤子脱手而飞,余势未消,扯得彻里吉滚下马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身侧的羌骑大惊失色,有几个舍了性命抢攻姜维,又有几个翻身下马,舍身围在彻里吉身旁。

姜维暴喝一声,手中长枪奋力横扫,一时间但闻金铁交鸣之声不断,周遭羌骑手中枪飞刀折,惊呼声不绝于耳,更有几个躲闪不及的,被长枪拦腰扫中,筋断骨折,鲜血狂喷,翻倒在地。

后面的羌骑见状,纷纷后撤,再不敢上前一步。

姜维横枪立马,浑身是血,怒目圆睁,扫视前方,暴喝道:“再敢上前追击者,当有如此人!”

说罢,蓦地挚弓在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朝右侧射出一箭。

右侧正有一员胆大的羌骑欲悄然靠近,忽被突如其来的一箭贯穿,整个人被凌空射飞一丈,这才砰然落地。

羌骑大哗,也不知是谁先呐喊一声,诸人再立不住阵脚,夺路而逃。

而雅顿的援军还在五十步开外,欲要阻挡对手后撤,已是来不及。

姜维十分清楚,一搓雅顿军锐气的战果已经达成,接下来就是稳扎稳打,安安静静守上几日,静候马超的捷报便是。

念及此处,他伸手一挥,昂然道:“走!我们回城!”

此言一出,越吉、杨千万部众不由自主,纷纷向他所在的方位靠拢,随后在白马青袍的带领下,施施然往城门奔去。

也不知城内还是城外,羌人还是汉人第一个喊了一句“将军威武”,一时,阖城内外俱是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边上的魏荣咧嘴大笑,血脉贲张:“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

姜维却轻轻一笑,又轻轻一转枪柄。

枪头上的鲜血顿时顺着红缨四散飞去,信心和气力却重新涌于四肢百骸之间。

“原来这就是一流武将之境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略阳防卫战(下)

就在阖城千余军民欢呼雷动中,姜维领着魏荣、赵统、杨千万、越吉诸将缓缓撤回,雅顿三军气夺,只是远远追蹑,并不敢真来追击。

及至进得城中,见诸羌豪随着雅丹正在城门口迎接。

方才一番激战,越吉、杨千万所部凭借精良装备,正面击破倍于己方的敌军,这等表现本就已经十分难得;更兼那三员汉人将军呈现出千军辟易的气概,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诸羌豪夹道围观,赞叹恭贺的同时,举止更是恭谦。

人群中的奴葛忽得察觉到,当先那员将军不正在他前几日在绢布市遇到的汉人么?

不由惊呼道:“是他!”

边上一员与他相熟的羌汉顿下脚步,顺着他的眼睛望去,奇道:“怎么,奴葛兄弟你还认识这位大将?”

奴葛胸臆间涌上一股自豪,激动道:“他……他是我姜维兄弟!”

边上羌汉露出如看傻子一般的表情,嫌弃道:

“我可听雅丹兄弟说了,略阳城中真正能做主的,就是这位大将……他一直在幕后活动,可从来没出来接待过我等,你又是从哪儿结识的?休要胡说!”

说罢,再不理会,径直钻入人群,想要一睹这位白马神箭将军的风采。

奴葛呆立当地,喃喃道:“原来是他是此间的将军,武艺还如此出众……”

得知对方身份如此贵重,又想到当日还大言不惭要跟他结交做朋友,奴葛此时心底不由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感慨片刻,忽又想到,不管他认不认同,但那日既然认他当了朋友,如今大战当头,自己又岂能袖手旁观?

念及此处,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奴葛拨动粗大的双手排众而出,拦在道路正中,声色激动道:“姜维兄弟,我是奴葛啊,你可还记得我么?”

周遭诸羌见状,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

“奴葛这厮还认得如此英雄?”

“不会是胡乱攀认的吧?”

“莫不是被雅顿大军吓傻了?”

就在众人的质疑声中,姜维扯动缰绳缓下速度,翻身下马,与之把臂,面上已是带着笑容。

“奴葛兄弟,这几日可安好啊!”

他此言一出,周遭传来更大的反响,诸羌的讨论已经从之前的议论纷纷,渐渐转化到惊奇、羡慕。

“奴葛部那么小一个部族,如何搭上这棵大树?”

“原来是真的,奴葛部怕是要发达了啊。”

奴葛对周围的讨论置若罔闻,紧紧握住姜维双手,激动道:

“你在城外为了我们拼死厮杀,我却只在城头上旁观,真是该死!这次我带了族中十五名族人同行,皆是可以一敌百的勇士,今日起就归姜维兄弟指派,今后刀里来火里去,不皱半点眉头!”

诸羌豪左右对视,有几个活泛之辈已经瞧出端倪。

此前因为雅顿兵势强大,诸羌豪都存了中立观望的心思,但瞧今天的阵仗,雅顿首战失利,丧了锐气,一举攻下略阳城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略阳只消坚守几日,等到雅顿军粮用尽则必然兵退;到那时,略阳必将成为能与雅顿部平起平坐的新势力。

略阳城中的军队虽然人少,但装备精良——显然有汉人支援,论日后的胜算,肯定远远高于雅顿。

而如今双方暂时处于胶着状态,换言之,就是他们诸羌选择投靠的好时机啊!

眼看略阳又是开榷,又是会盟讨伐白马氐人,跟着他们混,日子肯定比跟着雅顿那个自私自利、一言不合就灭人全族的家伙混好的多——毕竟这几日里,赤亭没少在大家面前哭诉自家的的悲惨遭遇。

更何况羌人以力为尊,向来崇尚英雄,那员汉人将领方才展现出的箭术枪法,武都一地只怕再也难寻敌手,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仰。

想到这里,羌豪纷纷向奴葛投射去复杂的眼神。

这个奴葛平日里看上去憨厚的很,不想眼光是一等一的好啊!

这时,但见又有一员羌汉奔至姜维身前,推金山倒玉柱跪拜在地,口中疾呼:

“小人封芒,愿率全族归附将军麾下!此番有三十名好手同行,甘为将军驱使!”

封芒部也算是实力中上的一部了,有他打头,诸羌豪再不迟疑,纷纷跪倒在姜维身前齐表忠心。

“小人狼颠,愿意归顺将军!”

“唐尧部全族,任凭将军驱驰!”

“芒东愿誓死追随将军!”

姜维大笑着将诸羌豪一一扶起,抱拳团团转了一圈,朗声道:

“姜某人在此先行谢过诸位的厚爱,也请诸位不必着急,等某破去雅顿大军,再行歃血为盟,等到那个时候,大家伙儿名正言顺做了一家人,同享富贵,共御外敌,岂不美哉?”

诸羌被他豪言感染,轰然应允,纷纷表示要交出此番随行的兵马助阵,气氛十分热烈,连带着魏荣、赵统、越吉等人皆面有荣光。

雅丹将眼前的场景一一看在心里,心中颇感慨道:“幸亏当日没有强行征用他们的部曲,不然哪会如此归心?”

他侧目看了看被人围在当中、满脸和气的姜维,又暗忖道,怎得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是这般老谋深算……”

感慨的同时,他也满以为姜维这次当会顺势将诸羌兵马收归己用。

哪知姜维先是团团道谢一圈,而后道:“这几日诸位安坐观望便是,某只凭手中兵马足以御敌……”

眼见诸羌露出热脸贴了冷屁股的诧异表情,他笑了笑,又道:“但过几日后,定有各位兄弟的用武之地,到时候还请助某一臂之力,姜某先行谢过!”

说罢,拱了拱手,重新翻身上马,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策马离去。

行出没几步路,魏荣紧紧追上,急道:“伯约你去哪儿?不守城了?”

姜维顿下解释道:“方才我方借助拒马战壕,小搓雅顿先锋士气,在毁去城外工事之前,他定然不敢强行攻城,但工事繁复,没三两日功夫根本清除不干净,故而这两天内不会有什么激战的,赵统、柳隐二人守城已是绰绰有余。”

顿了顿,他忽得神秘一笑,道:“雅顿却不知这些工事正是我故意设下用以拖延时日的,等他清理干净、正要攻城时,军中忽传来他老巢被左将军击破的消息,如此其军势必将不攻自破,那时正是我等出击之时。我们便趁着这几日好生养养身子,等追杀残敌时,可有得累了。”

******

与城内的热闹喧嚣不同,城外雅顿大军连败三部,折了几百骑兵不说,连大将彻里吉都身负重伤,三军已然为止气夺。

雅顿本阵,木巴躬身立于一脸阴沉的雅顿面前,安慰道:“大王不必灰心,我方带了八千兵马,区区百人的伤亡不用放在心上!”

雅顿冷哼道:“哼,本王担心的,是略阳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拒马战壕?如不将它们毁去,大军岂非永远不能摆开攻势?”

木巴双目一转,又道:“正要禀告大王,方才趁着双方乱战,小臣已经重新派人上前探视敌军工事布置,眼下摸了个七七八八。小臣相信,只要有两日功夫,就能将他们尽数毁去!”

“好!本王就给你两日时间!”

雅顿缓缓重重一拍大腿,恨恨道:“传令大军就地驻扎,本王倒是要看看,没了工事的略阳能不能在我军的强攻下撑上一天!”

第二百六十四章 你来我往

这一日,雅顿军果然再也不曾发动攻势,而是选择在城外三里处当道按下大营。

从城头往下清晰可见,羌人的大营十分简易,主要在面向略阳城的方向粗粗立了一排栅栏,外面设置游骑警戒巡弋。

因天气炎热的缘故,除了中军方位立有一顶大帐篷,大部分营区空无一物,羌兵根本就是倚靠大树,露天而居。

在安营扎寨的同时,献计破坏城下工事的木巴也没闲着,他大声吆喝着指挥数百羌兵,将装有泥土的沙袋运至战壕处填埋。

因外侧的两道战壕距离城墙较远,约莫隔了有百来步,城头上的守兵箭射不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羌兵来回往返,堪堪用了半日功夫,将两道战壕填了个严严实实。

第三道战壕距城墙约莫八十步左右,守兵居高临下,弓箭勉强能至。这导致羌兵填埋之速大大减缓,有不少人中箭倒下,一时又不得骤死,哀嚎声大作。

作为应对,木巴旋即派人伐木为盾,掩护运土的羌兵。

这一策颇有效果,羌兵伤亡大减,由是鼓起勇气,终于在日落之前将三道战壕全部填成平地,战线由是一口气往前推进了四十余步。

这项战果一举扭转雅顿军首战不利的颓势,羌军阵营士气复振。

这日夜间,羌人在营中点起无数篝火,杀牛宰羊,恍如过节一般。

******

略阳城中,白日里酣战不止的越吉、魏荣、赵统诸将此时皆已去休息。

当值的姜维、庞宏、柳隐三人跨步于城墙之上,仔细检查城防物资。

城外的工事由赵统设置,城内的防御由则柳隐负责,三人一圈检点下来,见器物皆布置得有条不紊,尽皆颔首。

不远处的羌人营地火光冲天,隔了三里路依旧能感受到营中沸反盈天之状。

柳隐顿足,皱眉道:“瞧羌人这般放荡不羁,我军若是趁夜偷营,也不知有无机会?”

姜维有心考教,侧身问道:“巨师,你怎么看?”

庞宏缓缓道:“首战不利,还敢如此放浪形骸,其中必有蹊跷,未必不是羌人诱敌之策。而且我等毕竟兵少,即便劫营,也未必能一举制敌,还需谨慎才是。”

柳隐闻言惋惜道:“可惜了,经过***庆,羌人士气必然恢复,接下来一战怕是艰苦得很。”

庞宏轻抚光洁的下巴,忽轻笑道:“宏倒是有一计,可徒耗羌人气力。”

柳隐忙请教:“哦?愿闻其详!”

庞宏一指前方,朗声道:“羌人辛劳一日,此刻依旧如此亢奋,只怕到了深夜便要疲乏不堪了。我军眼下按兵不动,等到羌人将歇未歇之际,可遣一百熟悉地形的兵士,多带鼓角,沿着林子至营前敲打,几次三番下来,羌人势必难以安歇!”

姜维赞道:“此计大妙!”

这句话甫一说完,边上的柳隐旋即请战道:

“此前收拾城防,末将对左右地形多有了解,进退可以自如。请将军将此任交于末将,必能马到功成!”

姜维将他扶住,颔首道:“也好,这一阵便交由休然了。切记,点到即止,万万不可贪功!”

******

天边斜月如钩,山影朦胧。

羌营内的喧嚣声渐渐散去,天地间重归于宁静。

这时,但见略阳城头的灯笼晃动三下,不多时略阳城外号炮突发,声震山野,随即羌营右侧林子方向号角齐鸣,杀声震天,战鼓如雷,其势甚猛。

羌人营地顿时大躁,羌兵衣冠不整,大呼小叫着在营地之间奔走冲撞,乱作一团,而远处的鼓角声越发急促。

“劫营!敌军劫营来了!”

“快起来,快起来啊!”

“我的刀……哪个混账拿了我的刀?”

主帐内,雅顿面色铁青,光脚站在榻边,身边一名随从正手忙脚乱地为他穿衣服。

帐门外,木巴一手提刀,一手拉马,焦急地探进头来:“大王,敌军劫营,请你快快上马,此处自有小的把守……”

雅顿怒道:“本王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坐着!我倒要看看,他略阳城中敢派出多少兵马!”

顿了顿,忽朝外大喝道:“来人,传令亲卫依次向主帐靠拢!”

他的命令旋即被一一传递出去。

终究是他亲统的亲卫,外面乱归乱,不过百来息功夫,主帐左近已经聚其近千人,其中不少人全副武装,随时可以一战。

雅顿、木巴见状胆气为之一壮,面色亦稍缓。

正值两人逐一下达命令之际,远处鼓角声忽然停止,帐外重归一片寂静。

营中受了惊吓的士卒这才定下神,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多时,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变重,进而爆发成为大声的斥责和谩骂。

等了一会儿,蹏当进账禀报:“大王!鼓声已止,并无敌军前来!”

雅顿闻言怒道:“定是敌人的雕虫小技,妄图扰得我军不得安宁,此番暂退,过得一时半会必定还会前来!你赶紧带着兄弟们到右侧林子搜索,不可教他们走脱了一人!”

木巴急道:“大王!夜深林黑,难保不是敌人在林中设有埋伏啊!”

雅顿一时吃不准,沉思半晌,只得懊恼道:“传令,兄弟们刀不离身,全部和衣休息!”

******

营地内,羌兵抓刀在手,三五成群挤在铺盖上,有了前一番惊扰,他们并不敢真的入睡,有的闭眼假寐,有的低声谈论着。

只是等候许久,仍不见鼓角声再起,想是敌军见无机可趁,已经退去。

再候了片刻,羌兵心头疑虑渐渐消散,又因实在倦极,疲劳终于压倒紧张,没多久便皆沉沉睡去,此起彼伏的鼾声再起。

就在此时,营外又是鼓角震天,杀声动地,山鸣谷应,顿时激得营内人喊马嘶,重复一片混乱。

主账内,雅顿彻夜未眠,再忍不住心头怒气,指着木巴爆喝道:

“你赶紧带着兄弟们去看看!天快亮了,不许再说夜深林黑这种废话!”

时天边山影青青,已露曙色。

木巴两眼发直,也是一肚子怒意,当即点头应下,随后点起数百精壮的勇士下马入林。

堪堪花了小半个时辰将林子搜了个遍,却不曾见到敌军一个人影。

他的麾下有擅长追踪的老猎人,探查一圈后回禀,直言根据脚印判断,不过百余敌人虚张声势罢了,眼下都已循着来时方向撤回城中了。

木巴闻罢,抬手揉着睡眼,心中即是沮丧,又觉愤怒。

******

经过一夜的折腾,雅顿军根本没能睡个囫囵觉,这一日想要强攻已是不能。

木巴深知是因他守护不利,这才导致敌军有机可趁,于是请雅顿镇守大营,好生安歇一番;他自己则强打精神,欲要前往略阳城外毁去所有拒马,为明日的全面进攻做好清理。

雅顿情知有理,便将所有骑兵交于木巴统帅,他自己则领着五千步卒在营中修养力气。

拒马布置于城外三十步至八十步,共三道,属于守兵射程范围之内。

魏荣精神焕发,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在城头上等候,他的心中充满好奇。

战壕离城墙远,让他们破去也就罢了;此刻他很想看看,这群羌人如何破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拒马工事!

不远处,但见数十名羌骑一字排开,他们手中握着一杆木棍,木棍一头拴着用皮绳做的活套,绳索盘在腰间,也不知全部展开能有多长。

随着一声吆喝,羌人快速挥舞着套索,缓缓逼近最外侧的拒马。

魏荣看得两眼发直,惊呼道:“这…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

边上越吉好心解释道:“这是套马杆,不仅可以套马和羊,还能拿来套狼,是我们羌人勇士的拿手绝活。”

他说话间,羌骑们已经纷纷将套索飞甩出去,大部分皆稳稳落在拒马尖上;又一阵吆喝声起,羌兵策马转身,拉着绳索使劲往后拽。

拒马以木径二尺,十字凿孔,纵横安检,长一丈,重数十斤。

但架不住数名羌骑一齐发力,转眼间,就有五六座靠外的拒马被拉扯倒地,眼看失了效用。

其余羌骑见状大喜,纷纷策马上前,重复方才的战术。短短一刻钟内,第一排十余个拒马尽数被破去。

他们借助套马杆的长度,可以远远避开守兵的射程,全程竟然无一伤亡;而城上守兵对此只能徒呼奈何。

第二排拒马立于城外五十步,无论如何都属于防守方射程范围之内。

这一次羌骑学了乖,左手持木盾,右手甩套马杆,只凭两条腿控马——这在魏荣看来已经是十分高深的控马之术了。

有了盾牌护卫,他们也不虞城上弓箭威胁,虽然颇有些伤亡,但在花了近一个时辰后,仍是将第二排的拒马尽数毁去。

转眼到了中午,阳光毒辣,人马皆难以忍受。

双方全都偃旗息鼓,羌骑由是呼啸而去,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到了申时末,微风渐起,日照稍缓,羌骑分成两拨卷土重来。

但见第一波羌骑约莫数百人,他们人手一把猎弓,直直冲到城下四十步,倏忽转向变道,观其行动路线,似乎在画一个大圆。

羌骑奔驰之余,一俟靠近城墙,便举起手中猎弓朝城上射去;圆圈连绵不停地转圜,故而箭矢虽然稀薄,但也是连绵不绝,往来呼啸。

城上守兵借助墙体掩护,躲过一轮射击,便齐齐朝城下回击;但守兵毕竟人少,又兼羌骑飘忽不定,纵横如风,故而回击的收效甚微。

双方互射三五轮,守城方终究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利,渐渐压制住城下羌骑箭阵。

忽闻一阵吆喝,羌骑圆阵仿佛得了什么信号,骑士们亦如潮水般往后撤退,阵型顿散。

守兵见状,大胆地探出身子,抓住机会倾泻出一轮箭雨追杀。

这一轮杀伤甚巨,射得羌骑人仰马翻,惨叫练练。

但就在这一轮箭矢刚刚射罢之际,羌阵身后烟尘滚滚,忽又闪出数十起挥舞着套马杆的骑手,他们趁着这个空档将手中套索飞速甩出,随后稳稳落于拒马桩上。

在得手后,他们便使劲往后拉扯。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羌骑箭阵吸引过去了,浑没料到羌人还有这么一招。

不过十来息功夫,拱卫在略阳城门前的最后一道阻碍亦随之轰然倒塌。

羌兵见状更是大哗,一边激动地高声呼喊,一边蜂拥往后撤退而去。

“终于还是教他们得手了去。”魏荣重重一捶墙垛,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战耗时近一个时辰,等到羌兵散尽,差不多已是日落时分。

“轻轻松松又挨过一日。”城头上,姜维却是满不在乎,长长吐了口气。

方才他目不转睛,将这一战尽收眼底,松一口气的同时,亦颇为惊叹雅顿手下居然有如此精锐的弓骑手,他们以低处位置迎击高处的弓箭手,竟能不落下风,见猎心喜之下,好奇之心大起。

他想到了后世蒙古人的曼古歹战法,即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一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彻底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故而在那个年代蒙古人可以凭借这种战法横扫欧亚,天下无敌。

“若能将这眼前这支弓骑手拿在手中,稍加训练,曼古歹战法只怕可以提前面世了,若运用得当,当能克制魏国的虎豹骑……”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打断他的思路。

姜维循声望去,原是越吉、雅丹二人联袂而至。

“将军!”但见越吉人还未到,声已先至:“明日怕是要有一番苦战了!城里兵士不足一千,要不还是将马岱将军唤回来吧!”

姜维笑了笑,心道:“算算这已是雅顿出兵的第三日了,马超将军眼下应当已经取了下辩了把!等到明日必有消息传来。”

他既然心有定计,便笑着回答道:“无妨,我已有妥善布置,我等只消守上半日,必有好消息传来。你我拭目以待!”

第二百六十五章 武人之血

翌日天刚亮,对峙略阳城外的雅顿大军投入三千步卒,正式发动攻城。

城头上虽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但雅顿却十分有信心,因为略阳城墙高不过丈,羌人制作的云梯刚好可以够到,若是城墙再高一些,以他们的工艺,怕是做不出那么又长又结实的梯子了。

又兼昨日接连扫除略阳城外工事,使得羌军将士士气高昂,杀气冲天。

在雅顿看来,这就是天助于他的迹象。

“咚!咚!咚!”

战鼓如雷,号角连天,?雅顿端坐马背,用战刀一指城池:“进攻!”

第一波攻势由潘朐、蹏当两人率队展开。他们每人领了千余步卒,每部又分成十余个小方阵,位于方阵前方的士卒高举简易的木制盾牌,将一架架云梯护在队伍当中,千人千足缓缓向城墙杀去。

潘朐、蹏当更是身着三重皮甲,冲杀在方阵的第一线。

方阵后四周穿插着羌人的游弓散骑,不住朝城头倾泄箭雨。就在双方不住试探互射之中,城上城下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但因防守方总算多了城墙掩护,故而伤亡远远少于羌阵。

只是羌兵蓄势而来,又做了周祥的准备,故而行进极为迅捷,只不过盏茶功夫,第一架云梯就已架在城墙之上。

雅顿远远见了,大手一挥,喝道:“弓骑上前,压制城头弓箭手!”

羌人弓骑有了昨日的经验,今天倒是学了个乖,近五百人的骑队采取多队掩护的方式,交叉纵横,交替射击,刹那间箭如雨下,连绵不绝,射的城头守军基本抬不起头来。

于是,越来越多的云梯竖立到城墙之上,羌兵开始奋力向上攀爬,还有一队羌兵抬着巨木直冲城门。

攻城的羌兵有的已经攀援到了城墙头,放箭的羌兵未免误伤,亦暂缓放箭,城墙附近尽是黑压压的人影,乍望去,低矮的略阳城墙在羌兵如潮水般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城破在即。

就在此时,城内军鼓声大作,无数城兵手怀抱滚木礌石,顺着云梯直直砸将下去。

紧接着,无数羌兵惨叫连连,从云梯上摔了下来,运气好些的伤筋动骨,运气不好的,直接被砸成一滩肉泥,一时哀嚎之声大作。

只是,对于充斥着呐喊杀伐之声的战场而言,这样的哀嚎之声实在太不起眼,根本不会有战友会多看他们一眼。

城墙下,前面的羌兵被后面的驱赶,仿佛蝼蚁一般,一波一波往上攀爬,似乎不知畏惧;城墙上,守兵扔完了滚木礌石,开始用长枪、钢刀砍伐敢于探出脑袋、双手的敌人。

守城一方尽管安排的十分严密,但毕竟人少,在一段守兵较少的城墙,潘朐扒开挡路的羌兵,趁着守兵喘息之机,单手持盾,奋力登上云梯。

他终究是羌人中的豪杰,一俟站稳脚根,不过十来息功夫,就杀出一片空地,护着越来越多的羌兵爬上城墙。

这样的情况在很多地方上演,负责防守各端城墙的魏荣、越吉、赵统、柳隐诸将逐渐加入到白刃交加的肉搏战中。

总算他们装备精良,武艺高强,此刻又能身先士卒,堪堪能以较少的兵力敌住越来越多的敌兵。

时光流逝,城墙上的羌兵越聚越多。

姜维再难坐视,神刀“麟嘉”在手,领着姜武只朝人数多的墙段奔走。

他武艺高强,“麟嘉”又是吹毛断发的宝刀,此番出击,手上根本没有一合之将,每出现在一处,就能极大的鼓舞了城头守军的士气。

由是在城头诸将、数百守兵的奋力合作下,雅顿军第一波攻势终告瓦解,所有羌人都被扫落下去,潘朐与魏荣短兵相接,更是惨死于魏荣刀下。

如此一番激战,差不多已是日中时分。

武都的正午极其闷热,饶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明晃晃的太阳直照两刻,雅顿即见第一波攻势既被打退了,再攻也是徒劳,便下达收兵的命令。

“呜呜呜呜”

羌人本阵中顿时响起悠长的宣告撤退的号角,精疲力尽的羌兵长长吁了口气,撒开双腿,尽如潮水般往后退却。

雅顿本阵。

第一阵虽然败了,但雅顿心中殊无失望之意,只因做第一波试探性攻击的都是潘朐、蹏当两部部众,由他们消耗守兵的气力正中他下怀;而他的嫡系部队休息了一上午,早已养足了精神,下午定能发动雷霆攻势,一举夺城。

他饶有余兴,在侍从的服侍下,粗粗用了些饭食,正做小憩,后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紧接着,木巴扶着一名浑身浴血的羌汉奔至他的身前。

雅顿细细打量,认出来人是他指派留守下辩的心腹哥罕,心中顿生不祥之感,当下迟疑道:“哥……哥罕!你不在下辩守着,如何到了这里?”

哥罕喘着粗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大王!马超那贼厮趁着大军外出,已经取了下辩啦!小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就是要给大王报信啊!”

“什么!”雅顿豁然起身,满脸皆是难以置信之色,伸手指着哥罕,惊怒交加道:

“胡说!沔阳城中有我细作,马超根本没有出兵的迹象啊……何况,他要去攻打下辩,怎会不经略阳?”

木巴亦跪下,痛心疾首道:“大王,定是马超那厮掩人耳目,借了其他道路取了下辩,略阳只是他的幌子,我们都给他骗啦!”

哥罕声泪俱下,劝道:“大王,趁着大军还在,早点赶回下辩,与马超一决胜负啊!”

“马超……马超他来了多少人?”

“不下两千。”

雅顿闻言怔了一下,只觉得双腿发软,不由一屁股跌坐在地。

俗话说一汉敌五胡,马超的西凉铁骑可不是吃素的,两千骑兵,足胜两万羌兵。

哥罕还要再劝,木巴忙厉声阻道:

“不能退兵!我等几千兵马能不能敌得过马超还不好说,何况一旦让兄弟们知道下辩失陷,十亭兵马自行就会散去九亭,到时候我们还拿什么跟马超斗?”

雅顿木然的眼神微微一动,现出一丝期盼:“那你的意思是?”

木巴一指略阳城,断然道:“封锁消息,在马超赶来夹击之前一举攻下略阳,拿城中人马性命为质,跟马超交换一条活路。”

雅顿苦笑道:“马超可是连亲爹性命都能不管不顾的狠角色,想要威胁他,难!”

顿了顿,他忽挣扎着站起身来,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不过,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传令,全军饱餐一顿,全力攻城!”

******

略阳城头指挥台,诸将大战方歇,不自觉向姜维靠拢,就在一片阴凉处饮水休息,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下一战。

魏荣刚刚杀了敌方大将,还在兴头之上,他一手捏着饭团,一边嚷道:“说什么羌人一万大军,还不就这点本事!下午再来,一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诸人初战得胜,心情都还不错,见他说得有趣,皆开怀大笑起来。

还没吃上两口热食,城头脚步声响起,现出费祎那倒一丝不苟的身影,他是诸葛亮的代言人,身份超然,诸人由是纷纷停下进食,投以注视。

但见费祎疾步奔至姜维身前,顾不得行礼,焦急道:

“伯约,还是速速将马岱将军召回吧,敌军毕竟人多势众,上午一战已是十分勉强,下午彼若全力来攻,就凭眼前几百守兵,略阳只怕再难招架了!”

姜维摆了摆手,道:“文伟莫急,按照时日,马将军应已于昨日取了下辩,此时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了……下午,雅顿他未必敢攻……倘若他真的敢攻,那么根本不需左将军出手,我与马岱将军前后夹击,必可将雅顿尽灭于略阳城下!”

诸将不知道马超阴取下辩的计划,闻言纷纷追问。

姜维看了费祎一眼,笑道:“事到如今,便不需再有隐瞒了……”

当下便将诸葛亮定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粗粗说了一遍。

诸将闻罢,尽皆大呼小叫,拍案而起。

“你们…却是瞒得我们好苦啊!”

“我说呢,这几日伯约你怎得一点也不担心!”

“难怪你还敢叫马岱将军出城,原是有恃无恐啊!”

诸人七嘴八舌,气氛大是热烈。

费祎却皱眉摇头道:“雅顿失了老巢,贼势自灭,又何必急在一时?比起这个来,略阳城关系军师大计,万万不可有失。事关大局,祎劝伯约你万万不可贪功,还是将马岱将军召回守城,方才稳妥啊!”

一个想尽灭雅顿大军,一个想安然守住城池。

姜维暗叹一口气,心道又要开始争吵了么?

这时,忽闻赵统面朝城下,示警道:“羌人进攻了!”

姜维再顾不得争辩,旋即随诸人一起朝外观望。

但见烈日曝晒之下,羌人军阵如同一块漆黑的大毯子,正缓缓向前移动,就连代表雅顿的白底羊头旄旆亦在缓缓前移,轰隆隆的脚步充斥天地,高高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姜维左右四顾,猛地抽刀在手,大笑道:“雅顿定是得到消息,狗急跳墙了!他若自行退去,兴许还能有条活路,但他既然自寻死路,我等何不遂了他的心愿!”

顿了顿,蓦然喝道:“诸位,今日便是你我扬名羌氐之日!”

诸将受他感染,皆轰然允诺,高声应和之余,纷纷抽刀出鞘,大步奔赴各自防守区域驻守。

姜维又唤来姜武,嘱托道:“阿武,你立即从南门出城,到象山伏兵处找到马岱将军,告诉他时机已至,请他即刻赶赴羌军后侧,择机攻打雅顿本阵,知道了么?”

“是!”姜维不假思索,大声应答着离去。

姜维又将雅丹叫到跟前,凝神道:“你去集合诸羌豪麾下所有骑手,半个时辰后于西城门前集合,破敌就在当下,速去!”

雅丹也已知了马超之事,当即笑着离去。

诸事一一分派完毕,姜维一振盔甲,走到面含薄怒的费祎面前,顿足道:

“维身上流淌的是武人之血,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会去达成最大战果,此你我之别,文伟兄实在不必再劝!”

******

雅顿军的全力一击,如约而至。

木巴,哥罕,甚至受了伤彻里吉三名大将皆冲锋在大军阵前第一线;雅顿一百亲卫于阵后看顾,但凡有一个士卒敢停下脚步,等待他们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斩首。

羌兵情知再无他法,皆如飞蛾般一般,前仆后继舍命冲杀。

而略阳守军亦深知,只消守下这一波攻击,接下来的便是击破雅顿的泼天功劳,故而亦卯足了劲头相迎。

一时间,号角连天,杀气冲霄!

此时此刻,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早已被暗红色的鲜血弥漫覆盖;形势紧急,便是负责商榷之事的糜威亦领着糜全上城厮杀助阵。

战至此时,所有人都已杀出了脾气,双方都是杀红了眼,攻的不顾身,守的不惜命,心中只存对胜利的渴望。

雅顿亦忍不住催马上前,只等着城开的一刻。

“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实则心急如焚。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马超一定已经在回援略阳的路上,他一定要在马超赶到之前,拿下这座城池!

只是略阳城的守将太也顽强,双方激烈厮杀,羌兵几度攻上城墙,但略阳城依旧屹然挺立,总有一名青袍将领,如及时雨般穿行在城头之上,将羌兵的攻势一一化解,而他的出现,总会激发周边守军的高亢奋进,以至酣战半日,亦丝毫不见有疲惫衰竭的迹象。

“可恶!等攻下城池,不将那青袍小将五马分尸,怎消我心头之恨!”

就在雅顿咬牙切齿之际,一名羌骑冒冒失失从后方奔至,结结巴巴道:

“大…大王!后面…后面出现大股骑兵……眼下正直……直冲我军而来!”

雅顿下意识朝身后望去,但见不远处烟尘滚滚,似有千军万马正高速驰来。

“马超…马超那么快就到了!”雅顿愣在当场,半晌没有言语。

******

城上诸人自然也见了羌军后方的异动,知道事情原委的皆放声高呼:

“援军来也!”

一时,欢呼援军的声浪震天介响起,城兵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新气,更加奋力驱赶城头上的羌兵。

后方的异动,守兵的振奋亦引起羌兵的恐慌,他们腹背受敌,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往回逃跑,不多时,便呈现全线溃败之势。

此消彼长之下,城头战局由是大定。

姜维见状松了一口气,他将双指置于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声,须臾间,小白扬蹄即至。

西门空地,诸羌豪及麾下三百余骑手早已集结完毕,他们见到姜维白马青袍的身影,纷纷下马跪地,齐声道:

“愿受将军驱策!”

姜维也不多说客套的话,只横枪立马,运起森然目光扫视诸人,冷喝道:“诸位,上马随我击杀雅顿!”

被他扫中的羌豪莫不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只是乖乖翻回马背,默默跟随其后。

他们知道,今日一战之后,武都权力格局大变,以后将再也没有雅顿这一号人物,此后真正能说了算的,除了马超,便是眼前这位小将。

魏荣、赵统二人将城头战事交托给糜威、柳隐之后,亦取了坐骑赶至,并紧紧拱卫在姜维左右。

“开城门!”

随着一声令下,巨大的西城门被缓缓开启,木轴转动,发出“嘎~嘎~”的响动。

城门外,一队羌兵环抱巨木,正做撞击,陡然见到城门自动开启,不知发生何事,尽皆愕然。

等到回过神来,一支身形高大的骑队已经如风驰电掣般杀出,当先一人,白马青袍,势不可挡。

第二百六十六章 时不我待

姜维领着骑队毫不留情碾过城门口,随后沿着城墙,横向扫荡蚁附攻城的羌兵。

这一支骑队虽然临时拼凑,但羌人天生崇尚强者,而姜维几日来表现英勇,落在他们眼中,只能用心服口服形容。

故而骑队以姜维、魏荣、赵统三人为箭头贴着城墙不断前行,身后骑士们紧紧跟随,他们高举无情的刀戈,不停收割沿着城墙分散的羌兵。

而城墙外的羌兵数百人一堆,尽数挤在云梯根部,因杀伐半日,此时早已没了建制管束,根本不敌骑兵一轮冲击。

远远望去,骑队就像烧红的烙铁插入雪中,端的是沾者伤、擦者亡,人马所到之处,只留下一地的尸骸残肢。

没有哪支军队能够承受这样伤亡,攻城的羌兵又没有主帅进一步的指示,旋即大溃,他们弃甲曳兵,发了疯似地往后奔跑,再也不愿再呆在这座人间炼狱片刻。

见胜券在握,姜维稍稍缓下速度,放眼打量百来步外的雅顿本阵。

但见不远处白底羊头的旄旆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黄底黑字的“马”字大旗,旗帜正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于半空之上。

他知道定是马岱和突骑营已然杀至,破了雅顿本阵。

复观战场之上,还有好些羌兵不明就里,依旧做负隅顽抗,甚至还有些勇壮的羌兵顽强地屹立于城头,正在拼命苦撑,试图等候城下的战友。

姜维当即转身,朝诸羌豪下令道:“尔等速速用羌语大喊:‘雅顿已死,跪地者不杀’!”

诸羌豪尽皆会意,跟身后部下粗粗吩咐了几句,旋即扯起嗓门齐声呼喊:

“雅顿已死,跪地者不杀!”

“雅顿已死,跪地者不杀!”

呼喊声远远传出去,激起城头守兵和马岱突骑营将士的遥相呼应,一时“跪地者不杀”之声惊天动地响起。

场上剩余的羌兵闻讯大哗,忍不住回身观望,那知这一转身,果然不见王旗踪迹;而对阵的守兵如痴如狂,奋勇进击,城下又有两支骑队左右纵横,切断退路。聪明些的一眼就看出,如果再不投降,必然就是命丧城头的下场,他们情急之下,再不迟疑,纷纷丢掉兵器,跪地求饶。

溃乱如瘟疫一般四散开去,转瞬传遍整个战场;远一些钻入林子远遁,大多数只能器械投降。

局势由是大定!

城外,马岱只领了几个亲随,疾速策马奔向姜维;姜维见了,旋即迎上。

打马立定,两人刚一对上眼,皆情不自禁大笑起来。

只见马岱面带笑意,将拳头高举于空,激动道:“这一战……我们终是赢了,略阳,终究是保住了!”

姜维边笑边摇头,欣慰道:“不,是武都,已然尽在我等掌握中了!”

“万胜!”

“万胜”

“万胜”

这时,一声声的“万胜”由柳隐所在的救护营汉兵率先发声,接近着,城上城下,无分羌汉军民尽皆纵声欢呼起来。

“万胜!”

“万胜”

欢呼胜利的声浪冲天而起,直遏云霄。

******

这一战大获全胜,城中人马尽出,抢占战利品,一番清点之后,可谓所获颇丰。

敌方主将,雅顿、哥罕、潘朐、蹏当四人当场战死,彻里吉被虏,木巴逃遁;八千大军前后战死千余,小半逃逸,剩下四千余人要么受伤,要么被困难逃,尽皆投降。

随军征发来的三千头羊,和近两万石粮草也尽数便宜了守军。

更值得一提的是,雅顿在攻城战的最后关头,命令所有骑兵下马登梯,故而混战之后,几乎所有战马都被完好地保留下来。姜维第一时间派了赤亭前去清点,一番忙碌后,直到晚间赤亭这才来回报,直说大小战马总计两千余匹,其中完好无损的还有一千五百余匹。

且不说蜀中不产战马,单说一匹战马可值五万钱,这一战就位朝廷带来七千五百万钱的收益。这算是惊天之喜,姜维大手一挥,全部登记造册,打入国库。

是夜,他仿照羌人习惯,在略阳城中点起无数篝火,杀羊宰牛,以作庆贺,反正也是慷他人之慨,吃喝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参战将士更是人人受邀。

诸人心头石落,故而个个脸带红光,席间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但也有几位羌豪心怀忐忑。要说这一战所获丰厚,试问哪个见了不眼馋?他们一边饮酒,一边皆在沉思,心道,肥肉自然是汉人吃了,这一战大家伙儿毕竟都是出了力的,也不知那个将军会不会分口汤给大伙儿喝喝?

殊不知姜维早将他们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心中洞明一片。

待到酒过三巡,他将诸羌豪并越吉、雅丹唤道跟前,抱拳道:“诸位,白日全仗诸位舍命厮杀,这才换来大获全胜,姜某人这厢先行谢过。”

诸羌豪见状,忙道不敢。

姜维笑了笑,从侍从手中接过酒杯,又道:“今日既是庆功之宴,也是我等会盟之宴,以后你们便是略阳城同进共退的盟友了,这一杯,敬盟友,请!”说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诸羌豪忙陪着饮了一杯,有懂事的赔笑道:“能与将军结盟,那可真是我等部族的荣幸啊!”

“是啊,是啊,以后将军但有吩咐,刀里来火里去,眉头也不皱上半分!”

姜维点了点头,面色蓦然一肃,冷道:“你们能在危难中施以援手,姜某人自然是感激的。但类似潘朐、蹏当之流,此前信誓旦旦要来会盟,一旦遇到外力威胁,又要调转枪头对付‘盟友’,你们说,这样的部族要不要受些教训?”

“罚,当然要罚!”

“不罚不成规矩!”

“是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了!”

诸羌豪装作一份义愤填膺的模样,争着表态。

“很好!”姜维微微颔首,正色道:“那么今日宴后,诸位赶紧回族中收拾兵马,三日后,我等相聚于下辩城下。到时候,某要领着大家伙儿逐一去收拾那群不讲信义的小人。”

“啊?”

“这样啊……”

诸羌豪不知他何意,虽然不敢当面拂逆,但话语中满是迟疑。

姜维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你我既然结盟,自当利益均沾,姜某在此承诺,一旦攻下这两部,我只要精壮人口,其余所有子女,财帛、牛羊,任由大伙取用!”

他此话即出,便是再笨的人也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这是真的要给大家汤喝了啊!毕竟潘朐、蹏当两部也算强盛,抛去男丁,还有数千人口,数万牲畜,即使诸部平分,也能分得好些财货,这不是汤,而是一口连汤带肉的美味啊!

诸羌豪目中已经流露出渴望的神色,没口子歌功颂德起来。

姜维却满不在乎摆手打断,继续道:

“等到击破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等便马不停蹄,直取盘踞阴平的白马氐人强端,他嚣张了这么久,是时候该还一还债了!”

诸羌豪闻罢,面有惭色,皆没了声响。

说起来,白马氐王强端正是他们的心腹大缓,试问在座诸部落哪个没在他手上吃过大亏?略阳会盟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号召力,开设榷场是一方面,抗击白马氐人这一口号更是极重要的原因。

但还在片刻之前,他们尽皆沉醉在将要取得的巨大收益上,反倒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了——大抵这也是羌人的天性,见利则喜,容易哄骗。

望着这个不忘初心的汉人男子,诸羌好心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份佩服。

他们左右互视一番,忽齐刷刷跪下,恭恭敬敬道:“一切听凭将军吩咐!”

******

欢宴仍在继续,兵营校场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此处已经暂时做了看押羌兵俘虏的临时监狱。校场平时看着并不算小,但一俟挤下近四千俘虏,仍显得满满当当,再难腾挪。

因为这四千人都是羌人青壮,未免哗变引发大乱,他们的武装已经全部被除去,兵营四周亦设有重兵巡逻。

但俘虏们丝毫也没有反抗的念头,因为此刻,他们全部的目光皆投注在点将台上,那员年轻的汉人将军身上。

那人白日里厮杀半晌,到了晚上既不曾参加宴会,此时亦顾不得休息,正领着百余手下忙进忙出,急着为受伤的同伴做包扎治疗——

正是救护营主将柳隐。一个晚上时间,他已经整整救治了数百人,此刻却是累得点腰都直不起来。

须知羌人生活困苦,但凡谁在战场上受了伤,从来都是自生自灭,哪里受过这等对待?故而得了救治的不住磕头感谢,尚未救治的亦满脸期盼,便是无甚损伤的亦惊叹不止,由是阖场四千俘虏,竟没有一个想着要逃走或者反抗,尽皆安安静静坐在校场之上,殊为奇观也。

姜维中途离席,孤身赶至兵营校场,立时看到这副景象,颔首之余,对柳隐的印象不由更深。

接下来还有对氐人的一战,此番前来,他却是要收一些精壮的羌骑为己用。

羌人向来以力为尊,在主帅死亡的情况下,没有什么忠诚守节的概念,只要拳头够大,枣子够甜,便不由他们不听话。

他径直走到点将台前,挥手阻断柳隐的行礼,运足力气,朗声道:

“羌人兄弟们,想必你们都知道了,下辩已落入我军手中,你们妻子家人的命运也都捏在我军手里。你们若想要救他们的一条性命,从今日起,便要听我的号令行事。只要你们听话,姜某人可保证,他们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明白了吗?”

有眼尖的羌人认出他是白日里纵横无敌的猛将,见面皆感畏惧,又听闻家人妻子的下落,顿时连最后一丝反抗之心亦随之散去。

******

翌日一早,诸羌豪谨守约定,纷纷告辞回家点兵。

姜维留下柳隐、越吉固守略阳城,自己则领着马岱、魏荣、赵统、杨千万,并突骑营八百羌骑,以及从羌兵俘虏中点出的六百能骑善射之辈,组成一千四百骑兵;又征用缴获来的战马,一人双马,日夜不停,直奔暂由马超接管的下辩。

当务之急是整顿联军,讨伐首鼠两端的潘朐、蹏当和白马氐人,并趁这个机会将羌人联军转化成朝廷的异族仆从军。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道难题摆在马超和姜维的面前。

下辩虽然已经平定,上禄、河池二地亦当俯首臣称。这三地属于雅顿老巢所在,实力雄厚,人口牛马众多,如何处置这些人马,又成难题。

在姜维看来,这个问题若是处理得好了,那么这些人口牛马将成为大汉的战利品和财富,不过若是处置不善,亦将危害朝廷在武都一地的浅薄统治。

马超打仗是把好手,但处理起这些政务,却是毫无头绪,昨夜就发派信使前来求助。

行百里者半九十。

姜维深知这个道理,哪怕大战方歇,也不愿做片刻停留。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武都平定

武都郡治、雅顿的居城下辩城位于略阳城西北七十余里,路程虽然不远,但中途山川密布,河网纵横,可谓殊难行走。

众骑凌晨时分自略阳出发,一人双马,仍是堪堪耗费了一日一夜才告抵达。

却说下辩一地,经过雅木吉、雅顿两代治理,人口牛马相对较多,亦有不少土地垦殖,其发展程度较之略阳更显繁荣。

只是一路行来,但见所遇之人,个个面带惊惧,大有草木皆兵之感。

众人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盖因羌王雅顿尽发大军出征,想来每一部、每一户家中都有青壮应征出战。

略阳大战的消息尚未传来,但老家已然让人一锅端了,谁都知道雅顿失败已是必然。

由是,留守后方的族人既要担心随军子弟的死生存亡,还要担心敌人事后是否要追究株连,面对这样的情况,试问他们怎么敢不心生忐忑、惴惴不安?

此时下辩城的气氛只能用“担惊受怕”四字形容。

总算此间的征服者马超在他们心中素有威望,又加派兵士巡逻,故而形势还算稳定,尚未发生大乱。

众人进得城中公署,马超备下简易的接风宴款待。

对于略阳能以区区两千不到的羌兵,最终击败雅顿八千大军这一战果,他深感意外,席间自然少不了一阵感叹和寒暄。

宴后,他又派出手下分别安置诸人,他自己则亲自引了姜维、马岱二人入内室商议接下来的大事。

说起来,诸葛亮身处汉中,能决定武都大小事宜的,也就这三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了。

入座奉饮,马超直奔主题,诉苦道:“辛苦伯约与岱弟好一番奔波,原是我夺了下辩后经得清点,雅顿治下共有羌人三千余户,如何安置却是棘手,这几日真是愁煞我也。”

马岱奇道:“兄长何不效仿我等对雅拉索部的做法,将这些人口尽数迁入汉中,让男的挖矿放牧、女的耕田织布?”

马超摇头道:“我手上终究只有两千兵力,对付小一些部落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但此间毕竟有近两万人,区区两千兵力只能勉强维持秩序,若要用强的,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会激起反抗,到时局面反不好处理。”

“那便让他们留在此地,操持旧业也未尝不可。”

马超眉头更皱笑,叹道:“岱弟想得太也容易了。实不相瞒,这个雅顿表面看着强盛,实则其族中牛羊已经不足十万头,两万人仅靠这些牲畜,又如何能够存活?”

姜维闻言,不免心道,原来参狼羌这几年间内耗得着实厉害,家底子几乎要败完了,如此一来,这一族势必要靠对外掠夺,才能补贴族用。

但转念又想到,武都诸羌既然已经会盟,同归大汉治下,自然不可能再让他们妄动干戈了,如何给他们一条生路,稳住当前局势,才是当务之急。

念及此处,姜维抱拳道:“维此来,就是来给将军献计的。”

“哦?还请细细说来。”

姜维稍稍理了理思路,即开口道:

“维此番带了雅丹随行,他是已故羌王雅木吉的智囊,而此地的羌人原归雅木吉统领,雅丹多有人望。维以为,若着他出面安抚百姓,强调我军只诛首恶,不兴诛杀之策,当能宽羌人之心。”

马超先是点了点头,但旋即摇头道:“羌人不服管束,这一策能暂缓其心,终非长久之计。”

姜维笑了笑,又道:“此外,朝廷将在武都设武兴督,我等可择羌人强者青壮为军。羌人物资短缺,为保生计,便不得不加入我军,我将可将军队交由信得过的羌将统领,以汉将为监军,置于武兴督管辖。如此一来,不仅朝廷可以极低的花费募得一支立时可用的仆从新军,亦可大大降低羌人造反的可能。”

说起来这是他借鉴自北宋的招募厢军之制。

须知天下但凡有兵灾、饥荒、旱涝之处,必有流民遍地,一旦处置不当,就容易产生人祸。汉末曹操以屯田制应对,招募流民为己用,终成助力,后世对这一策广加沿用。

但到了宋朝,天下人口密集,土地兼并严重,再无多余土地可以接济这些流民,于是朝廷想出一制,即募集流民中的青壮为厢军,借此从源头上降低流民暴动的可能。

事实证明,这一制确有效果,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好处了,

果见马超闻罢,拍案赞道:“好计策!好计策!没了这些强者青壮,剩下的老弱如何作乱?伯约这一策可以说是釜底抽薪了,哈哈,就以此为定计!”

马岱跟着称赞一番,忽想到一事,忙侧身问道:“那么羌人妇女老弱之生计,又当如何解决?总不至于将他们弃之不顾吧。”

姜维应道:“马兄说得是,若不将他们妥善安置,如何叫那些勇壮安心卖命?而维此刻正有一策,可供参咨。”

他的目光重新转回马超,朗声道:“可让下辩诸羌户留下育种应急的牲口,其余牛羊战马,略阳榷场愿以市价,折合成粮食、布匹、盐巴等生活物资,一并收购!从今以后,这些羌人只要帮朝廷打仗卖命、放牧牛马,便可衣食无忧,如此岂非两相便利的幸事?”

马超旋即明白过来,伸手一指姜维,笑道:“好你个姜伯约,做生意都做到下辩来了。不过,此策总算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就此定计吧。”

他是个疏朗的性子,既见问题都能解决,当下又道:“这些琐事真不让人省心,烦人得紧。伯约、岱弟你们来的正好,这些事情我便交由你们处置了。”

姜维抱拳笑道:“凤雏庞统之子庞宏亦随军来了下辩,此人虽然尚未出仕,但多谋善治,在略阳已经初具才干。明日将军尽可将这些事情交由他处置,并以雅丹为其助手,必能使下辩羌人尽数归心。”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再过三日,参与会盟的诸羌将领兵会师于下辩。届时,维将统领他们,逐一扫清武都境内不服王化、不参与会盟的部落,这几日怕是不得闲了。”

马超奇道:“剩下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伯约你只遣越吉去攻便是,如何这般大张旗鼓?”

姜维回道:“其实,维要趁着这个机会,通过恩威并施的手段,将这些持合作态度的部族,尽数转化为朝廷的仆从军。在天下太平时,这些人都朝廷部署在魏国边境的眼线,魏国但凡有何风吹草动,朝廷转瞬便知;一旦战起,他们便是朝廷大军的助力,虽然不能当做主力使用,但做些游击、诱敌之事,那是绰绰有余的。”

马超颔首叹道:“伯约思虑深远,超所不及也。”

马超一声自负,何曾如此称赞过一人?姜维忙起身抱拳道:“将军实在谬赞了。”

一番谦虚后,又道:“等到武都平定,维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阴平的氐王强端。不过强端终究实力强劲,倒时候,还需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强端便是导致刘备、曹操汉中之战前哨站——下辩之战形势逆转的关键人物。就是因为此人,张飞、马超联军败于曹洪、曹休、曹真之手,汉将吴兰与马超的异族兄弟雷定更是命丧于此。

马超对他自然恨之入骨,闻言蓦然一锤案几,激动道:“此话当真?”

姜维颔首道:“阴平有一条小道,可以直取蜀中,如此要地,自然不能落在敌对势力手中;更何况,倘若不杀了强端,又如何能教诸羌彻底归心?阴平之战,在所难免!这几日也请将军秣马厉兵,半个月后我等一同兵临阴平,讨伐强端。”

马超面上现出阴恨的冷笑,咬牙切齿:“如此,一言为定!”

是夜,马超派人请来庞宏和雅丹,当众将安抚羌人的任务交与他二人。

庞宏少年英杰,正是有心做一番大事业的年纪,自然义不容辞;雅丹又与此地羌人渊源深厚,也是没有二话,两人当即分头行动。

马超又派人传来杨千万,着他利用氐人的身份,提前潜入阴平,收集情报。杨千万与雷定也有兄弟情谊,闻知即将讨伐强端,更是没口子答应下来。

短短一夜时间,事关武都、阴平未来走向的大事就此而决。

******

接下来的几日,事前已有约定的诸羌豪陆陆续续到达下辩。

其中近一些的,赶在第二天就到了;稍远一些的,则会晚上一日半日。但在约定之日,九个部族尽数抵达,没有一个迟到的。

诸羌豪既为了在马超和姜维面前露露脸,也为了争得更大的利益,皆发动全族之力,征召了全部骑兵参与。

因为各部族实力不尽相同,带来的兵马数量也多少不一。强盛些的部落领了三五百骑兵,少的也有一百骑,但无一例外的是,此番追随前来的战士,皆是各部中最为精锐之辈。

但看在姜维眼中,这些所谓“精锐”,虽然人人皆精神振奋,士气风发,但装备着实差了一些,几乎没几把像样的铁质刀具。

他见状暗下决定,此后将视各部表现,将汉军淘汰下来的武器赏赐给表现好的部落,既作为激励,亦可刺激其余部落奋勇争先。

最终合计下来,诸羌拢共发动了二千一百余骑,加上姜维自略阳带来的一千四百余骑,合计组成三千五百骑。

三千五百骑是个恐怖的数字,武都一地再无一部可以抵抗这支军队一击之威。

夏八月四日一早,姜维告别镇守下辩的马超、庞宏、雅丹,领着马岱、魏荣、赵统并诸羌组成的联军三千五百骑,浩浩荡荡出征,势要扫荡武都全境。

第一战发生在位于三十里外的上禄。

此地原属木巴所有,有人口三五千人。但经过略阳一战,青壮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虏,族长木巴更是不知下落,上禄的羌人由是群龙无首,根本没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被联军一举击溃。

战后本该是争抢战利品的时刻,但诸羌只是看着主将姜维,根本不敢乱动。

每次捕猎完毕,头狼总会先吃猎物的第一口,这是草原上人尽皆知的道理,在姜维拿走属于他的那一份战利品之前,谁也不敢造次。

姜维对他们的表现十分满意,便根据约定,虏走千余男丁,并派人尽数押送回汉中交由诸葛亮处置。

汉中开发方兴未艾,挖矿、开垦、放牧均需要大量人手,此时送苦力回去,将是对诸葛亮最大的支持。

等到姜维的军队甫一退却,诸羌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哄抢子女、牛羊,财货。争抢到最后,因为分配不均的缘故,诸部将士之间一连发生了好几起斗殴;私斗的气氛传播开来,一时剑拔弩张,大有内讧火并的架势。

姜维见状,面上大怒,心中却是暗喜,他知道调教诸部的机会到了。

于是他将诸羌豪召至大帐之中,先是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一顿,又命他们将所有人口、牛羊、财货集中到一处,并令诸部以出力多少,按照比例平分这些战利品。

这个办法简单公平,诸羌豪尽皆接受。

自此以后,但凡遇到悬而未决之事,他们都会自发前往寻找姜维决断。姜维每每都能禀公处理,由是诸羌豪心服口服,渐渐归心。

将歇一日,联军重新出发,按图索骥逐一扫荡潘朐、蹏当、河池以及其他几个出尔反尔、没能赶来参加会盟的部落。

于是乎,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心怀反对的势力尽皆被荡平,武都一地由是尽数臣服于朝廷管辖。

姜维亦趁此机会,虏获数千青壮苦力送入汉中;而会盟诸羌这一番追随,尽皆赚得盆满钵溢。

但两者比较之下,显然是诸羌豪占了大便宜。故而每一次征战,都能激发他们极大热忱,对策划的姜维更是佩服敬仰得五体投地。

只是如此“分赃”之法看在魏荣眼中,却是有些不舒服。回程路上,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疑问,便逮住姜维问道:

“为何要如何厚待这些羌人?这些牛羊财货我们便是尽数取了,他们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姜维解释道:“益州人口匮乏,连汉中都顾不过来了,自然不可能直接治理武都的,故而朝廷在武都的统治,还是要依仗这些盟友加以维持。若不将他们喂饱了,他们又怎会死心塌地追随朝廷?这叫做‘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魏荣叹了口气,道:“情知伯约你说得有道理,我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姜维笑了笑,又劝慰道:“表面上虽然是羌人分的多了,但你再想想,他们得了那么多牛马财货,最终目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能够优渥一些?我等在略阳设了榷场,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拿出部分牛羊来榷场换取生活物资。这些东西在益州成本极低,一旦运到武都出售给羌人,其价格便陡然翻了几番。所以最终算下来,还是我方占利较多。”

魏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只道羌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险些就要去找他们的麻烦……”

姜维忽得收敛了笑容,平静道:“你说的对。收服羌人,既需要施恩,同样也需要相应的威力……如今武都已经平定,我们用旧势力的血肉,喂饱了这群新兴起来的狼。但狼性狡诈,贪得无厌,为了防止反噬,接下来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铁蹄和钢刀,要让他们知道犯错误的代价……如此恩威并施之下,他们才能彻底心悦诚服……”

魏荣不解道:“如何让他们见识到我们的铁蹄和钢刀?”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指南边,正色道:“快了,就在袭取阴平之时。”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阴平之反击

就在联军扫荡武都不服之臣之际,庞宏则同雅丹一道致力于安抚下辩羌人;而曾经身为百顷氐王的杨千万也已经顺利潜入阴平,积极联络旧属,收集情报。

如是,半个月后的夏八月二十,联军几无大损,满载而归,引得下辩内外羌人震动不已,更显恭顺,武都由是大定,姜维以羌制羌之策几乎可以宣告完成。

正所谓好事成双,是日夜,杨千万亦带着关于阴平的情报回禀。

公署中,杨千万风尘仆仆,却兀自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此行前后的见闻。

他原是氐人,讲的又是氐人的事情,因此话头中时常夹杂着很多氐人俚语,姜维听得甚是迷糊,后经得马超亲自一番解释,他这才将阴平背景、现状等情况了然于胸。

原来,阴平郡原名广汉属国,属于益州治下。属国是大汉朝廷为安置归附的匈奴、羌、夷等少数族而设的行政区划,朝廷为其划定地域范围后,给其“本国之俗”保持不变之政策,设置官吏,由汉人或内属胡、羌的首领充任。

前些年曹操征张鲁时,改了广汉属国为阴平郡,治所阴平城,沿用至今。

但不论叫广汉属国也好,阴平郡也罢,这里始终都是白马氐人的乐园,间或杂居着臣服于氐人的羌人,极少有汉人涉足。

两年前的下辩之战,白马氐人强端为曹魏立下功劳,曹操便在战后将阴平一地交于他管辖。

氐人本跟羌人差不多,都是分散而居,并没有统一的王权。

但强端为人残忍,又工于心计,借着曹魏余威广布党羽,征讨不从,这两年时间已将阴平全境拾掇得服服帖帖,还趁着武都参狼羌人内乱,屡屡出兵劫掠,威望越发无两。

根据杨千万得来的消息,强端以阴平为居城,拥有控线之士两万余人,尤其是其麾下贴身保护的精锐骑队千余人马,获得曹魏全力扶持,尽皆使用精铁制作的武器,端得是实力强劲,不容小觑。

杨千万还介绍,当年包括他、阿贵、雷定、窦茂在内的四大氐王兵败后,一部分旧部被迁入内地,一部分被打散,如今归于强端治下,被分散于南阴、恒陵、顺阴、旬氐四道安置,每年均要忍受严苛的剥削,生活极其艰苦。

他们对于朝廷即将发兵讨伐强端之举欢迎之至,约定神威天将军马超一旦出兵,诸部定会起兵响应,共讨强端。

得了这些消息,马超、姜维、马岱三人自然大喜过望,经过一番合计,皆认为兵贵神速,便定下于两日后的九月初一,纠合新胜的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阴平,同时联络四大氐王的旧部响应造势。

主意即已定下,诸人当即各领职责,分头行事。

而此时,就在距离下辩以南五百里之外的阴平城,在一个低矮渗水、漆黑无光的屋舍中,一员大汉胡子拉碴、眼神呆滞,呆呆地坐在床榻前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喝干了瓶子中最后一口酒水,随手将之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时木格窗户漏进一道阳光,恰好洒在大汉脸上,若有羌人在此地,当能认出此人赫然就是木巴。

却说略阳之战那日,雅顿军面临前后夹击,即将战败于略阳城下,众将士皆如无头苍蝇,毫无头绪地四散奔走。

唯独木巴此前数番死里逃生,反应极快,赶在守军合拢之前选择纵马逃亡,一丝迟疑也无。由是大军虽然全军覆没,他却完好无损地逃了出来。

但他不敢返回领地上禄——他知道对手不会给他从容收拾财货的时间;他更不敢去逃命去魏国——毕竟去年他为祸天水上邽犯下累累罪行,如今已是魏国朝廷公开捉拿的要犯,去了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思来想去,他最终选择到阴平强端那里碰碰运气。

虽然武都羌人、白马氐人之间多有血仇,但略阳城打出“讨伐强端”的旗号,在木巴看来,他这一番通风报信是有功的,强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指不定就收留他了呢?

于是他爬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潜行,堪堪花了数日时间抵达阴平,将武都羌人勾结汉人准备讨伐阴平一事细细说了。

他满以为会得到重用,哪知那个阴晴不定的强端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句“知道了”,就派人将他带到这间低矮的小屋居住,虽然吃喝不愁,但是门外有兵卒巡逻,一丝自由也无,显然是被软禁了。

“他却是不相信我……”

木巴委顿于床榻之上,醉眼迷离,无言半晌,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回麻衾凌乱的榻上。

瞧他神色,竟是十分的消沉,不多时,在酒水的麻木下,打着呼噜,就要缓缓沉睡过去。

就在这时,房门倏忽被推开,随着光线大张,走进一员大汉,低声道:“我家大王让你过去。”

木巴一咕噜爬起身来,认出来人是强端身边的一名亲卫。

“大王…大王信我的话了?”

“你去了便知。”那大汉面无表情,径直往回走。

隔了半个月,木巴终于走出这件屋子。

天高云淡,峰回路转,他展开双臂大大得伸了个懒腰,双目随之向四周瞭望。

目之所及,但见一片黄褐色的石屋顺着陡峭的山势依坡而上,或高或低错落有致,其间碉堡林立,气势不凡。

“阴平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寨堡。他们若要强攻,怕不把牙齿给崩落了!”

不知为何,木巴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起来,扯开步子追上前方的大汉。

一路行来,但见城中大多石屋相连相通,以卵石、片石相混垒筑的外墙斑驳有致,寨中巷道纵横,宛如迷宫。

走了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翻了小半个山坡,穿过三座石屋,木巴终于来到氐王强端的居所。

氐人的石屋光线难透,阴暗难视,但他耳中却能清晰闻见几个人在商量事情。

他从光明处一下进入如此昏暗的地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正要仔细调整一番,忽闻商议声顿住,沉默片刻,上方旋即传来一道清冷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木巴,你来了。”

木巴听出这时强端的声音,慌忙上前两步,躬身道:“羌人木巴,拜见大王。”

这时他的视觉略有些恢复,趁机用余光打量一二,但见强端露着膀子,高居主位,他的左右各坐有一位汉子,三十来岁的模样,此刻都直直盯着门口的他观望。

木巴心底一跳,慌忙低下脑袋,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强端对他的恭敬表示满意,便轻轻应了一声,又伸手指了指右手边那名汉子,道:

“他叫符健,原本居住在武都略阳左近,昨日刚刚带着族人投奔于我,还带来了你们武都羌人的动静……木巴,你说得没错,武都的羌人果然勾结汉人,这时候已经发兵打过来了。”

符健微微欠身,道:“是的,足有数千之众,还有马家的战旗,恐怕再过几日就要踏入阴平地界了。”

大敌当前,但不知为何,木巴心中却十分欢喜,忙道:“大王,你看我木巴没说错吧!”

强端捏着胡子,目光灼灼:“听说你有勇有谋,你倒说说,怎么破去敌势?”

木巴情知他在考教自己,倏忽精神一震,大声道:“大王不必惧怕,阴平城筑于山腰,易守难攻,几千勇士守住这里几日,马超他们一定会在吃光粮草后无奈退却!”

强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阴平虽然坚固,但城寨位于山腰,容易被人断了水源,且不说马超身经百战,听说汉人中还有个足智多谋的小将,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是姜维那厮!”木巴狠狠一锤地面,长长吐了一口气。

“更何况,我一统白马氐不久,还有很多人表面上臣服,心里却很不服我。阴平城位于我领地中心,要是让他们打了进来,周边的这些部族还不得造反了?”

强端说到这,蓦然面色一沉,狠狠道:“——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在他们踏入阴平之前,将他们尽数灭了!”

这时,强端身边另一名大汉用粗哑的嗓子喊道:“大王,我即刻就去召集族中勇士。”

“等等——”强端挥手将他拦住,道:“马超毕竟非同小可。符双,你召集族中全部勇士,记住,每家每户都要出兵!两日后随我赶赴白水设阵,阻击马超!”

那个叫符双的汉子回了声“是”,就此起身离去。

木巴没想到白马氐王强端强横至此,面对凶名赫赫的马超依旧信心满满,当下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口子称赞起来。

强端对这些溢美之词却是充耳不闻,只将目光扫到木巴脸上,似问道:“你说那些汉人都是蜀国人?你对他们的情况可曾了解?”

木巴一愣,旋即答道:“马超投降了蜀国,那些汉人肯定是蜀国人,不会错的。他们中有一个叫姜维的头头,原本是魏国的边将,不知为何又投了蜀国……”

他絮絮叨叨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强端闻罢缓缓颔首,言道:

“上个月,我派人向魏国新任的关中大都督曹真请安,还献上了一匹宝马。我的使者带回消息说,魏国的凉州很不平静,曹大都督正在收拾兵马,准备在这个月西进凉州,讨伐叛乱。如果消息不假,那么曹大都督的兵马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天水、陇南一带,距离武都并不算远……”

说到这人,他忽将目光投到木巴充满疑惑的脸上,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道:

“你既然对汉人的事情这般清楚,就代我跑上一趟,到天水、陇南找到曹大都督,只说我在白水拖住蜀国人,请他速速赶来助我,共破蜀贼!”

木巴陡然听到“天水”二字,心头倏忽涌起阵阵阴影,面色亦随之一沉——去年上邽城下惨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自己又因此被魏国通缉捉拿,让他去魏国找曹真,那真是要赶鸭子上架——太也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他觉得强端只是区区一介氐人,人家曹大都督又是身份贵重,怎么会巴巴赶来相救?怕是援兵没请到,他自己反被人卡擦一刀,杀了泄愤了事。

但面对强端凌人的目光,木巴却是不敢违抗,只得一声不吭,顿在当下。

强端似乎知他所想,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丢到他的跟前,道:“这是魏国赐给我的王印,也是信物,有它在手,可保你一路畅通,你且收好了。”

顿了顿,又道:“还有,当年下辩之战,我与曹大都督并肩作战,所以他一定会来救我,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木巴心情稍复,躬身捡起那枚小印。

上方的声音再次响起:“去吧,等我击败马超,武都就是你的了。”

木巴咬了咬牙,似乎做了最后的决定,他将小印放入怀中,躬身行了一礼,亦转身离去。

等他身影完全消失,符健忧心忡忡道:“木巴吃了败仗救丢下主人逃跑,实在是个小人,大王不怕他有二心吗?”

强端冷笑道:“他就是一条没了家的野狗,天下虽大,却没有他容身之处。如今我既然愿意赏他一口饭吃,除了乖乖服从,他还能怎样?”

符健情知他说得在理,不再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有一句话他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个木巴在武都还有一个大号,大名鼎鼎,正是扫把星是也……

第二百六十九章 白水桥遭遇战

武都郡内岷山郎架岭源有一水,名曰羌水。羌水屈曲向东南流至阴平境内,氐人称之曰白水,白水再向东南,至益州广汉并入西汉水(嘉陵江)。

自马超、姜维、马岱三人定计袭取阴平后,几天时间内,武都境内的兵马旋即被紧急调动起来。

一番周转后,最终定下由马超的两千西凉铁骑,马岱的八百突骑营和姜维的三千二百羌骑共计六千骑兵组成联军出征阴平;庞宏、柯十三、雅丹三人防守下辩,柳隐、越吉防守略阳。

九月初三,马超与羌人的联军沿着羌水顺流而下;两日后的初五清晨,联军已经奔袭三百余里,即将于半个时辰后抵达武都与阴平交界处的白水桥。

大军将在这里渡江,从此正式跨入阴平境内。

这一日的清晨非常新鲜幽丽,天边微微有了亮色,阳光仿佛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色,空气中带着清晨独有的草木芳香。

一支胡汉混杂、齐整不一的骑队正排成长长一列队伍,快速同行在河畔小路之上。

道路两旁,草木丰茂,野草更是在这个盛夏的季节肆无忌惮的生长,草叶上托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似乎正要顺着叶子滑落下来,但不等滑落,旋即被铁骑毫不留情的踏过去,碾落成泥,和于尘土。

此时,马超、姜维二人位于骑队正中,坐于各自的坐骑之上徐徐策马而行。

疾行两日不停歇,两人面上都染上了一层风霜,但大战在即,两人浑身上下皆洋溢着满满的战意。

对于马超而言,杀了强端,不仅可以为他神威天将军正名,还能为死去的吴兰和雷定报仇雪恨,一举洗刷汉中战役前哨战——下辩之战战败的耻辱。

而对于姜维而言,一旦拿下阴平,那就意味着蜀汉的西北彻底平定,朝廷可以以最低的代价在西垂建立起新的秩序,从而在胡汉贸易中取得最大的益处。

更值得一提的是,占据武都可以作为将来北伐的跳板;而掌握阴平,则能堵上益州不为人知的一大漏洞——历史上,邓艾就是循着阴平小道直取益州腹地江油关,进而威震蜀汉百官、刘禅被迫投降的。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只是不住催促骑队向前。

就在距离白水桥还有二十余里路程时,前方急促的马蹄声骤响,不多时,现出马岱风尘仆仆的身影。

马岱作为此行前锋,负责在前方打探消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端的是责任重大。

马超见他亲来,情知前方有重大军情,便勒马急问道:“岱弟,何事?”

姜维亦随之投去关注的眼光。

马岱喘了口气,面有难色,拱了拱手道:“兄长,伯约,某在白水桥亲眼所见,氐人在河对面设有营寨,此刻正严阵以待,看来强端那厮早得了消息啊!”

马超狠狠一捶大腿,怒道:“我等紧赶慢赶,不想还是漏了消息去!到底是哪个混蛋干得!”

其实,无论是源头的羌水,还是中下游的白水,因这一段水道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故而水势颇为湍急,数千大军欲要渡河,颇要费上一番周折;倘若河对面有人提前布下防御,那么大军渡河的难度将要十倍、百倍的增加。

他二人强调兵贵神速,并且特意选了这一日的清晨渡河,就是免于氐人提早收到消息早做准备,这样一来,联军必能借此打强端一个措手不及。

但很显然,这个计划落空了。

众人根本没料到逃跑的木巴会投奔此处,毕竟参狼羌和白马氐人之间有着解不开的血海深仇。

驻马猜测了一会,骑队的速度由是大减,不少不明就里的士兵扭头朝他们的方向望去。

姜维见状,建议道:“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到如今,不如先去看看再说。”

马超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此了。”

两人当下骤然加速骑行,在马岱的带领下,快速抵达位于二十里外的白水桥畔。

阴平的汉人极少,而羌人和氐人都不具备制造大型桥梁的技术,故而此地名虽然叫白水桥,实则并不是因为此处设有桥梁,而是因为白水流经此处时,正位于两座山峰之间的河谷地带,河床变宽,水流由是趋缓,水浅时水面只有半匹马高,可供人通行,故而得名白水桥,或者白水滩更能表达这一层意思。

三人抵达时,但见宽约十丈外的河对岸正列队数万兵马,在白水以南雁翅排开,远远望去,长枪似林,旌旗如云,黑压压的一片,蔓延河南足有十数里,一点都不给汉羌联军一丝可趁之机。

《孙子兵法》云:“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讲得正是半渡而击的道理。所谓“半渡而击”,是两军对战,一方若要渡河作战,另外一方要在对方军队度过一半的时候出击,这个时候军队一部分人已经上岸,另一部分还在未登岸,你一攻击,对方展不开阵势,部队很容易大乱!

姜维望着对岸严防死守的模样,遗憾之余,不免心道,这个强端还是有点水平的,难怪可以在短短几年内称霸阴平,还被羌人引为心腹大患。

马超却是大怒,正要驱马上前。

马岱见状大急,一把拉住马缰,劝道:“兄长止步!再上去可就到敌方弓箭射程以内了!”

马超充耳不闻,挣脱开马岱的阻挠,策马奔至河畔,举枪隔河怒喝道:“凉州马超来也!强端何在?”

毕竟是人的名,树的影,马超威震西垂多年,对岸陡然听到这个大名,一时大哗,姜维隔了十来丈的河面,亦能远远听见动静。

不多时,对岸军阵涌动,士卒如披荆斩浪般主动退开一条道路;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骑马快速来到河边定住。

“马超,强端在此!我且问你,为何无故犯我边境?”

马超再上前两步,迎风喝道:

“强端!你也是一方豪杰,可敢摆开阵仗,与我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强端举起鞭子一指对面,讥笑道:“哈哈哈……马超!你为保权势,情愿害死自家父亲兄弟,实在是无父无君的小人!我强端虽是一介氐人,也羞与你为伍!你若速速退去,许能留下一条小命;若还在这里作吠,少不得让你好好吃些苦头!”

时正值东南风起,姜维借助风势,清晰无误地将强端这番话听入耳中,心中不由大起怀疑。

强端提前接到消息,将渡河之处封锁上几日,将马超逼退也就罢了;但正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马超是个骄傲的性子,强端当众辱骂激怒于他,岂不是逼得马超要破釜沉舟,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么?这么说起来,于他强端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姜维按捺下心头疑问,举目望对岸四周望去,这一瞧,果然发现异动。

但见强端身后的军阵烟尘大起,似乎有数百骑兵奔袭至河畔,等他们凑到前排,赫然可见骑兵人手一支弓箭,远远就朝河中的马超瞄准锁定。

而此时的马超早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河水几乎已经没过他胯下坐骑的小腿肚子,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住那道黑色的身影,双肩微耸,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河宽十余丈,不过五十来步,正位于弓箭手杀伤范围之内。

姜维恍然大悟:“原来强端那厮是故意激怒马将军,吸引他正面的注意力,暗中却偷偷布置弓手偷袭啊!”

马超是此行的主将,他若是死了,这仗也不用打了。

姜维自是大急,一边疾声呼唤道:“小心弓箭!”一边策马上前;马岱亦是瞧见对岸端倪,不约而同踢马前往保护。

只是,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对岸一波箭雨已然射出,由于箭矢实在太多,一息之后,天地先是一静,再是破空振耳之声嗤嗤不绝,箭矢如狂风暴雨,遮天蔽日而来。

姜维、马岱欲要救援,已是不及,两人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心脏怦怦直跳,直要跳出喉咙。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但见马超一声暴喝,只靠双腿控马折返,狼腰扭转,双手紧握一丈三尺长的虎头湛金枪,奋力将之抡成一道长约三丈的圆,紧紧护住人马周围。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这道枪影用肉眼几乎难视,但闻叮叮当当声响不绝于耳,三息之后,所有箭矢皆备拨开打乱。

正值红日东升,马超狮盔兽带,银甲白袍,手执长枪,一人一马端立河畔,端得是威风凛凛,天下无匹。

面对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勇和威风,对岸数万大军再无声响,尽皆默然,甚至忘记了趁隙再攻一轮。

姜维、马岱二人堪堪赶到,紧紧守在马超两侧,护着他缓缓退回。

此时的马超已经恢复平静,只是攥紧拳头,回身冷冷一扫对岸,森然道:“我马孟起在此起誓,必教强端那厮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百七十章 明修栈道

因为强端的提早布防,汉羌联军奇袭之策未能发动,无奈之下,马超只得命姜维安排将士就地安营扎寨。

于是乎,两万氐人军队和六千汉羌联军隔着十丈宽的白水,就此展开对峙。

等到姜维处置好扎营诸事回到营帐内,只见马超、马岱、杨千万三人衣不卸甲,正围坐在案几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做着讨论,但观三人皆皱着眉头,显然没商量出突破眼前困境的好主意。

马岱见他到来,挪动屁股空出一个座位请他入座,叹道:

“方才说到我军失了先机,粮草只够半月只用,形势不容乐观……却不知伯约有什么好法子?”

姜维稍作思考,问道:“马兄可知淮阴侯平魏旧事乎?”

马岱一愣,换上讨教神色,抱拳道:“还请伯约指教。”

姜维轻轻颔首道:“当年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彭城之战不久,占据河东之地的魏王豹反汉投楚,形势急转直下。河东乃大汉腹心之地,须臾不可有失,高祖便着将军韩信攻魏王豹。当时魏王豹封锁黄河渡口河关……唔,河关就是如今的蒲津关……韩信大军不得渡河,而我等眼下面临之困境,与他当时何其像也。”

杨千万来了兴趣,忙追问道:“那后来了?后来韩信是如何破魏王的?”

姜维笑了笑,回道:“韩信故意多设疑兵,陈列船只假意要渡河关,吸引魏军注意,他自己则领着伏兵从河上游的夏阳以木盆、木桶代船渡河,而后袭击魏都安邑。魏王豹大惊,引兵迎击韩信,韩信大胜,虏魏豹,平定魏国,最终改魏为河东郡,立下赫赫战功。”

马岱恍然大悟道:“伯约的意思是……我等另寻可供抢滩登陆之处秘密渡河?”

姜维先是点了点头,但旋即面上又显出一丝难色:“只是我军本就兵少,若是伏兵去得少了,未必是强端对手;去得多了,他可能会看出我军虚实,此间分寸,倒是不好拿捏……”

这一番话语刚落,马超一拍案几豁然起身,决然道:

“此事易耳,你与岱弟领主力在此吸引强端注意,我带着麾下一千铁骑择机渡江突击,等到敌阵混乱之际,你们趁机过河夹击便是。”

姜维听得惊住了,他原本的计划是,他自己领两千羌骑入阴平境内烧杀抢掠,并联合四位旧氐王的旧部起事,借此吸引强端注意力,迫使氐人不得不撤回腹地。如此一来,联军就能趁势渡河了。

谁知马超二话不说,大包大揽下来,并试图用一千骑兵正面冲击两万氐人军队。在姜维看来,这与自杀何异?

他心下大急,忙劝道:“将军三思啊,氐人毕竟有两万之众,更何况强端麾下亲卫装备精良,万万不可小觑!”

马超冷笑道:“区区两万乌合之众,我马超便是单枪匹马,亦可直取强端项上人头!此事就此定下,不必再劝!”说罢,一振衣摆,大步离去。

“将军等等我老杨!”杨千万慌忙起身跟上。

姜维又惊又急,正要追上再劝,却被马岱一把拉住。

他心中不耐,皱眉问道:“马兄,你拉我作甚?我看定是马将军早间受了强端的激将,此番是在意气用事了!这可不是儿戏啊,你我需齐心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才是!”

马岱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兄长定下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顿了一顿,表情倏忽一肃,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而且,某家也很久没见兄长露出这般杀气了……我直觉,当年的他回来了!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我只管宽心便是……羌氐之间,还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天将军之神威!”

姜维蓦然立定,若有所思。

******

当日下午,斥候秘密来报,说探到下游五十里外有一处峡谷,最窄处仅有一丈,骑术高超者可一跃而过;但峡谷地势险恶,且白水流经该地时水流骤然湍急,骑手若是没能顺利越过峡谷,便意味着将被河水冲走,而死无葬身之地。

马超闻讯后却是大喜,丝毫后怕也无。众人一番合计后,终于定下明日凌晨前后夹击。

既然已经定计了,姜维索性放开心事,放手来做。他将联军大营移到岸边,与氐人仅有一河之隔,并派人在营寨附近插满了旌旗。

他又叫一部分士卒隔河辱骂氐人,还派数百士卒砍伐树木,集中到营寨附近,作出制作木筏,要强行渡河的架势。

到了入夜时分,联军营寨依旧灯火通明,调兵遣将忙个不停,并不住传来打造木器的声响。

对岸的强端凝神观望了一下午,此时终于讥笑道:“看来马超这厮没了办法,只能强攻了。哼,看来不必等到曹都督的大军,我独力便能灭了这一路军马!”说罢,步履轻松,回归本阵休息。

就在联军营寨阴暗面,马超已然点好西凉铁骑中骑术最精的一千人,在与姜维、马岱告别后,悄然自营寨后门出走。

一夜无语。

次日天还没亮,氐人营寨中除了巡逻守夜的士卒,大多还处于沉睡之中。

符健全身披挂,焦急奔至强端的大帐外,警示道:“大王,对岸有动静,还请到河岸一看!”

片刻之后,大帐内有光亮起,强端披了一件皮甲快步走出,顺着河道方向眺望。

时江面上晨雾弥漫,浓得让人难以透视,但仔细凝听,仿佛能闻见河对岸传来刻意压低的喧嚣吵闹。

强端走到岸边,用力嗅了嗅,空气中隐约飘带着柴火燃烧的味道,略一思忖,断然道:

“马超在埋灶做饭了!他定是想趁着江上雾起的时机突然渡河。哼哼,如此真是太也小看我强端了。”

顿了顿,蓦然转身喝道:“叫兄弟们都起来,都到河边守着!”

“是!”

他的命令被逐一传递下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河岸上喧嚣声大作,一个个小方阵或整齐、或无序地排列在白水两侧,绵延近十里;前排的氐人将士皆手持弓箭,准备给来人迎头痛击。

河对岸的动静似乎也在加剧,不时传来马嘶人嚷,和江水翻涌的声音。

但因为江面上雾气实在太大,目所难视,未免打草惊蛇,谁也不敢射出第一箭,紧张的气氛弥漫白水两岸。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日耀升,将江上的轻烟蒸发得得单薄了许多,眼看就要消去。

眼神好的氐人将士蓦然望见十余丈外的河畔黑压压的一片,似有无数人马正要凌波而来,一些沉不住气的见状便大声嚷嚷起来。

于是就在这一声呼喊中,双方各自暴露行踪,也堪堪松开满是汗水的控线之手,相互射出第一轮攻击。

一时,箭如狂风狂风暴雨,嗤嗤不绝。

因为实在凑得太近,氐人靠在前排的士卒还不及作出反应,就有不少人被迎面而来的箭矢射中,发出渗人的惨叫。

但强端丝毫没有让他们撤退的意思,不住吆喝指挥着“再射”,“再射”。

如是双方毫不示弱,相互交换了近十轮箭矢。

十轮射毕,天边倏忽飘起一阵大风,将江面上的烟气吹了个干干净净,两岸大军互射后的景象,由是毫无保留各自呈现在对手面前。

一番比较,强端不由得怒火中烧。

但见河对岸竖起一人高的木制盾牌,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敌军士卒躲在盾牌之间,间或在盾牌间隙中射出一箭。借着盾牌的防护,方才一轮盲射中,他们的伤亡极少!

反观本阵,有数百名氐人士卒已经中箭死去,还有近千名虽然中箭,但未被射中要害,只是委顿在地上不住哀嚎,极其影响士气。

第一阵交锋,氐人大军完败。而对岸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箭势依旧凌厉,不断收割着氐人性命。

一旁的猛将符双怒道:“可恶!狡猾的汉人原来是连夜在做盾牌,而不是筏子!我们都给他们骗了!”

强端面色铁青,猛一挥手,喝道:“全军后撤二十步,重新结阵!”

命令被远远传送出去,氐人士卒皆松了一口气,纷纷如潮水般往后退却。毕竟一方有盾牌掩护,一方全靠肉身抵挡,这本就是送命的买卖,谁也不愿多留片刻。

符双急道:“这么轻易便将河岸防线让了?”

强端死死盯住对岸,冷冷道:“让了又如何?江面最深处至少有半匹马高,行进本就缓慢,他们为了保持平稳,势必要丢掉盾牌。哼,到了那个时候,我等再将他们一个个射成筛子好了!”

但他显然留有一手,又下令道:“命令全部大军在河岸后二十步结阵,再派人去林中砍些木头制成盾牌,马上送到阵前来!”

符双旋即大声领命而去。

等到氐军后退,羌汉联军的士卒趁势推进向前,一些胆大的骑手丢掉盾牌,做出要渡河的模样,白水中段的骑手由是越聚越多。

但他们似乎十分忌惮对岸的弓弩,只是浅尝辄逝,并不敢真的就此过河。

强端观察半晌,又招来符健,嘱咐道:“命令全部人马,给我死死盯住河对岸,不可有一丝松懈!”

“是!”

此时,河对岸的姜维之目光亦死死锁定那道黑色的身影。

不论如何,这一番明修栈道之举已经成功将氐人的军队骗出大营,又将强端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他对自家军队的侧翼那是一丝防备也无,可谓空门大露。

接下来只等马超奇兵杀至,牵制住氐人主力,那么联军就能趁势渡河,一举击破氐人大军。

但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担心,马超毕竟只有一千骑,而氐人足有两万。

万般无奈,姜维只得暗自祈祷:

“希望马将军的西凉铁骑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骑神之姿

姜维只等着马超现身;而强端亦存了拖延时间的想法。

在他计算中,曹真当已接到木巴的消息,此刻应该已经出兵武都了。他只要将汉羌联军死死拖住几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曹魏大军致命的一击。

于是乎,两军似乎心有默契一般,隔着一条白水,只做严阵以待状,谁也没有轻易再做进攻,但双方旗帜挥动,紧张的气氛更是弥漫。

对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红彤彤的太阳终于冲出厚重的云层,在天地万物之上洒下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蓦地,但闻平地一声惊雷,氐人大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马蹄声,似有一支军马由远及近,飞掠而来。

强端心中一凛,下意识回身望向后方,但见到远方群山起伏,绿草如茵,乍一望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符双早就翻身下马,以耳贴地,只粗粗一听,脸色已是大变。

“听蹄声阵阵,好像有成千上百骑向我方驰来!这…这是哪来的人马?”

他这一句话甫一说完,大地更为猛烈地颤动起来,就连前线的氐人士卒也感受到这股异动,窃窃私语之余,纷纷回身观望后方。

强端面色煞白,阴冷的目光狠狠一扫前排将士,怒喝道:“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许分心!”

说完,又转向符双,催促道:“没时间猜测了,你赶紧领亲卫兄弟上前堵上一堵,本王马上带人支援!”

“是!”符双二话不说,旋即驰到强端本阵骑队左近,高呼道:“兄弟们随我迎敌!”

这一支骑队是强端手中的王牌精锐,人人身着皮甲,个个手持钢刀,此前歇息了半日,此刻乍闻主将纷纷,皆抽刀出鞘,高声吆喝响应,一时间马蹄声隆隆而起,惊天动地。

符双一马当先,朝后方驰出不过一里路,转过一个山角,就见到两百步外,一群黑压压的骑队正高速冲击而来。观其人数、动静,怕有千人之众。

骑队当先一将,手持长枪,狮盔兽带,银甲白袍,浑身洋溢着浓浓杀意,赫然正是锦马超是也。

符双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心道,马超怎么过得河,还绕到我军身后来了?

但他深知此时不是猜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马超攻势顿住,好为大军争取一丝反应的时间。

主意既定,符双马速不减,执刀斜指前方,爆喝道:

“兄弟们,随我冲锋!”

“呜-呜-呜-”

低沉、急促的号角声在原野里回荡,双方的骑队齐声呐喊,同时加速,旷野中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或黑或灰的骑士在尘土中时隐时现,两支骑队俨如两条蛟龙,正在漫天黄尘中吞云吐雾,高速接近。

氐人的这一支骑兵是强端用了数年时间,耗费无数心血才打造出来一支劲旅,身上的皮甲皆由两层重甲牛皮缝制,手中钢刀皆由魏国赐予,虽只一千人,但在阴平、武都二地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故而符双此番面临名声赫赫的马超及其麾下西凉铁骑,却是丝毫也不惧怕。

“哼,我们氐人勇士也绝不是好惹的!”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符双所带骑兵已经离马超二十丈距离之内,马速已然被催发到极致。

堪堪要撞上之际,汉军骑队内的马超虎目含煞,长枪一挥,厉声喝道:“举!”

随着他一声令下,他身后骑手纷纷反握长枪,持于右肩上方,枪身与地面几乎平行。

再过得片刻,双方越来越近,距离已不足十丈。

“投!”

一声暴喝,马超挺直背脊,右臂猛然发力,将手中长枪如闪电般掷出,直奔衣甲鲜明的敌将符双。

他身后的将士亦毫不犹豫向敌阵掷出手中长枪。

一时,长枪纷飞,空中只闻尖锐穿刺之声,劈空斩浪,气势极其骇人。

符双显然没有想到马超的会有这般战法,长枪来势汹汹,双方又是靠得那么近,想要躲避已是不能,惊呼之下慌忙连滚带爬滚下战马。

他侥幸逃得一命,他的战马却是无法躲闪,被马超一枪刺穿脖颈,悲嘶一声,就此毙命!

与此同时,数百长枪凌空而至,氐人躲闪不及,当先一排骑士尽皆被飞来的长枪插死,哭爹喊妈之惨叫声由是荡破长空。

说起来,这一式近距离投掷长枪正是西凉铁骑的看家绝活。当两队人马同时发起冲锋时,一方若是遭受突脸般的打击,攻势和速度势必减缓;骑兵一旦慢下来,等待他们的唯有被绞杀一途。

马超当年威震凉州,甚至正面对决曹操亦能打得有声有色,一是依仗身先士卒,其次便是这一式攻其不备的战术足以令对手未战而先败。

果不其然,氐人骑队中后排的骑士见状皆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减下马速,试图躲避锋芒,骑队冲锋之势,由是瓦解。

马超冷笑一声,伸手拔刀,随后狠狠一踢马腹,如疾风一般突入敌阵。

但见他运刀如飞,迅如闪电,每一挥皆能带走一条性命,直让人生出沛然莫能御之感;他身后的骑手趁势跟进,拔刀收割。

两方骑兵一经接触,强端引以为豪的骑队瞬间如山崩般溃倒,骑手闻风丧胆,失声惊叫,四散躲避。

“不堪一击!”

马超冷笑一声,也不驱赶,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这支骑队算是废了,几乎再难组织起像样的反抗。

他俊朗的面庞上沾着几滴鲜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回身拔出插在马脖上的虎头湛金枪,半举于空,森然道:“将士们,再随我击杀强端!”

说罢,再次纵马,直取一里外的河岸强端本阵。

他身后的骑手小试身手,此刻热血沸腾,战意高昂,追随之余,尽皆高声呐喊。

“杀!”

“杀!”

“杀!”

一里外的氐军本阵,强端面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对他而言,眼前的局势可谓万分紧急。

他原指望符双能拖延个半个时辰,好让他从容布置好河岸防御,然后抽调步卒夹击来敌。但他实在没有想到符双竟然败得如此之快,几乎没有撑过一盏茶的功夫!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强端来不及心疼,伸手往前一划,喝道:“你们五个千人队,转身迎敌!”

他话音刚落,身后尘烟滚滚而起,马蹄声若惊雷,一支高举“马”字大旗的骑队如旋风般奔至。

五千名氐人在强端不住催促下,胆战心惊地举起了手中兵器,列队上前,向狂风般杀来的马超骑兵迎战而上。

即将相撞之际,但闻破空之声嗤嗤不绝,马超骑队再次投出意味死亡的长枪,

五千名氐人猝不及防,被射得血雾弥漫,横尸遍野,哀嚎声响彻河畔。

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蹄声隆隆,马超骑队已如同旋风般地杀入阵中。这一阵氐人坚持不过片刻,很快呈现不支之势,溃败而逃。

强端见状,再顾不得其他,纷纷指挥在河面防守的步卒围剿,这一番攻受转换,氐人原本还算严密的防御由是大乱。

却说姜维早听到对岸动静,远远见到“马”字大旗迎风招展,又见对岸阵势混乱,便断然下令道:“渡河杀敌!

“杀!”

“杀!”

“杀!”

羌骑等候半日,早已心浮气躁,乍闻主将下令,当即在高声吆喝间开始过河,一时间激起浪花朵朵。

姜维心系马超,一边催马过河,目光却始终不离西凉骑队。

但见西凉铁骑就像一支沉重而犀利的长枪,一连杀透了三层氐人方阵,砍死、砍伤无数氐人,只留下一地尸体。

氐人步卒试图左右夹击,但身为骑队尖刀的马超对战场的嗅觉极其灵敏,领着骑兵马不停蹄,来回穿插,一点都不给氐人任何包夹的机会,反而牵引着他们左追右赶,疲于奔命。

不多时,氐人阵线已经七零八落,再难成队。

“不想马将军实力如此强悍,这一战几乎定矣。”姜维看得不住点头。

五虎上将在战场上的造诣,他已经见识过三位了。如果说关羽是一位技术高超的临阵指挥官;那么马超可以说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之不二猛将。

他不以治军、军略见长,阵地战、攻城战亦打得磕磕绊绊,常不如意;但毫无疑问,他的战斗风格狂野热血,是野地遭遇战中的顶级战将。

这可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常言道“打虎还需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

马超麾下的仅存的两千西凉铁骑,都是由追随他转战南北的旧部组成,这群百战余生的中层、底层的指挥将官熟悉主将的战斗风格,能够指哪儿打哪儿;又与主将有同仇敌忾的决心,能够在混乱的战场上誓死追随,在将军带头冲锋的时候舍生忘死地跟上去,紧紧护卫左右。

在这样一支将兵知心、个人武技极其突出,又有独到战法的劲旅面前,连曹操都不敢正面轻撄其锋芒,更何况仓促成军的氐人?

“不愧是威震雍凉的神威天将军!”姜维轻轻感叹:“在荆州时满以为羽林卫已经足够强悍,但跟眼前这支西凉铁骑一比,还是差了许多……也不知西凉铁骑比起曹魏虎豹骑来,谁能更胜一筹……”

蓦地,他又作长长一叹:“马将军若是在全盛之时与主公联手,平定雍凉指日可待,只可惜关中、陇西一番大战,西凉军团全军覆没,眼下这两千人已是马氏仅存的实力了……”

江面上喊声如雷,汉羌联军已经渡到一半。氐人的阵营被马超打乱,只有浅浅一排氐人弓手在江面防备,只射出稀稀疏疏几波箭雨。

虽然给羌骑造成一定杀伤,但却丝毫难挡羌骑渡河之势。

羌骑大多倾向凭借个人武勇单打独斗,与马超的骑队进退整齐、号令如一的风格截然不同,随着第一匹骑手挤上对岸的土地,越来越多的羌骑完成突破,开始冲锋。

羌人的冲锋看起来更像是一场群殴,但他们横眉怒目,狂呼酣战的模样足够令弓手受到惊吓。

于是乎,一触即溃!

羌骑初尝战果,再难约束,也不组阵型,奋勇追杀。

另一侧,马岱和突骑营将士也已完成渡河,正在组队集合,似乎要去与马超夹击被牵着鼻子走的氐人步卒主力。

人吼马嘶,兵甲铿锵,长枪戳出,砍刀折断,厮杀声震天介响起,一批批地人前赴后继,不住倒下,汩汩鲜血汇聚成流,将白水河侵染得一片血红。

终因羌骑渡河完成,联军夹击之势已成,氐人大军腹背受敌,士气大跌。

马超、马岱的骑队重新汇聚成一道洪流,纵横践踏,开始席卷战场上地一切,但凡铁蹄所踏之处,可谓寸草不生,挡者披靡。他们浑身浴血,模样甚是可怖,驱赶得氐人再无心抵抗,只能弃甲曳兵而走。

用一句话概括之——兵败如山倒!

战至此时,强端情知士卒虽多,却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顾不得仰天长叹,转身落荒而逃。

这一幕正好落入马超眼中,只听得一声暴喝:“哪里跑!”

蓦地一勒马缰,胯下战马吃痛之下惊嘶一声,前蹄扬起,做了一个人立。

马超身子微斜,牵引得马儿后腿顿地,倏忽完成水平转向。

他丝毫不作停留,一俟马儿前蹄落地,紧接着狠狠一夹马腹,马蹄由是上下翻飞,一人一马顿如离弦之箭,直扑强端方向而去。

姜维自诩自己的骑术还算了得,可是当他见到马超这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控马之术,和他如追星逐月般的神姿,饶是他心高气傲,此时亦不由得佩服万分。

骑神之名,当之无愧!

两人一前一后,逐渐靠近;三十余息后,距离越缩越小,前后只隔了十丈。

马超举枪于肩,猝然发力。

一声惨叫之后,长枪如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击中强端后背,强大的劲道带得强端飞离马背,落在丈半之外的空地上。

鲜血顺着枪神汩汩而下,一代氐王,就此毙命。

马超缓缓减下马速,从尸身上抽出长枪,翻腕轻轻一抖,枪身上的鲜血顺着红缨四散而去。

他面色通红,喃喃道:“雷定兄弟,吴兰将军,我马超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强端死去,正式宣告氐人大军败北,杨千万及时跳将出来,用氐语高呼:“跪地求饶者不死!”

氐人残兵为保得一条性命,纷纷跪地请降。

是日,联军由是取得白水大捷,杀敌三千,俘虏氐人精壮近万人,收缴战马数百匹。

阴平一地,已是唾手可得。

第二百七十二章 曹真亲至

白昼渐渐过去,激战了一日的白水桥终于平静下来。

联军占据了原属氐人的大本营,马超、姜维、马岱、魏荣、赵统、杨千万并羌人的几名大将酣战整日滴水未进,此刻才有时间坐下来享用膳食。

是役,氐王强端战死,氐人大将符双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氐人大军中说得上话的仅剩下符健一人。他自知败局已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降,此刻也被邀在帐中备咨。

阴平一战而定,诸人皆是面上有光,一边狼吞虎咽碗中的食物,一边用十分轻松的语气商议接下来的战利品瓜分。

大致定下投降的万余精壮归属汉军,他们将被遣送到汉中从事劳役;而强端部所属的牛羊财货则按照汉羌出兵多寡平分。

其实羌人们也知道,此战之所以胜得轻而易举,主要是依靠马超出其不意的突击,真要算起来,汉军就是将这些财货全部据为己有,他们也不敢有半句非议;但此番汉军表现得如此慷慨,不由得使他们敬意更添。

不过,强端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权力的真空就出现了。这一块核心权益,汉军就不可能与羌人共享了。

等到明日天亮,杨千万将领几百兵马联络南阴、恒陵、顺阴、旬氐诸道的旧部袭取阴平城,而后组建新的军队,并代理朝廷统治阴平郡。

他还将向阴平周边的氐人宣传略阳城榷场一事,鼓励他们积极用土产、牛马与汉人交换生活物资。

“终不负使命,平羌之策终于还是完成了!”

望着帐内诸人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的模样,姜维长长舒了口气。

就在此时,帐外马蹄声急促,一员风尘仆仆的骑士闯进营帐,伏下身子急道:

“下辩急报!有大股魏军越过下辩城,直奔阴平!只怕明日天亮就可抵达此地了!”

马超闻言面色倏忽一变,豁然起身喝道:“消息属实?”

骑手跪地不起:“小人奉了庞宏将军的命令,远道突围,跑死两匹马儿,正是为了报告此事!”

姜维毕竟多了一层心思,凝神问道:“可知有魏军主将是谁?多少兵马?是何兵种?”

“魏军约莫有五千多人马,都是骑兵……他们在两日前经过下辩城时,小人看到他们的主将旗号为‘曹’,又有‘夏侯’、‘费’字将旗。”

帐中诸人闻罢,心中皆升起惊疑问,魏军原本已经放弃武都、阴平二郡,此时为何突然出现?如果是为了争夺两地,又为舍近求远,不先取离得近武都,反而攻击离得更远的阴平?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氐人符健躬身道:“小人知道其中详情,来人乃是魏国的雍凉大都督曹真,他受了强端的邀请,想要在白水桥一带夹击贵军……只是强端实在败的太快,却是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众人闻罢,皆倒吸一口冷气。须知曹真入主关中以来,手上染了无数内附羌人的鲜血,有杀神之称,便是远在武都、凉州的羌人都有所耳闻。

此番实在是邀天之幸,亏得姜维献计,马超奇兵突至,率先击破强端,不然等到曹真大军赶到,联军腹背受敌,那是必死之局啊。

马超将诸人反应看在眼里,忽得狠狠一拍案几,大怒道:“曹真小儿不过带了五千兵马而已,尔等何惧之有?他若是真的敢来,教他好好吃些苦头就是!”

马超大战得胜,在诸羌心中的风头威望一时无两,诸人此番闻得他如此豪言,仿佛吃了定心丸,面色皆缓了数分。片刻之后,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讨论,气氛逐渐热烈。

“好!天将军说得好!愿追随天将军灭一灭曹真小儿的威风!”

“杀了曹真,为枉死的弟兄们报仇呀啊!”

“小人愿为先锋!请天将军一定将此任交予小人!”

姜维却是暗自摇头,心道:“曹真胆敢越过武都深入敌境,可见此人对麾下军队的战力颇为自负……唔,莫非来的是曹魏中军虎豹骑?”

虎豹骑是曹操从兖州东郡起家,收编了青州兵之后才开始逐步编制的军种,堪称是天下骁锐,选取的勇士都是百中挑一的,历来由曹家最骁勇、最亲信的宗室将领率领。

曹真为曹操养子,自小勇猛敢冲。有一次曹操带着诸子射猎游玩时,遇到猛虎在后面追逐,曹真回马射虎,虎应声而倒。曹操壮其鸷勇,让他成为虎豹骑中的将领。

而且此人与新任魏王曹丕的关系十分亲近,他出任雍凉都督,曹丕极有可能将一部分归属中军的虎豹骑拨给他驱策。

“曹真本身就是一员骁将,他若领着五千虎豹骑亲来,实力当真不可小觑……”

姜维越想此事越有可能,不禁缓缓起身踱步到帐帘之前,皱眉沉思。

马超此时已对他十分信服,见状挥手喝道:“且都禁声,看看伯约有什么说的。”

诸将讪讪住嘴,将目光又投到孤立于帐篷门口的姜维身上。

帐帘外,原本是宽阔的白水被雾气一笼,仿佛一条白练般从西到东远远拓开,月光忽隐忽现,铺在河面上更显晦涩难明。

见到此情此景,姜维双目蓦然一动,倏忽有一计涌上心头。他忽得转身面向诸人,面带笑意,缓缓道: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维正有一计,可使明暗之势互易,未必不能重创曹真虎豹骑!”

马超面色激动道:“伯约还请说来!”

姜维笑了笑,抱拳道:“曹真既然不知强端败得这么快,此刻定然拼命赶来。来时路上,维见白水桥前三十里外有一处山谷,仅能供数骑并肩通过。我等可使人埋伏于山中,一俟曹真大军通过,即占据山谷断其归路;而后趁其混乱之际,将军领西凉铁骑正面冲击敌势。曹真进退失据,大有可能全军覆没!”

马超再不迟疑,大喜道:“我看可以,就此定计!诸将士饱餐一顿,即刻出击!”

第二百七十三章 魏国西线

距离白水桥外百余里外,一队约莫五千人组成的玄甲骑兵正纵横排列,迤逦南下。

骑士们皆人高马大,面无表情,操枪持盾,纪律严明,从他们行进间散发出的逼人气势判断,这显然是一支身经百战、无可抵挡的精锐之师。

骑队正中高竖一杆飞纱走线的将旗,上书“镇西将军曹”字样。

将旗下,蓄了一嘴络腮胡,双目炯炯有神的曹真曹子丹正端坐于名马惊帆之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大军缓缓前行。

他年约三旬,身上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斗篷十分宽大,却难掩其虎体熊腰之态,远远望去,端得是威风凛凛、仪表不凡。

此时的他,不时侧脸打量边上那员着一领崭新明光铠,手挽长弓,背负大刀,正紧紧拱卫跟随于身侧的小将。

透过兜鍪,可见这员小将面白无须,长了一张异常面嫩的娃娃脸,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曹真却知道,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余岁了,无论武艺、心智,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此人正是已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次子夏侯霸。

在曹真看来,夏侯霸自小弓马娴熟,深得乃父真传,是家里几个兄弟中武艺最强的一个,又兼其志向高远,实在是曹魏宗室二代人物中颇为值得培养的英才之一。

去年夏天,也就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的夏天,镇守汉中的夏侯渊在定军山之战中被蜀汉大将黄忠斩杀,连服侍在侧的第五子夏侯荣也拔剑出战,当场阵亡。

夏侯渊于微末之际便起兵追随曹操,更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作为终结。曹操感念其功德,将他的爵位赐予夏侯渊的长子夏侯衡承袭,还将侄女许配给夏侯衡为妻,此外,他的其余几子亦各有荫封,恩宠特隆。

夏侯霸作为夏侯渊的次子,自然也得恩荣待遇。他原本可以在朝中做一员世荷光宠的新贵,也可以在家乡做一名与国同戚的富家翁。

但他偏偏不要。

夏侯渊战死的消息传到谯县家中,夏侯霸咬牙切齿,立志从军,每日锻炼武艺兵法更勤,誓要为父亲报仇雪恨。

一年后,他终于等来机会。

今年五月,曹真奉曹丕之命督雍凉诸事。

雍凉正是夏侯渊虎步陇右,立下赫赫战功的地方。夏侯霸闻知后,立即透过好友曹爽,向曹真转达了想要追随他到西军历练的念头。

曹爽是曹真的长子。按着辈分算,夏侯霸与曹真属于同一辈的宗室,但因为年纪上的差异,他反倒与小一辈的曹爽相交莫逆。

借着这一层关系,加上曹真本性鸷勇好武,十分欣赏夏侯霸的武勇和孝心,便有心培养一二。

刚好出镇雍凉之前,魏王曹丕拨了五千虎豹骑给他傍身。

虎豹骑的成员皆从各军百人将中遴选,朝廷不惜代价,配以顶级的装备和马匹,天下无双,战绩彪炳。

建安九年,虎豹骑从围南皮,急攻之,斩袁谭首级,河北传檄而定;

建安十二年,虎豹骑随征乌桓,阵斩乌桓单于蹋顿首级,北境边民自此敬服;

建安十三年,虎豹骑从征荆州,追刘备於长坂,获其二女辎重,收其散卒;

建安十六年,曹操与马超争关中,先以轻兵挑之,战良久,乃纵虎骑夹击,大破之,关中悉平;

建安二十三年,汉中之战前哨战,曹洪、曹休、曹真引虎豹骑击破蜀将吴兰,抢占地利,借此逼走张飞、马超联军。

当此可见,虎豹骑战力之劲,堪称天下骁锐。

正是因为这一点,曹魏军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虎豹骑非宗室不得统领。

而夏侯氏与曹氏关系密切,并称宗室。

于是曹真便借此机会,任命夏侯霸为虎豹骑中的豹骑司马,将他带到关中历练培养。

夏侯霸的表现亦可圈可点,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领兵逐一荡平此前被曹操迁移到关中居住、却始终不服王化,兀自肆意妄为的羌氐人;他自身之兵法武艺亦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让曹真颇有刮目相看之感。

此刻,曹真望着兜鍪下那张年轻却又谨慎的面颊,脑中却浮现起长安城中那个好逸恶劳、胸无大志,却深得魏王看重的夏侯楙之面目。

“仲权、子林同为夏侯族人,只是这差距实在太大了些。”

仲权是夏侯霸的表字,子林则是夏侯楙的表字。

夏侯楙是前将军夏侯惇之次子,与曹丕交情深厚,当年在曹丕的撮合下娶了曹操长女清河公主为妻。

如今曹丕新任魏王,夏侯楙水涨船高,旋即被提拔为安西将军,以关中都督之名坐镇长安,开始在魏国政坛崭露头角。

曹真的职责是都雍凉诸事,夏侯楙这个关中都督自然也要受他管辖的。但几个月接触下来,他察觉到这个夏侯楙不仅丝毫没有用兵谋略的天赋,反而喜好经营家业,收敛财物,可谓胸无大志之极。

若拿同宗同辈的夏侯霸与之相比,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不喜之下,便将夏侯楙扔在长安。

不管怎么说,长安有左将军张郃坐镇,夏侯楙只是名义上的都督而已,安分一些混点功绩也就是了。

曹真轻轻摇头,暗自感叹了一番,转念又想到这一次突发的武都、阴平之行。

说起来,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还要从五月份说起。

这一年的五月,他受魏王曹丕托付,以镇西将军、督雍凉诸事的身份抵达长安,节制包括关中都督夏侯楙、左将军张郃、雍州刺史张既、凉州刺史邹岐、镇西将军长史郭淮、护羌校尉苏则等名臣勇将在内的一干臣僚,可以说雍凉地面上发生的大小诸事,他皆可一言而决。

不过,他也深知魏王绝不是让他到西北作威作福的。

曹操去世,新任魏王曹丕的威望无法于其父相提并论,凉州的地方势力趁机作乱。曹魏在凉州的统治本就浅薄,此时几乎称得上土崩瓦解。

魏王曹丕胸怀大志,正要发力代汉,岂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

于是乎宗室之中的大将曹真被派到雍凉,一为巩固魏国在凉州的统治;若能更进一步重新打通西域,那么对于曹丕而言,更是极有象征意义的一桩大功劳。

他到任长安时,张郃、郭淮二人已经弥补了西军在夏侯渊死后建制混乱的问题。他们两人花了一年时间,重新选拔、练出三万西军,但新军整编不久,无法骤然重用。

曹真索性以战代练,先拿关中不服王化的羌人、氐人下手,三个月内战得关中大定,西军战力亦得整合,更上一个台阶。

与此同时,他亦时刻关注河西四郡的动态。

在这几个月间,凉州西平郡的土豪麴演勾结附近几郡制造动乱,抗拒魏国新任的凉州刺史邹岐上任;张掖郡的土豪张进甚至把魏国任命的太守杜通抓了起来;酒泉郡的土豪黄华亦拒绝魏国太守辛机赴郡就任;武威郡内三个部落的胡人也再度反叛,河西四郡的局势可谓岌岌可危。

武威太守毌丘兴向金城太守、护羌校尉苏则告急;苏则则派麾下大将郝昭向长安求援。

直到八月末,见诸事已定,曹真这才命夏侯楙、张郃、张既诸将留守长安,他自己亲领长史郭淮、小将夏侯霸、副将戴陵,在郝昭的带领下,发起五千虎豹骑,一万五千西军步卒,合计两万兵马进击凉州,沿途还召集了护羌校尉苏则麾下的三千将士。

大军向西行进到天水、陇西二郡交界之处时,羌人木巴找到了大军的行踪,当即将蜀国人在武都、阴平二郡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向曹真控诉了一番,并取出氐王强端的密信,请曹真南下阴平,共击蜀国大将马超的兵马。

强端是已故魏王曹操安置在阴平一带监视蜀国动向的棋子,蜀国既然异动,曹真便不可能坐视不理。

凉州地域广阔,步卒行进缓慢,赶到金城汇合苏则尚须时日。

曹真不假思索,留下郭淮、郝昭统领步卒继续前行,自领五千虎豹骑直取阴平。

一路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堪堪疾行三日,终于穿过武都,抵达阴平。

眼前是一条狭长的山谷,枯藤野草咋生,幽风阵阵,隐有呜咽,望过去有些森然。

“停!”

曹真多年征战,直觉有些不妥,于是高举右手,高声喝止。

第二百七十四章 虎豹骑

夏侯霸见状,策马上前,问道:“敢问都督,为何停下?”

曹真目光不住打量四周,沉吟道:“大军行进的中途可以长驱直入,但越是接近敌军,越要小心谨慎,誓要做到万无一失。关于这一点,仲权你务必须记住了。”

夏侯霸忙抱拳应下。

曹真缓缓颔首,又言道:“听那个羌人木巴的说法,此番武都、阴平大乱是蜀国人出兵的缘故。但我等一路行来,沿途并未见到半个蜀兵,可见木巴话中颇有疑义之处……”

顿了一顿,他侧身问道:“仲权,本督且问你,你可知前几天大军经过下辩城时,本督为何下令不加掩饰行踪,反而刻意顿兵于下辩城下?”

夏侯霸稍一思索,联系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旋即回道:“末将猜想,如果蜀贼占据武都,不可能不在下辩这般要地驻守大军。而大都督此举,便是欲营造大军压境之势,逼迫下辩蜀军展露真容!”

曹真闻言大笑,拍了拍夏侯霸的肩膀,赞道:“孺子可教也。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忽压低嗓音,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

“蜀贼固然是魏王之心腹大患,但如今凉州叛乱迭起,豪族、胡人公开抗拒朝廷命令,如此局势引得多少心怀不轨者等着看子桓的笑话?须知凉州局势一旦糜烂,辽东、幽并、江淮、甚至青徐等地的豪族亦会相继脱离朝廷掌控,那时便是先王再世,也再难压制。刘备、孙权乃当世人杰,若趁机发难,我大魏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我等当务之急,便是要杀鸡儆猴,重定凉州,为魏王争一口喘息之机,重整朝纲!至于蜀国……须知攘外必先安内,本督以为,如今并非与之相争的好时机。”

夏侯霸沉思片刻,还是疑问道:“那都督如此大张旗鼓而来,所为何哉?”

曹真挺直背脊,昂然道:“本督此来,一是要用行动告诫武都的羌人,我大魏虽然撤走兵马官吏,但西军铁骑犹在!铁骑自天水出发,一日一夜可奔袭至下辩。这些羌人安分守己些倒还好说,若真的敢勾结蜀国人,本督也不介意再屠杀上几批。”

顿了顿,又道:“据本督所知,刘备今年初兵发荆州,徒费了许多钱粮,兀自丢城弃地,还损了上将关羽、谋主法正,此时未必有攻略西北的余力。但强端既然派了使者求援,本督便不得不重视。”

夏侯霸面上疑色更浓:“只是沿途却不见蜀贼一兵一卒。即便抓了羌人拷问,他们也只说是参狼羌人奉了马超之名会盟,准备共讨白马氐人……供词与强端信中所言大相径庭,真是奇也怪哉……”

说到这儿,他忽想起一事,忙又问道:“莫非强端获悉参狼羌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事,故而企图以蜀国人为借口,邀我军出兵助阵于他?”

曹真摇头道:“未必。其一,羌人未必是强端的对手,不到死生存亡,他不敢擅自求助我军。其次,木巴说得很明白,原本弱小的九部羌人正是得了蜀国人的帮助,这才能击败羌王雅顿,并形成合力。所以对于蜀人出兵武都、阴平一事,本督深信不疑。唯一尚须观察的,是蜀国人到底是全力攻略而来,还是只想趁我军出征凉州间隙,在武都浑水摸鱼、捞些好处。”

“全力攻略如何,浑水摸鱼又当如何?”

曹真抚须道:“若是蜀人全力来攻,本督少不得上书朝廷,请魏王做好与蜀国大战一番的准备;但他们若只是浑水摸鱼,本督便装着眼不见为净,先行发兵凉州,一俟国中平定,再腾出手来与他们较量一番。”

实则在夏侯霸的心中,反倒更希望蜀国人全力而来,这样他就能趁机帮夏侯渊报仇雪恨了。但他也是个知轻重的,闻言后忍住怒气,颔首道:

“所以此事关键,还在于尽早赶到白水,看u一看强端对手之虚实。”

曹真将他表情看在眼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慰,笑道:

“不错!我等首要任务在于‘看’,而不是‘战’。我等此行只须拿到想要的答案即可,至于白水那边,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当迅速撤退。”

夏侯霸皱眉道:“若不能战,那么强端又当如何?”

曹真哂笑道:“强端只是大魏养在阴平的一条看门狗而已,死了再换一条也便是了。仲权,这世上有舍命救主的狗,可有舍命救狗的主人?”

夏侯霸恍然大悟,躬身抱拳道:“霸受教了!大都督的意思是,此行仍以保全我军实力为重,越是靠近敌势,越要谨慎处置。”

曹真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两人说话间,一骑自前方快速逆驰而来,堪堪奔至两人身前,飞一般地翻身下马,躬身道:

“曹大都督,夏侯将军,过了这座山谷就是白水桥了。大军不加速向前,为何反而停下来了?”

来人正是在前方引路的羌人木巴。

曹真还未说话,夏侯霸策马上前道:“前方路途不明,仓促间不容大军通行。为安全计,请大都督在此稍驻,霸当领一百前锋哨骑为大军开道!”

见他这么快就领悟到自己的心意,曹真心怀甚慰,朗声笑道:“仲权之言在理。本督便派三百亲卫虎骑护卫于你到前方探视一二,切记本督刚才和你说的话,一会儿但有发现,火速来报!”

“遵命!”

虎豹骑分虎骑、豹骑两部分。

虎骑将士配备健马铁甲,负责冲锋陷阵,殊死肉搏;豹骑将士多配备重皮胸甲,配备精制环首刀,用于千里奔袭,包抄侧翼。

虎豹骑中,虎骑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人数极少。曹真此番虽然带来五千虎豹骑,但真正能打能抗的虎骑不过区区一千之数。

他心系夏侯霸安危,一口气便拨付了三百虎骑供其驱策,也算是慷慨至极。

一声令下,三百虎骑火速集结到位。

但见这三百名骑士大部分身着明光铠——这是唯有将军以上身份才有资格穿戴的宝甲,是这个时代最坚固的铠甲之一,造价极其高昂;少部分身着两档铠,铠甲上镶嵌满了点点铁片。

他们人手一支长枪、一柄环首刀,一枚圆盾。刀枪均为百炼技术所锻,圆盾用老木所制,外覆一层铁片,可谓攻防兼备。

骑手们胯下的战马高大健壮,匹匹都在七尺以上,赫然比周边寻常的战马大上一圈;马匹配有马鞍,马鞍一侧垂下一枚皮绳,下端在靠近马腹的位置打了一个脚掌宽厚的圆结——竟然是单边马镫的模样。

站在这般呈现出碾压实力的骑兵面前,木巴再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心思,暗自后悔:“早知魏国有这样的军队,当时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发动判乱啊……”

他暗暗吞了口口水,心中又得意道:“马超、姜维再强,还能强过五千名这样的骑兵?哈哈,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正胡思乱想间,夏侯霸已将兜鍪上用于护面的铁箍放下,他伸出马鞭一指前方,喝道:“虎豹骑的兄弟们,随我出击!”

第二百七十五章 顺风浪

夏侯霸领着三百骑士穿过谷口,疾行半晌。

木巴小心陪在他身前领路,忽一指前方小山,介绍道:“夏侯将军且看,大军再行十里就能走出这片山谷,一会儿将军站在对面那座小山,可以看到强端大王和蜀羌联军隔着白水对峙的情形。”

夏侯霸眯眼瞧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颔首,继续催马上前。

再行一阵,渐渐进入两山中间一条狭长的通道。但见方圆几里都是茂盛的灌木,因到了盛夏的缘故,长势即盛,将左右远近的景观遮了个严严实实,视力难透;与此同时,不远处有惊鸟飞林的声响传来。

夏侯霸止住队伍,皱眉不语。

“夏侯将军,怎么不走了?”木巴回头疑问。

“林中鸟雀惊飞,多半有人埋伏在此。”

木巴笑道:“将军多虑了,他们拢共就几千兵马,此刻被强端大王牢牢拖在白水河畔,哪里还有余力分兵埋伏?”

夏侯霸不再理会于他,转身朝一队骑士喝道:“你等沿方圆五里的灌木草丛严加搜索一番,但有异动,火速示警!”

“遵命!”

十数名虎豹骑将士迅速奔出,自觉散落到四周。他们举起手中长枪、直刀,纷纷往灌木草丛中击刺;携了弓箭的,更拉弓望箭,摇摇朝百步外的丛林射击。

而此时,姜维、魏荣、赵统三人率领着三千羌兵正静静的埋伏在几百步外的森林中,一动不动,恍如雕塑一般。

羌人纪律涣散,但他们摄于姜维的威严,只能耐住性子不敢稍动;林子中的战马亦马口衔枚,只为了不让敌军察觉。

姜维其实是在等待魏军的主力通过。

他埋伏之处刚好位于山谷中段,承前启后。一旦魏军主力通过此处,他将领埋伏于此的三千羌骑率先发难,同时向埋伏在他处的友军发出信号。

届时,埋伏于谷口的马岱突骑营将士将下山封锁住魏军的归途,造成魏军的混乱;而埋伏于正前方的马超将领西凉铁骑长驱直入,给混乱中的魏军以迎头痛击。

乍一看,计划是美好的。

只可惜,魏军主力不曾到,来的只是一波探路哨骑;哨骑也便罢了,但为首那员将领谨慎得异乎寻常,稍有风吹草动,就开始沿途扫荡,丝毫也不放松。

双方只隔了几百步距离,按照魏军哨骑如此力度的搜索,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双方必打照面。

所有将士都将目光投向姜维,静候他的命令。

打还是不打?形势可谓十分紧迫。

间不容发之际,魏荣凑到姜维身侧,附耳道:“这样下去,我方埋伏迟早会被识破。与其这样,不如提早发难,先吃下这一部再说!”

姜维稍加思索,心中已有决断。

只见他大手一挥,爆喝一声:“放箭!”说罢,猛地起身,抽箭拉弓,飞一般地射出这一战中的第一箭。

“崩”的一声震响后,长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离他最近的一名魏骑的脖颈。

那魏骑尚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激射倒地,眼看已是不活。

在这之后,密林中探出无数脑袋,他们飞速拨动手中长弓,箭矢纷飞,如飞蝗一般飞向了小道中的魏国骑兵。

“敌…敌袭啊!”

“有埋伏!”

“后撤!后撤!”

这一波攻击突如其来,抵近侦查的魏骑一时不察,被射了个人仰马翻。尤其是靠近埋伏处的几名骑手,他们战甲上、胯下战马上插满箭矢,几乎被射成筛子模样。

“果然有埋伏!”

魏军本阵,夏侯霸嫩脸涨得通红,一边举刀拨开乱箭,一边疾声高呼:“全军下马举盾!向本将靠拢!”

虎豹骑不愧是天下无双的精锐,陡遇伏击,竟然没有一人慌乱逃跑。他们依照主将吩咐,纷纷跳下战马,将身子蜷成一团缩在马后,又高举圆盾,护住战马脖颈处,缓缓退向本阵,表现出极高的战时素养。

姜维哪容他们退得如此轻易?他有心用远程攻击尽可能多得消耗掉魏军战力,正要下令再射一轮。

哪知右臂刚刚举到一半,“射”字刚刚从丹田翻涌至喉咙、距离吐出尚有半息。

忽有一名羌兵高声吆喝着“杀啊”,纵刀直扑山下道中;其余羌兵似乎受了鼓舞,尽皆站起身子,吼吼大叫的冲了下去。一时,满山遍野尽是翻涌而出的羌人。

这一幕直把姜维瞧得目瞪口呆,呆立当场。饶是他知道羌人纪律散漫,不听指挥,却也不曾料到他们竟然自行其是到了这种地步!

边上的赵统忧心忡忡:“魏军装备如此精良,贴身肉搏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魏荣亦破口大骂:“这群狗日的羌人,这么着急赶着投胎吗!”

两人一边奚落,一边回头去望姜维。

姜维摇头苦笑道:“看来接连打了几次胜仗,这帮混蛋抖了起来啊!”

他情知眼下并非深究的时候,当下翻身上了小白背脊,取长枪弓箭在手,回身喝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两位速速随我冲阵,早日解决掉这一支魏军才是正途。”

赵统、魏荣毫不迟疑,纵身上马,跟着姜维飞奔下坡。

战场中,冲的最快的一波羌骑已经堪堪同魏骑交接上了。

两军很快陷入刀枪肉搏之中,魏军胜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羌人却是胜在锐意正劲,又兼人数众多,暂时除却对高大骑兵的恐惧,一时间竟然战得难解难分。

山路毕竟不如平原,不利人多的一方展开阵型冲锋。于是乎,两军阵前的羌骑越聚越多,但真正能够投入战斗的不过前面几排人马。

便是姜维、赵统、魏荣三员大将亦只得被堵在锋线后面,瞪着眼睛干着急。

姜维身量高大,端坐小白背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魏军的阵线恍如钢铁铸就的大闸,任凭羌骑一浪胜过一浪的冲击,竟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他们装备的圆盾和明光铠似乎完克羌兵手中不甚犀利的刀枪。

羌兵每展开一下攻击,魏骑都能利用圆盾娴熟地格挡掉;漏下的一刀两枪,一俟沾到魏骑身上的铁甲,要么自行划开,要么只能在坚强的甲胄上留下一道不浅不深的印痕。

与之相反,魏骑的刀枪犀利异常,面对仅仅身着皮甲的羌兵,手起刀落必有一人重伤。

短短几十息的交锋,乍一看羌骑人多势众,占尽优势,实则魏军虎豹骑已经慢慢站稳阵脚,并已逐渐集结成阵型。

兵甲铿锵,大地震撼,厮杀声传出好远;长枪戳出,砍刀折断,一批批地羌人倒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军阵前已经垒起高高的尸堆,鲜血遍染、但观其穿着朝向,大多数是羌人的尸首,魏军死伤者可谓寥寥无几。

地上同伴尸首横列,对面那群魏骑状如杀神,面无表情,无情屠戮。

眼前的局面终于让羌人渐渐冷静下来。

这时,魏军阵中一员铁甲覆面的将领蓦然冲至阵前,但见他长弓在手,先发一矢,三矢夹于三指间,相继拾发,不至断绝。

长箭例无虚发,每发一矢,必能夺走一条人命,不过短短十来息功夫,就有五名羌兵死在他的箭下;双方又离得极近,他又射得极准,射到后来,但凡魏将长弓所指之处,便会激起羌兵一阵哗然,下意识就要侧身躲避。

羌兵的锐意正在逐渐消退,恐惧之感油然而生,若再无变数,溃败就在眼前。

“三千羌骑先机在手,却战不下眼前的三百魏骑,反而被打得束手束脚,溃败在即!虎豹骑之威,竟至于此!”

姜维被羌骑堵在战阵后方动弹不得,急得欲把钢牙咬碎的同时,亦深深震撼于虎豹骑的战力。

此时,他见到魏将手持长弓,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模样,忽然起了狙杀敌军大将的主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

姜维默默擎弓在手,瞄准对岸那道黑影,将弓拉至满月,倏忽松弦送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姜维战夏侯

姜维瞄准的目标自然是魏军虎骑司马夏侯霸。

这一箭蓄力已久,破空斩浪,瞬发即至。

姜维满以为十拿九稳。

熟料夏侯霸似乎早有感应一般,箭矢甫一离弦,他便微微侧首,下意识地做出躲避动作——这是他侵淫箭术多年练就的本能。

千钧一发之际,长箭贴着他的脖颈堪堪掠过。箭势劲锐,带起的劲风竟然刮得他耳畔生疼,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啊——”

箭声之后旋即响起一阵凄惨的叫声,夏侯霸用余光可见,这支长箭已经直直射入身后一员魏骑的胸口,余势还将那骑手从马背上掀了下去,足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大。

又闻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斜刺里又激射出两箭,将拱卫在他身畔的两骑尽数射落马下,观其中箭之处,不是咽喉就是脑门,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三矢连发!”

夏侯霸方才命悬一线,当真又惊又怒,立时顺着来箭方向望去,但见隔着混乱的人群,有三员全身披挂的将领正骑马挚弓,端立于百步之外。

这三箭既准又劲,阵线上的魏军虎骑之胆不由为止一寒,情不自禁举起圆盾试图采取守势,攻杀之势顿时消减了三分。

这三箭亦引起羌骑的注意,他们爆发出海啸般的呐喊,士气顿时大涨。

有识相的羌人终于看出姜维三人被堵在阵后不得寸进的窘境,于是忙用羌语招呼道:

“让开一条道,让将军进来!”

“让开!让开!”

话语迅速激起响应,中间的羌人纷纷向左右挤靠,正中部位渐渐露出一条可供一骑通行的小通道。

姜维二话不说,扬蹄而上,奔驰的同时,拨弦不停,冲着夏侯霸再次举弓;魏荣、赵统二将寸步不离,紧随其后。

魏荣实在厌极了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羌人友军,跟进的同时,不住拿着马鞭抽打四周。

“碍事的家伙!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开!”

此刻的夏侯霸已经调整好气息,目光紧紧锁定在高速驰来的三员将领身上。

直觉告诉方才那一波连珠箭是由当中那员银甲绿袍的年轻将领所发。

此刻又见那员将领拉弓射箭的模样,夏侯霸钢牙紧咬,不欲让上寸步,于是取三支箭矢在手,亦是迅速弯弓搭箭。

驰到彼此相距五十步之际,两人将手中硬弓同时拉至满月,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松弦送出。

却说夏侯霸自诩箭术高明,方才受姜维袭击,犹如当头棒喝,顿生出一争高下之心。而且双方隔了不过五十步距离,他自忖凭借手中两石强弓,闭着眼睛都能射中,故而这一番施为算是克尽全力了,再无后着了。

一时,弓如霹雳,“嗖嗖”之声不绝于耳。在众人看来,两人四手竟是六箭齐发。

实则羌骑也好,虎豹骑也罢,只觉平地里箭发连珠已是匪夷所思,遑论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射出?他们这辈子都未见过如此神术,一时瞧得尽皆呆住,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半口。

终是姜维弓长力劲,他的三箭比夏侯霸所射先半息而至,直扑对手眉心、咽喉、胸口三处。

此时的夏侯霸已然力尽,除了一脸惊愕,再无余力躲避,眼看就要被射中。

要不说虎豹骑皆是身经百战的锐士,每一骑的反应、速度都不在一般武将之下。

当此之际,夏侯霸左右两侧将士飞速展臂伸出圆盾,紧紧护住主将左右。

但闻“噗”、“噗”、“噗”三记重器砸物声,三支羽箭尽数钉在了圆盾之上,因箭势力道极大的缘故,箭尾的羽林还在不住抖动,而持盾的骑士手臂被震得疼痛难忍,几欲碎裂,忍不住叫出声来。

与此同时,夏侯霸射向姜维的三支箭也已堪堪抵达。

电光火石间,姜维弃弓取枪在手,飞速挥击,将直取中门的长箭击落;他身侧的魏荣、赵统二将一左一右,亦各自挥舞武器,一一击落分取姜维肩膀的两箭。

这一番针锋相对,两将于技巧一道可谓棋逢对手,但诸人看在眼里,若论及应变迅捷,还属姜维技高一筹。

只这一番交锋的功夫,姜维三人已经冲到两军交接处,开始悍然冲阵。

他们都已看出,虎豹骑坚不可摧,仅靠羌骑人海战术已经行不通。时不我待,当此之际,唯有主将挺身而出,方能打破这般尴尬局面。

一声昂嘶,小白马蹄翻飞,突入敌阵;姜维面沉如水,手中绿沉长枪左右翻折,撞开对方一骑又一骑;魏荣、赵统二人紧紧跟随,牢牢护在姜维身侧。

远远望去,三人恍如神兵天降,枪刀迭出,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却说虎豹骑身着坚固的明光铠,一般刀剑等锐器攻击几乎很难奏效。但姜维手中绿沉长枪重六十八斤,使将起来惯性极大,拿它用作棍棒挥击,可收重锤猛击之效。

往来观,但见所中者莫不口吐鲜血,跌落马下——显然是伤及肺腑,受了内伤。

重枪无锋,大巧不工,这便是姜维与绿沉人枪合一形成的破甲之术。

于是乎,羌骑破不开的敌阵,就在姜维、魏荣、赵统三将合力冲击之下,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

夏侯霸见状大为着急,他深知敌方毕竟人多势众,阵线的口子一旦被撕开,敌骑若是一拥而上,便是踩也要把己方几百人踩死了。

惊怒之下,他舍了弓箭,取了长刀在手,策马直取敌将。

“那厮箭术不在我之下,那么就看看他手中长枪抵不抵得过我手中大刀!”

同一时刻,姜维也看到急剧靠近的魏将身影,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方才教你侥幸逃得一命,此时居然还敢送上门来?当真妙极!”

不及细想,亦狠狠一夹马腹,骤然加速。

不过三五息功夫,两人已经冲到一处,彼此可见对方掩埋在兜鍪下的面庞,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

“怎得这般年轻?!”

但两人的武器却是毫不留情,全力倾斜,直刺对方胸前要害。

一连三声“当”、“当”、“当”得震响,姜维的长枪已与夏侯霸的刀刃互击三合,闪出一溜电光火花,一时间罡风四溢,劲气排空。

周遭士卒只觉胸遭重击,气血翻涌之下,忍不住就要举手掩耳。

此刻,两人都想要狙杀对方以求挽回局势,故而皆咬牙切齿,毫不容情。

但闻刀枪互击之声不绝于耳,转瞬间,两人已交手数合。

说起来,夏侯霸的天赋、武艺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但终比不得姜维一路上刀头舔血,突飞猛进。

十合后,姜维一个虚招,诱得侯霸力道用老,收不住势,动作稍有迟缓。他抓住机会,迅疾变式,一枪疾刺敌方胸口。

这一变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周遭魏骑将要救援已是不及,见状纷纷惊呼道:

“夏侯将军小心!”

“将军小心!”

就在此时,“夏侯”二字亦随风飘入姜维耳中,望着眼前那一张即惊且怒的年轻脸庞,他的心中电闪疾念。

“此人莫非是夏侯霸?!”

夏侯霸何许人也?

在三国后期的历史上,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执政的曹爽,身为曹爽好友、以曹家亲信自称的夏侯霸心怀忧惧,投奔蜀国。自此,与历史上的姜维相交莫逆,屡屡以首席副将的身份追随北伐。

有了这一层考量,姜维心肠倏忽一软,心思传递到手中,这一枪蓦然从刺变成了横扫。

但闻“咣当”一声震响,枪柄如风,重重砸在夏侯霸胸口护心镜处。

“啊——”

夏侯霸口吐鲜血,直直跌落下马来。

“将军!”

周遭魏骑见状,纷纷欲上前抢夺护卫。姜维、魏荣、赵统三人转瞬就被团团围住,但他三人品字而立,各朝一边,不断挥舞手中武器,魏军攻势如潮,亦不得寸进,他们的阵型亦随之彻底大乱。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有姜维三人勇猛至斯,羌骑无不精神大振,高声呼喊着再次沿着空隙杀入。

魏骑人数本就不多,此番失了指挥,猝不及防之下,再难抵挡,终于被一拥而上的羌骑人海彻底淹没。

第二百七十七章 问计

这一战,虎豹骑爆发出极其坚韧的战意,三百骑士,当场阵亡一百二十人,重伤百余,被俘虏着不足五十人。

这个结果颇让姜维感到惊异,毕竟冷兵器时代,在正面战场上遭遇八成伤亡而仍能坚守阵地、战至最后的部队可谓绝无仅有。

反观己方,三千羌骑围攻三百虎豹骑,竟然被打出五百余人的伤亡。若非几位将领及时挺身而出,差一点就要被只有他们十分之一人数的敌军击溃了。

他自从军以来,冲击过羌人的营帐,也曾撞击吴军的阵型,皆能凭借长枪快马、无往不利,只是今日攻击魏国骑阵,却让他凭空生出一股艰难之感。

魏军虽只区区三百人,但迸发出的气势,呈现出的组织、纪律,莫不让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望着那群不听指挥,自行其是,打输了哭爹喊娘,打赢了却又开始洋洋得意起来的羌人,姜维不由得摇头苦笑道:

“真他娘的靠不住啊!”

一个一直横亘在他心头,他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忽然浮现——为何三国前期猛将迭出,但到了三国后期,便几乎再没出现几名像样的猛将?

今日,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大抵三国前期诸侯混战,军队主力都是由未经训练的农夫、流民构成,士气、纪律皆参差不齐,根本拦不住猛将发力一冲。这也无怪乎,官渡之战之前,中原大地上充斥着绝世勇将单枪匹马驰骋沙场的传说和战绩。

但时至今日,诸侯割据、军阀混战已有三十余年,天下仅存最强的曹、刘、孙三方势力。奋战至此时,各方麾下精锐兵马皆可谓久经沙场,兼之训练有素,装备亦称得上是一时之选,故到了战场上,这些兵马进退有序,战力弥坚,其实力绝不容轻辱。

此时战场上克敌制胜之关键,已经从武将的匹夫之勇,渐渐转化到对军队素质、指挥之道的竞争上来。这就是在三国后期的历史上,再也少有猛将直接冲阵记录的原因。

姜维自忖,若此番遇到的不是误打误撞进入埋伏圈的三百哨骑,而是曹真五千主力,那么只凭手下这帮乌合之众,能顺利打出伏击的意图吗?

只怕强弱悬殊之下,别到时候伏击不成,反而被曹真大军按部就班、各个击破了。

念及此处,不由生出一阵后怕来。

许是此处沸反盈天之状惊扰到了前方,等到羌骑粗粗打扫完战场,马超已经领着埋伏在山谷出口处的西凉铁骑赶至。

他见到眼前这番景象,嗤笑道:“曹真那厮竟只派了这几百人马?当真胆小至极!”

姜维苦笑道:“便只这几百人马,也已足够让维拼了小命了……”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魏军实力强劲,而羌人不堪重用,难当伏击重任,还望将军与我易地设伏。一会儿曹真大军到来,由维吸引魏军正面注意,等厮杀正酣时,将军从侧面斜刺里杀出,将魏军拆分作两端,首尾不相连,马岱将军再从背后夹击,唯有如此,方有取胜的机会。”

马超望着散落了一地的羌人尸首,情知姜维说得在理,便颔首道:“这样也好。”

当下二话不多,领着麾下铁骑奔赴羌骑原先所处的埋伏位置。

姜维留下赵统并两百人马看管俘虏和战马、盔甲、武器等战利品后,重新召集羌骑,准备赶到山谷出口处布防。

就在此时,小径上烟尘滚滚,数骑飞奔而来,远远望去,当先一人赫然是马岱的身形。

须知马岱埋伏在山谷入口处,身负断敌后路的重任,可谓责任重大,等闲不可能轻离。此番亲来,必有要事发生。

马超、姜维见状,急忙拍马迎上。

马超更是一把攥住乃弟坐骑缰绳,急问道:“何事?”

马岱匆匆停下,面色古怪。

“曹真……曹真他退兵了!”

“啊?”马超与姜维二人瞪大双眼,目目相觑。

******

却说方才姜维与夏侯霸大战之际,木巴觑了个空档,慌忙向后奔逃出十里,回到魏军阵中,将前方遭遇伏兵一事报知给了曹真。

曹真为人向来体恤士卒,视军中同袍为兄弟手足,闻讯自是大急。

且不说夏侯霸与他儿子关系密切,是他极看重之人,只说这三百虎骑皆是大魏精锐,须臾不可有失,他不假思索,就要下令全军向前救援。

就在此时,忽闪出一员年约四旬,须留三缕的中年将领,一把拉住曹真坐骑,正色劝道:“已知前方设有埋伏,此时不宜再行进军……”

曹真认出来人是他的副将费耀,盛怒之下一马鞭抽在他的脸上:“本督岂能置兄弟们的安危于不顾?还不给我滚开!”

费耀脸上浮出殷红血迹,他却不为所动,依旧牢牢抓住曹真坐骑辔头,继续苦劝道:

“都督且听末将一言……依末将之见,此时氐人强端定然已被击败了,否则敌军何敢分兵到谷中设伏?此其一也;再者说,谷中树林密布,根本摆不开阵型,非是我虎豹骑用武之地,在此接敌,实是舍长取短,正中敌军下怀啊!更何况,都督身负魏王之殷期,千金之躯岂能轻易赴险?万一有所损伤,雍凉大事该怎么办?魏王的重托又该怎么办?万望都督三思啊!”

曹真听到这里,眉头紧皱,高高扬起的马鞭再也挥不下去了。

冷静下来想想,情况却如费耀所言。

强端可能真的已经死了。强端一死,那么大军南下救援的意图可算是彻底破灭了,而且大军离境日久,此刻已经算得上孤军深入了,这实在犯了兵家大忌。

他面上阴晴不定,伸手招来木巴,问道:“你且说说,敌势如何?可曾见了马超?”

木巴伏于马下,战战兢兢回道:“只怕有三千多羌人,打头那个叫姜维,不曾见到马超……”

“三千多羌人……马超还不曾出现……”曹真轻摸短须,陷入沉思。

费耀趁势再劝道:“敌军拿三千人伏击我方三百人,还算不得敌军主力,足见贼势强大,此时不应轻撄其锋,当以撤军为上。”

曹真虎目含光,喝问道:“此行一无所成,还损了一员大将、数百兄弟,你此时却说要退兵?”

费耀忙道:“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我方已经弄清蜀贼在武都的异动,接下来必须有所应对才是。末将以为,敌军行踪虽然难以捉摸,但下辩城作为他们的本城重镇,势难轻弃。都督不妨先行撤回天水,召集西征将士后,火速兵发下辩。下辩城毕竟靠近天水郡上邽城,方便我军补给接应,而且该地地势平坦,有利于虎豹骑兵纵横驰骋。到那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蜀贼与羌人未必有招架之力,到时再救夏侯将军也是不迟。”

曹真闻罢,缓缓颔首不止,好半晌,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全军向背,撤回天水!”

******

汉羌联军本阵。

在得知曹真撤走后,马超、马岱、魏荣、赵统诸将还不觉事态严重,但姜维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谓如坐针毡,坐立不安了。

曹真智勇双全,懂打仗,善养卒,是魏国历任雍凉总督中唯一敢正面进攻诸葛亮的牛人,岂会如此轻易服软?

他既然注意到了汉军在武都、阴平的异动,将之杀了也就一了百了,但他看破了谷中伏兵,选择战略性撤提,紧接着的必将是如雷霆般震怒的报复。

“我小心翼翼,不想还是走漏下了消息,刺激到了魏国!曹真掌魏国雍凉半壁江山的军政大权,力量极其强大,他若有心掀起大战,搞不好又是一场数万人级的国战……但大汉刚刚经历荆州大战不久,兵疲粮乏,何况汉中开发也才方兴未艾,至少一两年内,根本不适合发动这般规模的大战……“

姜维狠狠一捶身边的树木,一时震落无数树叶。

“可恶!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难道一番心血,要尽付东流了么……”

边上的赵统明显能感受到他的心慌意乱,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道:“可在担心些什么?”

姜维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将心中疑虑复述了一遍。

哪知赵统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魏国有曹真曹子丹,我方不也有诸葛军师坐镇汉中?家父常说,军师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平日若遇难题,只管找军师问计便是。”

姜维轻轻摇了摇头,心中苦笑道:“军师的智谋我自然也是深信不疑的,但此番强弱悬殊,人力又岂能胜天?”

只是,事到如今,他除了问计于诸葛亮,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更何况此间发生了牵动两国未来走向的大事,于情于理都必须得向朝廷汇报一二了。

念及此处,姜维当即取了一绢黄绫在手,于马背执笔粗粗将此间发生之事和他的担忧书写了一番,等到墨迹干涸后,郑重交到赵统手上,正色道:

“要劳烦你跑一趟汉中,将此间发生之事尽数向军师禀报一二。”

赵统将书信折好贴胸收藏,抱拳道:“只管放心,统单枪匹马,三五日便能走个来回。”

与诸人一番告辞后,赵统翻身上马,迤逦东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姜维默念道:“希望军师能像演义里一样完克曹真罢……”

第二百七十八章 是战是和

随着曹真大军的忽然撤走,阴平的危机也就宣告结束。

为了巩固局势,杨千万按照之前约定,领了投诚的氐人符健并数百骑亲信,准备奔赴阴平的南阴、恒陵、顺阴、旬氐诸道联络旧时四大氐王的部族,以建立新的亲汉政权。

送走两人,姜维便开始着手收拾战利品和俘虏。

通过这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联军缴获的战利品包括一百余匹战马,以及三百套虎骑的装备,其中小半完好,剩下大半经过修复后还能继续使用。

这些马是选自河西、辽东的良种,体型外貌远较陇南羌人所产的土马出色;刀胄是百里挑一的百炼刀,明光铠,便是在益州也不见得多见,具备使用和研究上的价值,都是极其珍贵的物资,姜维并不准备分给诸羌。

时白水之战后,联军自氐人营中缴获不少运粮的大车,他大手一挥,命士卒打包收好这些甲胄,藏于运粮车上,并用幔布覆盖住,免得羌人心生觊觎。

羌人自打见识过马超突杀强端的神勇,以及姜维单挑夏侯霸的英姿之后,对两位将军及汉军的战力那是心服口服之极,此番面对两人吃独食般的行为,亦皆认同,且生不出半丝拂逆之心。

姜维见状,不由暗自颔首。

接下来还有对五十余名魏军俘虏,以及那一员叫夏侯霸的魏将的处置。

马岱直言,汉中之战后,曹刘双方势同水火,根本没有讲和的可能,而且此时曹丕掌政,夏侯家族颇受恩荣,在这种情况下,夏侯霸根本不存在投降的可能。

马超亦着实恨极了曹魏,按着他的意思,对待敌人实在不必留情,全部就地格杀便是。

但姜维想到夏侯霸终是历史上与自己并肩作战,同舟共济的好伙伴,不知为何,心中忽得闪过一丝恻隐。

沉思片刻,还是提议道:“当此之际,不如留他们一条性命,等到曹真大军压境,也好权当人质。”

武都大战在即,对于这个提议,马超、马岱自然没办法拒绝,只得颔首应下。

于是,就在诸将指挥全军收拾行装之际,姜维手持麻布和药物,悄然走至看押俘虏的小林中。

却说夏侯霸胸口中了他的枪尾横扫,幸亏有护心镜化去致命伤害,但终因劲道猛烈,兀自断了数根肋骨,此刻躺于地上,眉目紧皱,不发一言,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痛苦。

姜维二话不说,着即弯腰替他卸甲查看伤口。

夏侯霸霍然睁开双眼,陡然见到敌将这般作为,面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稍作思索,当即想到对方定是想要存了以自己为人质的打算,于是本能就要抗拒。

但他实在痛到动弹不得,甚至连每呼吸一下都会有痛彻心扉之感,无奈之下,只得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断断续续喝道:“兀…..兀那蜀贼,要……要杀便杀,何……故作态!”

姜维未免此刺激到他,不做半句回答,只顾专心包扎。

只是,他虽看过救护营的将士帮战士们处理肋骨骨折事故,知道期间手续和要点,但从未亲手操作过。今日也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故而手上力道难免大了一些。

夏侯霸疼得死去活来,顾不得再骂,运起全身的精神专心对抗疼痛;未免被敌将小觑了去,他宁可咬碎钢牙,也不愿意发出半生喊叫。不一会儿,便已面色惨白,大汗淋漓。

时已近午,阳光灼热。

一炷香后,姜维终于粗粗处置完伤口,不觉长叹一口气。复观地上那人,也不知是疼痛还是疲累,早已晕睡了过去。

抬头回望,不远处,联军士卒已然堪堪整顿好行装,正要列队出发;魏荣正向这边摇摇挥手招呼。

他起身应了一声,旋即招呼兵卒推来一辆大车,合力将夏侯霸抬到车上安置。

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庞,姜维内心一声暗叹:“对着这些‘老伙计’,我可真是硬不起一点心肠啊。”

大军重新开拔。

此地距离下辩四百余里,为能早日回城做好防御布置,马超留下马岱及突骑营沿途看管照顾受伤将士和俘虏,他自己则和姜维、魏荣三人领着大军轻装赶路。

一路上,西凉骑因为知道新的大战在即,气氛颇有些沉闷肃然,但羌兵却是欢声笑语,尽情欢享着接连的胜利。

大抵这九部原本实力弱小的羌人自从有了汉人这座靠山后,两个月来通过一连串的战斗,不仅分牛分羊分人口,实力得以壮大,甚至连为祸甚烈的氐人强端都被斩于马下,此番当真是彻底翻身做了主人,真可谓志得意满至极。

而且在他们看来,神威天将军马超尚未出面,只凭姜将军单枪匹马就能吓退那什劳子魏雍凉大都督,料来那厮也没甚了得的,即便举兵再来,天将军和姜将军也一样能教他有来无回。故而沿途上载歌载舞,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

疾行两日一夜,联军终于九月十一抵达下辩城郊,留守的庞宏、柯十三、雅丹三人外出十里相迎。

下辩城中早已备好犒劳军资。

说起来,六千骑兵自九月初三出发,仅仅历时八日,即击败以强勇著称的白马氐人强端和他的两万大军。

这般战绩放眼古今,皆称得辉煌,由不得诸人不大肆庆祝一番。

但除了羌人将士外,知道轻重的将领官员皆心怀忐忑,无心庆祝——魏国虎豹骑的出现,就如同摧城的黑云,无形之中给诸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城外的狂欢还在继续,下辩公署议事厅,马超、姜维、魏荣、庞宏、柯十三、雅丹诸将席地而坐,济济一堂。

当前的局势是,曹真已经顺利从武都脱身,而诸葛亮的指示尚未自汉中传来。这期间是战是走,皆取决于在座诸人,须臾不可孟浪。

武都是羌人的家园,柯十三、雅丹两员羌将皆主张强硬对待。

庞宏终究心思细腻许多,沉吟道:“下辩毕竟是边荒小城,也不知朝廷是否愿意为了此城而与曹魏掀起大战……而且下辩距离魏之天水近,距离汉之汉中远,转运之便并不在我……”

魏荣闻言抢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城池,朝廷怎会轻言放弃?巨师你可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庞宏苦笑道:“魏兄,宏的意思是,朝廷大军屡屡征伐在外,急需休整,未必有支援之力;而且下辩新取,还需一段时日经营,此时并非是汉魏之间爆发冲突的好时机。我等若能想出什么法子,免去这一场征战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此言一处,姜维心中便是一动。

“比起在座武将来,庞宏眼光毒辣,思路宏远,能够跳出一城一地之争,将局部的矛盾扩大的整个战略层面上来……看来这几个月的锻炼,他的治国权谋之道颇有长进啊……”

魏荣少年热血,兀自嘟囔:“免什么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耳而已!”

“是啊,曹真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正好趁此机会,一并将凉州夺了!”

诸武将心高气傲,在魏荣的引领下,你一言我一语,竟开始对庞宏口诛笔伐,倒教庞宏好一阵哭笑不得。

见诸人陷入争吵,马超傲然道:“他曹真敢来,我马超便敢取突入敌阵,取他首级,诸位何必惊慌?”

马超是此间首将,他既然信心满满如此说道,此事也算有了定论。

魏荣、柯十三、雅丹齐呼道:“将军英明!”

“诸位,且听维一言。”就在这时,姜维蓦然出声。

几个月来,他屡兴计谋,引领大伙儿屡战屡胜,声望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形成了“命令由马超下,而决策由姜维断”的局面。

此番乍闻他要发言,场中顿时安静下来,便是连马超亦侧身投来关注的目光。

姜维先朝庞宏点了点头,肃然道:“其实巨师所言在理,我等此番的使命是攻略武都,实在不必多树敌人,节外生枝。但亦诚如诸位所言,下辩是我等好不容易得来的城池,岂有拱手相让之理?如此,在朝廷下达正式命令之前,我等当衷心合力,将下辩经营地固若金汤才是。”

“合该如此!”诸人闻罢,轰然叫好。

姜维顿了顿,又道:“至于守城之事,以维之见,我等一面须加固下辩城防工事,静候来敌;其次,招略阳城越吉、柳隐部至下辩,以为奥援;再次,我军当严刑拷打此行俘虏的数十名战败魏军,将曹真的真正实力尽量打探清楚,也好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说罢,他就将目光投向马超。

见他安排有序,马超不假思索,当即拍板道:“此言在理,就以此为定计!”

姜维精神一震,当下逐一指派诸将各司其职,分头准备。

三日后,此前被派向诸葛亮禀报军情的赵统完成使命,携带着诸葛亮的亲笔回信和一封最新的朝廷邸报折返。

赵统风尘仆仆,双目通红,抱住魏荣哽咽不止。

姜维似有所感,匆匆翻开邸报阅览。除了正常的人事任命外,有一行字赫然入目,触目惊心。

......建安二十五年八月十六,汉后将军黄忠卒于府中......

这个年少时揽弓鸣镝凌云望,直到年过半百才得入明君帐的老将,终于还是熬不过时光,与世长辞了。

他轻轻放下竹简,倏忽长长一叹。

“老家伙们真是越来越少了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锦囊妙计

姜维、魏荣、赵统三人与老将军黄忠终究有一场渊源,闻知老将军过世的消息,难免有些悲恸。

好在姜维早就知道黄忠的命数,有了心理准备,稍稍消沉一阵也就恢复过来了,反过来不住安慰魏荣、赵统两人。过了好半晌,他二人这才粗粗收拾好情绪。

赵统抹去泪痕,从怀中取出一封用锦囊,递到姜维手上。

“这是军师命我带来的亲笔信,言须左将军与伯约你同时在场时方能打开。”

姜维接过锦囊细细打量了一番,心道:“莫非是军师的锦囊妙计乎?”

诸葛亮既然有吩咐,他不敢擅自打开,忙派了姜武去请马超至议事厅。为显郑重其事,又请了庞宏共同参赞。

等到马超、庞宏二人闻讯赶来,他这才当着众人的面拆开锦囊的缝合线,从中取出一物,但见此物是一封用绢纸书就的信笺,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五个人共读一封长信,那要读到猴年马月去?姜维索性就着信笺轻轻吟念起来。

“孟起、伯约见字如晤:汉中小别,倏忽数月,适与赵统会于沔阳,承知消息,慨然永叹……”

郎朗读下来,除了一开始的寒暄之语,诸葛亮的这封信几乎通篇都在介绍汉中经略之进程和成就。

大抵介绍一番十万荆州百姓已得妥善安置,第一波抢种的秋粮已经喜获丰收,此时皆安居乐业,不思归乡云云。

还说汉水左近的水利已经兴修得七七八八,汉中拓展良田数千顷,明年有望增产数十万斛云云。

又说幸得马超、姜维等人从武都送来源源不断的羌人苦力,褒斜谷口的官铁已经顺利运作,每日可产生铁二百余斤,蒲元已经打造出了第一批合格的农具。随着后续人手继续投入,将来生铁的数量和质量有望继续提升,预计半年后可以每日出铁五百斤,其质量也足以制成器械以供军用。

信末,对诸人在武都、阴平二地取得的成就表示欣慰。

“这是何意?”

姜维越念越迷糊,诸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

大抵他此次派了赵统是去向诸葛亮请教抗击曹真之计的,但不知为何,诸葛亮回信的内容却是这般牛头不对马嘴。

马超忍不住拆开锦囊,仔仔细细又翻了一遍锦囊,里面却是空无一物,再找不到其他东西。

一时,场中诸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姜维转向赵统,疑问道:“军师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啊……”赵统皱眉回道。

片刻后,他一拍脑袋,“哎呀”叫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

“还有一件小事,也不知与拒敌之策有没有关系……”

“只管说来!”

赵统点了点头,追忆道:“回程前夕,军师提了一名犯人见我,说此人是在雅顿派去汉中,散步左将军有自立之心谣言的奸细,现已查明原委,正要明正典刑,还派我将此事与左将军告知一二。”

马超闻言叹道:“军师深明大义,还我以清白,马超深感其恩!”

边上,魏荣还是摸着脑袋,一脸疑问:“这与退敌之策又有什么干系?”

就在此时,姜维与庞宏面色轻松,似乎领悟了些什么,竟然异口同声道:“原来如此!”

两人显然没料到彼此之间会同时做此反应,言罢,四目互视,竟然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魏荣见状急道:“知道你们聪明,休要卖关子,还不速速说来!”

马超、赵统亦投来好奇的注视。

姜维伸手做了个“请”字,邀道:“还是巨师先说吧。”

庞宏微微一欠身,笑道:“那么宏便献丑了……宏以为,军师信笺的言下之意,乃指汉中之经略虽初见成效,但还需时日方能竟得全功,此时实在不宜与魏国妄动干戈。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我等当想法子退去曹真大军才是上策……这是宏的谬解,也不知猜得对也不对……”

姜维颔首笑道:“然也,维的想法,也与巨师之想一般无二!”

魏荣又嚷道:“说了不等于没说,要是敌军这么好退,还问个什么计!”

赵统摇头道:“何必着急?且听听巨师还有什么说道。”

见众人将目光投来,庞宏补充道:“军师为人审慎,岂会做天马行空之事?他将羌人奸细一事告知于赵兄你,其中必有深意啊!”

赵统忙抱拳请教:“愿闻其详。”

庞宏微笑着摆了摆手,很有一派高人的风范:

“大汉一俟收拾好武都、阴平,兵锋便将直接威胁到天水、陇西二郡,此乃曹真所不欲见也……这几日来,宏一直在严刑拷打魏国的俘虏,陆续探知魏国凉州不靖,曹真纠集了数万大军,原是要去讨伐凉州叛乱的,只是行至途中,接到强端的信报,这才轻装赶来一探究竟......”

“此外,宏还探得一事,魏军沿路行来,发觉武都境内多是羌人,不见半个汉军;一直到林子伏击,才见到马将军的兵马,故而全军上下,皆怀不解之意……”

马超见他说到自己,皱眉沉思片刻,不解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庞宏说了声“得罪”,旋即又道:“羌人不是污蔑马将军有自立之心吗?倘若曹真闻知,占据武都、阴平的不是大汉,而是有‘自立之心’的左将军时,又当作何感想?”

这番话别出心裁,另辟蹊径,想他人之不敢想。自姜维以降,众人皆陷入沉思,一时,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庞宏运目扫视诸人,最后见姜维面带笑意,显然早已悟到了这一层,当下与之相视一笑,而后朗声道:

“故而以宏之见,军师之举,乃是暗示我等当行‘将计就计’之策!”

“将计就计……”马超面色不改,长长吐了一口气:

“此策便是要教曹真知道超有反叛汉中王之心……他为求鹬蚌相争,很有可能就此引兵撤走!”

庞宏朝他微微欠身,歉然道:“让将军自污声名,却是美中不足之事。”

马超摇头正色道:“能解救局势,方才紧要,区区薄名,何足挂齿……”

顿了顿,忽纵声大笑起来:“更何况,以超眼下的名声,还差这一份‘自立之心’么?”

笑声中竟是说不出的自怨自艾之意。

“将军高义,天日可鉴!”姜维方才不发一言,此时终于拱手赞叹。他作为此行“监军”,自有义务对马超的牺牲做出安抚。

魏荣此时兀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军师为何而不在信中径直说明此事?反要各种暗示?若非巨师你在,我等岂非永远猜不出这个谜底?”

庞宏一指案几上的锦囊,笑道:“魏兄有所不知。军师不是说须马将军与伯约同时在场,方能拆读此信么?宏以为,军师自重身份,岂会主动教唆我方大将行自污之事?如此实非君子所为也,此计必得左将军首肯,方得行也。”

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伯约嘛……军师他必是料到,以伯约之才,当可知晓其心意,才作如此吩咐罢了。而宏不过适逢其会,根本不值一提。”

魏荣、赵统这才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马超回过神来,感叹道:“军师人不在武都,却能筹出退敌之策;信中一字不提我等,我等却尽在其谋划之中。其人其谋,当真神鬼难测。马超服矣!”

对于诸葛亮的谋划,众人自是深感敬佩。

感慨一阵,魏荣忽问道:“此计之关键在于取信曹真,倒是不甚容易……”

他这话倒是一针见血,诸人闻罢皆凝神思索。

不过片刻功夫,庞宏抬头问道:“诸位可还记得彻里吉乎?”

姜维心头倏忽一动:“可是雅顿手大大将?”

庞宏颔首道:“不错,此人于略阳之战中身受重伤,被我军俘虏。前几日伤病好得七七八八,便来寻宏,直说要投靠我方。他本是我军的敌人,他若出面假装投诚,也许能骗过曹真。”

马超问道:“此人可靠吗?”

庞宏斩钉截铁道:“将军尽可放心。此人的家眷族人尽在我军掌握,我等要他向东,谅他不敢往西。只是——”

他的话锋倏忽一转,叹道:“彻里吉终究是粗鄙的羌人,就怕他投奔曹营之后露出马脚,未必能骗得过曹营中的有识之士……”

顿了顿,又道:“若是由魏国人提我等传达这层意思,那就百无一失了……可惜仓促之间,何处去寻一个蠢笨的魏人?”

他这句话恰如一盆凉水,将在座诸人刚刚张起的热情浇灭大半,议论之声大作。

“说得也是,羌人最是靠不住。”

“哎,这该如何是好?”

“看来还是要比谁的拳头大啊!”

就在在座诸人一筹莫展之际,姜维脑中蓦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

稍作思索,他轻扣案几,缓缓道:“维倒是有一个人选……此人是曹真亲信,若由他代为传递信息,曹真必深信不疑!”

马超问道:“可是夏侯霸?”

“不错!正是此人!”

“哈哈哈……哈哈哈……”魏荣一指姜维,放声大笑起来:“都说伯约你聪明,不想今日竟然愚昧了一回……须知夏侯霸乃是魏将,如何会替我等说话?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么?哈哈哈……当真笑煞我也……”

这时,庞宏眼光一亮,似乎领悟到什么,他看了魏荣一眼,忽轻笑道:

“此番你却是误会伯约了。伯约的意思是,夏侯霸虽然不会主动替我们说谎,但若他不认为此事是谎言呢?”

魏荣被他话语打断,不由一脸愕然道:“此话怎讲?”

庞宏望着姜维,凝神道:“彻里吉也许骗不过曹营里的曹真,但他一定能骗得过下辩城中牢狱中的夏侯霸……不知宏是否猜中伯约你的心思?”

姜维闻罢,缓缓颔首不止,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他与马超出征在外,下辩内政几乎全部交由眼前的庞宏挑去。此人倒是不负所望,不仅将下辩守得滴水不漏,还趁隙派人及时传达了曹真南下的消息,甚至还发展了一个颇具利用价值的下线。

如此倒也算了,今日庞宏仅仅通过诸葛亮的信笺言行,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和谋算;甚至还能在一瞬间领会自己的意图……

以此观之,此人反应速度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啊!

“看来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见识,庞宏厚积薄发,终于隐隐已经展露出新一代谋主的风采了!”

望着这庞宏渴求赞同的双眼,姜维伸出右掌,爽朗一笑。

“我与巨师真乃英雄所见略同也!既然如此,此事便全权交于巨师处置,可愿接此重任?”

得到了姜维的肯定,庞宏嘴角微微上翘,亦伸掌与之交击:“宏心中已有定计,必不教伯约失望便是!”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忽齐齐大笑起来。

留下马超、魏荣、赵统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皆暗忖道:

“这是何意?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抱歉月末事情很多,向各位请个假

月末工作繁忙,有心无力,等周末再恢复更新,还请见谅!

《三国幼麟传》抱歉月末事情很多,向各位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八十章 小凤雏之计(上)

下辩城牢房一角。

夏侯霸衣衫褴褛,静静躺在一丛肮脏发黑的稻草上。

当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每一下呼吸都会牵扯到胸前的伤口,混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疼痛欲裂。

睁眼观望,但见四壁空寒,灯光幽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但比起肉体上的创伤,他心里更是痛苦难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唉,想不到我夏侯霸尚未手刃仇人,就要受辱于敌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刻只觉嗓子干渴,直欲冒烟,侧目观察,忽见到身旁置着三个碟子,分别乘着白饭、青菜和清水。

夏侯霸顾不得其他,忙伸手去拿盛水的碗,随后咕噜咕噜将之一饮而尽。

他这番行动顿时引起了外间两个羌人狱卒的注视,见到他只是喝水而已,便都扭回头去,一边吃着酒肉,一边重新低声嘀咕起来。

羌人向来粗豪,他们所谓的低声嘀咕比起汉人正常的音量而言却是丝毫不弱,故而夏侯霸饮水之余,狱卒“嘀咕”的内容却可尽收耳中。

“这魏人也算是条汉子,中了将军一枪,竟然还能强撑下来,我还以为他肯定挨不过了呢。”

“嘿,这你就不懂了。昨日斥候的兄弟们探到武都、天水边境出现大股魏军,怕不有两万人!将军留他一命才好,正好用来威胁魏国大军。”

夏侯霸默默听在耳中,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厮救我一命就是为了以我为质,哼,如此你们太也小看曹真大都督了,他意志坚定,绝非妇人之仁之辈。

正思忖间,那两个羌人继续交谈道。

“不过话说起来,两万魏军也不算什么。神威天将军这几个月连战连胜,麾下聚齐了羌、氐数万人马,以我们如今的实力,便是对上汉中王都不虚,还会怕区区一个曹真小儿?”

“小声点,天将军毕竟还在汉中王麾下效力,还有汉中王派来的监军紧紧跟着。咱们做事务必小心一点,万一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就有人来找将军的麻烦。”

“哈哈,兄弟说得是!喝酒,喝酒!”

两个羌人似乎意识到言多必失的道理,虽然兀自大大咧咧吃喝畅谈,但话题渐渐从军国大事转到讨论哪家的羌女漂亮火辣上去,不时传出一阵欢快的淫声笑语。

夏侯霸缓缓收回神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他们要说马超会对上刘备?还对两人的关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这中间起了什么波折?”

怀揣着对这一份疑问的好奇,夏侯霸运足精神苦思冥想,不知时日之过。

也不知过了过久,羌人狱卒吃醉了酒,皆横七竖八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狭**仄的牢房璧上只挂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火把,勉强带来一丝光明。

又过了半刻钟,忽闻边上牢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自小习武,目力甚佳,此刻眯眼凝视,勉强可以看到隔壁牢房内,有一员羌人掀开草垫。

草垫下似乎有一个大洞,那羌人小心翼翼左右张望一番,忽然纵身跳入洞里。

不一会儿,洞里传出泥土与铁器摩擦的声音。

夏侯霸见状又惊又喜,心道,这个羌人莫非是在挖掘地道以求越狱?倘若如此,这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目不转睛,细细观察,如是过了一夜,东方鱼腹渐白,牢外传来公鸡打鸣声。

那羌人这才鬼鬼祟祟从地洞中探出脑袋,见狱卒沉睡如故后,这才一骨碌爬到地面,重新用厚厚的草垫盖住地洞。

他掸干净身上的尘土,正要躺倒在草垫上休息之际,忽闻隔壁牢房传来一声低喝:“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掘洞?”

他大吃一惊,一边观察狱卒的反应,一边快步奔至牢房交接处,强装镇定道:“我是彻里吉,这位兄弟又是何人?”

“彻里吉……”夏侯霸略一思忖,旋即想到了这个名字的来历。

当时木巴孤身一人投奔大都督曹真处报信,将汉人征服武都一事从头到尾都讲述了一遍,据他所言,彻里吉是雅顿麾下的大将,是他的同伴,汉人的敌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倒是可以当做自己人看待。

为了取信眼前之人,夏侯霸稍作沉思,随后强忍痛楚行至栏杆前,缓缓道:“我乃曹真大都督麾下大将,夏侯霸是也……木巴眼下亦在大都督麾下办事……”

彻里吉似乎大吃一惊:“什么?木巴兄弟投了曹大都督了?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的很啊!”

顿了一顿,又急忙补充道:“小人虽是羌人,也久闻曹大都督的大名,早就想一睹都督的风采,只可惜投靠无门啊......”

夏侯霸笑了笑,打断道:“投不投靠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只是眼下你我困顿于此,有什么办法离开此地才是正经。”

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去瞧那一处深藏玄机的草垫。

彻里吉哪会不懂他的意思?反正也瞒不过他,索性开门见山道:

“不瞒夏侯将军,下辩城原先是我们羌人的地盘,城里兵营、牢房、马厩的布置,小人最是清楚不过。这一座牢房年岁久了,地基早已塌了,只要凿穿几寸砖瓦,就能挖出可供一人通行的地道……”

说到这儿,他又下意识地朝狱卒所在方位探望,确定两人尚沉睡不醒,这才继续道:

“此处地基松软,小人再挖上两三日,就能挖通这一条地道。外面是狱卒停靠马匹的地方……”

夏侯霸一直看着他的表情,终于问道:“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彻里吉拍着胸脯道:“小人听说马超为了应付曹大都督的大军,到处征发羌人男子从军,如今城中早已乱做一团。小人只要将地道打通,正好夺了马匹,趁乱一举杀出城去!”

夏侯霸如今恰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不觉大喜道:

“你若能助我脱身,曹大都督那里,我自当为你美言上几句,赏你一个前程又有何难?”

彻里吉急忙拜倒在地,激动难抑道:“天可怜见,竟叫小人在狱中遇见贵人。既蒙将军赏识,小人便是拼着几百条性命,也当将贵人安安全全送出城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小凤雏之计(中)

因两人定下攻守同盟的关系,彻里吉言行愈发殷切。

夏侯霸见状,便也对他稍稍放下心来。

他忽又想到昨夜两个羌人狱卒所说的话语,遂寻了个空档,试问道:

“马超向来倚重羌人,你虽败于他手,但若俯首称臣,他未必不能相容,为何还要行凶险之事?”

彻里吉一愣,旋即恨恨道:

“马超那匹夫,只想着占据羌、氐旧地,妄图用羌人、氐人的性命再与魏国、蜀国争夺天下。小人全家都已被他杀害,哪里还肯再替他卖命?”

夏侯霸沉吟道:“与魏国、蜀国争夺天下……你是说,马超他有自立之心?”

彻里吉坦然道:“是啊。据说去年刘备自封汉中王时,封了官位在他之下的魏延担任汉中太守,马超心有怨愤,这事在汉中、武都早已不是秘密了。便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心思!”

夏侯霸沉吟道:“马超为人不羁,倒是有可能傲视同僚,但说到自立,恐怕还不至于的。”

彻里吉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啊,汉中流传着马超自立的流言,刘备自然不可能让他领兵出关的。所以此次蜀人出兵侵占武都、阴平,领衔的大将是一个叫姜维的小子,马超只是名义上的首将,没有作战的任务。”

夏侯霸闻言缓缓颔首,心道,马超强而无义,勇而不仁,见得不思义,绝不可以为唇齿之依,刘备戒备他,倒也是意料中事。

彻里吉继续道:“当时我等羌人联军正与姜维争夺略阳城,马超却突然违背刘备的禁令出兵,绕了远路夺了下辩城!若非如此,我等联军近万人马,也不至于被姜维两千人马击败,小人也不至于被囚禁在此啊!可见此时的马超已经公开与刘备唱反调了呀!”

夏侯霸知道姜维是前几日击败自己的那名少年将领,暗忖以他的本事,当一路主将倒也不算埋没,但他还是不信马超此举意味着反叛,略一沉思,又问道:

“那日在阴平,我亲眼所见姜维出现在马超军中,若他代表蜀国,又岂能为马超效力?”

彻里吉只当他不相信自己,急道:

“那姜维也是大胆,见马超公然抗命,便只身一人进入马超营中,声称身负刘备诏书,要出镇监军一职。马超许是自知外有曹大都督虎视眈眈,眼下绝非与刘备撕破脸皮的时机,便默许他进入军中行走。眼下两人虽然看似一体,实则势同水火,各自拉拢羌人各部投靠自家阵营。”

夏侯霸思忖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

“马超经得数次大败,早已如同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了,他此时反叛刘备存了什么初衷?自立又有什么好处?我还是不得其解。”

彻里吉挠了挠头,讪讪道:“本来都还好好的,几个月前刘备给马超的儿子封了个叫什劳子太什么舍的官,听说还是是个大官,但不知道为何,马超颇有些不不高兴。也不知他忽起叛心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夏侯霸心头倏忽一动,急忙追问道:“可是太子舍人?”

“将军英明啊,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夏侯霸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间突然通明一片。

刘备封其子为太子舍人,很明显就是对他不放心,要以他的儿子为质。

但这些年来,马超亲族死伤殆尽,嫡长子和庶子先后死在翼城和汉中,眼下这个由侍妾所生的儿子可以说是马氏仅存的骨血,由不得他不重视。

年轻时的马超纵横西凉,天下无对,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对,观其行为做派,虽然不计后果,但何其快意恩仇?

此后历经大难,棱角终于被磨得顺滑,终于变得唯唯诺诺,但求无过。

所以现在的马超,可以容忍魏延的权力大他一头,可以听从刘备的命令顿兵不出。

但自古以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马超默默接受现状的同时,未必不心怀不满,未必不心存愤懑!

终于,压垮他心理防线,促使他做出极端选择的稻草出现了——他绝不容这一道遣子为质的命令!

狮子始终是狮子,纵然英雄迟暮,也自有百兽之王的底线和獠牙。

于是,他借蜀国人兵出武都的机会,一举逃脱牢笼,从此龙入大海,虎入深山。

夏侯霸暗忖道,一个不听话的马超,固然是魏国的大敌,但对于蜀国而言,何尝不是如芒在背?

只要利用得好,未必不能借助马超之势,牢牢牵制住刘备在凉州方向的进取。

他想到这里,当真是欣喜若狂,心中亦暗暗下定决心,一俟从这里逃出,定要将此间的巨变尽数报知大都督知道才是!

******

接下来两日,白日里,夏侯霸与彻里吉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百无聊赖地卧在草堆上睡觉;一到了晚上,便由一人望风,一人抓紧挖掘地道。

时光荏苒,如是到了第三日深夜,彻里吉匆匆探出脑袋,低声喊道:“将军!成了!”

他又迅速奔至两间牢房的栅栏出,双臂使力,奋力将两根牢木掰成弓形。

夏侯霸趁机从中钻出,心中暗叹道:“这厮好大的力气!”

两人蹑手捏脚,正要藏身入洞。

这时,原本趴卧在桌子上的狱卒忽伸腰打了个哈欠,随后起身行至一处角落,滋滋开始撒起尿来。

夏侯霸匍匐在草上,心头狂跳不止,心道,若狱卒回眼看到自己的牢房空空如也,那就要功亏一篑了!

总算那个狱卒甚是备懒,眼中只有桌子,竟是不愿往其他地方多瞧上一眼。

不多时,鼾声复起。

夏侯霸浑身大汗淋漓,长长舒了口气,旋即在彻里吉的带领下一前一后在地道中爬行。

地道长约数丈,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已爬至另一端。

入眼耳处,正见月光幽幽,寒蝉鸣泣。

他们的身侧打了一排木桩,几匹被系住的马儿一边口嚼干草,一边正好奇得打量而两位“从地而出”的不速之客。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小凤雏之计(下)

夏侯霸深吸一口空气,还来不及感叹重获自由,彻里吉已经牵过两匹马儿,将其中一匹高大些的马儿缰绳递到他手中。

“将军可还骑得动马吗?”

他肋骨骨折,每动一下都觉疼痛难忍。但比起对自由的渴望而言,这些痛楚根本算不得什么,当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彻里吉也立即上马,低声道:“城中地形我最是一清二楚,城北有一处小洞,原是排水用的沟渠,如今天气干燥,正可用来出城。将军且随我来。”

下辩城的大街灯光俱熄,寂静无人,隔着街道隐约传来几声巡逻骑兵的马蹄声。

彻里吉与夏侯霸一前一后,净挑城中小路疾走,一路完美避开所有巡逻兵马,盏茶功夫后就到一面低矮的城墙下。

但见百步之外,有一条小沟渠早已干涸,河床穿过城墙一角,直通城外。观此洞穴大小,正好勉强可容一人一马通过。

两人正要牵马前行,城中方向忽响起一阵呼喊:

“天将军有命,重犯越狱,火死封锁四门!”

“天将军有命,重犯越狱,火死封锁四门!”

一时间,阖城上下火光大起,马蹄踏街之声大作。

彻里吉面上丝毫不见慌乱,笑道:“将军莫慌,这地方十分隐蔽,他们都不知道的。”

一直到此时,夏侯霸一路狂跳的心脏终于有些恢复过来,望着眼前这个鞍前马后殷勤伺候的羌人大汉,一股欣赏混杂着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

“彻里吉兄弟,实不相瞒,霸乃是曹大都督麾下虎骑司马是也。今日承蒙兄弟之助,霸得以脱离险境,等出了城,你就跟着我混吧。”

彻里吉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不住躬身致谢。

就在此时,蓦然闻得一声冷哼。

“走不走得了,也得问问姜某手中长枪是否允许!”

两人大吃一惊,寻声望去,但见不远处一处屋子角落转出一员绿袍银甲、丈五长枪的少年将领,正发足飞速而来。观其身量打扮,赫然就是另两人吃尽苦头的姜维姜伯约。

夏侯霸身负重伤,又手无寸铁,乍见姜维之面,一股凉意冲天而起,惊道,怎么又是此人?

千钧一发,彻里吉猛然一推他的身子,暴喝道:“小人先缠住他,将军速走!”说罢,迎着来人方向,合身扑上。

夏侯霸这时才回过神来,慌乱之下,急忙打马狂奔至渠洞,催马通过的同时,不自觉回身观望。

但见姜维与彻里吉早已飞沙走石,战作一团,这一番腾挪,交手已有十余合,但观对战局势,姜维显然占据上风,彻里吉全凭一腔血勇,勉力支撑。

夏侯霸咋舌道:“不想这个羌人看着粗鄙,竟能赤手空拳与姜维战上十余合,只怕他的武艺还在我之上,此番真是可惜了……”

正惋惜间,四周脚步声和喧嚣声大作,似乎有无数兵马正奔涌过来。

夏侯霸心系将马超自立的消息送到魏军营中,当下再顾不得其他,慌忙钻出洞外。

“啊——”

还没来得及奔出三五步,渠洞的内侧蓦然传来彻里吉惊天动地、恍如杀猪般的喊叫声。

“可惜了如此一条好汉!”

夏侯霸再不迟疑,飞速翻身上马,作死抽打马匹,死命向北狂奔。

而在城墙内侧,数百军士紧紧拱卫着马超、姜维、庞宏诸将,人人皆面带笑意。

时彻里吉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庞宏踱步上前,一脚踢在他身上,轻笑道:“人都走了,还装死做甚?”

彻里吉闻言,一骨碌翻身坐起,似有些讨好道:“小人的演技,将军可还满意?”

见他如此惫懒模样,诸人左右四顾,齐声大笑起来。

******

夏侯霸借着月光趁夜赶路,丝毫不敢停歇。

官道两侧的花草树木如同浮光掠影飞速向后,一路上也不知道跌倒了几次,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天水、武都两郡交界。

视线尽头,依稀可见一座巨大的军营拔地而起。

他知道一定是曹真带着西征凉州的军马赶来救他了!

此刻他座下的马儿口吐白沫,顿地不起。他却终于放下心事,拉开步子直奔军营,沿途扯开嗓子不住呼唤:

“夏侯霸归来矣!”

“夏侯霸归来矣!”

******

天尚未大亮,但魏军营寨中的大都督主帐早已灯火通明一片。

一脸庆幸的雍凉大都督曹真端坐主座,仔细聆听死里逃生的夏侯霸声泪俱下、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被俘期间的所见所闻,不时好言宽慰一番。

等他听到马超有自立之心时,猛地一拍案几,喝道:

“难怪一路上只见马超的西凉兵和羌兵,不见半个汉人。看来本督所料不差,马超这厮果非久为臣下之人!一朝主人不顺其心意,就要暴起发难,伤人伤己。”

夏侯霸举起袖子抹去泪痕,咬牙进劝道:“末将以为,都督不如坐山以观虎斗,等到刘备、马超两方拼了个两败俱伤,我军正好一举歼之!”

曹真缓缓颔首,显然意动。

但他并未直接表态,而是目光凛然,转向下首,问道:“两位怎么看?”

他的左右首分别坐着雍州刺史张既,和镇西将军府长史郭淮。

张既,字德容,今年四十余岁,冯翊高陵人,初举茂才,除新丰令,治绩为三辅第一,乃是天下闻名的能吏名臣,也是关中文臣的领袖之一。

郭淮,字伯济,今年三十余岁,太原阳曲人,去岁汉中之战夏侯渊战死时,他收集残兵,与杜袭共推张郃为主将,魏军得以稳定局势,不至于全军覆没,故而他在西军中素有声望。在曹真出镇雍凉之前,他的权位仅在张郃之下,是西军中的二号人物。

两人久镇关中,是雍凉二州中德高望重的名臣,曹真到任后也十分倚重,但有不决,便要问计于他二人。

此时既闻大都督相询,张既与郭淮两人微微对视一眼,精光一闪而没。

张既官位辈分稍高,稍一欠身,即拱手道:“夏侯将军所言在理,既附议。”

郭淮亦起身抱拳道:“既是小将军亲眼所见,淮亦无异议。”

他当年为夏侯渊的手下,此时用“小将军”称呼旧主之子,也是出于尊敬的意思。

曹真闻罢,再无犹豫,旋即招来行军司马,吩咐退兵事宜。

第二百八十三章 英雄用武之地

张既、郭淮二人见状,遂起身告辞。

初秋的清晨湿润微寒,两人却浑然不查,并肩走在营中小道,一路无言。

堪堪抵达各自营帐前,还未拱手告别,张既顿足,沉吟了片刻,率先开口问道:

“夏侯仲权身陷囹圄却能死里逃生,此事何其荒唐?这倒也罢了,他竟还能从两个狱卒、一个犯人口中探知到马超欲自立的消息,细细思来,着实匪夷所思了些。不知伯济以为如何?”

郭淮亦停下脚步,微笑道:“天下自然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张刺史方才不在都督面前说,眼下却来考我,却是不该。”

张既伸手指了指郭淮,摇头苦笑道:“好你个郭伯济,原来早就瞧出其中端倪了。”

郭淮笑了一阵,面色倏忽一敛,肃然道:“自古内患不平,何攘外忧?眼下凉州叛乱尚未扫平,此时与刘备再起争端,在下可不认为是什么好事。曹大都督挟怒而来,你我都劝他不动,今日既然歪打正着有意撤兵,我等顺水推舟一把,才是正途。”

“伯济你说的不错……”张既缓缓颔首,忽一指东方,低声道:“而且……朝中来信,那一位似乎等不及了……此时若国战再起,那一日怕不是得拖到猴年马月?”

郭淮道:“那件事已是板上钉钉,势在必行了,刺史实在不必担心……”

顿了顿,皱眉道:“比起这件事来,在下更担心一人……小将军方才言道天水姜伯约现身于马超军中,关于其人,刺史还有印象否?”

“天水姜伯约……”张既稍作沉思,双目蓦然一亮,反问道:“可是去岁于天水上邽大破羌人叛乱的少年中郎?”

“刺史好记性,正是此人!”郭淮颔首道:“当日战后,你我都想招募他到彼此帐下做事,不想他却突然携了全家南下益州,最终便宜了刘备刘玄德。”

张既摇头道:“纵然有才,不过一介少年而已,何足惧哉?伯济怕是多虑了。”

“非是多虑!”郭淮目光灼灼,斩钉截铁道:“在下还曾调阅岁末年初时,襄樊战事的案卷,发觉此役到处都是此子的身影……说他以一人之力变动此战之最终走向亦不为过……足见此人少年英雄,有勇有谋。更为难得的是,他自小长于西陲,熟悉关陇地形民情,假以时日,必是我大魏心腹之患!”

“确实如此……蜀人席卷武都、阴平,未必没有此人参赞之功……”张既皱眉叹道:“也不知刘玄德到底何德何能……”

这时,郭淮瞧了瞧四周,忽低声道:“刺史休看如今的关中人才济济,兵力鼎盛,但凉州一旦平定,曹大都督肯定要还镇中军的,张刺史深受魏王信任,兴许也会受诏回归中枢……届时,关中岂非要变空虚了么?”

“那按伯济的意思?”

“关中的根本在西军,而西军的精神在左将军张郃!张将军,国家名将,刘备所惮,他日事急,非张将军不能安也。所以谁都可以动,唯有张将军万万不可轻离。如此,才能不给刘备一丝可趁之机。”

张既沉思片刻,颔首抚须道:“伯济所言甚是。不过,除了张将军外,还有一员上将,方策精详,垂问秦、雍之间,亦不可轻动。”

“哦?还有如此高人?愿闻其详!”

张既看着郭淮英挺的身姿,大笑道:“正是你郭淮郭伯济也!”

******

魏军营寨十里之外的一处高岗之上,马超、姜维、马岱、庞宏、魏荣、赵统诸将迎风而立,目视前方。

岗下的魏军昨夜急匆匆来,此刻又如流水般退却,看看天色,不过晌午。

马超的发束被山风吹得凌乱,他却浑然不觉,兀自感慨道:

“此番多亏了巨师妙计,不过半日时间,就诱得曹兵退却,也为武都、阴平二地百姓求得片刻安定。这件事中,巨师你可谓居功至伟啊!”

庞宏忙躬身道:“也是军师提点,左将军与伯约配合,宏才能巧施手段,骗那初出茅庐的雏儿上钩。”

他口中的雏儿指得是娃娃脸的夏侯霸。其实他庞宏的年纪与夏侯霸相仿,此番却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诸人听在耳中,都觉有趣,不由轻笑出声来。

庞宏计策得售,更是意气风发,大笑不止。

笑了一阵,姜维跨步上前,凝神问道:

“曹兵西去,此间算是事了了,两边当能有一年半载的休养生息……巨师,如今平羌之行已毕,关于出仕之意向,你可有决断了么?”

庞宏敛起笑容,正色道:“经得这一番试炼,方知父辈创业之维艰。宏正欲留在武都,北拒曹魏,内兴商贸,外和诸戎,正要请伯约向军师推荐一二。”

姜维颔首道:“前些日子费文伟替军师传信于维,教某推荐几名得力的官员将领镇守武都……按着他言下之意,朝廷有意设武都太守一职,辖武都、阴平二郡,以下辩为郡治,总领羌氐之事;又欲在武都略阳设武兴督,以保护榷场为职责……”

他突然讲起朝廷对武都的规划,诸将心头关切,纷纷侧过耳来倾听。

“……以巨师你的表现,根本不用维向军师推荐,由你任武都郡主簿,正是适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庞宏闻言大喜道:“正合我意!”

他为庞统之子,算是元勋故人,按照原本的轨迹,出仕时极有可能被任命为一县之地的县令。

但他如他老爹一般胸怀大志,自诩绝非百里之才,又岂甘心在一县之地扑腾?

姜维提出的一郡主簿之职,掌武都、阴平二地三县十一道所有汉羌氐人的民生大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由不得他不喜形于色。

这边刚刚谈罢,魏荣急着问道:“那……武兴督可有人选了?”

姜维笑了笑,回道:“救护营的柳隐柳休然文武双全,办事谨慎,又达于政事,维拟推荐他担任首任武兴督。”

魏荣有些沮丧道:“若是休然,那倒是极妥当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丝路旁支

见魏荣如此神状,姜维大笑一声,狠狠一捶他的肩膀:

“至于你么,某偷偷透露个消息给你——军师拟在褒斜谷官铁石门山处修石门围,设督一员,一来用于守备曹军从褒斜道进犯汉中;二来用作弹压近万的羌氐人苦力。你若有兴趣,某替你推荐一二便是。”

魏荣闻罢,些许沮丧顿时一扫而光,抱住姜维大笑道:“那当真太好了,那当真太好了!”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个最佳选择。

只因石门围距离汉中郡南郑县不过几十里路,快马半日可至,也意味着他当值的地方与他父亲魏延、兄弟魏昌的驻地十分接近,有事没事就能探望一二。

如此公私两利,也难怪他如此喜形于色。

“至于师弟么……”

赵统虽然沉默不语,但在姜维看来,他眼神中的渴望早就将他内心所想毫无保留地出卖了。

“此番平羌,师弟你冲杀在前,诱敌有功,不负师父勇名!维当依功具录你此行的表现,再请军师推荐你入中军做事。师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操持诸事辛劳,正需得力助手!”

赵统双目通红,抱拳感激道:“能在父亲手下服起劳,统身为人子......何其幸也,如此实在多谢了!”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马超与马岱,摊手笑道:“两位马将军地位崇高,维只能依功具录,置于朝廷如何酬谢功臣,却非维可以置喙的了。”

他如此说道,倒也是实情。西征诸将之中,以马超、马岱两人的官位为尊,外人虽以“将军”称呼他姜伯约,但他自知自己只是个区区监军,有记录勘察的责任,却无权置喙两人的前途。

不过,话虽如此,但他对马超的去留多少有些猜测。

大抵马超在羌氐人间威望极高,除了由他担任武都太守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选。

而且马超愿意将儿子送到蜀中,已经足够他表明衷心;又有庞宏从旁牵制,他即便想反,也绝非易事。

以刘备、诸葛亮之明断秋毫,当能瞧出此种端倪,故而也会放心重启马超。

至于马岱,他本就是重点培养的将领,颇受刘备信任。

如今武都、阴平二地归附,有许多英勇善战的羌、氐人可以捡编入伍,如此看来,他麾下的突骑营可能要在不久之后正式扩编了。

马超却是毫不在意,朗声笑道:“比起什么官位来,痛痛快快厮杀一阵,才不负此男儿之身!”

他豪气干云的模样感染道身边诸将,一时皆拍手叫好。

这厢,马岱踏步上前,沉声问道:“说了半日我等,那么伯约你呢?你自己有何打算?”

“是啊,伯约你有何打算?”诸人闻言,纷纷侧目来问。

姜维负手迎风,目视前方,爽朗一笑。

“武都、阴平二已平,曹兵也已撤退。按理说,维的平羌之策也当收效,大可回归蜀中了。只是——”

他的语气倏忽一变,表情渐渐变得坚定:?“曹魏大军西去,乃是为了平定凉州叛乱,进而重开西域。西域者,孝武时始通,丝绸之路所在,贯通中外之所也。据西域者,可通东西货物,获益无穷也。比起西域这个大榷场来,我们的略阳榷场还是太小了些……”

魏荣疑道:“丝绸之路经凉州河西四郡,过玉门关接西域……伯约你莫非还要与曹魏争凉州?”

他这话倒是一阵见血。

大抵在普通人的印象中,丝绸之路起自长安,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姜维此时有心开拓西域,那是不是意味着马上要与曹魏展开凉州争夺战?

须知武都、阴平二地刚刚占下,捂都还没捂热,此时再掀大战,也得问局势允不允许啊。

众人正疑惑间,马超忽摇头道:“丝绸之路并非只有河西走廊一条道路……自此向西,沿高山草原,经西海亦可到玉门关,谓之故羌,乃西羌和胡人的聚居地。”

姜维收回深邃的目光,回身笑道:“将军于羌氐旧事当真如数家珍。不错,西海以东,有善于养马的河曲羌人;西海以西,有私通西域善做生意的胡人……羌人手中有马,胡人迫切想要购买丝绸,这些都是朝廷急需拉拢的对象。维本意还想在入冬之前赶赴当地一趟,若能说服他们与大汉合作,那么于国于民都是两利之事。”

庞宏闻罢,叹道:“伯约眼光深远,宏所不及也,佩服,佩服!……对了,此行路途遥远,可要宏同行协助吗?”

姜维摆手道:“不必,我已修书一封给糜威,请他随我同游西羌之地。须知此行是做生意去的,非是打仗,人越少越是便利。”

众人闻言,皆暗忖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索性断了同行的心思。

这时,马超爽朗一笑,面有得色道:“我年少时,与西海的大小胡王都有些交情,这次正好与你同去,探望几名故友。”

又指着马岱、庞宏二人,用不容质疑的口气道:“在朝廷诏书正式下达之前,武都、阴平二地的守备便由你二人负责,万万不可有失,明白了吗?”

马岱、庞宏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遵命!”

马超身份贵重,宜镇守不宜远行,姜维本想婉拒。

但转念一想,马超毕竟武艺绝伦,甚得羌胡之心,他的名头在西海也一样响亮。接下来的行程若有他同行,未必不能收得奇效。

姜维也非拘泥不化之人,念及此处,便慨然允诺下来。

马超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重踏足故土,胸臆之间顿时大为开阔,竟是连眉间的郁结之气亦散去不少。

山风凌冽,日头耀目,山脚下的魏军倏忽而去,早已撤得一个不剩。

马超心事尽去,大笑着招呼道:“此间事了,诸位,请随我到下辩城中庆祝一二!”

引得众人轰然叫好。

******

武都郡,略阳城,秋九月十五,清晨。

诸葛亮一袭便服,手持白毛羽扇,悄然出现在略阳榷场之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 军师西来

几日前,诸葛亮接到曹真引兵南下的急报。千钧一发,他先藏计于锦囊,遣赵统孤身回复,暗示马超、姜维将计就计,以自污之计诱骗曹真退军。

但他为人审慎,自不可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敌人自行退兵上,故而一俟送走赵统,旋即召集魏延、关平二将,命其点起精兵万余,枕戈待旦,做好一旦下辩战起,就能火速北上支援的准备。

汉中开发方兴未艾,武都攻略如火如荼,这好不容易得来局面,倾注了大汉无数的心血,诸葛亮绝不容被曹魏轻易毁去。

他自己则在交代好手头政务之后,在数十精锐中军的护卫下,乘一叶扁舟直趋略阳,一来打探下辩最新的消息,顺道对榷场的效果做一番细致评估。

诸葛亮昔日主政蜀中时,对内政颇有心得体会,曾著有《便宜十六策》,内有一篇《考黜法》,书中言:

“……考黜之政,谓迁善黜恶。明主在上,心昭於天,察知善恶,广及四海,不敢遗小国之臣,下及庶人,进用贤良,退去贪懦,明良上下,企及国理,众贤雨集,此所以劝善黜恶,陈之休咎……”

明察秋毫,人尽其用,历来是国家保持政治清明的重要基础。

如今之武都、阴平正在大兴刀兵,姜维正以监军的身份,替他监督西征的诸将。

但与此同时,他秉持法不遗远、不避亲的原则,亦密切关注着姜维之举止表现——这同样也是朝廷,是汉中王赋予他的责任。

外人都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法韬略,识人洞情,无一不精,但其中的秘诀他最是一清二楚——无他,唯多观察,多思考,多钻研耳。

此次微服出行,他并未通知任何人,只有裨将高翔陪伴在侧,几名老练的将士游弋在外,远远散开保护,等闲很难让人联系起他们的关系。

城中羌人汉人混杂,他这样的打扮,往来行人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客商,任由他四处游荡、询问。

清晨的榷场早已人声鼎沸,大批披发左衽的羌人左牵羊、右擎牛,甚至还有人担着草药,快速奔走在宽敞、干净得街道上。

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连成一片,人人脸上皆是一副喜笑颜开,充满希冀的模样。

在诸葛亮的印象中,羌人自由散漫,不守规矩,聚得人越多,越容易闹出乱子。

但他一路行来,只见沿途的羌人规规矩矩,丝毫也没有逾矩之举,不由大感惊奇。

兴之所至,他随手拉住一名粗豪的羌人汉子,问了几个牛马行情的问题。

羌人汉子本有些不耐烦,但诸葛亮的态度亲切和蔼,笑容恍如三冬暖阳,能够化去所有壁垒和皆备,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细细解答。哪料没聊上几句,忽生出如沐春风之感,脸上亦渐渐堆叠出越来越多的笑容。

等话头有些挑起,诸葛亮的话锋倏忽一转,旁敲侧击地问起城中治安、民情。羌汉皆备之心全无,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有相谈甚欢的模样。

******

巡游半晌,一连探问了好几名行人和商户,诸葛亮终于对榷场的生出“乱中有序、生机勃勃”的良好印象。

身后,高翔紧紧跟随,由衷感慨:“来时路上,末将本以为武都羌人穷的叮当响,能有什么油水可图?不想这个榷场规模虽然不大,但朝廷每年可以以极低廉的价格收得数百头耕牛,还有近千匹战马,羌人亦借此谋得一条生路,不复造反。此行从无到有,姜率更令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呐!”

诸葛亮笑了笑,心道,姜维腹中锦绣,又何止这些本事?正要回话。

蓦地,一排屋舍的转角处忽闪出一队衣甲鲜明的卫士。首领是一员羌将,只见他身子壮实,蓄着一脸络腮胡,瞧着凶神恶煞,此时肩抗一把斩马大刀,指着诸葛亮与高翔,怒斥道:

“城中有人上报,说你二人鬼鬼祟祟,到处查探消息。本将怀疑你们是曹魏派来的奸细,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来人,将他们就地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十余名将士分作两列,齐刷刷上前,将两人紧紧围住,作势欲擒。

“放肆——”

乔装打扮、随行保护诸葛亮的中军卫士岂容他们如此放肆?一声爆喝后,迅速抄出贴身收藏的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到巡逻卫士身后。

巡逻卫士大惊,纷纷转身举刃相对。

一时,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高翔终是在战场里摸爬滚过的人,见此情状,情知身份再难保密,便上前挡在诸葛亮身前,按剑厉喝道:

“我乃汉中王帐下裨将高翔是也。军师当面,尔等休得无礼,速叫此地守将过来参见!”

那羌将大怒道:“什么臭皮匠!你这厮还反了不成,居然胆敢拒捕?哼,有种,就让老子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斤两!”

说罢,横握长刀,踏步逼进。

这时,诸葛亮推开高翔,迎着羌将微笑道:“你是越吉吧?伯约送你的大刀,用可还顺手?”

羌将一愣,心道,他怎知我身份?如此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知道我的大刀是姜将军送的?莫非……莫非真的不是奸细?

这一沉思,脚步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浑身杀气亦消弭于无形。

其实,诸葛亮密切武都战情,对投降的羌氐首领都曾细加留意。越吉曾是略阳城主,姜维在战报中多有描述;又兼他阅览公文过目不忘,当日姜维调用长刀时亦上报说明了原委。

故而只需一眼,他便能确认眼前羌将的身份。

时越吉还未回过神来,诸葛亮已经衣裾飘飘,缓步踱到跟前,笑道:

“我们不曾见过,故而你不认得吾,却也无妨。这样吧,你且带路,吾便随你往公署一行……费文伟应当在哪儿吧?他当能识得吾之身份。”

此时凑得近了,越吉终于看到这位所谓“军师”的庐山真貌。

但见此人长身玉立,样貌清癯,一举一动莫不恰到好处,便是衣决摆动,亦暗藏自然之道,平白教人心折,偏偏生不出一丝厌恶来。

“好……请随我来……”越吉迷迷糊糊,鬼使神差地用了个“请”字。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轻摇羽扇,提步行到数步之外。

“呸,可还没洗脱嫌疑呢!”越吉冷哼一声,一指身后的卫士,喊道:“跟上!莫要走脱了此人!”

卫士旋即快步追上,执兵带刃,紧紧围住。

诸葛亮只笑了笑,负手闲庭信步如旧。

瞧这幅景象,这群巡城的卫士不像是在看押嫌犯,反倒更像是在拱卫上官一般。

第二百八十六章 秋夜静思

诸葛亮安步当车,行到距离公署尚有半里路的时候,遇到了闻知消息、匆忙赶来参见的费祎、柳隐二人。

这年头,哪个奸细会傻到去冒充敌国的高官?更何况是人人仰慕的诸葛孔明?所以此人既然自称是军师,那他一定是便是诸葛亮。

等两拨人马堪堪遇见,费祎快速趋步靠近,躬身作揖道:“祎拜见先生……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柳隐面带薄霜,怒瞪了一眼越吉,低声喝道:“军师当面,怎敢如此无礼!”

说完一振衣甲,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柳隐,拜见军师!羌人无状,冲撞了尊颜,还请恕罪!”

诸葛亮微笑着将两人扶起,又朝傻了眼的越吉笑了笑,道:

“怪吾不曾提前知会,越吉将军尽忠职守,何罪之有?诸位不必介怀。”

越吉见状,只得憨憨笑了两声。

费祎搀过诸葛亮,展颜笑道:“先生说得是,略阳城内鱼龙混杂,左将军和率更令又出征在外,全仗柳将军和越吉将军日夜巡察,这才保得一方安宁,宵小绝迹。”

他这般说道,可谓同时捧了两位武将。柳隐、越吉闻言,心情大为熨贴,皆投去感激的眼神。

费祎只当不见,只对着诸葛亮笑道:“说来也巧,伯约昨日刚刚从下辩城发来战报,祎正准备将信笺尽快转送到汉中,不想先生竟然提前赶来了。”

涉及到前线战情,诸葛亮脚步一缓,抬眼问道:“下辩战况如何了?”

费祎躬身回道:“果不出先生所料,左将军和率更令以反间计退敌,曹真大军已于昨日尽数撤出武都!”

诸葛亮双目微亮,不住颔首道:“甚好,甚好。”

这厢,费祎伸手往前方公署方向一指,道:“文书案牍都在署中,还请先生入内一观。”

诸葛亮却阻拦道:“下辩危机既然已经解除,战报倒也不急在一时……文伟,你先带吾四处转转。”

有了费祎、柳隐二人保驾护航,接下来这一路畅通无阻。

诸葛亮巡视了挤满战马的马厩,见到了堆满药材的仓库,还有堆积如山的皮货、羌布等土特产。

关于这些物资的数量,下辩守将每隔数日都要以文书的方式传达到汉中汇报。故而他对此倒也不陌生。

但原先存于书信中的只是一堆简单的数字罢了,此番陡然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在眼前,那种夺目的震撼,绝非短短竹简中的三言两语可以形容。

这番景象,更引得高翔感慨不止:“率更令当真做的好大事业!”

这时,只听费祎笑着介绍道:

“倒也并非率更令一人之功……榷场于七月末草创,期间糜威糜中郎将和他的家人也是出了大力的。他们厘定了严格的规矩,这两个月来,已有无数羌人参与互易,近些日子我军攻略阴平后,氐人亦陆续出现在市集上……恰如先生和高将军今日所见,这些边民都谨守着糜中郎定下的规矩,根本不敢造次。”

诸葛亮闻罢,缓缓颔首不止,心道,这个糜家的大公子练不成兵,用来做生意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手……姜维他知人善用,这一点倒是难能可贵。

念及此处,忽很想见他一见,便开口问道:“糜威现在何处?”

费祎顿了顿,回道:“糜中郎将蒙率更令召唤,已经置身前往西海了。”

“西海?”诸葛亮先是吃了一惊,但旋即露出会意的笑来,“这个姜伯约,当真好大的胃口!”

******

略阳虽小,但生机勃勃,百废待兴。

诸葛亮巡视一圈后,又对城防做了一番检查;最后与来自蜀中救护营的将士共进了晚餐,在安抚一番离去后,差不多已是深夜。

公署大堂,灯火通明,诸葛亮孤身一人,端坐案几之前。

案几上摆放着姜维送来的信笺,上面记录着他对诸将西征期间表现的评定,对各将职务的推荐,以及对他自己西海之行目的的概述。

诸葛亮细细看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汉中经略大获成功,武都平羌亦有惊无险、完美落地。这一段行程差不多也该告一段落。

姜维虽然执意前往西海,但朝廷既定之目标已经实现,他去与不去都与大局无关——成了锦上添花;不成亦无伤大雅。

天气渐凉,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冬了;汉中、武都军民将迎来休养生息,而他们这群人在安排好当地防务后,也该回归朝廷中枢了。

所以,是时候评定此行每一个人的功绩了。

其时皓月当空,惠风和畅,空中洋溢着新鲜野果的芬芳。

诸葛亮理清思绪,终于开始下笔写表。

“……魏荣者,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之次子,历东狼谷、略阳城、阴平桥之战事。其人志轻强虏,勇于大敌,轻生忘死,此之谓猛将……故臣以为,当以姜维之表具,拔其为牙门将军,督石门围,以庇褒斜谷之咽喉也……”

“……赵统者,翊军将军赵云子,历与荣同。其人贵而不骄,胜而不恃,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此之谓礼将……故臣以为,当以姜维之表具,拔其为中军裨将,则可佐赵翊军辛劳之万一也……”

姜维对诸将功绩、表现的描述极为精细,诸葛亮细细读了一遍,便有了十分印象,故而思如泉涌,笔走龙蛇。

他又依照姜维所表,推荐柳隐为武兴督,庞宏为武都郡主簿,马岱为武都郡参知军事;最后大笔一挥,在表中写上了“荐左将军马超为武都太守”,其余杨千万、柯十三、雅丹、越吉、彻里吉等羌氐文武亦依照功劳,各有封赏。

堪堪写罢,诸葛亮的目光落在“庞宏”两字上,久久不忍移动。

此子看似平平无奇,但突然却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潜质——谋士之资。

望着这个名字,有一位故人的音容忽然浮现上心头。

秋夜静谧,最是容易睹物思人

诸葛亮情之所牵,轻轻放下手中毛笔,起身踱步至户外,临空遥望。

时苍穹墨染,一碧如洗。

倏忽清风叠起,吹得四周枝叶沙沙作响,惊扰起林中倦鸟,纷纷振翅高飞。

他衣决飘飘,迎风而立,竟依稀闻见穹顶之上,竟传来洪若凤凰般的一声长鸣,也不知是风声之故,还是鹤唳所致。

“巨师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制胜,可谓智将矣……士元若知爱子聪慧至此,九泉之下亦当浮一大白也……哈哈,故人后继有人,幸甚,幸甚。”

黑夜中,诸葛亮轻轻一笑,终于释怀。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谁为首功

感怀了一阵,诸葛亮的心绪渐平,便缓缓退回座位。

望着案几上的奏章,他忽然想起,马超似乎也随姜维一道去了西海。

“马超这人倒也不羁,堂堂西境首将,居然连奏章也不留发一份,就擅自跑去西陲羌地……”

顿了一顿,又蓦然失笑道:“不过,也唯有如此,才是出西凉锦马超的本色吧!看来经此一役,马孟起心结已除,当能再为大汉、为主公再征战数载了。”

******

外间早已夜深人静,俱寂无声。

诸葛亮云淡风轻,运笔不停,丝毫不见疲累。

他还在誊写对蒋琬和姜维的评语。

先是对蒋琬的赞誉:

“此番汉中、武都之行,首功者并有二人……蒋琬蒋公琰,讬志忠雅,社稷之器,当与吾共赞王业者也,拓渠道,抚民生,可为汉中经略文臣第一功也……”

再是描述姜维之将才:

“……臣尝述将之器,所谓将器者,其用大小不同。姜维夙兴夜寐,言词密察,直而有虑,勇而能斗,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实万夫之将也!”

写到这里,他执笔之手倏忽停顿,只觉再难落笔。

只因此二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皆于各自领域内建树颇丰,于他而言,确实很难抉择到底谁为首功。

正思忖见,门扉“吱嘎”一声被推开,只见费祎手捧装有一碗炖品的托盘,趋步走到案几前,轻声唤道:

“西北昼夜温差极大,秋冬交替之际,易患伤寒。此刻夜已深凉,还请先生用些吃食,早些安歇才是。”

“是文伟来了啊。”

诸葛亮微微一笑,刚好觉着有些肚饿,便放下毛笔,接过小碗、调羹,慢条斯理用起炖品来。

费祎见他吃得香甜,也感欣慰,跪坐在一旁陪他说话。

堪堪用了小半,诸葛亮将小碗往托盘上一放,似不经意间问道:

“文伟啊,你在王府时便与伯约一同侍奉太子,这些日子在略阳亦共事了一段时日,唔,在你看来,伯约此人如何?”

费祎不假思索道:“伯约既有胆义,腹有良谋,又深解兵意,实乃龙城之属,飞将之列也!”

诸葛亮学富五车,哪里不知道“龙城”指得是奇袭龙城的前汉名将卫青,而“飞将”则指飞将军李广?

费祎今日拿“龙城飞将”比喻姜维,那无疑是极高的夸赞了。

他笑了笑,再无怀疑,正要落笔。

“只是——”

但见费祎的话锋倏忽一边,抱拳沉声道:

“学生虽为文臣,也知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大抵比起奇兵来,还是行走正道更为紧要些。但遍观伯约历战,此人好立功名,不依定计,爱出奇谋。故祎以为,朝廷可用之为偏师,绝不可为主将也!”

此言一出,诸葛亮的笑容突然凝固。

一路行来,他问了不少人对于姜维的印象。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称赞他,丝毫不吝赞美之词。

唯独眼前这个以雅性谦素著称、又与姜维相交共事的费文伟,却给出了相对刻薄的评价。

他缓缓抬眼,用审视的眼神紧紧盯住这名正襟危坐的男子,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丝狐疑。

“伯约为众人所看好,是年轻一辈里首屈一指的将星,莫非文伟心存相争之意么?”

他用人择材首重德行,一个人若是心胸狭隘,料来德行也好不到哪里去;德行不好,纵是才华横溢,也是无用。

譬如杨仪经那日与魏延争锋后,已经被烙上“狷狭”的印记,将来必得不到重用。

费祎难道也是这类人?

此时,但见费祎却目光湛湛,坦然举目与之对视,正色道:

“君子坦荡。今日对先生所言,便是昔日对伯约所说。祎据实直言,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说罢,深深鞠了一躬,就此告辞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诸葛亮渐渐陷入沉思。

仔细想来,费祎说的一点也没错。

奔袭荆州也好,攻略武都也罢,姜维一直在遵守与违抗命令的界限之间游走。

在旁人看来,他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始终能够逢凶化吉,化险为夷,最终达成远超预期的成就。

但诸葛亮却深知,他的幸运绝非侥幸,姜维每一次以小博大,都经过了精密的筹算——换言之,他具备在在不可能中寻求可能的本事!

这种本事绝无仅有,难能可贵。

比较来看,马谡、蒋琬、费祎、姜维四人都是他十分看好的年轻一辈。

马谡、蒋琬、费祎三人的优点显著,但缺点也很明显——

譬如马谡智高而自矜;蒋琬理政能力突出,却时常会耍些小脾气;费祎虽然才学出众,但因出身寒门的缘故,眼界始终稍逊马谡、蒋琬一筹。

在诸葛亮心中,上述三人给他的感觉,就是需要提携看顾的晚辈。

唯独姜维,年纪虽然最青,但眼界韬略,举止谈吐,无不出类拔萃、超群绝伦。事情交到他的手上,平白让人生出可靠放心之感。

更何况,汉中经略,平羌之策也是出自此人手笔。

念及此处,诸葛亮当即有了决断,下笔继续写道:

“……臣知西戎之性,勇悍好利,或城居,或野处,米粮少,金贝多,故人勇战斗,难败。自碛石以西,诸戎种繁,地广形险,俗负强很,故人多不臣……”

“幸姜维候之以外衅,伺之以内乱,一举破敌,终拓地以千里计,纳民以数万算;又兴商榷,通有无,择其强者为军,恤其老弱以生计,今诸戎终定矣。此行平羌,虽有马超之勇猛刚烈,三军用命,但论叙根本,姜维筹划参赞,从中调度,可谓居功至伟矣……”

他既然做出如此论述,也就意味着他已判定姜维占了平羌第一功也!

这册表将在十日后出现在汉中王的案头。

堪堪写罢,诸葛亮放下毛笔,正要捧起竹简吹干墨迹,余光却落到案几上,尚未收拾的小碗、托盘。

他忽想起方才对姜维作“刻薄”评价的费祎,不由暗忖道:

“文伟秉性良实,志虑忠纯,一心为国,虽未如伯约、公琰一般建功立业,但其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之才已然一览无余。唔,他的官位也该动上一动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马超论剑

武都郡北接凉州天水、陇西二郡,自陇西向西北数百里可至金城郡,金城郡西极再数百里即是羌胡聚集的西海。西海便是后世的青海。

想当年大汉极强盛时,曾在西海以东的三河间地区展开屯田,并设置西平郡,治所在西都(今西宁),属凉州刺史部,统辖西都、临羌、安夷和后新置的长宁,用以管理、监督在附近聚聚的众多的羌胡部落。

如今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依旧星罗棋布得分置着许多残破的屯堡,每隔上百数十里就能见到一座。

它们原是供大汉屯田将士扎住,用来戍戎、监视异民族的,每一个屯堡都有各自响亮的名号。

只是后汉时期,西海的羌人叛乱难平;董卓之乱以后,凉州亦战乱不断,朝廷的实力开始式微,势力收缩到金城、枝阳、允吾等几个大城附近。汉人在西平郡的影响力全部瓦解。

西海的羌胡人喜逐水草而居,不喜欢被居所被固定住。

所以这些屯堡无人打理,也就日渐被荒废了。经得数十年风吹雨淋,渐渐与周遭的草原、戈壁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个残缺不全的轮廓。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晚霞当空。

一支十余人,三十余骑组成的骑队缓慢行进,最终停靠在石城的门墙之下。

这支骑队正是马超、姜维、糜威、姜武并数名卫士和马夫组成,他们各自一人双骑。

身后又有二十余匹健马,驮着丝绸、铁器、漆器等汉人独有的礼物,用于结交盛产骏马的河曲羌部和一种西海胡人部落。

石城残堡位于金城郡与故羌旧地交接之处,距离武都下辩千二百里;距离赐支河曲百五十里,按照预计,明日日落前即可抵达。

日头已是不早,马超便下令就地休息。

此行已经走了十来日,早已不复当初的新鲜,等收拾妥当,升起篝火,粗粗用了些清水干粮,糜威、姜武二人背抵墙垣,享受着方寸之间的融融暖意,慢慢陷入沉睡。

马超与姜维出身西北,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暂无睡意,索性围坐在火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路行来,马超心情想是大好,毫无保留地将西羌地形、水文、部落、民情细细讲述了一遍;姜维情知这些事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打起精神,一一记在心中。

间或聊些兵法、武艺。因马超的骑术武艺甲于西凉,以迅捷著称,姜维仔细聆听之下,更是受益匪浅。

两人的交情由是更深。

这一日,话题渐渐聊到归程一事。

此行一旦马到功成,姜维、糜威势必回归蜀中,届时马超之子马承也将随他们同去。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这个话题甫一展开,姜维就注意到马超剑眉微皱,英挺的面庞闪过一丝焦虑。出于关心之下,便问道:

“将军有什么心事么?”

马超缓缓颔首,叹道:“承儿是我马超仅存的骨血,注定是要继承马氏兵法武艺,以求光大门楣的。只是他今年不过九岁,正是练武筑基的紧要时刻……一旦去了蜀中,我只担心无人可以教导……”

马承这孩子姜维倒是见过一面,除了性子有些拘谨,身形根骨都是习武的上佳之选。

稍作沉思,便笑道:“等到了蜀中,令郎与维俱将在太子身边服侍。若蒙将军不弃,令郎习武之事,便由维来传授监督便是。”

时姜维之枪术武艺已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马超也是亲眼见识过的,蜀中除了赵云,只怕再无一人可以与他比肩。此番既闻得他应承下教导爱子一事,马超心中自掀起如天之喜。

他大喜过望之余,心头一动,忽凑近道:“不如由伯约你收承儿为徒,如此代我管教,也算名正言顺!”

姜维感念去年马超的相救之前,便抱拳道:“既然将军有命,维又岂敢不从?这就勉力一试吧!”

马超心事尽去,拍了拍姜维的肩膀,纵声大笑起来;姜维突然之间多了个徒弟,也是开怀大笑。

笑得片刻,马超忽侧脸问道:“听闻伯约自孙权处取得一把宝剑?可否一观?”

姜维点了点头,旋即起身走到负责背剑的姜武身边。

时姜武已经沉沉睡去,兀自紧紧抱着四尺长的白虹剑,忽觉有人在动怀中宝物,倏忽之间睁眼醒来。

待看到是主人姜维后,这才松开怀抱,嘟囔一声,转了一圈继续睡去。

姜维弯腰帮他盖好毯子,这才提剑回转,将之递到马超手上,笑道:

“原来将军也是好剑之人。”

马超接过,拔出,细细观望了一阵,赞道:“白璧无瑕,风华内敛,好剑,当真是一把教人叹为观止的好剑。”

又把玩片刻,忽抬眼问道:“伯约可知天下剑术名家乎?”?姜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想了一想,随口回道:

“尝闻恒帝、灵帝年间,洛阳城有一位叫做王越的虎贲郎,以剑术称于京师。史阿得其法,魏王曹丕又从史阿处学剑术,称赞当世。”

不料马超却嗤笑道:“王越、史阿皆江湖剑术,扬名有余,至于沙场立功却是无用的。至于曹丕之类,更是不值一提。”

姜维见他神状,便知他有话要说,于是抱拳正色道:“正要请教。”

马超点了点头,凛然道:“当世沙场剑法第一流者有两人,其一乃是主公汉中王也。”

“啊!”姜维顿时惊住。

他也知道刘备善击剑,却不知其剑术已经高明到连身为五虎的马超都赞不绝口的程度。

瞠目结舌间,但闻马超继续道:“主公年轻时使一对雌雄双股剑,剑法叫做顾应法,顾名思义,前剑顾而后剑应,辅以步法和连击,最是攻守兼备,连绵不绝。”

经得解释,姜维终于回过神来,心道,主公自黄巾之乱起兵,一度亲自上阵杀敌,没有一身武艺是不可能的;后来群雄争霸,他实力相对弱小,经常被曹操、吕布欺压。

但事实是,他无论怎么失败,总能从重围中脱出,然后重整旗鼓,再争天下。

须知乱军之中,不是谁跑得快就能跑得掉的,要没两把刷子,根本做不到做到这一点。

更何况,汉室宗亲那么多,能让万人敌关张心服口服者,却唯有刘备刘玄德一人而已!

由此可以判断,刘备他确实身怀高深的剑法武艺。马超对他大为推崇,绝非违心奉承。

想通了这一点,姜维缓缓颔首,又抱拳问道:“受教了……方才听将军说。剑术第一流者有两人,一位是主公,不知另一位是何方高人?”

马超闻言蓦然大笑,而后一指自己的鼻子,傲然道:“另一人,便是我马超马孟起也!”

******

(作者按:据明代兵书《江南经略》、《筹海图编》及《阵纪》记载,古往今来,天下剑术高手不计其数,深不可测。其中真正名闻天下并传于后世者,惟卞庄之纷绞法(卞庄刺虎之典故)、王聚之起落法、刘先主之顾应法(刘备)、马明王之闪电法、马超之出手法五家。其中三国时期占二,便是刘备、马超二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出手法

马超坐在火堆前,目视火光,缓缓将白虹剑塞入剑鞘。

“世人皆以为我的功夫全在手上这杆快枪,其实不然。马上枪,步下剑,剑术才是我真正傍身之绝技!”

就在“绝技”二字脱口的一瞬间,马超蓦然而动。

但见一声龙吟,白光一闪,白虹剑豁然出鞘!

其疾也,恍如平地惊雷,直教人生出猝不及防之感;

其势也,犹如风雨大至,无所遮拦;又似野火燎原,势不可挡!

马超这一剑,劈过身前的火焰;剑锋所向,原本一尺来高的火焰忽然矮了一截,仿佛被腰斩了一般,怎么也升腾不上去。

室内的光线顿时为止一暗。

见此情状,姜维目瞪口呆。

传闻剑术至高者,挥击可以使得水流停顿,这已足够令人高山仰止。

而火焰有形无质,斩断火焰更是闻所未闻之神迹!

姜维稍作沉思,旋即明白过来。

原是马超剑势太快太猛,生生将剑身轨迹上的空气劈开抽空,火焰一时失了助燃之气,这才呈现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景象。

不过半息的功夫,又闻“噌”的一声,马超归剑入鞘,浑身纹丝不动,浑似方才根本不曾做过如此惊天一击;他身前的火焰此刻得了空气滋养,终于腾腾燃烧起来。

此情此景,姜维忍不住站起身来,惊呼道:“拔…拔刀术!”

这一击,确实像极了后世东瀛刀类武术中,一种利用瞬间高速的拔刀攻击,对敌人造成出其不意打击的流派——拔刀流。

他的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三国时期的马超居然会使东瀛武技?莫非……拔刀术也是从中原传到日本的?马超才是拔刀术真正的创始人?”

正胡思乱想之间,马超潇洒转身,笑道:

“我这路剑法叫做‘出手法’,乃剑中之首击也。持此法者,能横冲中杀,身步手剑疾若迅雷,寻常敌人难挡一击之威。不过,你方才说‘拔刀术’,倒也贴切,要不就改了这个名字吧……”

他此言一出,姜维慌忙阻拦道:“不不不,还是叫出手法好,维胡言乱语,将军莫要当真!”

心中同时暗忖道,好好的华夏古武术,若是换了个东瀛名字,只怕怎么读怎么变扭……

马超不察其中虚实,只笑了笑,又道:

“伯约你既然愿意收承儿为徒,代我管教,我马超也不愿平白欠你人情,今日便将这路剑法传授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时姜维的枪法、弓术都得高人真传,假以时日,必成一时之选;唯独剑法平平。既闻马超愿意教导,不由大喜过望,抱拳道:

“维何其幸也!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马超缓缓颔首,倏忽面色一沉,喝道:“我放慢动作,再演上一遍,你且看好了……”

这一路剑法讲究突如其来的同时,要让敌人生成沛然难当之威,故而须调动全身之精神、气力进行打击。

马超倒也耐心,从呼吸换气的时机开始讲起,逐渐讲到剑柄之握法,推刀锷离开鞘口的诀窍,再到剑身出鞘时,要遵守“徐、破、急”之要领,其后右脚右手斩蛇势,向前进步做逆鳞之击……

一番演示下来,姜维只觉出手法虽然只有一式,但其中博大精深、细致繁复之处丝毫不逊于一路正经八百的剑法,故而瞪大眼睛细细观察,片刻也不愿漏下。

篝火明灭,光阴似箭,悄无声息间,东方已经鱼腹渐白。

两人一传一授,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一夜。

幸得马超倾囊相授,又兼姜维天资极佳,虽只短短半夜时光,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出手法的要领奥妙所在,日后只要勤加练习,便能彻底化为己有。

他的天资悟性更是引得马超赞叹不止,直呼所托得人。

******

翌日天光大亮,姜维叫醒糜威、姜武和随行的护卫马夫,一番收拾后,重新出发。

一连走了十余日,草原戈壁的风光早已看腻;又兼九月末的羌地寒风阵阵,凉意透甲,故而众人皆蒙头赶路,一路无语。

唯独马超左顾右盼,虽然一夜未眠,但丝毫不见疲累之态。

沿着黄河逆向疾行一日,到了晚饭时分,地势陡然升起,河道突然收窄,草甸尽头一座谷地拔地而起,将诸人的视野阻断。

马超策马上前观望了一会儿,大笑道:“前方已是大允谷,穿过这个谷口,就是赐支河曲地,那儿居住着先零羌和河曲羌,都是养马的好手。”

见到目的地近在咫尺,诸人皆轰然叫好,纷纷催动坐骑加速前行。

一边走,马超一边介绍道:

“先零羌本是诸羌之盟主,前汉时与匈奴通,合兵十余万,攻令居、安故、围枹罕等地。其后,武帝遣将军李息等率军十万深入河湟,西逐诸羌。先零羌蒙受打击,逐渐式微,而今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所以我们若要寻找马源,当去河曲羌才是。”

有了他的指点,骑队轻车熟路,穿过大允谷,沿着黄河再行半个时辰,一片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倏忽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见草原之上,帐篷林立,牛羊成群,左衽披发的羌汉在牛羊之间骑马奔走,间或传来几声狗吠,远远望去,当真是一副悠然自得、世外桃源的景象。

好景不长,一群汉人骑队的出现,即立即惊动到此间的羌人,他们手中挥舞绳索,口中发出异响,对同伴高声示警。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远近数百名羌骑策马抵近,他们手持木制弓箭,或青铜制的武器,或牧羊用的杆子,显然对这群不速之客心存戒备。

糜威以为他们要来攻击,急忙提醒卫士结阵自保。

马超却喝止道:“这是羌人保卫乡土的本能,不必惊慌,都原地不动,不许拿出刀剑!他们的族长是我的故交,一会儿说明了就好,谅他们不敢造次!”

谈话间,羌骑已经上前,团团将骑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许是汉人骑队并未展示出反抗的架势,故而羌骑也只是将他们围住而已,并未即刻展开进攻,反而好奇打量这群不速之客,不乏议论之声。

西羌与东羌虽然同为羌种,但习性有所不同。

大抵东羌受汉人影响较深,普遍都会说上几句汉语;但西羌不然,他们绝大多数以羌语交流,能讲汉语的可谓凤毛麟角。

羌骑交头接耳讨论了片刻,一员年轻的羌骑排开众人,策马驱至马超、姜维身前,用汉语厉声问道:

“你们是谁?为何闯入我赐支领地?”

观其肤色古铜、身形壮实,腰间悬挂着一支造型古朴的汉制宝剑。

姜维蓦然一动,心道,这还真是巧了!

还不待马超回话,他驱马上前,抱拳笑道:

“俄何兄弟,别来无恙!”

第二百九十章 惊天大买卖

羌汉俄何闻言一愣,眯眼打量过去,但见对面那个汉人少年气宇轩昂,虽风尘仆仆,亦难掩其英姿勃发。

其人剑眉星目,硬朗俊逸,瞧着竟是十分的眼熟。

姜维笑了笑,一指他腰上的宝剑,问道:“这柄宝剑,俄何兄弟用得可还顺手吗?”?听得他如此说道,俄何脑中灵光一闪,终于回想起来,眼前之人不就是去年在天水牛羊榷场指点过自家族人战马销路、并赠送百炼宝剑之人吗?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俄何又惊又喜,忙凑近把臂抱住,急道:“你……你是姜中郎!”

姜维反手将他抱住,笑道:“却是天水姜维在此,至于中郎嘛,却是说来话长。”

他又一指身后马超,介绍道:“这位乃是神威天将军是也。”

还不等俄何回话,马超端坐马背,凛然道:“小子,我且问你,蛾遮塞可还是你族首领?若是的话,你只管通报,就说故人马超来访!”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马超年轻时在西羌一带赤手空拳,当真打下一片赫赫威名,又兼他离开凉州的时日尚不算久,余威尤烈。

此刻陡闻他自报大名,又见他威风凛凛的模样,俄何不疑有他,慌忙滚下马背,右手置于胸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羌礼,垂首道:

“小人俄何,见过神威天将军!”?马超也不下马,只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

俄何回身见同伴依旧骑在马背上,一副观望的模样,忙用羌语呵斥了几句。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羌人颜色顿时大变,都换上一副恭敬神色的同时,齐刷刷翻身下马,恭敬地用羌语向马超行礼问候。

马超这才纵声大笑起来。

寒暄几句,俄何派了几人回转向族长传递消息,他自己上前亲自牵住马超的缰绳,弓着身子向草场正中行去,竟如一副奴仆的模样。

从糜威角度看,但见马超被百余羌人紧紧围在当中缓缓前行,每一个羌人都是一副崇拜的神色,不由叹道:

“不想神威天将军之名,威风若斯!”

姜维一拍他的肩膀,催促道:“走吧,等你家生意遍布东南西北,怕不是也有这么一天。”

******

因为马超一行人的到来,是夜河曲羌人架起巨大篝火,杀牛宰羊,载歌载舞,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

族长蛾遮塞挽着马超手臂端坐首席,把酒言欢。

俄何唤来兄弟烧戈,热情招呼姜维、糜威二人。席间,两兄弟还不住感谢姜维当年的指点之情,言行举止间满是亲近,不住劝酒。

姜维来者不拒,有敬必饮,顿又引得两兄弟刮目相看,气氛更是融洽。

酒过三巡,俄何捧着酒碗,迟疑问道:“传闻神威天将军归了蜀汉,姜兄弟你是魏国的官,如何凑到了一起?”

姜维笑了笑,将去岁投奔汉中王之事细细解释了一遍。

俄何闻罢,与烧戈二人目目相觑,依旧一副不解的模样。

大抵在羌胡人心中,魏明显强于蜀,姜维此举可谓“弃明投暗”——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偏另辟蹊径,去投靠一个弱小的势力?

姜维却知道,羌胡人疏于教化,只知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并不太懂忠义是非,故而也懒得跟他们争执,只付之一笑,为扯开话题,顺口问起战马贩卖情况。

河曲羌人自称体系,游离在汉人朝廷之外,姜维在魏在汉,与他们干系不大。

反倒是贩马一事,顿时撩到俄何的痒点。但见他开怀大笑道:

“自你指点我们去河西四郡贩马后,我等还真找到一条财路!那酒泉的黄华,张掖的张进,武威的颜俊相互征讨,对战马需求极大,故而我等一经与他们联系上,双方就定下长期买卖的关系。不仅所售价高,我等还少了奔波之苦,说起来还是托了姜兄弟的福啊!”

姜维摇头道:“只怕好景不长了。明年开始,这条财路怕是要断了。”

俄何一愣,急忙请教。

姜维抿了一口酒水,回道:“曹魏已经发起三万精兵西征,由关中大都督曹真亲自挂帅,某料定酒泉的黄华,张掖的张进势难抵挡,入冬之前,河西四郡必为曹真荡平!”

俄何苦着脸道:“倘若如此,我族战马果然要失了买家,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姜维急忙同糜威使了个颜色,糜威会意,拱手笑道:“两位兄弟莫急,在下糜威,乃是代表汉中王求马而来的。”

说罢,拍了拍双手。

姜武旋即起身离座,不一会儿手捧两匹布帛而回。

糜威接过,一人一匹递到俄何与烧戈手中,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请两位兄弟笑纳。”

俄何与烧戈面有狐疑,拆开布帛外封,但见内中装得是两匹锦缎,观其样式质地,精美绝伦,平生仅见,拿到市集上,怕不得好几万钱。

糜威又趁热打铁道:“两位兄弟应当知道,益州富庶,甲于天下,汉中王诚心买马,价钱方面倒是好说,无论是用丝绸、金银、铜钱结算,都可一并满足。”

俄何与烧戈对视一眼,皆暗忖道,原是大买卖了!

俄何终究见过大场面,试问道:“不知糜兄弟,每年要多少战马?”

糜威伸出一根手指,笑而不语。

俄何蓦地放下心来,拍着胸脯道:“一千匹而已,我族尽可满足糜兄弟的要求!来来来,喝酒,喝酒!”

正要敬酒,却见糜威缓缓摇头,轻声道:“是一万匹……每年!”

俄何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对方年纪轻轻,却是如此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他颇有些怀疑,便下意识去望姜维。

但见姜维笑着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位乃是当世豪富,家财万贯,又是奉汉中王命而来,他说一万匹,就是一万匹!”

有了他的背书,俄何终于确信,确实是一笔惊天大买卖来了!

但问题是,每年一万匹战马的数量过于巨大,换了哪个部落都吃不下这单生意啊。

这个糜威年纪轻轻,倒是好大的口气!

第二百九十一章 西海盟主

兹事体大,俄何与烧戈不敢独断,低声嘀咕两句,表示要请示族长,随后起身告罪离去。

姜维与糜威等了不过一小会儿,俄何就已回转,冲着两人行了一礼,恭敬道“族长有请两位。”

说完,伸手将二人引到主帐之中。

但见帐中火光融融,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上面装满了美酒佳肴,数名羌族少女正为上座的宾客表演羊皮鼓舞。

马超与一位四十余岁、身形枯瘦的中年人高坐主座,向来就是河曲羌这一任的族长蛾遮塞了。

果不其然,马超见了两人身影,侧身那人道“蛾遮塞兄弟,我同你们介绍,这两位便是我方才说过的姜维、糜威,都是我益州第一流的少年英杰。”

顿了顿,又冲二人招了招手,笑道“来拜见蛾遮塞族长,他与我可是老兄弟了。”

姜维与糜威上前,抱拳道“在下见过族长。”

蛾遮塞起身,拉住两人双手,好一番打量,缓缓颔首道“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他朝一边显眼的位置处一指,道“两位且坐,你们是我马超兄弟的兄弟,自然也是我蛾遮塞的兄弟,在这里就当做自己家一样就好,不必拘束。”?两人谢过坐下。

寒暄了两句,相互敬了几碗酒水,席间气氛甚是热络。

这时,蛾遮塞转向马超,似不经意问道“马兄弟,汉中王可是要来买马吗?”

马超笑笑不答,来时路上大伙儿都商量好了,他是来镇场面的,一些庶务实在不必由他亲自出面,此番只是侧目望向糜威。

糜威会意,起身将买马的意向复述了一遍,又补充道,若是能满足数量上的要求,价格自然好说。

蛾遮塞忽皱眉叹道

“不瞒几位。非是我族不愿与贵方做生意,实是除去留种、自用的战马,我族每年能用于出售的,最多不过千余匹。这剩下的嘛,到时要费些功夫……”

姜维与糜威对视一眼,均能见到两人眼神深处的会意之色。

这个蛾遮塞,推说要费些功夫,实际上确实是想捞些好处罢了。

糜威抬目,伸出两根手指,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道

“一千匹也是无妨。此外,族长若是能够帮我等找到马源,补足剩下的缺口,在下愿意以额外一成的价钱酬谢族长。”

边上的俄何等人闻言,俱是惊呆。

倘若一匹中等战马以五万钱计,九千匹就是四亿五千万钱,一成酬劳就是四千五百万钱。这也就意味着,河曲羌一匹战马可以卖出两匹的价格!

此间之利润,当真丰厚无两!

蛾遮塞亦觉不可思议,转身去往马超。

但见马超纵声笑道“他们是我马超带来的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蛾遮塞不必怀疑。”

蛾遮塞终于确信下来,干枯的面庞上亦慢慢绽放出笑容。

他召来俄何烧戈二人,低声商议了几句,抬首道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我们羌人的新年,唤作‘日吉美’,到时候所有的羌胡部落都会聚集到西海治无戴帐下庆贺。治无戴是我们草原上的盟主,人人都要听他号令行事,你们若能说得动他,那么收购几千匹战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糜威闻言,顿时面露喜色,正要谢过。

蛾遮塞却摇手道“此去西海,不过二三日路程。你们也休要着急,难得马超兄弟来我族做客,不多待上几天,可不放你们走!”

马超捧起大碗,朗声笑道“治无戴那家伙我也认识,不必着急,现在你这儿快活几日,再去寻他不迟……话说蛾遮塞,还不把你们最年轻、最美丽的女孩们叫出来,陪陪我们的少年英雄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蛾遮塞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因马超这一层关系,接下来的两日,诸人都得到了河曲羌人热情的招待。

直到第三日一早,马超看时日差不多了,这才与蛾遮塞把臂告别,随后领着骑队重新启程向西。

蛾遮塞放心不过,亲自送出二十余里,临别时又派了俄何、烧戈两兄弟领了一百羌骑随行向导。

有了他二人尽心引导,骑队昼夜疾行,一路平安,终于赶在九月二十七日抵达西海。

西海(青海湖)羌语称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其海周长千里,碧波荡漾,广阔无垠,是西北大地上最璀璨的一颗宝石。

这一片土地看似荒芜,实则有三十余条河流汇入,河流所经之处,滋养了土壤草木,也养活了大大小小无数羌胡部落。

西海水是咸的,人畜不能饮用,唯独以东有一片海,名曰耳海,系淡水湖。

故而耳海所在之处,草原凝绿,溪水潺潺,远山起伏,除了数不清的牛羊马匹,羚羊野鹿亦穿行期间,这幅景象,当真明丽如同画中。

这里也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羌胡共同的盟主——治无戴的居所。

路上经得俄何介绍,姜维总算对此人的有些了解。

治无戴眼光独到,十分善于经营,近些年利用凉州汉人打成一团、西域贸易几乎停顿的机会,向东购买汉人宝货,向西悄然与西域各国做起生意来。经过几年的积累,财富渐多。

他又利用积攒下来的财富扩充武备,广结西海附近的羌胡部落,但凡有不服从者,便发兵剿灭。

如今,他占据西海盐湖和西域商道,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了;他又手握上万羌骑,纵横西海,无可匹敌,真应了那句顺者昌、逆者亡。

他的父亲是胡人,母亲却是羌人,身上流淌着两族共同的血脉,因此也被羌胡两族所认可。

他的麾下人才济济,白虎文、伊健妓妾、治元多皆万夫莫敌之猛将,更有一名能百步穿杨的干女儿贴身保护,其实力绝对不容轻辱。

直到几年前,盛极一时的治无戴广邀众部族,召开西海盟会,定下攻守同盟的规矩,并在会中被推举为西海草原的盟主。

姜维闻罢,心道,此番面对这般有勇有谋的胡人首领,纵然有马超镇场,纵然是怀着做生意之心拜访,一场明里暗里的交锋怕还是少不了。

最近更新会捉急一点,请见谅!

最近作者菌的工作比较动荡,涉及到个人前途了。心情比较跌宕,更新会很不稳定,请各位见谅!

《三国幼麟传》最近更新会捉急一点,请见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二章 羌胡豪杰

这几日间,神威天将军马超西来的消息,经得河曲羌部众的散播,便如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西海之地内外。

早得了消息的治无戴,领麾下文武远出三十里日夜相迎,终于在日落时分迎接到马超一行人。

两拨人马一经汇合,就有一骑越众而出。但见马上之人身着锦袍,用汉人的礼节抱拳大笑道:

“早知马兄弟要来了,可教小弟好一番望眼欲穿啊。”

马超亦露出欢欣的笑容,策马上前,拱手道:“超一路行来,沿途所闻都是关于治无戴兄弟你的传闻,看来这几年当真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啊!”

“什么事业不事业的,终究不比同马兄弟把酒言欢的日子来的快活!”

说到这里,两人倏忽停住,对视了一眼,忽齐齐大笑起来,俄而就在马背上紧紧拥抱住。

“治无戴兄弟,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马兄弟,却是想煞我也!此番既然来了,也就不要走了,便在草原上潇洒快活,岂不自在?”

马超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侧身将姜维等人招到跟前,介绍道:“这位就是治无戴兄弟了,速来拜见”

治无戴是西海草原上最大势力的首领,朝廷有求于他,又兼此人是马超的朋友,姜维、糜威二人不敢托大,翻身下马,躬身抱拳道:

“姜维(糜威)见过盟主!”

治无戴亦旋即下马,托住两人手臂,赞许道:“好,果真英雄少年!”

此番凑近,姜维终于可以打量清楚眼前这位西海草原第一人。颇为出乎意料的是,身为西海盟主的治无戴并非如想象中一般是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反而是一位中等身材,样貌清瘦的中年男子。

从谈吐举止上来看,此人不仅精通汉礼,待人接物也是十分和顺,瞧他模样,不像是呼风唤雨的草原豪杰,反而更像是一位精明和气的胡人商贾。

不过稍加思索之下,他也就明白过来了。大抵西海种群繁多,血脉不尽相同,若要统合诸部,还得依靠智谋、财富,若一味示之以武力,不免就要落了下乘。

双方寒暄两句之后,治无戴亦侧身向后招手,唤道:“诸位兄弟,快来见过神威天将军。马兄弟当年威震凉州时,你们都还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呢!”

他此言一出,身后跟随之人旋即齐刷刷地翻身下马。

一员年约三旬,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蓄了一脸络腮胡的汉子率先上前,将右手置于胸前,沉声道:“小人白虎文,见过神威天将军!”

治无戴笑指道:“白虎文是兄弟帐下头号猛将,善使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些年来随兄弟我南征北讨,立下汗马功劳。”

马超生性爱勇,敬重豪杰,闻言下马扶住,赞道:“白兄弟真乃丈夫本色也!”

边上又闪出一员青眼赤须、样貌精干的汉子,施礼道:“小人伊健妓妾,见过天将军!”

治无戴趁机介绍道:“伊健妓妾原是卢水胡人的首领,智勇双全,是难得的人才。几年前投了兄弟我,自此出谋划策,屡建奇功!”

“好说,好说。”马超打量一番,亦回了一礼。

这时,人群中又窜出一员名二十岁的高壮青年,高鼻深目,须发皆浓,顾盼之间意气风发。

治无戴见到此人,面上的笑容顿时浓了几分,又道:“这是犬子治元多了。元多,快来拜见你马叔叔。”

治元多走到马超身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笑道:“小侄拜见马叔叔。马叔叔当年纵横西海的英姿,时常浮现在小侄脑海中,小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叔叔这般威震天下的英雄豪杰!”

这番话捧得马超大笑不止,亲自上前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那时你才到我腰间那么高,不想已经长那么大了……嗯,果然虎父无犬子!”

寒暄两句,他将姜维招到跟前,笑道:“你们两人的年岁差不多,又都是习武之人,当好好亲近一番才是。”

姜维旋即抱拳行礼;治元多也回了一礼,行礼之余,从上到下将姜维打量了一遍。

时姜维日夜苦练马超所传出手法,为求方便,便将白虹剑别在腰间。白虹剑剑身长达四尺,优雅修长,卓尔不群,可谓殊为醒目。

治元多的视线一经落到白虹剑上,便霍然光芒毕露,再难离开片刻。

姜维见状暗自皱眉,扯过披风,将白虹剑悄然挡住。

直到此时,治元多这才精光一敛,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开口与姜维寒暄起来。

一直到诸人见礼完毕,俄何与烧戈二人这才上前跪地行礼,拜见盟主治无戴。

治无戴换上清冷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似做回应。

时天色将暮,朔风渐起,吹得众人脸颊生疼。

治无戴提议道:“此处阴寒,非是说话之地,兄弟已在帐中设宴,还请诸位贵客移驾一行!”

此话自然引得在场诸人轰然叫好,纷纷上马,朝耳海草原方向行去。

途中,马超与治无戴并肩而行,间或畅聊些陈年旧事,聊到兴头上,不时发出阵阵大笑。

行至半程,马超想起此行的目的,便侧身道:“兄弟此来,除了要会一会当年的老伙计,其实还身负一件重任……”

他正要将买马一事说来,哪知治无戴却摆手笑道:“后天便是羌年日吉美了,兄弟我备下众多美酒佳肴,马兄弟这几日且宽心歇息,我们好好亲近亲近,有什么正事,等过完年再说。”

见他如此客气,马超只得无奈得摇了摇头,将含在嘴边的话重又咽回肚子里。

身后的姜武听的清晰,赞道:“这位盟主当真客气。”

姜维听在耳中,只笑了笑,并不作答。

因为还有两天就是羌年日吉美的缘故,等一行人抵达耳海治无戴部时,此间早已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赶来庆贺的羌胡部落使者,粗粗观察人数,怕不有几万上下。

诸人堪堪踏入营寨大门,就有一员身姿曼妙的妙龄少女骑着一匹红鬃烈马,如风驰电掣般向诸人飞奔而来。

她人还未至,清脆如铃铛般的娇嗔声已然先发:

“义父!如此热闹之事,为何独独漏下女儿一人!”

治无戴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侧身对马超道:“原是我干女儿杨兰来也。”

第二百九十三章 商场如战场

“阿兰!”

见到此人到来,治元多显得十分兴奋,飘忽的目光立即从姜维腰间移开,急忙策马相迎。

哪知杨兰对此视若无睹,错身避过,径直驱马直取骑队。

治无戴显然对此女甚为宠爱,对她如此失礼之举不仅毫无见怪之意,反而笑着招呼道:

“慢些、慢些,莫要冲撞了天将军虎威。”

说话间,杨兰已经奔至下马,俏生生得站在治无戴与马超身前,也不行礼,只睁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马超,侧首疑问道:

“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锦马超吗?”

见她如此失礼,治无戴终于拉下脸来,沉声呵斥道:

“天将军是义父的兄长,你这孩儿怎么说话的?”

说罢,举鞭子就要教训。

马超却伸手将之拦下,颔首道:“不错,我便是马超。”

杨兰负手打量了一会,意兴阑珊道:

“从小就听闻神威天将军打遍天下无敌手,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原来只是个普通的汉子而已,除了长得俊美,跟旁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她讲这番话时,语气上颇有些失望,但在马超听来,却是十分之悦耳。

只因他自小就有美男子之称,平日里对自身的外貌也是极为自负。

此番乍闻羌女“明贬实褒”夸赞他的样貌,心中快慰之情,比之旁人夸奖他武艺高强也是不遑多让。

治无戴见状只得无奈摇头道:

“杨兰原是封养牢姐羌的族长的女儿。封养牢姐羌原本居住在湟水下游以南,几年前遭到他族侵扰,死伤惨重。他父亲率领残部投奔于我,我便收下这一部,并收杨兰为义女,平日里疼爱惯了,却教她养成这副刁蛮的性子……真是……真是…….”

他还在向马超解释,杨兰已经移步来到汉人骑队中间,运目将诸人扫了一遍。

诸人知他是治无戴的义女,笑脸相迎之余,纷纷自报姓名。

哪知杨兰面上的失望之色却是越来越重,心道:

“都说一汉敌五胡,我心中本不服气,原想找个汉人较量一番来着……说起来天将军武艺高强,是较量的最佳人选,但义父如此护着他,料来不许,哎……可惜眼前这群汉人都是软绵绵的模样,似乎一个能打得都没有……”

正当无奈,堪堪扫到姜维之际,她的目光蓦然便是一亮。

但见眼前这名青年将军青袍银甲,手持大枪,腰悬长剑,背挽雕弓,端坐于雪白骏马之上,扑面而来的既有汉人之沉稳含蓄,亦有百战壮士才有的肃杀威烈。

杨兰见猎心喜,心道,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模样……

经她这么一打岔,骑队速度减缓不少,治无戴只得呵斥阻拦,催促着重新上路。

杨兰吐了吐舌头,翻身上马,汇入骑队之中。

沿途上,她好奇的目光不住在马超与姜维之间切换,比较了好半晌,终又心道:

“天将军虽然更俊美,但脸色未免太苍白了一些,似乎有暗疾在身……说起来,还是这个叫姜维的小子更为硬朗,没错,就是他了!”

她却不知,身后的治元多将她这番举动一一看在眼里,笑容不知不觉寡淡了许多,眼神中亦升腾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

马超一行人便在治无戴的恭迎下,在数万族众的注视中,施施然进入主账。

与寒风刺骨的外间相比,主账之内温暖如春,赫然便是另一番明丽景象。

但见主帐虽然是用牛皮缝制,但内中高大明亮,金碧辉煌,随处可见用金箔银锡点缀的装饰。

地上铺满了颇具西域风情的毛毯,羌胡侍女身着来自汉地的绫罗绸缎,笑靥如花,如蝴蝶般穿梭行走。

餐几上堆放着金银餐具,观其造型迥异,纹饰繁复;上面除了装些牛羊肉,还有许多酒水、瓜果、蔬菜,均是诸人见所未见之物,料来都是来自西域的珍品。

治无戴揽了马超之手,施施然坐上主位,开始殷勤劝酒。

姜维、糜威亦被领到坐席安坐,身后自有侍女周到服侍。

糜威见状不由感叹道:

“传闻班定远重定西域后,曾著书说西域番邦的王宫富丽堂皇,流光溢彩。威虽不曾亲至,但今日见到治盟主的大帐,只怕西域王宫也就不外如是了。”

这一席主要是为诸人接风而设。

席间治无戴忆苦思甜,妙语如珠,逗得马超时而捧腹大笑,时而仰天长叹,片刻之间就将关系拉拢得十分亲近。

白虎文、伊健妓妾、治元多等人亦不住劝酒。诸人在帐中推杯换盏,气氛自是大好。

唯独杨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瞄上一眼姜维,似乎像在望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不时露出一丝微笑。

******

一夕良晤,直喝得马超、姜维、糜威酩酊大醉,这才宾主尽欢而散。

马超帐篷内,一俟服侍之人退出,姜维、糜威旋即褪去醉酒的神色,起身围着火炉坐起。

马超依旧呼呼大睡不起,不时说上两句梦话呓语,想来是真的尽兴喝醉了。

见他如此,两人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开始讨论正事。

姜维微微皱眉,狐疑道:

“大汉欲要向西羌买马一事,料来治无戴早已知悉,今日我见马将军屡次三番欲要提起,不知为何总被他打断,看来此中必有可疑!”

糜威颔首道:“这个治无戴看着十分客气,但我却闻到一丝异味……”

“是何味道?”

“是同类的味道……总觉得治无戴如此对待我等,是做生意的套路。”

“做生意的套路?”

糜威微微一笑,回道:

“不错。据我所知,但凡两家商号做大生意,起初都是不动声色,互相试探,势要摸清对方底牌,才肯做下一步行动,期间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势要挑逗对手沉不住气。”

姜维恍然大悟道:

“你是说,治无戴绝口不提此事,是想让我们心浮气躁,进退失据,这样一来,等到谈判开启时,他便能占尽先机?”

“正是这个道理。而且接下来的几天,他虽然不会主动提及买马一事,但会采用种种办法,试图一搓我方的锐气。”

“看来这个治无戴精明过人,果然不可小觑。也不知他们会用何种办法对付我等?”

“这个嘛……”

糜威略作思索,即道:

“我等是友非敌,他们能用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最有可能的就是喝酒。酒桌上招架不住对手,平白就会低人一头,是生意场上的大忌。”

顿了顿,又解释道:

“威曾听家父说过,自古商场如战场。战场上讲究试探、威压,等到对方精疲力尽时,再行一击必杀,其实商场亦然。今日治无戴及其手下不住劝酒,无非就是想要试探我等酒量底细,幸亏我两今日装醉,他们以为我等酒量只止于此,若不出意料,他们明日就要正式拿酒水来拼杀了。”

姜维闻罢,蓦然冷笑道:“说起饮酒,我姜维还不曾怕过何人……”

糜威笑了笑,又道:

“他们拼酒不成,还会想出其他法子,譬如比武之类,总之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击我方锐气。”

姜维笑声更盛:“哈哈,若要论及比武定胜负,我方有马将军在此,试问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造次?”

轻笑片刻,他拍了拍糜威肩膀,叹道:

“总算有家学渊源的陶朱公在此,我等才能事先看破治无戴的计算……总之,这几日我们该吃吃,该喝喝,务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马上就是羌年日吉美,到时候西海羌胡聚集一堂,正是治无戴向各部统一收购战马的最佳时机。若等到日吉美之后,诸部散去,再要收购这许多的战马,只怕要花费数倍以上的功夫,精明如治无戴者,未必不懂其中关节。”

糜威会心一笑,言道:“不错,到时候沉不住气的便是他治无戴了……”

两人又商议片刻,终于定下计策,各自回帐篷休息。

第二百九十四章 四人行

两人走出马超帐篷,堪堪分别之际,糜威忽地顿足,轻声笑道:

“治无戴的那个干女儿倒是热辣的很,我见她在席间不住看你,怕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

姜维一愣,脑海中旋即闪过这个身姿曼妙、直爽敢言的羌女,不觉轻轻摇头。

******

还有两天就是羌年日吉美,随着日期日渐临近,越来越多的部族使者赶赴耳海向治无戴祝贺。

其中有不少部族都是马超昔年纵横凉州时的故交。

故而翌日一早,治无戴早早造访马超的帐篷,邀请他与这些故人见面叙旧。

马超身上有羌人血统,又离开西海多年,此番得以久别乍见,自是大笑着应下。其心情舒畅喜悦,自不必提。

至于招呼姜维、糜威二人,治无戴则吩咐治元多、杨兰二人陪伴环绕西海游玩。这四人年岁差不多,想来比较能玩到一块去。

姜维不由暗暗颔首,这个治无戴待人接物的本事,真是没话说了,难怪可以成为西海盟主,使得远近的羌胡咸服。

他本就初来乍到,自然由得主人安排。更何况他对青海高原的风光本就心存向往,此番也正好趁机领略一二。

帐外,治元多和杨兰早已挎弓搭剑,正作等候。

但见杨兰笑靥如花,拍了拍背上的弓箭,作邀道:

“带上你们的弓箭,我们边玩边猎,顺道比比手艺!”

******

九月末十月初的西海草原早已天寒地冻,人畜皆躲在背风的安置点过冬,等闲不再出来走动,故而路上行人极少,几不可见。

而今日的天气却格外通透。

因青海高原地势高极,天边的白云似乎伸手可及;移目远眺,苍茫无际的草原风光尽收眼底;不远处的高空,苍鹰盘旋,不时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啸。

姜维与糜威平日里见多了益州连绵不绝的山脉,哪里见识过如此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念天地悠悠,缈沧海一粟。此情此景,仿佛连胸怀都变得宽广,教人凭空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两人皆情不自禁大呼小叫起来,策马扬鞭,撒开马蹄放肆狂奔,丝毫不觉寒风刮面之苦。

却说杨兰生于斯、长于斯,早见惯眼前这幅景象,但她乍见汉家儿郎这般兴奋,想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家乡,自豪之情不免油然而生。

终究少女心性,此刻他的兴致亦被带动得十分高涨,旋即策马追赶,一面还高呼:

“莫要惊扰了野牦牛,那家伙最是难缠!”

紧随其后的治元多暗骂一声:“这大冷天的,真是遭罪!”无奈之下,只得摇了摇头,遥遥跟上。

姜维和糜威观赏游猎之余,但凡遇到新鲜的景色和事物,杨兰都会做细致解答。

两人由她口中闻知不少新鲜的玩意儿,皆大呼不虚此行。

杨兰也时常问些汉地风物习俗。糜威有心捉弄,只一味发笑,闭口不言,最后都由姜维向这位羌族少女一一解答。

她又要比试射猎,姜维身负绝艺,自然并无不可,便笑着应下。

说起来,杨兰的射艺确实精准,一路行来,颇打到几头野鹿黄羊,便是小如野兔野狐者,也能做到一箭封喉,这般表现,自然引得随行诸人轰然叫好。

姜维有心藏拙,又兼顾着治元多的感受,便只按照杨兰的表现弱上几分发挥技艺,有时还会故意射偏几箭,倒引得治元多好一阵讥笑。

不知为何,杨兰却对眼前这名汉人少年十分宽容,心中忽得为他开解道:

“听说汉人多步卒少骑兵……也许此人擅长的是步射,而非骑射。改日应当找个机会与他较量步射才是……”

不知不觉,她心中对于射猎的热情,倒也淡了几分。

如是前行,诸人终于在两个时候后抵达此行游览的第一站,位于西海以西四十里一处草场。

这儿唤作冬场,背风向阳,纵然外面朔风凛冽,此间依旧温暖如春,草木旺盛。

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大小马儿正悠然自得地挤在这一处小小的草场中垂首吃草;细细观来,但见马儿体格高大,毛色多以黑色、青、骝、栗为主。

见姜维和糜威两人不住打量,杨兰便笑着介绍道:

“这是义父取西域大宛马种和当地的河曲马结合所生的新马种,力大无穷,善奔走,耐苦寒,最是适合当做战马使用。”

姜维与糜威对视一眼,心道,这很有可能便是朝廷要买的西海马了。

他们有心了解,便问起马的习性、品类;杨兰不疑有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时,一路沉默寡言的治元多双手抱胸,忽侧身打断道:

“阿兰,你可知我们羌胡战马,何时最为膘肥体壮吗?”

杨兰不假思索,回道:“我们羌胡的战马,在秋天的时候最是肥壮。”

治元多笑道:“不错,八九月份,是秋季中最当令的时节,此时秋马正肥,正是我们羌胡人实力最强的时候!当年匈奴人仗着兵强马壮,击败汉人二十万大军,将汉人的皇帝围在了白登山,自此汉女和亲,汉庭朝供,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糜威一愣,疑问道:“治兄弟博闻广识,令人佩服……只是那是匈奴人昔日的荣光,不知治兄弟为何提起?”

治元多面有得色道:“西海族源复杂,既有羌人,又有大月氏移遗民,也有匈奴故人。实不相瞒,我耳海治氏的祖上便是匈奴族裔。”

姜维闻罢,眉头倏忽一皱,心道,此人明知我等是友非敌,还故意用大话扫落汉人的面子,看来必定是受了其父的嘱托,要在正式开展商榷之前施展威压了。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笑,亦侧身问杨兰道:“杨姑娘可知羌胡战马在什么季节最为羸弱么?”

杨兰只当他在请教,旋即答道:“当是春季,牲畜们好不容易经过熬过一个冬季,体瘦毛长,最是虚弱。”

姜维颔首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若要对付匈奴人,选择在春季发兵,便能打他个攻其不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挑逗

治元多正要反驳,姜维却抢先发声道:

“霍骠骑于前汉元狩二年春、夏两次率兵出击占据河西,击败浑邪王、休屠王部,歼敌四万余人,俘虏匈奴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百二十人。治兄弟既然颇知典故,想来这件事也是清楚无误吧?“

治元多一时语塞,边上的杨兰却拍手笑道:“终于还是教你们汉人报了仇去!”

原来羌人和大月氏当年也没少受匈奴人的欺压,杨兰虽是治无戴的义女,但向来以羌人自居,从未没有如治元多这般以匈奴后裔自居的立场。

“岂止如此?两年后,霍骠骑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余人,封狼居胥。经此一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匈奴不复为大汉之所患也。治兄弟博闻广识,想来也是知道这些典故的。”

姜维笑着又道,终于激得治元多面色铁青,再不支声。

他深吸一口气,倏忽翻身上马,挥手道:“走吧,还赶得及去‘茶卡’看看!”

说罢一夹马腹,飞奔离去。

糜威靠近姜维,轻声笑道:“看来第一阵还是伯约你技高一筹。”

姜维却笑道:“不,是我们的祖宗技高一筹!走吧,莫要让治少盟主太过生气,失了礼数反为不美。”

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杨兰陷入沉思,心道,治元多这家伙明明是奉义父之名陪贵客出来游猎的,怎得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这……这岂是待客之道?

******

此行第二站是数十里外一处巨大的胡泊。

众人但见水岸交接处,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稍一靠近,便有一股腥咸气味扑鼻而来。

治元多独行半晌,此刻终于平复好心情,大手一挥,介绍道:

“此处叫做‘茶卡’,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盐湖’之意思。在春、夏、秋三季,此地是薄薄的一层水面,但冬季北风一吹,湖水蒸腾后,便是随手可取的盐粒。草原上的每家每户都需要用盐,而茶卡产的盐粒晶莹若雪,是上天赐予我族最珍贵的宝物。”

他明着在夸赞盐湖之利,但姜维、糜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是再说治无戴坐拥盐湖,也就意味着他控制了西海草原上所有部族的命脉。

时益州多井盐,需要人为凿开地壳,舀井中卤水至地面,然后生火烧煮,水干乃成盐。

且不说勘测、开挖之难,便是自井中取水这一环节便有诸多难处,更可况还要花费人力、燃料烧煮。

而茶卡之盐,取来即可用,其中难易之别,岂止以千里道哉?

说起来,治无戴部确实拥有着无可动摇的优势。

但姜维知道不能在这里被比落下去,便故意激道:

“可惜西海所产之盐味道苦涩,终比不得我益州井盐精细绵密,滋味纯正。若他日转运得便,益州井盐销来凉州,则当能与西海盐分庭抗礼。”

“你!”

治元多闻言大愠,再一次拂袖启程。

此后,他又带领二人参观了几处草场、矿场,大抵都是用以展示治无戴部强盛实力;而姜维始终沉着应对,既不失了礼数,亦不教他占去任何便宜。

倒引得杨兰好一阵刮目相看,心道,这个汉家儿郎当真聪明得紧。

一个白昼的功夫,不知不觉已经度完。

治元多亦吃了一路的憋,原本面上颇有些忿忿之色,此时抬头仰望,见天色已是有些暗淡,面上忽得露出一丝阴笑来:

“奔走一日,料两位兄弟已经疲乏。我父亲已在帐中备下美酒加油,还请两位随我同归,今日敞开吃喝,不醉不归!”

姜维与糜威对视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晚上怕是要在酒桌上施展‘下马威’了。

回程路上,糜威觑了个空挡,凑近问道:“伯约你今日一直拿语言挤兑治元多,其一是不为其威势所压,免得谈判时低人一头,其二可是为晚上斗酒所做的准备么?”

姜维颔首道:“不错,酒桌之上最忌车轮战,我自希望能以一对一单挑的方式决出胜负。治元多为治无戴之子,身份贵重,由他出战,最是合适。他今日经得这般挑逗,腹中必已一肚子闷气,晚上定当向我挑战。”

“治无戴毕竟久历人事,只恐此人不许……”

“不必担心,我还有一计,必能引他入巷!“姜维拍了拍悬于腰间的白虹宝剑,自信一笑。

******

等一行人赶到耳海草场时,但见草场上点起无数篝火,十里之外即能感受到此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模样。

早有一员仆从站在寨口迎接,一俟见到诸人行踪,就高声招呼道:“两位少主,两位贵客,我家盟主已在帐中设下酒宴,人都已到齐,就等几位大驾光临啦。”

帐中灯火通明,治无戴与马超依旧高坐主座,不同的是,除了白虎文、伊健妓妾等几名亲信外,帐中还坐了十余名左衽窄袖的陌生汉子。

马超兴致颇高,起身笑道:“你们可回来了——这里都是我昔日的旧识,来,我为你们一一介绍——“

“这位是研种羌的族长无戈,这位是罕拜羌的族长雕库,这位是封赏胡部的首领卑禾……”

他显然声望极高,每指到一人,那人必定起身躬身行礼,面上亦带上充满讨好意味的笑容。

姜维和糜威不敢托大,各自抱拳行礼。

等到介绍完毕,众人一一入座后,穿着雍容华贵的治无戴手捧酒杯,起身笑道:

“明日就是日吉美了,我治无戴感谢诸位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仍能记挂着我。更加荣幸的是,今年连神威天将军马兄弟也回归了,我倡议,这一杯,敬我们的天将军!“

“敬天将军!“

“敬天将军!“

大小酋首闻言纷纷起身,高声应和。

马超亦大笑着举杯,朗声道:“马超离开凉州数年,不想还有诸位兄弟记得,我心甚慰,便满饮此杯,先干为敬,请!“

“请!“

“请!“

如此,酒宴便在一团和气中开始。

治无戴极尽招待之能使,美酒、牛羊野味、果脯如流水般传上;美丽的胡族少女衣衫轻薄,载歌载舞。

第二百九十六章 引诱

对于马超而言,这一场酒宴既是新年前夕的贺酒,更是与诸多旧人久别重逢后的欢聚,故而兴致颇高,在殷勤劝敬之下,不知不觉已是喝得醺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帐中气氛融洽,人人脸带笑意。

待到马超饮完一杯,治无戴忽侧身问道:

“我听说马兄弟此来,是要为汉中王筹购战马,不知可有此事?”

马超面色红润,大笑道:“不错。超身负重任,便是要促成每年一万匹的大生意,治兄弟意下如何?”

这话甫一说完,场下羌胡豪杰顿时哗然。

时在西海草原和内地之间常见的马匹贸易中,每一宗的数目大多都是几十匹,数百匹已经算是大宗交易了。

谁知益州汉中王开口就要一万匹,而且还是每年一万匹战马——试问哪个部族有这样的势力?便是集合西海草原所有部族之力,只怕也难凑到这个数目。

见到他们露出这样一副心虚的模样,姜维不由微微一笑。

他自是知道羌胡部落的实力的。说起来,扬言要一万匹算是糜威之计,是商战中的一种试探,其意你敢卖我就敢收,主要还是用于显示买家实力雄厚的,教卖方生出不敢小觑之心。

终于还是治无戴打破尴尬,率先开口道:

“马兄弟真是说笑了。你当年纵横西海,怎能不知道我们西海各部的实力?其一,诸部要保存足够战马,抵御外族侵扰;其二,马匹繁殖不易,养成一匹至少要三年光景,得来并不容易。非是兄弟吝啬,诸部供应凉州汉人已是吃力,汉中王若要买一万匹,只怕还得找另寻他处。”

“是啊是啊,一万匹实在太多了些。“

“汉中王固然财大气粗,但我等西海马也根本不愁销路啊。”

治无戴的话仿佛说到羌胡豪杰心坎里去了,场上再一次议论纷纷起来。

趁着场面喧杂,糜威凑近姜维,低声道:

“这个治无戴说话虽然客套,但姿态极高,一句‘供不应求’就将形势翻转过来。此人果然是商场里摸爬滚打的老手,精明至极。”

姜维颔首道:“还好此行有你小富豪同来,接下来就看你了。”

“只管宽心。”

就在场上诸人兀自嗡嗡不熄之际,糜威忽得起身抱拳,笑道:

“诸位请听在下一言……我等此来,主要还是身负结交诸位豪杰的重任。此行还带了一些礼物,还请诸位万勿推辞。”

说罢,用力拍了拍手。

不一会儿,等候在外的姜武、俄何和烧戈三人手捧一匹匹精美的绸缎进入帐中,逐一分到在座诸人手中。

诸羌豪平日里哪见过这般奢物?皆横膝捧在手中把玩起来,议论之声再起。

“这块布可真滑啊,摸着比家中婆娘还滑溜……”

“不知天底下尽有如此精美的布匹,某今日算是开眼了!”

糜威见状笑了笑,又冲着治无戴抱拳道:

“我主固然欲求一万匹战马,但除了西海之外,陇南的羌氐人,南中的蛮人亦每年进贡,可抵消大半所需。盟主若是愿意卖马,多寡不论,只要与诸位建立起联系,我等便算大功告成,不虚此行了。至于购马之资,可用金银,也可用蜀锦,我等愿意客随主便。不知盟主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

治无戴见多识广,只一眼就看出眼前这匹丝绸的品质可谓精美绝伦。汉人内战连连,人口锐减,产出凋敝,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如此寸锦寸金的绸缎了?

他知道按照汉人的计价,这样一匹上等的丝绸,在益州就要卖到两万钱,到了关陇则会增值到四五万钱,但若是转运到了西域,更会有无数的达官贵人争相购买,报价十万钱那还只是起个步!

他手握西域商道,知道金银固然贵重,但增值的空间不大;唯有这样华贵的丝绸,背后才拥有无限的利润。此番汉中王愿意拿丝绸作为交易的手段,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治无戴望着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轻轻颔首的同时,心中亦暗叹不已:

“原来汉人卧虎藏龙,来了一位精明之辈……不过一匹马抵得几匹丝绸,此间尚大有文章可做,就看你们能不能通过接下来的两关了……”

念及此处,他倏忽一拍脑袋,举杯笑道:

“瞧我,这大好酒宴,谈什么公事,累得诸位难得尽兴。此事明日白日里再说也是不迟。来,让我等举杯,敬一敬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话刚一落地,姜维旋即与糜威对视一眼,心道,正戏果然要开场了。

果不其然,原本场中的羌胡豪杰只一味与马超叙旧饮酒,此番乍闻治无戴之言,便如同得了指令一般,纷纷调转矛头,转向姜维、糜威二人敬酒。

勉强喝了一轮,但羌胡豪杰似乎有找不完的理由,转身又是一轮。

在场的羌胡酋豪有十余人,若任由他们这样“车轮战”下去,即便张飞在此,也得当场给喝趴下了而不可。

若己方喝得醉态毕露,洋相百出,那明日也不用谈什么判了,直接按照治无戴划定的价格购买也就是了。

姜维情知局势紧急,一定要及时出招打乱治无戴的部署。

但见他猛得起身,一扫帐中诸人,傲然道:

“在下姜维,于饮酒一道颇有些心得,也尝闻羌胡豪杰善于饮酒,今日着实想见识一番……试问哪位豪杰敢来较量一番?”

这是公开邀请单挑斗酒了!

诸人一时吃不准,纷纷朝主座上望去。

就在这时,治元多一脸怒气,起身道:“我来!”

他想起白日游玩时,杨兰对眼前这个汉人多有亲近,不知为何,胸口忽有一股怒气迸发出来,此番见他如此托大,下意识就要应战。

“放肆!在场诸多前辈英雄,哪里轮得到你来逞能?”治无戴生怕儿子坏了自己布置好的大事,急忙出声呵斥。

治元多毕竟不敢违背父亲的威严,闻言只得讪讪而退。

忽闻一阵大笑,姜维飞速解下腰间佩剑,随手丢掷于地上,睥睨道:

“此剑名曰‘白虹’,昔日为吴侯孙权所有,百锻所成,吹毛短发,削铁如泥。今日在下便以此剑为注,一会儿若是应战之人能在饮酒一道赢得在下,便以此剑相赠!”

治元多自小习武,自打见到姜维第一面就被此剑所吸引,可谓心向往之。乍闻姜维如此豪语,心中愤怒与欲望并起,再难抑制。

他再顾不得父亲治无戴的呵斥,起身走到姜维面前,拍着胸脯喝道:“我跟你喝!”

第二百九十七章 威震西羌(上)

治元多正要问怎么个比法子,忽见红影一闪,杨兰已经挡在姜维身前,呵斥道:

“治元多,姜兄弟拿出这么大的彩头,你却一点表示也无,莫不是想空手套白狼么?”

治元多脸色一红,匆匆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璞玉,丢在白虹剑一旁,傲然道:

“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昆仑原石,虽然未经雕琢,但拿到你们汉地,也是绝无仅有、难得一见之物!”

昆仑石又名昆仑玉,乃是原产于西域于阗国境内的玉石。

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曾作《涉江》,叹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他将昆仑山上的玉英,与天地之寿数、日月之光芒齐称,足见此物之珍贵不凡。

众人细细望去,但见这块璞玉质地致密细润,颜色晶莹剔透,温润淡雅,色如羊脂,光可鉴人。

单就块玉料本身就已极其珍贵,若辅以经年老匠将之雕成精美的玉器,那么说它价值连城也是不为过的。若单以价值论,比之白虹剑也是丝毫不落下风的。

众人观罢,皆细声赞叹起来。

治元多见状,面有得色,催促道:“如何?还入得眼么?”

姜维抱拳笑道:“彩头本是为了讨个吉利,重在参与,治兄弟,这便请罢!“

不多时,侍从送上一坛坛美酒,其数量之多,几乎铺满姜维与治元多两人的案几。随着泥封逐一被拍下,帐中顿时酒香弥漫。

治元多问道:“怎么个喝法?”

姜维笑道:“斗酒向来分慢喝、快喝两种。所谓慢喝者,即在下饮一坛,治兄弟跟着饮一坛,我等相继饮用,一直到有一方实在喝不下去了,才算分出胜负。”

“那快喝又当如何?”

“所谓快喝,即你我一人一坛,先饮完者为胜!”

治元多正要应话,治无戴忽得起身,抢道:

“我等男儿饮酒,若一味贪多,那跟牛马饮水又有什么区别?但若是饮得少了,也显不出豪杰本色……”

这话顿引得帐中诸人一阵叫好,治无戴按了按手,继续道:

“此间酒水每坛五斤,依我之见,便以两坛为限,谁先饮完,谁便算胜者!元多,你可有异议?”

治元多闻言,心头顿时大定。

他不知姜维的酒量如何,光从昨日的表现推测,想来好不到哪儿去;但他对自己的酒量却是心知肚明,大抵在十斤左右——这已是难得的海量。

而治无戴提议各饮十斤决出胜负,其实是在暗中帮衬了他一把——若姜维酒量不佳,即使前一坛喝得快,后一坛定然后继乏力;若酒量甚好,那么身为对手的治元多也能在能力范围之内奋力一搏。

他念及此处,大喜拜谢道:“孩儿并无异议!”

治无戴缓缓颔首,转向姜维,问道:“姜兄弟,你意下如何?”

姜维岂能不察其中虚实?但他只笑了笑,回道:“全凭盟主吩咐。”

“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治无戴大大地夸赞了一番。

就在侍从七手八脚准备之际,治元多掂量了一番酒坛子,忽抬头道:

“姜兄弟,我喝酒喜欢用碗,不喜欢用坛,能否允许我将酒倒入碗中再行比试?”

姜维尚来不及作答,边上的糜威却已低声提醒道:

“碗的口径大,喝得快,他这是要作弊,伯约你万万不可答应!”

哪料姜维暗不可察得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旋即又微微一笑,回道:

“客随主便,自无不可!——不过,在下也习惯用水囊喝酒,敢问能否将酒灌入囊中,再行饮用?”

治元多暗忖道:“这人怕不是个傻子,酒囊口子这么小,一口又能喝下多久酒?这一局,看来我赢定了!”

他心中得意,面上却竭力忍住,只淡淡回道:“姜兄弟请便!”

两个各自入座,侍从匆忙取来海碗、皮囊,纷纷将酒水注入其中。

大抵一只海碗能装一斤酒,一个皮囊能装两斤半。

不过片刻功夫,姜维面前已经竖置起四个酒囊,而治元多面前则平躺着十只满溢的海碗。

如此斗酒,十年难得难得一见。两人四周由是聚起越来越多的羌胡豪杰,诸人皆屏息注目,生恐漏下一丝一毫。

随着治无戴一声令下,两人各自起身,同时可见对方面上掩藏不住的笑意。

还来不及品味,治元多左右手各捧起一只海碗,“咕噜咕噜”开始仰脖牛饮起来。

海碗开口极大,他长大嘴巴往下灌,只五、十息功夫,就能将一碗酒水尽数灌入口中;前后不过二十来息的功夫,他手上的两只海碗便已空了。

周边尽是嘈杂入耳的喧嚣声,也不知为谁在欢呼喝彩。

治元多不及多想,匆匆放下空碗,伸手去接新海碗的,与此同时,下意识地去望对面的姜维。

只一眼,他便瞠目结舌,愣在当下。

只见姜维下巴高高扬起,左手握着水囊,囊口对准嘴巴,右手用力往水囊底部一拍。囊中酒水受到压缩,在囊口附近被束成一线,激射入喉——

只一拍一压的功夫,酒水就已全部饮毕!

观其动作,就如行云流水,这十斤酒水在他喝来,便如喝水饮茶一般,没有片刻阻滞。

治元多见状,心情顿时沉到谷底,等他听到父亲的呵斥声,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又连干了两碗,正要去取第三对碗,哪知对面的姜维早已喝完第四个酒囊,随手掷于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好酒量!”

“豪气!豪气啊!”

“这般喝法,当真闻所未闻啊!”

帐中登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羌胡人最重豪杰,不论立场如何,姜维已用它鲸吸长川般的喝法,彻底征服了草原上这群粗莽之辈。

但这些话语在治元多听来却如同对他的嘲笑一般,仓促间,他又见到杨兰正眉眼含笑,一脸崇拜望向姜维——他最明白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治元多恍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疾步上前,飞一般揪住姜维领子,喝骂道:

“你小子使诈!”

姜维比他高了半头,此番却一脸云淡风轻,任由他肆意妄为,只低头轻笑道:

“治兄弟,承让了。”

“元多!放肆!”主位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

治元多虎躯一震,松开攥紧的拳头,但见他深吸一口气,面色渐渐变的平静。

“姜维!我要与你决斗!”

第二百九十八章 威震西羌(中)

听闻治元多出言邀战,杨兰不假思索,跨步挡在姜维身前,嗔道:

“比酒不成便要比武,治元多,原来你是个输不起的小人!“

治元多面色羞红,口中喃喃。

边上的卢水胡人伊健妓妾却起身笑道:

“每次过日吉美,好武的兄弟都会在盟主面前比武助兴。姜兄弟佩戴如此宝剑,应该也是个中好手,想来不会临阵退缩吧?”

姜维哪里看不出他这是用言语在相激?他只笑了笑,上前一步,似做应允。

见到两人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主座上的马超却是坐不住了,正要起身说话,却让一旁的治无戴生出他要为姜维出头的错觉来,于是忙按住马超手臂,劝道:

“都是小伙子之间的消遣,你我辈分已高,只管观战便是。”

顿了顿,又朝帐下嘱咐道:“你二人须知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和气。”

姜维闻言,心中已是敞亮。

治无戴这一番举动,先是用辈分之说将马超挤兑得置身事外——

须知马超名震西羌十余载,无论单挑还是群架,从未尝过一败,这才闯下“神威天将军”之名头,自此被羌胡诸部奉为天人。

他若要存心揽事上身,那也用不着决斗了——试问在座羌胡诸豪杰,那个没见识过马超当年的英姿?谁敢拍着胸脯说能接下马超一二十合?

他又在明面上要求“点到即止”,实际上却是默许了这场比斗的发生。

马超闻罢,果然安坐回位置上。

治无戴心中得意,面上却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劝道:

“马兄弟,我们饮了这一杯,再一道出账观战!”

谁知马超举杯一饮而尽后,忽得朝下喝道:

“伯约,出手轻些,莫要伤了对手,失了礼数。”

治无戴:“……”

******

不一会儿的功夫,帐外即被收拾出十丈见方的一处比武场地,场地正中和四周燃起无数篝火火把,将漆黑夜色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欢庆的羌胡百姓听说有少盟主要与汉人将军比试,一下子都来了了兴趣,纷纷聚拢而来。

马超、治无戴、白虎文、伊健妓妾、卑禾、无戈、雕库、杨兰、俄何、烧戈等羌胡酋豪占着最好的位置,亦专注观望。

场中一块毛毯上,静静放置着一把四尺长的宝剑和一枚巴掌大小的璞玉,正是本次决斗的彩头。

场地正中,姜维与治元多隔了一丈,遥遥而立。

但见治元多从腰中掏出一柄三尺来长的铁制长刀,喝问道:

“姜维,我善使刀剑,你用什么兵器?”

姜维笑道:“刀枪剑戟,在下皆略懂一二。不过你若用刀,我自当用刀剑奉陪。”

治元多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白虹剑,冷哼道:

“此剑已是彩头,你可不能用它出战。”

姜维持神刀麟嘉在手,大笑道:“自然不会。”

治元多顺着瞧去,只觉他手上那把剑黑不溜秋,料来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人说罢,齐齐收敛笑容,目视对方,屈膝站定。

狂风倏忽吹起,扬起沙尘阵阵,似要迷人双眼。

蓦地,一声暴喝之下,治元多拔刀出鞘,刀锋向前倾斜,足下生风,疾速奔驰攻来。

两人之隔了一丈距离,他全速冲刺,转瞬即至。

而此时,姜维呆立原地,似乎尚未反应过来。

在围观者看来,他手扶刀把,长刀几乎未能出鞘,眼看就要猝不及防,惨死刀下。

不同与周遭诸人轻松惬意的神色,杨兰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都快跳到嗓子眼里。

“他……他不会是真的喝醉了罢?”

半息之后,姜维胸腔一振,似乎在极快的时间内深吸了???;陡然间,右足飞速向前踏进一步。

只是跨了一步,却将他连人带影向前推进了半丈。

就在此时,治元多已经欺身至他身前三尺,手起刀落,狰狞的面容依稀可见。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姜维面无表情,身子斜斜一低,稳稳避开治元多疾如闪电的一刀,同时握鞘的左?大拇指磕着刀锷用力?定,持柄的右?飞速向上拔出——

电光火石间,寒光爆闪,神刀麟嘉豁然出鞘——

马超亲传之出手法!

这一瞬间,任谁都能感受到姜维身上迸发出的凌冽杀气,以及那一往无前、所向无敌的信心与决绝。

“咣当——”

刀剑互击,星火四溅,其声其影在这寒冬之夜似乎格外醒目。

半息之后,两人错身分开,背对而立。

这一瞬似乎太快,快到场外围观诸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但对于治元多而言,这一瞬似乎又太慢,慢到几乎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只见他目光呆滞,呆呆盯着手中只剩半截的长刀,不发一言。

他的身后,姜维缓缓归刀入鞘,挺胸站直。

?刃之交,输赢?判。

良久,治元多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在下也是仗着宝刀锋利而已。治兄弟,承让了!”

治元多却摇头道:“若非姜兄弟手下留情,我此刻早已人头落地……这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

说罢,以手横胸,深深一揖,随后大步离去。

寒风凛冽,羌胡人碍于立场,皆一声不吭。

场上除了马超、糜威、杨兰、俄何、烧戈等寥寥几人外,几乎没有什么欢呼喝彩声。

治无戴面色铁青,朝着帐下诸将猛使眼色。

姜维用余光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明悟,此时争得的明日谈判时的主动权,绝对不容示弱。

当下,他八字而站,团团抱拳,朗声道:

“在下饮一碗酒,就多一分力,此时酒兴酣张,无处发泄,敢问还有哪位愿意赐教?刀枪剑戟,无不奉陪!”

羌胡人最敬豪杰,见他如此威风豪气,不仅不以为意,反而更生敬仰,由是发出阵阵赞叹,气氛重又回归热络。

不一会儿,治无戴身侧闪出一员矮小粗壮,大皮袄,披肩发的胡人,快步走到姜维身前,自腰间结下一条一丈来长的鞭索,傲然道:

“这条鞭索是我新作之物,取用牦牛皮辅以牦牛筋鞣制而成,软硬适中,刀不能断,中段镶嵌满金刚石碎粒,杀伤力自也不凡……姜兄弟,我以这支鞭索作为彩头,不知道够不够资格与你一战?”

第二百九十九章 威震西羌(下)

姜维认出此人是封赏胡部的族长卑禾,便笑道:“卑禾族长既然有意,在下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卑禾点了点头,接过侍从奉上的一柄长枪,问道:“我使枪,你善使否?”

这时,满头大汗的姜武扛着长约一丈三四的绿沉枪,穿过拥挤的人群,候在姜维身前。

姜维伸手接过,舞了个枪花,摆开门户,沉声道:“自当奉陪!”

“看招!”

卑禾吐了一口气,翻腕将横置的枪尖往下?压,枪头甩出阵阵残影。

他二话不说,疾步上前抢攻,看其攻势凌厉,似乎想要在三五招内将对手撂倒一般。

姜维浸淫枪法多年,此番绿沉在手,油然生出一股沉着淡定之气,比之方此持刀时,又是另一番气度景象。

“当——当——当——”

但见他不退反进,相迎而上,猿臂轻展,一转眼就已接下卑禾三式强攻。

第四合起,姜维趁着卑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陡然欺进,转守为攻。

卑禾不料他不仅有如山之稳之防守,变招更是狠辣迅捷,猝不及防之下,右肩被枪柄干净利利索地扫中,右半边身子顿时一麻,再握不住手中长枪,咣当掉地。

在场所有羌胡豪杰见状,都大大地吃了一惊。

治元多一招落败,那许是因为他轻敌冒进之故;但姜维前后只用了五招,同样将卑禾斩于马下,这就能充分说明问题了——须知卑禾号称封赏胡第一枪,其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他们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位汉中王帐下大将的实?果真非同小可,只怕神威天将军当年,也不比此人强上多少。

于是乎,四周羌胡人看向姜维的?光中,多多少少都流露出兴奋,敬仰的神情。

场中,卑禾垂首施了一礼,黯然离场。

姜维面带笑意,将枪柄重重砸于地上,迎风耸立。

“何人还敢应战!”

一声暴喝,全场雅雀无声。

这时候?直旁观的白虎文突然哈?大笑起来,接着双?手合起,缓缓轻拍了三掌。

不多时,一名侍从牵着一匹毛色通红的马儿进入场中。随着这匹马的出现,场中诸人皆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亦爆发出阵阵惊呼。

“是白虎文心爱的大宛天马啊!”

“此马珍贵,便是搜遍我西海草原,也不见得能找出一匹一模一样的。”

“这是盟主赐予他的爱马,他竟然舍得拿出来当做彩头。”

姜维将周遭讨论一一听在耳中,情不自禁细细打量去看。

入眼处,但见此马虽然尚未成年,个头尚未长足,但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赫然已有当年赤兔马的风采。

这时,白虎文上前道:“此马是纯种的大宛良种,去年时蒙盟主恩赐获得。它今年两岁半口齿,明年开春即能骑乘。”

说到这儿,他一指地上堆着三件战利品的地毯,沉声道:

“我愿以此马,赌你地上的三件宝物,不知姜兄弟敢一战否?”

姜维心头大动,暗忖道,银屏失了赤兔,终日郁郁,颇有不开心之处,今日我若能赢得此马相赠,使其在蜀中有所陪伴,未尝不能解她思愁。

念及此处,当下大笑应下。

白虎文又道:“我擅长马上枪,姜兄弟可战得?”

姜维笑道:“有何不可!”

当下,治无戴命人牵来两人的坐骑,又命人将场地扩大到方圆三十丈。

时日吉美比武决斗不少,但正儿八经在马上对决却是闻所未闻。

此间的热闹,几乎轰动整个西海部落,不过片刻功夫,场地里又聚拢无数围观百姓。

许多人找不到立足之地,便纷纷爬上帐篷、栏杆观望。

一时,场地里外三层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真可谓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边上的姜武看得尤为紧张,不住搓手顿足。

糜威一拍他肩膀,笑道:“紧张个甚,伯约的武艺你还不知道吗?”

姜武正要放下心来,杨兰却瞥了他一眼,泼冷水道:“白虎文乃是我西海第一豪杰,神威天将军以下,从没败过!”

同时隐隐又有些不安,心道:“此人马上射箭的功夫不行,也不知马上枪术如何……”

场上,姜维与白虎文端坐马背,各自持枪在手,远远拉来二十丈距离。

一阵阴风吹过,荡得四周火把忽明忽灭。

就在此时,两人目光突然对上,各自狠夹马腹,蓦然前冲。

全速疾驰之下,二十丈距离转瞬即至。

白虎文双腿夹紧战?马,横枪扫过一道劲?,朝取姜维上半身。这一枪大开大合,笼罩的范围极大,又兼势大力沉,若应对稍有不慎,很有可能就此被扫落马下。

姜维从容不迫,力贯双臂,用绿沉枪身格挡了对方一枪。

只听得一声震响,两枪交错,这一击堪称势均力敌。

两?正要错身而过之际,白虎文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手腕轻旋,反手又是一枪,朝姜维后背疾刺而去。

姜维却不紧不慢,在马背上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身?挂在?上,双手横枪又架开这一击。

只是一呼吸的功夫,一人一马已经交错而过。

围观诸人见状皆大吃一惊,且不说白虎文这一枪突如其来,无所容地;姜维的应对也堪称沉着冷静,妙到巅毫。

诸人见两人交手的第一合就如此之精彩,皆惊呼不虚此行,欢呼声、喝彩声如巨浪排空,再一次呼啸而起。

场中,姜维与白虎文第二次对冲已罢,依旧奈何不得对手,于是便端坐马背,枪来枪往,战成一团。

两人使得都是五十斤以上的铁枪,气力、骑术亦可谓旗鼓相当,谁也没有轻辱对手的实力,没有五七十合根本难分胜负。

姜维见状,便换上“后发制敌“的打法,试图弄清楚对方的路数后,寻找机会攻其破绽。

但在白虎文看来,他这般打法显然处于守势,于是钢牙紧咬,不住挥击,试图靠势与力尽快击破对手。

场上飞沙走石,龙蛇乱舞,双方半斤对八两,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围观诸人从未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决战,皆大呼小叫不止。

再斗一阵,姜维终于发觉白虎文之猛,在于不输张苞的天生神力,更在于不输自己的骑术精湛,但他在枪术上的技巧比起自己,甚至比起张苞来,都略显不足。

对付这样的对手,就是要以快打慢,将节奏掌握到自己手中,才有机会令其露出大的破绽。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趁着白虎文变招之际,急剧吸气,蓦然化守为攻。

只见他端起枪身,豁然一抖,枪头不管不顾猛跳白虎文面门。

白虎文只当姜维的枪术与自己一个路数,却完全不曾料到他手中铁枪竟然可以变得如此灵活!

慌乱之下,急忙压枪抵挡。

一招失了先机,招招落后。

自此以后,姜维手中绿沉,恍如游蛇一般,只寻对手难以防备处迅捷出击。

更可气的是,他的枪法三分实中又带了七分虚,眼看明明可以格挡,途中却又倏忽变了路线,夺命追魂般追对方防备薄弱处。

白虎文狼狈应对,只觉得姜维枪路变得越来越飘忽不不定,由是额上冷汗直冒,渐落下风。

而姜维在尽情施展的同时,终于渐渐领悟到当年赵云所说,力与速者但凡有一项练至顶尖,武艺可臻至一流;但唯有力与速平衡兼备,才有机会窥视绝顶的说法。

胜负出现在第三十合后。

白虎文左支右拙,终于难挡姜维越战越勇,在第三十七合被一枪扫落马下。

倒地的白虎文倒也磊落,只见他一个骨碌起身,顾不得拍去身上尘土,施礼道:

“姜兄弟武艺高强,白虎文心服口服!”

谁也没有料料到,仓促之间,年纪轻轻的汉人姜维能在马上将西海第一的白虎文逼迫至此。

场上的欢呼声越来越薄弱,诸人只拿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场中这名陌生但英勇的汉人少年,涌动在心头的,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再生不出一丝比较之心。

第三百章 绕指柔剑

治无戴混迹在人群中,面无表情。

在他看来,今日连白虎文都输了,看来这一战输得彻底,明日的谈判怕是只能勉强守住底线了。

正暗自叹息之际,一道红影闪过,却是杨兰跨步奔至跟前。

“义父,女儿欲与姜维比一比箭术,奈何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当做彩头,恳请义父赐下。”

治无戴见状大奇。

杨兰此前一直与姜维十分亲近,言语中也多有维护,正应了那句“女生外向”。

姜维今日大展神威,按照道理来讲,她应当感到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此时竟然生了比箭之心。

杨兰察觉到义父的疑问,解释道:

“姜维是汉人,女儿终究是羌人,岂能容忍他欺我西海无人?还请义父成全!”

杨兰自小练习箭术,又兼天赋异秉,目力极佳,虽说力道不及男儿,但准头却是纵横西海,未逢对手,便是最老道的猎人也要甘拜下风的。

而且从治元多汇报的情况看,姜维在白天射猎时并未表现出精妙的箭术,此番若由杨兰邀斗比箭,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前后不过一瞬,治无戴已有计较。

“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说话间,他已匆匆从腰间卸下蹀躞。

蹀躞是胡人的腰带,带间有环,用作佩挂各种随身应用的物件,如带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之类,是胡人为适应马背上的生活需要而发明出来的。

治无戴身为西海盟主,他的蹀躞上自然不需要带这许多的东西,他的蹀躞环中只收纳着一件异物——

忽而间,寒光一闪,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软剑。

但见他右腕一抖,原本屈之如钩的软剑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又一抖,软剑失了支撑,重又垂下,能长能短,直曲相间,端的是奇妙非常。

“兰儿,便用义父之剑为彩头,与姜维兄弟比上一比罢!”

“是!”杨兰伸手接过,快步奔至姜维身前,邀战道:“姜维,我要与你比箭!”

时姜维还在与糜威说话,闻言转身,一俟见到她手上那柄造型怪异的软件,登时惊呼道:

“缅铁软剑?”

治无戴上前笑道:“姜兄弟好见识。此乃天竺人所铸的蹀躞缅铁软剑,休说汉地没有,便在西域也很是少见。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收来一柄。此剑质地柔软,但是异常锋利,可以弯曲成一圈,挥动起来变化无穷,让人望而生畏,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姜维闻罢,缓缓颔首。

历史上,软剑在汉代算是稀罕物,到了晋代却开始频繁出现。

晋代诗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描述就是此物,故而此剑又名绕指柔剑。

“原来印度人这么早就会铸造软剑了……”

他忽一拍自己脑袋,暗嘲道:“姜维啊姜维,别人向你挑战,你想这些杂事却是为何……”

想到这儿,姜维匆匆收回神思,对着杨兰问道:“不知杨姑娘要怎么比?”

杨兰一拍背上的长弓,道:

“我们比射箭。一会儿我让鸟奴分两次放飞四只麻雀,你我各射四箭,中箭多者为胜。”

糜威奇道:“麻雀的个头如此之小,这大晚上的,只凭借火光和肉眼,如何射得?”

杨兰道:“正因为难,才能显出射箭之人的本事……姜兄弟,你敢应战否?”

姜维心道:“此女定是见我连赢四把,不忍族人威风扫地,这才要挺身而出……不过,她方才见我势弱,多番出面有维护,我却是承她之情了……也罢,一会儿便故意与她战成平局,如此即不影响明日谈判,又能为她留些颜面。”

念及此处,当即笑道:“如此比法倒也有趣,便一言为定罢!”

杨兰点了点头,招来一个臊眉耷眼的羌汉,细细吩咐了几句。

羌汉答应了一声,旋即离去准备。

时羌胡人食物交杂,除了贵人,并非人人都能吃肉,而且食物匮乏,时常要饿肚子,有些人便想方设法掏麻雀窝、地鼠洞,借此来补充食物来源。

故而仓促间找几只麻雀,对于鸟奴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手捧一只鸟笼快步而归。

准备完毕,跟随一声吆喝,第一只麻雀被放飞上天。

黑夜中,杨兰面色坚毅果断,麻雀甫一露头,她便刷地一箭射出。

这一箭虽然力量不大,但胜在又快又狠,一箭准确射中了麻雀小小的身躯。

“啾——”的一声过后,只散落一蓬羽毛。

紧接着,每隔一息就有一只麻雀被放飞,只三五息功夫,第三只和第四只麻雀亦陆续腾空。

杨兰一言不发,全神贯注,昂首挺胸,逐一抽箭射击。

“唰——唰——唰——唰——”

每一箭射出后,必传来麻雀急促的惊叫——却是连续四箭,百发百中!

她这一番表现干净利落,直如行云流水,快而不乱,可谓替连输四阵的羌胡人大大地争了一口气。

一时,治无戴以降,人人皆挥舞拳头为其欢呼,坐在帐篷、栏杆顶上的观众更是激动万分,拍手顿足不止。

许是因欢呼过于狂热,竟有好几个立足不稳,登时摔了下来。

杨兰长长吐了一口气,收弓归箭,转身走到姜维面前,笑道:“该你了。”

时虽寒风凌冽,但她的面庞却流淌着晶莹的汗珠,原来此番已经毫无保留、全力施为了。

姜维暗忖道:“只要跟她战绩持平,便算顾全了朝廷和她的颜面了吧。”

搓了搓双手,他当即持黄忠赠送的养由基弓在左手,又取了四支箭矢于右手,颔首道:

“开始罢。”

放飞麻雀的鸟奴得了指示,自鸟笼取出四只麻雀,正要起身离开,陡然却见笼中还剩一只麻雀正不住扑腾。

原来是他方才在慌乱间多取了一只。

他心中恨极了姜维连胜四场,一点也不给东道主留面子,有心使绊子,便悄然将第五只麻雀揽入怀中。

“哼,你不是逞强吗?一会儿我同时放飞五只麻雀,看你能射中哪只!只怕傻了眼,一只也射不中!”

随着一声令下,鸟奴冷笑一声,迅速撒开环抱的双手。

他怀中麻雀忽得自由,齐齐扑腾起翅膀起飞。

许是因此前惊吓过度,五只麻雀飞行的方向各异,竟是东南西北各有所向。

全场羌胡人见状,登时愣住,这个弊作得太也明显了些。

第三百零一章 大争之世(本卷终)

杨兰更是心头火起,鸟奴如此行径,即使自己赢了,也有什么光彩的?

正要呵斥重新放飞。

蓦地,但见姜维舌绽春雷,手中三支箭矢毫不犹豫,如连珠箭发,分三个方向射出。

“啾——”

长箭后发先至,几乎在同一时刻,三只方向各异的麻雀同时中箭落地,皆是一箭贯穿,利落至极。

空中的还有两只同向北方疾飞的麻雀,但他手中的箭矢还剩下一支,想要再取已是来不及。

还不及回味周遭爆发出的巨大惊呼,姜维深吸一口气,极速向北跨出数步,就在麻雀堪堪就要遁入黑暗之际,倏忽张弓搭箭,满弓一箭向北面射去……

“啾——啾——”

空中同时传来两只麻雀急促的惊叫。

早有姜武往叫声传来的方向拔足狂奔,不一会儿就响起他声嘶力竭的欢呼:

“一箭双雀!一箭双雀!”

一箭双雕!

主账前,马超对一脸愕然的治无戴,调笑道:“治兄弟还要派人再比么?”

治无戴长长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你们汉人当真卧虎藏龙……十年前你马孟起纵横西海,不想十年后,又出了个姜伯约技压群雄,这一番较量,真教人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来。”

马超闻罢,纵声大笑起来。

场中,杨兰手捧软剑奉上,杏目含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姜维,喃喃道:

“原来你的箭术竟然这般了得……”

姜维推辞道:

“比试前规定了双方各射四箭,你我都各自射中四箭,这一局当以平局论。方才在下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当不得什么……”

杨兰摇了摇头,将软剑递到姜维手上,转身欲走。

“杨故娘暂且留步!”

姜维说完,匆匆奔至放置彩头的毯子前,弯腰从中取出白虹剑,又回到杨兰身前,笑道:

“这一局势均力敌,你既然送我如此奇剑,我便以宝剑回赠,望你笑纳。在下还有要事与盟主商量,这便告辞了,请!”

说罢,抱拳施了一礼,举步离去。

堪堪擦肩而过之际,他忽又轻笑道:“今日却是多谢你了。”

“多谢我了……谢我什么……”

杨兰一时不解,正要发问,那汉人少年却已转过灿烂如春的笑脸离去,其修长健壮的身影亦渐行渐远,悄然消失于黑暗中。

她手捧白虹剑,用脸轻轻摩挲剑鞘,一时竟是痴了。

******

次日,治无戴终于邀请马超、姜维、糜威三人正式就汉中王购买马匹一事展开商谈。

得益于姜维连日来的强势表现,治无戴并未狮子大开口,反是从共赢角度标出价格。

经过一番商议,双方最终定下益州以两匹上等丝绸换一匹上等战马,以三匹中等丝绸换一匹中等战马的价格达成交易。

考虑到西海羌胡须留下足够战马进行护卫及育种,治无戴答应次年开春送上五千匹成年战马,此后每年以三千匹的数量供应益州。

交易的地点选在武都榷场。距离西海是远了一些,但届时,西羌商队也可在哪儿尽情挑选心仪的汉人货物,若紧俏的汉货能转运到西域贩卖,治无戴由是又能再添一笔大财富。

对于治无戴而言,武都榷场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乐,当即没口子答应下来。

时马钧改良的绫织机正在益州大规模普及,以后蜀锦的产量将逐年稳步提升,若用多出来的蜀锦换取战马这一战略物资,可既不增加朝廷负担,又能活跃武都榷场,首倡此事的姜维对此更是乐见其成。

故而这一番会晤下来,双方一改前几日的明争暗斗,变得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姜维趁势提出请治无戴接受汉中王册封的提议。

对于这一点,治无戴只是笑笑而过,并未明确答复,转而日日设宴,夜夜款待。

姜维却心有定计,知道等时机一到,治无戴一定会接受这一邀请,故而宽下心来继续做客。

他与羌胡豪杰时而比武切磋,时而斗酒为乐,不过十几日功夫,羌胡各部酋豪杰皆与他厮混得相熟,对他的人品武艺更是赞不绝口,言行举止间,几乎要将他当做神威天将军第二了。

到了第二十日夜,诸人顾不得早已结束的日吉美,依旧置酒高歌,狂呼滥饮。

这一日夜,酒正酣时,一员风尘仆仆的羌汉飞奔进入帐中,急道:

“报盟主!河西急报!”

治无戴皱眉问道:“何事?速速报来!”

诸人闻言皆放下手中酒杯,望向那名传令的羌人。

那羌人顾不得喘气,急忙回道:

“魏国大都督曹真领三万大军西征,击杀张掖的张进,逼降酒泉的黄华,还一举屠灭武威郡的三个胡人部落……眼下河西各郡已被他全部平定!”

他话音刚刚落下,帐中顿时喧嚣声大起。

时曹魏从未虽然名义上占有河西四郡,但因连年战争,无力发兵西进,故而河西四郡大抵都是豪族割据,自治多于朝廷统辖。

杂剧河西四郡和西海的羌胡人经过前后两汉多此打击,势力消退大半,直到诸侯并起,汉人混战不止,他们这才迎来休养生息的时机。

可惜好景不长,此番曹真成功击破各郡的豪族势力,即意味着他们将迎来一个强势邻居的入住。

一个铁血强势的邻居意味着什么,诸羌胡首脑自是心知肚明。

治无戴面色铁青,继续问道:“可知曹魏大军现在何处?”

那传令的羌汉回道:“魏军前锋已到卢水、封赏一带。”

伊健妓妾闻言大惊,起身道:

“传闻这个曹真对付异族一向不讲情面……盟主,小人身为卢水胡人的族长,离开部落日久,也该回去主持大局了!”

说罢,匆匆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封赏胡部的族长卑禾亦起身道:

“盟主,封赏部族正在蒙受苦难,小人也要回去准备应对了!”

说完,旋即转身追随者伊健妓妾的脚步,飞快离开帐篷。

望着缓缓落下的帐帘,姜维心中洞明,这两人怕是要一去不回了。

这一次是曹真发动的第一次河西之战,终以曹魏朝廷击破地方上的汉人豪族势力,重夺河西四郡统治权告终。

在此不久后,曹丕以此为契机,火速篡位登记。

而且根据历史记载,曹真还将于次年发动第二次河西之战,主要着手镇压叛乱的胡人。

他领兵先后击破卢水胡人、封赏胡人,治元多亦在此战中被击杀。

是役,曹真斩首五万馀级,获生口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凉州由是彻底荡平。

曹丕闻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对群臣大笑道:

“吾策之於帷幕之内,诸将奋击於万里之外,其相应若合符节。前后战克获虏,未有如此也。”

自此以后,曹魏开始牢牢掌控凉州,甚至重启了中原与西域断绝数十年的联系。

“我方的汉中开发与平羌之行即将圆满结束,不想曹魏也是厚积薄发,不甘落后啊……”

姜维轻扣案几,陷入沉思之际。

这时,治无戴忽得起身,正色道:

“正要劳烦马兄弟与姜兄弟回禀汉中王,我治无戴愿意接受大王册封,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

几日间,曹真大军压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四散传播开来,西海诸部皆陷入焦虑繁忙之中。

马超与姜维见状,便向治无戴提议告辞。治无戴又挽留了几日,马超最终定下在五日后的十月二十五启程返乡。

对于马超、姜维、糜威而言,此行不仅成功求得战马,还借了曹真西征的威风,成功争取到治无戴投靠益州,故而心情都是大好。

糜威还一度调笑道:“远交近攻,古人诚不欺我也!”

如是到了第四日下午,诸人说说说笑笑开始收拾行李物件,准备明日启程出发。

就在此时,“嗒嗒嗒”马蹄声自远方骤然响起,一骑飞速掠来。

众人皆举目望去,却是一员汉人将领的身影,由远及近,正越来越靠近。

糜威眼尖,揉眼惊呼道:

“我莫不是看差了,是......是赵统那小子!”

翘首以待,不多时,赵统已经飞奔到诸人跟前。

只见他飞身下马,一把抱住姜维,喘息的同时,不住舔舐干燥的嘴唇。

“一连走了好几个部落,可算找到你们了!”

姜维轻拍他的背脊,又叫姜武递来一碗水,叫他喝了,这才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需要你亲自跑一趟?”

赵统顾不得喝水,抱着姜维哭道:”伯约……天塌了……曹丕他…他弑君篡位了!”

“什么!”

马超闻罢,怒目圆睁,纠过赵统衣领,喝问道:“你再说一次?”

赵统举袖抹去泪痕,哑声道:“关中传来消息,曹丕那厮杀了汉帝,自立为魏帝了!军师担心益州有变,主公独力难支,便派我加急传信……他请左将军速速回镇武都,谨防魏国趁乱偷袭,还请伯约你速速回镇蜀中,共商大计!”

马超咬牙切齿道:“曹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姜维早知历史走向,反应明显淡定许多。

他知道接下来便是刘备与各方势力斗智斗勇,登基为汉帝之事了。

局势急迫万分,想来此时的益州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诸葛亮也应当已在回程的路上了。

“天下动荡,大争之世,主公身边岂能没有得力人手?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为大汉尽一份心力了!”

姜维念及此处,只是催促姜武抓紧收拾。

糜威正要领赵统休息片刻,赵统迟疑了片刻,还是顿足道:

“伯约,还有一事须教你知晓……蜀中来信,张苞他……他病危了!”

“什么!”

姜维闻言,顿时如遭电殛,愣在当下。

闲暇时他也曾细想,与自己义结金兰的张苞、关兴两人在历史上皆是英年早逝。

其中关兴是因为关羽失了荆州后,被荆州籍贯的官员同僚冷嘲热讽,郁郁而终。

他自忖随着自己的横空出世,关羽洗刷了屈辱,亦为子孙后代换来坦途,关兴当已失去了早逝的可能。

但张苞平日里建状如牛,又有父亲张飞撑着门庭,自不可能被人排挤,也不可能被人暗中下毒,怎么会突然病危?

莫非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意么?

终是兄弟连心,姜维只觉心急如焚,再顾不得其他,吹个口哨声换来小白,翻身上马,极速狂奔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一人一马就已驰远,半空中只远远传来一句呼喊。

“我先行一步,你们打点好行装,赶紧回程!”

(本卷终!)

第三百零二章 代汉者当涂高

就在距离西海以东二千余里的益州蜀郡锦官城公署,诸葛亮端坐案前,奋笔疾书。

一个月以前,当曹丕弑君篡汉的消息传到汉中时,他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旋即修书召集边关的臣僚将士各司其职,他自己亦火速启辰返回蜀中。

汉中王刘备闻知此事后,痛哭终日,下令百官挂孝,遥望设祭,上尊谥曰“孝愍皇帝”。他本人也因此忧虑过度,致染成疾,不能理事,政务皆托与诸葛亮。

想到眼前错综复杂的局面,诸葛亮放下手中毛笔,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朝政好处置,身体也易打理,但自古最难收拾的,唯有人心。

何为人心?

历史上流传下来不少预言王朝更迭的谶语,有一句尤为惊心动魄,惹人深思——

“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

自前汉武帝以降,这句谶语就开始流传,到了黄巾之乱、群雄并起后,更被时人讨论解读,甚至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当年淮南袁术曾说过“吾字公路,正应其谶”,于是在得了传国玉玺后,悍然称帝,建国号曰“成”。

当然,袁术称帝之举已被证明只是一出闹剧。

但洞察世情的诸葛亮早就知道,在益州,在汉中王和他的眼皮子底下,活跃着一群天下闻名的谶纬术士,其中当以董扶、任安、周舒三人执牛鼻耳,左右着蜀中世家百姓的舆论与人心。

三人中,董扶地位最高。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朝廷剿灭黄巾叛乱,汉灵帝接受太常刘焉的建议,重置州牧,以宗室刘焉为益州牧,史称“废史立牧”。

刘焉即刘璋之父,传闻他自求出任益州牧,就是听信了董扶“益州有天子气”之言。

诸葛亮知道,益州或许有天子气,但刘焉、刘璋父子并没有天命眷顾。

董扶之下,论声望,便属任安为先,此人不但学术有名,也以仁义德行著称,先后教出杜微、杜琼、何宗三个名震巴蜀的大儒。

任安贤则贤也,但若要论及影响,周舒才是谶纬一派真正的预言师。

在数十年之前,就有人问他,“代汉者当途高”何解?

周舒解答说,当途高者,魏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曹操尚未成气候,当时也没什么人信。

但大约在预言二十年后,曹操一统中原、河北、关中,被封为魏公,不久又进为魏王,

于是乎,天下间但凡相信谶言之人,几乎都确认曹操将会代汉了。在传言的发源地益州,这种传闻更是喧嚣尘上,不可一世。

益州本土派的世家中,很多人并不看好刘璋,更不期待刘备,而是盼着曹操早日到来。

又于是乎,刘皇叔入蜀遭遇了异乎寻常的困难。张任的殊死抵抗或许不是为刘璋,而是为了故土不再落入除曹操之外的其他诸侯之手。

甚至连远在汉中的张鲁,都对曹操心向往之。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出征汉中。张鲁的谋士阎圃建议率部投靠刘备,结果张鲁怒道:

“宁为曹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宾!”

他的观点几乎代表了当时天下的普遍想法——统一天下者非曹公莫属,代汉者,魏也!

在这种形势下,匡复汉室的号召力,正越来越消退。刘备、诸葛亮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内心也越来越焦急。

由是,在法正、杨洪等人的力主下,刘备亲自领兵北上争夺汉中,这才有了起自建安二十二年、终于二十四年的汉中之战!

此战以刘备一方大胜收场。

经此一役,刘备獠牙锋芒毕露,实力大增,趁势进位汉中王,用正面对刚曹操之赫赫战功,成功威压住益州的诸方势力。

但即便是在这等形势下,还有人暗中传播言论:

“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尽矣。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间当失之。”

此人就是益州后部司马张裕。他一经发布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旋即被刘备枭首示众。

也就是因为刘备的强力镇压,谶纬学说万马齐喑,慢慢转到暗中活动。不少世家子弟纷纷投靠出仕,益州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世家归心,齐心协力共佐汉室的局面。

但在诸葛亮看来,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今年是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算来正好是在庚子年。曹丕篡汉建魏,后汉灭亡,汉室的大旗就要散了,而张裕的预言,似乎眼看就要实现。

眼前的这般局势,说是生死存亡之秋,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当此之际,为匡扶汉室计,为心怀忠义之士计,必须要有一位身负天下名望的宗室挺身而出,克成大统,重整汉室旗帜,引导天下臣民秉持正道,扫讨凶逆。

于是,三日前的一次朝会,诸葛亮便与太傅许靖携手劝进,直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皆劝汉中王即汉帝位。

刘备勃然变色,曰:“孤岂效逆贼所为!”拂袖而起,入于后宫,自此称病不出,再不召见群臣。

那一日的劝进,犹如瓢泼大雨倾泻入水面,一下的将表面的平静打破,露出地下那汹涌的暗流来。

其中,部分益州籍贯的官员和部分荆州籍贯的官员更如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不少臣僚纷纷上书,反对汉中王称帝。

其中名望最高者三人,分别是尚书令刘巴、益州前部司马费诗,以及主簿雍茂。

而这三人德高望重,身后各有一拨势力,能在很大程度上引导骑墙派今后的言行态度。

自古名正则言顺,正确引导朝堂上的舆论向来很重要。故而朝廷对三人的处置,必须要慎之又慎。

诸葛亮早就写好书表,只是这几日来,刘备一直闭门谢客,两人已有数日未见,对此,他不免有些担心。

益州的冬季昼断夜长,当他处置晚一日的公文,抬头望天,日头早已西斜,不知不觉已到入暮时分。

这几日晚上,他都要与太傅许靖、安汉将军麋竺两位重臣商议劝进之事,今日自也不例外。

正要起身更衣,门外忽走进一名传来的宦官,垂首道:“禀军师,汉中王有请。”

诸葛亮精神一震,心道,主公终于想通了么!

第三百零三章 楼桑少年

时刘备入主蜀中后,鼓励发展蜀锦行业,由是家家户户皆种有桑树。便是庄重的汉中王府内,亦遍地可见亭亭如盖的诸多桑植。

诸葛亮进得寝宫院落,正见刘备一身孝服,负手立于一株参天大树之下沉思不语,瞧他一动不动的模样,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大礼参拜道:“臣诸葛亮见过主公。”

“喔,是孔明来了。”刘备转过身子,冲着他轻轻一笑,“辛苦你了。这几日朝堂里可热闹坏了吧。”

诸葛亮抬眼望去,但见刘备虽然须发灰白,神情疏朗,但好在嗓音宏亮,气度依旧,转瞬便知身体不豫只是主公的推辞,曹丕篡汉一事其实并未击垮这位马上君主的意志。

想到这儿,他悄然放下心事,回禀道:

“正要禀报主公知道,今汉天子已被曹丕所弑,国不可一日无主,汉室不可一日无君,朝中虽然有些不同的舆情,譬如刘巴、费诗、雍茂三人带头上书,希望暂缓称帝一事,但诸重臣皆希望主公能早日克成大统,纲定乾坤!”

刘备听到这儿,倏忽收敛了笑容,眯眼道:

“你们说天子已被曹丕所弑……但汉室历世凡四百余年,气数虽减,余德犹在!借曹丕小儿一百个胆子,谅也不敢做出如此背德之事……你说,他明明可以选择逼迫禅让,却为何要做出弑君之举,自污名声?”

说话间,他已经逼近到诸葛亮跟前,目光灼灼,紧紧盯住诸葛亮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严厉:

“孔明,尔等是否欺孤年迈,故意以天子被弑来诳孤,欲唆使孤做此不忠不孝之人?”

这一番已是诛心之言!

诸葛亮闻罢,顿时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深知刘备的为人,重情义,好颜面,刘协在世一日,他就永远不可能即帝位,思来想去,只能借口刘协死于曹丕之手,才能让登基之举显得名正言顺。

反正曹丕连改朝换代都做了,也不怕他多背上一个弑君的罪名!

不料刘备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自己和同僚们的小心思。

但此事已然如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诸葛亮拜服于地,语气依旧决绝:

“汉室倾塌在即,主公若不即帝位,兴师讨逆,不得为忠义也。今天下无不欲王上为君,主公若不从臣等所议挺身而出,则失民望矣,不出三五载,只怕天下人只知有魏而不知有汉,到时候人心散尽,便再难收拾了!万望主公三思啊!”

说罢,以头触地,再不言语。

刘备紧盯他的背影,也是不发一言。

一君一臣保持一立一跪的姿势一动不动,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好半晌,刘备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缓步重又转到大桑树前。

“孤是河北涿县人,家乡旧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也如眼前这棵大树一般,高五丈余,遥望童童如车盖。”

诸葛亮一愣,不知主公为何不提正事,反而说起陈年旧事来。但他辅佐刘备多年,知其必有所指,当下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刘备伸出手轻抚树干,继续道:

“往来行人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孤年少时,常与族中诸儿戏于树下,尝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后来孤还因此狂语,遭了族中叔父的斥责……说来此事辛密,孤成年后,从不曾对外人言,孔明,你是知道此事的第一个人。”

诸葛亮闻罢,心头大震。

羽葆盖车是皇帝的专属车驾,当年秦始皇巡游天下时,乘坐的就是羽葆盖车。

彼时,赤手空拳的项羽见之曰:可取而代之;发迹前的高祖刘邦见之亦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原来主公在少年时曾说出如此豪言,莫非他在那时就心怀大志了么……”

他好奇之下,顾不得失态,举目去望树下之人。

哪知刘备也正好转过身来与之对视,面上满是自嘲之色。

“孔明,你心中必定在想,孤自小就有大志……抑或野心了吧?”

诸葛亮正要解释,刘备却抢道:

“其实不然。孤本中山靖王之后,奈何推恩令之后,刘氏宗亲之地位越来越低,几与平民百姓无异……孤年少时,父亲早丧,生活贫苦,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说来惭愧,那一句‘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只是愤懑于朝廷不公,这才有感而发而已。”

说到这儿,他举目望天,面上现出追忆神色。

“后来在孤十五岁时,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一起就学于同郡卢植。卢师文武全才,品德高尚,常有匡扶社稷,救济世人的志向。孤在他身上看到诸多优点,譬如刚勇正直,譬如践行仁义,譬如一心为公、譬如不畏强权,譬如喜怒不形于色……也多亏他多年教导,孤这才得化愤懑为力量,立下扫清乱世、匡扶汉室的大志向!”

诸葛闻罢,缓缓颔首。

主公虽然少年失怙,他身上却透露出正直仁义、不畏强权,这一点的确像极了卢植,看来卢植在其长大成人的阶段中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与此同时,他还看到刘备身上蕴含一种即便是卢植也不曾用的独有特质——屡败屡战,永不言弃——这是高祖刘邦传下的血脉。

桑树下,刘备摇了摇头,继续言道:

“说来惭愧,孤这半生,戎马倥偬,操劳奔波,却没做出半点功绩,直到遇见孔明你,这才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来到蜀中,日子也好了,也创出一些局面,可惜云长和孝直他们却中道离孤而去……”

刘备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

“算算年岁,孤也已经快六十了,还能有几年寿数?”

诸葛亮大惊,心道,莫非主公人至暮年,英雄气短了么?于是忙正色劝道: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辅佐武王灭商纣,可谓大器晚成。主公身负天下名望,重整汉室,此其时也!”

刘备笑了笑,上前将诸葛亮扶起,望着那张儒雅清朗的脸庞,感慨道:

“孤本一事无成,屡战屡败,幸得一路走来,有你们几位手足兄弟誓死追随,不离不弃。所以这扫清乱世、匡扶汉室并非孤一人之志,而是我等诸人之志。”

顿了顿,他的面色渐渐变得坚毅:

“孤这一生不好女色,不贪钱财,却恪守人臣本分,爱惜名声……但我等诸人因一个共同的志向走到一起,奋斗至今,岂能因孤一人而中道辍弃?但若使孤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帝,也是实现我等志向必践之事的话,孤准你就放手去做!事已至此,孤不怕晚节不保,更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

这一番推心置腹,一股酸楚难挡的感动之情顿时满溢诸葛亮的胸腔,动容喊道:“主公……”

刘备轻拍他的肩膀,又叹了口气,道:

“孤的颜面易舍,但汉室列祖列宗的体面难弃……孔明啊,你们既然上报孤曹丕弑君篡汉,孤只当事实如此,须为孝愍皇帝服孝半年,其余诸事半年之后再行商议吧。”

“臣领命!”

顿了顿,刘备捻须道:

“不过,群臣未经分辨,便传回曹丕弑君的消息,此事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终为后世讥笑……也罢,孤暂代尊位后,将不设史官,直到扫灭中原,迎回孝愍皇帝,重将帝位奉还,如此,孤之功过得失,再有后世史官评说便是。”

第三百零四章 刘备的成见

大计已定,诸葛亮放下一桩心事,接下来便是向主上汇报朝中近期发生的大事。

“自汉中实行均田令以来,益州贫者欢欣鼓舞,许多家奴、佃户举家逃逸,携家带口奔到汉中请求分田。臣在汉中时,已经安置了一百余户逃人。此举虽然增了朝廷户口,但亦动摇蜀中世家豪门之根基,假以时日,怕不会有成千上万口出逃,故而世家这几个月来屡屡到府衙告状,誓要向朝廷讨一个说法。”

刘备冷哼道:“这些世家大户,占了那么多土地人口,却不愿多出半分劳役军粮,合该让他们尝一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刘巴、费诗、雍茂三人带头上书,怕不是有这些魑魅魍魉在背后教唆!”

诸葛亮又道:“还有此前蜀中物价腾飞,尚书台经过数月排查,终于查出是东吴私自铸造直百钱,并流入益州大肆采购导致,而且东吴商人的背后,亦有益州世家的影子。”

刘备皱眉道:“此话怎讲?”

“东吴商人毕竟人生地不熟,纵使再多私铸的钱财,找不到本地的货源、渠道也是无用。故而他们勾结益州大户充当买办,掩护行踪。这也是朝廷屡屡追查,却屡查无果的根源。若非前几日,永安都督李正方(李严字)在荆、益二州交界处查获走私的吴商船只,此事只怕至今也难现端倪。”

刘备大怒道:“好个孙仲谋!食言不送尚香归蜀倒也罢了,竟然还在暗中捣鬼,莫非欺孤不敢再次东征,取他项上人头吗!”

顿了顿,又怒气冲冲道:“刘巴、费诗、雍茂三人既然甘愿被人利用,一并砍了便是!正好杀鸡儆猴,也给这些墙头草的世家大户看看,孤手中宝剑还锋利否!”

诸葛亮忙劝道:“主公息怒。刘巴、费诗、雍茂三人,臣自当好言相劝,至于益州世家,待臣想个法子安抚一番也就是了……”

他见刘备依旧一副怒气难消的模样,又道:“况且,国贼乃曹魏,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主公即尊位后,当厉兵秣马,虎视关中,待天下有变,即刻北伐!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愿主公察之。”

曹魏杀了关羽,篡夺了汉室,伐魏正是刘备此时最大之心愿,闻言果真被吸引,急道:

“孔明之意,可是孤即尊位后立即北伐?”

诸葛亮颔首道:“不错,襄樊一战,我方虽失了荆州与大将关羽,但军中元气未损;明年起,汉中亦得以就地解决部分兵员、粮草。故臣以为,趁着人心尚且思汉,趁着曹魏局势动荡,北伐之举,宜早不宜迟!”

刘备神色激动,咬牙切齿,连声道好。

这时,诸葛亮又躬身道:“但北伐之前,须理顺与东吴之关系。益州毕竟是边陲之地,不能以一州之地,抗拒天下。”

刘备何许人也,闻言即知其言下之意。

“你是要孤与孙权结盟?”

“正是!”

“他先夺荆州,害死云长;又暗中勾结益州世家,试图从中渔利,如此做派,孤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如何还能委曲求全,与他商议结盟?孔明,此人无信无义,行事最是叵测,结盟一事,切莫再提!”

刘备断然拒绝。

诸葛亮叹了口,还待再劝,忽有宫人来报:

“禀大王、军师,太子率更令姜维已到府外求见!”

刘备面色稍缓,回道:

“着他立即来见。这几日来,孤听到的都是曹丕、孙权、世家,净是些不省心的家伙!孤倒是要听听,这小子在外浪迹许久,是否带回什么好消息!”

原来,那一日姜维自接到赵统信报后,急忙启程赶回蜀中。此行沿途凡二千余里,饶是他一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仍是花了一个月时光,这才堪堪抵达。

外臣回归,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向上官交差。他顾不得先去探望病重的张苞,率先赶来拜会刘备。

不多时,便见他一身戎装,携了一名孩童入内,大礼参拜道:

“臣姜维拜见大王,拜见军师,此番幸不辱命,特来禀报!”

刘备定睛望去,但见姜维风尘仆仆,面带风霜,盔甲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泥污,想来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头。

当下将之扶起,安慰道:“伯约一路辛苦,速速请起。”

他又注意到边上那名八九岁的孩童,便疑问道:“这位是……”

姜维答道:“这位便是左将军马超之子马承。马将军忠于王事,知道太子身边缺乏使唤的人手,故而一俟接到主公诏书,旋即让臣将其子带回蜀中。”

他又一拍马承的肩膀,轻声道:“这位便是汉中王殿下,还不拜见。”

马承依言跪下,并依照路上姜维所吩咐的规矩大礼参拜,口呼:“小子马承,拜见汉中王殿下。”

刘备缓缓颔首,马超愿意遣子入朝,看来此人确无二心;而且观马承拘谨小心的模样,想来马超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当已得到足够的敲打了,看来今后可以适当重用。

当下,他将马承扶起,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

“你父亲是孤麾下大将,战功赫赫。你长大后也当如他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大汉之栋梁,知道了吗?”

马承乖巧地点了点头,回道:“小子誓死效忠大汉和大王。”

刘备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姜维口中的幸不辱命,大抵就是成功将人带来蜀中一事。

他转身对姜维道:“一会儿你将马承领去太子身边,便安排他先做个太子舍人吧。”

姜维应下,忽又抱拳道:“臣与左将军马超此行西海,还促成两桩大事,因事出紧急,尚未来得及上书朝廷,眼下正要报于主公和军师知道!”

刘备眼睛一亮,忙问道:“何事?”

“西海诸部答应向我军供应马匹,每年不少于三千匹,皆用丝绸交割,这第一批五千匹战马,明年开春即可送达武都!”

刘备闻言大喜,胸中郁闷稍减,赞道:

“魏军精骑甲于天下,孤正愁我军以步御骑,终究失了机动,难以转圜,眼下你促成此事,我军骑兵当有长足进益,真是大功一件!”

第三百零五章 北伐之期

这时,诸葛亮亦笑道:

“正要禀报主公知道,数月之前,伯约向臣举荐马钧,其人发明绫织机,使得蜀锦织造效率倍增,而今蜀锦产量更是大增。此番伯约促成用丝绸换马,于朝廷而言,当真是惠而不费之极啊!”

他说到这儿,忽想起一事,沉吟片刻,问道:

“方才伯约可是说,马匹丝绸交割之处可是位于武都榷场吗?”

“正是!”

诸葛缓缓颔首,转向刘备道:

“方才说起安抚益州世家一事,臣此番却是有了主意……羌人氐人人数不少,但产出不多,对汉地宝货需求极大。主公何不下诏允许益州世家参与武都榷场商事?如此一来,好处至少有二:其一,世家大户能从中获利一二,当能补偿其佃户奴仆流失之损失;其二,武都榷场越发兴旺,朝廷可以抽取商税,补充国用。”

刘备颔首道:“此诚老成谋国之言,就照此办理!”

诸葛亮躬身应下,又笑道:“那么请伯约再讲一讲,这第二桩事情?”

姜维点了点头,抱拳道:“这第二桩大事,便是西海诸部盟主治无戴同意接受主公册封,日后甘受主公驱驰!”

刘备登时愣住。

西海同意卖马已经足够他喜出望外,而治无戴主动归降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毕竟朝廷的势力仅限益州,根本够不到西海草原那么远的地方。

等到姜维粗粗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诸葛亮已经面带笑意,抱拳恭贺:

“伯约平羌之行,使得氐戎纷纷来降,他日北伐,亦得一强援。此足见大汉天威犹在,主公天命在身,臣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还不等刘备反应过来,姜维亦跪倒在地,正色道:

“臣正要请主公早日克成大统,即位为帝,待天下有变,即率领臣等北定中原,兴复汉室!”

刘备瞧了诸葛亮一眼,笑道:“你二人果真英雄所见略同。”

他有心考教,便问道:“依伯约之见,何时北伐为佳?”

姜维斩钉截铁道:“曹魏重集权,二十万中军尽屯于洛阳、许昌一带。中军向西,十日可抵关陇;向南,半月可至江淮、荆襄。故而,我军若要北伐,必先利用孙权限制住曹魏中军主力,唯有如此,才能趁虚而入,一举吞并雍凉,如此才是北伐良机!”

刘备闻言又是一惊,他满以为姜维的回答会和诸葛亮差不多,无非就是东和孙权,趁机北伐,不料姜维竟然说出利用孙权牵制曹丕之语,一时只觉得十分新鲜。

即便是诸葛亮亦露出敢兴趣的神色,但见他沉吟片刻,捻须道:

“其实,伯约所言,吾在隆中对策中早有言及。在吾原本之计划中,倘若荆州未失,关将军可径直发兵攻取洛、宛。此间乃曹魏心腹之地,彼必将指使大军抵挡,如此关中必定空虚,主公则可亲统大军,横跨秦岭,袭取关陇西凉,当如探囊取物耳。”

顿了顿,忽又叹道:“只是而今荆州已失,孙权又阴表曹操,俯首称臣,魏吴现已是一家,孙权不来攻我已是难得,又如何能利用他牵制曹丕主力?”

其实,这便是二世为人的好处了。

姜维上一世的灵魂告诉他,曹丕登基后,曾先后三次南征东吴,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动真格。最后一次,双方几乎动员了所有力量、所有名将参与,东线、中线、西线全面开战,端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但这一点,他自不可能直言相告,故稍作沉思后道:

“曹操去世时,曾号令各部军屯各司其职,不得擅离职守。而今曹丕当权,他岂能容忍军中权柄皆由其父旧部把持?而他所倚重者,不过曹休、曹真、夏侯尚等新一代宗室而已,而今这些人名望不高,功劳浅薄,故而他需要发动各种战事,借用战争和功劳,完成军队权柄的新老交接。”

“臣在西凉时亲耳所闻,曹真讨平河西四郡,督雍凉诸事,集西军权柄于一身,眼看已是曹魏新一代军中柱石,此事足可印证臣之推测。而当今天下,濊貊、扶馀单于、焉耆、于阗王皆各遣使奉献,如今能称曹丕之敌手者,唯有主公及吴侯二人而已。只是,我益州山高路远,不便攻伐,能骤得战功之处,唯有东吴。此其一也!”

见刘备、诸葛亮都露出凝神倾听的神色,姜维目不转睛,加快语速继续道:

“至于吴侯向曹魏俯首称臣一事,臣倒有不同的理解。吴侯者,深谋远虑,野心勃勃,岂是久甘臣下之辈?他降服曹魏,只是为了图取荆州时免于腹背受敌之势,不过一时之计耳。但曹丕亦当世人杰,吴侯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

“臣昔年在天水时,多闻曹丕骨子里乃是纵情之人,眼睛里难容沙子,对支持他的人,涌泉以报;但对有负于他之人,也绝不容情!譬如,年初时魏将于禁获释后,尝拜谒曹操的陵墓,曹丕却命人画君侯战克、庞德愤怒、于禁降服之状,于禁见到后,便羞愧得病死去;又闻曹丕昔年为太子时,尝向叔伯曹洪借钱,曹洪不许,为曹丕所嫉恨,而今时常因私事寻衅,令曹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有甚者,他对与他争位之曹植、曹彰二位手足兄弟极尽苛待之能事!”

“曹丕如此性情,欣赏一人时,自然如蜜里调油,锦上添花;倘若憎恨一个人时,必不管不顾,挟雷霆之怒加施其身!等到他识破吴侯表面俯首称臣、暗地里自行其是的时候,就是魏吴冲突全面爆发之际,而那时,亦是我军发奋,北取关陇的最佳时机!”

这番话洋洋洒洒,乍一听似乎大放厥词,但刘备、诸葛亮二人与姜维共事日久,知道他不是说话不死不休之辈,而且其言语中多有事例佐证,世事无常,或许真如其言。

当下皆陷入沉思。

第三百零六章 新旧交替

诸葛亮目露精光,躬身道:

“臣觉得伯约之言有礼……所以,当此之时,主公更要主动结好吴侯,使其志得意满,更使其后顾无忧,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放心与曹魏撕破脸皮,也唯有如此,魏军主力才能为东吴所牵制,我北伐大计才能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果!”

刘备捻须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颔首道:

“如此,我们便打个赌,若一年之内,曹丕真的封了碧眼小儿为吴王,孤便拉下这张脸来,结好于他!倘若不然,一年之后亲提蜀中兵马北伐,即便是两面作战,亦在所不惜!”

诸葛亮与姜维对视一眼,心道如此也算达成共识,便齐齐下拜大道:

“臣遵命!”

刘备点了点头,忽对姜维道:

“伯约你平羌有功,孔明已经点你为此行首功,孤本应对你多加赏赐才是,只是如今国丧期间,诸事不宜,孤只能暂且将此事押后,待除丧后一并封赏。”

姜维忙推辞道:“皆是军师指挥有序,将士勇于用命,臣不敢居功!”

刘备望着这个谦虚的少年,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欢喜,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你文韬武略,又深悉魏事,这好好一身本事,待在阿斗身边确实埋没。孤属意让你在蜀中自编自练,亲领一军,一年后随行北伐,你意下如何?”

诸葛亮闻言,顿时露出会心的笑来。

时朝廷奉行军权集中,蜀中大部分兵马皆属于中央所有,即由刘备亲自统领。外郡虽然也有张飞、马超之类的领兵大将,但他们平时统领的大抵只有一营两营的兵马,唯有在战时才会拨付更多兵马。

纵观整个朝廷上下,能自编自练自领一军者,唯已故的前将军关羽,和现今之镇远将军魏延、辅汉将军李严三人而已——这三人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员。

这意味着,主公已经对姜维本人十分之认可,要在北伐中对他委以重任了。

望着姜维谢恩离去,刘备心情大好,多日来聚集在心头的阴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冲诸葛笑了笑,缓缓道:

“这一年,名将老臣陆续凋零,便是孤也垂垂老矣,如今正是新老交替之际……孔明你看,连曹丕小儿都知道扶持新一辈的人才上位,孤岂会不如他?北伐在即,孤不仅要重用姜维,便是关家的两个小子、马谡、蒋琬、费祎、魏荣、赵统、庞宏、马岱、句扶、王平、向宠等小辈,也要多加重用,他们才是我大汉的希望所在!”

顿了一顿,他似乎想起什么事,忽作长长一叹:

“只是可惜了翼德家的小子,怎得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了呢……”

******

因与刘备、诸葛亮二人商议了许多时光,等姜维领着马承赶到刘禅寝宫时,早已大门紧闭,想来已经休息了。

他不愿打扰,便准备先将马承安置在家中,明日再送来此处。张苞危在旦夕,他无论如何都得先去探望一二。

堪堪走出汉中王府大门,忽见一个人影闪出,冲着他抱拳行了一礼,惊喜交加道:

“方才听闻兄长归来,小弟急忙到此处等候,总算赶得及见到兄长尊颜。”

姜维定睛望去,来人正是霍弋。

半年未见,只见霍弋身量高了许多,气度亦更显稳重,当下笑道:“原是绍先啊,天寒地冻,怎能累你久侯……”

说话间,他牵出马承介绍了一番。霍弋知道马承是马超之子,今后又要与自己共事,便也郑重见过。

三人寒暄了一阵,姜武已经牵着坐骑,行至门外等候。

姜维见状正色道:“听闻张苞他身患重疾,我正要去探望一二,便不与你多说了,余事明日再叙。”

霍弋道:“小弟此来,正是要陪兄长前往探望。”

姜维点了点头,叫来姜武,吩咐道:“你先带着承儿回家歇息,我与绍先去去就来。”

******

姜维、霍弋二人马不停蹄来到张飞府邸,才到庭院的时候,就能闻到浓浓的药味。

下人带着两人到了张苞的院前,进门通报,不等下人说完,院内已经传来张星彩不满的呵斥:

“兄长早就盼着二兄归来,如今他既来了就请进来,还要禀报什么?阿绍,快随我去迎二兄。”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姜维听在耳中,心道,星彩的性子向来温婉,但今日瞧她言行之间多有焦急,看来兄长当真病得不轻啊。

双方一经见面,张绍施了一礼,边上的张星彩早忍不住,轻捂嘴唇,眼圈通红,强忍道:

“二兄,你可算来了……再晚,怕是见不到兄长最后一面了。”

姜维见状,不发一言,进得屋中。

房间内颇为整洁,但药味弥漫,平白让人心情沉重。

床榻上,张苞身上盖了三重被衾,似乎已经沉沉睡去。观其面庞赤红,颧骨高高隆起,竟是一副瘦得脱了形的模样。

姜维凑近张苞,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军中流传着他写《伤病杂护论》的传说,也算有些权威,故而在他观察期间,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但他终究不是医生,无非二世为人,见多识广而已,此番观察了半晌,却瞧不出丝毫端倪。

不得已,只得问道:“兄长他何时病发?可有什么症状么?”

张星彩一边抹泪,一边回道:“入秋之时,兄长时常说腹痛胸闷,到后来,症状加剧,几乎每日都要发作,一旦发作,则痛不欲生,呕吐不止,不过一个月功夫,就卧床不起,难以视事了。”

“可曾请大夫看过了么?”

“蜀中有名的大夫都请遍了,他们都诊定是肠痈,说…说是不治之症……”

张星彩说着说着,顿时悲从中来,眼珠子如断了线一般顺着面庞往下滑落。

姜维闻罢,轻轻叹了一口气。

肠痈既是后世的阑尾炎,特点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一旦穿破,脓液细菌就会流入腹腔,引起严重的腹膜炎。如不及时治疗,患者就会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对急性阑尾炎,宜早做手术切除。

而此症放在医疗手段单一的古代,几乎就意味着不治之症。

第三百零七章 张苞早夭之谜

姜维一路上都怀揣着希望,希望自己可以借助两世为人的经验帮助张苞,但假如张苞所患的真是肠痈的话,那便是华佗再世,那也只能徒呼奈何。

“史载张苞早夭,原来竟是死于肠痈……”

他心中难受,但料来星彩身为骨肉至亲,必定更为悲苦,正待安慰几句,忽转念一想,不对啊,若是患了肠痈这等恶疾,不出几日便要死了,岂能从入秋时分撑到现在?

“莫不是因为吃了不洁的食物或生水,体内长了寄生虫了?”

念及此处,他只觉灵台光亮涌动,急忙问道:“可容我一观呕吐之物?”

张星彩点头道:“方才睡前呕了一阵,还未来得及丢弃。”

当下起身从门外角落取来一只木盆,及至跟前,姜维取了一根筷子,一边搅动其间,一边细细观察。

张星彩取了油灯弯腰在侧,努力照亮。

盆中皆是呕吐秽物,腥臭难掩,两人却全神贯注,浑不在意。

片刻后,姜维果然注意到呕吐物中竟然有细微的东西在蠕动。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起身道:

“据我判断,兄长之疾并非肠痈,而是另有隐情……一会儿等兄长醒来,我问上一问,便知分晓!”

此言即出,张星彩只觉抓到一丝希望,回道:

“兄长他每夜都要醒来呕吐数回,烦请二兄稍作等待……”

说着,她又招呼张绍道:“二兄和绍先深夜前来,必定饥乏,阿绍,你吩咐厨房送些吃食过来。”

张绍恭敬行了一礼,依言告退。

姜维见张星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有心岔开话题,便道:“半年不见,星彩你的言行间越发有女主人的风采了。”

张星彩叹了口气,幽幽道:

“这段时日里,父亲一筹莫展,醒了便酗酒,醉了便鞭挞下人,谁也规劝不动……母亲也是以泪洗面,快要卧病不起了;阿绍年纪尚幼,还当不起什么大事……此时我若再不坚强,这内内外外一大家子,又当如何是好?”

幽暗的灯光下,但见张星彩宝髻松松挽就,面上不施铅华,眼眶微陷,双目通红,却是一副憔悴的模样。

姜维察觉到她面容hr语气中的凄苦,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却是辛苦你了。”

张星彩摇头道:“二兄,你休看我与兄长时常拌嘴,但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而今他发了病,我岂能不凄入肝脾么?若上苍准允,我宁愿舍身以待……”

姜维又宽慰了两句,忽闻床榻上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声,却是张苞醒了。

张星彩急忙拉着姜维扑到榻前,切声道:“兄长……你看谁来了?”

张苞睁开迷离的双眼,陡然见到姜维的身影,蓦然闪出一丝光彩,正要挣扎着爬起说话。

姜维忙阻拦道:“兄长,小弟来也!你大病未愈,莫要过于激动,来日方长……今日小弟有几句话问你,兄长想好了回答我。”

张苞依言恢复放松的状态,又吃力地点了点头。

姜维发问道:“这几个月见,兄长可曾吃过什么生的食物,或饮过生冷的水么?”

张苞沉思半晌,摇了摇头。

边上张星彩皱眉道:“兄长饮食,不是在府中,便是在军营,都由专人供应,不会有生食生水……”

顿了顿,似乎想起一事,忽又道:“除非……除非去年末、今年初,随主公出征荆州时……”

姜维摇头道:“不会的,当时我向主公建言,各军各部须煮热水饮用,粮秣也是统一提供……”

这时,张苞喉咙轻颤,虚弱道:

“俺…俺想起来了……当时主公准俺为先锋袭取夷陵,俺为了节省时间,一连数日,都是饮用江河湖水,并未遵照饮用煮水之规。”

他此言一出,姜维豁然起身——他终于找到历史上张苞早夭真正的病因了!

时长江中下游水流趋缓,水中存活着包含血吸虫在内的大量寄生虫,水质不纯,这也是姜维要求全军饮用熟水的原因。

但张苞却不以为意,径直饮用了生水。

当地人生于斯、长于斯,天生具有一定的免疫力,而他在蜀中生活多年,岂能比得?又在仓促之间急行军至荆州,身体难免疲倦,稍有不慎,就感染了疾疫。

果不其然,大半年时间内,存活于他体内的虫子不断繁殖,终于引发腹痛、胸闷、呕吐、急剧消瘦等各种症状。

姜维摩拳擦掌,断言道:

“兄长,你这是肠胃中长了虫子,形成内疽导致的疾病,并非大夫们判断的肠痈。”

张星彩神情激动,拉住姜维袖子,追问道:“我兄长可救得吗?”

张苞眼中亦流露出希冀之色。

姜维沉吟道:“只要把虫子驱出体外便可获救,但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十分困难……我只知道当年徐州陈登也是胃中长虫,痛不欲生,幸得神医华佗开方,令其吐虫三升,症状得缓……”

张苞目光倏忽黯然,叹道:“可惜神医已逝,看来俺命止于此了……”

“未必!“姜维抢声道:“华佗虽逝,但仍有弟子在世,当年关君侯手臂箭伤不正是樊阿所医?只要能找到樊阿神医,兄长之病当可药到病除!”

顿了顿,又起身道:“昔日君侯麾下的军医石斌,如今在朝廷医馆任职,小弟这便去寻他!”

“兄长且歇息片刻,区区小事由小弟出面即可。”

一直从旁守候的霍弋起身向诸人行了一礼,旋即转身离去。

这时,张绍领着下人捎了食物进来,张星彩神情稍缓,一边张罗,一边招呼道:

“二兄一路奔波,还请用些饭食。”

张苞也注意到姜维风尘仆仆的模样,亦道:“俺的身子不打紧,你先吃用些。”

时姜维一路米水未尽,确实饥火大起,道了声谢,便坐下享用起来。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兄弟之间自无那么多规矩讲究。他一边吃,一边向诸人介绍西行种种趣事,张星彩立在他身侧,不住往他碗中夹菜。

也不知因为他讲得有趣,还是因为兄弟深夜探望之故,张苞虽然只是默默聆听,但黝黑消瘦的面庞上却多了几分笑容,精神头也好上不少。

当事人如此,身为妹妹和弟弟的张星彩和张绍两人自然更为振奋,屋中气氛逐渐变得融洽。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弋领着石斌回转。

姜维起身相迎,抱拳道:“石先生,深夜将你请来,还请恕罪。”

石斌回礼道:“张将军的事,霍舍人路上都已说明。正所谓医者父母心,将军又何须见外?何况张将军还是君侯的子侄……”

第三百零八章 冬去春来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医箱,开始望闻问切,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颔首道:

“果不出将军所料,张将军这是肚中长虫生疽所致。”

姜维接过话头,道:“听闻神医华佗一脉传下驱虫药方,石先生与华神医弟子樊阿有旧,如今是否还有联系?若有联系,能否告知下落?”

石斌抚须道:“老朽今年随大军入蜀后,倒是与他通过一回书信,老朽跟他介绍了将军首创的《伤病杂护论》,他回信时直言甚是欣赏……哦对了,据樊神医信中所言,他已经搬到荆州南郡乡下居住,信中还对君侯之事好生感慨了一番……”

“知道地址便好,还请石先生即刻修书一封,维要立即起程,将他接来蜀中为兄长医治!”

石斌稍有犹豫,迟疑道:“樊神医年过半百,也不知愿不愿意入蜀……”

姜维断然道:“他一定会来!先生说他年过半百,那他当生于桓、灵二帝时期,这般年纪之人,骨子里还是以汉室为尊的。而今曹丕篡汉,维料他心中厌恶,这才会从魏境迁到魏吴边境处居住,此为公义也!”

顿了顿,又道:“再者,其师华佗死于曹操之手,他必对曹魏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在襄樊大战时巧施妙手,为君侯刮骨疗伤,此番若闻汉室忠裔有恙,岂会置之不理?此为私恩也!所以维敢断言,于公于私,他一定会来!”

石斌闻罢,颔首道:“如此,老朽即刻修书一封。”

一旁,张星彩早已取来文房四宝,铺好绢纸,提袖研磨,伺候石斌落笔书写。

等候间隙,霍弋走到姜维跟前,抱拳道:“兄长西行辛苦,正需将养几日,这一趟还是由小弟代兄长一行吧!”

姜维见他毕竟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毕竟稚嫩,稍有些放心不下,下意识就要拒绝。

霍弋却寸步不让,抢道:“张苞兄长对小弟多有照顾,小弟敬重他如同敬重自家兄长一般,岂能不尽力而为?何况,小弟本就是荆州人士,熟知地理民情,这一趟定当将人带来!”

这时,张苞亦出声道:“便让绍先去吧。伯约你在两军阵前杀了东吴好些将领,东吴皆欲杀你而后快,倘若露了行踪,反为不美。”

姜维想了想,心道张苞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当下也提笔写了一封简单的书信,吹干墨迹折叠后,交到霍弋手中,嘱咐道:

“如此,便劳烦绍先你辛苦一趟了……你也无需过分忌惮吴军,有数船东吴商人因私铸钱币,走私货物之罪被朝廷看押,万一行踪暴露,可以借此交涉……若形势实在危急,便将此信交于东吴大都督陆逊,他还欠我一个人情。”

霍弋皱眉道:“传闻陆逊此人油盐不进,愿意帮小弟解围吗?”

姜维道:“陆逊此人,大节不亏,但还算有些人情味,能力范围之内的忙,也许会帮……当然,找他帮忙也是无奈之举,我自希望你一路顺遂,不会惊扰到任何人。”

霍弋这才接过信笺,点头道:“小弟懂了。”

这边石斌也已将书信写罢。霍弋一齐接过,小心翼翼收入囊中,抱拳正色道:

“小弟这就回去准备,明日城门一开,即行出发。还请两位兄长多多保重!请!”

“请!”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于暮色,姜维暗忖道,霍弋能与坚守永安的罗宪齐齐青史留名,料来有其独到之处,此行当能马到功成。看来此事之后,也该将他推倒台前了。

“老米一两,人参五分,麦冬五钱,鲜石斛五钱,水煎温服,这是能吊命的药方,张将军还请每日坚持服用,直到樊神医到来。”

石斌留下药方后,就要告辞。张星彩盈盈拜下,催促张绍赶紧送上一程。

直到此时,姜维心头的千斤重担终于有些放松下来。一个多月来,他一路奔波,路上几乎没睡过几个囫囵好觉,此时心弦稍缓,一股倦意登时涌上,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张苞见状,劝道:“为兄还撑得住,伯约你一路辛苦,还是回去早些歇息。”

姜维却径直走到他跟前,附耳轻声道:“还请兄长好生保重,因为……北伐在即了!”

张苞目中蓦然生机大盛,哑着嗓子喝道:“好!好!如此盛事,怎少得了俺张某人!”

姜维笑了笑,这才起身告辞。

“星彩,替俺送送。”

姜维、张星彩一前一后,信步闲聊于右将军府庭院之中,一如去年秋天时模样。

仅仅时隔一年,张星彩便觉眼前这名男子之谈吐气质,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恍如隔世一般。

去年时候的他,青衫磊落,隐隐还有些冒失;但今日的他,淡定沉着,挥洒自如,一举一动之间莫不包含极大自信,待在他的身边,竟教人平白生出安定之感来。

从小到大,父亲时常酗酒闹事,长兄嗜武如命,余者一概不论,幼弟张绍资质平平,反倒要她一介女子来照顾满满一大家子人。

而眼前之人散发出的这种安定、恬淡之感,她此前从来不曾感受过,此时乍得体验,只觉得绵绵汩汩,溶溶淡淡,却是受用至极。

也不知是路短还是话长,一程路很快就走完,堪堪已至分别时刻。

姜维转身行礼,张星彩挤出一丝笑容,隐隐有些不舍。

不料姜维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什么事,忽匆伸手往怀中一掏,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璞玉,塞到张星彩手中,笑道:

“这是我从胡人小王子手中赢来的昆仑玉,说是十分贵重,但我堂堂八尺男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处,特将它送你,望你喜欢。”

顿了顿,又宽慰道:“万事有我,你只管宽心,且好生安歇……告辞!”

说罢,展颜一笑,转身离去。

张星彩半倚门框,嘴角微微挂起。

怀中宝玉价值千金,她却连看也不去看上一眼,只默默注视姜维高大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于巷口,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是连脚步声也全然消失不见。

她却兀自伫立,毫无离去的意思。

时值冬春之交,繁花落尽,草叶枯黄。但若仔细观察,不难注意到枯叶之下,隐隐约约已有新绿正在悄然萌发。

******

姜维回到家中,全家上下热烈欢迎自是题中应有之意。

是夜,他在姜文姜武伺候下,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他已经有一个月未曾沐浴了,这一回搓下来的老泥怕不得有一斤重,一连换了三桶热水,这才洗得全身清爽。

一夜酣睡不提。

第三百零九章 社稷之器

这一觉睡得全身通透,疲乏尽消。

等姜维醒来起床时,母亲早已备好满满一桌子早点,都是平日里最爱的吃食。

他阔别家人多时,终日与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为伴,此刻终于感受到家的温暖,由是彻底放松下来,一连吃了十个饼子,这才作罢。

刘备体恤他奔波辛苦,已经许了他一个月假期,但他并不敢怠慢,饭毕,领着马承直奔太子府邸,准备拜见太子刘禅。

等赶到时,正见刘禅尚在用膳,黄皓随侍在侧。

对于姜维的突然到访,刘禅自然惊喜万分,舍了碗碟围将过来。

暌违半年,只见刘禅身量高了不少,肚子亦圆润了许多,想来这段时间时常偷懒,没有好好锻炼武艺。

其实想想也是,以霍弋之年纪威望,又怎能弹压得住刘禅骨子里的好逸恶劳呢?

这一番相见,刘禅的嘴巴恍如连珠箭般不住发问关于西羌之趣事,直到饭食几乎凉透,也不见他有停顿的意思,姜维无奈,只得苦笑着一一做出解答。

已经快到上课的时辰,黄皓本有心提醒,但他感受到姜维身上杀伐之气益烈,却是根本不敢上前规劝。

如是好半晌,刘禅意犹未尽,突然注意到缩在姜维身后的马承,便停下问题问道:“这是……”

姜维回道:“殿下,这位便是左将军马超之子马承,自今日起,他将以太子舍人的身份服侍殿下了。”

他又将马承推倒中间,介绍道:“这位便是太子殿下,承儿速速拜见。”

马承依言大礼参拜道:“马…马承拜见太子殿下。”

他第一次离开父亲翼护,突然见到这许多生人,明显有些胆怯,说话时嗓音有些发颤。

刘禅见状大喜。

时任太子属官的董允、姜维、费祎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多少有些威严;霍弋年纪虽然接近,但为人沉稳,失了活泼。

除了两位弟弟外,刘禅第一次见到比他年纪还小、外表怯弱的属官,平白让人生出甚好揉捏之感——在他潜意识中,这才是伴当应该有的样子。

他心中欢喜,便拉着马承不住说话。

马承不时将目光飘向姜维;姜维含笑点头,以资鼓励。

过得片刻,诸葛乔、陈袛二人联袂来请太子读书。

姜维与他们相互见礼后,又替马承做了一番介绍,随后吩咐道:

“承儿,你自今日起,便跟着太子殿下与两位兄长一起念书,下午也莫要忘了习武,为师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马承乖巧应道:“是,师父。”

这一声“师父”听得刘禅两眼直瞪,奇道:“将军是他师父?”

姜维笑道:“左将军担心爱子荒废武艺,吩咐臣代为教导而已。”

刘禅顿时嚷嚷道:“我也要将军当师父!”

姜维大惊,忙摆手正色道:“殿下休要胡言,殿下的师傅乃是太子太师之属的朝廷重臣,臣何德何能?”

刘禅不依,这时,陈袛忽得出面催促道:“还是快去上课吧,就怕杜先生等得急了要发火。”

他口中的“杜先生”乃是蜀中大儒杜琼,为人古板,爱发脾气。

刘禅闻言,脖子一缩,顾不得再说话,匆匆挥了挥手,旋即跟着诸葛乔、陈袛二人离去。

马承转身回望,见姜维露出鼓励的眼神,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追上。

姜维轻轻叹了口气,太子仁慈,马承当能在太子府找到立足之地。

送别诸人后,出于礼貌,他径直走到值房,与当值的董允、费祎、陈曶、郑绰四人打了个招呼,诸人久未谋面,自然好一场攀谈。

此后,天色渐亮,边上大司马府公署上值的钟声清晰传来。

姜维今日还要向诸葛亮讨教编练一军的法子,正要告辞。

费祎大笑着起身,道:“伯约你在西羌浴血,公琰(蒋琬)在汉中运筹,你二人也良久未曾见面了吧?今日难得,我们便一道去找蒋公琰讨杯茶喝,走!”

说罢,笑着揽过姜维右臂,直往外间行去。

说起来,两人在武都时,曾因为“激进”与“保守”路线之争,闹得破有些不愉快。总算姜维深思熟虑,化腐朽为神奇,不仅未伤诸葛亮大计,还一举歼灭雅顿大军,竞得全功。

无形之中,也算狠狠打了费祎一巴掌。

但他今日见费祎恍若没事人一般,主动示好,神态上更是丝毫扭捏也无,不由暗叹道,传闻费文伟素有雅量,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

大司马府公署就在汉中王府边上,两人安步当车,半盏茶功夫即至。

姜维一路行来,只觉大司马府属内还是原先的样子,但也颇有些变化。

譬如,往来小吏手中捧的多是黄白相间的纸张,而非往昔常见的竹简。

及至来到尚书台,得了消息的蒋琬身着公服,满脸笑意,早已在门口等候。

“倒是哪阵风,把文伟和伯约两位稀客请来了呀!”

费祎笑着回应道:“可不就是公琰你房中古丈芽茶的香味么?”

两人皆是大笑。

时姜维与蒋琬二人一武一文,一个西行平羌,功勋卓著;一个经略汉中,亦立下汗马功劳,皆被诸葛亮点为头功。

两人心中对彼此自也敬佩,行到近处,重新施礼见过。

随后,蒋琬将两人请入屋中,又命侍从奉上茶汤,房中一时茶香四溢。

三人原本就都认识,蒋、费二人更是相交甚密,故而且品且聊,气氛十分融洽。

只是用茶期间,不住有小吏取来文书请蒋琬处置。

蒋琬每每匆匆一瞥,即能有所判断,继而很快做出决定。

费祎放下茶盏,调笑道:“公琰任尚书的诏令还不曾下,却已先行案牍劳神了呀。”

蒋琬苦笑道:“尚书令(刘巴)因上书冒犯汉中王,眼下正待罪在家,无暇处置政务。但尚书台事务众多,一刻也不得耽误,先生(诸葛亮)便教琬代为处置,这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姜维看在眼里,暗暗颔首不止。

当年诸葛亮尝言,蒋公琰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今日观止,果如其言啊。

这时,一直沉默的他忽得出声,由衷赞道:“公琰兄正是能者多劳啊。”

第三百一十章 诸葛兵法

三人品茶的功夫,又来了两位小吏向蒋琬请求批示。姜维注意到他们手上拿的案卷材质都是纸张,便疑问道:

“敢问公琰兄,为何如今公署中多用纸张,而少用竹简呢?”

蒋琬笑道:“还不是因你之故。”

“因我?”

“不错!”蒋琬颔首道:“伯约可还记得,昔日你曾向尚书令建言,各县主事之人按旬、按月将县中粮食、大宗货物之产出、行情及时归整,并通过驿站向郡中上报,郡府官员收拢汇整后再上报州中,州中再报朝廷之法?”

“确有此事!”

蒋琬笑了笑,道:“此法施行第一个月,尚书台中便堆满竹简,穷尽一众尚书郎半月之功,这才将情报梳理完毕,如此案牍劳形,你说不是你的功劳么?”

费祎闻言笑了起来。

蒋琬又道:“这倒也算了,须知一册竹简轻则半斤,重则一斤有余,各郡县汇总后,数量何其多也?驿站须耗费大量人马往来运输,更是哀声载道。琬便向尚书令建言,以轻便之纸张,取代沉重之竹简,尚书令纳之。经过半年多调整适应,终于形成纸多简少的局面,各衙署公务亦为止一轻。”

姜维从未在这时代见过纸张,以为造纸术是个很偏门的技术,便奇道:“蜀中亦知造纸之术?”

蒋琬轻笑道:“造纸术又非什么高深技术。元兴年间,蔡侯即有造纸术传世,只是纸张粗糙易破,这才未能普及。蔡侯以后,后世不断改进此术,左伯尤得其妙,传闻其用更为绵软的树皮、麻头、碎布等为原料,造出的纸张光亮整洁,适于书写。而今我蜀中盛产丝绸,以上等蚕茧抽丝织绸,剩下的恶茧、病茧等正可用作原料。经得数次调整配方,我蜀中所产纸张,比之左伯所造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说话间,他已从案几上抽出一张崭新的纸张,奉于姜维手上。

姜维细细打量,只见此纸光洁亮丽,厚度均匀,已经十分适用于书写、保存了。

他的心情更是为止一振,这般喜悦震撼,竟比之西凉之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汉以来,豪强世家益强,除了因为占据土地,更是因为书籍数量稀少,知识基本处于被垄断的状态。

有了富足土地的供养,世家弟子有时间、有条件学习书籍上的知识;有知识者就有机会当官,当官了定然照拂宗族,使得强者益强,终使得社会阶级固化,寒门子弟再无出头之日。

历史上的华夏,直到造纸术与印刷术开始慢慢普及,书籍才变得相对廉价,知识亦变得容易传播,这才有了宋明时期,寒门子弟鲤鱼跃龙门之事。

因为当初一个小小的提案,便使得蜀中造纸技术大进,虽是巧合,也是需求产生技术改良的典型案例了。

虽然现在纸张大抵还是官用,但有心的话,过得十年、数十年,普及已是必然。

届时,若再将雕版印刷术适时推出,朝廷再加以引导,假以时日,必有无数资质优良的寒门子弟脱颖而出。

普罗大众改变命运的方式有很多种,而掌握知识是其中最为廉价的一种。后世有一句话,谓之“知识改变命运”绝非一句口号。

蝴蝶挥舞小小的翅膀,终将引发一连串的变化。

“只要志向高远,奋发向上,谁都将有机会改变命运,岂不比眼下死气沉沉、一潭死水的局面好上万分?这便是社会公平之相对进步!”

姜维轻轻摩挲手中的纸张,面上慢慢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

从蒋琬处出来,他辞别费祎,只身来到诸葛亮的值房。

诸葛亮正在处置公文,见他到来,便放下手中毛笔,笑问道:“主公赐假,伯约不在家中歇着,来此何事?”

恭行一礼后,姜维正身跪坐,皱眉道:“主公命维编练一军,维自当粉骨碎身,报答君恩。只可惜维虽有一身血勇,但编练一事,从未经历,昨夜空想一宿,至今毫无头绪,今日前来,正要向军师请教一二。”

自那一日赠《管子》后,两人几乎已有师生之谊,诸葛亮也不客套,回道:

“夫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无腹心者,如人夜行,无所措手足;无手足者,如冥然而居,不知运动;无爪牙者,如饥人食毒物,无不死矣。故善将者,必有博闻多智者为腹心,沉审谨密者为耳目,勇悍善敌者为爪牙……伯约你既然没有头绪,何不从此处先行着手?”

姜维打起精神聆听,生恐漏掉一字。

他番话的意思,凡一军之主将,应该有自己的左右亲信可以咨商事情,有给自己侦察消息通风报信的耳目,有坚决贯彻自己的命令辅佐自己的羽翼。

这番话也在暗示,士兵可以慢慢挑选,但军中副将、参谋、行军司马等人员须得先行配置起来,即先把军队的骨架搭起,随后再慢慢充盈血肉。

他听在耳中,细细品味,眉头亦舒展不少。

“军师之言,真如拨云见日,维受教矣。”

诸葛亮摇了摇扇子,悄然自案几下方取出几册竹简,轻轻推倒姜维身前,笑道:

“吾遍观古今名将练兵之法,略有心得,新著兵法数篇,伯约若是有暇,不妨取去一观。”

姜维捧过竹简,心道,历史上的诸葛亮在临终前曾将兵法和造用“连弩”之法等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莫非这几册竹简便是传说中的兵法二十四篇?

他心中有疑,口中问道:“可是兵法二十四篇乎?”

诸葛亮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失笑道:“吾倒是想著成二十四篇,只是如今只得三篇。”

“三篇……”

姜维稍作思考,旋即明白过来。

诸葛亮一生可以分作两个阶段,前半生主要辅佐刘备,实现天下三分之计。

在这个阶段,他主要的身份为军师、大管家一类,都是二把手的角色,几乎没有独立行军打仗的机会。

但此时的他能利用古人智慧,整理出兵法三篇,可谓博古通今,远超同时代绝大部分杰出人才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八阵图

正沉思间,诸葛亮一敛笑容,忽叹道:“古今战阵之术、练兵之法皆可推演,唯独上古八阵图,吾只闻其名,未识其真也。”

他见姜维露出震惊神色,侧首问道:“伯约可知八阵图忽?”

唐朝诗圣杜甫曾数度作诗感慨诸葛亮平生,其中有一首诗名为《八阵图》,曰:

功盖三分国,名高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诗如其人,创作八阵图与天下三分之计,可并称为最能代表诸葛亮才华的两桩事迹。

对此,姜维二世为人,岂能不知?

当下抱拳答道:“史载黄帝始置八阵法,败蚩尤于涿鹿。”

诸葛亮抚掌赞曰:“不错,八阵图乃王者之阵,堂堂烈烈,天下无匹,八阵若成,此后行师,竖不覆败矣。”

顿了顿,又叹道:“只是八阵图博大精深,变化无穷,吾在南阳时曾研究其法,十年求索,也只得管中窥豹而已……”

姜维却正身危坐,诚恳坚定道:“维坚信总有一日,军师定能掌握此法!”

诸葛亮受他情绪感染,笑道:“如此,借你吉言。”

******

从大司马府公署出来,差不多已是午饭时分。

姜维处于假中,按例不能享用公厨,便策马返回家中用膳。

沿途,一直思索诸葛亮口中的兵法和八阵图。

说起来,后世对诸葛亮的才华颇有些争议,特别是《三国志》的作者陈寿,称诸葛亮长于治,而“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但情况当真如此么?

历史上,随着刘备兵败夷陵,白帝托孤,诸葛亮迎来艰难困苦、却光芒万丈的下半生——摄政大臣,总理国务。

在这个阶段,他经历了开府、盟吴、练军、南征,北伐,积攒了大量宝贵的政治、军事、外交方面的经验,接合广览群书积累下来的知识,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学以致用,由是战绩彪炳,天下敬仰。

南中叛乱,他领军亲征,半年而还;

第一次北伐时,以赵云为偏师,成功牵制曹真大军,主力西出祁山,速下三郡,关中响震,若非用错马谡兵败街亭,几乎达成断魏一臂之战略意图;

第二次北伐之战略目是得是替东吴牵制曹魏,故而大军只带一月粮草,围困陈仓吸引张郃,张郃兵至,诸葛亮战略目的已达,便粮尽退兵,退时阵斩魏将王双;

第三次北伐,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魏雍州刺史郭淮率众欲击式,亮自出至建威,击退郭淮,遂平二郡;

第四次北伐,割麦上邽,破郭淮、费曜,击司马甲首三千,退兵时射杀名将张郃;

第五次北伐,屯兵五丈原,司马懿龟缩不敢出,任由蜀汉大军与当地百姓同耕,几乎要扎根关中,一直到诸葛亮病故,大军方才无奈退却。

可以看到,纵观诸葛亮一生之战斗,几乎都是在敌国境内发生,往往都能攻城略地,斩将夺旗,再差也能保全大军全身而退。

但碍于蜀汉国力上的不足,以及宿敌司马懿坚守之应对,诸葛亮数次北伐,往往因故退换,战略上皆不能竞得全功。

但在战术上,特别是在他用兵的后期,八阵图的威力似乎发挥到了极致,魏兵根本不敢出来交战,战则必败,蜀汉以步御骑,正面战场堪称无敌。

可以说,诸葛亮最大的敌人不是魏国军将,而是粮草和时间。

司马懿赞其天下奇才,再结合之前与魏国的战绩,足可判定诸葛亮军略之才根本不在内政才华之下。

他在晚年著成《兵法二十四篇》,详细记载了他几十年来行军打仗,治国安邦的经验。他本人更在后世受到极大的尊崇,完成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成为忠臣之楷模,智慧之化身。

三国第一名臣,当之无愧!

这样的人,不论后世标新立异者如何抹黑,亦当青史流芳,光耀万世!

******

“二兄,你终于回来了!”

姜维回到家中,堪堪踏入门庭,却见率先赶来迎接的并非姜文、姜武两个,而是一袭绿裳,巧笑嫣然的关银屏。

他揉了揉眼睛,又惊又喜道:“银屏!你怎在此地?”急忙上前相迎。

时隔半年重逢,只见年前这名少女长高不少,更显亭亭玉立;又许是蜀中水土养人的缘故,此时的她肤白胜雪,越发显得玲珑可爱。

两人甫一见面,关银屏原本抑制不住得微笑着,待到两人抵近,不知为何,她的眼眶蓦然变得通红,滚烫的泪水不住涌动。

姜维见状一愣。

只见关银屏螓首轻垂,胸膛微微起伏,颇有些哽咽道:

“说好的很快便回,怎得一去便是大半年……还不曾捎回一封信件,我也是从二兄处才能偶尔听到你的消息……平白教人担忧……”

“原是为此生气啊。”姜维拍了拍她的背脊,轻笑道:“人在异地浴血奋战,每日朝不保夕,又无驿站马夫可供支使,自然不得捎回家书了。”

关银屏乍闻“朝不保夕”四字,顾不得耍小性子,倏忽抬首,拉着他的衣袖,关切问道:“可有受伤么?”

见她眼中噙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姜维心中突然一软,不自觉温声道:“我每日都盼着回来见你们,怎能轻易负伤呢。”

说话间,姜文、姜武两兄弟赶来迎接。

背向而立,姜维用手轻轻拂去关银屏眼角的泪珠,低声道:“莫哭莫哭,平白教人看了笑话。”

顿了顿,又道:“我给你捎了礼物,一会且看看中不中意。”

终究是少女心性,陡遇这般温言软语相哄,关银屏只觉心中无限欢喜,顿时破涕为笑。

两拨人刚刚靠近,姜维即指使道:“阿武,将大宛天马牵来。”

姜武闻命而去,不多时,牵来一匹通身火红、头细颈高的半大马儿。

姜维转向关银屏,介绍道:“此马是我自西海一名豪杰处赢来的,乃是纯种的大宛马,如今只得两岁,再过一年便可驱驰……”

说话间,关银屏早已围着马儿转圈打量起来,她见此马虽未长成,但四肢修长,皮薄毛细,颇有几分赤兔马的风采。

赤兔是父亲关羽当年纵横天下的名驹,她睹物思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早点成家吧

这时,姜维忽得笑道:“马齿虽幼,但银屏你为女子,体态轻巧,若由你来骑乘,那是再适合不过了,且上马背试试。”

说罢,双手抱掌为底,蹲下半个身子,生生将她托上马背,随后亲自牵着马儿遛了起来。

关银屏被他这一打断,总算回过神来。此时,她端坐马背,感受到大宛马步伐轻盈之余,下盘更是稳重有力,转瞬便知待到此马长大之后,纵放眼天下,亦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良驹。

时蜀中地处偏远,良马难求,遑论如此血统纯正的天马?

须知马匹为将领在战阵中最大之依仗,但眼前这名男子,为了宽慰自己寂寞之情,竟然甘愿将这等宝马相赠。

“原来……原来我在蜀中惦记着他时,他在西凉同样亦记挂着我……”

关银屏念及此处,登时感动不已。望着身前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为何,面庞倏忽闪过一抹飞霞,身下虽然骑着稳健的大宛马,她却觉如在云端行走,晃晃悠悠,直如饮了二十年陈酿的醇酒一般。

两人玩了一会儿,姜文来请用膳。

关银屏跳下马来,跟在姜维身后,两人有说有笑,直奔饭堂。

姜家人丁稀薄,非是钟鸣鼎食之家,故而不兴分餐制,通常都是一家人挤在一张圆桌上一起用餐。

今日姜母、姜维、关银屏坐了一桌。这一餐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席间,关银屏满脸笑容,不住为姜维夹菜,温声叫他多用一些;姜维不好意思之下,也多番为她夹菜。

如是一顿饭用下来,两人皆是吃自己夹的菜少,而用对方夹的菜多。

姜母一一看在眼里,顿饭功夫里,竟是止不住的开口微笑。

饭毕,姜维请关银屏稍留用茶,关银屏却道:“最近张苞兄长病重,星彩姐姐不思茶饭,我每日午后都要去陪伴,今日自不例外。”

说罢,起身向姜母行了一礼,即行告辞离去。

既闻这般缘由,姜维也不便挽留,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堪堪分别之际,关银屏转身,低首问道:“我可以将小马驹养在三哥府上吗?”

言语间还颇有些羞赧。

姜维却是一愣,奇道:“你府中有惯养赤兔的老马夫,经验丰富,胜过阿文、阿武两个小子多矣,如何不领回自己府中喂养?”

关银屏俏脸旋即通红,顿足道:“不愿意就算了,小气!”说罢,一提裙摆,转身就走。

姜维一头雾水,呆立半晌。

直到她身影全然消失于巷口,这才慢慢返回到堂中。

屋内,但闻姜母没口子夸赞道:

“伯约啊,你不在的这半年里,关家小姐只说奉你所托,每日都来陪伴为娘,每天嘘寒问暖,想方设法逗为娘开心。为娘有她陪伴,日子也快活许多,这一日日的,倒是快离不开她了……”

姜维听在耳中,胸膛旋即涌起一阵感动,当时只是一句随口的话语,不想她却如此奉如圭臬,风雨不辍,真当得起情真意切四个字了。

这时,姜母幽幽忽叹了口气,又道:“唉,女儿家终究面皮薄,倒是你这一回来,她怕是再也不便上门来啦。”

姜维忽得明白过来,原来关银屏要将马儿寄养在自己府上,为得是可以时常来探望啊。

终究母子连心,姜母见他神情,笑了笑,径直道:

“伯约啊,你父亲在你这般年纪,你已经呱呱坠地了。而今你也老大不小,总算汉中王器重,也算立下些许功劳,还是早点成家吧。”

自打入蜀以来,姜母好几次都曾发起类似的话题,姜维往往一笑而过,此刻也下意识得要扯开话题。

不料这一次姜母却没给他机会,抢道:

“为娘知你心高气傲,自认家族门楣比不得人家,想要在建立更大的功勋之后,再名正言顺地谈婚论嫁。只是伯约啊,上天的恩赐你若不恭敬接着,怕是要反受其害啊。银屏多好的一位姑娘,你一旦错过,只怕追悔莫及啊!”

姜母说着说着,竟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就算你不着急,也不能一直耽误姑娘家的芳华呀……不行,这一次为娘再也不能让你肆意妄为了,你今日一定要给为娘一个说法!”

姜维闻罢,沉默不言。

其实在他心中,张星彩、关银屏两人的身影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浮现。此二人无论从样貌还是品性来讲,都是当世少有的好姑娘。

对他而言,一个是蕙质兰心,知己之遇;一个则是同生共死,我见犹怜,都是在他心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子,也都是良配之选。

若他只识得其中一人,定当展开猛烈攻势,岂会像现在一般犹犹豫豫?

偏偏他又能感受到两位佳人同样对他牵肠挂肚,情深义重。

他在战场上是个一往无前的勇将,但在感情里,却是个不敢轻易做出抉择的懦夫。

有时扪心自问,表面上不敢轻易表露心迹,暗地里是否存了左右逢源、八面驶风的心思?

他自己也不确定,但倘若真的存了这般龌龊的心思,想来对于任何一方而言,都可谓不公平至极。

此刻,姜维胸中感触越发强烈,酝酿许久,终化作长长一叹。

良久,方慢慢下定决心,恭敬道:

“母亲暂且等待,待孩儿理清思绪,必有决断!”

******

书房内,姜维揉了揉发疼的脑袋,终于沉下心思,思虑正事。

他持笔慢慢在自蒋琬处新得来的纸张上写上两个字:

“张嶷……”

今日诸葛亮建议,编练新军一事,可从搭建框架着手。所谓框架着,无非就是主将之下的副将、参军、行军司马之属。

时河洛社的众多小伙伴中,关氏兄弟、张苞、魏荣、赵统、庞宏、句扶、王平、向宠、马钧等人皆有了重用,且发展势头良好;新发掘的柳隐,也因为平羌之行表现出色,而被委以重任,暂时不可轻动。

故而,副将之选,还需从河洛社之外挑选。此时他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张嶷。

第三百一十三章 副将的人选

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嶷多次平定南蛮叛乱,因功被封为越巂太守。他在郡十五年,因作风豪迈英武,极得蛮人之心。后被征召回成都,越巂民众感到悲伤,甘愿随张嶷至成都的越巂头目达百余人。

后来,他便一直作为大将军姜维之左膀右臂,统领无当飞军,活跃在北伐战役之中,立下赫赫战功。

只可惜在后主延熙十八年(公元255年)的狄道之战中,他受命率领无当飞军替全军断后,最终惨烈战死,无当飞军虽全军覆没,但所杀伤过倍,且无一降者,堪称忠烈无双。

历史上的三国后期,邓芝在东,马忠在南,王平在北,咸著威名,这几个可以说是蜀汉最后的名将。

张嶷统帅的兵卒不如他们多,官不如他们大,但是上到刘禅、中到官员,下到汉以夷百姓都对他无比敬爱。

南中越巂军民听闻他战死,都流涕不止,而后为其立庙,四时祭祀。

身怀潜质的他,如今名声未显,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做个小小的吏员,此时重用,正当其时,若再加以培养,副将之选,当之无愧!

再一个,便是马忠。

马忠本名狐笃,字德信,巴西阆中人,现任汉昌县长。去年夷陵大战时,曾在赵云的统领下,引五千巴西郡兵支援。姜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印象中,此人做事周到,善待士卒,为人宽济有度量,也是名留青史、死后受祀一方的人物,比之东吴的那位马忠可就强上太多了。

其实,姜维脑海中,还浮现出一个叫做张翼的家伙。此人执法严格,大公无私,受到诸葛亮的重用,后主时代,还曾与历史上的自己叫板——

于是乎,《三国志》作者陈寿落笔赞曰:邓芝坚贞简亮,临官忘家,张翼亢姜维之锐,宗预御孙权之严,咸有可称。

抛去立场不说,张嶷、马忠、张翼三人确实身怀才具,是益州本地军伍人才之杰出代表,皆能当大任。

还有一个便是傅肜之子傅佥,历史上此人忠心耿耿追随于自己,致死不顾,与其父一道被赞为“奕世忠义”。

只可惜他此时还是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娃娃,若非年纪不合适,也当好生培养才是。

姜维缓缓颔首,终于提腕在纸上写下“马忠”、“张翼”两个名字。

至于心腹,排名第一的人选便是霍弋。霍弋是河洛社的成员,感情上自然没得说,过完年他便十七岁了,已经到了入仕的年纪。

此外,姜文、姜武两兄弟自小习武,也是充当心腹亲卫的妥帖人选。

主意即定,姜维整理好纸张,收入囊中,提步便往马良的公署行去。

马良时任大司马掾,掌管朝廷人事变动。虽然大臣和重要岗位的变动需经汉中王首肯,但一些微末官吏的调动,他几乎可以一言而决。

等赶到时,马良正在整理档案。两人久未见面,自然好一阵寒暄。

却说姜维此行取了得瞩目的成就,虽然国丧期间未能大肆表彰,寻常官员不得而知,但身为朝廷重臣的马良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言语间更是多了几分激赏。

闲聊一阵,姜维取出纸张递于马良,开门见山道:“马先生,维受主公所托,拟新编练一军,今日拟了看中的将领人选,请先生设法调动。”

编练新军一事马良也已听说,他展开纸张粗粗一看,便颔首道:“这个叫做张嶷之人,伯约你半年前就曾向良打听,总算不负所托,良已经找到此人了。”

“喔,愿闻其详。”姜维精神一震,急忙侧耳倾听。

马良起身自案几后方的格子中取出一册竹简,道:

“张嶷本是巴郡南充人,出生贫寒,但生性豪爽豁达,自小爱打抱不平,年青时为县衙小吏,有一次盗贼进犯,县长望风而逃,张嶷却从容不迫,甘冒枪林箭雨,背负县长夫人,杀开一条血路,致使县长全家团圆,因此名声大震,而今正在州中任从事一职。”

姜维听罢,点头不止,心道,此人的经历倒是与自己很像——

两人皆是出身不高,却少怀大志,患难之际,显出英雄本色,得到上官器重,从而被辟为州从事。也难怪在历史上,自己独与张嶷最为投缘。

这时,马良面露难色,又道:

“张嶷位卑言轻,且有心从军,倒是好说;只是马忠与张翼二人,一为汉昌县长,一为江阳县长,皆为一县之尊,未必愿意屈尊到伯约军中任职啊。”

姜维知他说的属实。

军中副将、行军司马之职,未必比县长高上半分,除非有心从军报国,否则以马忠与张翼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确实未必愿意到军中做事。

“这样吧,良修书一封于马忠、张翼二人,将伯约之事详细讲述一番,来与不来,便由他们自己决断,你看如何?”

姜维知道这是马良要替他亲自出面招揽的意思,当下起身抱拳道:“维谢过季常先生的好意!”

“你我份属同僚,何须见外。”马良笑道,伸手请他坐下。

两人重新坐下品茗。

这时,马良手捧茶盏,劝慰道:“良也知伯约忠心王事,想要尽快将差事办好。不过年关将近,主公又赐假于你,伯约不妨宽心将歇几日,等到年后,自然诸事可期。”

姜维闻言,颇有些歉意。

“是啊,这大过年的,维确实有些心急了,如此,等到年后,维便静候先生的消息吧。”

马良饮了口茶水,笑道:

“伯约还记得你那位老乡马钧马德衡乎?他自打入主军器监以后,多有建树,多次得到上官的嘉奖。这几日伯约若有闲暇,大可去城南军器监探望一二。”

关于马钧之事,姜维也早就听家里人说起了。

自半年前献了绫织机后,马钧得到诸葛亮的举荐,升任为大司马府兵曹掾,主掌军器监。到任后,他一心一意扑在工事上,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后来,他为了能在工坊多待上一刻,竟然撤出繁华的锦里,搬到偏僻的城南军器监府衙左近居住,说起来也算是敬业者的典范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忙碌的假期

姜维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说到年关将至,半月之后,季常先生当能与令弟阖家团圆了。”

不料马良却摇头道:“恐怕不成。幼常(马谡字)前月来信,说是南中的庲降都督邓方身体抱恙,豪强异族蠢蠢欲动。当此之际,他身为越巂郡太守,绝对不可擅离职守。”

“南中要乱了么?”姜维微微皱眉,心中起了嘀咕,史载南中叛乱起于刘备去世后,大约是在两年以后,如何按照马谡信中描述,南中此时就已经波谲云诡了?

马良见他神状,忙解释道:“南中便是这样,豪族夷民不识教化,卑鄙贪利,动辄反叛,真可谓无一月不叛,无一日不乱,总算都督邓方轻财果壮,诸郡长官多加安抚,朝廷这才能以少御多,堪堪将局面维持平衡。”

“原来如此……”姜维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悄然留意。

******

因为得了马良的提醒,姜维也知年关将至,各部公署官吏都盼着循例休假,此时却是并非办理公务的好时机,于是沉下心来休整,一切等年后再说。

除了公事,他还有很多私事要办。

接下来这几日,他几乎每日上午都要去探望张苞,检查他的饮食药方;下午时分,便会去教导刘禅、马承武艺。有了他亲自督导,刘禅再不敢偷懒,每日挥汗如雨不提。

他还趁隙探望了将军黄忠之墓。两人毕竟有一段传艺的香火情谊,于情于理,都当时常探望。

今日是他头一次拜祭,为显郑重其事,带足了枣脯祭品。

等他赶到时,但见坟墓四周有新留的足印,坟头上添有新土,墓碑前有酒食纸钱;不远处立有一只箭靶,箭靶正中留下三个口被射击过的洞眼。

只粗粗一思索,姜维便知,必定是得蒙黄老将军传艺的同伴们,赶在他之前来祭拜过了。

他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心中默念道:“老将军生前轰轰烈烈,恩义广布,我河洛社诸人德蒙将军授艺之恩,自不能让将军在身后落得个冷冷清清,无人眷顾的境地……”

******

闲暇时,他又拜访了几位长辈亲朋,这第一个,便是师父赵云。

赵氏府邸,赵云盘膝而坐,听着姜维将西行之事娓娓道来,不时发出阵阵赞叹。

西行之事,他已经听长子赵统详细说过,但此番听着姜维站在指挥者的角度再度道来,却是别有一番风景。

及至听到他凭借枪、剑、弓三门本事在西海草原败尽羌胡豪杰时,赵云再忍不住,请捋长须,大笑道:

“五虎绝技,伯约你得其三,这真是天大的机缘啊。”

夸赞之余,他下意识放眼往右侧打量望去,正见赵统、赵广两位爱子恭立随侍,竖耳倾听。

赵统虽比赵广大上几岁,但平日里两人都是少年模样,神态上也没什么差别;但此番西行归来,赵统背脊挺拔、眼神坚毅,比之胞弟已经明显有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这大抵便是从军历练带来的好处,他也因为此行军功,得以到中军出任将佐。

赵云沉思了一会儿,忽发声问道:“听闻伯约正奉主公之命组建新军?”

“确有其事。”

赵云缓缓颔首,言道:“中军新军之营盘、辎重、兵丁诸事,皆由老夫调度,伯约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来,若老夫力所能及,定当帮你办妥。”

姜维大喜,拜谢道:“如此,谢过师父!”

赵云又一指赵广,道:“广儿过完年便十六岁了,身为男儿也当历练一番。伯约既要领军,可否将广儿收在帐下听用?”

说罢,朝着赵广使了个眼色。

赵广会意,行到姜维跟前,抱拳躬身道:“今后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姜维见状更喜。

他满以为赵云会效仿张飞,安排一个儿子从武,一个儿子从文,所以在搭建新军框架时根本未将赵广计算在内,不想今日赵云竟然主动提出。

说起来,赵广是自己的师弟,又是河洛社的成员,若他愿意出手襄助,自当是再好不过之事了。

姜维忙将赵广扶起,笑道:“此事大妙,若由师弟助阵,纵使马忠、张翼不至,又有何妨?”

******

过了两日,他终于抽出空,来到城南军器监工坊探访马钧。

军器监乃军机要地,四周有大量官兵布防戒严。姜维也是在请守卫官兵进入通报后,才由马钧亲自领入。

暌违大半年之久,两人甫一见面,就大笑着拥抱起来。

放眼打量,但见马钧明显比任五经博士时瘦了许多,但观其面上红光满面,眼中神采奕奕,却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其实说来也难怪,他本就是痴迷于工道,此番朝廷拨付一众技术高超的工匠属员任其差遣,又有数不尽的木料机关供其钻研,自是乐而忘返,难怪要从繁华的锦里搬出,吃住都在偌大的军器监工坊之中。

马钧一边将姜维引入工坊,一边介绍自己入职以后的种种。

原来,大司马府兵曹掾一职,主掌朝廷兵事器械,但他因献绫织机而受封此职,故而他的前三个月一直在帮助朝廷制造、推广新式绫织机,等到教会足够人手,他便按着姜维临行前的吩咐,开始着手研究连弩、攻城器械和改良垦殖农具。

说话间,两人就已走到军器监工坊,但见这间屋舍占地颇广,内中成品、半成品状的器械琳琅满目,俯仰皆是。

这种杂乱无章、木屑混合铁片的景象瞧得姜维直皱眉,但观马钧却是喜形于色,仿佛见到了全天下最美妙的景观一般。

只见他走到一处架子上,取了一架弩机模样的武器,递于姜维。

“诸……诸葛连弩,终……终于还是做好了。”

姜维接过,左右打量一番,但见此物外观与上回在诸葛亮府上所见差不多,只是实物的型号较之模型更大上几分,外貌更为精巧,因实物是以木为框,以铁为骨,拿在手中颇有些分量。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连弩和发石车

马钧一指二十步外堆放着的一块老木根,示意试射。

因半年前诸葛亮曾指点过连弩的用法,姜维也不陌生,屏息瞄准了一会,倏忽扣动扳机。

但闻“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他每扣动一次扳机,就能发出一矢,弩机上方的匣子旋即落下一矢至箭槽,再扣动扳机,又有一矢尖啸而去。

如是数息时间内,他连续扣动扳机七下,箭矢如狂风暴雨,密密麻麻尽数射中树根;走到近处查验,却是有三分之一的矢身射入其中。

姜维见状大奇。

半年前,诸葛亮的妻子黄月英曾说此物机工随巧,但其力绵软,只能射出二十余步,是民家防窃之具,而非军国之器。

但从今日观之,连弩从二十步外射出,依旧能做到入木三分,显然已经具备相当的杀伤力了。

这时,马钧上前解释道:

“连……连弩原本可射十矢,但一弦之力若……若要连发十矢,难……难免后继无力。故钧先以牦牛筋混……混合上等蚕丝重……重新鞣制弩弦,使得弦力倍增,又……又将十矢减为七矢,则一……一矢之出,射程力道皆能翻倍,最……最远可至五十步。”

“五十步啊……”

姜维看了看手中连弩,心道,连弩力道虽然大增,但比之传统弓箭来,还是稍显不足,颇有些鸡肋的意味。

时步卒强弓最远可射百步,七十步内可保证有效杀伤,两军交锋前至少可以完成三轮密集射击。

而从连弩二十步外入木三分的表现来看,有效杀伤应当在三、四十步内;若两军已经靠近到三十步,几乎就要发起冲锋肉搏,连弩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而且连弩的箭矢短小,若面对身着铁甲包裹的士卒,几乎难有破甲的效果。

他又看了看树根上密密麻麻的短小箭矢,不觉还是摇了摇头。

正要放下,姜维忽想起马良那一日所说“南中无一月不叛,无一日不乱”之语。

朝廷对南中的政策是以抚为主,驻扎的军队不多,假以时日,南中豪族夷民叛乱似乎是必然之势;倘若小打小闹倒也罢了,若在北伐关键时刻突然集中暴乱,那岂非将陷北伐大业于危难之中?

他忽得又想到,主公命令自己编练新军,大抵还是为了协同北伐,自己身为天水人士,想来应当会领一军西出祁山,突袭陇右三郡。

从汉中至陇右,沿途皆崎岖难行的山地;而巧合的是,南中地带,同样是山势连绵,通行不便。

如此说来,此番编练新军完毕,若有机会在正式北伐之前,先到南中练练手,不仅能够提前解决后顾之忧,新军亦得以以战代练,岂非一举两得?

念及此处,姜维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倘若南中真的有叛乱的苗条,我必向主公请缨南下弹压……此事预则立,不预则害!”

他再一次举起连弩打量了一番,心道:

“连弩射不穿身着铁甲的魏军,但南中冶铁业并不发达,当地士卒身上甲胄不过皮毛,更多的还是不着寸缕、赤身裸体,又兼群山密布,山道狭窄,若两军遭遇,我军以连弩持续打击,倒是能造成大量的杀伤……”

“唔,山地战……山地战……”

他渐渐陷入沉思,忽然,脑海间光明一片,整个人似乎掉入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新奇又大胆的战术倏忽涌现……

他开始轻轻摩挲连弩,嘴角抑制不住得上扬。

“宝贝……真是宝贝啊!”

******

随后,马钧又领着姜维来到书房。

只见书房墙上,工工整整挂着一幅绢布为底的图纸,上面画着一只恍若大天平一般的器械,“天平”一头挂着一个斗,斗里装满大小石头,另一头挂着许多根绳子。

姜维见状问道:“魏国的发石车?”

马钧颔首道:“正……正是。作战时,兵士们一……一齐用力拉绳子这头,装……装石头的那头就……就飞快地翘起来,如此一来,石……石头就被抛出去打击敌人。”

姜维叹道:“二十年前的官渡之战中,袁绍军筑成土山,上立高橹,弓弩手在上面射箭,逼得曹军都要顶着盾牌行路。曹操的谋士刘晔献计,以发石车破楼橹,曹操纳之,由是楼橹灰飞烟灭,曹军解除威胁,扭转危局,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从此,发石车一鸣惊人,诸侯争相效仿,但往往得其形却不得其神。不想今日却被德衡你破解出来啦。”

马钧摇了摇头,回道:“发……发石车虽好,但也有许……许多缺点,譬如,每发射一次,都……都要耗费大量人力、时间装填;且力度仅能击破木……木板,对……对付砖石所筑的城墙,怕……怕也无力。”

“哦?”姜维顿时来了兴趣,问道:”那德衡可有办法改进?”

马钧点了点头,从架子上抽出一张绢纸,铺于案几之上。

姜维弯腰细细打量,见上面画了一张新式发石车的模样,较之旧式的发石车,此器物的结构略有调整,中间多了一个木轮子。

但闻马钧指着木轮子,介绍道:“钧……钧借鉴了连弩之设计,将石头挂在木……木轮上,装上机……机关带动轮子飞快地转动,就可以把大石头接……接连不断地发射出去,使敌方来不及防御。”

姜维比较两张图纸,慢慢有了理解。

旧式的发石车属于杠杆式发力,马钧此番却是将他改成了轮转式发力,借用机械的力量提升发石车投石的速度和力量,其威力比之旧式,岂止倍增!

如今大汉军队野战可以不虚任何军队,唯独攻城最是薄弱项,若北伐之时能有如此利器助阵,攻城拔寨,至少可增加两成胜算。

他心中大喜,急问道:“可有实物了么?”

马钧摇头道:“图纸尚……尚在改进,且年关将近,伯约不察我这工……工坊里都没几个人当值了么?却是都放假去了,故而最……最快要明年开春才……才能打造试验。”

“还来得及。”

姜维轻轻颔首,又拍了拍马钧的肩膀,鼓励道:

“还请德衡兄好生研究,此乃军国重器,物若能造成,必是大功一件!”

“钧自省……省的。”

探望完毕,马钧亲将姜维送至门口。

顿足道别之际,姜维忽回身道:“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我家兄长张苞病重,我正向邀请诸位伙伴一同探望祈福,德衡若是有闲,还请一道前往。“

马钧正色道:“自当遵从。“

姜维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又是一年除夕至

时光飞逝,转眼来到建安二十五年,或者说延康元年的除夕。

这一日晚,姜维召集了义兄关兴、赵氏兄弟、简舒、马钧五人等几位身在成都的兄弟,一起来到张飞府上守岁,顺道替张苞祈福。

说到关兴,却是是因为张苞生病的缘故,一个人担负起守护宮禁的重任,这几个月时间当真忙得连休沐的时间都没有了。

直到今日除夕,刘备心存体恤,给他放了一个长假,他才得以赶来和诸位兄弟一叙别情。期间关切问候,自不必提。

霍弋离去差不多已经有半个月时间,若一切顺遂,再过半个月时间就能请来樊阿回转。

在此期间,张苞全赖石斌留下的吊命药方乘着,总算由母亲、妹妹无微不至的照顾,又有姜维时常探望,他的病情这才没有恶化,堪堪还能支撑下去。

今夜,六个小伙伴齐聚张府,问候之余,说南道北,尽挑一年当中好玩之事来说,更是带来阵阵欢声笑语,阖府上下充斥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着实热闹非凡。

张苞虽然口不能言,但面带微笑,显然很是开怀。

“开心就对了。”

人大抵还是群居性的,若周遭的人大多心情良好,伤患者容易受到影响,进而而变得心情良好。姜维最是知道病人需要心情舒畅,这才有今日之举。

入夜时分,张苞终究身体虚弱,怀着笑意,沉沉睡去。

张星彩便将诸人引导堂中安坐。

这一夜既为了守岁,又为了祈福,自然注定无眠。

张星彩又命下人送来酒菜供诸人享用。诸人便一边饮酒,一边就着方才未完的话题继续闲聊。

年轻人总有使不完的精力,说不完的话语,直到夜色深沉,诸人依旧精神饱满,丝毫没有打瞌睡的意思。

这时,但闻“砰”地一声,堂门猛然被推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高大的黑影裹挟着一阵寒风进入;定睛望去,却是此间主人张飞张翼德。

诸人急忙起身行礼:

“拜见三将军!”

“嗯。”

张飞黝黑的面上带着一抹驼红,胸前还沾着不少酒渍,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作势就要去取案几上的酒杯。

张星彩见状,娥眉微皱,忙上前阻拦,一边问道:

“父亲不是在主公府上守岁么,怎么不到半夜就归来了?”

张飞眼神空洞,凄声笑道:“苞儿生死不知,汉家皇帝也给曹贼害了,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窝囊得紧,还守个什么岁!还过甚屁个年!”

等他发泄了两句,却见酒杯已经被女儿紧紧攥在手中,看情形是不允许他再喝了。

张飞向来疼爱女儿,叹了口气,道:“将酒杯给为父,为父要敬一敬这群小辈。你兄长病重不起,还有这群朋友不离不弃,你说为父当不当敬?”

张星彩无奈,只得将酒杯交换,又浅浅倒了半杯。

张飞心神不定,浑然不察,举杯环视了一圈,高声道:

“你……你们很好,苞儿有你们这群兄弟,也是不枉!这一杯俺老张谢你们!”

说罢,仰起脖子把半杯酒水一饮而尽。

诸人见状,皆口称:“三将军言重了。”亦举杯一饮而尽。

张飞此前在刘备府中,本就有了吃醉,此番既然饮了一杯,当下便有些禁受不住,再次向女儿讨酒喝。

所谓知父莫若女,张星彩见他心情不畅,知他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故而只是一味不允。

张飞无奈,冲着门外喝道:“范疆、张达,你们两个给俺滚进来!”

不过片刻功夫,两名武将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齐齐躬身抱拳行礼,口呼:

“将军有何吩咐。”

从他们出现的第一刻起,姜维的眼神就紧紧盯住,再也难移开一刻。

历史上的这两人,就是谋害张飞的元凶;但此时,他们是张飞的心腹家臣,面上只见恭敬,丝毫没有桀骜。

只听张飞吆喝道:“你二人赶紧去后厨搬些美酒来,俺要与小子们痛饮三百杯。”

“是!”

范疆、张达答应下来,正要转身离去。

张星彩却蓦然喝道:“我父亲醉了,就快休息了,不劳两位将军的大驾!”

范疆、张达对视一眼,皆面露无奈。

一方是脾气暴躁的顶头上司,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加;另一方是顶头上司的宝贝女儿,最受宠爱,自小就有主见。

两相比较,谁的话都得听啊,这可如何是好?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张飞已然须发皆张,暴跳如雷,怒喝道:

“好啊,你们两个贼厮胆敢违抗俺的命令了?莫非找打不成!”

一边骂,一边抽出腰带,直奔两人所在方位。

他心中本就有气,不敢往女儿身上撒,但教训两个家丁下人,却是丝毫别扭也无;他又是盛怒之下,纵然张星彩奋力去拉,也是停不下半分脚步。

范疆、张达哀叹一声,齐齐抱头跪地。瞧他们这幅模样,想来对于挨打一事早已轻车熟路,绝非一次两次。

堂中,关兴、赵氏兄弟等人陡然见到这般火爆的场面,尽皆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张飞怒气冲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举起腰带就要抽打,这时,斜刺里忽伸出一双手,将他举鞭的右手架住,这一鞭便怎么也抽不下去了。

他怒气更盛,放眼望去,发现来人却是姜维。

他下意识想伸脚将姜维踹开,但转念一想,此人不仅是张苞的结义兄弟,而且对二哥一家有恩,大丈夫快意恩仇,这恩将仇报的恶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

念及此处,张飞只得强忍住即将爆裂的怒意,电目一扫,喝问道:

“俺教训家奴,干你何事?”

姜维凛然不惧,抬目相迎,正色道:“二伯,小子心中有一言,不吐不快!”

张飞忿而撤下腰带,睁眼怒瞪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姜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拳躬身道:“二伯容禀,小子今日请了诸位伙伴同来,便是为兄长他祈福的。”

张飞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第三百一十七章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姜维看了张飞一眼,见他虽然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却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

“欲祈福者,必先积德。此《国语》所云,夫德者,福之基也;《易经》又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张飞打断道:“什么乱七八杂的,说人话!”

姜维一愣,心道,史载张飞不是饱读诗书么,怎么这几句话都听不明白?

其实倒也不是张飞不懂,只是他心绪不佳,听不进劝,难免没什么好脾气。

就在此时,张星彩快步而出。

她只听到姜维说出这一句话,顿时便领会了他的意图,由是行到父亲张飞身侧,挽着他的手臂,柔声道:

“父亲,二兄他的意思是说,积德行善之家,恩泽将及于子孙;反之,则将遗祸后代……”

张飞皱眉道:“为何要说这个?”

张星彩目中闪光,凄然道:

“父亲,你平日里勇而有义,气冠三军,这才能创下偌大一片家业,我们兄妹三人亦得荫庇,长大成人……”

“可是父亲啊,你时常酗酒无度,醉了便要鞭挞身边的人,此实乃取祸自身、祸及子孙之道啊……”

“如今兄长躺在榻上,生死未卜,连他的朋友都知道替他祈福积德,父亲身为一家之主,难道还要为泄私愤,而无端责难身边的士卒么?须知上天有眼,我等一举一动,他皆了然于胸啊!”

张星彩说到这里,语气已带哽咽,眼眶早已噙满泪水。

张飞素来知道女儿心气高,从小到大比寻常男孩还要坚强,此刻望着爱女流泪的双眼,只觉手中这条腰带有千斤之重,再难挥下去了。

“莫非真的是上天注定么……”

他思乱如麻,呆立原地良久,一时没了声响。

姜维心道,眼下的情形属于张府家事了,外人须不好多看,于是趁机招呼小伙伴们外出避嫌。

临出门之际,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张星彩一眼,心中暗赞道,我正欲如此劝说,但唯恐二伯听不进去,好在星彩闻弦歌而知雅意,及时出面劝说……她是二伯之女,这番说辞由她说出,显然更具说服力……唔,星彩果真蕙质兰心,一点就透。

及至诸人退出,屋内只剩张飞、张星彩父女两人。

良久,张飞万般愁肠终于化作长长一叹。

“你说得是,细细想来,为父确实苛待下人,你兄长突逢大难,未必不是上天惩罚于俺……”

大抵天底下的感情,莫过于父母对子女的疼爱,张飞平时对待张苞虽然又打又骂,但心底对他的期望、爱护,反而在女儿与幼子之上。

一想到张苞之病可能与自己有关,他的眼眶蓦然通红,低声吼道:

“只是上天若要降罪,径直寻俺便是,为何要落到我家苞儿身上?”

张星彩忙握住他的双手,劝慰道:

“父亲,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二兄已经派人去荆州寻找名医,我等只须恪守行善积德之道,兄长之病,未必不能痊愈。”

时人病急了还会乱投医,而张星彩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张飞纵然再不敬鬼神,此刻亦被劝说得十分意动。

他轻轻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反握住女儿双手,摇头道:“也罢,为你兄长计,也为了你和绍儿计,为父答应你,不再酗酒误事,不再鞭打士卒……”

张星彩大喜,她见到堂中尚跪着的范疆、张达二人,便侧首道:

“两位将军,还不快来谢过家父,以后他若食言,两位可以来寻我做主。”

范疆、张达二人闻言,忙不迭得磕头感谢。

张飞虎目一转,沉声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今日算你们走运,还不快滚!”

范疆、张达如蒙大赦,一边答谢,一边躬身退出大堂。

门外院子,姜维、关兴等人正在等待,尚未散去。

范疆、张达自知道这一次是姜维及时出面相救,他们也知此人刚刚平羌归来,立了大功,是汉中王和军师跟前的大红人。

当下对视一眼,齐步行到姜维身前,躬身谢道:“谢过将军出手相助。”

虽然历史上张飞身死,算是咎由自取,但此刻望着这两个“恶名昭彰”,外貌却平平无奇的武将,姜维决定给他们敲个警钟,也好做到防范于未然。

他轻轻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道:

“不必客气。三将军这几日在气头上,须怪不得他。日后他若有什么不可取的行径,尔等只管报知大小姐、或者本将知道,我等自会替你们劝说一二……不过——”

说到这儿,他的面色倏忽一沉,换上一副冰冷的语气,凝神道:

“倘若你们胆敢在背地里生出什么龌龊的小心思,哼哼,那就休怪本将不客气了。”

时姜维刚刚百战归来,稍稍作势,眼神中就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杀气流露出来,寻常人根本难以招架。

范疆、张达被他冰冰凉的眼神扫视,只觉像一把锋锐的刀在头颈处划过,一时皆噤若寒蝉,头捣如蒜,忙不迭答应下来。

姜维见状,这才点了点头,挥手放行。

“行了,马上便是新年了,还是早些回去探望家人吧,这儿自有本将替你们说项。”

两人灰溜溜地走了好一会儿,张星彩这才现身,重将诸人引入堂中安坐。

姜维默默打量,只见她嘴角微微含笑,显然已经成功劝服其父亲张飞了,当下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堂中,但见张飞精神稍振,虽然碍于身份自尊,并未说出什么道歉的话语,但说话间语气已经缓和不少,想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张星彩为他上了醒酒的汤水,张飞粗粗喝了几口,即要起身告辞,诸人起身相送。

临别之际,他恍若没事人一般,忽得拉住关兴、姜维二人,笑道:

“等出了孝愍皇帝的丧期,俺便要给苞儿找一门亲事冲一冲喜……你们三人乃是结义的兄弟,差不多也当成家了,若看中了哪家女子,且跟俺说一声,俺自会替你们做主!”

关兴、姜维对视一眼,齐齐躬身拜谢。

张飞嘿嘿笑了两声,踉跄着脚步转身离去。

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张飞爱酗酒伤人,刘备、关羽等人都看出此事深藏隐患,皆曾劝他休得贪杯误事。

但事实是,无论外人怎么劝说,那也只是外部的约束,张飞忍受得了一时,时日一长,每每固态萌发。

但方才一番话语,使得姜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张飞对张苞深沉之爱。

这一次,他十分确信,张飞必定会看在为子孙后代延福的份上,不再随意酗酒伤人了。

因为父母之爱,是世间最强大的牵绊,是源自于内心的力量。

第三百一十八章 章武元年

早在汉灵帝熹平五年(公元176年),谯县上空曾出现一条黄龙。

时任光禄大夫的桥玄问太史令单扬说:“这是何吉兆?”

单扬答道:“以后必有称王的人在这里诞生,不到五十年,还会有黄龙出现,天象经常和人事相应,这就是天人感应。”

这一番对话被内侍黄门殷登默默了记下来。

四十五年后延康元年(即建安二十五年)三月,黄龙再一次在谯县出现。

时桥玄、单扬二人皆已作古,只剩殷登尚还健在。他听到这个消息时说:“单扬的话,现在果然应验了。”

延康元年(公元220年)冬十月,曹丕弑君篡位,改朝换代,改元黄初。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黄龙现世和曹丕篡位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转瞬传遍益州大地。

对此,痛心疾首者有之,欢欣鼓舞者有之,等着看笑话的亦有之……但几乎所有益州军民都在观望,汉中王会如何应对——

毕竟两个月来,汉中王身体抱恙,又要替大行皇帝守丧,可谓深居简出,大小事务几乎全部交托给心腹重臣处置。

特别是新年伊始,对于年号的选择在这一时刻显得尤其敏感——

益州世家、百姓纷纷猜测,建安二十五年过完之后,还会有建安二十六年吗?

汉帝刘协已亡,无论是建安年号,还是延康年号,显然已经不能用了。

很多人都在想,汉帝已逝,荆州也已失去,汉中王还争什么争?莫非他还想着凭借区区益州之地,击败坐拥中原、河北、关陇的大魏?

不少人都在猜测,甚至期盼,汉中王能顺应天命,改用黄初年号;这种观望的想法放到现实中,就化作种种懈怠、消极。

譬如,年假过后,许多益州籍贯的官员继续告假不归;许多应收粮食税赋延期了许久仍未上缴;更有不少应当服役的兵卒苦役未能及时到位……总之,新一年的朝堂民间问题频发,殊不平静。

刘备的沉默没有多久。

年节过后十五日,也是百官归来重新上值的当日,汉中王府一反常态,连发五道诏令。

其一,往年积欠的粮赋必须按时上缴,违令者当责以重处;

其二,督军从事费诗言行不当,被贬为永昌郡从事;主簿雍茂屡教不改,顽固不化,被判斩立决;

其三,开放成都官营蜀锦工坊,准许百姓模仿新式绫织机之织造法;

其四,开放武都榷场,准许天下百姓共同参与商榷事;

其五,以汉中王之身份,代大汉改元为章武元年。

包括姜维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细细思量,逐条揣摩。

这第一道催科的诏令,主要还是针对世家大户。

大抵编户齐民的自耕农属于朝廷的基本盘面,收益于诸葛亮多年来的精心之力和严格执法,这群人的粮赋劳役基本不会拖延太久。

真正容易拖延、观望的,乃是世家大户这一部分。自古皇权不下乡,朝廷对地方乡野的掌控,主要依仗世家之支持:若世家支持力度大,则朝廷所获粮赋、劳役翻番也非异事;若不支持,数量大减也属平常。

很显然的是,曹丕篡位一事对蜀中世家的意志造成很大动摇,也导致了最近上缴粮赋之大为减少。

而眼下,朝廷已经开始筹备北伐,积欠一事,绝对是难以容忍的。

那么如何让他们忌惮,从而乖乖听话?且看第二道诏令——

益州本土世家官员费诗、雍茂两位官员因为上书一事一贬一死;而身为荆州籍贯的尚书令刘巴,却只小罚了事。

汉中王此举,为的就是杀鸡儆猴,欲要用锋利的刀刃震慑住这群投机取巧之辈。

紧接着,改元章武。

章字通彰,意彰显。章武者,意味着要施行武道,永不妥协,这武力所指的目标,除了篡汉者曹丕,自然也包括益州的投降派。

同时,以王爵改元一事,也几乎向外宣扬,汉中王登基为帝,已是必然。

这几道诏令一道接着一道,向那群持观望态度、甚至持投降态度之人发出最郑重之告诫:

正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天下纵使没有刘协,还有我刘备刘玄德,汉室的大旗永远也不会倒!

至于绫织机技术外传,开放榷场两件事,大抵就是在拍了一个巴掌之后,再给两个枣子怀柔一番的用意。

懂行情的人心中早已了然:

“汉中王这一番作为,软硬兼施,如当头棒喝,识时务者应当能理解他们眼下之处境了,毕竟眼下的益州,汉中王为雄主,为刀俎,世家大户为鱼肉,大是大非面前,丝毫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

朝局虽然动荡,但姜维的心情却是格外舒畅,因为在这一日,华佗的弟子樊阿由霍弋陪同,已经抵达成都。

******

张飞府邸。

风尘仆仆的樊阿顾不得休息,早已被领入张苞房中施诊。姜维、霍弋二人便在堂外静候,自有侍从端上茶水点心。

霍弋似乎又渴又饿,将满满一盘子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还猛猛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姜维见状,莞尔一笑,终于问起此行的情况。

霍弋正色道:“小弟按照石先生信中所指方位寻找,沿途一切顺遂,不多时便已找到,樊先生为人乐善好施,闻知汉室忠臣有难,本意即刻赶赴蜀中施以援手,只是——”

“樊先生当世名医,大名已在东吴官府中备案。他的几名子嗣忧心,倘若他这一去,许会为家族带来祸患。”

“小弟为打消他们的顾虑,便依照兄长所指,去江陵找到东吴大都督陆逊,表明来意后,还将兄长信件呈交于他。他看完信后即刻休书一封于当地官府,示意放行,还嘱托不得降罪于樊先生家人。此后,樊先生这才忧虑尽去,随我共归蜀中。”

“原来还有这些波折,绍先你却是辛苦了……”姜维缓缓颔首,忽笑问道:”那陆逊便不曾说些什么?”

霍弋回道:“陆都督亲将我等送至边境,临别之际忽然大笑,直说此事过后,再也不欠兄长人情了……”

“倒也是个精明的家伙!“姜维闻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弋想起一事,又道:“倒是还有一事……小弟在永安驿馆还遇到了五溪蛮人的使者,说是要入蜀求见汉中王,请汉中王替他们主持公道!”

第三百一十九章 辉煌的起点

“哦?”

姜维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可是东吴不守约定,我军退后,开始清算报复了?”

霍弋回道:“兄长英明,正是如此。自去年我军撤退后,东吴数番组织兵马入侵武陵蛮人领地,掳掠强者为兵,弱者为民,蛮人上下苦不堪言,实在没了法子,才来求主公主持公道。”

“嗯。”

姜维轻轻应了一声,算是表示知晓。

不多时,张苞房门被半推开,张星彩与张绍簇拥着一名清癯简朴、精神矍铄的老者走出,此人正是华佗传人樊阿是也。

姜维急忙起身相迎:“樊先生,敢问我家兄长病情如何?”

樊阿轻抚灰白的胡须,回道:“果如将军所料,张将军他肠胃中长了虫子,时日一久便形成内疽,一直呕吐不止,损耗元气。”

“可有办法医治?”

樊阿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案几处提笔下方。

“家师生前曾传下一剂药方,号漆叶青黏散,用漆叶的碎屑一升,青黏碎屑十四两配制煎服。此药能人体中的诸虫,更能滋养五脏,久服更可延年益寿。张将军连用此药方一个月,可尽驱体内秽虫,保身体康泰。”

乍闻张苞生还有望,张星彩接过药方,千恩万谢;姜维亦止不住的道谢。

樊阿摆手道:“医生父母心,只是举手之劳耳,两位不必客气。”

这时,他忽起身面朝姜维,问道:“老夫听石斌说,说姜将军著有《伤病杂护论》,并以外创手术与术后看护两样手段救治伤员,不知可有此事?”

面前之人是华佗的亲传弟子,堂堂国手,在他面前,姜维那是丝毫不敢托大,于是忙谦逊道:

“只是在下异想天开,想到的一些急救伎俩。”

樊阿抚须道:“将军何必自谦?家师尝言,不论手段如何,能救人活命才是紧要,他老人家生前也曾着力钻研外创手术……”

稍作停顿,他的面上忽浮现一丝犹豫:

“其实,老夫此番前来,除了救治汉室忠臣,还想同将军交流一番这伤病杂护之术,不知将军是否方便?”

“此事易耳!过得几日,在下便要自领一军,军中将设救护专员,先生若是有暇,还望不吝赐教!”

姜维当即没口子答应下来。

“当真?”

樊阿本是试探性的一问,不想眼前这个少年将军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一时面上露出些难以置信的模样。

“先生救了在下义兄,与救了在下无异,救命恩人面前,在下岂敢虚言?”

姜维早却知其所想,当即又拍着胸脯应承了一遍。

时中医源远流长,流派众多,各有所长,但为了保密计,各派皆采取敝帚自珍的态度,多不愿意将核心手段视于外人。

华佗、张仲景等名医也不过专精一科或数科,之所以名闻海内,千古流芳,大多还是因为著书立说,愿意同当代人分享,又流传于后代的缘故。

而樊阿以为姜维存有保密的心思,这才有些难以启齿,熟不知姜维胸怀大志,名利早已看淡,只希望这般救人的法子越普及越好。

而且,他有心领兵南征,正要找樊阿研究如何克服南中的瘴气、瘟疫等问题,眼见他愿意交流,自然正中下怀。

因为还要观察张苞病情的发展及用药的效果,姜维便请樊阿便在张飞府上住下,又正式邀请他时机合适后拜访新军营。

见此间事了,他在嘱托张苞好生歇息后,趁机告辞离开。

一路上霍弋不声不响,只是跟随。

堪堪走到锦里之际,姜维忽顿下脚步,笑问道:“绍先出了年得有十七了吧?”

霍弋重重点头,回道:“不错!已到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年岁!”

“可有什么志愿么?”

霍弋面带希冀,抱拳正色道:“小弟眼下每日在太子府上也是虚度光阴……听闻主公有意让兄长编练一军,小弟愿意只身从戎,报效朝廷,愿为兄长分忧!”

姜维等得就是这句话,当下大笑道:

“绍先做事沉稳,我自是欢迎之至。也罢,你今日先回去跟太子表明心志,等过得几日,营盘、士卒初备,便来军中找我!”

霍弋大喜道:“如此,一言为定!”

******

章武元年春二月初,汉中王正式下诏,姜维以原官职汉奉义将军之名,组建一营新军。

二月中旬,赵云派人来报,说新军营盘已经整理完毕,需要主将坐镇,接收属将、兵丁、武器、辎重,请他即刻赶赴主持。

姜维大喜,旋即全副武装又领了姜文作为贴身护卫,双人双马,直扑位于成都城南三十里外的军营。

马蹄疾快,半个时辰的功夫,成都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已被远远抛到身后,沿途但觉绿草如茵,清风袭袭。

不多时,一座木垒为门、箭楼环绕的军营渐渐映入眼帘。

此时的朝廷在明面上正在积极筹备称帝一事,背地里亦在准备北伐,故而军中人员、行伍调动频繁,新军寨也是在原先的部队搬走之后才腾出来交于新军使用。

姜维领着姜文四处打量了一番,摸查到这座军营占地约莫五十余亩,主要由帐区、操场、仓库三部分组成,是一座典型的小型军寨,可容三千步卒一同操练、生活。

此时的营中除了几个正在打扫的老兵卒,几乎空无一人。总算赵云拨付的这几个老兵卖力肯干,营寨上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姜维转了一圈,心中十分满意,便举步走到主帐。等到他端坐于主将位上,望着帐中陈列,心中忽生出一阵感慨。

几番出生入死,几番出谋划策,终于还是赢得主公的信任,成功出任一军主将,营寨虽小,但这将是他辉煌之起点。

******

下午时分,霍弋、赵广二人赶来报道,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陌生人。

此人身量不高,但骨架笔挺,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灰袍,显然家境贫寒;偏偏他又生得浓眉大眼,眼神中尽是豁达豪壮。

只一眼,姜维就对他生出十分深刻的印象。

第三百二十章 选兵

只见来人在霍弋的指引下,大步行到姜维身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末将张嶷,字伯岐,领马府掾(马良官职)之命,特来参见将军!”

姜维上前将之扶起,笑道:“早就听闻伯岐奋不顾身拯救县令夫人之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指帐中左首第一个位置,又道:“来,请坐!”

左首第一个位置是副将的位置,若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吏员陡然遇到这般情况,则要么受宠若惊,要么惶恐不已。

但张嶷面上波澜不惊,从容上前端坐。

引得姜维心中暗赞:“果有大将之风。”

却说张嶷眼下的官位不高,家境贫寒,又素有从军的志向,对于他的到来,姜维一点也不意外,反而马忠的态度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在几日之前,马忠回信,说朝中下课催科的命令,等忙过这一阵,最晚四月份再来相助,这明显是愿意来军中做事的意思。

与之相反的是,张翼则已经明确写信告知马良,县中诸事繁杂,此时脱身不易,大抵就是婉拒的意思。

那么,眼下到齐的这几员将佐,并即将赶来的马忠,就是这一支新军全部的管理人员了。

按照汉中王诏书所载,新军编制内主要是步卒,核员三千二百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皆为新募集的兵丁,需要从头开始训练几个月,才能担当大任。

姜维深知,不论部队人数众多与否,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军队的编制问题。

因大丧期间,朝廷将封官一事暂行押后,他便按照预想,将权责一一划分。

马忠、张嶷两人年纪稍长,姜维便以他二人为左右部督,各掌两曲千余名士卒。

他自己则已以主将身份,自领中部督,掌中军两曲一千人,平日里由赵广代为管辖;并以姜文为贴身护卫,领护卫五十员。

霍弋则以军中记室(秘书)之身份,掌章表书记文檄,粮草军资,兼领一支一百五十人救护屯队。

这几人间,马忠、张嶷、赵广、姜文皆是武职,属于一线战斗人员,唯独霍弋属于文职,其职责也是处置军中除战斗、操练外的诸般杂事。

故而事后,他私底下还曾找到姜维,表明愿意担任武职之志。

姜维却道:“旁人只知会打仗的将军才是好将军,其实缪也。盖因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除了要懂打仗之外,一名高明的将军还需知后勤、识冷暖,能调度,使得前方将士后顾无忧,这才有事半而功倍之效……”

“我之所以如此安排,还是对绍先你寄予厚望之故……绍先且想一想,一个能掌握全局的将军,打仗便可先行立于不败之地了,日后你若独领一军,也能少了许都纠结,极快上手。”

霍弋这才恍然大悟,抱拳惭愧道:“原不知兄长一片爱护之心,弋此番却是懂了。”

这一夜,因人员士卒尚未全部到位,还算不得正式成军,姜维命厨子做了几个好菜,又备了好酒,邀了众人在军营中用了第一顿饭,既算庆贺,也存了相互增进了解之意。

期间融融恰恰自不必提。

次日一早,赵云差人来报,说今日午后有第一波约莫三千人的新兵入伍待检,请姜维火速带人赶去挑选士卒。

姜维二话不说,旋即领张嶷、霍弋、赵广三人直奔城北大营,留下姜文守营。

四人一路风驰电挚,堪堪花了一个时辰抵达。向守卫通报身份进入后,但见北大营早已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将军漫步其中,细细望去,不少还是熟识的老面孔。

这时,斜刺里忽闪出一员武将,似有惊喜道:“可是伯约来了?”

姜维循声望去,发现来人正是在夷陵之战时一道并肩作战的中军别督傅肜,他身侧还站着一人,却是中军的前部督张南。

一番见礼寒暄之后,姜维问起此间的详情。

傅肜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笑着解释道:

“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会召集一批新兵入伍,用于补充各部减员、退役之损耗。这不,老兄我和张南接到通知后,这便亲自前来挑人。伯约啊,须知今日中军各营皆会派人来挑选壮士,我等须赶紧去校场候着,提前观察好看中的人选,免得被人捷足先登啊。”

“啊?”姜维讶然道:“还要抢啊?”

“那是自然。”傅肜自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姜维无奈,只得随傅肜、张南二人提步赶往校场。

此刻的校场正中满满当当挤着数千名身着短打的年轻汉子,仿佛市集上待沽的牛马一般,皆一脸忐忑望着进进出出的各军将领。

傅肜提醒道:“伯约啊,老兄给你提个醒,历来有几种兵士最受欢迎,比如体格魁梧的,武艺出众的、肌隆力大的,或者面相机灵乖巧的,你一会儿按着老兄我说的这几条去选,一准不会错!”

这时,点将台上突然开始擂鼓。

傅肜忙道:“马上要开始了,老兄这便要去选人了,请!”

“请!”

目送傅肜、张南两人离去,姜维招手将张嶷、霍弋、赵广三人招到跟前,吩咐道:

“各将都有各将挑选士卒的方法,但本将麾下,首重纪律,首重令行禁止,故今日选兵,我有几个要求:第一,不可用城市油滑之人,你们只要看到面色光润白净、举止灵活机敏者,一概不可不用;其次,不可用奸巧之辈,那些神情善变,见到上官时满不在乎、豪不忌惮者,纵然体格再是魁梧,我也不要。”

张嶷、霍弋、赵广三人面面相觑,皆疑问道:

“那将军欲找怎样的人?”

“本将心中人选,最佳者为来自乡村田野的老实人,这些人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生活艰苦,诸位可以细细观察他们的手掌和脸颊,但凡皮肉结实,有长年劳作而形成的乡土起色者,便是此类,只要看到,立马留下!”

“乡村田野的老实人……”

张嶷、霍弋、赵广默念两次,皆颔首抱拳,分别告辞而出。

断更说明

一个半月的磕磕绊绊,昨天终于还是递交了辞职信,准备离开服务了7年有余的单位,原本以为会终老在此,不想终究还是难逃7年之痒。

最近心情起伏,无心创作了,每每坐在电脑前,一点灵感也没有,是真的一句话都码不出来。

这本小说从前期准备,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了,没有什么套路爽点,感谢小伙伴们一路陪伴。

只是如今老东家这边还要交接,挽留,诸事繁杂,新东家催着报道。

焦头烂额。

等过段时间,时间宽裕一点,心情平顺一点再写吧。

也跟诸位小伙伴们汇报一下。

《三国幼麟传》断更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 束伍

场面纷杂,诸营众将分头行动,各自挑选符合心意的兵马。

姜维等四人在三千神色各异的兵丁中左右穿插,遇到中意的,就直接拉走。

农家子弟中也多有壮士之辈,算是最受欢迎的一类士卒,他们因此也好几次差点与他营将士发生冲突。

总算霍弋、赵广二人算是元从后代,赵广更是赵云之子,在赵大将军管制的军营里,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不卖给他一个面子?

由是诸将选人的过程还算顺利,整整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等到擂鼓声息,终于在三千候选人中选出八百余名皮肤黝黑、样貌老实的汉子归帐复命。

集合完毕,姜维放眼望去,但见这些人马的神色或忐忑,或恭顺,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身上都散发出因长年劳作而天然形成的乡土气息。

他深知,这些乡野村夫愚笨迟钝,畏惧官服,畏惧法令,看不清上官使用的权术,诚实可靠容易被感动,战时对敌人的仇恨士气很容易就可以被激发起来。

换言之,这些人很容易听从主将的支配,并做到尽忠效力,是很容易被调教的一类士兵。

汉制,每曲五百,设曲长,二曲为部。短短两个时辰,诸人挑出了一部可堪培养将士来,也算幸运。

沉思间,一员硬朗的老将亲自领着一拨押送辎重的兵丁抵近,赫然就是翊军将军赵云。

姜维、霍弋、赵广远远见了,急忙躬身抱拳拜见;张嶷得知来人是鼎鼎大名的常山赵子龙,亦慌忙拜见。

一边见礼,赵云的目光轻轻扫过这群老实巴交的农夫,忽皱眉问道:

“新军组建,今日特意让你们优先挑选,为何半日功夫,只选了不到千人?”

姜维抱拳道:“兵贵精,而不贵多。”

赵云闻罢,面色稍缓,又细细打量这群农夫一番,良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确实有些选人的眼力。”

顿了顿,他又一指身后一排辎重,抚须道:“这里是一千兵卒半个月的口粮,兵革军资晚半个月后再行送达,天色已是不早,伯约你和军需官交接一番,这就开拔回营吧。”

******

回程路上,这群兵丁表现得甚是温顺,也不用上官怎么指派,很是自觉地就推起装有辎重的车辆。

当然,车子只有三十余辆,百余人推送也尽够了。

由是乎,受领差事的心满意足,其余未领到差事的兵丁则是一脸忐忑,紧紧跟随。

大抵在这群老实的农夫心中,偷懒是可耻的,他们还是很想尽一己绵薄之力,如此才算尽了本分。

不远处,张嶷、霍弋、赵广三人则骑马四处游弋,探路押送。

望着眼前一副稍显混乱、却生机勃勃的景象,在大队后方压阵的姜维忍不住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起来。

这是一群如同白纸一般的将士团队,天然美质,未加修饰。

他坚信,在自己跨时代思维的调教下,未来的他们一定能够超越这个时代所有的部队,成为一支战必胜,攻必克的威武之师。

******

等大队人马赶回大营,留守的姜文早早就备好充足的饭食,供远道而来的将士果腹。

这群士兵一路上皆默默赶路,哪怕肚子饿了也不发一言,直到此时饭菜端上,这才爆发出一阵欢呼。

时自刘备入蜀以来,益州年年皆有大战,故而领内有限的资源渐渐倾斜到对军队的供应上来。

又为显欢迎之意,今夜晚饭吃的是白米饭,酱菜,每个人还能分到一片肉条、一小片醋布。

在霍弋、赵广看来,这些算不上什么好的吃食;但在诸士兵眼中,眼前的这些已是难得的美味,由是纷纷捧起手中大碗,闷头扒饭。

一时,帐中只剩碗筷触碰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姜维见状,莞尔笑道:“不必着急,兄弟们只管敞开肚皮吃,饭菜管够!”

他这番话自然又引得帐中一阵欢呼雀跃,路上的沉闷由是一扫而空。

等到用罢晚饭,夜色渐渐深沉。

按照惯例,这些士兵应当被安排下去休息,明日起才开始整训。

哪知姜维先是招来姜文,附耳吩咐几句,等到姜文离去小顿饭功夫后,起身喝令道:

“都吃饱了没?吃饱了到校场集合!”

霍弋、赵广闻令,忙起身招呼士卒们向校场进发。在他二人带领下,人群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帐中已变得空空荡荡。

姜维见状,正要拔足,这时,斜刺里忽得闪出一个身影,将他紧紧拉住,转目一看,却是张嶷。

但见张嶷一脸好奇,疑问道:“将军,这么晚了召集将士,却不知所为何事?”

姜维不假思索道:“束伍!”

“束伍?”

张嶷闻言,面上讶色更胜。

他当年在县中担任小吏,也曾掌过一县之军事,颇知编制军队建制,乃是练兵之前提。

但在他的印象中,建制束伍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情,没有三五天功夫的,上层的将军根本做不到熟悉士卒,不熟悉士卒,喊不上人的名号,那束伍一事又谈何容易?

张嶷只道姜维年轻识浅,不懂兵法,有心劝诫,但又担心伤了上司的颜面,当下稍作思索,沉吟道:

“而今天色黑暗,辨识不易,将军何不命将士们歇息一宿,等到明日天亮,再行分拣束伍之法?”

姜维闻罢,忽得转身,似笑道:

“孙子兵法曰: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分数者,治兵之纲也;束伍者,分数之目也。一俟军卒束伍完毕,则建制自成,庶次第有所措手也。”

顿了顿,又补充道:“本将手下的士卒,先立以组织,再晓以纪律,以后无论吃饭、睡觉、训练、打仗,甚至是洗澡如厕,都要循着建制,服从纪律而行……所以在今日就寝之前,大军必须初步束伍,此乃我姜维练兵之法,伯岐无复多言,尽心配合便是。”

说罢,撩起帐帘,提足便往校场方向行去。

张嶷心中将信将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及见姜维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暮色之中,他再不迟疑,忽一顿足,咬牙道:

“将者首重威……我既然奉了此人为主将,今夜哪怕一宿无眠,也得祝他一臂之力,尽量完成束伍,以免伤了主将之威严!”

第三百二十二章 纵横南中之阵

打定主意后,张嶷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奔往校场。等赶到时,但见校场内外早已上点起巨大篝火,将四周左右的黑暗稍稍驱散一些。

操场上,八百士卒勉强站成一个队列,只是队列稀稀疏疏,怎么都不像一支准备上战场打仗的队伍,更像是一群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他心中更急,暗忖道:“眼下黑灯瞎火的,人脸几乎难以识别,休说此处有八百人,便是只有四百人,也难以在一夜之间,识得周全啊……”

正一筹莫展间,忽见点将台上的姜维正在朝他招手。

张嶷遂收起忐忑的心思,提步上前,与霍弋、赵广、姜文一道立于主将身后。

姜维眼见诸将归位,当下上前一步,气沉丹田,朝着台下抱拳朗声道:

“诸位,本将姜维,字伯约,乃是此间主将……”

又一指身后诸将,依次介绍道:

“这位是右部督张嶷……这位是代中部督赵广……这位是军中记室霍弋……这位是侍卫统领姜文,你们须都记好了。”

他每报出一将名字,那员将领就是上前一步,也算亮明自己身份。而台下的士卒们只睁大一双双眼睛注视,并不敢发出半句回应。

姜维不以为意,又道:“今日以后,我等便将一道训练,一道杀敌,面上虽是主从,实当以手足兄弟交心,从此刀山火海一同闯,荣华富贵一道享,你们说好是不好!”

“好!”

“好!”

他这句话说得浅显易懂,顿时激得台下欢呼声渐起。

姜维任由欢呼声持续一段时间,等到声势渐消之际,忽得再踏前一步,再次高声道:

“古时有一位叫吕不韦的商人,讲了一个成语,叫做纲举目张,意指提起渔网中间的大绳子来,一个个网眼就都张开了,渔网便能下水抓鱼。同理,正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兄弟们,如今营中虽然只得八百人,但假以时日,必有成千上万的袍泽加入,到时候,仅靠我们几个将领,又如何能够统御这许多的士卒?所以日后势必借重各类规章,而规章要靠人去监督,去执行……”

讲到这儿,姜维稍作停顿,又大声道:“兄弟们,本将给你们半个时辰,以十二人为一什,自行寻找队列。”

随着他的命令落下,场下的士卒旋即开始左右四顾,四散奔走,操场顿时变得熙熙攘攘,混乱不已。

张嶷大惊,上前劝诫道:“请将军三思,让士卒自行束伍,他们必然寻找乡邻伙伴,如此建制虽快,但此后容易抱团,不利于管制啊!”

姜维摇头道:“办法需因地制宜,治军也当因材施教,倘若眼前的是久经沙场的积年老卒,本将自会打散之后再行束伍。但眼下这些士卒本就是农夫,身边唯有全是熟悉的左邻右里,才能摒弃怀疑,专心对敌,此时抱团,倒也并非全是坏事……”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他们对军旅之事一无所知,其私心尽可用严明的军法加以束缚,伯岐不必担心。”

张嶷闻罢,直觉有些道理,又见他如此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当下只得抱拳退下。

这时,霍弋忽发声问道:

“我朝编制实行二五制,每伍五人,设伍长,两伍为什,每什十人,设什长……将军为何打破旧例,以十二人为一什?”

姜维面上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我等编制军队,自然是为了杀敌报效,建功立业。但纵观益州四周,战功何在?诸君且看,益州以西为羌夷旧地,朝廷施以安抚,叛乱日消,非是用武之地;向东与孙权接壤,如今偃武休兵,也不可能会有大的战乱;向北乃是曹魏之领,我等身为汉臣,无一日不想早日北伐,克服中原,但曹魏势大,益州没有一年半载的准备,根本没有北伐的希望;所以,眼下真正的用武之地,便是南边!”

霍弋若有所思道:“可是南中?”

“不错!南中豪强夷人遍地,大多不服王化,若在北伐之前不加以镇压,难保不会在北伐关键时刻捅咱们一刀。故而,我等成军后的第一战,极有可能是在南中!”

“那与设十二人为什,又有什么关系?”

姜维笑了笑:“在场的都是兄弟,我也不瞒你们……”

他说着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耐心解释道:

“建立一支强军,至少需要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一是兵员的优秀素质,二是合理的战术……南中地形多山,路径崎岖狭窄,根本不容大军摆开阵势,多以遭遇战为主;其次,南人生性悍勇,但兵革不利,注重近身格斗,远程攻击能力极差……”

却说诸将还是第一次听说道南中详情,事关接下来的战事,于是纷纷抵近,皆露出一副全神贯注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维聚精会神,细细解释。

“……我军便可根据南人作战之特点,结合南中地形之实际,采用极具针对性的战阵加以对抗,如此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为此,本将翻遍古今名将之旧事,终于察觉到,有一戚姓将军之阵,与本将之思不谋而合。”

“哦?还请将军具述其详!”张嶷一下子来了兴趣,急忙追问。

姜维一指前方沙盘,招呼道:“诸位随我来。”

当下快步走道沙盘前,一边用手在平整的沙子中划行,一边解释道:

“此阵以十二人为一队,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掩护后队前进。长牌手遮挡南人的箭矢、长枪,藤牌手带有标枪、腰刀,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

“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

张嶷一头雾水,插问道:“何为狼筅?”

“狼筅是利用南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长约一丈者所制。工匠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丫,枝丫处亦可插上铁刃,瞧上去浑身是刺。狼筅手可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

“原来如此,确实是阻隔敌人的利器!”

姜维笑了笑,继续道:“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他们乃是一队之中杀敌之主力,也可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

“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短兵手担任警戒、支援诸事。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最后方两人,一为连弩手,一为辅兵。连弩手手持连弩……所谓连弩者,乃是军师新发明的利器,一击之下,七弩连发,两军交接之际,弩者凭借连弩,便可提供精准且连绵不绝的远程打击;辅兵则配盾牌、连弩,用途在于保护队长,并负责装填连弩,让连弩手手中时刻有弩机可用……”

“如此一来,各种兵器分工明确,每人只要精熟自己那一种兵器的操作,便能攻守兼备,有效杀敌!若运动得当,便是以零伤亡的代价全歼敌人,也未尝不可!”

诸将闻罢,皆目目相觑,心中亦尽跌宕起伏,激动难言。

他们都是武人,对战阵有一定的了解,此番听了姜维对阵势的介绍,几乎都察觉到此阵对南中豪族、夷人的军队确实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张嶷此前对姜维统兵之能还颇有怀疑,如今一番介绍下来,已是彻底打消,剩下的唯有满满的佩服。

姜维将诸人的震撼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开玩笑,这可是冷兵器时代实战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大明抗倭名将、民族英雄戚继光发明的鸳鸯阵!

江南丘陵地形与云贵高原多少有些相似,倭寇与夷兵也都没什么组织纪律,全凭一股悍勇近身肉搏。

若南中真的爆发战事,以鸳鸯阵对付夷兵,那自是绰绰有余。

但姜维也并非全盘照搬,而是在吸收其优点的情况下,适当加以改良。

譬如戚继光的鸳鸯阵中有火器兵,而眼下正处三国时代,火器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由是乎,他便想到了以诸葛连弩作为替代。

连弩对比火器,其单发威力固然不及后者,但胜在可以一弩七发,而且双方接战之后,前后不过二十步距离,正在连弩有效射程之内。

他又设置辅兵专门用于装填连弩,算是将二段击之战术嵌入到鸳鸯阵中,若连弩手与辅兵配合得当,可以不间断地倾泻箭弩,对敌方造成连绵不绝的远程打击,也算是科技碾压。

如此一来,势必加速装备薄弱、纪律不强的夷兵之崩溃!

晚风阵阵,火光离离。

台下,士卒们三三两两皆找好组织,喧嚣之声渐息;台上,诸将一言不发,各自吸收领悟。

良久,还是霍弋首先抬眼,抱拳发问道:

“敢问将军,此阵何名?发明此阵的戚将军又是何方神圣?为何从未听过?”

姜维微微一笑,回道:

“此阵变化灵活,可攻可守,可以根据情况和作战需要变纵队为横队,变一阵为左右两小阵,或化两阵为一大阵……因其变化多端,故名曰‘鸳鸯阵’!”

“至于发明此阵的戚将军,原也是大名鼎鼎之辈,只是当年始皇帝焚书坑儒,戚将军之大名早已随风而散,多不听闻了。本将也是无意间翻阅古籍,这才知闻此阵,至于生平事迹,却是一无所查了。”

“原是如此……”诸将闻罢,各自感叹。

第三百二十三章 练兵

按照人之习性,但凡新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场合,下意识就会寻找熟悉之人相互抱团,寻找所谓的安全感,此谓之本能。

此番校场中的年轻的农夫们自也一样,此前随着将领们一声令下,各自转身寻找熟悉的面孔。

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新兵们终于三三两两、抱团完毕,七十余支细分的队伍队首都站出一员头领,士兵们在头领的带领下,纷纷仰脖观望点将台上。

场中喧嚣由是稍静。

借着火光,姜维眯眼细细观望。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些农夫出身的头领们表情紧张,颇有一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比起身后的新兵蛋子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不论如何,此刻分队完毕,只这么有队有列得一站立,校场中凭空便添加了几分肃然。

按着他的构想,选拔基层将才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为主。

此番新兵们自发所选的头领多为同籍同乡,不少还有亲属私谊。这些头领能被士兵们推选出来,至少在一定意义上是能够服众的,此谓之德服。

在姜维看来,这七十余名被推选出来的头领能够让人信服,显然能够在根本上成为维系内部统一、团结的纽带。当然,身为将领,武艺和指挥才华亦必不可少,但这些都可以通过后天慢慢培养,不必急于一时。

一晚上的功夫,全营八百士卒分成七十余队。

张嶷身为左部督,领走三十余队;赵广身为代中部督,也领走三十余队,这些人将作为战斗的骨干力量。

剩下五队则由霍弋与姜文领走,他们将从中甄选出两队亲卫、三队救护员仔细培养。

建制已成,姜维当下下令就地解散,明日卯时集合练兵。

张嶷、赵广、霍弋、姜文各将领旋即引着各自属员回归营帐之中。

时日尚早,他们准备在营帐中好好与这些初来乍到的新兵聊一聊,相互增进了解——

“将能知兵,兵能知将”,这是姜维对他们在带兵之前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

向左转!

向右转!

向后转!

次日,公鸡才刚刚打鸣不久,新军校场就传来严厉的?号声。

八百余新兵乱糟糟得在校场之中站定,迎接入伍以来的第一次训练。

颇为出乎他们的意料,第一日的练习并非想象中的操刀练阵,而是莫名其妙的“向左转、向右转”!

他们搞不懂这有什么用;但心头的淳朴只告诉他们,当兵吃粮,无论将军们怎么吩咐,他们只管服从也就是了。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生长于农村,只分得清前后,根本分不清左右,几次下来,很多人已经被绕得七晕八素,甚至有不少人被身边的同伴逗笑,以致场面上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张嶷望着这一群或不知所措、或忍俊不禁的部下,眉头不由紧皱,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昨夜夜间,等到诸士兵入睡之后,他与诸将蒙姜维召集,商议接下来的练兵事宜。

主将的发言简单明确,先练体格和军纪,而后才正式开练刀枪剑戟,军阵战术。

诸将中,除了张嶷有些带兵的经验,其他诸如赵广、霍弋、姜文几人都是花花轿子头一回,针对姜维提出的纲领,自然并无异议。

而且对于这一群老实巴交的农夫而言,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循序渐进的好办法。

体能好练,无非长跑、举石锁几项。只要伙食供应得上,凭借农夫们长期劳动的身子底子,一两个月就能练出一身适合军旅的好体格。

争议出现在如何练军纪。

在张嶷看来,大抵按照这个时代的经验,治军严明的代表莫过于周亚夫,故而他提出令行禁止,设立军规,严格执行的提议。

周亚夫细柳之风在座诸人都是听过的。

时汉文帝后元六年,匈奴大规模侵入汉朝边境。于是,朝廷委派宗正官刘礼为将军,驻军在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驻军在棘门;委派河内郡太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防备胡人侵扰。

有一日皇帝亲自去慰劳军队。

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皇帝的随邑长驱直入,将军及其属下都骑着马迎送。

皇帝摇头不止。

旋即来到了细柳军营,只见官兵都披戴盔甲,兵器锐利,开弓搭箭,弓拉满月。

皇帝的先行卫队到了营前,不准进入。先行的卫队说:“皇上即将驾到。”

镇守军营的将官回答:“将军有令:‘军中只听从将军的命令,不听从天子的诏令。’”

过不多久,皇上驾到,守营将官也不让他进入军营。

于是皇上就派使者拿了天子的凭证去告诉将军:“我要进营慰劳军队。”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军营大门。

守卫营门的官兵对跟从皇上的武官说:“将军规定,军营中不准纵马奔驰。”于是皇帝也只好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行走。

到了大营,将军亚夫手持兵器,长揖到地说:“我是盔甲在身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

皇帝为之动容,马上神情严肃地俯身靠在车前横木上,派人致意说:“皇帝敬重地慰劳将军。”

劳军礼仪完毕后辞去。

自此,军中就有了周亚夫细柳之风的说法,形容某个将领治军严明之极。

是夜,张嶷的提议得到诸将一致的推崇,本以为就此盖棺论定。

不料主将姜维却道,一军之治,令行禁止乃是基本要领,除了高悬于头顶的军令,还要士卒们养成良好的自信和自律。

诸将问起,何为自信、自律?

姜维答曰:“所谓自律者,便是让士兵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坚信自己参与之战争皆是为了保家卫国,顺应天道,如此心志坚定,守时皆如背水,有如山之稳;攻时尽若昆阳,有如火之烈……”

这个理念诸将皆闻所未闻,细细听闻之下,一时尽是呆了。

良久,张嶷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头道:“如此军旅固然神妙,但只凭眼前这群农夫,不知要练到何年何月。”

姜维闻言笑了笑,如漆墨般的眼神涌动着光彩。此时,他想到了后世那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的威武之师。

“练成如此雄师自然殊为不易,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大部分人根本到不了那个层次,在战场上还是会本能得害怕。”

“其实,仔细说来,战场之上虽然刀枪无眼,但最大的伤亡并非出现在正面对抗的时候,而是一方开始溃逃的时候。为什么会溃逃?因为有人害怕了,想退缩了,这是人之本能,须怪不得势弱一方的士兵……”

“而我接下来要求他们做这些,目的就是让士兵放弃思考,无条件听从指挥……”

******

又是一阵哄笑声起,张嶷业已飘远的神思瞬间被拉回场中。

循声望去,但见麾下士卒表现更是不堪,有些人甚至开始连前后都分不清了。

他又举目往左手边望去,但见赵广、霍弋、姜文麾下士卒的表现也是不遑多让,丑态百出。

“本以为这是极简单的训练,不想落到实处确实如此艰难……”

暗叹一口气,张嶷旋即又想起姜维昨日说的一句话:

“伯岐,你休要小看这些训练……譬如,本将在命令士兵正步齐步走,向左向右看的时候,都是严格列队,统一进行的。士卒们长期处于此般训练环境,不断重复一个动作,久而久之,其心理就会发生变化,变得毫无条件的服从集体,而一军主将……不,是一支军队,最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到这里,张嶷轻轻摩挲手中的教鞭,心道:“乡人称我张伯岐果烈足以立威……何况,我也想看看,这世间是否真有将军口中那般威武之师……也罢,我便使尽全力,助你将这群绵羊,调教成猛虎吧!”

恰好此时有一员士卒转错方向。

他硬起心肠,翻动手腕,掌中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指婚

命令手下将官严格训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姜维还将当年管理羽林卫的经验带到新军营中。

每日不过卯时,他手下?八百人的队伍就必须闻鼓声起,然后绕着营房长跑锻炼。

锻炼完毕便是早食时间。早食后休息片刻,便要举石锁、开强弓,一直到午饭时分。

午后,士卒们便要开始惨无人道的“纪律锻炼”,什么向左向右向后转,齐步走,但凡有一丝错误,将官手中的鞭子便会无情抽落。

到了夜间,绕着校场蛙跳数圈后,一天的训练才算正式结束。

如此训练强度,不能不说酷烈。

但在场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将军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根本没有想过反抗。

又好在姜维赏罚分明,白里日练得好的士卒,当众表扬其队长,且队员一律有加餐;练得不好的,除了当众批评队长之外,连带所有队员一律减少伙食供应。

如此一来,受了嘉奖的队伍面子里子都有了,在同袍之间只觉走路带风。

而受了罚的队伍面上无光,队员们又腹中饥饿,就会视那几位拖后腿袍泽为眼中钉,千方百计要求其加练。

拖后腿的士卒本也是淳朴的农民,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找将官加倍练习,力争在明日的训练中扳回一城。

真要说起来,平日里训练的内容都没什么难的,只要肯下功夫,都能练好。

如是,在憋着一口气力争上游的气氛中,营中士卒的训练大有起色,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训练之余,姜维还召集七十余名队长,命令霍弋教授他们识字。

对于这个命令,不仅这群队长们,便是霍弋本人亦颇有些不解。

时三国时期,武夫当兵就是杀敌卖命,任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读书识字跟杀敌立功有什么关系?

对此,姜维只得笑着解释道: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身为基层将官,要读得懂上官的命令,要看得懂旗号,如此才能上下知心,如臂使指……再说了,你们都是军中精英,迟早是要建立功业的,如今不识几个大字,以后怎么当将军?在本将看来,不想当将军的,都不是好兵卒!”

受到这番话的鼓舞,大部分队长们皆热情满满,开始学习识字;他们的热情感染到麾下士兵,不少士卒亦会偷偷跑来帐外旁听。

姜维乐得军中人人文武双全,大手一挥,全部引入帐中,并按照进度快慢,分成天、地、人三班,分别由霍弋、赵广、姜文三人统领教导。

当然,也有一些士卒确实对学文提不起一丝兴趣,每日只是应付公事一般强撑。

对于这群人,姜维有另外一番考量。只要队长们能够看懂他的命令,看懂旗号,其他多余的内容他们爱学不学,也就随他们去了。

此外,为了增进将士们学文的兴趣,他还时常在课件穿插讲述历代名将的故事和战例。

在这个娱乐异常匮乏的年代,如此趣味满溢的的授课可谓绝无仅有,几节课下来,将士们热情高涨,很多原本不以为意的士卒们皆心道:

“便是为了听将军的故事,也要撑着将这些课听完啊!”

******

如是,在姜维精心主持之下,不过半月功夫,将士们已经能够大体辨明左右,很少有人再因此挨鞭子;队列行进之间亦稍显整齐,不复初成军时那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新军气象渐成。

对于此间的变化,诸将自然深感惊喜。尤其是张嶷,此刻他对姜维这个年轻主将再也生不出一丝小觑,转而尽心尽力,归心辅佐。

姜维却只是轻轻颔首,趁势将自关羽处学得的动止进退,旗帜金鼓之术加入到练习之中。

士卒们基础打的好,接受起新内容来也是飞快。瞧着架势,只消再过半个月,就能开始正式传授战阵之术了。

望着这一支气势渐起的新军,姜维心中满是期待。

“再过一段时间,南中风起,我便能引军南下,扫平南中……等立下足够的功劳,我便能向主公表明心意,请他赐婚了……..”

一俟浮现佳人身影,他的心头不禁又是一阵涟漪。

******

张飞府邸。

经得华佗亲传弟子樊阿一个多月来的照顾,又有各色名贵药材自汉中王府如流传般送入右将军府,张苞的病情日渐康复,这几日终于能够下地走路了。

少主人死里逃生,右将军府阖府上下自然喜气洋洋;但张苞深感久病于榻,武艺定然退步许多,只怕日后再比不上两位义兄弟了。

他念及此处,心头大急,便每日起身打拳习武,希望自身气力武艺能够尽快回复到平日水平。

午后时分,练了一上午枪,张苞略感疲乏,用过午膳,在妹妹张星彩的服侍下,正要上榻休息。

这时,屋外脚步声渐起。

原是张飞面带抑制不住的笑意,快步奔至,边走边大声嚷道:

“苞儿,上午为父在你大伯府上商谈军务,才知道你大伯替你物色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蜀中大族秦氏的千金,年方二八,据说端庄貌美,你赶紧起来,随为父一道入府拜谢!”

张苞闻言,心中顿生抗拒,嘟囔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再说了,安国和伯约眼下连个对象也没,孩儿大病初愈,寸功未立,何必急在一时……”

张飞听了,脚步顿时收住,他环眼圆睁,并指喝道:“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张苞确实醉心于功业,无心成家,正待辩解。

正剑拔弩张间,张星彩觑了个空,抢过话头,劝道:

“兄长,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这是主公的一番好意,你怎能推却?”

听闻女儿站在自己这一边,张飞嘿嘿一笑,夸赞道:“还是星彩懂得事理!”

他扭头正见张苞还待还嘴,原本和蔼的面色旋即拉一下来,做出一副沉眉欲喝斥的模样。

张星彩见状,忙又柔声劝慰道:

“兄长,眼下曹魏篡汉,人心浮动,主公为你指婚,一面是出于爱护关切,另一面也是期望我等元从旧人可以迅速拉拢本地士族。我们张氏与主公君臣一体,此时正是为君分忧之际,兄长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身事外,坏了大伯和父亲只见的情分呢?”

张飞听得老怀甚慰,嘴巴咧得老大,眉间皱纹似乎要绽放出一朵花来。

“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啊!”

张苞听得妹妹如此说道,情知再不能拒绝,暗叹一声,便起身沐浴更衣。

张飞瞧着亭亭玉立的女儿,越看越是满意,越想越觉窝心。

“今日是个好日子。星彩,这段日子你衣不解带照顾你兄长,也是受苦了。今日你也随为父一道去拜见你大伯吧,说起来,也有好久不曾向大伯还有吴夫人请安了。”

张星彩盈盈下拜道:“女儿全凭父亲安排。”

第三百二十五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家三人收拾完毕,齐齐来到汉中王府,张星彩在宫人的带领下,直趋内府拜见刘备现在的正室吴夫人;张飞则带着儿子张苞,径直寻往偏厅拜见刘备,

等见到刘备本人后,张苞大礼参拜而下,抱拳道:“张苞拜见主公,谢主公赐婚。”

刘备见他身体康复,又爽朗应下婚事,心情大好,当下将之扶起,大笑道:“我家虎儿无恙,此一喜也;又与世家联姻,此二喜也。”

张飞跟着大笑起来。

寒暄间,刘备指使诸人落座,笑意满满道:

“说起来,秦氏乃是广汉大姓,族人数万,人才辈出,别的不说,只说那秦宓秦子敕,便是藻丽辞理,斐斐有光之辈,苞儿你能与秦氏联姻,不仅没有辱没于你,将来世世代代,也有无穷益处。”

张苞再次起身拜谢,又长跪道:“谢主公!臣此番已然康复,请准臣回归行伍,为主上分忧!”

刘备壮其志,抚背赞曰:“果是我家虎儿,孤便准你所奏。”

他慢慢走回案前,倏忽叹道:

“而今曹魏篡汉,天下动荡,孤正要奋发砥砺,北伐中原,扫讨凶逆。只可惜,益州四塞,却又起烽火,哎,当真天不遂人愿。”

张飞一愣,忙追问道:“可是何处又起了叛乱?”

刘备愁容满面,叹道:

“孙权小儿在我等撤兵后,擅自毁坏盟约,攻打五溪蛮人。前段时间,沙摩柯遣使到成都求援。只是曹魏大敌在北,我等北伐之际,孙权小儿保持中立已是难得,孤又如何能再次发兵向东,翳护他沙摩柯一族?此番只怕要食言于沙卿了。”

张飞恨恨道:“碧眼贼当真可恶,当日怎没能将他脑袋拧下?当真可恨!”

刘备又自案头拾起一册书简,再一次叹道:“如此倒也罢了……前几日,庲降都督府来信,说都督邓方病故。”

顿了顿,又抬眼道:

“翼德你是知道的,南中豪族夷人遍地,生性大多桀骜不驯,若无这般威信卓著之人主持大局,只怕顷刻要乱……哎,上苍真不佑孤乎?好不容易稳住蜀中局势,正要决战之际,如何边塞动荡若斯?这教孤如何能够专心筹备北伐事宜?”

说罢,又是长长一叹。

张飞见状,起身拍着胸脯道:“兄长只需给俺三千精兵,三个月内,必杀得南中血流成河,跪地请降,包管影响不了兄长大计!”

刘备强颜笑道:“翼德战场无敌,这孤是知道的。只是南中边陲,形势复杂,光靠杀也无法长治久安……无妨,此事孤已向李恢李德昂问计,他是南中建宁郡俞元县人,当能有所建言。”

张飞陪着骂了一阵,刘备烦闷的心情由是稍解,话题也渐渐转到对张苞婚事的安排上来,气氛一时又有些好转。

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此时刘张二人虽然谈的是张苞的事,但张苞只得呆立原地,静静聆听,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刘备忽道:

“等苞儿成亲后,孤再给兴儿指一门亲事,如此对云长而言,也算有所交代了。”

张飞环眼微红,叹道:“只恨二哥不能与我等共同见证此刻。”

刘备性情坚毅,这些时日经过苦思,早已将悲愤化作深埋于心底的动力,闻言只是笑了笑,宽慰道:

“听闻曹操将云长葬于洛阳城郊,我等何须愤懑,只消早日光复两都,便能早日与云长团聚。”

张飞精神一震,连声称是。

刘备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

“说起来阿斗快十五岁了,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孤本想在星彩和银屏之间择一女为其元配,只是星彩稳重,银屏活泼,她们都是好孩子,到底立谁为太子妃,孤委实不能决断。”

张飞闻言,眼中蓦地神光爆闪。

将女儿嫁于兄长的嫡子刘禅为妻,使得兄弟二人亲上加亲、君臣一体,正是他毕生的愿望。

他口鼻瓮动,正要接话,忽得又想到二哥家子女失了父亲看顾,孤苦伶仃的模样。

一方是爱女情深,一方是手足情义,此番抉择,委实难以两全。他心中天人交战,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决定顾着兄弟之间的义气,当下开口道:

“阿斗娶自家女,本是俺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但俺也知道,这同样也是二哥他最大的心愿。如今二哥先俺们一步而去,留下弱子孤女,好不可怜。俺不愿乘人之危,断了二哥他的念想,伤了兄弟间的情分……兄长,便让银屏那娃娃,去做阿斗的太子妃吧。”

刘备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孤本来也如是作想,只是这些日子,国势颓唐,孤夜不能寐,胸口常隐隐作痛,次日起来便精力不济,难以视事……”

他说到这儿,见张飞投来关切的眼神,便挥手打断道:

“孤忽然顿悟,任谁都是要老的,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必然之数,没有谁能看顾自家孩儿一生一世的。”

张飞不知刘备为何说起生老病死,只得暗皱眉头,静候下文。

刘备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孤的意思是,阿斗性子软弱,不过中人之资,绝非雄主之辈。孤哪一天若撒手人寰,他必然要靠贤臣良将辅佐,才能达成我辈兴复汉室的愿景……”

顿了一顿,刘备又道:

“银屏那孩子人品样貌自然没得说,只是性子过于活泼,若许配给阿斗,只怕压不住阿斗骨子里的惫懒……孤纵观益州上下,也只有星彩一人,足够沉稳大气,既能能经得起大事,也能镇得住宫人,只有她守在阿斗身边,才能保阿斗亲贤臣,远小人,如此孤才能后顾无忧,亲征北伐!便是马革裹尸,也无遗憾!”

这一番话听得张飞感激涕零,眼眶泛红。他快步踱步到刘备身前,猛拍胸脯,强忍激动道:

“若如此,二哥他定能理解兄长用心良苦,九泉之下,必不至见怪于俺们!”

刘备握住他的双手,颔首道:“这也是为了大义……云长…云长他必能体谅!”

兄弟二人就子女婚事达成共识,心头皆激动难当,双拳紧握,四目含泪,久久难言。

却说关兴今日当值,听闻义兄张苞到来,急忙赶来。

兄弟见面,自然好一阵亲热。

见他二人把臂的模样,刘备依稀看到当年桃园结义时候的场面,心情自此大是好转,当下挥手笑道:

“苞儿,兴儿,你们自去吧,孤与二弟再说会儿话。”

******

出得偏厅,张苞与关兴把臂言欢,很是高兴。张苞心无城府,又将主公替二人赐婚一事说了。

君主赐婚,本就是极其荣耀之事,兄弟二人自也高兴。欢欣之余,不约而同想到三弟姜维姜伯约。

关兴每日在汉中王府行走,消息终究灵活一些。

“听闻伯约他新立一军,建制战术与寻常军旅不同,听说前几日他还找马德衡赶制了一批古怪的连弩,也不知在搞什么花样……还听说他日夜苦练,已经有两个月不曾归家了。”

张苞轻抚短须,断然道:“我等身为兄弟,自当探望一二。也罢,择日不如撞日,俺眼下既已大好,不如明日一早一道前往!”

关兴笑道:“小弟正有此意!”

如此,明日探望新军的行程便算定了下来。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关兴忽得一拍额头,道:

“对了,太子他甚是思念伯约,好几次提起要去探望,明日不如携他一道前往。”

张苞旋即想起主公殿中所言,颔首笑道:

“太子与星彩大喜之日也期近了,如此喜事,俺们不同旁人说倒也便罢了,但怎能不同三弟分享?太子既然有意,我等自当护送前往。”

关兴抚掌大笑:“正是此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好胜心

翌日一早,张苞、关兴携了刘禅,在禀明刘备之后,带了虎贲、羽林二卫各二百人,并太子卫队一百人作为拱卫,一行五百人全副披挂,龙马精神,浩浩荡荡直扑姜维所在的新军大营。

却说张苞、关兴二人得了赐婚,此一刻当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上游览景色,谈笑风生,不时发出阵阵欢笑,浑当春游踏青一般,全然没注意到平日里最爱说笑的刘禅额头微皱,不如何发言,一改往日好玩的模样。

一行人马蹄翻飞,不过个把时辰就来到大营门前。

营门前,一队身着绛色袍服、手持长枪的士卒紧紧守卫,一俟见到大队人马开进,皆平持长枪,踏前一步,厉声喝道:

“军营重地,来人止步!”

瞧其谨慎的神态,警惕的动作,竟颇有些锐士的模样。

张苞看了关兴一眼,眼神中满是讶异:

“不是说伯约营中都是新招募的农夫么?如何这群守门的士卒却如经年老卒一般?”

关兴摇了摇头,回道:“小弟也不知……且看看再说。”

说话间,一夹马腹,策马上前两步,隔空喊道:

“我乃羽林卫关兴,是你家姜将军的结义兄弟,今日特来探望,还不速速开门?”

他本以为如此自报家门之后,这群守兵定会开门迎接。

哪知营门那头,一员小头领打扮的士卒并不买账,反是隔着栅栏喊道:“将军可有信物?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关兴一下来了兴趣,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丢了进去:“此乃羽林卫令牌,你家将军一看就知。”

那头领应了一声,遥遥接住,捧在手中,一溜烟地往营中奔去。

刘禅忽驱马上前两步,与关兴并排而立,平淡的脸上终于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传闻姜将军善于治军,此番一见,果然有些周亚夫细柳营的意思。”

关兴想了想,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臣却是不信,便是周亚夫再世,也难在短短数月时间之内,将一群农夫练成一群虎狼,唔……怕不是挑了几名可堪培养之士充当门面,营中寻常士卒未必尽皆如此。”

刘禅笑笑不语,显然不如何相信关兴之语。

张苞为人公允,见状亦策马上前,凛然道:

“安国说得不错……没有三五年功夫,不可能练成精锐兵马。殿下若是不信,臣等今日带了虎贲、羽林二卫同来,一会儿校场之上,两方人马抵近站成两列,一比之下,便知好坏高低。”

此言甫一说罢,他忽又觉有些不妥,毕竟虎贲、羽林二卫乃是益州少有的精锐,诸军皆不可及,又岂能拿姜维新练的兵马与这两营精锐比较?

武艺就不必说了,便是只比队列行进,也有以大欺小的意思,张苞后悔不已,赧然间正要改口。

刘禅却已拍掌笑道:“妙极妙极,我对姜将军信心十足,一会儿便比让两军比上一比。”

张苞与关兴互对一眼,不约而同暗道糟糕,一会儿怕是要让伯约在太子面前折面子了。

正说话间,营内一员身材修长的年轻武将正大步流星赶来,人还未至,爽朗的笑声先达:

“哈哈,是哪一阵风,将太子和两位兄长吹到我的营中啊!”

赫然正是新军主将,姜维姜伯约。

刘禅、张苞、关兴三人闻声亦露出笑来,快步上前相迎。

姜维与三人也有数月未见,此番见了,心情舒畅之下自是好一阵寒暄,又问起张苞病情,张苞只说好了,不必担心。

寒暄完毕,姜维满脸笑容,转身将诸人迎入营中。

刘禅、张苞、关兴并麾下将士兴冲冲地进得大营,一路行来,但见营盘工事完备,营区干净整洁,物资堆叠有序,虽还是春寒料峭的节气,但往来士卒仰首挺胸,一个怕寒萎缩的也无。

好一副戒备森严、治军严明的肃穆气象。

关兴不由啧啧称奇道:“若只以秩序论,伯约你这一处虽是新立的军营,但比之羽林卫亦可谓不相上下。”

刘禅奇道:“羽林卫当年不也是姜将军治理的么?不相上下又有甚么好奇怪的。”

关兴闻罢,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时校场方向远远就有操练之声传来,他咽了口口水,提议道:“我等且到校场一行,看看伯约教授何般武艺。”

姜维自无不可,欣然将诸人引到校场。

时经过连续数月的补充,新军人数已经达到一千七百员,主要由张嶷、赵广二人统领训练。

校场之内,但见兵卒们或捏短刃,或握长枪,或持盾牌,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各成方阵,正挥汗如雨,苦练武艺。

将士们每劈出一刀或扎出一枪,必伴有喊杀之声,此时成百上千人一起呐喊,校场内烟尘滚滚,杀声震天。

张苞与关兴原本笃定,姜维的新军再怎么练,也肯定比不上业已是精锐的虎贲、羽林二卫,但此番粗览之下,方知新军进展神速,二人心头皆是一惊。

但细细观察之下,又发觉新军齐则齐耳,但兵器挥舞间少了一份勇往直前的精气神,大抵这群士兵刚刚入伍,只有训练,没有实战,根本不曾见识过真正的战场。

这便是精锐老兵与入伍新兵最大的区别,也是胜利与失败之间的鸿沟。

姜维毫不在意,带着三人在四周巡了一圈,在一角落处,正见几名力士正在操练一支长近两张,以粗壮竹身为底,械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的器械。

刘禅心中好奇,顿足问道:“此为何物?“

如此奇物自然就是狼筅了。姜维知无不言,当下将狼筅的妙用介绍了一番,引得刘禅啧啧称奇。

关兴终究家学渊源,观察了一会儿,忽发问道:

“此物说起来有妙用,但器型太大,不便运输,若用于平原上,或追击战中,只怕反会碍事。”

姜维笑道:“二兄之言在理,小弟之所以用它,是因为士卒新募,未见血光,难免胆气不足。当两军交战之际,我方凭借狼筅之长,可以有效阻隔敌势,士卒们便能有所依恃,凭添胆色了。”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

“再次,此物利于狭窄地形的阵地战,确实不利于开阔地带。但小弟请立这一支新军的初衷,是用来对付南中夷人大户的。彼处山林密布,根本施展不开阵型,正是此物用武之地。”

“这便是兵法所云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了。”关兴听了,不住颔首。

这时,张苞面色复杂,抬目疑问道:

“昨日俺在主公府中,方才听说庲降都督邓方病逝,南中大乱将起……只是,伯约你…你怎知道南中会有战事,你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姜维听到邓方的死讯,心头猛然一震,如此一来,南下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胸如惊雷,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耐着性子解释道:

“南中的夷人大户不讲信义,历来屡叛屡降。朝廷不曾施展雷霆手段,彼未必肯真心归顺。在小弟看来,北伐之前,这一战避无可避,迟早要来,这才定下主意,早做准备!”

张苞、关兴闻言心道,这一营新军或许比不上虎贲、羽林精锐,但新军主将的眼光毒辣,高屋建瓴,却非自己二人可供比拟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蜕变

诸人绕着校场走马观花一圈,期间也少不了与新军将佐打打照面。

霍弋、赵广二人与小刘关张三人自小熟识,此番得以见面,彼此亲近自不必提;反是张嶷,忽然见到身为一介降将的姜维竟然能与太子一系亲近若斯,心中更觉震撼。

巡场到一半,姜维颇觉寒意,抬头看看天色,但见阴云渐浓,冷风萧瑟,只怕顷刻之间就要下雨。

他担心太子淋雨,有心早些结束校阅,好让太子回到营房避雨叙旧,便提前将三人请上点将台,又令姜文擂鼓聚将。

随着鼓声震天介响起,场中热火朝天的训练顿时停下,士卒们在队首的呵斥引领下,迅速回归成列。

“咚——咚——咚——”

不过短短三十余声鼓,千五士卒全数列队完毕,昂首挺胸,立于台下;一时,场中除了风吹草叶之声之外,只剩静默肃然,再无任何动静。

刘禅自习武以来,对军事多了几分了解,也知令行禁止是强军的明显特征,此番见了新军之迅捷有序,不免深感震撼,面上亦流露出赞叹之色。

他面朝关兴,调笑道:

“我看不用比试了,这般秩序井然,虎贲、羽林二卫也不外如是。”

关兴闻见,好胜心又起,还不等姜维发号施令,旋即上前两步,厉声喝道:“虎贲、羽林二卫,于新军两侧列阵!”

同来的虎贲、羽林合计四百卫士本就是纪律严明、久经沙场之辈,平日里又要负责汉中王仪仗,于配合列阵一道浸淫多年,此刻乍闻得主将号令,旋即分成两列,齐刷刷按照指定位置行进。

一时隆隆得脚步声响彻整个校场,扬起的沙尘弥漫半空,直欲将新军士卒彻底盖住。

他们又是君主近卫,每一员皆是千挑万选而来,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盔甲鲜明,又屡经战火淬炼,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强悍、威武的气概。

待在校场两侧站定之后,一股王师的气势直把中间相对矮小的新军士卒彻底压住。

在台上诸人看来,新军虽有千五百人,但在两侧虎贲、羽林两支雄师的衬托之下,只显弱不禁风,黯淡无光。

关兴面有得色,瞧了瞧姜维;张苞亦暗自颔首,顿觉对久病床榻、武艺被拉下一事也不那么在意了。

姜维这时才知两位义兄有一争高下之心。但他只悄然一笑,也不如何在意。

拿一支新立不过数月的新军与州中精锐比试,本就不是一件公平的时,如此说起来,其实还是两位义兄抬举于他了。

位于点将台正中的汉中王太子刘禅此刻正含笑而立,他对虎贲、羽林、新军之军容皆感十分满意,他知道接下来应该按照父亲的吩咐,先由自己训话,等训话结束后再向三军赐下犒赏,最后解散。

真要说起来,这算是他第一次以人主的身份正式亮相军中,固然踌躇满志,但更多的还是忐忑紧张。

刘禅想起去年秋狩第一次射猎时“砰砰砰“跳动不停的心绪,大致与眼下差不了多少,便下意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下心中的焦灼。

又咽了口水口水,脑中慢慢浮现起临行前由费祎捉刀的训话稿;在他的身侧,张苞、关兴、姜维三人分别投来鼓励的眼神。

他与三人各颔首对视一眼,终于鼓起勇气,朝着台下正色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场中皆是我益州大好男儿,更是我汉室英勇忠裔。今日吾见诸位军容鼎盛,气盖春秋,乃知我大汉复兴有望,天下安定有时,吾之内心,何其慰也……”

一口气讲到这儿,他稍稍收敛语速,凝神观望台下。

入眼处,但见数千将士皆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环视两侧,关、张、姜并霍弋、赵广、张嶷亦面色凝重,垂首聆训,人人皆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

见此情状,他忽想起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激励:阿斗,你无需怯懦,你是众人之主,德贤之外,还须拿出人主之气概,唯有如此,方能服于众人……

有时候,他私底下也会抱怨,试问谁不想当个顶天立地、金口玉宪的人主?

但是府里的诸葛先生,宫里的董师傅,每一个都拿自己当小孩子看,生怕不学好,一会儿不许这样,一会儿又不许那样,这倒也罢了,平日里自己但凡露出一丝不满和抱怨,随之而来的,便是更为严厉之管教。

这一来二去,也就养成了他唯唯诺诺的惫懒性子。

只有刘禅自己知道,其实他并不怯懦!只是凡事懒得与外人计较,因为即使计较了,也争不过他们,索性当面答应,背后偷懒,只求大家在面上过得去就好。

但此刻,望着台上台下恭恭敬敬的数千张面孔,不知为何,他心中的忐忑忽然一扫而空,一股因为至高之权力而激发的喜悦与信心,悄然在心底急剧萌发。

“倘若……倘若我有一日大权在握,满朝臣工也会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么……他们是否还会逼迫我做不愿做之事,娶不愿娶之人么……”

刘禅今年不过十五岁,唇鼻之间依稀可见一抹青黑,依旧操着生嫩的鹅公腔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训话稿。

可是谁也不知,就是方才的一瞬,他的心性,已经悄然完成了从一名孩童到一位少年之间的转变顿悟。

正因为如此,他后半段的训话少了局促,多了一份从容,显然更见水准。

堪堪将话讲完,他又大袖一挥,赐下大笔钱粮,在场将士,不分羽林、虎贲、新军,人人有份。

一时,引得营中将士山呼海啸,欢呼雀跃不止。

望着场中盛况,刘禅目中光芒闪动,胸臆之间激动难当。

他的视线瞥中身侧的张苞、关兴、姜维三人,一个明晰的念头忽得浮上心头。

“父亲有二叔、三叔两位万人敌忠心耿耿,誓死追随,又有诸葛先生尽心辅佐,匡扶社稷……我自认品行才能皆不及父亲,更须得力人手襄助……此番看来,他们三人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就是我的张良陈平……唔,对了,还有陈阺,还有黄皓,此二人知冷知热,当也是可用之人……”

第三百二十八章 勇气

一百太子卫队在陈曶、郑绰二将的带领下,依次将钱币谷物分赐到检阅将士手中,校场之上欢声雷动、气势如虹不提。

哪料天有不测风云,刘禅带来的犒赏物资尚未分发完毕,但见天边春雷爆绽,霹雳平地震响,天色一下子就阴云密布,雨水连成粗大的线条,哗啦啦地下将起来。

姜维大惊,还来不及下令队伍解散,便与张苞、关兴三人一道,紧紧护着刘禅,降到点将台下避雨。

等到诸人站定,暴雨骤然如练,天地间已是白蒙蒙的一片,前后不过才几息功夫。

刘禅举袖抹去额头的水珠,下意识往前望去,哪知这一望,就此瞠目结舌,愣在当下。

原来因暴雨突袭,原本列阵于校场之上的羽林、虎贲二卫早已纷纷四散奔走,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而在偌大一个校场,千五百新军将士,竟然纹丝不动地挺枪而立,听任雨水落在袍服口面之上。

其实惊讶的何止刘禅一人,此时的张苞、关兴二人已顾不得擦拭身上的雨水,只面色凝重、死死盯着场中。

他们的目光从新军第一排士兵的面颊上扫过,又投向他们身后的同伴。

入眼之处,但见一千五百名新军将士皆如磐石般矗立不动,雨点落在他们的身上,激起无数的水花,把整支军队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刘禅大是不解,伸手招来一名头领,疑问道:“眼下风雨大至,尔等为何不避?”

那头领知道面前所立之人乃是汉中王之子,是平生仅见的大人物,当下咽了一口口水,弓下身子,哆哆嗦嗦回道:

“将……将军不曾下令,小……小人便不能擅自解散。”

此话甫一讲毕,边上叹息声旋即响起。

原是关兴拍手感慨道:“军中奉行雨雪不出营,即便强如主公之白毦精兵,亦不例外。而眼前新军,未得主将号令,甘淋瓢泼大雨,伯约你治军严明至斯,这一番比试,我输得心服口服!”

张苞亦面有唏嘘,叹道:“真铁军当世也,便是周亚夫再临,相必也不外如是了。”

“好!好!好!”刘禅这才知道原委,高兴地连声叫好。

姜维本没炫耀之心,谦逊两句后,急忙下令解散。新军将士这才如释重负,惊呼之下,纷纷做鸟兽散去。

直到军士散尽,刘禅这才恋恋不舍得收回目光,赞道:“今日这一番见闻,当真惊奇,我必将之原原本本告之父亲。”

姜维苦笑一声,抱拳谢过。

刘禅又问:“如此铁军,可有名号乎?”

姜维目中精光一闪,躬身抱拳道:“正要请殿下赐名!”

听闻要将如此强军之命名权交于自己,刘禅只觉大是开怀,心道,一定要起一个响亮威武、意味深远的好名字来,总之绝不教眼前之人失望才是!

他眯起眼睛,踱了两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忽得想到一词,欢喜之下猛然回首,兴趣盎然道:

“无,不有也;当者,通抵挡,不如便叫‘无当军’,意指铁军所至,一往无前,无可抵挡!”

说罢,只拿一双期待的双目,紧紧盯住姜维。

“无当……无当……”姜文口中喃喃念叨此名,心中巨震:

“史载无当飞军是诸葛亮在征服南中后,利用当地蛮夷兵源所组建的一支劲旅,为他和我将来之北伐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此番组建新军,正是要去南中平定局势,顺道编练一支蛮军,而殿下恰好赐名为‘无当’,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乎?”

正震撼间,张苞、关兴二人已是大笑着恭贺起来,异口同声道:“好名字!好名字!”

姜维再不迟疑,抱拳下拜道:“无当之名,臣十分喜欢,就此谢过殿下赐名!”

刘禅大笑着将他扶起,笑道:“如此,我便奏请父亲,以‘无当’为新军番号,将来军中支应用度,皆与亲军看齐……”

******

因暴雨没有收敛的迹象,姜维便下令全军休息,又被厨子备下酒菜,宴请远道而来的三位贵客。

诸人久未见面,自然好一番叙话,除了互抒思念,交流朝中大事之外,张苞还说了汉中王替他和关兴赐婚之事,引得姜维喜出望外,不住恭贺。

酒过三巡,关兴端起酒杯,臊眉耷眼笑道:“这一杯,让我等敬太子殿下……旁人或许不知,我关兴却是知道太子即将与兄长家的星彩成亲啦!”

此言一出,刘禅还未有何反应,原本面如春风的姜维顿时如坐冰窟,笑容虽还挂在脸上,一颗心直似掉落万丈深渊。

他的心甚至漏跳一拍,原本稳健有力的手掌甚至没能握牢酒杯,“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眼见诸人循声望来,他只能弯腰至案几之下,假借拾杯,掩饰心中和面上的震惊。

“什么!星彩要如历史上一般,嫁给太子为妻了么?莫非我费劲心思出人头地,还是慢了一步?!”

他胸口剧痛,好不容易起身重新坐回位置,面上已是一片惨白,总算张苞、关兴二人的焦点皆落在刘禅身上,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

宴席正中,只见刘禅面无表情,缓缓摇头,向关兴道:“兄长休要取笑于我,父亲尚未下诏,这还是没影儿的事情。”

姜维闻言,心中忽又生出一丝希望来。倘若刘备尚未下诏,那么一切便还有转机,对于此事,他绝对不愿坐视不理。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集,星彩端庄大气,聪慧温柔的形象早已刻骨铭心,他心中对她早生浓浓的敬爱,除此之外,更有深深的怜惜。

张星彩,历史上刘禅的大张后。

她任皇后期间,与朝中的诸葛亮,宫中的董允等人携手,牢牢弹压住刘禅骨子里的风流浪荡,竭力促使这名看似懦弱,实则聪明的皇帝亲贤臣、远小人,一时朝中贤臣遍地,宵小绝迹,黄皓之流根本无出头之地。

但从历史的记载,以及刘禅此番的表现判断,他其实并不爱大张后——

许是因为她对后宫的管束过于严格,引得刘禅迁怒,夫妻二人谈不上什么感情,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更可惜的是,历史上的大张后年纪轻轻就病死了,难保不与这种冷漠的夫妻关系有关。

历史上,星彩与不相爱的人走到一起,其命运最终酿成为一出悲剧,这让钟情于她的姜维如何能不生出怜惜之情?

还有一点,根据平日的观察,他十分肯定刘禅爱的其实是星彩的妹妹——历史上的小张后张青萝。

大张后逝世后,刘禅旋即选中其妹妹为继后。夫妻二人恩爱有加,甚至在魏咸熙元年,蜀汉亡国之后,小张后随刘禅一道迁于洛阳。在敌国腹心之地,两人亦相互扶持,不离不弃,陪伴终老。

此时的姜维早听不清宴中诸人在说些什么,他的脑中只剩一片空明。

“我既然穿越而然,又与星彩彼此钦慕,自然要避免这般悲剧再演……只要能说服太子正视心中所爱之人,请他向主公表明非青萝不娶的意愿,这一切都还有机会……”

念及此处,他飞快地瞟了场中面无表情的刘禅一眼,心中暗自盘算,暗忖至少有八成把握能够说服太子,若再施以手段,不怕主公和张飞不允诺自己的求婚之情。

营外大雨滂沱,他的心头火焰渐起。

推演再三,胜算渐增,但眼下他尚有一处极关键的环节不能确定——

星彩是否也同他这般,有勇气做出这个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决定!

帐中酒宴还在继续,他的心早已飞到三十里外的成都锦里。

“只要她愿意给我一句肯定,我便是拼着得罪主公,得罪太子,得罪三将军,得罪两位义兄,也要放手一搏,试上一试……”

第三百二十九章 彼此的战场

宴席匆匆散落。

姜维心慌意乱,在送走太子、两位义兄后,匆匆招姜文牵来小白,择了一条小径,一路纵马如飞,直扑成都方向。

******

三十里外的张府,张星彩不施粉黛,头也未梳,只是双目通红,愣愣坐在屋中,久久不语,不时低头凝视手中握着得那枚龇牙踢腿、栩栩如生玉麒麟。

这一枚玉麒麟源自姜维自胡人王子治元多处赢来一块昆仑原石,回归蜀中后赠予,她甚珍爱之,旋即请了名工巧匠将原石雕琢成了麒麟造型,准备择日送还给姜维,好作为他日常处置事务的名章落款。

昨日上午,玉麒麟刚刚雕成送到;但同一日下午,她随父兄造访汉中王府,吴夫人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亦殷殷切切,萦绕于怀。

还记得昨日,吴夫人双目含泪,执手嘱托:

“星彩啊,眼下大汉正处死生存亡之机,你大伯他每日殚精竭虑,连觉也睡不得囫囵,便是想着如何提兵北上,亲讨凶逆……”

“……阿斗是你大伯的长子,注定是要继承他的基业的,但他生性绵软,身边须有得力人手帮衬,才能安抚宫府,稳镇蜀中……”

“眼下朝中贤才遍地,你大伯不担心朝政,最担心还是宫室,思来想去,也唯有星彩你最是端庄大气……待你二人成亲后,你便能以妻子的身份约束阿斗,亦能以三叔爱女之尊镇住内外宫人,令旁人不敢造次,如此,内外制衡,君臣始能相宜,也唯有如此,你大伯才能后顾无忧,放心北伐……”

张星彩的芳心早有所属,本能便欲拒绝,但她毕竟蕙质兰心,知道吴夫人是汉中王之妻、将军吴懿的族妹,她今日说这一番话,绝非心血来潮,极有可能是受了汉中王的示意。

谈话继续深入,她的内心挣扎纠结。

失魂落魄回到府中,屋外春雷绽响,旋即雨急风骤,恰如她此刻之内心,天人交战,只共丝争乱。

姜维之人品才华,是她平生仅见,年轻一辈不做第二人想,自见他第一面起,她的芳心便已暗系。

偏偏此人对自己也是一往情深,眷顾至极——

大抵喜欢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刻意说出口,你想见它时,它就会从对方的眉眼中、从嘴角处溜出来,随后化作涓涓细流,直抵内心深处,教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她大抵也知道,只消姜维再立功勋,一定会前来向父亲提亲,对于这一日的到来,她期之盼之,思之念之,前方分明就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可是,可是——

吴夫人的殷切话语,父亲兄长之喜笑颜开,将她原本如云端漫步之心,倏忽拉归到平地之中。

她长于赤壁之战前后,自幼早慧,父辈一路从筚路蓝缕,到创下这一份基业,她都是一一目睹,印象极深,只恨不能早生十年,也好为父亲披坚执锐,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大伯家的刘封兄长和二伯家的关平兄长在父辈最艰苦的岁月守望相助,休戚与共,这让她极是羡慕。

而反观自己,却只能愁困家中,爱莫能助。虽有男儿志,却为女儿身。

每个人心中都有大义,寻常女子之义,便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但张星彩昔日曾立下大志,一定要献身于父辈们奋斗了一辈子的事业,谁从不曾发现,在她温良恭俭的外表之下,紧紧包裹着一颗须眉之心。

她自小看着刘禅长大,知道他生于后宫妇人之手,可谓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他也确如吴夫人所言,身边需要看顾约束,才能成为亲近贤臣的循理之君。

一边是终身的幸福,一边是父辈之大业…….

此间抉择,何其艰难!

念至激烈处,张星彩心痛如绞,几度流下泪水,纵是外间风骤雨急,芭蕉叶落,也是恍然未觉。

******

暴雨来得匆忙,收歇得也是悄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举袖悄然抹去泪痕,目中光芒闪烁,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我张星彩绝非是个只顾自己幸福,而不顾父辈大业之人……眼下汉室未兴,大业需要我来付出,此事我责无旁贷……”

******

就在此时,院子外传来侍女兰儿急匆匆的通报——

“小姐——小姐——姜公子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想要见小姐一面……”

******

院内亭中,两人皆是目不转睛盯着对方,但谁都没有开口发言,四周是死一样的沉静,压得两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天边闷雷滚滚,眼看又要下雨。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姜维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主公有意将你许配给太子,你可知道了么?”

张星彩垂首回道:“自是知晓了。”

姜维见她坦然承认,猛地上前一步,逼问道:“那你如何作想?”

张星彩展颜一笑,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关乎父辈大业,兄弟义气,我还能作何想?”

姜维见她如此神情,心头一颤,猛得又跨前一步,双手握拳,强抑激动道:

“大业自有我等男儿一肩担之,何须女儿家牺牲奉献?星彩,只要……只要你一句话,我便……”

他话尚未说完,张星彩蓦然出声打断:

“男子可以为了志向抛颅洒血,至死不悔,女子为何不能为心中的大志而舍弃身外之物?”

姜维闻言一愣,他想过张星彩可能会因为不敢违抗父命而拒绝自己,但从未想过她会以大义作为说辞!

正恍神间,但见张星彩抬头迎视而望,正色道:

“我自小受父辈阴翳,锦衣玉食,眼下既已长大成人,自当到了报效父母恩情之时!张氏子女,自有张氏子女的担当!何况,兴复汉室不仅是父辈之志,更是我毕生之志……”

她的语气倏缓,双目微红,柔声问道:“二兄,其实这也是你之志向,你说是也不是?”

姜维神色复杂,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因为兴复汉室确实是自己之志;摇头却是因为,倘若就此接受张星彩的说法,那就再也没有理由劝她回心转意了——

试问还有什么理由,能高于大义名分?

张星彩凄然一笑,又道:“须知每一个人皆有自己的战场——譬如农夫之战场,在陇头田间;朝臣之战场,在于庙堂疆场;主公之战场,便是人心大义……二兄,你的战场在于浴血厮杀,而我之战场——”

她讲到这儿,稍作停顿,目中神采洋溢,表情渐渐变得坚决:

“便是在于燮理阴阳,让太子无失德之虑,让朝臣无后顾之忧!兴复汉室非一人之志,更非一人之事,唯有众人同心同德,休戚与共,各自坚守彼此之战场,此期才能达成!此一事,银屏不成,青萝不成,唯有我张星彩方能勉力一试!”

这一番话讲得大义凛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姜维闻罢,耳畔忽得响起初访张府时,在张苞院中听到星彩所弹奏的《昭姬归汉》一曲。

当时,曲调演奏到了山穷水尽处则改之以高亢,显是胸藏不平之意,彼时自己还断言,奏琴者有须眉之志。

饶是姜维素来多智,此番心中电光疾闪,却再难想出半副说辞。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悟,张星彩看重的,并非王室尊崇,抑或父母之命,她也不在乎刘禅是否喜爱她,她真正执着的,是藏于心间、从未对人明言、只能从高亢琴音中窥得冰山一角的宏伟大志——

她甘愿舍弃一切,她选择嫁给理想。

望着她目光中闪烁的火光,姜维忽然发觉,任何说辞在这团火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刻,纵然心痛如绞,他也倏忽变得了然。

“兴复汉室既然是我们共同之理想,我唯有竭尽全力达成此愿景,才算不负平生之志,才算成全斯人所托!”

同一刻,张星彩亦暗下决心:

“你虽是一介远人,在朝中根基浅薄,但只要有我在宫中一日,必不教任何人掣肘于你,必使你能施展抱负、展翅翱翔!”

两人虽然年少,却是同辈人中最出类拔萃之人才,隐约都明白一个道理——

倘若当真爱护一个人,有时候最好选择并非相互厮守,而是相互成全。

虽然依旧心痛难耐,但姜维终于笑以相对,告辞离去。

张星彩含笑送至院口,便不再相送。

她怕再如第一次见面般走上一时半会儿,就要忍不住改口——

既如此,不如就此打住。

临别之际,张星彩悄然将玉麒麟收入袖中。

这原本是她要送给姜维的礼物,但此刻她改了主意——因为今日之后,这将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有关于他的器物了。

酒壮怂人胆,一直到今日才有勇气打开起点

昨夜聚酒朱门汇,胸胆张,人微醉,一区追梦,离愁上心眉。

午夜梦回,惊闻金老先生噩耗,如遭雷殛,悲伤沉痛,不能自己。

犹记得年少幼时,手捧先生巨著,或热血沸腾,或愁肠百转,或嬉笑怒骂,伴随度过无数个蝉鸣夏夜。

先生书得虽是快意恩仇事,道得却是持身中正理。长大之后,颇知人生多羁绊,世事苦折磨,但不论困顿如何,总也难忘桃花岛滩那名宁可自沉大海、也不愿片刻低头的磊落少年郎。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正欲奋英雄怒,教单于折箭——

孰料情深不寿、天不假年,自此塞上牛羊空许约,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呜呼哀哉,诚寂寥难堪也!

————以上缅怀影响我一生的大师金庸。

缅怀罢,再来说说本书吧。

也正因为酒酣胸胆尚开张,这才能鼓起勇气打开美其名曰“毁誉参半“的起点说说。

本书人气不佳,大部分读者都是一路相濡以沫的老朋友了,所以我对朋友的建议留言格外上心,几乎都会细细阅读,耐心回复。

许多朋友指责我说姜维送妹——

但我要反驳一句,姜维送了吗?

星彩、银屏都是虚构的人物,很大程度上,我都是借鉴了三国无双中二人的形象。

其中,星彩少年时时常注意沉稳有担当的兄长关平,说是关心也好,情愫也罢,总之少女时代能让她眼前一亮之人绝非刘禅。

但后来,基于责任,基于担当,星彩义无反顾得走到刘禅身后,勉力支持起父辈创业维艰、且风雨飘摇的蜀汉帝业。

我认为这种担当,这种勇气,这种须眉之志,其伟大程度,是绝对临驾于个人小情小爱之上的。

此时之姜维,确实有能力施展手段,把星彩揽入怀中。

但在我的中,星彩不是没有灵魂的NPC,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为人拥有的道具。

本书借姜维之眼,写得是蜀二代之觉悟,崛起。

此时的蜀汉元老陆续凋零,正是少年一代拔剑立誓,奋发图强之时。

星彩虽为女子之身,但比起周边的男子,显然更有责任感和担当。

比起与姜维一人长相厮守,“须眉之志“是她最大的符号,守护父辈之基业是她最大的圆满。

姜维也曾冒雨挽留,但在短暂的试探后,他察觉到了星彩的无奈与坚定。

他爱她这个人,更爱她的这份志向——共同的志向。

他不想让她面临左右为难的抉择,他想成全她的这一份坚持。

他深知再坚持劝说便是对这一份志向的亵渎,所以他也选择放手,把这一份情愫深埋心中。

我认为这是才是人性中的大成全,道义上的大圆满。

惜苦于笔力有限,写不出此般种种,殊为遗憾。

再说说作者菌自己,许是有些文青情怀,但痴长诸位几岁,经历世事磨难,早已被生活抹平棱角。

唯独在写书时,带些痴,附着粹。

不是刻意写悲剧,只是想追求人物性格之丰满,不料竟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笑~)

今日借着酒劲草草书就这一段话,也不知天亮后会换来多少抨击,

更自嘲不知何时能再有勇气打开网页。

临幕呆愕,不知所云,诸君勿怪。

第三百三十章 刘备称帝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虽较往年有些迟滞,但时节自有天定,盛衰总有命数,千呼万唤中,章武元年的春天终于还是如约而至了。

时值汉章武元年三月,为曹丕“诛弑“之大汉孝愍皇帝刘协之百日丧期业已结束。

汉中王刘备携群臣在最后一次大祭之后,正式宣告全国除丧。

春风送暖,万物芳华,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下来,成都平原已然泥融燕飞,沙暖鸳睡。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地郡守纷纷报告祥瑞现象,譬如巴郡有朱雀现世,又譬如郫县方向出现高达数丈之黄气,有景风祥云,从旋即下来应和云云。

又有穷经皓首的蜀地学者联名上书朝廷,曰:《河图》、《洛书》、《五经》中记载有“天度帝道备称皇,以统握契,百成不败”、“九侯七杰争命民炊骸,道路籍籍履人头,谁使主者玄且来”、“帝三建九会备”等章句。

由是,益州大地里里外外皆传闻,此地当有圣主至焉。

举国内外,但凡有些见识之人都明悟,汉中王这是在为继承大位造势了。

这也难怪,汉中王向来以汉室后裔自居,眼下汉帝刘协为曹丕所“诛”,汉室为曹魏所篡,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站出来统领汉室忠臣,扫讨凶逆,中兴朝纲。

外界舆情纷杂,而身为当事者的刘备却只匆匆一瞥,不置可否。

就在学者联名上书半个月后,原议郎阳泉侯刘豹、青衣侯向举、偏将军张裔、黄权、大司马属殷纯、益州别驾从事赵絋、治中从事杨洪、从事祭酒何宗、议曹从事杜琼、劝学从事张爽、尹默、谯周等联袂上奏道:

“臣闻《河图》、《洛书》,五经谶、纬,经孔子阐释甚验而流传后世。臣闻圣明的君王若在天时之前行事,天命也不会违逆他的意愿,若在天时之后行事,则是顺承天命与神灵相洽。愿大王应天顺民,速即大位,以宁海内。”

如这说此前各地进报祥瑞、学者上书算是隐约的提醒,那么这封联名的奏章便算是朝臣正儿八经上上书劝进了!

哪知刘备却怒斥上书者要陷他为无父无君之辈,并下令此事就此作罢,不可再提。

再半个月后,太傅许靖、安汉将军糜竺、军师将军诸葛亮、太常赖恭、光禄勋黄柱、少府王谋等联名上奏:

“曹丕篡弑,湮灭汉室,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人鬼忿毒,咸思刘氏。今上无天子,海内惶惶,靡所式仰。群下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咸称述符瑞,图、谶明征。间黄龙见武阳赤水,九日乃去。《孝经援神契》曰:‘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龙者,君之象也。《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大王当龙升,登帝位也。又前关羽围樊、襄阳,襄阳男子张嘉、王休献玉玺,玺潜汉水,伏于渊泉,晖景烛耀,灵光彻天——

夫汉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国号也,大王袭先帝轨迹,亦兴于汉中。今天子玉玺神光先见,玺出襄阳,汉水之末,明大王承其下流,授与大王以天子之位,瑞命符应,非人力所致。昔周有乌鱼之瑞,咸曰休哉。二祖受命,《图》、《书》先着,以为征验。今上天吉祥,群儒英俊,并起《河》、《洛》、孔子谶、记咸悉具至——

伏惟大王出自孝景皇帝中山靖王之胄,本支百世,乾祗降祚,圣姿硕茂,神武在躬,仁覆积德,爱人好士,是以四方归心焉。考省《灵图》,启发谶、纬,神明之表,名讳昭着。宜即帝位,以篡二祖,绍嗣昭穆,天下幸甚。臣等谨与博士许慈、议郎孟光,建立礼仪,择令辰,上尊号。”

刘备大惊失色,直言德才不足,断然予以拒绝,随后甩袖便退回汉中王府,从此闭门谢客。深居不出。

但劝进一事,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群臣自然不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聚众围堵汉中王的寝殿三日三夜,哭诉哀嚎,声情并茂恳请汉中王出来主持大局。

期间,诸葛亮因为忧思过度,竟然病倒在床,一卧不起。

面对群臣持续不断的劝进,刘备在再三推辞未果之后,终于点头应承下来——

尽管朝中明眼之人皆心知肚明,汉中王登基为帝,算是为汉室延续昌运唯一之办法,是有的放矢,势在必行之举。即便如此,这三推三让之戏还是得做足了,无他,于正统计,于名望计耳。

他这一点头应允,元从旧派、荆州官员、东州人士,亲刘的益州人士,皆喜极入告,额手相庆;部分亲曹之益州世家近期亦被刘备之铁腕压服,亦呈毕恭毕敬、从风而服之态。

消息散播到民间,百姓们更是心潮澎湃,群情鼎沸!

自曹操辞世,论名望权威,刘备可谓当时第一人!唯有这样德茂之明君,才能将心存汉室之忠臣紧紧维系;唯有这样刚烈之雄主,才配得起汉室擎天巨柱之称!

四月初六,刘备领益州文武百官,至成都武担山南,受皇帝玺绶,即位登基!并作文祭告天地。为表对孝愍皇帝刘协之尊重,表文依旧以建安二十六年为年号。

文曰:

“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祗: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龚行天罚。备惟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

祭告完毕,麾下文武群臣并观礼百姓大礼参拜,山呼万岁,其声之哄响,震空裂云,响彻山谷。

礼毕,刘备领文武还驾成都,宣告大赦天下,正式改元章武,置百官,并当场宣布了几个重大任命:

拜诸葛亮为丞相,录尚书事,假节;许靖为司徒;刘巴为尚书令;马良为侍中。此四人盖为文臣之长。

拜马超为骠骑将军、封斄乡侯;晋张飞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升李严为辅汉将军;进魏延为镇北将军,封都亭侯;升赵云为中护军,此五人并称武将之尊。

其余百官,根据历来功绩,亦皆各有封赏。

一时,举国欢庆,军民百姓士气恢弘,一扫早曹魏篡汉的颓势。

第三百三十一章 雍闿的野望

春四月,成都平原沙暖鸳睡,遑论极南的南中诸郡,更早已是百草丰茂,一派生气盎然的景象了。

益州郡,建宁城中最大的建筑群落——雍氏府邸。

身为雍氏族长的雍闿,此刻正侧身半倚在名贵木头打造的书房坐榻之上——南中盛产竹子,当地居民为求便利,大抵都是就地取材,以竹子作为制作家具的主要材料。

但对于权势滔天、有头有脸的汉人大姓而言,竹制家具失之庄重,他们更愿意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深山老林中伐来千年坚木制造家具。

建宁雍氏正是南中汉人大户中的佼佼者,麾下奴仆数万,便是夷人外族也尽受驱驰,正所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区区木制家具、华服豪邸,对其而言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而此时,坐榻之下,雍闿的族弟雍仁却苦着一张脸,躬身小心说话。

“兄长,士匡那边,小人按着吩咐,每日美酒佳人招待着,前几日倒也按捺得住。只是他盘桓了近一个月,耐心渐消,今日早间发过一次怒,兄长若再是不见,只怕他生气之下甩袖就走啊!”

雍闿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自顾自品尝时令鲜果,并不作言语。

雍仁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挪动脚步上前几步,又劝道:

“那士匡毕竟是吴侯的使者,身怀善意而来,若是兄长不愿接受吴侯册封,好言打发掉也就罢了,只是……只是一味将人晾在原地,怕是要恶了吴侯,于长久不利啊!”

“呵呵。”见到乃弟如此着急模样,雍闿终于笑着坐起身子。

他轻轻挥了挥手,笑道:

“莫急,莫急,且缓上两天再说……对了,士匡这厮好色,汉女、夷女玩腻了,便给他换换口味。嗯……牂牁的朱褒前几日不是送来几名蛮女吗?一并送到士匡居所,看他还闹是不闹!”

雍闿今年刚过四十岁,短须遮面,样貌颇有些威,举手投足间满满皆是汉人贵族的森严气度,他见乃弟兀自一脸焦虑,挥了挥手,语重心长道:

“刘备近在咫尺,孙权远在天涯。仁弟,我等南中大姓代代传承,同气连枝,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今日待价而沽便是,千万不可着急。”

说完这句话,雍闿又捻起一块时令鲜果置于口中,轻轻嚼了两口,似乎品出无比美味,露出一副满足的模样。

“算算日子,刘备那边应该也快了。”

“唉,小弟明白了。”

雍仁点头应了一声,旋即转身离去。

他身为雍氏二当家,自然知道家主雍闿口中的“待价而沽”是什么意思。

雍氏祖先雍齿本为高祖亲封的什邡侯,其后雍氏子孙因故被发配至南中戍边,倏忽百年时光,雍氏扎根建宁,开枝散叶,姻亲大姓,默默发展势力。

传至雍闿这一代时,雍氏麾下甲士破万,一跃凌驾爨、孟、李、董、雍、毛、朱、吕诸姓之上,称得上是南中数一数二的汉人大姓,恩信著于南土,播于四方。

便是刘备钦封的庲降都督邓方在治理南中时,也要毕恭毕敬问计于雍家的。

几个月前,孙吴新任的交州刺史吕岱派出使者与雍氏联络,三五回合下来,彼此之间打得火热,雍闿也得知了吴侯想要拉拢于他、册封他为永昌郡太守的心思。

总算雍闿治理族务多年,城府极深,知道孙权远在千里,他的册封没有任何保障。

实则在他心中,更愿意由刘备册封,成为名正言顺南中土皇帝。

细究起来,他这一番心思倒也并非一厢情愿。

数年之前,刘备定蜀时,朝中关于南中庲降都督之人选,一直有两股声音。

一派由刘备元从及从荆州带来的旧部发出,认为如此要职,当由君主亲信出任;另一派由益州本土派发出,他们认为南中荒僻,无需耗费太多国力镇守,当在南中大姓中选择一人出任,大抵便是“以南人治南中”之策。

就在两派意见相左,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刘备乾纲独断,钦定由来自荆州南郡的邓方邓孔山出任第一任庲降都督。

这个任命代表了刘备势力对于南中、甚至益州本土势力的轻视,以及双方在实力上的不对等,更让翘首以待的南中大姓豪帅们好一阵失落难堪。

但彼时刘备锋芒毕露,爪牙凌厉,诸大姓深忌惮之,未敢轻言抗命。

又兼都督邓方为人不重钱财,而且果敢勇武,深有威信,治下的汉人、夷人都很敬服,对抗的情绪也就渐渐平息下去了。

若邓方身体康健,长期镇守南中倒也罢了,南中未必不可长治久安。可惜天不遂人愿,南中气候温湿,事务繁杂,邓都督出镇降都督一职不过数年,就身染沉疴,两个月之前一命呜呼去了。

他去世的时机刚好是在孙刘夷陵之战后一年之后,刘备元气未复、而曹魏又于次年篡汉、自立为帝之际。

此时的刘备先与孙权交恶,又改元章武,显然存了与曹丕势不两立之心,正是腹背受敌、焦头烂额之时,绝对不可能对南中还会有过多的关注。

而南中汉夷混居,民情复杂,不可一日无大臣镇抚。官府的力量并不强大,本地乡贤中,于名望与能力上能够弹压此地者,可谓寥寥无几。

于是乎,在南中诸大姓看来,在雍闿自己看来,刘备接下来只会更加借重本地士人,若不出意料,新任大都督的人选,早已呼之欲出!

“且不说我雍氏兵力上万,牂牁太守朱褒自小与我交好,朱提郡的孟琰也是我的老相识,便是越嶲郡的夷王高定更是早被我收买……派去成都活动的家人早已携重宝出发,算算日子,也快一个月了,想来近日也该有消息传回……”

也正因为雍闿存了如是打算,故而对于此次吴侯使者的到来,他索性挂起“免战牌”,行了个“缓兵之计”——

只等成都任命到达,他便立即捉住士匡,献于朝廷,以表衷心。

雍闿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台,望着窗外疯长的草木,只觉得心中的**正渐渐变得难以抑制。

“刘备若是还没老糊涂,这新一任的庲降都督舍我其谁……至不济,我也该是益州郡的太守!”

(作者注:此益州郡是益州南中地区的一个郡,并非天下九州之益州,千万不可弄混了。他算是南中最大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个郡,汉武帝时设立,属益州刺史部,郡治在滇池县(今昆明附近)。历史上,诸葛亮在平定南中之乱后,将益州郡拆分成数个郡。)

第三百三十三章 乱之将起

翌日,刘备于宫中召见益州别驾从事李恢。

李恢,字德昂,建宁俞元县人,与雍闿同为建宁老乡。

虽比不上雍氏根基深厚,但李氏家族依旧是当地大族之一,在俞元县一带颇有权势。年青时代的李恢,凭借自幼练就的好武艺,以及家族世袭的威望,担任了建宁的督邮一职;后仕官刘璋,但在刘备入蜀时选择投靠刘备,并替刘备出使羌地,成功劝服马超降服刘备,积功为益州功曹书佐、主簿,迁州别驾从事。

今日一番对答下来,刘备见李恢不仅对南中地理、人情十分熟稔,对于一些统兵对战的问题也能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不由得满心欢喜,渐渐生出庲降都督非此人莫属之感。

临别之际,刘备做出愁容满面的样子,故意问道:“今邓卿病逝,南中颓唐,朕实愁之,也不知满朝文武,谁可代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更何况,当了庲降都督,于家族计那定然是有万般好处逇。

但见他当即跪地,断然道:

“人之才能,各有长短,故此孔子有言,‘用人须随其材器而任使’。而且圣明的君主在上,则作臣子的尽心,故而先零一战,赵充国说‘不如用老臣前往’。为臣不自量力,愿陛下明察!”

说罢,双手撑额,拜服于地。

刘备抚掌大笑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击掌三声,一位文官手捧明黄诏书而出,当即明诏封李恢为庲降都督,使持节领交州刺史。

新一任南中庲降都督的人选,就此尘埃落定。

******

成都距离建宁一千五百里,在寻常人看来,可谓路途遥远,消息闭塞,往来至少需一个月。

但对于不惜代价者而言,快马加鞭,千里之遥,十日可至!

此刻,建宁雍府张灯结彩,酒肉香味四溢。

大把大把的财货已经洒向成都,雍闿自信这一次被朝廷任命为都督或益州郡太守乃是板上钉钉之事,故而提前开始宴请南中各郡的官府、大姓、夷王。

毕竟,日后他若当了土皇帝,在这一方土地上,总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此时结好,总归有利无害。

今日宴请的是建宁郡太守正昂。

雍闿一面亲自吩咐下人准备周全,一面幻想着未来身份互换后、正昂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场景,心中怡然自得,欢欣无限。

华灯初上,院前一阵马蹄声急促响起。

紧接着,族弟雍仁带着一员大汉,风尘仆仆,匆匆奔至。

“家主!家主!”

雍闿美妙的沉思就此被打断。

他本有些不喜,但转身见到来人正是他派去成都活动的管事,心下由是一颤,急忙上前拉住,强装镇定问道:

“可……可是有消息了?”

那管事喘着粗气:“小人奉家主之命,携了重礼走访益州诸臣工,望诸臣工能在汉中王面前美言一二……十日前,汉中王问谁可接替邓方,不少大臣皆言兄长恩信著于南土,可为良替……”

雍闿听到这里,心脏“扑通”一下子跳到嗓子眼里,他咽了口口水,追问道:“刘备……陛下他允了没有?”

那管事长长叹了口气,蓦地哭丧起一张脸:

“原是准备允了,谁知……谁知那诸葛亮却道家主骄黠滋甚,跋扈於建宁,不宜重用!次日,朝廷便封了隔壁俞元县的李恢为庲降都督了!”

“什么!”

雍闿闻罢,大吼一声,天地几乎为之一旋:“大耳老贼,诸葛村夫,尔等欺人太甚!”

这一刻,他只觉觉得血气上涌,一下子将面耳撑得赤红一片,双目似乎要滴出血来。

在他看来,论名望,论势力,俞元李氏如何能与建宁雍氏相提并论?舍雍氏,取李氏,此举无疑为莫大之羞辱。

更何况,身为文臣之首的诸葛亮亲口否定了他雍闿的人品,那么雍氏在大汉的路子几乎算是走到头了。

众人眼见家主晕眩,纷纷凑近,手忙脚乱将他唤醒。

幽幽转醒,雍闿收敛起怒气,闷声问道:“正昂到哪儿了?”

雍仁急忙回道:“已经出了官署,再过盏茶功夫即至。”

“好!好!好!”雍闿嘶哑着嗓子,一脸喊了三个“好”字,双目望天,再不言语。好半晌,他眉头一皱,长长吁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

“派儿郎们到廊下埋伏,看我摔杯为号!”

雍仁惊道:“兄长,你……你要作甚!”

雍闿咬牙切齿道:“杀了正昂,正好给吴侯纳个投名状!”

等到一切布置下去,雍闿终于恢复到往日的气度。他阴沉着脸,将雍仁、管事唤到跟前,斩钉截铁道:

“刘备既然不仁,那便休怪我雍闿不义……各位,我意已决,即日起投靠吴侯,再不为刘备献一米一木!”

时南中大姓所属部曲只认主人,不认朝廷,在场诸人闻言竟是一丝疑问也无,齐齐领命。

雍闿满意得点了点头,吩咐道:

“传令下去,立即派人向南中夷人诸部散播谣言,就说朝廷颁发命令,每部须进献全身的都算是黑毛的黑狗三百头,玛脑三斗,三丈长的斫木三千根。唔……再散布一条,就说新任都督残忍好杀,不日将率大军抵达,诸部胆敢有不从者,灭族灭种,寸草不留!”

一令下罢,他不做停歇,继续道:

“给牂牁朱褒、朱提孟琰修书一封,说只要响应我雍氏举事,吴侯便会封他朱、孟二氏为侯,镇守牂牁,朱提,世袭罔替!”

“遵命!”雍仁一一记下,凝神倾听乃兄的下一步计划。

他久在雍闿身边行动,知道自家兄长城府深厚,造反之举绝非临时起意,而且手段也绝不会仅仅是唆使造反,必然还留有后手。

果不其然,雍闿说到这里,忽眯起双眼,**:

“即日起,我等须采买赶制刀枪军械,动员家中部曲每日操练……唆使夷人、朱褒、孟琰反叛,乃是我声东击西之策。只消刘备大军被牵制在牂牁、越嶲、朱提一带,我便亲领部曲家丁南下,一举攻取永昌!”

“什么?永昌?”

雍仁闻言大疑,几乎以为耳朵听错了。

在他看来,永昌在建宁以南,自家大军不趁汉军与朱氏、夷人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杀入破阵,反而要去攻击更南边、甚至看似无用的永昌郡,这简直是南辕北辙之事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疑问道:“打永昌作甚?”

雍闿瞟了他一眼,冷哼道:

“刘备势大,不可正面交锋。我等须先行打下永昌,如此,往西便可连接云南,引蛮王孟获为援;往东更可接壤交州,领东吴兵马入侵。”

说到这儿,他稍作停顿,眯眼冷笑:

“届时,我等内有坚城,外有强援,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且看刘备还愿不愿注下血本,与我山高路远,殊死一战!”

雍仁听罢,这才明白雍闿割据自立之心,更对他的眼光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拜服道:

“兄长妙计,实在是高明呀!且不说朱褒、孟琰是否会立即响应,那些夷人偏偏听风是雨,最好诓骗,十天半月之内,必有动静!兄长但请宽心等候,仁这便去办!”

第三百三十四章 先锋大将

益州,成都。

李恢新任庲降都督,按照惯例将选拔五千将士随行南下,故整个四月份,他一直在各大军营中穿梭行走,挑选能征惯战的精锐士卒,组建南下大军。

到了四月底,征发事宜过半,倘若一切顺利,都督大军次月中下旬即可拔营南下。

但刘备却有些等不住了。

这一个月以来,先是传来建宁太守正昂为豪族雍闿所杀的消息。

紧接着,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诸郡夷人之大小叛乱叠起。起初,诸郡太守也能派兵剿灭,哪知这叛乱竟如野火燎原一般,风起云涌,此起彼伏。

诸郡兵老师疲,兵力捉襟见肘,甚至有些地方还吃了不小的败仗。局势大变之下,南中诸郡太守只能收缩兵力,勉强守住几个重要的县城。

与此同时,告急文书如飞雪一般传入朝中。

邓方去世不过三个月,南中朝贡完全断绝,局势糜烂,大有天翻地覆之势,一时间,举国震惊。

******

“雍闿这贼厮竟搞出如此祸害!此人当真可恶,该杀!该杀!”

御桌之后,刘备望着手中奏章,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狠狠将手中奏章摔于地上,侧首问道:

“德昂那边,还需多久才可出发?”

座下,丞相诸葛亮面无波澜,躬身答道:

“若要有一战之力,将须知兵,兵须知将,李都督最快还需半月整顿,方可拔营南下。”

“半个月?”

刘备一听,眉毛顿时竖了起来:

“朕等得了半个月,南中诸郡可等不得了!眼下只是夷人叛乱,若不能火速收拾,那些墙头草般的豪门大姓势必趁势作乱,局势怕不是要更不可收拾?北伐在即,若南中不能骤平,成都便有腹心之患,若蜀中不宁,朕安敢挥师北上扫讨凶逆?如此,大业何时可定?云长之仇还报是不报?”

他心中焦虑,不自觉起身,边来回负手踱步,边搜肠刮肚思虑对策。

南中向来不是朝廷主要的经营之地,故而当地官府力量浅薄,郡兵不足以平息叛乱,须得依仗朝廷派兵。

眼下的局势,休说李恢大军一时半刻尚无法出发,便是明日可以立即出发,其实力也未必足够弹压。看着情况,李恢之外,朝廷还需再派遣一员良将火速南下。

“那么派何人为佳?”刘备轻拍膝盖,陷入沉思。

坊间多有传闻,南中瘴气盛行、瘟疫遍地,故而北边军将对于出征南中一事,心中多有抵触。李恢每日干劲满满,眼下不也未曾将五千南下大将的人数凑齐。

这倒也罢了,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熟悉南中地理情况的战将屈指可数,真正能让人放心带兵之人,不过邓方、李严、李恢三人而已。

想到李严此人,刘备倏忽顿住。

李严此人有谋略,能统兵,麾下更有五千东州兵,对他忠心耿耿,敢于牺牲。

建安二十三年时,盗贼马秦、高胜等在郪县起兵,招集队伍数万人,到达资中县。当时他正率领大军主力在汉中与曹操大战,无暇分兵。

时任犍为太守的李严不待朝廷另外发兵,只凭本部士兵五千人即行前往讨伐,并斩杀马秦、高胜等人,其余人都四散逃命,回家为民。

同年,越巂郡的夷帅高定率军围攻新道县,李严前往解围,将高定击败驱逐,保了一方平安。他也因此在南中一带声名赫赫,威望不在邓方之下。

猇亭夷陵之战后,李严在法正的推荐下,就任永安都督一职,驻守巴东,防备东吴。在这一任上,他也揪出不少企图通过走私货物扰乱蜀中市场的东吴细作,可谓既属良将,又是能臣。

眼下这般紧迫的局势,如此人物倒是救火的不二之选啊!

刘备念及此处,转身问道:“朕属意将正方再次派往南中镇压,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轻摇羽扇,缓缓摇首道:“东吴方与我国讲和,料无异心;若有异心,李严在白帝城,此人可当陆逊也。”

他虽未直接表态赞同与否,但这番话不得不让刘备慎重思考。

“陆逊…………”这个可畏的后生,一直让刘备大为忌惮:“若非此人,孙权项上人头早已不保,何至于大胜之后,还不得不吞下失去荆州的苦果……”

南中叛乱,只是关乎北伐能否顺利进行;而东境若是破了,关乎的则是大汉的死生存亡了,其间孰轻孰重,明眼人自然一目了然。

静默良久,他长长吐了口气,悄然将本欲派李严领本部五千东州兵南下的念头隐去。

诸葛亮缓颊道:“总算正方在南中交游广泛,素有威严,不如请他逐一休书一封至南中各氏豪族,也好起到告诫示警之意。”

“也唯有如此了……可惜朝中再无懂南事之将为朕分忧罢了,若实在不行,朕便领军亲自南下……”

刘备深感无力,颓然坐下。

这时,诸葛亮忽呵呵笑了起来:“正要禀告陛下知道,昨日有一将作《平南策》,臣观后以为大善,正要请请陛下召见对答。”

“哦?”刘备面露期待,急忙追问:“是哪位爱卿?”

“正是作《平羌策》之姜维姜伯约。”

“伯约?”刘备轻扣案几,追忆道:“年前平羌一行,伯约利用羌人攻下武都、阴平二郡,又结好西羌群豪,为我大汉引入贩马渠道,实立下汗马功劳也……”

顿了一顿,他轻捻胡须,疑色忽盛,皱眉又道:“只是……伯约乃是西凉人士,平羌有成也是因为他熟悉西北故事的缘故,而此番南中有祸,他一介北地儿郎又如何懂得南中民情?这《平南策》怕不是纸上谈兵吧?”

“呵呵。”诸葛亮摇扇道:“是否纸上谈兵,陛下召见对答一番,便知分晓。”

见身为自己左膀右臂的诸葛亮如此坚持,刘备心底蓦然升腾起一丝希冀,沉吟片刻,终于朝着一位内侍下令道:“也罢,便召伯约入内一对。”

内侍躬身领命而去。

这一打岔,刘备怒意稍敛,缓缓走回案后安坐。

“这几个月来,关、张家的几员小将时常在朕跟前晃悠,真要说起来,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伯约了,也不知他如今所忙何事。”

诸葛亮道:“自陛下准许伯约编练新军后,他这两个月闭门不出,只专心操练。臣昨日曾前往探视,无当军战术阵法极适用于山地作战,观之已小有所成。”

“哦?”刘备眼珠一转,奇道:“他莫不是早知南中要乱?这才早早定下练兵之计?”

诸葛亮笑道:“那日臣也是这般问他,他却道凉州天水一带也是山林密布,多以山地为主,故而无当军的战法以山地为主,这也叫错有错着,适逢其会罢了。”

“原来如此。”刘备缓缓颔首,不自觉得对姜维和他新练的无当军起了期待之心,心底同时暗忖道:

“不管伯约这一番《平南策》是不是纸上谈兵,当此火烧眉毛之际,总归是可用之兵,他若是对南事稍有了解,便着他当做李恢帐下先锋,先行南下。”

诸葛亮望着刘备入神沉思的表情,羽扇轻摇,嘴角微翘,竟是笑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平南策

自那一日雨别张星彩后,姜维心中失落惆怅,实不知该如何发泄。

总算他知道北伐在即,为汉人,为汉室逆天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更知道振兴汉室是星彩与自己共同的宏愿,便更加心存寄托,告诫自己绝不能有一丝懈怠。

他也知南中大乱将起,故自那天后,他便住食皆在军中,一心一意扑在编练无当军一事上,多少也有些借事消愁之意。此刻平素颇为平易近人的他脸上几乎不见笑容,训练之中要求更严。

时光流逝,数月时间之内,练军大计甚是顺利——无当军的人数渐渐补全完满,特制的装备器械亦由军器监陆续送达,便是马忠马德信也在月前如约赶来报道,将官士兵们在他精心操练之下,军容日整,短短时日内竟渐渐有了令行禁止的强军模样。

军事之余,他更时刻留意南中局势,当他得知雍闿杀害建宁太守正昂这个消息之后,便知南中局势再难维持了。

这一日,他携带撰写半月有余的《平南策》,策马直奔丞相府。

是夜,诸葛亮携《平南策》入宫面见汉皇刘备,力推其在君前面陈,终引刘备点头。

******

约莫炷香功夫,一袭武将袍服、风尘仆仆的姜维被带入殿中觐见。

“臣姜维拜见陛下!”

“伯约速速请起。”刘备高坐御案之后,伸手虚扶,不待寒暄,开门见山问道:“听闻伯约有心南下?”

姜维起身立定,抱拳正色道:“北伐在即,臣愿为陛下分忧!”

刘备面上浮现一丝感动:“年轻人愿意为国分忧,着实勇气可嘉!”

顿了顿,又定睛问道:“但南中不比凉州,纷乱难治更甚,你对南中可有多少了解?”

姜维朗声道:

“自前汉武帝平定西南夷、在南中地区设置郡县以来,朝廷便屡屡从中原移民实边。南中土著夷人众多,环境险恶,汉族移民不得不以宗族血缘为纽,聚集在一起生活,百数年来,终形成‘大姓’。后汉以来,这些‘大姓’经得繁衍生息,已然是南中最具权势者,他们拥有大量部曲和地盘,又与土著夷帅联姻,势力日大。而今,南中诸郡中,佼佼者有爨、孟、李、董、雍、毛、朱、吕诸姓氏,便是官府行事,也不得不借重其势。”

刘备见他对南中之历史、人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颇出意料,终于满意得点了点头。

只是了解情况固然要紧,能否顺利弹压叛乱才是关键。

他踌躇不定,面上疑虑依旧:“若要南下,不知可有定计?”

姜维眼见主公心动,深吸一口气,慷慨答道:

“臣蒙丞相指导,言南蛮多种,性不能教,连合朋党,失意则相攻。居洞依山,或聚或散,西至昆仑,东至洋海,海产奇货,故人贪而勇战。春夏多疾疫,利在疾战,不可久师也……”

说到这儿,他顺势望向诸葛亮,但见后者嘴角含笑,微微颔首,显然存了鼓励之意。

见状,他精神顿为止一震,继续道:

“现今南蛮夷人多有叛乱,其中最强势者为越嶲郡的夷王高定,四方夷人多有从附。当此之际,臣只消领军率先行击破高定,则各地夷人叛军士气大馁,不足为虑,各郡凭本地郡兵,亦可逐一剿灭,此起一也。”

“其二,而今南中汉人大姓尚未有所动作,想来多在观望局势,若局势糜烂,则必蜂拥追随起兵;但臣若能速破高定,则能起敲山震虎之效,必有大姓豪帅心中生惧,再不敢助纣为虐。”

“再者,南中诸大姓虽世代姻亲,号称同气连枝,但彼此之间争夺田地、权益之事犹然不少,龌龊遍地。臣若到南中,当用种种手段,分化诸大姓,拉拢服从朝廷之派系,打击不恭顺之辈,如此彼消我长之下,雍闿之势必然大减!假以时日,必可一举擒拿!”

“好——”

刘备眼见此子有如此见识,大生认同之意,更为关键的是,此子还能点出了南征不可久师、宜速战速决的观点——这一点显然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面色激动,正待许下先锋之职。

忽然,原本不发一言的诸葛亮起身插问道:

“此策好则好矣——但伯约之谋,基于雍闿欲与朝廷大军正面交战。君可曾考虑过,彼若有意南下勾结云南孟获或者交州兵马,君又当何以处之?”

经得提醒,刘备豁然顿口。他熟知地理,知道南中永昌联通东吴交州,也能到云南蛮荒之地,真要说起来,确实还有这个隐患,当下不由得颔首不止,心道,孔明果然谨慎,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面。

他也有心考较,便视向姜维,静候他的回答。

但见姜维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诸葛亮,反是转身面向刘备,反问道:

“臣闻五溪蛮人沙摩柯曾遣使至成都,向陛下面陈吴侯不守信用,起兵攻略五溪蛮人居所之事,不知是否属实?”

刘备一愣,面有不甘,叹道:“确有此事,朕曾答应要庇护沙卿族人,只是此番鞭长莫及,怕是要食言了……”

他忽又望向姜维,奇道:“但此事与南征又有何干系?”

姜维面色不改,抱拳道:“臣有一计,既可解五溪蛮于倒悬,不负陛下仁德之名;又可断雍闿后路,助李都督早定南中,今日正要献于陛下!”

刘备再也心痒难耐,激动问道:“计将安出?“

******

君臣一番对答,不觉时日之过,倏忽已至深夜。

姜维将计策娓娓道来,讲到复杂处,索性请了刘备、诸葛亮二人,亲自到案几后的地图上比划了一番。

刘备听在耳中,心中疑难尽去,倏忽眉头尽展,听到兴头上了,他竟亲自下场,把臂扶助姜维,想要好好夸赞一番。

此刻凑得近了,忽觉不过数月未见,姜维却面色黝黑,身形消瘦,竟是憔悴了一大圈。他只当此子在编练新军一事上耗费了极大的心血,感叹于其恪尽职守之余,更觉心疼万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拔擢

“年前,伯约西行途中立下大功,朕因守孝之故,未能及时封赏。今日国家有难,你能挺身而出,朕心甚慰……”

按着刘备的计划,原本只是想给李恢找一个副将帮手,但从今日对答看来,姜维对南中的了解不在李恢之下,又兼他战功赫赫,领兵的才能更远在李恢之上,南中平乱显然还得落在此子身上。

如此看来,此人当重用,至少地位、权柄不应在李恢之下,否则便有受到掣肘的可能。

他稍作沉吟,断然道:“南中局势日渐糜烂,朕属意伯约你南下平乱,特加你为平南将军,领朱提郡太守,不日领军南下!”

平南将军!

诸葛亮、姜维闻言,皆大吃一惊。

汉制,四平将军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四征、四镇将军之后,秩比二千石,平时不常置,是战时才会任命的高阶将军衔,位分之高,几乎可与庲降都督平起平坐,难分轩轾。

至少在新立的朝廷中,姜维的平南将军一职只在马超、张飞、吴懿、魏延、李严、赵云等寥寥数人之下,几乎与身为典军中郎将的关平还要高上半阶。而在此之前,姜维的太子率更令一职不过千石,这可是大大的拔擢了。

更何况,在此平南将军之后,刘备还封了一个二千石的朱提郡太守之职,这意味着在至少在南中的朱提郡,姜维是文武首脑,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这显然是极大的信任,并寄附主上着莫大的期待。

刘备看着二臣吃惊的表情,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伯约你须多少兵马,尽可报来!”

姜维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兵贵精不贵多,臣仅凭本部一营兵马,三日之后便可出征!半年之内,必破贼势!”

“好!好!好!”

对于姜维统兵的才能,刘备自然毫不怀疑;方才一番答对,对他平南方略极具信心;此番对于他的壮语,更是喜出望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时,诸葛亮建议道:“南中诸郡,自西向东依次为越嶲、朱提、牂牁三郡,不若以德昂(李恢字)负责牂牁郡防务,伯约联手幼常(马谡字)弹压越嶲、朱提二郡的叛乱,待收拾妥当,三方合力,共击建宁雍闿。”

刘备颔首道:“此提议甚好,就以此为定计。”

诸葛亮又对姜维道:“越嶲夷王高定野心勃勃,势力雄厚,屡屡反叛朝廷,此次叛乱声势也是最大。幼常(马谡字)于军事一道的造诣不如伯约,君还需多加襄助才是。”

姜维抱拳道:“不敢,维与幼常本就相识,又同殿为臣,自当同心协力,共拯时艰。”

顿了顿,又道:“只是,眼下局势危如累卵,臣请陛下许臣便宜行事,并拨下几位得力助手随行,万望应允。”

大节既定,这些细节上的小事,刘备自然毫不在意,挥手道:“余下之事,便由你与孔明自行商议便是,此番南征,你要人,朕便给人,你要钱,朕便给钱,更全权准你便宜行事……”

******

君臣三人商议半晌。刘备终究上了年纪,不觉间面露疲态。诸葛亮、姜维二人便起身告辞,联袂而出。

行至宫门,姜维顿足,抱拳道:“此番得以南下平乱,全仗丞相举荐,维感激不尽。”

诸葛亮颔首道:“也是君之《平南策》条理清晰,深得吾心,吾这才力荐,不必谦逊。”

姜维又道:“此番南下,维必殚精竭虑,破敌于须臾之间。只是需要的人手,还请丞相不吝帮助。”

诸葛亮道:“君既说不要朝廷一兵一卒,只凭本部兵马,想来也所求的帮手,多是用于内政吧?”

“正是!”

诸葛亮目中精光闪耀,明若洞烛:“君已有便宜行事之权,眼下又求内政专才,恐怕君真正所欲者,是要变革朝廷官营盐铁之政,借盐铁之利结好豪族大姓,并借此争取民心吧?”

姜维闻言,仿佛内心被窥破一般,楞楞望向诸葛亮。

说起来,盐铁官营其实就是国家实行垄断经营。这种做法始于春秋时的齐国,始推行者是管仲。此政帮助齐国一跃成为春秋霸主。

前汉武帝想增强国力征服匈奴,于是采用大盐商东郭威阳的意见,从元狩四年(公元前118年)起在全国实行盐业官卖制度。由是国用充足,四十四年间,通过漠南之战、河西之战和漠北之战三大战役,犁庭扫穴,一举却匈奴三千里。

刘备入蜀以后,官府用度匮乏,便诸葛亮的主导下执行了盐铁官营之策,成效颇丰,至少稳固了新政权的统治,并施施然打下了历时两年的汉中之战。

不得不说,盐铁专卖是官府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并打击地方豪强势力,兼有强化朝廷中央集权的政治目的,确有其积极的一面。

但凡事皆有两面。

在朝廷权威兵力能有效覆盖之地执行盐铁专卖官营固然行得通,但在千里之外的羁縻之地,官府若要用平和的手段分化、拉拢当地大姓,除了让渡一部分利益,还能有什么办法?而今之计,唯有通过共享盐铁之利,将一部分大姓、豪帅绑上朝廷的大车,才是真正便利有效的手段。

再者,南中诸郡本就是羁縻之地,朝廷可以掌控的户口极少,能够收取的盐铁赋税自然也算不上多,变革的成本并不高昂。

姜维暗忖自己的意图既然瞒不过法眼如炬的诸葛亮,索性摊开说明了便是。但见他微作沉吟,不答反问:“敢问丞相,朱提郡一年盐铁所出税赋,可有百万钱?”

果见诸葛亮摇头道:“时有时无,所取赋税不过聊以维持官府人事开销耳。”

姜维闻言点了点头,又道:“这便是了。蜀郡、巴郡人口稠密,盐铁官营可速收成效;而南中偏远之地,盐铁官营与否,本就无甚区别。更何况,一味排斥私营作为权宜之计尚可,若长此以往,必有弊端。远的不说,有司机构膨胀,效率低下;盐铁官员也会贱买贵卖,盘剥汉夷百姓……”

盖因盐铁官营之策是诸葛亮主要政绩,他不敢多说弊端,只浅浅点了一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约定

哪知诸葛亮却笑道:“吾如何不知盐铁官营之弊端。岂不闻坊间传闻‘卒徒烦而力作不尽’,有些坊司所产之盐、铁质量低劣,民用钝弊,割草不痛,价格昂贵,又强制购买,百姓苦之。且南中山高路远,有司缺乏监督,自然也存了贪污**之嫌。南中暴乱,未必无因……”

见他如此“自揭短处”,姜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要缓颊两句。

诸葛亮却摆手打断道:“正所谓乱世用重典,南中糜烂,若伯约你有法子尽快弹压,便是打破陈例,又有何妨?君之才华吾自清楚,只管放手去做,陛下面前,自有吾帮你缓颊;所需人手,吾也将一并调配妥当。”

“丞相!”这一番表态,引得姜维动容不已,躬身抱拳,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诸葛亮却摆手笑道:“先不要谢,伯约此番南下,吾对你有个要求,也不知你敢不敢应承。”

“丞相请讲。”

“君可知朱提郡户籍、人口、田亩之数如何?”

这个问题,姜维之前做功课时翻阅过典籍,倒也有些了解,当下答道:“据朝廷典籍记载,朱提郡户籍约莫二千,丁万余,田亩约千顷。”

诸葛亮闻罢,却摇头笑了起来:“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述乃是朝廷所有之户籍,据前任都督邓方来信所言,朱提一郡,汉人之数实不下三万,夷族蛮人,亦不下此数。”

姜维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实何止朱提,南中诸郡,汉夷杂居,汉人人口财货皆由豪族大姓把持,朝廷所占,三中不过有一耳。”

诸葛亮微微颔首,笑道:“君知道就好……以君之能,平叛自不在话下,但吾还希望半年之内,君之治下,可使朱提郡之户口、田亩、赋税番上一番……如此要求,不知君敢应否?”

姜维旋即了解到诸葛亮的意思了——他是希望自己能够找到办法,通过削弱大姓、夷人的势力,进而增强官府之实力。

稍作沉思,他当即抱拳应下:“若抚剿并用,未尝不可也。”

诸葛亮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道:“好一个抚剿并用……去岁,马幼常(马谡字)远赴赴越嶲任太守,临行之前,吾也提了此要求。幼常献上攻心之计,慷慨而去……”

见姜维露出倾听之状,诸葛亮笑了笑,补充道:

“只是观其一年之政绩,越嶲户口虽略有增加,距离番上一番却是相去甚远,更有夷王高定盘踞越嶲,不时作乱……可见攻心之计对付良善之辈尚可,对于穷凶极恶之辈,怕是无用。而君之抚剿并用,更合吾意……既如此,吾便当你应承下来了。”

“且慢——”但见姜维露齿一笑:“丞相所求,维自当勉力一试,只是维也有一桩请求,还请丞相应允!”

“哦?”诸葛亮笑道:“倒是个不肯吃亏的,你且说说,还有甚么请求?”

姜维收敛起笑容,直直道:“也请丞相在半年之内,囤积粮草,秣马厉兵,但凡天下有变,即刻收拾行装,发兵北上!”

诸葛亮摇头叹道:“若要北伐,仓中须有三年之粮,蜀道须得畅通无阻,军卒须得训练完备,兵甲更须整治完善,对外更不得有强敌环伺……若按着伯约所请,吾须在半年之内完成以上筹备,只怕肩上这副担子,比起你平定南中一任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姜维目光灼灼,表情坚定,抱拳道:“维之信任丞相,便如丞相信任维一般。维自信半年平南,自也相信丞相在半年之内,必得筹备好北伐事宜。”

诸葛亮嘴角微微上扬,忽伸出右掌,悬于半空:“希望伯约你赶得上才好!”

姜维伸手与之相击。

四目相对,双掌相交,两人俱可从彼此眼中看到激赏与期待。

其时明月在天,海棠飘香。

******

是夜,姜维领了平南将军和朱提郡太守的玺印,转回军中,召集诸将,将朝廷旨意通报了一番。

帐中,赵广、霍弋、姜文闻知后,在恭喜姜维受封之余,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思早已飞到南中建功立业之地。

张嶷终究年长沉稳,凝神问道:“敢问将军,大军何时启程出发?”

姜维道:“这几日朝廷会选拔几员盐铁专员送到军中,一俟人员汇合完毕,立即拔营南下!至于军甲器械,诸位可速速收拾妥当。”

“遵命!”诸将轰然允诺,各自回营准备出发事宜。

次日,全营上下三千人马终于正式接到准备南征的消息,顿如炸了锅一般,士卒们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在各位将官的指挥下,将一箱又一箱的装备、器械、粮草打包装定上车,场面熙熙攘攘,热火朝天。

总算无当军首重纪律森严,诸将分头行动,指挥若定,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将行装整理得七七八八。

姜维看在眼中,着实满意不已。

******

等到行装整定,诸将联袂入账复命。

这时,忽见一员传令兵疾跑进帐,单膝跪地,禀道:“报将军,城中门口有几员文官领着一众工匠求见。”

霍弋大喜道:“定是丞相将将军所需之人找来了,不想竟是这般神速!”

赵广亦叹道:“不愧是丞相,半日之内,竟可将各色人才尽数寻到。”

姜维对诸葛亮的政才效率自然是知道,闻言只是笑了笑,回首问那传令兵道:“可知领头文官姓谁名谁?多少年纪?”

“他自称姓张,乃是将军旧识,约莫五十来岁。”

“姓张……旧识……五十来岁……”姜维沉思片刻,忽一拍大腿:“原是张裔张君嗣来也!去年汉中之行时,他任司金中郎将,是蒲元的顶头上司,我曾与他共事,彼此还算和气,他既到来,我得亲自迎上一迎!”

说罢,起身提步便往营门方向行去,诸将鱼贯跟随而出。

他人高步大,只二十余步就抵达营门。透过栅栏,但见营外黑压压站着二三十名褐衣短打的匠人,有三人凌然于众匠人之前,显然是众人的首领,其中一人,长须灰袍,赫然正是张裔张君嗣。

第三百三十八章 八方来助

姜维命人将门洞打开,笑脸相迎道:“却是哪阵风,将张先生请来某之营寨了!”

张裔亦上前拱手寒暄了两句,笑道:“老夫此来,却是要叨扰伯约的。”

“不敢,不敢,还请先生明言。”

张裔干笑两声,道:“益州郡太守正昂为雍闿所杀,陛下以为南中士人不足为依靠,便命我为新任太守,不日便要赴任。今日老夫去拜别丞相,丞相言及伯约你也要领军南下,老夫便舔着这张老脸,过来寻你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是如此。”

听到张裔即将任益州郡太守一事,姜维忽得想起一事。

历史上,他受朝廷命令担任益州太守,径直赴郡所上任。时雍闿已经同孙权眉来眼去日久,自立之心日盛。听闻朝廷不曾将益州郡太守一职授予他,于是闹别扭不服气,更借鬼教鼓动人说:“张府君如瓠壶,外虽泽而内实粗,不足杀,令缚与吴。”于是命人张裔绑了押送给孙权,就此被软禁于东吴。

一直到了刘备去世后,诸葛亮派邓芝出使东吴,蜀吴重新确立盟约,这才将他从孙权手中救出。

既然有这么一出,姜维心中敲响警钟,心道张裔是丞相的重要僚属,自然不能让他再出意外,当下郑重应承下来。

张裔道了声谢,从左手边拉出一员四十来岁的文臣,介绍道:“这位是在司盐校尉府任职的岑述。”

说罢,又指着右手边一员身着短打的胖大匠人,介绍道:“这位是大匠蒲元之子蒲团……这两位并身后这些人手,都是丞相依伯约所托,寻来帮手的,老夫既然顺路,一并领来见你。”

他身后的岑述与蒲团对视一眼,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就是主事之人的,不敢托大,齐齐上前,大礼拜见。

“下官岑述,表字元俭,奉丞相之命,特来拜见平南将军!下官原在司盐校尉府王校尉麾下任管事,自觉于治盐一道稍有心得,今后还请将军多加提点。”

“小人蒲团,本在少府匠作监做事,昨日父亲着我前来协助将军。父亲说将军是他老人家的好友,嘱托小人务必尽心办事,万不可误了将军大计。”

望着两个恭敬的身影,姜维心中大喜。

若只是平定南中叛乱,凭借营中三千新军固然绰绰有余;但南中的问题相当复杂,军事只能治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治久安之关键,还需眼前于这两人。

他快步上前将两人扶起,大笑道:“得两位相助,此行定当马到功成!两位也请放心,只消衷心任事,待归来之际,本将必定为两位表功!”

岑述、蒲团二人年富力强,正欲立下一番功业,闻言激动道:“全凭将军吩咐!”

这时,张裔身后忽又闪出一人,扑道姜维跟前,激动道:“将军…将军可还记得小人文修吗?”

姜维定睛望去,但见来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身短打,后背背负着一只用布块盖住的大箱子,“咕——咕——咕——咕——”之声不住从箱子传出。

这些人都是他列好清单,再拖诸葛亮调来的,他当然知道此人原是替汉中王豢养禽鸟的文修,此人因为养鸽有术,便被他挖掘出来,派去开发鸽子传信之术,也不知道一年过去了,信鸽到底有没有养成功。

按着他原本的打算,南中地域广阔,交通不便,不如以南中作为信鸽传递消息的试点,若能顺利达成预期,便可将此技术应用到北伐之中,届时便可在信息传递的及时性上碾压魏军。

姜维将文修扶起,笑道:“当日,本将亲自奏请设立信鸽司,推荐你做主事之人,某又如何能忘?”

他有心验证成效,便指着文修背后的箱子,问道:“如何,信鸽可养成了吗?”

见他问起这事,文修心中激动难当:“小人既蒙将军看重,便日日夜夜思考如何达成将军的期许,这一年,小人精心饲养鸽子之余,走遍郫县、江州、阆中、江原,丝毫不敢懈怠。今日终于敢当着将军的面回答一句,这信鸽终还是教小人养成了!”

姜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既如此,便随本将到南中一行。你若能在南中诸郡驿站处设立鸽司,朝廷与地方之间的通信就能更为便捷,岂非大功一件?倒时候,便是让你掌管全益州的鸽子,又有何妨?”

文修闻罢,顿时热血沸腾不已,不住拍着胸脯道:“全凭将军吩咐,全凭将军吩咐!”

这群人中还有农官、向导、木匠等专才,在队伍末侧,甚至还有一个面目激动、袒胸露乳的蛮人汉子。

等到一一介绍完毕,姜维招手将霍弋招呼到跟前,吩咐道:“诸位都是来帮忙的,我等身为主人,自当以礼相待。传令——随行诸位每月领三倍月俸,平日所需物什,皆双倍供应。再安排两个什的人手,专门用于保护张府君和诸位管事、大匠。”

却说张裔身后的匠人除了寥寥几位建功立业者之心外,大多贪图安逸,不愿前往南中不毛之地,此番也是受朝廷征发,无奈聚在此处,心中多少有些怨气。

但今日看来,平南将军为人爽气,张口就是三倍月钱,又派了专人保护,当下皆轰然叫好,些许不满早随风烟散去,纷纷高呼“平南将军仁义”,情绪由是高涨不已。

介绍完毕,姜维旋即命令霍弋领着诸人入营内安顿。

这时,那蛮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姜维跟前,紧紧抱住他的膝盖,声泪俱下道:

“将军!小人是五溪沙摩柯大王帐下先锋沙雕,昔日夷陵大战,远远见过将军神威!今吴狗不讲信用攻伐我族,还请将军为我族做主!”

姜维知道,这位沙雕自然就是沙摩柯派来益州向刘备求援的使者了。

话说夷陵之战后,汉家势力大致退出荆州地界,对五溪蛮的庇护自然好比无根之木、无从谈起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兄弟情分

刘备显然十分在乎自己的名声,一俟姜维献好计策,转日就将五溪蛮的使者送到无当军中。

姜维将沙雕扶起,宽慰道:“某与沙将军也是旧识,自无见死不救之理。只是荆州的路途为东吴所阻,我军兵锋着实难抵武陵……不过,某确实有一条计策,可免尔等族人灭顶之灾,只是……若要实现,怕不有十分凶险。”

却说五溪蛮早已被东吴逼迫得狠了,灭族也就是时间上的事情。沙雕闻言,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棵稻草,急忙道:“还请将军直言相告,只要能给族人一条生路,哪怕有千般难、万般险,我家大王也一定会感激将军的恩情!”

姜维点了点头,道:“此处非说话之地,请使者入帐中一叙。”说完,又朝着一名传令兵吩咐道:“将马将军找来帐中。”

不多时,马忠入帐拜见。

姜维引着沙雕与马忠介绍了一番,又将五溪蛮人面临的困境仔细复述了一遍,而后对马忠道:“我着你陪着沙雕兄弟,出使往武陵郡佷山,不知你是否愿意?”

尽管此行要经过东吴领地,行程十分危险,马忠却慨然道:“为国家计,忠愿领此命!”

“很好!”姜维满意的点了点。

历史上的马忠,为人宽济有度量,忿怒不形於色,然而处事能断,威恩并立,因此蛮夷们都十分敬畏和爱戴他。

这一次的任务虽如火中取栗,却是平定南中十分关键的一环。纵观手下诸将,唯有马忠此人可以让他放心托付。

是夜,姜维将计划和盘托出。待交托完毕,马忠、沙雕二人拜别姜维,连夜悄然出发。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无当军营内炊烟袅袅,将士们早已起床用饭。因着许多人是第一次出远门,故而气氛有些紧张,无人敢于大声说话,皆默默吃用手中饭食。

主帐中,姜维穿好甲胄,接过姜文递过来的早食,开始大口食用。

他在军中向来与士卒同甘共苦,从不开小灶,士卒吃什么,他便吃什么,诸将也跟着有样学样。

今天的早餐是两枚昆布饭团,这也是平日里吃惯了的东西。但姜维一口吃罢,只觉今日的饭团与往日大有不同——既有腌渍梅干的鲜香甜腻,又有胡麻的芬芳醇香。这让他食指大开,一口气就将两枚饭团吃的干干净净。

饭毕,士卒们在诸将的带领下,开始默默排列。

今日因有工匠营的加入,原本早已练得熟稔的队列,颇有些乱象,惹得张嶷好一阵暴跳如雷。堪堪花了半个时辰,全军上下这才将行军队列列毕。

时东边太阳跃出云层,将天地映得红彤彤的一片。姜维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下达了开拔的命令。大军旋即车辚马萧,拉得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迤逦南下。

此行由张嶷任打头先锋,司职斥查前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霍弋领救护营与工匠营,并掌军中物资;赵广压阵断后;姜维坐镇中军,诸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按照既定的路线,大军从成都出发,沿岷江走上两日,便会经过仁寿县,届时,大军将会在此稍作补充。

堪堪走出半日光景,忽见大军后方烟尘滚滚,紧接着响起闷雷般急促的马蹄声,远眺有数骑正极速抵近。

此时大军还在身处蜀郡之内,而且压阵的赵广不曾示警,显然来人是友非敌人,姜维料来人必是冲自己而来,便命令大军行进如故,他自己停下观望。

马蹄声渐近,不多时,烟尘中闪出两条高大人影,姜维定睛细望,发觉来人赫然正是结义兄弟张苞、关兴二人。

乍见兄长的踪迹,他自是惊喜不过,旋即一夹马腹,急忙策马迎将上前。

“两位兄长,你们如何来了?”等到两拨人马抵近,姜维又惊又喜,紧紧抱拳示意。

哪知甫一接近,张苞黑着一张脸,猛地挥出一拳,重重击在他的右肩窝。姜维猝不及防,差点被打下马去。

但见张苞怒气冲冲道:“好你个姜伯约!早知要发兵南下,却只在昨夜派个小厮通知打发!想不到你我兄弟之间,竟生分至此!”

他越说越怒,还欲再打,边上的关兴急忙将他拉住,转身斥道:“伯约你须得记住大兄的教训,若非家人传信,我等还不知你要南下!此举忒也让人心冷!”

姜维肩窝上犹如钻心之疼,却只得苦笑,竟是连一句也辩驳不得。

张、关、姜三家都住在锦里静巷,相隔只在咫尺。那一日他诀别张星彩,但心中始终存有挂碍,未免睹物思人,平日多留宿军中,很少回家。

而南征之事,又属于突发,给他筹备的时间本就不多,故而事到临头,他只派了一名小厮回家中和两位兄长处,算是知会。

但在张苞、关兴二人看来,姜维平素里忙着编练新军,他们也要统领天子亲军,各自的公务皆可谓日渐繁忙,诸人虽同在成都,但兄弟之间碰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但纵然如此,他二人还是想不通,怎么南征如此大事,姜维居然只派了个小厮通传便算打过招呼了?这兄弟之情,岂非生分至极了么?

两位兄长面上虽是怒气冲冲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姜维心中忽涌起一丝温暖,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许多人是发自内心地牵挂于他。

他叹息一声,躬身抱拳道:“确实是做弟弟的不是,兄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小弟绝无二话。”

说罢,翻身下马,闭目静立,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见他如此神状,张苞却再不好下手。但见他强忍怒气,一张脸涨的黑红,气冲冲地从马袋中掏出一袋酒水,丢到姜维手中,瓮声道:“饮上一口!”

姜维依言饮了一口。

张苞忽又伸手夺过,自顾自饮了一口,随后袋口朝下,将酒水团团洒于地上。

“哼!”

做完这些,张苞狠狠瞪了姜维一眼,一声冷哼,转身拍马就走。

“大兄追赶半日,横竖就为了这一番发作?”

姜维大是不解,不由得侧目去望苦笑摇头不止的关兴。

第三百四十第章 僰道城

关兴叹了口气,解释道:“大兄恼你不告而别,这才气忿。但他又说,你既是咱们兄弟,此时即将远行,我等做兄长的岂有不来饯行之礼?故而今日我等一早便向陛下告了假,问明方向追来,为得就是送你一程。”

闻言,姜维忽然明白过来,时古人迷信,信奉凡事皆有神明主管,出门行路,自然由路神掌管,但凡家中有人要出门远行,必有亲朋好友祭祀路神,祈祝平安。

“原来兄长忍着一肚子气愤,却仍愿意来回奔波为我饯行,此中关爱,着实令人感慨……”

他鼻梁间酸楚一片,心中感动莫名。此刻竟一句话感谢也说不出来,只能一味拱手,以示感激。

关兴见状开怀大笑,又上前拍了拍姜维的肩膀:“放心吧,你大兄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你什么时候回来,那便全好了,定不会记在心上的——还有,糜威、简舒、句扶、王平诸位兄弟告不得假,皆托我向你问候。”

姜维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拱手道:“诸位的恩情,我自记在心中。”

两人聊了几句,关兴见姜维恢复了本色,旋即笑道:“张苞他终究是大兄,方才挟怒而去,我若不赶快寻上去,怕他面上难堪。今日就此别过,万望平安归来!”

“一定,一定!也希望两位兄长和诸位伙伴身体安康,来年一道并肩作战!”

“好说!”

关兴露齿一笑,举手一拱,就此在姜维的目送下,拍马往回赶。

哪知还没驰出三五步,他匆匆策马转回,面上还带着一丝忧虑。

“还有一事,正要问问伯约。昨日,我本约了银屏一道前来替你饯行,只是今日天亮后却遍寻不着她,正要问问伯约,她可曾先我等一步来寻你过么?”

姜维一愣,回道:“倒是不曾见过。”

关兴苦笑道:“这丫头本就声得活泼性子,入蜀后勉强安静了几个月,不想如今固态萌发,竟还是这般不让人省心……”

姜维知关银屏向来与张星彩交好,便猜测道:“许是去大兄家玩耍了。”

“不去管她……”关兴摇了摇头,再一次抱拳:“伯约你安心南征,祝你捷报早传,为兄这便告辞了!保重!”

“保重!”

******

大军在向导的指引下重新启程,马不停蹄,疾行五日,但见四周地势越来越高,道路越发狭小,原是渐渐进入连绵山地。到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犍为郡僰道境内(今宜宾)。

向导显然也是个博闻广识之人,介绍道:“僰道乃是益州汉夷交接之处,昔日秦始皇由僰道开辟五尺道入南中,出了此处再往南行百里,便是南中诸郡地界了。算算路程,大抵还有一个时辰便可到僰道城。”

姜维高坐马背,下令道:“诸位再加把劲赶路,等到了僰道城,先享用一顿热汤热食,再好生将歇一夜!”

一连赶了着许多天的路程,将士们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本就有些疲乏,此刻闻见“热汤热食”几个字,皆轰然叫好,仿佛凭空又生出一股新力,不觉间加快行进脚步。

再行片刻,但闻“哒哒哒哒”马蹄敲击地面之声飞速响起,却是负责在前方开路的张嶷飞奔来报。

“将军,重大军情——我方探马发现前方二十里外僰道城下有数千夷人盘桓,似乎正在攻打僰道城!”

“什么!”姜维大吃一惊,皱眉暗忖道:“僰道城为犍为南部之重镇,向来是防范夷人北上作乱的门户,有三千重兵屯驻,想不到今日竟被夷人围攻!看来南中之祸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些。”

沉思间,张嶷面色凝重,请命道:“僰道城乃勾连蜀中与南中的咽喉之地,万万不可有失。末将斗胆,请求出阵破敌!”

姜维想了想,问道:“夷人有多少兵马?衣甲装备如何?军容可否齐整?”

张嶷凛然道:“夷人所有数千,但此处只有一过道,使不得包抄夹击,靠得是真刀真枪拼杀!他们装备简陋,毫无阵列可言,显然是群乌合之众,末将自信凭本部八百先锋,一个时辰之内,便可破敌!”

姜维有心检验这几个月来练兵的成功,当即点头道:“也罢,你便领本部兵马出战,本将替你压阵。”

“遵命!”张嶷领命而去。

姜维有心借观摩实战来提点霍弋,赵广二将,便派人将二将招来,吩咐道:“随本将一同观战。”哪知张裔亦闻讯而来,只嚷着要一同观战。姜维拗不过他,只得派了亲兵护卫左右。

四人纵马出发,飞驰向前,十里距离,眨眼就到。

姜维左右环顾,指着一处小丘道:“此处地势较高,场面当可一览无余。我等上前一观。”

说罢,领着诸人依次上丘,自有亲兵布下马扎不提。

众人举目远眺,但见不远处左右并立有两座山头,一条泥泞小道自北向南,嵌着两山缝隙,蜿蜒而去。而就在两山缝隙与道路交汇处,一座砖木垒就的小城拔地而起,死死卡住这一条有南中入蜀中的咽喉之道。

此时,在小城的南门,数千披头散发、或着兽皮、或打着赤膊的夷人“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他们手持各色兵器,将南门团团围住,远远望去,就像一块色彩斑斓的大毯子。

城池的南墙上挂着几架粗糙的云梯,不断有夷人不顾性命向上攀爬。

姜维见上墙的夷人越来越多,城中士卒根本无力驱逐,不由皱眉心道:“僰道城中的守备怎得如此薄弱?若非我军途经此地,破城只在早晚。”

他又向不远处的走道上张望,但见张嶷列阵迎敌的命令早已下达,但前排无当军的士卒皆缩着头,露出十分畏惧神情;即便是后排,也有不少士兵脸上带着惊恐,持械的双手还在不断发抖。训练中几十息就能结成的变阵,此番过了数百息,依旧不能成型。

姜维知道这是新军初阵时必然会出现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可怕,关键在于身为大将的张嶷如何应对化解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