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之西凉鄙夫 - xp1024.com
《三国之西凉鄙夫》


第零零一章、猿臂少年

连绵了十余日的毛毛细雨,一旦停歇了,总能让人心生欣喜。

尤其是阳光普照着大地,让晚春的绿意惬意染满了田野和丘陵。当一阵春风拂摸而过,便荡漾着水珠,摇曳着阳光的七彩斑斓。

不过呢,看着欣喜,出了门就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从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滋润了田野,泥泞了道路。

一脚踩下去,履底能粘上厚厚的泥层,让人不胜其烦。更惨的是,不小心踩到了积水很多的土坑,让水渗进足衣(古代袜子)里,会冻得脚趾乌青发麻。

在大汉朝疆域最西边的凉州,所谓的阳春三月,依然能将淘气的小儿冻得鼻涕直流。

只有一种人,才会喜欢这个时节。

是帮佣的羌人和氐人。

凉州一直都是胡汉杂居的地方,但田亩几乎都被汉人所占据。羌人与氐人们在放牧之余,会在春耕的季节,跑来充当临时帮佣,用力气换取几天的口粮。

当然了,也有许多羌人和氐人,会选择用刀子来抢。就是危险了一点,一个不小心就把首级给贡献了出去。

自从故太尉段熲在十几年前,平定西羌之后,凉州的羌胡都安分了好多。

就算如今,段熲都故去了两年,陇西郡的烧当羌、参狼羌、白马羌和武都郡的氐人都没有作乱的迹象。

对,如今是光和四年,公元181年。

此地是与陇西郡、武都郡接壤的汉阳郡(就是天水郡)。

浩浩荡荡东去的渭水贯穿这里,不光带来了肥沃的土壤,还让汉阳郡变成了兵家必争的“陇右第一重镇”。

其治所冀县,是西凉为数不多的人口稠密之处、重兵驻守之处。

在这里,羌人与氐人都不会轻易拔刀。不然大汉兵卒们,也会拔出缳首刀教教他们,什么叫大汉威武!

所以呢,这里的黔首百姓,都会放心的让家中少年郎随意游荡乡野间。不必担心,他们会被羌胡给虏去大漠或高原上当一辈子的羊奴。

如果,他们的家中存粮,允许少年郎无所事事的话。

阡陌交通的田亩里,许多羌氐帮佣已经扬起了鞭子,嘴上打着呼哨,努力驱赶牛马在春耕。偶尔的,也会将目光投在路过的两个少年郎身上,流露出一丝羡慕。

在这种农忙时节,能背着猎弓在野外游手好闲的,家中肯定是不愁过冬之粮的。

这两个少年郎,从头发扎成总丱和衣襟右衽的习俗,不难看出是汉人。

就是一高一矮、一壮实一瘦削,并肩而行的场景倒令人莞尔。走近了看,他们的眉目间稚气未脱,脸上青涩依稀,约摸就十二三岁吧。

他们身上的衣裳有打过补丁的痕迹,腰侧也没有别着佩玉,看来出身也不是什么富庶的世家大族或豪强大户。

周边监视羌胡帮佣的黔首,对这两个少年看似很熟悉。当他们路过的时候,也出声招呼。

“尔等又去打猎了?春狼产崽,小心点啊!”

“小子,打到了头狼,老夫出一万钱买了!”

“打到了兔子,拿来我家,我拿布帛换!”

叮嘱的,勉励的,善意打趣的,各有不同。

却能让一种称呼为淳朴的氛围,荡漾在空气中,倍暖人心。

两个少年也微笑着点头,一一致意。

等走远了,瘦削的少年才微昂头,问道:“阿兄,我等去山林里寻些猎物不好吗?为何要去渭水畔射鱼呢?”

顿了顿,又低声嘟囔一句,“那鱼在水里,又不好射中!”

壮实少年莞尔,斜了他一眼,训示道:“就是不好射中,才更要去。汝忘了我等出来射猎,是为何了吗?”

“习射。”

又是一句略带不满的嘟囔,瘦削少年垂下了脑袋,脚步变得有些不情不愿。

如此走了约摸一刻钟,壮实少年忍不住就催促了一句,“走快点!今日我等去落门聚,路程还挺远呢!”

“哦”

瘦削少年习惯性的应了声,脚下加快了几分,又猛然顿足,昂着的脸庞挂上了不可思议,“落落门聚!?”

落门聚,又作雒门、落门。

在冀县的西边,武山脚下。翻过了武山,就是陇西郡了。

《水经·渭水注》曰:“渭水又东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三川统一东北流注于渭水。有落门聚。昔冯异攻落门,未拔而薨。”

瘦削少年的惊讶,不是因为落门聚存在危险,而是离这里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对!落门聚。”

壮实少年脚步没有停留,只让声音从前方传来,“汝阿母说,让汝多练练脚程、认认路,免得到时候接汝阿舅时闹笑话。”

瘦削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认命的叹了口气,沉默的跟上。

他不想见他阿舅。因为他阿舅是个羌人。

嗯,原因还得从他先父说起。

他先父叫王克,并不是凉州人,是早些年从关东一带逃难而来的。据说,祖上也曾经出过食俸禄两千石的郡守,但那是春谷子烂芝麻的事。

他阿父当年来到凉州,全部家当的就几件破衣裳和一些陈旧书简。

因识文断字的关系,谋得了县里斗食吏的职位和百来亩良田。年至四旬,才用积攒下来的钱粮,从陇西参狼羌一个小部落换来他阿母生下他,取了个名字叫“达”。

从名字中,可以看出他阿父希望他以后能够闻达于诸侯,再续先祖的名声。而不是和自己一样贫困潦倒、籍籍无名,沦为买个羌女当妻子。

理所当然的,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他,也养成了光耀门楣的渴望。

然而,两年前他阿父病故,事情就变了样。

寡母幼儿的家庭,抵御不了豪强大户们对百来亩良田的窥觊之心。

当各种诘难和强买强卖的意图随之而来,是隔壁华叔父的维护,和他阿舅带来了十几个族人来他家中住了十几天,才让这群心怀不轨者知难而退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见到他阿舅。

一个穿着破烂毛皮,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头发结成块状的壮年羌人。走进一丈内,就能闻到谜之味道、看到一口大黄牙的羌人。

再后来,他阿舅每年都会带来一些肉食,来到他家中帮忙春耕和秋收,让他母子两人能温饱的活下去。

他先父教过他做人要会感恩。

但他觉得,感恩不应该是今年秋收后,就要和他阿舅族人的女儿定下亲事。

所以呢,他不想见到他阿舅,也不意外了。

而那个壮实少年,是隔壁华叔父的儿子,和他同年同月生的邻居华雄。不同的是,华雄的阿父华立依然健在,还靠一身勇武担任着县里的屯长(汉军制五十人为一屯)。

邻里之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王达和华雄,从小在王克的督促下读书,在华立的教导下习武。也让两人成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哦不对!是一块麦饼也要分成两半一起吃的总角之交。

去年的时候,华雄得了场大病,不但躺在榻上胡言乱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额头也很烫。用他阿母的话来说,是可以把鸡子给烫熟了。

病好了以后,华雄不一样了。

人一下子聪明了好多,以前不认得的字都认识了,还变得懂事了好多。

人们都说,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场大病让华雄开窍了。

王达也是这样觉得的。

至少这位儿时玩伴,再也不会带自己去偷别人家的鸡子吃;再也不会把两人一起闯的祸,说成是自己带的头。

而两人开始出来打猎,也是华雄求华叔父答应的。

理由好像是“战场厮杀,生死之间,没有人会傻傻的站着不动当箭靶”什么的。

具体的话语,王达记得不清了。他就记得华叔父当时很开心,连着夸奖了好几句,大手一挥就允他们两个出来找野兔野鸡练弓术了。

要知道,以前很顽劣的华雄,三天之内不被华叔父揍一顿就是奇迹,夸奖那是不可能的。

“啊呀!”

心不在焉走路的王达,不小心绊倒了石头,身子往前倾倒的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幸好,一只手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免了他和泥泞的路面来个亲密接触。

“在想秋收后去汝阿舅部落的事吗?”

华雄扶他站直,帮他整理了衣裳,笑着说,“别担心了,到时候我给阿父说声,陪汝一起去。”

“好。谢谢阿兄。”

得到了玩伴的话语,王达脸上终于不再是闷闷不乐,赶路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也许是冰雪刚消融没多久的关系,落门聚渭水的鱼儿也很雀跃。在清澈的河水中,时常可见几尾巴掌大的鱼儿贴着水面游弋而过。

两少年也不再言语,解下腰侧的箭囊,各自用纶线将箭尾系好。

那是为了收回箭矢和鱼儿的准备。

华雄的动作很利索,不一会儿持弓爬上水畔的石头,细细观察一番后,便对着水面下阴影搭箭引弓。

弓满月,弦过肩!

此子竟然天生猿臂!

猿臂者,亦作“猨臂”。谓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第零零二章、老夫夏育

夏制筋,春取角,冬伐木,秋合之。

一把战场上使用的牛角弓,从取材到成弓,需要三年的制作周期和280多道工艺。

夏制筋。是夏天气候温热,正好去油制作牛筋,就是把牛筋放在墩上捶打。

春取角。是春天牛儿血气最旺,水牛角最好。

冬伐木。是冬至伐竹折桑,不易虫蛀。同时,收集鱼鳔,熬制好的鱼胶作为角弓的黏合剂,冬天切好晾干,不易腐坏。

秋合之。是秋天不冷不热,湿度正好,秋高气爽时将弓弰弓弝黏合在竹胎上,完成弓胎的制作。

这样繁杂的工艺、耗时漫长制作出来的牛角弓,野性未驯,能记住很多东西,比如使用人的习惯和力道。

当然了,价格也昂贵无比。

至少作为屯长之子的华雄,是用不起的。

他手中的弓,是一把杨木弓。

杨木的特点是重量轻、强度高和弹性好,是贫困猎人们制弓最常见的材料。

做出来的弓,力度不大,约摸六七斗,射程也就四五十步(汉代一步,是左右两脚各行一步,约摸14米)。

不过呢,对比如今军中步弓一石、骑弓七斗的标准来说,能将杨木弓拉开犹如满月的臂力,已经是佼佼者。

尤其是华雄,今年虚岁才十三。

“嗖!”

系着纶线的箭矢,犹如呼啸而出,急促得连风儿都来不及哀鸣,便没入水中。

顿时,水面就荡漾起一阵涟漪,带着淡淡的血丝晕开。

那是鱼儿被射中的垂死挣扎,和冒出的血花。

华雄持弓的左手腕一番,让弓挂在了臂弯,连忙用两只手扯住了纶线。

方才他将弓拉得太满了,以致于射出的箭矢力道太大,直接洞穿了鱼儿的身体。

刚好,这只鱼儿挺大,约摸四五斤(东汉一斤约220克)的样子,就算被箭矢洞穿,一时间也死不了。

箭矢没有卡在鱼身上,就会带来一个可能:细细的纶线,会被剧烈挣扎的鱼儿扯断,不但没有收获,连箭矢都搭了进去。

但是呢,华雄好像对此挺有经验的。

只见他双手扯着纶线,先是微微松开,让受伤的鱼儿拖着纶线往水底里游去,待纶线沉下水下几丈后才猛然一扯,发力将纶线往回拉;然后又继续放线。如此好几个来回,那只受伤的鱼儿很快就因为失血过多再也挣扎不动,被拖上了岸。

这种手法,很像后世垂钓大鱼的技巧。

事实上,华雄懂得这种技巧,就是他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一个生长在红旗下,在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因癌症而亡故的灵魂。

也许是临死时的不甘太强烈,他的灵魂莫名其妙来到东汉末年,鸠占鹊巢成为了现在的华雄。时间,是在去年那场大病。

这也是华雄一下子变聪明懂事的缘由。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村庄里的乡里们,对变得懂事的华雄赞赏不已,说他以后会比其父更有出息;华立夫妇也是这么觉得,老怀甚慰。

既来之,则安之。替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走好以后得人生路;努力的、认真的再活一次,来告慰自己上一世的不甘。

华雄还是华雄,只不过会走出不同的历史轨迹而已。

这就够了,不是吗?

其他的,就随风而去吧。

“阿兄的弓术又精进了!”

在华雄将箭矢取出来的时候,王达也跑过来帮忙将纶线卷好,避免缠绕打结。看着鱼身的箭孔,便由衷的赞了句。

旋即,又自嘲的叹气,“也许是我没有习射的天赋吧。方才连续试了好多次,明明觉得瞄得好准,结果都是擦着鱼身而过。”

华雄听完,不由莞尔。

在光折射的原理下,人们从岸上看水里的鱼,会觉得浅一些。王达不明白这个道理,瞄得越准,就是越偏,又怎么能射中鱼儿呢?

捻了根草绳,将鱼从腮穿起来后,华雄带着王达爬上水畔的石头,解释了一番射鱼时要瞄准要水下几分的心得,便让他自己尝试。

王达将信将疑,等鱼儿又一次贴着水面游弋时,便引弓搭箭瞄准一番,松开了弓弦。

可惜了,准头还是有些偏差。

箭矢只是从鱼身擦过,让水面飘起一丝淡淡的血痕。

但让王达兴奋不已。

至少,这次的箭矢碰到了鱼儿了不是?

“阿兄,汝的办法是对的!”

他一边扯纶线回收箭矢,一边很大声的嚷嚷着,“我再多试试,射中几尾鱼儿,带回去让阿母煮鱼汤。”

也让华雄摇头苦笑。

这么大声的嚷嚷,将鱼儿都惊回水底了,哪还有机会让他多试试?

刚想提醒一句,结果被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给抢了先,“竖子聒噪!老夫的鱼儿,都被汝惊走了!”

咦?

此处还有别人?

华雄和王达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十几米外的水畔,齐腰高的芦苇丛中站着位老人家,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指着他们呵斥。

难怪了方才没看到人,原来是他坐着垂钓,被芦苇给遮住了。

“抱歉!抱歉!”

华雄拱手作礼,朗声回道:“一时兴奋,声音高了些,打扰到老丈垂钓是我等不对。接下来我等必然噤声,还请老丈莫要见怪。”

大汉朝以孝悌治天下,尤其尊老。

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华雄当然不会因为被一声呵斥就去怼个老人家,从而背上个不尊老得骂名。

而那名老丈,听到了华雄告罪的话语,眉毛一挑,便拨开芦苇走过来。

怎么滴?

都赔礼道歉了,还走过来干嘛?

华雄微微皱起了眉毛,也从石头上跳下来,仔细打量着来人。等老丈走出芦苇丛,露出全身,华雄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老人头发用头巾裹着,胡须都花白了,脸上也是沟壑纵横,年纪应该是六旬开外了。

眉目间,一个“川”字尤其明显,法令纹很深,如同刀斧刻上的一样。看来是个性情严厉而固执的主。

不过这些不是华雄惊讶的原因,而是老人家腰侧别着剑和玉玦。

这年头,头带冠、腰侧别剑和佩玉玦,是士人们最常见的身份识别。而在羌胡杂居的凉州,以经书传家的士人并不多。

老丈来到华雄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捏着胡须,问道:“小子,汝年几何?可是读过书?”

这老头儿,竖子完了又是小子,真够讨人嫌的!

华雄心中不满的嘟囔了句,嘴上依然很恭敬,回道,“虚岁十三。不曾读过书,就是跟着邻里识了几个字。”

明显的,老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脚步围着华雄来回走动着,“不错,不错。年十三便有了如此身高,日后必然是个八尺男儿!”

“咦,竟然还是天生猿臂?!”

旋即,又一声惊呼,一个箭步向前抓住了华雄手,嘴上啧啧称奇。

嗯,华雄自幼便生得壮实,如今身高已经将近七尺了(汉时一尺大约23厘米)。

这老头儿有病?

我以后长得多高,猿臂不猿臂,关你什么事!

被老头儿盯着头皮发麻的华雄,又忍不住腹诽一句。也不想呆在这里了,直接一个拱手,“多谢夸奖,我等就不打扰老丈垂钓了。”

说完,便撇了王达一眼,示意他收拾东西离开。

反正渭水贯穿了整个冀县呢!重新找个射鱼的地方不难,犯不着跟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头儿待着,膈应!

但是呢,他才将地上的大鱼提起,还没来得及走呢,身后的老头儿又是一句呵斥。

“小子站住!”

也让华雄有些恼怒,也不用尊称了,直接一句硬邦邦的话语就怼了回去,“汝想做甚?”

“老夫的鱼都被吓跑了,今日无鱼汤果腹,尔等一句赔罪就能抵过吗?”



真没见这么强词夺理的!

好歹也是个士人呢!就不能矜持点身份吗?

华雄真的羞恼了,刚想开口分辨,却被一直没说话的王达给抢了先:“汝个老丈好奸诈!竟然欺负我等年幼,倚老卖老夺我阿兄的鱼!”

王达这句话说得太狠了。等于直接指着老头的鼻子,骂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修,做出空蒙拐骗少年财物的事情来。

咳咳

当即,老丈就干咳不已,带着一脸的怒意,咆哮道:“竖子无礼!老夫乃夏育,岂会贪图汝两个小儿的一只鱼!”

夏育?!

顿时,王达张大了嘴巴。

华雄的眼神,也惊讶不已。

第零零三章、竖子奸猾

在凉州生活的人,无论是世家豪强,还是黔首百姓,都对“凉州三明”的事迹不陌生。

凉州三明,是籍贯为凉州的三位名将:皇甫规、张奂与段颎。

因为三人的表字都有个“明”字,又都在治羌中立功扬名,故而在当时被称为“凉州三明”。

而先是大破西羌、又击灭东羌的段熲,无疑是名声最大的一位。

顺带的,他麾下两名将佐,夏育与田宴也扬名于大汉。

就是这两个人的结局都不太好。

在熹平六年(公元177年),他们和匈奴中郎将臧旻三路讨伐鲜卑,都大败而归,兵马损失十之七八。事后,他们三人都罢官削爵免,成了个庶人。

不过呢,对于在凉州生活的黔首百姓来说,夏育这个名字,是值得尊敬的。

因为他早年在段颎的麾下,担任护羌营的司马,在与羌人的战斗中屡次立功,给了凉州的百姓十几年没有战乱的好日子。

黔首嘛,不怕苦,但怕乱。

苦,日子熬着熬着就过去了;而乱,则是白骨露於野的满目疮痍。

不要怀疑这点,凉州断断续续持续了一百多年的东羌叛乱,用无数条人命,证明了战乱才是黔首百姓之殇。

是故,在汉阳、陇西和金城等挨着西羌的郡,对夏育至今还亲切的称之为“夏司马”。而不是他被罢官前担任的职位:护乌桓校尉。

这种备受敬仰的人物,出现在眼前,还是很令人震撼的。

王达这个小子,直接躬身作揖,口气谦虚无比,也恭敬无比,“原来是尊驾是夏司马!小子无知,方才冒犯虎威,敬请海涵。”

而华雄呢,心中一动,便将手中的鱼递了过去,嘴巴还配合的一努。

意思很明显:赔给你鱼

然后呢,行完礼直起腰的王达愣了。刚施施然接受王达行礼、用手抚着胡须自持身份的夏育,也愣了。

什么个意思?

报了名号,竟然还将鱼给递过来?

难道“夏育”这个名字的分量,在这个少年的眼里,就值一条鱼?!

先反应过来的是王达。

他用手偷偷的扯了扯华雄的一角,小声提醒说:“阿兄,快点把鱼放下,给夏司马见礼了。”

他的出声,也让夏育反应了过来,脸上迅速变成铁青一片。

马上的,铁青就变成涨得通红了。

因为华雄,紧接着的话语是:“夏司马,是觉得一条鱼不够果腹吗?要不,我再去射两条可好?”

好嘛,华雄的这句话,等于将夏育仗着身份索要鱼儿,彻底变成了事实。

王达直接张大了嘴巴。

他实在是想不通。

平时很聪明、心眼很多的阿兄,怎么今日在大好机遇面前,就变成了个死心眼呢?

难道阿兄看不出来,夏司马已经对他流露了几分欣赏之意了吗?

只要在凉州有打好名声的夏司马,对外扔出一两句夸奖的言辞,对阿兄的未来,会有多大的帮助啊!

而夏育呢,脸黑黑的盯着华雄看了好一阵子,才将情绪给收了起来,转身离去。

还将一句惋惜,扔在了晚春的冷风中:“唉,不想是个愚钝憨儿!可惜了这副身材和天生猿臂。”

不过呢,他还没走两步呢,就被华雄小跑绕到了前面给堵住了。

只见他拱手作礼,装出一脸的疑惑,明知故问:“夏司马为何无故折辱小子邪?方才夏司马言无鱼果腹,小子以鱼奉上,有何不妥邪?”

“唉”

夏育眼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殷殷谓之:“老夫乃何人也!安能贪图汝之鱼儿?不过是看汝生得雄壮和天生猿臂,便见猎心喜,借故试探汝是否为可造之材也。”

如果老天爷再给一次机会的话,夏育是绝对不会说着出这句话的。

因为马上的,他的话语刚落下,华雄就行了个弟子礼而拜,“多谢先生不以雄愚钝,收为徒!雄以后必然勤勉向学,不负先生厚望!”

夏育直接愕然。

什么意思?

老夫什么时候,说要收汝为徒了?!

好嘛,华雄终于图穷匕见了。

他一直装傻,是故意为之,为了挖个坑给夏育;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从去年魂穿华雄开始,他就一直思考着未来的人生路:作为一个郡县屯长的儿子,一个父辈籍籍无名、家无余财的黔首百姓,如何迎接马上就到来的东汉末的乱世?

苟活,是想都不要想了。

现在已经是公元181年,再过三年就会爆发黄巾之乱,和迎来席卷西凉和关中三辅的羌人之乱。到时候他要么跟着他阿父一起上战场,要么沦为被羌人拉去填沟壑的尸体。

利用先见之明跑去抱一条大腿,也行不通。

自己才虚岁十三,要家世没家世,要名声没名声,谁会鸟一个黔首百姓呢?

要是他胆敢未卜先知的,嚷嚷天下即将大乱什么的,就会被当成妖言惑众,直接官府拿下给砍了脑袋。

唯一能愿意让他抱的大腿,就是董卓!

董卓是陇西人,良家子出身。起家的资本是以勇猛闻名州郡,以恩义拉拢羌人和西凉游侠儿。用他们的拥护征战沙场,成为了继“凉州三明”之后,西凉人权柄和兵权最重的人!官至并州刺史,又转为河东太守!

自己若是努力练好骑射,将来跑去投靠董卓,以同为西凉人的乡党身份,肯定会被收留。再察言观色的卖点乖和加把劲立下战功,被倚为心腹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有一点不好。

到了关东诸侯讨伐董卓的时候,会在阳人之战中,被江东猛虎孙坚给砍了。

连尸首都收不回来。

好吧,就算是能逃过孙坚的刀,未来也没有盼头。

董卓被王允弄死后,所有的西凉诸将都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遗臭了万年!

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何苦跑去抱董卓大腿呢?

当然了,华雄也想过,要不跑去找个大儒拜师、卖弄点后世知识刷刷名声什么的。

嗯,就是想想。

别说他家中出不起拜师读书的束脩,能凑齐了也没有人引进大儒的家中啊!再说了,也赶不上趟了啊!就三年时间,能刷出什么名声来?

扔出一点超时的见识,那叫此子异于人;扔出来的多了,那就是妖孽!

会被人免费送个火葬!

不是说,步子跨大了,就扯到那个啥了吗?

而偶然遇到的夏育,就是成了华雄未来人生路的那道曙光!

夏育一生都在为大汉朝征战,人们对他的看法,称赞他之前的赫赫战功也好,嗤笑他兵败被贬为庶人也罢,但没有人会质疑他对大汉朝的忠义!

是的,忠义!

华雄知道眼前的人是夏育后,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借助夏育的名声,为自己加上一个忠义的光环!

为了弥补自己的生而卑微,为了以后的立身之本!

毕竟,大汉朝积威四百年,深入人心。

毕竟,他华雄想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保住性命和顺便做点什么的话,除了高举汉室旗帜、用忠义来标榜自己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资本。

至于在胡汉杂居的西凉,在这个羌乱断断续续蔓延了百年的地方,以大汉忠义之士来标榜自己,会不会木秀于林嘛

那是真的想得太多了。

羌乱一起,人命贱如狗。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沦为马蹄肆意践踏的野草。

反正结局都不好,何必纠结那么多呢?

还不如抓住机遇借夏育捞点名声,积攒点威望,去拼搏出另一个未来!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

死了,一了百了,不必怨天尤人;活下来,就有了立身之本。

退一万步来说,夏育在无论是才学还是征战经验,都足以成为良师。机会老天爷给了,能不能抓住,是靠自己把握的。

此时不打蛇随上棍的拜师,更待何时!

呵!

而年近六旬的夏育,做为吃过许多盐巴的老人家,愣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反映了过来:他是被眼前虚岁才十三的小儿,给耍心眼诈了!

还成功了!

当即,就羞怒交加的咆哮如雷:“竖子奸猾,安敢诈我!”

第零零四章、年少者叹

终日打雁,却被只乳雁给啄了眼!

这是夏育此刻真实的写照。

因为他发现,这个自称姓名为华雄的竖子,明明脸上稚气依稀,言辞却犀利无比!像极了那些老于世故、牙尖嘴利的说客!

也像块麦芽糖一样,粘上了,就甩不掉了。

无论自己是如何推脱!

比如,当自己骂这竖子奸猾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的:“兵者,诡道也!先生一生征战四方,安能不知兵不厌诈之道邪?”

听听!

这个兔崽子说的是什么话!

老夫要是再责骂,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戎马一生,连个兵不厌诈都不知道?

而且这个小儿是汉人,其父是县里的屯长,算是良家子出身,堵死了自己不收来历不明的人为徒的理由。

还趁机加了一句:“雄听家父言,雄先大父乃是亡故于羌乱中。而先生此生皆与羌胡作战,晓习羌斗,雄若能学先生之法,一是可告慰雄大父之灵;一是他日能报效于朝廷,保护乡里不生灵涂炭。”

为人子的孝悌、立志报效朝廷等等大义都给扔出来了,老夫还能说什么?

老夫要是说个不字,岂不是在教导少年郎不忠不孝?

更可恨的是,另外一个唤做王达的竖子,假惺惺的劝说了句“阿兄莫要强求,夏司马不过无心之言罢了。”

然后呢,华雄这小儿,直接来了句,“此言大谬!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夏司马乃德高望重之人,岂会出尔反尔?”

得咧,这高帽子盖的!

连德高望重都扔出来了,老夫还怎么反驳?

夏育心中愤愤然,脸色也无比难看。

天地良心,他这辈子率领过数万大军征战,也和无数朝中官僚打过交道,各种各样的事都曾遇到过。但还真没见过,死皮赖脸要拜师的!

不都是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吗?

华雄这虚岁才十三的小儿,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就那多心计呢?

本来嘛,自己看他长得雄壮又天生猿臂,还是有心提点下的。但这萍水相逢的,真没有过要收徒心思啊!

尤其是被这个竖子抓住话头,装傻卖楞的强行拜师!

好嘛,早就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被人恭敬对待的夏育,骤然遇上了个不安常理出牌的主,心意难平。

而华雄,也心中有了些忐忑。

他看着脸上阴晴不定的夏育,才意识到了一点,自己好像玩得过火了。

古人重诺,不轻毁。

自己用言辞怼得夏育没有反悔的余地,看着好像事情能成。

然而,古人也最崇尚尊师重道!

自己还没拜入门下呢,就让夏育心生厌恶了就算能拜师,也不能从夏育身上捞到资本了不是?

罢了,强扭的瓜,终究是不甜的。

再试试个以退为进,看能不能让夏育松口吧。

如果不能,那就算了吧

华雄心念一转,便再度对夏育拱手作礼,“夏司马,方才是小子孟浪,目无长者。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说完,便转身拉着王达大步离去,不作半分留恋。

也让夏育紧紧锁着的眉目舒缓了不少,眼中的神采也变得漂浮不定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夏育终究是官至护乌桓校尉的人。说是宰相肚子能撑船的器量太夸张,容忍个少年言辞冒犯的心胸还是有的。

所以呢,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就变成了犹豫不决:是趁势将此事揭过篇呢?还是如那竖子所愿,收之为徒呢?

虽然说这个竖子,性格狡诈,口舌不讨人喜欢,不过心胸还是有忠孝之义的。又难得长得雄壮、天生猿臂,是个征战沙场的好苗子。

还有,这个可恶的竖子见事不可为,也有当断则断的果敢。

而且老夫已经被贬为庶人,此生再无缘征战沙场。若是收了这个竖子,悉心教导一番,将来让其为老夫实现此生所学,好像也不错?

在夏育心中天人交战时,华雄的心情沮丧无比。

他都走出百步开外了,竟然还没有被叫住!再走个十几步,就要到了道路拐角,彻底离开夏育的视线外了!

也就是说,他以退为进的心思,泡汤了。

唉,果然,做为少年人呐,还是实诚点好。若是方才不用言语怼夏育,而是多奉承两嘴,说不定还能被点拨两句呢

华雄心中正在惋惜着,却被王达的话语给打断了。

“阿兄,莫要担心。方才之事,我不会告诉华叔父的。”

好嘛,王达还以为华雄脸上的惆怅,是担心今日之事被华立知道了,会挨揍呢!

想想也对。

华立是当兵吃粮的屯长,对“凉州三明”和夏育这种人,最是敬佩不过。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用言辞挤兑夏育,打断根藤条都是轻的。

华雄冲着王达露出了微笑,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给堵住了。

是夏育。

他直接吼了一句:“竖子,回来!”

不愧是百战余生的老将啊!年纪一大把了,还有如此大的嗓门!

这是华雄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则是在心中暗骂不已:你大爷的!就不能早点叫?再晚那么一丁点,我过了拐角,可就听不到了!

不过呢,心中骂归骂,脸上的笑容还是如繁花般灿烂的。

但是呢,他回头往回走,来到夏育面前的时候,已经面如沉湖。

该装的时候,就得装不是?

都被叫回来了,就差临门一脚了,要是因为脸上神情这种小细节给毁了,那就是功亏一篑的欲哭无泪了!

而且,努力压制心中欣喜的华雄,还很恭敬的拱手,明知故问,“不知夏司马,有何吩咐于小子?”

夏育没有说话。

只是用煞气十足的眼睛盯着华雄,犹如盯住了猎物的狼。

戾狠而凶残。

在这一刻,华雄才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经历过尸山血海、百战余生的戾气!

幸好,到底是两世为人,华雄的心态也沉着不少。他努力维持着脸不改色,努力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色不变”得镇定自如。

他知道,这是夏育收徒的最后考验了。

熬过去了,心中期盼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坚持住!

我可以的!

他给自己打着气,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度秒如年。

慢慢的,随着时间如蜗牛爬行般过去,华雄鬓角边的冷汗珠,正慢慢积累变大,划过脸庞,滴落尘埃中。

不知过了多久,夏育猛然抬起了手,狠狠给在华雄的头上来了记暴栗!

然后呢,就收回手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揉,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汝个竖子,竟敢盯着老夫看!不尊老!不知礼数!”



你大爷的!

都一大把年纪了,输不起对眼游戏,就不要玩好不!

华雄被敲得呲牙咧嘴的,捂着脑袋一脸的愤然,腹诽不已。

马上的,就被夏育一眼撇过来,声音有些阴恻恻的,“怎么,心中不服?”

好嘛,有求于人。

忍了

“小子不敢。”

“哼,量汝也不敢!”

夏育哼了一句,心情好像也变好了好多,眯起了眼睛施施然的问道,“说吧,为何想拜入老夫门下。”

顿了顿,又加了句,“别扯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话!”

也差点没把华雄给噎住了。

他方才还真打算着,将之前说过的忠孝之义,再慨然重申一遍的。

“咳咳”

清了清嗓子,华雄又一次拱手作礼,“其一,小子祖辈皆为黔首,世代清寒;家父入行伍中十余年,亦不过是屯长。是故,小子想随夏司马左右,学到一鳞半爪沙场征战的本事,日后也能光耀门楣,不让子孙再苦贫。”



一个轻微的鼻音,表示了夏育对这个理由很满意。

因为这也是天下所有黔首百姓,共同的梦想:志在四方,求闻达于诸侯!

“其二,家父常年守戎于县中,亦能得知些消息。郡县中有智者长叹,曰:如今凉州赋税太重,而羌人轻死而易动难安,恐怕为乱不远矣。家父日常督促小子习武,亦多次以此言告诫之。是故,小子想学点阵列的本事,将来也好与乡里共同防御动乱,苟活于世。”

“哎”

夏育听完华雄的第二个理由,不由深深的叹息。

凉州的时局,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朝廷近些年赋税太重,州郡里对羌人也巧立名目的剥削,已经催生了羌乱的基础。而在今年,对羌人有极大威慑的“凉州三明”,唯一健在的张奂,也病故了。

这也导致了,一个虚岁才十三的少年郎,都能感受得到危险,叹生逢战乱,乞苟活于世!

可叹!

亦可悲!

“明日起,汝每天卯时(5-7点)到此地吧。”

夏育转身离去,用落寞的背影,将原本寓意着希望的春天,渲染得犹如深秋般肃杀萧瑟。

第零零五章、一瞥惊魂

今天是屯长华立最开心的日子。

没有之一!

在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尊重的夏司马,刺史、太守等封疆大吏见到了都要率先行礼的大人物,竟然要看中了自家儿子,要带在身边调教一番了!

当他夜里刚回到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不敢相信。

直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用火辣辣的疼痛感证明不是在做白日梦;和儿子无奈之下赌咒发誓后,他才觉得幸福来得忽然了。

要不是夜深了,他还真想跑去先父坟茔前看看,是否还冒着青烟

好嘛,主要是祖祖辈辈的卑微积累传承下来,已经刻画在骨子里。忽然间,就被老天爷给眷顾了,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让人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虽然儿子华雄一个劲儿的纠正说,自己是当了夏司马徒弟,而不是身边的小厮。但华立自动忽略了。

小子年幼,听不懂长者的话!

拜师,那是要奉上束脩的!

人家夏司马,明确说了让两个小子如往常一般过去落门聚就好,岂不就是在委婉的杜绝了收徒的意思?

再说了,区区黔首之后,能跟在夏司马身边,就是莫大的福分了!

安能祈盼太多?

不怕折寿么?

华立将华雄撵回房里歇下后,就是这么给妻子庞氏解释的。还拿着长镐来到院子里,小心翼翼的挖出两坛子酒来。

酒,在凉州的黔首家,是个稀罕物。

在这个战乱频发的地方,粮食是比人命更金贵的东西。除了世家豪强外,没有几家黔首会舍得用粮食来酿酒。

而华家里有,是他当屯长的俸禄和家里白来亩耕田,能让一家三口不愁口粮。而且他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大冬天里守戎于城墙上,呡一口驱寒。

“细君,明我赶早去当值,汝记得雄儿让带上这两坛子酒给夏司马。”

华立是这么吩咐的,双手抚摸着酒坛子恋恋不舍,语气却是坚决异常,“难得雄儿入了夏司马的眼,我等可不能怠慢了。”

“好,都依夫君的。”

庞氏扯着块麻布,沾水轻轻擦拭着坛子上的泥土,笑容也绽放了满面的皱纹,“夫君,雄儿跟了夏司马,以后应该汝更有出息吧?要是也和夫君一样从军十几年,能当上军候不?”

大汉军制,五十人一屯,设屯长;屯上有曲,五百人一曲;由军候率领,秩比六百石。

“妇道人家,甚都不懂!”

华立笑骂了句,“雄儿识字,又跟了夏司马,以后从军熬个两三年就是军候了!要是像我一样熬十几年,以后说不定能当上军司马呢!秩比千石!”

“千石啊!?”

庞氏猛然睁大了眼睛,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然后才意识到,高声会惊扰到儿子的歇息,才压抑了欣喜,细细问及军中的各种层级及俸禄来。而华立也不厌其烦,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让这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幸福的气氛持续得更久。

屋内躺在榻上的华雄,听着这一世阿父阿母的笑语,又从身下扯出几根膈人的稻草,不由一声叹息。

古今都一样,贫穷是真能限制了想象的

翌日,华雄与王达在落门聚的渭水畔,等候了约摸三刻钟,一直等到朝阳都完全跃出山峦后,夏育才姗姗来迟。

“鱼呢?”

这个倔老头,打着呵欠到来时,第一句话就让两个小子给问蒙了。

什么叫鱼呢?

华雄与王达面面相窥,眼露不解。

然后呢,夏育又是一句呵斥,“无知竖子!不晓得什么叫尊师重道吗?老夫让尔等卯时来,为何不提前射鱼烤好,备下朝食!”



好嘛,两个少年懂了。

华雄立即卸下弓箭,往水畔走去寻些鱼儿;王达跑去四周捡干燥的枯枝生火。忙活了好一阵,才让淡淡的烤鱼香味飘出。

夏育倒也不客气,直接取了最大一只鱼儿,一点都不顾及身份的啃着,吃法犹如乡下老农般粗鲁。

嘴巴也很欠。

扯什么这里焦了,那里没熟透。

就连华雄带过来的酒,都一边有滋有味的灌着,一边骂骂咧咧说酿酒浪费粮食云云。

大爷的!

有本事汝别喝啊!

华雄有些愤愤然,腹诽不已,心中还有了一丝疑虑。

这个老头儿真是名满天下的夏育吗?

怎么看起来像个,骗吃骗喝的老匹夫呢?

这个疑问持续到了第十天,王达也有了同感。

因为这十天里,夏育唯一的教导,就是让两人对着一颗约摸五十步外的小树练习射术。说什么,如果两人达不到十射九中的水平,就不要去下游烦他。

嗯,他每天骂骂咧咧的享受完烤鱼,然后就施施然的跑去下游垂钓去了。

什么兵法指点,什么武艺点拨,没有的事。

对了,夏育还不愿意让他们两个称呼为先生,说是他们不够格。他夏育征战一生,不能有这样的弱的徒儿,太丢人

“嗖!”

一只箭矢破空呼啸而去,带着王达脸上的黯然,与小树擦肩而过。

也让他觉得莫名的烦躁。

直接让手中的杨木弓惯在地上,侧头对华雄问道,“阿兄,夏司马半分指点没说,便让我等天天对着小树练习,莫非是在戏耍我等?”

你问我,我问谁去?

华雄心中默默的回了句,嘴上却是安慰说,“莫诽议长者。嗯,或许是我等武艺实在太弱,尚未达到夏司马亲自教导的水平。稍安勿躁,先练便是。”

“哦”

王达闷闷不乐,捡起杨木弓继续。

心浮气躁下,不出意外的一矢都没中过后,便冲着华雄露出了个苦笑,“阿兄,我累了,先去那边歇歇。嗯,要帮汝拿来水囊否?”

“不必了,我还不渴。”

华雄微微点头,看着他慢慢走去树荫下的背影,眼中有些同情。

他知道,王达并不是累了,而是心灰意冷了。

五十步开外,就算是天生猿臂的他,如今也只能做到十射五中或六中而已。

王达自幼体弱,力气不足,拉满杨木弓已经很费力,这些天最好的成绩,才是十射二中而已。

想做到十射九中,那就太强人所难了。

毕竟,老天爷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比如赐于自己的天生猿臂,王达后天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弥补两人的差距。

唉,可惜了

华雄心中默默的,为同伴叹息着命运的不公。

旋即,眉毛就猛然一挑。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王达的劣势,他自己都能看得出来,没有理由夏育看不出来啊!

既然都看出来了,还要为难,岂不是说明“十射九中”根本就是个幌子?这个老头儿,难道是在考验我等心志是否坚韧?

嗯,应该是了!

夏育精通的是,征战的本事。

而在沙场上,面对两军厮杀时的血肉横飞,只有心志坚韧者才能担任将率!换个心志脆弱的,那就上演“将熊熊一窝”的不战自溃了。

退一万步来说,习武本来也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一步一个脚印,根本没有什么捷径可走。说得文雅点,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说得通俗点,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夏育不让自己唤做先生,应该就是想在收徒前,先考验一番心志的人之常情吧!

华雄在瞬息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越觉得自己推测是对的。便走去王达身边,借着喝水的机会,细细给他解说了一番。

不出意外的,王达一把抓住了华雄的手,“阿兄,汝说的,有几成把握?”

他是真的很开心。本来都心里生出放弃的念头了,华雄一番推断,等于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华雄露齿一笑,回道:“八九不离十!”

就这样,两个少年静下了心,无问西东咳咳!是不管成绩如何,只是勤练不辍。

就连夏育每天天的骂骂咧咧,都习以为常了。

所以呢,一个月后的清晨,夏育吃完烤鱼,并没有跑去下游垂钓,而是眯眼捋须静坐,好像是在等什么。

也让两少年暗自窃喜:这老头儿,好像要换个考验了?

嗯,他们等来的是一阵由远至近马蹄声。

骑在马匹的人,年纪约摸四旬,长得平淡无奇,脸上也面无表情。

不过呢,当他瞄过来的第一眼,华雄直接就像炸了毛的猫。身不由己的,将杨木弓给拉了个浑圆。

这个人,看人的眼光,特让人不舒服。

怎么形容呢?

就比如一个屠夫盯着只羔羊,正估摸着从那里下刀最省力。

对!

就是那种漠视生命,时刻想着杀戮的眼神。

第零零六章、有何不能

“小子,汝若能射死他,老夫送汝把两石的铁胎弓!”

夏育看到华雄如临大敌的,对着来人拉满了杨木弓,为老不尊的来了句。将怂恿少年郎杀人,说得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而来人听到了,抬了下眉毛,那张万年冰封的死人脸有了些变化。

那种神情,好像是隐隐约约有些兴奋和期待?

嗯,应该是嗜血。犹如肉食猛兽,忽然闻到了血腥味那样的兴奋。

这家伙,是个人屠么?

华雄心中诧异,直接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垂手而立,做出了无防御的姿态。

夏育当场就毛了。

猛然拔高了声音,指着华雄的破口而骂,“无胆鼠辈!连杀人都不敢,还习武作甚?自古以来,哪位留下大好名声的名将,身后不是白骨累累的!白瞎了这副身材,就这胆色还想拜老夫为师?老夫咳咳”

他喋喋不休着,让口水肆意飞扬着,然后就咳嗽不已。

不是骂得太急噎着了,而是被华雄一句话给怼得无言以对,“我又射不死他,何必还要去挑衅?找死吗?”

好嘛,华雄不是没有开弓的勇气,而是没有把握射死,所以不去挑衅。

这是明哲保身。也从侧面证明了,华雄的心狠手辣。有着狼一样的敏锐:要么一击必杀,要么放任离去。

所以呢,一脸煞气的来人,眼中也猛然爆出一丝精光来。

看向华雄的眼神,依稀有了些欣赏的色彩,“小子不错,小小年纪就知进退了。就冲着汝这句话,老夫就从了夏匹夫的意,好好操练尔等一番!”



什么鬼?

这家伙称呼夏育为匹夫?

听那语气,还是夏育特地请来调教我等的?

华雄与王达对视了一眼,便将疑惑的眼光,投在夏育的身上。

“咳!竖子过来,给刘匹夫见礼。”

夏育摆了摆手,招呼了一声,也开始说出缘由来。

来人姓刘,也是凉州人,名字是什么夏育没有提及,是当年跟着故太尉段熲的亲兵部曲。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历经无数场战事,亲手杀死的敌人不下百数。

后来,段熲因为依附宦官而被朝廷追责,于大牢中饮鸩自尽。他也对朝廷心灰意冷,便解甲归田,回乡里隐居务农桑。

而夏育找他来,是想让他将杀人的本事,传授给华雄等人。

因为术业有专攻。

夏育的长处,是排兵布阵,在于临阵指挥;而刘老儿的长处,是在战场上如何最省力的杀人,和让自己活下来。

他也带来了夏育给两个少年郎的见面礼:一把军弩和两石的铁胎弓。

铁胎弓,也被称为“铁脊弓“。说得通俗点,是为增加了射程和威力,在弓背镶入铁条的牛角弓。而军弩可以借助其他动力张弦,弥补王达臂力不足的缺陷。

也意味着,夏育的传道授业正式开始了。

每天的上午,是刘老儿的教导。

他让两个少年自己练习一个时辰的基础功。

比如用刀的华雄,劈、砍、撩、切、滑、顺等;比如用枪的王达,刺、探、挑、扫、钻等等。

老实说,这样的练习很枯燥。用刘老儿的话语来说,是万变不离其宗,将基础功夫练踏实了,才会有熟能生巧的事情发生。

至于什么刀法、枪法嘛

竖子无知!

能一刀一枪就弄死对方,还要将兵器舞得天花乱坠、将自己累个半死,才去杀了敌人吗?就不怕杀死第一个敌人,马上就冒出第二个来吗?

什么狗屁的招式,花里胡哨的,耍杂呢?

战场上的厮杀,是玩命!

唯有“稳、准、狠”三个字!

能保留一分力气,就等于让自己有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练完基础功,接下来则是迎来虐待。

他们要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向刘老儿和夏育发起冲锋,冲到跟前就算是过关了。而在他们冲锋的过程中给,刘老儿和夏育会各自拿着一堆石子砸向两个少年。

嗯,只要被砸到一下,就是失败,得重新来过。

“区区石子都躲不过,战场上还想躲过箭矢吗?”

当两个少年提出疑问的时候,刘老儿是这么训示的。故意忽略了,冲锋在前的兵卒是拿着盾牌的;而华雄两人手中只有大刀和长枪

总的来说,被刘老儿的教导,不是被虐待,就是即将要被虐待。

夏育的教导,那就舒服多了。

他每天下午,都会口述小半个时辰。

比如军中矛兵、刀兵、弩兵等各类兵种的优劣势,和相互之间的配合作战。什么步骑配合、远近攻击掩护等等。

比如面对各种地形和气候,军队的行军与扎营、戒备与守备,该如何调度;如何保证粮草的安全和将士的士气。

比如时不时的,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战争,细细讲述一番。

然后呢,就让两个少年去思考,为何此战是胜了,为何敌方败了,双方决定因数是什么等等。要是说错了,直接抡起棍子伺候。

可以说,夏育两人堪称是倾囊相授了。

当然了,两个少年也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天天在挨揍中成长。

其中,华雄要比王达惨得多。

由于他是天生猿臂的关系,夏育还额外给他加了点私货。不但要百步穿杨,还要求他做到“左右开弓、连珠射、落羽方寸”。

左右开弓很好理解,就是左右手都能射箭。

给的理由也很奇葩:“董钟颖个匹夫,尚且做到左右开弓驰射!汝个竖子身为老夫的徒儿,又天生猿臂,安能弱于他邪!”

咦?这个倔老头和董卓有仇吗?

华雄很不解,也很八卦的问了一嘴。

不出意外的,他又被夏育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最后扔出了一句“董钟颖当年,乃是隶属张奂麾下”便走开了。



原来如此!

“凉州三明”中,段熲与张奂在对待羌乱的作战方法,是勃然相反的。段熲主张血腥的剿灭,杀到羌人不敢再叛乱为止;而张奂主张安抚,恩威并至让羌人臣服。

是故,两人在朝廷上各持己见,慢慢演变成为相互攻讦。不但私下成为了仇雠,也让各自麾下养成了相互攀比的心思。

夏育是段熲的麾下,如今被免官贬为庶人;而董卓作为张奂的麾下,如今已经是河东太守,为天子牧守一方的诸侯。

这样的差异,夏育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强令华雄学会左右开弓,也是因为有“老夫现在比不过,就让徒儿以后打脸汝”的心思。妥妥的,老小孩的心态。

好嘛,既然做了别人的徒儿,就得替别人争口气。

华雄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而“连珠射”和“落羽方寸”,则是出于夏育“严师出高徒”的期待。

连珠射,并不是一下子射出好几根箭矢。

而是要求华雄将弓术熟能生巧,熟悉一根箭矢射出去后,弓弦的受力反弹规律。能在瞬息之间,再度搭箭射击,保障前后两次射出箭矢没有时间的空隙。

至于“落羽方寸”,那就是类似于“射声”神技的人弓合一了。

传说中的“射声”神技,是指持弓者有敏锐的听觉和判断力,方圆百米内只要听到一丝声音,就能将手中箭矢射中声音发出的地方,不差丝毫!

当然了,有这种神射的人,百年也不见得有一个。

所以呢,落羽方寸,就变成了射术精湛者的巅峰追求。

持弓者,往天上射出一支箭矢,确保坚持的落点,在原先画出来的一寸(约三厘米)范围之内。

听起来好像挺简单的,但能做到的人千里挑一。

一寸范围,原本就很小。

箭矢腾空而起和掉头落下的时候,都会受到风力的影响,稍微一丁点飘动,便跳出了范围之内。

更何况,这还不是勤学苦练就能做到的。

因为风这种东西,每时每刻,都不尽相同。

而是需要持弓者站在平地上,就能洞悉头顶三十丈的风力;还要保证自己射出的箭矢,没有偏离预想中的轨道半分!

靠心中的感觉,而不是用眼睛去看!

嗯,做到了这点,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开了“心眼”。

华雄听完夏育的要求后,满脸无语。

能做到这点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应该称之为妖孽了吧?

妖孽,应该被绑起来,免费送个火葬的!

夏育看到华雄脸上的犹豫,便斜斜撇了一眼,出声相激,“怎么,身为男儿,这点志气都没有吗!?”

大爷的!

你好歹也是征战一生的人,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也拿得出手!

不过,我承认这很有效

当即,华雄腹诽不已,然后拱手应诺,豪迈万分,“还请先生拭目以待,雄一定做到落羽方寸!”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

干,就是了!

第零零七章、初窥门径

任何承诺的背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越是豪壮的,代价就越大。

华雄就是这样,给夏育做出了能做到“落羽方寸”的承诺后,生活就过成了比狗都不如。

本来嘛,夏育和刘老头的训导,已经将一天的时间都占得差不多了。他还要抽出时间来,去联系左右开弓和连珠射法。

可以说,除了吃喝拉撒和睡觉,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空闲。而且“落羽方寸”的基础要求,是以百步穿杨为基础的,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唉,算了,先将左右开弓练熟悉了,再说吧!

华雄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然后呢,夏育这个倔老头,在他做出承诺的十数日后,很神奇在他练习弓术的时候来观看。并且还露出了一脸的欣慰,亲昵的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悠悠。

“嗯,左手开弓,汝已经不错!至于落羽方寸,还是不必勉强了。老夫年迈,时日不多,日后汝是做到了,就来老夫坟茔前演示一番就好。”

他大爷的!

听听,这是宽慰别人的话语吗?

分明是用先生的身份、用孝悌的名义,来鞭策华雄说:汝个小子,若是在老夫有生之年都做不到,就是不尊师重道!是让老夫空留遗憾,死不瞑目!

华雄无奈之下,只好将“落羽方寸”提上日程。

反正这个技法,是练习射术时的感觉,同步进行对射艺大有裨益。

只是呢,他并不知道怎么练这个感觉。

跑去问刘老头,他的答复是哼了一声,“老夫此生就知道杀人!从来不做这种虚头巴脑的无用之功!”

当然了,刘老头这句话,是被夏育给狠狠怼了回去的。

“呸!刘匹夫,别给汝的脸上贴金!不懂就是不懂,扯什么虚头巴脑!”

刘老头当然不甘示弱,当即就反唇相讥,“难不成汝懂?说说,老夫洗耳恭听!”

然后呢,夏育就大手一挥,振振有辞,“老夫自然是懂的。但落羽方寸乃是个人感悟,老夫的经验怎么能适用华雄小子?”

“呸!无耻!”

“滚!”

额,好嘛。

一旁的华雄直接无语。

他算是知道了,合着这两个为老不尊的倔老头,只是听说过落羽方寸,就扔出来让他做要到了。至于怎么学,怎么练,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摸索。

嗯,自己的阿父华立,就更不要指望。

身为屯长的他,这辈子摸过最好的弓箭,是军中统一建制的一石弓。百步穿杨都没做到呢,“落羽方寸”估计是天方夜谭。

哎,靠自己吧!

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呢,总不能认怂不是?

华雄苦思了数日后,便用纶线将一些长条状麻布,系在树杈上,任凭它们随风飘荡。

然后呢,每天在下午休憩的时间,便呆呆的站在十米开外,张开一只手,盯着长条麻布飘荡的轨迹,同时用心去感受风儿穿过手指的缝隙。

一呆,就是好长的时间,直到傍晚时分,王达叫醒他赶回家里。

一开始的几天,王达看着新奇,问他这是在干嘛。

“捕风。”

华雄是这么回答的,惜字如金。让王达犹如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风这种东西,无形无影,真没听过还能捕捉的!

他很不能理解,却也没有再问。

阿兄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便当成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夏育与刘老头也觉得有些奇怪。知道华雄是在琢磨着落羽方寸的技巧,只是他们心中的疑惑,是这样办法真的有效吗?

当然了,他们私下谈论一番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反正,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落羽方寸是怎么练出来的。贸然去信口雌黄,万一这个竖子来一句“先生觉得当如何做好”,岂不是被徒儿给打脸?

算了,随他去吧!

师傅带进门,修行看个人不是?年轻人嘛,愿意自己去琢磨,总是好的。老夫教导徒儿,那可是相当开明的,就不干扰了。

嗯,就是这个理由。

两个老头儿,都是这么在心里给自己台阶下的。

不过呢,等时间过了一个月后,他们就不得不干扰了。

因为王达有一天,私下请教他们,该如何回复来自华立夫妇的疑问。

华雄回到家中后,也经常站在小院里,在月光下看着一块破麻布条发呆,仿佛得了魔怔一样。

孩子这样的情况,作为父母肯定会担心,但又不好直接打断华雄。觉得孩子这么做,应该是出于夏司马的教导,便想了解下,夏司马有没有需要他们督促什么的?

好嘛,夏育听完了以后,脸就黑黑的,直接无语。

天地良心,他真没这么教过华雄。也人老成精的,听出了华立夫妇的担忧:他们家的孩儿,不会被教成憨儿了吧?

一直保持万年冰封死人脸刘老儿呢,罕见的嗤笑不已,兴趣勃勃的盯着夏育坐等下文。

夏育当然知道这刘老儿在笑什么。

华雄像是得了魔怔,是他要求华雄练成落羽方寸的绝技,才造成的。他得给出个说法,去让华立夫妇安心。不然的话,长此以往下去,华立夫妇在担忧孩儿的心思下,绝对会寻找别人问计的。

别人也是给不出答案的。

这就会让黔首百姓们有了茶余饭后的机会!

从不解,到猜测,再到嚼舌头的三人成虎:他夏育误人子弟,将好好的少年郎,教导成为了个傻子!

到时候,在西凉有大好名声的夏育,那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咳咳”

在王达期待着答案的眼光中,和刘老儿看笑话的蔫坏眼神中,夏育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达儿莫急,老夫去给雄儿说说。”

说完便起身,想往华雄伫立捕风的地方而去。

但是呢,他才刚抬脚,就停住了。

他感受到了,有一股从渭水吹来的清风,带了微微清凉。

也看到了,华雄就是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袋微微偏侧,下巴微微昂起,似乎是用耳朵听着、用鼻腔嗅着,微风摇曳绑在树杈上长条麻布的欢呼雀跃。

旋即,起弓搭矢!

拉弦,松指,一气呵成!

只见那只箭矢,犹如飞羽惊鸿,踏着阳光不动声色,急促得连风儿都来不及呜咽,便“咄”的一声,钉在了树干上。

深深扎进树干的箭镞,还将飘荡的麻布钉住了!

第零零八章、刀光惊鸿

落门聚,渭水畔。

老少四人,都傻傻的站着,任凭微风拨弄衣角和发丝。

不同的是,夏育、刘老儿和王达三人,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眼睛死死的盯着十米开外的树干,被箭镞钉住的麻布条。

而华雄则是依然保持着,方才闭着眼睛开弓放箭的姿势。

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回味无穷。

最新反应过来的是刘老儿,他将视线从树干上收回来,伴着轻不可闻的叹息,落在了华雄身上,变成了欣慰与期待。

他一生无数次随军征战,以武入道,将杀人的技巧当成了一种艺术。自然也知道,华雄此刻是很幸运的,陷入了空灵忘我的心境中。

这种心境,可遇不可求。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进入;但是进入了的人,就会摸到一个领域精髓的门槛。

比如华雄,方才他是凭感觉射出的那一箭,进入空灵忘我的心境后,就会在潜意思中无数次重温、揣摩刚刚的心得。

然后记住,熟练,最后变成一种习惯。

如果,他进入这个心境的时间,足够长的话。

所以人们遇到了这种心境,都会发出类似于“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感慨。

恰好,此刻夏育也转过头来,眉毛高挑着,眼神冲着刘老儿露出了询问。看来他也意识到了,华雄此刻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状态。

刘老儿罕见的微笑着,微微颔首。

顿时,夏育那张老脸上的沟壑纵横,一下子都怒放了。

眼神又扔到了华雄的身上,炙热得可以烤熟鸡子,心中也在刹那间百感交集。

唉,老天爷待此竖子何其厚也!

哈,这是老夫的徒儿!

嗯,果然是后生可畏也!

不过呢,夏育马上的,就觉得“后生可恨”了

因为王达。

他也反应过来了,眼中猛然迸出欣喜的色彩,高声喝彩道:“阿兄呜”

但是呢,他的话语还没说全,就被刘老儿和夏育用恶狠狠的眼光给盯了一记,给吓得将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好嘛,也不能说王达胆小。

任何没有粘上人命的少年郎,被这两个泡过尸山血海的老头儿,用一脸狰狞与杀气腾腾来警告,都会吓得噤声。

幸好,两个吓人的老头儿只是盯了一眼,又马上将视线转去看华雄。

眼神中,还有隐隐的担忧:他们怕王达的高呼,将华雄从物我两忘的心境中惊醒了。

嗯,他们的担忧,肯定是要变成现实的。

华雄又不是聋子!

只见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就像刚睡醒的人儿一样,神情有些茫然和疑惑,看着对面三人的神情各异。

旋即,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忙转头看去十米开外的树干,看到被钉住的麻布条,就露出微笑来。

唉,可惜了

夏育和刘老儿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叹息了句,也急步走到他跟前来。

“雄儿,汝再射一次试试,老夫方才没看清楚。”

这是夏育的催促。

刘老儿就直接和简练得多了:“凝神,等风,再射!”

嗯?

再射一次就射呗,干嘛这两人都一脸仇大苦深的?

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的华雄,心中有些不解,也很尊师重道的点下了头:“诺!”

一刻钟后,风再来,华雄再闭眼引弓。

第一箭,擦过麻布条的边沿,钉在树干上;第二箭更惨,连麻布条都没有碰到。

华雄锁紧了眉毛,刚想从箭囊中抽出第三根箭矢,准备下一次风来的时候,却被夏育按住了肩膀。

他眼神中带着惋惜,口气却勉励有加,“欲速则不达。汝这几日内,都不要再练射术了。先将这些日子里练习的心得,好好思量一番。”

不得不说,夏育是一位良师。

他此刻制止华雄再碰弓箭,是最正确的做法。

感觉这种东西,消逝了,就不要再强行找回来。因为强行去找回来,是心中的不甘在强求,会让心理在压力的作用下,将原先的感觉彻底忘记。

这也是为什么,人在情急之下努力想起些什么的时候,偏偏想不起来。

而适当的将事情放下,等于让意识有缓冲的时间,去自动保留着上一次感觉的痕迹,在未来的日子里偶尔触发,然后生根发芽。

“诺。”

华雄恭声应诺,将手中的弓箭收起,“先生放心,雄知道分寸。”

“善!”

夏育很欣慰的点了点头。

旋即,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随手就操起一根木棍,目光凶狠的盯向了王达,“竖子!过来!老夫考教下汝这些日子的习武成果!”

而刘老儿呢,先是鄙夷了瞥了一眼夏育去找王达出气,才冲着华雄颔首,“小子,随老夫来。”

说完,便转身逆着渭水畔而上。

刘老儿走得很快,似乎心情很焦虑一样,丝毫不在意脚下枯枝断裂咯叽咯叽的痛苦呻吟声。

嗯?

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华雄也瞄了一眼,拿着木棍追着王达揍得不亦乐乎的夏育,应了声连忙跟上,保持着和刘老儿身后半步的距离。

日头已经偏西有些时间了,阳光洒落在入秋后的渭水上,泛起了一片金黄。也将走在前头刘老儿的影子拖着好长,连身材魁梧的华雄都给掩盖其中。

大约走了半刻钟,等茂密的树林和水畔的芦苇丛已经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掩盖,刘老儿猛然停住了脚步。

让一直大跨步跟在身后华雄,差点没一头撞上去。

一惊一乍的,就不能好好走路么

华雄稳住身体的重心,心中也忍不住腹诽了句,抬头看着刘老儿。恰好,刘老儿也在这时侧回来身体,脸上狰狞一片,眼眸中的色彩也变得似曾相识。

华雄记得这种神情。

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拿着杨木弓指着的时候,刘老儿露出的嗜血!

犹如闻到血腥味的猛兽!

“锵!”

刘老儿腰侧的缳首刀,一下子就被抽了出来,高高扬起,化作一道匹练狠狠劈下。

落点,正是少年的脑袋!

措手不及的华雄,脸色哗啦一下子就煞白无比,身体本能的往侧一躲。让刀身劈下带起的劲风,将鼻尖冲得火辣辣的疼。

“刘先”

他高呼出声,想问清楚对方为何一言不发就要杀了自己。然而,“生”字还没来得及挤出嗓子,又看到刘老儿的手腕一翻,让缳首刀又势如奔马的反切而至。

好嘛,在明晃晃的刀子面前,再问下去就没命了。

华雄急忙矮身躲过,手想从腰侧拔出匕首拼命自保。

却不想,他的矮身正中刘老儿的下怀。他直接抽起一脚,便狠狠的踢到华雄的腰侧,让他变成了滚地葫芦。

然后呢,刘老儿趁势一个箭步向前,双脚蹬地腾空而起,缳首刀也变成了双手倒握着,朝着下方的华雄扎下去。

此刻,华雄才堪堪卸到身体往后滚的力度,刚想爬起来。

而刀尖的锋芒,已经近在咫尺!

完了!

看着急促在眼睛中放大的刀尖,华雄心中只来得及哀鸣这两个字。

“噗!”

狠狠扎下的缳首刀,刀身入土一尺有余。

第零零九章、西凉男儿

“呼”

“呼”

华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沉重而又急促,犹如一只被扔在了岸上的鱼。

方才猛然冒出的浑身冷汗,正汇聚成水珠子,从额头划过眉毛,蜿蜒过眼角与脸庞滴落尘埃中。身上的里衬也全湿透了,黏哒哒的贴在肌肤上,如同万千只蚂蚁在爬行。

但是华雄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冷汗上。

他就觉得心脏跳动得很快,很有力,几乎要撞断肋骨蹦出胸膛来。

尤其是,他正死死的盯着,几乎贴着鼻尖入土的缳首刀!看着,刀身哑光映出来的,自己无限凝缩的眼瞳!

上一辈子的死亡,他只是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这一次,差之毫厘的、无比逼真的靠近,让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死亡!

原来在面临死亡的瞬间,人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是的!

没有什么悲哀!

没有什么无助!

没有什么不甘!

什么狗屁的情绪都没有!

只有心脏猛然被死死捏住的无法呼吸!

嘎哗

伴着铁器与砂砾摩擦的轻微声响,缳首刀的刀身慢慢往上拉,也将华雄的视线慢慢挪到了上方,看到了刘老头。

从地面仰望的视角,让刘老儿的身躯被无穷的放大了。

此刻,恰好夕阳如火。

背光的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清,肩膀被染上了如血般的光芒,犹如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杀神。

伟岸无比。

而又无比凶残。

呆呆的看着刘老儿一会儿,华雄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猛然往后滚了两圈,迅速爬起来,腰侧别着的匕首也拔了出来,横在眼前。身子也微微躬着,绷紧了往前倾,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脚尖,作势欲扑。

无论眼神还是姿态,都像极了,受了伤的孤狼猛然遭遇到老虎,正呲着牙打算拼死一搏。

他此刻,也终于看清了刘老儿的神情。

那是一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淡然。

也是仿佛刚刚他就做了,类似于喝水、吃饭等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事情的漠然。

不过呢,看到华雄拔出了匕首,刘老儿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变得很兴趣勃勃。

他随手将缳首刀挽了个刀花,归入鞘中,用轻蔑口气挑衅着,“小子,老夫不用刀剑。来,试试汝能不能杀了老夫!”

“呼”

“呼”

华雄依然低沉而又用力的呼吸着,依然死死的盯着眼前,差点就杀了自己的人。

他心中已经计算过,捏着匕首拥身而上,从各种角度对刘老头发起一击必杀的可能性。

但很可悲的是,他觉得眼前这个摊着手而立的老儿,浑身都是破绽,也无处不是诱敌向前的陷阱。

终于,华雄耷拉下了眼皮。

用视野的黑暗,来平息心胸的激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的眼睛,已经变得清平一片。手中的匕首,也再次别在腰侧,身体也站直了。

“先生,现在的雄,还杀不了汝。”

他的语气也淡淡的,还拱了个手,“还望先生能告知,方才为何要如此?”

“哼,无趣小儿!”

刘老儿眼中冒出一丝失望,兴趣索然的骂了句。

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身体靠在了树干上,接下腰侧的酒囊猛然灌了口。吧唧了嘴巴,又顺势扔给了华雄。

华雄接过,丝毫不犹豫的也灌了口。

虽然上面,还残留着刘老儿的口水,虽然入口的辛辣呛得他咳嗽连连。然而,他心中那股戾气,正好需要烈酒来激荡与共鸣。

时间在酒囊来回扔掷中,慢慢流逝。

当不大的酒囊终于空了,当华雄的脸庞如火般通红,刘老儿闭上了眼睛,声音悠悠。

“老夫此生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但欠了夏匹夫一个人情。西凉男儿,从来不欠别人恩情。而老夫又征战多年,受过无数次伤,没有高寿善终的命。是故,老夫才会从安定郡赶来这里,为了不将欠着的人情带入坟墓中。”

原来,在故太尉段熲还在世的时候,刘老儿曾经犯了军法,按律当斩!

是夏育的求情和维护,才被段熲饶了一命。

当时,恩怨分明的刘老儿就说过,以后会无条件帮夏育做一件事,来偿还求情的恩情。

而过了十几年的现在,夏育才找到他,让他来帮忙调教华雄和王达。为期三个月,从此两人就各不相欠。

“今日,是三个月的最后一日。”

刘老儿再度睁开眼睛,让眼眸的嗜血又一次浮现。

“竖子,这次老夫教导汝的最后一课:这里是西凉!羌胡杂居、人命贱如狗的边地!想活命,想有所成就,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可能从背后捅汝一刀!哪怕杀了汝所得到的利益,不过是为了得到一个麦饼!”

华雄没有闪躲,而是迎着对方的满脸狰狞。

咬着牙,再一次强压着胸膛马上就被同化的血气翻滚,和人性本恶的嗜杀。

“呼”

良久,他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拱手作礼,“诺。雄谨记先生教导。”

顿了顿,又问出了一句,“方才先生的刀锋,只要偏一寸,就会要了雄的命。难道先生就不担心错手杀了雄吗?”

“哈哈哈”

刘老儿愣了下,然后大笑不已,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声音冷漠而又轻蔑:“汝个竖子要是死了,老夫还需要担心什么?难道,老夫还要担心,汝死了以后,能化成厉鬼来索命邪?”

顿时,华雄哑然。

他忽然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竟然和一个杀人如麻、以杀戮为乐的人屠,去讨论自己性命是否重要。

而刘老儿瞥了一眼陷入沉默的华雄,脸上带着戏谑问道:“再说了,老夫只是答应夏匹夫来调教汝等两人。并没有表明,老夫不能杀了汝。老夫此生杀了那么多人,多汝一个还能心生愧疚不成?”



这个说法,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自己听了,心里怎么就有点不舒服呢!

华雄甩了甩头,将心意难平的情绪甩出去,拱手作礼,“如此说来,先生教导雄乃是还夏司马的人情。而雄,并没有欠先生什么,然否?”

刘老儿一愣,便露出满脸的笑容来。

“然!小子,老夫与汝本来就无恩怨情仇,自然也是互不相欠。他日若是相遇,彼此亦是路人耳!”

“诺。”

华雄也微微笑着,“多谢先生指点。若是以后再有今日之事,雄绝对不会如此不堪。还请先生莫托大,免得被雄伤了性命。”

“哈哈哈”

刘老儿大笑,不再言语的转身离去,不做半点留恋。

华雄目送着,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树林中,心中默默念叨。

先生,但愿,彼此后会无期

刘老儿,我期待着,后会有期!

一刻钟后,华雄返回学艺处。

夏育看到他独身归来,眉毛挑了挑,没有说什么。

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达,心中有些疑惑:怎么阿兄跟着刘先生进了一会儿的小树林,出来了就让人感觉不一样了呢?

脸红红的,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像是在地上滚了无数次

第零一零章、缘分已尽

深秋九月。

空气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凉意,山上野外,也变得枯黄一片。

一阵凉风飘过,便是无数枯黄树叶,漫天飞舞的壮观和凄凉。至于是树叶经不起风儿的挑逗,还是迫不及待的落叶归根,那就无人知晓了。

反正是萧瑟,也是肃杀,不过没人去悲春伤秋。

因为田亩里也变得金黄一片。

沉甸甸的麦穗都害羞的垂下了脑袋,昭示着一年秋收时节的来临。

在西凉,没有什么比收获粮食,更让黔首百姓开心的事情了。

就连从司隶传来的消息,说鲜卑的首领檀石槐死了;说弄死窦武和陈蕃的宦官曹节也死了,被追赠什么狗屁的车骑将军等等,都变得无人关注。

一个鲜卑儿而已,一个宦官而已,管他是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关注的。

关注了,能当饭吃吗?

能比这些即将变成过冬的粮食、续命的希望,更重要吗?

华雄也没有去关注。

此时,他正站在自家的田亩边上,注意力也都放在帮着收割麦子的羌人身上。

那是王达的羌人阿舅和部落的族人们;现在受雇为华雄家里的临时帮佣。未来几天,还要作为向导和卖家,带着华雄前往陇西部落里挑选一匹马。

对,华雄和王达前几天开始,就不再去落门聚跟着夏育学行伍之事和兵法万人敌了。

不是夏育让他们回来帮忙家里秋收,而是断了师徒的关系。

“老夫当时口误,被汝个竖子抓住把柄,强行拜师。如今,老夫懂的都交给尔等了,不懂的也让刘匹夫教了,已经做到了言出必行!也到师徒缘分了断的时间!”

夏育是这么说的,直接将他们给轰走了。

还说什么,作为传道受业解惑的报答,华雄和王达两人以后不许来落门聚射鱼,免得打扰了他垂钓的心情。

反正就是说,以后没事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他。

当然了,要是有事,就更不要来找他了。

好吧,似乎能在西凉这片土壤上生根发芽的人,尤其是上过战场沾上人命的人,都特别喜欢恩怨分明的互不相欠,各自安好。

刘老儿如此,夏育也是如此。

说白了,就是华雄想抱夏育的大腿,借着当夏育徒儿的名声来做点什么,都泡汤了。

但是呢,收获还是不错的。

不但得到了战场上排兵布阵得经验及理论,还得到了刘老儿这种人屠的武艺指点。至于夏育想的两不相干、断了师徒情谊,哪有什么容易的事!

人死了都会被拿来做文章呢,更何况两人都还活着!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无限可能!

华雄觉得,自己肯定会有机会扯夏育虎皮攒声望的。

老天爷要是不给机会,那就自己创造个机会呗!

多简单的逻辑!

要是这点心机和手段都没有,就赶紧找个荒郊野岭当野人躲战乱去,还做什么出人头地的白日梦!

呵!

不过呢,现在还是先把武艺练好,别想那么多好高骛远的事。

华雄甩了甩脑袋,将心中所想扔了出去,从腰侧的小布囊里掏出个麦饼来,冲着正在田亩忙活的小羌人摇了摇。

这个小羌人,约摸也就八九岁,是王达阿舅的儿子。

今年是第一次跟来汉阳郡,挂着帮忙秋收搭把手的名头,来增长见识。

而华雄知道了以后,就每天都拿着麦饼来逗他。

不是他有什么喜欢小屁孩的不良癖好,更不是看着小家伙瘦不拉几的生出恻隐之心,而是这个八九岁的小屁孩,已经学会骑马了!

是的,骑马。

在大汉朝,人们提及凉州时说得最多的,不是贫困或者战乱,而是西凉铁骑!

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美誉的西凉铁骑!作战彪悍、凶狠,尤其适合沙漠戈壁、长距离持久奔袭作战的西凉铁骑!

凉州地处汉、羌边界,民风剽悍、悍不畏死,人人善于骑射。当年秦始皇扫平六国,就有西凉铁骑(陇右精骑)的功劳;而汉朝建立了以后,也有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的惯例。

六郡,乃是指凉州的陇西、天水(汉阳)、安定、北地四郡;和并州的上郡、西河郡。

西凉汉家男儿,只要家中有条件的,都会买匹战马给子侄学习骑射。半游牧半农耕的羌胡,骑射是他们骨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腹黑的华雄,每天都拿着麦饼来诱惑咳咳是好心给小羌人吃,主要目的,还是想冲他口中套出,关于骑射的技巧和如何辨别马匹的优良。

过几天,就要跟着这些羌人去他们陇西郡的部落里,买马匹了不是?

现在有机会问出些东西来,那还不赶紧的!

至于小屁孩懂不懂嘛

屁话!

以几个麦饼的代价,还想得到什么宝贵的心得不成?

再说了,小屁孩没心机,好套话

咳咳!

是天真灿烂,诚实可爱。

只要好好夸奖两句,引导两句,就能让他将父辈教导骑马时,该注意的事项都竹筒倒豆子全给说了。

“谢谢额额阿兄!”

光着脚丫子的小羌人,看到华雄后,就兴奋的一蹦一跳从麦田中跑上来。接过麦饼的时候,还不忘露出个笑容,用很蹩脚的汉语道谢。

他这是跟了表兄王达的叫法。

“嗯,慢点吃,阿兄这里还有。”

华雄微笑的点头,又从小布囊中掏出了两个麦饼。一个放在小羌人的手中,一个自己拿着啃,还不忘挪过来了两个水囊。

这准备得够充分的。

小羌人大口大口的啃着,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他觉得这些天的日子很幸福,每天都有麦饼能够填饱肚子。华雄也觉得这种日子,也很挺不错的。

尤其是他啃着啃着,还不忘逗着小屁孩说在部落里的趣闻。

什么拿小木弓射兔子、野鼠的乐趣了,什么第一次来汉阳郡开不开心啊

当然了,还有他阿父是怎么教他稳稳坐在马背上的;他一路骑过来的马匹是不是最好的马,和他阿父那匹有什么区别

将小屁孩哄得,嘴上叽叽喳喳的口水纷飞,半晌没停过。

而依然在麦田里收割的王达羌人阿舅,偶尔将成捆麦穗拿起垄上放得时候,也会瞄一眼自家儿子大口吃喝的模样,就眼角微弯,嘴角微翘。

心中还不忘感慨一句:这个汉家子,人可真好啊

唉,淳朴的人儿!

第零一一章、陇西之行

在大汉朝,男子年十五束发。

就是束扎发髻。《礼记·玉藻》有云:“童子之节也,缁布衣,锦缘,锦绅并纽,锦束发。”

华雄此刻头上的头发,不再是扎成总丱,而是束了起来。

这是他临出门时,让他阿母庞氏帮忙弄的。

用他的话来说,是今日就要跟着羌人去陇西了,束起头发来也让路上方便些。

庞氏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尤其自己孩儿的身高已经将近七尺,再扎成总丱的孩童发型,也不太适合。

然后呢,在帮他束发的时候,还不忘在他的小布兜里,塞了好几个煮熟的鸡子。

“路上吃。雄儿啊,阿母听说参狼羌那边挺乱的,汝可不要乱跑啊!”

“还有,出门在外莫要和人闹腾打架。”

絮絮叨叨的,将孩儿第一次出远门的各种担忧和叮嘱,都给扔完了。

让休沐在家的华立,都进来催促了好几次。

身为人父的他,有着西凉男儿的豪迈,只是叮嘱了一句莫惹是生非,剩下的全是“男儿当志在四方”各种勉励。

就是呢,他给王达阿舅的粮食,除了换取马匹和帮佣口粮之外,还额外多给了两石。

作为多照看自家孩儿一眼,私下拜托的谢礼。

毕竟这里是西凉,出门外出遇上马贼或山贼什么的,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而有人照看和没有人照看一眼,有时候会关系到一个人儿,是否还能继续惬意品味着这里的西北风。

其实呢,华立的这两石粮食都白费了。

就算没有他的私下拜托,王达阿舅也会好好照顾华雄的。

不光是因为自家外甥王达几乎和华雄形影不离,更因为自己的儿子车儿,变成了华雄的跟屁虫。

甚至在他心中,还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自家外甥是王达,而不是华雄呢?

好嘛,他生出这种念头是有理由的。

他血亲外甥王达,无论是态度还是神情,都带着明显的排斥。就连对年龄相仿的表弟,都是冷冰冰的。

而华雄,则是不同。

在前些日子,帮佣割麦的时候,他带来了麦饼给车儿吃。

在如今回去部落的路上,他腰侧小布囊里的鸡子,大部分都进了车儿的肚子里。

晚上歇息的时候,他帮忙车儿将头发扎了个总丱;还拿出自己的两石铁胎弓讲解射术和教了好些汉字!

是的,他的儿子,一个羌人的后代,也认识好几个汉字了!会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参狼羌,大大小小那么多部落,有几个人是识字的?

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吧!

羌人没有自己的文字,现在也没有发展出姓氏,都是以部落种号代替姓氏的作用。王达阿舅的羌名音译成汉语,叫乞儿措木。

不过呢,他自己是不会写这几个字的。

所以呢,他对华雄心生感激,也不奇怪了。

一路上,他不光让华雄位于一行人的正中间,还在每天晚上瞄一眼儿子的时候,都会用蹩脚的汉语和华雄扯两句闲话。

那个待遇,不是和外甥王达相同,而是和自家儿子车儿相同。

至少,他没有告诉王达,如何通过路上的痕迹,辨认出前方是否会有马贼;什么样地形的山谷里,有可能会藏着山贼等等。

嗯,主要是华雄喜欢问这问那,而王达没有和他阿舅聊天的心情。

或者说,这行十几号羌人的队伍,都对华雄很友善很照顾。

他们虽然不识字、不懂什么礼仪,拿着麦饼啃的时候还经常抠着自己的大脚丫。但是他们能从相处中感受得到,这个和羌人没有血脉联系的汉家子,没有看不起羌人。

没有将自己摆在,身为四百年无敌于世的汉人骄傲上。

当然了,他们言行中流露的善意,对于华雄来说,就变成了心中的一句嘟囔:他娘的!老子这一个多月内,小命算是有保障了!

对!

华雄的刻意交好,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保命。

从汉阳郡到陇西郡,距离虽然不是很远,然而却不太平。或者说,一大半土地沦为羌人繁衍地的陇西郡,很不太平。

那是奉信丛林法则的地方。

同为参狼羌,各个部落内为了田亩和牧场大打出手,是司空见惯的事。更别说还有白狼羌、烧当羌掺杂在其中;钟存羌和氐人也时不时来溜达溜达。

他如今虚岁才十三,就算身高将近七尺、天生猿臂,也弥补不了年齿尚小的劣势。

至少夏育送的两石铁胎弓,他现在勉强拉个半圆;从来不敢离手的大刀,更没有狂妄到喊出什么“已经饥渴难耐”,不知死活的去找人血来献祭。

没有自保能力之前,就要学会借势!

既然这些日子,要依靠这些羌人来保护,那么,就应该让别人心里舒坦些。

不然的话,万一有什么事,非亲非故的,谁又会帮忙一二呢?

这里是西凉,没有“放之四海皆汝父母”狗屁逻辑的生长土壤!

不过,作为后世的灵魂,华雄对羌人没有偏见和歧视,倒是真的。

在仰韶文化末期(约公元前3000年左右),黄河流域中游出现了炎、黄两大部落。

炎帝姜姓,姜、羌本一字之分化,甲骨文中亦常互用。姜、羌均像头戴羊角头饰之人,代表以羊为图腾的起源于华夏西北的原始游牧部落。

《国语·晋语》有云:“昔少典娶有虫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

炎帝的部落在后来的战争中,大部分与黄帝部落互相融合,成为华夏族(汉人的先民)。另一部分则西行或南下,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成为汉藏语系汉族、羌族以外其他民族的先民。

所以说,羌人和汉人,本质上都是称之为炎黄子孙。

既然都是炎黄子孙,又何必分出什么羌人、氐人和汉人呢?

为了自己的小命,现在也是不能分的嘛

咳咳!

是都生而为人嘛,彼此善良也是应该的嘛,不是吗!

带着这样的觉悟,华雄和旁边的羌人大汉乐呵呵的,拿着块麦饼啃得正香。

坐在他旁边的羌人,约摸三十有余。

裹着破破烂烂、污垢遍布的羊皮加麻布,一只手啃着麦饼,一只手在抠脚,时不时的还放在鼻子下嗅一嗅。

嗯,真香!

第零一二章、河曲战马

王达阿舅乞儿措木的部落,位于首阳县之西“鸟鼠同穴山”的脚下。

从冀县外面的村落出发,要越过汉阳郡内的落门聚和獂道,陇西郡的襄武、五溪聚才能到达。听起来好像挺远的,其实这几个地方都紧挨着,一路逆着渭水往上的数日路程。

《山海经》有云:“鸟鼠同穴山,渭水出焉”。

这座山,就是渭水的源头。

至于这个奇怪的山名,是因为鸟鼠“同穴止宿”而得名。

此地位处高原,风暴黄沙滚滚来袭是经常的事。飞鸟们无法在大树上筑巢,只得用鼠穴营巢下蛋;而鼠以鸟为它们报警,谨防老鹰侵犯。鼠在**,鸟在穴外,各自生育,不相侵害。既是趣闻,也昭示这片土地的生存法则。

想生存,就不要挑三拣四!

想繁衍下去,就学会寻找外力互助互利!

乞儿措木的部落很小,算上老弱妇孺才几百号人,是陇西郡内随手一抓一大把的货色。

这也让华雄终于解答了心中的疑惑:好歹是个部落的首领,为什么当年还要将自己的妹妹,拿去换王达阿父的几石粮食、几匹布帛呢?

原来是朝不保夕。

随便来场白毛风(白灾),或者是那个大部落忽然心血来潮出来溜达一番,就能让这个部落从此被抹去了。

嗯,华雄还知道了,乞儿措木和其他羌人们,身上那股谜之味道的来源了。

他刚进入部落栖息的小山坳,差点就没被迎面扑来的味道给呛到了。王达更惨,直接跑去旁边扶着颗小树,呕吐不已。

连乌青的胆汁都吐出来了。

因为这个部落的羌人们,吃喝拉撒等所有活动,都围绕着各自小茅屋的三丈范围内解决。

是的!

他们用石头搭起来的土灶和便溺的地方,和圈养牛羊的地方,直线距离都没有超过三丈!

活脱脱的,是生活在便溺堆里!

好嘛,华雄忽然觉得,自己预计在这里呆上十天八天的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了

部落首领的儿子车儿,一路上混得很熟的小屁孩,回到了自家很兴奋。拉着华雄的手就往里走,献宝一样的各种解说部落里的事物。

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表兄王达,还在一旁干呕不已。

“还好吧?”

拉着了车儿,华雄来到王达的身边,轻拍着他的背问道。

“呕阿兄,我还好呵呵呵”

王达干呕着,断断续续的回答着,还努力挤出了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脸上也惨白无比,至于是被臭味给呛到的;还是畏惧自己要从这个部落里娶妻的未来,那就不知道了。

应该两者皆有之吧?

华雄安慰的笑了下,指着不远处的小山,“车儿说部落的马匹都在小山后放养着,现在带我等去看马,汝一起来否?”

“不了,阿兄自己去吧,我在这里歇会儿。”

不出意外,王达摇了摇头。他都吐得七荤八素的,哪里还有力气四处蹦跶。

“也好。”

华雄点了点头,终于被小羌人车儿拉着往小山包而去。

他不需要担心王达,毕竟这是他阿舅乞儿措木的部落,受到的照顾肯定要比华雄好得多。

比如他这次来也是要挑选一匹坐骑,直接挑!不需要用钱粮换的!

跟着小车儿的脚步,爬上小山包,入眼是连绵而又微微起伏的草原,直连天际线。

至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嘛

没有的事!

即将入冬的时节,草原早就枯黄一片。微冷的秋风席卷而过,是漫天飞舞的草籽和枯叶,提醒着难熬的冬季即将来临。

当然了,令人兴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小羌人车儿,已经叽叽喳喳的说起,打野兔、射野鼠去哪里最好;翻过那边的山头,就要小心狼群的出没。还有,约摸一百多匹的河曲马正踏着落日的余晖归来。

这里的地形,正好位于黄河流域的弯曲处(后世甘肃、青海和四川毗邻处),产的马也叫河曲马。也被称呼为“秦马”,是战国时期秦国戎马的中坚。《史记·张仪列传》曾有云:“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駃后,蹄间三寻者不可胜数”。

在当年,战国七雄里,秦国战马是最强的。

不过呢,经历四百年的大汉,河曲马就慢慢变成了挽马。

虽然河曲马形体高大粗壮,后肢发育良好,挽力强,能持久耐劳;但奔跑速度低,腿短,冲锋的威力不足。

从汉武帝时期开始,汉朝就不断的通过引进如大漠、西域等地的良马,来改善华夏战马的基因。

比如曾经被汉武帝称之“天马”的马,有两种。

一开始,是来自西域的乌孙马(就是后世伊犁马的祖先)。当年乌孙国畏惧匈奴,便“以千匹马聘汉女”以求联姻,让乌孙马首次进入大汉视野。

后来,汉武帝又得知大宛(地处今中亚费尔干那一带)有汗血马,比乌孙马品质更优。他便遣使去购买,碰壁后直接派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兵伐大宛,得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出自《史记·大宛列传》)。

然后呢,喜新忘旧的汉武帝直接为大宛马建造豪华厩舍,举行盛大礼仪,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

总得来说,不管是乌孙马还是大宛马,都属于沙漠种系统。种质特点是体轻、干燥、灵活,速度极快,都让大汉战马改良了基因。

而得益于大汉朝廷引进外来马种的热爱,河曲马也走上改善基因的道路。

世家豪族们,热衷于引进西域各国的马种;普及民间和羌人们,则是引进“浩门马”。

浩门马,主要产于湟水流域更西边(后世青藏高原东北部)。

长期适应高原环境,体质粗糙结实,头重颈短,性情中度灵敏,是挽乘皆宜的品种,并以善走对策步著称。

在公元89年,汉和帝永元元年,护羌校尉邓训,发湟中秦胡、羌兵四千人,出塞掩击(迷吾子)谜唐于写谷,斩首六百余人,得马、牛、羊三万余头。

永元二年,邓训再次发兵袭击,前后斩首一千八百余级,获生口二千人,得马牛羊万余头。

这些通过战争获得的浩门马,几乎都被当成了种马改善西凉陇右马种基因,慢慢发展成为,普及大汉朝西北骑兵的标配坐骑。

这些,华雄都是听说过的。

是故,他看着这些高大雄健的马匹由远至近,心情期待不已。

我辈男儿,生逢乱世,功名只向马上取!

而在奉信丛林法则的西凉,战马不光是沙场征战的坐骑,更是除了家人之外,最忠诚、最贴心的伙伴!

没有之一。

第零一三章、奇货可居

华雄有些失望。

他本来的期待,前来陇西挑选马匹,是以后骑着日行五百里的高头大马,手持大刀两石铁胎弓征战沙场的开始。

结果呢,乞儿措木给他的战马,是口齿已经七八岁、只能日行一百里、被调教好了的老马。

一方面是他的部落本来就很小,从根源上就杜绝了,出产绝世好马的可能。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小辈们的爱护。

“知道吗?老夫的第二个儿子,就是从战马上跌落亡故的。”

他是这么说的,也让华雄和王达都默然不已。

年少当轻狂,鲜衣与怒马!

生活在大汉朝的少年郎,最不缺乏热血,也会引发无数悲剧。

从马匹到战马,是需要驯服调教过程的。

乞儿措木的第二个儿子,就是亡没在这个过程。

他想亲自驯服一匹战马,用来彰显自己的勇气。然后被尚未阉割、野性十足的马匹,颠下了马背、摔断了大腿,拖着驰骋了二十余里。

等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救回部落后,哀嚎了旬日,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告别这个世界。

所以呢,华雄与王达也想要一匹尚未驯化的马匹,也想证明自己的勇气,乞儿措木不拒绝了才怪。

“这两匹都是已经驯化好了的战马,正好适合让汝二人练习骑术。”

乞儿措木摇着头,对两个少年郎劝导道,“汝二人尚年少,日后时光还长着。等练好了骑术,身体也长开了,再去找一匹好马。那才是汝等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伙伴。”

“再说了,我部落小,牧场也小,没有养出好马的条件。就算给汝二人挑选了一匹口齿两三岁的马匹,以后也不能伴随汝征战。”

额,好嘛

华雄明白了,他如今还是只雏鸟,没有翱翔苍穹的资本。

也释然了。

尤其是自家阿父,付出的那点布匹和粮食,想买匹骏马是不可能的。至于千里马嘛,将华家三口人换成同等重量的汉五铢,都不够买一只蹄子的。

做人嘛,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接下来的数日,他每天都在小羌人车儿的陪伴下,跟着牧羊羌人的脚步前往草原安全的地方,练习骑术。

至于王达,他是被一个小姑娘陪伴着。

小姑娘是乞儿措木妻子家的人,也是王达此来陇西郡的主要目的:还他阿舅的恩情,和这个小姑娘定下亲事。

王达心中肯定是不乐意的,想推翻生母与阿舅的决定,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呢,他只能把脸虎得黑黑的,被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姑娘,指手画脚的教骑马。

对此,华雄爱莫能助。

他只能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便和小羌人车儿转身离去。

然后,心中感慨:舒坦!

骑马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心情真他娘的舒坦!

在便溺环绕的环境呆了几日,饱受各种味道折磨的鼻子,终于又感受到大自然的芬芳了

嗯,之前从小羌人车儿口里掏出了骑马心得,又被乞儿措木细心叮嘱了一番,他已经初步掌握了骑马的技巧。一骑绝尘的驰骋,技术还没到家;让身下温顺的马匹慢慢小跑,本来就没什么技术含量。

小羌人车儿,那就利索多了。

时不时的驱马呼啸驰骋向前又折回,围着华雄来回绕圈什么的,将小孩子的心性表露无疑。等玩腻了,便取出挂在马鞍下方的小弓箭,去找策马惊起的野兔野鼠了。

也让华雄感慨不已。

论骑射功夫,还是“儿时骑羊射鼠兔,年长骑马射雁鹰”的游牧民族更为擅长。

不过我辈汉家儿郎,岂能甘为人后!

练了两个时辰的骑术,等日头当中后,华雄便跃下马背,操起自己的铁胎弓加入了小羌人车儿的乐趣中。

然后,以大欺小的,实力碾压。

小羌人车儿忙活了一天,收获只是两只野鼠。

而华雄一个下午的收获,就带上了三只秋季肥肥的野兔和五只野鼠满载而归。

嗯,如今的他,已经做到五十步内的死物例无虚发了;活物嘛,也有十中六七的成绩。

等回到了部落里,小羌人早就变成了眼冒星星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而其他围着火堆而坐的羌人们,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是家中有年岁十一二女儿的羌人们,眼中的光芒是绿色的,和夜幕低垂后连绵起伏的狼嚎相得益彰。

羌人崇尚勇武,以强者为尊。

艰苦的生存环境下,养成了西北方羌人们“战死沙场为荣、病死床第为耻”的传统。对于他们而言,勇武代表着能吃饱肚子的好日子,强者能庇护家庭繁衍下去。

而虚岁才十三的华雄,一天的狩猎成果就如此丰厚,未来长大成人了,养活一家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还能仰仗着一身武艺,混出个名堂来,置下产业让子孙后代都无忧无虑呢!

既然如此,此刻不就应该将自家女儿塞过去吗?

奇货可居这种深思远虑,在西凉这片战乱频发的土壤,无论是汉家黔首百姓,还是羌人氐人,都无师自通。

不过呢,这些羌人打的算盘,都被乞儿措木给扼杀在萌芽之际。

无数次往返冀城的他,不但知道汉人的习俗,更知道汉人对待羌人的看法。自己部落族人的心思,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唤做华雄的汉家子,对羌人没有歧视是没错,但不代表他会愿意娶羌女为妻。

就算他愿意,他家里的阿父阿母也会制止。

凉州的汉人,不是家境沦落到贫困娶不起妻的地步,都不会选择与外族通婚!

他们讲究门当户对!

讲究妻家要为自己带来助力!

而娶了羌女,将会面临被人鄙视,连带自己的后代都要遭受别人白眼。

贱羌子!

胡奴种!

他们对有羌胡血脉的汉家子,都是这么称呼的。自己的外甥王达在幼年时,就没少被村落里的儿童如此称呼过。

这也是他能容忍王达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缘由。

而作为良家子出身的华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射术,还得到过夏司马的教导,未来出人头地很难吗?

他家中的大人,怎么会让自家孩儿的前途,败落在取羌女为妻的污点上?

对这些,乞儿措木心里跟明镜似的。

所以呢,他看着自家儿子梳成总丱的汉家童子发饰,也暗自琢磨着:这个汉家子对车儿很不错,而车儿也很喜欢黏在他身边

第零一四章、夜半私语

夜深,人静。

唯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狼嚎,主宰着此刻的月朗星稀。

“咚咚咚”

一个木结构搭起来的茅草屋前,响起了低微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屋内的华雄猛然睁开了眼睛,先将床头的铁胎弓拿在手,取了支箭矢搭上去后,才低沉的问了声:“谁!”

看似小题大做,其实是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别的不说,自己的铁胎弓和大刀,就足以让贫困的羌人们眼红不已了。虽然说这里是王达阿舅的部落里,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华家子,是我。夜了睡不着,就烤了些羊肉,汝要不要也吃点?”

是乞儿措木的声音。

也让华雄松了口气,放下戒备。

旋即,又疑惑起来。

三更半夜的邀请吃肉,这是有什么事来找我?

好吧,在游牧民族里,除了高高在上的部落大人外,普通牧民是很少能吃到肉食的。

他们的主食不是肉类,而是各种奶制品、谷物或者猎物。因为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牛羊是把草料转化为皮毛、牛羊奶的转化器。相当于牛羊是本金,而牛羊乳和皮毛是利率。

再傻的牧人,都不会干出杀鸡取卵的事情。

而乞儿措木现在有肉吃,是马上就要冬季了。部落里挑选一些老迈的牛羊宰杀腌制风干,备下过冬时大雪封山的口粮。

“多谢首领邀请。还请稍等片刻,我披上衣裳便出来。”

华雄想了想,还是觉得接受邀请,看看乞儿措木想干什么。

正好有肉吃不是?傻子才会拒绝呢!

咳咳!

是在别人的部落里,小命捏在别人的手上,拒绝邀请不太好

嗯,是这个理由。

跟着乞儿措木的脚步,翻过一个小山包,来到戒备火堆前。守夜的羌人被扔了一块羊肉后,很识趣的跑去了另一个山头和其他守夜人共享。

只剩两个人火堆,在皎洁的月光下,让人觉得份外温暖。

尤其是羊肉正冒着油脂,滴落在红白相间的炭火上,“呲”的一声冒起一缕青烟。

“认识汝以后,车儿这些日子很开心。”

乞儿措木熟练的拨弄着火堆,扭过头来对着华雄露出了个笑容。让满脸沟壑纵横的褶皱,在火光下舒展开来。

嗯?

原来是为自家儿子说项来了。

华雄心中了然。想起了白日里,小羌人车儿央求着他教导射术的场景。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乞儿措木接下来的话语给堵住了。

他扭过头盯着羊肉,声音悠悠,充满了沧桑:“本来,老夫有四个孩儿的。但如今就这么车儿一个了。”

华雄直接默然。

来到这个小部落的这几日,他就知道了,在这个发烧感冒都能要人命的时代,羌人部落们养育后代,就如同献祭一样。

无奈的被老天爷收走了一半,祈求着大地母亲养育另一半。

至于是怎么收走的,生病、饥饿、天冻,骑马摔了、不小心被狼群给果腹了等等。

过程各有不同,结局无一例外。

当然了,汉人黔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生活条件更好些、医疗水平更成体系一些。让孩提顺利长大成人的比例变成了四六分,而不是羌人的五五分。

远的不说,王达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本来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有个一奶同胞的阿姐。而刚好,从古自今绝大多数大夫,都会无师自通一项本领:误诊。

是故,他就变成了家中的独苗。

不过这些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至少华雄改变不了。

他只能安静的,等待着乞儿措木的下文。

看这个饱受命运苛刻的羌人汉子,想为自家孩儿提出什么要求来。

“我的部落你也看到了,又小又穷。既要忍受官府每岁定时来征战马和粮食,又要固定给羌种大人进贡牛羊,来保证牧场和田亩不被夺走。每天的口粮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有结余熬过寒冬。没有办法发展壮大,也不可能壮大。”

果然,乞儿措木继续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着。

“我今岁已经四旬有余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我不想让车儿,以后也继续熬着这种又苦又穷又无奈的日子。”

说道这里,乞儿措木将烤好的羊肉递给华雄,眼神里也闪着莫名的光泽,“汝年纪虽小,却已经武艺出众,又跟着夏司马学会兵法,以后是个有出息的汉家儿郎。而我,想让车儿也能有出息。”

我与汝认识也没几天啊!

彼此之间,也就买马与卖马的关系啊!怎么就玩起了托孤的戏码来了?

好歹也是个部落首领呢!交浅言深是大忌,这点道理都不懂吗?现在就和我说些,想要我拉扯汝儿子一把,真的好吗?

再说了,王达才是汝外甥啊!

汝不去找他来夜半无人私语时,拉我出来吃什么烤羊肉!

华雄脸上哑然,心中也无语。

看着手中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似乎没有了食欲。踌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疑问来:“雄不过一介少年,首领是否太高看我了?”

“没有。”

乞儿措木笑了,露出满嘴的大黄牙,“华家子,我没有高看汝。汝和我外甥不一样。虽然汝二人年纪相仿,然而在相处的这些天里,汝无论心机和举止,都不像个少年郎。最重要的,汝没有歧视羌人。”

说完,不等华雄回答,他又下了一道猛剂。

“华家子,汝先忙着推脱。我知道汝年齿尚小,如今也做不到什么。我的意思说,如果汝以后有能力能做点什么了,可以来我的部落招揽部曲。在西凉想有所成就,得需要些信得过的人作为助力。车儿,以后会接替我的位置,能拉起至少一百个能征战族人的队伍!汝若是一直和车儿关系很好,将他当成兄弟看待,他就会让族人为汝百死不辞!”

好嘛,华雄又哑然了。

合着这个老匹夫为了自家儿子的未来,将族人都当成了筹码

不过,这样子做事,我喜欢!

华雄心中欣喜,脸上不动声色,终于不再推脱,而是问道:“首领就不怕,以后雄将车儿和汝族人当成了弃子?”

“哈哈哈”

这次,乞儿措木的笑容很灿烂,“汝不会的,华家子!首先,汝也不过是个良家子,家贫又无声望,想招揽到部曲是很难得事。怎么会让车儿和族人去送死?其二,我的车儿与族人,可不是汝想当成弃子,就能当成弃子的!”



姜还是老的辣。

这个老匹夫的有恃无恐,是心中早就将一切都算计过了!

华雄眉毛挑了挑,终于将手中已经凉了的羊肉饕餮。

一边大口的啃着,一边含糊不清:“既然车儿唤我为阿兄,我也会当他是阿弟看待。”

第零一五章、时不我待

时光总是匆匆忙忙,眨眼间便两年过去。

如今已经公元183年,光和六年。

虚岁十五的华雄,已经身长七尺六寸,和他阿父华立都齐高了。等成年以后,肯定会是个八尺开外的魁梧大汉。

在武艺这方面,也精进了不少。

他的阿父阿母一直都没有,让他和像其他黔首家的子弟一样,帮忙务农桑之事。而是勉励他勤练武艺,为了日后以勇武在郡县当个领俸禄的将士。

不过呢,华雄对家里的生活条件,却是改变了不少。

他的射术,都是跑野外找野兽练习的。

比如野兔、野鸭、大雁和野狗什么的。在射术精进的同时,也会经常带猎物着回来,改善家中的伙食。

但自幼熬着苦日子的华立夫妇,可干不出时常吃肉的折寿事情来。

他们将大部分猎物,都带去城里卖了,换回来些生活用品。让华家的小日子,多了份额外的收入,变得微微宽裕起来。

比如阿母庞氏终于舍得用粮食,给阿父华立多酿了几坛子酒,就是最后的佐证。

连带的,夏育这个老匹夫都沾了光。

“虽然夏司马说与汝师徒缘分已尽,但是雄儿,为人处世,不能忘了别人的恩情!”

华立夫妇是这么叮嘱自家孩儿的。

酿好了酒后,都会让华雄拎两坛子,跑去落门聚的渭水畔送给夏育。

一开始,夏育见到了华雄,还骂骂咧咧。

说什么,“可恶竖子,又来打扰老夫垂钓的清闲!”

华雄对此,没有分辨什么。

直接放下酒坛子,在地上画出个圆圈,演示一番“落羽方寸”的进展便转身而去。用行动来表示,自己并没有忘记之前的承诺,仍旧在努力着。

至于几坛酒,夏育收没收,无需去关注。

反正夏育也没有出声,让他拿回去不是?

不拒绝,就是接受了嘛

而和王达阿舅部落的关系,是愈发亲密了。

每年的春耕与秋收,乞儿措木都会带着族人来华、王两家当帮佣;而华雄和王达也都会被邀请去他的部落呆一段时间。

对王达的理由,是去外家走动走动,顺便见见未来的妻子。

对华雄的说法,则是车儿学习射术和识字,都需要他指点一二。

当然了,回报也是很不错的。

华雄如今的坐骑,是一匹口齿才四岁的战马。日行两三百里完全不是问题,比起大汉骑兵的坐骑,也相差无几了。

乞儿措木白送的。

对此,王达很羡慕,他的阿母也很有意见。

私下找过自己阿兄抱怨,说什么自家外甥都不给,反而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华雄!

然后呢,乞儿措木给出的理由,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没看到车儿是跟着华雄学射术吗?

既然受人恩惠了,怎么能不力所能及的,报答点善意呢?

他是这么说的。而在心里呢,却是这么愤愤不平的:有好马就想到血亲关系了?身为表兄的王达,也没有教车儿识字啊!

血亲?

外甥?

呵!难道比自家儿子更重要吗?

华立夫妇,对乞儿措木也挺感激的,不光礼尚往来的给了不少粮食,还对华雄经常跑去陇西郡都没什么意见了。

但是呢,今年的秋收过后,却有了点不情愿。

“阿母,我想去射狐。如今在冀城附近狩猎大雁和野兔,已经无法提升孩儿的射术了。”

华雄是这么说的。

以练习武艺的理由,让他阿母庞氏答应,他想去陇西郡羌人部落里过冬的请求。

是的,华雄要去乞儿措木的部落猫上一个冬天。

因为他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自己的准备时间已经不多了。

乞儿措木,今年抱怨好多次,说官府对羌人们征收的赋税变重了。而他的阿父华立,偶尔也会在家中叹息,说每个月的俸饷都拖好久才发,还是不足额的。

也就是说,看似平静的凉州,已经暗流汹涌了。

所以华雄才猛然想起了,上一世尘封的记忆。

今岁是光和六年了!

明年,就是光和七年,是黄巾之乱和西凉羌乱爆发的公元184年!

耗尽大汉朝最后一丝元气的战乱,即将来临!

这两场战乱,让大汉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变得可有可无。无数人趁势而起,最后变为割据一方的诸侯,上演群雄逐鹿的天下大乱。

对于黔首百姓而言,就是开始白骨露於野、朝不保夕的人命贱如狗!

华雄觉得,想在接下来战乱中保住家人的性命,现在就必须做好准备。

而他能准备的,就是之前和乞儿措木的约定:他将车儿当成兄弟对待,这个羌人小部落中几百号能征战的汉子,就与他共进退!

这是出身微末的他,唯一能倚仗的保命资本!

甚至,他都想好了如何去准备。

比如今岁先去羌人部落里,以朝夕相处刷一刷彼此间的好感;然后明年就请求阿父华立为他冠礼。等待黄巾之乱爆发后,他就借着阿父从军多年的薄面,带着羌人部曲投身行伍。

不需要去考虑,会不会被官府拒绝。

虽然说在历史上,黄巾之乱并没有波及到凉州;但凉州的兵马也会被征调前往司隶等地协同镇压。属于边地的凉州,各郡县为了守戎的必要,也会再招募兵卒的。到时候,华雄的主动投军,官府欢迎还来不及呢!

而且主动带人去投军,还有一个好处。

官府无论是出于嘉奖忠义的考虑,还是为了激励其他人从军,都会用善待华雄:将他当成例子,嘉奖给他个小官职!

至于是什么官职嘛

不出意外的话,是按照他带来的人数,对比大汉军制来决定。五十人,就是屯长;一百人,就是都伯!

起步,就比他阿父华立高了。

不过呢,华雄这些心思,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所以呢,他的阿母就很不情愿,让他去陇西窝上一个冬天。

那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羌人部落啊!

自家孩儿去待到明年开春,不得好几个月都忍饥受冻的?

再说了,草原上不光有狐,还有狼啊!

还是在冬天里,因猎物稀少变得更加凶狠的狼群!

要是有个万一呢?

庞氏的顾虑重重,能松口了华雄的请求才怪了!

最后,还是华立的劝说,才让庞氏不情不愿的允了。

“马厩里是养不出千里马的。雄儿已经长大了,以后的路,总是要自己去走的。现在让他去摸索,至少还有王达阿舅的照应。”

是啊,生存在西凉这片土壤上,不管愿不愿意,都会有危险伴随左右。

早一日去面对,就能早一天适应。

身为父母,对孩儿最大的保护,就是学着去放手。

第零一六章、雪地猎狐

对于华雄打算在鸟鼠同穴山过冬,最高兴的人不是车儿,而是部落首领乞儿措木。

他的开心,不光是因为华雄的阿父送给他了一坛子烈酒。更因为华雄精湛的射术,会给自己的部落带来许多肉食。

能将二石铁胎弓拉开七八分的华雄,已经看不上野兔野鼠这些小玩意了。

在今年春耕过后,他来部落的十余日里,就和部落猎人一起深入山中寻找鹿群(就是后世甘肃、青海一带野生的白唇鹿和马鹿)了。

一只成年鹿,大的有八百斤(汉斤),小的也有七百斤。

随便猎到几只,就能让整个部落几百号人,痛痛快快的饕餮数日!

所以呢,乞儿措木看华雄的眼神,充满了欣喜,也有点怪怪的。犹如看着部落里源源不断生产羊奶的母羊

咳!咳!

是看着后辈子侄的欣慰。

至于是拿什么理由,让华雄愿意去猎鹿,乞儿措木觉得太简单了。

他都住进了自己的部落了,总得尽尽心意,指点下自己儿子车儿的射术吧?而车儿都能独立去射野兔了,华雄要指点的话,不应该带他去猎鹿吗?

其实呢,乞儿措木就算没有开口,华雄也会和部落猎人一起去猎鹿的。

他此次来陇西郡,表面上的理由,是借猎狐练习射术;暗地里却是抱着,争取羌人们好感的目的。

如何让羌人们产生好感,不就是让他们有肉吃,觉得跟他混有前途嘛

多简单的道理!

是故,华雄和部落猎人们将足迹遍布高原一个月、将十余头野鹿带回部落,收获羌人们一致善意的眼神后,猎狐的正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此时,已经是冬十一月。

连绵数日的大雪,将山丘与草原都染上了茫茫的白色。

也是猎狐的最好时机。

这个时节,狐狸日常猎食的野兔野鼠等小型肉食动物,都会在冬天来临之前储蓄部分榛子等食物,减少了外出觅食的次数。

狐狸虽然也有储藏食物的习惯,但那是偶然的,而不是刻意为之。

它们在冬天里如果不想被饿死,就要放弃昼伏夜出的习惯,大白天出来狩猎。

也要扩大狩猎的范围,比如会跑到空旷地带,将身躯暴露在猎人或者其他肉食者的视野中。

在生存的压力下,它们被迫充当着,狩猎者和猎物的双重角色。

乞儿措木将这些都细细解说了一遍,还教导了猎狐的技巧:潜伏在下风口,避免狐狸嗅到危险的味道;耐心守候在一个地方,尽可能收敛声息,沉住气,避免进入射程内的狐狸被惊走了。等等。

华雄细细的在心中记下,便往树林与草原交界处而去。

嗯,他孤身一人。

小跟班车儿倒是挺想跟着去的,却被制止了。

一方面,是他年齿还小,才虚岁十三的身体,熬不过千里雪飘的寒冷。另一方面,则是乞儿措木不想这个儿子连尸骨都收不回来。

在食物短缺的冬季,狼群也会大白天里出来觅食!

如今的车儿,根本无法抵御西北狼的袭击。

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主宰者并不是羌人或者氐人,而是西北狼。

西北狼体型很大,而且性情凶猛、稳健机智,习惯于夜间捕猎。还善于长途奔袭,跋涉上百公里去寻找猎物,是家常便饭的事。

春季到秋季,常常以三、五只一起成小群活动。到了猎物匮乏、大雪封山导致捕猎困的冬季,它们会集群猎食。

小群十余只,大群能达到上百只。

杀伤力,也会因为狼群的数目而递增。

若是上百只规模的狼群,残害羌人部落放养的牛羊也不在话下。

乞儿措木不止一次告诫过华雄:如果遇上了冬季的狼群,那就先找个有利的地形,比如爬上颗树或者将自己塞入山坳裂缝中。

然后,拼死一战!

是的,拼命!

而不是逃跑。

因为西北狼有一个特点:对猎物,锲而不舍!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妥妥的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当然了,事情也没有绝对。在两种情况下,它们也是会放弃猎物的。

第一种,走狗屎运,无意间将先头狼杀了。

第二种,杀死它们,杀到整个狼群承受不起伤亡而主动离去。

不过呢,乞儿措木在解释完这点的时候,又特地加了一句:“至今为止,老夫就没有听说过,孤身狩猎的人遇上了狼群,有谁是活着看到它们退走的。”



好嘛,华雄听完了以后,出门的时候还从部落里拿走了两支短矛。

他的大刀太长了,属于马上用的。而且大刀的施展在于力大刚猛,需要大范围的腾挪空间,在行动不便的雪地不如一支短矛更为顺手。

心里也在侥幸着,就找只狐狸而已,应该不会撞大运和狼群对上吧?

可惜了,他低估了老天爷对他的偏爱。

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他出了部落,沿着鸟鼠同穴山与草原交界线,跋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潜伏的地点。

这是灌木丛生的山坳,一边是断崖,另一边是慢慢低垂蔓延入草原的山包。连着断崖的突起,是约摸四五丈高的大石头。爬上去让人的视野,对整个山坳都一览无遗。石头的前方不远处,是个碗口大的泉眼,正欢快的往外冒出水来,汇成结了层薄薄冰的小溪流在蜿蜒。

也正是因为这个泉眼带来的热气,四周的野草还是微微绿色的。给野兔或野鼠提供了冬日里的食物,也会吸引狐狸等猎食者。

华雄小心的窝在大石头,用雪花往自己头上毡帽和衣裳上,做出最容易引弓搭箭的姿势后,便调整呼吸,静止不动。他要等从天空中飘落的细细雪花,将自己的身体和石头变成浑然一体,将自己的气味彻底掩盖。

狐狸的听觉和嗅觉都很敏锐,性情又谨慎。

想猎杀它们,就得有住够的耐心,将自己融入环境中。还要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避免有热气在口鼻出弥漫。

部落里的老猎人是这么教的,华雄也是这么做的。

当雪花将他的眉毛变得点点斑白;当他眼睛被上风口刮来的寒风刺得生疼;当他心中已经不止一次冲动,想将不远处的野兔送去和祖先团聚。

狐狸身影,终于出现在他视线中。

第零一七章、猎与被猎

那是一只背面棕灰色的狐狸。

白色雪地和灌木灰败色斑驳交错,给了它最好的掩护。

也让华雄差点错过了它。

当时的华雄,都准备将今天的收获变为一只野兔了。

一方面,是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去的路程需要一个时辰,他得在天黑前赶回部落。在山林野外过夜,不遇上狼群也会被寒冷给要了半条命。

另一方面,是他有些忍受不了了。

长期保持半趴着的姿势,身体血液循环不畅,加剧了他对寒冷的感官。而且从部落里带出来的肉干和麦饼,冻得跟石头是没两样。他中午食用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的啃,怕不小心崩掉了牙齿。

皮囊里的水,也冻得和冰水一样。

轻呡一口,那就是真正的透心凉,爽得他不要不要的。

唯一吃得舒服点的,也就是两个鸡子了。在怀里贴身放着,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的,贼香!

可惜就两个。

其中一个还是车儿给他的。

早在两年前,华雄能经常为家中带回来猎物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天一个鸡子的食谱。为了弥补练武所消耗得体能,让不能天天吃肉的身体营养,多少能补点。

乞儿措木发现了以后,将华雄长得五大三粗的体魄,归功于鸡子的作用。

然后呢,车儿就很幸福的,过上了一天一个鸡子的幸福日子。此次出来猎狐,他年岁太小不能跟来,便将自己的鸡子让给了华雄。

是的,他如今,已经将华雄当成了真正的阿兄了。

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而华雄对他感官也挺不错的。

当看着不远处肥嘟嘟的野兔,心中的想法也是射死带回去,和车儿一起烤着吃。

至于猎狐,今天就算了吧。

反正冬天还漫长着呢,明天再来就是了。

他是这么想的,刚抽出箭矢准备送野兔归西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了狐狸的身影。

它在约摸两百米开外,几乎是趴在雪地上。

在依然飘着细雪的视野里,让人很难发觉。

仔细了看,它是在靠四肢的力量,膝行慢慢的挪动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时而向前时而往侧,倾听着未知的危险动静。

眼光,却是死死的盯住了小溪畔的野兔。

大爷的!

这番忍冻受饿没白挨!

华雄心中欣喜,觉得老天爷还是不辜负有心人的。

他尽力的调整着呼吸,将心情平静下来。手中慢慢的抽出箭矢,搭在弓身上,对准了野兔觅食的地方。

对!野兔所在的地方,而不是正潜行而来的狐狸。

狩猎者在捕杀猎物的时候,最是警惕。

华雄没有把握,在雪花依然飘扬的时候,能一箭射死距离很远的狐狸。

他的机会,是狐狸猎杀野兔的那一瞬间!

它若是成功的咬住了野兔,就会用身体的力量和爪牙压制,直到野兔断气不再挣扎。若是没成功,也会稳住自己的身体伫立,无奈看着野兔逃窜而去。

不管它成不成功,它都会在短时间内,不再移动!

那个时候,它对于华雄来说,就是十拿九稳的箭靶子。演绎丛林法则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码。

时间过得很慢。

华雄的目光,不停的在悠然觅食的野兔,和慢慢靠近的狐狸身上,来回轮换。

都快一刻钟了,狐狸才靠近了百余米。

慢得让华雄都为它着急,怕觅食的野兔吃饱跑了。

不过他是白担心了。

只见那只狐狸,随着和野兔的距离越来越近,膝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猛然间,它一下子就站直了身躯,发力往小溪奔去。

长着厚厚肉垫的四足,并没有在雪层上发出声音,身影也急速无比,只在雪地上留下道一闪即逝的黑影。

或许是野兽的本能,正啃食的野兔,两只耳朵也竖立了起来。小脑袋张望了一番后,便蹬腿逃命而去。

可惜,为时已晚。

急速靠近的狐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然一跃,身体直接将野兔给压倒,藏在尖嘴下的犬牙也没入了野兔的脖颈里。

野兔很拼命的挣扎着,想摆脱死亡的忽然降临。

只是一切都徒劳无功。

激烈的挣扎让它的血液流淌得更快,就几息的时间内就转为了抽搐,为弱肉强食的丰碑再添加一笔。它的生命会在狐狸的身体上蔓延十数日,然后彻底消失。

狐狸对此好似也挺满意的,舌头舔了几下鼻子上血迹,又垂下脑袋想叼走猎物回到老巢中果腹。

忽然间,它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脑袋也微微侧过去。只是它还没有看清什么,就被巨大的力道给带翻了身体。

那是一支箭矢洞穿了它的脖颈,将它钉在了雪地上。

鲜血从它身躯中流出,和方才野兔流下的血迹汇在一起,慢慢被冻得僵硬。

狩猎者和猎物,在瞬间就转变了身份。

“呔!”

在大石头的华雄,狠狠的甩了下拳头,脸上的兴奋也丝毫不掩饰。

在苦寒的凉州,狐狸的皮草因为御寒功能很好,历来都被世家豪强们追捧。方才那一箭,是从狐狸脖颈洞穿的,也意味着他能得到一张完整的狐皮,能卖出个好价钱。

应该可以能让阿父多买几坛子酒喝了吧?

嗯,再让阿父扯回来点布,阿母已经好久没有作新衣了

华雄心中乐滋滋的打算着,站直了身体,借着收拾弓箭的动作抖动掉身上的雪花。刚想抬脚跳跃下石头,脚步就僵住了。

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看到了,一个花灰色的身影,正慢慢的往死去的狐狸和野兔挪去。它头上的那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

不带丝毫情感。

没有半点,当面去抢别人猎物的不好意思。

因为在它的思维中,没有这个词。

狼!

西北狼!

对视了一会儿,华雄猛然惊醒。急忙环顾四周,然后就犹如牙痛般吸了口冷气。除了背靠的断崖之外,山坳的两侧都有绿油油的眼睛在闪耀。

不下于十双!

也让华雄的心头上,有成千上万只神兽在来回奔腾。永不停息的奔腾。

老子不就是射死了只狐而已,犯得着十几只西北狼来围堵吗?

也没听过狐和狼是亲戚关系啊!

你大爷的!

第零一八章、狼群之狩

抱怨,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华雄虽然很想给老天爷来一次很漫长的、很亲切无比的问候。然而,他还是按下心中的不甘,耐下心思来思考如何熬过被狼群围住的危机。

准确来说,是如何熬过今夜狼群的围攻。

被西北狼困住,如果他不想沦为狼的排泄物,就得坚持到明天天亮后而不死。

只有翌日天亮了以后,因为他的一夜未归,乞儿措木才会组织族人出来营救他。或者是捡一两件随身物品,当给华立夫妇送去做个念想。

也当成死亡的凭证。

是的,夜里乞儿措木是不会出来搜寻他的。

在西凉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们,第一要务是保障自己的命。在危机四伏的夜晚出来寻找华雄,意味着乞儿措木是在拿着族人的命冒险。

比如失足摔死摔伤,比如被狼群给围了,比如被冻伤了等等。

他是不会愿意承受这样的代价,去救华雄的命。或者说,就算他愿意,他的族人也不会追随他的意愿。

毕竟华雄是汉家子,而不是他的儿子!

毕竟他与华雄之间的关系,只是有过约定和彼此友善而已!

华雄死了,乞儿措木还可以找其他人其他合作的约定;还可以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西凉英豪身上。

不见兔子不撒鹰。

狩猎的心得,也是生存的智慧结晶。乞儿措木犯不着为了没影子的事,就先去付出危及自己的代价。

华雄很明白,也很理解这点。

换位思考,在没有得到利益之前,他也不会为了乞儿措木而玩命。

所以呢,他已经重新趴在了大石头上,手中执弓捏箭,用尖锐的眼光来回在四周环伺着,打量着。

他想起来了,乞儿措木说过让狼群主动退去的第一个办法。

找出狼群的头狼!

找个机会,一箭送它归西!

头狼死了,狼群就会陷入混乱中。以它们的习性,会先放弃围攻华雄,转而去自相撕咬、互相挑战,直到决出新的头狼。

这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

幸运一点,甚至需要整个晚上才能决出来,让华雄等到部落来人搜寻他。

当然了,如果一两个时辰就有新头狼诞生了,对于华雄来说就是一场悲剧。新的头狼,会不惜一切代价,用他的性命来奠定自己地位,巩固狼群的统领权威!

不过华雄顾不上杀死头狼的结局是好是坏了。

有希望,总是好的不是?

做人嘛,要乐观一点,尽量往好的方向去期盼。

只是他的决心,依然没有得到老天爷的眷顾。

他找出了那只头狼的位置。前方小溪更远处,约摸一百五十米外的小山包,伫立着一匹背部毛发黑色的狼。

这个距离,以华雄的射术来说,做不到百发百中。

就算侥幸射中了,箭矢的力度也不足以杀死它。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个道理,用弓箭的人不需要别人教,也会无师自通。也让华雄放弃了这个射杀头狼的打算。

摆在他面前的,就剩下第二条路:杀到整个狼群,承受不起伤亡而退去!

他心中叹了口气,又眯起了眼睛默默数着狼群的数目。

足足有十二只!

他至少要杀死一半,六只以上,才能让狼群退去!

华雄忽然觉得,在口舌之间,仿佛有一股苦涩在迅速蔓延,弥漫了整个身躯。

挥之不去,置之不下。

他的射术,在八十步之内,能做到例无虚发。能拉开两石铁胎弓七八分的力度,就算不能让狼一箭毙命,也能让它失去战斗力。

然而,狼群围困住了猎物,是一拥而上的。

以它们的矫健速度,这点距离华雄只能做到射死两只。运用连珠箭的射法,至多也就是射死三只,它们就能冲到跟前,开启血肉横飞的肉搏战。

虽然说,他此刻在四五丈高的大石头上,让狼群的进攻路线只有一条:顺着高低起伏的坡度,跳跃上大石头以死相博。

但大石头的面宽也很大,有足够的腾挪空间,让三只狼同时发起进攻。

单凭敏捷而论,人类是比不上野兽的。

对于华雄来说,他是没有足够的自信,同时面对三只狼围攻而毫发无损的。

而一旦受伤流血,就导致行动不便,进而变成它们的饕餮盛宴。就算不死,也要担心它们的犬牙携带的毒素,几年后就引发了狂犬病不是?

华雄心情变得沉重,脸色也变得难看。



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他甩了甩脑袋,将心中担忧都甩出去,然后抬头查看天色。

嗯,看天色。

如今的天色已经晚了,雪也停止了。他要确定一番,今晚会不会有月亮和星辰的出现。

有没有足够的光源,来保证他在夜间的视线。

虽然说,拜这些年经常有野兽肉和鸡子为食所赐,他并没有雀蒙眼(就是夜盲症)。但如果没有皎洁的月光抚摸大地,他的视野不会超过十米。

没有视野,就意味着被西北狼窜到跟前才发现。想保住性命的期盼,难度将成倍的增长。

幸好,这次老天爷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天际远处,已经有早早醒来的星辰,正在调皮的眨巴着眼睛。

无比的可爱与迷人。

星辰都早早出现了,皓白的月光,还会缺席这场血肉盛宴吗?

稍微找到点安慰的华雄,心中稍定。缓缓的垂下脑袋,想去打量那只西北狼的位置,是最适合先送去和祖先团聚的。

但是呢,他眼角的余光,在垂下的时候瞥到了一点不寻常。

马上的,他又再度昂起脑袋,侧向后方的断崖上!

眼睛就猛然的,睁得环圆。

旋即,在他心中,很早就对老天爷酝酿了好久的不满,终于从口中汹涌喷出。让带着人体热气的口水和冰寒的冷空气相遇,瞬间演绎如烟如雾的袅袅。

日了狗!

狼群的数目,是十四只!

断崖之上,还有两双绿油油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

这些以稳健机智著称的西北狼,以优秀的狩猎战术,断绝了猎物一切有可能逃生的路线!

它们连眼前这个直立行走的猎物,想依靠蔓藤和凹凸不平的崖壁爬上断崖逃生的可能,都考虑到了!

都给堵死了!

第零一九章、伤而不亡

呼~~~~

尖锐而又刺骨的朔风,呜咽着呼啸而过,将天寒地冻这个词播种在人世间。

也提醒着人类祖先用了无数血泪和付出各种艰辛,才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和生活习惯。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对,冬藏!

大冬天的,就应该好好的窝在家中!

用燧人氏传承下来的火种,和亲人们彼此守护的温暖,来熬到明年的春暖花开。而不是闲得蛋疼出来蹦跶,来挑战老天爷主宰四季轮回的权威!

冻死你丫的,也是活该!

只是很可惜,华雄对于这些祖先的经验,领悟得太晚了。

恰好,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以让一切重来。他也只能在心头上泛起各种咒骂和愤慨,既是送给老天爷,也是归于自己。

冷!

好冷!

日了狗的冷!

华雄把弓箭放下,紧了紧身上裹着的兽皮,将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拢在口边呵气,他要尽力保持着手部的灵活,避免狼群发起攻击的时候,会因为手指僵硬而射偏了箭矢。

入了夜的鸟鼠同穴山,温度一下子就降低了好多。

让一直自诩身体强健的华雄,都在感慨与敬畏着大自然的威严。

饿!

贼饿!

贼他娘的饿!

早上从部落出发,本来的打算是入夜前赶回去的。

身上,也就带了足够中午果腹的口粮。此刻华雄无比幸庆,被冻得和石头没两样的肉干、麦饼,让他在中午的时候没有兴趣啃完。

不过也剩下不多了。

两根两指粗的肉干,一块半的麦饼,只能让他长得太魁梧的身躯,堪堪垫了底,让胃部不会因为饥饿而反酸和抽搐。

当然了,寒冷与饥饿不停的刺激意识,也能带来一种好处。

让他没有犯困想睡的欲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来迎接来自狼群的热情邀请:进入它们的胃部,然后变成它们的排泄物,来滋养这片贫瘠的西北大地。

狼群已经慢慢的在缩小围困圈了。

它们很谨慎的挪动四肢,靠近了华雄所在的大石头,约摸八十步以内的距离。

在以往这个距离,华雄有八成的把握,将它们一箭射死!只是它们的警惕,也让华雄觉得剩下的两成没把握,会变成八成。

除了小溪畔的那一只!

这也是最早出现在华雄视野里的那只。

它的脚步已经挪到了死去的狐狸和野兔旁边,离华雄所在的位置,不过五十步!

虽然狼群的进食秩序,是由头狼来决定的。

在头狼没有进食之前,任何一只狼都不敢咬一口。但这不妨碍它此刻,正用着比家犬发达十倍的嗅觉,捕捉着血腥味的芬芳。

那是迷人的芬芳,也是食肉野兽永远都拒绝不了的诱惑。

“呜呜”

很低沉的嚎叫,从不远处头狼的喉咙里发出,似乎是在给狼群发出什么指令。

天还没黑透,就要发起攻击了?

华雄心中凛然,急忙伏下了身体,握紧了弓箭环顾。

却发现除了断崖上了两只,周边原先散落各处的狼都迅速往头狼身边积聚。其中,靠近狐狸尸体的哪只,还叼走了狐狸。



他大爷的!

原来是这些畜生要先来道开胃小菜!

华雄看着那身棕色皮毛的狐狸,离自己越来越远,竟然很神奇的还有心情变得愤慨。

愤慨着自己忙活了一天的成果,那件能卖出大价钱的皮草,就这样在众狼嘴下给撕得支离破碎。

然后呢,嘴角就绽放一丝冷酷来。

既然不问自取老子的猎物,不介意老子先收点利息吧?

他将身体伏得更低了,凹凸不平的石头轮廓外,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还有,一支瞄准了野兔尸体的箭镞。

一具狐狸的尸体,那么多只西北狼,一只一口就差不多了。意味着,那只野兔的尸体,肯定也会有狼过来叼走的。

也意味着,华雄可以将夜间的危险减少一分。

在狼低头叼尸体的那一瞬间,就是箭矢告别弓弦的最佳时刻!

他要率先开启杀戮的序章。

果然,狼群围着狐狸尸体,历经短暂的喧闹过后,便有三匹狼离开了群体。两只往山坳外面跑去,应该是绕到后面替换山崖上的那两只。

另外一只,则是迈开四肢轻快的往野兔尸体奔来,尾巴还微微晃动着。

看来它还挺喜欢执行头狼这项命令的。

一直凝神关注的华雄,也很喜欢。拉开弓弦好久的手指,已经因为力度持久绷紧而变得发白了。

“嗖!”

箭如飞鸿,疾如闪电。

箭矢先是吻上了狼腰,然后洞穿而过,从另一侧冒出两寸有余!

“嗷!”

凄厉的悲鸣揉入了呜咽的朔风中,在山坳中久久回响,不绝于耳。让这片贫瘠的土壤,倍添萧瑟。

其他的狼群,也被惊动了。

它们猛然都往华雄所在地奔来,呲着狼吻,让长长的犬牙暴露在寒风中。只不过它们才奔走了十余米,却又转身跑出了百米开外。

是头狼低沉的呜咽再次响起。

它是只优秀的领袖,所以制止了狼群的行止。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夜色还不能给它们提供足够的掩蔽,此刻还不是对猎物发起进攻的最好时机。

哪怕是直立行走的猎物,伤害到了自己群体的一员。

而中箭的西北狼,并没有当场死透。

它挣扎着,努力重新站立起来,逃出这块危险的地方。只是它拖着箭矢的腰身,用不上力气,也颤抖了四肢。好不容易走四五步,又跌在雪地上。

爬起,行走,跌倒。

一次又一次,不停反复。

这种坚韧与永不放弃,让射出箭矢的华雄都倾佩不已。所以他又抽出了一根箭矢,搭在了弓弦上,引而不发。

对!

是蓄势待发!

而不是要大发善心结束这匹狼的痛苦!

五十步的距离,他有足够的把握,在第一箭的时候就能让这匹西北狼当场毙命。之所以选择瞄准狼腰,伤而不亡,就是为了吸引另外一只狼进入他的死亡射程中。

这种做法,与兵法里的“围点打援”一脉相承。

反正受伤的狼,对他已经形成不了威胁。

刚好,可以用来诱敌,用来追寻更大的成果。

不过呢,他等待而来的,并不是心计的得逞。而是这群西北狼,用行动给他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什么叫丛林法则!

第零二零章、人本野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华雄之前听夏育、刘老儿,还有乞儿措木和他的阿父华立,都提及过西凉这片土地的生存规则:弱肉强食。

但他没有切身经历过。

哪怕是刘老儿,用缳首刀贴着他的鼻尖插入了土壤中。

如今,他算是有幸认识了。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西凉人都对“狼”这种野兽敬畏有加了。

那匹受了伤的西北狼,拖着箭矢用坚韧的意志力,蹒跚走出了死亡射程的西北狼,终于可以气喘呼呼的趴在雪地上。

这时,头狼也慢慢的走到了它身侧。

居高临下的对望几个呼吸后,头狼便伏下了脑袋。

华雄还以为,头狼会帮它舔伤口。用口水阻止血液继续流淌,袭承野兽受伤后的一贯做法。

但是,他错了。

他看到的是,头狼一口就撕裂了它的肚子,将肠子都扯了出来。

完全不顾地上的它,是族群的一员,枉顾了狼群抱团狩猎的合作精神。前一刻还是伙伴,后一秒就是食物!

是的,食物!

头狼用有力的下颚,疯狂的撕咬着,畅快饕餮着热气腾腾的下水。

不顾受伤的西北狼因为痛苦,忘记了尊卑有序的法则,徒劳无功的死命用狼爪挠、回首用犬牙去咬伤害自己的头狼。

其他的西北狼,对这种惨剧无动于衷。

伫立在寒风中的身躯,依然纹丝不动。随即,在狼王心满意足的走开后,它们便一拥而上,分食或许是一奶同胞长大的同类。

看着这一幕的华雄,神情木然。

眯着的眼睛里,神采没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有震惊过后的漠然。

从小熬着苦哈哈日子、却没有饿过肚子的他,终于明白了食物,对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或者野兽意味着什么。

能引发什么。

用好听点的说法,是这些西北狼将同类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在自己的身体里。用难听点的说法,是在生存面前,任何规则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如人类史书里的记载。

在灾荒肆虐、千里饿殍的年头,黔首百姓们会上演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的人间惨剧。

狼为食拼命,民以食为天。

两者殊途同归。

食,是本能。而饥饿,能摧毁一切。

人,本来是进化了的野兽。在某些特定的条件被激发后,就会觉醒野兽的本能。所以此刻的华雄觉得,自己心中有股本能觉醒的冲动。

他饿了。

两块小肉干和一块半麦饼带来的热量,已经在方才的全神贯注中消耗殆尽。

他需要食物,迫切的需要。

食物能为身体提供热量,来抵御越来越冷的夜晚;能为身体提供力气,对抗狼群马上就发起的袭击。

小溪畔的野兔尸体,是不可能去取得。

下了大石头,等于放弃了与狼群对峙的地利。短短五十步的距离,足以让西北狼将他分尸果腹了。

是故,他唯一能获得的食物,就是断崖上的那两只狼!

断崖顶端离山坳地面,约摸十余丈。扣去大石头的高度,两只西北狼和华雄的直线距离,不过七八丈。

然而,华雄却没有把握射死它们。

方才射伤了小溪畔的一只,已经让它们产生极大的警惕。它们此刻的目光,犹如黏在华雄的身上,不离不弃。

让他任何动作,都无所遁形。

当然也包括了他引弓搭箭时,它们会将脑袋缩回去。

所以呢,华雄心中无比的感谢,当初夏育强迫他独自摸索过“落羽方寸”的技巧。

那种依靠感觉去瞄准、用心去感受箭矢落点的技巧。哪怕是他这两年的练习,只能让箭矢落在三尺内的圆圈内,但对七八丈的距离来说,施展“心眼”盲射百发百中也足够保障了。

他抬起头,与两只狼绿油油的眼睛对视着。

用眼角的余光,仔细打量了断崖顶上的轮廓,便走过去将身体贴在了崖壁上。

凹凸不平的崖壁,让狼从上往下的视角有了些阻碍。它们只能看得清华雄大概的位置,却无法看到他的动作。

所以它们遵从本能,将三分之一的身躯,都突出了断崖悬空处。

这是它们身处狼群底层的职责,坚守盯梢猎物的岗位,要提前发现猎物的意向,为狼群示警。比如说,这个直立行走的猎物,是否要准备逃跑?

要往哪个方向逃?

但是,这也是它们致命的错误。

华雄紧贴着断壁的身体,从腰侧往上,都慢慢的往前倾,将脊背和脑袋都暴露在狼眼下。为了让它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脖颈上。

那是狩猎者的本能,习惯盯住猎物最脆弱的、一击必杀的部位。

而他持弓的左臂,已经贴在了断崖壁上。右手则是贴着自己的胸腔,三支手指捏稳了箭矢,很缓慢、很缓慢的往弓身上搭。

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将注意力都放在两耳。

倾听着,辨认着朔风呼啸而过,摇曳起断崖蔓延着的干枯蔓藤的撞击崖壁声。从这些声音里,他将方才仔细观察过的断崖轮廓,在脑海里一一呈现。

箭镞所指,也在微微调动着方向。

“嘣!”

衔入铁条的两石铁胎弓,弓弦独有的强劲有力的绷弹声,再一次在山坳里绽放。也让一只西北狼被猛然受创,失去平衡从断崖顶上跌落而下。

哀嚎声,只持续了几个呼吸。

便在重物狠狠击落石头的一记闷响声中,戛然而止。

狼群,变成了十二只!

“嗷~~~呜~~~”

断崖顶上仅剩的那匹,用高亢的嚎叫声,将消息传达给了整个狼群。也带动了整个狼群的嚎叫,响彻了山坳。似乎是表示对猎物挑衅的愤怒,也像是宣告不死不休的决绝。让华雄以为,狼群就要发起进攻了。

直到头狼低沉的声音响起,狼群才安静了下来。

它们依旧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夜深的寒冷与黑暗将敌我优劣势扩大。

鬼嚎你大爷!

华雄心中愤愤,也松了口气。

随即,便拔出腰侧的匕首,切开了狼脖子处的动脉,然后伏下脑袋。

噗!

刚吸了一口狼血,还来不及咽下,华雄就按捺不住喉咙深处的恶心,直接喷了出来。

茹毛饮血!

对于习惯熟食的人类来说,是一项艰难的挑战。

但是华雄没有别的选择。

他想活着,想有足够的力气熬过今夜的危险。

所以,他必须要觉醒基因中的野兽本能,用饥饿感的大无畏,在狼血被冻住之前遏制住身体的排斥。

我很饿

我想活着

华雄默默念叨着,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再次将脑袋伏下去。

第零二一章、以智匹力

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有一口温热的食物过喉入腹,就会令人产生极大的满足感。

但对于吸了小半肚子狼血的华雄而言,则是难受无比。

他死死的咬着牙根,面部狰狞无比。配上满是猩红的嘴角和下巴,再傻大胆的人见了都会绕道避开。

他努力的遏制住想吐的冲动,不让狼血再度喷出来。

那是好不容易才咽进去的!而且在寒冷的天气里,狼的躯体已经有些僵硬了,想喝狼血也没有了。

当然了,华雄也不想再销魂一次。

不过呢,他马上又要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刻骨铭心:吃狼肉!

生吃!

虽然他带了取火用的金燧和木燧。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行军或外出打猎时,总会随身带有取火器。

《礼记·内则》有云:“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偪,屦著綦。”

大儒郑玄注曰:“金燧,可取火于日。”

《淮南子·天文训》有云:“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

晴天时用金燧(实际上是一种凹面镜,因用金属制成,所以统称为“金燧”,相传发明于周代)来取火。阴天时用木燧取火。

已经入夜,只能用木燧取火,然而华雄却找不到可以生火的木柴。

爬上四五丈高的大石头,需要经过鳞次栉比的石滩,也意味着这里没有枯枝枯草可捡。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从断崖顶垂下来干枯蔓藤。

就是太韧了。

华雄用匕首连割带锯的,半晌才扯下一条约摸两丈的蔓藤,连一块狼肉都烤不熟。

唉,算了,又不是带上心仪的女子出来野餐,哪来的那么多讲究!

他认命的放弃,用匕首刨开狼肚,取了最嫩的肋条和里脊肉,便如野兽般撕咬起来。他是怕再过一会儿,口中的血腥味淡去,就无法在鼓起勇气入口。

狼的一生不是在狩猎,就是在狩猎的路上。

巨大的运动量和经常挨饿,让它们的肉变得很柴,贼难吃。

嗯,怎么形容呢?

就连乞儿措木部落里,馋得连从身上捏住了只虱子,也不忘扔进嘴里期待声嘎嘣响的牧民,都坚持嫌弃着狼肉的难吃。

华雄感觉自己在嚼着一块老树皮,又韧又硬。

吃了约摸一斤有余的六分饱,足足用了一刻钟,加上腮帮子不停传来麻木的抗议。

不过能吃得下,总是好的。

六分饱,足够提供今夜身体所需的热量了。

吃得太多,会让血液集中跑去胃部帮助消化,让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犯困想睡。这种道理,华雄还是知道的。

而且习惯了熟食的胃,骤然接触生冷的肉类,就会迎来明日的闹肚子。

华雄不想因为吃得太多,肚子在三更半夜就开始闹腾,然后因为提不上裤子被狼群给啃了。就算要死,也不能悲催的死在自己便溺中不是?

不用在继续啃了,那是再好不过了。

在他慰藉肚子的时候,狼群一直很平静。

连对它们来说,芬芳血腥味的致命诱惑,都熟视无睹了。

不过华雄知道,这个平静不会太久,应该称之为杀戮开启前最后的寂静。

夜深了,哪怕是有皓月当空和迷人的星辰抚摸雪地,狼的身躯也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来。唯一变得清晰的是,它们绿油油的眼睛。

犹如荒原墓地的鬼火,勾魂夺魄,令人不寒而栗。

华雄也开始做最好的准备。

他将狼皮剥了下来,分成两块裹在小腿上,用干枯蔓藤一圈一圈的绕起来固定。

类似于后世的绑腿。

在狼群狩猎的习惯中,面对比自己更强壮更高大猎物的时候,会采取拖垮、放血等消耗战术。经常最先攻击猎物的腿部,让猎物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后才是群拥乱嘴活活咬死。

绑完腿,华雄又将箭囊解下来,只留下七支箭矢,其余的全都从中间折断了。

当然了,他不是玩什么破釜沉舟来鼓舞自己的勇气,而是制作陷阱。用匕首将箭矢两头都削尖,顺着石头与石头的缝隙插进去,它们是华雄唯一构筑的防御线。

当西北狼攻上大石头时,急促奔驰落下的狼掌踩到了,就是被洞穿的结果。不致命,却能让它们失去战斗力。

嗯,如果华雄运气足够好的话。

做完这一切,他持弓站在大石头的尾端,向天引弓,松弦。

嘣!

弓弦崩弹的声音,糅杂在朔风里传了好远,也让不远处的狼群一阵骚乱。

然而,它们并没有等来箭矢的降临。

嘣!

又是一声弓弦声响,还是没有箭矢。



接二连三,每当一阵朔风呼啸而来的时候,华雄总会拉弓弦一次。仿佛是在借着调戏而激怒着狼群;又好像是在试着弓弦的张力。

狼群对此也习惯了,弓弦响起时不再谨慎。

而此刻,华雄嘴角浮现了杀机,右手终于捏住了一支箭矢。眼睛也微眯着,用心去感受朔风的力度。

百步外他用直射没有把握杀伤西北狼,但抛射可以!

方才的拉弓弦,不过为了让狼群在弓弦响起时不乱跑而已!

嘣!

大石头这边,再度迸发迎合朔风的声音。

以向上四十五度仰射的箭矢,急促刺进了半空,待到力道用尽便在箭镞重力的作用下,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小溪外侧的狼群中。

“呜~~~”

凄厉的低嚎再度响起,狼群又多了只伤残。

这也让头狼彻底失去了理智。

它一直迟迟未让狼群发起进攻,不过是为了等待对己方更有利的环境而已。但如今它却发现,时间拖得越久,己方的优势反而在下降!

族群的数目在减少!

无法给族群带来食物、无法避免伤亡的头狼,是会失去狼群统领权的!它不能再等、也等不起了。

“嗷~~呜~~~呜~~~”

一记高亢入云的嚎叫,直达天听。

奏响了狼群发起进攻的序章,也拉开夜月下杀戮的帷幄。

除了断崖上那只除外,仅剩的十只狼分了三个梯次,以三四只为一个小群体往大石头奔来。

既是为了用稀疏阵型躲过箭矢,也是谙合狼狩猎中的分工明确:一只证明吸引注意力,一只咬腿让猎物跌倒,另外一只发起致命一击!

无独有偶,华雄也将战术运用在弓箭上:以连珠射法,将三支箭矢都扔给了中间梯次的西北狼。

他要让狼群无法形成鱼鳞式的冲击。

为了让自己熬过第一波狼袭后,面对第二波冲击有喘息的时间。至于第三波嘛

先熬过先头再说吧!

很不幸,仓促射出的三支箭矢只有一支建功。

更不幸,其他的西北狼趁着这个时间差,已经奔到了大石头二十步内。正矫健的蹦过石滩,拾阶而上。

嘣!

华雄急忙引弓,瞄都不瞄就将一只西北狼钉在地上。

随即,将手中的弓往地上一惯,操起早就斜插在身侧的两支短矛迎狼而上,面目在刹那间刻满了狰狞。

在冲过去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类似狼嚎的歇斯底里。

“阿嗷!!”

第零二二章、披星戾戮

铜头、铁骨、豆腐腰。

汉家黔首和羌胡牧民们,用多年的经验凝聚成这句俚话,将西北狼的优劣势披露无遗。

华雄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迎狼而上的时候,看似鲁莽拼命,其实是想争取掌控厮杀的主动权。

第一批次的西北狼有三只,正呈品字型窜上大石头;第二批次的西北狼有两只,仅仅落后它们二十余步。如果华雄不能在这个时间差里,弄死弄残一两只的话,就要面对五只围攻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胜算太小了。

小得华雄不得不将自己的小腿,主动送入狼嘴中。

是的,面对三匹西北狼同时发力扑来的时候,华雄不得不做出取舍。

它们是最优秀的群体狩猎者,配合无间。

一只跃身而起,直冲他的咽喉;一只横陈而至,狼爪与犬牙都向他的腰侧靠拢;而冲在最前头的那只,则是矮身直扑他的小腿。

华雄只有两只手,只有两只短矛,根本不能将它们的袭击全部挡回去。

更不能后退。后退,意味着给狼群腾出了更大的腾挪空间,让正面受敌变成左右夹击。

所以华雄决定拼一把!

他微微沉下腰身,将重心稳固在下盘,不理会咬小腿的那只西北狼。左手的短矛横扫扑向他腰侧的狼,而右手则是杀机所在。

借着横扫的力度带动身体的左倾,右手的短矛趁势由下往上直接惯起,扎向腾空扑来西北狼的咽喉下方。

这是在赌!

赌缠绕在小腿上的蔓藤和狼皮足够坚韧,能够抵挡狼犬牙片刻!

赌在狼牙刺入小腿之前,自己横扫而出的左手短矛,能来得及手腕一翻,往下直刺解围!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应对方案。

毕竟,生与死的较量,从来都是只在须臾之间。

追求的是一击毙命,而不是耍杂一样,追求动作的好看和姿态优美。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干枯的蔓藤无法抵御狼牙,被咬到小腿也总比将命给丢了划算。

“嘭!”

闷哼声响起,短矛与狼头狠狠的来了记亲密接触。

华雄的力大势猛的横扫,将狼直接拍在了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身躯。

不出意外的,他的小腿骨头也猛然传来一股剧痛。

西北狼强大的咬合力,透过了蔓藤依然能给人带来欲生欲死的销魂。尤其是它正伴着脑袋的摇晃,用力死命挤压着下颚,想借助持续发力将狼牙扎入肉内,让这个直立行走的猎物失去平衡跌倒。

华雄差点就如它所愿了。

骤然的疼痛,让他感觉左腿失去了力量,但他此刻无心去关注。

那只扑向他咽喉的那只,面对短矛来袭时,竟然在半空中做出了个神使鬼差的动作:它猛然收缩了腰身,四肢曲卷并拢让身体弓了起来,让狼首得到极致的下沉,以尖锐的犬牙迎向了矛尖。

这种违背发力的匪夷所思,鬼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华雄不知道。

铛!

犬牙和矛尖撞在了一起,竟然发出了金石之声。

然而,狼的犬牙,终究是不能和人类冶炼出来的铁矛比拟的。不仅断了,还让去势未衰的短矛直接捅了进去,狠狠的扎进了上颚骨内。

当即,依然在半空的西北狼,就剧烈挣扎起来。

华雄也不好过。

这一变故,让他的身躯晃了晃,手中的短矛也被卡在狼嘴中。顺着狼身躯的落下,带动着右手的往后倾。

咔嚓!

木质的矛杆裂声曝起,应声而断。

日了狗!

华雄心中一记咆哮,对乞儿措木部落里制作这支短矛的族人,表示了无比愤怒。表达了想将这个族人,放在地上来回摩擦一万次的渴望。

如果他有机会的话。

但不管是那个族人是日了狗,还是被狗日了,此刻都没有时间去纠结。

华雄只能迅速松开断矛杆,拔出腰侧的匕首单膝跪下,让左手的短矛和匕首一左一右扎入了,咬住他小腿的西北狼的腰中。

这一刻,他的脑袋和狼吻近在咫尺!

看着因为痛疼猛然张大的狼嘴,闻着从狼咽喉里喷出来的恶心狼息。

噗!

短矛与匕首同时拔出,带起了两道血线飞扬的弧线。站直了身体的华雄,抬起右脚就将无力再站立的西北狼踢开。

眼光,落在了被横扫出去的那只狼身上。

凶狠无比。

第一梯次爬上大石头的西北狼,就这只还是完好的。

同伴的死亡,并没有让它畏惧。它呲着犬牙,谨慎的挪动着四肢,往华雄左后侧靠去。

因为第二梯次的狼,已经跳跃上了大石头!

它在瞬息之间,不需要头狼的命令就主动调整位置,给狼群创造了有利进攻条件:和第二梯次的伙伴,形成了前后夹击!

不过呢,它没想到的是,老天爷忽然就眷顾了华雄。

第二梯次的西北狼本来四只,在奔来大石头的路途上被华雄射死了两只,但它们就只剩下一只有进攻能力了。

其中一只很悲催的,在刚跳跃上来的时候,就“嗷”的一声斜着身体倒在地上。最先落地的那只狼掌上头,冒出半尺有余的箭镞。

对!

华雄设置的简陋陷阱,终于发挥了作用。

但也马上的,被彻底废弃。

那只倒地的西北狼哀嚎着,本能腾滚翻身,无意间又将数支箭镞主动扎进了身躯中。废了华雄一半心血的同时,也让它自己彻底失去战斗力。

而另一只爬上来的西北狼,是狼群的头狼!

它原本绿油油的眼瞳,在夜色中更加显得勾魂夺魄。

原先有十四匹狼的族群,如今只剩下六只完好的战果,让它更是呲牙低嚎不已。狼口附近的白汽,就一直在弥漫着。

但它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引颈短嚎了一声。

“嗷呜!”

然后呢,便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用狼嘴去拔除扎在地上的剩余箭镞。既是在清理危险,也是在等待断崖顶上和第三梯次的西北狼的到来。

还很情绪丰富的,拔掉一支,就昂头对着华雄“呜呜”的示威一番。

奶奶你个怂!

既然是畜生,就好好保留畜生的智商,那么聪明干嘛!

还想成精不成!

华雄心中愤愤然,也凛然不已。

愈发觉得,小腿的疼痛感难于忍受了。

所以呢,他将眼睛眯了起来,偷瞄着三丈外从断崖顶垂下来的、正随着朔风飘荡的蔓藤。

第零二三章、夜深静寒

时间这种东西,有时候过得很快,有时候却过得很慢。

取决于人处于什么状态中。

对于华雄来说,刚开始对歭狼群的时候,期盼着乞儿措木部落来救援的第二天天亮,时间就走得特别的慢。

而现在,看着头狼不停将插入石头缝隙的箭镞拔出,时间就过特别的快。

快得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第三梯次的西北狼就跳跃上了大石头。就连断崖顶上的那只,也在山坳中露出身影,离自己仅百余步。

也意味着,他被六只西北狼围攻的戏码,即将拉开帷幕。

面对三只狼的时候,就要主动将小腿送入狼嘴中,面对六只嘛那就不是两只腿了,而是自己的命!

华雄觉得正面抵御,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就算他能得老天爷的垂青,大发神勇将所有的西北狼都杀死,代价也会是付出自己的命,含恨而终。

不能再等了!

华雄再度瞄了一眼,即将踏上石滩的第六只狼和随风飘荡的蔓藤,心中也做出了决定。

他左手持着的短矛,直接指向黑背头狼,呲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吼声。这是模仿西北狼威慑猎物的做法,也是对头狼的挑衅。

几乎已经形成合围的狼群,瞬间也用低嚎来回应。

却没有发起进攻。

因为头狼只是用绿油油的眼瞳,盯了华雄几个呼吸,就继续用嘴清理箭镞。它就快要清理完了。

马上就能为狼群准备好,发起进攻需要的腾挪空间了。

而华雄的低吼声提高了,还抬腿将脚下的铁胎弓踢下了大石头。连只剩下两支箭矢的箭囊,都踢了下去。

像极了,挑衅得不到回应而变得愤怒,便加大动作与声音。

狼群对此,依然没有发起进攻。

刚好,华雄也不需要再装了。

他猛然侧身回首,配合着一记声音极大的戾啸,左手短矛作势要刺向左后方的那匹西北狼。

这次,不需要头狼的命令,整个狼群都有了动作。

左后方那只,很敏捷的跳开,退到安全的距离;而左右前方的狼群,一下子就四肢发力涌上。就连堪堪赶到的那只,也奋力跳上大石头咆哮而来。

哪想到,华雄侧身后刺,不过是佯攻!

他双足发力的方向,是右前方!

方才踢落弓箭的大石头右侧,挨近断崖垂下蔓藤的地方!

约摸半丈的短矛,闪着皓月冷光的矛尖,也立即掉转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捅去!

目标,是最先冲过来已经跳起来的,张开了嘴作势要咬的那只西北狼。

噗!

矛尖入肉的声音,分外清晰!

直接顺着狼嘴,捅入西北狼的胸腔中!

扎得很深,雪白的犬牙与华雄握矛的左手,仅仅一尺的距离。

而华雄大跨步向前的去势,并没有止。

而是将右手的匕首咬在嘴里,双手持住矛尾发力。高举起扎在短矛上的狼躯,将它当成锤子,由右上方划了道弧线横砸而出。

此时,其他的西北狼也跃到了跟前,恰好迎头撞上了短矛狼躯,倒地滚成一片。等它们机敏的平衡身体,想再度呲牙而上,却发现那个直立行走的猎物,已经无法再咬得到了。

华雄已经趁着这个机会,借着横砸的反弹力往断崖壁纵身一跃,双手死死抓住了干枯的蔓藤。

犹如挂在蔓藤上的果实,正回来荡着卸力。

看似飘逸无比,实则悲催不已。

他的身体重重的砸在了断崖壁上,嘴上咬着的匕首因为撞击的滑动,差点没将他的嘴巴扩大一倍。

唯一幸庆的,是干枯的蔓藤韧性十足,虽然嘎嘣嘎嘣的作响,却没有断掉。

不过呢,华雄庆幸得太早了。

头狼看到猎物跳下大石头,便低吼一声,带着狼群反身从石滩绕道来追击。

除了,堪堪跳上大石头的哪只。才跳上大石头的它,并没有仔细查看大石头上的地形,而是死死盯着华雄。

当看到华雄纵身跳跃的时候,出于狩猎的本能,它也毫不犹豫的紧随其后!

修长的四肢,矫健的野兽体魄,让它具备更远的跳跃距离。当华雄才堪堪稳住身体,微微手指松力顺着蔓藤下滑的时候,它就张开狼吻直咬而来!

那个姿势,像极了投怀送抱。

你大爷的!

华雄对此,是将心中的咆哮汹涌而出。

立刻以单手握紧蔓藤,双腿用力的蹬崖壁,荡开身体以躲避狼嘴;另一只手则是取下嘴里咬着的匕首,斜着挥舞格挡近在咫尺的两只狼前爪。

只是仓促之间,他的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匕首只是斜着划过一只狼爪,另外一只则是抓破了他肩膀的兽皮,还顺势按住借力将狼嘴延伸而来。

白森森的犬牙,眼看就要吻上咽喉。

华雄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迸发了求生的本能。

他缩低脑袋,不退反进,用自己的额头当成锤子,狠狠的撞在狼鼻子上。

这种神来之笔,让他躲开了狼吻,却又陷入另一个危机。

西北狼脆弱的鼻子被狠狠撞到后,忍不住哀嚎一声,慌乱中也带动四肢的挣扎,竟然鬼使神差的搭肩挂在了华雄的身上。

得嘞,古有霸王硬上弓,今有西北狼强上

咳咳!

这一幕远远看去,犹如人与狼的孪生体。

而干枯的蔓藤,似乎是承受不起人与狼的重量,嘎嘣声连续爆起,昭示着将要断裂的事实。

也让华雄心中大急。

悬挂的高度,离地面还有五丈(汉一丈近三米)的距离呢!

跌落下去了,哪怕是有雪层缓冲,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他梗着脖子,配合抓住蔓藤的手和肩膀的力量,将西北狼的脑袋夹住,左手的匕首拼命的、疯狂的往狼腰上扎。

完全不顾狼前肢在他后背挠破了兽皮深入肌肉,狼后肢死命的蹬着他大腿,同样是血肉在纷飞。

一下!

两下!

三下!

匕首每一次都没根入肉,每一次都拔起都带飞血珠子飞扬。

连续捅了二三十下,狼终于不再挣扎了。华雄也终于松开了夹住狼头的胳膊,将狼躯体扔了下去。

然而,方才人与狼的殊死对抗中,让蔓藤的摆动幅度更大,嘎嘣爆裂声也越来越密集。

他大爷的!

来不及考虑,他抓住蔓藤的手微微松力,身体便急促的滑落下去。

幸好,他滑落约摸三丈,蔓藤才断了。两丈的高度,对常年习武的他,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

除了着地时的卸力翻滚,让腿部和背部的伤痕有些疼。

呼,终于

华雄深深的出了口气,然后就立即寻找早就踢下来的铁胎弓和箭囊。因为大石头上的狼,已经绕路来追击了!

狼群还剩下四只,而他只剩下两支箭矢。

所以他瞄准的,是那只黑背头狼!

死伤了十只的狼群,再加上头狼的死亡,总能让其他三只主动退去了吧?

将近灯枯油尽的他,心中这样冀望着,松开了弓弦。

“嗖!”

急促驰骋而去的箭矢,命中了头狼,从它的肩窝处深深的钻了进去。

它被箭矢力度带翻了个跟头,绿油油的眼瞳无比不甘的,遵从着“生长于斯,死亦于斯”的归宿,迅速寂灭。

也让其他三匹西北狼,猛然止住了四肢,哀嚎着掉头将形影淹没入夜色中。

此时,夜已四更,归于沉寂的山坳尤其冻寒与寂寥。

第零二四章、威名初立

想得到别人的敬意,就得努力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当九张完整的狼皮被长杆子挑着,迎着朔风飘扬的时候,乞儿措木部落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都对华雄敬佩不已。

甚至是眼光中流露出崇拜和感恩!

是的,感恩。

有了着就九张狼皮的随风飘扬,汉家官府的小吏来征收赋税的时候,也不敢私下勒索额外的好处;部落羌种大人派收取上贡物资的人来了,也不敢强令他们杀只羊犒劳他们路途奔波的辛苦。

狼皮,象征着勇武,象征着部落的武力。

也影射着这片土地的生存规则:强者为尊!

当你有了让人血溅五步的武力,别人就不敢再欺负你!

是故,华雄回到部落的十余日后,也备受骚扰。准确的来说,是不厌其烦的盛情难却。

但他必须得“却”了。

原因是这样的

在西凉之地,无论是参狼、烧当羌等各个羌种部落里,独自面临狼群围攻,能力毙群狼全身而回的人,是十年都不见得有一个的。

这种人,也是所有牧民都愿意依附的存在!

因为哪个羌种的牧民,都觉得他能庇护自己的安危。

事情落在华雄身上,就催生了另一种描述:这个汉家子,未来是能成大事的!必然能当上高高在上的汉家官僚!

身具勇武,手握权力!

在战乱频发的边陲之地,跟着这种人物绝对能过得上好日子!

所以呢,华雄窝着茅草木屋里养被西北狼带来的伤时,部落里的牧民就络绎不绝的来探望,牵着自家儿女和带来点好吃的,还会扯几句关心的话语。

比如说,华家子你现在行动不便,应该有个人伺候着的。你看这是我女儿,年方十二,手脚特别勤快!

比如说,这天太冷了,要不要送个人给你在夜里守火堆不灭啊?我女儿在自个屋里,从来就没让火堆熄灭过!

比如说,汉家子你很勇猛,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而做大事,身边得有个人打杂的。刚好我家孩儿很机灵也很仰慕你,要不让他在你身边听使唤?

好吧,反正牧民的算盘都打得啪啪响。

找各种理由往华雄身边塞,趁机搭上或建立更亲密的关系。

要求也不高。

女儿做不了汉家子的正妻,就当个小妾呗!少年和部落首领的儿子车儿比不了,不能和华雄称兄道弟,那就当个身边的心腹呗!

反正都能这个汉家子,以后能照顾到自己的家庭!

对此,华雄很开心,也头大如斗。

开心,是他此番来陇西郡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赢得了这个部落的牧民们的敬佩,也就有了以后将他们成为自保命的助力,和拉上自己野心战车的基础。

头大如斗,则是他如今真没有将牧民儿女带上的心思。

纳妾,那是不可能的。

开玩笑,自己年纪才多大!那么早就纳妾不光落下个荒诞的名声,还会过早的腐蚀身体。

而收随从,则是没有这个资本。

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华家就是个普通的黔首百姓,又不是世家名门或者豪强大户!没有富余的粮食物资,去养活这群正在长个头特能吃的小子!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钱粮,他也不想现在就将这群小羌人带在身边。

《汉书·晁错传》里记载,晁错对答汉文帝时提及的汉人与匈奴优劣对比:“(匈奴马)上下山坂,出入溪涧,中原之马弗如也;(匈奴骑射)险道倾仄,且弛且射,中国之骑弗如也;(匈奴人)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及也。”

这番话语,放在羌人与汉人的对比上,也能适用。

羌人的轻死果决和勇武骑射,都源于他们生存的环境。

是他们从小就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将意志磨炼坚韧,将骑射摸索娴熟。

华雄现在带小羌人们走了,就等于让他们失去磨炼的机会,失去羌人的特质。闹出个大汉版本的“揠苗助长”笑谈来。

但是呢,他又不能硬邦邦的拒绝牧民们,避免寒了他们的心。

他只能不厌其烦的解释着,自己各种婉拒的理由。

然后呢,还找来了乞儿措木帮忙挡驾,还将小心思给趁机扔了出去。

用这片土地上最常见也是最坚固的规则与办法:互赢互利。

其一,他将自己明年回去汉阳郡后,就会央求其阿父华立帮忙冠礼、前往官府投军的打算说了。给了乞儿措木一个盼头。

他要去谋求未来之路的起点。

以他阿父华立多年在军中脸熟,和曾经被夏育教导过的优势,官府肯定会给他一个小官职!能带点兵力的官职。

这就给乞儿措木的部落一条出路:族人们去华雄手下当兵吃粮!

在陇西的羌胡部落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牧民当了大汉兵卒的部落,羌种大人不会去欺凌。

因为欺凌了,肯定要被大汉官府追责的。

在凉州这种边陲之地,动乱频发之地,兵等于命!

虽然说官僚们偶尔的,也会干出克扣军饷等事情。但他们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障麾下兵卒们的家庭生存。

不然的话,兵卒们就不会为官僚效死,官僚们就失去了保命的基础。

而且,官职为河东太守的陇西人董卓,他女婿牛辅的心腹部将支胡赤儿,就是这条不成文规矩的例子。

支胡赤儿,本来名字叫赤儿。

出身于月支胡的一个小部落,所以他在汉人的疆土上,名字就变成了支胡赤儿。

这个部落位于陇西郡西北角,历来被当地的烧当羌欺凌与掠夺。后来赤儿带着族人成为牛辅的嫡系后,烧当羌就再也没有侵犯到他们这个小部落。

他们怕落下口实让董卓抓住机会,利用职务之便去侵犯他们的部落。所以就算是董卓都被调职离开凉州了,月支小部落都没有再劫掠过!

乞儿措木是知道这个事情的。

所以他直接就拍了胸口。说华雄都时候带多少手下,他就能让多少族人去投靠。

反正华雄初步踏上行伍,撑死了也就能带五十或一百个兵卒。

而其二呢,华雄则是很深谙人心的,变相解决了乞儿措木的后顾之忧。

第零二五章、雏具信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对于乞儿措木来说,他的远虑与近忧是一体的。

他将近五旬了,这个年纪在生活艰苦的羌人部落里,已经偏老了,已经时日不多了。

也意味着,他要担心一件事情: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顺利将部落首领的位置,传给唯一幸存的儿子,车儿手中。

车儿才虚岁十二!

这个年纪,在强者为尊的羌人部落里,根本没有威信可言。

万一他在三四年内故去,整个部落的族人都不会拥护车儿为首领。

弱肉强食的西凉大地,部落首领就和西北狼的头狼一样,肩负着让部落生存下去的使命与责任。

他的族人们,不会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年幼的车儿身上。

就连车儿的母家都不会!

他们会重新选出一位有能力的首领。如果选不出来,他们就会拖家带口去投奔其他的部落寻找庇护。

而华雄的提议,就让乞儿措木看到了,车儿未来能有所成就的曙光。

无论他的寿命,是否坚持到车儿的成年。

华雄不光继续指点射术的技巧,还要将从夏育身上学到的骑兵战术,传授给车儿!

然后,由车儿带领部落里的少年郎去练习!

吃过很多盐巴,人老成精的乞儿措木,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练习的过程中,他的儿子车儿,将会在部落年轻一代中树立威信、收获被尊敬的地位!

他如果不能活到车儿成年的年纪,车儿蛰伏数年后,也能依靠年轻一代族人的助力,再度抢回首领的位置。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车儿永远都当不上部落首领,也依靠祖祖辈辈传承的羌斗技巧和华雄传授的骑战战术,去投靠汉家官府混到一官半职。

有征战本事,就有了立身之本!

这是在边陲之地,亘古不变的道理!

对此,心里跟明镜一样的乞儿措木很感激,也做出了让华雄很满意的举动。

他在华雄射死的西北狼尸体上做了文章。

用所有的狼犬牙做成挂坠,送给了华雄。又用狼骨头做成了许多扳指(射箭时保护手指的工具),分给所有将要和车儿练习汉家骑兵战术的部落少年。

这些少年在带上扳指之前,都要以祖先的名誉发下血誓,终生都追随狼犬牙挂坠的拥有者而战!

当然了,这也是有前提的。

狼犬牙挂坠的拥有者,也要发誓与他们共患难同富贵。

华雄欣然接受。

此举,也让部落牧民都不再来骚扰华雄了。毕竟他们的目的,也间接的达成了。

其实呢,在华雄的心里,这种做法是无奈之举。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更想亲自来训练这些羌人少年。

情谊、尊卑,还有绝对服从的如臂指挥等信赖,都需要在朝夕共处中建立,在耳闻目睹中演变。单凭誓言去约束,不确定因素就太大了。

因为羌人虽然步入了半农耕的形态,然而他们并没有学习汉人的礼仪。

也就就是说,汉人们恪守的“礼义仁智信”等道德规范和忠诚孝悌等思想,对奉信“利益至上”的羌人们,没有太大的约束。

对于他们来说,打破血誓背叛的这种事情,不是不能做出来。

衡量的标准,是忠诚的利益和背叛的筹码,哪一方更多一点而已。

但是呢,在现实客观条件下,华雄也必须接受这样无奈结果。

一方面,是时局的发展。

明年就是公元184年,黄巾之乱和羌乱就爆发,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亲力亲为。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汉人。

汉人压迫羌人的事迹太多了,时间也太久了。

凉州羌人的叛乱,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百多年。在血腥的镇压中、在无数次流血冲突中,汉人与羌人之间积累了太多仇恨,也导致了双方的相互不信任。

乞儿措木和牧民们,对华雄是依附心理,是互助互利的共赢期盼。

而不是骨子里的认同!

他们不会将华雄当成自己的同类!

至少,现在不会。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退而求其次,扶植和借助车儿变成自己的代言人,就是最好选择。

车儿是羌人,更是部落首领的儿子。

天生就具备了,让其他羌人跟随、信任的理由。

比如在战场上,华雄让羌人们发起冲锋,他们就先去考虑这个汉家子会不会将自己当成填沟壑的尸骨。但车儿带领他们去做,则是慷慨相随!因为他们认同车儿这个同类,从骨子里断绝了这方面的顾虑。

唉,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

华雄在心中默默的安慰了自己,也放下了这方面的心思。

然后呢,就趁着自己还在部落里的时间,尽可能的和羌人少年们多接触,能争取到一分信任就争取一分。

而且,他的鼻子,终于可以惬意的呼吸了!

他在教导车儿骑兵战术的时候,提到扎营等方面的时候,特地强调了一点:优良的将领,为了避免兵卒染上疾病,在扎营时都会将茅厕远远的隔开。

早就对华雄佩服的五体投地、崇拜不已的车儿,听完了以后当夜就找了自己的阿父。

然后呢,翌日部落牧民们就就开始了大扫除。

积累了无数个年头的便溺,都被清理的远远的,也没有人再度随意随地便溺了。

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效率,是乞儿措木将便溺当成了丧子的元凶!

他故去的三个孩儿,除了被马匹拖死的哪位,其他两位都是病死的!而他族人们的孩儿,被老天爷收去的最大原因,就是生病!

呼~~~~

舒坦!

这西北风,真他娘的清新!

正准备走出部落的华雄,深深的呼吸一口,感觉心情无比的畅快。

他身上的伤,都是没有伤及骨头的皮肉伤,养了十天八天就好了。既然伤好了,就应该去猎狐了。

来陇西郡过冬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那就去找狐狸的晦气呗!

等春暖花开回到汉阳郡后,也能对父母交代不是?

而且这一次,他不用再担心遇上狼群了。

他是部落里几个老猎手一起去的,还带上了鸣镝和狼粪。遇上了狼群,发出鸣镝和燃烧狼粪,乞儿措木就会带领族人来救援。

嗯,现在乞儿措木和牧民们,都觉得可以为华雄冒险了。

第零二六章、岁在甲子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天气转暖,让原野上入目远近皆绿意青青。鸟鼠同穴山的积雪融化,夹带着小冰块汇入渭水中,欢快的蜿蜒东去。

水中华雄的倒影,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腰上别着狼牙挂坠,马鞍后面有两张狐皮被挂在包裹里,正在部落牧民们的陪同下,踏上了归去冀县的路程。

但渭水蜿蜒到潼关汇入了黄河后,水中倒映人儿们的脸庞,则是行色匆匆与满脸的穆然。

那是正从雒阳出发,行军去冀州的大汉北军五校将士。

他们带着大汉天子刘宏的期盼和剿灭乱臣贼子的决心。

是的,黄巾之乱,在二月份的时候爆发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传遍了青、徐、幽、冀、荆、扬、兖和豫八个州。

看似升平的大汉朝,一下子就陷入了举国烽火连绵。

而黄巾闹得最凶的,是在冀州、荆州的南阳郡和豫州的颍川郡三个地区。好多座城池被攻破,好多官吏和世家大族被杀戮。

天子刘宏先是解除了党锢,还拿出了皇宫里这些年卖官鬻爵的钱财当军费军资,征发了天下精兵,前往讨伐黄巾。

凉州作为边陲之地,自古民风彪悍,兵卒也一直以精锐著称,当然也被征调了不少。

华雄的阿父华立,是属于郡县本地户籍的戍守郡兵。依托十几年戍守的勤劳和混得脸熟,很幸运的没让上官将他划入被征调之列。

所以呢,他对自家孩儿的请求,和妻子庞氏琢磨一番后就答应了。

华雄想冠礼,变成真正的男子汉,然后去郡里投军。

古人二十而冠。

只不过,演变到今日,人们大多不再等到二十岁。

特别是黔首百姓的家中,男儿十五六就成为家中主要劳动力、娶妻生子的比比皆是。

华雄虚岁十六了,也是时候冠礼了。

但是呢,《左传》有云:“冠而生子,礼也。”

冠礼了,娶妻生子的计划也要提上日程,在华立夫妇的强令之下。他们以为华雄主动提出了冠礼,其中还有想成家立业的心思。

虽然华雄矢口否认,一直强调说自己没有这份心思。

不过呢,华立夫妇觉得是孩儿脸嫩的关系。

没看到他总角之交的王达,在三年前就定下了亲事了吗?

没看到村落里的其他少年郎,这个年纪没定下亲事的人,几乎都是因为穷困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吗?

少年郎嘛,看到别人都定下亲而自己没有,心痒痒也不足为奇。

“阿父知道了。不过雄儿啊,冠礼了就是成年了,成家立业也是应该的。你既然是想投军,先定下亲事也好的。”

华立是这么对华雄说的,带着一脸的笑容。

而庞氏呢,则是直接多了。

她用手抚摸着狐狸柔顺的皮毛,笑容绽放了满脸的皱纹,“原来我儿去岁到陇西郡猎狐,是为了赚取聘礼啊!唉,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阿父阿母早就攒下你成亲所用的钱粮了!何必去羌人部落里吃着这番苦头!”



华雄有口难辩,也拗不过大人的一腔情愿。

尤其是华立夫妇,直接用了一句话给堵死了他的辩解:想让他们松口去从军,就先定下亲!不然就别做指望了!

好嘛,华雄完败。

投军,是必须要去的,为了以后的乘势而起。

所以先定下亲事,也是拒绝不了的。

他也只能争取将成亲的日子拖到两年以后。理由是自己初去投军,要给上官和同僚们留个好印象,就需要许多时间和精力勤勉任事,所以无暇分身。

这次,华立夫妇倒是答应了。

不能打击孩儿的上进心不是?

更何况,他们也需要时间去挑选满意的儿媳。自家孩儿长得雄壮无比,又得到了夏司马教导的,怎么说都有了挑选好人家的资本!

所以呢,华雄期盼的冠礼,就迎来华立夫妇的先前准备。

其实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虽然说在如今大汉朝的风气中,冠礼是十分隆重的事情。需要广邀亲朋宾客前来观礼,还要备下许多礼仪所需的物品。

不过那是世家大户们才有的资本。

在温饱线上浮动的黔首百姓家里,将几个知交、宗族和邻里凑起来观礼,吃吃喝喝热闹一番就够了。

华立夫妇打的心思,是想让华雄去一趟落门聚,看能不能将夏育请来当大宾。

因为在冠礼仪式中,大宾这个角色不光要读祝辞,还要为冠礼者取字!

在西凉有大好名声的夏育,若是能来当大宾,对华雄从军后的待遇和未来的升迁,都会大有裨益。

果然,天下的父母都有一种特质:只要遇上对孩儿有益的事情,就会变得精明无比。

华雄满口应诺,直接就骑马出门而去。

其实华立夫妇若是没想到这层,他也会跑去落门聚一趟试试运气。

毕竟借助夏育这条大腿来刷声望,他都惦记了好久了。

有机会的话,怎么可能放过!

至于能不能请得动这个倔老头的话

试一试嘛,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万一要是成了

哈!夏育以后就是他华雄,日常挂在嘴上忽悠别人的招牌了!

咳咳!

是他华雄这辈子都会尊师重道,努力有所作为,对得起夏育的倾囊相授。

嗯,就是这个道理。

带着一肚子的不怀好意,华雄兴冲冲的赶到落门聚的渭水畔。恰好,夏育还是雷打不动的垂钓呢!

不过想想也对。

他都被朝廷贬为庶人和这把年纪了,家中又不愁吃穿的,不垂钓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依照之前的默契,华雄将手中的酒坛子放下,又在地上划了个方圆一尺的圈子,拿起弓箭就演示一番落羽方寸的进展。

夏育面无表情,撇着眼睛看箭矢落入圆圈中,又不理不会的扭头回去,继续盯着水里的鱼漂。

不过呢,他很快又将脑袋转回来了。

“竖子!还留在此处作甚!”

他呵斥着,想赶走没有离去的华雄。

而华雄呢,微微低下头拱手作礼,声音幽幽:“夏司马,雄也得知消息了。”

第零二七章、辩于渭水

夏育默然。

半晌之后,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将鱼竿随手扎在水畔的泥土里,拎起华雄带过来的酒坛子就往口里灌。

从嘴角溢出的酒水,划过他苍白的胡须滴落尘埃,犹如他跌落深谷的心情。也代替了他心中的悲哀。

虽然,他早就被贬为庶人,早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然而,对一生浴血奋战的他,他对大汉朝,仍旧坚守着誓死报效的深厚情感。骨子里,依然将自己当成那位在大汉旌旗下、死不旋踵的大汉将士!

以刀剑纵横四方,扬我强汉国威的将士!

所以席卷大半个大汉疆域的黄巾之乱爆发,他心情自然也是惆怅无比。

那是一种恨其不争的愤慨,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黯然。

其实也能理解。

用一辈子去奋斗的信念、去守护的大汉荣耀,却在临老时,眼睁睁的看着它在眼前轰然化解。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也莫过于如此了吧?



打了个饱嗝,夏育不顾衣袖上粘着的灰尘,直接摸了下嘴巴,斜着眼睛看依然保持拱手行礼的华雄。

问道:“奸诈小子,你是想求老夫为你做一封荐书?”

果然,吃过很多盐巴的老人家,对人情世故都洞若观火。

他的这句问话,将华雄此来的目的,一言中的。

想想,也对。

他是大汉天子亲自诏令贬为庶人的!

要想复起,也只有天子才有这个权利。三公权贵和各级州郡,都不会在这点上冒犯帝皇的权威。

而且,如今朝廷任命讨伐黄巾的将领,是和他同辈的皇甫嵩等人。

天子并没有想起他夏育来。

也就说,他就算想为朝廷征战沙场,也是报效无门。

但朝廷百官们都知道,他被贬为庶人很冤屈。当年大汉兵马三路深入大漠讨伐鲜卑,本来就是庙堂上的决策错误,非战之过。

但战事失败了,总得有人担起罪责。

而他夏育和其他两路主将,都是最恰当的人选。

是故,夏育的名声与威望都没有破损。他的一封荐书,依然能让华雄得到,汉阳郡各级官僚的重视。

“回夏司马,小子并无此意。”

华雄直起身体,回道:“雄打算不日将冠礼,之后便投身于行伍,为国效力。奈何家中大人都不通文墨,是故想请夏司马充当大宾,赐字于雄。”

好嘛,夏育听完,整张脸都变成阴晴不定。

因为华雄太无耻了!

太得寸进尺了!

写封荐书和当冠礼仪式的大宾,完全是两码事!

一封荐书而已,无非就写着“此子有报国之心,勇武有加”等等之类的言辞。

那是长者对后辈的赏识,是为国荐才的士人品格。

但以他夏育的身份,去当了大宾给华雄起表字,那就意味着他将和此子绑在了一起。

站在台前的人,一举一动都会代表着特殊的意义。

也会让人猜测背后的意义。

夏育天下知名,去给一个黔首少年取字

这就会让天下人都觉得,他夏育将此子看成自己的心血所托,冀望此子为自己实现抱负!

也就是变相的,再续他早就断绝了的师徒关系!

除了这种解释,没有别的理由了不是?

这个竖子,分明是想一辈子都扯上老夫的虎皮!

夏育心里跟明镜似的,刚想开口拒绝,却被华雄抢先开了口。

华雄早就摸透了夏育的脾气。

当然也知道若是让夏育开了口,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就别想达成了。马上的又一记拱手,言辞很恭敬的开口。

“小子有一言,还请夏司马先听完,再做决定可否?”

夏育依然脸黑黑的,踌躇一会儿,还是允了:“有屁就放!”

“诺!”

华雄颔首应诺,走过了坐在夏育跟前,“雄虽生而微末,粗鄙不堪,然也曾随邻里识文断字,能辨大是大非、晓忠义之事。此番前去投军,是建功立业为光耀门楣的私心,亦是为国征战、报效朝廷的忠心。而来求夏司马为雄取字,的确是想借助夏司马的威望为助力,让雄能有一个好起点,也是让雄有机会为朝廷尽更大的责任。”

说完了,华雄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夏司马不必担心雄以后会背弃忠义之心,做出不法之事。雄先大父就是亡故于羌乱之中,雄若是从贼,便是端的不当人子矣!”



这个臭不要脸的竖子!

才虚岁十六,就胆敢以大汉忠义之士来自我标榜了!

鬼才信呢!

华雄这番言论,又让夏育在心中给他加了个标签。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人,这种异常复杂又善变的动物,是不能用一时之誉和一时之谤来定论好坏的。不到盖棺定论的那天,谁都猜不到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没有历经过荣华富贵的腐蚀,没有承受过美妙权力的洗礼,拿什么来证明心志的坚韧!

不过呢,夏育对华雄能直言不讳将自己的私心坦然,还是很欣赏的。

脸也不是那么黑了,捏着胡须沉吟好久,才出声问道,“小子,既然你私心这么重,为何老夫还要相信你一辈子坚守诺言?”

哈!

事情有门了!

华雄按捺住心中的欣喜,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夏司马,雄有私心是好事。有私心,就会有顾忌,就会自己给自己加上枷锁。比如,家门声誉与身后名。”

“唉”

夏育昂头长叹,“汝个竖子,真不似个少年郎!”

的确,这番话不应该出自少年郎。

虚岁才十六,应该是鲜衣怒马的年纪,而不是垂垂老矣时想着身后名的顾虑。

而这番话也让夏育想起了自己的身后名。

此生,是用被天子罢黜为庶人的结局划上终点;还是承认华雄为徒儿,冀望他未来能有所成就,进而为自己在史书上添上一笔。

无论是好,还是坏。

“滚吧!老夫要垂钓了。”

终于,夏育又拿起了鱼竿专心致志。

而华雄也终于绽放了灿烂的笑容,离去的时候,还改变了对夏育的称呼,“冠礼在五日后,届时雄再来此接先生。”

对此,夏育不置可否,垂钓的背影动都不动一下。

第零二八章、汉阳太守

不否认,就是表示默然了。

五日后,天空还灰蒙蒙一片,连红色的霞光都没有出现在山峦上,华雄便来到了落门聚的渭水畔。

没等一刻钟,夏育便出现在视野中。

和之前一直不修边幅不同,他这次将自身收拾的很整洁,还穿上了大宾的礼服和带上了冠。看来,他对这次当大宾还是很郑重的。

也意味着,他终于认可了和华雄的师徒关系。

而当他到了华家里,也引发了一阵子骚乱。

那是华立在军中的老友。

在华立向众人的面叫出“夏司马”的名号后,他们都连忙行礼。继而,便将羡慕的眼光投在华雄的身上。

他们久在行伍中,当然知道夏育这号人的威望。

更知道夏育来当冠礼的大宾,对华雄日后从军的助力会有多大。

同样有羡慕眼光的人,是华雄的总角之交王达。

他在定下亲事的第二年,就冠礼了。那时候,他可没有胆子、也没有这个福分请来夏育为他当大宾。

同样是一起接受教导的两人,被承认为徒儿的人,却只有一个。

王达羡慕的眼光中,还夹带着一丝嫉妒。

无论是从体魄、骑射还是待遇,他都被邻里的阿兄超越太多了。就连在前来观礼的血亲阿舅和表弟车儿,都对华雄更加热情。

但是呢,他的情绪没有人去关心。

对夏育到来而受宠若惊的华立,连忙将冠礼仪式开始。

他怕耽搁太多时间,让夏育心生不满。

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食百石俸人物的家里,能迎来大人物大驾光临,已经是一种福分。怎么能耽误太多时间呢?

作为生父,华立当仁不让的充当加冠者。

既是开心孩儿成年又是开心夏育到来的他,红光满面。几乎是用颤抖的双手,遵照礼仪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每次加冠毕,夏育也依照礼仪对受冠者说祝辞。

就是内容有些不一样。

以往惯例中,祝辞大意都是寓意美好的勉励和祝愿之类。

到了夏育这里,就变成了各种训示。什么当忠君爱国,恪守忠义本分了;什么征战沙场,当奋勇杀敌扬我大汉之威啊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取的表字,也是张嘴来了两个字“狩元”,连表字的寓意都不解释一番的。

然后呢,冠礼最后的流程飨食,也没有参加。只是从腰侧扯下玉玦扔给华雄后,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不过呢,没人胆敢对此说什么。

邻里们和华立军中老友的茶余饭后,都是在给别人传达一个消息。

华立子雄,乃夏育之徒!

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在汉阳郡内传播,也为华立夫妇解决了一个忧虑。

他们想为自家孩儿物色个好人家的女儿,终于不用担心别人嫌弃华家的世代清寒了。

嗯,华立连字都不认识。

这也是他从军十余年,却一直止步于屯长的缘由。

而且他们还有了更高的期盼:带上狐狸皮去獂道外家,请庞家人出面物色儿媳。

华雄阿母出身于獂道庞家的旁支,而庞家是个读得起书的中等人家。由他们出面周旋,说不定就有了个知书达理的儿媳。

要是华立自己去找

呵!

那些大户人家连门都不让华立进!

至于很早就没有来往的庞家,会不会愿意帮忙出面,没看到华立都带上狐狸皮吗?没看到连夏育都来当冠礼大宾了吗?

世代传承在凉州的庞家,就算看不上狐皮,总不会连夏育徒儿这层身份都忽略吧!

华立夫妇觉得,庞家会再度念起血亲关系的。

所以呢,在冠礼的三日后,华立便趁着在城里戍守之时,跑去上官那里请求告假。

没有想到,汉阳太守刚好也找他呢!

嗯,如今的汉阳太守,是盖勋。

字元固,敦煌郡广至县人。

祖上出过九卿之一的大司农,是典型的官宦世家。

年轻时曾被举为孝廉,后来迁为汉阳长史。长史的这个官职,最早设于秦代。其执掌事务不一,多为幕僚性质的官员,然而在边郡的长史则是不一样。

他们的职责是主征伐与戍守,为太守掌兵,权柄很重。

盖勋,就是从长史的官职呆了不少年,才升迁为汉阳太守的。也是华立这十几年从军生涯里,直接的顶头上官。

盖勋找华立,正是得知他儿子华雄是夏育徒儿了。

出身于西凉的盖勋,从小就在断断续续的羌乱中长大。

他也很敏锐的意识到一点:随着凉州三明相继故去,和这些年羌人承受太重的赋税,再度叛乱的基础已经诞生!而且如今朝廷为了镇压黄巾之乱,将凉州精锐将士调走了不少,这就让羌人看到了机会!

身为太守,有守土安民之责。

为了有备无患,招募兵卒训练、修缮兵甲战具必须要提上日程。

刚好,昔日平定西羌叛乱中立了汗马功劳的夏育,这时候忽然冒出个徒儿来,他怎么能不关注一二呢?

盖勋今岁四旬出头,为人刚直仁义,在西凉名声甚佳,普遍被人所敬仰。

对于华立告假五日的请求,他一口就允了。

然后呢,便问起其子华雄之事来。

得知华雄志在沙场,不久后便来投军,他抚摸胡须点头而笑。

得到夏育给华雄取的字是“狩元”,他眼光就有一缕精光闪过,脸上笑容更胜。

这个表字,自幼熟读诗书的盖勋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狩元,前后调换就是:元狩,是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

相传这个年号,是汉武帝在一次狩猎时获得只“一角而足有五蹄”的兽,因此改的年号。但人们都知道,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原因。

狩,有征伐的意思。

元狩,是指汉武帝当时,对匈奴大规模进行反击的时间!

夏育给将汉武帝这个年号调换过来,当成徒儿的表字,其意义不言而喻:期待这个徒儿,此生能驱逐外族,保卫汉室威严!

虚岁十六的少年郎,就让夏育寄托了冀望,将是什么样的人呢?

盖勋心中有些好奇,等待着两个月后,华立说其子来投军的日期。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这个少年郎的到来。

因为他等到的是,五日后麾下军候来报,说华立夫妇被贼寇杀害在獂道县城外的渭水畔。

第零二九章、只身寻凶

守备的将士少了,就会给贼寇更大的活动空间。

尤其在西凉这片民风彪悍土地,贫困浪荡儿和羌胡也会偶尔客串一回贼寇。

华立夫妇的尸首,是一名受雇大户人家牧牛的童子发现的,在三日前。应该是随身带着几个大包裹,让贼寇见财起意了。

他们从冀县出发的时候,不光带着两只狐皮,还带了不少细绢。

这些,小部分当成给外家的见面礼,大部分当成庞家帮忙下聘的财物。而他们尸首被发现时,包裹都没有了,连华立的兵器都被顺手拿走了。

獂道县主事巡视贼盗的游缴,还发现了案发之地有搏斗过的痕迹。从脚印和血迹中推断,至少一伙五人以上的贼寇。

而游缴能断定尸首的身份,是从找到了冀县戍守屯长的凭证。

冀县不但是汉阳郡的治所,也是州治所在。

州郡治所的戍守屯长被杀,獂道县令不能擅专,便命人将尸首送来了冀县。

等从曲候到县尉再到郡守的层层上报,盖勋得知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日。所以等他在兵卒们带路,来到冀县城外的小村落华立家中,却发现空无一人。

华立之子,华雄不知所踪。

村落的黔首说,华雄迎回其父母尸首下葬后,便紧闭家门不见任何人。

到了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他在夜里走了。

而自称为华雄总角之交的邻里王达,则是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说他阿兄华雄的战马、大刀和两石铁胎弓都被遗留在家中,只是少了一把狩猎用的杨木弓。

盖勋听完了以后,心中隐隐有所悟。

只带个侍从,便驱马赶往了落门聚。

身为汉阳太守,他对夏育隐居的地方还是知道的。

之前没有拜访,只不过是因为夏育为人脾气倔强,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清净罢了。

如今,他有了拜访的理由。

是的,他不是为了华雄而来,只是将此当成了理由。

华立夫妇之死,自然会有负责这方面事务的僚佐去处理去调查,还用不上他这个太守去亲力亲为。

任事,应该各司其职。

他是一郡太守,就应该为一郡的民众的安危负责。

对待事情也应该想得更多、看得更深。

比如面对这个事件,他首要考虑的问题是:郡内贼寇如此猖獗,是否意味着羌乱即将爆发?如果羌乱爆发了,该如何有效的应对?

这两个问题,前来问昔日历经平定羌乱战事的夏育,最适合不过了。

当他找到夏育,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得到的答案却让他苦笑不已。

夏育对此的反应,是一声叹息后的反问:“元固是凉州人,亦知晓羌乱爆发的根本原因,又何必心存侥幸邪?”

是啊,盖勋是知道羌乱原因的。

大汉朝廷,在对待汉人与羌人的徭役摊派上,是不平等!

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传统,官府对待羌人都尽可能压榨剥削。

一方面以各种名目掠夺他们的牛羊财富;另一方面用礼仪将排斥他们在外,认为他们是蛮夷不屑于为伍。

西凉豪右们,也以四百年强汉打出来的骄傲,拼命挤压羌人的生存空间,将羌人逼迫到屈身为奴仆才能果腹的地步。

如此情况下,羌人断断续续叛乱了百年,也是情理之中。

而盖勋想遏制羌乱的爆发,就是天方夜谭!

就是心存侥幸!

这种问题,不是他一介太守能解决的。

他能做的是尽忠职守,积极修缮武备做好防备,等羌乱爆发后尽量保住一方平安。

消极而被动,无奈而怅然。

“唉”

盖勋深深的叹了口气,终于将话题转换到了华雄的身上,“夏司马在此垂钓闲情,一点都不担心消失踪迹的徒儿华狩元吗?”

“老夫担心此竖子作甚!”

夏育想都不想就直接脱口而出。

旋即,可能是想起了华雄的双亲忽然蒙难的悲惨,口气也变得缓和了,“此子心志坚韧,行事不像其他少年郎般鲁莽,勇力也能自保无忧,老夫无需担心。如今不见踪迹,不外乎是去报仇雪恨了。”

“哦?”

挑了挑眉毛,盖勋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夏司马既然和他师徒,想必也了解他的为人。他阿父华立曾说他志在沙场,想来郡中投军。是故,还请夏司马告知他的为人与性情,也好让在下以后能让他尽展才能。”

“此子狡猾,行事不拘于礼法。”

夏育说完,就端起了鱼竿,用行动表示此番谈话已经结束。

对此,盖勋也不勉强,直接拱手作别。

就是在驱马回去的路上,心中却琢磨开了。从夏育谈及华雄的言论中,可以归纳出三个点:沉稳、勇武、狡猾。

刚好,这三种品质,人们都是用来形容一种动物的。

西北狼!

这个华雄华狩元,将来也能和西北狼一样傲立在西凉吗?

盖勋默默的在心中念叨。

而被他念叨的华雄,此刻就是变成了一匹孤狼。用狼一样的智慧与凶狠,踏上了狩猎复仇之路。

他此刻步行在前往獂道县的路上。背着不值钱的杨木猎弓,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兽皮,头发也散开垂在肩膀上,脖子还挂着一串狼牙坠子。

打扮和服饰,都和西凉常见的羌人少年无异。

尤其是他在问路的时候,还特地说的是羌语。羌语是他这几年在乞儿措木部落里学会的。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了,他的阿父阿母绝对不是羌人杀死的!

做出这个推断,是他通过獂道那名游缴对案发现场的描述,和收敛父母遗体下葬时发现的伤痕。

其一,当贼寇的羌人都是羌骑,为了来去如风。

而案发现场的渭水畔,只发现了许多脚印。

水畔的泥土是松软的。连脚印都能留下,没理由找不到马蹄印!

其二,关西兵善使长矛。

这个关西兵多是指羌胡部落。他们惯用兵器是弓箭与长矛,因为长矛用铁少!汉人常用的缳首刀太费铁了,他们用不起!

长矛只需要打造个矛尖,就地取材找根杨木杆就够了。

他父母遗体上,只有刀剑造成的伤痕。

而且,华雄还大致猜到了凶手的是什么人!

刚好,这些人不是官府能查得出来的。或者说,是官府不愿意查出来的!

第零三零章、羌人少年

穷山恶水,出刁民!

如今大汉朝的百官们,普遍用这句话来形容凉州的汉家黔首和羌胡。

其实呢,以前的西凉并不穷。

公元前121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击败匈奴,开辟了河西四郡(即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州。凉州之名自此始,意为“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那个开始时候,西凉就是富得流油的存在。

是汗水滴落尘埃时迸裂开,都能闪耀出黄金色泽的赞誉。

大汉朝随便一件丝绸或陶瓷,从这里出发进入西域远达中亚东欧,都能换成黄金满载而归。

一条丝绸之路,无数趋之若鹜的商贾,还有多个慕名而来的邦国使者团,造就了西凉的盛极一时。

然而好景不长。

自公元1年开始,大汉朝就放弃了对西域的控制。

让西域各个小国纷争不断,也影响了丝绸之路的通行。之后大汉朝为防止西域的动乱波及,经常关闭玉门关。

没有了大汉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强势庇护,商贾们也开始望丝绸之路而兴叹。他们不敢再走了,不然就是人财两空,便转为选择了海上丝绸之路。

凉州,也因此慢慢积贫积弱。

贫穷困顿,是会引发许多矛盾和不良现象的。

尤其是在民风彪悍的西凉,家家户户的男儿都会练武习射。他们既是为了能倚仗勇武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为了防备遇到了不平之事,能够有奋起反抗的资本。

当然了,也有些人会为了过得好点而铤而走险,给自己头上安上一个贼寇之名。

其中,不光有羌胡和浪荡儿,还包括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黔首!

对此,有人会悲天悯人的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西凉黔首百姓为生活所迫,背上贼寇之名也是无奈。

但对于华雄来说,天大的理由,都不是杀害他阿父阿母的理由。

是的,他通过蛛丝马迹中发现,行凶的人就是汉家的黔首!

那些在村落里,秉持淳朴作风、坚守面朝黄土背朝天本分的黔首;在拿着缳首刀外出以后,就会对外乡人露出獠牙来!

这也是他亲自来寻凶的缘由。

官府对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不想去管,也无力去管。对于小吏来说,西凉豪右、羌胡大部落和官宦世家,他们一个都惹不起,也不想去惹。

他们能惹得起的,只有县城外村落的黔首们。

而刚好,他们绝大部分都出身于这些村落。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沾亲带故的人之常情,会让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先是大事化小,然后小事化无。

没办法,自从天子刘宏,从光和元年开始卖官鬻爵,清明吏治在整个大汉朝都变成了凤毛麟角。

华雄不止一次听他阿父说过,小吏们的不作为的尸位素餐。

也不止一次见过,黔首百姓们都是自己拿起刀子,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所以他也明白,想报仇雪恨就只能亲自去寻找凶手,再手刃之!

他判断凶手的依据,是他阿母的一支珠钗。

那是他阿母唯一的奢饰品。

前几年,他练习射术时经常会给家里回来猎物,他父母不舍得自己吃,绝大部分都拿去县里换生活用品。

其中有一次,他阿父还换回来了那支珠钗。

珠子是破损的,价格很便宜,让他阿父觉得拿回来给妻子很划算。

华雄还记得,当初他阿父拿出珠钗,就被阿母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用麻布包好放在木匣子里,一直都不舍得带。

第一次戴在髻鬟上,是他冠礼的那天。最后一次,是此番回獂道外家。

而在迎回父母尸首时,那支珠钗也不见了踪迹。

华雄知道,不是獂道的游缴或小吏偷偷藏了。

那群凶手连他阿父的官制式缳首刀都拿走了,不可能会遗漏那支珠钗。

找到那支珠钗,就等于找了凶手。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小小一只珠钗有多难;凶手的妻女要多久才会将珠钗佩戴在髻鬟上,他没有去考虑。

一个月内找不到,那就用一季;一个季节里找不到,那就用一年。

一年之内还是找不到,那就将时间变成十年。

不管用多久,都要找出来!

至死方休!

至于寻凶的时间,会不会错过趁着羌乱投军崛起的希望,他根本不在乎。

身为人子,如果连为父母报仇都不去做,就算以后飞腾黄达、权倾天下,也会背上一辈子的愧疚。

尤其是他知道,每年都为他做新衣的阿母,自己却三年没有置过新衣。

他也知道,以前一年四季都有酒喝的阿父,自从他开始练武需要大量肉食强健身体后,就变成了寒冬腊月里才能呡一口。

所以他装扮成羌人,就是为了更好的寻找出凶手。

羌人因为被歧视的缘由,去县城内购置物品,也会被商贾们哄抬价格。也导致了他们慢慢的养成另一个习惯,将猎物及皮毛拿去汉人村落里以物换物,减少损失。

华雄想借着猎物换物品的时机,走入村落而不被比人生疑,和暗地里找出凶手。

寻找的地点,就是他阿父阿母遇害方圆五里内的村落。

一方面,是在大汉朝以农耕果腹的黔首百姓们,活动范围都不大。

另一方面,他父母是在赶路中,遭遇谋财害命的。

这种谋财害命,只能是出自于临时起意。毕竟凶手不会未卜先知,猜到他父母会从这里路过。而能够有机会临时起意,也说明了凶手就是附近村落的人!

牛角村,离案发地点约摸三里,是华雄第一个暗查的村落。

但是呢,他并不能进去。

将近一丈高的夯土墙,和几个壮年汉子拿着刀剑,堵住了他的脚步。

嗯,在战乱频发的凉州,人们聚居的村落外面都会修了简易的夯土墙,也养成了不放陌生人进入的警惕。

“盐巴,金燧。”

他提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两只野兔,冲着夯土墙上的汉子示意,用羌语大声说道。

顿了顿,又用故意将汉家语言发音得很蹩脚,再喊了一声。

第零三一章、以利取之

牛角村落的汉子不疑有他。

和羌人们以物换物的交易情况,在西凉很常见,也很有赚头。

所以他们迅速拿来了,只够一只野兔价值的盐巴和金燧,换走了两只野兔。

华雄接过手,便迅速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欲速则不达。

想进入牛角村,就得先取得村落黔首们的信任,就需要许多次类似于今天的交易。

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通过不停给他们送来利润,让他们变得贪婪和放松警惕,将这个自己这个羌人少年定位为“来送钱的”!

事情也向着华雄希望的方向发展。

当半个月后,历经过七次交易的他,扛着一只野山羊走来,还没叫唤呢,牛角村夯土墙的大门就打开了。

华雄当时的反应,是扔下野山羊,拔出要腰侧的匕首用羌语大声呵斥。

很形象的演绎了羌人们本能的反应:怕汉人来抢羊,顺手宰了他。

从村落出阿里的,是两个汉子。

身高比华雄还矮了些,脸上的皱纹昭示他们已经近四旬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活得不如狗的艰难中年。

“少年郎,我是来请你进村里歇歇乏,喝点水。”

开口的是左边的汉子,脸上带着即将迎来财富的笑容,眼睛一直往地上的野山羊飘去。

只是华雄不为所动。

依然保持着警惕,继续用急促的羌语叽里呱啦,表示自己听不懂对方的话。

两个汉子同样也听不懂他的话。

所以呢,汉子只能手舞脚蹈做出喝水、歇息的动作示意。

明显的善意,让华雄歪了歪脑袋,指着村落入口大门,用蹩脚的汉语挤出一个“不”。

旋即,指着汉子腰侧的缳首刀,再指着地上的猎物。

“刀!”

“羊!”



汉子们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个羌人少年,只想用羊换缳首刀,不想和汉人有任何纠葛。

他们很能理解,这是所有羌人们的心态。

但是他们不想这么交换,因为觉得和这个很会狩猎的羌人少年打好关系,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猎物差价利润。

各自带着私心的双方,就这么僵持了起来。

直到村落里走出来一位老丈才解了围。

“少年郎,我可以给你缳首刀,还能给你更多需要的东西。如果你想要的话,进来村子里聊聊吧。”

他是这么说的,说着一口流利的羌语。

也正是他流利的羌语,让华雄顺势借驴下坡假装信任了,步入了这个村落。

老丈似乎在村子里身份不低,随便挥了挥手就能让围观的闲人散去,也人情练达的先将一把缳首刀交给华雄后,才开始各种试探。

比如很礼貌的,问及华雄的名。

比如很和蔼的提醒,华雄这半个月都在这里呆着,族人会不会担心。

还有假装无意间,看到华雄脖子上的狼牙挂坠,很惊讶的问及了他之前是做什么的,竟然还有象征羌人勇武的狼牙。

反正话里话外的,都是想将眼前这个羌人的底细给摸清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华雄本来就不是羌人。

所以呢,他得到的信息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名叫做桑措木的陇西郡参狼羌人,之前都是帮大户人家牧羊。去年冬季羊群被狼咬死了不少,赔不起损失,就单独跑来了汉阳郡游荡。

老丈信了。

这些信息都和之前的交易中,华雄换盐巴、金燧和鞋履等生活物资吻合得上。

他还很大方的,提出了优厚的条件。

华雄可以暂时落脚在村落里。条件则是,华雄狩猎所得都要拿回来这里交换,不能和其他村落交易。

嗯,就是想将华雄当成摇钱树的心理。

华雄心中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目的终于达到了!

不过呢,脸上还是装出是进过一番犹豫后,才答应下来。

就是很可惜,他在村子里呆了旬日有余,也没有看到那支珠钗在黔首妻女的髻鬟上出现。

也许,不是这个村落的人?

夜幕低垂,他独自坐在火堆前,心中暗自揣测着。

看着村落的汉子扛着柴薪而归,妇女呼唤自家调皮的儿女归家暮食等场景,演绎着汉家百姓聚落而居、其乐融融的淳朴生活。

要不,再观察个十天八天还是没发现,就去另外一个村落找找吧!

折了跟树枝扔进火堆里,看着火苗将枯枝吞没化为乌有,华雄心中有些惆怅,也悄悄的做出了决定。

“来,桑措木,给你的。”

会说羌语的老丈,隔着火堆好几步就递过来了个木碗,里面盛满了谷子饭。

谷子,也称之为稷、粟或粱,就是后世的小米。

看在每天外出都能带回来猎物的份上,这个村落的人都对这个羌人少年郎友善了不少。

华雄道了声谢,起身接过木碗。

随即,目光就很隐晦的精光一闪。

他看到了,那只已经长出老人斑的小臂手腕处,一道伤疤特别明显。

明显的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绝对不是农具弄出来的疤痕,而是刀剑才能留下的痕迹。

这老丈以前当过大汉兵卒?

用羌人的方式,大口大口扒着粟饭的华雄私下琢磨着。也想起了他以前忽略的一个细节。

身为屯长的他阿父,随身佩带的缳首刀,和黔首百姓用的不一样!

那是大汉朝统一监造的!有编制的!

这也意味着凶手拿走了那把缳首刀,是不敢在汉人面前使用的!他只能偷偷摸摸的将这把缳首刀卖给羌胡外族!

翌日,华雄外出狩猎,日头尚未到中天就回来了村落。

带着满脸的愤慨。

他将断成两段的缳首刀,扔在老丈面前,指责着对方的没有信誉,申述着自己的委屈。

老丈看到了,当即哑然。

虽然说,他的确是拿着质地比较差的缳首刀给华雄,但也不至于断裂那么快啊!

不过,这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桑措木,你不要着急!”

他急忙安抚着,这个为村落带来不少利润的羌人少年。还让人拿来了,另一柄缳首刀作为补偿。

“我不要这种!”

华雄努力将脸蛋涨得通红来表示愤怒,随手将老丈递过来的缳首刀扔在地上。

“你们汉人不可信!我要汉军兵卒佩戴的那种!”

第零三二章、柳暗花明

老丈有些头大。

他说干了嗓子,都扭转不了眼前这个羌人少年的一根筋。

这个不知礼仪的胡种,认定除了汉军将士用的缳首刀外,其他的都是破铜烂铁。

而华雄的故意胡搅蛮缠,是因为想到了一个,更容易找到凶手的可能。

军制缳首刀流落民间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会太多。

方圆五里内的村落,能拿出来的就更少!

这就有机会,让他阿父那把浮出水面来,也就是将凶手给找出来!

不过,得先让眼前这个老丈,愿意用居住在这里的优势与周边的村落通消息,让别人拿出来缳首刀来卖。

对,拿来卖!

不是补偿给华雄。

老丈已经不止一次强调,自己手中没有军制缳首刀了。

也终于嘟囔出来了一句话:当初华雄那只野山羊的价值,是换不了军制缳首刀的。

“那我再去狩一只!不,两只!”

华雄迅速抓住了老丈的话头,再次用上了财帛动人心的伎俩。

老丈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犹豫。

不过呢,他还是出口拒绝了,“桑错木,不是老夫不愿意帮你,只是拿了军制缳首刀,是要被官府追究的!嗯,就是要被下大牢,懂吗?”

他努力的解释着,汉家法律的不可冒犯。

然后呢,就被羌人少年狠狠的怼了回去,“胡说!我们部落首领就有,也没有被下大牢!”



你个竖子什么身份,能和你部落首领比吗!

老丈心头上一阵窝火。

既是气恼可恶羌人的愚昧,也暗地嗤笑自己傻到和一个羌人讲解律法。

而华雄心中也有些不耐了,便用了个以进为退的伎俩。

“你这个村子的汉人,都是奸猾的人!我再也不和你们作交易了!”

他大声的咆哮着,装出一脸气急败坏的大步往村落外走。

没走两步,又掉头回来弯腰捡起缳首刀,扬了扬,“这是我该得的!你们村子没有汉军的缳首刀,我猎羊去找别的村子换!”

啧啧,装得是真像啊!

效果也是显然的,这次老丈终于急了。

他连忙让人拦住华雄,松了口,“桑错木,十日之内,我可以帮你找一把军制缳首刀。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好!”

“第一,你不许告诉别人,从我们村子换到缳首刀。”

“嗯!”

“第二,你不许和其他村子交易!”

“行!”

华雄裂开了满口的白牙,“老丈,天色还早,我现在就去猎羊!”

协议达成的第七日夜里,华雄被一名汉子带去了老丈的屋里,得到了一把缳首刀。

就是很可惜。

是军制缳首刀没错,但刀刃两边都有了些豁口,皮鞘也磨损的厉害,一看就是年代久远之物。

显然,也不是他阿父那把。

不过呢,他并没有灰心,因为缺口已经打开了。

贪欲这种东西,有时候一旦开了头,就会变得永无止境。

老丈能找出一把缳首刀,就能找出第二把、第三把,只要有足够的筹码。

刚好,华雄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筹码。

大不了回去冀县将家中百来亩良田、那匹乞儿措木送的好马和夏育送的那张两石铁胎弓,都给卖了呗!

报父母之仇,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会吝啬这些身外之物不成!

“老丈,你是个讲信誉的人,赢得了我的信任。”

华雄肃然着脸,行了一个羌族的礼节,“我们部落在冬季之前,会进深山林中狩猎鹿群。如果你能帮忙找军制缳首刀的话,我可以说服首领,每把缳首刀换一只鹿和一张羊皮。对你的报酬,还会把一只口齿两岁的耕牛给你当谢礼。”

牛,耕稼之本。

口齿只有两岁的耕牛,可比什么羊和鹿重要多了!

华雄觉得,老丈是拒绝不了诱惑的。

然而,老丈还真的拒绝了,连犹豫一下都不带的。

“桑错木,没有军制缳首刀了。就算还有,老夫也不会再去找了。你是羌人,而老夫是汉人!”

他是这么说的。

脸庞在火光中,还闪着莫名的光芒。

那是汉人骨子里大是大非,也是对民族骄傲的恪守。

卖一把几乎废弃的缳首刀给羌人少年,是无伤大雅;卖一堆缳首刀给羌人部落,是对朝廷的背叛!因为羌人部落,也许就会用这些缳首刀砍在汉人的身上!

这个贪财的老人,用汉人有所不为的气节,战胜了自己的贪欲。

让人肃然起敬。

也让华雄心中叹息不已,惋惜自己计划陷入破产的边缘。

没有这种地头蛇的帮忙,他无法将方圆五里内村落所有的军制缳首刀都找出来,也无法找到拿着他阿父那把的凶手。

要不要再劝劝?

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华雄就马上熄灭了。

因为那名老丈挥了挥手让汉子带他出去,还用年迈嘶哑的嗓音,哼起了一首谣。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华雄听过这首谣。

是桓帝时期在关东一带传颂甚广的《小麦谣》。

他总角之交王达的阿父,那位从关东逃难来陇右的困顿士子,生前就经常在夜深人静里独坐小院哼。

大致的意思是:西北羌胡屡屡叛乱,朝廷将男丁征调一空,麦子等农作物的收割只有靠妇女来完成。黔首百姓承担的徭役很繁重,生活异常艰苦。

也许这位老丈,当年就是从关东一带征调而来戍守边疆,最后扎根于此地的吧。至于为什么年迈了依然没有回乡里,那应该另一个不太美好的故事。

华雄心中隐隐有所悟,也将加大利诱的话语咽了下去。

承受过战乱沧桑的人,心志会变得犹如钢铁般坚韧,无论加大多少利益都动摇不了。

唉,只能去另外一个村落碰碰运气了。

暗地里叹了口气,华雄出了老丈的屋子,看着满天星辰璀璨的盛夏夜晚。觉得星光很深邃,很温柔,很像他阿母的眼神。

却不防,被一同出来的中年汉子,用压得很低的问话打断了思绪。

“桑措木,如果我帮你找军制缳首刀,你会给我什么报酬?”

第零三三章、利字当头

一把军制缳首刀,换两只草原羊。

作为中间人的跑腿报酬,每换五把缳首刀,就能得到一只羊。

这是华雄给那名汉子开出来的筹码。

让他眼睛中猛然迸发了耀眼的光芒。继而,又变得有些狐疑。这样的报酬太丰厚了,让他觉得不太现实。

“桑措木,你用什么来保证承诺?”

他是这么问的。

用急迫的语气,将想改善人到中年不如狗的冀望表露无疑。

华雄没有说话,只是将挂在颈上的狼牙提起来。让惨白色的狼犬牙,在皎洁的月光变得分外妖娆。

中年汉子满意的笑了。

生活在西凉的他,对羌人的习俗也很了解。

在羌人部落里,佩戴狼牙是彰显自己勇武的方式之一。

因为勇武,能决定一个羌人在部落中的地位。这个少年羌人,嘴唇上下的胡须还没得急繁茂,就佩戴上了狼牙,意味着他在部落里是话语权的。

至少,劝说首领拿出几只羊这点物资,还是能保证的。

不过呢,他的开心显然太早了。

华雄将老丈给的缳首刀,抽出来放在膝上,用手指敲着有豁口的刀身,“这把缳首刀用不了太久。我们部落首领,不会用羊来换这种陈旧的刀。”

中年汉子脸上的欣喜,马上就变成了为难。

军制的缳首刀流出民间,几乎都是这种将近报废了的。那些刚锻造出来,分配给汉军兵卒的很难流出来。

就算有,也不是他一个黔首百姓找得到的。

那是世家豪右与官宦世家们,才能偷偷摸摸染指的军需品!

“桑错木,你的条件太苛刻了。”

中年汉子砸吧着嘴,眼中尽是不甘,“我们汉人的律法中,完好军制缳首刀是不能买卖的,不然会被官府砍了脑袋。你想要的这种刀,我没办法找到,就算你去别的村子也一样没人能找到。”

不能买卖?

呵!

我阿父遗失的那把,就只能卖给羌胡!

华雄微微眯起了眼睛,尽力克制着情绪不外露出来,“一头耕牛换一把!交易完成后,每一把给你两只羊!”

顿了顿,又将口气化为了循循诱导,“两只羊,不用付出任何劳作,只是去问问别人就能得到。这种好事不是经常有,也值得你去试试,反正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还有,冬季大雪封山之前,我就会回去部落里,你想得到羊就要抓紧时间。”



中年汉人的神情忽明忽暗,明显的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对于贫困的他来说,两只羊的诱惑显然很大。而且,拿出军制缳首刀来换耕牛的那个人,也会给点好处来报答他这个中间人。



半晌,他呼出了一口浊气,再度看向华雄已经变成了坚定,“真的是两只羊?”

得到对方的颔首后,他便扔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等我消息!”

华雄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贫困压弯的脊梁,眼皮缓缓的耷拉了下去。

鱼饵已经扔出来了,就看凶手会不会上钩了。

应该会吧?

毕竟,他阿母那支值不了几个汉五铢的珠钗,凶手都拿走了

时光这种不悲不喜的东西,在华雄的焦虑等待中,缓缓来到了十余日后。

那天的清晨,他正从拿着杨木猎弓从村落外出,准备去狩猎一天口粮的时候,被那名中年汉子叮嘱了一嘴。

“桑措木,往北边的小山走。那边有个小溪谷,野兔和雉鸟都很多。”

看是善意的提醒,让华雄先愕然了下。

旋即,便心照不宣的露出笑容来,挥了挥手,“好嘞!若是真的,回来分你一只!”

小溪谷,离牛角村不远,约摸也就四五里的路程。

那是两个小山包勾勒出来的谷地。

一条涓涓细流改变了西北方常见的贫瘠与荒凉,绿意在这里肆意蔓延。狗尾巴草、天仙子、丁香丛、蔓藤、野山杏和紫叶李等草木高低起伏,渲染了深幽静谧。

是个赏心悦目的地方,也是个藏纳隐秘的好地点。

华雄沿着谷地蜿蜒的小道步入,才走了约摸百步,就发现有两个汉子在等待。

都是约摸四旬的汉子。

西北风已经在他们脸上刻画出了皱纹,在双鬓染上了斑白。身上的衣服也打了不少补丁,看来也是熬着苦哈哈日子的黔首百姓。

不过体魄颇为魁梧,同样背着猎弓,腰侧别着匕首。

他们也在细心的大量着华雄,好一会儿左侧的汉子先开了口,用还算流利的羌语问,“你是桑措木?”

“对!”

华雄点了点头,用手指着他们的腰侧疑问,“你们有刀吗?”

汉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一把军制缳首刀,换一头耕牛?”

再次点了点头,华雄摊开了手,“对。不过你们汉人太奸猾,我要先看到刀。确定是汉军用的刀后,才会回部落和首领说。”

两个汉子的眼睛,在瞬间都冒出了喜悦。

相互看了一眼后,右侧的汉子转身走一颗紫叶李树下。两三下爬上去,取下用麻布缠绕包裹着的棍状长条来到华雄面前。

希望是阿父那把

华雄心中祈祷着。

伸手接过来,缓缓的扯开布条。

当用麻绳缠绕的刀柄露出来,他的眉目就舒展开了。

虽然说,大汉将士在使用缳首刀时,为了防止手心出汗让刀柄打滑,都会用麻绳缠绕住。

但是这把,在麻绳之上还额外缠了一圈黄丝绳。

那是他阿母亲自缠上去的。黄丝绳,是她去村落外小道观求来的,为了保阿父平安。

锵!

刀身应声拔出,瞬息间又再归鞘。

“好刀!”

华雄赞了一声,将刀递给对方,“你们很讲信用,也赢得了桑措木的友谊。我现在去打些猎物,请你们吃肉!”

说完,不等两个汉子拒绝,便蹬蹬的跑出了小溪谷。

他怕再和这两个人待下去,会暴起一刀劈过去!会控制不住情绪,影响了整个复仇计划!

他阿父华立身为屯长,颇有武力,寻常两三个汉子近不了身;勘察案场的獂道县游缴也说,凶手至少是五人的团伙!

想找到其他同党,就得先将这两人活擒了!

慢慢拷问!

第零三四章、择谁与葬

天仙子(即茛菪,藏语称为茛菪泽),是一种可入药的毒植。

少量适用,可以治病;误食多了,就会出现视物模糊、烦躁不安,进而抽搐以至昏迷。

更严重者,可因呼吸困难而死亡。

华雄在刚进入小溪谷里,就发现这里生长着许多这种毒植。

所以小半个时辰后,他提着一只雉鸟和野兔归来的时候,特地挑选长着天仙子的溪水畔清洗猎物。

那两个汉子并没有离去,因为他们知道羌人的风俗。

羌人们说了请吃肉,是认可为友朋的示好。被拒绝了,那就是瞬息间化朋为敌。他们还想得到耕牛,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拂了好意。

而且能有肉吃,谁又会拒绝呢?

“我自己来就行。”

熟练的剖开野兔胸腔,华雄拒绝了两个汉子想帮忙的好意,用血淋淋的手指着他们的猎弓说道:“烤肉需要些时间,天色也还早,你们不去那边打点猎物带回去吗?那边猎物还挺多的,很容易猎到。”

顿了顿,又露出了个很和煦的笑容,“你们将缳首刀也带去,就不用担心了。”



两个汉子脸上有些尴尬。

华雄的直言不讳,将他们的小心思给挑明了。

不过他们也知道,羌人说话一直都是很直来直往的,也不能怪罪什么。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还是那个懂羌语的汉子,说了声很快就回来,便并肩走出小溪谷。



终于走开了!

华雄眼角的余光,一直瞄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心中也松了口气。

连忙用金燧生起火堆,用匕首将兔子的肌里划了好几道痕迹,再将天仙子茎叶挤出来的汁液,均匀的抹上。

天仙子有很大异味,人的鼻子也能闻出来。

他要在两人回来之前,将野兔烤到油脂飘香才不露馅,才能让他们放心的吃进去。

反反复复的抹了多次,确保天仙子毒性入肉后,华雄又去收拾雉鸟。

那是他自己吃的。

约摸半个时辰后,油脂烤焦的香味弥漫了小溪谷,那两个汉子也回来了。

他们运气也挺不错的,各自手中都拎着一只雉鸟。

“来来,肉都熟了好久了!”

华雄大声招呼着,声音和神情带着些迫不及待,仿佛是饿极了。

没等两人围着火堆坐好,就扯下来两只兔腿递过去。然后呢,直接拿起整只雉鸟,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一点都不顾及油渍涂满了脸庞和下巴。

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粗鲁无比。

也是那副吃相,让两个汉子也觉得肚子好饿。

他们用极快的速度,消灭了两只兔腿。还在眼前这个很热情的羌人少年许可下,将整只野兔都填进了肚子里。



啃完整只雉鸟,又狠狠灌了好多水,华雄打了个的饱嗝,笑容很是满足。

尤其是,看着那一地野兔骨头。

两个汉子也很满足,虽然一只野兔并不够两个人果腹。

但眼前这个羌人少年,已经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缳首刀换耕牛的时间。

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还提及了狼牙箭镞、军弩、钩镶和卜型长戟等等各种汉军常见装备。说什么有多少,他们部落就能买多少,无论是用耕牛还是战马来换。

说得两个汉子不堪其烦。

拿把缳首刀,都能被官府追究呢!军弩、钩镶等那些高级货,是他们一介黔首能碰的吗!

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好吗!

不过呢,刚吃完别人的野兔,总不好抹完嘴就走不是?自己期待的耕牛,还的仰仗这个胡种周旋的不是?

他们只好耐下心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应和着。

一刻钟过去了,华雄还在让口水肆意飞扬;又一刻钟过去了,华雄还是没有停下的现象。

好嘛,两个汉子实在是忍不住了。

用很委婉又很坚决的语气,表示自己该回去了。

华雄没有反对,只是笑吟吟的用一句话来作别,“好的。不过两位,你们就不觉得看东西有些模糊,和呼吸有些困难吗?”

嗯?

怎么开口就咒人呢!

胡种就是胡种,一点礼貌没有!

两人心中都暗骂了一句。

马上的,又惊醒了过来。

他们发现了,华雄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还说得特别流利,一丁点生涩都没有。

“嘣!”

两人猛然站了起来,抬脚踢开火堆,想拔出匕首向前拼命。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四肢抑制不住的抽搐,痛苦的倒在了地上。

早就闪过一边的华雄,静静的看着两人。

看着他们的口角冒出点点白沫来,看着他们犹如离开了水的鱼儿般,痛苦而又努力张嘴去呼吸,直到昏迷。

“哗!”

凉爽的溪水,浇在两个汉子的头上,让他们再度醒来。

发现自己被蔓藤绑在树干上的困境后,就发出了各种愤怒的质问与咒骂。

“你到底是谁!”

“胡种,你在兔肉里放什么!”

“彼此从未谋面,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暗算我们!”

“只要放了我们,缳首刀就你的!”

而华雄呢,对于他们的大吼大叫无动于衷。

只是拿起了那把缳首刀,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刀柄的麻绳,犹如手中拿着价值连城的珍宝。

声音,也如梦如幻:“两个月前,这把缳首刀,还属于一位冀县戍卫屯长。而我,是这位屯长的儿子。”

唰!

肉眼可见的,两个汉子的脸色,一下子都惨白无比。

他们都隐隐的猜到了,自己将面临什么结局。

自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们不光杀了眼前这位少年郎的阿父,连同他阿母都杀了。被一刀枭首,都算是幸运的!

正如他们预计的,很快,华雄就冲着他们露出一个狞笑。

声音,变得咬牙切齿:“想痛快的死去,就将你们同伙都说出来。不然的话,你们就会体验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也许是自知必死的关系,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就怒骂而起,“呸!老夫杀人的时候,你个竖子还在喝奶呢!来,让老夫见识什么叫生不如死!老夫要是皱一下眉毛,就不是西凉男儿!”

呵!

骨头还挺硬的?

华雄咧了咧嘴,一脸的阴森,“我给你们一刻钟做出选择,保住同伙的命,还是全家人的命!”

第零三五章、怜之必恨

兄弟如手足。

那么,家人如什么?

兄弟的命和家人的命比起来,孰重?孰轻?

华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去思考答案。

他就是让两个黔首汉子做出选择。然后,他得到他们的答案了。

当然了,他还是费了点唇舌和口水的。用了两个问题,彻底打消了他们心中的侥幸。

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我把你们的尸体,扔到官道旁边。你们觉得官府,会不会让你们的家人来认领回去下葬呢?”

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一片沉默。

两个汉子心中都有答案,也不再抱着华雄找不到他们家人的侥幸。

第二个问题,是华雄拿起了杨木猎弓,往五十步外的一颗树木射光了箭囊才问的。

“你们觉得,我有没有杀死你们全家人的能力呢?”

嗯,那些射出去的箭矢,整整齐齐的排成一列。

这次,两个汉子面若死灰。

所以呢,他们也做出了选择。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亲情比友情更重一些。

牵扯到杀死华立夫妇的人,一共有八人。

不过,现在就剩下五个半了。

因为当时华立奋起反抗,砍伤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抬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另一个现在残了,想稳稳当当站着需要柱杖。

而令华雄意外的是,牛角村里那位帮忙找缳首刀的汉子,被眼前两个人称为杨瘦子的人,竟然也参与在了其中!

瘦不拉几、一看就没半点威胁的他,是负责看风的。

他自幼体弱,不堪农事之重,便时常溜达在獂道县城外物色可以劫掠的外乡人。

那时候,他看到了背着大小包裹的华立夫妇,就抄小路跑去给同伙通风报信,让他们来劫掠财物。

是的,劫掠。

他们当时并没有打算杀人。

至少这点,在眼前被绑着的两个汉子嘴里,特地强调了好几次。

当时,他们分成两批,伪装成官道上赶路的行人。前一批在前面吸引华立的警惕,后面那批趁机用刀横在了庞氏的脖子上,逼迫华立放下包裹和财物。

华立当时照办了,但庞氏却动了。

她没有理会脖子上的刀。

她只挂念着,自己是一位母亲。

眼前的狐皮和细绢,是华家攒了好几年才筹够的,是自己孩儿娶妻的聘礼。

失去了,等于让孩儿和隔壁的王达一样,以后要娶个羌女为妻!连带以后的孙子,都会被人鄙视为“胡奴种”、被嗤笑为“贱羌子”!

这种结果,她不能接受。

她觉得,不能为了自己的命,就让子子孙孙都被人歧视。

所以,她奋起挣扎,呼唤着自家夫君不要管自己,快点带上财物逃跑。

就在挣扎与混乱中,劫持她的贼寇失手了,让她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也让华立红了眼睛。

他拔出了缳首刀,怒号着想为妻子报仇。想为这个跟了自己以后,就没有享到一天福却依然相濡以沫的妻子报仇。

就是寡不敌众。

在砍伤了三个人后,他也倒在血泊中,只能用不甘和悲伤的眼神看着妻子的尸体,然后耷拉下了眼皮。

事情很简短,三言两语之间,两个汉子就说完了。

却让华雄沉默了很久。

他背过身,眺望小溪谷里的郁郁葱葱。任凭两行清泪从眼眶蔓延而下,划过年轻的脸庞,最终跌过尘埃中。

他在悲怜父母之殇,更是在恨着自己!

他恨自己,魂穿了到这个时代已经数年了,却一直只想为了以后的乱世打算!

从来都没有想过,用后世的知识,改善下家里的生活。如果他让家中变得富庶,他阿父阿母就不会将几匹细绢,看得比性命还重!

他更恨自己,漠视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一直以为阿父阿母还年轻,年纪还未到四旬,能等到他出人头地锦衣归来的那天!却忘了世事无常,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会是那个先来!

只是现在才明白,什么都晚了。

他阿父阿母,在两个月前,就被收敛安葬了。

“呼”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雄终于耷拉下眼皮,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随即,便转身,猛然拔出他阿父的那把缳首刀,在阳光下划出了两道匹练。也让腥臭的鲜血,滋润了小溪谷的土壤。

信步走到小溪畔,用手拨起凉凉的溪水,细心洗去溅在脸上和衣裳上的血迹后,他便踏上了回牛角村的路途。

那里,还有杨瘦子在等他。

两刻钟后,牛角村斑驳的夯土墙出现在视线里。

华雄想了想,便让墙上扔去了一只野兔,顺便将杨瘦子给唤了出来。

“去小溪谷吃肉,我们猎到了只野山羊。”

他是这么给杨瘦子说的。

让杨瘦子脸上洋溢着向往,脚步变得很急切。

只是到了小溪谷后,却看到了匹孤狼在啃着绑在树上的人类尸体。应该是血腥味,被它发达的嗅觉给捕获了。

不过杨瘦子没有心情,去分析孤狼怎么来的。

他脸上全是惊恐,脚步连连后退,用颤抖的手指着华雄,“桑措木,你杀了他们!?”

“对!”

华雄颔首,用汉语回答着,也拔出了匕首,“因为他们拿了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那把缳首刀,是我阿父的。他们还说了,我阿母那支珠钗被你拿了。”

听到杀气腾腾的话语,杨瘦子双腿一软,就跌坐在了砂砾上。

他惊惧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死命的嚎着。

“别杀我!我没有参与杀人,我就是个盯梢的”

“放过我吧,我是为了家人不饿死,才答应他们去盯梢的”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

杨瘦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呆呆的落在胸膛上,那里有一把匕首,已经没根而入。

他艰难的抬起头,努力想从被鲜血堵住的嗓子里,说些什么来。最终却什么都没挤出来,就斜着倒了下去。

华雄一直盯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眼里有不甘、绝望、怨恨、悲戚等等各种情绪。

脸上,波澜不惊。

的确,正如杨瘦子自己所说,他就是个盯梢的,是为了妻儿不被饿死才参与进来的。

很无奈,也很可怜。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并不无辜。就算是得了无药可医的穷病,也不应该用别人的命,来延缓自己的病情。

至少华雄是这么觉得的。

他拔出匕首,不再看小溪谷的狼藉,迈开大步往西边而去。

那边,还有两个半仇人,等着他去收割。

第零三六章、何来迟也

盛夏,万物繁盛,入眼皆是生机勃勃。

披着皎洁月光的牛头山,即使是入夜了,依然是各种虫豸尽情演奏的乐园。

不过呢,它们的尽兴,却被很轻微的叫声给打断了。

华雄手持着猎弓,很谨慎的迈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枯枝发出声响,让夜鸟和虫鼠给惊动飞舞。

那样,会惊动了半山腰处,守在火堆前的两个汉子。

对,牛头山,就是华雄报父母之仇的最后一个地方。小溪谷死去的人说的,而且绝对没有弄错。

华雄在问话的时候,用上了分开审讯法。

恐吓他们说,如果两个人说的答案不一样,就屠了他们的家人。所以华雄不光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得到了牛头山这些人的底细。

那是从金城郡跑过来的猎户。

据说是在乡里犯了人命,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便越境跑来了汉阳郡的山野藏匿。

来到了这边,同样干着老本行打猎果腹。当然了,如今他们的猎物不光是野兽鸟虫,还包括了过往的外乡人。

因为他们是亡命之徒,也没有闹出过人命,又时不时和小吏们以酒肉称兄道弟相交,官府便没有心情去理会。

反正如今的西凉,这种三五成群的藏匿贼囚,任何一个郡都有。

多他们一伙不多,少他们一伙不少。

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只要被劫掠的人不来报官,郡兵们也不愿意爬山越岭去玩命不是?

嗯,今天终于有人来玩命了。

华雄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火堆前模糊的两个人影,心中有了不耐。他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依旧没有看到另外一个人走出茅草屋子。

从他得到的消息中,他们应该是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伤残。

所以他才不急着发起攻击。

面对亡命之徒,谨慎是必须的。

他有把握用偷袭一箭射死火堆前的一个,然后拔出缳首刀让另外一个来不及拿出弓箭,就冲到面前厮杀。

但这样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在木屋子里的第三个人,那个伤残,虽然需要拄杖才能站起来,但引弓张弩完全没有问题。他不想在和一个人拼命的时候,被一支冷箭给偷袭了。

毕竟他是来报仇的,不是来送命的。

但是呢,他不得不冒险了。

围在火堆前两个汉子,已经将烤肉吃得差不多了。也意味着,他们要进入屋子里了。就算是守夜,也不会是两个人同时守着!

不能再等了!

华雄心中默默的说了声。

挥手拂开眼前飞舞的虫豸,引弓搭箭瞄准了火堆前最高大的那个。

“嗖!”

箭矢的破空声,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也让火堆前两个汉人猛然侧头,寻声而顾。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箭矢就奔到了眼前,一头扎进了右侧汉子的咽喉中。他用手捂住脖子,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便栽在了地上。

另外一个汉子大恐,急忙扑倒在地,还打了好几个滚。

不得不说,他是明智的。

因为马上的,他方才所在地的位置,连续有几根箭矢钉在地上。

那是华雄一边飞奔而来,一边还不忘倾泻着箭矢。

等汉子再度爬起,只来得及抽出缳首刀,还没站稳身躯之时,华雄也奔到了眼前。

“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华雄将手中的缳首刀,狠狠的朝着汉子脑袋劈过去。

力大,势猛,直接奔向要害,没有半点花哨。

“噹!”

两把刀撞在一起,迸出了好几颗火星,汉子站得不稳的身体,踉跄了好几步。而华雄则是相反的,他趋步向前,又将手里的缳首刀如风卷残云般劈过去。

快若闪电,重若千钧。

他知道,生死之间,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是决定因素。

他必须要抓住汉子脚步不稳的的破绽,争取早点杀了他。不给茅草屋子里的那个伤残时间,用弓箭来偷袭自己。

“叮!”

刀锋再一次碰撞。

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华雄收刀的速度不知道为什么慢了几分。导致反震力弹起的刀挑高了些,让再度奔向对手的刀锋有点慢。

他的中门大开,胸腹没有一丝防御!

也来不及防御!

这个意外的破绽,让两个人之间的优势一下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好机会!

汉子眼睛一亮,经验丰富的他,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

顾不得落向他肩膀上的刀锋,直接长驱直入,竖直着缳首刀,闪烁着冷光刺向华雄的心脏。

刀落在肩膀上顶多会废掉一只胳膊,但是到刺进了心脏绝对会死人!

这种买卖,对已经穷途末路的他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伤势怎样。

他眼光炯炯,嘴角也在狞笑,似乎已经看见华雄因为心脏被捅穿,而痛苦倒地的表情了。

只是,他能如愿吗?

华雄在此刻,也露齿一笑,嘴角也是满满的凶残。

完了!有诈

汉子瞳孔猛然一缩,头皮都炸了。

果然,华雄顺势一蹲,落向他肩头的刀锋直接回落在胸口,另一只手从腰侧上一抹,然后就让一道亮光飞闪而过。

汉子势在必得的脚步,停止了。

手中的缳首刀也变成拄在地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胸膛,左边两根肋骨之间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就是华雄刚刚扔出来的那道亮光。

“呕”

汉子口中涌出血花,看着华雄的眼睛,瞪得很圆。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和祖先团聚了。

虽然,很不甘心。

华雄的双眼,冷如冬夜里的星辰,看不出什么情绪。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一个箭步向前,直接往汉子的身躯上补了一刀。

然后呢,就弓腰矮身,快速跑到墙角侧,拿起了一块不大木板当成盾牌。

凶手还有一个,现在还不是松懈庆贺的时候。不然的话,喜悦就有可能被一直箭矢变成悲剧。

只是呢,他的小心谨慎都白费了。

当他终于一脚踢开了简陋的木门,屋里跪坐在桌几前的人就侧过来了脑袋,用风轻云淡的口气来了句:“你终于来了。”

第零三七章、提颅而归

如果不同戴天的仇人,对你的到来发出了老友般的问候,你会是什么反应?

相信许多人都会变得更加谨慎。

因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华雄也是一样,他死死的盯着对方的两只手。

谨慎的防备着对方,或许在案几下藏了一把小巧的军弩。同时也瞄了几眼,对方的模样与打扮。

虽然过一会儿,他就要把对方变成尸体。

“呵呵,你是那对夫妇的儿子吧?”

那名儒生笑了,又开口问了句。仿佛看不到华雄拿着的缳首刀,还沾满着鲜血。

嗯,称之他为儒生,是他的头上系着葛巾,身着缝掖。

缝掖,亦作“缝腋”。是指大袖单衣,儒者所服。

而巾,则是这些年兴起的风气。

在秦朝之前,有“士戴冠,庶人束巾”之说,巾多被庶民、仆役、卑贱人所用。

但传承到大汉朝,巾便被士人在家宴居所采用,逐渐被通用,已经形成以戴巾为雅尚,广为儒生所好。

巾,用葛布制成的,称为“葛巾”,多为布衣寒门戴用。

而用细绢制成,称为“缣巾”,多为王公雅士戴用。

这些华雄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也就更加疑惑了。

既然是儒生,也就是寒门士人,怎么会沦落变成靠劫掠为生的贼寇!以识文断字的优势,再怎么不济,也能在县里谋个斗食小吏不是?

不过呢,华雄也没想去了解或者深究。

他是来杀人的,是来为父母报仇雪恨的,不是来问对方有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

所以呢,他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只是谨慎的一步步向前,用目光打量着对方。思考着缳首刀怎么挥舞劈下去,最容易杀死对方、最不会产生意外。

“唉”

那名儒生深深的叹了口气,慢慢的将双手放在桌几上,来示自己没有威胁,“在杀了我之前,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不费弹指之劳的事。”

这是华雄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只需挥舞手臂,就能手起刀落让他彻底告别这个世界。

“说说看。”

终于,华雄还是开了口。

就算是仇人,冲着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也应该值得被尊重。

“莫烧了这个屋子。”

他微笑着颔首致谢,手指放在桌几的竹简上,“书籍是无辜的,也抄录不易,莫让它们毁于火中。”

“好!”

华雄点下了脑袋,挥动了手臂。

看着那枚裹着葛巾的脑袋滚落在地,在耷拉下眼皮之际,也将心中的执念落地:阿父,阿母,孩儿帮你们报仇了

复仇之后的百感交集,也没有持续多久。

他知道人生在世,总会遭遇各种悲欢离合,接受命运的调戏。

没有人能避免得了。

所以,既要珍惜,所有的不期而遇;也要看淡,所有的不辞而别。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身为子女,努力活得更好,就是对父母尽最好的孝道,也是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欣慰瞑目的最好感恩。

是故,华雄心中再度开启了另一个执念,也是他一直坚持着的执念: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这个冀望,让他将三个贼寇的首级都割了下来,用巾束着头发系好。

他要带回去冀县放在父母坟前祭奠,也是让自己的名声传扬。

无论是勇武之名,还是孤身寻凶为父母报仇的至孝之名。

有了名声,就能得到人们的敬仰,就能得到别人的投奔。

一如当年的董卓,用勇武粗猛与豪爽仗义的名声,让无数羌胡和亡命之徒敬仰投奔,以强横的实力一步步踏上权势之路。

这也是西凉最常见、最有效的崛起之路。

尤其是对华雄,这种生而卑微的良家子来说。



收拾完刚要离去,华雄又想起了那名儒生方才的请求。心中不由泛起好奇,将眼光落在案几的几卷竹简上。

竹简不多,六七卷累在一起,都是用青布袋装裹着,外面写着“务本篇”三个字。

只是残篇?

连出自哪本论著都不标一下的?

抬了抬眉毛,华雄随手抽出一卷来看,只见写得很漂亮的隶书跃在上。

“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



看不出来是出自于哪本经书。

华雄这一世,只在王达阿父王克的教导下认过字,经书对于他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存在。

不过呢,这不妨碍他将书简全都打包带上了。

反正不拿白不拿!

里面提及各行各业的发展思想,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以后有机会了,再找个人来解读解读,说不定也能用得上。

就算自己用不上,也能卖给世家大户们换点物资。

嗯,在如今的大汉朝,书简是很贵重的!而在文教很薄弱的西凉,更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六月初,冀县城外小村庄的黔首百姓们,迎来让自己与有荣焉的茶余饭后。

他们都津津乐道着,自己的乡里出了位少年英豪。

两个月前惨遭杀害的屯长华立,其子华雄在消失了两个月后,终于回来了。还是提着三个贼寇人头回来,摆在了父母坟茔前。

据说那三个贼寇,就是凶手!

大汉朝以孝悌治天下。

这种父母忽逢不测,其子不辞辛苦、不畏生死去报仇,终于得偿所愿而归的事迹,是人们最喜见乐闻的话题。

也顺便的,让华雄这个名字,迅速在汉阳郡传播,慢慢蔓延到整个州里。

最明显的证明,是华雄这些日子经常被人打扰。

他回到冀县的家里后,便在父母坟茔所在地,搭了个茅草屋住着守孝。

守孝,是华夏文明的传统。

从商周王朝开始,古人们就有“事死如生”的观念。守孝是对死者的哀思、对亡灵的悼念,是生者对死者的怀恋。

孔子也曾经说过:“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守孝三年(实际守孝时间为27个月)的风气普遍被接受。不过呢,这个时间对于经书传家的名门世家们,几乎都会遵守;但黔首百姓们来说,那就很难了。

第零三八章、与叛可否

相传,“一亩三分田”这个典故,出自于三皇之首的伏羲氏。

在“重农桑、务耕田”的以身作则下,伏羲氏会在一亩三分地上御驾亲耕。后来的黄帝、唐尧、夏禹等也效法先王,传为佳话美谈。

当然了,那是很遥远的时代,谁都不知道真假。

华雄就知道自己来守孝了以后,乡里的亭长来说他可以坟边的土地上自种自食,一亩三分以内不需纳粮缴税。而且守孝结束后,这块地也是个人的“自留地”,仍不用纳粮缴税。或许这才是“一亩三分田”的由来吧。

但即使是有这样的好制度,贫穷之家也没有守孝的能力。

如今的西凉豪右比比皆是,“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绝非虚话。

黔首们根本找不到能耕作的土地安葬亲人。

如果他们跑去偏远的山泽中开荒,就会得到西北狼群热情的欢迎和感恩的报答,将他们的孝心升华:给亡者守丧,变成为亡者殉葬!

华雄安葬父母的地方,就是只能选择在贫瘠的山脚下。

所谓的一亩三分田,只能稀稀落落的种桑树。还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在贫瘠的地力上存活的那种。

所以呢,凉州的黔首百姓,都养成了下葬后连续三天到坟墓上去给亲人“送饭”(晚上也要守在墓地),每逢七天为一七到坟墓前祭奠祷告即可。

毕竟孝心这种东西,重的是心,而不是形式。

不过呢,家中有百来亩良田的华雄,还是有能力守孝三年的。

在他独自去寻凶的时候,乞儿措木主动让族人来帮忙耕种;他回来了以后,便大手一挥表示以后田亩的出产对半分。让伺候庄稼的羌人,高兴得直接搬到麦田陇上住了。

另一方面,则是他贼寇头颅过市扬名州郡的好处了。

在大汉朝,声望是个好东西!

在他守孝的期间,经常有人慕名而来结识一番。

恰好,能闲得蛋疼四处交游的人,家境都挺不错。来的时候,也没有空着手。

而华雄很小气的,只拿出几块麦饼和清水来招待

咳咳!

是守孝期间的规矩,不能参与任何娱乐活动,还有不能婚嫁、夫妻同房、饮酒吃肉等等。

反正就是说,华雄小赚了一把。

这些物资,他分了一小部分给总角之交王达家中和乡里父老,其他的都扔给了乞儿措木。说什么,是给族里的少年郎添加点衣食。

这也让乞儿措木开心莫名。

不但感慨之前结交的明智,还将很隐秘的事情扔出来一起商谈了。

驻扎金城郡的湟中义从,其军官北宫伯玉、李文侯最近很积极的,派人联络自己和其他羌胡部落,好像是想趁着大汉朝讨伐黄巾的好时机举事。参狼羌的羌种大人,觉得有利可图,打算小小试探下了。正询问各个大小部落,是否愿意跟随而去呢!

乞儿措木的部落虽然小,但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左右为难中。

是故,就趁着机会来问问,对自己部落很好的华雄。

毕竟当初华雄的打算,是要去投军的。自己的部落参加了举事,以后就要和华雄对阵沙场了。

华雄听完,就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以尘封的记忆,他知道这一次羌人举事是成功了的,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根本无力讨平。其中韩遂和马腾两人,更是在这次羌乱中起家,割据称雄了三十余年!

嗯,如今韩遂的名字叫韩约,还是备受人敬仰的西凉名士和州从事。而马腾还没人知道是谁呢!

乞儿措木这个小部落,如果跟着大势走,说不定就能趁势壮大了。

但是呢,这样的结果华雄是不想看到。

他早就这个小部落视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自己也定下了以“汉室忠义之士”的面目出现,作为立身之本,捞取名望和拼下根基。

怎么可能建议乞儿措木答应呢?

损己利人的事,那是圣人才有心胸,他可做不出来。

“狩元,老夫知道你想当大汉的将士。但是凉州现实情况你也看到了,精锐的官兵都调走了一大半,各个羌种大人们有意参与,官府是抵挡不了的。车儿最敬佩你,老夫也不想看着你去白白送命啊!”

夜色下,乞儿措木看着脸上阴沉不定的华雄,便又加了一句。

也让华雄有些哑然。

合着,这个家伙不是来找他商量事情可否的,而是来劝说他入伙的。

不过转头想想,也对。

如今自己在西凉也算是小有名声,若是能带着乞儿措木的部众投入羌乱的阵营,不光能让不少人来投,还能让各个羌种大人以礼相待。

进而让乞儿措木的部落,得到更好的善待,比如在战利品的分配上。

这个盐巴吃了很多的老家伙,算盘打得精明着呢!

就是可惜了,他找错了人。

“多谢首领的好意,不过我是不会加入叛乱的。”

华雄直接就开口拒绝了,“而且,我还认为首领不要参与其中。因为参与了,非但不得利,还会给部落带了灭顶之灾。”

说完,不等乞儿措木开口,他又摆了摆手制止,再度说道:“我不是不相信首领之言。而是觉得湟中羌种大人北宫伯玉,联络了太多的部落,所以首领才不能参与其中。试想下,那么多大部落参与,到时候和官兵沙场对决时,哪些部落会先发起进攻?”

此言刚落下,本来脸上还洋溢着对美好未来向往的乞儿措木,直接变得黯然无比。

他是知道答案的!

羌人以部落聚居,各个部落之间,也会时常会有兼并之争。

如此情况下,任何一个部落首领,都竭力保住自己部落实力不会被削弱。

而最先对官兵发起进攻的部落,就要充当消耗弩箭的肉盾,当填沟壑的尸首。所以也会导致一种现象发生:大部落以绝对的实力,强迫小部落去当消耗品!

小部落们的首领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要么唯命是从,要么被以畏战的借口处死,族人也都被并吞!

“唉”

他惆怅的叹了口气,看着华雄的眼神带着期盼,“狩元,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第零三九章、言语世故

翌日,乞儿措木披着初秋清晨的霞光,满怀惆怅而归。

同样满怀惆怅的,还有看着他策马离去的华雄。造成这样局面的,是华雄给不了乞儿措木一个满意的答案。

原因,是没有实力做出承诺。

羌乱将起,他仍旧是个布衣白身,还在守孝中。

根本没有能力庇护乞儿措木的小部落,也没有理由劝说这个小部落去投靠官府。因为去了,官府一样将他们扔在前线,一样将他们当初填沟壑的首选。

不过呢,两人之间的情谊,还是没有变动的。

虽然乞儿措木的最终打算,是让五十个族人去响应羌种大人的号召。但他还表示了,跟着车儿的那批少年,依然会记得狼骨扳指和狼牙挂坠之间的誓言。

而且,如果华雄放弃守孝提前去投军了,他还会让十个八个壮年族人来给他部曲。

可以说,从他的角度出发,对华雄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少,是对得起华雄一直以来的亲善了。

华雄对此很能理解,也很不甘心。

所以呢,他思来想去后,决定将守孝的时间缩短为一百天。在夏育的劝说,和汉阳太守盖勋的屈尊来访下。

是的,在华雄守孝一个月有余后,这两位大人物先后来了一趟。

夏育先来的。

也许那次冠礼让他和华雄,再续了师徒情分的关系,他来劝说华雄守孝一百日就好。

理由之一,是身为志在沙场的西凉男儿,应当习惯生离死别,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中。不畏生死去杀了贼寇报仇雪恨,就是对父母尽了最大的孝心了。

另一个理由,则是华雄守孝对身体不好。

虚岁十六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守孝中不沾荤腥的规矩,会让华雄的身体变得孱弱,对以后征战沙场不利。

“百日足以。”

他是这么说的,“我辈男儿,当有取舍。时逢朝廷多事之秋,汝早一日投身行伍,就有多一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而盖勋的到来,则是出于半公半私的心思。

公事,是在华雄提着贼寇头颅而归的时候,县里的小吏就上报了。作为官府的责任,他们需要核实华雄有没有误杀无辜。

杀人者死!

这是汉高祖刘邦还没有夺得天下时,就有的“约法三章”。

现在贼寇的身份核实了,他要来嘉奖华雄一番。毕竟大汉朝是以孝悌治天下的。作为太守,宣扬孝悌、嘉奖孝行是本分。

而私事呢,则是羌乱。

早在华立夫妇被杀的时候,他就跑去落门聚的渭水畔和夏育聊过一次了。

本着华立提过华雄有志投身沙场、为国效力的理由,又基于夏育对华雄的评价,让他觉得将华雄拉入行伍,也许能对羌乱有些帮助。

退一万步来说,只身去为父母报仇就能证明华雄有勇力了。再怎么不济,也能得到个冲锋之才不是?

当然了,出身官宦世家的盖勋,不会傻到落下,劝人不要为父母守孝的口实。

他就是很客观的,表达了自己几个观点。

其一,是忠孝不能两全。

黄巾之乱爆发,西凉守备空虚,正是用人之际。身为戍卫冀县十余年屯长的儿子,子承父志也是应该的。

其二,则是抛出了诱饵。

盖勋在嘉奖华雄的孝行之时,还是夸奖了他的勇武,说什么如此武力在郡里当个都伯(百人将)绰绰有余了。也话里话外的提及了夏育。说华雄作为夏育的徒儿,学过排兵布阵的本事,以后入行伍了肯定起点不低什么的。

有句话怎么来的?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体现在说话的艺术上,是讲究心照不宣的境界。

听懂了的人,就知道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听不懂的人,就不是一路人,也没必要再去多费唇舌解释。

华雄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当然听懂了。

不光听懂了,还做出了让盖勋很欣赏的答复。

他拿了夏育当挡箭牌。说自己不过是个虚岁十六的少年,家中又无大人了,便打算听从师命守孝百日,就去投军行伍报效朝廷。

得了,已经返回落门聚的夏育,一番好心就这样被利用了。

变成了劝阻守孝的怂恿者。

要是华雄从军后做出点功绩还好,人们会夸赞夏育的明智;要是华雄直接战死了,那他夏育就得背上让孝子去送死的骂名。

此子果真狡诈!

一句话就将自己,从不坚持守孝的诋毁中摘出去了!

盖勋听完了以后,心中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

然后呢,华雄又很客气的请示一番。说什么自己只是粗通文墨,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残卷书简后,却不能辨认是出自哪一经,想请盖勋帮忙看看。

盖勋当即就挑起了眉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心中对华雄的感官再度升级。

这个竖子还没任职呢,就知道先和上官打下以后亲近的基础了!

毕竟这种举手之劳的学问请教,盖勋是不会拒绝的。

如此一来,就会让两人之间多了一条沟通的桥梁!盖勋答应了,以后华雄就可以借此为由头,有事没事的找他刷存在感!

此子深谙人情世故!

果真如夏司马所言,心志老成,不似个少年郎!

盖勋在回去的路上,还在赞赏有加,抚摸着胡须的手都欢快几分。

他知道夏育就教导华雄摆兵布阵的心得,并没有传授经学。自己家学渊博,随便扔出点学问都能指点华雄这个黔首子。

这意味着,以后他可以用这份情谊,让军中多了个如臂指挥的心腹。

虽说君子群而不党,但得力麾下还是要培养一番的嘛。

嗯,就是这个道理。

盖勋想着想着,嘴角微微翘,然后就忽然蹙起了眉毛。

他想起来了一个事情了。若是两人有了纠葛,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如同夏育一样,被这个竖子拿来当挡箭牌呢?

好嘛,盖勋开始觉得嘴角有些发苦了。

他预感是对的!

华雄拿出书简来请教,就是抱着这层心思。

在华雄的眼里,夏育和盖勋的角色都是一样的,都是根大腿!

而且,还没彻底抱上呢,就迎来好处了

第零四零章、獂道庞家

先是夏育的徒儿,后有一郡太守屈尊来访,一下子就让华雄名声大噪。

直接的好处是他又得到了不少人拜访,收了好多财物。

让华雄觉得世事吊诡的是,他母家的獂道庞家来人了。

他阿母出身于獂道庞家的旁支。因为阿父华立一直混得凄凄惨惨,所以两家很早之前,就秉承“贫富不相交”的世理慢慢断了来往。

至少,华雄从小到大的十余年人生里,就没有拜访过外家。

而如今明眼人都知道,他有了一个很好的仕途起点、未来说不定还能成为汉阳郡排得上号的实权人物。

所以獂道庞家在这个时候来人了,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是外家不是?华雄要是犯了事要被夷三族,还是能牵连到庞家的不是?

咳咳!

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不过呢,华雄对他们的到来很不爽。

他阿母都入土为安小半年了,再怎么晚得到消息,也早就知道了吧?

既然当初不来,现在还来干吗?

势利眼也不能这么长的不是!

但是呢,当他来访的两个人报出自己身份姓名后,他就觉得做人还是心胸要宽广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

对,就是两个字:真香!

庞家来了两个人,年老那位自称是华雄阿母的堂兄弟,而年少那位则是早就出了五服关系的庞家嫡系子弟。

当今庞家家主的次子,虚岁十六的庞德!

【注1:《三国志·魏书·卷十八》中记载庞德是南安郡狟道县人。其中“狟”是獂的误写,而南安郡是汉献帝在公元196年才划分出来的。本文采用东汉桓灵二帝时期的地图,以后这方面不复赘述。】

【注2:以史实中华雄与庞德出场的时间推断,华雄应该比庞德大个十几岁,而且两人没有关系。本文剧情需要就乱来了,莫怪。】

当他们各自表明身份后,让华雄就将眉毛挑得老高,心中诧异不已。

他当然记得庞德是谁。

未来的白马将军,西凉庞令明!

所以呢,他也很客气的接待了从来就没见过面的外家,也接受了他们姗姗来迟的善意和意图。

那个自称是他阿母堂兄的家伙,带来些细绢和一把很不错的缳首刀作为见面礼。还特地强调了一嘴,庞德已经接受了太守府的征辟令,过两个月就正式步入仕途了。

嗯,这是太守盖勋为了应对即将爆发的羌乱,而做的部署。

他为了防止郡里有实力的世家与豪强大户,在羌乱时同流合污,就征辟了他们家中后辈为小吏。让他们提前一步站队到大汉朝廷这边来。

虽然这样的伎俩,收获的效果也就一般般,但至少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但是呢,庞家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华雄,则是为了传达另一层意思。

你华雄被夏育和太守盖勋看中了没错,但凭借这点还是不能和庞家比的。

因为同样的待遇,对庞家来说,是唾手可得而已!和庞家冰释以前的不来往,再次藕断丝连,是彼此都能受利的事。

是的!

庞家未宣告于口的意思,就是觉得彼此可以当亲戚了!

双方之间有型或无形的资本,已经够得上姻亲背后的意义:相互守望、彼此成为助力。

华雄当即就明白了这层意思。

说实在的,他在听完的那一瞬间,心中有一股无名火,蹭的一下就蓬勃而起。

这种想联就联、想断就断的不平等,这种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觉得很恼怒!让他恨不得用手指着屋外,厉声吼出一个字:滚!

不过他也在瞬息间,压下了怒火。

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

当自己还弱小的时候,就不要去争一时之气,而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中。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就要努力去奋争,具备被人尊重的资本。

毕竟自尊心这种东西,在实力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因为在人类世界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不过人类披上了礼仪的遮羞布,遮遮掩掩的让一切变得温文尔雅了而已。

其本质,一直都在!

不过呢,华雄决定忍下这口气,并不代表他不能用其他的方式来出气。

比如说,实力打脸!

用自己的长处,光明正大的、狠狠的抽一抽庞家的傲气!



努力平息了情绪,华雄露出一脸的灿烂笑容,对着庞德说道,“令明生得如此雄壮,想必是自幼便开始习武。刚好你我与年纪相仿,不如就趁此机会比试一番如何?”

庞德不疑有他,当即就兴致勃勃的应诺。

他自幼习武,又听过华雄孤身寻凶为父母报仇的事,早就见猎心喜了。只不过碍着第一次见面,不好提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说,他也就虚岁十六不是?

身为西凉男儿,少年郎的傲气怎么会少了!

“善!狩元觉得,你我是骑战还是步战?”

“比试射术如何?”

华雄拎起了自己的两石铁胎弓,回答道:“刀剑无眼,容易伤了彼此;若是刻意留手,又不能尽兴。”

而庞德瞄了一眼华雄手中大弓脊背的铁条,很自信的笑了笑,便走去自己的马匹取下弓箭扬了扬,示意可以开始了。

好吧,身材和华雄差不多的他,用的也是两石弓。

也就是说,两人很隐晦的比试臂力,是不分胜负的。

是故,华雄不再废话,直接朝百步外的一颗小树张弓,让箭矢“咄”的一声就钉在上面。

而庞德也紧随其后,同样是一矢中的。

彼此连续射三箭,都没有分出仲伯来。

然后呢,华雄指了指八十步外、一颗大树上随风飘摇的麻布条,深深的呼吸一口后,便闭上了眼睛。待到一阵风儿再来时,便眼睛都不张的就一箭射出,将飘扬的布条钉在了树枝上。



庞德当即哑然。

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有拿弓箭这样练过!

当然了,想让他直接开口认输,那也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心眼贼坏的华雄,还假惺惺的告了声罪,“是我不公允了。令明没有这样练习过,这箭不算数。我们换个方式来吧。”

听听,这是劝慰的话语吗?

什么叫没有练习过?

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炫耀与挑衅,庞德要是放弃了,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技不如人?

呵!

第零四一章、羌乱起兮

做人呢,该放弃的有时候,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不然就会被打脸!

这个教训,庞德今日算是得到了。

依旧年轻的他,在华雄的激将法下,张弓将一支箭矢给倾泻了出去。

嗯,连麻布条的边没碰到。

而这个失败,也是显示出了庞德良好的品格与獂道庞家的教子有方。

他只是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就很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技不如人,拱手说道,“狩元射术精湛,是我输了。”



你不要这么爽快好不?

直接就认输了,我还怎么继续打脸呢?

华雄心中嘟囔,也回礼很谦虚的说道,“是我讨巧了。射随风飘扬布条的技巧,我已经练习将近四年,而令明此番才第一次接触,实在是胜之不武。这样吧,我们再换个射法。”

说完,不等庞德答复,就用脚尖在地上画出约摸一尺方圆的圆圈来,笑着说,“我们来比一比对箭矢落点的掌控,看谁昂射能让箭镞落在圈中可好?”

好嘛,端的不当人子的华雄,又挖了个坑

若是夏育也在此地,见到他这副无耻的丑态,估计会大感丢人现眼,直接将华雄逐出师门!

好吧,华雄故意挖坑,还真不是因为小肚鸡肠。

本来他忍下庞家这口气,主要的原因是看到了庞德这个人才。虽然现在没有实力让庞德跟着他混,但是先种下颗自己比他更牛逼的种子,也是应该的不是?

有句话怎么说来的?

打脸嘛,不打到别人心服口服,怎么叫打脸呢!

哦,不对!是凡事都应该未雨绸缪。

先给庞德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后自己混出头了,也许就有机会将他给拉到身边来。毕竟两人都成了表亲了不是?

相互帮忙也是应该的!

所以呢,被算计的庞德并不知道华雄的龌龊,毫不意外的就往坑里跳了。

还是欣然鼓舞的那种。

其实,这也不奇怪。

他习射多年,已经做到了百步之内例无虚发。今天见识到比自己射术更高超的人和新颖的射法,大为新奇之下见猎心喜,也是人之常情。

换句话来说,就是人们常说的“好奇心害死猫”。

然后呢,他又一次献上了敬佩的眼神。

他射出的箭矢,箭镞落点在一尺方圆外,而华雄射出的箭矢稳稳当当的扎在其中。

庞德一点都不沮丧,反而对得到这种别致的射术练习法很开心。

在两人告别的时候,还特地提了一嘴:“多谢狩元将此法相授!我回去也按着办法练练,日后有机会我们再比试一番!”

唉,又是一个被坑了,还念着别人好的淳朴人儿。

也让华雄很开心的在他离去后,还特地在一亩三分田里种下了颗桑树。然后期待着,根繁枝茂的那天到来。

比他期待到来更早的,是两个消息。

其一是关于大汉朝讨伐黄巾的。

转战到冀州的皇甫嵩,攻破了广宗,将张梁斩杀、张角剖棺戳尸,传首京师。又率兵去围困了曲阳县,黄巾最后一个领袖张宝。

此举意味着这次祸乱八州的起义,即将被平定。

嗯,表面上的平定。

另外一个消息,则是羌人们终于举事了。

湟中月氏胡拥立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为将军,联合西凉豪强宋扬等人一起发动了叛乱。

一开始,声势很大,雨点很小。因为其他羌种部落,比如先零、烧当、参狼、虔耳、巩唐、烧何、牢姐、乌吾等实力强大的部落,都只是重在参与。

这些羌种部落,都是零零碎碎的派了几百上千人去响应,自己则是保存实力观望。

或者说,他们所谓的叛乱,只是为了趁机脱离大汉朝控制而已。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举族起兵参与到叛乱中。

之所有会出现这种局面,理由还得从湟中月氏胡的起源说起。

月氏胡,也被称为“小月氏”。

当年匈奴击败大月氏,迫使大月氏往西迁移。有一部分族人留了下来,与当地的羌人杂居,形成了现在的月氏胡。

不过呢,实力变弱小的他们,也遭到了当地羌人部落频繁的劫掠和抢夺牧场。

频繁战争是最好的大熔炉,让月氏胡慢慢被同化,从衣食言语等方面都与羌人无异。所以他们开始被汉人以地名称呼,为湟中羌。

当然了,双方的血海深仇也积累了不少。

再后来到了汉章帝年间,邓训出任护羌校尉。当时烧当羌联合了武威各个种羌,发大兵攻打月氏胡,邓训率兵去牵制烧当羌。还打开了城门,让月氏胡的妇孺进城躲避战火。

从那以后,月氏胡感邓训的恩义,也开始臣服于大汉朝。

邓训还从他们族人中,挑选年轻勇敢的数百人作为随从,形成了惯例。

再后来,这个惯例就演变成汉军建制。以汉朝屯兵的形式,招募羌胡为兵卒整编的“义从”,成为了大汉朝的边军单位之一。

这就是“湟中义从”的由来。

(不要问白马义从的兵卒,是不是也以胡人为主,我找不到资料。)

所以,作为湟中义从军官的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举事反叛大汉朝,只能得到湟中羌的鼎力支持也不意外了。

其他的种羌部落,根本就看不上湟中羌。

本来嘛,相互之间时不时的爆发争夺牧场的战争呢,谁吃饱了没事去听从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命令?

再说了,就算要参与到叛乱中,首领也应该从自己的部落里挑选出来。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这两家伙,算什么东西?

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实力来担任首领,来发号施令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用抓阄的儿戏办法,他们两个连参与抓阄的资格都没有!

各大种羌的心思,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在举事杀了护羌校尉泠征后,得不到响应就发觉了。

所以呢,无奈之下,他们也做出了很冒险的决定。

率军去攻打州治所在地,汉阳郡冀县!

冀望用攻陷州治所在,用大汉朝的虚弱,让其他种羌看到反叛的希望。

恰好,凉州刺史左昌也给他们来了个神助攻。

第零四二章、我辈当争

左昌,是接替了梁鹄,刚刚到任的新刺史。

从光和元年以后,升迁或者被授官的人,普遍都会先做一件事:到西邸交钱。

天子刘宏用官职和爵位做起了生意,一个个明码标价,以大汉朝四百年的信誉来保证童叟无欺。

想当官,就要交钱!

没人能幸免。就如段颎、张温等人,虽然声望很高功劳也很大,升任公卿也都是先交够了钱才上任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同一级别的官职,地方官的价格要比朝廷官要贵一些。

至于什么理由嘛,在地方任上,要比在天子脚下更容易捞钱一点。

大家都是懂的,心照不宣了。

所以呢,左昌这个新来的刺史,第一件事不是安抚百姓,不是整军备战,更不是整治吏治什么的。

而是直接趁着应对羌乱、征兵讨伐之际,把军费给截取了中饱私囊!

数目,多达数千万钱(五铢钱)之巨!

让征兵伐乱,变成了一句空话。

毕竟黔首百姓不傻,除了跑不掉的徭役之外,谁吃饱了没事干去免费卖命呢?

更何况,他们还吃不饱呢!

这种做法,让凉州的官佐们都劝说了左昌。

比如说,捞钱也不是这么捞的,没兵等于没命啊

比如说,至少留下一半军费来征兵,不然羌人叛乱不能抵御啊

等等。

而左昌呢,嗤之以鼻。

开玩笑!

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凉州刺史这个官职的!到任了,怎么可能不将本钱收回来呢?

顺便的,再捞点利息不是?

对此,盖勋就忍不住了。

他作为西凉人,年少时就见过羌乱起时白骨露於野的惨剧。又兼性情刚正不阿,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当即,就态度很坚决的用职务之便多次阻止,还引经据典的将左昌喷了个狗血淋头。

自古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左昌也是这么理解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盖勋有了不同戴天之仇。

不过呢,从明面上,他还真不能拿盖勋怎样。盖勋出身于本地官宦世家,天生就能得到凉州士民的敬仰,名声好得呢!

更何况这番怒骂,又是占了理的!

他总不能将自己中饱私囊的事情,宣之于众不是?

所以呢,左昌思来想去,便用上了阴招:君子可欺之以方。

盖勋对朝廷忠义之心,谁个人都知道;而且他又是汉阳太守,守土有责。正值北宫伯玉、李文侯率领湟中羌来袭,出去迎敌总是应该的吧?

左昌就以这样的理由,让盖勋领兵去汉阳郡阿阳县,正面对叛军锋芒。

嗯,只给了一千人马。

理由是冀县是治所所在,应该留守更多兵马。

这个命令一出来,人们都知道了左昌的打算:借刀杀人!

盖勋就带着这么点人马去阿阳县,怎么能抵御得了北宫伯玉等人呢?那些叛军的主体构成,是常年驻守的边军啊!

人数相当之下,战力都可以甩开戍卫郡兵一条街呢!

人数悬殊之下,盖勋怎么能守得住?

而且,这个阴招还有后手。

若是盖勋侥幸在城破之际,兵败逃回来了冀城,左昌还能以战败之过治罪!

反正盖勋去了,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对此,所有的官佐们,都劝说盖勋不要去。至于违抗命令会被追责,大不了将官印挂在梁上,一走了之!

左昌又不是凉州人,还敢冒着举州声讨加害不成?

但是呢,盖勋拒绝僚佐们的好意。

他明明知道左昌的坏心思,却还是领兵而去了。连争辩或者要求增兵什么的,都没有。

“正值国家多事之秋,我辈食朝廷俸禄,安能吝啬性命而不效死邪!”

他是这么说的。

用笔直的脊梁骨和坦荡的胸襟,捍卫了汉人骨子里对忠君报国的恪守,和为信念不畏生死的气节。

也让汉阳郡上至世家豪强,下至走夫贩卒,都敬佩不已。

所以呢,汉阳郡一时间风云际会。

无数黔首百姓提起刀子,向家人告别后,自发跟随盖勋的脚步前往阿阳,为守城抵御叛军尽一份力。世家豪强们,更是组织了僮客奴仆,让家中子弟率领投入行伍共戮叛贼。

“太守不畏生死,保我汉阳郡不生灵涂炭,我等安能不相随邪!”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用西凉男儿的豪迈,化成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的抽在刺史左昌的脸上。

好嘛,这件事情形成了两个极端。让盖勋的声望如日中天,而左昌的名声变得臭不可闻,被鄙视进去了尘埃之下。

而华雄,也刚好赶上了这个节骨眼。

是的,冬十一月了。

他守孝满了一百天,是时候践行当初许下的承诺,投身行伍报效朝廷了。

是故,他在给父母坟茔祭祀一番后,就跨上了战马往阿阳赶去。同行的人,还有总角之交王达和二十壮年羌人部曲。

对,乞儿措木也践行了他的承诺。

尤其是他唯一的儿子,虚岁才十四的车儿,也跃跃欲试想跟去被华雄拒绝了以后。

“你太小了,现在还不是上战场的时候,等你能将两石弓拉开再说吧。”

华雄用这个理由拒绝,还将他阿父那把缳首刀送给了车儿。

也让乞儿措木很感恩。汉人重孝悌,华雄连亡父的遗物都送给车儿了,证明他是真的将车儿当成了兄弟来看待。

而且在他也觉得,在敌我兵力悬殊下,盖勋很难守住阿阳县。

华雄劝止了车儿,等于为他保住了血脉的传承。

所以他很亲切的,对华雄殷殷叮嘱,“狩元,事不可为就趁机逃回来。我的部落虽然很小,但是也能让你安身。”

对此华雄没说什么,微笑着称谢后便策马而去。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盖勋是守住了的!

以后的人生,更是凭借着一腔忠义,得到了天子刘宏的器重!迎来了更大的舞台一展胸中才学,最终得以载誉千秋,让后人敬仰!

所以华雄策马而去的心情,是充满了对乱世峥嵘与金戈铁马的豪迈!

是扬名于世和建功立业的期待!

化成一句话,则是:汉末乱世,我来了!

第零四三章、此子可交

因为等乞儿措木带族人部曲到来的关系,华雄到阿阳城时城内外已经实施戒严了。

是故,他在进入阿阳城的时候,就历经了一番波折。

当他离城门还十丈远时,就被无数军弩给指住了。

然后呢,约摸百人小队的骑兵城内呼啸而出,将他围了起来。看着很年轻骑兵首领,还用羌语大声呵斥着,问他们是哪个种羌、来自哪个部落。

华雄有些愕然。

回首看了下,才知道了缘由。

他身后跟着二十个披头散发的羌人部曲,而刚好,马上来袭的叛军是湟中羌。

反正在汉人眼里,羌人们都是长得差不多的。

一样是不束发、粗鲁野蛮,不知礼仪,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兽皮

城里的汉家看到一群羌人到来,派骑兵小队们出来围住算是客气的。要是碰到了个不讲理的莽夫,说不定就直接下令,将华雄等人射成马蜂窝!

华雄先是呵斥住了羌人部曲的骚乱,然后将手放在骑兵首领能看得见的地方,用汉语回答道:“我是冀县人!姓华名雄字狩元,先父为冀县戍卫”

但是呢,他还没完,就被骑兵首领一声惊呼给打断了,“你就是华狩元?!”

怎么?

我们见过吗?

也让华雄楞了下。

而骑兵首领也不等他回答,又再一次发问,“你就是只身为父母报仇,力战八个贼寇而毫发无损的华狩元?”

额!

我是毫发无损没错,但贼寇我就杀了六个,而力战杀死的也就一个

华雄哑然,刚想解释几句,然后又被堵在了嘴里。

因为那个很年轻的百骑长,驱着战马围华雄团团转打量,嘴上很大声的自言自语,“啧啧!长得倒是挺雄壮的。但也没像别人说的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啊!”

大爷的!

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是人还是球啊!

这个看着很像白痴的家伙,是怎么当上百骑长!

好嘛,华雄是彻底无语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去报仇的事情,被黔首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中传了出去,然后越传越离谱的缘由。毕竟黔首多愚昧嘛,任何事情从他们口中传出来,总会越来越夸张。

“这位将官,这就是我阿兄华狩元。我们是来投军的,请问可以进城了吗?”

旁边的王达看到华雄没有说话,便主动接过了口。

“啊?哦,可以的。”

也将年轻的百骑长唤醒了过来。他应了声,又看了看二十个壮年羌人部曲,“不过我要率兵护送着你们进城,一直到校尉军营处。最近城内戒严了,我职责所在,还请不要介意。”

咦?

看不出来,这家伙性格还挺谨慎的。

华雄心中赞了句,对他拱手作礼,“既然是军法所在,在下听命就是。劳烦这位将官带路。”

“没什么劳烦的!”

年轻的百骑长也拱手回礼,笑容中带着西凉男儿的豪爽。

他挥了挥手,让围着的骑兵让开路。自己却驱马与华雄并行,“在下是赵昂赵伟章,不光和你一样是冀县人,还和你是同龄呢!在家中时就听闻狩元的名声好久了,却一直没有结识,今日算是见到了,哈哈哈”

好吧,这家伙还真是自来熟啊!

华雄也被他的爽快给逗笑了。

心中觉得性格如此直爽的人,心性应该不差,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伟章别再这么说,我那点名声都是被黔首夸出来的。哪比得上伟章的年少有为,现在就担任了骑兵的都伯。”

“嗨,别提这个。”

却想不到赵昂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郝然来,“我当上骑兵的都伯,不是凭着实力上任,而是白捡来的。”

什么鬼!

骑兵都伯的官职,还能白捡的!

我阿父混了十几年,才不过是个步卒屯长好不?

难道这阿阳城内,主事的人不是以知兵著称的盖勋盖太守?

华雄睁大了眼睛,将一脸的疑惑投向了赵昂。

“咳咳!”

赵昂尴尬的咳嗽两下,便压低了声音解释起来。

原来赵昂家中本来就是冀县家底颇丰的大户,也是前些日子感盖勋恩义,自发投军的豪强之家。只不过呢,赵家联合冀县几个要好的大户,让家中子弟结伴而来的。随从也合了起来,就是那一百骑兵。

到了阿阳城,盖勋看这几个豪强子弟还年少,便继续将他们编在一队中。扔出了临时都伯的官职,让他们带着随从做些巡视的杂事。而赵昂因为性格豪爽,得到几家子弟一致推选当上了这个都伯。

嗯,打杂的都伯。

原来如此!

华雄听完不由莞尔。

心中也愈发觉得赵昂这个人是可结交的。

无他,双方才第一次见面呢,他连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直言不讳,足以证明此人心胸之坦荡。

“哈,伟章不必自谦。”

华雄笑容很真挚,伸手去拍赵昂的肩膀,“不管怎么说,百骑可是实打实的!此番叛贼来叛,伟章有官职在身,正是扬名凉州之时!”

“多谢狩元吉言!哈,我从家中出来的时候,就给阿父说此番至少要凭借战功当上都伯!”

赵昂拱手道谢,继而大笑而言。

无论神情和语气,都充满了西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也让华雄击掌而赞。

不过呢,很快的,他就觉得人的性格太直爽了,有时候也不是好事了。

比如赵昂。

他将胸中豪迈迸发完了,又压低了声音再度问了华雄一句,“狩元,你身长几何?没有一丈也有八尺吧?”

华雄:

一路说说笑笑、相互熟稔的同时,他们也来到了城中的军营。

华雄依照军中规矩,在赵昂的带领下进校尉署中登记。又托军中小吏带羌人部曲安顿好,并细细的叮嘱不要生事等等。

做完这一切,便和王达跟着赵昂到营外,拱手作别并询问,“多谢伟章前后操劳。打扰多时,怕是耽误你职责了。我们先别过,等入夜了再细谈。对了,盖太守官署在何处?我想去拜访下。”

此刻,恰好有一骑从军营中出来。

听到了华雄最后那句话语,便抢在赵昂开口前先回答了。

嗯,口气很不友好:“你是何人!盖太守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第零四四章、务必生还

直接呵斥的人,也是个少年,年纪和华雄差不多。

一看就是世家大户出身。

至少,他那身用长条形铁片编缀而成的铠甲,和罩在铠甲外面的锦衣,可不是一般家庭能用得起的。

但是,有钱就了不起吗?

华雄没有回话,只是斜着脑袋撇了他一眼,用神情将不屑之意表达得十分到位。

自从被刘老儿调教杀人的艺术后,他看人就没怎么关注过衣裳。

而是估量对方的实力和寻找弱点,以备起了冲突之时,能最高效最省力的杀死。

眼前的这个锦衣少年,他就有把握一刀就枭首。

还是让对方连缳首刀,都来不及拔出来的那种。这种人,没实力又没礼貌,他要是用正眼去搭理才怪了!

“子深,不要无礼!这是华狩元!”

而旁边的赵昂好像和他很熟悉,急忙出声阻止。又转过脑袋,对着华雄致歉,“狩元,这是我的好友,冀县人姜隐姜子深。”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子深为人本性不坏,就是行事有些轻狂。”

这话华雄信。

自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能和性格豪迈、胸襟坦荡的赵昂成为好友,足以证明姜隐不是什么纨绔。

而且姜隐的骄横,应该和他的出身有关。

冀县姜家是个大姓,在汉阳郡很有声望,历代都有人成为太守府的座上客。

姜隐穿着一身就差没写着“我家很有钱”的衣甲,看着布衣华雄的时候,直接开口呵斥也不足为奇。

毕竟,一介布衣黔首,开口就说要去拜访太守,实在是太挑战世家子的权威了。

不过呢,他听到赵昂的话语后便跳下马匹来,露出一脸的尴尬。

不光是听过华雄的名声,更知道盖勋曾经屈尊去探望过华雄。以此推论,华雄要去找盖勋,还真不会吃闭门羹。

“咳咳”

久居富贵之家的傲气,让他道歉的话语变得很艰难。挤出几声干咳后,他用曲线救国的额方式化解尴尬,“我要去南城门,正好路过盖太守的官邸,狩元兄若不介意的话,不如同行。”

华雄闻言,挑了挑眉毛,也用一句道谢将小过节揭过篇,“那就多谢子深了。”

“客气。”

两人辞别了赵昂便上马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盖勋官署门口,彼此拱手示意便分别。

而守护在官署门外的将士,听到华雄自报名号就笑了,“你就是华雄啊!盖太守吩咐过,你不需要通报,进去吧。”

额,盖勋身为太守,竟然有闲心计算我守孝的时间吗?

看来,他对我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华雄心中多了几分欣喜,连走进官署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在小吏的指路下来到内堂,看到盖勋独自俯首在巨大的舆图前思索着。

“雄,见过盖太守。”

拱手行礼,华雄朗声打断了盖勋的思绪。

他抬起来一看,就露出了笑容,“哈,华狩元,你可是晚来数日啊!”

华雄也微笑以对,“是。雄和陇西参狼羌一个小部落关系不错,其首领知道我要来从军,便送给我二十位部曲。是故,便耽误了几天。”

“羌人部曲?”

盖勋闻言眉毛就是一挑,捏着胡须的手不由也顿了下,脑袋又转去盯舆图,“是陇西郡何处的参狼羌部落?”

嗯?

难道参狼整个种羌都叛了?

华雄心中有些疑惑,也不敢怠慢,连忙出声回道,“回太守,是首阳县附近鸟鼠同穴山的一个小部落。”

“巧了!我正缺个”

盖勋猛然抬起头来,击节而笑,脸色与声音都带着欣喜。

但眼光落在华雄依旧有几分青涩的脸上,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就遏止了话语。

也让华雄更加纳闷了。

想了想,便主动开口说道:“太守若是需要雄做什么,不妨直言。”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盖勋脸上闪过几分犹豫,“狩元,我掌兵之道,其中有一条就是:猛将必发于卒伍。你虽然是夏司马的徒儿,但初来乍到,我不会直接给你担任官职。不过,眼下正好有个很好的立功机会,你若是抓住了,论功担任都伯之职绰绰有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色也变得很严肃,“当然,前提是你要能活着回来。”

但是呢,他最后这句叮嘱是白说了。

因为华雄半点犹豫都没有的,就直接拱手作谢,“多谢太守提携。”

答应得如此爽快,也让盖勋皱起了眉毛,“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是战场绝非儿戏!一战能就论功迁为都伯,意味此次任务很危险。你先好好想想,再答复我也不迟。”

好嘛,他这是觉得华雄在逞强了。

“太守,我真的想好了。”

华雄收起了笑脸,用严肃的脸色来表示自己没有鲁莽,“夏先生也曾经教导过,在战场越是怕死,就会死得越快。”

“善!”

这次,盖勋没有再拒绝,赞了声后便解释起任务来。

参与湟中羌叛乱的人,还有金城的豪强宋扬。

他有个同族唤做宋健,是聚众在陇西郡抱罕县的贼寇首领。

是故,宋健也起兵响应了北宫伯玉的叛乱。还联合陇西郡河关一带的贼寇,率军取道大夏县走白石山,正往阿阳城而来。

盖勋久在行伍中,知道贼寇军纪糜烂。便想派出一曲骑兵前往首阳县一带,用骚扰战术拖住宋健的人马,减少叛军围攻阿阳城的兵力。而华雄的二十位羌人部曲,世代聚居在首阳县外,对那边的地形熟悉,正好充当向导。

但是呢,这个任务十分危险。

根据斥候来报,宋健率领的兵力有三千多骑。

盖勋想以一曲五百骑兵拖住这么多贼寇,意味着其中会有很多人再也不能回来。

或者,没有一人能回来。

华雄听完,也觉得自己初上战场的任务很刺激。

虽然说征战沙场是玩命的买卖,但是以五百对三千,这玩命也玩得太疯狂了吧?

尤其是,盖勋在他前往骑兵营中报到时,还特地交代了一句。

“狩元切记,你只是充当向导,莫逞强!事不可为的时候,就保住命回来。别担心军法问责,我不会把罪责归在你头上!”

第零四五章、卒多桀骜

王达成为了盖勋身边打杂的小吏,在华雄的请求下。

在领下充当向导的任务后,华雄将王达托付给了盖勋,“太守,这是我的总角之交王达。他先父是冀县小吏,名讳克。若是我不能再回来,还请太守照顾他一二。”

王达是反对了的。

但是华雄用一句话,就堵死了他的反驳:“已经下雪了,你熬不过卧雪嚼冰。”

的确,王达虽然也是自幼习武,但身体一直都称不上强壮。

此次出去当向导,可不是两三天就回来的任务。他去了,不死在敌人的刀剑下,也会被老天爷用天气收走。

而盖勋对华雄的请求,很爽快的应下了。

看在王达也接受过夏育的教导,和他先父担任过县中僚佐的份上,还将他变成了身边整理文书的小吏。

也让王达送华雄出来的时候,脸上感恩无比,“谢谢阿兄!还有,你一定要回来!”

他知道,跟在盖勋身边就是有了绝佳的仕途起点。

他更知道,华雄之所以开口求人,是因为华雄明白自己的期待:光耀门楣,再续祖辈曾经任职两千石太守的名声。

“哈,放心!我会的!”

华雄爽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大步离去。

就是在转身过后,脸上就半点笑容都没有。

老实说,他对此次能不能活着回来,一点底气都没有。

但是他也明白,生逢乱世,终究是要历经生死磨难的。只有靠自己的拼搏,用向死而生的勇气,去将结果变成有志者事竟成!

没有捷径!

但是呢,他抱着决绝的信念,带着羌人部曲踏入骑兵营内,得到的不是赞赏。

而是被鄙视了。

迎接他是人,是军中的都伯,不是统领这曲骑兵的军司马。

他接过盖勋的手令后,斜着眼睛量了华雄一番,就如同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这些羌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不过呢,华雄脚步纹丝不动。

他身后的那些羌人部曲,同样无动于衷。

也让哪位都伯有些恼了,“听不懂人话吗?你可以滚了!这里是军营,是精锐将士呆的地方,不是你一个小子嬉戏的地方!”

而华雄也眯起了眼睛,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道,“这位都伯,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其一,我是盖太守派来的向导,不是你麾下兵卒,你没有权利命令我。第二,这些羌人是我的部曲。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你!”

肉眼可见的,那名都伯脸慢慢变成红色,脑门青筋如同蚯蚓一样抖动着。

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少年也敢如此不客气的教训他怎么做人吧。

华雄对于他的愤怒,脸上无动于衷。

右手呢,却偷偷的往腰侧缳首刀的刀柄移动。因为在凉州,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血溅五步的事情很常见。

眼前这个都伯眼中都冒出杀气了,谨慎点也是好的。

还好,两人之间弩张剑拔的火药味,被一声厉呵打断了。

“何人胆敢在军营内喧哗!”

那名都伯听到了这个声音,瞬间收拾了情绪,恢复了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什么事情的没有发生过一样。

变脸之快,让华雄都大感诧异。

谁有那么大能耐,能让这种桀骜的老卒痞子听到声音,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

转头寻声望去,却见位顶盔贯甲的将领大步从营帐内走出来。

他约摸四旬有余,国字脸,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让豪气肆意张扬。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蔓延到下巴,平添了让小儿止啼的资本。

周边原本看着热闹的兵卒们,看他走出来了,都纷纷行礼,“张都尉。”



原来这曲骑兵的主官,也是盖勋给华雄过来找的人,冀县都尉。

等他走到华雄两人跟前,早就有小吏跑到身边,简明扼要将方才的冲突给说了。所以呢,他的做法也很符合他的相貌,抬手就将一马鞭抽在那名都伯身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有脾气冲叛贼发去,欺负一个少年算什么事!”

那名都伯没有躲,直接将盖勋的手令递上来的时候,还赔上了笑脸,“都尉,我这是为了他好啊!这年纪轻轻的,跟着我们出去干嘛啊!”

张都尉没有说话,接过手令两三眼瞄完,便将眼光落在华雄身上,“你就是华狩元吧?这匹夫虽然粗鲁,但他说的话很对。战场凶险,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嗯,你阿父我也认识,是个好汉子!你想上战场,也等成亲有了孩儿再说。”

这句话,也让华雄大为感动。

毕竟非亲非故的,能为自己考虑的人真心不多。

他很恭敬的拱手作谢,说道,“多谢张都尉好意。不过正如都尉所说,我阿父是个好汉子。正值叛军来袭之际,我要是回去了,就是给阿父丢人了。”

“你个竖子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张都尉还没说话呢,旁边的都伯又恼了,指着华雄大声嚷嚷道,“你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你杀过人吗?有资格进去这个军营里的兵卒,手上都有好几条人命!比如老子,就砍下过十一个人头!”

好嘛,看来他是不怎么关心茶余饭后的人。

而华雄也露出了笑容,掏出那串狼牙挂坠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杀过五个人。独自被十六只西北狼困在山坳中一夜,我杀死了十三只。对了,我今年虚岁十六,请问都伯今年贵庚?”

这番话语刚落下,那名都伯就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连带的,也让围观的兵卒们都“嗡”的一声喧哗起来。有的赞赏着华雄过往的,有的起哄着被挑衅了那名都伯。

“好了!别闹了!”

还是张都尉再次解了围,他冲着众人挥了挥手,“都回营帐内歇下,日暮时分造饭,一更时出城!”

说完,又走过来拍了拍华雄的肩膀,“出了城,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他这是觉得华雄可以担任向导了。

第零四六章、汝妖孽乎

冬十一月的脚步,已经很近了。

西凉,这个在大汉朝最西边的州,已经迎来好几场大雪。

这样的天气,在入夜后外出行军,是一个很糟糕的选择。然而,张都尉还是带着一曲骑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的出了阿阳城门。

是的,按照常理来说,他们是不应该出击的。

阿阳城的兵力,有盖勋带来了一千郡兵、有世家与黔首自发随来的千余人,再加上城内本来的八百兵卒,不过三千有余。

而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率领的叛军,是万余精锐的边军,宋健部也有三千余亡命之徒。

无论战力还是人数上来算,阿阳城都应该合拢所有兵力在城内。冀望着能将城池守住,期待着己方能拖到冬十二月的滴水成冰,让攻城变得不可能。

但是呢,盖勋与张都尉都觉得,大汉将士不应该怕冷。

在披上象征着火德的红色军服后,就应该为了黔首百姓变得不怕冷。

夜间出城,可以让消息得到保密;让此次去狙击宋健率领的抱罕、河关群盗叛军,能得到奇袭之效。也能让双方减少兵力的悬殊,让城墙不高的阿阳城,坚持到冬十二月。

华雄也在驰骋向前的马背上。

他紧了紧衣裳的领口,不时的换手抓缰绳。为了两只手都有机会,放在嘴边感受一次呵气的温暖。

同时,还将微微感动的眼光,放在前头的兵卒和两侧的羌人部曲身上。

他们这些人,都用精湛的骑术,将他围在了阵列中央。为了让他能少受一点,来自刺骨朔风的苛刻。

羌人部曲们,还好理解。

乞儿措木挑选的人,都是家中有少年郎跟着车儿学射术和骑兵战术的,都在带上狼骨扳指时发下誓言的。居于为孩儿好的父辈思想,他们也会照顾好华雄。

而这些大汉骑卒们,则是因为华雄赢得了他们的敬意。

在中原地区州郡,想得到底层兵卒们的敬意,除了勇武外,还有资历、家世等因素。但是在西凉的边军中,决定因素只有拳头的大小。

华雄戮灭狼群的实力和挑衅哪位都伯的傲骨,赢得他们的尊敬。

就连哪位姓杜的、被挑衅的都伯,都在出发时候扔给了华雄一个小酒囊。鬼知道他一个都伯,芝麻大的军官,怎么会有余钱换酒喝的。

“冻得受不了,就呡一口。不然的话,别指望老子为你收尸!”

从他的口里出来的,貌似从来就没有过好话。

然而,却让人增添了不少抵御寒夜的温暖。

这就是我大汉将士啊!

哪怕是去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依然无怨无悔的挺身而出,依旧会有照顾后辈的心肠。

华雄感慨着,心头上第一次放下了蝇营狗苟,有了为大汉朝奋不顾身的冲动。

在张都尉的行军命令中,他们要赶在五更前,一路疾驰到鸟鼠同穴山和白石山之间的山谷。为了找个隐蔽之处藏起来,给路过的宋健叛军来个突袭。

而且,跟着华雄的羌人部曲,已经分出去十五个了。

他们已经率先出发,先去查看记忆里的地方,是否还能让五百骑兵歇息。跟他们同去的,就是姓杜的都伯带着二十骑卒。

张都尉这是担心,宋健那边也派了斥候先来探查未知危险。

他是明智的。

在黎明时分,大汉将士们赶到的时候,入眼的是十余具尸体。从尸首的发饰上可以看出来,有汉人、羌人和氐人。

不过现在,他们都是死人。

杜都伯正坐在一个人的身上,小口抿着酒囊。

嗯,那个人是活的。

可怜的他被绑了起来,脸朝下的充当了一夜的肉垫。

看到张都尉过来了,杜都伯便起身递过来酒囊,“都尉,来两口暖和一下吧,从叛贼身上缴获的。”

张都尉挥了挥手,打量着那个俘虏,“问出什么来了吗?”

“有!宋健贼子昨夜在狄道县那边扎营,军力四千有余。没有带攻城器械和多少辎重,所以行程很快,今夜会到这里。”

“四千有余?”

张都尉挑起了眉毛,将目光转到了杜都伯脸上。

毕竟在阿阳县的时候后,斥候传来的消息是叛军三千人。

“对!”

杜都伯点了点头,抬脚就狠狠的踩在俘虏身上,“这些狗日的沿路攻破了不少大户的乌堡,给那些奴仆们许诺每天都管饱,兵力就增加了。”

这个答案,让一旁的华雄默然无语。

这世上的浮华与纸迷金醉,让人们野心勃勃。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有人为了笑掌杀人权;还有人为了天天能吃饱,就勇而无畏的用尸骨来填沟壑。

而张都尉听完了,眼皮只是耷拉了下便走开了。

还用背影将一句话传来过来,“他既然都说了,就给个痛快吧。”

锵!

刀出鞘,再落下。

猛然迸出的鲜血,在雪地上冲出一条浅浅的痕迹。

用手抹了下溅在脸上的血滴,杜都伯看着华雄的沉默,便嗤笑着问:“小子,怕了吗?四千叛军哦!”

好吧,华雄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

也用背影给他留了句话,“等着吧,这一战过后我们两人的杀人数目,说不定就一样多了!”

对于少年郎的志气,老天爷一直都很舍得给机会的。

午后,将士们歇过一夜奔驰的疲惫,张都尉也开始布置了作战计划。

包括杜都伯在内三十骑,被以三人一队的形式前去截杀叛军游骑斥候。让对方失去耳目,挑逗对方的怒火,以便顺利踏进他率领主力埋伏的地点中。

华雄以百步穿杨的射术,争取到了跟随杜都伯而去的机会。

不过,这种勇气到了杜都伯的口中,就变成了少年郎不知死活的逞能。

然后呢,他就知道什么叫天生猿臂了。

一路上遇上的三三两两叛军斥候,都是被华雄给射杀的。

他连拉开弓弦的机会都没有。

好嘛,主要是冬季的朔风很强劲,加上骑弓的射程不远,斥候之间几乎都是进入六七十步内才有把握射死对方的。

而华雄呢,在百步的距离,就拉开了两石铁胎弓。

然后就是一箭离弓,对方一人应声落马。

还将左右开弓、连珠箭等手法都秀了一遍。

最精彩的,还是追逐一名叛军斥候的时候,华雄在颠簸的马背上用了抛射,将一百二十步外的目标变成尸体。

总得来说,杜都伯和另一个骑卒很像来踏雪游玩的

当然了,杜都伯震惊之余,嘴巴里也没说出好话来,“小子,你是怎么变成妖孽的?”

第零四七章、驰射追逐

军中刺头,通常以桀骜著称。

当然了,也从来不缺乏胆大妄为的勇气。

杜都伯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对华雄的建议,直接全盘接受了。虽然华雄并没有,将自己如何成长为妖孽的过程告诉他。

那是第一天外出截杀对方斥候的夜幕时分。

为了被敌军发现主力埋伏所在,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聚集在一个小山包上过夜。三十名汉军将士,只回来了十七个。

毕竟能被敌军派出来充当斥候的,也是精锐。

将近一半的伤亡,让杜都伯有些烦躁。不是担心明天再去挑衅的时候自己也回不来,而是怕将士都折损完了,无法完成张都尉交给的任务。

华雄就是在这个时候来找他,“杜都伯,今日我们杀了不少斥候,明天叛军派出来的人数可能就增多了。”

“废话!老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不出意外的,杜都伯直接一口喷回来。旋即,他又压低了声音叹气,“唉,我们这点人数,怕是难阻止他们探知地形了。”

华雄就是等着他这句话呢,马上的就接话,“杜都伯,你还记得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处山坡挺陡峭的吗?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试试。”

“嗯?你个小子就不能像个男儿般爽快吗?有屁就放!”

好嘛,这家伙嘴巴真够臭的。

华雄翻了记白眼,也不计较,直接解释起来。

他的计划,是让其他的汉军将士连夜去那个山坡上,砍伐木头充当檑木。而自己和杜都伯明日去诱敌,将敌方斥候吸引到那个山坡下,借助地形杀伤对方。

杜都伯听完,只是眉毛挑了挑。

对于这计划能否成功,他倒是没有疑问。就十几个人的埋伏,山坡上的树林还是能掩护得了的,不需要担心对方会发现。

他是担心会打草惊蛇,导致对方改变进军的道路,让张都尉的埋伏变成水中捞月。

明知道有埋伏了,谁都不会傻傻的往里面冲不是?

而且从这里前往阿阳县,还可以绕过白石山的道路通行,代价也就多几天的路程而已。

而他这个疑问呢,落在华雄的口里,就变成了奸诈的笑容,“都伯,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埋伏!你想啊,如果叛军觉得我们就这么点人,他们还会浪费时间绕道吗?”



杜都伯的眉毛迎风而展。

真如华雄所说,坐拥四千兵马的宋健不可能绕道。

毕竟雪地里行军,本来就件辛苦的事,能少一天就让兵卒们厌战少些。

“哈哈哈,不错!”

他大笑而起,狠狠的拍着华雄的肩膀,“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就一肚子的坏水了!”

说完,就走去其他火堆前安排兵卒行事去了。

徒留华雄一脸的无奈。

好吧,他只能将这当夸奖了。

翌日,彤云密布,让天色灰蒙蒙的,也给天地平添了一抹压抑。

华雄与杜都伯放马缓缓,依着树林的光影斑驳而行,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远处。

华雄的手中早就捏着箭矢,而杜都伯手中是骑兵常用的小圆盾,马鞍两侧都挂着箭囊。昨日见过华雄的射术后,他就沦为了护卫和帮忙载箭囊的辅兵。

没办法,他根本找不到开弓的机会。

不过呢,他的丰富经验也体现出来了。

放缓马速就是他的主意。他们已经摸近叛军军营两里之内,连军营上空的袅袅炊烟都依稀可见。然而,叛军一个斥候都没有碰到过!

天地间仿佛除了朔风呼啸而过,就没有了其他声音。

太反常了,也太安静了。

直觉告诉他,对方也许就如同西北狼一样,呲牙潜伏着,等待他们自己走进陷阱中。

所以呢,他让华雄走在后面,自己提着圆盾在前,如同一只狐狸般谨慎。

他的做法是对的。

就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心生警觉,本能将圆盾护脑袋前。

“咄!”

尖锐的镞锋穿透了木制圆盾,冒出一寸有余。

让他一看到镞锋,就大惊失色拨马往回跑,还冲着华雄吼道,“小子快撤!这是强弩!”

军中的远程打击,以弓与弩为主。

斥候们通常用的是骑弓。因为弓的发射速度快,而弩上弦太慢,在颠簸的马背上很难费劲。

但弩的优势射程远、穿透力强。普通的弩射程在百步外,强弩更是能在一百四十步外射杀敌人。今日叛军斥候换上了强弩,想必是吸取了昨日因为射程不足沦为箭靶的教训。

“嗖!”

“嗖!”

在杜都伯的吼叫中,又有数支弩矢袭来。

伴随这些破空声的,是树林另一侧猛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足足有百余骑!难怪会使用强弩,原来是以人数优势,来弥补上弦慢的时间差。

华雄也大惊,急忙调转马头往回跑。

他可不傻,面对百余强弩的时候还要逞强。不过他在往回跑的时候,也不忘将侧着身体伏在了马背上,拉开弓弦。

“嘣!”

两石铁胎弓独有的声音,让箭矢如同疾如闪电,直接让对方的阵列中有一人应声落马。

“嘣!”

“嘣!”

往回逃了四五里的距离,华雄的一个箭囊空了。

追兵缓缓放慢了马速,最后停止了追击。也许是接二连三的伤亡,让他们觉得没必要再继续再追了吧。

而华雄呢,也放慢了马速。

回头看了一眼,便拉住了杜都伯的缰绳,“都伯,我们掉头冲一阵吧!”

“你小子疯了?!”

杜都伯满脸的气急败坏,“对方有强弩,想去送死吗?”

华雄任凭口水飞扬而至,淡淡的开了口,“他们不追了。这里离埋伏地还有二十余里呢。”

杜都伯默然。

旋即,猛然调转马头,先行冲出去,“小子,听清楚了!老子要是被射中了,你就跑回去!不要管我!”

华雄露齿一笑,紧随其后。

而对面的百骑追兵,就很惊诧的看到,明明两个汉军都逃出去了,却又掉头冲着他们而来。

然后呢,怒了!

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贼寇,都是亡命之徒,什么时候遇上这种挑衅!

“呜~~~~嗬!”

冲锋的呼哨声,从口中咆哮而出。

骏马强健有力的马蹄狠狠的落下,刨开了薄薄的雪层,将枯草和尘土弥漫了半空。

昭示了他们想将两个汉军斩落马下的决心。

华雄与杜都伯看到他们冲来,马上又调转了马头再次逃回去。让两石铁胎弓的弦声和强弩的破空声,交织辉映。

追逐战再次开始。

不同的是,这次不死不休。

第零四八章、西极良驹

华雄很狼狈。

他的头发散落披在肩上,跟随着朔风的呜咽在肆意飘扬。

那是一支弩矢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将束发的葛巾带飞了的结果。

杜都伯比他更惨。

他自己没事,但战马的臀上有一支弩矢深深的扎着,让疾驰的马背变得更加颠簸。要不是他骑术精湛,早就跌下去了。

这种伤势不可避免的,也让战马的速度下降。

身后的追兵已经在百步内了。

而且这个距离,还是不断逼近中。华雄甚至能看到,他们手中缳首刀高高扬起折射的阳光斑斓。

唯一幸庆的是,经过十余里的追逐,双方的箭矢与弩矢都倾泻完了。

“小子,你先逃回去,不要管我!”

杜都伯回头看着追兵,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便侧头对华雄大吼。声音与呼啸的朔风糅杂在一起,倍显凄凉。

他知道华雄故意放慢了马速,是为了和他并肩而逃。

“都伯,还有三里就到了!”

华雄看不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山坡。那里就是十余位汉军备下檑木的地方。

还有三里吗?

杜都伯将目光投向山坡,露出个凄然笑容。

他已经感受到胯下的战马,跑得越来越不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哀嚎着失蹄倒地。

他唯一知道的,是受伤的战马撑不到三里的距离。就算撑到了,也会因为速度降低被后方的贼寇追上。

“呜~~~~嗬!”

仿佛是印证杜都伯的想法一样,后方的冲锋呼哨声再度响起。

追逐又前进了一里,也让双方的距离缩减,只有六十步了。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逃到了山坡的地方,也会让双方同时被檑木落下的范围笼罩。木头,可不会辨认敌我。

唉,算了。

杜都伯一咬牙,刚想从战马上跳下去,却被扯住了。

是华雄突然伸过来了手,扯住了他的军服,“跳过来!”

“放手!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

杜都伯大声吼着,用手去掰华雄的手指。

华雄松开了,还冷冰冰的问了句,“你觉得我不敢调转马头冲锋吗?”

杜都伯默然,然后破口大骂,“你小子就不是上战场的料!”

骂完,双手往马背上一撑,让身体腾空而起;又用双脚狠狠的往战马一蹬,如同一只大鸟般跃上了华雄的背后。

“唏聿聿~~~~”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惊起战马一声悲鸣。

驰骋的四蹄也踉跄了下,差点没失去平衡。幸好,河曲战马负重是绝佳的,它迟缓了下又再度平稳向前。

就是这个小插曲,让背后的追兵将距离缩短为四十步。

华雄回首看了下,手指终于从将绑在小腿上的鸣镝取下来,“都伯,我射出鸣镝的时候,你就用匕首扎战马!”

“好!”

杜都伯拔出了匕首,另一只手还死死扯住了华雄衣裳。他可不想被受创的战马,猛然加速给抛在地上去。

“呜~~~~嗬!”

双方的距离就三十步了,追兵的呼哨就如同在耳边响起。

不过华雄没必要去计算双方的距离了,而是嘴角露出一丝狠厉。手中的鸣镝箭终于搭在弓身上,往天空射出。

顿时,轻脆而又尖厉的鸣镝,主宰了苍穹。

也让檑木从陡峭山坡滚落的声音,压制了如雷的马蹄声。

追兵们抬头一看,便惊恐大叫,阵型一下子就骚乱无比。

冲在最前方的,用力踢着马腹,冀望冲过檑木覆盖的地带。中间的追兵则是拼命的想调转马头,想往回跑。

然而,急速奔驰的战马,怎么可能在瞬间转换方向!

他们要么被战马抛在地上,要么和檑木来了个亲密的接触。将白色的脑浆与地上的雪层融为一体;让乌红色的鲜血浇灌这边贫瘠的土地。

一时间,战马的嘶吼,断胳膊折腿人儿的凄厉惨叫,洋溢了山道。

让位于队列后方的追兵满脸煞白,呆若木鸡。

直到山坡上十几个汉军将士,轰然发出了“威武”的欢呼声,才醒过来。他们立刻调转了马头,不理会同伴们的呼救声,折了回去。

当然了,华雄与杜都伯也不好过。

已经不堪负荷的战马,在被匕首狠狠入肉后,猛然迸发了潜力。只是不能持久。高速冲出了约摸三十步后,就四蹄不稳摔倒在地。

让华雄与杜都伯不得已跳跃而下,摔得七荤八素的。

唯一幸庆的,就是没有骨折了。

不过呢,现在还不是他们呲牙咧嘴、释放伤痛的时候。追兵有好几骑也很幸运的,冲过了檑木覆盖的地段。

“你们这些狗日的!”

杜都伯从地上站稳身体后,就拔出缳首刀挟带着无尽怒火冲过去。

而且他也很有桀骜的资本。当华雄拔出缳首刀冲过去帮忙的时候,发现追兵就剩下一个人还活着。

算了,让他自己来吧。

随手将缳首刀扎入土中,华雄坐在地上。

在这片堪比人间地狱的惨象中,扯下了腰侧的酒囊,狠狠的来了口。

不一会儿,伴着一声惨叫,杜都伯也回来了。

他一把就夺过华雄手中的酒囊鲸吸牛饮,满意的打了个饱嗝,便大口大口的气喘着。犹如盛夏里躲在树荫下,伸着舌头的土狗。

“小子,我们的杀人数,今天算是扯平了。”

半晌过后,他冷不丁的伸手去拍了拍华雄的肩膀,“走吧,去捡点东西,叛军大队也差不多到了。”

“好。”

华雄应声起身。

他们两人的战马都废了,箭囊也空了。那些被檑木砸死的追兵中,正好可以为他们补充。至于那些哀嚎着的人命,自然会有从山上跑下来的汉军收割。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宋健率领大军到来。

他缓缓拨着缰绳,仔细端详眼前的一片狼藉后,才掉转马头往跑回阵前,对一个人拱手说道,“大兄,斥候们没说错,汉军就十几个人。”

那名唤做大兄的人,将近五旬,圆圆滚滚的。

让身着鱼鳞细甲、外披狐裘大氅应有的英武和贵气,变成了滑稽可笑。

更让人们为他身下那匹战马,感到不值。

四肢修长,腰背宽平,颈细,头直而小,口鼻方正,双目炯炯有神。这是一匹千万钱都买不到的,纯种乌孙马!

也就是汉武帝起名为“西极马”的良驹!

对,他就是宋扬。

金城郡首屈一指的大户,家财万贯、奴仆僮客超过万人的西凉豪强。

他用锦巾捂着鼻子,神情间明显带着对血液与肢肠腥臭的厌恶,“既然就十几只小跳蚤,那就继续前行吧。距离和北宫伯玉约定汇合的时间,不多了。”

第零四九章、汉旌风扬

鸟鼠同穴山与白石山之间的山道,并不长,也不算崎岖。

就是有一点不好。弯弯曲曲的,岔道也多,平白让人多走了许多路程。

也给华雄与杜都伯机会。他们远远在吊在宋健叛军的前头,时不时的在拐角处放支冷箭,然后就纵马而去。

人没伤几个,却让宋健很烦躁。

他尝试着让几十骑斥候去追逐,却等来只有一半人回来。

索性的,他让一队骑兵手持大橹走在前头,来了个无懈可击。反正就几只小跳蚤而已,他没心情陪他们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当然了,作为能被家族选中,派去抱罕经营的一支庞大贼寇队伍的他,对行伍之事很是很谨慎的。每一次遇到岔路口,他都派出斥候进去打探一番确定没有危险过后,才让大军迤逦而过。

虽然行军速度慢了点,但也安全点不是?

但是呢,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头顶的山巅上,有一名汉军将士,正对背风的山坡拼命的挥舞着小旗。

这是一片地势很平坦的山坡,斜斜向上五百步,便可以转到山势的向风面。

也就是宋健叛军,正缓缓通行的山道侧,连绵起伏的山坡。

是的,张都尉选择的埋伏点,不是在岔道中。

而是用山体为掩护,从山坡居高临下的发起冲锋。

张都尉单手持着火红旌旗,驻马不动,让雪花在盔甲上薄薄的铺开了一层。他的身后,是近五百骑的大汉将士,他们嘴里咬着小木棍,同样鸦雀无声。

连身下的战马,都衔上了环。

而当山巅上那名汉军将士,摇动了小旗,张都尉的眼眸就猛然迸出了一道冷光。双脚往马腹一踢,手中的旌旗也高高举起。

瞬息间,就引发了,红色军服在雪白大地上渲染的洪流。在战马从小跑到加速中,慢慢演变成为一支脱离弓弦的箭矢。

饱饮长风,势不可挡!

而在向风面山道行军的宋健,猛然拉住了缰绳,大声吼了一句,“止步!”

“止!”

“止!”

让他身边的传令兵,驱使着战马往队伍两极奔去,大声传令。

让行军的队伍猛然止步,会导致阵型混乱,会引发兵卒恐惧不安。

这一点,宋健是知道的。

但是他顾不上了。

他看到了,山坡上的树木积雪在抖动着,嗦嗦下落;他听见了,有一股闷雷声,由远至近。

冬天是不可能打雷的。

至少宋健没有见过,所以他心中隐隐有所悟。

只是可惜了。

他还没来得及调度队形,就看到两里外的山峦上,猛然冒出来一杆绣斗大“汉”字的旌旗。旌旗的背后,同样是火红色点点,正在晕开山坡。

犹如初生的朝阳,赋予了天地间妖艳的万道霞光。

“敌袭~~~~”

“列阵~~~~~”

他凄厉的吼声,犹如深山老林的夜枭,竭嘶底里。

但是他麾下的贼寇,会如他所愿吗?

答案是否定的。

高速冲锋而来的骑兵,两里的距离不过是几十个呼吸。

贼寇大军们,已经看到阳光在刀锋矛尖上跳跃,已经看到了汉军脸上的狰狞与眼中的杀意。

所以他们也秉承了贼寇的本能。

一哄而散!

当了大汉将士,在军法的严苛和军魂的荣誉下,面对白刃加身也死不旋踵。

背上了贼寇之名,是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会首先考虑让自己活下来。就算是为此,要付出其他人的性命。

毕竟当贼寇,是为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别人死了,自己还能多分一些。

当然了,足足四千余人的队伍,还是有精锐的。

守护在宋扬身边的三百骑,就以极快的速度行动起来。不过他们是将宋扬围了起来,而不是勇猛的迎汉军而去。

他们是私兵,保护家主才是永恒不变的职责。

宋健身边的五百骑,也是能快速反应的精锐。但是他们被仓皇乱窜的贼寇给堵了,根本没法让战马跑起来。

没有速度的骑兵,还不如一名步卒更具备杀伤力。

宋健看着乱糟糟的队伍,心中凄凉一叹,下令自己的部曲下战马结阵。

而有速度的骑兵,则是无可匹敌的钢铁洪流。

张都尉引领的大汉骑兵,已经奔到贼寇军二十步的距离了。

前排的骑兵都放平了卜戟和长铍。

卜戟,类似于戈的兵器,只不过前头冒出了两面开刃的剑尖。

长铍,也做长鉟。剑属,长形两面有刃,古兵器之一。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以卒从起砀,以连敖入汉,以长鉟都尉击项籍,侯。”

颜师古注曰:“长鉟,长刃兵也,为刀而剑形。”

这两种兵器都有一个特点,捅入敌人身体后,横叉会阻碍长柄不会继续突入。骑兵们只需要双手用力一挑,就能将挂在兵器的尸体甩开。

运气好点的话,横叉甚至会在力反作用的惯性下,直接将尸体给撞飞出去。

虽然说,如今大汉骑兵的长兵器,普遍装备着长矛与长枪。但是在西凉,因为长期与羌胡作战的关系,还依然保留着西汉时期的兵器。

当然了,如果是锋刃将近三尺的马槊,杀伤更大,直接可以将两三具尸体串起来。

但那玩意太贵了,贵得连张都尉这样的军官都用不起。

不过对付贼寇,以卜戟和长铍也够用了。

只见他们双手持柄,在冲入贼寇军阵捅入人体后,便双手用力两侧挑开。顺便的,以身体重力让战马配合无间,往两侧分开。

让出了中间的道路。

对!

手持长兵器的前排的骑兵,就是为了打开敌方阵列缺口的。

因为跟随他们身后的骑兵手中,都是高高扬起的,闪着阳光冷芒的缳首刀!

作为取代长剑成为战场主角的兵器,厚脊、单面开刃利于砍杀的特点,让任何人都不愿意近距离面对。

“杀!”

蹄声急促,刀光匹练!

头颅飞纷,残肢飞舞,鲜血飞扬!

火红色的大汉旌旗,依然驰骋向前,锐不可当。

火红洪流的大汉将士,依然如离弦的箭矢,挡者披靡。

在战马嘶鸣和贼寇哀嚎中,迸发了一句让天地色变的怒号:“大汉威武!”

第零五零章、傲骨以祭

速度,是骑兵称雄战场的根本。

人数,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之一,往往会上演从量变到质变。

不可否认,大汉将士很勇猛。

占了突袭的先机,他们如同狼入羊群,用挡者披靡的气势,一举就击溃了宋健叛军的前军。不仅给这片贫瘠大地留下了满地尸首血液充当养分,还让无数人扔下手中兵器仓皇往后逃。

但是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

数量才一曲的骑兵,才是敌军八分之一的兵力,让他们根本没办法形成鱼鳞式冲锋;根本没办法形成源源不断的冲击力,来不断撕开敌方的阵列,不断的劈倒敌军兵卒。

绣着“汉”字的火红色旌旗,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旌旗后方的红色洪流,也慢慢的失去速度,慢慢的开始有兵卒落马。

在这片用尸体、兵器和辎重构成的粘稠泥沼中,汉军战马落足的空隙变小了。

尤其是他们已经快冲到,离叛贼中军阵地八十步了。

那是宋健五百部曲结阵而守的地方。

他们将战马挡在自己前方,让长枪从马背上冒出枪尖来,正用弓弩拼命的倾泻着、无差别的射出夺命的箭矢。

是的,不分敌我!

无论大汉将士,还是昨天还同一个锅里吃饭的己方伙伴,只要进入了射程内,都会迎来夺命的箭矢。

这个命令是宋健下达的。

十分冷血,十分残酷。却很明智,也是最佳的选择。

他用无数条己方伙伴的性命,成功保住了自己中军阵列不被冲击。让大汉将士驱赶溃败贼寇倒卷本阵的意图,彻底破产。

他还吼出了一句,让溃败贼寇们重新鼓起勇气的话语。

“一个汉军首级,换十头羊、五匹细绢!”

被汉军骑兵和宋健部曲夹在中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贼寇们,都红了眼睛。

继续往中军冲,会被弩箭射死;反身回去迎战,也会被大汉兵卒杀死。

第一种死法,没有任何利益。第二种死法,有一道曙光。万一命好活下来,就等于获得丰厚的钱财!

最初给自己头上按个贼寇之名,选择了刀头舔血的生活,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钱财吗?

既然如此,做出选择还很难吗?

他们终于爆发了亡命之徒的本色,操起了兵器冲着大汉骑兵而去。尤其是那些羌人和氐人,他们还盯着汉军的兵器和盔甲,眼中冒出贪婪的光泽。

“杀!”

第一次,贼寇喊出了血勇的口号。

他们三三两两的结伴一起,将手中的长矛同时捅向马背上的汉军。也有持剑或缳首刀的游侠儿,仗着身体灵活,矮身将刀刃刺入战马腔腹或砍马腿。

汉军将士依然勇猛。

火红色的军服贴着身体,用四百年汉室的荣耀与傲骨支撑着他们,面对敌人数倍于己的时候依然奋勇杀敌,死不旋踵。

一名手持卜戟的汉军,奋力将戟键突向前,将一个贼寇捅了透心凉。然而长长的戟杆子也被另一个贼寇给抓住了。

就在双方角力的时候,汉军另一侧的大腿,直接被长矛给捅了进去。

他一声闷哼,瞬间松开卜戟,手往腰侧一拔就让缳首刀带着匹练将偷袭的贼子枭首。

也就是这个瞬间,来自前后左右的几只长矛也通入了他的身躯。单薄的扎甲,阻挡不了尖锐的矛尖,所以他口中猛然涌出血花,斜斜倒下战马。

而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就被贼寇给扑上去了。在贼寇的眼里,他的首级意味着财富。

这样场景,在战场各个角落都在上演着。

失去速度的骑兵和叛军巨大的数量,让蚁多咬死象变成了战场的主旋律。

依然手持大汉旌旗的张都尉,看着朝夕相伴的袍泽,一个个的跌落下马,一个个身首异处,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浑浊的气,他再度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半点色彩。

“吹牛角!”

他的话语很简短,声音很坚定,一如他手中高高昂起的旌旗。旁边的亲兵不敢怠慢,快速将将背上巨大的牛角放在嘴上。

“呜~~~~呜~~~~~”

低沉而哀怨的牛角号,响彻了战场。

大汉将士们纷纷调转马头,用兵器相互护卫着突围而去。

战场约摸两里外的一个山头上,华雄与杜都伯驻马而立,沉默无语。

他们在这里有些时间了,也看到了大汉将士从势如破竹到举步维艰,从挡者披靡到无奈突围战场。

如果汉军有一千骑,就能彻底将这支叛军击溃在这里!

如果汉军有两千骑,就能将这支叛军追到老巢去,将举事的乱臣贼子都诛灭!

可惜了,世上没有如果。

或者说,当大汉朝廷拨给凉州的军费,都进入了新任刺史左昌的口袋里,事情就没有了如果。

当天子刘宏将官爵明码标价的时候,任人唯“钱”后,事情就没有了假设。

华雄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就像是打翻了五味坛子,让酸甜苦辣涩等各种滋味,一下子都融合在了一起。

无法辨别,也不想去辨别。

他只知道,自己为这些大汉将士感到不值。

他们用忠诚与无畏,承担了不应该承担的代价!用生命的慷慨悲歌,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不顾国家牟私利的行为买了单!

汉室四百年,终究还是褪去了威加四海、恩泽万民的外衣。

终究,还是走到了让人恨其不争的时刻;令人心若死灰的时节。

“走吧。”

杜都伯声音很低沉。也调转了马头,眼睛看着远处。

那边有一个简陋的营寨,坐落在山坳中,是张都尉命人扎下的。

突围而出的大汉将士和华雄等人,都要去营寨中坚守。为了阻挡这支叛军前往阿阳城与北宫伯玉的湟中羌汇合。

这是他们此番出来的目的。

无论敌我兵力如何悬殊,无论上位者造就了多少苛刻,无论己方折损多少人马,他们都坚守着身为大汉将士的信念;捍卫着大汉旌旗随风怒张的荣耀。

让“保家卫国”的傲骨擎立苍穹!

让“大汉威武”的欢呼颤抖大地!

至死,方休。

第零五一章、一箭销魂

杜都伯拨马往回走了十余米,才发现华雄没有跟上来。

疑惑的回头,却看着华雄低垂着脑袋在沉吟,也让他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知道,华雄是因为看到汉军骑兵的无奈突围,而心中惆怅。

就如他自己的心中,也不好受。

所以破天荒的,他的口气很平和的劝说道,“走吧,小子。再不走,等叛军打扫战场的时候就走不了。”

华雄转过来头,沉默着看着杜都伯一会儿,才问道,“都伯,我们退回山坳中,就无法将叛军拖在这里了。”

杜都伯默然。

是啊,退回山坳中,叛军只需要分出一千人,就可以困死他们了。就可以放心的,踏入汉阳郡的土地,前去会合北宫伯玉进攻阿阳城了。

但是他也知道,汉军将士只能选择进入山坳中。他们的人数太少了,根本没有与叛军野战的资本。

偷袭,能成功一次就是命好。

想故伎重演,那叫送死!宋健再傻,都不会给汉军第二次偷袭的机会。

“听天命,尽人事吧。”

杜都伯摇了摇脑袋,将心中的忧虑甩出去,“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做到最好。唉,走吧。”

不过,对于他的第二次催促,华雄依然没有动,而是露出了一脸的坚决,拱手作礼,“杜都伯,能不能改变,我想去试试!”

“试什么试!你拿什么试!”

不出意外的,杜都伯气急败坏,直接用手指着华雄就破口大骂。一边骂,还一边驱马过来,想强行拉华雄离开。

而华雄呢,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中,下巴往叛军的阵中一努,“如果我将他杀了,叛军在没有不杀光我们之前,绝不会踏进汉阳郡一步!”

嗯?

杜都伯眉毛一挑,也将脑袋侧了过去。

这个时候,汉军骑兵已经都突围出来了,叛军阵列中正上演着抢夺汉军首级、兵器及盔甲的戏码。

所以杜都伯很轻易的,就找到了华雄说的是谁。

那是一个很骚包的家伙。

身披月氏式的大甲片护甲,头戴着西域乌孙人的尖顶带冠铁头盔,在几十骑部曲簇拥着在战场上,用弓箭将一名受伤未死的汉军兵卒当箭靶子。

在战场上,衣甲鹤立鸡群的人,要么是军中将领,要么是活腻了来找死。

前者是为了让兵卒更容易看到自己,后者是让敌人将更多弩箭光顾自己。

不过他们的相同之处,是身份很重要。

“杜都伯,那个家伙应该是叛军中很重要的人物。而叛军本来是多方势力组成的,我将他杀了,宋健为了给他麾下一个交代,也会往死了攻击山坳。”

华雄看杜都伯陷入了沉吟,又再度解释了一次。

也让杜都伯翻了个白眼,“别把老子当傻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说我也懂。”

发泄完了情绪,他又捏起了胡子,“小子,你想法虽然很不错,但是这事不好做啊。你看,那个狗日的身边部曲那么多,我们两个人就算杀光了部曲,他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难,我一个人就够了。”

华雄伸出了手,指向山道的出口处,“看到那里没有?我打算挖个坑,将自己埋在雪里,等他路过的时候,一箭射死他!”



杜都伯循着华雄的手看去,眼睛就越来越亮。

只见那个地方是个小山包,空荡荡的半棵树也没有,离山道出口处约摸百步。

这种一目了然的地方,叛军斥候是不会吃饱了没事干,来看看土里有没有埋人的。而且以华雄百步穿杨的射术,这个距离送一个人归西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不过呢,他的开心还没持续一会儿,就皱起了眉毛。

“不成!不成!你不能去!我去埋伏就好了!”

好吧,这个外冷内热的家伙,是想到了一点:华雄埋伏在那里,即使射死了叛军的骚包,自己也跑不了了。

毕竟不能将战马也埋在土里不是?

没有战马,怎么可能逃得过叛军的追杀!

华雄笑了,冲着杜都伯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都伯,你就别逞能了。以你的射术,成功率不到三成。”

“你!”

杜都伯又怒了。

不过呢,他愤怒的眼神与神情,慢慢的就变成了惆怅与落寞。

也对。作为一个老兵革,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还不是大汉将士的少年郎去送死,如何又不落寞呢?

默然了一下,杜都伯平生第一次叫出了华雄的表字:“狩元,你有什么话带给亲人,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的吗?”

好嘛,他这是想让华雄交代遗言了

也华雄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马上的,就很不客气的破口大骂,“啊呸!杜匹夫,你什么意思!我才虚岁十六,还没打算死呢!再说了,要是我去送死,你觉得我会不拉上你一起吗?”

骂完,不等杜都伯反应,就扯着他的衣裳指着山坡下的小树林,“看到那里没有?你带着战马躲进去,等我从山坡上跑下来,你就出来接应我!别他娘的想让我自己一个人去玩命!”

“哈哈哈~~~~~”

这次,杜都伯大笑不止,不停的点头,嘴上也不停的夸赞,“好!好!好小子!”

“疯子!”

华雄撇了个白眼,跳下了战马,扔下一句话就往山坡小跑而去,“赶紧准备去,没时间磨蹭了。”

叛军打扫战场的时间并没有多久。

很快的,他们又开始整队再次行军,方向依旧是汉阳郡,也是汉军突围后扎下营寨的山坳。

一览无遗的环境,让他们的守备有些松懈;刚刚击退汉军的成果,让他们的士气与心情都颇为高昂。

至少阵内,唯一一个带着尖顶带冠铁头盔的骚包,心情就挺不错的。

他是宋扬最受宠爱的儿子。

未及弱冠的他,正骑马在宋扬马车侧,动作很夸张的给他阿父描述着,方才杀死汉军兵卒的经过。

而早就躲在了土里的华雄,弓弦已经拉开了。

还看着箭镞所指,心中叹了口气。

他不是为那个骚包即将丧命而叹气,而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那就是:唉,为了让别人不杀死自己誓不罢休,我也算是很努力了

然后,便松开了弓弦。

“嘣!”

叛军阵内,尖顶带冠铁头盔在马蹄边打了几个滚,让鲜血染红了薄薄的雪层。

第零五二章、鹤立鸡群

富而思贵,这是炎黄子孙们骨子里的向往。

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的礼序等级确定,当“士农工商”身份开始高低有别,贵,就成了所有人的向往。

其中,以坐拥家财万贯奴仆万千,却依然被一小吏呼来唤去的豪富者为最。

宋扬就是这样的人。

他祖辈早就积累足够多的财富,但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踏入仕的途径。

宋家没有诗书传家的底蕴,他宋扬也没有皓首穷经的坚持。

这个时代,能踏上仕途的,几乎都是那些追求“通经致用”的士子。一介豪商,顶多捐点粮秣布帛换个不值钱的爵位。

就连赶上了天子刘宏卖官鬻爵的好时代,宋扬依然无法买个官来当当。

没办法,他不是士人,想买却没有资格。

他曾经期待过奇迹出现,梦想过光明正大的踏上仕途,用官职来去掉自己一介商贾的身份,让后代能够完成“三代而贵”。

然而,在活到了知天命之年,他终于醒悟了。

走正当途径,他再多活五十年都做不到,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叛乱!

他拿出了一半的家产,资助北宫伯玉与李文侯起兵叛乱!想借助他们的力量,将自己变成一个贵族。

叛军攻陷整个西凉了,他宋扬将自封为金城郡的郡守!

叛军若是吃了败仗,他便让人携带巨额钱粮去雒阳贿赂张让或赵忠等大宦官。

通过他们向大汉朝廷投降,以归顺及资助军资的功劳,获得一官半职!

对!他做好了两手准备。

虽然北宫伯玉对他很不错,连自己的坐骑,那匹千金难买的乌孙马都送出来了。然而,区区一匹乌孙马,比不上子孙后代的贵气。

不过呢,如今的他,心中将“三代而贵”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儿子,死了。

拜几十个小妾、一百多个歌姬庞大基数所赐,让他拥有二十几个儿子。

好像死了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个儿子不一样。他是宋扬最宠爱的、倾注全部心血培养的儿子,早就内定了宋家未来的家主!

那个汉军斥候,那只跳蚤,将宋家的希望给毁了!

所以呢,宋扬觉得,如果不将那个汉军斥候的头盖骨做成溺器,胸中这口怒火与悲戚是得不到宣泄的。

而且,他现将怒火发泄到自己人身上了。

“奇儿死了!还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他是这么咆哮如雷的。

将负责保护他儿子的部曲,都被砍断了四肢筋脉扔在荒野上。等待着西北狼或野狗等野兽来饕餮,或者让老天爷收走。

“奇儿死了!宋家的未来家主死了!”

在宋健来宽慰的时候,他是这么吼的。

瞪着酒色过度的浑浊眼珠,抖动着脸上早就下垂的肥肉。

还不忘当着所有叛军的面,狠狠一个巴掌,甩在宋健这个宋家旁支出身、陇西郡大名鼎鼎的贼首脸上。

这个耳光,让宋健羞愧莫名。

就连没有挨耳光的那边脸蛋,都涨得通红。

也激昂莫名。

在垂下脑袋,隐藏眼眸中那一丝阴狠后,便再度昂起脑袋慨然做诺:“大兄,我会抓到那只跳蚤,亲手剥皮抽筋、剜出心肝来祭奠奇儿!”

说完,便起身率领群寇们往汉军扎营的山坳而去。

那副神情,还挺同仇敌忾的。

嗯,作态也像。

他将自己在抱罕积累的家底,都扔出来当成了筹码。许诺谁能抓到汉军斥候华雄,就将所有家底赠与。就是在私下偷偷的写了封书信,派人送去给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还勒令自己的五百部曲,只许旗鼓助威壮声势,不许去拼命。

“抱罕那点财物算什么?过些日子,老子带你们去见识见识金城宋家的底蕴!”

好嘛,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宋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愤怒之下的一个耳光,将宋家旁支出身的宋健扇出了野心。

华雄也想不到,自己也因此迎来了老天爷的眷顾。

话说他当时一箭射死那个叛军骚包后,便在杜都伯的接应下,有惊无险的逃回了汉军扎营的小山坳中。

也接受了汉军将士们一致倾佩的眼光。

最开心的是张都尉,他大力拍着华雄的肩膀,丝毫不掩饰欣赏的眼光,“做得好!老夫还担心宋健分出一部分人围困,就率领大队叛军去攻阿阳城呢!嗯,老夫听说你一直想投身行伍,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个都伯当当?”



华雄心中一喜,然后就拒绝了。

嘴上说什么,战事还没结束,如今还不是论功劳的时候。

心里呢,却是在嘀咕:都什么伯,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回去呢!再说吧!

是的,如今的战况很不乐观。

汉军在突袭的时候,损失了一百多将士,还有不少伤者。而且在出城的时候,他们是轻装而来的,箭矢就人手一个箭囊、三日口粮。

人数少、粮秣少,防守弓弩也少,让华雄看着围困山坳黑压压的叛军,觉得自己生还的机会好像有些渺茫。

尤其是那些叛军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刚围困山坳的时候,连营寨都没安扎就发动了进攻,完全不顾太阳都偏西了。

不过还好。

最先攻来的叛军,是宋健沿路招揽的奴仆佃户。

他们身上连皮甲都没有得披,进攻的阵型也乱糟糟的,让大汉将士将第一次防御顺利拖到了天黑。

但连续五天都也是如此,就令人诧异了。

明明汉军将士的弓弩箭矢都消耗完了,叛军的进攻依然很疲软。

那些顶盔贯甲的精锐,都是喊声震天响冲过来,方一短兵相接就跑回去了。就好像双方是好久不见的邻里,跑过来打个招呼一样。

“疲兵之术。多来几次,让汉军习以为常,我们就趁机一举杀入!”

对此,宋健是这么给宋扬解释的。

宋扬信了。还在心切之下,不知不觉的将观战的位置,往战场前方挪动了好多。

而在汉军营寨中,张都尉就很淡定,“管他玩什么花样,水来土堰就是!”

但华雄觉得着,这也许是老天爷还不想招自己去聊聊人生理想。尤其是看到了,那匹乌孙马在战场上鹤立鸡群,骚包无比。

呵!

第零五三章、犹如鬼神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人们习惯用这句话,来形容年轻人的鲁莽与做事不牢靠。

现在,杜都伯就是用这句话来怼华雄的。他觉得华雄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连侥幸心理都想可一又可再。

他竟然想单枪匹马的,去射死叛军统帅之一宋扬!

虽然他知道,若是能将宋扬杀了,这支多方势力组成的叛军会混乱,会士气大溃。甚至还会因为没有统一调度,而放弃围攻撤退!

但作为统帅之一、被几百部曲护卫的宋扬,是那么好杀的吗?

还没来得及开弓呢,就被人先杀了吧!

杜都伯苦口婆心的劝着华雄,说年轻人还是稳住点,好好呆在山坳中,不要出去白白送死什么的。

然后呢,他就被华雄怼得无言以对。

他是这么说的:“都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现在情况你也看得到,我留在山坳中,还不如出去搏一把呢!至少是个机会!”

杜都伯默然。

他知道,留在山坳中也是一条死路。

此番汉军出来的都是奔袭骑兵,扎营的帐篷等辎重根本没有携带。也导致了这几天有不少受伤的将士,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虚弱,熬不过夜里的寒冷。明明白天里还好好的说说笑笑呢,过了一夜就发现他们身体都冻得僵硬了。

再加上箭矢与粮秣的耗尽,还真不如出去搏一把。

反正将叛军拖延在这里的计划,已经成功了。让华雄继续留在这里,对于两军对歭来说,多他一个或者少他一个,对战局还真没什么影响。

“我战马那还有一囊箭矢,你也带上吧。”

最终,还是张都尉开口,将华雄的请命允了。

嗯,华雄是来请示张都尉的。毕竟是在军营中,不请示上官就擅自离去,会被军法当成逃兵一刀超度。

“都尉”

杜都伯急了,梗着脖子想继续辩解,但被张都尉抬手给打断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华雄跑去拿箭囊的背影,压低了嗓子,“你和他一起去吧。如果觉得事不可为,就带他跑回冀县去。”

原来,他也对华雄没有信心。

顺势应了下来,只不过是想让华雄走出山坳这个死地,想让他有机会留条命回去而已。

“都尉,我”

杜都伯眼睛有些红,嗓子也有些堵。

张都尉转过头来,轻轻的拍着杜都伯的肩膀,“他还年轻,是个好苗子,不应该死在这里。我大汉将士的慷慨悲歌,总要留些种子才能生根发芽,世代传承。去准备吧。”

“诺!”

杜都伯很恭敬的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在华雄的计划里,是顺着陡峭崖壁垂下来的蔓藤爬上了山巅,绕过叛军围困山坳口,寻找机会狙杀宋扬。

机会,就是当叛军再度对汉军发起攻击,宋扬会位置很靠前的来观战。

“都伯,看我的做法,将它固定在脚底。”

好不容易爬上山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华雄便扔过来个骑兵用的小圆盾。

嗯,骑兵小圆盾本来就是绑在小臂上,背后有固定麻绳的铆孔。

杜都伯有些楞,看着华雄已经开始用布条将小圆盾帮在脚底下,不由有些奇怪的问道:“绑在脚底作甚?”

华雄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下。

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给杜都伯解释,这个小圆盾是当成后世的滑雪板。

“罢了,你看我怎么用就是知道了。”

随口应了声,华雄利索的将圆盾绑在一只脚下,寻了片相对平坦的雪地,便开始单脚滑雪起来。

杜都伯看得目瞪口呆。

说实话,他还真没想到过,在厚厚雪层上可以这么省力而快速行走的。

华雄这个做法,解决了两人没有战马的困境:能快速靠近狙杀宋扬的射程内,也能在杀死宋扬后逃跑。

“你小子果然是个妖孽!”

由衷的赞了句,杜都伯有样学样的练习起来。

骑兵出身的人,平衡感都不差。

在摔了好多次跟头后,杜都伯终于可以平稳的滑行了。而在体验这种新奇的时候,他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小子,我们回去!将此法告诉都尉,给叛军来个鬼神附身!”

他带着一脸的兴奋,跑过来大声说道。



什么鬼神?

华雄抬了下眉毛。

旋即,才懊恼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他想起了,这个时代的人普遍信鬼神。

三日后,清晨,纷纷扬扬的大雪夹在强劲的朔风中,让入眼都是一片苍白,能见度不到五十步。

一支像妖魔鬼怪更多一点的汉军将士,在雪地上滑行,正往叛军营地而去。

对,妖魔鬼怪!

在杜都伯的启发下,华雄建议兵卒们将外衣撕成长长的布条,将头发披散,用草灰将脸涂黑,还用马血将嘴巴画到了耳朵后

这幅尊容,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

而且他们的装神弄鬼,还逗乐了老天爷,顺手赏了个眷顾。

当他们摸近了叛军营寨的时候,发现叛军竟然在自相残杀!宋健率领抱罕与河关群盗,正围攻着宋扬的部曲!

好吧,事发原因,是宋健派去和北宫伯玉联系的信使,在昨夜回来了。

他先是给北宫伯玉与李文侯阐述了一个事实:宋扬因为丧子之痛变得疯狂,不愿意赶去阿阳县汇合围攻盖勋,进而夺下凉州治所冀县。

然后又抛出一个提议:他宋健如果当上宋家的家主,绝对会顾全大局的!

比如说宋扬如果死了,他将率领麾下赶去金城郡,将宋家的奴仆与钱财带去陇西郡,将宋家的千倾良田与牧场留给湟中羌。

北宫伯玉与李文侯觉得,这种提议是很不错的。

尤其是他们围攻了阿阳城十余日,半点攻破城池的希望都没有看到。而且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在冀州的皇甫嵩,将黄巾最后的领袖张宝攻灭,大汉朝又可以将兵卒调来凉州了。

所以呢,宋扬就悲催了。

他才刚醒来呢,还在想要不要冒着大雪去攻打汉军呢,结果迎来了宋健率兵攻打自己营寨的消息。

幸运的是,宋家世代养着的部曲很忠心。

他们拼死抵御住宋健的攻击,让宋扬有机会骑上神俊的乌孙马,在两个部曲的护卫下往金城郡的方向逃去。

不幸的是,他逃去的方向,刚好是汉军来袭的方向。

所以呢,宋扬和两个部曲的脸,“唰”的一声煞白无比。

因为他们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看到一群不是人的东西,黑面獠牙、血盆大口、披头散发在雪地上如同苍鹰般滑翔!

而华雄呢,看到那匹标志性的乌孙马迎面而来的时候,心中则是疑惑了一句:难道方才在山巅上,踩到了野狗的排泄物了?

当然了,他拉开了弓弦的动作一点都不慢。

“嘣!”

宋扬掉下马背。

而此时,后方宋健的追兵也刚好堪堪赶到。

同样的,他们也目瞪口呆,觉得自己触怒了此地的山神。

“鬼啊~~~~~”

叛军阵营里,不知道在谁先喊了一声,带动了所有人的转身而逃。无论宋健怎么呵斥都止不住。

第零五四章、蝇营狗苟

阿阳城内一片欢腾。

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率领的上万叛军,在攻城二十余日后,终于撤兵了。

而且出城迎战另一支叛军的骑兵们,也带着捷报回来。他们不光将叛军击溃,还斩杀了叛乱的贼首之一,金城郡的豪强宋扬!

所以呢,汉阳郡一位刚刚被任命的骑兵假军候,成为了上至士人官佐、下至走夫贩卒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

什么鸟鼠同穴山诱敌,什么雪地滑行的鬼神降临之策,什么百步穿杨一箭射死宋扬等等。

反正就是让华雄华狩元这个名字,夸赞上了天。

嗯,负面的也有。

比如有人说,才虚岁十六就授予假军候的官职,是不是太儿戏。

当然了,提出这个疑问的人,差点没被口水淹死。

尤其是盖勋得知后,笑吟吟的来了一句:“若是谁能将叛军贼首,北宫伯玉或者李文侯的首级带回来,老夫亲自上表朝廷请封都尉之职!”

而另一个笑谈,就没有人反驳了。

那就是:新上任的假军候,喜欢住在马概里!吃喝拉撒都和战马一起,一点都不在乎战马的便溺十里飘香!

这个现象是许多人都证实了的。

就连他的总角之交王达,都没有否认过。

作为当事人的华雄呢,听到这个笑谈,就一点都不在乎。

心里还很嘚瑟了一番:你们这些人就是在羡慕嫉妒恨!

好吧,宋扬那匹千万钱都买不到的纯种乌孙马,现在属于他了。

这是张都尉的决定,也得到了所有骑兵的一致拥护。

杜都伯这个老**子,还特地传授了与战马建立情感的心得:百里挑一的良驹,都有灵性,都是会认主的!你个小子想得到乌孙马的认主,就努力将它睡服

咳咳!

是吃喝拉撒都和乌孙马在一起。

没事帮它刷刷毛、洗洗身子什么,将它当成大爷一样伺候着。等它放下对你的敌意,愿意让你触摸,让你骑到背上的时候,就可以去培养人马合一的默契了!

关于如何鉴别战马对放下敌意,其他的骑兵也做了补充。

比如说战马的情绪,主要体现在耳朵上。

如果耳朵向后,那就是战马对你有戒备心理。这时候不要靠近,保持足够的空间让它活动,不然的话会被踢。

如果耳朵向前,就意味着战马觉得你不会伤害它。这个时候要抓紧机会,尝试着去抚摸它,顺着梳理它鬃毛什么的,慢慢亲近。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喂养的办法等等之类。

华雄从善如流,全部照单收了,衣不解带的伺候起了乌孙马。

当然了,有了官职还是要勤勉任事的。

盖勋扔出骑兵副军候这个官职,看似挺不错的,但一个兵都没有给华雄。

一方面,是张都尉已经回到了本来的职责岗位上。他是一郡都尉,管理着整个汉阳郡的戍守郡兵,统领骑兵出战不过是临时任务。而这曲仅剩下两百人能上阵的骑兵,如今归杜都伯统领,他升迁为军候了。

这个老**对华雄就扔了一句话:小子,想要麾下就自己招募去!盖太守一个五铢钱都没有拨给我!

另一方面,则是发小王达过来的时候,还带来了盖勋的一句话:狩元,能被成为西凉铁骑的精锐骑兵,兵源都是将率亲自招募的。

好嘛,华雄知道什么意思了。

盖勋要将钱粮用于兵卒抚恤和安置战乱中的黔首百姓,已经无力支撑招募兵卒的军费。

但是呢,叛军主力还在,兵力又不能不补充。

所以呢,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以华雄如今的名声,去让那些豪强大户们出血!

在战乱频发的西凉,豪强大户们都会供养着私兵部曲。

如果他们家中子弟从军了,也会安排一些部曲随入军中,还是自带兵器盔甲和战马的那种。

也就是说,盖勋这是想让华雄找几个世家子弟,招揽入军中。

毕竟他身份不一样。自己去找的话,会被那些大户人家记着这份情面,以后有些人情世故和利益纠葛就不好处理了。

这种想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做法,好像挺不近人情的。

但对华雄来说,是梦寐以求的。

那就是: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捞点乱世峥嵘的资本了!

是的,资本!

想在凉州立足,光凭个人勇武和名声是不够的。还得需要一支军队,需要和凉州本土豪强大户建立利益均沾的关系。

有兵,就能在羌乱中建立功勋,爬上更高的官职!

有豪强大户的支持,就能得到资源与人才,进而发展壮大!

盖勋此举,就是给了华雄这样的机会。或者说,他在无意间,给了华雄打开了希望之门的一道曙光!

马上的,华雄就将写了几书信,让羌人部曲分别给庞德、赵昂与姜隐三人送去。

嗯,他认识的人中,就这三个豪强子弟了

信上半点客套都没有的,就将自己被授予假军候之职和半个兵都没有的事实说了,末尾还加了一句:正逢朝廷多事之秋,雄不才,有心征战沙场,不知兄愿意共同建功立业否?

反正就是很奸诈的,挂着报效朝廷的名义,撩起少年郎“千里觅封侯”的热血,抛出了橄榄枝。

华雄觉得,他们应该会来的。

毕竟自己是邀请一起打拼未来,而不是招揽。是正常的袍泽关系,不是让他们卖身!

而且,也不需要担心,他们家中的长辈会阻拦。

獂道庞家就不用说了。

在之前和他再续了沾亲带故的关系,就是奔着互助互利而去的。刚好,庞德因为叛军来袭的耽搁,还没应盖勋的征召踏上仕途呢!

现在华雄作书邀请,不就是践行了相互守望吗?

而赵家和姜家这两家

既然是扎根在弱肉强食的西凉,怎么会不懂“广撒网”的生存之道呢?

将家中子弟送入军中,意味着家族在郡县里多了一分话语权,意味着能保障家族利益不会被别人强取豪夺。

刚好华雄这个假军候,如今是光杆的!

军中本来就最重资历!现在让家中子弟带领部曲过来,就是提前占了个好位置。这种机会,可不多!

至于和华雄这个微末良家子一起打拼,以后会不会有前途嘛

试试呗!

能让夏育收为徒、虚岁十六就能创出大好名声的人,应该不会太差吧?

第零五五章、各有心思

冬十二月了。

大汉天子刘宏有些喜忧参半。

本来嘛,他怀着美好的希望,将年号改为了中平。理由是皇甫嵩彻底平定了冀州的黄巾之乱,让他松了一口气。

觉得改个年号吉利些,也冀望着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不要再来了。

不过呢,他很快就迎来了打脸:凉州羌人起兵作乱的消息,传到雒阳了。

虽然凉州刺史左昌在上表中说,就金城郡的湟中羌作乱而已,其他羌胡并没有攻打郡县的迹象,然而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毕竟西北羌乱,断断续续的,都有了上百年的历史。

但是呢,他现在无法做些什么。

为了供应讨伐黄巾之乱的将士军费,不仅卖官鬻爵的收入,就连他私人小金库都掏光了。短时间内,他半个五铢钱都拿不出来。

哎,希望左昌也能想皇甫嵩一样,早日平叛吧!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位花了千万钱买到凉州刺史官职的人身上。

无独有偶,皇甫嵩这位名将心中也不好过。

作为平定黄巾之乱中最耀眼的统帅,他的欢喜是再续了凉州三明之一、他叔父皇甫规的名声,让皇甫家的门楣在大汉如雷贯耳。

然而,他的忧也是自己名声太盛了。

在攻灭冀州黄巾后,他上表天子请免除冀州一年田租,用来赡养饥民。天子刘宏听从他的建议,然后冀州的黔首百姓作歌称赞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这本来是好事,结果他账下的幕僚,凉州名士阎忠突然劝说他把握机会,在人心所向的时候南面称制。

嗯,称制,是行使皇帝权力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凉州人希望他自立。

不管是以“清君侧”为借口率兵杀回雒阳,还是自称冀州伯或者回关中当秦王什么鬼的。

皇甫嵩没有答应,而做出提议的阎忠,也弃官回乡里隐居了。

他心中很不安,尤其是听到了凉州叛乱再起的时候。

所以呢,他也有了一个忧虑:天子刘宏不会调令他去平定羌人叛乱吧?

他的麾下从年初到年末,跑遍了大汉好几个州,早就师老兵疲了。再去征伐羌乱,恐怕力不从心,届时战事不顺的话,不会被朝廷怀疑有贰心吧?

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唉,希望凉州刺史左昌,能够平定了吧

与此同时,在汉阳郡的阿阳县,太守盖勋则是发出了一声截然相反的愤慨难当:左昌竖子!羌乱不灭,皆汝之过也!

好嘛,事情的理由,是他劝说左昌再一次被拒绝了。

不是劝左昌将捞入口袋的军费吐出来,对于这点盖勋已经放弃了。他是劝说左昌在其位谋其责,出兵去救援金城郡。

是的,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率领叛军退回金城郡,就和宋健瓜分了宋家的钱粮、土地与牧场。用这些财产招揽不少羌胡小部落,再度去攻打金城郡治所金城县。

而左昌这个刺史呢,却当金城郡不在自己管辖范围之内一样,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呢,金城郡在没有援兵之下,一部分兵卒觉得也许跟着北宫伯玉更有前途,便打开了城门迎接叛军入城。导致太守陈懿被叛军所杀,困在城内的凉州督军从事边允、凉州从事韩约被俘虏。

然后呢,北宫伯玉与李文侯吸取了自身威望不足,得不到其他种羌部落支持的教训,以杀戮全家人性命成功胁迫边允、韩约入伙。

其中边允,还成为了叛军首领。

嗯,出于陷身于贼、有辱家门的考虑,他现在改名为“边章”了。韩约韩文遂也一样,将名与字调换了下,变成了韩遂韩文约。

这两个凉州大名士的入伙,对凉州局势的影响十分巨大。

挨着关中三辅的北地郡、安定郡,以先零羌为主的种羌部落从观望变成了全族参与!陇西郡和武都郡的羌氐也聚众而起,让郡县政令出不了城池。

而边章与韩遂的战略眼光,也体现了出来。

他们率领叛军直接攻陷了武威郡的祖厉县,让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都变成了飞地,也让汉阳郡变成了孤城。

也让左昌这个刺史,知道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因为边章与韩遂率领叛军大举来袭的方向,就是凉州的治所冀县!

而且左昌现在就算是想放出贪墨的几千万军费,也找不到地方招募兵卒了。

唉,可怜,也可恨。

当然了,他的心思没人去管。

至少华雄是没有心情去管的。因为他心中,也很不爽快。

他作书去招庞德、赵昂和姜隐三人,希望一起打拼未来,结果就赵昂一人带着二十部曲来了。

要是说,姜家作为冀县大姓,姜隐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不来也就算了。

但是獂道庞家是几个意思?

明明之前都达成协议,两家再续姻亲关系,共同进退了的!

对,庞家,不是庞德。

他的羌人部曲带回来了两封书信,一封书庞家家主写的,一封是庞德的亲笔。

庞家家主的书信里,客套的虚伪写了一堆,然后在最后来了点睛之笔:他的次子庞德,之前已经应下盖太守的诏令,做人要一诺千金、讲信用的好。

这种场面话,华雄一看就明白了。

庞家权衡了一番,还是觉得华雄一介黔首出身难成气候。

至少,现在没资格!

毕竟庞德去郡里当小吏和来骑兵曲,对于盖勋来说都是一样的,让人带句话就行了。

而庞德的私信也证明了这点。他寥寥几笔,就将事情说清楚了:德本欲与兄并肩作战,共驰骋沙场,奈何父命难违!

好吧,华雄心中郁郁,连乌孙马终于愿意让他骑着驰骋的喜悦都淡了好多。

直到赵昂看到兵卒不足的时候,趁着暮食冒出了一句疑问:“狩元,郡中不少游侠儿都挺仰慕你名声的。既然太守让你自己招募兵卒,为何不去招揽他们呢?难道是担心他们行事不羁,不守军法吗?”



华雄听完了,才发现自己陷入牛角尖了。

第零五六章、夫有德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华雄忘了这点。更忘了不是每个人都未卜先知,知道这次羌乱会持续到四百年汉室的灭亡。如此情况下,庞家、姜家没有抱团取暖的心思,不愿意下注到他身上,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自己既然是一介黔首出身,何必去吃豪强大户们脸色呢?

那些轻生死、重义气的游侠儿,才是自己应该招揽的人!

自古仗义每多屠狗辈!

这些人都是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们和自己这个黔首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信念,共同的冀望!

他们依然保留生而为人的淳朴,只要以诚相待、以信相交,他们就会生死相随!

是自己可以放心将背后托付的人!

是乱世相互守望的人!

至于那些豪强大户,他们家大业大,牵挂太多心思也太多。

考虑事情,已经不是从单一的情义出发。

只要自己变得强大,变成能绝对他们家族的命运,不用去招揽,他们为了家族而妥协、为了传承而屈服,会自己跑过来请求收留!

大丈夫生于世,当醒掌杀人权!

西凉男儿生逢乱世,更没必要去理会那些汲汲营营,而是应该用披靡八荒的实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华雄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马上的,就和赵昂一起去招募游侠儿的事情。

嗯,就挑肥拣瘦的,招了六十人。合自己羌人部曲和赵昂的人马,一共就很寒酸的百骑。

不是来投靠华雄的游侠儿不多,而是他不能、也不敢要太多。

一方面,是杜曲候这个老兵革手中才两百人骑。身为副职,麾下总不能比正职更多不是?

另一方面,则是骑兵的人吃马嚼一笔巨大费用,盖勋拨来养兵的粮草不够用了。超出来的人数,华雄自己可没有家底去养。

唉,兵贵精不贵多嘛!

百骑应该也够用了。若是百骑都没做做到如臂指挥,给一万骑都是炮灰。

好吧,华雄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将精力都投入收买人心咳咳,是与麾下同甘共苦,营造出与子同袍的氛围来。

比如说用餐的时候,先等所有兵卒都吃过了自己才吃;比如说训练的时候,自己先做出表率才让兵卒们执行。

最狠的是,他顶着个败家子的名声,将自家百来亩良田都卖了!

然后用这些钱财,亲手分发给新来的游侠儿。

还带着一脸的歉意,说什么上战场是个危险的事情,他华雄能力有限,不能带大家吃香的喝辣的,就力所能及给大家一点养家费,聊表心意。

的确,这么多人分这点钱财,每个人拿到手的,也就一丁点的五铢钱。

既不够家人大口吃肉,也不够一岁的过冬粮。

但是在那些游侠儿的眼里,钱财不是这么算的!

他们知道,自己前来依附的人,将全部身家都扔出来给了他们!

他们坚信,跟着这样的上官,以后不会遭到克扣军饷、不会在战场上被当成弃子扔出去填沟壑;更坚信“若富贵不相忘”的事情会发生!

就如俗话说的,人心都是肉长!

他们每个人接过钱粮的那一刻,眼中都微微发红,心中也有了誓死相随的信念。

所以呢,带着感恩戴德心思的他们,热情高涨的投入操练中。就连华雄以叛军来袭在即、时间紧迫为理由的加倍训练,都毫无怨言的咬着牙挺住了。

也就是说,奸诈的华雄得逞了。

又一次用芝麻大的小恩小惠,赢得了淳朴人儿的心。

当然了,有人敬佩就会有人不满。

在骑兵军营里,就有一个人对华雄很不满。

他是骑兵曲的主官,杜军候。

理由是穷得就剩下一身衣裳的华雄,每天晚上都跑到他的营帐中,借口说天气太冷来蹭酒喝!

蹭喝就蹭喝呗,他杜军候也不是吝啬的人。

但这个小子呢,嘴上还喜欢还叽叽歪歪问这问那的。

什么杜军候你都三十好几了,怎么不成个家啊?

什么杜军候你不应该将家当都拿去换酒了,钱财这种东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不然以后急用的话,就拿不出来了。

等等。

听听!这是蹭喝的人该说的话吗?

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吗?

一边喝着自己的酒,竟然还敢一边指责自己不该买酒?

这脸皮,大黄弩都射不穿了吧!

杜军候为之气结。

但又硬不下心肠来,将华雄给轰出去。

毕竟,彼此一起玩过命不是?最后呢,他索性将华雄当成了只嗡嗡叫的苍蝇一样,听之不闻,视而不见。

幸好,也许老天爷觉得他也挺可怜的,将这种苦恼日子画上了句号。

盖勋准备领军去救援冀县,派人过来让骑兵曲准备好出发。

嗯,被边章与韩遂率领叛军围困的刺史左昌,派人来请求盖勋率兵去救援。

明明之前还想借刀杀人呢!现在就来求人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拉下那张老脸的!

对此,许多人都劝说盖勋不要去救援。

比如汉阳郡从事辛曾、孔常两人,就觉得不应该去救。毕竟对于左昌这种小人,死了也活该,何必去管他的死活呢?

就算要去救,也先等叛军将左昌杀了再去不是?

然而,盖勋用行动证明了,他受凉州所有人敬仰是当之无愧的!

其一,是他的公私分明。

他虽然也觉得左昌这种人死了活该,但左昌毕竟是官僚,处置权应该在朝廷的手中!由朝廷的法度来定论生死,而不是叛军。

其二,是他的尽忠职守。

他觉得自己是太守,就应该保护黔首百姓不被叛军杀戮,而不顾生死。去救援冀县就是救黔首,而不是左昌一个人。

这种不记私怨、一心为公的士大夫恪守,赢得了所有将士的心。

人们都不再劝说,都心甘情愿跟随他的背影,踏上了从阿阳县赶赴冀县的路途。

这种刚正不阿的气节,也赢得了叛军的尊敬,创造了战场奇迹。

他率军到了冀县城外,尚未与叛军开战,直接怒斥边章与韩遂食朝廷俸禄而不为天子分忧,反而加入叛贼为乱凉州。

将边章与韩遂斥得大怮而泣。对曰:“左使君若早从君言,以兵临我,庶可自改。今罪已重,不得降也。”

然后呢,竟然解了冀县之围,退兵而去。

也让华雄目瞪口呆。

他算是见识到,什么叫“以德服人”了

第零五七章、汝乃旌旗

游牧民族有个习惯。

他们进犯农耕民族都会挑选在秋冬季节。

一方面,秋冬正好是中原地区的收获季节,这个时候能抢的东西最多。

另一方面,是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决定。

从天气上来说,他们以及马匹习惯于干凉的天气,秋冬季节的中原正适合他们活动。而且战马在这个时候,积累了大半年膘肥体壮,状态最好。

从劳作习惯来说,是在秋冬季节,大量精壮汉子闲下来了。这个时候冬季的草原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没必要再逐水草而居,而是收好了牧草找个风雪小点的地方猫冬。

总的来说,就是游牧民秋冬季节南下,能有效利用他们马力,人力以及天气上的优势,能抢到东西就是非常赚。如果不出来,那马匹的良好状态以及劳动力上的充裕,就白白浪费在冬季营地里。

所以他们这种劫掠行动,有一个很形象的叫法:打谷草。

凉州的羌胡部落,虽然绝大部分都进入了半农耕社会,然而打谷草的时节也保留了下来。

是故,韩遂主力以羌胡为主的边叛军章与,解了冀县之围率军离去,并没有去围攻其他郡县,而是回去金城郡休整了。

但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冀县百姓都知道,他们再度来袭的时间不会太久。

所以呢,防御的布局也在展开。

不过可惜了,天子刘宏做出的调度,让凉州官民大失所望。

首先,他直接以贪墨的罪名,将左昌免职征调回洛阳,换了宋枭为接任凉州刺史。

这个不知道有没有花钱买官的人,刚到任就让人掉了一地的下巴。他面对羌乱大起、整个凉州都烽火遍地的局面,做出的应对策略是教化!

对,教化!

他觉得凉州屡屡叛乱,是因为胡汉杂居的边陲之地,人们很少学习儒学经典。所以他想让凉州人每家每户都来抄写《孝经》,让黔首百姓们懂得道义之理。

这个想法刚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觉得《孝经》不好,而是觉得宋枭的脑子有问题。

别的不说,整个凉州识文断字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怎么可能家家户户抄书?就算他们能抄,抄书的竹简与笔墨谁来提供?

难道连饭都吃不饱的黔首百姓,还会有余钱去买不成!

再说了,凉州叛乱是羌人为主!

就算有汉家黔首百姓参与,也几乎都是被胁迫进去的!让没有参与叛乱的百姓抄《孝经》,怎么去感化叛乱的羌人?

意念隔空能传递吗!?

儒家经典《孝经》,是鬼神术的咒语吗!?

就连刚刚被剿灭的黄巾,其领袖张角给人治病的时候,都知道让百姓喝下烧符水呢!堂堂大汉朝的封疆大吏,危难之际接过职权的人,竟然如此“可爱”吗?

当即,盖勋就狠狠的怼了回去。

当然了,能想出这样法子平乱的宋枭,是不可能听的。

然后呢,他给朝廷洋洋洒洒的平叛上表,是被天子下诏令责问。这个诏令是杨雍带来的,他也是来接替宋枭位置的。

嗯,这个人还算靠谱。至少知道自己将大小事务都和盖勋一起商量着来。

而天子另一个举措,是起复了夏育。

任命为护羌校尉,驻守在右扶风的畜官。

这个决定,看起来是不错的。毕竟夏育跟随故太尉段熲的平定东西羌叛乱,堪称是如今大汉朝最熟悉羌人作战方式的人。

但是呢,天子刘宏就给了个名号,半个五铢钱都没有给夏育。

可怜的夏育,是拉起了家中子弟和一些老部曲合计五百余人,用一腔报国之心去上任的。

因为畜官那个地方,不到五百郡兵。畜官嘛,能起这种名字的,一听就知道是朝廷养马的地方。又是在三辅内,怎么可能屯兵太多。

好嘛,天子刘宏可能是觉得,只要夏育吼一嗓子,以十万计的羌人们都会吓得肝胆俱裂,直接就放下武器乖乖投降了

冬十二月末的凉州,朔风能吹裂人们的嘴唇,能冻掉人们的耳朵。

但这些都不及人们的心冷。

华雄的心就很冷。

他正骑在乌孙马上,冒着鹅毛大雪,缓缓在街亭谷道而行。

夏育,这个一辈子为大汉朝征战沙场的倔老头,终究还是接受了朝廷的诏令,前往右扶风畜官就职。

无论华雄怎么劝说,怎么请求他不要去。

华雄劝说,是夏育一旦去就职,就必然会遭到叛军的攻击!

理由很简单,是因为夏育以前的功绩。

对于羌人们来说,故太尉段熲亡没后,夏育就是大汉朝平定羌乱的旗帜!

只要将夏育攻灭杀死,他们就能消除各个种羌部落对大汉朝廷的恐惧;就能断了凉州人朝廷能平乱的冀望。

是的,当年的段熲平定羌乱,用的办法是血腥镇压,杀到羌人无力反叛、不敢再反叛!

在西凉,如烧当、烧何、当煎、勒姐、零吾、乌吾、沈氐、先零等有点实力的种羌,都有无数族人被段熲杀得血流成河。

夏育,就是全程跟随段熲杀戮的得力部将。

如此情况下,夏育如果好好隐居,羌人们说不定还不去找麻烦。但如果他再度为官,无论那个参与叛乱的种羌部落,都不会放过!

都会想拿着夏育的首级,来报仇雪恨和告慰先人!

而大汉朝廷都没打算给夏育兵马,就职后就不到一千人,不就意味着有去无回嘛

而夏育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

“老夫年少就投身行伍,一生驰骋沙场,安能畏死而不报效朝廷邪!我辈男儿,马革裹尸乃幸事也!”

好嘛,他骨子里的恪守与信念,让性格变得倔强无比。

也让人无法再劝说了。

无奈之下,华雄只能尽弟子之礼,一路随行送他出汉阳郡的地界。

“狩元,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如今你也是大汉将士,不应该因为我而耽误了军中职责。好好跟着盖元固抵御叛军,就是不枉你我师徒一番了。”

街亭谷道走了一半的时候,夏育阻止了华雄的继续相送。

“诺!雄谨记先生教导,必不辱没了先生声誉。”

华雄很恭敬的行礼。

说完,又跳下战马,想将乌孙马的缰绳给夏育,“先生,这匹良驹脚程快。届时事有不可为,或许能助先生一臂之力。”

嗯,他这是隐晦的,让夏育以乌孙马速度逃命的意思。

“竖子!”

夏育脸上难得的露出些温和来,笑骂了声就转身驰骋而去。

苍老而豪迈不减的声音,从他背影远去中传来,“你留着吧,此良驹老夫用不上了!”

原来,他心里早就准备好了。

第零五八章、浅薄之见

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

不是人为想去改变,就能改变的。

回到了冀县的华雄,觉得自己既然劝说不动夏育的坚持,至少应该要准备着去尝试下,看能不能改变夏育的结局。

毕竟在这个世上,能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真心不多了。

做事呢,可以不择手段;做人嘛,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虽然良心这玩意,在凉州这片土壤上,人们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扔去喂狗。

所以呢,他与麾下百骑的训练与磨合默契更频繁了,还先打好了基础。

比如说,在指挥麾下演练骑兵冲阵、迂回或包抄等技巧的时候,特别多了句嘴:这些战术,都是夏司马传授给他的,你们可要对得起夏司马的赫赫威名啊

言下之意,也要念着夏育的情。

饮水要思源不是?

而且很快的,他们就迎来了践行“饮水思源”的机会。

公元185年,中平二年,春正月。

夏育再度被朝廷起用为护羌校尉,驻扎在司隶右扶风畜官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凉州。

不出意外的,已经全面参与叛乱的各个种羌,也都派使者前往金城郡找边章。

要求这个叛军首领,组织大家一起去将夏育砍了。

嗯,除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之外。

因为湟中义从,在上一次羌乱中是跟着段熲平叛的,隶属于段熲的护羌营。

当然了,他们不请命,也不会傻到去反对。不然会被其他种羌部落给群起攻之,直接来个“攘外必先那个啥的安内”。

边章与韩遂对于羌种首领们的请求,当场就毫不犹豫的应下了。

好嘛,他们这是看到了机会,将各个种羌部落整合为一体的机会。

毕竟现在叛军里的声音太多了。

之前就湟中羌拉拢周边小部落,加上金城郡一些豪强反叛大汉的,如今几乎整个西凉的羌胡都加了进来。以部落聚居的他们,同一个种羌中还有好几个豪帅呢!那么多个种羌加在一起,就是犹如赶集一样热闹。

作为汉家官吏出身的边章与韩遂,当然知道军中最忌令出多门。

各自为战的结果,是被大汉朝廷各个击破!

他们不管是不是自愿的,如今头上都多了个叛贼首领的标签。以朝廷法度来说,这种标签就算不被夷三族,也要被满门超度了。

如此一来,他们怎么可能不想着,将各个种羌揉成一条绳呢?

毕竟都是生活在西凉的种羌嘛,都一条绳上的蚂蚱嘛。

所以呢,边章与韩遂还表现得同仇敌忾的,对大汉天子刘宏的感恩心思,无比虔诚。

其一,是感谢朝廷让夏育复官了,让所有西凉种羌有了同一个目标。

其二,是感谢大汉天子的新举动,让士人官佐和黔首百姓都觉得,西凉反叛好像也是有理由的。

对!

伟大的刘宏大帝,又颁布了几个政令,将汉室威严再一次透支。

春二月,京师雒阳发生火灾,南宫被毁。

在宦官中常侍张让、赵忠等人的劝说下,天子刘宏诏令天下:除正常租赋之外,亩税十钱助修铸铜人与宫室;诏发州郡材木文石,运送京师。

宦官们从中为奸,刺吏、太守复增私调。让去年才遭受黄巾战火的黔首百姓们,还没来得及种下今年的口粮呢,就迎来了横征暴敛。

然后呢,他们在没有活路的决绝下,让烽火狼烟再次燎原了举国州郡。其中青州黄巾军和并州黑山军就是在这个时候,得以发展壮大的。

另外,天子刘宏可能是觉得,去年贡献出所有私房钱去讨伐黄巾太亏了,就在西园造了万金堂,将司农所藏国家财物金钱,移入堂中作为私贮。

此外又规定,刺史、太守及茂才、孝廉皆要交纳助军修宫钱。

只要是当官的,不管有没有升迁,都得交钱。

限时交清的那种!

也导致了大汉的骨气之殇。

不少家中贫寒而又为官清廉的官佐,因为无法交齐钱而悲愤自杀(史实,非杜撰)!



可恨!

亦可悲!

天子刘宏说到底,还真对得起自己遗臭万年的身后名。

是故,本来对天子刘宏放开党锢的举措,带着感恩的士人们又开始觉得,西凉的反叛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感同身受嘛,没有活路了嘛

所以呢,叛军誓师打出了“诛杀宦官”的名义,竟然让凉州的士人与黔首都觉得占了道义的!不少汉家儿郎纷纷加入,让叛军声势得以壮大。

此外,边章与韩遂暗地里给各个种羌许下杀死夏育和劫掠关中的利益,分出几部偏师监视凉州各郡县的兵力和前去骚扰左冯翊后,纠集了十数万兵马浩浩荡荡往右扶风而来。

好吧,天子刘宏背着天下骂名积攒的私房钱,还是没能保住。

他拨出了大量军费,以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假节,执金吾袁滂为副。拜卓破虏将军,与荡寇将军周慎并统于温。并诸郡兵步骑合十余万,往右扶风美阳聚集。

至于如今大汉朝名望最隆的名将皇甫嵩,则是调回京兆尹镇守长安,保卫皇家园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嘛。

万一位于长安的皇家园陵被乱民给盗了,他这个天子那就成为了千古笑柄。

虽然他现在名声也好不到那里去。

当然了,这种庙堂之上的决策,都不是华雄区区一个假军候能关心的。

他关心的事,是从北地郡出发的先零羌等部落,已经率先进军右扶风的畜官,将到任不足两个月的夏育给围困了。

新任凉州刺史杨雍,已经同意了汉阳太守盖勋率兵去救援的请示。

但是呢,在盖勋的兵马调度中,并没有带上骑兵曲的打算。也拒绝了,华雄跑过来请求同去救援的意图。

“狩元,我知道你是夏校尉的徒儿。然而,师徒之情是私事,征战沙场乃是公事,你就不要再做纠缠了。”

他是这么说的。带出一脸的严肃,挥手让华雄别再当聒噪的苍蝇。

不过呢,华雄也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

他很恭敬的拱手,“诺!下官自是遵守将令的。不过,下官并非单纯是想救出先生的私心,而是有些浅见想禀明太守。”

嗯?

不出意外的,盖勋的眉毛高高挑起:这个虚岁十七的家伙,竟然要和自己论兵?

第零五九章、人命贵贱

盖勋出身官宦世家,祖上皆担任两千石以上官职,家学渊博。

他自己年少就被举为孝廉,后为汉阳郡长史。于边陲之地掌兵十余年,对行伍之事、征伐之谋都有所心得。

然而就在今日,一个虚岁十七的竖子,竟然要来和他论兵事部署。

说心中惊讶,是绝对的。

说心中不羞恼,也是不可能的。

盖勋将华雄从一介白身迁为假军候,明面上是射杀宋扬的功劳。实际上,却是多少有看在他师从夏育的情分上,给他个好起点慢慢积累资历。

毕竟战场是玩命的买卖,以虚岁十七的年轻气盛,捏着上百条人命太过于儿戏了。

无敌如霍去病,最初十七岁随征的时候,统领的部下也不过八百骑兵。这还是因为,他是卫青的外甥和汉武帝的心头好。

盖勋现在就觉得,给华雄高起点好像错了。

当他忍着心中羞恼,让华雄说出自己的提议之后。

汉阳郡作为州治所、陇右重镇,驻军一直都很多。负责维护治安的戍守郡兵有三千五百人;已经脱产的主征伐边军一千五百,其中五百为骑兵。

但是上次叛军来袭,郡兵与边军都伤亡了不少。最惨的就是骑兵曲,五百出去就剩下两百能爬上战马。

对!

华雄后来招募的百骑,在盖勋眼中还不能算是正规军。

从招募到成军就历经三个月,这丁点时间能训练出什么精锐来?战场之上,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兵卒之间的相互配合。

《孙子兵法》有云:“不教而战,谓之杀!“

盖勋掌兵多年,这点常识还是懂的,当然不会让华雄跟着一起去。就连杜曲候率领的两百骑,他也就调遣了三十骑充当斥候。

嗯,在此番他的救援计划里,是带着一千正规军和五百郡兵同去。

杜曲候和其余的郡兵,要留在汉阳郡维护治安和稳定黔首的惊恐情绪。叛军主力是要去进攻关中三辅,但难免会有些羌胡游骑来劫掠村落什么的,不可不防。

而且骑兵曲已经被打残了,这丁点人马带去,也完成不了冲阵、包抄或者突袭。

至于用纯步卒对抗羌骑,会不会吃亏,盖勋的打算是带上大量强弩和所有的武钢车。

武刚车是古代的一种兵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也可以用来作战。

作战时的武刚车,车身要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弓弩手可以依托在车后,通过武刚车上的孔洞射击孔射箭(后来诸葛亮的八卦车法,就是用战车阻击骑兵的战法。所创造的运粮用的木牛、流马就是武钢车的演化)。

有武钢车,就能组成大汉朝对抗游牧民族最大的杀器:强弩阵!

羌人的骑弓疲软,射程短。

而汉军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羌人的弓箭;使用强弩的汉军万箭齐发,羌人的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

就比如在汉武帝时期著名的“汉匈浚稽山之战”。

当时李陵率领五千步卒出塞,遭遇匈奴八万大军,血战十余日将且鞮侯单于一度萌发退兵之念。后来是叛徒投降说出汉军无援军和箭矢将近的信息,才让汉军折戟沉沙的。

而李陵突围失败,无奈投降时还叹息了一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是的,若不是箭矢耗尽了,他根本不会战败!

盖勋去救援畜官,就是想效法李陵当时的作战方式,以强弩阵对抗羌骑。

没办法,谁让大汉朝在边地没养多少骑兵呢?

谁西凉的精锐边军兵卒,调去平定黄巾之乱就不回来了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是盖勋思虑好久之后,能拿出来的最好计划了。

而华雄这个竖子呢,跑过来扔出了一个“浅薄之见”。用很隐晦的方式说,这个计划不行

盖勋不羞恼才怪了!

好吧,华雄的建议,是将盖勋这支兵马当成诱饵。

他觉得救援的军队一旦出了冀县,肯定会被羌人叛军探知。从时间上来估算,安定郡的种羌部落,会选择在右扶风的街亭谷道出口来袭。

毕竟出了街亭谷道,就是空旷的关中沃野,最利于骑兵作战。

甚至更狠一点的,放盖勋的军队离开谷道远一些,再用骑兵的机动力将谷口堵死,让汉军陷入进退不得的死地。

武钢车构筑的强弩阵,总不能将一千多兵卒的前后左右都围住吧?

先不说没有那么多武钢车;就算有,也会大大推延了行军速度,等盖勋赶到的时候,夏育所在的畜官早就被攻破了。

是故,华雄想自己率领百骑绕过过升头山(鸡头山、薄落谷一带)取道安定郡,前去右扶风的畜官救援。

那个时候围困畜官的种羌部落绝大部分兵力,会去迎战盖勋的救援。

这就给他营造了机会。

参与凉州叛军的种羌部落很多,他只要伪装成羌人小曲,就不会被人质疑。就能他靠近顺利的靠近畜官,乘其不备发起突袭!

以夏育征战一生的经验,看到围困的羌人乱了,绝对不会放过率兵杀出的机会!

如此一来,就能让畜官的大汉将士突围了。

不过呢,这种做法也有一点不好。

这是在赌命!

华雄进入安定郡到右扶风的路程上露出马脚,被羌人识破;或者无法靠近畜官外围,就是将百骑都给葬送了。

让救援,变成了去送首级。

这也是盖勋不能同意的地方:兵事不是儿戏!怎么能逞一时血勇,而去弄险?

“太守,我有二十名羌人部曲,其余麾下也都是游侠儿。进入叛军盘踞的地区了,也不会让人心生疑虑。”

华雄又拱了个手,再度请命道,“而且夏先生在教导我行伍之事时,还请了一位故段太尉的亲兵部曲来训导我沙场生存之道。他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既然生在西凉这个边陲之地,就要有随时随地被杀的觉悟。人命,不值钱。而既然成为大汉将士,就更不应该畏死!因为死了,就是让我们的命值钱了。”

第零六零章、阳城野外

春二月,寒风猎猎。

柳絮般的雪花,依然洋洋洒洒的主宰天地间。

在升头山的北麓脚下,一行约摸百余人正艰难的跋涉中。只见他们身上的裹着有些年头微微发乌的羊皮,头发也散开了,几缕结成块状耷拉在肩背上;发梢上、脖子上,都配饰着各种野兽獠牙。无论远望还是近观,都与生活在西北方的羌人无异。

为首一人生得很雄壮,依稀年轻的脸庞丝毫不畏惧,正迎着满天飞来的雪花昂着,手持着两石铁胎弓,左右顾盼寻找未知的危险。

他身下的战马,也十分雄俊。就是有一点不好,各种颜色的斑点在马躯上晕开,就像得了什么皮肤病一样。

嗯,他们就是华雄所率领的百骑。

为了能顺利穿行安定郡,不光发饰服饰都模仿着羌人,就连那匹扎眼的乌孙马都稍微伪装了下。

是的,盖勋最终还是允了华雄的计划。

不是被华雄说服了,或者觉得华雄能成功。而是怕自己离开汉阳郡后,这个竖子就会偷偷去。

哎,少年郎鲁莽误事的例子,他已经见识得太多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弟子奋不顾身跑去就先生,在大汉朝是一种值得称赞的美德。就算他扔下军中职务了,在道义上也不理亏。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行算了。

他在应下来的时候,还殷殷叮嘱了华雄一番。

说什么去救是一回事,能不能救出来是另一回事。别太逞能,不然的话,救了夏育而死了自己,夏育也会愧疚的。

这话华雄当即就答应了。

一方面是他还年轻,本来就没有去死的打算。

另一方面,他是知道夏育性格的。那个倔老头,刚愎要强,当初让乌孙马给他却被拒绝,就知道了他宁死也不会欠别人什么。

至于盖勋的另一个叮嘱,让他此去之后就归在夏育麾下,他决定就听一半。

华雄知道,这是并不是盖勋恼了他,将他扔出自己的眼皮外;相反,这是对他的提携。毕竟如果能顺利救出夏育,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是不可能迎着叛军原路返回的。

而是往右扶风美阳,朝廷平叛大军聚集的地方。

以夏育以前善战的名声和现在护羌校尉的官职,见到了车骑将军张温肯定会被善待。

比如划分出三五千人马给夏育统领什么的。

夏育麾下如今中低级别的军官,几乎是一片空白。他若是有人马了,也会照顾一下自己的徒儿,将华雄的官职提一提。

这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沟沟壑壑,盖勋家中世代两千石,最是了解不过了。

所以呢,华雄觉得帮自己先生是要做的,为了官阶提升就转头换面是不可取的。不为自己名声考虑,也要担心以后被划分去董卓的手下不是?

不过,现在还是琢磨这些没有影子事情的时候,沿路断断续续碰到的羌人游骑,就够他操心的了。

一开始踏入安定郡的时候还好。

往来的羌人游骑并不多,在华雄与二十多名羌人部曲的周旋下,对方倒是没有起疑心,给糊弄了过去。

然而进入右扶风的地界后,就颇有点寸步难行的感觉。

也许是叛军主力和朝廷大军,都陆陆续续往美阳赶去的关系,羌人游骑多了好多。一天遇上三五拨成了常态。

而今天,就更难缠了。

华雄一行刚到阳城外,就有一股羌人游骑给纠缠住了。

对方约摸五十余人,主事的是个壮年大汉,出身于先零种羌的句就种部落,叫乌戈拉。据说他少年时经历过逢义山之战(段熲大破东羌的地方),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

华雄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就知道,这个人很难缠,眼睛特别毒。

他们两人第一次碰到,是在早上,华雄刚进入右扶风的地界。

那时候乌戈拉就带着五个族人在游弋。但是当到了下午时分,华雄差不多到了阳城的郊外,乌戈拉就带着五十余人随尾而来。

“桑错木,右扶风的地形你们不熟悉,让我带你们去美阳吧!”

他是这样对华雄说的,露着一口大黄牙和将手放在刀柄上。

嗯,华雄用上了桑错木的假名,还声称自己是参狼种羌一个大部落首领的儿子。此番赶来美阳,是为部落先来探路和找个扎营地点的。

显然的,这个理由让乌戈拉将信将疑。

不然不会两人在早上才分别,他下午就复返。带上了不少人跑来说是好心当向导,实际上却是监视。

但是呢,这个理由让华雄拒绝不了。

对方是叛军先行部队的游骑斥候,引路和监视都是职责所在。

也不能奋起一刀杀了他。五十多人的羌骑,华雄没有把握全都当场都杀死。随便跑出去一个,他就得面临叛军的大举围剿了。

“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心中带着无奈的华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点了点头,将手远离了缳首刀的位置,“乌戈拉,到了美阳,如果帮我们部落占个扎营好点的地方,我阿父不会吝啬牛羊的!”

放弃拔刀的举动,和许下利益的话语,让乌戈拉也微微缓和了警惕。

不过没有打消他的疑心。在两支队伍并肩缓缓而行的时候,他嘴上一直就找各种理由与华雄交谈,话里话外的都是在探知华雄的底细。

比如很羡慕华雄的两石铁胎弓,怎么得到的啊?

比如夸赞着华雄的坐骑好雄俊,只可惜好像是生了皮肤病?

比如说夸赞着华雄部曲看起来好精锐,但感觉好像是分了两拨人马。那二十多个羌人和其他人,明显有些不合群。无论是骑马方式还是喝水的习惯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围着火堆而息的时候,他的问题都没有停止过。

也让华雄心中做了个决定。

他有些顶不住周旋不过来了,也不想再编假话了。

假话这种东西,言多了必然会露出马脚来。而此地离畜官还有约摸三日的路程,让乌戈拉继续旁敲侧击三日,华雄觉得自己会露出马脚来。

所以呢,他借着分配食物的时候,隐晦的捏了下赵昂的手。

然后呢,看着赵昂嘻嘻哈哈的往各个火堆都蹭肉吃后,便扭头笑吟吟的对乌戈拉问道:“乌戈拉,你想知道我的坐骑为什么生病了吗?”

“嗯?为什么?”

“因为我的坐骑上一个主人,是金城郡的宋扬!”

第零六一章、羌笛悠悠

宋扬这个名字,在西凉很多人都知道。

之前是因为他家财万贯和奴仆僮客成群;现在是他被汉军一箭射杀,家产被宋健和北宫伯玉给分了。

乌戈拉虽然是安定郡人,但也听过这档子事。

毕竟是被部落派出来的斥候嘛,对凉州时局的消息都会多关心一些。

所以呢,他在华雄话语刚落下的时候,也瞬间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个人是是谁!

这个年纪轻轻,脸庞上只冒出淡淡络腮胡子、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狼犬牙的家伙,就是杀死宋扬的人!

是大汉将士!

只是可惜了,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华雄嘴角的狞笑已经在绽放。

“锵!”

缳首刀出鞘的声音,在呜咽的朔风里一点都不张扬,却让乌戈拉如雷贯耳。

只见华雄腰侧的缳首刀猛然拔出,行云流水般由下往上的撩起,闪耀着火光往乌戈拉的脖子挥去。而乌戈拉只来得及本能的伸手去阻拦和身子往后仰。

结局也就注定了。

锋利无比的刀刃削掉了两根手指,再划过了他的脖子,让腥臭的鲜血激射而出,融化了地上的雪花。

“杀!”

与此同时,一直默默关注着华雄动作的赵昂,也猛然发出了一声怒号,一刀就剁翻了旁边的羌人。

其余得到号令的汉军将士,也纷纷拔刀而起。

以有心算无心之下,隶属乌戈拉的羌人游骑在瞬间,就措不及防的被砍翻了将近一半。有些人的脑袋在地上滚着的时候,还从口中流出嚼得半烂的烤肉。

或许他们死前的最后念头,是感慨着烤肉的美味吧。

“啊”

伴着一声凄厉而又短暂的惨叫,华雄将自己火堆周边的最后一名叛军送去老天爷的怀抱。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瞪着凶狠的眼睛,往依旧在厮杀其他火堆看去。

此刻,双方厮杀的已经将近尾声。

以游侠儿为主的大汉将士,对这种混战最是得心应手。乌戈拉带来的人,还能站在雪地上的,不到两手之数了。

也让华雄放弃想去帮忙的打算。

不过呢,刚想松下一口气的他,眉毛又猛然蹙了起来。

他看到了,有一个叛军斥候一脚踢翻了汉军,矮着身体往战马窜去。

想逃?

华雄嘴角裂了裂,将缳首刀归入刀鞘,操起地上放着的两石铁胎弓,搭上箭矢拉了个环圆。

那名可怜的家伙,才刚爬上马背呢,才刚用力踢着马腹让战马跑起来呢,就被强劲的箭矢给带飞离马背。

猛然爆发的战斗,还没到一刻钟就结束了。

代价是华雄这边的骑兵,少了十一个人。他们都是在羌骑觉得没有活路之下,生出了拼死拉一个垫背的悍勇给杀死的。



华雄心中叹了口气,来到一个还未断气的兵卒面前。

那名兵卒的腹部被一刀捅进了,正急促的起伏着,努力想通过不停冒出血丝说些什么,但直冒出“嗬嗬”的声音。他的鼻翼也在不停的伸张,留恋的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让眼神的不甘与不舍倍显凄怜。

华雄伏下了身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以一脸坚决让声音变得掷地有声,“以后你阿父就是我阿父!你阿母就是我阿母!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家人饿肚子!”

“呵呵”

那名兵卒的呼吸平缓了,嘴角努力的往耳侧裂了裂,便再无声息。

此时,其他的兵卒也静寂无声,投在华雄身上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敬佩。

方才华雄说的话,他们是相信是能兑现的。

在出发救援畜官之前,华雄就将所有人的家庭住址都抄录了;当时就说过“同生死共富贵”的誓言。

“狩元,将他们安葬了吧。时候不早了,明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赵昂走了过来,伸手拍着华雄的肩膀轻轻说道。

“嗯。”

华雄点了点头,站起来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就让依然活着人行动起来。

游侠儿们前去搜刮叛军尸体,收集钱财或者刀剑箭矢等用品。赵昂的部曲用缳首刀在地上挖土安葬袍泽。而他自己仅剩下的十八个羌人部曲,则是跑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找木头了。

西北方的氐羌,死后都是火葬的。

《庄子》有云:“羌人死,燔而扬其灰。”

《吕氏春秋·义赏》有云:“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而不焚也。”

这也是汉人对诟病他们“蛮夷”的理由之一。因为在这个时代的汉人眼里,火焚亲人遗体被视为大逆不道。

很快,夜空下就有几座简陋的坟土被堆起,彼此依偎而落。

而两个大火堆也躺上了两具尸体,在羌人们吹起骨制笛子的幽怨中,被火升华了灵魂。

西凉男儿对生死一直都看得很淡。

当再也不见的脸庞带走了伤感,随之而来的是兵卒们的欢呼。

他们的上官假曲候,对战马、缳首刀和钱财等战利品分文不取。除了额外给战死者多一份财物后,其余的都分给了他们。

也让他们的眼神,变得很炙热。

无论是看着随意扔在地上的叛军尸体,还是忙着擦拭自己的刀剑。第一次厮杀的获利,让他们觉得在战场上拼命,比在家里忍冻受饿要强得多。

也让看到这一幕的华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每个人心中都圈养着一只野兽。

为将率者,想得到死不旋踵的麾下,就要学会去释放兵卒心中的这只野兽。他好像在无意间,做到了。

翌日,难得没有雪花在飘扬。

休整了一夜的汉军将士,刚收拾弓箭刀剑等物准备出发的时候,就看到守夜在外围的两骑正狂奔而归。

一边驰骋,一边大喊:“敌袭!”

“上马!”

华雄当即就厉声呵斥,一个鹞子翻身跨上乌孙马,手持着两石铁胎弓就率先往小山包上奔驰而去。他是统领者,需要亲眼观看敌情才能做出最恰当的部署。

正从远处奔来的,是约摸两百骑。

穿着服饰很不统一,不过从他们发型上能看出是汉人。为首一人年纪约摸就弱冠,竟然还穿着大汉将士的火红色军服。

咦,此地不是被先零种羌等部落盘踞了吗?

怎么会有汉军?

华雄心中惊讶,但还是很谨慎的,从箭囊中捏起了一只箭矢。

第零六二章、武威张绣

却说华雄策马上了山坡,观看正驰骋而来的两百汉骑,也让对方看到了他。

或许是华雄的羌人打扮吧,对方也降缓了马速,停下来调整队列。其中,为首的那名年轻人和两骑越众而出,驱马小跑而来。

看来是个知兵的。

目睹他们举动的华雄,心中暗自来了句。

因为他们停留的地方和华雄所在的位置,足够让战马从小跑到加速发起冲锋了。

踢哒!踢哒!

身后响起了战马小跑的声音,赵昂也驱马来到华雄身侧。

他有些烦躁的拨开遮住视线的头发,将手放在额头上挡住日头,眺望着远处的来骑:“狩元,将士们已经列队完毕,随时可以发起冲锋。”

“好!让他们别轻举妄动,我们人少,不占优势。”

华雄点了点头回道,看着远方的眼睛,已经微微眯起。对方小跑而来的三骑,就快要进去百步的距离了。

“嘣!”

无需瞄准,华雄抬手就将箭矢射了出去。

箭矢的去向,正是那名汉军打扮的年轻人。而他似乎也一直戒备着,当看到箭矢奔来,就猛然拉起了缰绳,让战马在“聿聿”声中人立而起。

箭矢没有直接射入马躯中,而是扎入了他眼前半丈处的土壤里。

箭矢深深的没入,留在地面上的不过尾端半尺。

如此劲道,别说是人了,就算射在马胸腔里,战马也得痛苦的在悲鸣中死去。

华雄用这一手下马威,既是警告对方不能再靠近,也是表明己方不想交战的心思。如果要交战,对方现在应该是个死人了。

不过呢,对方三骑止步是止步了,却没有离去。

右侧的一个家伙,在手舞脚蹈的说些什么,声音还颇大。些许断断续续的音符,还在朔风的呜咽中传了过来。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

华雄再度抽出了支箭矢,准备将他们一匹战马给超度了。

却不料,那名穿着大汉军服的家伙,再度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喊道:“前方可是冀县华狩元否?”

嗯?

这家伙认识我?

华雄愣了下,侧头朝着赵昂看去,发现对方眼里也尽是惊诧。

他们是愣了,对方却以为自己的话语没有被听清,又策马往前了好几步,用堪称咆哮的声音大吼:“是冀县华狩元否?在下乃武威张绣!”

张绣?!

华雄惊讶的将眉毛高高扬起,手中的弓箭也垂了下来。

嗯,最近张绣这个名字,在西凉还是有些茶余饭后的。

理由是去年末,北宫伯玉等人攻陷金城郡后,当地的豪强也半推半就的加入了叛军的行伍。

其中,金城麹家的麹胜,为了博得能在叛军占一席之位,还乘机带着家中私兵去武威郡杀了祖厉县令刘隽。

张绣,就是祖厉的县吏。

因为从父张济是跟着董卓的大汉将士,和自身的勇武和豪迈的性格,让他一直备受刘隽的青睐。是故,他隐忍了些时日,得到朝廷已经调遣大军来西凉平叛的消息,就寻找机会刺杀了麹胜,成就了大好名声。本郡游侠儿都认为他很讲义气,前往依附于他。

不过呢,祖厉县他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然的话,边章和韩遂都会带兵马来,用他的人头去安抚金城麹家的人心。

于是他招了游侠儿当成部曲,也是取道安定郡赶往右扶风去找从父张济,打算借着朝廷平叛的机会谋个前程。

“正是在下!”

华雄也大声吼了一嗓子,策马迎了上去。

等双方走近了,华雄还在打量着张绣相貌的时候,对方就很自来熟的嚷嚷开了,“哈!狩元,可算见到你了!师从夏司马、独身为父母报仇雪恨、一箭射杀宋扬等等事迹我都听过,也常恨不能与狩元并肩而战!”

额,看来我也是有了些名声的嘛。

暗自里臭不要脸的自恋了下,华雄先行拱手作礼,“言过了,言过了。倒是文常兄击杀麹胜为刘县令报仇,才是我辈向往之事!”

【注:张绣的表字找不到资料,杜撰了个,取自《礼记·月令》里的“文绣有常。”】

两人客套了一番,华雄知道张绣是要去美阳,便邀请张绣其余两百骑都进入山谷里歇息。嗯,他们没有伪装成羌人,为了顺利穿行叛军控制的地盘,选择了昼伏夜出。

而张绣对华雄来此地的目的也知道了。

所以呢,他刚坐下吃口热乎的,就说出了担忧,“狩元的人马仅百骑,恐怕到了畜官也难以让夏司马率军突围。说不定,还将麾下都折损在军阵中。”

好吧,才弱冠之年的他,性格有着西凉人的豪爽和直言不讳。

对此,华雄心中暗笑。

什么叫仅百骑?

你的两百骑都被我碰到了,难道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呵!

马上的,就装得一脸的慷慨悲歌,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先生被困,危在旦夕!雄为弟子,怎能吝啬性命而不有所为!就算临阵战死,也不负我西凉男儿的热血!”

“壮哉!”

张绣击节大赞,还想再说些什么呢,就被华雄打断了。

他先是以此处离畜官就三日路程为由,将多出来的干粮送给了张绣;然后又拿出了抄录麾下姓名住址的布帛,请求张绣将战利品和布帛先带去美阳。

说什么自己如果顺利让夏育突围,再去美阳找他;如果不幸战死了,就麻烦张绣以后有机会的话,将这些财物交给麾下的家人。

那个语气,那个氛围,弄得挺悲壮的。

也让张绣挺不自在的。

他还穿着大汉将士的军服呢,听到给了凉州不少年安定的夏育被困,不去救好像说不过去。尤其是双方才第一次见面,华雄就送了不少干粮。

“狩元,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畜官看看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犹豫了一会儿,他说出了个折中的方案。

华雄直接拒绝。

说什么此去是九死一生,不能无缘无故让张绣麾下折损啊;什么夏育是他先生,和张绣没什么关系啊;什么西凉男儿不欠别人人情了等等理由。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

就是听得张绣心里,特别不是个滋味。

因为把这些话反过来听,不就成了他张绣贪生怕死和见死不救?

好歹自己也是,杀了麹胜为刘县令报仇才扬名西凉的好不?而且他才刚接受了被赠的干粮呢,不就欠了华雄的人情嘛

咬了咬牙,张绣奋然起身,“狩元,你不必拒绝了,我与你一起去畜官!”

华雄再一次断然拒绝,还作势让赵昂整队,带着部曲先走。

所以呢,张绣那张没长出多少胡子的脸,就涨得通红,“莫非狩元以为,我张绣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是个西凉男儿?”

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让人无法拒绝了不是?

终于,华雄勉为其难的点下脑袋。

然后呢,就将脑袋凑过来,压下声音说道:“既然文常兄仗义,那我倒有个主意,或许能以极小的伤亡救出夏先生。”

第零六三章、敌我难辨

畜官,为畜牧之官的泛称,早在西汉时期就设置。

大汉朝西北一些郡内,设有养马苑掌养牧官马,置苑师等官,统称畜官。

其中右扶风的畜官,逐渐演变成为地名。《音义》有云:“右扶风畜牧所在,有苑师之属,故曰畜官。”

从地形上看,当初将养马苑设置在这里,是经过一番深究的。

往北,是广袤千里的草原。

既能种植昔日张骞凿穿西域带回来的优质牧草苜蓿;也能让战马尽情驰骋,保证健壮体魄。

往南,是渭水蜿蜒而过。

河水带来的肥沃土壤可以让养马的兵卒屯田,自种自食;也能让战马饮用,无须担心老天爷会降临个旱灾在这片土壤上。

而养马苑的建筑,则是依托着山体走势而搭建的。

平坦的关中平原在这里突兀而起,用几个不高的小山陵围合了谷坳,形成一处绝佳的避风之处。只要稍加休整,就能构建出让战马不惧寒冬与免受狼群骚扰的马苑来。

只是很可惜。

如今渭水依然奔流不息,草原依旧青青绿绿,而畜官的养马苑建筑早就物是人非。

历经三百多年的岁月沧桑,再加上如今的吏治腐败,这里已经没有万千匹战马奔腾的壮观。徒留颜色早已脱落了的残垣断壁上,正用凹凸不平的坑洼和残破的尺椽片瓦,在诉说着旧日的辉煌。

至少,哈泽力在看着残破不堪景象的时候,就觉得大汉朝的威严也慢慢变成过去式。

哈泽力,是安定郡内零吾种羌一个小部落的首领。

也是如今围困住夏育的叛军首领。

嗯,暂时的。

当斥候带来汉阳太守盖勋率兵来救援畜官的消息,句就种部落的首领滇吾素率兵去拦击后,他才临时受命的。

因为他的部落并不大。

除去留在牧场里照顾妇孺和牛羊的壮丁,他只能拉出一千族人参与羌乱。

不过呢,一千骑也够用了。

被困在养马苑里的汉军,不过四百余人。在这片平坦地形上,尤其利于骑兵作战,如果夏育胆敢率兵突围,他有自信将汉军全部杀戮干净。

据说之前夏育部有上千人的,还有临近的郡兵赶去汇聚。但哈泽力和其他羌种部落率军而来的时候,就没有看到一个郡兵。

也对!

叛军先头部队有五千多骑,那些郡兵也是人,没必要将自己陷入必死之地。

所以呢,哈泽力对夏育还是很敬佩的。这个年迈的老儿,面对十倍于己的兵力悬殊,竟然还将大汉旌旗树立在养马苑建筑的最高点。

之前主事的句就种部落首领滇吾素,也挺佩服夏育的骨气。

“困着他就好了。我们两个部落和夏育没什么仇恨,没必要杀了他而败坏我们的名声。这种事,就留给边章首领或者其他部落首领来做吧。”

滇吾素是这么说的,哈泽力也是这么想的。

反正朝廷征调来战的大军,最先进入关中三辅的,是驻扎在长安的皇甫嵩。其他比如张温和董卓、周慎等人还在路上呢,没必要担心夜长梦多。

而且他带着族人而来的主要目的,是劫掠物资。

汉家黔首用的铁器农具、铁质釜、布匹和粮食等等这些,在羌人部落里都是好东西,自己用或交易都很紧俏。

不用打仗死人就能抢到东西,傻子才不会不愿意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哈泽力分了三百族人,用骑兵的机动性去周边村落打谷草,将闷声发财的小日子过得挺惬意的。

但是呢,也许是老天爷觉得生活太顺利也不好,就给他找了些烦心事。

哈泽力已经三天没有得到乌戈拉的消息了。

他倒不是关心乌戈拉的死活,而是担心这个句就种部落首领的心腹之人死了,会给滇吾素找到借口,将他杀了好并吞他的部落。

呸!

这个该死的乌戈拉!

想到这里,哈泽力就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站在帐篷前看着火红夕阳落寞,心中也同样忧虑不已。

“报~~~~~”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充当斥候的一名族人用极大的嗓音打断了哈泽力的思虑。

嗯?

难道是汉军到美阳了?

哈泽力站直了身体,盯着慢慢靠近的族人,眉毛不由往眉间靠拢。

“报!”

很快,那名斥候纵马到了跟前,未等战马站稳就一跃而下,“首领,十里外有一支汉军在追杀我们的斥候,好像是乌戈拉!”

汉军竟然杀来这里了?

哈泽力的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里,箭步向前一把就拎住了斥候的衣裳,大声问道,“汉军多少骑?还有你确定是乌戈拉吗?”

“回首领,汉军约摸两百多骑!”

斥候忍受着迎面汹涌而来的口水,声音又急又快,“我没有靠近看,只看到了乌戈拉的那匹黄骠马驮着个人,好像是受伤了趴在马背上。”

黄骠马,是乌戈拉的坐骑,很雄俊也很好辨别。

哈泽力不再怀疑,觉得两百骑的汉军似乎也不需要怀疑。

马上就分出一半的兵马,亲自带去救援。出发之前,还不忘细细叮嘱留在这里的手下,一定也盯好夏育部,免得被他趁乱突围了。

骑兵的追逐,速度是很快的。

哈泽力率兵出来,就驰骋了约摸两里,就看到两支骑兵在追逐。

前方那支就五十多骑,从服饰和发型上看,绝对是羌人。尤其是他们看到自己了以后,还用羌语大声呼唤着。

而后面追着的那支,服饰就杂乱得多了。

身穿大汉红色军服的就十几个人,其余的都是西凉游侠儿的装扮。

这就让哈泽力放心了,也让他恼火了。

区区两百骑,看到自己五百多骑兵来迎的时候,竟然不调转马头逃跑,还继续追着!

真当我零吾种羌是土鸡瓦狗不成?

“呜~~~~呵!”

当着羌人们以战死为荣的豪迈,哈泽力一马当先冲锋而出,带动了身后族人整齐而有响亮的冲锋呼哨。

前头逃命的那支羌骑,看到哈泽力引兵而来时,很巧妙的侧转马头斜斜而过,给他们让出了正面迎战汉骑的空隙。

两支骑兵擦肩而过的时候,哈泽力还不忘斜着脑袋瞄了一眼。

然后呢,他就看到那匹黄骠马右侧的一骑,已经拉开了弓箭,箭镞面对的就是他!

“嘣!”

两石铁胎弓独有的声音,让如雷的马蹄声都为之一窒。

好嘛,老天爷有时候挺顺人意的。觉得哈泽力以战死为荣的豪迈太虔诚,就让他如愿的荣耀加身了。

第零六四章、彼非人也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古人们用一句话,将军队里将率的重要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对于以部落聚居的羌人们来说,首领的角色比一军将领的角色更为重要。

在实力为尊、弱肉强食的西北种羌里,还没有周礼的约束,首领位置也没有“父死子继”的习俗。

他们奉信着西北狼的习俗。

当首领死了以后,部落里的族人会等首领位置明确了以后,才会去依附和为之征战。

是故,在零吾种羌的骑兵发起冲锋的时候,一支箭矢将首领哈泽力射下战马,被接二连三的马蹄踩成肉泥以后,羌骑都不由自主的减缓了马速。

他们没有了为之而战的目标。

羌人是以战死沙场没错,但谁都不想让自己无缘无故的战死不是?

不过呢,他们马上就知道为谁而战了。

伪装成羌人、一箭将哈泽力射死的正是华雄。他就取下了自己的大刀,一马当先斜斜插入了零吾种羌的阵列中。

力劈、横抹、拖撩大刀所向,带起了无数鲜血飞溅,让人头与残肢肝脏都沦为马蹄的肉泥,堪称挡者披靡。

他勇猛的所向无前,也带动了赵昂等人的奋起。

紧跟其后的他们,嘴里大喊着“大汉威武”,高高扬起缳首刀化成一片雪白的亮光,活生生将零吾种羌的骑兵凿穿了。

而张绣那边的两百骑也堪堪赶到。

他们的战法就颇有章法。并没有直接迎着零吾种羌的骑兵阵列撞进去,而是将缳首刀横斜,贴着羌骑的侧边划过。锋利无比的缳首刀,借助战马高速移动带来的便利,将羌人的躯体犹如切豆腐般拦腰切断。

如果说,华雄率领的部曲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矛尖,瞬息间就捅穿了羌人阵列;那么张绣的两百骑就是一把巨大的镰刀。

用锋利的刀锋,以收割麦子的方式,将羌人阵列一层层抽丝剥茧。

所以呢,零吾种羌的族人们,终于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了。

为了自己的命!

几乎在瞬息间,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的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将马头调转,死命踢着马腹让战马往战场的缝隙处跑。

他们要逃命。

首领死了,阵列被凿穿断成两截了,与其留下来各自为战,然后被各个击破,还不如跑回去等新首领带他们再回来报仇。

“呸!”

已经杀透敌阵的华雄,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又吐出了被风儿吹进嘴巴里的发梢,才拉着缰绳让战马转向,嘴里也大喊着:“转向!转向!”

然而,当他完成迂回,想让战马小跑加速再度发起冲锋的时候,却没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了。

零吾种羌的阵型已经崩溃了,那些羌人轰然而散。正在张绣的两百骑追逐下,往各个方向逃窜。

呼!

看来临阵杀敌也不是很难嘛

华雄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了口气,露出个有点渗人的微笑来。尤其如火的夕阳正照在他满脸鲜血上。

不过现在,还不是为胜利欢呼的时候。

他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拨着缰绳让乌孙马往畜官的方向而去,嘴里大喊道,“不要恋战!不要追逐!众将士,随我踏破叛贼阵营!”

“杀!”

“杀!”

几乎没有折损的部曲们轰然应诺,嘹亮的声音和如雷的马蹄声颤抖了大地。

约摸两里的路程,在战马的奋力驰骋下,用不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尤其是华雄胯下的乌孙马,四肢修长的它奔跑起来,犹如饱饮长风的箭矢,在空气中掠过一条模糊的光影。

或许白马过隙这种成语,就是给它准备的。

这样的速度,也让华雄和身后部曲们整整拉开了二十多步的距离。

而且这个距离,还在不断的扩大中。

“狩元,慢点!”

骑着黄骠马的赵昂是跑得最快的,他看着华雄的背影,不由心急的大声提醒着。生怕他一个人冲过去,被弓弩给射下马或者被围殴了。

但是呢,他的提醒明显白费劲了。

华雄就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豪迈的大笑中,继续用脚跟轻轻磕着马腹,催促着乌孙马跑得更快些。当零吾种羌部落营地,在视线中依稀可见的时候,他还迎风喊出了西凉铁骑冲锋陷阵时的呼哨。

“呜~~~~~~呵!”

西凉男儿,特别是年轻的游侠儿,在听到这个呼哨声的时候,永远都会血脉偾张!

赵昂没有再继续提醒,而是跟着其他部曲一起高高扬起了缳首刀,将胸腹中的热血化为同样的狂热:“呜~~~~~~呵!”

而对面零吾种羌部落的营地里,已经看到来袭的敌人。

他们在小头目的组织下,强压着震惊准备应敌。有的跑去骑上战马,有的爬上不高的箭楼,有的合力将简陋拒马横到营寨入口前。

然后他们就惊呆了。

那个一马当先咆哮而来的家伙,舞动着长刀,将所有箭矢都给档下了。还有余力拨开射下战马的弩箭!

当然了,如果他们知道华雄十三岁时,在落门聚渭水畔被夏育和刘老儿两个老不修,拿着石头整整砸了三个月,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但是接下来华雄的举动,就让他们宁可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天神降临!

只见单骑而来华雄,就当没看到眼前的拒马一样,半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在临近拒马的时候,双手握着的长刀往拒马下一探,双臂就猛然发力。

“呔!”

好几个联绑在一起、足足有七八百斤(汉斤)的拒马!就这样被高高的挑起,从华雄的头顶上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斜斜的落在了一侧。

但,这还没完!

因为人狂,战马也狂!

挑开拒马后的华雄,猛然一提缰绳,心意相通的乌孙马就高高跃起,配合着华雄长刀大力劈向箭塔。

刀光一闪而过!

两根直径约摸半尺粗的箭塔支柱应声而断,让箭塔在“轰隆”声中崩塌。

先祖啊!

这他娘的还是人吗!

零吾种羌部落的族人都张大了嘴巴,眼睛发直。

直到华雄抽空从空中引弓,让鸣镝的尖锐声音划破了暮色,他们才惊醒过来。

因为被他们围困在畜官里汉军,正在整队往外冲杀;因为赵昂等部曲的马蹄声犹如闷雷般敲打着大地。

“大汉威武!”

“呜~~~~~~呵!”

这一片天地都充斥了这两种血脉偾张,都喧昂了同一个信念!

第零六五章、生而为人

幸福感是什么?

对于乞丐来说,每天都能吃饱就是幸福。

对于黔首百姓来说,秋收结余能熬过寒冬就是幸福。

对于官佐士人来说,能实现自己的才学与抱负就是幸福。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答案。

不过呢,还有一种喜悦,可以让人们心悦臣服的对老天爷膜拜不已。

那就是,发横财了!

华雄的部曲和张绣的两百骑,心中都洋溢着这样的喜悦。

他们实在想不到,抱着“义之所在,虽死无憾”的信念来拼一把命,竟然将腰包都装满了。哦不对,是战马都驮不完

话说当华雄率领部曲冲入叛军营寨内,夏育部也随即杀出,让营寨内群龙无首的叛军惊慌失措,各自收拾了点物资便逃了。

不过呢,他们优先挑选带走的是铁质釜和农具,金银布匹及粮秣等东西倒是留下了不少。

因为在部落里的生活,几乎都是用以物易物的。羌人们习惯了拿自己喂养的牛羊去换生活物资,五铢钱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这就便宜了华雄等人。

尤其是后方赶到的张绣部,还收拢了死去羌人们的不少战马。

马上的,一番客套与感慨相见后,他们就开始了坐地分赃

咳咳!

是分配战利品。

夏育只要求将多余的战马装备自己的部曲之外,其他别无所求。

他麾下的四百多人,是由宗族子弟和旧日部曲组成的,也是自己独立出资养着的。虽说之前积累了不少家底,但也供应不起四百多匹战马。

对此,华雄与张绣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麾下的游侠儿,对那些金银绸缎更感兴趣一些。

毕竟他们提着脑袋拼命,除了义气与报效朝廷的热血之外,不就是想用战功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嘛。

张绣很开心。

他麾下在此战中属于收割的角色,几乎没有什么伤亡,但华雄坚持以人头分配战利品。

而不是按各自属辖五五分账。还说了一句,“若非文常兄仗义,雄安能救出先生邪?不过些许身外钱财之物罢了,何必推脱?”

好嘛,张绣拗不过,就接受了。

更让他开心的是,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华雄就百骑人马,就胆敢来救援夏育了。

源于,华雄和自己麾下分配战利品的方式。

按照军中不成文的规矩,战利品除了上缴朝廷从公的那一部分外,剩下的物资将领要占去三五成,甚至是七成!

不是将领们太贪,而是必须要这么做。

养私兵部曲、安置产业、仕途上的人情来往等等,这些都需要钱!尤其是伟大的天子刘宏开始卖官鬻爵、升迁要先交钱了以后。

但是华雄呢,明显不这么认为。

他将所有战利品分成了百份,将之前早就战死的部曲也算在内。

“无论之前战没,还是以后战没,都是我们的袍泽!都是战场上相互守望的伙伴!我们还活着的人,不应该因为他们死了,就忘记了彼此的情义!”

他是这么说的,口气充满了不可置疑。

这个决定,让他麾下的所有人都静默了下,然后就在一片叫好声中拥护!

他们都知道,战场上就是杀人和被杀的关系,死人永远都不会缺少。

今天是袍泽死了,明天也许就是自己。无论是谁都希望,如果自己万一不幸战死了,还能有一份抚恤,让家人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或多,或少。

张绣并不笨,看到华雄部曲的轰然叫好,就知道了其中奥妙所在:华雄此举,是让兵卒们没有了后顾之忧!

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在战场上,面对血肉横飞的场景死不旋踵!

有了死不旋踵的麾下,就有了封侯拜将的资本!

此子,有名将之姿也!

张绣心中感慨着,当即也照做了。

他也是西凉男儿,对建功立业的热血与冀望,是半点都不少的。

真正让张绣胸腔中洋溢了幸福的,是夏育亲自给他表达了谢意。

不光感谢他来救援自己,还夸赞了他一声掌兵有方,说什么他以后日必然是西凉将率的后起之秀!

那是在西凉无人不敬佩的夏司马、如今的护羌校尉啊!

得到这样人物的肯定,怎么不令人激动呢?

才弱冠之年的张绣,脸庞上的笑意,一直到第二天出发赶赴美阳的路途上,都没有能遏制得住。

是的,大胜之后就休整了一夜,他们就匆匆忙忙的赶路了。

“此处叛军并不是主力,他们溃败而去,必然会引大军而来。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

当仁不让接过指挥权的夏育,让华雄与张绣立刻引军离去。至于那些拿不走的物资,则是另一句话决定了命运。

“留着就是资敌!”

他是这么说的,直接让一把火照亮了畜官的原野和兵卒们眼中的可惜。

行军的路线,也是这个倔老头一个人直接拍板的。

不是直接沿着渭水一路向东,取道陈仓到美阳;而是先折向北,走汧水流域取道雍县,再顺着岐山的走势抵达美阳县。

这样的计划,几乎让路程多出了整整一倍。

“我们携带物资太多,速度快不起来。不想叛军追上,要么扔下钱财之物,要么走老夫决定的路线吧。”

华雄与张绣,当然不会让兵卒们扔下财物的。

所以呢,张绣一脸慷慨的说自己麾下走在后面殿后,而华雄拍着胸口说,麾下的赵昂可以带部曲走在前方探路。

至于夏育嘛,他得让人伺候着。

早在华雄与张绣到畜官之前,他就尝试着突围一次了,也身先士卒的让箭矢眷顾了。

小腿被洞穿!

幸好天气还寒冷,疮口没有发炎腐烂等迹象。不过上下马都得让人扶着,以后走路估计也得那根竹杖了。

唉,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他年纪毕竟已经过了六旬,血气早就衰弱。

华雄身为徒儿,当然是紧紧跟随在身侧伺候着,连夏育出恭的时候都得跟上。

一日为师嘛,百善孝为先嘛!

呵!

还真别说,这种衣不解带的伺候,让夏育心头还是很暖和的。

他私下给华雄叹了声,用损骂的方式,表达了要将华雄当成自己军中威望的继承人,“唉,你个竖子,难得还算是个有情义的西凉男儿。以后,也多照顾下我那些宗族和部曲吧。”

华雄对此,笑了笑没说话。

他还真不是图谋夏育的部曲。

只不过是觉得夏育对他很好,自己就应该感恩的报答;既然生而为人,就应该恪守着做人的善良本心。

而且他此刻,也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

他在担心另一个对他好的人,盖勋。围困畜官的叛军主力,四千多羌骑,都是冲着他去了。

第零六六章、有所不为

盖勋很凄惨,也很悲壮。

他率军走街亭谷道,刚出谷口的时候,就不出意外的被羌骑给困住了。

武钢车太少了,兵力也太少了!

导致结成的强弩阵,在空旷的平地上,无法掩护所有兵卒的安危。

更无法阻挡住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的羌骑。

在悍不畏死的羌骑冲锋中,盖勋麾下的阵型被冲溃了。别说是前去救援畜官,连自己这支队伍的安危都成了问题。

无奈之下的盖勋,只能且战且退,尽力让多一个兵卒们活着回到冀县。

但事与愿违。

等他退回到离冀县还有十几公里的狐盘时,身边就剩下了百余人。

自己也在亲冒矢石中,身负三处创伤。

冷兵器的战争,一支军队若是伤亡了两成以上,就会士气大崩;伤亡三成以上,就会变成溃不成军,相继逃亡而去。

而盖勋统领的兵卒,在伤亡了九成以上的绝境中,依然巍然不动的奋力厮杀。不得不让人感慨,盖勋自身的威望,已经到了让兵卒爱戴得无视生死的程度。

比起古之良将,也不遑多让了!

就是很可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下,这种视死如归的士气依然改变不了战局。

“若是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

他让兵卒们排成了鱼丽之阵,准备迎接最后时刻的同时,还指着身边一颗树对部曲们吩咐着。

用必死的觉悟,来鉴证大汉朝养士四百年的绝唱。

不过呢,他没有死成。

在这个时代,对于这种气节,就连敌人都会敬佩不已,不忍心杀害。

率领叛军进攻的首领,是先零种羌句就种部落的滇吾,他也敬佩盖勋的为人与名声。不但阻止了手下杀害盖勋的举动,说盖勋是贤人,杀害了会遭天谴。又把自己的战马送给盖勋,放他回冀县去。

盖勋当然不会接受叛军的馈赠。

直接就大骂着拒绝,让他们杀了自己。

这下不光是滇吾,就连其他羌人都对盖勋敬佩不已了。

最后,滇吾让人将盖勋绑了起来,将他好生送到了冀县城下才离去。

此战之后,汉阳郡的兵力只能维护各个县城的治安,再无余力出城迎战叛军。

不过汉阳郡也没必要外出野战了。

因为无论是边章与韩遂,还是其他种羌部落的首领,都很敬佩盖勋的为人。他们不但没有率兵去攻击汉阳郡,还勒令麾下不要去劫掠汉阳各县。

也就是说,盖勋以个人威望,保住了一郡黔首百姓的平安。

或许说,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们华夏民族骨子里的恪守,都永远不会缺席。永远都会有像盖勋这样的人出现,用气节撑起了礼仪之邦的脊梁;以傲骨让华夏文明代代薪火相传。

万世不衰!

不过呢,这样的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走的。

刚刚抵达右扶风美阳县的华雄,在得知盖勋的事迹后,心中无比的敬佩,但也悄然做了另一种的决定。

不是觉得盖勋的骨气不可取,而是想殊途同归。

就如春秋与战国这两个时期战争方式的区别。

春秋时期,诸侯国们都在争霸,想当代替周天子行驶权力。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推翻周朝这个天下共主的名义。

而战国时期,战争都是以攻城略地、并吞另一方为目的的。

那个时候,无论那个诸侯国,都明白了一件事:周天子,已经不配当天下共主了。如果自己占领的疆域够大,实力足够强大,就能变成另一个“周天子”。

所以才有了大秦帝国。

华雄就是觉得,大汉王朝的根基已经腐朽了,已经没有必要为之续命了。

与其辛苦去修修补补一艘无处不漏水的破船,还不如抽出这艘船上的依旧完好的零件,去打造新船。反正华夏民族在四百年前,也不是汉室刘姓当天下共主!

何必去纠结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华雄一口就拒绝了,张绣邀请去赴宴的来访。

半点犹豫都不带的。

张绣的从父张济抵达美阳了,张济的上官破虏将军董卓也到了。

对!

就是董卓设的宴!

他的麾下皆以骑兵为主,行军的时候又让步卒押运粮秣和辎重在后,自己率领着骑兵最先赶到了美阳。

到来的第一天,就以讨论军情的名义设宴,邀请了在美阳县有头有脸的人。

其中,夏育也在邀请之列。

不出意外的,夏育直接就拒绝了,他对董卓可没有什么好感。

早在张奂、段熲两人还活着的时候,他和董卓就相互攀比和较劲了。如今兵败归来美阳,怎么可能去丢这个脸!

直接张口就来了句“箭伤未痊愈而行动不便”,拒绝。

至于华雄这个无名小卒,也能被邀请呢,则是张绣的功劳。

他见到张济后,便将一路上的事情说了。

张济本来就无子,几乎将这个侄子当成了儿子看待。自然会跑去给董卓面前汇报一番,为张绣谋个的前程。

董卓这个人呢,论收买人心和御下之道,还是很有一手的。

别的不说,光凭麾下由湟中义从和秦胡组成的部曲,随他征战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始终不离不弃和死不旋踵就能看得出来。

张绣如愿以偿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带着两百部曲隶属于从父张济的麾下。顺带的,还被董卓派来邀请华雄以来赴宴。

他觉得华雄年纪轻轻,好像还挺有能耐的。

而且陇西郡和汉阳郡挨着嘛,也算是乡党嘛,扔出点善意说不定就能拉拢个助力。

而华雄呢,本来对张绣来串门还挺开心的。

嗯,他觉得张绣这个人好骗咳咳!是豪爽仗义,是个可交的血性汉子。

但是呢,一听是董卓邀请的,直接就来了句:“雄身为徒儿,先生疮伤未好,怎么能去赴宴饮酒作乐呢?”

好嘛,张口就扯出孝悌了,张绣只好露出一丝尴尬,告辞回去复命。

等他出了门,躺在榻上的夏育就叹了口气。

挥手招过来华雄,带着些惆怅说道,“狩元,我与董钟颖不和是我们老一辈的事,你不必顾及。而且,我在仕途不会长久了。若是你想出人头地,愿意提携你的人,只有同为西凉籍贯的皇甫义真和董钟颖。”

第零六七章、竖子愚钝

受到礼法的制约,汉代官员一直都很注重仪表。

夏育也是其中之一。

当初他被变为庶人,终日无所事事在落门聚渭水畔垂钓的时候,还腰侧佩戴玉玦和长剑。被复起成为了护羌校尉,更是将将自己收拾的仪表堂堂的。

然而他在畜官时突围,被一支箭矢洞穿了小腿。

大夫已经明确说,伤好了以后,走路也要备着一支木杖。

对此,他心中就有了准备。

他觉得畜官被围的败绩和以后仪表不存的尴尬,让自己不适合继续当大汉官员了。既然为大汉朝廷分忧变成有心无力,至少能不一斜一拐的给朝廷丢人。

唉,这个倔强的老头儿!

所以呢,他才说出了自己仕途不会长久的话语。

让华雄前去赴董卓的宴席,也是为他的未来考虑。毕竟在仕途之上,乡党这种情分,绝大多数时候是天然纽带。

如今凉州籍贯执掌兵权的人,最大的是皇甫嵩和董卓。

他们两个分别出自于皇甫规和张奂一系。

而当年的“凉州三明”,以功绩论段熲是耀眼的那位。先后讨平西羌、东羌,给了凉州十数年的平静生活。

但他下场也是最惨的一位。

因依附宦官而被罪责,下狱饮鸩而死。

属于他一系的将领,两个得力部将田晏和夏育被变为庶人,唯独有从弟段煨在关中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这就是夏育说,皇甫嵩和董卓愿意拉一把华雄的原因。

如果,华雄愿意放低姿态的话。

从皇甫嵩和董卓的角度出发,华雄拜了夏育为师,就等于是段熲一系的第三代。昔日“凉州三明”中最耀眼的那位,如今后辈落魄到跑来依附自己,提拔一番是必然的。

无论是为了上一代的名声,还是为了不被别人指责自己胸襟狭隘。

反正就是给个机会嘛,能不能把握得住,是华雄自己的事情嘛!简简单单就能成就了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沟沟壑壑,早就一肚子男盗女娼、人情练达的华雄都很早就懂了。

但是呢,他还是摇了摇头,冲着夏育露出笑容来,“多谢先生提点。但我还是不想去赴董将军的宴。等这里的战事结束了,我还要回去冀县给盖太守复命呢!”

嗯?

夏育睁大了眼睛,还激动得从榻上猛然坐直身体。

结果牵扯到了小腿的伤口,痛得了咧嘴呲牙的,“啊”的一声又躺了回去。

“啧呲”

用几个吸气的动作,来缓解疼痛后,他才恨铁不成钢的破口大骂,“竖子愚钝!你既然到了美阳,赶上朝廷平叛大军来讨伐,就应该把握好机会努力崭露头角,为以后升迁积累战功和人脉!怎么能说出这种胸无大志的话语来!回去冀县作甚?盖元固缺你一个假军候吗?我辈男儿,有了机会就应该努力去奋争!上可得机遇报效朝廷,下可以战功封妻荫子!赢得生前身后名!气死老夫了!怎么收了你这种愚钝的徒儿来!”



老人家的肺活量还真不错,一堆训示话语下来,都不带喘气的。

也让华雄的心头很暖和。

夏育的这番话语,几乎是将他当成了儿子一样,身教言传了。

马上的,华雄就跑去拿来水囊递给夏育,还尽量放缓了语速,用很温和的声音说道,“先生教训的是。只是雄也有自己的思虑,要不先生听一听雄的理由可好?”

还真别说,夏育这个倔老头就是顺毛驴,华雄恭敬的态度让他脸上也缓和了不少,就是语气上还有些不满意,“哼,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竖子能说出什么理由来!”

说就说呗,找个理由还不容易。

反正我不会傻到,将跟着董卓以后会变成过街老鼠,陷入身败名裂的未来告诉你。

“先生,我是觉得现在整个凉州都烽火遍地,朝廷若是想彻底平定战乱,非一秋一年之功。是故,我想回去冀县继续跟着盖太守,保护乡里百姓。先生你是知道的,羌乱起,便是白骨露於野。”

说到这里,华雄顿了顿才继续,“我既然从军了,如果乡里都保护不了,以后就算得到了两千石官职,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我现在才虚岁十七,还年轻,有的时间等到封侯拜将那天。”

夏育听完了以后,脸上的怒意不见,还陷入了好久的默然。

是啊,他是知道的,羌乱会给黔首百姓带来什么。

他更知道,前来讨伐叛军的许多将领,包括大汉天子和朝廷百官在内,他们都不会将凉州黔首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更不会去思考,西凉的羌人为什么在一百多年里,一直断断续续的叛乱。

他们有些人计算着,如何打赢这场战争,打赢了以后自己将升迁为什么官职。

有些人计算着,等镇压羌人了以后,可以征收多少赋税、一个千人的种羌部落征收牛羊和战马是多少。

“唉”

好长的、好惆怅的一声叹息,夏育将脑袋斜斜靠在榻沿上,耷拉下了眼皮,“罢了,你既然自有主张,老夫就不干涉了。刚好老夫也伤残了,到时候上书辞官和你一起回去吧。嗯,老夫困倦了,你出去吧。”

“诺。”

华雄闻言起身,恭敬行了一礼后,“先生,那雄先去看看部曲,暮食时分再送吃食过来。”

夏育没有张开眼睛。

反而翻身向内,还随手摆了摆,犹如驱赶一只苍蝇,“聒噪!”

华雄莞尔,轻轻走出去,还不忘随手掩上了门。

春三月了,右扶风的美阳县,已经有绿意在挑逗着春意盎然。

华雄与夏育等人安札的营地,在城外约摸三里处。此地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许多黔首百姓已经在平坦的关中平原上忙碌着春耕。

壮年男人们扶着犁,挥动着鞭子驱使牛马耕田,老人与妇人们在身后落下种子,还有稚童在阡陌中光着脚丫奔跑欢笑。

恰是一副世外桃源的卷轴。

就是不知道,等到秋收的到来,这些小麦和谷子(小米)被平叛大军就地征收后,黔首百姓还能得到多少果腹呢?

华雄甩了甩脑袋,将这种想法甩了出去。

反正自己如今还没有能力去更改结局,何必去瞎操心呢?

“狩元,有人找你。”

这时,赵昂跑过来,大口喘着气说。

不过他白费功夫了。

只见十数骑正缓缓而来,为首一人端坐在马背上,用马鞭指着华雄问道,“你便是竖子华雄?!”

第零六八章、辱人者杀

在这个时代,直接连名带姓的称呼别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甚至,还会被视作一种侮辱。

人们在生活习惯中,同辈之间会称呼双方的表字,或者称呼官职、职务等别号代替。

如今,一股骑兵不请自来,为首之人居高临下连名带姓的称呼华雄,还在前缀上加了个“竖子”。

这种打脸行为,是个人都恼火。

华雄的眼睛,直接眯了起来,嘴角也在微微扬起。

若是熟悉他的人,就知道他这是生出了血溅五步的心思。

显然,对方和华雄并不熟悉。他见到没人回答自己,又再次趾高气昂的出声呵斥道,“小子,你聋了还是哑了?听不到老子在问话吗?”

华雄依然没有回答他,而是冲着周边义愤填膺的部曲们吼了一句:“上弩!”

唰!

无论是他的部曲还是夏育的,都拿出军弩上弦,用弩箭对准了营地中间的十数骑。只需要华雄一声令下,几百支弩箭可以让他们人与战马都倒地不起。

这样的变故,也让这些骑兵一阵骚乱。

唯独方才开口的那个人。

约摸四旬的他,对这种变故一点惊慌都没有。

而是竖起了两条扫把一样的浓眉,瞪着两只三角眼怒号,“竖子!竟敢拿军弩来吓老子?知道老子是谁吗?当年老子在张掖郡刀头舔血的手,你还在吃奶呢!”

骂完了华雄,又骄傲昂起下巴,环视周边闪耀着阳光的弩箭,“就你们这些残兵败将,还想吓唬人呢?老子是破虏将军部将郭汜!有种的射出一支弩箭来,董将军定然将你家中老小全都砍了!”

好嘛,从物种繁衍的角度看,这种人和那些在发qing期喜欢到处炫耀身体、彰显繁殖能力的雄性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受到身为人类的礼法制约,稍微含蓄了些,沐猴而冠。

但华雄心中的惊讶,则是这个家伙竟然是郭汜!

以后和李傕一起攻破长安城,玩弄天子和朝廷百官,将汉室威严当成擦脚布的郭汜!

嗯,这个家伙是西凉张掖郡人,小字阿多,是个马贼出身。

一直以争强斗狠著称,以前在西凉众贼寇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后来被董卓收服成为部将,随军征战,颇有知兵之名,极善于千里奔袭。

就在华雄心中惊诧的那一瞬间,郭汜还以为对自己和董卓的名号,将这些少年郎给吓住了。又继续颐指气使的,“华雄,董将军屈尊邀请你赴宴,是你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个竖子不感恩戴德前来,竟然还敢拒绝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呸!”



这句话刚落地,众人就知道他的来由了。

原来是张绣会去禀报董卓后,郭汜觉得是华雄给脸不要脸,气不过跑来撒野。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董卓的指使,或多或少有点吧?

不然的话,郭汜再怎么蛮横鲁莽,也不会跑来护羌校尉夏育的营寨里胡闹。

所以呢,华雄心中也有了计较。

这郭汜不是跑来骂他出气的,而是董卓故意让人来,羞辱夏育的!毕竟夏育也不给他颜面,拒绝了宴席的邀请。

在西凉男儿的行事风格中,有句话怎么说来的?

辱人者,人可杀之!

民风彪悍的西凉,从来都不会有“以德报怨”这种事情发生。

至少,不会发生在像华雄这样年纪的少年郎身上。西凉男儿们早就学会了狼一样的凶狠,懂得了“以牙还牙”的生存方式。

是的,生存方式!

在西凉,如果自己被人欺负了,不思去报复,就会迎来无数人的欺负!

不会有人可怜你!

只会觉得这样软弱的人,不适合生活在西凉这片土壤上,被欺负是应该的!被弄死也是活该!死了还免得玷污了西凉男儿这个称呼!

华雄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用羌人部曲手中接过两石铁胎弓,抽出箭矢将弓弦拉了浑圆,让三菱箭镞对准了眼前不过数丈距离的郭汜。

这时,郭汜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个人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在行事中,有着手比脑子更快的年少轻狂!

面对着华雄引弓,他只来得及呵斥一声“贼子你”,连“敢”字都没有说出来,华雄就松开了手指。

“嘣!”

强劲的弓弦声,让箭矢疾如闪电。

“嘶聿聿!”

一声战马高昂的悲鸣,郭汜的坐骑的轰然倒地。在它的胸颈间,被一只箭矢穿透了,整整冒出五六寸有余来。

郭汜也很狼狈。

仗着多年骑射的功夫,双手往马背上一撑,借力往侧边的地上打了个滚,才避免被战马压断腿的不幸。

但却颜面无存。

华雄营寨里的部曲,都看着他从趾高气昂到就地打滚,便轰然大笑。

“看在你是大汉将士的份上,我不射死你!”

华雄收起弓,语气淡淡的,“但是,如果你下一次再敢侮我的话”

嗯,一个好长的尾音。

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下一次的结果是什么。

不过呢,郭汜到底是马贼出身的人。

他再度站起身体来,面对着周边无数弩箭的棱锋,盯着华雄的眼睛,戾气丝毫没有掩饰半分。

更没有捡回一条命的觉悟。

而是像是浑身血液都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手更是放在了缳首刀柄上。

他的战马可是千里挑一的!

任何一个西凉骑卒,对待战马都犹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华雄射杀了他的战马,和直接射杀了他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而华雄呢,仿佛是做了吃饭喝水等平常事情一样,和他对视的眼睛半点不波澜。还语气很欠的扔出了句,“怎么,还不想滚?是在等我把你们的战马都射杀了吗?”

“嘶~~~~”

“呼~~~~~”

郭汜胸腹起伏很大,鼻息也很粗重。

终于,他一把将旁边的骑卒扯下战马,自己跃上去后就掉头疾驰而去,用背影将一句咆哮扔在地上。

“华雄竖子,老子一定会用你的头盖骨当溺器!”

切,吓唬谁啊!

华雄直接将这句话当成了空气,在部曲们敬佩的眼光中,挥手让大家散去。

不过呢,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将所有部曲都召集起来。忙活着放置鹿角、扔铁蒺藜、依托简陋营寨摆强弩阵等等。

因为在外面游荡的斥候,一脸惊慌失措的疾驰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董卓亲率三千西凉铁骑而来的消息。

第零六九章、何故如此

刀头舔血的兵卒,多为粗鄙之辈。

将领可以通过军法约束他们,但想得到他们的爱戴和誓死相随,就得付出更多。比如同吃同住、用钱财厚待等等。

当然了,还有一种是必不可少的。

那就是,护短!

没有兵卒会愿意跟着,一位不为麾下出气的将领。

董卓掌兵多年,当然也深谙其道。

所以呢,当郭汜跑回去将华雄射死战马的事情一说,依然在宴席中他当即踢翻了桌几,率领着嫡系三千西凉铁骑浩浩荡荡往华雄营寨而来。

但是呢,这种护短行为,夏育也是不缺少的。

当华雄呵斥着军营中兵卒们准备迎战,也将夏育给惊动了。

他在听完事情的始末后,便让人抬着军榻放在了营地的中央,正对着营寨门,还挥手招过来华雄,“狩元,别捣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给撤了!老夫倒要看看董仲颖这个匹夫,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先生威武霸气!

华雄一听,心中不由赞了声。

他现在才猛然想起,一直混得凄凄惨惨、手底下没有几个兵的夏育,身上还有朝廷任命的护羌校尉官职呢!

对比起董卓这个破虏将军来说也不逊色!

而且两人之间也没有从属关系,对上了谁还能怕了谁呢!

难道夏育还需要去担心,董卓胆敢纵兵将自己杀了不成?

果然,有了名义在手,就可以挺直腰杆子去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啊呸!是可以扛起汉室的大旗,用礼序尊卑来砸人了。

董卓引军到的时候,看到夏育营寨大门是开着的,也不客气的就带着部曲纵马进入,直到了夏育斜卧着的军榻前才勒住缰绳。

让战马驰骋卷起的灰尘,几乎将夏育笼罩在其中。

旁边站立的华雄,心中怒意大起。

盯着依旧在战马端坐着的董卓,刚想开口怒斥呢,却被夏育抢了先。

他仿佛没有看到董卓一样,头也不抬就用手在口鼻前挥了挥,声音悠悠,“唉,春天到了还以为就是蚊蝇多,没想到阿猫阿狗都能卷起一堆尘土来。”



不愧是混迹仕途数十年的人啊!

这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实在是太令人解气了!

华雄对夏育的认识再度上了一个台阶,眉目间露出笑意看向董卓,想看看这位颇有暴戾恣睢名声的家伙,是怎么应对的。

嗯,董卓如今年纪约摸五旬。

茂密的络腮胡须簇拥着满脸横肉,宽额环眼,重鼻方口,从面相上就知道是个骄横的主。也许是一直戎马行伍的关系,身材没有发福,还保留着熊腰虎背的壮实。

“哈哈哈”

伴着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董卓从战马上矫健的一跃而下。

径直坐在了夏育的军榻上,“我听闻夏校尉有伤在身,就一刻不耽搁的来探望,以尽同僚之情。却想不到,迎来了夏校尉出口伤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嘴角带上了一丝鄙夷,“莫非是,夏校尉在山野当庶人的时间太久就忘了礼仪,因畜官之败而眼昏耳聩了?”

好嘛,有道是打人不打脸!

董卓这厮,看似粗鲁却是城府极深,三言两语就将夏育的伤疤都给揭开了。

而夏育也不动气,慢悠悠的坐直了身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董卓,“原来是仲颖啊,你怎么也在此地?老夫听说你在冀州广宗被黄巾贼子大败,被朝廷给免职贬回陇西了的。哈,果然是三人成虎,谣言不可信也!”

“你!”

顿时,董卓满脸铁青。

他去年接替卢植进攻广宗黄巾贼的败绩中,还是率领着数万精锐兵马呢。而夏育的畜官之败,却是几百部曲对抗数千羌骑。

从兵力上,两人高下立判。

“哼!”

看从功绩上没有能折辱夏育,董卓也不想在做口舌之争,鼻子哼了声就站起来,“夏校尉,本将军来此是讨个说法的!你徒儿华雄,射杀了我部将郭汜的战马,这事该怎么处置?”

“哦,这事啊!”

夏育依旧满脸笑容,冲着旁边的部曲挥了挥手,“去,将老夫的战马牵来。董将军,用老夫的战马赔给你,可还满意否?”

董卓要是满意了,那才是见鬼了。

先不说郭汜的战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和归隐多年夏育的战马不是一个档次的。更重要的是,郭汜被羞辱,就是董卓被折了颜面,单单赔只战马怎么可能就此揭过篇!

董卓大怒,指着夏育咆哮如雷,“夏匹夫,你别欺人太甚!将华雄竖子交出来,本将军可以既往不咎!”

“什么叫欺人太甚!”

被当众辱骂的夏育,也撕开了脸皮,指着董卓大声反骂,“老夫乃朝廷任命的护羌校尉,你个匹夫的部将竟敢在我军营内驰马辱骂,别说一只战马,不宰了他都是仁慈了!还既往不咎呢,你个董仲颖真当自己当回事!呸!”

一片死寂。

夏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后,整个军营内都陷入了死寂。

董卓的脸上铁青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眯起了眼睛,将手放在腰侧的佩剑上,声音冷若寒霜,“莫非夏校尉以为,本将军的剑不利?还是觉得,本将军的铁骑踏不平你这破营寨?”

然后呢,夏育又斜靠在军榻上了。

“你董仲颖的剑自然是利的,就是不知道比起朝廷法度来,还利不利呢?”

“好!好!好!”

董卓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连续说了三个好字,“既然如此,夏校尉,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转身离去之际,还冲着华雄撂下一句话,“小子,兵荒马乱的,出门小心点!”

怎么滴,现在的人都喜欢威胁吗?

华雄看着董卓麾下浩浩荡荡的离去,耸了下肩膀。

马上的,就转头就对着夏育献上了敬仰之意,“先生豪气!真乃我辈之楷模也!”

然后呢,他的脑袋就被赏了个爆栗。

夏育满脸怒意,眼睛死死的盯着华雄,“奸诈竖子!长能耐了啊!竟敢将老夫当枪使!说,你是故意做给皇甫义真看,还是做给张司空看到的?”

呃,不愧是吃了很多盐巴的老人家啊,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啊!

华雄揉着脑袋,心里有些遗憾。

第零七零章、老少与论

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用这句话来表达华雄的意图,是最恰当不过了。

他在当年在落门聚渭水畔,死皮赖脸拜夏育为师的时候,就将董卓当成了以后悖道而行的人。

如今既然来到了美阳,有机会看到董卓,当然就要先将态度提前表明了。

因为此番朝廷派来讨伐羌乱的将领,主帅是张温,前部统帅是皇甫嵩。

这两个人,和董卓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其中皇甫嵩和董卓的关系就很微妙。

本来他们两个都是凉州人,是“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和张奂两系的第二代,天生就存在着竞争关系。

黄巾之乱前,皇甫嵩是北地太守,董卓是河东太守。

若以这两个郡的疆域、人口和财富来算,董卓比皇甫嵩更胜一筹。

但是黄巾之乱后,董卓兵败被罢官免职,皇甫嵩变成了大汉朝名声最响亮的名将!官至左车骑将军,封槐里侯,食邑八千户!

说董卓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在华雄尘封的记忆力里,皇甫嵩和董卓的矛盾马上就要爆发了,提前先和董卓交恶,就等于给皇甫嵩卖了个好!

至于司空张温,他不是关西人。

虽然他也会带上地域的偏见,对华雄这个关西鄙夫看不上眼。但以混仕途多年的城府,肯定会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

只要董卓这个家伙冒出点暴戾恣睢来,张温怎么可能不扔给华雄一点便利,让他去刺激刺激董卓呢?

对!

这就是华雄故意和董卓交恶的目的。

未雨先绸缪嘛,反正以后都决定不再一个壶里尿了,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了,这种未卜先知,是无法给夏育解释的。

所以呢,面对夏育的责问,华雄踌躇着言辞换成了另一种方式,“先生,雄是觉得破虏将军麾下一个部将便如此骄横,可见此人行事恣睢妄为,不可接近。还不如借故和他交恶了,双方划分界限,以后他犯了什么事,也不会被牵扯到我们。”

对此,夏育的眉毛挑了挑,用一脸狐疑的表情看着华雄。

嗯,没有说话,没其他动作,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仿佛不认识这个徒儿了一样。

怎么,我的解释漏洞很多吗?

不对啊,明明是半真半假了都,不是说假话带上九分真的,就能骗人吗?

华雄心中也纳闷了。

想了想,又问了句,“先生,是雄的考虑有不妥之处吗?”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夏育捏着胡子,将华雄看得心中发毛了以后,才徐徐开口说道,“你的考虑很对。董仲颖此人,粗猛好杀,以前在军中没少做出杀俘取乐之事。这种人,以后得势了也不会长久,离得他远点也是对的。不过”

说到这里,夏育拖了好长一个尾音,就没有继续了。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

就算是老人家说话,也不带这样大喘气的好不?

华雄心中无语,等了好一会儿夏育都没有说话,就主动开口询问,“先生,不过什么?”

然后呢,他就被训了。

夏育张口就呵斥道,“竖子,催什么催!为将率者,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重点不是这个好不?

好吧,你是先生,是老人家,道理都在你嘴巴里养着的。

这下华雄彻底无语了。

只好拱了个手以示受教,不再发问,努力让脸色变得严肃了些。

但是呢,明显的,他的养气功夫还没到家。

夏育接下来冒出的话语,直接就让他脸上一片愕然。

这是一段好长的话。

“不过,狩元啊,你真的就虚岁十七吗?从未混迹仕途,反而心计就已经像久经仕途的官僚一样。你方才的分析,就连在仕途上混了十几年的人,都不一定能说得出来。老夫当年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提刀在郡里任侠逞强斗狠呢!”

我能告诉你,我的灵魂来自两千多年后吗?

华雄心中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表现的太过于锋芒毕露了。

踌躇了下,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回先生,雄当然是虚岁十七,冀县的户籍上明明白白的记着呢!至于雄的这番分析,也许是和出身有关吧。先生是知道的,习惯了贫苦生活的黔首百姓,做什么事情都斤斤计较,雄只不过是想得远了些而已。”



夏育又是一个鼻音。

只是这次不同,没有继续盯着华雄看了。

他觉得华雄这番说法,好像还是挺有道理的。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而华雄看得远了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大汉朝比华雄早慧的人,多了去了。

“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出这个营寨了。董仲颖此人心志骄横,你既然折了他颜面,就要防着他派人在外面找机会杀你。”

夏育将方才的话题揭过篇,叮嘱了一句后,就起身示意华雄扶自己回营帐内休息。

才走了两步呢,就顿住了脚步,“对了!你让几个部曲去打探下皇甫义真的行程,他差不多这几天就到美阳了。”

“诺,雄等下就安排。”

华雄应了声,又问道:“先生这是打算去和皇甫将军会面吗?”

“废话!你个竖子有时候挺聪慧的,有时候又愚不可及!”

好吧,夏育又开始骂骂咧咧了,“都得罪董仲颖了,自然要和皇甫义真交好。以他们两人手中捏着的兵力,随便扔出一部来都能灭了我们!”

这下奸诈如华雄,心中也终于有了些愧疚。

毕竟夏育拜访去皇甫嵩,和董卓交恶是两回事。

夏育和董卓本来就关系不好,交恶了也无所谓。但是华雄为了自己的打算,连累了夏育去找皇甫嵩卖老脸,那就是端的不当人子了。

“先生,是雄不对,害你”

华雄放缓了语速,小声的请罪着。但还没说完,就被夏育打断了。

“你我师徒,本为一体,不必说这种话。再说了,我和皇甫义真没有过冲突,此番他为平叛前军主将,去拜访一番也是情理之中。”

唉,这个可爱的倔老头啊!

第零七一章、小人戚戚

或许春寒料峭这个词,就是为倒春寒准备的吧。

右扶风的阳春三月,明明已经阳光明媚和让人脱下羊皮袄子了,结果突然就连续好几日的彤云密布。

一夜醒来,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让黔首百姓们冷彻心扉。

不光是惋惜已经埋在地里的种子,更是因为边章与韩遂的主力军队,已经陆陆续续在岐山一带纠集。无数三五成群的游骑斥候小队,更是经常在美阳城外荒野得意的耀武扬威。大汉的精锐游骑也不甘示弱,双方在城外追逐着。

箭弩在原野上飞扬,白刃在山脚下碰撞,用马蹄声声敲响大地的哀嚎。

也唤起了黔首百姓的哀嚎。

才春耕的良田,已然成为了战场。

此刻,华雄端坐在乌孙马上,身体随着战马的小跑起伏。眼睛如狩猎的苍鹰,锐利而又谨慎的环顾着左右,两石铁胎弓更是紧紧的捏在左手上。

他的身后,是三个羌人部曲呈品字型警戒着,寻找叛军斥候的踪迹。

半个月了,为了凑够二十颗首级,华雄在岐山附近游荡了半个月。

对,他出来凑够首级的。

至于是什么理由,还得从他跟着夏育,跑去见平叛大军的主帅皇甫嵩说起。

皇甫嵩,字义真,安定郡朝那县人。

家中世代仕官两千石,是雁门太守皇甫节之子、度辽将军皇甫规之侄。其中,皇甫规更是曾经开设学馆十四年,以《诗》、《易》教授门徒。

出身于这样家庭的他,对夏育带着华雄来访的目的,心知肚明。

也让华雄产生了,自己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郝然。

皇甫嵩对夏育很客气,既有着世家子的风度翩翩,也有西凉男儿的豪迈。还很谦虚的询问有平定羌乱经历的夏育,关于应对叛军的策略等等。

但是呢,在两人谈完了正事,夏育提出要求的时候,就有点踌躇。

夏育以自己箭伤未痊愈为由,想将自己麾下所属的兵马,合华雄部曲凑成五百人为一曲,让华雄率领听命于皇甫嵩将令。

名义上是很好听的,为平叛尽微薄之力。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夏育这是请托皇甫嵩看在情面上,给自己徒儿获得功勋的机会。

毕竟两军对阵的调度中,有冲锋陷阵的将士,也会有坚守后方的兵卒。华雄被放在沙场上斩将夺旗,还是扔去城墙上看日升日落,都是皇甫嵩这个主将一句话的事。

不过呢,皇甫嵩对此没有当即应下来。

而是撇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华雄,捏起了胡须陷入沉吟。

思考之久,让夏育还以为是他觉得华雄太年少,不堪重任呢!又费了不少口水,说起华雄从军后的过往来。

听得皇甫嵩的脸缓和了不少。

但是呢,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夸赞少年锐意,而是这样的:“狩元,听说你将董仲颖麾下部将的战马射杀了?”



华雄一听,就在心中大叹失策。

本来他想借着和董卓交恶,来获得皇甫嵩的好感,进而能在此次平叛中捞点军功。

却忘了“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区别。

皇甫嵩作为如今大汉朝最负盛名的统帅,也是名声绝佳的士人,一直都秉承着君子坦荡荡的作风,做事也不计较个人荣辱。

比如他问华雄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接受华雄的卖好。

而是隐晦的指责华雄做事不以大局为重。大敌当前,不思同心协力共力讨贼,竟然还故意去激怒董卓,让夏育与董卓的矛盾激烈化、明面化。

董卓官职为破虏将军,是平叛大军的副将,手中的兵力和皇甫嵩相差无几。

皇甫嵩不会为了个人对董卓的感官不好,就去提携华雄让董卓心中不痛快,将平叛大军中变成将帅不和的局面,进而影响了战局。

他是个纯粹的士人,更是个优秀的统帅。

胸襟只装着忧国忧民的情怀,只有报效朝廷的抱负,没有蝇营狗苟的龌龊。

“回将军,是。雄当时鲁莽行事,惭愧。”

华雄行了个礼,恭声回道。

这个直接认错的态度,倒是让皇甫嵩脸上露出些笑意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年轻人嘛,谁没有点年少轻狂的破事。

再加上夏育都亲自开口请托了,他再怎么也得买点面子。

“嗯,以后莫再鲁莽便是。既然夏校尉说你颇有勇力与胆识,又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我就让你行军候之职统领麾下五百部曲吧。不过,你毕竟是没有资历,贸然领军候职位,怕是董仲颖有异议。正好叛军斥候已经在城外出现,你去找点功勋吧。什么时候提二十个首级归来,就什么时候任职。”

皇甫嵩点了点头,话是对华雄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夏育,“夏校尉,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可还妥善否?”

“甚好。多谢将军了。”

夏育二话不说的,就直接帮华雄应下了。

一方面,是他对华雄的武力和射术很有信心。另一方面,则是想着华雄连二十个首级都拿不回来,也没必要做征战沙场、封侯拜将的美梦了。

而董卓呢,对皇甫嵩此举也挺满意的。

他在行伍中多年,当然知道能选拔出来充当斥候的兵卒都是精锐。华雄这个竖子年纪轻轻,想拿到二十个首级谈何容易!

说不定还被反杀了呢!

带着等着看好戏的心思,他也将华雄这个小人物扔到脑后,忙活着军务去了。

嗯,皇甫嵩应对叛军的策略,是先坚守营地消耗叛军的锐气。

前来美阳的叛军主力足足有十余万,羌种部落多首领也多,边章与韩遂不可能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的听从军令。

只要坚守住营寨一段时间,久攻不下的羌种首领们,就会出现各种不同的意见,出现争端。

到了那个时候,战机自然就会出现。

当然了,这些事情华雄操不上心。

他在烦恼着呢!

出来晃荡半个月,射杀了十七个叛军斥候,结果名声也传出去了。

那些叛军斥候看到他的时候,不是试图来杀死他,而是直接调转马头就跑了

他不能去追,还得赶紧逃离此地。因为马上的,就会有上百羌骑浩浩荡荡的,来到他现在的位置围剿。

难道为了不在城头上看风景,我要做出杀良冒功的事情不成?

在战马上颠簸的华雄,有些苦恼思绪着。

然后被羌人部曲给打断了,“军候,有一队人马吊在我们后面两刻钟了,好像是郭汜的部曲。”

第零七二章、天地之怒

《国语·周语》有云:“周之兴也,鸣于岐山。”

岐山虽然不高,但山脉很庞大,高低不平的丘陵素有千山连绵之称。岭上草木挂着皑皑白雪,悬崖挂柏,若是前来踏青,倒是别有一番幽静的野趣。

但是被人心怀不轨的尾随,就不是什么美妙的心情了。

华雄听完部曲的话语,便微微瞄了自己的身后。

果然,后面有约摸二十余骑在两百步外远远吊着,并没有穿着大汉将士的火红色军服。

华雄放缓了马速,和后面的部曲并肩而行,小声问道:“你确定他们是郭汜的部曲吗?他们他们好像不是汉军啊?”

“不敢确定,距离太远了看不清。”

羌人部曲也压低了声音,“不过他们都带着玄色头盔,上面还绑着黄色的飘带,这个打扮和上次来我们军营的郭汜部曲一样。而且从我们进入岐山范围后,他们一直跟着我们。”

“嗯,知道了。”

华雄点了头,借着取水囊的动作又往后面瞄了一眼。

既然羌人部曲这么说,身后的人必定是郭汜的人无疑!

而且他们是来要自己的命!

不然的话,没有合适的理由来解释。

其一,如果他们是汉军斥候,就算不穿着大汉军服,也应该去打探叛军军情,而不是无聊的跟着自己跑了两刻钟。

其二,如果是叛军的斥候,早应该呼啸着冲上来杀自己了。

看来这个郭汜,是没有忍下那口气,打算趁机截杀我然后嫁祸给叛军?

华雄默默思绪着,也在心里思索着对策。

恰好,此时前方有两个叛军斥候冒头。

远远看到华雄那匹神俊的乌孙马后,就头也不回的掉头而跑。

正是他们的出现,让华雄脑海里灵光一闪。

他这是想起了,这些天的苦恼问题。又抬头瞄了一眼,被前些天大雪染白的岐山山脉,嘴角就露出一丝笑容来。

郭汜个匹夫,派来二十多骑就想杀我?

太小看我了吧!

就是不知道,这二十多骑都没有回去,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呵!

马上的,他将羌人部曲们携带的鸣镝取了过来,并且让他们在前面一个岔口离队转进去,自己一人策马缓缓向前。而身后尾随的骑兵看到这个现象,并没有分出人去追赶羌人部曲,而是稍微加快了马速,让双方的距离就约摸百步。

华雄也发现了,双方距离在慢慢拉近。

但是呢,他微微拉了下马缰绳,让神俊的乌孙马放缓速度,还回首往后挥了挥手,像是给友军招呼一样。

这个举动,让后面的骑兵也愣了下。

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也挥了挥手打招呼。

双方在这个举动中,距离就六十余步了。也让华雄的嘴角,绽放了一抹冷笑,心里有句话在悄然落地。

时间差不多了吧?

对!

他一直在默默的计算着时间!

比如叛军斥候发现自己后,是大概多少时间会引大队来围堵。

也在回想着,这些天在游荡中记在脑海里的地形。比如前方的岔口还有多远,以乌孙马猛然爆发的速度,需要多少时间冲进去。

是的,他就是想其道而行之,借助叛军的围堵来除去身后的骑兵。

别人都要来杀自己了,就得让他们有来无回不是?

就在双方距离就只有五十步的时候,身后骑兵猛然加速,让战马全速驰骋逼近。而华雄也一夹马腹,猛然往前方冲去,嘴里还喊出了振奋人心的呼哨。

“呜~~~~~~呵!”

他已经不需要再计算距离了。因为前方视野里,已经出现了百余骑叛军的身影。

然后呢,连绵的岐山脚下就出现了很有趣的一幕。

火急火燎赶来的百余骑叛军,很惊讶。

他们看到了这些日子围堵不到的那名汉军斥候,大声呼哨匹马冲过来。

哦,不对!

不是匹马,而是带着二十多骑冲锋而来。

但是冲在最前方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那个家伙,怎么就突然就拐入山道岔口中去了呢?

跟在华雄后方的二十多骑,也很惊讶。

他们明明是追赶一个人的,想以多欺少杀了华雄回去给郭汜汇报的,怎么前方就突然出现了百余骑叛军正冲过来呢?

已经极速跑起来的战马,是不能一下子停止的。

而且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骑兵,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放缓马速。不然的话,会给对方迅速逼近,人借马力一矛将自己捅死。

所以呢,叛军分出了十余骑拐入岔口去追赶华雄,其余人咆哮着冲过来。

郭汜的部曲就悲催了,急切之下无法变道逃脱,只能高高扬起了缳首刀,冲着对面发出了咆哮。



悲壮!

可歌可泣!

面对数倍敌人,也无畏的发起冲锋,真不愧是我大汉将士也!

就是不知道,冲过去了以后,会有几个人能冲透敌阵,利用对方迂回的时间逃回去呢?

嗯,华雄不知道。

他正策马往岐山的山体陡峭处奔去。

还尽量控制乌孙马不要跑得太快,以免把后面跟着的十余骑叛军给甩掉了。

这些都是首级啊!

是自己避免被扔去城头上无聊发呆,当上军候的功勋啊!

至于一个人,怎么在十几骑追兵中拿到三个首级嘛,他的手中已经抽出鸣镝。

搭箭引弓,往天上射,一气呵成。

作为军中示警通的信号箭,鸣镝的声音既尖锐而又凄厉高亢。

若是在人的耳边掠过,会让人出现短暂的失聪;若是在积累厚厚雪层的陡峭山坡掠过,则会引发老天爷的发怒。

雪崩!

说是迟,那时快。

当骨质鸣镝响彻了苍穹后,就引发了半空中一阵轰鸣声。

只见岐山高耸的斜坡上,冰层和灰尘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掀起了一阵阵棕褐色的气团。其中的块头微大冰渣,还不同角度折射了阳光的色泽,泛起了一片五彩斑斓。

华雄没有去看这一片壮观,而是猛地夹马腹,让雄俊的乌孙马在雪层塌陷下来之前冲出了覆盖的范围。

而后面跟着的叛军,大部分人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对雪崩根本没有防备的他们,等抬头去看厚厚雪层席卷而下时,已经有些晚了。他们哀嚎着,惊慌着调转马头四散而逃,逃离天地之威覆盖的范围。

可惜,只有约摸七八骑跑了出来。

更可惜的是,华雄这时已经绕过了过来,拉开了弓弦。

“嘣!”

阳春三月,不只是播种的季节,也可以是收割。

第零七三章、天眷妖孽

谣言止于智者。

饱学诗书的边章与韩遂都能担得起“智者”这个称呼。

但是呢,他们却无法止住,流传在各个羌种部落里的谣言。

那是几个斥候一脸惊魂未定回来以后,传出来的谣言。说什么,汉军中有一人骑着乌孙马,能引来天地之威为助力。

一开始,这个谣言没几个人相信。但那几个斥候带着人,去岐山将被雪层下几具尸首挖出来火葬后,所有人都信了。

毕竟这么厚的雪层,不可能是人为弄过来的!

然后呢,谣言就以极快的速度传播着,到全军皆知的地步,只用了三五天的时间。

等边章和韩遂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法不及阻止了。

好嘛,因为这个时代都很信鬼神之说的。

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被汉武帝采纳后;当光武帝刘秀起兵两年便光复旧物,延祚几二百年,应了“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后,大汉朝就对图谶之说深信不疑。就连朝廷的现在法度里,还有出现了天地异象或者地震蝗灾什么鬼的,就要罢免三公的惯例。

羌人叛军的兵卒,几乎都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在他们的脑海里,可没有鸣镝尖锐的声波,可以引发雪崩的常识。

所以呢,当湟中羌族人说明了那匹乌孙马的来由后,华雄这个名字在西凉各个种羌部落里,都变成了一个仰望的存在。

羌人们觉得,华雄是被老天爷眷顾的,去伤害了会被天谴的。

那些被埋在雪层里死去的尸体,就是证明了这点。

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去追杀别人没什么事;唯独去追杀华雄的时候,山上的雪层就崩塌下来了呢?

除了这个理由,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不是?

边章和韩遂没见过雪崩也听说过,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给羌人解释这个现象。

尤其是,羌人们已经先入为主的,私下称呼华雄为“天眷之子”了。

好吧,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就如“曾参杀人”的故事一样。作为孔子的弟子曾参,那么贤明的人,都被流言传得让他的阿母误会他杀了人。

这也导致了汉军营中的一件趣事。

话说华雄凑够了二十个首级,顺利的让皇甫嵩将他任命为军候,正式获得进入朝廷平叛大军的资格之后,就开始了各种偷师。

是的,偷师。

之前他被夏育教导排兵布阵征战沙场的本事,只是口头上的讲述。

如今进入皇甫嵩的军营中听令,就得了实践的机会。比如皇甫嵩扎营排布、各类兵种相互配合的调度、粮秣及前后军相互依托等等章法,就让他叹为观止。

让数万大军有条不紊,让各种辎重井然有序,这可不是能从兵书或者口头上学会的。

华雄将自己当成了一块海绵,努力的吸收着皇甫嵩的调度,不管明不明白都先记下来,然后再跑回去找夏育解惑。

开玩笑,有机会学习名将的章法,就应该好好珍惜机会不是?

是故,他将麾下五百人扔给赵昂管着,天天不务正业的在军营中各处游荡。为此,军正皇甫郦没少去找皇甫嵩要求严惩他。

军正,是掌军事刑法的官职,朝廷正规军队都有这个职位。比如京师洛阳的南、北军,各有正,即军正,其副职名军正丞。

皇甫郦,是皇甫嵩的从子。

皇甫嵩倒是很大度。

他知道夏育拉下脸来,请他将华雄扔进军中无非就是为了栽培一番,只是让人警告一番后就作罢了。

不过呢,华雄很快就不敢再游荡了。

因为皇甫郦再一次找到他,让他前去皇甫嵩的中军大帐中。

不是接受军法惩罚,而是去见几个叛军俘虏。

这些天边章和韩遂可没闲着,仗着叛军兵力两倍于汉军,对美阳城和城外的营寨发起好多次攻击。

因此,汉军也有机会抓了些些俘虏,拷问叛军敌情。

而那些叛军俘虏,却提出了一个让汉军将帅们觉得匪夷所思的要求:想让他们开口说出实情,就得先让他们见一见华雄。

不然的话,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

反正上了战场的羌人,从来都不怕死!

天眷之子?

当汉军将帅们,听到羌人俘虏口中冒出这个词的时候都面面相窥。

一个出身良家子、虚岁才十七的家伙;朝廷平叛大军里区区一个小军候,什么时候在叛军中闯出这个名号了?

皇甫嵩也觉得奇怪。

就连特地请过来的夏育,都无法解答。

为了撬开俘虏的口,华雄就这样被招来了中军帐。

当华雄到了以后,也是一脸的茫然。尤其是羌人俘虏们在确定他的身份后,看着他的眼神炙热无比,就像是性取向不正常咳咳!是仿佛看到了祖先回魂一样。

然后呢,当他给皇甫嵩和夏育解释了雪崩的原理后,他就在军中就多了一个外号。

董卓那边的兵卒先传出来的,不是什么好外号。

是“妖孽”!

《礼记·中庸》有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妖孽,是要被放在火堆上烧成灰的!

董卓这个伎俩,太狠了。正值大汉朝各地叛乱烽起的时候,直接在华雄的头上扣了个“妖孽”的名号,其心可诛!

当然了,类似于皇甫嵩等人,对这个称号一笑而过。

他们也是饱学之士,当然不会对这种无稽之谈有兴趣。

夏育倒是上心了,他特地叮嘱了华雄一番。让他不要再军中乱逛引发兵卒们的谈论,而是先窝着在自己的营帐中,等这个笑谈过去。

人老成精的他,当然知道流言是可以被有心人利用的。

对此,华雄倒是看得开,而且心中还有另一番计较。

既然自己在羌人中有了些声望,以后去招揽他们为助力,会不会事半功倍呢?等回到了汉阳郡后,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暗地里积累点乱世峥嵘的资本呢?

嗯,好像可以试试

就在华雄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中,时间也在汉军与叛军的对歭中一天天过去。

到了流火七月。也迎来了天子刘宏的诏令。

皇甫嵩得罪过的宦官赵忠,和索要贿赂不成的张让联手,劾奏皇甫嵩连战无功耗费钱粮,天子刘宏听信了,将皇甫嵩贬职。

也让夏育觉得,该是自己上表辞去官职的时候了。

第零七四章、本末倒置

大汉朝现在的天子刘宏,身上有许多标签。

比如荒淫、亲小人远贤臣、贪财等等不好的名声,但是朝中百官也都承认一点:那就是天子很聪慧。

所以夏育在得知皇甫嵩被贬职后,不得不去思考天子此举背后的意义。

皇甫嵩与董卓的人马加起来,不过约摸六万。面对十数万羌骑叛军,坚守着城池不被攻陷,遏制出叛军劫掠关中三辅,这种成果怎么能变成了无功呢?

夏育不相信,整个朝廷百官都是傻子。

但天子还是下了贬职的诏令,所以只有一种解释。

天子刘宏觉得,皇甫嵩在朝野中的威望太高了。

去年的黄巾之乱他转战数州,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平定的。如今若是再平定羌乱,会不会被麾下将士怂恿做出什么来呢?

毕竟冀州如今还在传唱着,称赞他的歌谣呢!

毕竟如今在关中平叛的将领,籍贯几乎都是西凉人!

虽然安定皇甫家,世代都对大汉朝忠心耿耿。但是在从帝王心术中,忠不忠心并不是被猜忌唯一标准,还在于有没有谋逆的实力。

将危险泯灭在萌芽中,不是应该的吗?

刚好,被任命为车骑将军的张温,终于带着其他兵马到了美阳。他是荆州南阳人,不会得到西凉骄兵悍卒的拥护,就可以避免了这个问题。

是故,夏育终于想通了一些事。

比如为什么之前朝廷就给了他护羌校尉的官职,却半个兵卒都没有调遣给他。

比如他觉得早一日辞掉官职,对自己和华雄都是好事。

他是因战事而伤残的,朝廷看在这个情分上会给他一个体面的归宿。而华雄是借着自己徒儿的名头,才被皇甫嵩任命为临时军候的,并不属于朝廷的编制。

张温要是不认账,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呢,若是夏育辞掉官职后,张温从人情世故上出发,说不定就会继续任用华雄了。

做个顺手人情嘛!

都是在仕途摸爬滚打的人,对这种事早就无师自通。

事情也正如夏育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以伤残和老迈上表请辞去护羌校尉,朝廷的允许诏书很快就到了。不光说了一堆夸奖的话语,还很难得的念起了以往功绩,给了他一个关内侯的荣誉身份。

嗯,夏育在十几年就因功封了侯,还是有食邑那种。

如今的关内侯,相当于变相的补偿吧。

夏育对此很感恩,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身后名了。

不过呢,华雄却辜负他一番好意!

这个竖子竟然不和他商量一番,就擅自主张拒绝了张温的继续任用的将令,说什么要送自己回乡里。

理由听起来,好像挺温馨的。

但这不是夏育想要的结果。他还指望着华雄能在战场打拼出名号来,给他脸上添光呢!

怎么能错过了这次平乱的机会呢?

“先生,雄是觉得留在此地,充其量不过在留在城内维护治安。”

面对夏育的大发雷霆,华雄拱手解释自己的理由,“车骑将军毕竟不是皇甫将军,他不会让雄领军出去作战的。”

夏育听完了以后,就沉默了一阵。

他知道华雄说得是事实,张温不会重用的。他不是皇甫嵩,不会念在“凉州三明”的情分上对华雄照顾几分。

但是他并不甘心,就算华雄没有机会立功,只要参与了就是一笔资历啊!

没有家世的人,想在军中占有一席之位,不都是先熬资历的吗?

“那你跟着老夫回汉阳又能如何?就比在此地好了?”

夏育脸色是放缓了,口气却还是倔着。

“先生,我回去后想聚集乡里,寻个合适的地方结乌堡自保。”

华雄脸上浮现了些许悲伤之色,“羌乱已起,凉州皆沦为羌骑的牧马场。雄虽能力有限,但也想为乡里尽一份力,这也是雄当时从军的初心。”

好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育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总不能劝自己的徒儿为了功名利禄,放弃守护乡里的善良不是?

“罢了,随你去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想自己待一会儿。

“谢先生理解,雄这就去安排部曲们收拾归去的行囊。”

华雄拱手行了一礼,便出门离去。

刚来到门外,就在心中松了口气。他方才给夏育说的理由,并不是全部打算,充其量也就是一半半吧。

夏育看到皇甫嵩被贬心有所悟,华雄的感官也是一样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谋划前后倒置了。光顾去谋求给自己添上一个汉室忠义之士的光环,却没有夯实自己的根基。

自己就算能将名望提高到皇甫嵩的地步,尽得将士爱戴,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一纸诏令就调走了!

那些大汉将士,他们忠于的是朝廷,不是一个将领。

想在羌乱中起家,想在以后的乱世中峥嵘,不应该是先谋求官职,而是先拥有一支誓死跟随自己的军队!

刚好,他现在有了建立私人武装的资本。

其一,他有了名望。

在汉阳郡里,无论是乡里还是游侠儿,都觉得他是个可以依附的人。若是他拉拢这些人去找个地方结乌堡自保,跟随者肯定不少。

其二,地方并不难找。

落门聚后面的武山就是个绝佳之处。既可以依着山脉让乌堡易守难攻,又能引渭水灌溉开辟出良田来。

其三,是羌人对他“天眷之子”的称号。

这点是最重要的!想在凉州立足,就必须得到各个羌种部落的人心。

因为在西凉,羌人的人口比汉人还要多!远的不说,董卓麾下嫡系三千,绝大部分是湟中义从和秦胡组成,只有少量是汉家游侠儿。

如今羌人对自己有了敬畏心理,此刻不去拉拢他们,更待何时?

就连狗都知道,吃那个啥要趁着热乎的呢!

啊呸!

是做事要趁热打铁,莫要坐失良机。

尤其是羌人们不会排斥,自己是黔首出身的家世,不会像汉人一样以门第取人。

只要自己用勇武去折服、用恩义去结交,将他们和汉人一视同仁,就能得到他们的誓死跟随!有了数千羌骑为自己而战,还怕没有官职吗?

呵!

第零七五章、意外谋面

《史记·项羽本纪》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华夏民族对乡土的情结一直都很重,而游侠儿们对衣锦还乡的情感就更浓厚一些。

游侠儿,顾名思义是整天游荡在乡野里。他们被乡亲父老称之为浪荡儿,鄙视为不务正业、不事生产的米虫。

如今听华雄说要回去冀县了,顿时就是一阵欢天喜地。

当时在畜官的时候,他们可都是积攒了不少钱财的,回去了冀县是可以昂首挺胸做人的。

至于夏育的宗族和部曲,他们也想回去了。

夏育身上都没有官职了,他们没有别的理由去拼命,还不如回去耕田养老婆孩子更实在。

而且,华雄还为他们指了一条财路。

将手中的钱财都集中起来,拿去换一些缳首刀等军械。

理由是钱财带回去是等价的;将缳首刀等军械带回去和羌人部落交换,将获得数倍的利润。

反正朝廷有十几万军队在美阳一带,堆积的粮秣和军械也数不胜数。

请夏育出面,以用钱财换些缳首刀回去保护乡里的名义,张温对这种小事还是会通融了的。毕竟夏育才刚被朝廷赏了个关内侯的身份,又有了充分的理由了不是?

就是有一点不好。

张温太热情了些,不但允了,还让麾下参军替自己送了夏育等人一程。

好像这么做,挺深谙人情世故的。

反正他前来统领平叛大军后,应敌之策也是完全照搬了皇甫嵩的调度:先对歭耗着,等首领特别多的叛军内部生乱。

但是!

为什么!

你的参军!

是号称江东猛虎的,孙坚孙文台呢!

华雄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就不由自主的问候张温的大爷是否安好,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嗯,脑袋还在

咳咳!

这时候的孙坚刚迈入而立之年,却已经是个老行伍了。

他是寒族庶民出身,十七岁那年独身斗群贼而扬名乡里后,被郡县征召为官吏。黄巾之战中,还凭战功获得了别部司马的官职,张温也因此征召他为参军。

可以说,他是黔首百姓的励志楷模。

用十余年的征战和满身伤痕,铺就了仕途之路。

这样一路拼搏过来的孙坚,对华雄的印象很不错。因为觉得彼此都是微末出身的同病相怜,因为看着华雄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期的自己。

军中勇猛之辈,几乎都会养成豪爽的性格。

孙坚的性格也是如此。

他正骑在一匹青骢马上,与华雄并肩而行,用很豪迈的声音夸赞着,“狩元,听闻你当初仅以百骑,就敢从汉阳郡来畜官救师,真乃英豪出少年也!”



可以不要这么套近乎吗?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一丁点交集啊!

华雄心中有成千上万只神兽在奔腾,脸上却也是笑容相迎,“孙参军过誉了,这些都是盖太守的调度之功。我当时是受盖太守的军令,分兵而去畜官的。若是没有盖太守吸引了叛军主力去围堵,我恐怕就成为野外的白骨了。”

居功而不自傲、懂得谦虚的人,任何时候都等得到别人的好感。

孙坚听完华雄的话语,眼神就更加赞赏了,“哈!不想狩元是个居功不自傲的人!一点都没有年少轻狂的张扬!对了,狩元,听说你和破虏将军有冲突?”

“嗯,我曾经杀了他麾下部将郭汜的战马,折了他颜面。”

谈及了董卓,华雄的眉毛迎风展开,笑容真挚也好多,“他也让兵卒们给我冠了个‘妖孽’的名号。”

“妖孽?董仲颖此举居心叵测!”

孙坚一听就皱起了眉毛,“有这个称呼,恐怕对狩元日后的仕途升迁不利了。”

仕途升迁?

呵呵,无所谓了。

华雄微笑谢过孙坚的善意,然后也扔出了自己的“善意”。

他借着对自己是西凉人的名号,打着自己对羌人有一些浅薄之见什么鬼的,尽可能的将话题往董卓身上引。

比如说什么羌人的骑战技巧了;什么羌人的信念是以战死沙场为荣了;什么西凉一直民生凋敝,羌人生活贫苦,打仗的时候也会争夺战利品,可以用利诱之了。

嗯,这些话语在最后都加上一句:就和董卓三千嫡系一样!

反正就是把董卓麾下的弱点,都偷偷的灌输进去。

至于孙坚能不能从中抓到点曙光,他觉得应该是可以的。当时间再过几个春秋,他对上董卓大军的时候。

呵!

而孙坚呢,听得挺认真的。

要不是张温让他只送出五里,就返回去处理军务,他还想让华雄继续说下去。

“见微知著,狩元真不愧是夏校尉之徒也!”

到了作别的时候,孙坚很客气的拱手,“多谢狩元的提醒了。哎,就是可惜狩元执意要回汉阳郡,不能一起并肩作战了。”

别啊!

我可不想在战场上见到你!

这辈子都不想!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华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直接行了个礼后就策马离去。颇有西凉男儿的豪爽作风,不带一丝留恋的。

不过呢,他才策马了约摸两里地,又不得不停下来寒暄一番。

是张绣也来送行了。

啊呸!

是来饯行的。

华雄和董卓交恶后的数个月里,张绣就没有和华雄联络过。他毕竟是隶属于董卓麾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从父张济考虑。

而如今却来了,可见他还是念着彼此战场上的交情。

这个血性汉子就带着三个部曲,手里提着两个酒囊在渭水畔驻马等着。看到华雄一行到了,就策马迎过去,二话不说就将酒囊扔过去。

华雄接过,带着些感动说道,“谢了,文常兄。其实你不该来的。”

嗯,礼轻情意重嘛。

“什么该不该的,我都来了!”

张绣笑骂了句,又收起笑容,“狩元,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不等华雄说话就驱马离去。

来得突然,去得也洒脱。

华雄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变小,大赞着这才是西凉男儿的豪爽。

然后呢,心中就是一动。

马上就一夹马腹,让乌孙马也加快了速度,追上在队伍前方探路的赵昂并肩而行,小声的问了句,“伟章,就此回冀县,你心中怪我吗?”

第零七六章、物尽其用

非亲非故,仅仅仰慕名声就跟随华雄出生入死的豪强子,唯有赵昂一人。

华雄对此要是说心中不感恩,那是不可能。

是故,他一直对赵昂很重视。

不管是当时百骑救畜官,还是在美阳县调度兵马,都尽可能的让赵昂出面。为了让他在潜行默化中,变成自己的副手。

如今,华雄一意孤行放弃了参与朝廷平叛、熬资历的机会回汉阳郡,所以就来问问赵昂是否会不满。打算费一番口舌,来避免两人之间心生芥蒂。

不过呢,他倒是白白担心了。

“狩元,为何说出这样话?我怎么会怪你呢?”

赵昂听到华雄的问话,不由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我们不是来救援夏司马的吗?如今任务都完成了,还拖了那么久没回去,我心中早都着急了!”

嗯?

华雄把手放在刚冒出柔软胡须的下巴,皱着眉问,“难道伟章你不想借朝廷平乱的机会,立点功勋吗?”

“不想。”

赵昂不带思索的就脱口而出,嘴角还翘了起来,“再说了,我们和董仲颖交恶,皇甫将军有被调走了,留下来哪还能有机会立功!”



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也是个明白人。

华雄心里赞了句,又盯着他的笑容狐疑的问道“就如此吗?还有别的理由吧?”

“哈!看来没瞒过狩元。”

赵昂笑得满脸的灿烂,“我阿父去年给我订了亲事。女方虚岁十四,明年就到了及笄成亲的年纪。现在赶回去,刚好可以筹备一番。”

虚岁十四?

大爷的,你就是个牲口啊!

华雄一脸的无语。

不过,好像这个时代女子是十五及笄出嫁,而且这个牲口也才虚岁十七

而赵昂还以为他的沉默,是在羡慕呢。

马上的,又接着就问了句,“对了,狩元你年齿和我一样,是不是也应该早日定个亲事啊?以你现在的名声,再请夏司马出面,说不定能找个官宦世家的女子。”

我不想和你一样当牲口!

华雄摇了摇头,“不了。伟章你忘了?我家中大人丧期未满三年。”

“啊”

猛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赵昂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来了,“抱歉抱歉,我是忘了。嗯,那你回去冀县后,有什么打算?”

“回去后我找盖太守告假,召集乡里和带上部曲们的家人去落门聚后面的武山,结坞堡自守。唉,羌乱起了,希望力所能及为乡里做点事吧。”

“结坞堡?”

赵昂高高的挑起了眉毛。

他家中就是个小坞堡,从他祖上就修建了。或者说,在西凉有点实力的豪强大户,都会结坞堡以守。既是为了免遭来去如风的马贼骚扰,也是为了安顿佃户及僮客奴仆。

所以他也知道,修筑坞堡是要花费大量钱粮的。

就算华雄让乡里和部曲家人出力,从武山就地取材,但这粮秣怎么解决呢?毕竟乡里们去坞堡里住了,就等于依附华雄了,就得负责让他们吃饱不是!

“是在想着我没有那么多钱粮吗?”

华雄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出声询问。

“嗯,狩元,我家中有些钱粮,到时候也可以支持你点。”

赵昂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不过不会太多,我家中做主的还是我阿父。”

对此,华雄心中大为感动。

粮食这种东西,在土壤贫瘠的西凉尤其珍贵。

而自己都没有开口说要借,赵昂就自动提出赠送了。

实属难得。

“多谢伟章仗义,不过不必了。我怕拿了,到时候你成亲太寒酸!”

心情很好的开了个玩笑,华雄又拍了拍身下神俊的乌孙马,“伟章,你觉得此马能值多少钱粮?”

赵昂一脸愕然。

半晌过后,才猛然将声音拔得高昂无比,“狩元你不会想卖马吧?!”

“没有,怎么可能卖马!”

看着他的激动,华雄摇了摇头,连忙解释说,“这匹乌孙马是公的。”

赵昂“嗯?”

“乌孙马是公的,没有被阉割。”

赵昂“嗯?”

“没有被阉割,就可以配种啊!生出来的马驹,就算不是纯种的乌孙马,但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赵昂

好久之后,他才压低了声音,用无比鄙夷的表情来了句,“狩元,你可真够无耻的!竟然把主意打到乌孙马身上!”

有什么无耻的?

物尽其用懂不懂?

不指望乌孙马,难道我还能变出钱粮不成?

华雄斜了他一眼,就故意口气很惆怅的叹息说,“原来伟章觉得这样做不好啊?唉,本来还想让你找匹雌马呢,看来是不需要了。”

“怎么不需要!”

好嘛,赵昂顿时又激动了,“等回到冀县后,我就让人带重金去羌人部落买匹最好的雌马回来!咳咳!我知道狩元把主意打到乌孙马身上也是无奈之举。”

“无耻!”

“彼此彼此!”

“哈哈哈”

情谊在说说笑笑中升华,无聊的赶路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嗯,夏育和华雄选择回去的路途,不是走街亭谷道。

美阳以西几乎都被叛军盘踞了,再傻也不会凭借五百人,就想能杀出条道路回去。

而是选择跨过渭水,贴着秦岭山脉向西,从陈仓道走大散关进入武都郡,再从武都郡绕回汉阳郡去。

这条道路相对安全,因为武都郡的羌人并不多,几乎都是氐人所盘踞。

氐,是汉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为“盍稚”。

同样是部落聚居,从服饰上分为青氐、白氐、蚺氐(赤氐);也从地域上分为巴氐、白马氐、阴平氐等。

他们的起源,一种说法是从种羌部落分出来的,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和羌人同样是渊源悠久的民族。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氐人和羌人都是炎帝部落的后裔。

当然了,在汉人眼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羌氐,羌氐,汉人有时候也会把氐人称之为羌人。

氐人和羌人最大的区别,是氐人汉化特别深。西凉的羌人部落现在依然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而大部分的氐人部落,已经开始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了。

最显著的是,不少氐人部落都有了汉家姓氏。

但是呢,相对安全却不是绝对安全。

就在华雄一行进去武都郡才两天,前方探路的斥候就折回来,“军候,前方有约摸两百多骑,正迎着我们赶来。”

第零七七章、河池盍稚

武都郡,是在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以氐人之地置的。

距离雒阳西一千九百六十里,治所后来改为下辨县。郡内汉人的数量一直都很稀少,如今不过是二万多户、八万余人。

是故,在武都郡内看到氐人几百骑出行是很平常的事。

没办法,官府在这里对氐人的约束,在很多时候都有心无力,或者是无心也无力。

所以当斥候跑来禀报说前方出现了两百骑氐人,华雄也不敢怠慢。

连忙跑去找位于后方的夏育请示一番。不是担心己方五百骑打不过两百,而是担心双方起了冲突后,会被武都郡的其他氐人部落群起攻之。

就路过而已,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呗。

夏育也是这种想法。

他让华雄先去试着沟通下,看看氐人前来的目的。

若是对方提出无理要求,就先下手为强,全杀了!大不了先返回右扶风,等朝廷平叛了以后再回汉阳郡。

好嘛,不愧当年段熲的得力手下,对羌胡的态度永远是杀气腾腾的。

不过呢,这决定也正合华雄之意。

他现在脑海里都是如何收集钱粮呢!

对方有两百骑,就算是只抢到一半战马带回右扶风变卖,也是赚大发了。

马上的,他就让赵昂督促部曲们做好随时进攻的准备,自己带着两个羌人先迎了上去。

驱马小跑了约摸两里地,华雄从对方都穿着青色的服装,便大概猜到他们是栖居在河池县的氐人青氐。

其首领窦姓,部落还挺大的,能上马征战的青壮有万余人。

他们的汉化也很深。不光发饰、饮食习惯都几乎和汉人无异,还学会了在险要之地修筑营寨而栖居。

这些信息,都是华雄在进入武都郡前,找了当地黔首了解到的。

而对方的氐人,看到华雄就三骑缓缓而来,也让部众驻足,分出了五六骑迎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们的牧场做什么?”

人未到跟前,声音倒是先到了。

就是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让这番质问少了些威势。

嗯,发问的人,正是名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被其余氐人簇拥在中间,从身上的配饰能看得出来身份不简单。

对方没礼貌,华雄也不打算客气,直接硬邦邦的怼了回去,“朝廷平叛将士从此地路过!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聚众堵道?莫非,是打算和羌人联合叛乱?”

额,好吧,官字两个口。

奸诈的华雄,张口就给自己一行找了个后盾。借着右扶风十余万大军的虎威来先声夺人,再不分青红皂白给对方冠上了个聚众堵道,将欲叛乱的罪名。

明显的,对方那个少年闻言就一窒,然后年轻的脸蛋就涨得通红。

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给委屈的。

说实在的,武都这个西凉最南边的郡,还真没有叛乱的迹象。

栖居在这里的氐人部落,彼此之间因为争夺牧场耕地,经常会有冲突。任何一个部落首领都怕自己的兵力派出去了,会被其他仇家给找上门来屠了。

尤其是他们已经修筑营寨定居在一个地方了,去参合羌人们的叛乱也没有太大的利益。

首先,叛军攻打下来的城池,他们不能迁居过去。

其次,消耗人命和部落实力去劫掠物质,还不如窝着在聚集地里耕田牧羊更有保障一些。

而且聚众反叛了,还会被朝廷定为叛逆!

只要朝廷腾出手来,绝对会派兵来剿灭,来个秋后算账!

氐人的首领可不傻。

放在天高皇帝老子远、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平白没事给自己招来朝廷大举的讨伐。

毕竟羌人部落叛乱失败了,还可以跑到草原上。而氐人部落都习惯了农耕生活,若是被朝廷击败失去繁衍的土地,会陷入灭族的困境。

这种情况下,正年轻气盛的氐人少年,被华雄平白无故的扣了叛逆的名头,怎么可能不羞恼呢?

“你这是污蔑!血口喷人!”

他梗着脖子,脑门青筋浮现,“你们无缘无故的闯进我们的牧场,我们不过是来问一下,怎么就是聚众堵道了?怎么就是叛乱了?”

屁话!

我当然知道你们没有叛乱。

这不是为了顺利通行武都郡,先借着朝廷虎威压一压你们的气焰嘛。

华雄心中好笑,脸上却依然虎着,“既然不是叛乱,那就赶紧让开道路!耽误了我们的行程,你们吃罪不起!”

“你!”

好嘛,氐人少年又气结了。

倒是旁边一个年长的氐人,出来打圆场。

他先拉了下少年氐人,还很客气的给华雄行了个礼,“这位将军,正如少首领所言,我们是得知有一支兵马进入了牧场,便过来看看,并没有堵住将军道路的心思。我们河池盍稚,一直都是奉守朝廷法度的。”

对嘛,早这样客客气气的,大家不就可以好好说话了?

真是的!

咦?他刚才说这个小子是少首领?

河池青氐,可是个有上万青壮的大部落啊!算是实力很不错的一方势力了。

而且,武都郡和汉阳郡就挨着

华雄在心中瞬间转过各种念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河池的盍稚?嗯,你们部落倒是可信的。那就麻烦让开道路吧,我们军情紧急。”

说完,就挥手让身后羌人部曲回去通知赵昂,又从腰侧解下缳首刀扔给了氐人少年,“方才误会了你,这把缳首刀就当赔礼吧。”

嗯?

对于华雄的前倨后善,氐人少年很愕然,等缳首刀快砸到身上才反应过来。

慌乱接住后,他也吩咐随从让族人让开道路。

然后看着手中明显质地很好的缳首刀,脸上扭捏了下才很小声的说,“谢谢这位将军。嗯,我是窦茂。”

窦茂?

你就是历史上堵了曹操讨伐汉中的道路,被屠了举族的河池氐王窦茂?

呵,真巧哈!

华雄的笑容愈发灿烂了,“我是汉阳冀县人,华雄华狩元。”

“你是冀县华雄?!”

氐人窦茂惊呼了声,然后就两眼放光盯着华雄的战马,“这就是金城宋扬的那匹乌孙马吧!难怪那么雄俊,浑身跟缎子一样光滑!这四肢”

你个小子怎么说话的!

就一个劲的夸马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名声,都比不上乌孙马响亮吗?

好嘛,华雄心里好别扭的说。

第零七八章、郡有名士

秋八月了,天气却依旧炎热,让人心情倍增烦躁。

尤其是战马践踏在干燥的大地上,卷起了无数灰尘,糊了人满脸都是。

但少年氐人窦茂的心情却是很不错。

他正与华雄并肩而行,眼睛就没离开过乌孙马。眼神之炙热,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对马有什么不良好的特殊癖好。

华雄的心情也很不错。

一方面,是此番经过武都郡的路途,不会再有危险了。有窦茂这个地头蛇陪着走一程,不用担心其他氐人部落回来找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结乌堡自守的钱粮,已经解决了一大半。

端的不当人子的他,又一次成功的欺骗了小孩子咳咳!是和河池盍稚初步达成了交易的意向。

窦茂之所以护送他走一段路程,是出于被赠军制缳首刀的回馈。

在武都的氐人部落里,军制缳首刀同样很稀少。

因此,华雄在闲聊中有意无意的提及,自己回去汉阳郡后会将一些军制缳首刀卖给羌人,换取粮秣及牛羊等物资。

窦茂当即就说他阿父也愿意买,而且出价绝对会比羌人部落要高。

理由是汉阳、陇西、武威和金城郡等地正在闹灾荒,羌人部落里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和华雄交易。

为了让华雄相信,他还特别说了一个事实汉阳太守盖勋,将自己家中的粮食都无偿拿出来救济灾民了,这种仁义之举都传到武都郡了。

这话华雄是信的。

战争的本质就是破坏。

所以也有大兵之后,必有大灾的说法。

不仅仅是指尸体处理不当引发的疫病,还有烽火连绵耽误的农耕、被战火毁掉的物质等。凉州羌乱起,今年的春耕就被耽误了。

而生活在底层的黔首百姓,是没有逾岁之粮的。

饥荒,在所难免。

不过呢,真正让华雄下定心思,将缳首刀卖给河池氐人的理由,则是窦茂私下求他了。

窦茂还有好几个兄弟,而氐人首领的位置,一直都不是长子继承制的。他希望通过这批缳首刀的购入,能为他在部落里增加威望。

为此,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他肯定会念着华雄这份恩情。

话说都说到这份上了,华雄怎么可能拒绝呢?

那可是能拉出上万人马的河池氐人部落啊!再傻都不会将这样的助力给推出去不是?

啊呸!

是做人要有成人之美的胸襟不是?

当即,就义薄云天的拍了胸口。说什么相见即是缘分,让窦茂现在就派人回部落请他阿父派人来商议。只要价格合适,自己就把多余的缳首刀全卖给河池氐人。

嗯,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他找了个理由推至回到冀县后。

从武都到汉阳郡,还是有点距离的,运送粮秣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不是?

窦茂却没有想那么深,事情的达成让他连“阿兄”都称呼上了。尤其是奸诈的华雄,又扔出了另一个交好的筹码。

有粮食,纯种乌孙马就会“无私”奉献种子

好嘛,窦茂将华雄送出部落势力范围后,看着华雄消失在天际线的背影,还一脸的依依不舍呢!

一路再无话。

八月末,华雄一行终于回到了冀县。

迎接他们的不是顺利救援畜官的欢呼,而是饥民们憔悴的脸庞和麻木的眼神。

这一幕让部曲们也担心起了家人的处境,怂恿着赵昂去找华雄请示,让他们先解散回家里看看再归队。

华雄当然不会拒绝,大手一挥就允了。

然后便去太守府找盖勋述职,而夏育也同行。盖勋为了去救他,差点连命都没了,前去感谢一番是应该的。

时隔大半年不见的盖勋瘦了好多。

下巴变得尖尖的,宽袍大袖的衣裳仿佛挂在身上一样,连双鬓也霜白了不少。

不知道是受伤后气血衰败,还是因为饥荒紧衣缩食。

看到华雄和夏育前来,他很诧异。愣了下才露出喜色来,先行趋步抓住了夏育的手,“夏司马无碍,真是太好了!”

嗯,大汉朝以执手来表示亲近之意,两个大男人也是如此。

夏育也反握盖勋的手,坐着叙话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而去。到底是老人家了,一路的风尘仆仆让他疲惫不堪。

然后呢,将夏育送出去以后,盖勋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怒视着当了好久摆设的华雄,劈头盖脸的就来了句,“朝廷平叛大军在美阳,你个竖子回来做甚!?”

好嘛,这是骂华雄不思报效朝廷的意思。

也是恨其不争,不满华雄放弃了留在美阳参与平叛,以军功晋身的机会。

“回太守话,雄是冀县的假军候,自然要回来听太守差遣。而且”

华雄很恭敬的行了个礼,顿了顿,将声音压小了才继续说道,“而且皇甫将军已经被调离美阳县了。”

盖勋脸上的怒意不见,还陷入了默然。

他也是西凉人,又出身于官宦世家,有些事情稍微点到就明白了。

“唉”

好一会儿过后,他才长长的叹了口气,示意华雄坐下细聊,“既然都回来了,就不必再提及其他了。嗯,狩元,你年齿尚幼,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诺。”

华雄谢过才入席就坐,随即将从离开冀县之后的过往,事无巨细的都禀报了一番。

盖勋听得很认真,时而还打断华雄问上几句。

听到华雄以溃兵之计破了畜官叛军时,他击掌而赞;听到华雄射死郭汜战马时,他愤愤的骂了句鲁莽竖子;而到董卓给华雄冠了个“妖孽”的名号,他就怒不可遏,大骂董卓没有器量和用心阴狠。

也让华雄心中很暖和。

在世上,无所求就对他好的人又多了一个。

是故,他也将心中的打算合盘托出,“太守,雄想请一段时间的休沐,带着乡里和部曲的家人去武山一带结坞堡自守。”

盖勋一听就愣了下,急切出声问道,“狩元是在说,朝廷大军平叛不利?!”

呃?

华雄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盖勋这是误会了。

他是以为自己的结坞堡而守,是因为觉得朝廷无法平定叛乱呢。

连忙以人轻位卑不敢妄议为理由解释了一番,说自己只是单纯的想安顿好部曲家人和乡里而已。

盖勋也释然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然去问一个虚岁十七的少年这种军国大事。

心中将此事揭过了篇,他有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便笑着问华雄,“狩元,你还记得之前问过的残章《务本篇》否?郡内有一名士,不光有全书,还对此书颇有心得。”

第零七九章、没齿不忘

在西凉提及大儒王符的名字,仍旧有许多人敬仰。

虽然如今,他已经故去了二十余年。

他是安定郡人,因庶出的身份在乡里受歧视。又不苟于俗和不求引荐而终生不仕,便愤而隐居著书,所作的书名为《潜夫论》。

不过王符个人的名声很大,这部书却不显于当世。因为他在书中从朝廷用人、行政、边防等内外都讥评得失。

华雄只身追凶为父母报仇的时候,得到的《务本》就是《潜夫论》其中的一个篇章。

当他拿出来问盖勋的时候,盖勋认出来了。但他对《潜夫论》涉猎不深,加上之前和华雄就初次谋面,就将这事也扔进旮旯里。

如今想起来,却是因为华雄提出想去结坞堡自守。

凉州多豪右。

但凡在凉州有名声的人,都会聚拢乡里和游侠儿,结坞堡而居。

一方面,是在边陲之地抱团取暖,为了彼此都能顺利生存下去。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想得到个进身之阶的心思。

在大汉朝想出仕,最好的办法是积攒名望,等官府来征辟。

而在边地想出仕,除了有名望之外还得有实力。要变成豪强之家,得有钱粮养得起部曲,能让官府觉得拉进来,可以为地方维护治安和抵御外敌。

盖勋家中世代两千石,本来就是家大业大的豪族。

从此次饥荒中,他拿出家中存粮让上千饥民活下来,财力物力就可见一斑了。

是故,他也一下子就明白了华雄想乘势而起的心思。

他觉得这样的心思并没有错。

谁不想努力往上爬呢?谁又想一辈子都碌碌无为呢?

相反,他想推华雄一把。

看在他放弃在朝廷平叛大军的晋身机会,跑回来继续听命于自己;也看在华雄此人本心不坏的份上。

虽然这个竖子奸猾、无耻、狡诈、腹黑、刚戾

咳咳!

反正就是做人还行,行事手段就,嗯,就不多说了。

他提及《潜夫论》,就是想让华雄多积累点优势。毕竟诗书传家,才是在大汉朝成为世代簪缨的根本。

“狩元,你听说过郡内的名士阎敬修吗?”

盖勋笑着对华雄说,“他对《潜夫论》涉猎颇深,也收集全套的书籍。”

阎敬修?

阎忠?

【注阎忠的表字查不到,杜撰了个,取自《说文解字》“忠,敬也,尽心曰忠。”】

华雄眉毛一挑,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他当然听过这个人,还从另一时空知道这位名士,曾经怂恿皇甫嵩南面称制。

嗯,就是谋逆!

“回太守,雄听说过阎先生的名声。”

华雄恭恭敬敬的开口,顿了下,又加了一句,“不过雄出身微末,却是没有机会见过阎先生的容颜。”

“哈哈哈”

盖勋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华雄不要玩装可怜的小心思,“敬修虽然是汉阳人,但一直有官职在身,不在郡内。今年倒是不知为何回来隐居了。嗯,我与他有些交情,作书一封让你带过去,他应该会让你抄录《潜夫论》。不过,狩元啊,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自当勉之。”



最后这句话是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的意思?

咳咳!

是让我好好把握住机会,看能不能拜阎忠为师吗?

华雄心中大喜,脸上也犹如繁华般盛开。立刻起身行礼拜谢,“多谢太守提携之恩,雄没齿不忘!”

他心里是明白的。

出身于黔首百姓的自己,以后就算有成就了,也会被人以家世取人称之为“边陲鄙夫”!

师从夏育,也不过多了“老兵革”的称呼。但若是能拜阎忠为师,就可以接受经书教导,变成一名士人。

跻身进入大汉朝廷的官宦团体中。

而盖勋就是给了他一块敲门砖,让他自己努力去撬开门第之间。

无论成不成,这种提携的恩情,都应该铭记于心。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盖勋也起身扶起华雄,“此事成不成,在于你自己努力,我不过是修书一封而已。”

说完,也不再废话,挥毫舞墨一番将手书交给华雄后,便结束此次会面。

不过华雄出了太守以后,却没有着急着去阎忠隐居的地方。而是拉着护卫太守府的兵卒们,问起了王达在哪里。

去拜访名士阎忠这种好事,怎么能少了总角之交呢?

不料兵卒们却告诉他,王达早在两个月前被盖勋放去上邽县当小吏了。

嗯,王达身子骨不够强壮,华雄外出拼命的时候从来不带上他,盖勋收了当小吏后也一直让他处理文书之事。

如今能扔去县城里,看来是觉得王达做得还不错,可以放出去熬资历了。

算了,反正盖勋说阎忠是西县人士,如今在射虎谷一带隐居,和上卦县离得不远。到时候去拜访的时候,先去找王达便是。

心里这么想着,华雄将此事先按下,纵马往骑兵曲的营地而去。

和他有过命交情的杜军候,也好久未见了。

刚好,张绣送给他的两个酒囊一直都没有动过,干脆就拿去便宜这个老子吧。

杜军候对他的到来很热情,尤其是华雄拿出了酒囊后。凉州闹了饥荒,酒这种东西也没有再酿了,嗜酒如命的他垂涎了好久。

“狩元,去帮你修筑坞堡管吃吗?”

当两人闲聊的时候,杜军候听到华雄的打算后,就斜着脑袋问了句。

也让华雄眼中冒出了疑惑。

这个家伙孑然一身,住在军营里管吃管喝的,还问这个干嘛?

“马上就要入冬了,我麾下兵卒的家人也闲着,若是你管吃我就让他们去卖点力气。”

一眼就看穿了华雄的疑惑,杜军候解释道,然后又叹了口气,“哎,这该死的饥荒,兵卒的家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好。到时候我和夏先生商量下,动工了再让人来寻你。”

华雄应了下来,又接着叙话了一会儿,便起身告别。

他想起来了,按照约定里,乞儿措木妻家的女儿,应该在年初的时候嫁给王达。既然发小不在冀县,自己也应该回去看看他阿母和妻子是否缺粮什么的。

但是呢,回到了城外的村落一看,自己和王达的家中小院荒草都长满了。

显然是一直都没有人住。

难道王达带着老母和妻子去上邽县住了?

华雄有些疑惑,却被一声招呼给打断了思绪。

“是华家子回来了啊!”

那是临里的老丈,他脸上带着微笑,“你回来正好,前段时间有个叫胡车儿的羌人少年,隔三差五的来打探你的消息呢!”

胡车儿?

是鸟鼠同穴山参狼羌的小车儿吧!

羌人没有姓氏,所以汉人们称呼他们的时候,都习惯在前面加个“胡”字。

华雄笑了笑,随即就一脸呆滞。

操!

胡车儿?!

第零八零章、汝华狩始

在西北狼群生存之道中,头狼若是老了或者其他公狼变得强壮了,就会引发新一轮头狼位置的争夺。

这点和西凉羌人部落的习俗很类似。

乞儿措木的小部落,如今就遇上了这种状况。

迈入五旬的他,在羌人的眼里已经很老了。老得可以退位让贤,让一位更加强壮的首领来带领部落了。

然而,乞儿措木唯一活着的儿子才十五岁。

这就让人提出了异议,觉得乞儿措木已经不适合担任首领了。

他是乞儿措木的外甥,车儿的表兄,带着五十名族人前去响应羌人叛乱的拉哈达。

他的运气不错,在阿阳围攻盖勋的时候没死;在金城郡破城的时候,第一个冲进了城内,还活了下来。

因此,他也获得了“勇士”的称呼,在叛军之内有了一点话语权。

是故,他被留守金城的时间里,思考好几个月后,就派人回来给族人说,自己更适合担任部落首领。

他觉得自己可以让族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不是乞儿措木将未来压在汉阳郡一个汉家子身上,让部落的不少少年发下血誓,去效忠一个跑去畜官送死的假军候。

乞儿措木对此无法反驳。

也没有理由,去压制族人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尤其是拉哈达让人带回来了许多财物。毕竟华雄去了右扶风后,就一直音信杳然生死未卜。再好的理由,都没有事实来得更有说服力。

车儿对此是反对了的。

他觉得自己阿父的做法很对。

因为华雄已经闯出了大好名声,前途一片光明!

更重要的是,华雄和其他汉人不一样,他没有歧视羌人!

就是很可惜,他年纪太小了。

响应他的人,觉得他说得对的让,只有和他同龄的少年郎。

而这些少年郎,在部落里还参与不了决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部落里的青壮族人,一个有一个跨上战马提着长矛,在给乞儿措木告了声罪后就往金城而去。

去找拉哈达的口中的钱财和好日子。

渐渐的,依旧认同乞儿措木为首领的族人,就剩下了不足百人。

他们要么是家中有人成为了华雄的部曲,要么是家中少年和车儿情谊太深,变成了利益同体。

也就是说,拉哈达成为了实际上的首领。

拉哈达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觉得自己是为了族人的未来,也是奉行了这片土壤上的生存方式。

所以呢,他对乞儿措木等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带着其余族人拥护他为首领,听从他的命令;要么带着这些人去别的地方生存。

就和西北狼群一样,战败的头狼,不想死就必须要离开狼群。

不过呢,他还是很仁义的。

看着有血脉关系上,他允许乞儿措木等人可以在部落里,再度过一个冬天。

是故,车儿这段时间隔三差五的跑来汉阳郡,来看看他唤做阿兄的华雄,从右扶风回来了没有。

他和他阿父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前来依附华雄了。

或者说,他们父子都憋着一口气,想坚持自己的决定,以后用事实让拉哈达带着族人回来俯首认罪!

男儿做事,怎么不争口气呢!

就是有一点不好,车儿连续往返汉阳郡两个多月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连他的阿父乞儿措木,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私下说了一句很惆怅的话语,“盖太守一千五百兵卒出城,结果被句就种部落首领滇吾击败,绑着送回去汉阳郡。”

说完这话的时候,用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来表达了未说出口的话语。

盖勋一千五百兵卒出城,仅以身免;华雄百骑而去,又是先进入安定郡的,他还会有机会回来吗?

也许不会了吧?

要不要,就早点做其他的打算?

“阿父,阿兄一定会回来的!”

车儿用一脸的倔强,让乞儿措木默然,然后忧愁着离去。

是的,他只能黯然离去。

他已经老了,对拿着长矛骑着战马驰骋,已经力不从心了。而他唯一的儿子,他血脉的延续,依旧亲切的称呼华雄为阿兄。

车儿看着老父落寞离去的背景,心中也很不好受。

他已经学汉人束发了,已经做到了华雄当时离去时的承诺能够能拉开两石弓,就带他一起征战沙场。

然而,承诺还在心头跳跃,许下诺言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事实上,车儿在一次次失望而归中,心里已经想到了他阿父说的结局。

他只不过,是不想去相信而已。

理由是,他是部落里唯一一个能熟练的写出好多汉字的人;是用汉人骑战方式获得部落少年崇拜的人!

而这些,都拜他口中那位阿兄所赐。

最重要的是他从华雄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长兄的关怀和爱护。

那是他曾经有过,而又消逝的东西。

也不想再一次失去了

所以他一次次失望而归后,让心中焦虑着,煎熬着,无奈着,期盼着,悲凉着

百般滋味,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也许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吧,在八月末的时候,早就成为华雄部曲的族人回来了。还带着好多的钱财。

不过车儿却没有心情看钱财,而是跨上战马往汉阳郡一路狂奔而去。

几乎让战马颠得散了架的身体,积累了千言万语,当见到华雄的时候,却只是化成了一句“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华雄的笑容依旧。

就是两人坐下,车儿将一堆事情都说完了以后,脸上的笑容却不在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拍车儿的肩膀,轻声问道,“车儿,阿兄如果说,以后会让你当上参狼种羌的王,所有部落的首领都要仰你鼻息,你相信阿兄能做到吗?”

“我信!”

车儿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再次重复一遍,“阿兄,我信!”

三日后,华雄来到了鸟鼠同穴山。

带着依然忠于乞儿措木的人,和那些带着狼骨扳指的少年们,驱赶着很少量的牛羊,浩浩荡荡往落门聚后面的武山而归。

嗯,车儿如今有姓氏了,叫“华车”。

还冠礼了,表字“狩始”。

也让乞儿措木在心中坚信,汉阳郡的武山,一定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第零八一章、射虎谷内

秋,九月初。

武山,地势西高东低,山脚下便是渭水流淌而过的河谷平地。

依托在山势东麓修筑坞堡,即可无忧于后方被袭击的危险,也可以在河谷平地上放牧与耕种自给自足。

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山中狼群有些多。

华雄部曲的家人和乞儿措木的百余人,第一天来到武山脚下搭着帐篷过夜,就没有一个人能睡得着。

没办法,犹如在耳边响起的狼嚎声,连绵了整夜。

让人觉得如果放心睡去,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狼吻近在眼前。直到第二天,夏育在一堆人簇拥下到来,人们的情绪才安定了。

夏育直接分出了一半的部曲,进去山中狩狼。

就算杀不完,也要将它们给撵离武山。

嗯,这是他的临时起意,并不是前来的目的。

他是来找华雄商量事情的。

至少名义上是商量。因为华雄在这个倔老头,用先生身份压制下,任何意见任何反对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夏育安家在落门聚,也是结个小坞堡而居的。

有升迁授官之前必须先交钱的朝廷惯例在,作为十几年前就当上俸禄两千石北地太守的夏育,家中自然是颇有钱粮的。

相反,他很富有。

非常富有。落门聚原野上放牧的成千只羊、十几顷田亩都姓夏。而且他的坞堡里还养着铁匠、木匠等等各种职业手艺人。

所以呢,他觉得自己家中的小坞堡,好像有些寒酸了。

然后呢,他就带着人来对华雄说,师徒本是一体的。既然华雄拜他为先生,那夏家和华家就不应该再分彼此。

比如修筑坞堡这种事,就一起来吧!

至于落门聚那个小坞堡,就当成武山坞堡驻守私兵的前哨吧!

华雄当然是好言相劝,婉言拒绝。

不是担心夏育鸠占鹊巢,而是不愿意让夏育,将夏家的家底都扔出来帮他修筑坞堡。

是的,夏育表面上是占便宜,实际上却是倾囊相助。

谁让如今的华雄,还是一穷二白的呢?

当然了,华雄要是劝得动,夏育就不是夏育了。

他张嘴就一顿训示,用口水将华雄喷了个满脸都是。

“竖子!有点名声后,为师的话就不听了吗?”

“竖子!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

“西凉男儿就当行事豪爽,你个竖子扭扭捏捏的作甚!”

好嘛,这样的话语,华雄一句都反驳不了。

他只能带着感恩,心中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来一句您老喜欢就好了。

有性格强势的夏育在,伐木、取石、夯基和人力与粮秣安排等等修筑坞堡的琐碎,华雄几乎插不上手。

索性他也懒得管了。

跑到夏育面前,将武都河池氐人不日将送来粮食交换缳首刀的事情说完,就请示说道,“先生,盖太守修书一封让雄去射虎谷,找名士阎先生抄录《潜夫论》,雄想趁着休沐的时间,现在出发可好?”

“嗯????阎敬修回来汉阳了?”

夏育挑了挑眉毛,借着又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来,“奸猾竖子!你此去恐怕不是就为了抄录书籍吧?”

骂完了,又捏起了胡须,“我让叔平带上几个人和你一起去吧,抄录书籍不是一两天的事。见到了阎敬修,记得帮老夫问候下。嗯,就说老夫请他有空了,来落门聚叙叙旧。”

“诺。”

华雄拱手谢过,“那此地之事,就劳先生多费心了。”

叔平,是夏育第三个儿子,夏凖的表字。

凖者,从水、隼声。

谓水之平也。天下莫平於水,水平谓之准。

夏凖今年二十有余,早就成家了,却一直没有出仕。

而是在家中耕读。

不光是因为他正好赶上了,当年夏育被贬为庶人的时候,也因为他是夏育如今唯一活着的儿子。

他的长兄早年随父征战,不幸战死沙场;而次兄未长成年便夭折。

夏育感慨一生仕途坎坷,又看凉州一直烽火连绵,便不想让夏凖也踏上仕途。避免以后自己老去之前,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也是他尽心尽力,栽培华雄这个弟子的原因。

自古师如父,徒如子。

师徒就是一家人。夏凖既然耕读在家,而华雄又志在沙场,正好内外互补。将华雄培养得出人头地了,也就是延续了夏家在未来的显赫。

毕竟忠君报国是士人的本分,传承家族门楣也是我辈的奋争。

是故,夏凖与华雄之间也很友善,随意开玩笑的那种。

不光是出于华雄对他一直以兄事之,也是因为华雄仅仅百骑,就义无反顾跑去畜官救援自己的阿父。

“狩元,此去射虎谷,你该不会又想着什么心计吧?比如请阎先生到武山来隐居。”

夏凖与华雄并肩而骑,在马背上颠簸赶路之余,还斜过脑袋问了句。用一副你个小子的德行,我很了解的表情。

“叔平兄怎能这样说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华雄立即就反驳了,然后冲着他眨巴了下眼睛,“不过,阎先生隐居的射虎谷听说狼群也很多啊!我们武山就不一样,驱赶走了狼群就安全了。刚好,先生和阎先生也是旧识,若是一起隐居,也有个把酒夜谈的伴。”

这幅无耻的嘴脸,把夏凖也逗乐了,学着夏育笑骂道“竖子奸猾!”

“哈哈哈”

华雄不以为耻,反而大笑。

对!

他不光想着要拜阎忠为师。

还想着把阎忠给弄去武山居住,为了以后能指点自己战场之上的谋虑!

毕竟阎忠之前是皇甫嵩的幕僚,出谋划策这方面不可能差!

更让华雄感兴趣的是,他曾经怂恿过皇甫嵩谋逆!这种对大汉朝廷没有什么敬畏的人,不就是自己这种野心家需要的吗?

堪称狼狈为奸、天作之合

啊呸!

是正好彼此助力,施展各自的抱负!

都是骑着耐力很好的河曲战马,华雄一行的行程颇为迅速。先是到上邽县将总角之交王达,急忙忙的拉上,就折回射虎谷。

到了地方一看,华雄就对说服阎忠更有信心了。

几间小茅庐交错落在背风山坡上,简陋的篱笆斜斜围住,根本无法抵御山谷猛兽的拜访。也说明了,阎忠根本没有长久隐居的打算。

啧啧!

第零八二章、吾道不孤

十几骑弄出的声音不小,尤其在静谧的山谷中。

等华雄一行离茅庐约摸二三十步的时候,便看到从茅庐内走出位约摸十五六的少年郎来,正依着篱笆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华雄见状,便跳下战马,将缰绳扔给身后的部曲。

独身一人步行到篱笆前,拱手说道,“在下乃华雄,特送盖太守书信与夏司马叮嘱来拜访阎先生。不知此处是阎先生清修之处否?”

也许是觉得华雄独自向前,看着不像是贼寇,少年郎也拱手回礼。

就是嘴上却是答非所问,“华雄?是冀县的华狩元吗?”

“对,正是在下。”

华雄笑着点了点头,又再次发问,“请问这是阎先生清修之处吗?”

“啊”

少年惊讶了声,用眼神瞄了华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嗯,正是。不过,我族叔不喜喧哗,平时很少见客。你先暂等片刻,待我去告知一番,失礼了。”

这老小子有点装啊!

华雄心里有些腹诽,脸上却依然笑容灿烂,“那就有劳了,我先在这里等候便是。”

“嗯。”

少年颔首,转身便趋步进了中间那个茅庐内。

也让腰侧的玉玦相互碰撞,发出了玉石独有的清脆声。

应该是西县阎家的嫡系血脉。

华雄心中隐隐有所悟。放眼入篱笆小院里,却见些菽苗稀稀落落耷拉在地上,眼看就活不成了。

不由心中莞尔。

连菽都没心情搭理,那又会有隐居的那份淡泊明志呢?

不一会儿,那名少年又走出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歉意,“狩元兄,能否将盖太守的手书和夏司马的传话,转告与我吗?族叔方才在小憩,边幅不整,现在不便见客。”



连盖太守和夏先生的名头,都不管用的?

就算你是名士,架子也不能这么大啊!

华雄心中愤愤,却不得不将盖勋书信和夏育的邀请转给少年。

又是片刻的等待。

回来传话的少年再度走出来,将一片布帛交给华雄,“狩元兄,我族叔请你带话会给夏司马,说他有空定会去落门聚坐坐。另外,《潜夫论》整书收集在西县家中,狩元兄若是要抄录,可拿着此信去。”

好嘛,这是委婉的下逐客令了。

还想将别人给弄去武山呢,结果别人连见一见的机会都没有给。

“多谢阎先生慷慨。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华雄接过布帛,动作很慢的放入怀中。借着问少年话语的时候,心中也思考着怎么让阎忠有兴趣见一见自己,

“不敢当阁下之称。在下西县人,阎温,字伯俭。”

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含蓄的笑容,说完又冲着华雄点了点头,便转身打算走入茅庐里。

大爷的,别走啊!

华雄心中大急,连忙出声唤,“伯俭留步。”

“嗯?何事?”

阎温闻言便侧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那个,咳咳。”

华雄借着干咳来掩饰脸上的尴尬,心中就是一横,“嗯,是年中在右扶风美阳,皇甫将军被朝廷调离平叛大军时,其几个亲兵在私下嚼舌头。说皇甫将军若是去年在冀州,就应该听从阎先生的建议。对此,我觉得此事将对阎先生不利。”

“嗯?”

阎温的眉毛往中间靠拢着,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让他更加疑惑了,“兵卒私下嚼舌头,能对我族叔不利?”

“对。不过,阎先生既然没有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伯俭,我也不敢擅专。”

华雄笑吟吟的,拱手致歉。

也让阎温不再询问,径直转头小跑进了茅庐中。

不一会儿,他就再度小跑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狩元兄,我族叔有请进来叙话。”



终于可以进屋了,真不容易!

华雄心中松了口气,伸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才步入。

才刚踏入茅庐的门槛,就闻到一股墨香。

再放眼,便看到一位年纪约摸过了五旬的士人,正跪坐在桌几前,捏着一只毛笔,正用目不斜视的书写着什么。

大爷的!

这叫方才在小憩,边幅不整不便见客?

华雄愤愤然,却不得不强压下怒火,恭敬的拱手作礼。

“在下华雄,见过阎先生。”

阎忠微微抬头,撇了一眼华雄后,又继续下笔不停,“老夫与皇甫将军私下相谈,并无亲兵在侧,你何来的捕风捉影?”

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在两千年后知道的吧!

华雄抬起头,轻轻说道,“阎先生,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哼,好个没有永远的秘密!”

阎忠鼻子哼了声,也停笔抬起头来,“说说,你知道的是什么?”

华雄暗自莞尔。

对方这幅模样,用死鸭子嘴硬来形容最是恰当了。

“南面,称”

一个长长的尾音,代替了未说出口的、犯忌讳的词。

也让不大的茅庐里,陷入了死寂;让阎忠沟壑纵横的脸冷若冷霜,两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的盯着华雄。

后者一脸从容,眼眸半点波动都没有。

一老一少,就这么静静的对视着,空气都变得粘稠无比。

也许是就过了一会儿,或者是过了许久,阎忠才缓和了表情,淡淡的开了口,“你是来威胁我的?”

“不敢。”

华雄垂下脑袋先拱手行了一礼,再度仰头时,已经是眼眸洋溢着别样的色彩,“雄才疏学浅,人轻言微,却觉得阎先生的做法很对!”

嗯?

阎忠的眼中猛然有一道精光隐晦的闪过。

他捏着胡须,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有了些名声的年轻人,“坐吧!说说,为什么觉得我的做法很对?你不是夏司马的徒儿吗?”

也对。

夏育对朝廷的忠心无人质疑,教出的徒儿却觉得谋逆之举很对,这也太新奇了。

“谢阎先生。”

华雄顺势坐下,声音不急不缓,“我的确是夏先生的弟子。先生在教导排兵布阵的本事时,还给我起了狩元的表字,冀望我以后能为朝廷分忧。不过,很惭愧。我是微末黔首出身,从小就吃了太多的苦,也见过太多民间的凄凉,所以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嗯”

阎忠点了点头,看向华雄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赞赏之色,“继续,说下去。”

第零八三章、以战养战

如果一个木桶,所用的木板长短不一。

那么木桶的盛水量,不是取决于最长的那一块木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一块木板。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只要稍微一提,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

华雄就是用了这个道理,来说自己觉得汉室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刻。

大汉最长的那块木板,是积威四百年的深入人心;最短那块木板则是“富者阡陌郡县相连、穷者无立锥之地”。

缺乏耕田的黔首百姓,也意味着家中没有存粮。

一旦遭逢天灾**,他们就得为了活着,踏上不归路。

比如去年的黄巾之乱。

除了少数人想借此机会,成为人上人之外,绝大部分黔首将黄巾裹在头上,不过是为了能活下去。

但,可惜了。

大汉天子并没有去思考,黄巾之乱背后的意义。

他在黄巾军主力被皇甫嵩剿灭后,第一时间开始了,为了自己的私房钱横征暴敛。一步步将四百年威严,都给透支掉。

然后,变成弊病积重难返!

最终,局势演变成为不破不立!

华雄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感慨。面目神情沧桑得,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就是感慨完了,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野心勃勃,“阎先生,雄就是黔首出身,所以雄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得到他们的拥护。”

阎忠听完了以后,就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不是觉得华雄说得不对,而是华雄和他的出发点不一样,看事情切入的角度不一样。

他是士人,家中是大族。

他怂恿皇甫嵩面南称制,是从上到下的顺推,打算直接踹开刘姓汉室,换个人来整顿时弊,类似于换汤不换药。

而华雄的看法是从下到上的逆推,打破不断制造弊病的基础,将一切重新洗牌。

如果将汉室比喻成为一艘漏水的船,阎忠的想法,是将换优秀的船长与舵手,避免这艘船不再磕磕碰碰添加新的漏水点,让这艘船有修补的时间。

而华雄是建议将这艘船拆了,再去打造新的。

以成事简易而言,阎忠的做法更省力。

若是以效果来论,则是华雄的做法更彻底。

“狩元,你是觉得破而后立,就能解决土地兼并,长治久安吗?”

阎忠还开始开口了,带着很不确定的语气。

也让华雄摇头苦笑。

从古至今,都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财富与土地集中少数人手中,这种问题历朝历代,没有谁能真正解决过。

伴着旧勋贵泯灭的,永远是新勋贵的崛起。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勋贵就慢慢变成了,旧的!

周而复始,不断轮回。

“阎先生,我也解决不了,这是无法根治的问题。穷者思富,富而思贵,都是人之常情,是本质。我又怎么能解决呢?不过,我的做法能暂时缓解。”

阎忠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也是智者,当然也能看到这种本质。

若是华雄一口就大言不惭说自己能解决,他就直接将这个竖子给轰出去了。与其去好高骛远,还不如用时间去看看书抚抚琴什么的,不是更好吗?

“善!”

他赞许的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出华雄一直期待着的话题,“狩元,你费了那么多唇舌,是想让我帮你?”

都是名士了,还尽说什么大实话呢!

委婉点不行吗?

真是的!

华雄心中不厚道的腹诽,起身很恭敬的行礼,“雄如今卑微之身,不敢奢望阎先生相助。雄是想拜先生为师,学习经义,以便日后不走上歪路。”



这竖子奸诈!

阎忠心头上,瞬间就冒出了这个评价。

也对。口口声声不敢奢望相助,又说想拜为师,这根本就没有区别好嘛!

不过,这种臭不要脸的性格,才是能成事的。

阎忠心中赞许,却不再说话,还故意虎起了脸盯着华雄。

不过呢,华雄脸上半点紧张都没有。

他又行了一个礼,说道“去年皇甫将军不用阎先生之言,导致先生胸中抱负无从施展,只能结庐而隐。正所谓岁月如白马过隙,先生与其在此处坐等良机,为何不帮雄一把,试着看看雄是否是可造之材,能让先生施展抱负之人呢?”

“哈哈哈”

阎忠大笑,用手指着华雄摇头,“竖子倒是敢大言不惭!老夫若是没记错,你现在不过是假军候吧?皇甫义真之前官职是左车骑将军,你要多久才能有他的权势呢?到时候老夫都入土了!”

就算你赶不上了,还可以找别人来继承遗志啊!

比如你之前不是青眼相加,很看好姓贾名诩字文和的那只毒狐狸吗?

咳咳!

华雄收起不切实际的想法,再次开口劝说,“阎先生,志同当道合,何必苛刻于这些。再者,将雄从一无所有变为天下知名,不是更能体现先生的名声吗?”

“竖子!”

阎忠莞尔,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老夫就在这里,日后你要是想来,没人拦着。”

好嘛,他这是变相的答应了。

华雄大喜,拜谢过后,又得寸进尺的来了句,“先生,我是黔首出身。是故,斗胆请先生去武山隐居。”

“嗯?”

阎忠眉毛挑得好高。

黔首出身和去武山有什么关系吗?

“先生,我虽然不勤耕农桑,但也知道菽麦的种法。比如外面的小院里的菽苗,因为种植不当,已经无力回天了。”

阎忠闻言就是一窒。

随即,便老脸微红,恼羞成怒的大声呵斥,“竖子!滚!”

翌日,华雄一身风尘仆仆进入了太守府。

他是来找盖勋,辞去军中职务的。理由是,要跟着阎忠学习经义,无暇分身任职。

盖勋对此早就了心理准备。

或者说,他当时让华雄去找阎忠,就是建议他先将身份转变为士人,以更高的起点再此踏上仕途。

另一方面,则是汉阳郡的守军早就被打残了。有华雄百余人部曲和没有,对迎战叛军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呢,华雄觉得自己应该报答一番盖勋。

他说自己跟着阎忠读书,是为了给朝廷更好的效力。平时对训练部曲的作战能力,也是不能放松的。

是故,他想在闲暇之余,去带着部曲去扫荡郡内的山寇和马贼,当成练兵!

嗯,说白了,就是他看上贼寇的粮秣与战马了。

要去黑吃黑!

以战养战!

第零八四章、人心谲诡

十月末的西凉,已经完全入了冬。

冷冽的朔风挂在人脸上,就跟刀子一样割得生疼。

獂道县官署内,小吏奉公的小屋子里,两三个火盆正烧得旺盛,平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也烦躁了庞德的心绪。

他觉得柴火不时蹦出的火花太吵了。

尤其是桌几上两份案牍,让他惆怅不已。

其中一份是说关于华雄的。

去年他在父命的禁止下,没有进入华雄所在的骑兵曲,也错过了前去救援畜官的机会。华雄因为此战,西凉都名声远扬。

有盖勋救援失利的烘托,“百骑救师”就变成了佳话。

他觉得很可惜。

他的阿父,庞家家主悔得肠子都青了。

后悔错过了,能让獂道庞家刷一刷声望的机会。

但是呢,庞德的可惜,还有另一点。他阿父至今都没有松口,让他去找华雄一起并肩作战。理由是华雄辞去官职了!

据说是西凉名士阎忠,收了他为徒,所以辞官受学。

而案牍里则是说,华雄受学后,也时不时带领部曲去扫荡郡内的贼寇,赢得了乡亲父老的一致称赞。

庞德心中很向往。

我辈男儿,当提刀纵马,于沙场上赢得名声,于郡县内保护乡里!

但他阿父说什么华雄,如今在受学,去找他也不过是打扰而已。还不如好好在县里做事,熬出资历来。

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其实庞德知道,他阿父是怕自己去了,会被别人笑话。

人们会笑话庞家,明明是挂着姻亲的情分,却在华雄没有什么名声的时候看不上,而等华雄名声远扬了就跑去沾好处。

庞德自己觉得是无所谓的,想不让人说闲话还不简单?

华雄现不是在修筑坞堡吗?以姻亲互助的名义,直接从家中带一堆钱粮过去,就不是堵住别人的嘴了吗?

不就重新拾起两家的情谊了吗?

说到底,还是他阿父不舍得,有点太过于斤斤计较了。

不过,子不言父过。

他这些腹诽,自能在肚子里烂掉。

而第二份案牍,则是让庞德觉得,与其继续当着小吏熬资历,还不如现在就去请求盖太守将自己扔进兵营里。

嗯,第二份案牍的内容,说的是郡内最近出现一股义寇。

贼寇的头上,还能冠上个“义”字的,是因为这股贼寇专找为富不仁的豪强大户下手。

他们经常袭击豪强大户外面的别馆,将其中的钱财等物分出一半,交给正闹饥荒的黔首百姓果腹。

而且这股贼寇,都是羌人组成。

唉,连羌人都知道劫富济贫了,自己却还碌碌无为

庞德唏嘘之下,心情能好了才怪。

所以呢,他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正在心头上不停跳跃。

他觉得长兄庞柔在郡县里当小吏,足以保障庞家的利益了。多自己一个,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要不,不孝一次?

大不了以后,等自己搏出名声了再回家里请罪。

到时候,阿父看在自己为家族争气了,也不会忍心责备了吧?

嗯,还是先找阿兄商量商量。

他要是同意了,也能帮我挡挡阿父的怒火。

庞德摸着下巴刚冒出的胡须,眼睛越来越亮。也开始觉得,柴火时不时蹦出来的花火,变得很好看了。

当然了,庞德的思绪,华雄是不知道的。

他最近很忙,也很累。

许多闹了灾荒的乡里,知道他在武山修筑坞堡后,都携家带儿的来依附。他们都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不收就是放任他们死在冬天里。

但是收了,是要给饭吃的!

他为了筹够粮食,已经将郡内有些分量的贼寇都拜访了。

费心费力去打探贼寇的窝点,然后一鼓作气厮杀,最后马不停蹄的带着粮食回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让华雄觉得自己就跟长在了马背上一样。

为此,他分出了华车等羌人,让他们将脸都涂黑了,伪装成贼寇去找豪强大户的麻烦。

反正专门找为富不仁的豪强大户,抢了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对自己名声有影响。

华车挺乐意的。

他觉得这种游荡劫掠的生活,是羌人骨子里的本能。

虽然华雄用汉家礼仪给他冠礼了,还用自己的姓氏,将他当成了家人。

最后,还是阎忠看华雄受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做法,太过分了!太不珍惜他这个名士的倾囊相授了!

他就给华雄指了一条财路。

西县(后世盐官镇一带)这个地方,地表有卤泉,土壤中也含盐。

【《西和县志》记载“盐官城内卤池,光阔十余丈,池水浩瀚,色碧味咸,四时不泅,饮马于此立见肥壮。”】

盐与铁,如今都是很金贵的东西。

刚好,阎家作为西县的大族,刚好控制了几口小卤水井。

他让华雄带着部曲跑去西县,和阎家做一笔交易。

阎家将盐卖给华雄,华雄让部曲送去羌氐等部落中换粮食。一个有物资,一个有武力,不怕被抢劫或者收不回粮食。

相互得利,皆大欢喜。

华雄终于可以松了口气。

偷偷的让部曲将周边卤池、卤水井的地点和控制的豪强,都给记下来,就安心的在射虎谷受学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

在武山坞堡一日日完善中,美阳之战也有了结果。

冬十一月,夜晚有流星如火,长达十余丈,照亮叛军的营地中,驴马都发出叫声。

羌人迷信,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便鼓噪着回去。

不打了。

至少,是不在美阳这个地方打了。

朝廷平叛大军,趁此机会一举攻入叛军营地,斩获了数千首级。

叛军大溃而去,关中三辅危机解除。张温让荡寇将军周慎追击边章与韩遂,进军金城郡;而董卓则是追击以先零羌为主的其他种羌部落。

然后就迎来了逆转。

周慎不用孙坚的计谋,被边章与韩遂断了粮道,大败而归。

董卓则是被羌人用来去如风的羌斗技巧,放了风筝。

先是分出兵力,诱使董卓从右扶风追到安定郡、再追到汉阳郡望垣北部的显亲一带,然后就截断粮道围起来包饺子。

董卓还是很有将略的。

他在河中修筑了很高的堤坝,佯装是捉鱼虾充饥。

让羌人觉得多围几日,等汉军饿得没力气了,再发起进攻。却不想,董卓却趁着堤坝的掩护,夜里偷偷跑回了右扶风。

至此,相持了半年多的大战,以两败俱伤的结果落下帷幕。

董卓因为之前的斩获和让将士完整而归,被封了侯,食邑千户。而进攻了大半年,半点好处没有抢到的叛军,也有人生出了谲秘的心思。

第零八五章、弃官归去

中平二年,公元186年。

春三月的阳光微暖,让冰雪融化成小溪流,流淌在阡陌中,孕育着新一年春耕的时节。

劫后余生的饥民们,有的将田亩抵押给豪强大户,换来种子准备播种活下去的希望;有的依然眼巴巴的等候着,官府赈灾发种子。

至于能不能等得到,应该可以吧?

以盖太守的仁义,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的。

而被无数灾民寄托希望的盖勋,如今却一脸愤慨难当的走出刺史府。

嗯,如今的刺史,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他商量着来杨雍。

他被朝廷以平叛不力的罪名给免职,换上了耿鄙。也不知道朝廷百官怎么想的,十几万平叛大军都丢盔弃甲呢!

杨雍要钱粮没有钱粮,要兵马没兵马,怎么就变成平叛不力了!

盖勋想不通,也不想去想了。

他就知道,西凉的叛军恐怕又要壮大了。

本来在美阳之战的两败俱伤,叛军的势头已经出现萎靡之状。为了粮秣,边章与韩遂窝在金城郡内,各个种羌部落也回去了各自的牧场舔伤口。

战事暂时有了缓和。

然而,耿鄙到来凉州,因为避免和杨雍一样被平叛不力被免职,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人力物力集中起来,要组建平叛军队。

并以此为理由,拒绝了盖勋要求发放粮种,给黔首耕种的建议。

完全无视了,没有种子耕种的黔首百姓,会成为豪强大户的佃户、会演变成为流寇劫掠郡县,还会跑去加入叛军!

盖勋苦口婆心,将各种利弊都分析了一遍。

却换来了,耿鄙的一意孤行。

他暗地里觉得盖勋太烦,将权力下放到州治中从事程球,让他去主事征调六郡兵马等事务。

程球为人不修德行、奸诈贪财,一直被凉州士人鄙夷着。这种人主事,势必会将平叛变成中饱私囊的机会。

盖勋绝望了。

他看不到,耿鄙能够平定叛乱的希望。

也觉得自己领两千石的俸禄,受之有愧。

身为汉阳太守,却无法保境安民,就连筹集赈灾种子,让黔首延续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刚直清正性格的他,保持着士人恪守的他,不想要这个官职了。

太守官印,往官署梁上一挂,他便萧然带着十几个随从,护着家人老小,往乡里敦煌郡广至县而去。

从汉阳郡往敦煌郡而归,需要经叛军盘踞的区域。

不过盖勋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劫掠或者加害。

叛军若是想杀他,早在去年兵败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弃官了再杀。连羌人都没有杀他,边章和韩遂这两个汉人,又怎么会动手呢?

而他偕老扶幼紧赶慢赶走了三日,刚走出汉阳郡没几步呢,身后就迎来一阵马蹄声如雷。

转头而顾,只见一股灰尘在天际线外,正往这里袭来。

从灰尘笼罩的范围,追来的应该有百余骑。

盖勋挥了挥手,让随从放下弓箭不要戒备,也让家人们趁机歇一歇脚。

他隐隐猜到了是谁。

百余骑来追的,也就华雄这个竖子了。

耿鄙是不可能派人来的。

志不同道不合,自然是不相为谋,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走得晚了呢。

果然,百骑在约摸两百步外,就减缓了马速;到了二十余步外,就都跃身下马,牵着马缰绳缓缓而来。

这种细节上的恭敬态度,可不是军中粗鄙之辈和贼寇能做得出来的。

“太守,雄得知消息太晚,故来迟了。”

来的正是华雄。

他躬身拱手,说了声告罪。脸庞上沾满了灰尘,连没多长的络腮胡子都灰扑扑的,看来是一路急驰,没有停下休息过。

也让盖勋心中的暖意,慢慢驱走了初春的冷意。

这个竖子,不枉自己刻意栽培一番。

“何必说来迟了?”

他伸手虚扶着,脸上的笑容和阳光一样明媚,“我本又不指望你来送。”

“诺。是雄来打扰了。”

华雄应声,又看了旁边正忙着饮马、下车休息的人儿,不由发问,“盖太守,天色尚早,不赶路了吗?”

盖勋脸色一顿。

这不是看到你来了,才停下的吗?

旋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将眼光投向华雄等人的战马。

果然,每匹战马的马鞍后,都有一个小包裹。

“胡闹!”

他皱起了眉毛,带着责备的口气,“狩元,你既然跟着阎敬修受学,就应该好好的静心读书,岂能这样东跑西奔的!”

“太守说的是,雄受教。”

华雄二话不说的,就点头认错,然后就笑得很开心,“不过,雄此番出来,也得到了阎先生的首肯。而夏先生也说了,若是雄不将太守送到敦煌,就不要回来了。”



好吧,盖勋哑然。

带着些感动,却没办法将华雄赶回去了。

总不能劝华雄说,不要听从夏育和阎忠的话、不尊师重道吧。

他心里踌躇着言辞,想说些什么,华雄却先开口了,“太守此行归乡里,要经过武威郡,雄有些担忧边章与韩遂得知后,会有动作。”

“狩元有心了。”

他先点头致意,又摆了摆手,“我自忖还有些名声,如今又弃了官职,边章与韩遂没有理由来加害于我。”

不料,盖勋的话语刚落下,华雄就摇了摇头,“太守,雄不是担心这个。雄是担心太守的名声太好了,他们会生出把太守劫持而去、拥立为首领的心思。”

嗯?

瞬间,盖勋眼中就有点精芒掠过。

手也放在了下巴上,捏着胡须,耷拉着眼皮,独自细细思索着。

因为华雄这个说法,倒是有些可能的。

当年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觉得自身的威望太低,无法感召其他种羌部落反叛,就是将边章和韩遂给劫持拥立了。如今叛军进攻关中三辅受挫,边章等人为了稳定内部人心,会不会也想把自己给劫持了?

毕竟自己出身于世代簪缨之家,名声也好像比边章和韩遂更好一些

虽然自己不是怕死之人,绝对不会从贼而有辱家门。但看在身边还带着老小的份上,这种事,能避免就避免了不是?

他踌躇了一会儿,却好像没有解决的办法。

就试着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以狩元之言,是想让我先不回乡里?”

“回太守,不是雄想,而是夏先生的邀请。”

华雄笑得跟只狐狸似的,“雄出来的时候,夏先生还说抱怨说,太守当时为救畜官差点丧命,结果弃官了又偷偷就走,让他想请太守去落门聚答谢一番的机会都没有。”

“竖子奸猾!”

盖勋听完,就直接笑骂了声。

他知道华雄这是为了他的颜面,将请他去落门聚避难,说成了夏育的盛情邀请,“罢了,就从狩元之言,先去叨扰夏司马些时日吧。”

华雄大喜,连忙招呼部曲上来,帮忙盖勋家人与随从收拾。

同时,心中还有个想法在落地。

盖太守都能劝得动,劝说阎先生离开射虎谷,避免以后被韩遂劫持,应该也水到渠成了吧?

第零八六章、韩遂有意

游牧民族,不善于攻城。

羌人部落也如此。面对两三丈高的城墙,精通羌斗的他们,大多时候都望洋兴叹。

是故,凉州除了金城郡,因为有内应而被攻陷的几座城池外,其他郡县的城池还在大汉朝廷的手中。

但是呢,以他们发挥来去如风的优势,城池之外都沦为了他们的牧马场。

也让许多汉家黔首,徒然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耕种的粮食,被羌人们笑纳了。而且在漫长的冬天里,在难熬的饥寒中,他们却没有等到官府的赈灾。

没有吃的日子,能熬得过去西凉的朔风吗?

许多人觉得不能。

所以他们许多人,看着妻儿父母饿得面黄肌瘦模样,都毅然的拿出家中的缳首刀或者长矛,在石头上磨了一夜。

直到锋刃,能照出自己无奈的脸庞来。

他们想去投叛军,用自己的命换取家人活下去的口粮。

准确来说,是投韩遂。

韩遂本身就是金城人,成为叛军首领之后,对郡内的汉家黔首百姓还不错。还经常阻止羌人们劫掠和杀害汉人。

在他手下活命,是无奈之中,最好的选择。

是的,没有人选择边章。

虽然他也是金城人,地位在叛军中比韩遂还要高。

这位曾经有过贤名的人,变成了叛军后,对待汉家黔首百姓的态度,已经和羌人部落首领们没什么两样了。

野心这种东西,是随着实力增长而变大的。

实力慢慢壮大的韩遂,心中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绪顶着大汉叛贼的标签,已经无法回头的自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所以呢,他也开始觉得叛军里的声音太多了。

就比如去年的美阳之战,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就不会因为流星划过而退兵!

就不会在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被董卓和鲍鸿给趁机攻入营寨!

不过呢,想把内部变成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还是很有难度的。

他暗地里在谋划着,准备着。

刚好,从汉阳郡传来盖勋弃官归乡里的消息,让他觉得可以试一试。

如果他能将盖勋“请”来金城郡,以对方的声望,绝对可以让其他人都闭上嘴巴,静静的听自己说话。

至于能不能“请”得动盖勋嘛

试试呗!

就当是让部曲们出去溜溜马了。

他是不能自己过去的,不然会惊动边章和其他首领,变成一起同往。

他唤过来心腹之人成公英,细细叮嘱了一番,便让他带着两百部曲于汉阳郡境外恭候着,等待盖勋的路过。

嗯,他的叮嘱,是让成公英要执礼恭敬,尽可能“请”到盖勋。

一旦盖勋有以死明志的迹象,就赶紧放弃。

不然的话,鲁莽逼死了盖勋,叛军可就不是只有他韩遂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没有他韩遂自己的声音了!

其他首领绝对以他杀害贤人为理由,并吞了他的话语权。

所以呢,当华雄带着部曲帮盖勋家人老小收拾好,刚准备回去武山呢,就迎来了大地的震动,又一股灰尘正席卷而来。

“列阵!准备迎战!”

华雄厉声呵斥,急忙跨上战马,让十几个部曲护着盖勋往树林内走,借助树木的阻挡来抵御来袭。

这个时候赶来的骑兵,除了叛军,他想不到还能有谁了。

而且他必须带着部曲们,让战马跑起来。没有速度的骑兵,迎接高速奔驰而来的羌骑,下场就是被屠戮。

“驾!”

他看到部曲们都上了马,就踢了下马腹,率先小跑而出。他身后,一个又一个部曲依次跟上,汇成一个牡阵。

牡阵,是古老冲锋阵法,被孙膑列为十阵之一。

也叫锥形阵。顾名思义,是一种进攻突破的阵型。就是以精锐勇猛之士担任破阵锥头,通过正面突破、割裂敌人,两翼扩大战果,从而达到将对方阵型凿穿。

不同的是,阵法中主将一半位于中间,而华雄主动担任了锥尖。

“呜~~~~~呵!”

当所有战马都小跑了起来,华雄就吼出了,让部曲们开始让战马加速的呼哨。

然而,前方两里外的骑兵,听到了呼哨声,却分兵了。

他们犹如用篾刀分开的竹片一样,猛然从中间破开,分出两股往两侧的小山包冲上去。

表现的意图很明显,他们不是来厮杀的。

嗯?

不是来袭击的?

华雄有些奇怪,连忙挥手让身后的部曲放缓马速。

一方面,是看到对方的人数更多点。

另一方面,则是继续这么冲过去,会被对方来个两侧夹击。

而就在这时,对面分出了两三骑,正驱着战马小跑而来。

华雄见状,也挥手让部曲稍安勿躁,只带着华车也驱马迎上去。还从马鞍侧取下了两石铁胎弓。想着对方若是有诈,就先手一箭射杀。

还好,对方好像就是来叙话的。

直到双方距离只有几丈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变故发生。

领头之人,年纪约摸弱冠,仪表堂堂,

很有礼貌的先行拱手,朗声问道“敢问足下,前方可是盖太守的车驾否?”

不过华雄却能一眼就分辨出了,他是叛军一员。

因为他身后两个羌骑,身上穿着的,明显是豪强之家才有钱置购的华丽衣裳。

“正是。”

华雄也拱手示意了下,“你是何人?为何来寻太守?”

对方听到肯定的答案,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用很温和的声音说道,“在下成公英,素来仰慕盖太守名声,听到盖太守弃官归乡里,特地来护送。”

成公英?

还是来护送?

你骗三岁小儿呢!

华雄闻言,不由莞尔。

他当然记得,历史上韩遂最得力、最忠心的手下是谁。

所以也一口就拒绝了,“护送就不必了,盖太守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顿时,成公英就面露不渝之色,“你又是谁?怎么敢擅自为盖太守做决定!”

“我是冀县华雄。至于为什么敢擅自做决定嘛”

华雄故意托了长长的尾音,才嗤笑着反问道“盖太守去年在狐盘,战到孤身一人,受三处创伤面临死亡的困境,都没有接受叛乱羌人首领的战马。你觉得,他现在会愿意接受韩文约的护送吗?”

“华雄?!”

成公英眼眸猛然一缩。

旋即,又反应了过来,失声说道,“你竟然知道我?!”

华雄并不回答。

而是悄悄的将铁胎弓挂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并冲着华车隐晦的示意了下。

他看到了成公英的眼睛,冒出了杀意。

第零八七章、只手拖刀

有时候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太聪明了,会容易多想得太多,容易自误。

比如成公英,年纪轻轻就得到韩遂的器重引为心腹,并不是倚仗家世或者勇武,而是心智过人。

是故,当华雄一口是识破他是韩遂的人,他就想多了。

他为人不张扬,是韩遂心腹的身份连叛军内部都没有多少人知道,华雄竟然知道了,意味着什么?

他觉得叛军内部,可能有人给华雄通消息!

而且,他还觉得对于华雄这种熟知己方内部的人,就应该杀了!

避免以后对阵官府的时候,华雄会将己方虚实透露给官府。

相由心生。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眼中冒出杀意就不奇怪了。

看到华雄将手放在刀柄上,露出戒备的神情,他的手也往刀柄上移,声音很冰冷,“华狩元,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华雄漠然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了。

“想知道啊?那就把我生擒了,带回去慢慢拷打着问吧。”

成公英没有笑。

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导致手指发白,眼神眯成了线,寻找着一刀砍在对方那里,才能一击必杀。

华雄也是如此。

他不光盯着成公英,还用眼睛余光打量着成公英身后两个羌人。

以二对三,华车年纪还是小了点。他必须要同时面对两个人,才能不让华车受伤。

至于转头跑回去,是不可能。

弩张剑拔的时刻,再傻都不能将背后露给敌人。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走得特别慢。

慢得华雄都想在考虑,拼着露出破绽也要先发制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成公英身后的一个羌人,却用一阵干咳给打断了凝重的氛围。

只见他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在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声音不急不缓,“你是华狩元?那位天眷之子?我怎么听说他的坐骑是乌孙马呢?”

的确,华雄骑着的是河曲战马。

乌孙马留在武山了,被当成祖宗一样供奉着。

春夏时节,是马匹繁衍的季节。它为了让黔首百姓们能活下去,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正努力的创造后代,去换世家大族和羌氐部落的粮食。

羌人的问话和作态,让成公英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手也离开了刀柄。

他不是觉得对面的人不是华雄,而是听出了羌人的潜台词羌人不想和华雄厮杀!

因为华雄在羌人部落的传闻里,是天眷之子!

杀死了,会被老天爷降下灾难的。

同时,他心中有了一个定论自己的身份,应该就是羌人首领透露给华雄的了。

除了这个解释,没有其他了不是?

华雄的手也离开了刀柄,并没有言语。

而是冲着那位发问的羌人笑了下,就提起了两石铁胎弓,高举于头顶,微微侧头分辨风向与力度,便“嘣”的一声将箭矢直射向天空。

成公英的瞳孔,又在缩凝。

华雄天生猿臂,善射之誉西凉尽知。

他抓不准,华雄射向天空的那支箭矢,落点是在两人之间呢?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呢?

但他又不能抬头去看。

不然就是在华雄面前,做了畏死之举,失了己方士气。

还好,箭矢落下的时间并不很久。

落点,是华雄自己的头顶。差之毫厘的,从他左肩膀擦过。多往内靠一分,就会钻入人体,不死也残!

“嘶!”

两个羌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眼中冒出敬佩之意来,异口同声,“不愧天眷之子!”

也对!

若是没有绝对的把握,谁又会如此玩命呢?

好嘛,成公英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羌人部曲都开始佩服华雄了,自己要是拔刀,他们也不会帮自己的。

“狩元的射术,名不虚传,在下佩服。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拱了下手,调转马头就离去,一点都不怕华雄会给他来一箭。

当然了,华雄也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想想对方不远处还有两百多骑,就觉得得不偿失。引发对方全力来攻,自己打不过也能跑的了,乘坐马车的盖勋家眷就在劫难逃了。

“走吧。”

华雄也调转了马头,招呼华车回去。

“嗯。”

华车应了声,又声音里带着兴奋问道,“阿兄,你刚刚那箭是怎么做到的?一定要两石弓才可以吗?”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奸猾了!

华雄闻言,就侧头狠狠的撇了华车一眼。

什么叫就两石弓才能做到?想让我给你找一把两石铁胎弓,直接说不行吗!

华车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而是很开心的笑了。

他是了解华雄的。既然自己都提出来了,这位阿兄就会放在心上,托人帮自己弄一把两石弓来。

就在两人并骑回去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

华雄猛然转头,极目望去。

只见成公英的两百骑中,有人在奋力大吼大叫着,似乎还动了手。

这是内讧了?

华雄一拉缰绳,驻马不动。

却不想,马上对方阵列中就有一骑冲出来。用堪比打雷的声音,吼出了让华雄满脸铁青的话语。

“婢生子华雄,纳命来!”

还有比辱人父母,更罪不可赦的言辞吗?

华雄觉得没有了。

他猛然也一踢马腹,纵马冲了过去。

华车没有动,而是急忙招呼着部曲过来,准备去接应华雄。

他看到了,成公英阵列也没有动,而是驻马观望。自己若是贸然冲过去了,怕是会引发对方也开始冲锋。

其实呢,他的谨慎全白费功夫了。

成公英根本没有厮杀的心思。

独自冲过去的那骑,原本是宋扬的私兵,世代被厚待,世代忠诚。他听到两骑羌人说对方的人是华雄后,就怒火中烧。

他要为以前的家主报仇!

不过呢,华雄才不管他是什么人。

他就知道,胆敢把他阿母污蔑为婢女的人,必须死!

当然了,怒火归怒火,理智还是保留着的。

所以他也想到了,对方独自就冲过来,必然是抱必死的信念。

也就是,以命换命!

是故,华雄只手倒提着长刀,拖在身侧。坐在战马上的身体也很笔直,完全没有像冲锋时的往前突。而对方则是不一样,他双手持矛,身体微微伏向马首。

两马即将交错之际,对方就眼疾手快的,朝着华雄胸膛将手中长枪往前突刺,借着马力如毒蛇吐信般,嘶起了尖锐的破空声。

进攻不留余力!

丝毫不顾己身是否同样会被劈成两段。

而华雄呢,拖着长刀的右手一翻,让刀柄末梢突到胸腹间,左手顺势抓住。

然后,身体就像是折断了一样,猛然往后卧在马背上。

双手也同时发力,用腰腹的力量,将拖在身侧的长刀,猛然从下往上撩起!

说时迟,那时快。

奋力驰骋的两匹骏马交错掠过,如一道匹练瞬间跃起的刀锋,先是亲吻上了战马前肢胸脖,再透过对方的肋下,最后带着血滴和断肢,冲天昂起!

让那驰骋而过的人儿和战马,随着冲锋惯性的冲出几步后,轰然倒地。

第零八八章、穷则思变

“威武~~~~~”

华车与部曲们看到对方轰然倒地,不由大声发出欢呼声。

成公英那边也有稀稀落落的赞扬声发出,那是羌人们的直率。他们本来就敬畏华雄“天眷之子”的名声,习俗又是崇尚勇武,赞美也不奇怪了。

所以呢,成公英的脸色很难看。

带着这些人马回去的时候,心中还坚定了一个想法韩遂要是想成大事,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羌人上,而是多招揽汉家黔首。

当然了,这些想法华雄是不是知道的。

他已经调转马头,回到倒在地上的人马面前,默默的看着。

眼中有一丝怜悯,心中还责怪自己。

杀人就杀人,干嘛还要将战马也弄死了呢!

一匹上好的河曲战马,随便卖给任何一个豪强大户,都能换来不少粮食呢!

哎,败家子!

恰好,华车也纵马过来了,看着华雄的沉默,开口就来了句,“阿兄,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

华雄点了点头,“唤两个部曲过来收拾下。”

“嗯?阿兄要想把他埋了吗?”

华车眉毛挑得老高,心里很是不解。明明对方都侮辱父母了,怎么还那么好心呢?

“埋?”

华雄的眉毛挑得更高,一下子就让口水肆意飞扬,“让你去伪装贼寇劫掠两个月了,一点心眼都没长吗?你没看他身上有缳首刀吗?没看到战马侧边还有弓箭吗?说不定身上还带的钱呢!带回去不就能换粮食了吗?”



华车一脸无语。

也不敢在多说,亲自跳下战马搜刮尸体。

而华雄呢,则是一脸愤愤的盯着,将手放在下巴上暗地里嘀咕。

???

是不是最近自己看在这小子正是长身体的阶段,经常开小灶让他变得奢侈了呢?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以俭入奢易,以奢入俭难啊!

回去了以后,让他吃糠喝稀几天,好好忆苦思甜一番吧!

盖勋到落门聚后面的武山坞堡小住,给华雄带来的好处是明显的。

首先,是阎忠接受了华雄的劝说,终于舍得离开了射虎谷。他觉得去和盖勋作伴,好像看着枯死的菽苗要顺心一些。

而华雄在接他的时候,还顺便将发小王达,给劝说扔掉小吏的官职。

王达早就有了表字,是他亡故的阿父留下来的,叫子显。

既是“达”又是“显”的,不难看出他亡父的冀望,和王达背负的无形枷锁。

是故,他在华雄辞官的时候,就舍不得放弃好不容易才踏上的仕途。尤其是,知道华雄将乞儿措木等人也接到了武山。

他退婚了。

以原定的妻子长兄拉哈达,带着族人去投靠叛军为理由。

所以呢,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小声的问了华雄,“阿兄,我悔了婚事,你会觉得我不讲信誉吗?”

其实谁都知道,王达退婚主要理由,是因为自己从小被鄙视为“贱羌种”。他不想让后代,继续再背负这种歧视了。

庄子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句话反过来,也是对的。火烧自己身上,别人无法感同身受。

两世为人的华雄,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拍了拍王达的肩膀,就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眼神。

“子显,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回来了,就将心思花在听盖太守、阎先生的教导上。过些日子就是赵伟章的婚事,到时候阿兄带你一起去,看能不能让赵家许个女儿给你为妻。”

王达闻言,就侧过了头。

他突然觉得,骑马赶路很不好,灰尘会将眼睛弄红。

另外一个好处,则是獂道庞家,用车马给武山运来了不少粮食。

本来庞德都和长兄庞柔商量好了,给他阿父留封书信就偷偷跑来武山。

结果他还没有行动呢,他阿父就主动让他带着粮食过去。

还殷殷叮嘱了一番,说什么去了武山以后,记得要好好的和华雄相处啊!要是能捞到盖勋一句赞赏,就能让庞家名声上涨了

好嘛,庞德原本是坦坦荡荡的来,现在却是带着一脑门黑线。

直到华雄得到消息,出来二十余里迎接,才让他心中好受了些。尤其是华雄将他引见给夏育、盖勋和阎忠的时候,一口一个姻亲之家称呼着。

俗话说的好,有得必有失。

盖勋的到来,也让华雄在开心之余,多了几分忧愁。

等不到官府赈灾的饥民,也拖家带口的跑来了武山,眼巴巴的坐等给饭吃。

素来仁义的盖勋,当然不会看着黔首百姓们饿死。他劝说夏育和华雄拿出粮食,来救济这些黔首。

只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庶富如夏育,为了修筑坞堡,都将家底折腾得差不多了。

这个倔老头将华雄带到了粮仓前,扔出来一句话就施施然的走了,“狩元啊,粮秣就这么多了,你看着办吧。”

我能怎么办!?

华雄内心怒吼,一脸的无奈应了下来。

随手吩咐部曲们将灾民安顿好,抓紧春耕的时节去开荒之后,自己就陷入了无比苦恼中。

恰好,两个旧识来武山拜访,让他看到一道曙光。

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张都尉和杜军候。

他们是拿着耿鄙的征调公书,来找华雄的。

在大汉朝的制度中,刺史在年初的时候,要上表朝廷奏州郡之内的事务。

今年开春的时候,凉州刺史还是杨雍,他在盖勋的建议下,将华雄百骑救援畜官的功绩也加了进去。

耿鄙来凉州上任之前,也看到了。

他如今正在大举征调凉州的兵马,准备讨伐边章与韩遂的叛军。觉得有如此功绩的华雄,不为朝廷效力太可惜了。

挥毫舞墨就是一纸公书,让张都尉和杜军候带过来。

也让华雄开心无比。

他不是开心被征调,更不打算应征。他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在历史上,耿鄙发兵讨伐是失败了的!

既然耿鄙注定了要失败嘛

那么,他筹集征战用的粮秣,与其便宜了叛军还不如便宜了自己呢!

至少自己是用来救活灾民不是?

再说了,张都尉和杜军候都是熟人,正好可以里应外合、强取豪夺咳咳!是自己不能看着他们,为了耿鄙的失败去送死。

嗯,就是这样!

带着这样的想法,华雄看着张都尉和杜军候的眼神,炙热无比。

第零八九章、殊途同归

有时候呢,想让比人愿意同意一些不好的想法,就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这两个都不管用,那就再装点可怜和耍点无赖。

面对张都尉和杜军候的时候,华雄就是这么弄的。

话说他们两人到了武山后,华雄先带他们去了盖勋小住的地方叙叙旧。尤其是盖勋如今和天天和饥民们待在一起,也陪着他们吃糠喝稀。

所以呢,张都尉和杜军候一见,都感慨良多。

至少,馋着酒的杜军候,偷偷打消了等下怂恿华雄,去找夏育“借”两坛子让他带回去的打算。

等三人坐下,谈正事的时候,华雄让人端上来的,也就是几块麦饼。

连一碗菘菜汤都没有。

还带着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连连告罪,说什么来依靠的饥民太多,自己之前又太穷,实属无奈啊。

也弄得两人挺不好意思的。

张都尉悠悠的叹了口,说声不碍事就沉默了。

而杜军候这个老痞子,从怀里掏出耿鄙的公书,直接就扔在地上,“华小子,我知道你是不会应征调的。此番我们过来,是找你有别的事,结果哎,算了,不提了。”

他也叹了口气,拿起麦饼就啃着。

嗯?

别的事?

华雄捏起了胡须,不由发问,“张都尉,杜军候,我们都是行伍之人,还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的吗?”

张都尉一听,就放下了麦饼,细细说起来。

原来他看到盖勋愤然弃官,来到了武山,就想将自己家眷也弄来武山住。

一方面,是出于家人安全的考虑。

作为俸禄比两千石的都尉,他对耿鄙的看法是和盖勋一样的。耿鄙不听良言,败了就败了,他无法改变。但为家人的命未雨绸缪,他还是可以试试的。

另一方面,则是他也想弃了官职。

他已经五旬开外了,仕途已经走到了头。与其留在这个位置上,顶着盖勋之前嫡系的标签让耿鄙腻歪,还不如回家看孙儿绕膝头。

杜军候倒是没有家眷。

他是想问问华雄,能不能让自己麾下两百骑兵的家眷都来武山,尽一尽袍泽之意。

而方才看到盖勋都在吃糠喝稀了,他们这样的心思还怎么说得出口。

华雄听完,心中微微思吟,就开口让他们都把人带过来。

反正虱子多了,还怕咬不成!

而且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

不等他们反对,就直接开口问道“听说耿刺史宠信治中从事程球,就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去操办。而程球为人奸诈贪财,趁机贪墨了不是钱财是吗?”

“对!”

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的张都尉,直接就拍案而起,带着一脸的怒容,“此程球端的不当人子!不光仗着耿刺史的名头作威作福,连军中的粮饷都敢伸手了!”

杜军候就不一样了。

他和华雄接触得最多,对这个竖子的奸诈性格,太了解不过了。

当即就一笑,很不正经的挤了挤眼睛,“怎么?华小子,你不是无缘无故问及了程球吧?说吧,又想玩什么心思了!”



心照不宣懂不懂?

看透别说透,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被杜军候点破后,张都尉也醒悟过来,他又坐了下来,带着狐疑的眼神瞄着华雄,“狩元,你不会是想当贼寇吧?”

得勒,又是一个不人情世故的!

华雄嘴角抽了抽,心中好生无语。

索性也不装模作样了,将自己坐席往两人靠拢了些,就把想谋取军粮的心思说了。

但是呢,他还没说完呢,张都尉就愤然作色,大声吼了一嗓子。

“此事绝无可能!”

吼完了,才觉得自己好像太过激了,又深深的呼吸了口,尽量缓和着语气,对华雄殷殷劝导。

“狩元,老夫知道你不是贪财之人,想谋取军粮,是出于养活饥民的考虑。但是如此行事有悖于道义,不合朝廷律法!军中粮秣,怎能去强取豪夺呢?万一事情传出去了,不光是你的名声毁了,就连对你青睐有加的盖太守,名声也得受牵连!”

好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能和盖勋凑在一起的,心中都有着信念和恪守。

倒是杜军候,他先打了圆场。

拉着张都尉的袖子,笑嘻嘻的劝说,“都尉何必激动呢?我们这不是还没有去做嘛,先等华小子先说完,再做定论呗。”

“你个痞子别来帮腔!”

张都尉虎着脸,呵斥了杜军候后,又转头继续对华雄说,“狩元,老夫当着都尉官职有些年头了,家中也薄有钱财。到时候送家眷过来的时候,一起给你送来就是。你一介黔首出身,能有今日名声不易,就不要再做这种念想了啊。”

华雄哑然。

天地良心,他真没有让张都尉出钱出粮的意思。

虽然他比两千石的俸禄,再加上是本地豪强,家产好像挺多的

咳咳!

收起了这些不好的想法,华雄心念就是一转。

先拱手谢过张都尉的好言相劝,才轻轻问道,“都尉,你和盖太守都觉得,耿刺史不能平定叛军,必败无疑。那么,他筹备的军粮,最后会落到哪里去呢?”

废话,当然是落到叛军手里!

张都尉捏着胡须,面露不渝,徐徐说道,“若是耿刺史战败导致军粮被夺,是战败之过。但,这不是狩元你想去抢的理由。”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迂腐啊!

华雄心中气急,语气也有点冲了,“都尉,我有一事不明白!军粮本是从黔首百姓家中征调的,就应该用于黔首百姓的安危。既然明知道耿刺史会战败,军粮留着会资敌,为何不取了?难道我辈为了自己名声就裹足不前,眼睁睁看着黔首百姓饿死吗?”

张都尉闻言,耷拉下了眼皮,默然以对。



华雄深呼出一口,努力将胸中戾气平复,给张都尉致歉后,又继续劝说道,“都尉,近日我随阎先生受学,学到《周易·系辞下》中‘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阎先生借此教导说做事无须拘泥于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守住本心就好了。”

这话说完,张都尉的眼皮跳了跳,面有意动之色。

半晌,他才幽幽叹息说,“军中之粮,守备严密,不是那么好夺取的。”

好嘛,他这是答应了。

华雄闻言大喜,机不可失的凑过去脑袋,细细说了起来。

日暮时分,张都尉和杜军候带着一脸感慨回去。

嗯,感慨是华雄真乃狡诈竖子也!

第零九零章、牛鬼蛇神

高筑墙是保护自己的生存,广积粮是给自己留后路。

对于“高筑墙,广积粮”的谋虑,华雄一直都很崇尚。尤其是,老天爷让他生存在西凉这种边陲之地。

他劝动张都尉和杜军候后,还特地跑去给夏育他们说了一声。

夏育对此到没什么意见,一生杀伐果决的他,直接说他自己的宗族子弟和部曲,华雄可以随意调动就完事了。

盖勋默然以对。

在他的信念中,这种事是不应该做的。

然而,仰慕他名声而前来依附的黔首百姓,已经超过了千人,都赶上不大不小的村落了。否决了华雄的提议,就是将这些黔首送上死路。

最终,他只是幽幽叹息了声,便转身离去。

来了个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而阎忠呢,则是大加赞赏,拍案叫好。

夸了一番华雄好心计后,还交代了声,让一直跟着身边受学的本家子侄阎温,回去带些私兵来武山相助。

西县阎家,还是颇有实力的。

这个意外之喜,让华雄的脑海里多了道亮光。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借此机会,和本地豪强的子弟架起更牢固的桥梁。

毕竟,除了志同道合外,也就一起去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更能深化相互之间的情分了。

至于怎么说出口嘛,好像过几天,就是赵昂的婚事了

想到就做到,他先去和庞德商议了一番,然后就准备着给赵昂的随礼。

嗯,他虽然很敬佩刘邦的丰功伟绩,但是学不来这个老流氓吃喜宴的时候,一个铜钱都没带去就胆敢自称献“贺钱一万”。

天公作美,赵昂婚事的那天,难得没有春雨连绵。

华雄带着王达等人少年,鲜衣怒马的往冀县而去,沿路看绿意葱茸,心情还挺美丽的。

结果呢,出了坞堡不到两里路,身后就传来一阵马蹄声。

扭头一看,竟然不下于五百之数!

而且都是羌骑!

哦,不对,为首一人的打扮是汉家子。

随风飘扬的三缕长须,昭示着他的年纪早就过了三旬。

端坐在马背上,依然可以看出他身体的洪大,身长至少在八尺以上,和华雄现在都差不多了。尤其是他的面相,很特别。

额头饱满,眉浓密而目深邃,方口之上,鼻子犹如悬胆,雄厚异常。

在对谶语深信不疑的大汉风气中,这幅面相会被人认为是,他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

而华雄听完他的名字后,心中也肯定了这个说法。

马寿成,就是个做大事的!

咳咳!

为首之人就是马腾。

他祖籍在右扶风,但他先父在西凉为官,后失官就留居陇西,娶羌女为妻生下了他。汉家黔首娶羌女为妻,同样的理由就一个字穷!

马腾也是如此,年青时还沦落到跑去山中当樵夫,来养活自己。

不过呢,他在陇西有些名声,是因为性格贤厚,让人们都很敬佩他。

是故,在疾驰而来的时候,看到了前方华雄等少年,他就很厚道的挥手让身后羌骑减缓了马速,自己还遥遥拱手,以示己方没有敌意。

一开始,这个动作让华雄挺有好感的。

也拱手致意,还刻意减缓了马速,看等马腾会不会赶上来并肩而行。毕竟能拉出五六百羌骑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遇上了认识一番也是对的。

然后呢,双方互通了姓名后,华雄心中就腻歪了。

虽然马腾对他印象很好,连声称赞着早就听过华雄这个人,一直可惜无缘相见什么的。

这个家伙,以后就是自己的拦路虎啊!

华雄内心警惕着,在不咸不淡的客套几句后,就面带笑容问道,“寿成兄,你带这么多人马在汉阳郡内行走,恐怕会被官府追究的。”

“哈哈哈,多谢狩元提醒,不过不碍事。”

马腾的声音很洪亮,让笑声都让人觉得豪爽,“耿刺史征调六郡甲士,以讨伐叛贼。我自忖有点力气,带着妻族部落的勇士去报效朝廷,官府应该不会追究吧?”

“咳咳,是我失言了。”

华雄干咳了下,拱手告罪。

马腾摆了摆手,也好奇的问了句,“听说狩元骑射俱佳,又是夏司马的弟子,此番也是去冀县投军的吗?”

投什么军?

以后学你一样反叛吗?

华雄心中没好气的怼了句,脸上却做出些许失意,“我近日在随先生受学,不能分身奉公,只能可惜了。”

“的确。”

马腾闻言,点了点头,也替华雄可惜了一声,“先前叛军进攻关中三辅受挫,锐气已失。如今耿刺史此次发兵,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狩元错过此次良机,真是可惜。”

说完,不等华雄说话,又拱手结束了萍水相逢,“在下要赶在晌午时分到冀县,就不耽搁狩元的出行了,我们后会有期。”

华雄也拱手作别,目光盯着马腾身后五百多羌骑渐渐远去的身影,就挥手唤过来华车,“狩始,你能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自那个种羌部落吗?”

“和我一样,都是参狼种羌。”

华车不假思索就开了口,“他们的发饰,和我们部落的传统一样。”

“嗯。”

华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心中也有了些沉重。

本来,他想着借“天眷之子”的名头,再加上善待着出身参狼种羌华车,去拉拢一些小部落壮大实力,是很容易的事。

而马腾的妻族部落是参狼种羌,就会形成阻力,多多少少都会分去一杯羹。

而且他还有天然的号召力大汉故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

怎么给马腾找些事,将他挤出西凉呢?

一路上,华雄心中都在思考着。

然后呢,当他抵达了冀县,又听到人们在羡慕着赵昂的好运气。

嗯,他们羡慕赵昂娶了位妻子。

这位妻子,姓王名异,是冀县王家的嫡女。她家中有一位早就出了五服的同族、居住在陇西郡的名士王国,竟然也念起了同族之情谊,派人送来了贺礼。

华雄一听,就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不然为什么先是马腾又是王国,叛军中的未来首领怎么出来刷存在感了呢?

第零九一章、诏令突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今日娶妻的赵昂就很开心,虽然前来观礼的少年郎们,从开始的醮子礼到最后的结发礼,都在不停的起哄着。

华雄没有参与其中,而是给赵昂打过招呼后,便寻了个角落呆着。

他在等赵昂的阿父闲下来,想去攀谈下,看能不能为王达提一提亲事。

汉代的婚礼,也称为昏礼,是因时间都选在黄昏阴阳相交之时举行。这个时间,也为闹洞房的这个习俗提供了便利。

对,早在西汉时,就有了闹洞房的习俗。

班固在《汉书》有记载,曰“新婚之夕,于窗外窃听新妇言语及其举止,以为笑乐。”

所以呢,华雄独自在角落里呆着,显得有些不合群。

也让一些有心人容易找到。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姜隐,姜子深。

当初,华雄曾经邀约过他一起并肩作战的,但是他没搭理。然后就看着赵昂名声鹊起,成为被郡中称赞的好男儿。

说心中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得知,华雄竟然将盖勋给请到武山坞堡小住了。

是故,他也想找个机会修复双方的关系。都是冀县人嘛,天生就是乡党嘛。

刚好,他知道赵昂的婚事,华雄肯定会过来。

而且,他也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从赵昂口中,不难知道华雄的一些事情。比如赵昂为什么托人四处去找一匹良好的雌马,比如华雄如今穷得叮当响。

哦,不对。

是太多饥民跑去武山,将他吃穷了。

他姜隐,可是出身于冀县姜姓的嫡系,家中钱粮就没有什么时候缺过。

带着这样的想法,姜隐左右看了下,觉得没人来打扰后,就走进角落里,先拱手作礼说道“狩元,许久未见了。”

“嗯?”

正想着心事的华雄,扭头一看,也露出笑容来,“是子深啊!好久未见了。”

“嗯,那个,咳咳!”

姜隐看到华雄回头,不由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才轻声说道,“近日经常听到伟章的吹嘘,说过两年他就会有一匹乌孙马,我很羡慕。”

来要马种的?

可以啊,拿钱粮来换啊!

咳咳!

华雄的笑容愈发和煦,就一口应下了,“子深想要,改天带上匹雌马来武山便是。你我既然是旧识,就不必客套了。”

“哈!狩元真爽快!”

姜隐大喜,急忙出声,“届时我一定带上五百石粮食。”

话语刚落,就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市侩了,又连忙掩饰道,“我知道狩元最近被灾民拖累,粮秣颇紧。正所谓君子有通财之谊,我家中薄有钱粮,狩元切莫回绝。”

一开口就扔出五百石?

华雄眉毛一挑,也猜到了姜隐提及乌孙马的本意。

想了想,就顺势应下了,反正自己本来也没打算拒绝。

有了这个小插曲,两人的关系顿时就融洽了许多,开始天南地北的聊起来。当姜隐知道华雄独自呆在角落里的原因后,还不等华雄拒绝,就自告奋勇的前去找赵昂的阿父。

理由是他和赵昂是总角之交,他出面去问比华雄更适合。

而就在这时,赵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仿佛隐隐约约的呼唤着。

“狩元!”

“华狩元!”

华雄听力一直不错,大概分辨着声音,便疾步往门外走出。

却见夏凖带着两个部曲,满脸灰尘都是汗水冲出一道道的痕迹,眼中的急切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难道是武山坞堡出事了?

不由的,华雄心中就是咯噔一下,急忙拨开人群迎上去,“叔平兄,何事如此急切?是坞堡出了什么事吗?”

“对!”

夏凖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哦,不对!坞堡没事,是狩元你有事。哈哈哈”

这对又不对的,还发出了一阵大笑,让众人都糊涂了。

不过他能笑得那么开心,就不会是什么坏事。

华雄放下心来,等他笑歇了,才再度发问,“叔平兄,到底是什么事啊?”

“好事!哈哈哈”

他又继续笑了几声,便一把抓住了华雄的手,不分由说就往门外拉,“走!走!狩元你今日前脚刚出门,后脚新到任的汉阳太守就让人传来了朝廷诏令,说天子要给你授官!赶紧随我回去接受诏令。”



傅燮到任了?

华雄错愕了下,脚步也急忙跟上,边走还边问,“叔平兄,两位先生和盖太守知道此事了吗?他们觉得我如今,接受官职合适吗?”

“知道!知道!”

夏凖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依旧,“我阿父他们都知道。而且他们都觉得,狩元此次应该接受官职!”

好嘛,这轻脱性格,让华雄隐隐知道,夏育为什么不让他出仕了。

等两个跨上战马的时候,王达等人也反应了过来,挤出人群放声大喊,“叔平兄,我家阿兄被朝廷授予什么官职啊?”

夏凖先是给战马一鞭子,身体冲了出去,才往身后摆了摆手,“试守西县令!”

这个回答,让在马背上颠簸的华雄,差点没跌下马背去。

西县县令?

朝廷这也太慷慨了吧?

好像家中有位封侯宦官大父的曹操,当上顿丘令都二十三了吧?

啧啧!

而王达等人听到了以后,都不由吸了口冷气。

秦汉时,若县拥有万户以上的人口,负责管理县的长官就称“县令”,不满万户者则称为“县长”。

西县,不仅是人口超过万户以上,更有盐泉之利,是汉阳城有名的富庶县。华雄年纪未满弱冠,又没有家世阻力,就直接被授予了县令之职,不得不让人惊诧与羡慕。

就算是名头上还有个“试”字,都是一种天方夜谭。

也难怪夏凖这么的表情兴奋了。

赵昂的阿父,更是绽放了满脸的沟壑纵横。

他突然觉得,应该答应姜隐方才过来转达的,华雄想为王达寻门亲事的意向。

而且,自家儿子才有了婚事之喜,又要迎来仕途之喜了。

华雄既然当上了西县令,无论是为了保障自己在县里的话语权,还是为了以后能更进一步,肯定会用职权将一些心腹安插进去的。

至于心腹是谁嘛

赵昂和华雄是过命的交情,王达和华雄是总角之交,少了谁都不会少了他们啊!

呵!

第零九二章、上达天听

赶到武山坞堡,夜已是二更天。

刚下了战马,华雄还没来得及伸一伸腰,缓解下驰骋的颠簸,守夜的私兵就告知盖勋三人还在等着他。

顿时,华雄心中有股暖意留过。

也不敢怠慢,拔腿就往他们的住处赶去。夜深人静的时刻,春天虫豸们的欢快声,都没有掩盖屋内的笑声宴宴。

看来,他们心情很不错。

咚!咚!咚!

不急不缓的敲了几下木门,华雄朗声问道“盖太守,两位先生,雄可以进来吗?”

然后呢,他得到的是一句呵斥,“你个竖子废什么话!赶紧滚进来!”

额,好吧。

这样子说话的人,也就夏育了。

推开了门,华雄就闻到了一股淡淡酒味。

只见三个岁数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人,正兴趣勃勃的秉烛夜饮呢。

“雄见过太守,两位先生。”

刚拱手作礼,盖勋就伸手指着末席,眉目都含着笑意,“来,来,狩元赶紧坐下。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是。”

华雄不由摇了摇头,苦笑几声,“太守,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朝廷为何将县令之职,授给给我这个未及弱冠之人。”

“哈哈哈,竖子,你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给占了!”

阎忠击案大笑,接过了腔,细细给华雄解惑来。

原来他能成为最年轻的县令,是朝廷多方势力博弈的产物。

最早,他的名字进入朝廷的视野,是源于年初杨雍的上表;而进入天子刘宏的视野,则是因为已经官至三公的太尉张温。

从黄巾之乱开始,这几年举国各州郡烽火都没有断过,大大小小的民乱,让天子刘宏每个月都能觉得糟心。

而今年年初时候,江夏郡的郡兵小军官赵慈,都起兵叛乱了!

还杀死了南阳郡太守秦颉!

民乱和官兵叛乱,性质上两回事。民乱了,还能派官兵去讨伐;官兵叛乱了,大汉朝的传承谁来守护呢?

天子刘宏再荒唐,都能分得清其中的严重性。

他将太尉张温招了回来,问及讨伐凉州叛乱的战争,还要持续多久、需要什么谋略能讨平等等。

张温当时就头大无比。

说实话,他这位讨伐大军的最高统帅,对何时能平定凉州叛乱一点把握都没有。

不是他无能,而是这种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凉州叛乱,又不是战争能解决的!

只要朝廷继续保持着对羌人部落的苛捐杂税,羌人的叛乱就永不停息。

但是呢,这种话他要说出来了,就等于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了。

他思来想去,便用了些许模棱两可的官腔先应付着,还将军中的趣事给说了,也成功的转移了天子的注意力。

他说的就是华雄!

不仅是把百骑救夏育、一鸣镝让羌人敬畏为“天眷之子”说了,还把华雄是良家子的老底和只身寻凶、射杀叛军首领宋扬的旧事说了。

让天子刘宏听得心旷神怡,拍案叫好。

国难思良将。

天子刘宏现在就想要一位类似于段熲的良将,直接将西凉叛乱给推平了,让他少糟点心,让他私房钱能有点结余。

听到华雄竟然是夏育的弟子,征战本事可以上溯到段熲时,怎么能不眼前一亮呢!

尤其是,天子刘宏自幼也很穷,皇位是桓帝无子才让他捡到的。

所以呢,他看在华雄出身清寒,竟然有如此忠义,先杀贼寇为父母报仇,又不惜性命百骑就去夏育,心中大赞不已。

恰好,此时正是傅變得罪了中常侍赵忠,被赵忠在天子面前上眼药,说建议将傅變调去汉阳郡当太守。能说出“张常侍(张让)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话语的天子刘宏,怎么能拒绝“阿母”的话语呢?

他允了以后,又想起了华雄。

干脆就本着为傅燮加个助力,和为国储材、培养位良将的心思,大手一挥,就下诏令让华雄当个试用的西县县令。

朝中百官,对此是谏言了。

区区一个西凉兵革,未及弱冠的竖子,怎么能担任县令呢?

这不是儿戏吗?

再说了,衮衮诸公的子侄,白身的多了去了!

从雒阳排队到长安,都也轮不到一个边陲鄙夫啊!

不过呢,在行事乖张的天子刘宏眼里,朝中百官的谏言,还没有半个五铢钱重要。

大手一挥,就让诏令发出去了。

也对!

他对朝中百官一直都保持蔑视的。

曾经有宦官为搏他一乐,将狗戴进贤冠、穿朝服、佩绶带,送上了朝。他直接就拍掌大笑,赞道“好一个狗官。“

连“士可杀不可辱”的原则都不放在眼里了,谏言又能算什么?

这些事情,是前来传达朝廷诏令的汉阳郡主薄杨会,对之前上官盖勋说的。

当盖勋也觉得天子这个诏令,十分诡异的时候。

华雄听完了,也啼笑皆非。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如此方式上达天听,被授予官职;更感慨着大汉朝的荒唐。

嗯,幸好,天子刘宏没有让他,上任之前先去西邸交钱

咳咳!

“狩元,我们三人商议过了,觉得你应该接受天子诏令。”

等阎忠将事情缘由说完了,盖勋又主导了话语权,“理由有三个,你细细听我说。”

“其一,既然得到了天子的赏识,就应该尽忠职守,珍稀机会报效朝廷!虽然你年纪尚小,但我西凉男儿,做事不需要顾忌他人眼光!努力做出一番功业,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二,你是凉州人,就应该为乡里做点事。如今羌乱已起,战乱之下黔首百姓流连失所,朝不保夕。你得了西县县令之职,努力进取,也能保一地平安。”

“其三,则是你终归是良家子出身,无家世助力,错过了此番机会以后恐怕就没有了。哦对了,新上任的太守是傅燮傅南容。他也是西凉人,颇有刚直忠义名声,你在他手下为官,只要尽忠职守,就无须担心被刁难。”

马上又接腔的夏育,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竖子,赶紧去上任,将此地的饥民也带过去!老夫家中都没有余粮了!”

阎忠却是没有说话。

只是捏着胡须,用眼神隐晦的示意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呃,好嘛。

家国大义、直接感人、心照不宣都来全了,当事人华雄,除了点头应诺还能说什么呢?

他就只能心中腹诽着。

你们都是长辈,都能用名望压死我,都对我有恩

最重要的是,我也没打算拒绝啊!

第零九三章、天高海阔

性情刚正之人,骨子里都会有一些坚定不移的恪守。

也就是固执。

比如傅燮,作为敢在朝堂中喊出“斩司徒,天下乃安”这种话语的直臣,对华雄直接被授命为一县之令,就觉得有悖于法度。

所以呢,当华雄前来冀县太守府接受诏令时,就被直言不讳的嫌弃了。

“你便是华雄华狩元?”

面对华雄拱手拜见的时候,傅燮用这句话拉开了序章,然后不管华雄愿不愿意听,就开始滔滔不绝。

“我在前来此地前,途中经过长安时和皇甫将军见了一面,曾经聊起了你。虽然我不否认你之前军中的功绩,但也同样对你没有什么好感。无论是你在美阳时,不顾大敌当前和董仲颖结怨,还是如今在武山趁乱收纳流民,隐匿人口!”

“之前,耿刺史曾征募你入伍,你以受学为由拒绝;如今朝廷征辟,从未担任过郡中从事、对政务没有施政经验的你却来上任。由此可见,你也是个热衷于功名之人!”

“还有,既然你来上任了,就要对朝廷尽忠职守。若是作出不法之事,或者施政不称职,我绝对不会看在夏司马或者盖元固的情面上,对你姑息!”



先是鄙夷,再来个警告,这是传说中的下马威吗?

华雄心中愤愤然。

他知道自己被天子刘宏幸进,违背了朝廷升迁制度,肯定会被人诟病。但是他想不到,声望甚隆、素有贤名的傅燮竟然也会诟病于自己。

说白了,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吗?

若是换成累世簪缨的后辈子弟,有自己这些年的军功,外放个县令谁敢说话!

再说了,有本事就去驳回天子的决定啊,来跟我耍什么威风!

所以呢,他等傅燮说完了以后,就昂起脑袋,与同样身高八尺的上官对视,再次拱手问道,“敢问太守,方才之言,可容下官分辨几句否?”

嗯?

身为后辈和下官,被上官耳提面授几句的时候,不应该执礼称是,谦虚受教吗?

傅燮那张本来就很严肃的脸,更加不渝。

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让人说话的人。

盯着华雄眼睛好一会儿,看到对方丝毫没有退缩,才吐出了一个字“说!”

“诺。”

华雄朗声而应,也开始了滔滔不绝。

“其一,与董将军结怨,是因为郭汜侮辱我师夏先生!身为弟子,我只射杀他战马,已经是手下留情!”

“其二,凉州战乱,百姓饥寒,无所依靠,饿死者无数。我我与夏先生收容他们开垦田亩,让他们活命,为何就变成隐匿逃户?难道我要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在坞堡前,还是将粮秣与他们分食,再一起饿死?”

“其三,耿刺史征募入伍,我推辞掉,不过是学了盖太守志不同而道不合而已!应朝廷之诏,是得天子隆恩,当忠贞效死而已!何来热衷功名之说?”

“其四,我虽出身粗鄙,也是没有施政的履历。然而,我另一位先生曾担任过县令,政绩口碑皆佳。恰好他是西县人士,我若是有不懂之处,早晚请教便是,绝对不会有太守所说的玩忽职守之事发生!”

得勒,这是直接针尖对麦芒了。

傅燮也为之气结,鼻息都重了好多,半晌才愤然骂了句,“好个牙尖嘴利的竖子!”

旋即,却是一下子笑出声音来,眼神也变得很和善的看着华雄,轻声问道,“阎敬修如今身体可还好?”

嗯?

先骂人再叙旧,这是什么鬼!

玩什么变脸游戏,这里西凉,不是巴蜀好不!

华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傅燮在黄巾之乱的时候,以护军司马的身份跟随皇甫嵩平乱,立下了不少军功。如果不是得罪了宦官,早就封侯了。刚好那个时候,阎忠是皇甫嵩的军中幕僚,两人都居于高位,认识也不奇怪了。

放缓了语气,华雄很恭敬的回道“回太守,阎先生身体甚好。就是上了年纪,春冬时节会犯老寒腿。”

“嗯。”

傅燮点了点头,又继续笑着说,“方才故意责骂于你,是想着你年纪尚小,忽然被授予县令之职会导致你得志而骄横。不过,你既然胆敢放言说不会玩忽职守,那老夫就拭目以待,阎敬修徒儿的政绩了。”

好嘛,不愧是能在行伍中下了无数功劳的人,连激将法都玩得那么溜!

还扯上了阎先生的名号,让我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华雄暗中腹诽,再度拱手慨然作色,“诺!下官定不会辱没阎先生的名声,亦不天子的越级提携之恩!”

“善!”

达到目的的傅燮,也收起了笑容,正式以太守的职权,细细叮嘱和勉励华雄上任后要干嘛干嘛一番。说完了,就尽显西凉男儿的洒脱,一挥手就下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华雄依言辞去,才刚走出门口呢,又被叫了回来。

用的是这个理由“狩元,你让人将前些日子收拢的流民送回来,莫给别人留下隐匿人口的攻讦借口。”

对此,华雄就为难了。

虽然知道傅燮是一番好意。但他听从了阎忠说积攒实力的教导,都将这些黔首百姓,挑选壮者作为私兵训练,弱者用于开垦田亩了。

哪能半途而废呢?

“太守,此事并不是下官不愿意照办,而是真不忍心强令去做。”

心中想了想,他装得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傅燮玩起了狡诈的那套,“太守应该也知道了,之前这些饥民,都是因为耿刺史不愿赈灾,才不得已武山依附的。”

傅燮默然。

他听出来了华雄的潜台词。

这些黔首百姓,对官府失望了,宁可变成豪强之家的佃户,也不愿意回来继续当自耕农。

“罢了,你走吧。”

最终,他深深的叹息了声,就挥了挥手,“下不为例。”



出了太守府,华雄就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口气。

一直在外面等候着的王达,看他这幅模样,就立刻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小声问道“阿兄,莫是傅太守有意刁难,上任之事不顺利?”

不顺利什么哦!

我这是在开心过了傅燮这关,从此就天高海阔任我翱翔了!

华雄睁开眼睛,笑容灿烂无比。

第零九四章、来者不善

西县,是先秦的祖地。

古称西犬丘或西垂,又名西城。

如今,西县有两座城池,分别为历城和卤城。都是依托着西汉水从境内蜿蜒而过,带来了肥沃土壤形成的聚居点,人口颇为稠密。有连绵起伏的丘陵供牛羊繁衍;再加上有盐泉之利,是个能自给自足的富庶县城。

从地理上看,这里往北接渭水,往南通川蜀,是得陇望蜀的支点。四周山脉环绕的地形,让通行道路稀少而狭隘,易守难攻。

比如想从北面进攻西县,只能走三条道路木门道、猫眼峡和四门谷。

其中木门道、猫眼峡,都是从上邽县出发直抵卤城。

猫眼峡十分狭小,又兼山路崎岖,无论行军还是运送粮秣都难于通行。木门道倒是挺宽敞的,谷道也不长,约摸就三十多公里,车马通行也无碍,就是有一点不好。

道路类似于葫芦,中间有处地方很狭隘,约摸一公里长。

只要在这个狭隘处设立关隘,就能却敌于门外。

就算不设立关隘,让敌人随意通过狭隘之处,也可以在前方埋伏,让敌人无论撤退还是后续部队的增援都艰难无比(据说历史上张郃就死于此处)。

而四门谷,则是从落门聚出发,抵达西县的历城。

这条路同样是穿行在山脉中,全长约摸七十多公里。崎岖路况就比猫眼峡那边,好上那么一点点,能通行马车。

也就是说,只要将这三条道路的险要之处,给紧紧的扼守住了,华雄就能无须担心从北面来犯的敌人。

嗯,南面的威胁,还无须顾及。

西县南边接壤着武都郡,那里的氐人还没有参与叛乱的打算。

华雄从武山坞堡出发前去上任,就是走四门谷。

是阎忠建议的,虽然他的家族聚居点是在卤城。

用他私下的话来说,武山坞堡是华雄另一个窝点,早点熟悉这条路,以后相互支援也能快一点。

华雄深以为然。

因为夏育坚持留在武山。

他觉得坞堡刚修得差不多,开荒也正如火如荼的,现在放弃就太亏了。而且他觉得,好好经营武山坞堡,以后也能和西县互为犄角。

所以呢,华雄当即就在夏育面前猛夸庞德的才能和品格,然后话锋一转,问夏育想不想再收个徒儿。

把夏育都给气乐了。

“竖子,你将老夫当成什么了?”

直接一句怒吼,将口水都喷了华雄一脸,“老夫是随便收徒的人吗?随便个碌碌之辈都能入老夫的眼吗?”

当然了,庞德可不是碌碌之辈。

至少有两世记忆的华雄,就十分肯定这个观点。

他让庞德留在武山坞堡,私下交代是这样的“令明,武山坞堡是我与夏先生心血所在。如今贼寇颇多,就劳你多费心了。还有,我给夏先生说了一嘴,提了让他收你为徒的意思。能不能学到先生的征战本事,就看你自己去争取了。”

庞德对此很感动。

他本身就很向往沙场征战建功立业,如今有机会能向夏育讨教,当然是正中下怀。反正跟着去西县最多也就当个小吏,他要是稀罕当初就不会来武山。

而且他觉得自己,还是入了夏育眼的。

执礼恭敬点,做事稳当点,朝夕相处之下,让夏育觉得自己是可教之才,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嘛

盖勋,也打算一起去西县。

因为华雄这个竖子,厚着脸皮请示了好几次。

说什么,自己年纪太小,过去担任县令恐怕难于胜任。就想请盖勋同去,随时可以请教一下,免得辜负了天子的隆恩。还隐晦的提了一嘴,说自己没有家世声望,到时候会被县丞等官吏和本地豪强排挤。

盖勋对此,啼笑皆非。

华雄说的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

阎忠是西凉名士,家中又是本地大族,西县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摆不平的?

说白了,就是华雄还想扯着自己这个前任汉阳太守的虎皮,好更顺利的站稳脚跟。

真正让盖勋决定过去的,是夏育分出了五百饥民,让华雄带去西县安居。他觉得那些饥民是仰慕自己名声才一直跟随的,自己就有责任安顿好他们。

至于发小王达,华车的两百族人和华雄的一百部曲,肯定都是要跟过去的。

所以呢,当西县县丞和县尉得到新任县令来上任的消息,出来迎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气。

就是心中所想有些不同。

县尉的反应,是羌人叛军来劫掠了,呵斥着身边小吏传令,召集郡兵准备迎敌。

而县丞的反应,是灾民流窜到西县,要赶紧让郡兵维护治安,免得引发盗窃斗殴等事。

反正就没有人,将这浩浩荡荡、成分很多样的队伍,当成县令前来上任。直到骑马在队伍中间的盖勋和阎忠,被人认出来了以后,才化解了这场误会。

同时,县丞和县尉对望了一眼,无声的传达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无奈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了。

既然请了盖勋和阎忠陪着来上任,也意味着这个新县令,来者不善!

想想就知道了。

以后新县令在强行推动一些事情,遭到县丞和县尉反对的时候,只要扔出盖勋或者阎忠的名头,说什么他们也觉得很有道理,县丞和县尉还怎么坚持己见呢?

难道要说,自己比盖勋和阎忠更贤明吗?

落下这种口误,无论西县的世家豪强,还是黔首百姓,用会选择用唾沫淹死他们的

不得不说,他们的直觉非常准确!

华雄和阎忠在四门道上颠簸了四天,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私下讨论了四天。

话题全都是怎么将县丞和县尉这两个实权人物,变成喜欢花花草草、河畔垂钓的“闲人”!

嗯,就是不要管事,乖乖的当摆设。

俸禄照样领着,华雄不介意给他们履历上,加上一笔风评甚佳,对外称赞他们的政绩。

如果还想继续管事的话,那么,大家就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毕竟华雄和阎忠决定,将西县的钱财、粮秣、兵卒等等这些命脉都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当成实践让大汉朝“不破不立”的地方了。

怎么能容忍,不是一条心的“闲杂人等”来参合呢?

???

第零九五章、设局在先

夏六月,天高气爽。

冀县城外的麦田,绿油油的随风起伏,让阡陌间忙碌的汉家黔首和羌胡,心情变得尤其美丽。

那是傅燮的功劳。

他是北地郡人,深知羌胡与汉家子之间的矛盾。

在上任之前就曾经请示过天子刘协,将对羌胡的一些苛刻征调给免去了。到任后,以一郡太守之尊,躬亲农桑,又大举招募灾民,在城外广开屯田。许多叛乱的羌人小部落都被他感动,前来汉阳郡归降,让屯田的规模达到了四十多个营地。

一时间,汉阳郡境内被渭水贯穿的落门聚、冀县和上邽等县郭外,阡陌间鸡犬相闻,黔首劳作怡然自乐,颇有乱世桃源的模样。

正从阿阳县徐徐拨马而的马腾,心情却有点不好。

虽然他最近有些春风得意。

来投军将近三个月,官职的升迁,就走完了别人需要十年时间的累积。

嗯,当然了,除了西县县令华雄之外。

他带着五百多羌骑来投,让雄心壮志要讨平叛乱的耿鄙,大悦开怀。

看在他长得雄壮无比,是难得的猛士;又因为他先父马肃是故兰干县尉,属于官宦良家子,便直接任命为州署军从事,典领自己的部众。

马腾也很争气,两个多月内就在阿阳县、祖厉一带让名声远扬。

每一次率领部众去扫荡叛军游骑,或者试探去金城郡内小打小闹,都能斩杀不少首级归来。

耿鄙为了振奋人心,直接奏禀他讨贼有功,拜为了军司马。

让马腾麾下有了两千多人。

人多了,吃喝拉撒的事情也就多了。

马腾心中就有了犹豫要不要在耿鄙打个小报告,说程球一直克扣军粮的事实呢?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结果他每次领到的军粮,总是少个两三成。

之前还好说,他自己带来的羌骑们不会怀疑自己私藏了。如今麾下多了,人也杂了,兵卒们吃不饱就私下嚼舌头。

说成是他马腾把军粮给贪墨了!

真是岂有此理!

他不过是看在自己初来乍到,而程球又深得耿鄙的信任,才一直忍下这口气罢了。现在却变成了,代他人受过!

马腾心中有气,又觉得一直隐忍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便想着此番趁着归来,禀报军务的时候,顺便给耿鄙提一嘴。

只是他还没想好言辞呢,就被耿鄙先给招了过去。

到了刺史府内一看,耿鄙高据案头,傅燮坐在右侧,两人都一脸的严肃,不怒而威。

厅堂内张都尉和州治中从事程球,相互怒视着,犹如斗鸡。

这是,程球克扣军粮事发了?

马腾心中隐隐有所悟。

而最先开口的耿鄙,也验证了他的想法,“寿成,州里拨给你的粮秣,可是足额的否?”

未等他回答,傅燮又抢先来了句,声音里充满了愤慨,“寿成,你照实回答!莫让军中兵卒失望!”

如实回答?

当然是正中马腾的下怀。

马上的,他就拱手作礼,“回耿刺史和傅太守,州里拨调给我军中的粮秣,从未满额过。一直都是少了约摸两成。”

“混账!”

傅燮闻言,当即就拍案而起,直接就扭头对着耿鄙拱手,声色俱厉,“耿刺史,既然军司马和张都尉都如此说,程球贪墨军粮之事,便再无疑虑!贪墨军粮者,按朝廷法度,当斩之!以儆效尤!”

原来,傅燮和张都尉前来,是找耿鄙要个说法的。

理由是张都尉麾下的郡兵,自从耿鄙上任后,一直就领到八成军粮,而这两个月竟然只领到一半!因为耿鄙用征募将士讨伐叛贼为理由,将整个凉州的军粮的拨调权力,都交给了治中从事程球。

其实呢,程球也很委屈。

他是克扣了军粮没错,但一直就克扣了两成啊!

怎么就变成贪墨了一半呢?

一郡都尉,又是边郡的都尉,掌握的郡兵有三千多人,还有几百骑兵。人吃马嚼的,每天消耗的粮秣可不少。他一下子克扣走一半,也没地方存放不是?

不过呢,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傅燮都喊出要砍了他了,先将这关过了再说吧

他眼睛转了转,就朝着耿鄙叫起了屈来。

说什么自己克扣军粮,是无奈之举。理由是自己能收集到的军粮,也就汉阳、陇西和武都三郡。其余如武威、敦煌、安定、北地和金城等地,要么被叛军占据,要么被叛军截断了运粮的道路。

最后又加了一句,说这些克扣的军粮,并没有进入他的腰包,而是变成了汉阳郡屯田和安置归降羌人部落的用度。

好嘛,这信口雌黄的,几乎以假乱真了。

傅燮勃然大怒。

指着程球大骂竖子巧言令色,再一次劝说耿鄙不可姑息。

没办法,他没有权利处置程球。他是汉阳郡太守,而程球是州治中从事,两人之间没有直属关系。

而耿鄙呢,却是护了犊子。

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将程球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就话锋一转。

说什么程球这是无奈之举,而且也是没有进入自己腰包。只是将军粮调去用于屯田,没有讨得一道州令而已。

反正就雷声很大,雨点很小。

将程球责骂一番,让他以后不要再擅作主张,事情就给糊弄过去了。

好吧,最终结局是不欢而散。

只是耿鄙就看见了,傅燮拂袖而去时愤怒,没有看见马腾告退时眼中的失望。

也对,连克扣军粮这种不赦之罪,耿鄙都轻轻揭过。马腾又怎么敢相信,耿鄙能让讨伐叛乱的大军士气如虹、悍不畏死呢?

张都尉也是带着一脸怒容离去的。

就是回到自己军营中后,招来杜军候的时候,脸上笑容很灿烂,“事情已经妥了。你这些天找个时间去西县一趟,问问华雄这个竖子,还需要老夫做什么吗?”

是的!

多扣去的三成军粮,是张都尉在贼喊抓贼!

他和杜军候,联合夏育的私兵,偷偷的将军粮给运去了武山坞堡。

这也是华雄之前和他们谋划,暗中偷取耿鄙军粮的开胃菜。先让程球贪墨军粮的名声,变得人尽皆知;等耿鄙败北时再谋取更多军粮,就没人怀疑到华雄头上。

反正克扣军粮就是克扣了,两成还是五成,程球有口难辩。

也不会去辩。

至于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是华雄想对西县县丞和县尉动手了。

因为阎忠以西县大族的名头,私下给这两人提及过,没事可以多养养花草啊逗逗鸟啊,享受生活。

这两个人态度很明确的表示,没有兴趣。

而引发了军粮亏空的事情,耿鄙为了讨伐叛乱,肯定要再度向各郡县摊派粮秣和钱财。到时候,华雄就可以趁机对县丞和县尉发难,挤走他们。

毕竟夺权也是要讲究手段的。

吃相太难看了,会不利于自己的名声和得到西县的人心。

而且在西凉,没有比耿鄙这把更锋利的刀了不是?

第零九六章、竖子可恨

从古至今,想让人遵从自己的意志,都要根据不同人群来“对症下药”。

比如华雄和阎忠,来到西县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人就有过一次试探,得到否定答案后就一直沉寂。私下,却是偷偷摸清了刘县丞和郑县尉的底细。

也定下了对刘县丞是威逼,对郑县尉是赶尽杀绝的对策。

刘县丞,是西县本地寒门。

他也是官署中的老人了,是从刀笔吏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用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

不光是能力不出众,更因为祖上没有出过什么人物。

这种人,是可以逼迫到屈服的。

一方面,是他混迹仕途多年,年纪都过了五旬,也就博得了个勤勉任事的名声。

对他来说,仕途升迁基本无望,也没有了太重的权力**。

另一方面,他小门小户的出身,没有多少底气。为了避免给家里招来祸事,行事上不会轻易得罪人。尤其是前途很远大的人。

恰好,华雄未及弱冠,就被天子下诏任命为县令,未来的仕途升迁空间很大。

只要让他觉得,放下权力比抓权力会更划算,他就会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觉得多点时间在家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也不错。

而郑县尉,则是不会妥协。

他出身于本地豪强之家,年纪才三旬有余,正是热衷于追求功名的时候。

原本有两座城池的西县,按惯例应该有两个县尉。而郑县尉之前就动用了家中的钱粮和人脉,付出不少代价将另一个县尉给挤走了。

华雄打探到这个过往后,就知道郑县尉只能搞死搞残了。

咳咳!

是只能让刺史耿鄙和太守傅燮都觉得,郑县尉才德不堪任事,给罢黜或者调走了。

所以呢,他弄了耿鄙的军粮,就迎来谋取两人权柄的机会。

县丞,署文书、典知仓狱。

筹集钱粮,就是刘县丞的职责之一。

是故,当他接到耿鄙再度征调钱粮的文书,就变得愁眉苦脸的。

西县是富庶没错,但之前已经被征调过一次了;又遵从太守傅燮屯田的命令,让官仓里没有了多少粮食。

至少,是筹不够耿鄙征调的数目。

他带着文书跑去找华雄,问计该如何应对。

华雄呢,直接就很诧异的问道,“刘县丞,这不是你份内之事吗?还有,我就来上任才两个月,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这个反问,让刘县丞瞬间额头见汗。

混迹仕途多年的他,一下子就听懂了华雄的言外之意官仓最后一次入库是在去年秋天,有没有被贪墨或者被挪用,都与今年才上任的华雄无关。

到时候无法凑足钱粮,引来耿刺史的怒火,华雄绝对会推到他的身上!

他也想起了,一句很粗却很有道理的话语咬人的狗,从来都不会叫的!华雄用两个多月的沉寂,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怎么可能想办法来救他?

到时候不添油加醋的落井下石,就是仁慈了!

“耿刺史要求十天内,必须凑足。”

华雄看到他没有说话,又用手敲着耿鄙的文书,笑容很玩味,“刘县丞在西县多年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好嘛,华雄将“在西县多年”咬得很重。

也就是再次提醒了刘县丞一个事实那么多年都无法升迁,说明没有才能也没有人脉,到时候被耿鄙迁怒,也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刘县丞闻言,脸色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还用有些凶狠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华雄,恼羞着对方的直言不讳。继而,脸色又变得惨白,失魂落魄的让眼神漂浮了好久。

是啊,羞恼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度过这关。

或者说是在考虑,自己选择被耿鄙以办事不力的理由让仕途就此为止;还是选择接受华雄之前的建议,保留着职位颐养到年迈致仕的那天。

他耷拉下了眼皮,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久,才睁开眼,看着依然笑容吟吟的华雄,问道“华县令,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华雄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办法嘛,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呢,我一直相信,事情总是能解决的。而且我还在想,最近的案牍实在太多了,是不是应该再招募几个书佐,听说刘县丞家中子弟都没有出仕?”



刘县丞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也冲着华雄露出了笑容。

直接就拱手而拜,徐徐说道“下官年老昏聩,处理案牍时经常感到精力不济,还请县令体恤,给下官配个佐吏。”

“好!”

华雄拍了拍手,让早就在外面等候的王达进来,“刘县丞,这是我总角之交王达王子显,之前当过上邽县小吏,正好给你当个助手。嗯,书佐就等县丞带来了。”

“诺!下官定教导犬子任事勤勉,不负县令厚望!”

刘县丞郑重行礼,一语双关的感谢后,就带着王达告退,赶着去交接权力。

他们两个人才刚出门,内堂里就走出来了阎忠。

他带着满脸笑容,嘴里的话语却是在嫌弃,“你个奸诈竖子,恩威并施倒是做得有模有样的!说吧,刘县丞已经屈服了,郑县尉那边,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嗯,夺权的事情,阎忠就参与了分析和制定对策,至于怎么操作,是让华雄自己来。

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对华雄的考验。

如果华雄连区区一个县都没办法集权,那就不要好高骛远的,去想着什么“不破不立”的事了。

对此,华雄没有反对。

遇到事情,能自己解决的,就尽量不要找别人。习惯了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会让自己的路变得越来越窄。

面对阎忠的问话,华雄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先生,我想让阎伯俭来担任西县盐官,你觉得可以吗?”

“伯俭?盐官?”

阎忠蹙起了眉毛,喃喃自语,然后就眼睛一亮,大声赞道“善!原来你个竖子,是打着一箭双雕的伎俩!”

不过呢,华雄没有回答,依然笑容很灿烂。

嗯?

还有后手吗?

阎忠狐疑的盯着华雄,捏起了胡须。

不一会儿,就满脸怒容的指着华雄,破口大骂,“竖子可恨!竟然连我家中盐泉都不放过!”

第零九七章、两败俱伤

木门道上,一骑正拨马驰骋着。

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还不停的将酒囊往嘴上凑,也不怕颠簸让酒水给呛了鼻子。

那是杜军候。

他告了休沐,听从张都尉的吩咐,赶去西县找华雄商量下一步计划。

至于整个郡都缺粮食,他还有酒喝,那是夏育看在他和张都尉送来了两千石粮食的份上,将私藏给拿出来了。

让嗜酒如命的杜军候觉得,此番去西县,怎么说也得让华雄出血。

华雄没酒,但作为西县大族的阎忠家里有啊!

不过呢,他的想法直接破产了。

木门道他还没走一半呢,就看到前方有三骑也正驰骋而来,为首一人正是华雄。

嗯?

华小子回来干嘛?

杜军候勒住缰绳,让战马止步。

华雄看到前方的杜军候,也很惊讶,驰马到他眼前问道“杜痞子,难道是军粮出了什么时了?”

他还以为谋取耿鄙军粮的事情,有了纰漏呢!

“放心,华小子!运粮的人都是我麾下的两百骑兵和夏司马的私兵。他们家眷都在武山坞堡呢,怎么会可能把事情给泄露出去。”

杜军候大咧咧的摆了摆手,拨马掉头和华雄并肩而行,“好歹张都尉在郡内当值快二十年了,就这点小事还会弄出篓子来?对了,你回来干嘛?我正要跑去西县问问你,军粮怎么弄去西县呢!”

“回来找傅太守和耿刺史。”

华雄笑着回答,还不忘抬了抬眉毛,表情里都是你懂的。

也让杜军候哈哈大笑,张口就骂,“奸诈!难道你是想跑去找傅太守哭穷,赖掉耿刺史征调的钱粮不成?”

“没。钱粮是赖不掉的。”

华雄摇了摇头,就将话题给岔开了,“杜痞子,以你的资历和张都尉的举荐,能外放来西县当县尉不?”



杜军候闻言,一下子遏止了脸上的笑容。

先是狐疑的看了华雄下,然后就揪着自己脏兮兮的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也让华雄有些奇怪。

按道理来说,军候主征战,调来当个主戍守的县尉,也不算上多大的升迁,以杜军候的资历完全够了的。

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亦或者,是不想离开戎马生涯的热血,觉得天天在城门上看风景很无聊?

华雄想了想,又开口劝说道,“杜痞子,你也三十好几了,还能冲锋陷阵多少年啊?总有退下来的时候啊!”

“我知道!”

杜军候变得很烦躁,口气很冲的回道,“我知道你个小子的打算!是想让我去西县,帮你将军权给捏在手中,对吧?只是”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变得落寞,又陷入了沉默。

大爷的,你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好不?

能不能别扭扭捏捏的!

华雄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后续,就催促道“只是什么?”

“哎”

被催促的杜军候,满脸的惆怅,“只是我没读过书,不识字啊!”

原来如此。

当军候,只要听上官安排,带着麾下勇猛冲锋陷阵就可以了。但当县尉,日常接触案牍的时间可不少。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

华雄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跟只偷到鸡的狐狸一样,“杜痞子,你觉得如果西县一个县尉都没有了,又有张都尉保举,傅太守会不会就让你上任呢?”

杜军候愕然。

然后就一把扯住了华雄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期待,“你回来冀县,是要弄倒郑县尉?”

“哈哈哈”

华雄没有回答,发出一阵笑声后,就策马而出,“杜痞子,我们来赛马!输了请吃酒!”

冀县,太守府内。

刚巡视田垄回来的傅燮,满身的灰尘和一脸的疲惫。

刚想去洗洗一番,却看到官署的小门内快步走过来个刀笔吏,拱手之后便禀报,“太守,西县华县令,在署内等你小半个时辰了。”

华雄?

他来干嘛?

该不会又是来哭穷的吧!

傅燮冲着小吏点了点头,不由觉得太阳穴有些疼。

就这几天的功夫,汉阳郡内的几个县令,都纷纷跑来了一趟。不约而同的,哭诉自己筹不够耿鄙摊派的钱粮,请他帮忙说几句话呢!

信步进了官署,就发现华雄是在院子里,正拿着弓箭比划着,和自己才十二岁的儿子傅干,有说有笑的。

好像是在讲解着射术。

“咳,咳。”

发出了几声干咳,让两人注意力吸引过来。

傅燮挥手让傅干自行离去,招呼着华雄进官署屋里。

才迈过门槛呢,他就先扔下了一句话,堵死了华雄卖惨的理由,“西县富庶,你别告诉我,你也凑不齐耿刺史所需的粮秣吧?”



你不要那么精明行不?

华雄无语。

心中踌躇了下,就拱了下手,采取了曲线救国的说辞,“回太守,虽然正值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但西县产盐,下官打算用盐税先找豪强大户购入些粮食,凑得齐耿刺史的征调。”

傅燮听完,就点了点头,表示允了。

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是很常见的变通。

毕竟在这年头,官府经常会缺粮;而大户人家的粮秣,一直都是不缺的。

不过呢,华雄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只是,下官清点账本的时候,却发现盐税已经所剩无几了。”

嗯,盐这种物资,在汉和帝即位(公元88年)时,就定论为主课税,不是官府专营。这也催促了盐官的**和世家豪强们开设私盐的数量。

这是大汉朝普遍的现象。

是故,傅燮听完,眉毛就往中间靠拢,脸上有些戾气在浮现。

在他刚直的性格里,痛恨的就是,为官者中饱私囊这种事情,“狩元,你是在说,西县盐官贪墨了盐税?”

“对,下官已经查明无误。”

华雄颔首,再度拱手,“西县盐官勾结县内大户,将该课上来的盐税,变得十不存五!”

“混账!”

傅燮暴怒,用手指着华雄,让口水肆意飞翔,“既然已经查明无误,为何先不拿下追回盐税?难道你身为县令,只会聒噪不成!”

好嘛,华雄无奈的抹了下脸,苦笑着回答,“回太守,不是下官不想拿下,而是觉得轻举妄动,怕是西县也叛乱了。”

嗯?

傅燮眯起了眼睛,心中隐隐有所悟。

果然,华雄马上又补了一句,“偷漏盐税的大户,也包括了郑县尉。”

顿时,傅燮的眼神变得犹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的盯着华雄。

后者夷然不惧,眼神和脸庞都很坦然。

半晌后,傅燮才缓和了眼神,但鼻音依然很重,“哼!看在两败俱伤的份上,这次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对,华雄挤走郑县尉的手段,就是两败俱伤。

第零九八章、一石三鸟

如今的大汉朝,土地兼并十分严重。

世家豪强们通过收佃户、藏纳隐户的方式,让官府能收上来的赋税急剧减少。

是故,地方郡县的官员为了解决这个困境,采用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方式,将手伸进盐铁、山泽等其他收入,截留一部分。

不同是的,贪鄙成性的会中饱私囊,而洁身自爱的会将这笔钱用之于民。比如修桥搭路兴水利、抚养孤寡等善举。

这是如今仕途上,心照不宣的常态。

傅燮为官刚正不阿,但不代表他宦海沉浮多年,都是在虚度光阴。

他一眼就看穿了,华雄借着盐税的事情,挤走郑县尉的私心。

之所以没有追责,是华雄这个做法,也将自己的利益给损耗了。

因为只要追究了郑县尉,也就意味着收西县盐税的权力,不会再让华雄染指。就算傅燮不将盐税收到太守府来,疯狂筹集钱粮的耿鄙,也会变成闻到臭鸡蛋的苍蝇。

所以说,华雄这个做法,挺愚蠢的。

损人不利己。

张都尉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早就家眷送去了武山坞堡,又私下截留了耿鄙的军粮,和华雄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将自己放在长辈和同盟者的身份上。

所以呢,当华雄跑来冀县的军营里,传达傅燮让张都尉率兵去将郑县尉拿下的时候,他就忍不住用责备的语气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尽情展示脸上的不渝之色。

“狩元,缺了盐的利润,西县就等于去掉一条臂膀。你行事之前,为何不和我们先商议一番呢?想挤走郑县尉这点小事,老夫难道还没有办法不成?”

好吧,他还真不是夸口。

作为一郡都尉,整个汉阳郡的郡兵,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内。

这当中,自然是包括了西县的郑县尉。

“都尉,你莫着急啊!”

华雄笑得很玩味,也压低了声音反问道,“都尉你认识我那么就了,自然是知道我为人的。从来没有见过,我会做让自己吃亏的事吧?”

嗯?

张都尉愕然了下,眉毛就迎风舒展开来。

的确!

眼前这个竖子,满肚子都是坏水,从来就没有让自己吃亏过!

如果是让自己吃亏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会从别的地方,十倍将好处给补回来!

想通了这点,心情就变好了,让张都尉看着华雄,也觉得顺眼了好多。

“你个竖子,是在玩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他试探着问了句,然后又抓起了胡子,“不过,老夫怎么看不出来,这‘取’是怎么个‘取’法呢?”

恰好,这时杜军候跑过来,说兵卒们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听到了张都尉的问话,就随口补了一句,“都尉,这事我知道。华小子来的路上就说,他想让我去西县当县尉。”

也把张都尉都给逗乐了。

扬手就给了他轻轻的一鞭子,笑骂道,“你个就知道灌马尿的夯货!区区一个县尉的职位,能抵得过盐税吗?还不滚去前面,带着骑兵开道!”

“诺!”

杜军候搔了搔乱糟糟的发鬓,不好意思的笑笑,就领命而去。

华雄也翻身上了马背,与张都尉并肩而行,就着赶路的无聊,细细的解说起自己的心思来。

他的打算,是一箭三雕。

其一,是将西县变成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这点是显而易见的。将郑县尉的势力连根拔起,换成杜军候上任,有了兵权在手上,西县的世家豪强们没有人再敢说个不字。

其二,是借此机会,建立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军队。

西县的郡兵,跟着郑县尉多年了,双方纠葛太深;也在当地多年了,早就被县里的豪强渗透得七七八八。华雄与其花费力气去收买人心,还不如自己重新招募来得省心点。

说到这里,张都尉就插嘴了,他露出了满脸的诧异,“狩元你不是再开玩笑吧?不说我得需要合情合理的理由才能调走他们,就算我强制调走了,耿刺史和傅太守,怎么可能允了你自主招募兵卒的权力!”

是啊,招募兵卒是耿鄙在做的事。

他强制摊派给郡县,要来的钱粮都入不敷出呢,怎么可能让华雄自己来。

对此,华雄一脸的自信满满,“哈!他们不但会允了,还会大力支持呢!因为我招募兵卒,无须官府拿出半点钱粮!”

“胡闹!”

张都尉听完,瞬间就虎起了脸,口中呵斥着,“你现在都是县令了,怎么还想着要自己组建部曲!不怕被人弹劾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好嘛,他是以为华雄这是,想自费组建私兵呢。

华雄直接就否定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组建弓箭社。”

“弓箭社?”

张都尉扬了扬眉毛,一脸的不解。

“对,弓箭社。”

看着张都尉的疑惑,华雄就连忙解释道“张都尉你可以这样理解,我想将整个西县当成坞堡,把黔首百姓们训练成私兵部曲。”

然后呢,张都尉脸上更加迷茫了。

其实他不理解,也很正常。

弓箭社,是北宋时期才有的民间武装组织。

那时候,在边地的黔首百姓,为了防御外族的入侵与劫掠,就自发组织了弓箭社。

乡里之间,规定不论家业高下,每家每户出一壮丁,挑选武艺出众者担任头目,督促所有人一起训练刀剑弓弩的本事。形成黔首百姓们“带弓而锄,佩剑而樵”的作风,齐心协力保卫自己的亲人和家产的风气。

而如今的西凉,正好有了结成弓箭社的基础。

西凉本来就民风彪悍,男儿尚武风气很重。华雄如果振臂一挥,以保家卫县的理由召集他们训练,他们肯定会踊跃相随。

毕竟羌乱已起,西凉烽火遍地,他们对保护家人和家产都有迫切需要。

至于怎么让他们,变成唯自己马首是瞻嘛

华雄以县令之尊,充当社头不就行了?

以他的勇武和之前闯下的名声,还怕被黔首百姓们质疑能力不成!

到时候,再将赵昂、姜隐、华车和自己一百部曲等,全都扔进弓箭社里担任低阶小头目,不就将弓箭社紧紧捏在手中了嘛!

“大善!”

到底领了好多年比两千石俸禄的人,张都尉听完就称赞不已。

他知道,这个想法一提出来,无论耿鄙还是傅燮都会大力支持的。说不定还会将此法,推行到各郡县呢!

他们才是没有私心,一心一意想保境安民的人。

这种不需要消耗粮秣,就能让黔首百姓们自发保护乡里、变成预备兵源的办法,他们怎么会不接受呢?

张都尉心情大好。

看着华雄的眼神变得欣赏不已,连忙催促着,“狩元,其三呢?速速道来!嗯,还有西县的郡兵,用什么理由调走?”

第零九九章、百废待兴

调走西县的郡兵,和杜军候暂代县尉之职是一体的。

华雄的打算,是让张都尉给傅燮说一声,郡兵被当地世家豪强给渗透了,不宜留在继续留在西县。反正透漏盐税这种事情,盐官、郑县尉和豪强大户们吃肉,肯定也会给郡兵们喝汤。不然也不会那么久,都没有被人给捅出来。

至于将这些郡兵调去哪里,耿鄙不是正大肆征募兵卒,备战叛军吗?

扔给他,他是不会拒绝的。

华雄解释完这点,又笑眯眯的对张都尉说道,“都尉,这其三嘛,则是现在将盐税拱手相让,是为了以后收到更多的盐税!”

理由,自然是耿鄙不得人心,征讨叛军必败。

而华雄脑海里就很清晰的记着,历史上耿鄙明年就兵败了。到时候耿西县的盐税,不是又回来了自己手中了嘛!

算来算去,不过损失一两年的征收权而已。

多大点事!

更重要的是,现在将透漏盐税的事情给捅出来,就是将耿鄙和傅燮当枪使!

他们将盐税的征收权拿过去了,就会勒令西县所有拥有盐井的豪强大户们,都按律乖乖的足额缴纳。

恰好这点,华雄是不能自己出面做的,不然在当地失去人心。

不过呢,到时候华雄再拿回来征收权的时候,就可以延续旧制了!

全部盐井都能收税啊!

这种买卖多划算!

华雄一点都不担心,耿鄙和傅燮会漏了谁。

早在去年,借着和阎忠家中做盐巴买卖的时候,他就偷偷的让部曲,将西县所有的盐井都给记下了。到时候,自己将盐井标记图偷偷给傅燮送去一份

毕竟是县令嘛,总得力所能及的,为我大汉官府做点事不是?

哈,完美!

华雄都为自己的谋划,翘起尾巴了都!

然后呢,张都尉听完了以后,先是感叹一番后生可畏,接着就给华雄浇了满头冷水。

“狩元,你做这些谋划的时候,你先生阎敬修知道吗?我好像听说,他家中也有好几口盐泉呢!”



华雄的洋洋得意,瞬间凝固。

阎忠是知道的,而且这件事情上,对华雄的态度很不好。

不是他觉得华雄做错了什么,而是阎家给他的压力很大。说他收徒就收徒呗,怎么收了只白眼狼来祸害自己的家族!

以前还一起合作过盐粮交易呢,结果翻脸就不认人!

就算华雄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让西县阎家变得更强大的。然而,西县阎家直接就无视了,用一句话让华雄讪讪闭嘴。

那就是等你华雄那天当上两千石的官职,再来说这种保证。

好嘛,一针见血。如今以阎家的实力,无论谁当县令,都可以混得风生水起,让华雄的保证,缺乏了基础。

回击,很完美。

幸好在阎忠的周旋下,阎家没有打算将盐税这件事情,给捅出去。

让华雄心中松了口气。

不然的话,让西县的世家豪强知道了是自己在搞鬼,以后想做些什么时候的话,可就难多了。

豪强嘛,壕而又强。

在兵荒马乱的季节,想做点什么事情,实在是太容易了。

华雄甩了甩脑袋,将这些蝇营狗苟给放下心头。看到队伍已经靠近了木门道,便拱手给张都尉作别,自己先行赶回去西县。

一方面,是为了避嫌。

自己和张都尉一起出现,等于给西县的豪强们来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另一方面,则是提前回去做好准备。

郑县尉盘踞西县多年,触角早就伸到了各个角落,骤然间被拔除,多多少少会让些人变得惶恐。早做准备,也好避免生出乱子来。

张都尉也明白其中缘故,点了个头就是告别了。

不过呢,华雄却是白担心了。

三日后,郑县尉被拿下的时候,西县半点波澜都没激起来。

面对张都尉带了两百骑兵和一千兵卒的到来,郑县尉根本不敢反抗。他的家族世代繁衍在西县,反抗了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而当地的豪强们,对他身陷囹圄并不关心。

原来是郑县尉之前挤走了另一位县尉,也伤及了一些当地豪强的利益;又在任职期间,仗着官职给家族捞了太多好处,招来了不少怨恨。

人们在意的是,先换了县令又拿下县尉的西县,权力洗牌中该如何让家族得利。

所以呢,华雄这段时间,隔三差五的就被豪强大户骚扰着,妥妥的体验了一番当县令的威风;也被各种说媒的搞得不厌其烦。

人们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县令还没有定下亲事呢。

一直到半个月后,傅燮以太守的身份,对西县的调度明确了安排,华雄才避开了苍蝇群。

西县的五百郡兵,全都被耿鄙调走了,杜军候率领本部两百骑兵留在西县维护治安。至于新县尉的人选,等傅燮上表朝廷后征求许可后,才能被任命。

与此同时,西县成为“弓箭社”的试点。

耿鄙与傅燮对华雄的提议,都觉得挺适合西凉如今的局势;又有张都尉在旁边鼎力支持,就先让华雄试一试,看看成果先。如果效果不错,耿鄙还打算在冬末春初给朝廷的上表奏事中,加上一笔,恳求天子批准,推行到整个西凉。

正所谓“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

华雄就有得忙了。

无论是动员全县的黔首百姓参与“弓箭社”,还是不留痕迹的,将自己部曲安排到社里当小头目,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的。

幸好,就在七月初的时候,他迎来了帮手。

赵昂这个小子,终于舍得新婚燕尔的舒服小日子,应邀跑来西县了。

华雄觉得,既然两人是有过命的情谊,就不应该客气。

当即就让赵昂扔进了弓箭社,交代了一句“伟章,我记得你说过,此生志向是想成为一名将军吧?正好,弓箭社的组建和训练,都是按照军中制度来的。卤城是西县治所,这边的弓箭社我自己来,历城那边你就多费点心。有什么不明白的,找杜军候。”

说完,就施施然的转身离去。

完全没有理会,赵昂人生地不熟、新来乍到的两眼一抹黑。

而对姜隐的到来,华雄就很客气。

尤其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同族姜叙。

第一零零章、彼此为人

姜叙,字伯奕,也是冀县人。

虽然他和姜隐早就出了五服,但因为年齿差不多,两人交情还不错的。

此番前来西县,是姜隐打算在西县出仕,就鼓动三寸口舌将他也拉来看看,为了以后相互之间也有个伴。

理由还是挺不错的。

其一,姜家虽然是大族,两人也颇有才能,但在冀县踏上仕途,也一样要从百石小吏做起。还不如来西县,未来空间更大一些。毕竟华雄是冀县人,和他又有交情,过来了怎么都会被善待。而且秩百石的小吏,华雄也有权力任命。

其二,是出于年纪的考虑了。

华雄为人与做事,都不会坑自己人。不像郡内混迹多年的老吏,有功自己的,有锅就推出去。而且双方都是未及弱冠,年纪相仿,有共同的话题,共事起来更愉快些。

姜叙听了,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在取得家人的同意后,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和姜隐结伴而来。

然后呢,他就别想回去了

咳咳!

是华雄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

历史上冀县姜姓杰出的人物,就这么几位,恰好他都记得名字,怎么可能错过呢?

当即就问姜隐有没有兴趣和赵昂一起,去历城组建弓箭社;又问姜叙愿不愿意替代自己训练屯田的部曲。

嗯,就是他从武山坞堡带来的五百灾民。

这些灾民约摸百户,从世家豪强设立私兵的惯例,每户一丁,恰好百人。

姜隐闻言,大喜过望。

他和赵昂关系一直都很好,又听出了华雄言外之意以后历城的弓箭社,就是他和赵昂统领了。如此委以重任,怎么会拒绝呢?

姜叙对这个安排,也挺满意的。

华雄给他的职位,相当于部曲督,托付身家性命的人。两人不过是初次谋面,就如此信任,这种魄力就能让人心折了。

就是有一点不好,华雄让他以魏武卒的标准来训练。

魏武卒,是战国期间,名将吴起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重步卒。

一名合格的魏武卒,必须能披上三重甲、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50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连续急行军一百里。

华雄如今没有实力装备甲衣,就想出了个损招。让部曲们自己给自己添加负重,沿着四门道跑去武山坞堡。

回来的时候,夏育会给他们添加点东西的。

比如他和张都尉之前私下截留的,耿鄙筹备的军粮。

好嘛,华雄这是想将军粮给运来西县了,还将部曲当成了运送的牲口

“你奸诈竖子,真是我西凉男儿之耻!”

当夏育得到华雄的手书后,让自家儿子夏凖代笔写回执的时候,特别交代要加上这句骂人的话。

而华雄呢,看完了以后,半点脸红都没有。

还对着身边坐着的阎忠振振有词,说什么自己是考虑动用驮马和私兵运送军粮,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不得已才出此主意的。

反正是训练部曲们的负重嘛,背什么不是背呢?

这个辩解一说出口,阎忠就忍不住用手去扶着额头。

见过脸皮厚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心中还感慨了句,自己当初收徒的时候,真是太不谨慎了

阎忠,是来找华雄商议下一步计划的。

他觉得弓箭社的组建,虽然想法挺不错,但在短时间内,对华雄实际上的实力并没有多大增长。

黔首百姓们,是本着保家卫县的心思加入弓箭社,这就在无形中加了道限制。

他们只会在外敌来犯西县的时候,拼命抵御!

而不会愿意,跟着华雄外出征战!

“狩元,绝大多数黔首百姓,都向往着‘小富即安,小成即满’的生活。你操办的弓箭社,就算是让心腹和部曲充当头目,也不会将多少人变成征战之兵。以老夫对西县的了解,有八百人就不错了。”

他是这么说的,直接一针见血。

“八百人啊,实在是太好了!”

华雄一点都不沮丧,反而让笑容绽放得无比灿烂,“先生,本来我就打算,能挑选出五百兵卒就是大幸了。”

嗯?

阎忠直接蹙起了眉毛。

他对华雄如今手上的兵力,是最了解的。

杜军候的两百骑兵、华车的一百族人羌骑、姜叙正在训练的一百部曲,满打满算也就四百人!就算加上武山坞堡那边,夏育的私兵和庞德正在训练部曲,也不过千把人!

这点实力,在西凉能算得了什么呢?

远的不说,边章与韩遂积聚的叛军,都以十数万计!扣去在其他郡县盘踞的,在金城郡也有四五万人!

到时候耿鄙一败,华雄那什么来和叛军对抗?

“先生,我想让让狩始去陇西郡,以屯田的名义笼络一些参狼种羌的小部落来西县,”

像是看明白了阎忠的疑问,华雄笑着解释道“西县富庶,黔首百姓们也安于家中耕种,不是征战四方兵卒的最佳选择。羌人则是不同,他们以战死沙场为荣,又生活贫困,易动难安,正好用来组建西凉铁骑。”

“参狼种羌?”

阎忠复述了一便,就捏起了胡须,低头陷入了沉吟。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声音还是有些担忧,“狩元,你想法虽好,但怕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羌人皆言利而不知忠义,作为一时的雇佣倒还行,想让他们成为以后军中主力,恐怕会有后患。”

的确,阎忠一言就说出了羌人的本质。

羌人的信念中,只有永恒的利益,今天可以依附华雄,明天就可以背叛。

没有所谓的忠诚。

“先生,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华雄难得的严肃起来了脸,声音幽幽,“在我的眼里,无论是汉人、羌人还是氐人等等,首先是都是人,然后才有种族之别。对于羌人来说,他们只言利不言忠义,是生存的需要。只要我们保证他们的生存、尊重他们,将他们当成汉家子一样对待,他们就不会背叛。就拿狩始来说,他以前就是羌人胡车儿,如今已经是个汉家子了。”

说完,华雄不等阎忠反驳,又继续开了口。

“再者,先生你是了解我的。我如果没有足够的的利益,让他们不会生出背叛的心思;那么,到时候我就应该有了足够的实力,让他们不敢背叛!”

第一零一章、以礼融入

西凉七月末的午后,依旧炎热。

人们的心里也很炙热。尤其是偶尔飘过的风儿,泛起了的金黄色麦浪。

阡陌中好多黔首顶着烈日骄阳,来回走动着,时而挥着手臂大喊大叫驱赶前来偷吃的麻雀,时而蹲在垄上捻了几颗麦穗,放在嘴里品尝是否可以收割了。

这是西县祁山一带的麦田,也是华雄安顿从武山坞堡带过来灾民的地方。

地处卤城和历城中间,土壤并不是很肥沃,也缺少水源,却是华雄和盖勋能找到屯田最好的地方了。

没办法,肥沃而又沟渠纵横的耕田,早就被当地豪强给瓜分殆尽。

不过呢,对于华车来说,这里的土壤比鸟鼠同穴山已经好很多了。他和他族人也被安顿在这里,既有汉家黔首不留余力的传授耕种的先进技术,又可以沿着丘陵放牧牛羊,生活比之前要好得多。

他阿父乞儿措木,这段日子就天天在阡陌间游荡着。

说他这辈子就没有种出,麦穗结得那么多的麦子,每天不看一两眼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华车对此,就笑了笑。

他阿父乞儿措木,已经不需要操心其他事情了。

他已经强壮得能担起部落的希望,也接过了首领的位置。

站在茅草屋旁,他拿起跟棍子,在装满鲜奶的木桶里反复搅动着,努力通过剧烈动荡撞击中提高温度,让醇净的乳清浮上来。

夏秋之分,正是水草丰盛牛肥马壮的时候,也是酿制马奶酒的季节。

正忙碌呢,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在外面牧羊的族人,驰马跑回来。

人未到,声就先到了,“首领,华县令正往这边来。”

嗯?

阿兄怎么有空来了?

华车闻言,就松开木棍,将沾满马奶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快步走去战马前一跃而上,跟随族人驰骋去迎。

走到半路,却见华雄牵着战马,和盖勋有说有笑的沿着阡陌行走。

原来是巡看麦田的。

华车心里有了定论,也不上去打扰,远远的挥了挥手,打过招呼便拨转马头往回去走。

反正等华雄和盖勋聊完了,肯定也会来找他。

现在回去,刚好有时间让族人弄只羊回来宰杀,备下晚上招待华雄的吃食。还特地寻来几个桌几,打算弄个分案而食。

从这方面来看,华车已经融入了汉家的礼仪中。

是的,自从他有了表字以后,他就将自己当成了汉家子。

因为他知道“狩始”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早就认识了很多字,虽然达不到理解经义的程度,但应对日常文书的读写绰绰有余。

始,顾名思义就是开始,意味着他从拥有汉家名字开始,就是一个汉家子。

另外一层隐晦的含义,则是“始”通“元”。华雄用相同含义的表字,来告诉世人们,华车和自己是不分彼此的。

但是呢,他没想到的是,华雄此番前来,则是将那串狼牙挂坠交给了他。

用狼等猛兽爪牙物来装饰,一直都是羌人们的传统,象征着勇武,也标识着在部落的身份地位。

“阿兄,这是为何?”

华车看着华雄递过来的狼牙挂坠,没有当即接过,而是发出了疑问。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部落里佩戴狼骨扳指的少年,都曾经对狼牙挂坠发过血誓。华雄交给他,是将部落的领导权完全交给他。

但是他不想接受。

不是用表字来证明不分彼此了吗?

而且,他还想继续当一名汉家子;他的族人看到华雄带着狼牙,也会觉得未来不会被抛弃。

“等秋收过后,我想让你带着部落去铁笼山一带安家。”

华雄将狼牙放在案几上,“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以后让你当上参狼种羌的王,让所有部落首领听从你的号令。”

铁笼山,是西县历城往南的山脉,位于汉阳郡和武都郡的交界处。

那里羌氐杂居,有许多个小部落犬牙交错,经常会有争夺牧场和耕田而发起流血冲突。

华车闻言,便低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眼神很清澈的看着华雄,轻轻说道,“阿兄,以前我有想过将部落发展壮大,让种羌的其他首领都尊敬我,来依附我。但是从鸟鼠同穴山搬来汉阳郡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也不想当什么参狼种羌王了。”

华雄微微抬起眉毛。

旋即,又露出微笑来,“狩始,你别误会。我不是将你看成羌人”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的,阿兄。”

华车冲着他笑了下,笑容里有些不符年龄的沧桑,声音里也有些惆怅,“当上羌王,又能如何呢?以后我的后代,能一直是羌王吗?我阿父之前是首领,但是到我当首领的时候,族人就一百户了。”

说完,不等华雄开口,他就端起了马奶酒起身递过去。

“阿兄,你还记得,你给我讲过冠军候霍去病的故事吗?我既然有了汉人的姓氏和表字,就想当第二个宜冠侯高不识。”

宜冠侯高不识,是霍去病率军出塞击匈奴,开辟河西四郡之战的随征校尉。

他也是河西之战中,因功封侯的人之一。

那一战,封侯者只有三人,分别是高不识、仆多和赵破奴。除了赵破奴是从小在匈奴中长大的汉人,其他两人都是归义的匈奴人。

“狩始,阿兄知道你的意思了。”

华雄听完,微微一沉吟,起身拿起狼牙挂坠给华车佩戴上,“不过,这和你去铁笼山不冲突。你想当第二个高不识,是需要很多战功的。而去了那边有许多羌人小部落,他们就是你获取战功的第一步。而且,我有办法,让别人不会将你继续当成羌人。”

对此,华车就静静的看着狼牙挂坠,没有说话。

也让华雄给他胸膛来了一拳,笑骂道,“小子,连阿兄的话都不信了吗?”

“嘿嘿。”

熟悉的动作,让华车笑着搔了搔头。

而华雄的脸却严肃了起来,“狩始,你去铁笼山招募小部落,钱粮和军械我都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让每一个依附过来的部落,都变成和你一样,把自己当成汉家子!让他们都给自己起汉家姓氏,他们的孩儿长大了都冠礼取字!到时候,我派一些小吏过去,教导他们汉家礼仪和忠义。”

“诺!”

第一零二章、余音绕谷

冬,十一月末。

难得放晴的好天气,让银装素裹的树木在阳光下,分外妖娆。

盖勋端坐在马背上,马蹄缓缓北去。

年末了,他要回去武山坞堡和家人团聚。而且打算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启程回去敦煌乡里耕读。

是啊,他觉得自己,没有留在西县的必要了。

当初慕他名声而随的灾民们,已经在西县迎来了第一次秋收,有了明年能活下去的希望;而华雄也在西县站稳了脚跟,有阎忠在,他无须操心。

就是有些感慨啊!

祁山这里从一片荒地,变成如今的阡陌交通和房屋鳞次栉比,几乎都是他的心血。

“太守,要不你将家人接过来西县吧。”

骑马在右侧的华雄,看着盖勋脸上依稀有些留恋,便开口劝道,“在此地结庐而居,授课著书,讲诵儒经,也是美事。”

“呵呵,归乡里之事,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拐弯抹角再劝说。”

盖勋撇了华雄一眼,眼中尽是笑意,“狩元,其实你不必送我的。你是此地县令,有时间就多去巡视田亩和民情,把心思放在黔首上。嗯,有心就好了。”

“哈哈,太守也别再劝我。”

华雄也笑了,扬着马鞭指向北方,“将近年末了,我这是想去武山看看夏先生,正好与太守顺路而已,算不上特地来送。”

盖勋不由莞尔,摇了摇头骂声“竖子奸猾”,就不再言语。

四门道的道路,石头有点多,不赶时间的话,谁都不会纵马驰骋。

也让路途变得额外无聊。

华雄随着马背起伏,颠簸着身体,看着两侧峭壁陡立,无言直指苍穹。

不由有了兴趣,随手将怀中的羌笛凑在嘴边,吹起了《出塞》。

相传这首曲子,是汉武帝时期的乐师李延年所做,以曲调气势恢弘著称。

然而,被音色清脆高亢、带有凄厉之感的羌笛吹出来,却令人觉得有些悲凉,一如当今西凉如今的局势,让人看不到烽火停熄的希望。

盖勋静静的听着,双目也有些迷离。

等到一曲终了,余音隐隐绕谷中回响时,他才侧头看向了华雄。

“狩元,一直都没有问过,你此生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

华雄闻言愕然。

他还真没有心理准备,向这位忠贞于汉室的人,畅谈自己的心中所想。

“怎么,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吗?”

看着华雄的惊愕,盖勋不由笑了笑,出声催促道,“年轻当立志!你已经是县令了,应该有个信念去努力。”

我有啊!

但是不能如实告诉你啊!

不然的话,你不得拔出腰侧的佩剑看过来啊!

华雄心中默默回答着,踌躇了一下,就拱手而答,“回太守,其实我这个人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志向。”

说道这里,还配合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是黔首出身,从小就知道要先将眼前的这一步走得稳当了,才能跨出下一步。所以说,我的志向不遥远,就是希望明天能做到什么。我现在想做的,就是想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过得好一点。不受别人欺负,不会被兵灾所害,不再为果腹的粮食而苦苦挣扎。”

这种胸无大志的话语,让盖勋满是笑意的脸庞,慢慢的变成了悲伤。

是啊,生在边陲之地,又正逢烽火遍地,在让自己能够活下来之前,任何志向都显得不切实际。

“你的想法很好。”

沉默了好久的盖勋,带着赞许的眼神,冲着华雄颔首而言,“做人,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是最重要的。嗯,这应该也是你让华车去铁笼山的原因吧?为了让他过得好点,也为了让你多一份自保的能力?”

“嗯,万事瞒不过太守。”

华雄点了点头,先恭维了一句,才继续说道,“耿刺史宠信治中从事程球,在凉州不得人心,将来讨伐叛军必败无疑。我既然被天子恩宠,授为西县县令,就有保境安民之责,只好早做准备。”

“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盖勋又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他在西县这段时间,看华雄和阎忠的一些做法,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是故,在方才的话语中,就是在隐晦的问着华雄,是不是在暗自积累私人武装,有在羌乱中趁势而起的心思。

但是华雄这个回答,却让他无法再问下去。

若是将华雄问得惶恐了,将华车调回来,到时候叛军席卷来西县,谁又能保护黔首的安危呢?

盖勋从来都不是个迂腐的人。

他当初愤然弃官,就颇有意气用事。总不能再劝说华雄,放弃了官职吧?

西县县令,是天子亲自授意的。华雄若是放弃了,就是落了“危难之际不为朝廷分忧”的名声,这辈子都别想再踏上仕途了。

盖勋心中百般思绪纠缠,怎么理都理不清,索性也不想了。

侧过了脑袋,就对着华雄一伸手,“拿来。”

“嗯?”

华雄再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太守要什么?”

盖勋没说话,用嘴努了努华雄手中的羌笛。

出身世代簪缨之家的盖太守,从小不应该练习弹琴吗?

怎么也会吹羌笛这种东西

华雄心中惊讶,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用衣袖狠狠擦了擦自己刚留下的口水,才递过去。

盖勋倒也不嫌弃,直接就凑在了嘴边。

吹的是《大风歌》。

此歌是汉高祖刘邦,平定黥布归师,过乡里沛县的时候,邀集故人饮酒时而作。不同的是,高祖刘邦当时是击筑而唱。

不过,华雄也听出来了盖勋的意思。

他既是表达了,自己对西凉动乱的担心与惆怅;也是在警示着华雄,以后要当个大汉猛士,守护汉室江山的安稳。

莫要起私心。

大风歌很短,盖勋吹两下就没了。

曲子终了时,两人都很沉默,演绎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等一阵冻入骨头的朔风呜咽而过,盖勋才打破了沉默。

他也用衣袖擦了擦笛子,才递给华雄,“狩元,让身后的部曲加快速度吧,老夫想早点到武山坞堡。”

这是他第一次,在华雄面前自称为老夫。

“诺。”

华雄接过羌笛,声音里,有着一如既往的尊敬。

或许,也止于尊敬了吧。

第一零三章、大风起兮

公元187年,中平四年,缓缓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震惊整个西凉的消息。

叛军内讧了。

韩遂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暗中培养亲信和拉拢其他种羌部落,发动了兵变,杀死了首倡叛乱的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连叛军名义上的大首领边章也杀了。

将之前有许多声音的叛军阵营,变成了自己独掌大权。

当然了,这种做法,还是激起了不少人寒心的。

湟中羌的部众,在首领被杀了以后,就突围往世代繁衍的地方而归,不再听从韩遂的命令。

而和北宫伯玉关系很不错的宋健,则是率领部众回到了抱罕。

自称为“河首平汉王”,置丞相百官,过上了土皇帝的日子,只用名义来参与叛乱。

不过呢,这对韩遂来说,一切都值得的。

湟中羌就几千骑,回去就回去了,无伤大雅,也没有必要担心他们胆敢起兵来为首领报仇。

至于宋健嘛,既然称了王,就会变成朝廷首个要灭掉的目标。间接的吸引了大汉将士的兵力,和留在金城郡也没什么区别。

这不,耿鄙知道宋健称王了以后,就勒令陇西太守李相如率兵去灭了;同时也让敦煌、酒泉和武威三郡太守,整军备战,配合他自己的大军,从金城郡的后方发起袭击。

是的,耿鄙打算趁着叛逆内讧的时候,大举进攻。

他觉得这样的机会,是老天爷赐予的,错过了可就不再有了。

好吧,从战略层次上来说,是这样的没错。

但是从实际情况上来说,他这是盲目自大的鲁莽行事,想将朝廷在西凉的最后一丝元气,也给挥霍了。

凉州本来就是民生凋敝之地,连续几年的战乱,加上耿鄙的大肆扩军征调钱粮,早就让黔首百姓苦不堪言。如今耿鄙不思先安定人心,反正想在春耕即将到来的时节,大举征调民夫运送辎重配合作战,这不是将百姓往死路上逼吗?

更何况,他宠信的治中从事程球,趁着备战的名义巧立名目贪墨剥削,连军中将士都有了怨言。

民心不附、军心不稳,这样的情势还想着去征战?

去找死还差不多!

傅燮,这位当年在皇甫嵩军中从讨黄巾,立下无数军功的人,就是个明白人。

他以这些理由,劝说耿鄙放弃大规模军事讨伐的举动。

觉得应该继续保持着小规模作战为主,让他从去年开始屯田、安抚人心的措举有成效了,再训练兵卒去征战。

从战略层次上说,叛军能内讧一次,就能内讧第二次!

应该示敌以弱,让叛军觉得官府没有威胁,继续肆无忌惮的争权夺利去。等他们内耗得差不多了,就能一战而定。

而且,现在贸然发大兵去讨伐,反而会帮了叛军一把!

叛军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绝对会抛弃争权夺利的心思,重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不得不说,傅燮的分析十分到位。

就是可惜了,遇上了耿鄙,就是对牛弹琴。

耿鄙要是能听信人言,当初盖勋就不会愤然弃官隐居了。

他直接无视了傅燮的金玉良言,一意孤行用刺史府发出了州令,给各郡县摊派征战所需的粮秣和必须凑齐服徭役的民夫。

还是限时完成的那种。

西县是大县,承受的摊派也很大。

华雄和阎忠在官署内,看着刺史府发过来的公文,脸上就有些难看。

耿鄙要求西县征集两千石粮秣,并且指名道姓的让华雄亲自率领一千兵马,前去冀县报道。至于征调多少民夫嘛,他没有提。

反正两千石军粮,是要限期运送到冀县的。提不提,华雄都得征调。

而且在是在公文的末尾,他还亲笔加了一句。

说什么西县作为富庶的大县,看在盐税归刺史府所有,和去岁六月征调一次的情分上,就征调两千石粮秣吧!

也就说是,让华雄别来叽叽歪歪的,诉苦说筹不够粮秣,照办就是!

不然的话,他不介意按照西县的户籍来征收。

如此显然的威胁,华雄不羞恼了才怪!

他知道,耿鄙这是公报私仇了。

其一,是当初耿鄙以刺史府的名义,征募华雄效力,被华雄以受学为理由拒绝了。按理来说,这也不奇怪。大汉朝士民拒绝官府征募的风气,还能增长名望呢!

但是呢,华雄拒绝耿鄙没过几日,就接受了朝廷的任命。

这摆明了,就是明目张胆的在说他根本没将耿鄙放在眼里!觉得耿鄙这个凉州刺史,不是可以依靠的人!

耿鄙又不是圣人,也是有七情六欲和荣辱之心的。

面对这种公然打脸的行为,要说没点别扭,那才是奇怪了。

其二,则是华雄去年,让华车去收拢羌种小部落的事情了。

去年,傅燮到任汉阳太守后,就不鸟耿鄙不放粮秣赈灾的命令,直接调动了郡内粮秣大兴屯田,和招降叛乱的羌人部落。

华雄也有学有样的。

去年八月秋收刚入库的时候,他就征询傅燮的同意,将秋收粮秣都用于招纳羌人部落,怼回去了治中从事程球秋收的征粮。

让耿鄙气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

两人之间还隔着傅燮呢,他要责难,也得先找傅燮这个太守先。

而此次让西县出兵马一千人,就是针对华雄不敬的报复了。

西县的郡兵,早就被调走了!

如今就有刚升迁为县尉的杜军候,率领麾下两百骑兵在维护治安。耿鄙明知这点,还定下了兵马的数目,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个华雄不是把粮秣,用去招降羌人部落了吗?

既然羌人都来归降了,都吃了官府的粮食,不应该从军征战,共同征伐叛军吗?

甚至华雄还能想象到,若是以西县无兵回绝率军随征的调令,耿鄙会用什么理由给驳回来。

弓箭社!

带弓而锄、佩剑而樵,自发保护亲人与乡里,这是弓箭社建立的目的。西县都将黔首百姓训练大半年了,总不能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吧?

好嘛,耿鄙对自己人是算无遗策,让华雄避无可避。

“狩元,老夫觉得这也不是坏事。”

沉默着思虑好久的阎忠,眉毛已经舒展开了,“既然耿刺史不切实际,执意要去讨伐。你正好去冀县和张都尉商议一番,伺机火中取栗。”

第一零四章、人心相悖

人心都是肉长的。

对于生活在底层的黔首百姓来说,除了坏到头脚流脓的极少数外,绝对多数人都有一颗感恩之心。

西县的黔首,如今就很感恩华雄。

这位年轻的县令,做出了一件让人很意外的事情要卖掉自己那匹纯血乌孙马!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这是无稽之谈。

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来说,有一匹神俊的战马,是能多好几分活命的机会。

谁会那么傻,会想自己的战马给卖呢?

县令的俸禄好歹也有千石呢,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是呢,这个荒唐的消息,竟然被刘县丞给证实了。刘县丞当值了二十多年,西县男女老少都了解他的为人,都知道他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顿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黔首们,就兴趣勃勃的开始了茶余饭后。

各种猜测着县令卖马的目的。

只是他们揣测的各种版本,最后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阎家的家主,竟然不顾身份的亲自操起棍子,追着自己未及弱冠的幼子满院子胖揍!揍完了,就牵着乌孙马,带着幼子去县官署给华雄告罪。

还放出来狠话,说什么华县令如果不收回乌孙马的话,他就和这个劣子断绝父子关系,逐出家门!

黔首百姓们,又一片哗然。

华县令卖马,就作价两千石粮食,很公道啊!

阎家幼子也凑够粮食了啊,一手交粮食一手交乌孙马,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吗?

怎么会引起阎家家主那么大的怒火呢?

难道是舍不得粮食?

得到消息的黔首们,带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蜂拥去官署外看热闹。

然后呢,值得事情原委的他们,都陷入了默然。

原来华县令卖马,是耿刺史要准备征伐叛军了,也再一次向西县征调了粮秣。

华县令不愿意在春耕来临的时节,苛求黔首们将播种的种子交出来,就想用自己的战马换去钱粮。

而阎家家主,觉得幼子这样的行为太不道义!

县令为了百姓们的活路,都能无私的卖掉战马了!自己阎家作为当地大户,应该效仿义举才对,怎么能去趁人之危呢?

阎家家主,情深意切的说完理由,就大手一挥。

说两千石粮食,就当是阎家为乡里做点事,是自愿献给官府讨伐叛贼之用的,声泪俱下的恳请华雄收回乌孙马。

那个场面,让阎家的声望,迅速变成了西县的仁义之家。

也让不少黔首百姓们,被年轻县令给感动了。

心里还感慨了一句难怪华雄来西县上任的时候,能得到盖太守的陪同!

前年饥荒的时候,盖太守拿出了家中全部粮秣,让上千人活了下来;现在华县令为了百姓的活路,也打算卖掉乌孙马

爱民如子,不外乎如此了吧?

仁义贤明,也就如此了吧!

黔首们静静的感慨着,沉默的看着,华雄和阎家家主在一个执意不要马,一个执意不要粮食的相互谦让。

然后便偷偷的,红了眼睛。

他们都知道,官府征讨叛军,就地征调黔首粮秣,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更知道,生存在这片以利益为尊的边陲之地,能无私为别人做点什么的官佐,是多么的难得可贵。

所以他们也不再沉默了。

一位约摸三旬的壮年男人,用巴掌大的手,推开人群越众而出,给华雄深深的躬身后,就慨然而言,“华县令,我家中还有些余粮,愿意献出一石,以助官府讨伐叛乱!”

此言,犹如水溅入了热油锅一样,让围观的黔首变得人声鼎沸。

“华县令,我家中也有余粮!”

“我愿献八斗!”

“我愿献细绢三匹!”

不同的声音,却汇聚成为一条名为感恩的溪流,滋润入了西县所有人的心田中。

最终,感人的场面,在华雄拱手给黔首作礼中落下帷幕。

华雄没有收任何一位黔首的粮食,更没有如愿的卖掉乌孙马。

而是将乌孙马放在阎家里,作为借粮的抵押。说以后什么时候官府还清了阎家的粮食,再什么时候将乌孙马迁回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华雄进去官署后,就长长的出了口气。

面对笑容吟吟的阎忠,还很没礼数的抱怨了一句,“先生,你这个收买人心的计谋,实在是太过了!”

是的!

华雄方才就是在做戏!

阎忠建议的。

他觉得耿鄙既然要征伐叛军了,那么,华雄就必须将仁义的名声传扬到整个汉阳郡!为了耿鄙大败的时候,无数躲避刀兵的难民,会选择逃难到西县来!

想崛起,就得有兵马!

想有兵马,就得先有人口!

既然华雄之前就想出了,和张都尉里应外合谋取耿鄙的军粮,解决了粮秣问题;就应该思考积攒治下人口了不是?

所以他就想到了,让阎家来配合演戏。

至于那两千石粮食,华雄早就准备好了。去年年末的时候,姜叙让部曲们以训练之名往返武山坞堡,不就背回来了张都尉偷的军粮嘛。

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以后华雄想让西县弓箭社,外出征战的时候,黔首百姓们也会群起景从的。

得人心了不是!

已经让黔首们觉得,华雄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他们吃亏了不是!

嗯,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华雄那颗还没有完全黑透的心,在面对黔首百姓们的真情实意的时候,生出了些愧疚和隐隐作疼。

哎,这该死的良心啊,狗怎么还没吃完呢!

带着这样的感慨,华雄骑着一匹健壮的河区战马,往铁笼山而去。

那边,华车招揽了大半年的羌人小部落,还等他去做戏咳咳!是让仁义的光环,亮瞎所有人的眼。

而远在冀县的耿鄙,得知消息后就怒不可遏,拔出佩剑将桌几砍成两段。

他不是那些没有读过书的黔首!

而是混迹仕途多年,爬到封疆大吏的老官僚!

一听华雄筹粮的过程,就知道了华雄这是将他这个刺史当成了恶人,来刷个人的名声!

竖子!

可恨!亦可诛!

他心中无声的咆哮着。也觉得自己,该对华雄做些什么了。

无独有偶,有一个人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对他这个刺史做些什么了。

嗯,是陇西郡太守,李相如。

第一零五章、黄河九曲

话说陇西太守李相如,看完了耿鄙发过来的公文、让他去攻打宋健的命令,当即就学了泼妇骂街。

宋健那一伙群盗,都占据抱罕和河关好多年了!

他要是能凭借麾下的郡兵就灭掉,还能等到宋健称王,才去攻打吗?

这耿鄙真会异想天开!

哦不对,应该是真会找理由,让自己去送死!

李相如发泄完愤怒后,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一番,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活路。

因为叛乱和称王,有本质的区别。

边章和韩遂等人叛乱、前年进攻关中三辅的时候,还打着“诛灭宦官”的名义。

依然把自己标榜为大汉子民。喊出的口号,让人觉得天子刘宏被宦官迷惑了,他们抱着“清君侧”的忠义,不得已叛乱的。

不管这个名义是真是假,终究是有那么一层遮羞布在。

但宋健称王就不同。

他此举直接就否定了,四百年汉室的权威,觉得汉室应该被灭掉了,不应该延续下去。

也就是说,朝廷若是不能击败韩遂等人,还能扔出个官职,将他们招降了。但宋健,连招降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所以呢,对于李相如来说,宋健是必须要灭的!

他身为陇西太守,境内竟然有叛贼称王,已经是政绩上的一大败笔。如果还视而不见,朝廷怎么还能让他继续任职下去?

关键是,他真无能为力啊!

抱罕与河关一带地形本来就险要,宋健和群盗聚拢的人马,足有上万人。

而陇西郡的郡兵,就剩下三千人了。

没办法,耿鄙到了西凉后,大肆征募的将士,都屯在汉阳郡内!

因此李相如心中,就怨恨起了耿鄙的调度来。

耿鄙的调度,是他率领平叛大军直捣黄龙,进攻叛军的大本营金城郡。让陇西郡自己去解决宋健,却一点兵马都没增援。

李相如进退维谷。

去了,肯定打不过。说不定还被宋健笑纳了首级。

不去,耿鄙绝对会给朝廷上表,弹劾自己尸位素餐,然后让自己回乡里当个黔首。

这两种结果,李相如都不想要。

所以呢,他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好像只剩下了一条路派个心腹之人,跑去金城郡去找韩遂聊聊。

金城郡内,本来斜斜卧在榻上的韩遂,正耷拉着眼皮。

一听到成公英说道此事,当即猛然抬起了眼皮,露出了布满了血丝的双眼。

“将军,莫担忧。”

成公英连忙出声劝慰着,“此事我已经派人探询过了,李相如想来依靠,是赶巧,而不是我们的谋略泄露。”

韩遂听完,瞬间就松了口气。

冲着成公英笑了笑后,又斜卧在榻,用双手揉起了太阳穴。

他是真的累,很憔悴。

双鬓斑白烘托着的脸庞,才四十有余,就已经布满了沟壑纵横。

杀边章、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等首领,他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筹划。每一天,都如履薄冰,怕一步走错就全盘皆输。

如今事情成功了,却不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反而更累了。

杀友军夺权,终究是让人鄙夷的事情,也是让人心生防备的手段。

依然活着的羌种首领,部落大实力雄厚的,直接将军营挪得远远的。兵力调拨的数目,是防御从金城的来袭,比防御阿阳城马腾的袭击还要多得多。

没办法,他们不想成为第二个边章。

实力小的羌种首领,和军中的小头目,他们没有离开金城。

他们怕擅自离去,会被韩遂以此为理由,去并吞了自己。他们只能陷入了人人自危中,生怕自己在吃食、睡觉或者出恭的时候,忽然脖子多了把刀。

因而,韩遂就心累了。

他杀了边章等人,目的不光是为了独掌大权的野心,也是想将叛军拧成一条绳子,去谋取更好的未来。

不再以一盘散沙的形式,坐等朝廷剿灭。

但如今各个种羌部落,却变得相互猜疑,更加各自为政了。

韩遂想来想去,便不顾心腹的组织,孤身一人前往各大种羌部落营地里劝说。将自己的性命当成了赌注,来让种羌部落首领们不再疑虑。

效果很明显,许多首领们慢慢的接受了,边章等人是不能成事这个说法。

代价也很明显,韩遂在大雪洋洋洒洒的初春时节,东奔西跑的,累得像只死狗。

恰好,耿鄙给来了神助攻。

斥候们打探到,耿鄙正大举征调各郡县将士,不日将来讨伐的消息。

韩遂得知,大喜过望。连忙召集了各大种羌部落的首领,商讨着如何齐心协力的迎敌。

羌人首领们没有怀疑,消息的真假。

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一个人,酒泉太守黄衍。

他早就和韩遂暗通款曲了。

此番是韩遂特地邀请他前来,给各大种羌部落的首领们,来个现身说法。让人心在外部的压力下,众志成城。

而且,韩遂还在军议中,趁热打铁的抛出了另一个筹码。

凉州名士,籍贯汉阳而如今居住在陇西狄道的王国,也打算聚众参与进来此次羌乱中!

这个信息,让羌人首领们都面露喜色。

凉州有威望的人,参与进来得越多,就意味着他们叛乱,能获得更多黔首百姓们的支持,能更持久的对抗朝廷!

终于,经过一系列的事情,羌人首领们,都暂时认可了韩遂的领导权。

韩遂也终于放下了心,正打算缓口气。

结果就听到陇西郡太守李相如,派人来联系他,他不惊讶了才怪!

好嘛,他还以为王国谋事不密,被发觉了也剿灭了。官府让人将他首级送来给韩遂,打击士气呢!

还好,成公英为人机警做事谨密。

在上报事情的时候,还先打探清楚了才一并呈上来。

“嗯,你代我回复李太守吧,言辞你自己思量着来。”

韩遂挥了挥手,让成公英自己看着办。

他心中正思考着,在何地落下营寨,如何调度羌种部落的兵力,来抵御耿鄙的讨伐呢。没工夫搭理,手上没多少实力的李相如。

不过呢,成公英却没有当即离去,而是拱了个手,笑容满面的说道。

“将军,我有想法,或许能用让耿鄙走入我们的埋伏圈中。”

嗯?

韩遂又张开了眼皮,让眼睛上每一根血丝都灼灼生光。

以此同时,在西县的铁笼山,华雄驻马在山头上,也是笑容满面的对华车说,“狩始,此战就是让这些小部落,对你彻底归心的开始!”

第一零六章、野心膨胀

铁笼山,又名斗底山。

山状如同一个巨大的鸟笼,绝壁峭峙,孤险云高。远远望去,又像是老天爷从天上用线垂下来的壶。

这种地形,若是依着山道修筑坞堡,就是易守难攻的一夫当关之地。

不过也有一个缺点,水泉匮乏。

一旦被敌人断了水路,山上的驻军就得在被渴死和冒死突围中抉择。

是故,这里一直没有被羌人部落占据。他们的牛羊和人马,每天消耗的水太多了,几条涓涓细流无法承担。

而华车只有两百多人的小部落,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在华雄的指示下,他来到这里后,就带着族人开始大兴土木,修筑坞堡。还以粮食作为报酬,去周边的小部落里招揽帮佣。

有粮食,贫苦的羌人部落,都不会拒绝卖力气。

他们零零落落的到来后,就大开了眼界。有的人两眼变红,洋溢着羡慕嫉妒恨的神采;有的眼睛发绿,思考着要不要发扬西北狼群的作风。

当然了,他们就想了想。

华车在最显眼的地方,树立的大汉的旗帜。

还让所有汉子都骑在马背上,每天都在山谷外巡视境界。

羌人部落们,看到新来部落的族人装备精良;又知道了这是西县县令华雄派来的,都不约而同熄灭了心中的野望。

天眷之子华雄!

这个称号早在两年前,就传遍了这片土地。

贸然去攻击华雄的人马,会被老天爷降下灾难的!

更何况,他们就算能打得赢这个两百余人的小部落,能抵御得了西县官兵的报复吗?

要是能抵御,他们早就将西县当成牧马场了!

然后呢,他们在老老实实卖力气的同时,还不停的和华车套着近乎。

比如说,为什么华雄突然就派人来铁笼山这一带了,原本这里,就是羌人部落和氐人部落的缓冲地带啊!

比如说,问华车和华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才两百多人的部落,能装备着官府的军械和拥有那么多粮食。

这些套近乎,正中华车的下怀。

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跟着华雄那么多年了,总得学到点吃人不吐狗骨头的奸诈咳咳!

是长了些心眼,胸腹有些谋略不是!

他将自己的经历,当成例子,针对羌人小部落首领和普通牧民的身份不同、关注点不同,分别灌输了两个概念。

对首领们是这么说的跟着华雄,只要付出忠诚了,他就一定会努力让你的部落延续下去!让你首领的位置变成父子传承!

对普通的牧民呢,则是这么诱惑的知道什么叫“天眷之子”不?

天眷之子,意思就是被老天爷眷顾的人,是老天爷派来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人!

什么?

你不相信?

来,来,来!

看看我族人们的胳膊和脸庞,他们像是饿过肚子的人吗?

而你们部落,就算首领在冬天的时候,都得饱一餐饥一顿的吧!

再来看看我们部落的军制缳首刀和弓箭,一个人的装备拿出来卖,就够你吃一年了吧!

这就是跟着“天眷之子”的好处!

事实就摆着,还需要怀疑吗?

好嘛,原本直肠子的华车,为了装下读书认字和耳濡目染,让肠子多了好多道弯。

不过,手段虽然卑劣下作,效果却是明显的。

周边羌人小部落的首领,心里开始有了些意动;而普通牧民的眼睛里,开始洋溢着向往。

而在华车来铁笼山一个月后,从西县过来的几个人,让所有羌人部落都垂涎三尺。

咳!

都是男的!

汉家子,年纪都上了四五十了,分别为两个大夫、两个蒙学先生。

他们的到来,让所有羌人觉得,华车这个小部落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读书识字,就不用说了。

西凉的土地本来就贫瘠,大多数人没日没夜的忙碌劳作,也难以果腹。读书这种事,怎么能去奢望?

而汉人的大夫,则是关乎与羌人的传统观念。

他们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不祥。

【注《后汉书·邓训传》记载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刺。训闻有困疾者,辄拘持缚束,不与兵刃,使医药疗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悦。】

所以在西北种羌部落里,羌人们死亡率最高的一种方式,是自杀!

作为吃五谷杂粮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难免生病。而羌人部落的巫医,医术并不精湛。他们都是靠着口口相传,以半巫半医的行事来治病的。

治好了,就是医。

治坏了,那就是巫!

觉得这个病啊,这是老天爷执意要收了你!

赶紧动手抹了脖子吧,别给家中子孙们带来不祥

汉家的大夫就不同。

他们是有师门医术传承的,不会说出老天爷收走的这种话。讲究的是医者父母心,致力于专研医术,以救死扶伤。

最重要的是,他们医术比族里的巫医,高了不是一个层次。

所以呢,羌人部落们,都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如果这两个汉人大夫,也能给自己的部落族人治病,那该多好啊!

毕竟能活下去的话,谁又喜欢去自杀!

他们带着这样的心思,就开始对华车新一轮的套近乎。

比如说,如果他们部落也听从华雄的号令,是不是也能和华车部落享受一样的待遇了?

比如说,既然华雄是老天爷派来,给羌人们过上好日子的天眷之子,那就请先从我们开始吧

华车一开始,直接就虎着脸,拒绝了!

虽然他心里,早就笑出了花儿来。

他跟着华雄,在汉家官佐和世家豪强中混迹那么久,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让人觉得珍惜!

他要吊足这些羌人部落的胃口。

等他们面连绝望的边缘后,再来个峰回路转,喜从天降!

让他们用为了保住这样的待遇,死不旋踵的跟着自己征战沙场,而不是养成一堆“升米恩,斗米仇”的白眼狼来。

是故,当华雄来铁笼山,出来迎接的华车身后,还有四五个小部落首领。

他们都尽力吹捧着,自己部落族人的英勇善战,请求华雄收了他们。

咳!

是接受他们部落前来附庸。

让华雄觉得,第二次谋取耿鄙军粮的事情,刻不可缓。不然这些部落,会吃垮了他的储备。也让觉得西县太小了,容不下开始膨胀的野心。

梦想嘛,还是要有的。

虽然不一定能实现,但也不占地方啊!

第一零七章、耕耘人心

西县历城,城外四门道谷口处。

杜县尉驱马在原野上,来回走动着,眼光时不时的就往铁笼山的方向瞄去。

他在等华雄率领羌人过来。

因为这个老痞子,已经没有酒喝了。

作为县令的华雄卖乌孙马筹粮食之事,都在西县传开了。他这个刚上任的县尉,要是敢在人前喝酒,不得被人戳脊梁骨么?

华雄前两天派人来通知他,今日就出发前往冀县,他一大清早就带着本部两百骑兵在此等候了。

不是心急着去征战沙场,而是等着华雄给他带来酒。

华车的小部落,是用牛马奶酿酒的!

虽然马奶酒那玩意酸不溜秋的,但好歹也能呡一口,聊胜于无。

只是等他终于看到远处灰尘扬起的时候,却忘了酒这回事。他是个老行伍了,从扬起灰尘笼罩的范围,就能大概计算出来骑的规模来。

至少一千羌骑!

得出这个判断,他不由张大了嘴巴。

华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在这牛马繁衍和开始忙碌春耕的季节,羌人部落竟然能派出那么多青壮来助力?

“伟章,快过来!”

杜县尉惊讶了一下,就回首对不远处的赵昂招手,“你觉得,这是华小子带过来的人马,还是有叛乱的羌人部落从此经过?”

成亲以后的赵昂,稳重了好多。

他驱马过来,闻言便将手放在额头遮住阳光,极目远眺。

“应该是狩元吧?”

有些点不确定的喃喃,他又伸手一指,“杜县尉,来骑的阵列中有杆旗帜,好像大汉的火红色。”

“嗯,也罢。我前去看看,你让其他人做好防备。”

杜县尉应了声,让下句话,不等赵昂回答就策马驰骋而去。

也让赵昂满脸无奈。刚想叮嘱小心点什么的话,却被身后一声犹如黄鹂婉转给打断了。

“夫君,杜县尉去迎华县令了吗?”

是他的妻子,王异。

脸庞上的青少青涩依然依稀可见,头上的发丝却已经梳成髻鬟。

“嗯,是的。”

点了点头,赵昂转头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绽放了很灿烂的笑容,“细君,你怎么跑来这里了?是在那边的灰尘太大了吗?”

“没有,是听到杜县尉唤你,我便过来看看是什么事。”

对于赵昂的体贴,王异甜甜的笑着,让眼角与眉毛都弯弯的。

她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华雄并没有让赵昂去冀县。

而是以徭役的方式,让他从弓箭社里挑出三百青壮,来四门道寻找一个地形合适的地方,先修筑简易的关卡。

华雄给黔首们说的是,西县素来富庶,让叛军垂涎。

正值耿鄙讨伐将行,到时候叛军若是赢了,绝对回来西县劫掠;叛军若是败了,也会有羌人溃军流窜到这里。

提前修筑个简易小关卡,就能给西县黔首百姓的身家性命点保障。

这个保境安民的理由,弓箭社内半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还让人心大为归附。

而且华雄还用了轮休的方式,弓箭社里的黔首轮流服役半个月,为了不耽误春耕。

王异是大户出身,自幼便读书识字,对百工也颇有涉猎,便自告奋勇的跟着赵昂前来,当个帮手。

赵昂拗不过,好像也不敢拗。

然后呢,他就被关系很不错的姜隐,给笑话和羡慕嫉妒了。

姜隐被委任了同样的任务,不同的是,他是带着卤城的弓箭社前去猫眼峡。

王异一个女子,又不是西县人,都跑来为修筑关卡出力了,让黔首们很感动,也很卖力。同样的任务,赵昂这边都开始堆砌墙石了,姜隐那边地基还没挖好呢!

换成谁,都会羡慕嫉妒

嗯,不对。

坚持着孤家寡人,以酒陪伴人生的杜县尉,就不会羡慕。

他已经迎到了华雄,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个酒囊扔过来。

在哈哈大笑中,他眼疾手快的接过,拔开囊塞,昂头就咕噜咕噜猛灌,然后就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

马奶酒的酸,让他牙根都发麻了。

“呲”

他咧着嘴,不停的吸气着,还不耽误用很小的声音问出了疑惑,“华小子,你怎么带来了那么多羌骑啊?这都有上千人了吧?”

“一千两百骑。”

华雄纠正,也压低了声音,“不过,跟随我去冀县的就七百骑。其他人是狩始带来熟悉地形的。”

嗯?

杜县尉的眉毛高高扬起。

他知道耿鄙的调令是带一千人马去冀县,也知道华雄的为人。

有他两百骑和姜叙带领的一百部曲,凑够数后,华雄这个奸诈小子是绝对不会主动多加人马的。

但是华车带人来熟悉地形干嘛?

“杜痞子,你忘了我们去冀县是想干嘛吗?”

看出了他的疑惑,华雄微微笑着说。

哦!

杜县尉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他想起来了,他们这次去冀县,是为了偷取耿鄙的军粮。华车带人来熟悉地形,自然就是为了到时候驮运粮秣的。

只是,这些羌人可靠吗?

杜县尉揪着乱糟糟的胡须,将视线投去了四门道的修筑工事中,没有再继续问。

也没必要再疑问。

他和华雄之间太熟悉了,身份的尊卑也调转了。

既然自己对权势没有兴趣,只是想此生有酒喝到死为止,有些事情能不问的就不要再问了。

做人嘛,找准自己定位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呢,他没有问,华雄却主动开了口,“杜痞子,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原来华雄玩起了信义这一套。

在请求依附的五个小部落里,华雄说什么自己现在养不起那么多人,收了就是对人命的不负责。只是提前付了钱粮作为卖命钱

咳咳!

是听从朝廷征募,共襄忠义的报酬,用他们部落里筹齐了七百骑随军征战。

而其他跟着华车的五百骑,则是他满足了羌人部落们对大夫、蒙学先生的需求后,部落首领们的主动报答。

是的!

华雄将这些小部落绑上自己野心战车,开始了第一步。

以儒家礼仪和忠义思想,让他们转风容俗,汉化成为同族。

再以恩义收买人心和彼此尊重平等的情谊,让他们觉得依附华雄,能过上好日子和有无比光明的前途。

让人死力,本来就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华雄觉得,先种下一颗种子,等拿到耿鄙军粮让羌人们吃饱了,就是差不多了。

反正自己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西县人口多,大夫还是很好找的。

不需要太多,一个羌人部落配一两个就够了。做人嘛,只要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招来老天爷记恨,谁会天天生病!

至于从西县有没有人,愿意来铁笼山给羌人部落当蒙学先生,也很容易解决。

找一些年纪大了还没混出什么成就的老先生,承诺给他家中子侄一个斗食小吏的职位,他们还不愿意吗?

多大点事!

第一零八章、几家欢笑

人心这种微妙的东西,无形无影,却能看得见摸得着。

比起西县的众志成城,华雄从落门聚到冀县的沿路所见,就有了天壤之别。

并不是傅燮失去了人心,而是耿鄙将傅燮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人心,用半个月的时间就给败完了。

本来,傅燮沿着渭水流域,从落门聚、冀县、望垣和上邽县等地,都设立的屯田点。

不光让汉阳郡流连失所的黔首百姓,放下了前去金城郡投奔叛军的念头,还感召了不少叛乱羌人部落的归降。

结果呢,耿鄙觉得叛军内讧,正是大举征伐的绝佳时刻。

刺史府一纸公文,就将屯田的粮秣给征收了,让强令屯田黔首按户出壮丁服徭役,壮者充当辅兵壮声威,弱者成为运送辎重的农夫。

在他的脑海里,是叛军内讧之际,不可能拧成一条绳子来对抗讨伐。觉得他的大军一到,对方应该会作鸟兽散。

征调这些黔首,就是为了让讨伐顺利一些。

至于耽误春耕嘛,笑话!

凉州羌人叛乱一日不平,哪能安安心心的屯田!耽误了一时的春耕,就能得到以后长期的春耕,等于一劳永逸。

行军打仗,想胜利,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客观的说,耿鄙的出发点,的确是一片公心。

就是眼光与战略都有限,在不对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

当然了,这种人,往往也会比那些碌碌无为的人,带来更大的灾难。因为这种人坚持自己是对的,所以无所畏惧,听不进任何金玉良言。

傅燮就就极力反对了。

耿鄙呢,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气急了的傅燮,直接将《孙子兵法》中的“不教而战,谓之杀”都给脱口而出。

相当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耿鄙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刺史,就是个连最基本兵法都不理解的莽夫,更是祸害黔首百姓的屠夫。

耿鄙一脸的铁青,直接拂袖而去。

然后又以刺史府的名义,再度发出了一纸公文,给上一次的命令做了补充。

违期者,以从叛论处!

好嘛,黔首百姓们在明晃晃的刀子面前,不得放下手中的锄头,别上缳首刀,在家人担忧的目光中踏上征途。

人人一脸怅然,也怨声载道。

而归降的羌人部落,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本来嘛,他们对汉室朝廷的权威,就没有多大的敬畏。之前来归降,不过是想着,能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结果粮秣被征调了,还要去服徭役?

那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都没有得到,就要让他们为官府卖完力气后,还要去卖命?

这样的待遇,还不如跟着韩遂叛乱的日子,活得更加滋润呢!

当刺史府的公文下达的时候,当傅燮阻止不了耿鄙的固执的时候,屯田的羌人们又一次叛乱了。他们将屯田所在的房屋和耕田,都肆意破坏了一番,带着能带走的物资扬长而去。

有的返回以前的牧场,有的直接跑去金城郡参与叛乱。

这种结果,等于官府白白出钱粮,替叛军养了一年的兵!

把傅燮给气得,差点没一口老血给喷出来。

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比看着自己的心血,全部被肆意糟蹋更愤慨难当的了不是?

华雄从落门聚过来冀县的时候,就是看到了屯田之处,一片狼藉的景象。

还有黔首百姓们,麻木的眼神。

那是一种心若死灰的觖望,也是让人看了,心中久久不能释怀的眼神。

尤其是,华雄路过的时候,还特地抽空跑去武山坞堡。

被夏育和盖勋训了一顿,让他要忠贞报国、在沙场上尽力讨贼。这两个对汉室朝廷忠心值满满的人,就差没说出“死不旋踵”的话语了。

嗯,华雄是拍着胸口应诺的。

因为良心早就被狗吃了,所以拍了也不觉得疼。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就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还伺机给姜叙和随征的羌人们灌输私货。

比如对姜叙是这么说的伯奕啊,你看冀县如今那么乱,要不你就劝说下家人,搬去西县定居吧!对了,记得把亲友故交啊,三姑六婆啊,能带上的也都带上。

好嘛,他这是想起了,姜叙有一个表兄弟叫杨阜,字义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对羌人们是这么感慨的。

你们看到此地的狼藉没有?

这种事情,你们也不想自己遇上吧?

放心!只要有我华雄在西县一天,就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有对比,就有说服力。

此情此景之下,姜叙和羌人们都挺感动的,觉得华雄貌似还挺靠谱的。

而等华雄到了太守府报道之后,他们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华雄加官了!

对,是加官,不是升迁。

去年年末的时候,耿鄙和傅燮都将西县弓箭社的事情,上表给朝廷;也都肯定了这个构思对凉州局势大有裨益。还加了一笔,西县的政绩在汉阳郡属第一。

天子刘宏看完了以后,大悦开颜。

还将上表文书,让朝中百官传阅了。以此来证明,当初自己不顾所有人反对,不拘一格提拔华雄为县令,是多么的英明!

然后就大手一挥,给华雄加上了个别部司马的官职,隶属于大将军何进的名下。

【注《后汉书·百官一》中记载,“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其不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其兵多少各随时宜。”】

也就是说,天子刘宏是给华雄一个空头名义,没有派遣将士给他当麾下。至于他要统辖多少兵力,就看他从弓箭社里,能训练出多少合格的将士了。

朝中百官对此,都没有反对的意见。

不是没有匮乏了犯言直谏的骨气,而是华雄的功劳,是傅燮上表的。

傅燮的官声和为人,在朝中太响亮了!

出来任职汉阳太守之前,每当三公有缺的时候,百官们都一致认为他是最适合的补缺人选。只可惜他得罪了宦官,不能升迁上去而已。

华雄从太守府小吏的手中接过印绶,一脸的平静,不喜不悲。

也让傅燮蹙起了眉毛。

“狩元,天子隆恩,你怎么半点感激之色没有!”

华雄抬起头,看着满脸憔悴的傅燮,轻轻谓之,“回太守,雄来冀县,沿途看了太多悲欢离合,导致心中郁郁,无法释怀。”

傅燮默然。

的确,一人之喜,哪能抵消汉阳郡内的无数家哭泣!

半晌之后,他才深深的叹息出声,“唉,我辈士人,为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你回去备战吧。嗯,战场上多个心眼,你在西县卖马筹粮之事,耿刺史还记得。”

咦,耿鄙要对我玩伎俩吗?

华雄闻言,就眯起了眼睛。

第一零九章、尔虞我诈

汉阳郡的牧苑,是河西四郡刚开辟的时候,朝廷设立的养马场,早就荒废多年。

但如今,已经变成了官兵与叛军的缓冲带。

耿鄙决定征伐叛军后,在年初的时候,就让将积功成为军司马的马腾,率领了三千本部赶往平襄城驻扎,与将重兵屯在渝中城的韩遂对歭。

双方都是以骑兵为主,短短一个多月就在牧苑一带,以小规模试探性的攻击,冲突了好多次。

而华雄此刻,也正是率领着本部往平襄城而去。

他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耿鄙心中的羞恼,被仍来了战场的第一线。

还带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牧苑扎下营寨,为了给马上就出发的大军充当前哨堡。

耿鄙的理由是很充分的。

说什么华雄之前有勇名在西凉传扬,如今又得到了天子的隆恩,破格加了军职,怎么能不用战斗在第一线的忠心,来报答朝廷呢?

而且华雄是隶属于大将军何进麾下的,相当于朝廷在西凉的一杆旌旗,怎么能不身先士卒的作表率呢?

好嘛,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

其实谁都知道,耿鄙这是有了私心,将华雄推入险地中。

而华雄呢,当即就应下了,丝毫犹豫都没有,更别说是反驳或者推卸了。

那副爽快,让耿鄙都有些惊讶。

本来他都准备好说辞,坐等对方的反驳了,结果全白费了功夫。

难道此竖子是个自恃勇力的鲁莽之辈?

耿鄙心中猛然冒出了一句,马上又给否决了。能想出拿他这个刺史来当反面,刷自己名声的人,怎么可能是勇而无谋之徒。

嗯,他的判断是对的。

华雄应诺后,马上就开了口,“使君,不知道下官率军前去牧苑,需要坚守多少时日?”

多少时日?

你要能坚持一个月,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耿鄙心中好笑,脸上却是淡淡的,“如今二月末了,我将在四月初率军赶到。嗯,你也莫要担心,马寿成在平襄驻扎,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诺!下官回营地准备一番,三日之后就出发。”

华雄行了一礼,表示自己接过了将令,然后就话锋一转,“对了,还麻烦使君下令,让人在这三日内将下官的军粮备好。”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耿鄙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对华雄这个要求倒没什么奇怪。直接就大手一挥,示意华雄离去,“此乃常理,也是区区小事,你不必担忧。”

不过呢,华雄却没有离去。

他又拱了个手,声音不卑不亢,“多谢使君。不过,请使君叮嘱小吏一声,军粮要足额的,而不是八成!还有,最好是配足了让下官能坚守到四月初的份额,不然到时候下官为了就近补给,就会考虑营寨坐落的地点了。”

“你!”

耿鄙顿时满脸不渝,还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华雄。

他又被当众打脸了。

自从去年州治中从事程球,贪墨军中粮秣的事情发了,他偏袒没有追究之后,军中粮秣配给就成了惯例只有足额的八成。

这种事情,其统兵将率看在耿鄙的权势上都忍了,而华雄现在直接给捅了出来。

还拿这此事作为要挟。

不给粮食,他到时候把军营扎在那里,就不要来追究!

牧苑作为以前的牧马场,疆域大着呢!将营寨落在一个边边角角之地,对叛军完全没有威胁之下,韩遂才不会前来攻打。

耿鄙当然也听出来言外之意,但他没有办法反驳。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就连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而且华雄的军职挂在大将军的名下,他只有战时的调遣权,没有直接处理权。只要华雄被占到理了,他还真不能随意拿捏。

“哼!”

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愤然拂袖,“两日之内,你本部兵马的辎重全部补足!不过,到时候你若是怯战或者不尊将领,休怪我上表朝廷弹劾!”

到时候?

你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华雄暗自嗤笑,直接一个拱手,就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是的,他和耿鄙撕破脸皮,当面冲突,就是想从耿鄙手中尽可能榨出些利益来。

光明正大的拿军粮,自然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别拿豆包不当粮食不是?

而军中配给物资,都是各营各部自己去运的。

刚好借此机会,去耿鄙囤积粮秣的地方探探路,为了不久全部远走。

回到了自己的驻地,华雄先叮嘱军中将士不能外出后,就急忙带着杜县尉,借出征道别的名头跑去找张都尉。

三人详谈一夜,将各种细节都敲定了以后,华雄安心的率军离开冀县。

嗯,他如今的本部,已经有了一千两百人。

多出的两百人,是姜叙的功劳。

他听从的华雄的建议,又看到赵昂也将家人借去了西县,就找了个空闲跑回家里劝说搬迁避祸。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了两百人马。

不是华雄期待的,他的表兄弟杨阜。

而是名声在冀县与赵昂、杨阜不分上下的尹奉。

字次曾,出身冀县豪强之家,年纪和姜叙相仿。其人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又允文允武,因此郡内不少游侠儿都前去依附。

姜叙跑回家中的路上,刚好被他遇上,沿路细细一聊,就让尹奉有了心思。

本来他就处于向往建功立业的热血年纪,看到郡内乱象顿生,又听说姜叙如今是华雄的部曲督,就觉得华雄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一,华雄的前途很光明!

天子亲自提携,先是县令又是别部司马,这份待遇西凉没有其他人了。

其二,华雄的性格,是个能成大事的!

姜叙和华雄从未谋面的时候,仅仅因为姜隐的引荐,就直接任命为部曲督!将身家性命都坦然相托!这份心胸,怎么能不让人倾佩和死力呢?

尹奉想来想去,就想学赵昂当初的做法,跑回和家里父辈商量了一番。

得到允许后,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带着家中僮客和依附的游侠儿,浩浩荡荡往姜叙家中去。

把姜叙给弄得紧张了一阵。

天黑看不清人,他还以为是有流寇来劫掠了呢!

而华雄对于他的到来,是十分开心的。

毕竟拔萝卜带出泥,是这个时代招揽人才的最好途径了。

不过呢,他还是假惺惺的问了一句,“次曾,我现在奉命孤军要去牧苑,十分危险。要不,你等我能不能活着回来,再决定是否投军?”

第一一零章、我辈中人

大户人家出身的,言辞锋芒都不会太差。

尹奉就是如此。

面对华雄的问话,他就笑着反问了句,“华司马以县令之职,尚且胆敢孤军而去,我不过一介布衣,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个回答,让华雄大笑开怀。

原本他看似善意的提醒,就是另有禅机,是在试探尹奉为人的意思。

如果尹奉听从了自己的提议,就证明他是那种审时度势的人,已经形成了以利益为行事标准的价值观。

这种人可以用,但不能引为心腹、委以重任。

因为今天他可以为了利益跟随自己,明日也可以为了利益,转手就将自己给卖了。

退一万步来说,既然没有共同患难的勇气,又怎么能一起享受胜利的果实呢?

但如果尹奉没有退缩,那就是可以将背后放心托付的人!

都舍命相随了,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马上的,华雄就将自己麾下分为了三部。

先将三百羌骑调拨给杜县尉统领,让他凑足了五百之数,充当独立作战的前部。以后打探地形、敌情和冲阵包抄等脏活累活,都是他的了。

对此,杜县尉十分满意。

在他的脑海里,闲时大口喝酒吃肉,战时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就是完美的人生。

姜叙和尹奉,则是充当了华雄这个别部司马的左右督。

姜叙掌骑,统领其余的四百羌骑;尹奉掌步卒,统领自己带过来的两百人和原先以魏武卒方式训练的一百部曲。

这个安排,姜叙倒觉得没什么奇怪,而尹奉就挺感慨的。

其一,是感慨华雄的心细如发。

他带过来的人,是家中僮客和游侠儿组成。这些人既然沦为大户的附庸,也意味着出身贫困,和没有战马练习骑射功夫,只能充当步卒。而有了已经训练好久的一百部曲加入,就能“以老带新”的方式,让这些人迅速成长起来。

其二,是感慨华雄的厚望。

西凉虽然以骑兵称雄,但骑兵的优势是野战,攻城守城都得依托步卒。也就是说,在此番前往牧苑之行,华雄将营寨的防御提前托付给了他。

从表面上看着,好像尹奉被当成了打杂的。

其实不然。当年高皇帝刘邦定鼎天下后,论臣下之功,以留守后方的萧何为第一。而不是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最多的平阳侯曹参。

毕竟没有了后方的钱粮补给,外出征战的将士就成了无根之萍。

所以呢,尹奉在努力融入的过程中,心头上也在想着好像姜叙的家人已经开始迁去西县躲避战乱了,自己要不要也给家里提提呢?

从冀县到平襄城,也没多远。

当华雄队伍的脚步,刚刚离开显亲县的地界,马腾就得到了消息。还带着十几个部曲,出来迎接了。

踏上仕途一年多的他,没有被蝇营狗苟给腐蚀,依然保留着豪迈的性格。

战马离华雄还有三四十步的时候,他就率先开口招呼,“哈!华狩元,这次我们倒是可以并肩作战了!”

嗯,他这是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作为再次逢面的亲近之意。

也让华雄露出了笑容。

如果不是知道了历史,以马腾的为人,还是值得深交的。

是的,如今马腾的名声很好!

无论是在行伍中,还是在黔首百姓的口口相传里。

可能是年少而孤、贫困无所依的生长环境,养成了他忠厚且又恤下的性格。

他对麾下兵卒很好,差不多做到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地步。

而在阿阳县驻扎的时间里,他勒令兵卒们不许骚扰百姓,做到兵不扰民;还经常拿出些战利品去救济贫苦孤寡的黔首。

尤其是他晓习羌斗,又能让兵卒死力,掌兵后对阵羌人叛军,几无败绩!

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能完成从布衣到军司马的转变,升迁的战功,没有半点水分在!

仁厚而又有能力保境安民,他不被人拥戴,那才怪了!

“寿成兄,好久不见。”

华雄也拨马迎上去,先拱手作礼,“此番我奉命前去牧苑落下营寨,能不能熬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可就全仰仗寿成兄来确保后路无忧了。”

“狩元你可真够奸猾的!”

马腾回了个礼,就笑骂了句,拨调马头和华雄并肩而骑,“我既然为讨伐叛军的前部,本来就有职责扫荡牧苑一带的叛军。嗯,你我既然相依而战,就不存在谁帮谁,狩元就不必如此说话了。”

说完,不等华雄开口,他就挥手让身边的部曲散去远些。

嗯?

军中什么机密之事要说吗?

华雄眉毛一挑,也挥手让身后的部曲不要跟得太近。

“狩元,你是不是得罪耿刺史了?”

果然,很快的,马腾侧过赖脑袋,压低了声音就问。

问这个事情干嘛?

华雄心中奇怪,也压低了声音,“寿成兄为何如此发问?”

马腾脸上一顿,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也对,你不说也是道理。毕竟我是耿刺史一手提携起来的,狩元这是担心,我故意试探与你吧?”

怎么就扯到这方面了?

咱俩关系好像,也没好到可以说心思的地步啊!

华雄无语。

而马腾呢,将脑袋高高昂起望着苍穹,依然发挥着豪爽的性格,“其实,对耿刺史的提携,我很感恩。但是对他的一些做法,我并不认可。比如程球个匹夫贪墨军粮竟然没有按军法行事,还有此次强征了冀县屯田的粮秣。哎,我麾下羌人部曲的家人,也在屯田部里。”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到。

“狩元你在冀县,找耿刺史要足额军粮的事情,我也有耳闻,真是大快人心!是故,我便想问问,为何耿刺史要派你孤军进入险境中?”



原来如此。

华雄听完了以后,对马腾的感官更佳。

也不再沉默,直接将卖马筹粮的事情说了。还提了一嘴,这是傅燮提醒自己的。

马腾听完,反而垂下脑袋沉默了。

一直等到战马缓缓走了四五里后,他才侧头,一脸慨然的拱手而言。

“狩元宁可卖了乌孙马,也不愿强征黔首春耕之粮,真乃我辈中人也!若是狩元去了牧苑,被叛军所攻击,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定会尽起麾下将士前往!”

说完,便脚跟一踢马腹,驰骋而去。

徒留华雄一脸的无奈。

说实话,他心中还是很感动的。

但!

什么叫“我辈中人”呢?

我什么时候和你是“我辈中人”了!

第一一一章、人算天算

两军的缓冲带,顾名思义就是预定的战场。

任何一方想派军进去落下营寨,都会迎来另外一方的疯狂反扑。

因为对这根钉子置之不理的话,自己的军情和兵马调度等等,都会被对方一览无遗。

所以呢,华雄面对这个危险重重的任务,也很慎重。

先让杜县尉的五百骑,以屯的形式分解,伪装成为日常探知战场信息的游骑斥候,进入牧苑里寻找适合扎营的地点。

比如依着山脉的深谷,或者据河水上游的高地等等。

而尹奉带领着兵卒,前去伐木收集制作鹿角的材料。不需要太多,只要能够在营寨前面放个两三重就行。

他自己却是和姜叙跑去了平襄城内,找马腾换些防御的军械。

都是“我辈中人”了不是?

自己拿着粮食去换,一些铁蒺藜啊、弩箭啊,总能换出来一些吧?

马腾对他的到来,还是很惊讶的。

毕竟军令如山,华雄此时应该刻不容缓的,赶去扎营才对。而且他昨天才出城去打招呼,算是两人已经谋面过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怎么会回访呢?

听完了华雄的要求以后,他倒没有拒绝,直接挥手让部曲招来主事军需的将佐。

就是很可惜。

华雄只能心里还骂骂咧咧的,带着一堆木蒺藜、竹蒺藜回去。

不是觉得马腾小气抠门,而是觉得程球的阿父起名很有先见之明。

这个家伙,还真是个混球!

借口凉州羌乱导致赋税缩水,将铁蒺藜都变成了木头或者竹子的。还说强词夺理的说,自己收集毒草熬水,将木蒺藜、竹蒺藜都浸泡过,杀伤力比不铁的差。

唯一值得开心的,是马腾也过意不去,就象征性的收了些粮食当置换。

等华雄回到队伍中,尹奉已将大腿粗细的木头装上了武钢车,还将一些儿臂大小捆好,绑在战马后,准备让骑兵顺道拖过去。

杜县尉也让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处山坳,让华雄赶紧过去。他自己还要继续在周边巡视,以免己方扎营的时候,被叛军来个突袭。

不得不说,杜县尉这个老行伍,做事是很靠谱的。

华雄到了山坳处一看,就满意的点下脑袋。

这是一个地势斜斜向上的山坳,叛军要是想攻上来,刚爬上来就得先耗去一半力气。至于在西凉扎营的最大顾虑——普遍缺水的困境,也不需要操心。

如今正是春回大地、冰消雪融的季节,雪水汇成溪流沿着山脉蜿蜒而下,也足够人喝马饮了。

是的,华雄并没有打算坚守多久。

他一直在推敲着,历史上韩遂为了转移内部矛盾,率领大军去进攻陇西郡的时间。

在记忆中,耿鄙是在夏四月率军去救援陇西郡,遭到军中哗变而被杀死。那么韩遂进军陇西郡的时间,最慢也是三月中旬。

如今都二月末了,撑死就坚守半个月,自己就可以趁乱撤走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从冀县领到的武钢车、弓弩箭矢等军械,就带来了三分之一。其余的,都让张都尉弄回西县了。

免得到时候,带回去太麻烦不是?

不过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的?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上鬼的!

显然,华雄把一切都想的太理所当然了,也低估了老天爷对他的眷顾。

他算不到的是,如今屯兵在渝中城的将率,对他兴趣很大。

他是成公英。

在得到麾下游骑斥候来报,说有一股小规模的汉军进去牧苑,当即就引起了他的重视,立刻加派了几百骑再去打探。

还要求务必要把汉军的意图,给清楚了再回来禀报。

这不光是出自于他谨慎的性格,还有涉及到正月的时候,他向韩遂献上的计谋。

那时候,陇西太守李相如派人来找韩遂,流露出想同流合污的意图后,成公英就觉得此举,正好用来给耿鄙设个圈套。

他建议韩遂不要坐等耿鄙来攻,而是争取战场的主动性,让汉军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既然陇西太守投诚了,那韩遂就可以亲自率领大军,佯攻陇西郡。只要将陇西郡治所狄道给围困住了,就能逼迫耿鄙率领大军来救援。

到时候,韩遂配合王国、李相如的三方兵力,给耿鄙来个瓮中捉鳖,就再简单不过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能击溃耿鄙,也能将战场转移到陇西郡去。免得在金城郡在双方大军拉锯之下,被破坏了民生,导致郡内黔首百姓对叛军的离心。

韩遂对这个计谋,当即就允了。

也早就进入了执行的阶段。

在二月初的时候,他就频频迎请各大羌种部落首领,拍着胸口让他们相信,跟着自己去攻打陇西郡,收获到的利益,绝对会比耽误了春耕更丰厚。

而李相如和王国那边,也在磨刀霍霍的积极备战着。

就连进军陇西郡的时间,都定下了,是三月初。

而这些事情,成公英是献计者,一直都参与在其中,亲力亲为。

如今被韩遂派来渝中城屯兵,不过是万事具备了,他作为韩遂的心腹,当仁不让的肩负起留守大本营职责罢了。

毕竟汉军中也有知兵的人,比如傅燮。

到时候,耿鄙率兵去救援陇西,傅燮说不定会献计,让耿鄙还派出偏师进攻金城郡,来个釜底抽薪。

虽然说傅燮和耿鄙两人早就失和,傅燮以国事为重献计,耿鄙也不一定听从。

但关系到自己大本营的安危,不可不防不是?

所以呢,成公英的谨慎就很有必要了。

而且他派出去的几百骑,担任将率的人,还是屯兵渝中城的副将,去年才变成韩遂女婿的阎行,阎彦明。

阎行,出身于金城郡的豪强之家,少有勇力。

在金城郡被叛军占据、朝廷无力讨平之后,阎家中便让他成为了韩遂的女婿,借此让阎家在西凉继续滋润的生存下去。

当然了,投身于贼,还是有忌讳的。

他也学着当年边章和韩遂改名,避免家门蒙羞的做法,将自己本来的名字“阎艳”,改成了“阎行”。

《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当初阎行改名的时候,就是取自于这句话。现今,得到成公英的将令后,他率领麾下浩浩荡荡而来,胸怀中也荡漾着驰骋沙场、扬名天下的自强不息。

尤其是看到了,斜斜向上的山坳,正飘扬着一杆绣着“华”字军旗。

阎行是知道的。

在西凉汉军中,能拥有独立军旗而又姓华的人,就只有一个人!

第一一二章、连珠射术

男儿,当有四方之志!

阎行就是这么觉得的,看到了华雄的军旗后,更觉得老天爷对他不薄他在西凉扬名的机会,来了!

是的,他迫切的需要名声。

其一,他的家族,挑选他去迎娶韩遂的女儿,就是当成放在另一个篮子里的鸡子。

很危险的鸡子。

若是大汉朝廷讨平叛乱了,阎家为了整个家族,不被官府列为叛乱之家,必然会将阎行给除名,划分界限。

到时候,阎行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会沦为无处可依的丧家之犬。

所以,他如今必须努力,为未来做好准备。

有了名声,就能得到别人的衣服,就能拉拢一支队伍!就算被家族除名了,也能当个来去如风的马贼。

其二,则是军中的尴尬地位。

军中最重资历,生在边地的兵卒最桀骜。

他少有勇名是没错,但毕竟年轻,根本没有在军中历练过。

如今当上渝中城屯兵的副将,是因为成了韩遂的女婿;也是韩遂借着重用他,给金城郡其他豪强大户释放信号支持他一起叛乱,他韩遂绝对不会亏待!

不过呢,军中的将士,可不会想得那么多。

他们就知道这个副将,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没有半点功绩!

想让他们乖乖的俯首听命,心悦诚服?

啊呸!

什么玩意!

就凭你阎行每天早上出了房间,用手放在后腰捶两下吗?

这种鄙夷和不屑,不光荡漾在每一个兵卒们心头上,还写在了一些低级将佐的脸上。

阎行到渝中城第一天,就感受了。

然而,他却没有什么办法。

玩恩义、收买人心这种手段,在别人没有认可之前,不过是自取其辱。

所以呢,他还挺羡慕成公英的。

这位同样年纪轻轻,却给韩遂献上不少谋划的人,每天巡视军营的时候,总能得到军中兵卒恭敬的行礼致意。

也挺佩服。

从武力上,两个成公英捆在一起,他都自信能一矛给挑了。

但派兵布阵上,则是另一种光景。

两人若是对阵,千骑的对抗,他阎行必胜;千骑以上,融入了其他兵种的话,他阎行绝对完败。

阎行觉得,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

成公英得到兵卒们的敬重,是他的路;而自己也想得到,就必须走出自己的路。

这条路,就是勇武。

用在西凉有大好名声的华雄,来当垫脚石。

只要他能击败这个天子刘宏亲自提拔的人、夏育和阎忠的弟子,就能赢得所有人的敬重。

是故,他虽然已经完成了成公英的将令,探知了汉军在此落下营寨的情报后,依然没有拨马回去禀报。

而是让身后的羌骑压阵,自己独身驱马向前,冲着“华”字军旗咆哮了一句。

“金城阎行在此,华雄安敢出来一战否!”



这是邀两人单挑。

而早就得到斥候回报,正在营寨内观看敌情的华雄,听到这声呼喊时就是一愕,然后就将手放在下巴上,揉捻着柔软的胡须。

外面这家伙是阎行?

历史上记载他好像还差点杀了马超吧,怎么做事跟个傻缺一样呢?

好嘛,单挑在这个时代是,那些马贼们抢地盘的时候,才会奉行西北狼争夺头狼位置的做法。

【注史书上记载的将领单挑,是马贼出身郭汜,在长安和吕布单挑。吕布用矛伤了郭汜,完胜。】

两军对战,是排兵布阵的本事,和你阴我诈谋虑。

若是两个将领单挑就能解决问题,何必还要征兵征粮的打仗呢?直接派个将领过去就够了!

华雄听完了阎行的挑战,不觉得惊诧才怪了。

不过呢,他的沉默不语,却被阎行觉得当成没有听到。

他又大声的喊了一句,还用上了激将的手段,“世人皆说华狩元骁勇,是天眷之子,难道是徒有其名吗?”

同样在观看敌情的姜叙,顿时就忍不住了。

他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容忍这种挑衅。当即,就给华雄拱了个手,“司马,还请准我率本部骑兵出战,砍下这厮的脑袋带回来!”

嗯,他和尹奉被任命为左右督后,就开始以官职称呼华雄了。

“伯奕莫冲动。”

华雄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来此地是落下营寨的,没必要做这种意气之争。两军对歭嘛,辱骂一下也不奇怪。”

“诺。”

姜叙脸色讪讪,再度拱手,“是我冲动了。”

但是呢,他不说话了,尹奉却是走过来小声的说了一句。

“司马,若是容忍叛军在外面耀武扬威,怕是那些羌骑会跌了士气。”

嗯?

华雄闻言,眉毛就皱了起来。

的确,羌人最崇尚勇武。

他现在若是无视阎行,怕是会让自己声望大跌。而那些羌人还没有彻底归心,只是冲着他名头和粮食才随征而已。

想了想,便吩咐姜叙和尹奉约束好兵卒,自己跨上战马出营寨。

也是独身一人,还就带了把三石铁胎弓。

随着年纪变大,他的力气也见涨,就将原先那把两石弓送给了胡车儿,自己跑去武山坞堡死磨硬泡,拿夏育当了冤大头。

征战了好多年的夏育,可是收藏了不少好东西的!

尤其是那把马槊,华雄看见就差点流口水了。只是夏育当时冷冰冰的来了句,说马槊是他百年之后陪葬的,才打消了心思。

三石铁胎弓的射程很远,拉个圆满的话,能射出一百五十步。

华雄的打算,是射跑外面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至于单挑嘛,他又没病!

都当上别部司马和县令了,还学马贼一样争强斗勇,传出去了不是被人称赞,反而被人耻笑只有匹夫之勇!

对面的阎行,却是不知道华雄的打算。

他看到汉军营寨内驰骋出来一骑,还以为是华雄前来应战了,浑身血脉偾张。

伸手往马鞍侧就一捞,握紧了长矛,踢了下马腹让战马小跑起来,来一场真男人之间的狂热呢!

结果,他就听到了“嘣”的一声弓弦响。

定眼看去,还捕捉到了一点星光,正奔着自己的胸膛而来!

顿时,他满腔热血就急促冷却了下来,浑身都激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急忙将身体往后折去,后脑勺刚贴到马臀上,就感觉鼻尖有股劲风尖锐的呼啸而过,火辣辣的疼。

但他没有心情品尝疼痛,也来不及借着腰力想直起身,就在心中咆哮不已。

因为他又听见了“嘣”的一声。

该死的!

这家伙,怎么射得那么快!

第一一三章、绝不可留

初春的土壤,是潮湿而又泥泞的。

尤其是汉军和叛军在这里对歭,用无数冲突让战马来回践踏过之后。

如果在这样的土壤上,打几个滚,那就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瞬间变成抠脚乞儿的既视感。

长得颇为英武的阎行,如今就邋遢得不行。

脸庞和身上的战袍都沾满的泥土,几根耐不住寂寞的青草芽儿,还不离不弃黏在了他的鬓角。

他这辈子,就没有如此狼狈过!

而比起外表的狼狈,心中更是愤慨难当。

本来他想拿华雄作为垫脚石,当成自己名扬西凉的开始,结果却是被华雄给羞辱了!

华雄就射出了两支箭矢。

第一支擦着他的鼻尖飞过,第二支射杀了战马,让他变成了倒地葫芦。

更可恨的是,华雄拉了三次弓!

第三次弓弦响起的时候,让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就本能的地上打了几个滚躲避箭矢。

但是呢,箭矢没有等到,而是等到了己方将士猛然的轰然大笑!

惊弓之鸟!

阎行的脑海里瞬间就想起了,《战国策·楚策四》里的典故。

也羞愧难当,恨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

至于华雄没趁着自己跌落战马之际射杀,是因为不屑为之,还是故意羞辱之,他已经不去纠结了。

原因重要吗?

他就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在渝中城内,就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生活调味品。

跟随他而来的羌骑,本来就对他靠裙带关系上位鄙夷,如今又看到了这一幕,绝对会大肆宣扬,津津乐道。

尤其对方,是被羌人们亲切称呼为“天眷之子”的华雄。

华雄可恨!

我亦是可悲!

阎行本来张开撑着身体的双手,用力的往土壤中陷进去。

即使是手指被小石子割得鲜血直流,也无法转移正死死盯着远处,那一骑逐渐变小的背影。

是的,华雄已经转身回营寨了。

来得悄然突兀,去得也风轻云淡。

就仿佛是正在睡觉时,门外有犬吠声太大,出来驱赶一番便回去继续高枕。挥一挥手臂,都不带走半片云彩。

“司马,可还安好吗?”

伴着身后数骑的急驰而来,有一人未等战马站稳就跳下来,扶着阎行就急声发问。

他们几个都是阎家的私兵,是阎家派出来跟随阎行的。

而军司马这个官职,是韩遂任命的,同样是为了给个官职拉拢人心。反正已经叛乱了,官职不要钱。

阎行没有回答。

一直等到视线中,华雄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以后,才站起了身体。

“呼”

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

再度睁开之时,眼眸里的沉稳,就抹去了脸庞上依稀的年少青涩。

随即,就在家族私兵们诧异的眼中,对着不远处山坳那杆绣着“华”字战旗,深深躬身作了个揖。

一是感谢华雄的不杀。

西凉男儿,本来就恩怨分明。

华雄的空弦而射之举是侮辱,是怨,日后他定会讨要回来。而各为其主,落败而不杀,就是恩,行礼算是作谢。

另一方面,则是感谢华雄,让他看到了自己路该怎么走。

想获得名声,想得到兵卒们的敬意,应该一步一个脚印的负重前行,用汗水和耐心将根基夯实。而不是好高骛远的,想着一蹴而就!

就是很可惜,这个领悟有点晚。

有了今天的事情,至少在渝中城里,自己是待不下去了。

阎行跨上了私兵让出来的战马,缓缓而行,眼光隔着群山和原野,落在了陇西郡。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一句话在掷地有声。

华狩元,今日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

而被他惦记着的华雄呢,在拨马回去营寨的时候,同样有一句话在悄然落地。

是一声叹息。



可惜了,今日不能杀了阎行,下次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喽!

的确。

他方才是有把握,将阎行送去九泉之下和祖先们团聚的。也很想这么做的,只是不能。

因为一箭射杀了,固然爽快,但可能会导致自己陷入困境中。

他知道阎行是韩遂的女婿。

射杀了阎行,韩遂无论如何,都要派遣大军来进攻自己的营寨。不光是为了给阎家个交代,更是为了他刚刚谋取的叛军领导权做个姿态。

试想下,若是自己女婿被杀了,他不来报仇雪恨,其他羌种部落首领怎么看他呢?

懦弱?

无能?

反正不是坚忍!

在西凉这种民风彪悍的边陲之地,人们崇尚的是快意恩仇、血溅五步,对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隐忍作风不感兴趣。

因此,华雄才生生忍住了射杀阎行的冲动。

他现在实力还太弱了,只有一千两百兵卒的营寨,抵御不了韩遂率大军而来的不死不休。

退一万步来说,自己的命,是留着做大事的!

怎么能和阎行一命换一命呢?

带着的想法,华雄心里就平衡了。

在回到营寨后,面对观战的姜叙和尹奉,问起为何不杀了阎行泄恨的时候,他用什么“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的理由给装了回大尾巴狼。

还豪气万分的放言,说什么自己敢放阎行回去,就有把握以后能再次杀了他。

啧啧!

这气度,真乃西凉好男儿也!

也收获了姜叙和尹奉,以及围观将士们一致火辣辣的眼神和倾佩之意。

然后呢,老天爷就有点看不下去,觉得他装得太过了。

虽然没有降下来个雷来劈一下,但也随手就扔点意外的惊喜,让华雄这个竖子知道什么叫谦虚乃我辈之美德也!

成公英率领大军来了

是大军没错!

当阎行回去之后,给他说明了华雄落下营寨和自己放弃副将的身份,前去金城郡跟随韩遂去进军陇西郡后,他就留五百兵卒守城,起将近六千大军,浩浩荡荡而来。

光看这兵马的数目,就知道他是打算拼着迎战马腾的救援,也要攻破华雄的营寨了。

好嘛,成公英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明面上的理由,就明摆着的。

无论谁是将领,都不会任凭一根钉子,扎进两军缓冲的地带中。

而暗地里的理由,则是成公英忌讳着华雄。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华雄谋面的时候,被对方一口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彼华狩元,知我军底细!

必杀之!

第一一四章、谋定而动

南船北马。

在骑兵称雄的年代,数千羌骑席卷而来的威势,的确令人震撼不已。

华雄站在营寨高处,看着愈来愈近的叛军,又转头看着己方兵卒们在姜叙和尹奉竭力嘶吼下,搬运弩箭和洒下蒺藜等备战,不由心头上有些无奈。

他是真不打算和叛军起冲突的啊!

本来嘛,他就想在牧苑看半个月或者二十天的风景,等韩遂围攻陇西郡、耿鄙去救援的时候,他就可以趁乱撤回西县了。

尤其是,既然知道了耿鄙必败,为何还要将自己好不容易拉拢的人马,给损耗在这里呢?

打赢了没什么好处,输了自己伤筋动骨,说不定把命都交代了。

多吃亏啊!

哪料到渝中城的叛军不光来了,还是倾巢而出!

真他大爷的了!

当然了,抱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得到游骑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就让众人积极备战,自己也在琢磨着如何应对。

这是他第一次排兵布阵。

之前跟着张都尉去截杀宋扬和百骑救畜官,要么是当个执行者,要么是取巧的小打小闹。这一次,才真正算得上是战争。

而且,他还是退无可退的那种。

当初杜县尉选择营地的时候,就非常完美的,执行了他的要求背山、有水源,最好是个易守难攻的死葫芦地形。

为了让叛军觉得攻破营寨的代价太大,他就能安稳度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结果呢,叛军在山坳前方一堵,他想跑都跑不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华雄现在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华小子,真不用弄些山石,给堵住营寨门口吗?”

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打断了华雄的怨天尤人。

是杜县尉。

他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以前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严肃。心大如他,都被即将开始战事给熏染了。

因为此战己方的劣势太明显。

是的,杜县尉这个老行伍对比敌我实力过后,觉得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己方必败无疑。

其一,是华雄没有援军。

驻军在平襄城的马腾,只有三千将士。

想出来救援策应,也至少要留下一千兵卒守城。

而区区两千人马,叛军分出一半兵力去拦截,就能让他难于突破。

毕竟他再怎么尽心尽力,也不敢为了华雄,将平襄城和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都孤注一掷不是?

至于耿鄙,就算了吧。

他派华雄来牧苑,就是存着居心不良。不到四月份,他是不会率领大军而来的。

其二,则是华雄落下的营寨,是仓促间建立的,十分简陋。

虽然此地山坳,地势是斜斜向上的,能给叛军来攻带来不少麻烦。

但营寨的防御工事,就有三重鹿角和拒马、用木头绑在一起的栅栏。没有檑木、床弩等强大杀伤力的威慑,叛军冲上来了就直接开启短兵白刃战。

这种以硬碰硬的厮杀,没有取巧的可能,对方完全可以用人数堆死华雄。

是故,杜县尉的建议,是趁着叛军刚到,忙着落下营寨和查勘地形,没有发起大规模进攻的时候,让兵卒们从两侧山脉取些石头,将营寨门加固一下。

虽然给叛军带来不了多大麻烦,但总归于聊胜于无吧。

“不用了。”

华雄也压低了声音,“杜痞子,我们用山石堵路,是能给叛军带来些麻烦,但也把骑兵冲出去的路堵了。”

“冲出去?”

杜县尉睁大了眼睛,“华小子你该不会是想突围吧?!”

不怪他诧异。

西北羌种部落的羌斗战术,源于西北狼的狩猎技巧。那就是锲而不舍、慢慢放血消耗致死。

己方就一千两百兵卒,冲进将近六千大军中,他们绝对会调整成为鱼鳞阵,用层层重围的方式,将汉军将士抽丝剥茧,慢慢凋零殆尽。

“没。杜痞子,难道你喜欢一直被动防御吗?”

华雄微微摇头,幽幽的来了句。

废话!

我当然不喜欢!

这不是形势不由人嘛!

杜县尉皱起了眉毛,刚想开口反驳,却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口气带着不确定,“华小子,你是在说,叛军也会觉得我们不会突围。所以就想着,等他们攻几日后,便趁机冲杀一阵?”

“嗯。”

华雄用嘴往营寨中的兵卒们一努,“孤军难守。这些兵卒经历过战事的不多,没有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的话,怕是心志熬不过。”

这倒也是。

杜县尉点了点头,顺着话头继续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华雄眉毛一扬,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狡诈施施然的说道,“鼓舞了士气后,就尽人事以听天命,死守呗!”

说完,不等杜县尉继续发问,就走下去和兵卒们一起加固防御工事了。

也让杜县尉看着他的背影,揉起了乱糟糟的胡须。

他太了解华雄了。

知道这个小子,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比如让骑兵出去冲杀一阵,就算能得利归来,损失的人马绝对比死守伤亡更多。仅仅是为了提升士气,这种不划算的买卖,以华雄的狡诈性格,是不会做的。

难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让骑兵直冲叛军中军,来个擒贼先擒王?

不对!

一军主将,哪有那么好斩杀的!

或者是,想趁着叛军初来乍到、营寨未稳之际,今夜就去偷营,趁机放火烧叛军辎重?

也不对!

叛军要是连夜里防劫营,这种兵家常识都没有,早就被剿灭了!

杜县尉脑海里冒出一个猜测,就掐死一个。

百般思绪,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了。

反正他统领五百骑兵呢,华雄想突袭,不可能少了他!到时候就知道了不是?何必去伤这个脑筋!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正在凝眉沉目,思考着华雄的应对之策。

是成公英。

他此番尽起渝中城兵马而来,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因为他并不知道,耿鄙和华雄之间的矛盾。

觉得自己率军来攻,怕是会引发了耿鄙提大军来驰援,进而导致韩遂也得引大军来此地作战;也就是将在陇西郡设圈套的谋略,给废弃了。

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不等耿鄙反应的时间,就将华雄这支兵马给灭了。

嗯,他一点都不担心马腾的救援。

在他的脑海里,早就有了让马腾就算来了,也不敢救的办法。

第一一五章、一触即发

年纪未及三旬,就能让韩遂引心腹,将渝中城守备的重任托付的人,成公英胸中韬略十分出色。

比如马腾,如今就驻马看着对面的羌人,叹息不已。

他得到叛军去围攻华雄营寨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践行了当初许下的诺言尽起麾下将士去救援。

然而,出了平襄城的他,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天人交战中。

成公英的调度,捏到他的痛处了。

他就扔出了两千羌骑,在牧苑和襄平交界处游荡。并且勒令他们,看到马腾率兵出城了,就玩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术,不与之交战,只是远远吊着。

这样的做法,让马腾如鲠在喉。

并不是担心这两千羌骑,会在自己离去后,前去攻打平襄。

骑兵的优势在于野战,羌人又不善于攻城。而他还留了五百将士在城池内,紧急时还能发动黔首青壮协助,就这么两千叛军想攻下城池,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是担心自己会全军覆没。

成公英的这种调度,是将“围点打援”和“引蛇出洞”给结合了。

围点打援,是马腾胆敢直接冲击围困华雄的叛军,游荡的两千羌骑,绝对会从背后捅他一刀,来个前后夹击!

而引蛇出洞,则是叛军击溃马腾之后,就可以弃华雄部不顾,直接前去围攻平襄城!以城内的兵力,两千叛军可以高枕无忧;但是换成了五六千,那就岌岌可危了。

而且成公英也不需要,担心华雄部从背后来袭。

他只要分出一千兵马,堵住华雄所在的山坳就行了。

是的,成公英的谋略很简单以势压人!

有点将略的将领,一眼就能看透了。

却很有效,更无解!

以绝对的兵力优势、以攻其必救的姿态,让肩负着守备襄平城的马腾,不敢放手一搏。

该死的!

如果我麾下再多两千兵卒,定然将贼子成公英的首级挂在城墙上!

马腾对此,只能暗地里愤愤然。

思来想去,他便分出两千骑,用来牵制住叛军游荡的两千羌骑,以此来减轻华雄那边兵力悬殊的压力。



狩元,我也有不得已,你自求多福吧。

希望你能坚持到,耿刺史率大军来援的那天。也希望耿刺史,能放下私人恩怨,早日派人马来襄平,让我能有足够的兵力驰援。

马腾心中默默叹息了声。

就派人快马前去冀县,给耿鄙递上军报和给自己加兵马的请求。

同样的,成公英驻马看着华雄的营寨,心中也默默叹息了声。

韩遂派来的信使到了。

阎行回去金城郡,不光是请求韩遂让他随征陇西郡,也带回去了成公英尽起大军进攻华雄的军报。

韩遂得知以后,就让人带过来了一句话“见机行事,莫因小失大。”

没有责备,成公英的擅自发兵。

只是提醒成公英要顾全大局,不要为了围攻华雄,从而导致陇西郡的谋划破产。

也是表达了绝对信任自己的意思。

他相信成公英做事有分寸,不经过自己就直接发兵去攻,定是有战略上的考虑,所以放权让成公英自己放手施为。

正是这样,让成公英心中颇为惭愧。

他率军来攻华雄,更多的考虑是,是出自于对华雄的忌讳。

而对陇西郡的谋划,没有什么帮助。

毕竟,只要将耿鄙的大军打残或者全灭了,华雄也好、马腾也罢,都不足为虑。到时候挟大胜的锐气而来,就他们那点兵力,无异是螳臂当车。

让成公英暗自叹息的还有一点。

他试探过了,羌人们对华雄有一种迷之敬畏,说什么华雄是“天眷之子”,不太情愿去攻打。

听起来好像挺荒谬的。

一军主将,竟然被麾下兵卒抗拒权威。

但这就是叛军内部,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是最大的弱点。

由多个种羌部落和汉家黔首构成的松散组织,哪怕是韩遂弄死了边章与北宫伯玉等人,也只是得到一个战略方向的指挥权。

对于各营各部征战的兵马调度,却无法做到如臂指挥。

那些种羌部落首领,依然将调动族人的权力紧紧握在手中,选择性听从韩遂和韩遂心腹的命令。

军令如山,那是朝廷才有的资本。

是天下共主的权威被认可,才能形成的统一意志。

成公英明白这点。更知道自己如果强令为之,那些羌人兵卒也会出工不出力,让军中士气变得低迷。

所以呢,他心中也做了个决定。

只攻打十天!

若是十天之内,攻不下华雄的营寨,就撤兵回去渝中城。好让韩遂无忧后方的安危,放心去陇西郡给耿鄙下套。

进攻的兵卒,也定为了自己的嫡系。

自从当年被华雄一口识破身份后,他就有了羌人不可靠的心思。在韩遂的支持下,他组建自己嫡系军队的时候,也都是从汉家黔首中挑选。

也不多,就两千人。

不过这些人,一直被他以恩惠相待,能死力效命。

在关键的时候投入战场,应该能攻破华雄的营寨了吧?

成公英眺望着山坳那杆绣着“华”字的战旗,眉目间有一丝凝重与冷意在凝聚。

对,关键的时候。

他先派上去的兵卒,是羌人。

既然他们不愿意尽力去攻,那就物尽其用,拿来消耗箭矢和扫平铁蒺藜等防御吧!

“呜~~~~~”

“呜~~~~~~~~”

低沉的牛角号连绵了牧苑的草原。

让羌人们在身后督战队明晃晃的刀子下,提起木盾和长矛,在各级小头目的指挥下,挨个好阵列,从大营中鱼贯而出。

以战死为荣的传统,让他们眼睛开始充血,脸上满满都是戾气。

因为多谋的成公英,做出了一个承诺,打消了他们的抵触情绪他们只需要破坏营寨外面的鹿角,就可以袖手旁观了!

而且成公英的嫡系人马,在攻破华雄营寨之后,会将所有的战利品与他们平分!

这样优厚的条件,羌人们怎么会拒绝呢?

“嗷~~~~”

他们都发出西北狼一样的嚎叫,尽可能将上半身缩进木盾的防御里,斜着脑袋,只留一只眼睛在盾牌上侧,就迈开脚步勇而无畏的冲上去。

“咚!”

“咚!”

山坳中,华雄营寨内鼓声也如春雷般咆哮,化成了大汉将士英勇无畏的热血战!

第一一六章、因地制宜

华雄让兵卒们摆出了圆阵。

这是防御战时,一种环形战斗阵形,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是古代“十阵”之一。

不同的是,圆阵通常是在野战中使用,而并非在营寨中。不过呢,华雄的营寨就那几重鹿角和一圈尖木头的简陋防御,当成野战也不为过。

八具武钢车,被交错陈列在前,每具之间的缝隙,可挤进去约摸五人并肩。

里面的兵卒,由大橹兵在前蹲在地上,用肩膀抵住了盾橹。长戟长矛兵次之,将戟或矛架在了盾牌上,戟与矛身有一半冒出来,尖锐锋芒正得意招摇着阳光的冷芒。

和武钢车外侧绑着的长矛,连成一片后,便成了攻守皆备的壁垒。

近看,长戟长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惊的竖着刺的刺猬;远望,如同汪洋中的一座小岛,准备着迎接惊涛骇浪的拍打。

而真正的杀伤力,是武钢车内侧大盾后面的弩兵。

他们依托大盾的防御,利用盾牌中镂空的空隙,观察战场和倾泻弩箭。

就是有两点不尽人意。

第一点,弩兵手中的都是普通弩。

就是那种一石或两石,靠手臂就能拉开的臂张弩。而三石以上,需要用脚或腰部帮助上弦的蹶张弩和腰引弩,一张都没有。

射程和杀伤力大为减弱。

这也没办法的事,华雄这部兵马是以骑兵为主。骑兵在马背上作战,不可能手脚并用去上弦。

另外一点,则是华雄这支兵马的来源,太杂乱了。

那七百羌骑,是华雄临阵招募而来的,手中拿着射程很近的骑弓、长矛和披着皮甲。而尹奉带来的两百人,他们身上连皮甲都没有。

也就意味着,阵地防守战,羌骑们只能在敌人靠近武钢车的时候抛射几轮;尹奉的部曲除了帮忙搬运箭矢和安抚战马不受惊外,好像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是的,华雄布下的圆阵很小,只有区区三百兵卒参与其中。

好嘛,小是小了点,但胜在精悍啊!

华雄心中这么安慰着自己,尤其是看着这三百将士们,身上都披着铁札甲。

【注铁札甲是两汉期间主流甲胄。西汉时期承袭先秦遗风,人体下肢防护相对薄弱;东汉时期完善了筒袖肩臂和腿部裙甲防护。直到南北朝才出现的“裲裆、明光、甲骑具装”三种经典甲式,札甲仍作为附件主流。】

这种用麻绳、内衬缝合固定长条形铁叶,编缀而成的甲衣,能给兵卒的性命最大限度保障。

远程抛射的弓箭,只要不是神奇的落在脖颈间,就没有致命的危险。

至于穿透力很强的强弩嘛

武钢车内侧的大盾,又不是拿来当摆设的!

嗯,这些铁扎甲制作十分费时费力,是消耗朝廷大把大把钱财的罪魁祸首;也是当年左昌随便大手一挥,就能贪墨个数千万钱的便利。

混上了别部司马兼县令的华雄,身上也是披着铁扎甲。

因为他穷。

穿不起将领的装备,铁札甲登峰造极的演变鱼鳞甲。

不过他身上的铁扎甲比兵卒们的好多了。每一片铁片小了不少,用量更多,防护力也更强。

当然了,这也是夏育“慷慨无私”拿出的收藏之一。

此刻,他拿着三石铁胎弓站在旌旗和战鼓边上,观看战局变化和指挥各兵种配合战斗。

而那些嘴里发出鬼哭狼嚎的羌人们,已经咆哮着冲到了军阵前百步。

约摸一千多人挤在山道中的脚步声,甚至能颤抖起地面上的砂砾。也让小圆阵的汉军们,呼吸逐步变沉重,几近可闻。

前排的戟矛兵们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紧矛杆而变得发白。

弩兵们的眼睛,也几乎贴在了军弩的望山上,手指挂在悬刀(扳机),只待上官的一声令下,就扣压下去。

然而,华雄发出了的第一声号令,却是“掩!”

就是让他们缩头,尽力将脖颈等无甲衣防护的地方遮掩。因为羌人们冲进了弓弩射击的距离后,也就是敌方开始抛射压制之时。

果然,没多久,伴着隐隐约约“嘣”的一声。

天空仿佛一下子黑了下来,无数支箭矢从远处敌阵中扬空而起。飞到半空后,就在箭镞重力作用下,划了个弧线,几乎垂直着从天而降。

嗖!

嗖!

尖锐的破空声,在地面上绽放,扎进牛皮蒙着的大橹,和兵卒们的铁甲上碰撞溅起淡淡的火星。也让些许被射中胳膊或者甲衣缝隙的倒霉蛋,低声闷哼出了痛楚之意。

幸好,有了之前的准备,没有人倒地不起。

但第一波箭矢才过去几个呼吸,第二波又再度来袭。

等第四波箭雨光顾的时候,执盾冲锋的羌人们,已经离小圆阵约摸五十步。

“司马!”

站在华雄身侧的姜叙,低声提醒了一声,示意华雄该下令让弩兵倾泻弩箭了。

但是呢,华雄的嘴巴却依然紧紧闭着。

就是眼睛犹如鹰隼,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知道,以羌人们身上简陋的皮甲,弩箭洞穿完全不是问题。哪怕是有木盾的防御,也能收割不少生命。

但他常年联系射术的眼里,还看到了另外一个现象。

这些常年呆在马背上的羌人,许多人都是罗圈腿!跑起来速度要慢几分,攀爬的时候,也很费劲的!

夏育曾经给他讲过许多战略,最后总结的时候,都会加一句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战场上的进攻时机,更要因地制宜!

此地山道是斜斜向上,又并不是很宽敞。

因此,华雄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等他们冲进三十步以内,再射出弩箭。中箭的羌人,无论死不死都会哀嚎倒地,会绊倒或者阻碍后续羌人们的冲锋。

而且,这个距离,对方为了不误伤而停止弓箭压制;己方的弩箭也可以洞穿木盾了,羌人们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再度结阵,而沦为靶子。

说时迟,那时快。

“击!”

华雄猛然暴起一声怒呵,让弩兵们扣压下了悬刀。

短而粗的弩箭,倾泻而出,在冲锋而来的羌人阵中,绽放了无数血红而又妖艳的花儿。

射出弩箭的兵卒,立刻就侧身让出大盾的镂空,蹲下来上弦。另外一个弩兵立刻就凑过去,将弩箭矢镞瞄准。

三段射的技法,让弩箭射击没有间隔,也让叛军们犹如大风席卷而过的秋天麦子。

伏倒一片,哀嚎连绵。

同样也激起了他们誓死如归,愈发悍勇而冲。

这种前赴后继送死的勇气,就连作为敌人的华雄,都心中倾佩不已。

然后呢,便拉开了弓弦。

箭镞所指,是冲锋时不忘指挥族人的小头目。

第一一七章、血勇之殇

有时候,人一旦红了眼睛,就会将原本目的给忘了。

这些本来就抱着,摧毁鹿角和简陋栅栏就够了的羌人们,在不断哀嚎毙命族人的刺激下,彻底爆发了骨子里的血勇。

以战死为荣的信念,燃烧了他们仅存的理智。

“杀!”

“杀!”

他们将胸膛内的戾气,用简短的话语宣泄出来。

瞪着红透了的眼睛,将手中的盾牌横着脖颈前方,无视了弩箭的持续袭来,大步跨过族人的尸体,狂奔而至。

也让华雄皱起了眉毛。

他的麾下兵卒不多,可没有那么多条人命,陪着这些疯狂的人儿消耗。

“抬矛!”

“刺!”

羌人仗着人数基数,已经挑开了鹿角,陆陆续续冲到了圆阵前。压阵的尹奉,就猛然厉呵,让长戟、长矛兵将手中兵器横直,用力捅出去。

“噗呲!”

尖锐锋刃入肉的声音,奏响了死亡的旋律。

冲到跟前的羌人,至少有一半都捂着胸膛倒在血泊中。而后面跟上的,就变得聪明了。

他们借着狂奔而来的惯性,在临近圆阵时,突然就矮身,双脚一蹬地面,用盾牌护着肩膀就撞上了大橹上。

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当成了破开阵脚的希望。

就是有些可惜。

大橹本来就厚重,后面的兵卒又是用自己肩膀顶着,他们撞击的力度,只能让大橹晃了晃,而不是倒塌。

当然了,效果还是有的。

在接二连三的的撞击中,圆阵不少执橹的兵卒,肩膀都传出了“咔嚓”的骨断脆响;或者是嗓子一甜,紧紧咬着牙根的嘴角冒出殷殷血花。

而在这时,华雄也有了动作。

早就放下弓箭的他,抬起右手冲着后方的杜县尉一扬。

“嘣!”

顿时,七百张骑弓的松弦声迸发。

以半仰着射出了箭矢,让天空再一次出现短暂的黑暗,也让连绵的哀嚎声再一次起伏。

只是抛射,并没有能弥补人数上的劣势。

厚重的大橹,终究还是被无畏死亡的羌人们,给撞到了。

那些伴着大橹倒地的兵卒,被叛军趁着他们旧力刚去、新力为生的时候,就将手中的长矛尖通入了躯干中。

虽然长矛兵极力在掩护着,有铁扎甲在防御着,却依然伤亡了一大半。

“退!拔刀!”

尹奉再度出声。

兵卒们迅速将长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没有刺中,就松手后退,让出武钢车的通道。

别在腰侧的缳首刀,也伴着冷芒出鞘。

对此,叛军们一阵欢呼。

急不可耐的冲进武钢车通道,试图一鼓作气冲破军阵,却是迎来了死亡。

交错摆放的武钢车,让通道太狭隘了,只容五个人并肩通过。而冲出通道后,就迎来两侧汉军兵卒的雪亮的缳首刀。

“擂鼓!催战!”

华雄对身侧的鼓手吼出一句,便拔出缳首刀,往武钢车的缝隙冲去。

“杀!”

主将的身先士卒,总会激起所有人的誓死跟随。

小小的圆阵,兵卒们士气如虹的,吼出永不后退的宣言。

一方悍不畏死冲来,一方半步不让的誓死捍卫,让被劈飞的残肢、被划破腔腹流出的肝脏,还有被削去半个脑袋溅起的白色脑浆和黑红血滴,主宰这一方天地。

刀光雪亮,矛尖耀眼,箭镞破空,汇聚成为死神嘴角荡漾的微笑。

每一刻,都有人满脸灰败伏倒在地。

每个瞬息,都有人哀鸣着,告别这个冰冷人间的不值得。

西凉这片贫瘠的土地,贪婪的汲取着鲜血,尽情享受着人类自相残杀的饕餮盛宴,笑纳着人类生于斯死于斯的生命回馈。

或许,这条山道在夏天的时候,长出来的杂草,至少得有半米高吧?

华雄的脸庞和衣甲上,都溅满了黑红的血液,沾满了白色黄色的不明粘稠液体,却没有耽误他怒睁的眼睛和咆哮如雷。

右手抡圆了缳首刀,将一个羌人连头带肩膀给劈开;借着身体往左前倾的力度,左手执着的短矛高举过肩,顺势捅入了另外一个羌人口中。

力气之大,连牙齿都迸飞了好几颗。

直起身体之际,飞起一脚就将身前还未倒下的身体,踢向继续前赴后继的羌人,绊倒了好几个。

“杀!”

华雄再度一声怒吼,缳首刀与短矛再度交错向前。仅仅以一己之力,就堵住了一道武钢车通道,以无数条羌人的性命,献祭给自己蓬勃跳动的野心。

端的悍勇无比!

配合他已经高达八尺的身躯,和天生猿臂,恰是待人而噬的山魈!

杀与被杀的僵持,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羌人的攻势就出现了颓势。

不是他们匮乏了赴死的勇气,而是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严重阻碍了他们冲过来的道路。

从圆阵前三十步,到武钢车通道,每一寸土壤都犬牙交错的叠了两具尸体以上,让他们连落脚的缝隙都没有。

夏育教导作战的因地制宜,和华雄敏锐的捕捉战机,终于奏效了!

这种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和久战不下的挫折,让叛军的气势也在消逝,也让羌人们的眼睛慢慢变得不再血红。

“呜~~~~~~~”

“呜~~~~~~~~~~”

而就在这时,叛军后方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

成公英是一名优秀的将率。

在后方高台上观看战局的他,已经看出了羌人们后续发力,已经无法再建功,干脆就让他们撤退回来。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

就算他不喜欢羌人,但伤亡太大了,就会影响了全部兵卒的士气。

“呼”

“呼”

华雄将手中的短矛,用力掷出,狠狠扎进一名掉头往后撤的羌人后,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面早就粘稠无比,早就腥臭无比。

激烈运动过后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肺部,仿佛是被人扔进去了一堆火炭。

烫得疼,烧得慌。

需要大口大口的空气,来抚慰滋润。

不过呢,还没等他将气给喘允了,还没去取点水喝一口,马蹄就践踏着前方山道,声声催。

这叛军是仗着人数多,让骑兵来冲阵的了?

华雄再度站直了身体,极目而眺。

却只见有上百骑正驰骋而来,前排骑兵手拿的,不是关陇惯用的长矛,而是酒坛子大小的瓦罐;后方的则是拿着火把。

他们这是要烧了武钢车!

第一一八章、脱身之法

哪怕是知道了对方想干嘛,华雄也无法阻止。

臂张弩连续不断射击了半个时辰的,让弩兵们的手臂早就酸麻乏力。又是刚刚才松懈下来,仓促之间想再度上弦射击,却已经来不及了。

驰骋而来的羌骑,远远的就用套马索绑着密封瓦坛,在头顶上呼了几圈甩过来。

准确砸在武钢车上,瓦砾迸裂飞溅,将乳白色的油脂浇了上去。伴着火把划着弧线飞来,木质的武钢车在瞬息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堆。

隐隐还有股尸体被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无言的诉说着战场的凄凉。

华雄制止了兵卒们想去灭火的无用功,走去涓涓蜿蜒的山泉边上,将脑袋埋进去。

感受着片刻的清凉,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叛军第一次进攻的疯狂,微微打乱了他的计划。

原本他觉得依托武钢车而守,至少能撑个七八天的;能让叛军数次受挫导致士气下降,给自己创造骑兵冲阵机会的。

事态的发展,却是截然相反。

他麾下这些兵卒,虽然就伤亡了不足百人,却因为武钢车的被烧毁,人人脸上露出了失落与迷茫。

面临无险可依,让他们心里的死守信念也崩塌了。

“狩元,今夜我带着七百羌骑去偷营吧。”

杜县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山泉边,用手拍着华雄的背,难得的语气很正经。

被打断思绪的华雄,抬头冲着他笑了笑,也没有回答,便自顾自的用手捧水洗去脸上、衣甲上的血迹。

杜县尉没有催促,而顺势坐在山石上,扯下腰侧的酒囊,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眼睛投去姜叙和尹奉带领兵卒们打扫战场。

声音很小,如梦如幻。

“我刚刚去山坳右侧看了,那里的崖壁凸起多。次曾带过来的游侠儿,应该有善于攀爬的,你让他们带着绳索爬上去。七百羌骑都给我的话,我能拖着叛军一个夜晚的时间,足够你们离开了。”

嗯?

华雄手上不由动作一顿,侧过头来,皱起眉毛看着他。

此刻,杜县尉也心有灵犀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笑得很坦然,“你们还年轻,又都是有牵有挂的。而西县有我没我,都差不多。”

好嘛,他也觉得没有了武钢车的庇护,己方在敌我兵力悬殊之下,恐怕在劫难逃。

就觉得,与其将所有人都折损在这里,还不如弃车保帅。想用自己和七百羌骑的命,换华雄等人逃命的时间。

还主动把自己,当成了被弃“车”。

“杜痞子,你说的什么丧气话!”

华雄也顾不上清洗了,坐下来,一把就夺过酒囊,“放心!我既然敢将大家都带来这里,就一定会把大家都带回去!”

“你带个屁!”

杜县尉一下子就火了,低声怒骂着,“我虽然不喜欢动脑筋,但在战场上呆了将近二十年,连敌我情势都看不懂吗?还有,夏司马就没有教导过你,慈不掌兵的道理吗!”

面对他气势汹汹的质问,华雄直接翻了个白眼。

先将给自己灌了口酒,抽嘴角呲了好一会儿马奶酒的酸涩,才笑骂道,“杜痞子,那么大火气干嘛?我又不是在逞能。再说了,想让这些羌骑拖延时间,除非是我亲自带去。让你来带领,他们半路就砍了你脑袋,当成给叛军投诚的见面礼,你信不?”

杜县尉默然。

的确,这些来自铁笼山一带的羌骑,都是慕华雄名声而随征的。

他们对大汉朝廷谈不上什么敬畏和忠心,更不会服从杜县尉的指挥。想让他们夜里去偷营,华雄如果不亲自去的话,他们会疑心自己被当成了消耗品。

然后,就上演倒戈的戏码。

“杜痞子,你忘了我当初,就不让你把山石堵住道路了吗?”

看着杜县尉的沉默,华雄又提醒了一句。

“对啊!”

杜县尉猛然惊醒,又有些懊恼的拍了下自己额头,就搂过了华雄的肩膀,催促着“华小子,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华雄也不再磨蹭,将声音压得很小很小

原来他当时从马腾那里,拿到木蒺藜、竹蒺藜时,就得到了的启发。

州治中从事程球,为了让自己贪墨钱财更加名正言顺一点,将这些这些蒺藜都用毒草熬汁,在釜中煮了好几天。

有毒的!

所以呢,华雄就将西凉绝大部分地方都缺水的实际情况,和毒给结合在一起考虑。

就比如他挑选了此地落下营寨,是因为此地除了山顶积雪融化和涌出的几口山泉外,想取水饮马造饭,就只能跑出五十里开外才能找到河流。

至于想就地打井取水嘛

能有两口出水,就是天眷了。

牧苑这块地方,一直只是用来放牧牛羊,没有被世家豪门圈占开辟田亩,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对!

华雄的办法,就是下毒!

叛军的数量太多,天天跑去五十里外取水,是个艰巨的任务。

他们一定会试探着用驮马,先饮用从山坳里涌出来的山泉,去试试汉军有没有在水中下毒。只要确定了没有毒,他们就会让兵卒们饮用。

这就是华雄,想依托武钢车坚守七八天的原因。

先麻痹他们,然后再杀几只驮马,将扔在山泉里将水源给污染了。

叛军一旦饮用了不干净的水源,肯定会引发身体的不适。上吐下泻失去战斗力还是轻,直接毙命或者瘟疫爆发都有可能。

到了那个时候,汉军就可以一举突围而归了。

“杜痞子,怎么?我没有骗你吧?”

华雄说完了以后,就将酒囊递给杜县尉,问了句。

可是呢,杜县尉并没有开口称赞,而是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华小子,你的想法虽然好,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武钢车了,拖延不了七八天了。”

“那可不一定。”

华雄笑了,伸手一指山道中密密麻麻的羌人尸体,“杜痞子,你忘了羌人死了以后,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吗?”

嗯?

杜县尉眉毛一挑,旋即,便露出微笑来。

《庄子》有云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在西北方生活的氐羌,死后都是火葬的。

第一一九章、巧可成书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嗯,绝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

主要是来使的身份地位,杀了对战局也没有什么帮助,反而会在气势上落了下乘。

所以呢,华雄派来的一名羌人信使,就很顺利的见到了成公英。

然后呢,成公英心中就后悔了。觉得应该在这名羌人信使开口之前,就下令一刀给砍才对。

本来他就是有些好奇,华雄想说什么而已。

结果却是好奇心害死猫。

一个不留神,就中了华雄的诡计。

华雄竟然派人说,他尊敬羌人的勇武和传统,让成公英派人去将那些战死羌人尸体带回去,燔而扬其灰!

事情看起来,对叛军也是有好处的。

其一,是清理了这些尸体,就是减少了下次进攻的阻碍。

其二,尸体火化了可以避免腐烂,在慢慢转热的天气里引发瘟疫。还能安抚麾下的羌人部落们,让他们觉得哪些战死者能得到安息。

但是呢,成公英更知道,这是华雄的离间之计!

试想下,羌人本来就对华雄“天眷之子”的名头,带着迷之敬意,如今又被尊重传统了,能不带着感激和愧疚心理吗?

能不觉得,自己让他们去攻击华雄,是一种错误吗?

而且,今日战死的羌人,多达四百多人,还不是出自一个部落的!

这些尸体,通过辨认各自领回去,再去收集柴火焚烧,怎么说也得耗费一两天之间吧?

华雄能不趁着这个时间差,收集山坳里的石头和木头加固营寨吗?

只是他现在已经无法阻止了。

信使开口的时候,羌人部落小头目也在场。

如果自己不接受,这些羌人绝对会闹出乱子来,甚至会在营中引发内讧!

羌人从来都不畏死,而畏惧死后不焚。这是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传统,早就升华为信仰,不容任何人沾污。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成公英心中幽幽一叹,便在其他羌人头目期盼的眼神中,点下了头。

也让今日傍晚时分的营寨中,许多汉人将士都吃不下暮食。

那些羌人弄回来一具尸体,就在营寨外面焚烧一具,那股味道汉家子们可习惯不了。

要不是成公英立即?主将的身份,勒令那些羌人将尸体弄远一点焚烧,估计兵卒们都得吐得七荤八素的。

暮食时分的小闹剧刚过去,更让成公英糟心的事情又来了。

因为汉羌风俗不同,成公英安札的营寨也分两座,相互依托。

到了入夜安歇,他带着部曲亲自巡视军营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羌人营寨里传来低声喧哗。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还以为是羌人随军巫祝,那群带着鬼怪面具的家伙,给战死者跳鬼神之舞安魂呢!

想了想便派个亲信过去,让那些羌人闹腾的声音小点。毕竟羌人喜欢围着火堆跳来跳去,是他们的自由,但是不能影响这边兵卒的休息不是?

只是那名亲信还没回来,羌人营寨的喧哗,就彻底沸腾了。

敌军来偷营了?

不对,哨台身上的兵卒并没有发出警报!

该不会是营啸了吧?

成公英心里就是一惊,立即就令人击鼓聚兵,准备去支援。

结果他派去亲信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一个令他愤怒难当的消息。

今天攻坚战幸存归来的羌人们,都一脸虔诚的趴在地上,给老天爷请罪呢!在这些人的带领下,越来越多人加入了这个行列。

这群该死的家伙,到底想干嘛!

都入夜来还闹出这么大声响来,是想招来汉军的趁势偷营吗!

饶是一直以沉着镇定著称的成公英,都憋了一脸的铁青。

带着部曲赶过去后,得到的理由,更是让他咬紧了牙根。狠狠的握死了拳头,才止住了拔剑劈人的冲动。

这些羌人,太不靠谱了!

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也不能怪成公英生气,主要是羌人们又有新的谣言出炉,动摇了军心。

新的谣言,出自于那些今天在山道中踩到蒺藜,半路退回来的羌人之口。

汉军在山道中,洒下了木、竹两种蒺藜。

木蒺藜个头大,只要不是缺心眼的人,都不会主动把脚丫子往上面踩。而只有三四寸大小、又有一半被埋在地上的竹蒺藜,就不一样了。

许多叛乱羌人,在勇往直前的时候,根本来不及辨认细细长长竹子和杂草的区别,就一下脚踩了下去。受伤归来以后,他们的脚都开始发肿溃烂,疮口还不断渗出黑血来。

这是很明显的中毒现象。

任何一个汉家兵卒,都不会奇怪,直接找个随军大夫医治就好了。

结果呢,这些羌人竟然说,这是他们去进攻华雄,而导致老天爷发怒了,降下来的惩罚。这种荒谬的说法,还让所有羌人都信了!

好嘛,不能怪羌人们愚昧。

毕竟类似的事情,历史上就发生过一次。

在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之时,匈奴左鹿蠡王率领两万兵马,围攻戊己校尉耿恭屯兵驻守的金蒲城。耿恭把毒药涂在箭上,说“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

中箭的匈奴人,看到伤口处血水沸涌,大为惊慌。当时正好出现狂风暴雨,耿恭军乘雨攻打,让匈奴人十分震恐,相互转告“汉兵神,真可畏也”,于是解围撤退。

成公英自幼受学,是知道这段历史的。

还曾经对耿恭的机智大为感叹,对匈奴人的愚昧嗤笑不已。但他是真没有想过,同样的事情,竟然还会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瞬息间,他就觉得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头上蹦起,迅速蔓延了整个身躯。

将他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

也将他第一次有了怀疑,自己是否能将华雄的首级带回渝中城。

翌日,成公英以罕见的强势态度,让羌人们火葬尸体完了以后,就将营寨转移到二十里开外。

理由是让他们防御马腾部来救援。实际上,却是不想这些家伙影响了,自己嫡系两千汉家兵卒的士气。

就是这么一忙活,时间又多耽误了三天。

等杀羊鼓舞士气,许下重赏让兵卒红了眼睛以后,令他孤身站在草原上,闭目在春寒料峭中感伤的事情,再度来袭。

他麾下两千嫡系,开始了上吐下泻,瘫地不起。

疫病爆发了

第一二零章、时机已到

憋足了力气的一拳,却打在了柳絮上,那种滋味是很难受的。

至少华雄现在,就是这么觉得的。

本来嘛,被叛军围困了将近十天,兵卒们在没有看到有援军之下,士气和军心都在动摇。

尤其是那七百羌骑,都跑来找华雄请命说,这样被困着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带他们去死在战场上。

华雄在无奈之下,找杜县尉等人商议了一番。

觉得污染水源的计谋,不管有没有成功,都得去试着突围。

反正耿鄙是不可能来救他的,而且军粮每天都在消耗着,早晚有一天也要去突围的。

然后呢,华雄就杀驮马让大家饱餐一顿,临阵前还装了一把,做足了姿态。

说什么将大家带来这里陷入困境中,是他这个主将的过错,心中有愧;又歃血对天发誓,喊出了此次突围,他会冲在最前方,也会最后一个离开战场。

啧啧,这声色并茂的,就差没有留下几滴鳄鱼眼泪了。

效果也是明显的。

把这些凉州男儿的血气都给激起了,士气如虹的喊出愿誓死跟随等话语。

结果呢,等他带着众志成城的兵卒冲出山坳,堵在山道入口的几百羌骑,直接调转马头就跑;到了叛军营寨,就发现叛军早就人去营空。

原来因为疫病爆发,和羌人部落不愿意与华雄为敌的关系,成公英早在前几日,就带人撤回了渝中城。

按理来说,叛军能主动解围而去,这种结果对华雄是万幸了。

毕竟如今他的底子太薄,不该把实力消耗在无谓的战争中。

但是呢,他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劲。

被耿鄙排挤扔来险地也就算了,毕竟自己位卑人微,被当成软柿子来捏也形势不如人。可叛军也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是什么回事?

自己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领军作战,就如此憋屈的收场,以后还怎么立足在西凉!

那些从铁笼山招来的羌人,又怎会对他归心!

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然而华雄觉得,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便找来杜县尉商量,想带着骑兵去渝中城一带耀武扬威。理由是叛军在占尽了优势的情况,不会无缘无故就退军。

“华小子,你是觉得污染水源之计,奏效了?”

杜县尉扬眉而问。

不等华雄回答,又揪着自己乱糟糟的胡须,面露担忧之色,“只是,就算叛军中爆发了病疫,我们前去渝中城也很冒险。不光是兵力多寡,地形上也不利。”

华雄听完,也低头沉吟。

的确,从牧苑到渝中城,还要经过葵山和驼岭。

自己要是去了,叛军完全可以先吊着自己,然后派兵绕道到葵山的后方,将后路给堵了,来个瓮中捉鳖。

“我就打算去那边扬扬士气,小打小闹就好。”

思绪了半晌,华雄才问道,“杜痞子,你在行伍中多年了,熟悉渝中城周边的地形吗?比如从驼山有没有路,能隐蔽杀去武威郡祖历吗?”

“道路倒是知道,但是叛军也绝对会知”

也让杜县尉摇头苦笑,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很出。

不过呢,话还没说完,他就猛然遏住了话语,眼睛睁得环圆,压低了声音问道“华小子,你刚才说的武威郡的,祖历县?!”

华雄颔首,“对!武威郡的祖历县。”

“呲”

杜县尉倒吸了口气,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华雄。

祖历县,早在两年前就被叛军给占了。而且因为当年边章和韩遂,出于截断汉阳郡和张掖、酒泉和敦煌郡之间联系的考虑,一直都屯重兵驻守着。

华雄就这么点人马,想去祖历县,不就是往死路上奔吗?

而且,不要想着祖历县会守备不严密。

马腾之前驻守在汉阳郡的阿阳城,就是为了守备祖历县的叛军来袭。如今调来了平襄城,耿鄙也同样派了三千将士在那边守着。

双方每天都会派出许多游骑斥候,巡视敌情。

“你个小子是疯了吧!”

惊诧了好久的杜县尉,终于还是让口水肆意飞翔,“耿刺史不得人心,此战必败。西县上万户黔首百姓,都要仰仗你来守护!你倒好,竟然为了些许名声,就往死路上跑!你这样做,和耿刺史有什么区别呢!”

被喷了一脸口水的华雄,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他。

等他脸上的怒意,渐渐平息了,才伸手抹了把脸,“杜痞子,你这脾气真该改一改了。我话还没说完,你就着急发火干嘛呢?”

“咳!咳!”

杜县尉闻言,脸上就悻悻了一会儿,才干咳几声掩饰尴尬,搔了搔鬓角说道,“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有什么办法,能去了祖历还能安然回来的。”

华雄用嘴往那七百羌骑一努,“杜痞子,你觉得那些羌骑和叛军的羌骑,从装扮和服饰上,有什么区别吗?”

废话!

当然没有!

西北羌种部落虽然多,但是同出一源,谁又能靠眼睛分辨出来是那个部落的!

杜县尉闻言,就翻了个白眼当回答,连嘴都懒得开了。

“你这痞子,是酗酒太久了,变傻了吗!”

也让华雄恨其不争,直接低声怒骂了起来,“你分辨不出来,祖历的羌人也一样分辨不出来!我们又是从渝中城过去的,他们能有多少防备之心?到时候我们伪装成为陇西一带的参狼羌,说是来增援的,不就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了吗!”



杜县尉恍然大悟,眼睛也变亮了。

只是华雄已经懒得理他,不等他说话,就驱马去姜叙和尹奉身边。

细细说了自己的谋划,就开始安排他们回冀县。

姜叙带着汉骑,以护送伤者的理由回去;而尹奉则是不需要理由。

他带着过来的两百人,是后来才加入的行伍中的,还没有被登记在军籍中,相当于自发协助官府讨伐叛贼的乡勇。不受军法约束,行动还是自由的。

而且,华雄派他们两人回去,不光是因为他们不适合参与接下来的行动,更让他们回去听从张都尉的号令,和带回去一个口信。

嗯,口信就寥寥数字时机已到,可谋之!

第一二一章、敌我难辨

能担任军中斥候的人,大多脑袋都很机灵,胆大心细。

而且是结伴而行,分为明暗梢,呈现交叉式巡视的。既是为了避免被一网打尽,也是为了发现敌情后的分工明确明哨留下来继续观察,暗梢跑回去禀报。

朗格尔,就是巡视在祖历城外的斥候。

他虽然还没有到二十岁,却已经很老练。来到祖历城不过两个多月,就将周边的地形都给摸透了,每一个可能藏兵山谷、奔袭的道路,都了若指掌。

就是有一点可惜,他没有立功得到赏赐的机会。

因为他负责的区域,是祖历城的西北方,遥遥对望着渝中城。

这个方向,是不可能有敌军来袭的。尤其是,汉军那位唤做马腾的将领,带着本部兵马跑去平襄城后。



天天点卯出来游荡,却只能看着牛羊在啃食。

这样半点好处没有捞到的日子,还不如在部落里放牧呢!

朗格尔又开始了一天的巡视,驱马缓缓而行了半个时辰后,就忍不住在心中抱怨了句。

他是句就种部落的羌人,去年才跟随首领来到武威郡的。

当年首领滇吾,在右扶风堵住盖勋救援畜官,还长驱直入汉阳郡将汉军彻底击败,不光捞回来不伤害贤人盖勋的名声,还给部落带回来了无数财物。

朗格尔的阿父就动心了,让他响应首领的号召去随军征战。

结果呢,在安定郡驻扎的时候,没有什么战事;被韩遂邀请来武威郡驻扎后,依然没有战事发生!

他随军的愿望,比如掠夺汉家黔首的财富、抢个汉家少女回去当妻,抓几个少年郎回去当羊奴等等,一个都没有实现!

就连一个铁釜或者一捧盐巴,都没有捞到!

呸,无趣。

他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踢马腹就驰骋而去。

想借着春天柔和的风儿,驱除心中郁郁;也想早点完成巡视的任务,好找个地方打盹去。反正又没有战事不是?

他心不在焉的策着马,还用精湛的骑术,侧身跌身扯起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叼着。

只是等他转过山道,刚想跑去鹯**的支流,饮一番战马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一支队伍正缓缓而来。

有敌情?!

他瞬间就兴奋了,急忙将拨马往树木里藏着,定眼细细打量。

然后就有些失望。

那些人穿着打扮,分明是羌人!而且这支队伍中,还有不少驮马驮着粮食参杂其中。

他心中隐隐有了定论,尤其是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分出了两骑,边小跑过来边挥着手打招呼呢!

是从渝中城过来的援军?

朗格尔想了想,也驱马迎上去。

还未靠近,隔着十步外的距离,他微微昂起脑袋,深深的吸了一下。

嗯~~~~~~

就是这个味!

是的,他只用鼻子,就能瞬间确定了对方是自己人。

迎来的两骑,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很难具体去形容的味道。

那是一种参杂着,入冬以后就没有洗过澡的体味、身上皮甲硝制得不好的呛味、还有结块多时的头发和已经穿得发黑了羊皮袄的酸味,等等各种融合在一起的不明气味。

让人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这些人都是刚从部落里出来的。

这也是和汉家子没有什么接触的部落,才能保留的淳朴滋味。比如跟着马腾的羌人,早就将自己洗得很干净了。

“你们是什么人?来自哪个种羌,哪个部落?”

朗格尔扬了扬身上斥候的身份识别,率先开口问道。

“我们是参狼种羌的,是陇西郡大夏一带的部落。”

对方年纪大点的那位,裂开了嘴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和牙缝里的食物残渣,“你是祖历县的斥候吗?这里去祖历县还有多远?”

说完,还很友好的摘下腰侧的酒囊,递了过来。

朗格尔接过,拔出囊塞给自己来了口,酸得他两个腮帮子都麻了,“嗯,不远了。以你们的速度,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城池了。对了,你们来祖历干嘛?”

“不知道。”

还是年长的那位,他摇了摇头,“前些天我们首领去了趟金城,回来就说跟着他来这里,每个人都能得到一袋子盐巴。如果打仗的话,还要根据人头计算财物。我们觉得挺划算的,就跟着来了。”

每人一袋子盐巴?!

朗格尔闻言,眼睛都快突出了。

他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跑来祖历一趟,就能得到那么丰厚的报酬。

而等他带着这些人到了祖历城外,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自己跑进城内给首领滇吾禀报的时候,就大概明白了。

滇吾作为屯兵在祖历县的首领,是有资格知道韩遂马上就出兵陇西的。所以他也觉得,这群羌人应该是韩遂担心祖历郡被袭,派过来壮声势的。

毕竟是从渝中城方向来的,还带着军粮,让人无法将他们和敌军联系得上。

“首领,他们的首领还说想进城里住,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在滇吾静静听着朗格尔禀报的时候,守着城门的小头目,也很意外的跑来请示。

也让滇吾微微皱起了眉毛。

他的这些族人,在骨子里还是个牧民,还没有养成行伍中的谨慎。连遇上这种小问题,就擅离职守的跑来问话了!

“嗯,先带我去见见他们的首领。”

滇吾点了点头,唤人牵过战马来,往城门口而去。

只是他离城门口还挺远的呢,就看到一股羌骑正驱马小跑着入城。前头带路的还是自己族人,正笑呵呵的喝着马奶酒。

唉,这些没有法纪的家伙!

滇吾恶狠狠的盯了一眼小头目,驱马迎上去。

才走出十余步,他就猛然用力拉住了缰绳,让胯下战马人立而起。

他看到了,那些进城的陌生羌骑,正在让小跑的战马加速中!

进了城,还要加速,意味着什么?

“敌袭!”

一声凄厉从滇吾口中吼出,高亢入云!

他的提醒,让他的族人都一脸的莫名其妙,包括了跟随在他身边的亲卫骑兵。

他们都在面面相窥敌袭?!

直到远处战马已经跑起来的马蹄声如雷,才让他们醒悟过来。

然而,也晚了。

“嘣!”

一声强劲的弓弦声响起。

奔驰而来的羌骑阵中,一名很魁梧的羌人,拉开了弓弦让箭矢疾如闪电,没入了滇吾人立而起的战马胸腔中。

口中还率先发出了冲锋的呼哨“呜~~~~~呵!”

第一二二章、虽千万人

“呜~~~呵!”

“呜~~~~~~呵!”

数百骑的冲锋呼哨,震撼着祖历城池内,所有人的耳膜。

华雄将三石铁胎弓往马鞍下一挂,顺手捞起长柄战刀,高高昂起,一马当先率领七百铁骑,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着对方的意志。

如同墨色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冲锋而去,方向正是刚刚落下战马的滇吾。

羌人最不缺的就是勇武,最不怕就是战死!

滇吾身侧的亲卫,看到华雄孤身领先了身后袍泽十余步,正朝自己首领咆哮而来,便有十余骑驱使战马,抱着必死的信念怒号而上。

是的!

必死的信念!

就算是他们能档过华雄的刀,也会被后续已经高速重来的铁骑,撞下战马,再被马蹄踩踏成为肉泥。就连骨头都被变成渣滓!

但是他们依然冲了上来。

冀望用自己的命,来换取首领再度爬上战马的时间;希望十余人一起围攻,在死亡之前能将华雄给砍下战马。

壮哉!

这种悍不畏死,也鼓舞了城内句就种部落羌人们的士气。

“杀!”

看到这一幕的他们,都让脑门青筋暴起,梗着脖子咆哮如雷。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华雄当然知道这句话,更是丝毫不畏惧。

狠狠踢了下马腹,以更快的速度冲了上来。那一骑绝尘的背影,让所有人心头上都泛起了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迎上第一骑的时候,面对对方双手持矛奋力刺过来,却是身躯半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而是仗着自己天生猿臂的优势,在矛尖洞穿自己胸膛之前,就单手持着高高扬起的长柄战刀,反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一道匹练闪耀而过,锋利的长刀后发先至,直接劈在了来骑的脸庞上!

几乎连线的血珠子,瞬间在阳光下溅起!

伴着对方半个脑袋横飞,直到五六步之外才跌落地上!

“挡我者,死!”

一刀枭首的华雄,用羌语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咆哮。

让方才鼓起勇气的叛军们,就如同一只嘎嘎叫的鸭子被人猛然抓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他们的震惊还没有结束。

因为马蹄不停,战刀再度再度高扬!

“噗呲!”

第二个拦路的亲卫羌骑,在两马交错而过之际,哀嚎着落下战马。

他是幸运的。

只是连矛带着上肢被华雄劈断,被巨大的反震力带下马背,没有当成死亡。

他也不幸运的。

被劈断的手臂还没有跌落尘埃中,他就被紧随而来的铁骑洪流,用无数急促落下的马蹄,带他告别了这个冰冷的人世间。

第三个

第四个

已经被溅得满脸鲜血的华雄,看着只能堪堪容下六七骑并肩而驰城内的道路,被滇吾前赴后继冲过来的亲卫几乎给堵了,顿时就狂性大发。

索性单手持着长柄战刀,左手拔出了腰侧的缳首刀,再度踢着马腹直接撞进去。

长柄战刀如风卷残云,力大势猛,砍!剁!劈!撩!

无论人还是马,挨上了不死也残。

而缳首刀如清羽惊鸿,灵巧刁钻,削!切!划!顺!

往往错身而过之后,对方才会捂着伤口倒下。

挡者披靡!

华雄就如被两头犍牛拉着的犁头,将滇吾的亲卫当成了松软的沃土,顺畅无比的破开!活生生给杀出一条血路来。

战马所过之处,殷红的鲜血、白色的脑浆、乌青的液体,还有那惨白的骨头渣子,不断往半空中飞溅。

断头与残肢同飞扬,凄声与惨嚎共争鸣!

这一幕不光让叛军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跟随在华雄身后的七百羌骑,都震撼无比。

此子乃人乎!

胸腹中半点墨水都没有的杜县尉,脑海竟然冒出了这句文绉绉的话语。

当即也让骨子里的好战基因蓬勃,高扬着手中的缳首刀,再度喊出了那句让所有人热血沸腾的呼哨“呜~~~呵!”

“呜~~~~~~呵!”

七百羌骑也整齐的呼应着。

他们几乎都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又是华雄从几个部落里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个个膀大腰圆,也个个深谙羌斗技巧。

哪怕是在高速冲锋中,也能调整阵型。

此刻,他们就将原先松散冲锋的散落,慢慢调整成为了五骑并肩的阵列。

人借马力,只需要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挥舞缳首刀,便利用巨大的惯性将任何人劈得头断肠流;或者将长矛急促的来个寸手刺,将让人捂着嗓子不断涌出的鲜血,跌落下战马。

以整齐的阵列,化成一把巨大的镰刀,将叛军当成了熟透了的麦子,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收割生命。

只是短短约摸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华雄就带着羌骑,将滇吾的亲卫骑给屠戮干净。

不过呢,滇吾的运气很好。

斥候朗格尔是个机灵的,在亲卫骑冲出去后,他就伸手将滇吾拉上自己的战马,两人共一骑,往后方的军营奔去。

但是呢,滇吾的内心很憋屈。

他此刻的感悟,是“世事无常,就是生活的日常。”

还终于有机会体验了,前些日子去狩猎时,被他追逐着那只惶惶不安的小鹿,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

因为他身后,华雄一马当先锲而不舍的追逐着,两人的距离就差了不到三十步!

还因为自己是两人一骑,战马吃力下速度下降,慢慢靠近中!

更令滇吾愤怒的是,那个勇猛无比的家伙,好像是想生擒了自己。

因为对方一开始就射死了自己的战马,此刻都没有人堵路了,却依然没有将弓箭拿出来,一箭射死自己。

该死的!

回头看了一眼的滇吾,心中就忍不住骂了句。

他刚好看到了,华雄在挥手让身后的羌骑,在另外一个人的带领下,分出一半顺着岔路折进去了。

那条岔路的尽头,有几座高高耸立的粮仓

在没有自己的指挥下,守备在粮仓那边的族人,在仓促之间,能阻止粮食被烧毁吗?

滇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但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军营那边响起了一声呼哨“呜~~~呵!”

妻弟组织起族人了?

本来心中满是悲凉的滇吾,脸色一喜,再度回头望去。

然后就满脸死灰。

他又看到了,那名魁梧而又悍勇家伙,听到了不是己方的呼哨声,就将那把巨大的弓箭给拿了起来

第一二三章、须臾之间

“嘣!”

强劲的弓弦声响起,箭矢撕裂空气,急促得滇吾来不及做出闪躲的动作。

不过他也不需要做出反应。

因为那支箭矢是本着战马而去的,直接给本来就两人并骑而不负重荷的战马,来了个菊花残满地伤。

“嘶聿聿!”

一记惨绝“马”寰的悲鸣平地而起,扶摇高亢入云,直达天听!

只见那匹本来奔跑着的战马,痛得痉挛而起。两只后肢猛然就一踢,前肢往腹下收缩,在惯性的作用下让马头先前着地,咔嚓的一声折断了脖子。

唉,可怜。

马背上的滇吾和朗格尔也很惨。

虽然他们在战马倒地前,就已经跳跃而下,没有被折断骨头,却是摔了个七荤八素,满目金星飞旋。

滇吾是久经战事的战士,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就算能躲开被马蹄踩踏成肉泥的命运,也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



就这样吧。

他内心叹息了声,放下了求生的**。努力抑制着浑身的疼痛,将身体翻过来,看着湛蓝的天空,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只是他没能如愿。

华雄射死他战马了以后,还从箭囊里拿出了鸣镝,往半空中射去。这是约定好了的信号通知分兵去烧毁粮仓的杜县尉,准备突围撤离。

是的,该撤离了。

远方已经传来敌军纠集好的呼哨声,若是不赶紧趁着城门那边还乱着突围,区区七百羌骑可就被人关门打狗了。

“转马!转马!掉头!掉头!”

华雄慢慢放缓马速,来到滇吾身边,指挥羌骑们利用城内交错的民居缝隙迂回。

而还在躺着等待马蹄落下的滇吾,微微昂起头来,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羌人首领,想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下。

嗯,他到现在还以为,披头散发的华雄是个羌人。

刚好,华雄也把眼光落在他身上。还从满脸鲜血中,冲着他露出了个渗人的笑容,往身后招了招手,“将他绑了,带上!”

嗯?

滇吾心中立刻就后悔了。

在羌人的传统中,战死是荣光的,被俘虏是耻辱的。

他身为部落的首领,怎么能当俘虏!怎么让句就种部落,沦为其他种羌部落口中的笑柄!

他立刻伸手去腰侧,拔出短剑想自杀。

但是得到华雄命令的羌人,动作也很快。一只大脚直接就踢在他的胳膊上,还扯出了他系着皮革甲衣的布条给绑了,扔在马背上。连倒霉的斥候朗格尔,都顺手给绑了。

从利索的动作中,不难看出他平时没少抓羊

“你是哪个部落的!”

无力挣脱的滇吾,愤怒得脸上通红,死死盯着华雄大声吼着。

却不想,他这句咆哮,让所有羌骑都轰然大笑。

连华雄都忍不住莞尔。毕竟在战场上,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弄不清楚敌人身份,更好笑的笑话了。

不过时间紧迫,他也懒得搭理。

双脚一提马腹,让战马往城墙的方向小跑,高高扬起了长柄战刀,大声吼着,“加速!加速!”

羌人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

他们用了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就整队完毕,再次让战马加速跑起来,准备第二轮冲锋。

依旧是华雄一马当先。

不同的是,身后的羌骑们这一次气势如虹,人人心中有了誓死相随的勇气。

“呜~~~~~呵!”

伴着整齐的发出一声呼哨,他们挥舞着手中缳首刀或者长矛,不停在半空中划出轨迹,带着的冷光,在汉家子的带领下冲着同族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于此同时,城内粮仓那边也有鸣镝破空,有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是杜县尉得手了!

华雄侧头一看,就放声大笑,纵马向前的身姿更加意气风发。

他此番来祖历县突袭,收获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本来他就想杀叛军个措手不及,捞点威望而已。结果不光将粮草给烧了,还俘虏了叛军羌人部落的首领。

只要能顺利脱身回到汉阳郡,相信耿鄙都得捏着鼻子,向朝廷上表功劳吧?

嗯,如果那个时候,耿鄙有命活着的话。

哈哈哈!

华雄在疾驰中,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口,忍不住在心头上得意洋洋。

有时候呢,做人不要太骄傲。不然的话,老天爷不介意给点教训,解释一番为什么花儿是那么的红!

比如,老天爷就觉得华雄太不谦虚了。

所以就在这时,让城门的墙头上,猛然迸发出了一记巨大的弓弦声。

这种声音,是床弩的专属!

华雄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瞳孔急促的收缩着。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有一点乌青,正往自己的胸膛急促奔来。

距离太近了!

弓力能达到十石的床弩,让弩箭奔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他根本不可能躲避的了!

儿臂粗的弩箭,就算他能侧身躲过,胯下的战马同样会被射倒!然后带着他跌落尘埃,被后面紧紧跟随的羌骑踩成肉泥!

该死的!

拼了!

华雄心头凛然,双手紧紧的握住了长柄战刀,用两膝死死夹住了战马,在弩箭来到眼前的须臾之间,就借着腰力猛然横拉长柄战刀。

“呔!”

一声怒吼,犹如春雷绽放!

“锵!”

锋利的刀刃,狠狠的磕在弩箭身上,溅起了好多火星在飘舞。

儿臂粗的弩箭,被蛮力横劈改变了方向,斜斜的从华雄头顶左上空疾驰而过,将远处一处木解构建筑民居给射了个巨大的窟窿。

带过的劲风,刮得华雄半边脸都火辣辣的发麻。更惨的他的双手。

长柄刀刃在接触弩箭的一瞬间,就迸裂了,化成无数碎片四溅,深深陷入了双臂的皮革上;和划过双手。让无数小血丝,辉映着被震裂虎口处流出的殷红。

这些流于表面的伤势,看着恐怖,实际不过是皮肉伤。更重的伤势,是胸腹中还有一股气血,瞬息间就直冲嗓门,腥甜无比。

华雄死死的咬着牙根,努力咽了好几次,才没有一口喷出来。

也让他盯着城门的眼睛,变得通红。

随手扔下作废的长柄战刀,拔出缳首刀,高高扬起“呜~~~~~呵!”

第一二四章、通敌之罪

冲出城门的过程,顺利无比。

本来城门那里的骚乱还没有停歇,惊魂未定的叛军,在无人指挥下也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尤其是那支志在必得的床弩,被华雄劈飞了以后,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连战马挨一下都得倒地而亡的床弩,此人竟然能劈飞,抵抗还有意义吗?

拿什么出来抵抗?

羌人本来就崇尚勇武。

因而,他们对华雄的敬畏,也犹如天神。

看他拔出缳首刀,咆哮而来的时候;在如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的时候,都化作了鸟兽散去。

也让看到这一幕的滇吾,目眦尽裂。

继而,又心如死灰。

羌人在野战中,冲锋陷阵之时得心应手。但进了城池、下了战马后,就变成了一群等待宰杀的牛羊。

犯下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就是自己的决定

他心中感慨着,也释然了。

觉得自己被俘虏,也挺活该的。

等华雄冲出城和杜县尉汇合,将他和斥候朗格尔放下马背的时候,他才收起脸上的颓废,昂起脑袋用很平静的声音问,“在我死之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不是羌人。”

华雄端坐在马背上,撕开里衬包裹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我是西县县令,乃大将军麾下别部司马,冀县华雄。”

“冀县华雄?”

“天眷之子?”

滇吾和朗格尔的脸上不约而同的泛起了惊诧,用不同的话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嗯,是我。”

华雄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他们,而是将目光放去了远处的追兵上。

祖历城内的叛军,一直远远的吊在后面。

但都跟着约摸二十多里了,也没有发起攻击。自己加快速度,他们就奋力驰骋;放缓马速,他们也效仿。就连现在停下来让众人歇一歇,他们一样照办了,仿佛是在护送自己离开武威郡一样。

真是神了他个奇的了!

难道是怕自己伤了他们首领吗?

但是自己若是回到了汉阳郡,将他们首领交给耿鄙或者傅燮,他也会被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鼓舞士气和以儆效尤啊!

华雄有些不明就里,正捏着胡须思考着,却被驱马过来的杜县尉给打断了。

“华小子,这两个人杀了吧!带着头颅回去更方便些。”

他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到了。

还用杀气腾腾的盯着滇吾和斥候朗格尔,眼光中闪烁着几分兴奋之色。

嗯?

这老痞子什么时候变得酗杀了?

华雄愣了下,还没说话,就被滇吾给抢了先,“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死在天眷之子的手里,我滇吾也不算窝囊。”

“滇吾?你就是句就种部落首领?!”

杜县尉怪叫了声,哐锵一声就拔出了缳首刀,就奋力挥下!

该死的!

这老痞子是孤家寡人太久了,今天猛然上火了吗?

华雄见状,连忙也抽出自己的缳首刀,给挡了回去。

“华小子,你别拦着我!”

被挡回了一刀的杜县尉,脸上更加愤慨,直接跳下战马来,要滇吾来个一刀枭首,“我今日要为当年死在狐盘的袍泽,报仇雪恨!”



这滇吾,就是不忍杀害盖太守的那位?

华雄闻言,就惊奇的抬起了眉毛。

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又将杜县尉的缳首刀给挡了回去,“杜痞子,你先别着急,他当初也没有伤害盖太守。两军交战,有死伤也在所难免。”

西凉男儿,向来恩怨分明。

杜县尉听完了以后,虽然依旧一脸的愤愤然,手上的刀却没有再度挥舞。

他在盖勋还是汉阳长史的时候,就跟随作战了,对盖勋一直抱着很大敬意。在华雄拿出盖勋当做挡箭牌后,他对滇吾就下不了手。

只是他的脑海里,又依稀想起了那些死去袍泽,再也看不到的音容,便让捏着刀柄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徒自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一跺脚转身离去,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唉,这家伙

华雄目送他离去,心中叹了口气,转头过来看着滇吾。

眼中的绿光,一闪即逝。

他突然不想,将滇吾带回汉阳郡了。

反正带回去了,也没有人给他向朝廷上表功劳;而且祖历县的粮草已经烧毁,此战的目的已经达到,带滇吾回去也只是锦上添花,没多大意义。

而如果放了滇吾,那好处却是不少。

一方面,是帮盖勋还了这个人情。

他这些年,受过盖勋不少恩惠。或者说,没有盖勋不求回报的提携,他华雄就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

如今既然有机会,能盖勋做点事,那就尽力去做了。

生而为人嘛,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但做人一定要对得起良心。

另外一方面,则是出于自己的未来考虑。

滇吾是叛军里的实权首领,华雄若是将他放回去了,就等于给所有叛军都传到了一个信息他华雄并不是和叛军势不两立,非要和叛军死磕不可。

是的!

不想死磕!

因为如今都三月上旬了。

以历史的轨迹,耿鄙马上就要会被杀死,到时候除了武都郡外,整个凉州都成为叛军的地盘。而华雄就只有一个西县,和叛军死磕胜算太小了。

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胜算。

以韩遂的胸中韬略,只需要派两波兵马不停骚扰,就能拖垮西县的经济和民心。

毕竟决定一场的战争胜负,钱粮是最重要的因素。

当然了,华雄也不指望,叛军会放过树立大汉旌旗的自己。

他只希望能够让韩遂产生一个假象,觉得自己是可以招入叛军阵营的,好拖延一段时间。

只要熬到朝廷为了拱卫关中三辅,派大军前来,叛军自然就将注意力转移过去,不会大举攻打西县。

不过呢,雁过拔毛的他,自然是不会白白放了滇吾。

怎么说为了抓住他,自己也是玩命了不是?

带着这样的想法,华雄先大义凛然的,以报答盖勋恩义为理由,说决定无条件放滇吾回去。

然后呢,就话锋一转,叮嘱道,“滇吾首领,我私自放了你,就是犯了军中通敌之罪。还请你切莫声张此事,免得到时候我被朝廷追责。”

滇吾听完愕然。

好久都没有开口,更没有迈开脚步。

第一二五章、人心种子

在这个时代的西凉男儿,有独特的行事风格。

就如滇吾。

他是十分敬佩盖勋为人的。但是当年听到盖勋领兵去救援畜官,他便发兵将盖勋杀得全军覆没,再将盖勋绑了送回去。

公私分明,恩怨也分明。

而如今,华雄以同样的行事方式来对待他,他心中还挺别扭的。

他肯定是恨华雄的。

毕竟华雄突袭祖历县,烧毁了粮仓,将他这个首领变成了叛军阵营内的笑柄。无论是威望上,还是话语权上。

但他并不觉得华雄有什么错。

两军交战本来就是你死我活,谁也怪不了谁,而华雄放他回去则是恩情。

他不想欠着别人的恩情。

尤其是华雄最后,不知道有意的还是无心的,提了一嘴说放了他是犯了通敌之罪。非亲非故的,就为他犯了险。

因此,他让斥候朗格尔先回去,让人赶来了两百匹战马,作为赎命的财物。

还很客气的许下了一个承诺,“华狩元,若是有一日你无处可去了,我句就种部落会给你庇护!”

却不想,这句话正中华雄的下怀。

他终于有机会,用先知先觉的优势来卖弄口舌,为日后埋下一颗种子了!

是的,埋下种子。

句就种部落栖居在安定郡和北地郡交壤处,从地理位置上就决定了,他们对右扶风的兴趣会更大一些。

也就是说,他们和偏安西县的华雄,没有实际利益冲突。

没有冲突,也就意味着如果有利益一致的事情,双方是可以坐下来谈谈合作可能性的。

比如西县出产的盐巴交易!

又或者,双方忽然有了共同的敌人!

等等。

不过想达到这种局面,首先双方得有平等对话的实力。

所以呢,华雄听完,就很客气的拱手给滇吾致谢,然后扔出了同样的豪言壮语。

“滇吾首领,同样的话语,我也想说。若是你们句就种部落有一天,不想继续叛乱下去,我可以帮你们去掉叛乱的贼名!甚至,是生存上的庇护!”

嗯?

滇吾一听,眉毛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是知道韩遂计划的!

耿鄙在西凉不得人心,又马上就跳进韩遂的圈套里,整个西凉马上就属于叛军的了!而华雄区区一个别部司马,竟然就胆敢开口说可以庇护他的部落?

滑稽!

而又荒谬!

唉,到底是年轻无畏啊!

滇吾心中感慨了句,不复言语,跨上战马就想离去。

不过呢,他刚踢了下马腹让战马迈开蹄子,华雄又继续开口了,“滇吾首领,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清情势而大放阙词?又或者说,你还没有想过,你们就算击败了耿刺史以后,你的部落又能得到什么呢?”



听完这话,滇吾就拉住了缰绳让战马止步,侧头静静的等待下文。

有时候,人性就是矛盾的。

在隔岸观火的时候,会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而一旦谈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思考的角度和立场,都会瞬息间转变。

丝毫没有违和感。

“滇吾首领,据我所知,你的句就种部落是属于先零种羌的分支吧?在西凉一百多年的羌乱中,先零种羌每次都参与其中,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除了让族人的性命涂炭之外,你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华雄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悠悠,“就算你们这一次能击败耿刺史,也是所有人的胜利,你的句就种部落又能得到什么?牧场?财富?或者奴隶?对比起族人的伤亡,这些战利品划算吗?”

滇吾听完,目光有些迷离。

的确,他起兵参与叛乱,两年有余了。

让部落牧场变大了好多,也抢到了不少物资,但也给让部落里多了好多孤儿寡母。如果换算下,好像付出和利益并不挂钩。

毕竟,战争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杀伤别人的时候,也会让自己流血不止。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脸上露出了嗤笑,“那以你之言,我在部落里修生养息,任凭官府前来征调战马和物资?”

“没有。”

华雄摇头否定,“我的意思说,就算韩伯约能带领你们占据了整个凉州,也不会给你部落带来更多的利益。他终究是汉人官佐出身,他追求的东西和你们羌人不一样。因此,我是在劝你见好就收,不要沦为别人手中的刀子。”

说到这里,华雄伸手指向了远处的山峰。

“滇吾首领,你看到那个山峰了吗?你如今就像是站在了山顶上,看到了很美好的景色和未来。但也让自己的身后,藏着一个危险的山谷。跌下去了,就是粉身碎骨的山谷。”

滇吾默然。

站得越高,摔下来就越痛。

身为部落首领的他,这种道理自然是懂的。

他也知道,自己和其他部落首领起兵,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

而韩遂参与叛乱,是身不由己!

他骨子里依然是个纯正的汉家子,依然有着光耀门楣、建功立业的渴望!

如果有机会能去掉贼名,韩遂的选择绝对是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是尽心尽力思考着,如何让羌人过得更好!

这种本质上的理念冲突,根本无法改变。

怅然了好久的滇吾,终于再度开口,“你和韩伯约都是汉家子。”

这句话,让华雄的笑容,犹如繁花绽放。

不光是听出了滇吾心理上的松动,还听出了他潜在的意思既然你和韩遂都是汉家子,接受的传承与信念是一样的,又能怎样帮他的部落呢?

“滇吾首领,我有一位阿弟唤作华车。他出身于陇西参狼种羌的一个小部落,而且他族人的下一代,如今都在读书识字,以后都会冠礼。我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你部落的族人应该也想读书识字吧?”

华雄说完,不等滇吾回话,便拱手作别,率军离去。

该说的都说了,种子已经种下了,至于能不能生根发芽,就看未来事态发展吧!

已经三月中旬了!

他此刻应该抓紧时间回去,让自己具备和句就种部落平等对话的实力;去迎接耿鄙失败的饕餮盛宴。

嗯,就是不知道,得到姜叙和尹奉传信的张都尉,谋划粮草的事情,做得怎样了?

第一二六章、家有硕鼠

任何一个成就大事的人,身上都会被毁誉参半。

比如高皇帝刘邦,他当年若是对韩信、英布等人手软了,或许大汉朝就不会传承四百年。因为韩信或英布等人的子孙,享受大权在握,未必不会想更进一步。

比如大将军霍光,他当年如果没有将大权握在手中,没有将皇帝当成一块移动的印章,或许就没有昭宣中兴。因为有些事情,霍光去做,比皇帝去做会更好。

张都尉就是用这两个例子,给姜叙和尹奉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自己会和华雄监守自盗,谋取耿鄙的军粮。

嗯,他们将华雄的口信带到后,张都尉便让他们召集家族的人力物力,等候机会将粮秣运去西县。

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们,对此是心理抵触的。

最初决定跟着华雄,是想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哪想到转了一圈后才发现,华雄竟然是一只“硕鼠”!

利用张都尉守戎郡县的权力,偷取军粮的“硕鼠”!

还要将自己也给拉近行列中!

头上已经是黑白相间的张都尉,带着满脸的痛心疾首,殷殷叮嘱,“我们的手段,的确是不合朝廷法度,愧对身为士人的恪守。但我们的做法,会让大汉旌旗在西凉屹立更久,能让更多黔首百姓活下去。”

“你们都是我冀县的后起之秀、是西凉男儿,不应该执泥于手段,而是应该拨开遮蔽耳目的灰尘,看到实际上。耿刺史不得人心,此番出兵必败无疑!我冀县的父老乡亲,遭受兵灾**是在劫难逃!我们既然有这个机会做点什么,就不应该局限于礼法中,而不作为!”

一番话语下来,让姜叙和尹奉深深躬身而拜,顺利的加入了“硕鼠”的行列。

同样被带歪了人生观的,还有武山坞堡的庞德。

在夏育两父子的开导下,他带着夏家的私兵和佃户,以青黄不接的名义,在落门聚的渭水畔捕鱼。

因为耿鄙得到陇西郡被叛军围困的消息了,也决定了要率领大军去救援。

行军路线,就是从冀县顺着渭水而上,途径落门聚和獂道,进入陇西郡的首阳县,鏖战围困陇西治所狄道的韩遂。

三军粮秣,也是借着水力运送。

至于如何监守自盗嘛,是张都尉亲自跑去耿鄙跟前,请命率军随征。

耿鄙当然是不会用他的。

毕竟张都尉之前和盖勋交情莫逆,不是耿鄙的提拔嫡系。借口说张都尉年事已高,征伐很辛苦什么的,婉拒了。

然后呢,张都尉就话锋一转,说自己愿意督运后续的粮秣。

好嘛,这下耿鄙就无法拒绝了。

张都尉本来就是冀县人,从军守戎汉阳郡二十多年,一直都兢兢业业,以清廉和刚直著称,在郡内有很高的威望。

他请命督运大军后续的粮秣,没人会觉得他会中饱私囊或者别有用心。

而且粮秣是从汉阳郡运去陇西郡的,作为汉阳郡的守备,于情于理都不能置身事外不是?

再说了,张都尉脸上那道深深的伤疤,还是上次羌乱中留下的!

他在家国为难之际,抱着一腔拳拳之心挺身而出,冀望为朝廷发光发热,身为刺史的耿鄙又能以什么理由拒绝呢?

耿鄙捏着鼻子,认了。

然后华车和铁笼山的羌人部落们,就累坏了。

张都尉将大军的粮秣给掉了包,让庞德和姜叙等人带着私兵佃户,在夜里偷偷运往四门道。再又华车带着羌人,运送到西县交给阎忠安排。

整个过程,彼此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还不需要担心被人给发觉。

张都尉直接利用职务之便,将落门聚的守戎郡兵,都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也就是那些,将家眷送去西县或者武山坞堡的兵卒。

事关自己家人的温饱,他们不但不会告发,还在庞德等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搭把手呢!

把所有人都拉下水的做法,是华雄提出来的。

他觉得,既然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呢?

有了追求或者有了牵挂,就是等于有了弱点!

抓住了这个弱点,对症下药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会得到拥护。

对庞德和姜叙等有忠义信念之人,用家国情怀去触动;对兵卒等升斗小民,用家人生存温饱去说服;对铁笼山的羌人部落,则是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去诱惑。

所谓的众望所归,不就是所作所为,契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嘛!

而所谓的从者如云,不就是将自己的私心,隐藏于多人的利益中嘛!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外人给扭转了立场。

比如盖勋和傅燮。

他们早就有了坚定的信念,早就有了自己的善恶观点,外人是不可能撼动的。

因此,华雄根本就没有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所以呢,当华雄率兵回到冀县,被得知消息的耿鄙调去救援陇西郡的时候,傅燮先是夸赞了华雄突袭祖历县的神来之笔,然后勉励他去陇西郡要尽心尽力。

而盖勋也如此。

当华雄率军吊在耿鄙的身后,途径落门聚,特地孤身跑去武山坞堡找下夏育的时候,他同样勉励华雄要再接再厉,奋勇杀敌。

他们都没有发现,华雄藏在眼眸深处的野心。

夏育就不一样了。

他半点废话都没有的,就将华雄带去自己收藏库中,指着那杆马槊说“竖子,带走吧!以你突袭祖历的将略来看,已经有资格用它了。”

华雄没有去拿。

虽然他早就垂涎三尺了,但他还记得夏育说过,这支马槊是准备用来百年之后陪葬的。

而且,他此番来坞堡,也不是让夏育再度,被动体现无私慷慨的。

“先生,我想请你和盖太守带着家眷前去西县。”

他直接略过了马槊,拱手而言,眉目中那丝的忧虑很真诚。

“耿刺史必败无疑,而我到时候也要回去守卫西县。万一叛军进攻武山坞堡,我怕到时候来不及率军救援。”

这样的表现,让夏育很欣慰,却无法扭转他的倔强。

“老夫和盖元固已经隐居,和那韩文约没有了利益冲突,他又怎会率军来围困坞堡?再说了,他韩文约也是西凉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夫和盖元固是什么性格!他若是派军来攻,胜了也不过是得到一片废墟和一地尸首而已,何苦多此一举?”

他是这么说的,还直接帮盖勋给拒绝了。

华雄无奈,只能退而求次,请夏育和盖勋将家中小辈先送去西县。

这次,夏育没有拒绝。

捏着胡子想了想,就绽放了满脸的沟壑纵横;还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得华雄心中发毛。

第一二七章、骑之马槊

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三月末的晚春,将入目所及的深浅绿意,蔓延入波光荡漾的渭水中,旖旎了每一位出行人儿的心情。

而策马沿着水畔往獂道而去的华雄,眉目间却尽是郁闷。

哪怕是他的一只手,还扶着那杆垂涎已久的马槊,靠在肩头上。

这玩意有点长。

光锋刃都将近六十厘米,连带用柘木蔑胶合而成的槊身,远远超过了三米!比战马的身躯都长,显然不适合挂在马鞍下。

而他的郁闷,就是和这杆价值千金的马槊有关。

他以前经常死皮赖脸的,让夏育被动慷慨;如今夏育难得主动慷慨了,他就欲哭无泪了。

因为这是提前奉上的嫁妆!

没错!

是嫁妆!

夏育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了!

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师徒升级为女婿嘛,这个时代很正常的操作。

关键是,他女儿才十二岁!

嗯,这话得从头说起。

夏育被罢官成庶人隐居后,便觉得没事可做,又想起了自己就剩下一个儿子,便纳了几个小妾,想着为家族的壮大再发光发热一下。

只是数年的耕耘,收获不大,就一个女儿。

老来得女,夏育对这个女儿宠爱异常,简直是上天摘月亮都不带二话的。

也让这个唤做夏婉的小姑娘,打小就有些小刁蛮。

虽然自幼受学,知书达理之下,不会做出什么鞭打下人等混账事,但古灵精怪闹腾得人哭笑不得,却是她每天的生活乐趣所在。

至少华雄每次回坞堡里,都会哭笑不得。

这个身高才五尺有余的小姑娘,每次都会拿着缳首刀骑着战马,雄赳赳的要和华雄比试战场的厮杀

好吧,这也没什么,生长边陲之地嘛,继承父兄的勇烈嘛!

但华雄现在都身高八尺了,和一个才五尺有余的小姑娘定亲,那个场面,啧啧!华雄觉得自己不能当牲口啊!

当即,就很委婉的拒绝。

然后,被夏育的口舌之利下完败。

当华雄觉得夏婉年纪太小,没必要定下亲事那么快的时候

夏育大咧咧的挥了挥手,“无碍!无碍!三年后就及笄,现在也不算早了。”

当华雄很委婉表示,自己还要继续上战场,处境很危险的时候

夏育微微虎起了脸,笑骂了句,“竖子无知!老夫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将近五旬才归来隐居,难道也要等到垂垂老矣才成亲不成?”

当华雄将姿态放得很低微的说,自己出身于卑微的黔首,恐怕门不当户不对的时候

夏育就眉目间的川字,皱得特别明显,“竖子愚钝!如今凉州战乱已起,正是你年轻男儿奋起之时,怎么能执泥门第观念?”

当华雄用了个拖字诀,说等夏婉过两年有自己想法了,再来让她来决定的时候

夏育的脸就有点黑了,语气很不耐烦的训示,“竖子无知!老夫的女儿,为其做主亲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你个竖子奸诈了点,心黑了点,无耻了点不过总的来说,还能勉勉强强算是个好男儿吧。”



你这理由,嗯,很不错。

华雄满脑门的黑线,又想再度开口,然后他就被夏育给抢了先。

这个倔老头眉毛都竖了起来,直接用手指着华雄的鼻子,破口大骂。

“竖子!当了个破县令,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竖子!连老夫的话都不听了是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尊师重道都不知道了吗?”

“竖子!老夫将掌上明珠许给你,还委屈你了?!”

好嘛,华雄还能说什么?

只好心里安慰着自己,反正夏婉要三年以后才及笄呢,到时候再说吧!

他不说话了,夏育就满意了。

效率很高的找来盖勋当见证人,将自己女儿给扔咳咳!

是将亲上加亲的喜闻乐见,给彻底敲定了。

完事了,他还亲自去取下那支马槊,塞进了华雄的手中,让他赶紧回去军阵中,别因为私自出来太久而耽误了正事。

华雄婉拒了马槊,说什么自己随便找根长矛用着就好。

毕竟夏育是打算用它当陪葬品的,而且一杆成型的马槊太过于贵重了!

这种玩意在骑战中,只要使用的人力量足够大,鱼鳞甲在它面前一捅就穿,跟没穿一样。制作周期需要三年,光杆身用的材料,就远远超过十把强弓!尤其是成功率,还不不到一半!

这么说吧,如果天子刘宏找华雄要外放县令的授官钱,华雄将这根马槊买了,交完钱还能有不少剩余。

只是人老成精的夏育,两眼一瞪,咆哮再度来袭,华雄就收了。

“竖子!盖元固都答应当证婚人了,你还想反悔婚事不成!”

听听,这个可爱的倔老头,会给人拒绝的余地么?

想拒绝,想都不要想了

夏四月,华雄带着七百羌骑,紧赶慢赶的,终于来到了襄武城。

也是汉阳郡和陇西郡交界处的城池。耿鄙率领的大军,已经在陇西郡首阳城驻扎,对望着拥兵十余万围困狄道的韩遂,据说双方已经爆发了好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华雄之所以停留在这里,是耿鄙的军令。

让他在襄武城,等马腾安排好襄平城的防务,偷偷率领骑兵赶过来汇合。

对,耿鄙想把华雄和马腾当成奇兵来用。

让他们以偏师的方式,利用骑兵的强大机动力,走鸟鼠同穴山取道陇西郡的安故县,侧面给叛军来个出其不意的攻其不备。

单纯从将略而论,耿鄙这个想法还是很不错的。

毕竟马腾和华雄麾下骑兵,都是羌人为主,绕道而行的时候,也不担心暴露了身份。

但华雄觉得,这是不切实际的找死!

韩遂大军都将陇西郡治所狄道给围困了,在抱罕称王的宋健,能不出兵打着策应的旗号,去趁火打劫吗?

能放过和抱罕接壤的安故县吗?

到时候,自己和马腾的奇袭,不就成了秃子头顶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但是这事他做不了主。

偏师的主将,被耿鄙指明为马腾。

不光是亲疏之分,也是马腾军司马的官职,比华雄的别部司马更高。

不过呢,他觉得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说服马腾这个“我辈之人”。

第一二八章、汝欲何为

夜空如洗,璀璨的星光辉耀着皓月,映照出人间四月天的唯美。

襄武的城角边上的军营里,不少火堆已经熄灭,鼾声连绵起伏,偶尔加入了一声战马的嘶鸣,打断了夜晚的静谧。

靠近营寨口的一个火堆,还在熊熊燃烧着,照耀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庞。

马腾终于在日暮时分赶到了。

他祖籍在右扶风,但在陇西郡鄣县长大。年轻时候,还因为贫困长长跑去鄣山里伐木变卖,来养活自己。

是故,他对鄣县和安故县的地形十分了解,也对华雄的提议,深以为然。只是他并没有打算,将自己见解送给耿鄙参详,而是打算义无反顾的去做。

“狩元,你当初在牧苑的时候,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不但能坚守营寨不失,还趁机绕道奇袭了祖历县,我也想试试!”

他是这么说的,故作着西凉男儿的豪迈,努力让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明朗。

华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静候下文。

也让一缕尴尬在两人之间慢慢诞生。

“唉”

马腾收起了脸上的故作轻松,深深叹息,“别说突袭难奏效,此战我军想全身而退都难。耿刺史他就不应该一意孤行的。”

“耿刺史应不应该,我们都已经在襄武了,再多这个无益。”

华雄的声音,微微变得高亢,“我们不能改变耿刺史的决定,至少要想点办法,不让麾下将士们去无谓送死。寿成兄,你我的麾下,可都不是奔着耿刺史来的!”

的确,马腾的嫡系,是他妻族的羌人部落;而华雄的人马,则是铁笼山的羌人部落。

这些人的眼里,耿鄙这个凉州刺史和一介路人无异。

“我知道!”

马腾转头过来,声音里微微带着羞恼。

只是他对视着华雄没一会儿,就将视线再度投向了火堆中,“唉,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要遵守将令。狩元你若是不想去,我不勉强,也不会禀报耿刺史。”

“为什么!?”

华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将手放在了马腾的肩膀上,“寿成兄,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人,为什么要学耿刺史一意孤行呢?”

“不,你不知道。”

马腾这次的笑容,是很纯粹的开心。

还将一根手指放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着,“狩元,你就看到了去突袭的危险,着急劝说我去改变计划;但没有从我的角度出发去思考,为何要去一意孤行。”

嗯?

华雄瞳孔微缩。

而马腾却不等他思考出答案来,就直接开了口,“狩元,你知道吗?我以前家中贫寒,靠砍樵果腹,跟了耿刺史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是军司马了。”

华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也算是军中之人,当然也知道军中升迁光靠功劳是不够的。

耿鄙对马腾的器重与提携,整个西凉都知道。

“而且我祖籍在扶风,是伏波将军之后,大汉将门之后!”

马腾继续说着,口气也有点感慨,“先父因事失官后郁郁,临终前还深感辱没了门楣,无颜见先祖于九泉下。我虽不才,也想效仿先祖,再续马革裹尸的美谈!”

这时,恰好燃烧的柴火迸裂“啪啦”的一声,让几点火花漫舞在两人之间。

也在瞬息之间,让华雄觉得马腾的脸庞在光影斑驳之下,变得忽明忽暗,看不清了原来的模样。

扑朔,而又迷离。

眼前的人,还是历史轨迹上,加入了叛军行列的马腾吗?

火堆前,再一次陷入了默然。

华雄思绪了好久,在心中蹦出了另一个可能。

抬起了头,看着马腾的眼睛,轻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耿刺史兵败了,而我们依然幸存,寿成兄将何去何从?”

呃?

马腾的神情,顿时一愕。

看得出来,他是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愣愣的盯着华雄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挥了挥手戏谑,“狩元何出此言?我们是冒险突袭的偏师,而耿刺史是坐镇大军的督军,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呢?”

华雄没有笑,也没有言语。

眼眸返照着火堆的亮光,直勾勾的盯着马腾。

马腾也不笑了,眉目间慢慢堆起了寒霜,“狩元,你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在想试探着什么?”

“寿成兄,你忘了我是谁的弟子吗?”

华雄扭过了头,“我若是想加入叛军,第一个要杀我的人,就是夏先生。我是因为此战傅太守也觉得不能取胜,就想考虑多一些。毕竟,我还肩负着守备西县的责任呢!”

又是一阵寂静。

“唉”

马腾又是一声叹息,昂头看去了漫天星辰。

觉得有了星辰点缀的苍穹变得好高,让人变得迷茫;也觉得今夜自己的叹息变得好多,“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吧。”

华雄拿起跟木棍拨弄着火堆,压低了声音,“寿成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嗯。”

微不可闻的鼻音,让马腾的回答有些缥缈。

华雄的声音,同样有些缥缈,“我麾下兵马太少了,只能回去西县依托险要固守,尽保境安民的责任。”

马腾默然。

他当然听出了,华雄的言外之意。

他可以调动的兵力,光是在襄平城的,就是华雄的数倍!哪怕是耿鄙兵败身死了,以他和华雄两人的兵力,完全可以退守州治冀县,和傅燮一起坚持到朝廷的来援。

也就是说,华雄这是在隐晦的问他若是讨伐叛军失败了,你马腾还愿意一起守卫大汉旌旗的荣耀吗?

马腾很想慨然应诺。

但不知道为什么,胸中的激荡挤到了喉咙里,却神奇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心头泛起百般思绪,只能以沉默以对。

毕竟他年幼清贫,见过太多黔首百姓为了温饱苦苦挣扎。

毕竟他从军是为了不辱门楣,更是想改变自己默默无闻的人生轨迹。

本来他觉得,再续先祖名声和守卫大汉旌旗是一体的。但当细细思量之后,却发现两者好像有很大的区别。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对朝廷忠诚吗?

他觉得这个问题,在没有经历之前,很难回答。

又或者,是答案无法宣之于口。

“夜了,明天还要行军。”

终究,他还是选择了回避,用不是理由的理由,结束了这次叙话。

只是很可惜,老天爷对他的答案,也很感兴趣。

翌日,当他们行军出襄武城十余里后,就遇上了许多从首阳县跑回来的溃兵。

凉州别驾从事,因为不满耿鄙将权利尽给治中从事程球,又看到叛军兵力太盛,便带着亲信杀了耿鄙和程球,投靠了韩遂。

(致敬神三百合,鄙夫今日单更。斜眼笑~~~~)

第一二九章、人心成势

乱了。

一切都乱了。

当耿鄙身死的消息,被陆陆续续逃回来的溃兵证实后,华雄眼里的襄武城,就彻底变了样。

城墙上戎卫的兵卒,什么肚子痛、脚崴了、拉稀等各种症状集中爆发,纷纷向上官告假。下了城墙脱掉汉室火红色军服后,便神奇的瞬间痊愈,一路狂奔归家。

那些屯长或者都伯,一开始还虎着连连骂带吓,没多久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中。

城内也乱了,有点家底的大户,在家奴们的护卫下,带着金银细软和家眷往关中逃去;穷苦的黔首百姓,则是拖家带口往冀县逃。

他们都知道,襄武城作为最靠近陇西郡的城池,马上迎来什么命运。

只是他们也不知道,从这里逃出去了,未来是什么命运等着他们。

华雄知道,但无法改变。

又或者说,能改变这一切的筹码,并没有捏在他的手中。

马腾带着麾下,已经在原野上变成小黑点了。

他是往平襄城的方向而去的,只给华雄扔下一个句话,“狩元,我的家小都在襄平城!先行一步!”

在家天下的年代,绝大多数人,都家放在国的前面。

华雄能理解,无法勉强什么。

只能冲着马腾远去的背影,吼了一嗓子“寿成兄,我在冀县等你三天!”

嗯,就三天。

他已经定下了亲事,也是重新有家的人了。

派出几个部曲,前去通知武山坞堡做好防御后,他便带着羌骑一路驰骋回到冀县找傅燮。

这个做法,在经过落门聚的时候,遭到张都尉反对。

谋划了那么久,事到临头了,何必还要去冀县呢?

按照原先的计划,华雄此刻应该即可赶回去,动员西县弓箭社做好防御的准备。而他自己,也已经一把火烧了那些充数的假粮秣,带着心腹兵卒赶去上邽县,然后动员那些愿意跟随的难民去西县躲避兵灾,也是为了给西县增加人口。

“狩元,西县有险可守,可以让黔首百姓避开战乱!而冀县里无粮无兵,你留在那里,必死无疑!”

他是这么说的。

隐晦的点明了,太守傅燮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不是一路人。

“试试吧。如果马寿成能率军来冀县固守,叛军就不会先进攻西县了。”

华雄用这个理由,安抚了张都尉的情绪,并且保证自己见机行事,不会耽误西县的防御。

其实在他心里,早就知道马腾不会来冀县。

因为西凉叛军不断壮大,归功于朝廷的昏招迭出。

当北宫伯玉刚刚起兵的时候,刺史左昌贪墨了军费、不救金城,导致叛军第一次壮大。

当边章与韩遂率军攻打关中三辅的时候,朝廷把名将皇甫嵩贬职调到后方,换上了车骑将军张温,让叛军先败后胜,再一次壮大。

而耿鄙,先是不顾实际大肆备战和宠信奸吏程球,让西凉人心向悖;然后又兵败身死,将朝廷在西凉的最后一点威信消耗光了,让人们从失望变成了绝望。

人们不会再相信,朝廷能平定叛乱!

马腾,也不会再相信!

或者说,完成樵夫到军司马的身份转变、享受过权力美妙的他,不敢再赌上一切去相信。

毕竟,世上蝇营狗苟之辈,总要比大公无私的人物,要多得多。

华雄自己就是一个蝇营狗苟之辈。

所以他能猜得到,也能明白马腾的心思。

来冀县,是想努力一把,看能不能劝说傅燮前去西县,避开叛军的袭击。

至于以忠贞著称的傅燮,到了西县,会不会影响自己乱世崛起的野心,他没有想过。

生而为人嘛,有时候也应该把利益之心暂时放下,用赤子之心去做些什么,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只是傅燮并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狩元,你没有辜负天子的器重与提携。”

他满脸的怅然,言辞却异常的坚定,“回西县吧,那里才是你现在该在的地方。我身为汉阳太守,怎能弃了冀县而去!”

“太守,西县也在汉阳郡的管辖之内!”

华雄的口气也很坚决,“冀县之内无兵无粮,太守留在此地又能为朝廷做什么?而西县粮秣颇丰,弓箭社又能让黔首百姓自愿从军守卫,以太守的威望和将略去了西县,不是更能为朝廷尽忠吗?”

“狩元,你一叶障目了。”

傅燮闻言,却是露出了笑容来,“阎敬修当年也是跟随皇甫将军征战的人,胸中韬略不比我差。有他在西县,我去不去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留在冀县,会对朝廷更有作用。”

嗯?

华雄眉毛微挑,低头思索片刻后,便惊呼出声,“太守你是打算”

傅燮脸上笑容更盛。

用微微颔首和耷拉了一下眼皮,来表示肯定。

也让华雄眼眸中,敬佩和怜悯等神采在交织纠缠。

敬佩,是傅燮想以身殉城!

想以汉阳太守的身份,用无畏赴国难的壮烈,唤醒西凉百姓忠贞报国的信念。

而怜悯,是替傅燮不值。

汉室积威四百年,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了四百年的威信,竟然衰败到了这种地步!让一介郡守只能选择死亡的方式,去试图着唤醒。

因此,华雄也放下了劝说傅燮的心思。

对于这种骨子里有恪守的人,求仁得仁、不负此生信念,才是他们最希望的归宿。

强加阻止,只会让他们抱憾终身。

不过,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离席起身,华雄很恭敬的行了一礼,“太守忠义,雄愧不如。但愿太守能首肯,让我把傅干带去西县吧。”

顿了顿,他又小声的加了句,“他年齿还小。”

傅燮默然。

沉吟了片刻,终于在脸上露出些许慈爱,挥手让侍从将自己儿子傅干唤来。

只是傅干还没到来之前,军报先到了。

“报!”

一名满脸灰尘与慌张的斥候,不等通报就闯进了太守府中,连礼都忘行了,“启禀太守,有叛军正往冀县而来,数目不下于万骑!”

叛军怎么会来得那么快!?

华雄满脸的错愕。

侧头往傅燮看去,却发现他眼中同样布满了惊诧。

而正纵马往平襄城而去的韩遂,心里的遗憾,却觉得自己的动作太慢了。

第一三零章、韩马同道

站在山巅上,俯瞰天地万物和芸芸众生,胸中那股睥睨八荒的尊崇就油然而生。

韩遂很喜欢这种掌控一切感觉。

但是他如今有些遗憾,此番设谋将耿鄙引来陇西郡的计划,被几个跳梁小丑给打乱了。

本来他都设好了圈套,就等耿鄙能带过来的官兵全部凑齐了,就来个一网打尽,将整个西凉捏着手中。

哪料到,凉州别驾从事竟然多事,先来了个内讧将耿鄙和程球都给宰了!

还带着耿鄙的首级,前来投诚!

这个该死的家伙!

根本不知道他的这一刀,坏了多少事!

囤积在落门聚的粮草,被官兵一把火给烧了;可以一网打尽的官兵,有得做了鸟兽散,有得跑回去驻地固守,让自己得一个一个城池的去攻打下来。

最重要的是,这个家伙抢走了,本来属于自己的威信。

耿鄙,大汉朝廷在西凉的代言人,应该败在他韩遂的谋略下!

只有这样,他韩遂才能积累足够的威望,让叛军阵营里山头林立的首领们,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而死在官兵的内讧,他韩遂的努力都变成了打水漂!

因为这些首领们,都会选择忘记这一切是他韩遂谋划的,会不约而同的去宣扬耿鄙之死是内讧!以此来保证,自己不会失去决策权。

韩遂心中很愤慨。

但也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发泄怒火改变不了什么。

当务之急,应该是努力思考,如何在不利的现况中,为自己争取到最有利的结局。

是故,在得知马腾率领本部兵马返回平襄城以后,他便有了新的决定。

先是让上万羌骑,疾驰去州治所冀县,将汉阳太守傅燮给围困起来。然后招来所有叛军的首领,扔出了两个选择。

谁去攻打冀县。

谁去攻打襄平。

问完了以后,还特地加了一句如果不能在朝廷得知耿鄙兵败身死、派大军来战之前,把整个凉州控制在手中,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就说是,冀县和襄平,必须快速的攻下来!

叛军首领们,都陷入了沉默。

已经失败过一次的他们,很认同韩遂最后这句话。

但是这两个选择,谁都不想选。

冀县的兵力,几乎都被耿鄙抽空了,可以一战而下。

但冀县里面,还有汉阳太守傅燮!这位能让朝中百官一致认为,才德堪为三公的忠义之士,绝对不会投敌。

攻下了冀县,就等于背上了杀害傅燮的坏名声!会被人鄙夷,进而失去人心!

而襄平城的兵力充足,耿鄙的溃兵,有许多人都选择跑去襄平依靠马腾。

马腾出仕不足两年时间,就能积累战功当上了军司马,其骁勇善战和知兵之名,所有人都不会否定。

选择去攻打襄平,就等着损兵折将,让自己实力大幅度缩水,进而失去叛军阵营的决策权!

不过呢,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到临头了,不想做出选择也得做。

还是韩遂先开了口。说他自己愿意去攻打襄平城,独力担起攻坚的损耗,让其余人去攻打冀县。

这个建议没有人反对。

毕竟绝大部分羌种首领,都更注重实际利益。

只是有一个人退出了。

是句就种部落羌人首领滇吾,他以自己军粮被烧毁、族人战死太多为理由,带着族人回去安定郡的栖息地修生养息。

对此,所有人都不在意。

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少一个人分,没有人会阻止。

韩遂带着刚刚加入叛军的凉州别驾从事,就带了两千骑往襄平城而去。对于部下提出兵力太少的疑惑,他就笑而不语。

尽显智珠在握的风采。

他早就不是那个劝说大将军何进诛杀宦官、有志匡扶汉室的韩约了,而是顶着叛贼标签的韩遂。身份的转变,让他对劝说马腾加入叛军胸有成竹。

因为如今的马腾和当初的自己,没什么区别。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当他的信使将劝降书信,送到了马腾案头上的时候,马腾的眼镜就变得迷离。

韩遂许下的条件太丰厚了。

丰厚得让马腾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韩遂的书信里,就寥寥数言。先是表示是马腾可以保有现今的地盘和兵力;然后又说会将杀死耿鄙的凉州别驾从事,交给马腾处置。

等于将立身之本和立足之地,都给马腾安排妥当了。

立足之地不用说,就是兵力和地盘。

立身之本,则是马腾可以打着为耿鄙报仇的名义,杀了凉州别驾从事,再加入叛军。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觉得,马腾依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西凉男儿,是被迫无奈才加入叛军的。

其实马腾知道,韩遂许下如此优越条件的背后,是居于什么心思。

其一,是韩遂的处境,需要更大的胜利。

自己手上的兵力还堪一战,若是誓死捍卫汉室旌旗,让叛军吃几个月苦头完全不是问题。

而韩遂诛杀北宫伯玉等人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自身的威信也没那么牢固。如果他能兵不血刃劝说自己加入,等于给所有叛军证明,他韩遂是最适合的首领!

至少,要比北宫伯玉等人更适合。

其二,则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

韩遂控制的郡县,是金城郡、武威祖历县的西北方。

敦煌、张掖等郡县,他是刚刚纳入麾下的,想让这些地方人心尽附需要时间去经营。

而自己控制的区域在平襄、阿阳一带。刚好挡在了关中三辅和金城郡之间,等于给韩遂安稳发展争取了时间——朝廷大军来征叛逆,必须先跨过自己的地盘!自己相当于给韩遂,当了一道人肉屏障。

但是呢,马腾也知道不接受的话,将迎来什么命运。

或者说,他回到襄平城后,没有立即率军去冀县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我不进攻冀县。”

他让信使将这句话带回去。

韩遂听完以后,抚着胡须沉吟一会儿,就嘴角上翘。

然后便让几个兵卒,将捆成粽子的凉州别驾从事送进了襄平城。

翌日,马腾当着所有兵卒和黔首的面,泪流满面的亲自手刃了凉州别驾从事;宣布为了保住所有人的命,他决定加入叛军。

然后便打开城门,只身出去与韩遂把臂言欢。

让脸上依稀残留的泪痕,和开怀大笑的豪迈,相互辉映。

第一三一章、忠魂一缕

想得到些什么,必然会付出些什么。

王国这位西凉大名士,在加入叛军后,迎来许多叛军首领私下的善意。但当需要一只出头鸟的时候,他也成为当仁不让的人。

进攻冀县的临时首领,他被众人异口同声给选定了。

效率之高,连他想说句拒绝或许谦虚的话,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唉,无法更改,索性就积极面对吧!

王国一咬牙,便自称为“合众将军”,带着叛军往冀县而去。

其实被韩遂那上万骑围困住的冀县,也没有什么好攻打的。城墙上就几百兵卒,都不够洒满城墙。一直围着不攻,不过是等着王国过来背上骂名罢了。

傅燮此刻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乌泱泱的叛军,脸上不悲不喜。

心中有了死志的他,也没有发动城内青壮协助守城,反而让各级都伯和屯长传达了一声命令想活命的兵卒,可以回家了,他傅燮不会罪责。

他不想让这些人无谓送死。

只是他也低估了郡兵们的倔强。

他们之中,除了几十个一脸惭愧的走到傅燮面前,深深躬身拜别;剩下的两百余人,都握紧的手中的缳首刀和长矛。

这一幕,也让傅燮眼眶微微湿润。

仗义每多屠狗辈!

汉室四百年的荣光和不屈的脊梁,是由这些籍籍无名、生而卑微的人儿,给撑起起来的!

虽然史书往往会很吝啬,不给他们留下半点笔墨!

“唉~~~~”

深沉而又长长的一记叹息。

傅燮将脑袋昂起,看去晴空万里的苍穹,努力将眼中的色彩给掩饰起来。然后给兵卒们拱手以示敬意,便步下了城墙。

一言不发,却胜却千言万语。

在城墙下的华雄,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傅燮,便迎了上去拱手作礼,“太守,下官已经准备就绪,将近日暮时分便突围回西县。太守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下官的吗?”

“也没有什么了。”

傅燮微微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位西凉后起之秀,殷殷叮嘱,“西县的地形虽然险要、易守难攻,但你兵力不多,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坚守到朝廷派兵讨叛的那天。”

“诺。”

华雄恭声应下来。

迟疑了下,还是小声说到,“雄一定会将别成安全的带回西县。嗯,太守,时间还算充裕,要不你给他冠礼了吧?”

别成,是傅干的小字。

他年纪才十三,傅燮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冠礼赐表字。

傅燮听完,脚步微微停顿了下,便继续大步向前。

一直等他那高大的背影,转入太守府的时候,才将声音传来,“狩元,未时过后,汝若是有空,便劳烦过来观礼吧。”

未时刚到,华雄便到了。

食俸两千石的郡守给儿子冠礼的场面,比乡下黔首还要冷清,除了担任大宾的郡主薄杨会,观礼的嘉宾仅华雄一个人。

仪式也走得十分简陋,傅燮勉励几句话就给出了表字。

大宾杨会一脸戚容,磕磕碰碰说出了一句祝词,就凝噎了嗓子,再也说不下去。

年少的傅干,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从脸庞上滑落,跌落冰凉的地板上。恭恭敬敬的叩首,接受了父辈的勉励表字彦材。

《尔雅》有云“美士为彦。”

看得出来,傅燮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恪守士人的气节,做国之梓材。

不到一刻钟,仪式就结束了。

却让华雄觉得十分的漫长。

犹如胸膛上被压了一座大山,喘不过气来。

毕竟这场冠礼,等于是在见证傅燮父子的生离,也是死别。

“彦材,你日后当勤勉读书,恪守德行。”

傅燮将手放在了儿子的头上,最后叮嘱了这句话,便背过了身体,手轻轻在背后挥着,“时候不早了,走吧。”

高大的身躯巍然不动,话语中却是隐隐有些颤音。

“诺。”

傅干再一次叩首应诺,起身往门外走去。

单薄的身体,努力迈出异常稳健的步伐,好让父辈放下心头上的挂念。

华雄也转身往门外走,心里也决定等到了突围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衣甲割开,给傅干再裹上一层。

恰好此时,几声喧哗,从城墙上那边急促的往太守府蔓延而来。

嗯?

叛军要攻城了?

华雄心中一惊,定眼看去,却见一个兵卒正大步跑来,人未到声音就传来过来。

“太守,城外有个人自称是酒泉太守,想要进城。”

“酒泉太守?”

郡主薄杨会,不由惊诧的复述了一遍。

因为酒泉郡和汉阳郡之间,还隔了武威郡和金城郡呢!

“他应该是投敌了。”

傅燮从背后走出来了,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又对着传信兵卒说道,“带他过来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叛贼想说什么!”

酒泉太守黄衍,是被迫来的。

叛军的临时首领王国,为避免自己名声受损,便让他来给傅燮传达了两个意思。

其一,是傅燮若是愿意加入叛军,那么,叛军所有首领都愿意奉他为统帅。

其二,则是傅燮如果不愿意的话,就请傅燮能从冀县东城门撤离。他已经让围困东城门的兵卒,解开围困了。

而傅燮呢,直接抓住了腰侧的剑柄,冲着黄衍怒斥“若剖符之臣,反为贼说邪!”

让黄衍无言以对,惭愧而归。

他才刚出了城门,城外就一阵沸腾。竟然有无数羌胡,在整齐的呼唤着“傅太守”,声势如雷震天。

原来这几千羌胡,都是来自傅燮的乡里北地郡。

他们听到傅燮不愿意投降、也不愿离开冀县的消息后,便在城外下马叩首,哭着恳请傅燮放弃汉阳太守的官职归去乡里,他们誓死一路护送!

这一幕,让敌我双方,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以竭忠尽节的脊梁,让敌人叩首恳求不要死去,傅燮就算不能称之为后无来者,也敢说是前无古人了!

华雄看到这一幕,也热泪满溢。

感慨良久后,深深看了一眼傅燮,想将对方的音容深深刻在脑海里。一直等到傅燮挥手催促,才双腿一夹马腹,带着羌人从叛军没有防备的东城门突围而去。

阵列中,没有傅干。

傅燮改变主意了。

“我傅燮此生上不愧于朝廷,下不负于黔首!唯独遗憾,没有亲自将此子抚养长大成年。临死之前,我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是这么说的。

在华雄突围的时候,他也率领仅剩的兵卒,冲着叛军的中军大旗杀去。

在北地羌胡的哭声中,壮烈战殁。

未几,城门处,有两人牵着一辆马车出来。

一大一小,都披着白色的孝衣;身后拉着的马车,还装着一副棺木。

是郡主薄杨会和傅干

第一三二章、同族之婿

随着傅燮的一缕忠魂,成为天地间的绕梁之音,凉州除了武都郡和西县之外,都成了叛军的乐园。

其中,汉阳郡治所冀县,成为了王国的地盘。

他如今成为了整个叛军阵营的统帅。

在实力最大的韩遂和马腾两人异口同声推举,以及其他叛军首领的喜闻乐见之下。

这让他心中有股怒火,无从发泄。

他知道,自己是被架上在火堆上烤的那只羊。

当汉阳郡的黔首百姓逃到关中三辅,当带着先父遗体落叶归根的傅干回到北地郡,整个大汉朝都会口伐笔诛他这个叛军统帅!

他王国,曾经的大名士,迎来了身败名裂的时刻!

想想也对。

残杀忠义之士、迫害黔首百姓的人,不为世人所容。注定了被唾弃、被鄙夷到尘埃中,与猪狗无异。

而且,更让王国愤怒的是,他知道自己上当了。

在今年春二月的时候,荥阳有民众不堪苛捐杂税,起兵造反攻打中牟县,斩杀了中牟令落皓及主簿潘业,聚拢了数万人,声势大盛。

荣阳,与大汉京都雒阳,同样地属河南尹!

也就是说,朝廷如今在为了天子安危在努力平叛呢!

短时间内,根本无力调度大军来收复凉州!韩遂当时催促他们将冀县速战速决,是早有预谋的居心叵测!

该死的!

王国脸上不再掩饰着愤怒,看着陆陆续续离去的叛军首领们。

是的,他们都准备回去各自的地盘了!

拒绝了王国想去劫掠关中三辅,或者一起去攻打西县和武都郡的提议。

理由是朝廷短时间内不会前来征伐,而他们军粮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不抓紧回去补种下粮食,今年冬天怕是熬不过。还有凉州刚刚从朝廷手中夺下来,应该先去巩固民心。

这些都是实情。

王国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因为他如今的处境,只能以战养战!

如今,他控制的地盘有陇西郡的狄道、首阳,汉阳郡的襄武、落门聚、冀县、望垣和上邽县,沿着渭水流域,呈狭长型分布。

这样的势力分布,是很危险的。

中间任何一个县城被别人占据,他的地盘就变成了首尾不能相顾。

因此,他必须将西县给攻打下来!

占了西县,就将上邽县和落门聚连成一片,让地盘有纵深迂回之地。

然而,其他的叛军首领,不愿意与他合力去攻。不会损耗自己的实力,去帮他争取更大的地盘。

唯一有可能出兵的,就是马腾。

他占据的地盘,是汉阳郡的北部。王国私下试探过,通过割让城池的方式,请他率军助战。

只是可惜了,马腾以军粮不继和军心未稳,拒绝了这份双赢的买卖。

当然了,这些理由都是表面上!

王国知道马腾心中更深层的思量他是在等自己和华雄拼得两败俱伤,再将整个汉阳郡纳入手中!

玩的是坐山观虎斗!

想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是王国必须要去当这只螳螂该死的耿鄙,之前将汉阳郡给祸害惨了!

渭水流淌而过的城池,本来都是肥沃之地,傅燮之前就将这些区域当成屯田的据点。但是耿鄙为了征战横征暴敛,让这些地方都变成了一片废墟!而征调走的粮食,也被张都尉一把火烧了!

也就是说,无奈的王国发现,自己攻下来的地盘没有一颗粮食!

除非他提起屠刀,将世家豪强们给屠了。

嗯,这个办法,就在他脑海里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强征世家豪强的粮食,必然会激起他们同仇敌忾的反抗,到时候他王国的所有地盘都会变得烽火遍地,得不偿失!

而西县是有上万户的大县,还产盐。

打下来了以后,就可以通过和武都郡的氐人部落、或者是广汉属国(后来的阴平郡)的羌氐部落交易获得粮食。甚至还能以利诱这些羌氐,一起将武都郡也给纳入囊中!

对!

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西县都必须捏着自己的手中!

王国召集了麾下将佐,将汉阳郡南部的地图展开,让所有人一起群策群力,商议出一个完美的计划来。

众人一开始,都面面相窥无语。

一个小吏,倒是提出了一个想法诱敌出战!

他建议王国率兵去攻打夏育所在的武山坞堡。因为夏育是华雄的先生,华雄得知消息后,必然率军前来救。

如此一来,就能将西县的兵马,引诱入圈套中,一举歼灭!

进而,将西县顺利纳入囊中!

这个建议,王国一听就脸黑黑的,不经过其他人谈论就否定了。

计谋是好计谋,但是不能用。

不怕夏育之前征战沙场的赫赫之名,也不是没有把握攻破;而是之前的汉阳太守盖勋,隐居在夏育的坞堡里呢!

去攻打坞堡,盖勋难道会袖手旁观?

攻破了坞堡,夏育战死了,盖勋难道会独自从战场上逃命?

难道盖勋的气节,比傅燮差了不成!

王国甚至想到了前去攻打的结果夏育和盖勋因寡不敌众,不屈战死!坞堡在攻破之际,存粮被烧光!

让他一无所有,还背上杀害盖勋的骂名。

何苦来哉?

尤其是,这种骂名,他已经背负不起了。

也不敢去背了。

傅燮壮烈战殁,让北地郡的那几千羌胡,连战利品都顾不上拿,自发护送遗体回去!

而盖勋先任职汉阳郡长史,后任职太守,仁义之名在汉阳郡传扬了十数年!杀了这种人,他王国不用谈及什么雄心壮志了,坐等众叛亲离吧!

毕竟当年的狐盘之战,句就种部落羌人首领滇吾都不敢杀了盖勋,将他绑了一路护送回冀县呢!

他王国,连羌人首领滇吾都不如,怎么能得到别人的拥护呢?

唉,只能强攻了。

王国思来想去,又看着麾下一片默然,便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用手指敲着四门道的位置,陷入了沉吟。

其实呢,也没有好沉吟的。

西县地处汉阳郡最南边,只有三条路能通行,分别是四门道、猫眼峡和木门道。

其中,猫眼峡就不要考虑了。

那条路临行军都难,更别说运送攻城器械和粮秣。

最为宽敞的木门道,就是大军前往的最佳选择。

不过呢,王国觉得四门道虽然崎岖了点,倒是可以派偏师去试试运气。尤其是,他突然想起了,前几年在冀县同族嫁女的时候,他还送去了贺礼。

这个同族的女儿唤做王异,嫁给了冀县赵昂。

刚好,赵昂就是四门道的守将

第一三三章、先行弄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华雄从冀县突围而出后,是途经上邽县走木门道回西县的。

不足百里的道路,麾下全是骑兵的他,愣是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看到西县治所卤城的城墙。

没办法,沿路携家带儿、推着鹿车逃难的黔首百姓,让木门道变得拥挤无比。

也让华雄变得莫名的诧异张都尉是用什么办法,竟然鼓动了上邽县那么多黔首选择抛弃土地,变得一无所有逃亡西县?

尤其是这些黔首看到自己兵马的时候,都莫名的悲戚。

女人在低声抽泣,童稚在放声释放惊恐,男儿们都拿起了简陋的长矛或者铁叉,怒号着要拼命。就连须发皆白的六旬老翁,都杖持刀一脸的凶狠。

华雄无奈之下,只好下了战马,独身一人靠近让对方放下戒备;还扯了扯札甲里面的火红色军服,喊出了自己是西县县令。

然后呢,这些黔首哭得更加伤心了。

是喜极而泣的那种。

原来他们都将华雄这支羌骑,当成了氐人杨腾的兵马。

【注氐人杨腾,本是陇右豪族,聚居于略阳县一带。后来将部落迁至武都郡白马河一带,成为白马羌氐的首领。其孙杨千万自称百顷王,响应马超抗曹;其后代建立前仇池国。】

杨腾趁着马腾与王国,尚未将显亲和上邽县实行有力的掌控,纠集族人前来劫掠豪强大户的钱粮,虏黔首百姓当成奴仆。

华雄听完,心中微微一声叹息。

兴,百姓苦;亡,亦百姓苦。

家国动乱不安的时候,让野心家们权利之心蓬勃生长的时候,买单的永远是这些没有反抗能力的黔首百姓。

旋即,又问出疑惑来为什么张都尉,没有率领兵卒庇护他们?

这个问题,让方才想提刀奋勇反抗的男儿们,都惭愧的低下来脑袋。

他们不是被张都尉抛弃了,而是自己错过了机会。

当张都尉动员他们搬迁去西县躲避战火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无动于衷。觉得去了西县,将面临没有耕田、沦为豪强佃户的命运;而上邽无论是那个叛军首领占据,都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因为需要他们耕种缴纳粮秣。

直到氐人杨腾纵兵劫掠了,他们才醒悟过来,开始逃难。

但张都尉早就出发了好几天,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对此,华雄哑然。

想了想,便让杜县尉带着五百骑,吊在这些逃难黔首的后面。让他们能安心走到西县。自己则是快马加鞭,先行一步。

因为他身为县令,再不出现在县里的话,恐怕西县也会变乱了。

无论是难民的大量涌入,还是冀县陷落的战争阴影,都会让人心生恐慌,更会让有些人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事实也让如他所料。

当他抵达卤城的时候,问询赶过来的阎忠,不是嘘寒问暖,而是破口大骂他回来的太晚。

嗯,华雄离开西县征战时,明面上是将县里的事务,都托付给刘县丞处理,实际上却是让阎忠全权操持。

《论语·为政》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结果阎忠这个当先生的,反而为华雄忙得手脚不沾地,收了这种弟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看到华雄回来了,直接就将一堆事情都给扔了回来。

抚摸着胡须,优哉游哉的再次强调了,他习惯性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区区一个西县都治理不好,谈何胸怀天下之志!”



一脸风尘仆仆、还没来得及喝点水的华雄,无言以对。

只好认命的跪坐在案几前,拿出沙场上勇往直前的的勇气,面对几堆垒得好高的案牍。

倒是发小王达,很体贴的让人送来了点水,让华雄抹了把脸。

他之前一直跟在刘县丞身边学习处理公务,阎忠主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阎忠身边小吏,趁机观摩心得。

成果还是很不错的。

每当华雄拿起一份案牍的时候,他随口就说出了此份案牍的背景和现状。

比如张都尉让姜叙、尹奉和华车运来的军粮,如今囤积在祁山那里;比如现今涌来西县的难民,已经超过了千户、四千余人,都被安排祁山谷地,正在张都尉的看管下伐木搭屋;比如赵昂和姜隐,分别在猫眼峡和四门道修筑的防御工事,进展如何了。

等等。

而同在县府里的阎温,就更让华雄惊诧了。

可能是阎忠让他和王达明确分工的关系,他谈及的事情,都是财力物力相关的方面。

比如现今西县的粮秣、财力是多少,准确的计算出了华雄能动用多少兵力征战、征调多少民夫开荒和让涌来的难民吃用多久。就连今年西县黔首百姓的春耕,有多少田亩的长势是好的都知道!

好嘛,这两个人将整个西县都装进了脑子里,事无巨细都犹如数家珍一样。

也让华雄顿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心里还有了这样的感觉治理一个县好像也不难嘛,就点个头做个决定而已

“咳咳!”

旁边坐着的阎忠,看着华雄一脸的风轻云淡,忍不住就干咳了两嗓子,“狩元,他们两人能说清楚的事情,本来就不需要你操心。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西县已经成为孤城,该如何抵御住叛军的来袭!”

的确,若是抵御不了叛军的进攻,民生发展得再好,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而已。

所以呢,华雄闻言便起身,取出汉阳郡的地图,来到阎忠面前展开。

“先生所言极是!我从冀县赶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先生帮忙参详一二。”

“哦?”

捏着胡子的阎忠,眼神一亮,连忙出声催促,“你有什么想法,速说!”

“诺。”

华雄应了声,先挥手将阎温和王达也招来地图跟前,才对着阎忠说,“先生你看,叛军想来攻打西县只有三条路。我在年前的时候,就让赵昂和姜隐分别去猫眼峡、四门道修筑防御工事。有地利的情况下,只要让给姜隐增五百兵卒,给赵昂增援一千兵卒,这两处就可以确保无忧。因此,我们真正迎战地方,只有木门道一处而已。不过”

说到这里,华雄顿了顿,用手指重重落在了陇西郡最南边的临洮县上,“不过,孤城难守!我打算弄险一次,看能不能让叛军自顾不暇,主动放弃攻打西县!”

第一三四章、师徒论谋

县府里,一片寂静。

王达与阎温两人,眉目间有些疑虑,却不敢贸然开口。

而真正能开口的阎忠,却是捏着胡须,将两只眼睛盯在了桌几的地图上,犹如老僧入定了一样,许久没有声响。

华雄提出来的意图,太激进了!

西县和陇西郡,从地图看是接壤的。然而实际地形上,却是被连绵的崇山峻岭所隔断,根本无路通行。从西县前往陇西郡,要么过落门聚进去;要么选择先进入武都郡的武都道,再折回来陇西郡的氐道。

【注羌道、氐道、武都道的“道”与县同,专门用于少数民族聚居的偏远地区,并非至道路。《汉书》地理志解释为“有蛮夷曰道”或者“县主蛮夷曰道”。】

而华雄想去前往的临洮县,则是经过武都道后,还要进入羌道,然后逆着洮水而上才能做到。

路线不仅崎岖难走,更因为沿途聚居了太多羌氐部落,危险四伏。

这些化外羌氐部落,攻击过往的商队、旅人是常态。看到华雄率兵而过,垂涎汉军的装备,而生出窥觊之心是难免的。

“日暮时分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随口找了个理由,支开王达和阎温后,阎忠才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着精芒,“狩元,你想去陇西郡,不是为了让叛军退兵那么简单吧。”

华雄莞尔。

“先生果然是见微知著!”

先是一记马屁奉上,他才探过来脑袋,轻轻谓之,“先生,凉州已经不复朝廷所有了。我们当初所说的破而后立,该放手施为了。”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过后,阎忠眉毛微微挑起,用手指敲着地图上的陇西郡,“所以你就想,此番先去弄险,为了以后从这条道路进攻陇西郡?”

“是!”

华雄点了点头,挪动身体往阎忠身边靠近了些,手指分别在木门道和四门道上划过,“先生,西县的地形险要,叛军想攻进来很难;但是我们想反攻出去也不容易!武都郡如今还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是故,我便想试试从陇西郡打开缺口。”

说道这里,华雄又叹了口气,“先生你是知道的,西县虽然富庶,但终究就只是一个县!土地是不会变大的。”

阎忠略显惊诧,看着华雄的眼神尽是欣慰。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未及弱冠的徒儿,竟然已经深谙了战争的本质钱粮、底蕴!还有人心!

正如华雄所说,土地是不会变大的!

以区区一县的底蕴,去抗衡叛军,就算是一时得胜,也会被连绵的战争给拖垮!

韩遂、马腾和王国这三个人,能够在那么多叛军首领中脱颖而出,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如果在短时间攻打不下来西县,就会转变作战计划,以优势的兵力拖垮西县!

只要让西县战火连绵上一两年,西县的钱粮、兵卒就会被战争这头无底洞给吞没了!

县内的豪强大户,也会因为看不到西县安宁的曙光,转而跑去和叛军暗通款曲。甚至是内应外和!

不要怀疑这点!

豪强大户们能够传承上百年,早就形成了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而且阎忠还知道,跟着张都尉来西县兵卒家眷和难民太多,已经让西县难以负担了。西县毕竟是有上万户的大县,人口稠密意味着耕田紧缺。涌来的这些人,根本找不到多少能开辟耕田的荒地!

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基础!

这些问题都是西县的隐患,华雄想解决,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击退叛军的进攻,和将自己控制的疆域变大!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

阎忠当过县令,也跟随皇甫嵩征战四方,对这些事情早就深谙于心。

是故,发现华雄能看到这些隐患,自然也是欣慰的。

不过呢,他欣慰完了以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狩元,你心急了。不是老夫小窥于你。想从武都郡穿行去陇西,奇袭后再回来,你觉得活着回来的几率超过一半吗?”

超过一半的几率,那就不叫弄险了

华雄心中回了句,刚想开口分辩,却被阎忠抬起手制止了。

“狩元,老夫不是觉得你的谋划不好。相反,老夫觉得很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叛军最多一个月内,就会来袭。届时你出发去陇西了,西县弓箭社和兵卒们在抵御叛军的时候,没有看到你的身影,他们会怎么想?”



顿时,华雄脸上露出了讪讪之色。

他心中一直考虑着大局上的规划,还真没有顾及到这个细微末节士气!

他身为县令,西县的主心骨,若是没有在战场上出现,弓箭社和兵卒们难免会士气低落。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县令都不抵抗,他们为什么要拼命呢?

“是故,老夫觉得你先率军抵御两三个月,让叛军攻势疲软了以后,再找个理由脱身去陇西。这样的话,弓箭社和兵卒们就不会觉得自己在孤身作战。”

阎忠解释完自己的看法,又殷殷叮嘱了一句“狩元,你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也别忘了行伍之中,最重要是事无巨细的谨慎!孙子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如果不能做到西县让叛军无懈可击,你就算是将陇西郡给打下来了都没有意义。”

“诺!弟子谨记先生教导!”

华雄听完了以后,当即起身后退两步,恭敬的躬身行礼。

不过呢,当他再度坐下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些狡诈之色,“先生,时不我待啊!如今将近五月了,两三个月后便是秋收的季节。到时候叛军为了军粮,肯定也会派兵进去陇西郡护粮,我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所以,我最多抵御叛军一个月,就必须要出发。”

说到这里,不等阎忠竖起眉毛,就连忙解释说,“先生,我有办法能让弓箭社和兵卒们,不会因为我离去而士气下降。”

嗯?

阎忠眉毛高高扬起,狐疑的看着华雄,微微沉吟后,便问道“你是想让张都尉主事防御吧?唉,张都尉虽然官职比你高,但是他毕竟和西县弓箭社没有过交集。十天半个月还好说,时间久了,恐怕也难啊!”

“先生,如果再加上一个人,就可以了。”

华雄说完,便用下巴往门外一努。

阎忠不明就里,定眼往门外一看,不由大怒,当即就咆哮如雷“竖子!无耻之尤!”

第一三五章、夏家之女

夏婉,是第一次出远门。

嗯,从武山坞堡到西县,不足百里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是很远了。

当时华雄请夏育和盖勋来西县躲避战火,他们两人都没有答应;不过对将家中小辈送来西县的提议,却是没有拒绝。

年方十二的夏婉,也因此在一个月前来到了西县。

虽然对离开长辈和家里挺不舍的,但她并没有沮丧。因为她在路过四门道关隘的时候,看到了赵昂的妻子王异。

原来在西县,女子也能指挥兵卒的!

得出这个错误结论的她,觉得来西县可以让自己得偿所愿了,也可以让她阿父不再遗憾了。

是的,在夏育的熏陶下,她心里一直想当个将军。

当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夏育把自己的经历当成故事讲给她听。

当她的聪颖好学被众人称赞的时候,夏育就会感慨为什么她不是男儿身。

每当到了她那位未曾谋面早就战死沙场的长兄忌日那天,夏育总会独自饮酒闷闷不乐,伤感着能光耀门楣的儿子英年早逝。

是故,夏婉从小就不爱红妆,反而经常缠着夏育学习行伍之事和舞弄刀弓。

虽然家里的人,不止一次告诉过她,妇好是商代人,在如今的大汉朝,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将军。

但她继承了她阿父的倔强,对每个劝说的人都不做理会。

所以呢,她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很明智!

既然赵昂的妻子王异,都能一直在四门道的关隘上;那么西县的兵卒对自己当个将率,应该也没有异议吧?

至于华雄会不会答应嘛

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在她的小脑袋瓜里,实在是想不出,华雄能有什么理由不答应的!

要是论亲疏关系,他先是阿父的徒儿,如今又和自己定下了亲事,连嫁妆——那杆马槊都先拿去用了!

要是论将略,阿父都夸赞过自己的聪颖,说自己如果是男儿身,将来必然能把夏家延续陈伟世代将门!

要是论勇武

好吧,自己武艺一般,力气一般,弓术也一般

但是为将者注重的是胸中韬略啊,要那么勇猛干嘛呢?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够了!

要什么匹夫之勇!

哼!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婉到了西县后还挺开心的。

就是有一点小遗憾。

华雄领军征战在外,好久都没有回来西县,让她等得有些心烦。

尤其是那位主事县里事务的阎先生,还不止一次拒绝了她提出要去军营带兵的要求。更无奈的是,阎忠不是夏育,根本不吃她装可怜的那一套

好嘛,她只好百无聊赖的在阎忠给她和盖、夏两家小辈安排的小宅里。还让个从家中跟过来的私兵,从天亮到日暮时分,都在城门外等候。

好让自己第一时间知道华雄归来的消息。

今天的她,等到了日暮时分,本来以为又是失望的一天。结果派出的私兵,气喘呼呼的跑回来了,“华县令回来了!他直接去了县府里,好像是被阎先生叫去的!”

夏婉一听,右脸颊的小酒窝便浮现。

二话不说的,就带着欣喜,兴冲冲的赶过来。才走了出小宅子不到十步,她歪着脑袋看了看天色,大大的眼睛扑闪了几下,就挥手唤来跟在后面的私兵,声音很清脆。

“你赶紧去看看,厨房里弄出什么吃食了,我带上点给华阿兄!嗯,不管什么,只要是能吃的就好!如果今夜的还没有弄出来,那看昨夜剩下什么,不发臭了就行!也不要太多,多了我拿不了,有就行了!”

夏家私兵

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跑回去拿了些麦饼什么的,又折回来。

县府看守门口的兵卒和忙碌的小吏,看到她来了,都没有阻拦。

毕竟她是夏育女儿、县令未过门妻子的身份,整个卤城都知道了。

人们还瞄着后面私兵抱着的吃食,脸上露出了会心与善意的微笑。觉得华县令真有福气,以后能有这样体贴而贤惠的妻子。

进了县府,她猫着身体往厅堂里一看,发现华雄正和阎忠谈论事情呢!

想了想,便按捺着心急,等他们聊完。她虽然喜欢恶作剧,但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还是懂得有些场合是不能胡闹的。

就是等得有点久。

连王达和阎温都出来了,她的脚都站得酸麻了,里面两个人还在叽叽咕咕的。

也不知道,年龄跨度那么大的一老一少,哪来的那不多话题!

夏婉心里埋怨着,时不时就在门廊外,猫着身将小脑袋探进来瞄一眼,看他们谈完了没。从行动,将急切的小心思表露无疑。

也让华雄看到了她。

他是县令,座位本来就是正对着门外的。

刚好,他正思考着如何弓箭社和兵卒士气的问题。看到了夏婉,便觉得脑海里蹦出了一道亮光来。

夏育和盖勋的名气在汉阳郡很大。

连同他们的后辈,也会被人们先入为主的觉得,是信得过的人!

是故,他便想自己坚守一个月后,便让夏婉等人配合来掩盖自己的行踪。

借他们的口,来告诉弓箭社和兵卒们,说自己是担忧夏育和盖勋在坞堡里的安危,便带着些随从爬山越岭去武山打探消息了。

这样的理由,只会令兵卒们觉得他华雄是尊师敬道,而不会觉得他是贪生怕死的临阵逃脱!

不过呢,阎忠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

还以为他是先让夏婉,作为替身上战场,鼓舞士气呢!

而就连没有学过礼仪的羌胡,都不会让妇孺上战场!自己教出来的弟子,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阎忠不当场咆哮如雷,喷华雄一脸的口水才怪了。

对此,华雄一脸的莫名其妙。

先是劝慰阎忠几声,再将自己的想法解释一番后,才问了句,“先生,我这样的办法没有什么错吧?你为何如此动怒呢?”

阎忠听完了,一时哑然。

颇为羞恼的瞪了华雄一眼,细细思量后,发现事情还真可行。又看到夏婉来了,便拂袖起身,“今日商议,就先到这里吧,明日我再来和你说些细节。”

说完便施施然的步出厅堂。

这让门外偷瞄的夏婉,又让右脸颊的小酒窝浮现。

在阎忠经过的时候,她很有礼貌的行了礼,然后从夏家私兵手中接过吃食,迈开小步子走进来。到了华雄跟前,脸上的笑容已经盛开犹如繁花,声音清清脆脆的。

“华阿兄,你还没吃东西吧?来,给你带的。”

这种无比体贴的做法,让华雄心中警惕大起。

自从武山坞堡开始修建以后,他就对夏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最喜欢的就是作弄人。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捉弄得越多。虽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善意玩笑,但谁都不想被作弄不是?

“咳咳。”

华雄干咳几声,点头致谢后,便笑着岔开话题,“婉儿,你来西县多久了?住得好习惯吗?有没有缺什么,需要阿兄帮你的?”

“嗯,快一个月了!住得还习惯吧,就是有时候会想阿父。”

夏婉笑吟吟的,又皱起了鼻子,“阿兄你干嘛不吃啊?不饿吗?”

额,好吧。

华雄伸手拿起个麦饼,轻轻的嚼着。

嗯,味道还行,不是那种加入了很多盐巴的那种。

然后呢,等他吃到一半的时候,就猛然激烈的咳嗽起来。

给呛到了!

因为夏婉语气异常坚决的开口了。

“华阿兄!先让我当都伯!”

第一三六章、枭雄之姿

夏五月,天气已颇为炎热。

太阳刚从山峦中跳跃出来,便将火辣辣的阳光播种在大地上,让早起的人儿汗流浃背。

那是跟着张都尉来西县的兵卒,约摸一千五百人。

他们驱赶驮马拉着武钢车,背着弓弩与刀盾,缓缓往木门道出发。

来到西县才仅仅十余日,斥候就带来了叛军在纠集,准备大举进攻的消息。

上官张都尉和西县县令华雄告诉他们,再往南走会遇上羌氐部落,已经无法再退了。想让父母妻儿活下来,就必须抵御住叛军的攻击。

他们觉得肯定能抵御得了。

不光是因为身份上火红色的军服,昭示着大汉永不言败的骨气。

也因为他们家中年迈的父母和妻子,已经用长镐锄头开始开辟田亩,续下了明年温饱的日子。更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们能健康长大、能有机会看到儿女们的儿女。

紧随着他们身后出发的,还有两千黔首。

这些人都是从弓箭社里挑选出来的,士气高昂,且目光与脚步同样坚定。其中五百人赶去猫眼峡;剩下的将会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在历城那边,早就有一千弓箭社的黔首赶往了四门谷;

为了同样的信念不让家人沦为沟壑或者路边的白骨。

华雄驻马在城门外,拱手给出来送别的阎忠作礼,语气带着感激,“县里的一切,就拜托先生操劳了。”

阎忠面无表情,衣袖一挥,就当是回答了。

然后呢,他的脸很快就变黑了。

他旁边的夏婉,兴高采烈的挥着手,大声喊“华阿兄,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跟着阎先生学的!”

是的,阎忠再一次认识到了华雄的无耻。

这个劣徒,竟然将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这种缺德手段,用在了自己先生的身上!

被夏婉缠着要进入军中的他,用了个拖字诀。

先给夏婉说什么她年纪太小,武力也不行,不适合冲锋陷阵什么的。想踏上沙场,也应该以当个将帅为目标,学会“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的本事!马上的,就话锋一转,说阎忠当年是皇甫嵩的账下谋士,最擅长的就运筹帷幄。

小夏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的。

她还是听说过皇甫嵩这位当世名将的!那是比他阿父夏育,战功更加耀眼的人,堪称如今大汉朝的第一名将!

然后呢,华雄还和她来了个约定,说等她学会了阎忠本事的时候,就是入行伍中之时。

所以呢,阎忠只要出了家门,身后就会多个小尾巴,还一口一个先生叫着。

赶不走,甩不掉,更不能打骂了。

好歹是个士人呢,又一把年纪了,难道他还能对个小女孩动粗不成?

阎忠心中别提的郁闷了。

虽然说为人师者,当有教无类,诲人不倦。

但是还真没听过,收了弟子,还要负责教导弟子未过门妻子的!

问过夏婉事情原委的阎忠,就怒冲冲的找来华雄,劈头盖脸的给臭骂了一顿。让他赶紧将夏婉给带回去,管好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却不想,这个竖子嬉皮笑脸的挨骂完,然后就两手一摊“先生,不是雄不愿意,而是婉儿她的性格和夏先生一样,谁都劝不动啊!”

好嘛,阎忠当时在心中,腾起了一股拔出腰侧佩剑的冲动

不管怎么气愤,木已成舟,阎忠终究还是忍了。心中还自我安慰了一句,刚好王达和阎温被派出去了,就当身边多个小吏吧!

嗯,王达去了祁山,接替张都尉主事安置难民。

以他冀县黔首的出身,又曾经在上邽县当过小吏,很容易让难民生出亲切感来。而且安置上千户难民的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城了,让他试着行使县丞的职责。

阎温也同样如此,以他豪强之家的出身,能让羌氐部落信服,便被派去铁笼山主事那些羌氐部落编入户籍。

对这两个人的安排,让阎忠觉得十分得当。

至少觉得华雄在知人善用这方面,他是初具上位者的雏形了。

是故,他想了想,就决定再把华雄往上推一把亲自代笔,为华雄给朝廷上表!

为获得朝廷的嘉奖,以及将华雄的标签给夯实了。

上表中,先是大概的说了耿鄙之败和傅燮的壮烈,以及凉州自西县以北,都被叛军占据的事实;再隐晦的提了一嘴华雄在武威郡烧到叛军军粮的事,最后文绉绉的表了一番忠义之心。

“臣本负薪之资,赖陛下不弃,拔与陪隶之中。受恩以来,感铭殊遇,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之眷。今有王国、韩遂等滔乱天常,贼害忠德,侵夺西川。臣不才,愿效鹰犬之功,登锋履刃,诚忠孝之节,西县若破,唯死而已。”

说白了,就是说华雄感激天子的隆恩,喊出了“人在城在,城破人亡”的口号。

啧啧!

说得跟真的一样。

就连华雄自己看完,都不好意思了,搔着鬓角问“先生,这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

“过了?”

阎忠眉毛一挑,斜着撇了他一眼,将笔放在砚台上,“要不你自己来写?”

华雄当然是不会自己写的。当即就唤人进来,将上表装好,走武都郡进去关中,通过驿站给朝廷送去。

【注自周朝起,就有邮驿传递军事情报;汉朝每30里置驿,由太尉执掌。】

还发挥了雁过拔毛的性格,给武都郡太守写了封书信。

大概意思就是,凉州叛军大盛,若是叛军攻破了西县,武都郡也会迎来战火。

所以请武都太守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支援点物资。

兵力就不奢求了,能运来粮食最好,没粮就运些铁过来打造盔甲或者箭头吧!反正武都郡内有几个小铁矿,要求也不算过分。

当时阎忠看到的时候,嘴角抽了抽,将心里想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他本来想提醒一句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是的,他觉得华雄太过于放权了。

西县的兵卒是张都尉掌控、弓箭社被赵昂和姜隐掌管、铁笼山羌氐部落归华车算来算去,华雄直接掌控的兵力就没几个。

唉,大敌当前,不宜多生事端。等击退了叛军后,再找机会提醒他吧。

阎忠暗自做了决定。

然后呢,等华雄出发去木门道后,守四门谷的赵昂,让人送来一封书信。

说王国派人过来,用妻子同族之情谊和许下西县县令来招降他,被他拒绝了。还让华雄无须担忧四门谷的安危,他一定能守得住。

阎忠看完,就觉得没有必要了。

尤其是他在给赵昂回信,用县令官印的时候,猛然间发现,西县官印好像一直在自己身边。

当即,心中感慨不已,让一句话悄然落地“此子用人不疑,敢以权柄尽付他人,颇有枭雄之姿;类似于高皇帝当年夺天下的风范!”

(卷一,终。)

第一三七章、月满则亏

木门道颇为宽敞,全长约摸就三十多公里。

中间有一段约摸一公里长的地方,十分狭隘,也是通行这条谷道的兵家必争之地。

率领郡兵先行的张都尉,就是选择了这里作为防御点。

在行伍中呆了一辈子的他,从落下营寨到修缮防御工事,都将地利因素利用到极致,让人找不出丝毫纰漏来。

比如他看谷道狭隘和己方是守势,便将营寨扎成了倒三角形。

两侧分别用武钢车、拒马和鹿角构城形成障碍,斜斜往中间加厚,依次排布大橹兵、长矛兵。而中间则是直接排了两队到盾兵,横列在前,护卫着后面的强弩阵。

中军旌旗和传令金鼓,也都安排在强弩阵的后方。

从苍穹往下俯瞰,整个营寨就像是张开了双翼的鹰隼。

这种阵型优势在于,敌军进攻的时候,道路会越来越狭隘,能引发因为拥挤而导致踩踏的事情发生。毕竟两侧会用长矛攻击,进攻的兵卒根本不敢停留。

而且主将和中军牙旗都摆在敌人的视野中,会起到诱饵的作用,让他们奋不顾身往强弩阵冲过。毕竟两军鏖战时,主将战死或者中军牙旗被砍倒,就是奠定了战事的胜利。

当然了,缺点也很明显的。

一旦敌军冲破强弩阵,战事就可以结束了。

另外一个弱势,是这种阵型可守不可攻。严阵以待让敌军难以突破的同时,也割舍了己方趁敌军被弓弩射退,趁机追出去斩杀敌人的机会。

华雄率领弓箭社到来的时候,先骑着战马转了一圈,便将张都尉请到角落里,先是用很谦虚的口气扔了不少高帽子。

然后呢,话锋一转,便露出真正目的来“张都尉,我经历过的战事不多,但有些浅薄之见,想一吐为快。如果说的不对,还都尉莫见怪。”

好嘛,又是浅薄之见!

但凡是和华雄并肩作战过的人,都知道这个浅薄之见说出来了,绝对不会让人愉快。

张都尉就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将视线望去了谷道陡峭的崖壁,声音悠悠的答非所问。

“狩元啊,你我认识认识有些年头了,也能相互托付性命的人。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言了。你个竖子有一点,让人特别看不惯!”

嗯?

华雄愕然。

这不是在说战事吗,怎么突然扯到我的为人行事了?

不过呢,长者的训导还是恭敬接受的。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拱了个手问道“还请都尉直言,雄一定改过。”

“你个竖子还知道直言啊!”

张都尉转过头,就开始劈头盖脸的训示,“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是生死与共的军中男儿,有什么想法直接说不就行了?还扯什么狗屁的浅薄之见!扯什么说错了别见怪!”



好吧。

华雄一脸悻悻。

索性也不装了,直接将自己想法给扔了出来,“张都尉,我年幼的时候,跟着夏先生学习阵列之法。他曾经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方才我看了都尉落下的营寨,便想改一改,或许有机会能让叛军的士气变成‘三而竭’。”

“哦?继续。”

张都尉捏着胡子,眼睛微微有些发亮,静候下文。

“都尉请看。”

华雄直接蹲了下来,用手指在沙土上画出了现在的阵型,又再在原先张都尉安排中军牙旗方位后面,蔓延出两道横线来。

“都尉,我的建议是在后面,再设立一个凹形的营寨。等叛军进攻我军数次以后,我们就放弃前面的阵型,放他们冲进来。”

张都尉没有说话。

用手指在华雄画出两道线的基础上,将整个凹字型营寨完善了。然后便将两道已经有些霜白的眉毛紧紧蹙着,让脸色变得严肃异常。

片刻过后,他就微笑着颔首,称赞道“善!”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华雄这是将人们心理给考虑进去了。

世间之人,终究是凡夫俗子居多。

面对胜券在握的时候,会欣然鼓舞;面对挫折的时候,也会变得沮丧。

华雄的想法,就是让叛军在连续苦战数次后,给他们一种即将迎来胜利的假象,让他们变得兴奋难耐。然后在他们情绪高昂的时候,再用一座坚固的戳破他们的期望,让他们体验一把从山巅之上跌落深渊的挫败感!

这种瞬息转变,会让人都会变得绝望!

甚至是内心崩溃!

进而让王国面对兵卒们士气大崩之下,选择后退休整或者是无奈退兵。

前一种结果,能让己方兵卒有空隙修缮损耗的防御工事;后一种结果,那就是短时间内都不用担心叛军来袭了。

而且,久经战场的张都尉,还想到到另外一个细节。

他不需要担心,己方兵卒贸然从战场上退后,会不会弄巧成拙,引发全军大溃。

这些兵卒和弓箭社,都是抱着捍卫家人的信念作战!

对于他们来说,身后就是家人,根本没有退路!如果自己仓皇逃命了,代价就是让家人被叛军铁蹄肆意蹂躏。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张都尉将手狠狠的,拍在了华雄的肩膀上,畅快的大笑着,“狩元啊,你果然是奸诈无比,此攻心之计运用得巧妙,还是对得起妖孽这个称号的!”

说完,便起身指挥兵卒改变防御工事去了。

徒留华雄揉着生疼的肩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平的腹诽着。

什么叫奸诈无比?

什么叫妖孽?

既然觉得我说得对,不应该是夸奖嘛,怎么就变成了骂人呢?

于此同时,冀县城外有两股叛军在缓缓出城。

一股是往落门聚出发,人数约摸在两千人左右,由王国的次子率领前去西县四门谷。他们并不是去攻打赵昂把守的关卡,而是抱着牵制目的而去。

王国担心华雄会用羌骑的机动力,从四门道冲出落门聚来个围魏救赵。

也有监视武山坞堡的意思。毕竟夏育也算豪强之家,手里几百私兵,明面上不会跳出来,但暗地里搞些小动作还是能做到的。

而王国自己则是率领了主力六千步骑,往上邽县的木门道入口而去。

兵马的声势颇为浩大,他的心情却有些忐忑。

因为斥候的回报。

第一三八章、攻坚利器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被奉为兵家经典的《孙子兵法》里,开篇的一句话就道出了战争中的凶险。

这也成为了王国心中忐忑的由来。

这个华雄,为什么放下了固守城池的优势,选择出城迎战呢?

是的,他想不通。

轻视对手,就是让自己陷入深渊中。

他不会天真到认为,华雄将兵马拉出来木门道与他野战,只是为了逞能。

作为夏育和阎忠的弟子,能被盖勋另眼相看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莽夫!

更不会觉得,没有多少兵力的华雄,能在野战中击败自己。

尤其是他被推选成为叛军统帅后,陆陆续续有一些羌胡小部落前来依附,麾下兵力已经急促膨胀到了五万以上!虽然说,他要留下不少兵马看守诸多城池,但是再征调一万人马出来,还是能做得到的。

王国听到斥候回报的消息后,心中就有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是很可惜,他和麾下将佐商议推演了数日,直到大军出发的时候,都没有将这个“妖”给识破了。

没办法,谁都猜不到华雄打着什么心思。

其一,是他们知道西县没有援军。

武都郡绝大部分土地都是羌氐部落的繁衍地,武都太守不可能、也无没有兵力派出援军。

其二,是他们觉得在木门道中,华雄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木门道的地形,也就狭隘那一小段路程难通行而已。只要己方稳步推进,多派出些斥候,就不会有被伏击或者火攻的可能。

王国思来想去,索性就不去想了。

战场之上本来就瞬息变化,重在随机应变,想得再多也没用。而且他觉得自己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在,可以势压人,一力降十会!

只是到了西县官兵落下营寨的地方,他在亲兵部曲的护卫下,远远观察战场的时候,心中又开始骂起了马腾和氐人杨腾来。

因为马腾和他纠缠了好久,关于显亲县的归属权,以及其他地方的双方势力划分;还有氐人杨腾时不时蹦出来装出流寇劫掠,耽误了他出兵西县的时间。

是的,他觉得自己出兵晚了,给西县太多的准备时间。

让眼前的营寨,变得不好攻打啊!

王国是个知兵的,一看就知道西县是准备死守。

两侧交错放置的武钢车和层层鹿角,还有如林繁盛的长矛,直接扼死了骑兵冲阵的可能;而那中军牙旗飘扬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弩箭折射阳光的冷光。

想击溃,只能用人命去拼!

王国在瞬间,就定下了此战的主旋律。

挥了挥手,他让一个亲兵跑回阵列中,安排兵卒们落下营寨等事宜。又冲着另外一人,点了点头,让他前去西县营寨前喊话。

不是招降,他对劝说华雄加入叛军,不抱有希望。

而是恐吓,试试看能不能让西县兵卒们,心生畏惧和恐慌。

“我家将军率领两万大军来此!不想死的,就速速投降!不然攻破营寨,鸡犬不留!”

这个亲兵,嗓门很大,隔着一百五十步都能让声音传了过来。

华雄也听到了,冲着身边的杜县尉一笑,便取下战马上的三石铁胎弓,往阵前走去。

“嘣!”

强劲的弓弦声过后,营寨外面就安静了。

也让西县的兵卒们,瞬间爆发了一阵喝彩“威武!”

远处的王国,紧紧绷着脸庞,看着那匹空鞍战马正掉头跑回来,“传令,今夜全军戒备。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列阵!”

“诺!”

一人应声而去。

王国又解下了自己的佩剑,递给身边的部曲督,“你持此剑,立刻去催促后军辎重。告诉他们,攻城塔和石砲今夜二更前没有送到,必以军法尽斩之!”

“诺!”

攻城塔,相传发明于西周之前,又名“临冲”。

见于西周伐崇之战。是用木头搭起的矩形架子,外蒙生牛皮,内搁置木板,可载弓弩兵居高射击。

而石砲,也相传发明于周代,又名“抛车”。

见于《范蠡兵法》中记载“飞石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

这两种军械,都是攻城掠地的利器。

但是体积庞大,运输不便;而且木质铆钉和杠杆很容易损坏。

如今,王国前来进攻的时候,考虑到谷道的崎岖,特地让工匠临时赶制了几个小型的。威力虽然便小了些,但应付华雄的营寨已经足够了。

毕竟木质营寨,不可能比城墙更高更结实。

就是有一点不好,时间太仓促,工匠们没日没夜的赶制,也就弄出来了两驾石砲和四座攻城塔。

一夜无话。

翌日,天际线外的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双方军中就擂鼓声大振。

华雄持弓抗着马槊,站在了强弩阵前,在刀盾兵们的掩护下,极目远眺着叛军阵列慢慢从谷道野草中浮出来。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在中军牙旗下指挥的。

但他觉得这些兵卒一直跟着张都尉,早就有了令听号从的默契,自己贸然接过指挥权反而做不到如臂指挥。而后方的一千五百弓箭社,在郡兵出现死伤之前,也就抛射而已,让杜县尉带着就好。

他与其无所事事,不如亲临一线鼓舞士气。

所以呢,当他视野中布满了叛军身影后,牙根就忍不住发酸。

将马槊直挺挺的插入土壤中,转身就跑回来中间牙旗下,扯了下张都尉的袖子,“都尉,叛军有攻城塔和石砲,对我军不利啊。”

“无碍。”

张都尉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叛军攻坚器械不多,区区不足十座,还动摇不了我麾下兵卒的士气!”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被人居高临下的射击和远远的用石头砸,终究处于劣势不是?

华雄想了想,便问道,“要不,都尉你先指挥着,我带人去毁了它?”

“胡闹!”

张都尉闻言,眼睛就是一蹬,低声呵斥道,“你都是县令了,怎么还能只身出去冒险?要是折损在叛军阵中,我军士气就崩了!”

“哈,折损倒不可能。”

华雄抬了抬眉毛,伸手将背后的箭囊解了下来,展示给张都尉看,“都尉,我就出营寨三十步,并不是要孤身去冲阵。”

嗯,华雄的箭囊中,有几只箭矢的箭杆明显色泽不同。

是用铁水浇筑而成的,并非木制杆身。

第一三九章、谷道鏖战

“呜~~~”

“呜~~~~~”

已经在四百步外摆好阵列的叛军,吹响了悠扬的牛角号。

只见许多盾兵提刀横盾,在都伯与什长的号令下,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紧随他们的身后是辅兵,有的背着土包,有的推着攻城车与石砲。

是的,双军鏖战的序章,率先从攻方清理障碍开始。

在盾牌的护卫下,在弓弩和石头的压制下,先填平汉军营寨前的壕沟、陷马坑和挑开铁蒺藜等杂物。

不然白刃战根本无从谈起。

而汉军营寨里,张都尉也不时举起不同的令旗,和让人敲出不同节奏的鼓点,让兵卒们各司其位,准备用弓弩收割血肉的盛宴。

王国站在临时堆起来的土台上,看着刀盾兵们缓缓靠近了汉军营地两百步的时候,便拔出佩剑,往前一指“战!”

顿时,牛皮大鼓如雷,声声颤抖了大地。

“战!”

“战!”

他身后的无数叛军,都异口同声的吼起来,让山谷中的荡漾不绝的回声,昭示了浴血奋战的决心。前排的刀盾兵,更是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约摸靠近汉军营寨栅栏的一箭之地,他们在什长的号令下,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护住背着土包的辎重兵疾步而上。

不过先行发威的,并不是他们。

“砰!”

两驾石砲长长的抛臂,在杠杆重力的作用下猛然发威。

无数鹅卵大小的小石头,带着锋利的棱角,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之后,便犹如百鸟归巢般往汉军营寨中钻下。

“举盾!覆顶!”

无须张都尉号令,汉军中各级都伯、屯长们的怒吼声就响起。

拳头大的石头在盾牌上欢快的弹跳着,有些蹦跶两下就滑了下去,有些却磕到盾牌的边角,打着旋横飞进了几名兵卒的身体里。

有的硬生生钻了进去,有得让骨折的清脆声暴起。

无一例外的,倒霉的兵卒们口中都有凄厉悲鸣涌出,让人觉得阳光都瞬间失去了温度。

实际上,石砲这种没有什么准头的远程攻击,对兵卒的杀伤力并没多大。而且叛军阵中就两架,抛出来的石头都零零碎碎的。

对于上千兵卒的营寨来说,几乎忽略不计。

然而,从空中砸下来的攻击,会极大程度的造成兵卒惶恐。

张都尉深谙这点,却只能选择无视。

石砲发射距离太远了,又是弧形抛投的,几乎都安置在后方。除非是有射程达到六百步的大黄弩或者床弩,否则就只能坐等它因为发射频率过多自己毁掉。

“各部鸣鼙!”

张都尉手中令旗斜着甩了下去,身边的传令兵就急促小跑大声传令。

鼙,是军中大鼓的替代品。因为军中大鼓只有一个,位置在将帅身边。鼙是各部分队携带的小鼓,作为低阶指挥的信号。

“嘚!嘚!”

犹如马蹄声的小鼙响起,汉军兵卒们无须军官的命令,就开始了变化。盾兵以五人为一伍,以盾牌三前两横顶的方式结成了小圆阵,各自将三个弩兵护在中间。

脚步移动声乱糟糟的,组阵却是有条不紊。

看似已经演练过了好多次。

这时喊着号子的叛军们,推着简陋的攻城塔靠近了一百二十步内。

这些高七米以上的庞然大物,顶端的横版上满载弓弩兵。当脚下感觉不到移动的时候,就开始以居高临下的优势,尽情的倾泻着箭矢。

他们才是掩护袍泽填平壕沟的主力。

而栅栏之内,张都尉也令人敲响了生牛皮蒙着的大鼓。

“上弦!放!”

伴着指挥强弩阵的将佐下令,近五百支弩矢在弓弦“嗡”的一声中,犹如蝗虫般激射而出。

叛军刀盾兵们,不再疾步向前,而是半蹲在地上,尽量将身体缩在盾牌后面。

但是他们身后的辅兵们却是不同。

看到箭矢如雨,神眼瞬间变得通红,拖着土包就冲去。

他们是军中地位最低下的兵卒,许多时候都是强征入伍的黔首担任。在身后督战队明晃晃刀子的威逼下,将活路寄托在把手中土包扔进壕沟里。

所以他们很拼命。

完全不顾天上不停抛下的箭矢,和呼啸而来的军弩,只顾低头脚下发力前冲。

他们也是最惨的。

尖锐弩箭的疾驰和快速奔来的他们,撞在一起,哀号声连绵起伏。

他们就是秋后被收割的麦子,一层层的悲鸣着,痛苦的嚎叫着,最终趴在地上,有的还滚进了壕沟里,用自己的身体填了沟壑。

唉,可怜,死了都得用尸体为填壕沟做出贡献。

只是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就在这双方弩箭肆意飞驰的时候,华雄猫着腰,从营寨右侧鹿角中艰难的挤出来。

他小腿上绑着纯铁打造而成的箭矢,背着三石铁胎弓,沿着峭壁趴在沙土上,正四肢并用的快速匍匐向前。

很像一只游弋捕猎的四脚蛇。

三十公分高的野草和身上杂乱挂着的枝叶,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人声沸腾的战场,也让他无需担心身体和地面的摩擦声响被警觉。

三十步的距离,并不算远。

就是隐藏在野草下方的尖锐石头和不知名的荆棘,已经让华雄的双手冒出不少殷红点点。但他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因为多耽误一丁点时间,都会让更多己方兵卒倒地不起。

然而,爬到了壕沟的二十步外,他却不得不选择继续等待。那些用生命在填壕沟的叛军,挡在了他和攻城塔之间,让他无法射出箭矢。

除非,他将改变射击的姿势从趴着射箭变成站立而射!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冒着迎来其他攻城塔万箭光顾的后果!

也就是说,他有非常大的可能,会死。

当然了,他也有别的选择。

比如说原路匍匐爬回去,让攻城塔上的叛军弓弩手,继续倾泻箭矢,继续收割兵卒们的生命。而且回去了,也不会有人指责他。

毕竟毁掉攻城塔,那是床弩或者大黄弩才能做到的事。

让他来做,太强人所难了。

反正两军鏖战,本来就是鲜血的狂欢,是死神的盛宴。

每个人踏上了沙场,都应该做好战死的准备,都应该有再也见不到家人的觉悟。

他是天子亲自任命的试守西县县令,还挂着大将军麾下行别部司马的官职,是西县抵御叛军的主心骨。

以常理来说,他的命,比一百名兵卒的命更重要。

不应该折损在这里。

对!如此之类的理由,华雄不需要去解释,就会有无数人为他开脱,将他的行为变成理所当然,变成顾全大局的美誉。

说实话,早就习惯用利益得失去谋划未来的他,心中瞬间闪过了犹豫。

只是当他常年练习射术的耳朵,十分敏锐的在喧嚣的战场中,捕捉到了己方兵卒的惨叫与哀嚎。甚至他还分辨出来了,其中一记戛然而止的惨叫,正是早上请教过他射术的兵卒。

是的,他分辨出来了,那是一位未及弱冠的强弩手。

家中有年迈的父母,有年幼的弟妹,还有一位定下亲事的妻子,等着他回去娶过门。连聘礼都下了,连未来孩儿的名字都想好叫什么了



华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也将心中那一丝犹豫,给呼了出去。

人活着的时候,生命或许会分三五九等;然而在死亡面前,却从来都没有贵贱之别。

至少,如今的华雄,觉得没有区别。

他小心翼翼的,将身体蹲了起来,左手将背上的三石铁胎弓取下,右手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铁质箭矢。

眼睛犹如鹰隼般盯住了,前方一百步内攻城塔。

高度七米以上的攻城塔,支撑的四条杆子也很粗。想射断,不光需要强劲的力度,还需要让箭矢准确的在杆子之间铆钉合处。

而且,他一旦暴露在叛军的视线中,就不会再次射击的机会。

很快,华雄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脑袋也微微斜着,让耳朵迎着风儿,让脑海里亮起点点光芒,汇聚成为远处的攻城塔。

这一刻,他心无旁骛。

战场上的厮杀声,仿佛都离他远去。

时间仿佛像是断了线的沙子,颗颗粒粒的掉落,走得非常的慢。

耳边只剩下了仲夏的风儿,在他耳畔呢喃,拨弄着他额前的发丝。

时而尖锐粗鲁,像是想将他的发丝猛然拔去;时而温柔调皮,像是想用他的发丝挑逗出一个喷嚏来。

终于,他额头的发丝停止了飘舞。

猛然,他的眼睛张开了。

起身,搭箭矢,引开弓弦,让箭矢激射而出!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用铁水浇筑而成的箭矢,笔直的穿过了填壕沟的叛军,急促得连风儿都来不及呼啸呻吟,狠狠的撞在了攻城塔其中一条支撑杆的铆钉上。

“咔嚓!”

木屑飞舞,碎木片激飞。

木质的铆钉瞬息间,被挤压成为木渣滓,带动了杆子往后拱。急剧扩大的裂痕,终究还是战胜了木纹理的韧性,断了。

“轰隆!”

巨大的攻城塔晃了晃,斜斜倒下。

“啊~~~~~”

“啊!!”

横板上的叛军弓弩手,惊恐的嘶叫着,本能的想抓住点什么来固定自己的身体。有的人抓住了木杆,却有更多人抓住了自己的袍泽,无论对方怎么挣脱都不放手。

然后他们都一起跌落谷道坚硬的地面上。

让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清脆的骨折声,还有犹如西瓜迸裂的脑浆和血液,为这方炼狱战场添加新的旋律。

华雄没有看到这一幕。

在射出箭矢后,他就猛然后方扑倒在地,四肢匍匐游向另一侧,想赶在万箭齐发来临之前跑开。仓皇之下,连下巴被石头磕流血了,都来不及擦一下。

不过呢,他是白费工夫了。

其他三座攻城塔上的叛军弓弩手,本来就没有将视线落下峭壁边上;等袍泽们从半空中跌落惨叫的时候,注意力又转回己方阵列震惊去了。

这也让华雄心中庆幸至于,还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那就是既然老天爷眷顾正浓,就再来一次吧!

事实证明,索取无度的无耻,连仁慈的老天爷也会厌恶。当第二座攻城塔倒塌,华雄终于迎来被几百支箭矢追逐的感受。

就算他跑到营寨前,有兵卒奋不顾身的为他架起盾牌,他还是被射中了。

庆幸的是,射中他的是箭矢,而不是弩矢,穿透力没有那么强。一支只是在他身上披着的札甲留下个痕迹,另外一支擦过他的小腿,刮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西县的兵卒们,在看到攻城塔轰然倒地,都爆发出了颤抖大地的欢呼声。看着华雄的眼光炙热无比,犹如看到了心中倾慕的女人正在

咳咳!

是敬畏如鬼神。

与之相反的,则是对面正在观战的王国,他脸色黑如锅底。

只剩下两座攻城塔,承载的弓弩手太少了,已经无法压制汉军们的射击。也意味着,光靠辅兵们是不可能完成填平壕沟的。

但是王国并不沮丧。

他一直都奉信着,自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人,也从来都不是吝啬麾下性命的人。

尤其是他麾下,有许多人都是刚来投靠的羌胡小部落。

翌日,同样是清晨。

天空上多了好多云朵,让阳光变得懒洋洋的,只吝啬的投射点点斑驳在大地上。

从叛军营寨先行出来的行列,变成了披着皮甲、拿着各种各样武器的羌人。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和看到了猎物的西北狼很像。

因为王国给他们许下的利益是,攻破汉军的营寨,通行木门道之后,西县就是他们肆意掠夺的地方。

在财富和女人的刺激下,羌人们奉信战死为荣的传统,和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信条,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战鼓如雷鸣,当王国让弓箭手用抛射,倾泻箭矢进入汉军营寨中。他们就微侧身,用简陋的木盾护住了脖颈前,便咆哮着悍不畏死的汹涌奔来。

“杀!”

“杀!”

无论是壕沟还是鹿角与拒马,还有如蝗般的弓弩,都没有能熄灭他们眼中的狂热。

这一天,注定了是死神大笑开怀的日子。

第一四零章、临阵练兵

攻防战已经持续五日,除了平添数百缕亡魂外,一切没什么变化。

当然,绝大部分亡魂属于王国那边招揽的羌胡小部落。

崎岖不平的山道,给防守方挖壕沟、陷坑等带来困难的同时,也会造成进攻方勇往直前的天然阻碍。至少张都尉用鹿角围起来的第一层栅栏,就没什么损坏。

华雄站在中军临时搭起来的简陋巢车上,扶额遮光,极目远眺。

此刻已经夕阳如火,对方叛军正三五结阵徐徐而退,很谨慎的提防着,官兵会趁势杀出,衔尾冲击己方大营。

这也让华雄的眉毛微蹙。

他倒不是在可惜,叛军的谨慎让自己没有机会扩大战果。

依着地势而守,是早就定下来的鏖战方略。就算是有机可乘,张都尉也不会让将佐冲出去短兵相接。

西县的底子太薄了。

就算和叛军拼成以一换五,华雄也消耗不起。

王国此番率领来袭的麾下,大多都是陇西郡的参狼、烧当、烧俄等种羌的小部落,以及一些化外羌胡,比如陇西以西的钟羌、广汉属国(后来的阴平郡)以北的白马氐人等。

这些羌胡,本来就是王国以利诱之,拿来当炮灰的。

买命钱都付了,死了也不可惜。

而西县这边,举县兵卒都拉出来了。在编的农户,也是一户出一丁,运送粮秣以及打造甲衣器械等。

可以说,西县此次迎战,只有败,和不败而败两种结局。

守不住,不用多想,王国会将纵容麾下将西县劫掠搜刮一空,解冀县兵粮不足的困境。并且还会强制迁徙黔首百姓,给参战的羌胡部落腾出土地。

守住了,则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西县之前囤积的物资会被消耗一空,连今年的耕种都会因为抽调壮丁服徭役而歉收。

未来数年内,都得勒紧腰带过日子。

让华雄忧虑的是,叛军在数日之间,竟然就做到了进退之间颇有章法。

彼诸多种羌部落,本来就恃勇逞强,不晓军阵之法,各自为战。而且此番在木门道中,受地形限制,他们晓习的羌斗之法无从发挥。

攻坚,那是号令严谨的汉家儿郎才擅长。

虽然说,生长于边陲之地的士人,多多少少都通晓兵事。但王国在短时间内,就能将叛军约束于斯,也绝非易事。

果然,能趁势而起的人,都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因此,华雄就想到了更多。

他觉得,王国对能否攻下西县,并不是很在意。

又或者说,攻下西县,只是王国的次要目标。

夫战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华雄不认为,王国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

挟着耿鄙身死,陇右不复汉室朝廷所属的锐气而来,任何一个统帅,都应该倚仗兵力优势,将所有兵力一举压上,昼夜不停的攻打,以势破敌!

而不是稳打稳扎,鏖战五日才死了几百人,连外围鹿角都没破坏多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华雄将自己置身于王国现今的状况,换位思考,就觉得王国的目的不难理解。

无非是想借此机会,磨练出一支言行令止的精锐!

作为立足西凉的根本!

想想也是。

西凉叛军如今三大势力中,韩遂的麾下起势数年,历经金城之战、美阳之战等战事,早就磨合得差不多了。而马腾就更不用说,他聚拢的麾下,绝大部分是原先凉州的兵卒,早就有了军令如山的概念。

反而被推选为首领、架在火上烤的王国,是最弱的。

麾下除了旧日的家中奴仆僮客能称为行伍之师,其他兵力都是拼凑的。

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号令不一,忠心度和战力都堪忧。

打顺风战的时候还好,本着抢夺战利品的心思就能让他们骁勇无比;然而一旦战事不顺,这些羌种部落绝对会扔下王国,在各自小头领的带领下一哄而散。

刚好,战场是世上最好的磨合剂。

生死之间,不但能磨练出与子同袍的同仇敌忾,还能将遵守军规军法潜行默化的灌输进去。

至于不教而战谓之杀嘛

战争哪有不死人的!

精锐之师,不就是百死余生的老卒吗!

而且,华雄以己度人的觉得,王国临阵拿人命来拔苗助长,还有另一层心思。

解决粮秣不足的困境!

此消彼长。

战死的人多了,粮食自然就变得充沛了。

因而对王国而言,将此战维持两三个月,才是最佳选择。

至于两三个月后,因为师老兵疲,无力攻下西县,也无所谓。

反正己方的兵卒磨练得差不多了,秋收时节也逼近了,到时候有精兵有粮秣的,还在意这小小西县干嘛?

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汉室故都所在,所积累的财富不是更丰盛吗?

他们举兵占据陇右,往自己头上安个大汉叛逆的标签,不就是为了进图关中,依托四塞之地构筑王霸之基吗?

初心不忘,方得始终。

饮马洛阳,问鼎轻重,席卷天下,称孤道寡,不是更香吗?!

何必本末倒置邪!

“呼~~~~~”

心中闪过诸多念头的华雄,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

视线投向了趁着战事稍歇,入阵巡查兵卒情况的张都尉。

他正呵斥着己方阵前督的各级将佐,让兵卒清点刀枪箭矢的损耗,以及后阵弓箭手修缮栅栏工事等杂务。

挥手招来身侧的骑督姜叙,低语说道,“伯奕,你让骑卒收拾下,一刻钟后我们去历城。”

“诺。”

姜叙先应了声,又小声的问了句,“司马,要不我自己带骑卒过去吧?这里虽然有张都尉在,但司马也离去了,怕是影响了军中士气。”

的确,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对于从冀县过来的郡兵来说,只要张都尉还站在中军旌旗下,他们就不会有被抛弃的感觉。而对于西县的弓箭社而言,华雄去历城那边,会让他们不安心。

虽然说历城那边的兵力,比卤城少多了,但叛军的主力在这里啊!

本来就敌我悬殊,县令却没有临阵抵御,他们多多少少会有别样的心思。

“无碍,伯奕不必担忧。”

华雄露出微笑,笑容里有些意味不明。

也让姜叙挑了挑眉毛,不再发问,拱了个手便转身离去。

他来西县任职时日不短了,对华雄的了解也颇多。

他知道,每当对方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往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就是会让阎先生破口大骂“竖子奸诈”的那种计较。

恩,这种思量,他虽然好奇了点,但也不想沾上。不然被家中老父知道,自己也成了个“奸诈竖子”,那一顿棍棒加口水敷面是免不了的。

这种乐趣,还是让华司马独享吧。做属下的,还是不要上官争锋的好。

第一四二章、可为贼否

王灵,字文善。

家中世居武都上禄县,是郡中颇有影响力的豪族之一。

【注找不到王灵的字,杜撰的,取自《诗·墉风》灵雨既零。笺:灵,善也。】

而在西凉这片边陲之地,能被称为“豪族”的宗族,通常都要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不用说,是富者田连阡陌。

坐拥大量土地与奴仆僮客,是立身之本。

其二,则是和周边羌胡部落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他们会依托家族的影响力,世代都安排家中子弟在郡内谋职,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家中的话语权,另一方面是为了更好的和羌胡部落打交道。

比如借着官身以大汉朝的权威作为声誉担保,组织商队和羌胡部落互通有无,谋求财富及情谊。又或者,暗中刻意勾搭羌胡部落的首领,引为家族外援的同时,也是保证羌乱再起的时候,用这点香火情分来避免沦为劫掠目标。

世代传承的王家,自然也是深谙其中。

王灵,就是王家这一代在郡内谋职的人,给武都道的县尉当副手。

而他家中勾搭的羌胡部落,则是集中在羌道境内。王家有一支商队,长期为那边的羌胡部落运送战马、皮革等物资前往益州的汉中、广汉郡、蜀郡等地贸易。

赚取中间差额的同时,也将双方关系发展得如胶似漆。

除了没有结为姻亲外,什么称兄道弟、你好我就好的,都玩了个遍。

不过呢,世道这东西,难免会有坎有坷。

因为西凉叛军声势大盛的关系,广汉属国(阴平)的都尉高颐,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注属国行政级别为郡,不设太守,而设都尉,掌军政大权,护境内羌胡不起叛乱。】

他觉得大汉朝廷无力将凉州叛军平定,而自己牧守的辖区,毗邻着白马、钟等化外羌胡,以后也难免会成为城门失火遭殃的那只鱼。

这种事情,是必然的。

那些化外羌胡,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一百多年来,每一次西凉羌乱起,和凉州接壤的广汉属国,都会迎来战火。

而作为属国都尉,守土有责。

迎战,以麾下那一丁点兵力,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虏,沦为笑柄。

不战而逃,就会被朝廷追责,还连累了家族的声誉。

思来想去,他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依旧在任的时候,大举搜刮钱财,偷偷运送回去家族所在地。

就当是为家人,谋求未来崛起的希望。

是故,王家这支过境的商队就倒了霉。被高颐暗中指使阴平氐人雷姓部落,给劫了。

顺带的,也让王家一下子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那批交易的物资,是好多个羌胡部落拼凑的,如果不能顺利的变成钱粮和刀兵器械回来,王家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在羌胡部落里,更加注重利益,礼仪没有什么生存的土壤。

为此,王家奉上厚礼,请求武都太守刘躬派人去交涉。

只是交涉的结果很不理想。

高颐一口咬定,那不是他治下的氐人雷姓部落所为。

还隐隐以警告的方式,说西凉正值多事之秋,让王家不要胡乱攀咬。别因为一支商队的物资,将阴平的氐人也逼急给起兵叛乱了。

最后则是打起了官腔,表示一定会严查出个结果来,给王家一个交代。

至于这个结果,是什么时候出来,那就看天意吧。

王家对此,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一方面,广汉属国隶属益州,高颐根本不会卖武都郡太守刘躬的面子。

而且指望通过交涉益州刺史,压制高颐也不可能。

如今的益州刺史是郤俭,其人昏庸无能,用钱财从天子刘宏那里买到的官职。到任后横征暴敛、大肆收税,早就被高颐用钱财给巴结上了。

他才不会为了不是治下的豪强之家,去找高颐的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王家为羌胡部落操办的交易品,如刀兵器械等,是犯了朝廷法度的。

偷偷摸摸的做还行,官府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然而一旦被捅出来了,第一个找王家的算账的,就是武都太守刘躬。

当然了,王家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虽然说他王家底蕴也厚,挤挤挪挪的凑出钱购置兵械,赔给羌道境内的那些羌胡部落,也不会伤筋动骨。

但如此一来,王家的声望就会大跌!

被明着打劫了,如果不找回场子的话,这样软弱的豪族,是没资格繁衍在陇右的。

恰好那时候,华雄发挥雁过拔毛的本性,以唇亡齿寒的名义,请求支援物资的书信落在了武都太守刘躬案几上。

刘躬为人还是很仁厚的。

咬了咬牙,便将库存清点下,凑了些环首刀和铁锭让人运去西县。还亲自下令,点名道姓的指定让王灵率兵护送。

私底下,却将华雄那封书信,也扔给了王家。

意思很明显,商队的事情,他是没办法帮上忙了。你王家死马当活马医,借着护送物资的机会,找华雄试试吧。

一开始,王家的家主觉得,刘躬挺敷衍的。

一郡太守都解决不了的事,竟然推给一介县令?!

但王灵赶回上禄县的家中后,就觉得太守刘躬给王家指了条明路。

他很早就和华雄有过交集,又在常年在军中任职,对华雄的事迹也颇为关注。

那是个胆大妄为的主!

区区百骑,就敢跑去畜官救夏育!

不足千骑,就敢跑去武威郡的祖厉县,将句就种部落首领滇吾的粮秣,一把火烧了!

关键是都成功了!

以此来推断,华雄要是愿意的话,隐姓埋名的带上几百骑,偷偷跑去广汉属国打都尉高颐的闷棍,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王灵还知道,华雄和河池窦姓氐人关系很不错,有些力所能及的便利是能给的。

比如帮忙隐藏踪迹什么的。

至于最后的问题,华雄会不会为了帮王家出气,披上贼皮去打劫

也很简单。

西县为了抵御王国的叛军,穷得打秋风都打到临郡的太守身上了,王家适当的扔出一些家底,还是可以让他心动的。

因此,王灵在遇上华雄的时候,就很直接的扔出了王家的诚意。

也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并且强调说,他王家知道那批物资是要不回来的。只是求华雄帮忙去广汉属国找雷姓氐人部落的麻烦,狠狠打都尉高颐的脸!

给王家出一口气!

以此来宣示,他上禄王家,不可欺!

哪怕官职为属国都尉,也不行!

所以呢,华雄听完了,当即哑然。

好歹自己也是天子亲自绶官的县令呢,你王家竟然想让我去当贼?而且就付出区区两千石的粮秣?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廉价了?

第一四三章、天若予之

交涉事务的时候,谁的底牌亮出来早,谁就得吃大亏。

王灵就是这个悲催儿。

他一见面,就将自己家中的困境给扔出来了,还一腔情愿的以为,西县防御叛军很吃力,华雄是拒绝不了自家两千石粮秣的。

事实上,华雄并不是拒绝不了。

而是根本不会拒绝,就算王家不给两千石粮秣,华雄都会创造条件去帮一把。

因为帮王家,就是帮自己!

此番他率军去王国后方陇西郡来个突袭,就避不开羌道那边的羌胡部落。

如果那些羌胡部落担心假道灭虢的事情发生,愿不愿意让道都是个问题。就算让开道路了,也要担心他们会不会私下派个人走小路,先行一步前往陇西告密以博得钱财,让华雄的奇袭就变成自投罗网。

这也是当初战略刚提出来的时候,阎忠劝阻的原因。

不可操控的因素,太多了。

而刚好,王灵就提及了,他家中世代与羌道的羌胡部落勾搭,关系很好。至少能让他们让开道路,并且隐匿消息。

如果王灵知道西县这一战略的话,只需要扔出这点,就能让华雄做出承诺了。

毕竟奇袭陇西的计划一旦成功,西县的鏖战就可以解除!

也就是说,王灵太心急了,都没有摸清华雄的处境,就扔出了底牌。

“文善,王国叛军寇西县正急,此事我现今无法答复于你。”

华雄微微沉吟一会儿,便面露难色,安抚了王灵一句。

随后,就挥手招来两个亲近随从,细细叮嘱他们为武都太守运送物资的车队引路,又示意王灵一起策马前行,“恰好我此番也路过羌道,既然文善家中与那边羌胡部落有交情,就劳烦文善辛苦一同前往,免得双方起了不必要的冲突。”

王灵听了,不做推辞,只是神情颇有些愧色。

他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

两千石粮秣,对于一家一姓而言,不是小数目。但对于有万户黔首的西县来说,却是不值得一提。而且华雄正忙着守护大汉权威呢,自己却以利言事,颇有以私挟公的味道,传出去了难免跌了上禄王家的声誉。

不过他能被家中挑选出来,入职官府当宗族话事人,胸中还是颇有沟壑的。

是故,他控马微微落后华雄半分,拱手应诺。

“华司马既邀,灵敢不相从?”

在并骑的时候,他不但不再提及家中私事,而是很细心的讲起了羌道的地理以及人物,隐约提及了陇西郡临洮一带如今的状况。

看来他也猜到了,华雄率军路过羌道是要干嘛。

此子,倒是不俗。

华雄心中暗赞,索性也不做隐瞒,将自己要去陇西的事说了,直接因此询问此行的危险以及阻碍。

一人真心求教,一人有心结交,倒也让路上不乏欢笑。

待到日暮西山,西县骑卒落营歇息,他才趁着吃食的时候,给华雄告罪,“华司马报效朝廷不惜性命,率军深入陇西,而我却以私事相求,实在是惭愧。我上禄王家世代在陇右传承,也是受了朝廷庇护。今日许下的那两千石粮秣,就当是王家报效朝廷之恩,以粮秣壮华司马军威了。”

嗯?

明的不成,就想玩心眼的?

看你长得赳赳莽夫的样子,倒是挺会曲线救国的嘛。

华雄看着的王灵,心中大感惊奇的时候,也颇为好笑。

西凉男儿性情行事,豪迈轻死,是不愿意亏欠人情的。一旦接受了别人的好意,那么,豁上性命了也要还上。

要是接受了王家这两千石粮秣,华雄还能落下王家那档子事?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名声,不怕被人非议吗?

“无功不受禄。你王家毕竟不在西县,粮秣就不必了。”

华雄摆了摆手,一脸严肃,“文善,并非是我有意推脱,不愿帮你家中一把。你我熟稔数年,义气相交,就算没有粮秣,我也会力所能及帮衬一二。只是此去陇西甚为弄险,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未是定数,又怎敢轻易许诺于你?”

话落,王灵一脸黯然。

扯下腰间的酒囊,呡了几口后,就静静的任凭月光在他脸上惆怅。

同席而坐的华车,眼光偷偷在华雄与王灵之间打量一番后,便轻声安慰道“文善兄,你又何必如此伤神?我家阿兄也没说不出力,只是现在无暇顾及而已。待到西县击退叛军了,此事就可以再议了。”

“也对,是我心急了。”

王灵闻言,起身拱手谢过,“一路护送物资,颇为乏困,我就先行歇下了。”

“好。”

华雄两人也起身拱手致意。

待王灵走远了,华车顺势坐下,从火堆上取了块烤得差不多肉干递给华雄,笑得有些诡异,“在阿兄心里,是不是将上禄王家,当成了第二个‘西县盐泉’了?”

“就你话多,吃食都堵不上嘴!”

接过肉干的华雄,顿时就侧头一瞪,呵斥道。

骂完,自己反而先笑了,“你也早点去歇着吧。恩,先去看看骑卒们安顿好了没有,记得派人轮流守夜。”

“好,我去看看。”

华车哈哈一乐,径直起身而去,“阿兄也早点歇息。”

“恩。”

微微一声鼻音,华雄摆了摆手,看着一轮下弦月陷入了思绪中。

正如华车所说,王灵此番有事相求,让他有了些心思。不是针对上禄王家,而是想借着上禄王家这次契机,把手伸进武都郡去。

西县太小了,根本撑不起他心中的野望。

对于华雄的野心而言,武都郡从地理位置上,就是志在必得之地!

武都郡内不但有西汉水和故道水冲击而成的盆地(成徽盆地),土地肥沃;而且上可通陇右、关中,下接巴蜀。

也就是说,将武都捏在了手里,华雄就可以挟关西精兵之锐,进图富饶的巴蜀或者四塞之地关中。

无论得到了那一个,都能奠定王霸之基!

当然,这是比较长远的计划。

而于如今来说,能取得武都境内一些豪族的支持,也能让华雄蓄攒实力大有裨益。

原本在他和阎忠的计划里,就是将王国控制的陇西郡,当成乱世崛起的第一个的目标。想占据陇西郡,就得将羌道纳入囊中,才能将西县和陇西连为一体。

这一路上,他还在想着,怎么让羌道境内的羌胡臣服呢!

刚好和羌道境内羌胡部落勾搭很深的王家,前来求援,就如同刚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此情此景之下,华雄怎么可能轻易答应了呢?

华雄觉得,自己若不拿捏一番,都对不起王灵的坦诚不是?

再说了,有道是“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对不起老天爷青睐的话,那是会遭雷劈的。

呵!

第一四四章、初临羌道

翌日。

稀疏的星辰尚未隐去,朝阳就迫不及待的从山峦中跃出来,给大地播种了一层火红。

将近六月了,天气也愈发让人无法忍受。

五更便造饭吃食的西县兵卒,才行军了一个时辰,便觉得阳光异常炙热。

驱马行走在前端的华雄,抹了一把沾满灰尘的脸庞,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下旁边的王灵。

才进入羌道境内没多久,就已经有好几拨先行的斥候回报,说遇上了零零散散的羌胡游骑。而且从他们的服饰中,还能分辨出来自不同的部落。

他心中有些忧虑。

倒不是怕了羌道那些部落。

他这次带出来的五百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历经战事的精锐老卒。真要和那些羌胡部落起了争端,就算因为人数劣势打不赢,也有自信杀出条血路回西县。

而是觉得将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很不好。

上禄王家的情分,确如王灵所说,能让这些羌胡不干涉他的通行羌道吗?

华雄微微眯起了眼睛。

昨日王灵说起细细说起羌道风土人物的时候,他就发现当初想从羌道攻入陇西郡的计划,太不切实际了。

羌道,算是西秦岭山脉和青藏高原的分割点,境内山势起伏,地形险恶。

想从这里前往陇西临洮,道路并不多,且绝大部分都无法让战马通行。唯有的选择,是穿行一段羌水河谷,再循着洮水(后世岷江)支流而上进入临洮。

而羌道的绝大部分羌胡部落,都聚集在羌水河谷周边。

因为这一带,是白龙江流域和洮水流域的交汇点,土壤肥沃,水草丰茂。

【注这里也是后三国时期,谙熟羌事的姜维屯田驻军点,史称“沓中屯田”。而上方的白龙水流域,有一条支流翻越山岭横插入阴平形成“涪江”,蜿蜒入蜀,也就是邓艾偷渡阴平灭蜀的路线。】

聚居在这里羌胡部落,因为温饱问题不大,加上此地易守难攻,大汉朝廷并没有形成有力的控制,倒有些安分。

既不怎么把朝廷的权威放在眼里,也不会动不动起兵叛乱。

不过,想想也对。

温饱能自足,又无苛捐杂税之苦,待在河谷里,白天耕耘放牧牛羊,晚上篝火欢腾入帐篷造人,小日子也很惬意啊!

又何必去干刀口舔血的事。

是故,这里的羌胡部落也很排外,并不欢迎外人前来破坏了这种闲适悠哉的生活。

华雄想借道,还是率军通行,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在心里嘀咕着,却见前方一骑斥候奔来,“报!司马,前方十里有羌骑来,约莫两百骑。”

“恩。”

点了点头,华雄高举起马槊,厉声呵道“止行,戒备!矢锋阵!”

“矢锋!”

“矢锋!”

顿时,华车及杜县尉等人,纷纷策马出列,来回大声呵斥着各自麾下调整列阵。让原先松散行军的阵型,瞬息间就做好了进攻的姿态。

也让一旁的王灵眼神有些炙热。

他家中的私兵,可没有如此声势。甚至是武都郡的骑卒,都没有这样言行令止的高效。

不愧是夏司马的弟子!

也难怪一介寒门黔首出身,短短数年就能名扬西凉!

心中暗赞了声,王灵连忙拱手出声,“司马,来骑不多,应该是羌胡首领们来问讯的。要不让我先去探视一番,也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你当然要去!

我又不是邀请你来游山玩水的。

华雄心中嘀咕,脸上却是布满了笑容,“那就有劳文善了。恩,我随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说完,不等王灵拒绝,就策马而出,用雄壮的身躯将王灵隐隐护在了身后。

这一细节,让王灵不由心生暖意。

觉得华雄此人,还是可以深交的。

无论届时他愿不愿意帮上禄王家一把。

两人驱马小跑了约莫一刻钟,便见一箭之地外,有羌骑盘桓在溪水畔。

服饰各有不一,有鸟羽别耳后者,有金箍束发者,亦有袒露胸襟者。唯一可确定的是,他们都活得挺好,没有陇西那边羌胡筚路蓝缕的困顿之相。

那些羌骑见到华雄与王灵缓缓走近,便一阵喧哗,冲着华雄指指点点的。

好吧,他们不是觉得来人雄壮而喧哗。

而是华雄手上的马槊,长达60锋刃闪耀的阳光斑斓。

这玩意在整个大汉朝,都是千金不易的稀罕物。

一金箍束发者,策马而出,大声问道“来者是何人!为何”

“元棘亓首领,可还记得上禄王文善否?”

未等他说完,王灵就踢了下马腹,越过华雄迎去。

“原来是文善!”

那羌人一听,策马迎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笑容来,“你今日不当值?还是说,一休沐就口馋我部落里的牛羊了?”

“那是!首领今日不慷慨解囊的话,我就不回武都道了!”

王灵也大笑,勒住战马,把住元棘亓的手臂,“首领,待会我们再叙旧,容我先介绍一位西凉豪杰!”

“哦,何人?”

元棘亓咧着嘴,笑容依旧。

眼睛却早就盯住了马蹄缓缓而来的华雄。

眼神也时而炙热,时而谨慎,不断的在华雄手中马槊以及左右两个箭囊上来回穿梭。

“冀县,华雄。”

华雄将马槊横在双膝上,拱了下手。

“华雄!?”

元棘亓一听,眼眸瞬间缩敛,右手更是放在了腰侧的环首刀柄上,“不知华县令率军越境而来,所为何事?羌道的诸多部落,可没有一人参与叛乱!”



怎么,我在羌道的名声是好战吗?

怎么这元棘亓一开口,就直接撇清自己不是叛军?

华雄神情有些尴尬。

而旁边的王灵,则是再次握住了元棘亓的手臂,急忙出声,“首领莫介意,华司马与我是故交,此番前来另有他事,并非是征讨羌道。”

安抚了元棘亓,他又向华雄拱了下手,“请华司马见谅,元棘亓首领并非是有意冒犯,而是正值化外白马羌正蠢蠢欲动,所以误会了司马的来意。”

白马羌?

这就有趣了。

华雄眉毛微挑,把手放在了下巴上。

第一四五章、愿闻其详

最早的生活于武都郡的氐人部落,最强大的当属白马氐。

自秦朝以后,武都郡纳入汉人的统治,白马氐这个部落也开始分崩离析。

一部分白马氐人臣服,继续繁衍在武都河池和沮道、广汉属国以及蜀中一带,只是不再用白马这个部落称呼。

而另一部分则是战败迁移,至羌道的西北方的西顷山——岷山一带(青藏高原),和当地的羌族融合,形成白马羌。

【注后世大多数研究者认为,如今分布于岷山东部及秦岭西端的“白马zang族”,就是武都白马氐人的后裔。】

那边生存条件,比起武都郡而言,更加苦寒。

因而白马羌也一直想着,重回故地武都郡繁衍生息。

这也是每次西凉羌乱起,武都郡和广汉属国都会迎来战火的缘由。而武都郡最西边的羌道,不可避免成为抵抗白马羌的第一道防线。

正逢此时大汉朝天灾频发,黄巾之乱大伤元气,官府无力维护边境安危,羌道的羌胡部落也只好自求多福。

元棘亓的部落,是羌道境内最大的部落。

其人也颇有胆略,聚集羌道的诸多部落会盟,以一百多年来西羌起兵都失败为例子,说服了其他首领不参与这次羌乱,并且拒绝了白马羌的拉拢。

嗯,白马羌是想趁着大汉朝廷的主力被王国、韩遂等人吸引,和羌道的诸多部落合力,一起占据整个武都郡及广汉属国。

当然了,志不同道不合,那就是敌人了。

拒绝了白马羌的好意,也必然会迎来战火。

毕竟是挡了人家的道路,想一别两宽、各自安好,那是不可能的。

因而,元棘亓和其他首领,也积极的拉拢武都境内的豪族,寄望通过他们用部落里的物资,换回来刀枪器械,以图自保。

却不想,扔出去交易的物资多了,反而引起了广汉属国都尉的贪婪,给劫了!

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华雄率兵而来,元棘亓不由就多想了点这个华县令,是不是也觉得羌道出产颇丰,就想学广汉属国那都尉,也前来勒索一番?

待到王灵在华雄的默认下,将袭击陇西的事情说了,他才大喜过望。

因为华雄率领汉军在羌道境内出没,对白马羌都是一个威慑!

无形中给羌道造势!

会给白马羌一个假象羌道境内,并非只是羌胡部落堵道,还有一支汉军在守戎!甚至,这支汉军还有余力袭击王国的叛军!

哪怕他们之后探明清楚了,这支汉军来自西县,是华雄所率领,也不敢轻易进攻羌道。

他们会担心,羌道境内的部落,已经和华雄达成了攻守互助的盟约。到时候大战一起,西县的兵马会前来助阵。

退一步考虑,羌道只不过是武都郡的入口罢了!

想占据整个武都郡,就必须将治所下辩给攻下来,驱逐或俘杀了朝廷任命的太守,才能让武都的豪族和其他县放弃抵抗。

而想从羌道进攻下辩,还得经过武都道、上禄县。

这两个县都是位于西县的下方!

和华雄起了争端,到时候围攻下辩,西县不会来个背刺?

凭空多了个强敌,这种结果,不是白马羌想要的。

他们只想回归故地,而不是和西县拼个你死我活,为王国、韩遂等人占据陇右做嫁衣。

更何况,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

把进攻的主力方向,转为广汉属国那边。

广汉属国境内有许多氐人部落栖息,和他们系出同源!只要战事顺利,这些氐人部落降服归附,也是顺理成章!

届时,再从广汉属国攻入武都郡,岂不是更好?

所以呢,元棘亓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方才还在握刀戒备准备拼命呢,现在直接盛情邀请华雄率领的骑卒,务必在羌道境内歇一歇脚。让他们这些不参与叛乱的部落,给大汉将士尽个地主之谊。

那股热情劲,连王灵看了都有些吃味。

他上禄王家和元棘亓的交情都持续十几年了,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而华雄也被元棘亓的前倨后恭弄得有点懵。

出于久居边陲的警觉,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元棘亓是想先假意好言诳他进部落里,然后玩席间掷杯的伎俩,来个瓮中捉鳖呢!

毕竟,抛开他的马槊和三石铁脊弓不说,光是随行五百骑卒身上的环首刀、骑弩和甲衣等物,就价值非凡。

在如今西凉烽火遍地的时候,更是紧俏的东西,有钱也没地方购置!

华雄现在能配备齐全,还是托了耿鄙的福。

恩,耿鄙是被动的慷慨解囊。

是故,华雄眯起了眼睛,捏着胡子的手都想拔出环首刀的时候,才想通了元棘亓想借势的心思。

当即,便笑容满面的拱手致谢。

刚想应下来,脑海里灵光一闪,就生生止住了话语。

好歹他华雄也是被夏育和阎忠天天骂做“奸诈竖子”的人呢!

怎么能被一个羌胡首领给耍心眼?

不礼尚往来一番,他就不是华雄了!

马上的,拒绝的话语就脱口而出,“多谢元棘亓首领的好意,只是在下不能从命。并非是不信首领的诚意,而是不想因为贪图口舌之欲,就害首领以及其他部落迎来叛军的报复。”

呃?

元棘亓闻言就是一愣。

倒是旁边的王灵,反映得快,“司马是在担心和元棘亓首领结交,被王国贼子知道了,会引兵来犯羌道吗?”

“文善此言正是。”

华雄颔首而笑,望着元棘亓解释道,“我从羌道过境袭击陇西,王国必然引兵回来防御。若是此时和首领把酒言欢,王国必然觉得我与首领合谋,届时怕是羌道的诸多部落都会被叛军迁怒。”

“多谢华县令为我等着想。”

元棘亓再度大笑,也依着汉人的礼仪拱手而言,“不过,王国就算心意难平,也不会发兵来战。”

废话,我当然知道!

这不是要装一装为你着想的姿态嘛

不然怎么趁热打铁的卖人情给你,然后把你变成“与子同袍”呢?

咳咳!

华雄努力遏制心中的嘀咕,又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哦?愿闻其详。”

第一四六章、愿者上钩

羌水河谷。

得益于两大流域的水源充沛,这里草木颇盛,放眼望去,远近皆绿意葱茏。

高原上的阵风,受到两侧山壁的挤压,进入河谷时已经变得急促,席卷而来,将盛暑的闷热一扫而光。

山阴一侧的水畔,数十个火堆被生起。

羌胡牧民们和西县骑卒们载欢载笑的,沿着羌水畔宰杀牛羊,并力迎接黄昏后的酒肉大餐。

这里元棘亓的部落牧场,也是羌水流域里水草最丰茂的地方。华雄从其他部落首领眼里不经意流露的羡慕眼光,就能看出来,元棘亓在羌道的地位和实力。

几乎就是一县之主了。

是故,这也让他心中欢喜。

对于他来说,只要将元棘亓拉拢了,就等于把整个羌道的诸多部落拉上野心的战车。

因而,他心里也开始绸缪着言辞,想着怎么卖个人情,让元棘亓觉得,和他华雄勾搭一起,能更好的在西凉生存。

没想到的是,人情还没开始卖呢,个人威信倒先树立了。

事情是这样的。

元棘亓和其他部落的首领汇聚一堂,让族人摆好了酒宴,盛情邀请他入座的时候,他习惯性的婉拒,“还请众位首领先行饮宴,我先去看看骑卒们吃食准备好了没有。我西县的军规,兵未食,将率不得食。”

顿时,众人就一片寂静。

无一例外,都露出了敬佩的眼光。

王灵还拱手一躬至底,仰慕的神色洋溢于表。

“在下今日方知,凉州几乎沦落叛军之手时,为何还有如此多将士愿随司马而战了。”

也让华雄有些哑然。

就这点力所能及的惺惺作态,有什么好钦佩的?

古时的吴起,还为兵卒吸脓呢!

浴血奋战在第一线的,就是底层的兵卒!别人都拿命为自己积累功勋了,平日里善待一番,不是应该的吗?

而等众多首领,陪同他去巡视西县骑卒就食的时候,这种敬佩又上升了。

他们看到了,华雄带来的骑卒,大部分是羌骑。

羌骑和汉骑之间,相处的很融洽,可以肆意打闹的那种。而且他们的待遇是一样的,无论装备还是食物分配的秩序。

这个华县令,真有气魄!

一点都不担心,这些羌骑拿了这些装备,转头就跑了。

毕竟这些环首刀骑弩等物拿出来交易,所得到的钱财,就足够一户人家惬意生存很久了。

元棘亓暗自惊诧。

又扪心自问,试着把自己当成华雄,是否也会有这份气魄?

得出的答案,令人有些沮丧。

然后,他又看到更诧异的一幕。

有个西县羌骑,正一只手扯着羊肋骨在啃,另一只手在扣脚丫子呢!

华雄过来的时候,那羌骑起身行了个礼后,就拿着抠脚丫的那只手拉着华雄的衣袖,咧开嘴露出牙缝里夹带的肉丝,起哄着请华雄入席饮酒。

元棘亓发誓,如果这个羌骑是他部落的族人,砍掉一只手都是轻的!

姑且不论尊卑,正扣着脚丫子呢!

就胆敢伸出来拉人?

就算只是碰到了衣袖,那也是不能接受的!

但是华雄呢?

豪迈的大笑,伸手拍了拍那羌骑的背部,还真向前一步,接过酒囊灌了一口后,才去另一个火堆前巡视。

额,好吧。

元棘亓感慨不已。

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冀县华雄,眼里还真没有羌汉种族之分!

也难怪能得到那么多羌人拥护,被尊称为“天眷之子”!

他心里还隐隐有了一种期待如果自己带着族人依附过去,相信也会活得更滋润吧?亦或者,先结个盟,互通有无、攻防互助什么的。

恩,还是先等等吧。

看这西县能不能熬过,叛军王国的寇境再说。

见了兔子,再撒鹰。

不然的话,王国攻破了西县,华雄就变成了无根之萍。自己依附过去了,岂不是成了王国下一个攻击的目标了嘛

元棘亓的想法很谨慎,深谙边陲之地的生存之道。

不过呢,华雄这个“奸诈竖子”的手段,那是他防不胜防的。

待巡视完西县骑卒后,众人归席入座,华雄便主动挑起了,自己从羌道路过进攻陇西,会让王国的叛军迁怒的问题。

当时,元棘亓的答案,是王国想迁怒,也无可奈可。

理由和陇西郡的现状有关。

陇西郡,下辖十一城。

偌大的一个郡,在大汉官府编户记录里,户不满六千,人口不足三万。

【注此数据来源于《后汉书》。】

这令人难以相信的数据,是源于陇西郡绝大部分土地,都是羌胡部落的栖息地,他们是不计算在编户里的。

而且许多在陇西郡生存的汉人,都依附于豪族,形成了隐户。

比如王国,他这次叛乱,嫡系就是家中的佃户和僮客,多达两千人。就算一户出一丁的比例来算,依附他的都有两千户。

而羌道上方的临洮县,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它是大汉朝廷在西凉重点驻兵的地方。

从汉武帝元朔四年开始,就在临洮设立了陇西南部都尉,俸比二千石,掌统帅驻军,维持治安,兼领护洮水流域羌人。而在汉章帝建初三年,又在临洮的上方,修筑了索西城,形成军事壁堡。

虽然现今,朝廷因为军费不足,已经撤销了南部都尉的建制。

但因为几百年来长期驻军的关系,许多将率和兵卒服役满后就地卸甲,成为了临洮的新住民。这些人有的形成新的豪强大户,有的和当地羌胡融合。

无论豪强,还是黔首,都有一个共同点晓习祖辈传承下来的兵事。

他们结坞堡自保,形成陇西郡内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而且这些人对大汉朝廷的权威很认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人生奋斗目标。

比如董卓,虽然出生在颍川,但籍贯就在临洮,家中是当地的豪族。

他麾下最早的嫡系,就是慕他勇武的名声、冀望跟着他征战沙场搏出功名的临洮当地羌胡与游侠儿。

是故,在这次羌乱中,临洮的豪强和周边的羌胡部落并没有参与。

而且也不会,让叛军进入自己的地盘内。

王国想迁怒羌道,就绕不开临洮这股势力。

当然了,他是不可能让临洮屈服的。

如果他有这个本事和威望,早就联合白马羌从临洮攻入武都郡了。

这是元棘亓的底气。

还豪迈万分的说,他们羌道的诸多部落,历来和临洮那边的豪强多有交易,积累了不少人情。

可以派几个族人给华雄当向导,甚至顺便请临洮那边看在华雄是大汉将士的份上,借道让汉军通过,去攻击王国的大本营狄道。

对此,华雄自然是感激莫名。

郑重出席,拱手致谢。

然后呢,就开始了卖人情。

其一,是以利诱之。

华雄很奸诈的说王国在狄道经营多年,十分富有。田亩阡陌相连,牲口以万计,光拉出来叛乱的佃户就有一千多人。

让元棘亓和其他部落首领,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马上的,就是话锋一转,说自己奇袭狄道,是为了让叛军的后方起火,进而放弃进攻西县。

而不是劫掠王国的财富。

如果元棘亓和其他部落首领有兴趣的话,不妨让族人一人双马,同去捡些财富回来。就当是他华雄,报答他们借道以及帮忙联络临洮。

还信誓旦旦的说,他华雄绝对不会,让他们的族人陷入危险中。

如果战事不利的话,他们的族人可以先撤回来,无需顾忌他华雄的安危。

话语刚落地,元棘亓等首领,眼睛都猛然蹦出了,如狼一样的绿光。

笑话!

他们当然有兴趣!

他们在羌水河谷中能自给自足没错,但谁会嫌弃财富多呢?

而且他们正积极筹备军资,备战白马羌呢!

更何况,这是去打劫叛军,完全不需要承受什么道义上的负担。

当即,元棘亓等首领,就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各家部落该出多少族人同去。连还没抢到的财富,都商讨怎么分配了。

当然了,他们也是很有诚意的。

说什么,既然财富归他们所有,那么,只让华雄出力也过意不去。干脆那些随去的族人,也和华雄共进退,参与袭击狄道的战斗中吧。

反正是去烧杀掳掠的,又不是攻城略地,也不会有多大的伤亡。

华雄当然是却之不恭。

人多了,成功率也会提高一点不是?

假意推辞一番,然后就接受了下来。

然后呢,马上的,又以元棘亓等人参战为理由,开始了卖第二次人情。

他又提及西县产盐,为了报答元棘亓等首领的帮助,就以低于平时两成的价格卖给羌道,当做双方友好往来的诚意。

顿时,元棘亓的等人,看着华雄的眼神就温柔无比,犹如看着心爱的女

哦,不对!

是仿佛突然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毕竟劫掠王国的财富,是华雄在慷他人之慨,还需要自己出力才能得到;而盐巴交易,那确实是在让利了。

不意外的,元棘亓等首领,纷纷向华雄举盏邀杯,将感激之情化成先干为敬。

也让华雄心里嘀咕。

有点出息行不?

那么急着激动干嘛?

我这第三波人情,还没开始卖呢!

第一四七章、大奸似仁

元棘亓忽然觉得,在凉州大乱的时局下,华雄是个很好的盟友。

并且心里还隐隐期盼着,西县能在王国叛军围攻下安然渡过,能坚持到朝廷平叛大军的到来。

有这种心思,是华雄扔出了第三波人情。

其实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提了一下,如果袭击狄道成功的话,他会让义弟华车带领一部分兵马,进入临洮西边的望曲谷屯田自养。

届时请元棘亓看在今日的情分上,照拂一二。

看着,好像是华雄在拜托羌道帮忙。

实际上,则是元棘亓等羌胡首领占了个大便宜。

只要在西县兵马进入望曲谷了,王国叛军来袭羌道,第一个目标就是灭了华车。

就算叛军不来袭,华车的屯田自养,就是变相的和羌道互为犄角,为元棘亓等首领分担了来自白马羌的骚扰。

家门外凭空多了一道屏障,还是不需要付出的!

羌道的这些首领,怎么不感激莫名呢?

当即,所有人都拍着胸膛慨然应诺。

反正华雄说的照拂一二,是希望这些羌胡首领在华车立足未稳的时候,支援一些牲口以及粮秣。还是付钱的,用西县的盐巴换。

而元棘亓,这位羌道实际的控制者,还想到了更多。

他最早对华雄的感官,是有些排斥的。

凉州皆知,华雄是夏育的弟子!

当年,夏育任护羌营司马的时候,跟随他征战的湟中义从羌都死伤殆尽。可以说,故太尉段颎这一系将率的赫赫威名,是无数羌人的鲜血铺就的。

无论是起兵反叛,还是被朝廷征调征战,都是一个结果沦为白骨!

【注《后汉书·段颎传》记夏,颎自进营,去羌所屯凡亭山四五十里,遣田晏、夏育将五千人据其山上。羌悉众攻之,厉声问曰田晏、夏育在此不?湟中义从羌悉在何面?】

对此,元棘亓也在担心,华雄也继承了段颎“以杀止戈”的理念,是那种用羌人累累白骨铺就野心之路的人。

身为羌人首领,元棘亓当然不愿意和这种人纠葛太深。

免得自己的族人也去填了沟壑。

利益同道的时候,相互借势一番就好了。

但是如今,华雄主动示好付出,让元棘亓大为改观。觉得华雄被羌人们称之为“天眷之子”,是名至实归的。

此人颇具仁义之心。

元棘亓暗道了一句。随即,心念一转,就想到了更多。

恩,好像华雄的县令之职,是天子亲自绶官的吧?

能上达天听的人啊

熬过了这次叛乱,必然会迎来仕途上的飞黄腾达!在西凉叛者如云的局势中,朝廷出于树立牌坊的心思,对捍卫大汉旌旗的人,都不会亏待。

不然的话,就会冷了其他将士的心,不再为朝廷拼命!

就算西县被攻破了,只要华雄不投降,大汉朝廷也会嘉奖他的气节,给他绶于其他官职!

而不是追究战败之过。

反正就是说,华雄的仕途是一片光明的。

对于元棘亓来说,和华雄纠缠得深了,以后说不定就沾上了光,上演鸡犬升天的现实例子。

别的不说,只要华雄给朝廷的上表中,来一句“武都郡羌道,有部落首酋元棘亓,忠贞大汉,登锋履刃与叛军血战到底,气节可嘉!”

那么,在这种时节,朝廷不得授予自己一个“归义羌长”当?

有了这个名义,羌道境内的其他部落,不就唯自己马首是瞻,让自己名正言顺的成了羌道县长?

朝中有人好当官。

功劳这种东西,没人帮你上表朝廷,天子也不会知道的嘛。

想通了一切,元棘亓也快速做出了行动。

他将亲自率领部落的勇士,和华雄一起前往狄道。

理由是,路过临洮的时候,由他亲自出面说情,临洮那股势力绝对会让出道路,不会有华雄假道灭虢的担心。

华雄自然不无不可。

心里,也差点没笑出花儿来。

元棘亓这个家伙,看着挺精明,怎么就那么淳朴呢!

在西县的时候,他就和阎忠头疼过,西县土地有限,养不了那么人口。

思来想去,只能让华车带着一些依附过来的羌胡部落,前去陇西那边屯田自养,顺便作为日后占据陇西郡的桥头堡。本来还在思考着,怎么让华车在陇西郡站稳脚跟呢!

方才的拜托元棘亓等首领的照拂一二,就是有这次思虑在。

结果,元棘亓直接表态了,要亲自参与其中,和西县形成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

让华车的屯田,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有个后方能进退有据。

一时间,席间皆大欢喜。

马上的,华雄就趁热打铁,说此去陇西应该兵贵神速,希望元棘亓等首领尽快挑选好族人,早点出发。

而元棘亓等人也热情高涨。

在以劫掠财富的刺激下,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聚拢了各个部落的的勇士,足有千余骑,一人两马,次日清晨就和华雄一起浩浩荡荡的往临洮而去。

而王灵,也在第一天酒宴结束,就告辞独自回武都道了。

他身上还带着护送物资去西县的任务,自然不会随着华雄去临洮。

只不过,比起来时的心事重重,此番回去已经春风满面。连马蹄卷起的灰尘和骄阳炙热,都觉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华雄也对他做出了承诺。

说什么,他此去袭击狄道,若不是王灵不辞劳苦随来羌道,他就不会和元棘亓首领结交,更无法借助元棘亓的人情,让临洮那股实力让开道路。

对此,他铭记于心,还会投桃报李。

“文善,还请暂且宽心。此战我若是不死,在西县无叛军寇境后,一定亲自引兵前去广汉属国,为你上禄王家出这口恶气!”

华雄是这么掷地有声的。

还坚决不要王家的报酬两千石粮秣。

所以呢,王灵心情不美丽才怪了!

就应邀跑了一次羌道,费了点口舌,什么代价都不需要付出,就把武都太守都无可奈何的事情,给办成了!

而且他无需担心,华雄现在说得好听,临事了会反悔推脱。

西凉男儿本来就豪迈,一诺千金。

华雄要是反悔了,就会名声受损,让依附他的人心生离意,觉得“天眷之子”是个不可靠的人。

要不,此次回去后,和家主商量下,先运送些物资给西县?

别人说不要报酬,但不代表着自己不能给嘛。

以资助官府抵御叛军的名义,不就行了?

毕竟情分这种东西,只知道索取,而不思付出,用完了就没了。

事关宗族传承,眼光要看得长远点。

付出一些物资,和华雄扯上关系,也是为上禄王家增添了一道外力。以后遇上什么事,说不定还能倚仗一二呢!

恩,就原先定下的两千石粮秣,再弄点铁锭和牛羊过去吧。

卖人情,就要卖得大点!

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别人也不会念着这份情!

第一四八章、临道变故

想从临洮进攻狄道,有两条路线适合行军。

其一,是走索西城进入西秦岭余脉山谷,途经鄣县地界进入安故县,再逆着洮水往上抵达狄道。

但这条路线并不是个好选择。

先不说安故县与狄道毗邻,已经加入叛军的陇西太守李参(就是李相如)如今就在这里驻扎,有暴露行踪的危险。

而且,西秦岭余脉许多高山雨水形成溪流,就是从这些山谷汇入洮水的。

正值夏季,雨水充沛的时节,行走其间人仰马翻的事是免不了的。

相对而言,另一条路就好上很多。

第二条路线,是沿着洮水往上,顺着战国时期秦昭襄王在位时修建的长城故址,直接抵达安故,再从安故县地界折左进入狄道。不需要进攻狄道城池,而是直接进攻王国城外的坞堡牧场(后世康乐县)。

【注秦昭襄王时期长城故址的西边防御段,起于望曲谷,蜿蜒过临洮,直线抵达安故和狄道,再往右折回首阳县渭水。】

不过呢,这条路线上,也有一个困难要克服。

因狄道是陇西郡治所的缘故,朝廷为了拱卫郡治,就在安故县的下方,依着地势险要处常年驻扎着一营兵马守戎。

慢慢的就形成了一道军事关隘上峡门(太子山和西秦岭分界处)。

虽然说陇西郡已经不复朝廷所有,驻军也无从谈起。

但是华雄知道,王国和李参绝对会安排兵马驻扎。

无论是为了监视临洮这股不加入叛军的势力,还是保证自己大后方的安稳。

如此一来,华雄就想通了临洮这股势力,对于他的到来很热情高涨,差点就上演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戏码。

不但慷慨大方的让开道路,还凑了些兵马沿路护送。

说什么临洮这个地方的军民,一直都疼恨乱臣贼子的。隶属大将军麾下的别部司马华雄,率军路过击叛,他们怎么可能堵道呢?

华雄差点就信了。

一边心想着羌人首领元棘亓的面子很大,一边感慨着汉室的威加四海。

等行军快到上峡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被别人当刀使。

是的,临洮这股势力,就是想借刀杀人!

不是什么骨子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忠贞觉悟,更不是卖个面子人情给羌道首领元棘亓。

他们就想着,华雄的兵马拼掉上峡门的叛军!

然后由他们接手这处关隘。

不需要费一兵一马!

至于他们为什么想要这处关隘,华雄也能想得到。

不外乎是防止叛军伪装成小规模盗贼,进入临洮境内劫掠。

毕竟趁着凉州大乱起兵的羌胡部落有不少。这些部落,本来就是为了壮大自身而起兵的,可不管王国和临洮互不相犯的默契。

是故,在上峡门关隘外三十里处,华雄就面如平湖,看着引兵护送的临洮话事人。

这家伙姓牛,据说祖辈是陇西郡南部都尉麾下的司马,退役了以后,就在临洮落地生根,好多年后的今天,就成了临洮的豪族之一。

其宗族在临洮的话语权极重,是能断事的数个豪族之一。

但华雄懒得理会这些杂七杂八的,他现在心头有些恼火。

并不是恼火,自己被当成了刀子使。

彼此萍水相逢,临洮这边做出了让步,来换取一些好处,这种做法很正常。

无利不起早嘛,也是人之常情。

他华雄,就是这种人。

但是,他觉得这个姓牛的,心里太过于计较了。

华雄想让他指点出一条隐蔽的山道,绕过上峡门关隘,先去将狄道劫掠了,再回来帮临洮这边把关隘打下来。王国与李参叛军设立的上峡门关隘,防御的方向是临洮,从后方袭击会更容易得手一点。

反正跟着他兵马同去的,还有元棘亓等部落,不可能不回来。

华雄知道,西秦岭山脉延伸到这里,是呈现间断、凹陷的地带;太子山脉也十分广袤,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穿行的小路。

而且姓牛的宗族,在临洮繁衍那么多年,不可能不知晓这种路线。

然而,这个家伙,一直在找各种理由推脱。

说什么道路是有,不过都是牧羊人的小径,行军的话此路不可行,那路有危险,云云。

说白了,就是担心华雄去了狄道,直接覆灭了。

无法帮临洮这边夺取关隘。

另一层心思呢,则是“财不露白”的道理。

他们临洮自己掌握的隐秘道路,干嘛给华雄知道?

万一以后双方起了冲突,相互为敌的,不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至于华雄正面攻击上峡门,打下来了死伤无数,无力去攻击狄道;又或者是上峡门的驻军有漏网之鱼,先行跑回去报信汉军来袭,让狄道那边有了防备,都不在临洮的考虑之内。

关隘都到手了,干嘛要管他华雄一行的死活?

与其操这份心,烤只羊来啃不香吗?

元棘亓,这位羌道最大部落的首领,心思很活络,也第一时间猜到了姓牛的心中之想。

所以他眦裂发指,满脸涨红。

一半是羞,另一半是恼怒。

羞,是来之前他信誓旦旦的拍胸口,给华雄说自己在临洮很有情面,结果临洮这边就临时出变故,狠狠的打了自己的脸。

恼怒,则是他和临洮牛家,在以往颇有交情。

但如今事到临头的时候,姓牛的,只是计较这自己的利益,完全不把他他的死活当回事。

“华县令,和这姓牛的纠缠下去也无益,索性我们不去狄道了!”

元棘亓狠狠的盯了姓牛的一眼,然后拱手对华雄说道,“我愿意召集羌道的部落,尽起勇士自带粮秣,前去西县协助抵御叛军!届时,华县令只需要在战事消弭后,将缴获的军械分润给我们一份就行!”

慨然作色,正气凛然后,他又补了一句。

“对了,到时候,还望华县令看在羌道部落忠贞汉室的份上,给朝廷上表为我们美言一二,为我部落战死的族人正名!”



元棘亓的话语刚落下,华雄还没反应,姓牛的就先急了。

“元棘亓首领,你怎么能如此!我临洮让道,并一路护送,岂能半途而废?”

他也满脸涨得通红,连忙出声反驳,然后也给华雄拱手作礼,“华县令此次绕后袭击狄道之举,乃神来之笔也!一旦成功,王国贼子必然放弃攻打西县,怎么放弃呢?况且,华县令当年百骑救师的勇武之名西凉尽知,区区上峡门关隘而已,怎么又攻不下来?”

呵!

用上了激将法?

还是这么低劣的,你也能拿得出手?

华雄心中鄙夷,睨了一眼姓牛的,把手放在下巴上,暗自权衡着两种方案的利弊。

元棘亓的说法,是他喜见乐闻的。

只要双方并肩对战叛军了,羌道以后就彻底绑上了西县的战车!

华雄自忖有无数种办法,让羌道日后唯自己马首是瞻。

但是呢,正如姓牛的所说,绕后袭击狄道的计划,都到了临门一脚了,现在放弃实在是太可惜。而且之前作出这个计划的意图,主要是和叛军之间的战事早日落下帷幕,让西县的底蕴消耗得少一点。

况且,按照元棘亓的说法,王国如果看到西县有援军了,说不定也会招来更多叛军。

比如,驻扎在安故县的李参。

或者是,盘踞在抱罕称王的宋健。

对这个两个人,许下平分西县地盘和财富,就能拉拢来了。

嗯?

故陇西太守李参,李相如!

华雄脑海中在瞬息间,有一道闪电掠过。

当即,就拍了拍元棘亓的后背。

既是安抚对方的情绪,也是表达亲近之意,感激对方的愿意和自己并肩抵御叛军。

然后,又对姓牛的扬起了下巴,声音不带半点波澜。

“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们临洮接受不了,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第一四九章、汝既不仁

华雄给出的折中办法,对于临洮而言,并不苛刻。

只是让姓牛的引他率兵穿行隐蔽小道,绕到上峡门关隘后方,然后先帮临洮攻下关隘,再引兵去狄道。

“我麾下之人,是西凉为数不多依然捍卫朝廷权威的将士,不应该被无谓折损。”

华雄是这么强调的,脸色很阴沉。

也让姓牛的,没有了反驳理由。

或者说,他不敢再反驳,不然的话,华雄会带着兵马返回西县,双方一拍两散。

让己方想占据上峡门的希望,变成泡影。

而且他还担心,自己再推诿下去,会彻底得罪了华雄。

西县和羌道的兵马,可都在临洮境内呢!万一在返回的路上,生出顺手牵羊的心思,劫掠一番呢?

己方可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虽然说,华雄有官职在身,做出贼盗行为可能性不大。

但是能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何必去赌一把!

唉,罢了。

不过是暴露一条隐蔽小路而已,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姓牛的心理衡量一下,就出声应了下来,率临洮的兵马先行带路,往太子山脉一带绕行。

这么一绕,又是一天时间过去。

倒不是绕道的距离很远。

而是这条小路太狭隘了。许多地方只允许一人一马通行,还得是骑卒们下马步行,牵着战马才能过去。

对此,元棘亓一路上用鼻子哼了好多次。

他本来就颇有心计,自然也猜到姓牛的还在玩藏着掖着那套,特地挑选了条最难行走的小路。

也因此彻底恼了临洮这边。

暗地发誓,以后临洮有事求到自己羌道这边,自己绝对只言利益不谈情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元棘亓心里嘀咕着,也屡屡将目光偷偷撇向华雄身上。

他想知道,这位以勇武闻名的县令,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恚怒难当。

只是可惜了,他发现华雄一脸平淡,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连华车、杜县尉和姜叙这几位西县将率,也没有什么愤慨之色。

难道西县的将佐,都是那么好相处的?

都在边陲之地扬名了,连人善被人欺的道理都不懂吗?

元棘亓有些不解。

好吧,他如果私下去问问华车等人,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华车等人和华雄相处的时间都不短了,自然知道这位县令,一肚子的坏水

啊呸!

是位不会吃亏的主!

不耍心眼欺负别人就不错了,那还能让别人给欺负了!

如今被临洮坑了一记,还一脸风轻云淡言谈自若,那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怎么挖一个更大的坑,让姓牛的跳进去。

事实也是这样的。

穿行了太子山脉,华雄对兵马的调度,就让姓牛的各种看不懂。

首先,是他并没有马上去攻击上峡门关隘。

一点都不担心耽误了时间,让叛军的斥候游骑发现了行踪。

姓牛的心急,假装好心的隐晦劝说,既然是偷袭,应该兵贵神速才能出其不意云云。

结果被华雄一句话给怼了回来。

“山谷道路崎岖难行,先让兵卒们修整,再做计较。”

好嘛,姓牛的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道路是他亲自挑选的,再催促下去,就变成了自己的过错。

但是呢,他不能理解的是,华雄竟然分兵了。

华车带着一百西县骑卒,和羌道首领元棘亓带领的一千多羌骑,在向导引路下浩浩荡荡往狄道去了。

留在此地的,就剩下四百西县骑卒。

还有临洮的六百兵马。

难道这华雄,想要我临洮的兵马也一同上阵厮杀?

姓牛的忍不住,再度提出了异议,说什么兵马少了,进攻上峡门关隘恐怕难以成事。

这次,华雄倒是没有怼他。

“稍安勿躁,牛家主。”

他笑得很灿烂,指着麾下兵马说道,“随我来这里的西县骑卒,都是精挑出来的,莫说上峡门的叛军就五百,就算一千人,想拿下关隘也轻而易举。”

对于这点,牛家主没有反驳。

一路同行数日,他对西县兵马的战力就有了判断。

绝对是精锐!

一个个膀大腰圆、装备齐全不说,还令行禁止,称为虎狼之师也不是过誉!

但是再精锐的兵马,数量少了,就不能将驻守的叛军全歼了啊!

有漏网之鱼的话,让驻守在安故县城内的李参得到消息,绝对会引兵马来夺回关隘啊!

牛家主一次提出了担忧。

然后呢,华雄的回答,让他如堕入冰窟中。

“为何要全歼了?”

华雄闻言,一脸的诧异,“我正是要用这里的动静,吸引叛军的注意力,好掩护元棘亓首领他们的行踪。”

说到这里,他还忿然作色,慷慨激昂。

“另外,彼贼子李参,食朝廷俸禄而不思报效,反而惜命投了叛军,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此番正好行引蛇出洞之计,以袭击关隘诱他出来,沿道伏击!”

顿时,牛家主一脸苦涩。

他终于知道了,华雄的意图!

这个可恶的西县县令,是想将临洮拖下水,彻底旗帜鲜明的站在叛军对立面。

想想就知道了。

李参引兵来了,看到上峡门关隘被临洮的兵马占据,而华雄趁势引兵杀出,难道还不觉得,临洮和西县是站在一个战壕里吗?破坏了之前双方各自安好、互不相扰的默契,以王国为主的陇西叛军,会容忍自己的后方有一颗钉子存在?

不得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牛家主已经有了预感,接下来一段时日里,王国会率领大军前来,将战火蔓延到临洮每一寸土地上。

而且,他对此已经无法阻止了。

西县兵马已经穿行了太子山脉,上峡门关隘就算是临洮不要了,华雄也绝对要攻下的。这关系到元棘亓等人的归路。

而且他现在带人回临洮,佯装不知情也不行。

华雄这个奸诈竖子,当面都胆敢把临洮拖下水!自己回去了,他还不能做出西县和临洮联合的假象?

不用担心王国等人不信。

西县的兵马出现在上峡门的后方,临洮就绝对脱不了关系。

想和王国等人不起冲突,就剩下了一个选择

第一五零章、何必当初

夏日炎炎,太子山麓有洮水滋润,树荫下倒也颇为清凉。

但牛家主却觉得遍体生寒。

不让叛军把战火烧到临洮,他就剩下了唯一的选择。

在此处,灭了西县兵马!

杀了华雄!

派人拿着华雄的首级,去安故县找李参,告知元棘亓等人马去狄道劫掠的消息。

届时,王国等人绝对会把自己引为座上宾,说不定割让土地、并还派人送来一大堆物资作为谢礼。只是这么做了,临洮这边也冠上了叛逆的标签。

当然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不是横不下心来,当个大汉叛贼。

西凉各郡县叛乱比比皆是,多一个临洮也不扎眼。

大不了等朝廷平叛大军来了,再派人去关中找驻军在扶风郡的破虏将军、斄乡侯董卓,以乡闾的情分,请他从中周旋让临洮戴罪立功,从后方袭击叛军策应官府平叛,借机重归朝廷之内。

至于杀死华雄的罪行,推给王国等叛军就好了。

一个死了的县令,和一个归顺的县,孰重孰轻,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还拎不清吗?

恩,未来还是有出路的。

只是,牛家主很可悲的发现,想杀了华雄,他做不到

他此番带过来的六百兵卒,虽然也是各个豪族拼凑的精锐,但比起西县的四百骑卒来,完全就是云泥之别。

况且,华雄这个竖子,早就有了准备。

那西县的四百骑卒,分成了左右两拨修整,互成犄角,隐隐有夹击临洮兵马之势!

真撕破脸皮厮杀起来,饮恨此地的人,绝对是自己。

唉,情势比人强。

既然事不可为,就先忍下一口气吧。

要是昨日,从了西县先袭击狄道再夺取上峡门关隘之议,亦或者利索的指出一条平坦的道路,不惹恼了这华雄,他应该也不会算计临洮吧?

牛家主心里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就有一丝悔意闪过。

当即也不再纠结,冲着华雄点了点头,说些场面话便转身回到己方兵马阵内。

只是背影在树荫的衬托下,有些萧条。

而华雄在他转身那一刻,脸上就冷了下来,心里一句话语也落地。

你不仁,莫怪我不义!

哼!

安故县,官署。

李参独自跪坐在案几前,侧头看着屋檐下冒出来的阳光。

眼眸里充满了落寞。

从食俸两千石的一郡太守,沦落到叛军阵营内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这种落差太大,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哪怕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月。

当时,他被耿鄙强令去灭称王的宋健,觉得没有活路了,便投入叛军的怀抱。

原本还以为,依托自己手中的三千郡兵,还有一郡太守的声望,就算不能和韩遂平起平坐,至少能保住陇西郡的地盘,当个逍遥侯吧。

而现实,却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

褪去大汉朝廷赋予的太守权威,他的声望比一个羌人首领都不如!

以前见到他就的拱手行礼,唯唯诺诺的陇西长史,直接带走一半的郡兵跟了韩遂。

剩下那一千五百郡兵,也陆陆续续的各找出路。

有的归家务农桑,有的聚拢宗族前去依附羌种首领。

当然,大部分郡兵,都选择了前去依附王国。原因是王国养望多年,又是西凉本地人,让郡兵们觉得依附他更有前途。

也让曾经在陇西郡说一不二的李参,手底下只剩了四百余人。

然后呢,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韩遂,这个叛军阵营中势力最大的人,在耿鄙没死之前对他还称兄道弟的,现在对他不屑一顾,把他当成了一块用过的破抹布。

没有交情的马腾,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道马腾是不是觉得,他李参投叛军是耿鄙被杀的主因,直接派人来警告,让他不许骚扰鄣县羌胡部落。

恩,马腾就是出生在鄣县,母族和妻族的部落,都是安居在鄣县一带。

这让李参很愤怒。

一个羌女生的胡奴子!

一个斫材木,以自供给的贫贱樵夫!

一朝小人得志后,竟然也来蹬鼻子上脸!

然而,等压下胸中不平后,李参就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没有实力,去找回被马腾羞辱的场子。

实力急剧膨胀的王国,绕过了他,直接和宋健商量,将陇西郡的地盘给分割殆尽。

然后就让一个将率,带领着一千兵马,很客气的“护送”他和麾下去安故县驻扎。直接把他李参,当成囚犯给软禁了!

虽然说,王国在得到半个汉阳郡后,就对他的态度变了好多。

比如之前“护送”的将率,已经被调走了。

还派过来一些兵马,给他凑满了一千五百兵力,正式执掌安故县和接手上峡门关隘的防务。

但如此任取任予的做法,他李参和王家奴仆还有什么区别?

可恨!

亦可悲!

我当初,为何惜一死,以致受辱如斯!

若是我选择坚守忠义,和叛军势不两立,搏得一个壮烈战死的名声,说不定现在也能和傅燮一样被传唱于大汉吧?



李参缓缓耷拉下了眼帘。

那是给万物带来生机的阳光,在嘲讽着他的落寞。

用炙热的光芒,狠狠刺伤了他的眼眸,让两行清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滑下,流过斑白的胡须,最后跌落尘埃。

一如他如今的,心如死灰。

“报~~~~~”

一记从官署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参心中的思绪。

他连忙扯起袖子,用力的擦了擦脸庞,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正襟危坐,才出声呵斥道“外面何人喧哗!”

一个满身血迹、满脸惊恐的兵卒,小跑进来。

顾不上行礼,就蹦出了惊人之语“上峡门关隘被汉军袭击,已经陷落!”

李参惊起,还碰倒了膝前的桌几。

武都太守刘躬,发兵攻来了?

还有,临洮那股势力,也和刘躬合流了?

他心头瞬间闪过这两个念头。

不过,马上就掐灭了。

他知道以武都郡的兵力,守境都勉为其难,是不可能跨境出兵的。

等细细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汉军就只有两百骑,而且军旗上绣着“华”字,他才安下心来。

是西县华雄!

当年胆敢百骑救师的华雄,此番两百骑绕后而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恩,估计临洮那股势力,也行了些便利。

不然的话,华雄也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现在上峡门一带。

李参捏着胡子,思索了几个呼吸,便让人点齐了所有兵马,准备前去堵路。

是的,堵路!

因为逃回来的兵卒说,华雄就带了两百骑。

那么,也就是说,西县不会,也没有能力占据上峡门关隘。

既然如此,华雄率军而来的意图,就很呼之欲出了。

围魏救赵!

杀入安故及狄道境内,劫掠羌胡部落的牛羊以及烧毁麦田,弄得人心惶惶,逼迫王国调兵回来驻守,好减轻西县被围攻的压力。

说实话,李参是不想出兵的。

华雄来袭和王国能不能攻下西县,对变成边缘人的他来说,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如果任凭华雄肆意烧杀破坏,那些受损的部落首领,奈何不了华雄,就会将怒火发泄到他的身上。

虽然说,自己已经身败名裂,势力无存,生死也就看淡了。

但他的家人,也安置在安故县内。

那些羌胡部落素来蛮横,可没有“祸不及家人”的说法。

唉,走一遭吧。

人在屋檐下,身不由己,就当是为子孙计。

第一五一章、伏兵于道

日上三竿,阳光也炙热了起来。

上峡门关隘内侧的叛军军营,一片狼藉。

形态各异的尸体,杂乱抛弃的军械,还有被破坏的栅栏等物,被无数循着血腥味而来的蝇蚊所覆盖。有个重伤濒死的叛军,意识模糊的发出一声呻吟,便是“嗡”的一声,惊起乌泱泱的一片。

这是落幕于一个时辰前的战争。

或者说是一面倒的屠杀。

就在今日的黎明时分,趁着叛军守夜岗的兵卒们最困乏的时候,华雄带着两百养精蓄锐的骑卒席卷而来。

可能是临洮和叛军互不相犯的默契,又或者是顶头上司李参无心理事的关系,此地的叛军守备异常的松懈。守夜的兵卒,看到官兵来袭的时候就一触即溃,根本没有预警和组织防御,为其他人赢得应战的时间。

也导致了无数叛军刚从睡梦中被马蹄声惊醒,就迎来利刃入体。

死了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官兵从安故县的方向来袭,上演天降神兵的戏码。

战局之顺,连华雄都惊诧了。

不得不下令,让麾下的骑卒们,不要去追杀逃兵。

免得这些叛军在丧胆之下,直接趴在地上投降了,导致没有人跑去安故县城内给李参报信。

恩,在他的计划里,伏击安故县守军是避不开的一环。

不然等狄道被劫掠的消息传开了,李参率军去围剿,华车和元棘亓部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也是华雄只用两百骑袭击关隘的原因。

示敌以弱。

让李参觉得在敌我兵力悬殊之下,出城来战,就算不胜,也有把握安全归去。

此刻,华雄正驻马在上峡门关隘十里开外的山丘上,极目远眺。

心里泛起了一丝焦虑。

算算时间,就算那些守关隘的溃兵,一路慢悠悠的走回去,李参也应该得到消息率兵来战了。然而天际线外,一直没有叛军出现。

难道,李参先得了狄道被袭的消息,已经率兵去堵华车他们了?

还是说,李参面对区区两百骑,都不敢来战?

华雄捏着下巴,正暗自琢磨着,身后却传来一声问话。

“司马,要不先到林中避避暑吧?”

回头一看,是姜叙。

他策马缓缓走近,笑着伸手递过来一个水囊,“我派出去的三波斥候,都是游侠儿出身,机灵得很。有他们尾随着溃兵而去,只要李参贼子率军而来,就一定有消息传回来。”

“伯奕你做事素来仔细,我没什么担心的。”

华雄颔首,微笑着接过水囊,“嗯,我是在担心元棘亓和狩始那边。算算时间,他们袭击狄道,无论成功与否,都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就怕赶了巧,和李参撞上。”

姜叙一听,也皱起了眉毛。

他知道此次突袭,就是和叛军打个时间差。

华车和元棘亓部,以一人两马的奔袭速度,昨日一早就出发的。而华雄选择晨曦时分袭击关隘,就是为他们把安故县城内驻军的注意力引走。

但李参迟迟没有动静,反而让华雄这边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局面。

继续留在此地等候伏击,万一李参率兵去堵华车了,就错过了救援的时间。

尤其是华车他们的突袭,是换马不换人,整整一个昼夜都在马背上。不但没有合过眼,还在狄道劫掠了一番,早就疲惫不堪。

要是在归途上遇了叛军,恐怕就凶多吉少。

但是放弃埋伏,前去接应华车他们,就更加不妥。

到时候,李参无需理会其他,只要带着兵马往上峡门外一堵,华雄所有人都会变成瓮中之鳖。

这是在敌境作战的最大劣势四面皆敌,没有迂回纵深的空间。

“司马,要不”

姜叙沉思了一会儿,便抬头苦笑,给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再派几队斥候,沿路前去打探下?”

话语刚落,自己就先否决了,“也不妥。要是路上被叛军察觉了,狩始他们会更危险。”

也让华雄莞尔。

趁着将水囊还回去的时候,拍了拍姜叙的肩膀。

“这样吧,再等半个时辰。如果李参还不来,我们就去接应狩始他们。对了,姓牛的在后面,没有什么异动吧?”

提临洮的牛家主,姜叙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因为按照约定,华雄把上峡门关隘交给临洮的兵马驻守后,还就很客气的,把牛家主“请”到了西县骑卒阵列中。

用的理由,是让他观摩一下,大汉将士是如何伏击叛军的。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举是把姓牛的当成了人质。

想想,也无可厚非。

西县和临洮双方,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

西县所有兵马都进入了安故县境内,万一接手上峡门的牛家主,把关隘一堵,来个翻脸不认人,那么华雄他们就甭想回去了。

“牛家主的情绪还算稳定。”

姜叙回头,看了一眼山林内,被两个健壮骑卒护着的牛家主,“不过,司马,此间事了后,狩始还要在望曲谷内屯田自养,恐怕到时候,临洮那边可能会刁难。”

“无碍。”

华雄摆了摆手,又把目光投去了天际线,“只要狩始和元棘亓劫掠狄道成功,临洮就必然迎来叛军的怒火。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他们不加入叛军,就不会冒着前后受敌的危险,来得罪西县和羌道!”

“恩,也是。”

姜叙点了点头,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发现华雄的眼神忽然如鹰隼般锐利。

咦?

难道是

他扭头一看,只见天际线外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正很缓慢的变大。

是斥候回来了?

还是叛军排出来的探马前哨?

他连忙用手掌扶额,遮住阳光仔细分辨。

不想,自幼习射眼神很好的华雄,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激昂,“是我军斥候回来了!还在挥舞左臂!伯奕,速去让兵卒们整队!还有,派人去通知杜县尉那边,一切按计划行事!”

斥候归来时,挥舞左臂是约定的信号,代表李参率军来了。

反之,挥舞右臂,则是李参去围堵华车等人。

之所以这样的安排,是斥候不会回队,而是直接冲进上峡门关隘内。

为了避免暴露己方有埋伏。

毕竟征战行军,派出游骑前哨探路,是最基础的常识。

李参好歹也是在边陲之地,任职一郡太守的人,不可能这点常识都没有。

第一五二章、铁骑无前

安故县城外,一行约莫千余人的队伍,正在缓缓而行。

从长蛇阵的布局,和方圆四五里内都不停的有游骑斥候来回穿梭打,就能看得出来,队伍的主将是个知兵之人。

但是领着前部三百骑卒的王都尉,却不是这么认为。

他是王国的族人,之前就是狄道王家私兵的小头目。王国自称为“合众将军”后,就给手下扔出了一堆校尉都尉、别部司马等官职,他也沾了光。

感恩戴德之下,他难免的,对王国安排的事情很上心。

因而,也对李参颇有微词。

如今的安故县守备、曾经的陇西太守李参,胆子太小了!

彼那华雄贼子,不过区区两百骑来犯,我们有一千两百步骑,又是在境内作战,还需要这么谨慎的行军吗?

岂不闻,兵书有云“兵贵神速”?

就这么慢慢吞吞的过去,让华雄都有时间,找几个小部落劫掠几个来回的!

王都尉回首,看了一眼后军里的那杆“李”字军旗,就忍不住狠狠往地上唾了口。

呸!

没脊梁骨的夯货!

活该被韩首领和我家将军鄙夷!

不过呢,他也就只能暗自腹诽。

王国让他带着兵马来安故县之前,就特地吩咐过一切事务,要听从李参的吩咐。除非发现李参心图不轨。

算了,多思无益。

反正还有二十余里就到上峡门了。

等到了关隘,我直接带着兵卒冲过去,迫使李参不得不领军加速跟上。占了上峡门关隘,把华雄困死在安故境内,再派人去给合众将军说李参耽误军机之事!

到时候,我有夺回关隘和困死华雄之功,李参有过,合众将军应该会把我们两人的主次,调换一下了吧?

呵!

换了一种思路,王都尉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而位于后军将旗下的李参,同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斥候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说上峡门关隘处,有一股兵力在修缮防御工事。

再结合沿途没有发现官兵的踪迹,和周边也没有羌胡部落被劫掠,让他觉得华雄此刻应该在关隘内。

而不是打算,出来和他野战。

是的,李参并不想和华雄正面战一场。

一方面,是他去救援上峡门关隘,就是出来做个姿态的。

如今他的嫡系麾下,就剩下了四五百人了,比一个羌胡部落的势力还要弱几分。

要是在这里拼光了这些兵力,他任职太守期间为家人谋下的牧场和田亩,可都会被其他豪强及羌胡部落视为肥肉!

另一方面,则是他没有底气,觉得己方胜算不大。

凉州皆知,华雄骁勇,尤其善骑战!

几个月前,驻守祖厉县的句就种部落羌人首领滇吾,被偷袭烧掉粮秣的那一战,还在被人茶余饭后呢!

城池之内,华雄只用几百骑,就能来去自如!

连床弩都给劈飞了!

自己如今率领的一千两百步骑,是临时拼凑乌合之众,对上了能讨得了好?

这倒是不他李参,在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而是实情。

王国所掌控的叛军,绝大部分精锐都带去汉阳郡,用于防御关中来袭和围攻西县。

剩下的,则是驻守在狄道县城内,守卫大本营无骚乱。

而安故县的兵力来源,分别是以前的郡兵、豪强私兵、羌胡部落,还有浪荡游侠儿等等。杂七杂八的,各有心思,连最基础的号令统一都没做到。

士气堪忧,装备更堪忧!

一千两百步骑,绝大部分人都手持一支长矛!

配备环首刀的,不足五百人!

而且大部分环首刀,都是民间私铸的。

【注东汉普通士兵们的常规装备,军制环首刀长一点一五米,刀背厚度一厘米,坚固度极高,含碳量仅仅百分之零点七,锋利无比。此数据源于1974年在山东苍山出土的“东汉永初纪年铁刀”。】

虽然说,“关西兵善使长矛”是世人的共识。

但是对上统一配置、装备齐全大汉官兵,绝对会处于劣势!

如此一来,双方对战,己方胜了,也是惨胜。

一旦败了,别人或许能逃命,自己必然被追杀至死!

毕竟,自己是以大汉太守身份加入叛军的,官兵就算放弃斩首一千的功绩,都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如此,他李参何苦为了王国这无义匹夫,用自己的命去冒险?

不得不说,李参的考虑很有道理。

但是呢,他不想战,华雄却很想拿下他的首级。

此刻,他驻马在山坡上,看着李参一行缓缓而来,手中也握紧了马槊,驱马慢慢绕着山路加速而下。

他的身后,在就严阵以待的两百西县汉骑,也鱼贯而出。

本来是骑督的姜叙,并没有和华雄并肩在冲阵的第一列。而是手持火红色的、绣着“华”字的军旗,落后了华雄四五个马身。

“伯奕,你掌旗,顺导骑卒们冲锋的方向。”

华雄是这么安排的。

姜叙知道,掌旗是很重要的职责。

在骑战中,无数马蹄卷起的灰尘,会淹没整个战场。兵卒们只能依靠军中高高扬起的军旗,来判断主将的位置,以及冲锋的方向。

而且,军旗代表着主将存亡。

旗扬,将在;旗落,将亡。

但姜叙也知道,华雄的安排还有别的原因为他的安危着想。

他加入西县后,就随军去了一趟牧苑。战场经验并不丰富,而担任冲阵的锋尖,则是最危险的位置。

是故,他心里又想起了,在祁山时杜县尉说的话。

也悄然放下了,觉得华雄奸诈行事、不是士人君子所取的那一丝芥蒂。

或许,正如杜县尉所说,想在西凉这片土壤做出一番事业的人,光有好名声是不够的吧。

华雄不知道一个小举动,就让姜叙心思百转。

就算知道了,他现在也无暇顾及。

战马绕坡而下,已经完成了加速,开始小跑准备冲锋了。

而战马一旦驰骋起来,是无法再掩饰马蹄声的,叛军也是绝对会察觉的。

此时,在他心中,只有一往无前踏破敌阵的念头,无暇顾念其他。

“大汉!”

华雄双脚狠狠在马腹一踢,握紧了马槊,一骑当先。

他的身后,姜叙高高举起军旗,带动了所有西县骑卒的咆哮如,宣告着誓死相随的勇气“威武!”

马蹄声如闷雷。

狠狠的敲打在李参的耳膜上。

“敌袭!”

他先是愕然,然后厉声呼,“列阵!列阵!”

位于长蛇阵前部王都尉,看到山坡上驰骋而来的华雄,也厉声呵斥麾下骑卒调转马头,准备冲过去截杀。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是项羽在世,有万夫莫当、千军辟易的能力。

而是实属无奈。

安故县的步骑里,唯有他麾下着三百骑卒。

他必须要迎上去抵御官兵的冲阵,让李参率领的步卒争取列阵对抗的时间。

不然的话,没有紧密阵列依靠的步卒,对上高速驰骋而来的骑兵,就是摧枯拉巧的屠杀!

该死的!

此处怎么会有伏兵!

此战结束了,我一定亲自看下所有游骑斥候的脑袋!

王都尉心里咒骂着,也死命的提着马腹,率先往西县骑卒冲去。

夫战者,勇气也!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王都尉燃起边陲之地男儿的豪迈,以自己的悍勇鼓舞麾下骑卒决一死战的信念。

只是很可惜,他对面的人是华雄。

还是手持超过三米的马槊的华雄!

“挡我者,死!”

两骑的急促逼近,华雄就目眦欲裂咆哮,倚仗着马槊更长优势,率先突刺而出,让约莫60厘米长的锋刃,在阳光下泛起死亡的光泽。

然后王都尉就很悲哀的发现,自己手中挥舞的长矛,太短了。

但是想驱马避开,也是不可能了。

索性,他心里一横,双手持矛迎上去,想拨开马槊的突刺,然后再趁着两马交错而过的空隙,拔出腰侧的环首刀,将华雄拦腰劈断。

恩,想法很美好。

完全忽略了,对面是身高将近九尺,长得雄壮无比、膂力过人的华雄!

再加上借着马力冲锋突刺的力道,岂是他能拨开的?

“嘣!”

长矛横扫,狠狠的撞在马槊上,却没有让槊身偏离半分。强大的反震力让王都尉两臂发麻,身躯不稳,差点没跌落战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声,他就飞了起来。

他身上的扎甲,在马槊60厘米长的锋刃面前,在如同纸糊一半提供不了半点防护。

锋刃直接洞穿了他的身躯,从背面冒了出来。

还在强大的惯性下,带他离开了马背。

那个情景,犹如华雄正在用木签举着,一坨待烤的羊肉。

只不过,这支木签有些长,而羊肉也有点太大了。

“呔!”

华雄又是一声戾啸,腰腹间提气,双臂用力将马槊横甩,将串着的王都尉尸体扔出,直接砸倒了后面紧随的两骑叛军。

这一幕瞬息,紧随身后的姜叙,看得真切,也热血沸腾。

不由自主的,紧握旗杆,张口就将胸中的激昂席卷而出“司马威武!”

“威武!”

“威武!”

西县骑卒又一次咆哮如雷。

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对方的耳朵,如同赤色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紧随华雄身后冲锋而上。

而本来各种怪叫而来的叛军骑卒,则是一片哑然。

犹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王都尉,一个照面就落马,还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变成了地上的一堆骨渣烂肉。

有的叛军,在错愕间,就被环首刀吻上身躯,步入王都尉的后尘。

有些机灵的,直接凭借精湛的控马技术,直接拨转马头,避开西县骑卒的杀戮洪流。

一方士气高昂,一方胆战心惊。

也让西县骑卒的冲锋,势不可挡。

只用几十个呼吸的时间,就直接凿穿了叛军的前部骑卒,往李参的后军步卒而去。

李参一脸惨白。

他的阵列还没有结好,眼眸中就已经倒映了华雄的满脸狰狞。

己方三百骑卒,连一刻钟的时间,都没有为他争取到。

“靠拢!”

“靠拢结阵!”

“盾向前!矛向前!”

一连串的指令,从他口中急促怒吼而出。

然而,战马彻底驰骋起来的速度,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他麾下的九百兵卒,本来就成分太杂,号令不一,急促之间哪能如他所愿。唯有他自己嫡系的四五百兵卒,紧紧的靠拢在一起,结成了杂乱无章的长矛阵。

让华雄眼眸精光一闪。

随他冲阵的骑卒,就两百汉骑,冲破叛军骑卒已经有了些损失,不可能再去冲进步卒阵列中。

那样的话,就算凿穿了,他也损失不起。

“转马!转马!”

“加速!加速!”

他再度高声呼啸,让掌旗的姜叙紧随自己,带着骑卒贴着李参的阵列外围划过。

人借马力之下,西县骑卒们,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挥舞环首刀,利用巨大的惯性将游离的叛军劈得头断肠流。

从苍穹之上看,像极了一把巨大的镰刀,正在一层层的收割着麦子。

约摸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西县骑卒就冲到了另一头。华雄立刻掉转马头,带着兵卒迂回让战马再度加速,准备第二轮冲锋。

李参看着无助被收割的兵卒,目眦尽裂。

“死战!”

“死战!”

他疯狂的咆哮着,拔出了腰侧的佩剑,亲自斩杀了几个想逃跑的兵卒,满脸狰狞。

因为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就整队完毕的华雄,已经率军再度逼近。

这一次,西县骑卒化作了苍鹰俯冲。

还没有贴近,就用断气骑弩,用弩箭将叛军的阵列射倒了一层。

然后趁着叛军的混乱,再挥舞环首刀。

战局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踩成肉糜。不时也有马匹跪倒,骑卒飞落,在半空中就被扎成尸体。

就在这时,位于叛军的后侧,又有一阵马蹄声如雷。

“呼~~~呵!”

“呼~~~呵!”

杜县尉带着其他两百西县羌骑,终于完成了绕后,发出了充斥天地的冲锋呼哨。

以战死沙场为荣的羌骑,大声咆哮着。

挥舞在手中环首刀不停在半空中划出轨迹,带着的冷光,向叛军阵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李参回首一看,就面若死灰。

第一五三章、是非臧否

杜县尉率领两百羌骑的到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此刻的战场,再无悬念。

不提王国拼凑出来的杂兵,就连李参麾下的嫡系,都有兵卒开始扔掉兵器跑去山道沿边,匍匐在地向汉军投降。也让好不容易组成的阵列,再一次变得稀稀疏疏。

李参对此,并没有制止。

他心中已经有了觉悟,不想再做于事无补的事。

反而他身边的部曲督,还在努力着。大声呵斥亲近的兵卒,并拉着李参往山坡上跑。

“太守,速往山上!”

他的语速急促而又严厉,“骑兵无法上山,我们依着地势固守,等候狄道以及周边羌胡部落的来援。”

等候来援?

呵,会有人来救援吗?

李参凄然一笑,也没有挣扎,任凭部曲督拉上山。

其实他明白,这位跟随他多年的部曲督,心里是知道的,他们不会有援军。

故意说出这句话,只是鼓舞其他兵卒的坚守信心,好让他有时间,从山坡背面寻一条山间小道逃命罢了。

因为,他李参,已经不是大汉朝廷的陇西太守了!

陇西郡已经被王国和宋健瓜分殆尽,他们还巴不得他李参早点死去!免得他利用昔日太守的余威和恩泽,去左右一些羌胡部落的想法。

而且,他还知道,就算能寻条小路逃了回去,迎接他的境地同样很凄惨。

没有了实力,在西凉这地方,是活不下去的。

除非他愿意,去给王国或者宋健摇尾乞怜。

那两位出于戏谑的心理,会顾全他李家的牧场与田亩,只是会将他当成笑柄,用于茶余饭后的解闷。

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何苦自取其辱邪?

李参的目光有些迷离。

看着在部曲督呵斥下结成小园阵,紧紧将自己庇护住的两百多兵卒;又看山坡下,已经占据了整条山道、形成合围的西县骑卒。

心里不由,有一个想法,在不断酝酿不断膨胀。

而华雄,现在暂时顾不上他。

先是让姜叙带着西县汉骑,盯着李参,自己则跑去找杜县尉。

恩,这个杜痞子,有些欲求不满。

平生就喝酒和驰骋沙场两大爱好的他,带着西县羌骑绕了一个大圈包抄,结果叛军刚看到他就直接崩溃了!

别说挥舞环首刀砍下几个首级,连骑弩都没机会用。

合着他这一趟,忍受了烈日暴晒、灰尘敷面以及蚊虫骚扰,结果就是来看戏的?

回去了,窝在军营里嬉戏打闹,他怎么给别人吹嘘呢?

是故,他故意视而不见,麾下两百羌骑肆意追杀的逃亡的叛军。

还隐隐有些意动,要不就这样衔尾逃亡的叛军,冲去安故县城内耀武扬威一番。

出来了,好歹沾点事不是?

不过呢,他的想法刚给华雄提出来,就被掐死了。

“杜痞子,先约束一下这些羌骑。我军兵力处于劣势,滥杀的话会引起骚乱,别生出事端来。还有,去安故县的建议不错,但我们没有余力了。”

华雄直接挥手,打断了杜县尉的建议,“狩始和元棘亓差不多回来了,他们必然要修整一番才能回羌道,你得率领部下留在此处,威慑临洮那边。毕竟,我们这次算是将临洮拖进了战火中,他们难免会有怨念,若是我军无防备的话,怕是会生出什么歹心来。”

好吧。

杜痞子无言以对。

他虽然浑了点,但不是那种拎不清主次的人。

是故,他也只好强压着下征战沙场的那股热血,将怒火发泄在麾下两个百夫长身上,破口大骂他们没有约束兵卒。

然后呢,马上就驱马追上了华雄。

以舍我其谁的豪迈,主动请命带兵去山坡上,围攻李参的小园阵。

这次,华雄倒是没有拒绝。

西县汉骑方才已经战了一场,也有些疲惫和损失。而杜县尉麾下两百羌骑正好斗志昂扬,充当攻坚最适合不过。

只是很可惜,老天爷也不想让杜痞子出风头。

当杜痞子整顿麾下,列好队阵,提刀举盾,气势昂昂的准备攻上去的时候,李参却在部曲督的护卫下,拨开兵卒走来出来。

他先是一个拱手,便大声问道“在下便是李参李相如,不知华狩元可愿听某一言否?”

我都磨刀霍霍了,你还要废什么话!

难道华小子还能被花言巧语几句,就和你同流合污加入叛军了不成!

杜痞子直接眼珠子都红了,刚想吼出进攻的口号,就被华雄给抢了先。

恩,华雄就站在山下督战,还拿着三石铁脊弓,准备狙击地方弓弩手,掩护己方的进攻呢。看到李参出阵,箭矢就直接对准了他。

朗声而应,“客套话就不说了吧。李太守,你既然已经反叛,我身为朝廷将士,今日必诛杀你于此地!”

“那是自然,我不是为自己乞求活路。”

却不料,李参微笑颔首,“我只是想和你做个君子之约。你放我这些麾下离去,我便自行了断于此。”



这话语刚落,战场上就陷入了沉默。

就连欲求不满的杜痞子,眼睛里都冒出了一丝敬佩。

用自己的命,换取麾下的命,这种将率哪怕是敌人,也应该被尊敬。

华雄闻言,眉毛也挑了挑,就点下了脑袋。

倒不是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品德。

他为人行事一直都不是个君子。

而是考虑到,叛军组成的小园阵,还有两百余人。大势已去的情况下,还能摆出阵列应敌的,说明这些兵卒都是李参的死忠。

虽然说,不答应李参,强攻也不会有哀兵必胜的事情发生。

但在困兽犹斗之下,己方也要付出不少人命。

没必要消耗。

“多谢。”

李参再次拱手,又转身给所有兵卒,躬身作揖,“诸位,我家中老小,还请照看一二。”

是的,促成李参求死的念头,就是为了保全家人。

保全这些兵卒,就是施恩。

让他们会继续充当李家的私兵,为李家在西凉的生存提供保障。

而且他死在这里,王国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捏着鼻子,保全他的家人以及财产。

毕竟守备安故县的职责,是王国安排给他的。

不幸战死了,王国为了激励其他部下奋勇作战的斗志,就得妥善安排他李参的后人。

不然的话,谁还愿意卖命。

“哐当!”

直起身躯的李参,拔出腰侧的佩剑,还回身盯住了山下昭示大汉权威的军旗。

眼神有些凄然。

如果当初战死大汉旌旗下,那该多好

唉,算了。

此生是是非非,功过臧否,就这样吧。

李参闭上了眼睛。

手起,剑刃横颈,一抹而过,绽放了红色的花儿。

颜色,和大汉军旗一样红。

第一五四章、奸诈如斯

战事消弭,便是繁琐的战后处置。

先是李参的那些私兵,华雄践行了诺言,让那名部曲督带回去了。

不过李参的首级,却被留了下来,还寻找些石灰等物防腐。

斩获反叛的大汉郡守,肯定要把首级送去雒阳,给天子和衮衮诸公闻闻味道,乐呵乐呵的。

毕竟他这个县令之职,天子刘宏还没收绶官的钱呢!

总得想法子弄点动静出来,让天子的心情好受些。

也让朝廷上的衮衮诸公,觉得自己这个边陲鄙夫颇有能耐,在西凉羌乱烽起的时节,是个可用之才。不然的话,到时候西县抗住了王国的寇边,却被朝廷派个名声很大的人来接手,那华雄就为他人做嫁衣了。

这也是出身微末的悲哀,朝中无人难当官。

然后便是先前匍匐在地投诚的叛军,华雄缴了他们的甲衣和军械后,就全部释放。

还循循教诲了一番。

说什么从叛不可取。大汉朝廷至今四百年,不是王国等贼子所能撼动的,让他们不要为了些许小利成为填沟壑的白骨。

然后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说这些兵卒从叛,都是被李参、王国等人的裹挟的。

他华雄知道,也不忍杀戮,所以这次就放了他们,免得家中父母妻儿失去了生存依靠。临末了还强调,说他华雄不指望这些兵卒感念活命之恩,只要不再叛乱,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等等。

那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听得一旁的姜叙,嘴角忍不住抽了好多次。

他当然知道,华雄是无奈之下才释放俘虏的。

其一,是杀俘不祥。

将这些俘虏给屠了,是能让斩获之功更大没错,但也会带来负面影响。

以后西县对战叛军任何一股势力,都会变得不死不休了。

其二,是华雄没办法安置这些俘虏。

西县本来就人满为患了,经过这次防御战后,更是会迎来粮秣匮乏的时节。

把这些俘虏弄回去当劳役苦力,也无处安置无粮供养。想从中挑选健壮者,编入行伍弥补战损,就更不要想了。

这些俘虏家人亲朋都在陇西,去了西县也不会死忠于华雄。

杀不得,留不得的

那就放了呗,干嘛还要装得一脸慈悲为怀。

难道你个华雄,说不忍心杀戮的时候,就不能先看看自己身上,都彻底被血染红透了的甲衣嘛

姜叙到底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心胸还没来得及,沉淀一些虚伪和龌蹉的沟壑。

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径直转去和兵卒们一起,收敛袍泽的尸首、照看伤者,以及搜刮战死叛军的钱财军械等。

清理战场,总得有人看着。

刚好杜县尉被华雄派出去,接应华车和元棘亓了,他就当仁不让吧。

华雄的魔音灌脑也跟过来了。

好吧,华雄不是来找他的,而是一直被“保护”起来的临洮牛家主。

随着李参的死去,牛家主也终于可以回到关隘里,指挥着临洮的兵卒们,将鹿角、拒马等防御器械重新放置。

攻防的方向,已经变换了。

华雄过来,是想试着缓和一下双方的关系。

却不想,就在这时,华车和元棘亓他们回来了。

收获颇丰。

不光一千匹预备战马上都驮着军械布帛等物资,还驱赶回来了两千多匹河曲马。

其中,约莫有五百多匹已经驯化了,可以直接上战场的。

这一幕让所有西县骑卒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也让临洮的牛家主,脸瞬间变黑了。

他是知道的,随着被释放的叛军兵卒回去,所有叛军都会将临洮当成西县的帮凶。而华车和元棘亓将狄道祸害得越惨,自己临洮面临王国叛军的怒火,就会越大。

只是此刻,没人管他的情绪如何。

大家都围着华车和元棘亓等人问东问西,打探着前去劫掠的经过。

最后还是华雄,以华车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急需休息为由,才兵卒们散去。

不过呢,华车和元棘亓却亢奋异常,丝毫没有困意,先让兵卒们入关隘休息后,就来寻华雄,讲述此行的经过。

牛家主也凑了过来。

他心中切确想知道,自己临洮即将迎来什么。

说不定,这些河曲马,不是来自王国的牧场,而是一些羌胡小部落里的呢?

这样王国事不关己,就算率军来寇境,也不会大动干戈了吧?

他心里期盼着,那一丝侥幸能发生。

当然了,结果令他很沮丧。

华车和元棘亓此去,就是奔着王国的牧场。

而之所以那么孙俪,是这些年在华雄的熏陶下,华车心中也多了许多沟沟壑壑。

去的路上,他让元棘亓带着族人大摇大摆的沿着官道先行,逢人就问及合众将军王国的坞堡在哪里。并且表示,自己是龙桑城一带的部落,因为仰慕王国的名声,特带族人来投奔共襄大事的。

还带上了礼物,一千匹战马!

沿途之人,倒不疑有他。

一方面,元棘亓本来就是羌人。

王国占据了半个汉阳郡的消息,这段时间里在陇西境内传开后,就有好多大大小小羌胡部落,率领族人前来投奔。

多了元棘亓一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另一方面,则是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人敢来,抚王国的虎须!

毕竟如今陇西郡最大的实力,就是王国!

手里捏着数万兵马!

连早就占据抱罕、河关一带称王的宋健,都派人来申明双方互不相犯。

所以呢,华车和元棘亓,一路顺畅无比的通行狄道,抵达了王国的坞堡。

然后呢,就一声令下,纵兵将坞堡给祸害了。

拿得走的,什么都不留。

元棘亓的族人,连坞堡内奴仆的衣服,都给扒下带走。

拿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

坞堡外,已经结穗即将迎来丰收的麦田,则是驱战马进去乱啃一通,然后肆意践踏。

牧场养着的马群,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说道这里,元棘亓还一脸的可惜,说那些牛羊因为行走速度太慢,不好驱赶回来,只能乱杀一通,就放弃了。

至于坞堡里的妇孺奴仆什么的,倒是没**害。

在路上,华车就暗示过元棘亓,说他那位县令阿兄对羌汉一视同仁,既看不惯的官吏仗势欺压羌人,也不允许羌人掳掠汉家子为奴什么的。

元棘亓颇有心计,又惦记着华雄能帮他上表朝廷,谋求个“归义羌长”的名分,就叮嘱了族人不许骚扰。

还有求于人嘛,事有轻重缓急嘛。

他没必要为了些许妇孺,而引发华雄的芥蒂。

好吧,也就是说,除了牧场和田亩这些土地外,王国好几代人积累起来的财富,基本化为乌有了。

而牛家主呢,听完了,就如丧考妣。

换位思考,他如果是王国,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作为帮凶的临洮,也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王国出于战略考虑,先灭了西县再图临洮,也要为了今岁的过冬粮秣,兵临临洮大肆劫掠!

本来笑吟吟听着的华雄,眼角余光看到牛家主的神色,心里就是一动。

先是让华车和元棘亓赶紧去歇下,就拉着牛家主叙话。

还是很有礼貌的。

先拱手做礼,带上一脸很真诚的歉意说道,“牛家主,我也没想到,狩始和元棘亓前去狄道,能大获成功。此番无意间把临洮卷入战事中,多有得罪了。唉,届时,王国贼子得知后,恐怕会迁怒你们临洮啊!”

该死的!

你竟然有脸说没有想到?!

还有!

都现在了!

你还胆敢说,是无意拖我临洮下水的?!

好你个无意!

竖子!无耻之尤!

牛家主原本黑着的脸,直接就涨得通红,额头青筋直蹦。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现在抽出刀子扑上去,将华雄剁成肉糜。

恩,如果他能砍得到的。

而华雄呢,仿佛是看不到牛家主的脸色一样,继续轻描淡写的自言自语。

“唉,临洮虽然有索西城、龙桑城拱卫,但西有化外白马羌,北和宋健贼子的白石相连,东临马寿成的妻族故里鄣县。届时,王国若是许下重利,邀这三方同来攻打临洮,恐怕也难以抵御啊!”

“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

牛家主再也忍不住,直接咆哮如雷,让口水肆意飞翔。

华雄又笑了。

游说嘛,就死活怕不开口的人。

一旦开口了,也就能抓住话头,有机可乘了。

“哈,牛家主,莫要动气。”

他伸手轻轻的拍了牛家主的肩膀,“事已至此,动气也于事无补。我们还是心平气和的,商议一番,看能不能商议出个法子来,让临洮度过难关才对。”

“哼!”

牛家主侧身让开,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断然拒绝,“不敢有劳!”

好嘛,他是真的不敢有劳。

才刚被坑完呢!

伤疤还在滴血呢,怎会忘了疼!

“牛家主何必意气用事!”

华雄不笑了,摆出了严肃的面容,“我西县和叛军势不两立,而你临洮也不想从叛,彼此有共同的立场!不如暂且听我把话说完,再作取舍如何?”

这次,牛家主倒是听进去了。

只是怒意不改,依旧口气很冲的问道,“你西县自顾尚且不暇,会有如此好心来操心我临洮的危机?”

“牛家主言重了。”

华雄先是安抚一句,然后面向雒阳的方向拱手,“我华雄受天子隆恩,以一介布衣提为西县县令,自当尽忠职守,夙夜思虑报效朝廷之事!临洮乃大汉疆土,马上就面连叛军来袭,我既然遇到了,岂有不顾之理!”

说道这里,不等牛家主开口反驳,又继续说道。

“我西县地形险要,只要扼守住木门道和四门谷,就能将叛军御于门外,安有自顾不暇之说?我只是在想,既然西县防御依托于步卒,骑卒用不上,便想着将骑卒留在临洮,为牛家主等心向朝廷之人抵御叛军罢了。”

华雄的话语刚落下,一旁的姜叙就忍不住用手扶额。

马上的,他就起身拱手做礼,“司马,牛家主,我先去外面看兵卒们打扫战场如何了,少陪。”

说完,不等华雄和牛家主反映,就转身离去。

他是彻底听不下去了。

因为华雄的奸诈,已经突破了,他一直以来接受的士人教育标准!

什么叫想把骑卒留在临洮,助力抵御叛军?

在西县的时候,你和阎先生就觉得养不起那么多兵卒,想让华车带着羌胡部落去望曲谷屯田自养了好嘛!

都已经用这个理由,骗取元棘亓等羌道部落首领们一次了!

现在又拿出来,骗临洮!

你华雄如此行事,不怕有损夏司马、阎先生的大好名声?

还有,盖太守和傅太守都是刚直不阿之人!你华雄被此二人都竭力培养过,就一点光明磊落都没有学会吗!

就算是临洮那牛家主,是可恶了些!

就算此举也是为了,华车的屯田能顺利一些,但就不能开诚布公的商议,各取所需吗!

真是,太

过分了!

姜叙一肚子的诽议走了出来。

然后,就昂头向天,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想借着夏日的燥热气息,将方才听到的龌蹉算计,全给烧焦烤灭了。

再度张开眼睛,才发现杜县尉也跟出来了。

还一点形象都没有的,就地坐着关隘前的石头上,拿起酒囊冲着他摇晃,神情似笑非笑的。

姜叙快步走过去,一把扯过酒囊,就大口大口的灌。

直到酒囊空了,他才探过来脑袋,小声的抱怨,“杜县尉,华司马的行事,实在是有辱夏司马和阎先生的名声!等回了西县,你还是赶紧请盖太守训导一番。”

“恩,好。”

杜县尉笑着点头应了下来,然后一脸正色说道,“我倒不觉得,华小子这么做有什么错。如果换成我是华小子,只要能让狩始顺利的在望曲谷屯田,别说是骗牛家主,就是砍了他,我都不带犹豫的!”

“杜县尉你”

姜叙的眉毛高高挑起,一脸的不理解。

“有些人,是不能讲道理的。”

杜县尉挥手打断了姜叙的话,“至少临洮的牛家主,就不是仁义之人,何必还要对他讲仁义!还有伯奕,你有更好的办法,能让狩始进去望曲谷屯田后,不被临洮迁怒来袭吗?”



姜叙无言以对。

第一五五章、马儿雄起

蓝色的天穹之上,有许多白云相互追逐,让落在连绵起伏的山脉的阳光,显得十分斑驳。

即使是在边陲荒凉之地,夏秋之交充足的雨水也让山脉上的树木们换上了绿意葱茏,显得额外飒爽。

西县归来的队伍穿行在山脉之间,红色的军服十分耀眼。

人数虽然不多,只连绵了一公里,这是因为道路狭小的关系,也是满载而归的缘由。

华车和直属麾下的一百羌骑,并不在其中。

在华雄和临洮那边谈妥,以帮忙抵御临洮西边白马羌为利益承诺后,就成功变成一颗棋子落在了陇西郡的土壤上。

本来,杜县尉的两百羌骑也要随去的。

但是屯田自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前期光是选定适合屯田的河谷,以及探知周边小部落的敌友态度,就要够忙一阵的。而且如今已经将近秋收时节,这些羌骑不少人还惦记着已经在铁笼山一带种下的麦田呢。

他们是要在秋收后,再带上族里妇孺以及物资过去。

羌道元棘亓首领,已经拍着胸口说会资助一些基础物资了,华车扎下根来难度不大。

是的,元棘亓很大方。

还将劫掠王国坞堡那边最值钱的一部分五百余匹驯化好的河曲战马,都送给华雄了。

当然,这不是白给的。

惦记着“归义羌长”名号,想当名副其实的羌道之主的他,看到李参的首级后,眼中瞬间蹦出了精光,就变得慷慨无比。然后又隐晦的提及,希望华雄在给朝廷的上表中,说斩获大汉叛乱太守李参的首级之战中,他元棘亓是参与了的。

比如将劫掠狄道之举,说成牵制叛军主力,让华雄一举斩获。

那五百匹河曲战马,三百匹作为给华雄的报酬,其他两百匹则是献给朝廷,归入天子的西邸中

好嘛,天子刘宏的卖官鬻爵,果然是名声远扬,深入人心!

连边陲之地的羌胡部落,都知道要对症下药了。

华雄听完,就露出了慨然应诺。

还很会做人的,直接表明上峡门关隘一战,元棘亓首领的作用不只是参与那么简单。

而是功不可没!

没有元棘亓共襄大义,不顾族人伤亡率军前去牵制叛军,他华雄就砍不了李参!

啧啧!

那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模样,真够不要脸的。

不过呢,效果是很明显的。

元棘亓,大悦开怀。

华雄一行归西县过境羌道的时候,他元棘亓连家中都不回,一路送到了武都道境内才依依不舍的作别。

也让姜叙一路上,心中不停的嘀咕。

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等等。

他已经决定了,回去了以后,先不将表弟杨阜推荐给华雄了。

不能将所有鸡子放在一个篮子里。

免得哪一天华雄的奸诈作风被人唾弃,身败名裂,也牵连导致他这一系连个撑门面的人都没有。

对于姜叙这个心思,华雄是不知道的。

并不是袭击狄道的计划成功,让他变得得意忘形了。

而是在担忧,被王国大军寇境的西县,如今战况如何了?

得知自己坞堡被劫掠一空,王国会不会在愤怒之下,孤注一掷将所有兵马全压上,和西县来个不死不休呢?

华雄纵马在武都道境内驰骋着,忧心忡忡,归心似箭。

只不过,他是白担心了。

王国退兵回冀县了。

不是不想攻破西县有仇报仇,而是实属无奈。

本来抱着临阵练兵心思的他,进攻张都尉布置的营寨,还保持着不急不躁的态度。

坞堡被袭、李参身亡的消息传来后,他就恚怒难当。

当即拉出督战队,并颁发了“不进则死”的军令,让攻防战变得飓风暴雨。

也让当时华雄给张都尉提及的“浅薄之见”,“营内有营”的布置派上了用场。

张都尉与叛军连续苦战数次后,就放弃了前部的营寨,在叛军以为迎来胜利的时候,退守后面的营寨。

让叛军们体验了一把,希望与失望瞬息转变。

可以想象的,叛军的士气一下子大崩,低迷无比。

也导致了,王国拿人命临阵练兵的举动,终于迎来了恶果。

投奔他的羌人部落,不愿意再战了。

就连他麾下的嫡系兵卒,都人人面露厌战的情绪。

之前久攻不下不断死人,如今又士气大崩,谁还会惦记着攻下西县后肆意掠夺的利益?连木门道这里都举步维艰,还要面对西县卤城和历城的城墙,到时候他们部落里还剩多少族人,是有命去劫掠的?

王国无奈,只好下令让各部修整数日。

心里却想着,将这些士气以衰的兵马调回去,换成留守冀县的兵卒过来攻打西县。

这番算计,自然是深谙兵事的。

只是很可惜。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机会了,老天爷就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因为他如果再继续不计伤亡攻打西县,汉阳郡恐怕就没有了他王国的立足之地。

占据汉阳郡北边的马腾,出人意料的崛起了。

被李参鄙视为负薪樵夫、贱羌奴的马腾,却也因此得到了大部分东羌部落以及聚居于汉阳郡、安定郡一带的氐人部落拥护。

恩,原因得从大汉朝对及羌人的政策说起。

汉武帝在河西之战后,对羌人进行的是怀柔政策。

将战败或者臣服的羌胡部落,划分郡县定居,以“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特点,进行分而治之。后来光武帝延续汉祚,定都于雒阳,朝廷对西北的控制力下降,各个种羌部落也开始大举內迁。

不仅陇山以西、河西以东的凉州诸郡被大量迁入羌人部落,陇山以东的北地、上郡、西河等郡乃至关中的三辅地区,都散布有羌人的安置地。

原来的西北羌人,就有了“东羌”和“西羌”之别。

內迁聚居在陇山东西、渭水流域的羌人属于东羌范畴;而生活在金城郡、河西四郡、河首地区的羌人属于西羌范畴。

这成为了东羌群起拥护马腾、前来依附的原因。

首先,马腾的母族,就出自东羌部落。

从血缘关系上,双方就有合作的基础。而且刚好,马腾如今占据的地方,就是朝廷內迁安置东羌的地方之一。

其次,是马腾出身于关中扶风马氏,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

內迁的东羌,因为长期和汉人接触,被华夏文明慢慢同化,对朝廷权威早就有了一定的敬意。马腾有这一层祖上萌荫在,东羌部落选择依附他,而不是选择韩遂或者王国,也是在情理之中。

再次,则是马腾的为人。

由于其父失官早亡、家境没落的关系,马腾历经贫苦生活,养成了贤良忠厚的性格。

备受人称赞尊敬。

也让人觉得,依附于他,会有“共富贵”的事情发生。

是故,聚集于汉阳显亲、略阳县一带的氐人酋帅杨腾,以及六盘山(安定、右扶风和汉阳三郡的接壤处)一带的兴国氐人酋帅阿贵,也旗帜鲜明的站在了马腾这边。

让原先只有五千西凉从叛官兵的马腾,一跃成为拥兵五六万的大势力。

比起韩遂、王国两人的势力,都丝毫不逊色。

对此,韩遂心里有些异样,却没有什么担忧。

马腾的崛起,对他没有形成利益冲突。

最先叛乱的羌人和拥护他韩遂的部落,都属于西羌范畴。而且马腾兵强马壮后,也会兵锋指向富庶丰饶的关中。

但对于王国而言,则是极大的威胁。

汉阳郡最富庶的渭水流域,他们两个共同分据着呢!

丰饶的土地,谁都不想和别人分享不是?

王国自忖,就不想和马腾分享。

而且,马腾麾下的兵马多了,粮秣辎重等物,就变得匮乏了。如果王国和西县拼个两败俱伤的话,马腾会没有生出扩大地盘的心思?

恰好此时,韩遂及马腾都派人来约定,请王国一起前去关中三辅劫掠。

理由是马上七月了,关中麦田即将丰收,正好以战养战。

不然去得晚了,粮秣收割进了城里的官仓,想劫掠还得自运送粮秣。

这个邀请,作为被推向为西凉叛军首领的王国,根本无法拒绝。

因为劫掠关中三辅,也是依附他的羌胡部落们,统一的心思。他如果不答应下来,这些依附的羌胡部落,就会转去依附韩遂或者马腾。

反正跟谁都是叛乱,干嘛不跟一个能给自己部落带来利益的?

是故,王国即使恨不得生啃了华雄的肉,也不得不压下心思,罢兵会冀县,和诸多叛军首领们商议出兵劫掠的适宜。

也就说是,西县在叛军内部多方势力博弈之下,竟然神奇的逃过一劫。

除了双方对垒消耗了大量物资粮秣外,兵卒及弓箭社都没有什么大规模伤亡。

这种诡异,让火急火燎赶回来西县的华雄,也诧然不已。

和阎忠、张都尉商谈了一夜,都想不明白王国是要玩什么诡计,索性就不管了。反正无论是什么诡计,亮出来以后也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他很忙,正绞尽脑汁的给朝廷上表。

比如何如哭穷卖惨。

会让天子刘宏,觉得西县的不被叛军攻陷,是多么的不容易!

比如如何表忠心!

能让天子刘宏觉得,他华雄是大汉忠直之士,是朝廷可以在西凉倚为股肱的良将!

呵!

第一五六章、西县上表

夏七月,中旬,雒阳。

天子刘宏高据于上,沉默的凝视着朝堂下衮衮诸公。

冠冕前十二串玉旒,遮住了他目光,却无法阻挡酒色过渡的沉重眼袋和松弛脸庞。

准确的来说,从今年开始,他的心情就几天是好的。

二月份的时候,就在京师边上的荥阳郡,发生了民杀官吏聚众叛乱的事情。

在天子脚下,竟然有叛乱发生!

这是对他这个天子,代天牧民神圣职责的极大讽刺!

天子刘宏大怒,将朝堂衮衮诸公的素餐尸位,都喷了个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在一个月后,河南尹何苗平定了荥阳叛乱,本来还以为会消停几天。

结果呢,在五月初的时候,凉州刺史耿鄙被杀、汉阳太守傅燮殉国,陇右不复朝廷所有的消息就传来了。

闹心!

凉州的羌乱,叛了平,平了又叛,无限循环,就是个吞没钱粮的无底洞。

这些年,朝廷投入平定凉州羌乱的钱粮,都是以万为单位计算的。

但又不能不管。

一旦失去凉州作为屏障,整个关中三辅都会迎来烽火。

届时,万一旧都长安和列位先帝陵墓沦为羌人的牧马场,大汉朝的威望就一落千丈了。

当时,天子刘宏直接震怒,将之前平叛不利的张温免了太尉之职。

然后让朝中衮衮诸公商议,平叛事宜。

得到的答案,很令人沮丧。

朝廷没钱粮了。

想供应起征招平叛大军去讨伐,得等今岁秋收粮食入库后。

好吧,天子刘宏无奈。

只好先下诏让关中三辅积极备战,严守境域,然后哀痛的追封忠贞殉国的傅燮,谥号为“壮节侯”。

至于耿鄙,是没有这份荣耀的。

虽然他也同样为国事而亡,但他一手提携起来的马腾,成为了叛军首领之一!

一个识人不明的罪责,是跑不了的。

恰好那时候,华雄的第一份上表到了。

末尾的那句“西县若破,唯死而已”,狠狠刺伤了天子刘宏的眼睛。

也让他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他的大汉朝,虽然断断续续有乱臣贼子反叛,但也没缺少过忠直之臣!

太守傅燮殉国了,还有县令华雄,要以死明志!

然而,他这个天子,却只能无奈的,眼睁睁的等着忠臣凋零。

是的,天子刘宏和朝中衮衮诸公都觉得,华雄是无法抵御叛军的,战败身死也是必然的。

一个小小的西县而已!

如何能扛过整个西凉的叛军!

唉,到时候,再追赠赐爵给华雄当身后名吧,以彰气节。

天子刘宏心中黯然。

感伤无比的,等候着被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华雄,兵败身死的消息传来。

不过呢,等了两个月,西县陷落的消息没等到,长沙太守孙坚的好消息,却是先传来了。

恩,寒门出身的孙坚,已经是一郡太守了。

一个月前,长沙郡有豪强区星自称将军,聚众万余人,攻打郡县,起兵叛乱。

朝廷以素有勇名的孙坚,担任长沙太守,前去讨叛。

而江东猛虎,也名不虚传。

只到任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区星给砍了,郡内皆讨平。

天子刘宏大喜过望,当即就以战功封孙坚为乌程侯。

然后趁着孙坚的好消息,再度让衮衮诸公商议,绸缪着征招西凉平叛大军的事情。

这事不能不议了。

关中三辅都有消息传来,西凉叛军已经开始小规模的进军关中,预计秋收时节就是大举来犯的时候。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无非就是调任哪几部兵马,从哪几个州运送粮秣罢了。

至于平叛的统帅与将领,几乎是显而预见的。

上次讨伐的失败,无论天子刘宏还是衮衮诸公都知道了,朝中能抵抗叛军、深谙羌人习俗的将领,也就这么几个人。

第一个是破虏将军董卓。

跟随昔日凉州三明之一张奂讨伐羌乱起家的他,是上次美阳之战中,唯一全师而还的将领。此刻又驻守抵御西凉叛军的前线右扶风,自然是当仁不让。

而另外一个,则是被罢黜了左车骑将军官职的皇甫嵩。

这位出身西凉,如今大汉朝声望最隆的统帅,朝廷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

至于这两个人,是谁主谁次嘛

天子刘宏可没忘记了,当年冀州的广宗之战。

退一万步来说,素有暴戾恣睢名声的董卓,和爱慎尽勤的皇甫嵩放在一起,衮衮诸公也会知道该怎么选择。

华雄的第二份上表,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雒阳的。

西县尚存邪?

这是以为华雄必死的天子刘宏,看到上表的第一反应。

展开细细看了一遍后,眼睛又被刺伤了。

给酸的。

对比于之前上表的文绉绉,此次华雄就是平铺直叙的。

在一句“赖陛下龙威,西县击退叛军”的马屁之后,讲述西县抵御叛军的始末。

其中,用了许多笔墨讲述渲染张都尉率军抵御叛军、阎忠代为安抚西县人心,说如果没有这两个人,西县恐怕就破了。

至于华车和元棘亓,则是特别强调了一番。

说他们是仰慕大汉的羌胡部落首领,是因为他们带着族人舍身相随,不避艰险共赴国难,才让他华雄侥幸成功的袭击了陇西狄道,还很幸运的砍了李参首级回来。

事情说完了,接下来各种哭穷。

说什么,汉阳郡被叛军占据后,许多躲兵灾的黔首百姓都涌入西县,加上战争所需,导致西县的粮秣被消耗一空,现在已经是饥一餐饱一餐了。

而且春耕也因为发动黔首青壮协助守御,耽误了不少,今岁冬天恐怕要饿死不少人。

这点,天子刘宏和衮衮诸公,看完了没有发觉异样。

反而是感同身受。

大军一起,粮秣损耗无数。

他们如今,也在为了平叛大军的粮秣焦头烂额呢。

而华雄的表忠心,则是出在河曲战马上。

是的,除了两百匹战马是羌道酋帅元棘亓送来买咳咳!是献贡的外,他还以西县的名义凑了两百匹一同奉上。

说什么,他华雄身为大汉官佐,就应该为朝廷鞠躬尽瘁。

知道朝廷不日将讨伐西凉叛军,但如今西县的库存被消耗一空,唯有这些战马是值钱的物资,就送来雒阳,以壮朝廷平叛的军威。

好嘛,天子刘宏看完了,眼睛不酸才怪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这个被他从微末之身提携起来的边陲鄙夫,在凉州皆叛之下,依然坚持为大汉而战!

不但守住了西县,捍卫了大汉的权威,然后轻轻一句“幸不辱命”,就将功劳全都推给了别人。而且在西县都无过冬之粮的情况下,还勒紧腰带送来战马!

虽然说,区区两百匹战马,对动辄数万的平叛大军,也添加不了多少助力。

哪怕雒阳地处关东,战马更值钱也一样。

但天子刘宏,不是这样看事情的!

关东官宦世家、豪强大户,比比皆是!

他们家中奴仆都成百上千,家资亿万,但有谁在黄巾贼动乱和上一次讨伐西凉叛军的时候,献出一个五铢钱了?

最后还不是他这个天子,掏空了国库,又拿出了所有的私房钱!

还要顶着天下人的诽议,卖官鬻爵!



天子刘宏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就将阴沉目光,投向了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第一五七章、朕之虎臣

得知西县尚存后,衮衮诸公也颇为欢欣。

不是为华雄没死开心,而是觉得,有西县这颗背后的钉子存在,或多或少能为朝廷牵制西凉叛军的兵力。

甚至个别深谙兵事的公卿,还提出了,让西县及武都郡组建一支兵马作为偏师。

在朝廷平叛大军从关中出发的时候,策应袭后。

想法是挺好的,就是有些不太实现。

因为以武都郡的出产,支撑守戎郡兵已经艰难,哪还能再供应得起一支征伐兵马的消耗。

想让和武都挨着的汉中郡,支出一些粮秣倒是可以。

虽然说近些年,有巴巫张修挟巴中賨夷之民作乱骚扰汉中,影响了民生。但以汉中盆地的丰饶,粮秣还是积攒了些的。

不过呢,这个建议,也受到了不少公卿的否决。

他们觉得,与其动用汉中粮秣去供应武都招兵买马,还不如直接供应于关中的讨伐大军。

毕竟武都郡和西县一带的崎岖地形就决定了,无论行军和粮秣运送都很艰难。

双方各执一词,议论不休。

天子刘宏没有表态,直接将眼光投向了九卿列班更后面的一人,问道,“阎忠阎敬修,是何许人也?”

那人是是掌议论的光禄大夫赵融。

字稚长,也是凉州汉阳郡人。

【注赵融后来任汉灵帝西园八校尉之一,助军校尉,入曹魏阵营后任荡寇将军】

他虽然入朝为官多年,但对凉州大名士阎忠颇为熟悉。

听到天子所问,不敢怠慢,直接将阎忠之前任职冀州信都令、以及皇甫嵩平黄巾贼的随军幕僚等简要说了一遍。

最后还加了一句“阎敬修之才干,堪称凉州之杰也。然臣不知,其为何在广宗之战后,弃官归乡里隐居。”

恩,阎忠劝说皇甫嵩南面称制谋反的事情,朝中百官是不知道的。

而且皇甫嵩被免去了左车骑将军之职,此刻并没有在朝议中。

不过呢,朝中百官不知道,却不妨碍自行猜测。

他们的眼睛,在赵融的话语刚落下时,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中常侍张让和赵忠两人身上。

好嘛,这是常规操作。

有道是小人幸,贤良远。

张让和赵忠两人,祸乱朝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之前随征黄巾的傅燮,本来就应该以功封侯,结果因为不迎合宦官就被阻止了;阎忠在战后弃官归隐,说不定就是这方面的关系。

比如说被张让等官宦索贿,不愿屈从,一怒之下就弃了官职归去。

天子刘宏闻言,脸色一顿。

他也隐隐猜到了一些,但扶植宦官分士人权柄,一直都是他这个天子的御下手段。

而且如今朝中士大夫和官宦相互诟病,已经是常态。此时此刻,他不想听这种别有用心的攻讦之言。

是故,他直接一挥手,就将此事揭过了篇。

先是录阎忠随皇甫嵩征黄巾的勤勉,赐爵关内侯。

再以身在乡野依然心系朝廷,助华雄守西县有功为由,诏令他代替华雄为西县县令。

连华车和元棘亓两人,授予“归义羌长”的名号,也顺势定了下来。

然后以张都尉抵御叛军有功,不再追之前没有守住冀县的罪责。直接转为武都郡的西部都尉,率领因为战乱涌入西县的黔首百姓,于武都道境内屯田守备。

【注部都尉,比两千石,秦汉朝时期驻边郡的军事长官之一,部都尉掌兵马,有的也管民政,多设于少数民族聚居处。】

最后,就眯起了眼睛,声音徐徐的问,“朕的处置,诸卿觉得恰当否?”



顿时,朝堂之上一片默然。

都决定完了才问,这不恰当也得变成恰当了啊!

而且谁不知道,你这个天子只要决定了事情,谁都谏言都不行吗?

衮衮诸公们,心中默默腹诽了一句。

不过呢,沉下心来细细思虑一番,也觉得天子这番论功行赏,无论阎忠的复起,还是张都尉的平级调任,亦或者对华车与元棘亓羌人部落酋帅的褒奖,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华雄呢?

功劳最大的是他,却连之前试守西县的官职都被阎忠代替了,难道天子是想再次对这个西凉鄙夫越级升迁?

淫浸朝堂多年的衮衮诸公们,瞬息间反映了过来。

“既然诸卿都觉得无不妥之处,就颁诏吧。”

但是天子刘宏并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直接就让尚书令拟发诏书,然后又将话题转开,“平叛偏师之事,诸卿续议之。”

好嘛,衮衮诸公面面相窥,无言以对。

他们没法再议了。

因为猜到了,天子让他们再议的心思。

不出意外的,议定了平叛偏师的适宜后,主将就是非华雄莫属了。

这是朝中百官们不能接受的。

倒不是他们对华雄有什么偏见,而是觉得天子刘宏对华雄的升迁恩宠,给得太过了!

最早华雄以一介布衣,尚未入朝为郎官候选,就被授予试守西县;还有后来被加授别部司马官职,都违背了朝廷的升迁制度。

现在还想再来一次,岂不是视朝廷法度于儿戏!

真要让天子的心思得逞了,那么他们这些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熬上来的官僚,该如何自处呢?

颜面何存呢?

本来嘛,衮衮诸公对华雄的封赏,是有腹稿的。

华雄既然是试守西县,就有守土牧民之责,抵御叛军是职责所在!

论功封赏的话,直接将“试”字去掉就能够了。

至于斩杀李参之功,赐爵关内侯就是极限。

毕竟西凉叛军的首领,李参是不入流的,对平定叛乱的局势并没有多大的帮助。充其量,就是挣回来了大汉“乱臣贼子虽远必诛”的颜面罢了!

“怎么,诸卿是不愿为朕分忧?”

持续的沉默,让天子刘宏很不满,声音也变得很冷,“依朕之意,以偏师牵制叛军兵力、策应关中大军之见甚好,就定下了吧。至于偏师主将,就以朕之虎臣华狩元充任,诸卿觉得授予何官职为妥?”



朕之虎臣?

朝中百官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也终于不再沉默。

第一五八章、曹刘孙叹

天子刘宏想越级提拔华雄的意图,没有得偿如愿。

朝中百官,有人拿出了犯颜直谏的勇气,以朝廷旧制及法度各种谏言。

对于这些谏言,天子自然是直接嗤之以鼻。

他要是每次都能听得进谏言的话,就没有宦官张让、赵忠等中常侍无军功也能封侯的事情发生了。

不过呢,有些人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却是成功了。

三度被拜为司徒都因天灾**被免,现官职为后将军的袁隗,就是让天子改变了心意的人。

出身于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门第,袁隗算是代表着士人们的态度。

他的谏言,天子刘宏肯定要细细斟酌一番。

而且他的言辞很温和,以处处为天子着想的姿态,让天子觉得很有道理。

其一,袁隗点出了“不患寡患不均”危机。

如今朝廷各处叛乱不断,各级将佐的平叛之功也积累了不少。这些人的封赏,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升迁法度来的。

而越级升迁了华雄,势必也会引起其他将佐生出怨念来。

正值朝廷将要讨伐西凉叛军之际,不能因此让军中将士滋生不满情绪,而影响了战局。

其二,则是站在了华雄的角度出发。

先是顺着天子的心意,说什么华雄乃忠贞报国之士,备受恩宠也是情理之中。

然后就是话锋一转,说华雄出身微末,有为官资历太浅,如果天子若是屡次恩宠太过的话,反而不利于华雄的声誉。

比如,会导致天下人觉得他是个“幸进之臣”。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等此次讨伐叛军之后,华雄再立下功勋,就可以录前后功劳议越级升迁之事。到时候,人们也会觉得华雄当此殊荣,乃名至实归。

袁隗话语落下后,衮衮诸公便复议景从。

而天子刘宏听完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又看朝中百官都群议纷纷,无一人有赞同之意,索性就顺势允了。

当然了,天子连“朕之虎臣”这种引为股肱的恩宠言辞,都给扔出来了,朝中百官还是要对天下共主的情绪兼顾一二。

是故,华雄被赐爵为关内侯后,就转任为武都郡羌道县长。

从富庶的西县试守,转为主蛮夷的羌道县长,看上去好像是左迁贬职了。

不过再加上另外一个官职,就不一样了。

朝廷免去了华雄之前的别部司马,改任为护羌司马!

这个绶官,很不一样。

一方面,是夏育曾经担任过,身为弟子的华雄再度担任,自然会成为一桩美谈。

另一方面,则是如今的大汉朝,在夏育之前辞去护羌校尉之后,没有任命再度任命。

也就是说,华雄是没有上官的!

以护羌司马的官职,实际上领着护羌校尉权柄。

这是天子刘宏的一言决之。

并规定护羌营的兵卒,需要华雄自己在西凉各郡征招,满员为一千步骑。

衮衮诸公对此很无语。

规定兵力满员?

有意义吗?

华雄的实际兵力,何止一千将士!

被封为“归义羌长”的华车和元棘亓这两个酋帅,都与华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他们两人麾下族人,就不止一千控弦之士!

因而,朝中百官能争取到的制约手段,是护羌营成军后第一年的军粮,由汉中郡提供,以后就得从羌道中自筹。

如果筹粮不足,朝廷就省去护羌营,该任华雄为其他。

恩,这种制约,算是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吧。

因为朝中百官都知道,华雄得到的最大好处,是天子的亲口评语“朕之虎臣!”

对!

就是名望!

在大汉朝升迁制度里,比起军功和政绩来,名望也是仕途的敲门砖。

有乡野遗贤,养望数十年,一朝便公车特征为三公的都有。

而且,华雄出身微末,本来就是籍籍无名之辈。就算官职再怎么升迁,也逃不过“边陲鄙夫”的鄙夷。如今被天子亲口评定,自然就没了这方面的不足。

名望,兵马,官职,都俱全了。

以后华雄的仕途,只要不作死,势必是一片坦途!

对此,朝中百官人人羡慕不已。

也有人是嫉妒的,心中愤愤然的暗骂“哼!奸诈竖夫,献马邀宠,一朝得志亦是一时之势也!”

也不能怪他们的嫉恨。

问世间有几人,能对得到天下共主的赞赏,无动于衷呢?

在豫州的谯县,称病弃了一郡太守官职归乡里的曹操,听到“朕之虎臣”这个名号后,都有些羡慕。

如今正值壮年的他,心中的抱负是封侯作征西将军。

对身后名的寄望,也不过是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无独有偶。

在长沙郡的太守府内,最近很春风得意的孙坚,也觉得突然觉得,被朝廷封为乌程侯也不是那么香了

《诗·鲁颂·泮水》有云“矫矫虎臣,在泮献馘。”

以军功入仕,能被冠于“虎臣”之称,自然是梦寐以求的。

而且,他是认识华雄的。

当年在美阳之战时,他是车骑将军张温的参军,华雄则是冀县的假军候。

没想到时过境迁,就大有不同。

本来觉得,他孙坚只用了一个月就平定长沙郡之乱,已经是我辈难得之功了。结果,华雄更狠,冠上了“虎臣”之美誉。

好吧,无论曹操还是孙坚,他们只是感慨了一下。

羡慕之心嘛,还是有限的。

毕竟他们一个出身官宦之家,不愁未来仕途的升迁;另一个则是已经成就了封候拜将的男儿梦想。

最羡慕的是人,应该是正在冀州中山国,安喜(安熹)县的城墙,每天只能无聊看着日升日落的县尉,刘备刘玄德。

他本是汉室苗裔,到了自己这一辈却已家境落魄。

踏上仕途,连区区一个县尉的官职,还是组义兵从讨黄巾贼,从战场上用命搏出来的。

别说是想得到“虎臣”赞赏,他如今连想见一面天子都做不到。

好嘛,际遇这种气运啊,就怕人比人

恩,对于这些羡慕嫉妒恨,华雄是不知道的。

朝廷的诏令到了,西县一片欢腾,人人脸上洋溢着喜色。

但其中不包括华雄。

他有些头大。

因为已经定了亲事的小夏婉。

第一五九章、荣辱共否

在武山坞堡,奴仆僮客们曾经这么嚼舌头。

得罪了夏凖,夏育会很大度的一笑而过。

但是惹哭了小夏婉,那么就不得了了。这位老人家提刀追出个十里八里,都不带喘气的。

虽然是戏笑之语,但也能看出夏育对小夏婉的宠溺非同一般。

华雄如今,就是要即将面临这种窘迫。

没办法,当初他让小夏婉的去木门道劳军的事情,夏育已经知道了。

随着王国率军去了关中三辅劫掠,武山坞堡与西县的联系便再度建立,这位火气很旺的老人家,就迫不及待驱马在来西县的路上。

从四门谷那条道路来的。

那边山路狭小崎岖,王国也无需担心西县官兵会从这道路来袭,只扔下了一部兵马守备与监视,便听之任之。

和夏育一同在路上的,还有盖勋。

朝廷的对西县颁发的诏令和“朕之虎臣”的称呼,天下人都知道了。

是故,这两位对大汉忠贞之情满满的旧日官僚便赶过来,既是喜庆共乐一番,也是想提点华雄些建议什么的。

毕竟华雄,是他们悉心教导过的后辈。

就是双方刚一见面的时候,场面有些不和谐。

华雄迎上去,扶着之前小腿受箭伤的夏育下马,就被这位老人家抡起手杖劈头盖脸的揍。

一边打,一边咆哮如雷的,让口水肆意飞扬。

“竖子!安敢如此待我夏家之女!”

“逆徒!竟然让妇孺上阵!”

“鄙夫!枉为人子!”

一点都不忌讳,旁边还有姜叙及赵昂等华雄的麾下在看着,要给自己的徒儿兼未来女婿留点颜面。

连盖勋看不过去,开口劝阻都没用。

“元固不必多言,老夫必须教训这劣徒!”

老人家是这么说的,还振振有词,“今日若不让着竖子知晓什么叫天高地厚,他日说不定会做出祸国殃民的事情来!”



祸国殃民都扔出来了,这位老人家确实是气得不轻。

华雄很无奈。

只能绷紧背部的肌肉,硬生生的受着。

没办法,大汉以孝悌治天下嘛,尊师重道嘛。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要不让这位倔强的老人家,将胸中那股怒气发泄出来,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最后,还是同样跟来历城迎接的小夏婉开了口,夏育才怒意稍歇。

“阿父,为何打华阿兄啊?”

小夏婉睁着大大的眼睛,走上前拉住了夏育的衣袖,一脸诧异,“我在西县,华阿兄对我很好啊。”

好嘛,夏育不得不停手。

嘴上却还是不饶,骂了声“竖子”后,就拉着小夏婉一顿左瞧右看的。

那副紧张的模样,仿佛怕自家女儿少了半根汗毛。

然后呢,就带着小夏婉施施然径直和盖勋、阎忠往历城官署而去,还用背影扔出来了一句话,“竖子,莫来打扰老夫与敬修叙话的心情!”

这些长辈离去后,一片谑笑声就响起。

姜叙不用说,早就窃笑不已。

他是最不认同华雄奸诈行事的人,看到夏育发飙,自然是开心莫名。

就连总角之交的王达,都背过身去,捂着嘴巴让双肩不断的抖动。

而性格大大咧咧,又和华雄情谊很深无需顾及小节的赵昂,就更过分了。那笑声震天响,腰都弯了下去。

这些家伙

唉,遇人不淑啊!

颜面大失的华雄,对这些人白了一眼,便整理下衣服,露出满脸笑容,“令明,我们许久未见了。走,我已经让人备下了酒席,今日一醉方休!”

嗯,庞德也来了。

一直留在武山坞堡的他,此次带着数十个夏家私兵随行护卫而来。

“咳!咳!”

本来也忍俊不禁的庞德,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才朗声应道“好。德也想听听狩元在陇西之事,今夜抵足而眠。”

少年郎们的宴饮,总是肆意而为的。

华雄让人设下的宴席,就落在历城的军营内,没有弄分案而食那套,而是依着西凉男儿的豪迈,围着火堆烤羊畅饮。

落座的,也几乎都是陇右年轻一辈的俊才。

有庞德、姜叙、赵昂、姜隐、王达、阎温、尹奉。

之所以凑得那么齐,是大家都知道,华雄再过几日,就要前去武都郡的羌道上任了。而他们这些和华雄有过交集的人,是留在西县还是随行同去,都会在这次宴饮中决定出来。

如果说,之前他们和华雄的相交,是少年郎的性情相契、以个人身份相互扶持。

那么现在,他们还要多考虑一点利益同体,荣辱与共。

代表着宗族,是否愿意在华雄身上下注。

是的,下注。

如今的华雄,已经具备了,让陇右豪强大户们下注的资本。

无论是护羌司马的官职,还是“朕之虎臣”的赞誉,都意味着华雄是大汉朝廷在西凉陇右树立起的旌旗。

唯一的旌旗!

陇右的豪强们,想在战乱中自保或想让宗族更进一步,都要做出选择。

要不加入叛军,要么下注在华雄身上。

没有左右逢源的第三条路。

无论朝廷还是叛军,只要一方胜出了,左右逢源的宗族就会迎来清算。

毕竟胜利的一方,会向左右逢源的宗族举起屠刀,割出田亩牧场等实际利益,投李报桃的喂给下注的宗族。

是故,酒过三巡,腹食半饱,少年郎们便停止了嬉闹,将眼光投在了华雄的身上。

华雄也沉默了下来,一脸的严肃。

这是他第一次,以上位者的身份,面对昔日的伙伴们。

“我后日便前去羌道,西县这边也需要人留守。民生政务这块已经交接清楚,伯检将去羌道,助我一臂之力;子显则是继续留在西县,听从阎先生的安排。”

王达与阎温闻言,就颔首微笑,拱手致意。

在接到朝廷诏令时,阎忠与华雄就将他们两人私下招来,征求过意见,也做好了的安排。

“至于西县防务这块,张都尉去了武都道,留下的郡兵将会由杜县尉接手,无需我等操心。”华雄将目光落在赵昂和姜隐身上,继续说道,“不过,西县弓箭社已经步入正轨,我也会让出社首的位置,还需要人来担任。”

第一六零章、未雨绸缪

赵昂和姜隐,是最早和华雄结交的人。

也是在西县弓箭社草创的时候,就亲力亲为参与过。

是故,华雄的话语刚落下,赵昂就起身抢先出声,“自然是由子深留下!狩元,你的护羌营可以设立两个军曲候吧?给朝廷表请我为其一。”

说完,不等华雄回答,又对着姜隐促狭的眨眼一笑,“子深平时最重仪表,真要是去了羌道,和不修边幅、不洗沐浴的羌人待在一起,怕是寝食都难安啊。”

“哈哈哈”

众人闻言,不由哄然大笑。

就连姜隐自己,都忍不住指着赵昂,摇头苦笑了几声。

他出身于冀县姜姓中最富庶的一支,家境优渥之下自然注重仪表行止,连关东世家们喜好的熏香,都是家中常备着。

“狩元,我还是留在西县吧。”

姜隐收起笑容,也起身拱手,脸上带上一丝惭愧,“我家中大人和产业,如今都在叛贼王国的兵锋下。去了羌道,怕是给家中招祸,见谅。”

“子深言重了。”

华雄也连忙起身还礼,“雄能得子深一路相助,已经是感铭腹心,安敢奢望过多?况且,若换我是子深的处境,也不能去羌道的。恰好,西县还有一个县尉是空缺的,回头我给阎先生说一声,看他能不能表请朝廷任你为县尉。”

此话刚落,姜隐神情上就闪过一丝感激。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没有和华雄荣辱与共的决绝,对方却依然为他的仕途着想。

而且他知道,只要华雄提了,阎忠就一定会上表,而朝廷也肯定会首肯的。

无他,如今朝廷对西凉是鞭长莫及,只能放权。

于是,他深深的躬身作了一揖才坐下。

秉着西凉男儿的豪迈作风,不再开口言谢,只是暗地里将这份相交一场的情分记在心中。

弓箭社的事情有着落了,华雄便将眼光落在尹奉身上,眼角含笑,“次曾,你怕是要去武都道,在你外舅(岳父)麾下任职了吧?”

尹奉,是任职于之前别部司马官职下的步督,而姜叙是骑督。

不过呢,当时尹奉留在西县木门道,随着张都尉抵御叛军,才能被张都尉线欣赏,将他招为了女婿。

“对。”

尹奉点了点头,有些惋惜的起身行礼,“外舅去武都道任职前,就嘱咐我处理完此间事情便过去。长者有言在先,不能忤逆。就是有些可惜,不能和狩元并肩驰骋沙场了。”

“哈,有机会的!”

华雄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张都尉在武都道境内为朝廷屯田养兵,以后我羌道若是有事了,必然会求过去,届时我们不是又能并肩作战了?”

“善!那我就求外舅绶为武职,先操练好兵马,等狩元来求我!”

尹奉的眉毛也迎风展开,将那一丝惋惜荡漾出去,“到时候狩元若是带来的礼物少了,我就不出兵,哈哈哈”

“贪财竖子!哈哈哈”

华雄也大笑,笑骂了句。

而一旁的姜叙,见他们说完了,便探过来脑袋,“狩元,你护羌营的另一个军曲候,就非我莫属了吧?”

不过呢,华雄却没有立刻应下来。

而是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下来,用很诚恳的声音说道,“伯奕若愿意,我自然是不无不可。不过,我想将你举荐给武都高太守,帮武都郡主事弓箭社,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嗯?

姜叙高高挑起了眉毛。

而其他在坐的人,也露出了一脸的诧异。

朝廷征招各州郡的将士,即将讨伐西凉叛军的事情,天下人都知道了。

而华雄这个护羌司马,就是用来当平叛偏师的。

此时正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时候,华雄却想让姜叙去不和叛军接壤的武都郡,主事弓箭社?

难道。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庞德。

他捏着下巴茂密络腮胡子,压低了声音,问道,“狩元,你是指朝廷短时间内,平定不了叛军?”

朝廷当然平定不了!

别说是短时间,以后数十年内,凉州都是叛军的乐土!

有两世记忆的华雄,心中默默回答了一句。

当然了,这个理由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未卜先知,也得需要确凿的迹象去支撑。

他心中踌躇了下,也压低了声音,“各位都是我华雄可托付性命的友朋,我今日也不怕犯忌讳。只是,我妄言之,你们姑且听之,别外传就是。”

“那是自然!”

“狩元勿忧。”

“阿兄放心!”

“狩元你个奸诈竖子,我赵昂的为人都可信吗?!”

众人颔首,纷纷应诺。

华雄拱手谢过,也不托词,将理由说了出来。

其一,是兵力。

此次凉州叛军,比以往的羌乱规模都要大。

不仅各大中种羌部落都参与了进来,还有原本朝廷驻守边陲的驻军及郡兵。

这点是致命的。

羌胡部落本来就以勇猛闻名,再加上熟悉大汉军阵作战方式的官兵,朝廷应对起来肯定要困难得多。

其二,是大汉朝这些年烽火遍地。

黄巾贼子还有零零散散的聚众在山林里,而历经战乱的黔首百姓们,也没有过修生养息的恢复民生。

朝廷若是再发大兵来平叛,势必又要增赋加税供应军需。

而且,很有可能不止加一次!

因为想平定偌大的凉州疆域,再乐观的计算,三五年之功都是幸运的。

到时候,恐怕被赋税压得苦不堪言的黔首百姓,又要将黄巾裹在头上了。

其三,则是拿了盖勋和阎忠当例子。

说什么,连宦官张让和赵忠都能被封侯,而如同盖勋及阎忠这种忠直大才,却只能无奈隐居,可见天子被奸邪小人蒙蔽之深。

从决策层面的出发,朝廷想彻底平定凉州,难度可见一斑。

比如上次讨伐西凉叛乱,皇甫嵩没有被撤掉的话,或许就没有凉州皆叛的局面了!

华雄将心中所想托盘而出后,众人的表情各异。

有蹙眉沉思,有一脸愤懑,有目光黯然,等等。

无一例外的是,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姜叙才打破了寂静,“所以狩元,你将我举荐给武都太守,主事弓箭社,是想未雨绸缪?”

第一六一章、意外之喜

“然也!”

华雄冲着姜叙郑重颔首,然后将视线扔去了冀县的方向。

“我辈男儿,生逢乱世,当上效忠贞之节,下安黔首之义!如今西凉叛军如云,荼毒生灵,朝廷平叛大军未能以竟全功。而西县和羌道,地小物匮,都位于抵御叛军的第一线,若是那天叛军发大兵来袭,恐怕抵御不住。想将伯奕举荐给武都太守主事弓箭社,一是想事有不可为之下,也能让黔首百姓们有个退路。”

又是一次,铁针落地可闻的寂静。

他们都是汉阳人。

都见过叛军占据了郡治冀县,羌胡部落牧马渭水流域后,无数汉家黔首百姓拖儿带女逃难来西县的凄惨。

“唉,狩元之虑,甚是。”

旁边一直静静看着的庞德,叹了口气后,“我一直在落门聚那边呆着,这几个月见识了不少叛军劫掠百姓之举。就连我獂道庞家,都被强征了不少粮秣物资。还有,夏司马在武山屯田养饥民你们是知道的,一部分麦田已经被叛军围住了,就等着麦熟收割。”



众人听完,又是一阵叹息不已。

唯独性子颇为轻佻的赵昂,嘴里恶狠狠的咒骂了几句,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云云。

困顿于粮秣之忧的王国,已经不顾治下之地的人心不稳,将主意打到獂道庞家这种豪强大户身上,而无所依靠的黔首百姓,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乡里百姓有倒悬之危,我姜叙岂能口出推脱之辞!”

姜叙听完,就慨然应诺,“向武都太守举荐之事,就多劳狩元费心了。”

说完,不等华雄回答,又转头看着同族的姜隐,“子深,你从西县弓箭社里挑选些机灵的头目,随我去武都吧。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怕事情难妥。”

“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卤城,后日必然让他们随你一同去武都。”

姜隐当即就点头应下,并拱手与众人作别。

恩,他一直都是管理着卤城那边的弓箭社,历城这边则是赵昂在安顿。

两座城池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而且想让弓箭社的一些头目去武都郡,总得给点时间让他们和家人道别什么的。

他的离去,也让其他有了决断的人,纷纷起身作别,各自归家准备。

就是姜叙故意晚了一步。

他在临走时,还将脑袋探过来,轻轻的在华雄耳朵边喃喃了一句。

“狩元放心,你的意图我明白,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也让华雄盯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

什么叫我的意图?

还来个定不让我失望?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意图呢?

天地良心!

他是方才那番话,真不是要想让姜叙去图谋武都太守的权柄啊!

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将王国的狄道坞堡劫掠得太狠,两人成了不死不休的仇雠。如今两人又接壤着,万一王国气不过驱大军来攻,自己抵御不住的话,也能有条后路罢了

但是显然,对华雄行事风格早就了然于胸的姜叙,不是这么认为。

奸诈无比的华雄,是那种无的放矢之人?

会是那种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要去顾着武都那边的悲天悯人之辈?

笑话!

荒天下之大谬!

没见到羌道的部落首领元棘亓,还有临洮的牛家主,都是被卖了还帮华雄数钱吗?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伎俩!

还是故伎重演!

他姜叙好歹也是涉猎诸子百家的,难道还看不透么?

呵!

姜叙归去的路上,心里各种念叨着。

还隐隐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忽然觉得,华雄的奸诈行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因为华雄城府很深,比西凉其他豪杰看得更远,而自己好像能沾上不少光。

比如跟着这种擅于弄权的人,说不定在未来,能让他冀县姜姓这一支,混出个两千石来。

“狩元,你的护羌营另一个军曲候职位,是给我留着的?”

正当华雄愣神的时候,庞德笑吟吟的开口问道。

也让华雄回过神来。

他先摇了摇头,将姜叙的误解从心头按下去,又颔首而笑,“是,也不是。我本来也没想到,令明此次会随着夏先生一同前来西县。”

“唉,莫说是狩元想不到,我也想不到。”

庞德闻言,就叹息一声,“本来我还想跟随在夏司马的身边,多学点征战的本事,晚些年再出仕。但,时不我待啊。”

嗯?

听到庞德的话中别有他指,华雄微挑眉毛,面露出疑问之意,凝神而听。

“是我家中阿父的决定。”

庞德见状,便苦笑不已,“王国贼子,算是把我獂道庞家搜刮惨了。我那兄长任事勤勉,颇有才干,因为仰慕傅太守的气节,在冀县陷落后,便放弃了郡中从事职位归家耕读,并回绝了王国的数次作书来招。这也彻底得罪了王国,此番征调豪强大户的粮秣物资,我家被强令比别家多出一半,连一部分田亩都被羌胡部落给占据了,唉”

华雄哑然。

田亩,是豪强大户的传家之本。

正是田亩的源源不断出产,才能供应得起家中子弟修文习武,和蓄养私兵及僮客。

庞家田亩被抢了,意味着双方再无缓和的余地。

但是他对庞家遭遇,除了同情外,此时也无计可施。

更不会劝庞德看开点。

劝人大度,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是故,我家中阿父气不过,便让我兄长携妻儿去武山坞堡避祸。”

庞德也不等华雄搭腔,又自顾自继续说道,“还作书叮嘱,让我不要以家中为念,前来狩元麾下任职,搏出些军功来,以便日后能有实力报此一箭之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华雄除了表示一定上表朝廷请军曲侯任之以外,还能说什么?

毕竟双方还挂着,姻亲之家那点陈谷烂芝麻的情分不是?

捏着下巴的胡须,揉捻一会儿,华雄便开口问道,“令明,既然你阿兄如今是闲居,要不你作书问问他,愿不愿意去羌道任职?你是知道的,无论我还是阎伯检,都年齿尚轻,教化一县之地颇为勉强。”

庞德的兄长庞柔,比他们大了不少岁,已经将近三旬了。

又很早就踏上仕途,从县中的刀笔吏一步步熬到郡从事,施政教化的经验,自然是积累了不少。

加上庞德方才所说的“任事勤勉,颇有才干”,正是如今华雄去羌道任职县长急需的僚佐。

“也好,我等下就作书,让人带去武山问问。”

庞德不做沉吟,就点下了头。

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便露出了笑容,“狩元,你还记得当年在落门聚,夏司马从安定郡请来教导你沙场搏杀的刘先生吗?”

第一六二章、天有二日

华雄当然记得。

刘老儿!

当年在落门聚渭水畔,环首刀贴着鼻尖插入土壤的那幕,是华雄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拜访。

忘了谁,都不可能忘了,这个以杀入道的人屠!

只是,庞德怎么也知道这个人?

华雄有些诧异,出口问道,“自然是记得的。令明既然提及刘先生,难道是现今他也在武山坞堡?”

“狩元果然见微知著。”

庞德笑着点头,随即,脸上就露出一丝不自然来,“刘先生是六月初的时候,带了些人到了武山避乱。恩,夏司马也让他指点了我些时日。”

好嘛,被人屠指点,那滋味是不好受的。

看到庞德的表情变幻,华雄心知肚明,也不由莞尔。

不过他又心中奇怪,刘老儿不是说过自己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吗?

怎么会带了些人去武山?

待庞德细细解说了一番,他才了然。

原来刘老儿在段颎故去后,归乡里居住的这些年,和宗族和邻里们都处得不错。形成了一种相互扶持的方式。

刘老儿不务农桑,吃食使用都是宗族及邻里供给的。

交换则是他要督导后辈修习武艺,以及一些军阵常识。

因为他们在安定郡的乌氏县栖居,正好也是羌氐部落杂居的地方。年轻后辈修习武艺保卫乡里,是生存的保障。

只不过呢,刘老儿这个村落,却是有些过分。

他们在春耕秋收的时候,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百姓,到了夏冬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化身为马贼。

不仅劫掠过往商队以及豪强大户,就连弱小的羌氐部落,都没少偷摸的下黑手。

不是一般的猖獗。

然而,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在马腾占据了汉阳郡北部,周边的羌胡部落前往依附,把原先一盘散沙的羌胡部落整合起来后,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在绝对实力面前,他们这个小村落要么加入叛军,要么成为羌胡部落的牧马场。

旧日跟随段颎平定羌乱的刘老儿,自然是不会加入叛军的。

思来想去后,便趁着马腾还没有下最后通牒,便带着宗族和乡里跑来了武山坞堡。

“狩元,我来西县时,刘先生让我带句话给你。”

庞德叙说完缘由后,又加了一句,“他说武山坞堡那边,没有那么多田亩安置宗族和乡里,便想着问问,可否让这些人随你去羌道屯田。还说西凉男儿是不会欠人情的,他的宗族和乡里会组建百人随你征战作为报答。”

刘老儿亲自训练出来的百人队?

华雄眼睛一下子就冒出了绿光,犹如夜里的西北狼。

“刘先生有吩咐,我岂有不允之理!”

当即满口应诺下来,声音颇为急切,“还劳令明作书哦不,等下我亲自手书一封,令明让人一同送去武山。恩,对了,刘先生的一百人就归你麾下吧。”

顿时,庞德大喜过望。

有刘老儿这支战力超群的百人队在麾下,对他建功立业绝对大有裨益。

而且再加上,他阿父让庞柔带来了一百私兵,他这个军曲候的官职还没上表给朝廷呢,就有了两百麾下,自然是欢喜莫名的。

看到华雄已经吩咐军营内的兵卒,去取来笔墨等物作书,他便挥手招来自家的私兵,准备书信一写好就令人送去。

“阿兄!”

“阿兄!”

却不想,就在这时,方才离去没多久的王达,正满脸汗水的急匆匆趋步而来,一边还呼唤着。

有什么事发生了?

两人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迎上去,“子显何事如此匆忙?”

“阿兄,夏司马等人唤你立即赶往官署。”

王达气喘呼呼的,上来一把就抓住了华雄的手腕,转身往官署那边走,“朝廷又有消息传来了!恩,不好的消息。”

华雄一听,脚下就加快了几分。

走出了十几米后,才转身招呼了一声庞德,“令明,给刘先生的答复书信,你帮我代笔了吧。”

“好!”

庞德高声回了一句。

就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捏去了胡须。

思索着,究竟什么不好的消息,能让夏司马方才还勒令华雄不要去打扰,如今又急匆匆的来唤人呢?

华雄也带着这个疑问,到了官署看完诏令后,就陷入了沉默。

秋八月了。

这个即将迎来丰收的喜悦季节,却是让大汉朝廷迎来了风雨飘摇。

幽州渔阳人张纯,与其同乡张举起兵造反!

对,是造反!

不是叛乱!

张举自称天子,张纯自称弥天将军、安定王,二人移书州郡,声言张举将代汉为帝,要求天子刘宏退位,朝中公卿前去奉迎!

而且聚集的兵力,并不亚于西凉的叛军。

他们和与乌桓大人丘力居结盟后,抄掠蓟县,杀死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郡太守刘政、辽东郡太守杨终等官僚,尽据其地。

如今兵力有十余万,屯于肥如,派出各部游骑大肆劫掠幽冀两州。

可以说,绝大部分幽州,已经不为大汉所有。

而对于关中三辅而言,则是朝廷不会有平叛西凉叛乱的大军了。

之前为了平定西凉叛乱所征招的将士,以及筹备的粮秣,正往冀州及并州各郡县疾驰而去。

毕竟,造反和叛乱,是两码事。

对西凉叛军,兵败了,还能割地赐官职安抚。

但要是被张举打赢了,四百年刘姓汉室,就只能在史书中才能找得到了。

尤其是,如今西凉叛军在关中三辅,只是劫掠城池外面的村落及大户们的坞堡,并没有攻下城池占据的意图。

因而,关中黔首百姓的过冬之粮和自己的皇位比起来,孰重孰轻邪?

天子刘宏和朝中百官无需思考,也能做出选择。

好嘛,华雄无法置喙天子刘宏及衮衮诸公的做法,但他心中很愤愤不平。

因为诏书提及了缘由后,还带来了天子的要求。

牵制西凉叛军兵力!

不是尽可能的牵制,而是务必要做到!

为了减少关中三辅的压力。

顿时,华雄就觉得,在天子及衮衮诸公的心里,自己和关中黔首百姓们一样的,属于孰重孰轻里,“轻”的!

给关中三辅这个“帅”,当被弃的那只“车”!

第一六三章、置之死地

入夜了,不大的官署里有些阴森。

唯有几盏动物油脂灯,在随着仲秋的凉风,将微弱缥缈的光影涂在四人脸上,却映照出了不同的神采。

落在盖勋的脸上,是映照出了落寞。

夏育是怒目愤懑,阎忠则是锁眉凝忧愁。

而华雄,则是耷拉下了眼皮,搭在案几上的左手,两只手指正无意识的轻轻叩着,昭示着他正陷入思绪中。

这样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期间除了灯芯爆出火花的轻微声音之外,大家连呼吸声似乎都刻意压制了。

“王阿兄,朝廷诏令上说的什么啊?”

官署外,小夏婉跺了跺站得发麻的双脚,轻轻的问了王达一句。

她已经在这里等夏育很久了。

用暮食的时候,她阿父答应过和她一起看看,口齿未满一岁的乌孙小马驹。

那是华雄送给她的。

恩,神俊无比的纯血乌孙马,为西县的粮秣频频配过种后,已经不能再充当战马了。

“说了些对阿兄任职护羌司马的安排。”

王达脸色顿了顿,就露出了微笑,压低了声音说,“盖太守等人现就是在给阿兄出主意呢。你是知道的,你阿父以前就是护羌司马,他有很多事要交代给阿兄,今夜恐怕就在官署过夜了。要不你先回去歇下?如果他们议事完的时间早,我再派人通知你?”

“这样啊”

小夏婉有些失望,点了点头,“那好吧。有劳王阿兄了。”

王达连忙口称不碍事,便让个兵卒手持火把引路。

等小夏婉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后,在黑暗角落站着的赵昂和庞德就趋步过来。赵昂更是抓住了王达的手,将声音压得很低,“妹婿,诏令上到底说了什么?”

在华雄的周旋下,王达很早之前就和赵家女定了亲,今年秋收过后就成婚。

两人之间已经很熟稔,无需忌讳小节。

是故,王达也不在隐瞒他们,苦笑几声后,就将事情说了。

然后呢,他们就目瞪口呆。

也不能怪他们反映太大,换成谁,都会不敢置信。

谁又能想到,“朕之虎臣”的名号才刚传遍大汉朝野,天子刘宏就来了一纸诏令,让华雄去送死。又或者说,朝廷衮衮诸公想用西县的万劫不复,来减缓西凉叛军劫掠关中三辅的时间。

务必要牵制叛军兵力!

在这种命令之下,华雄就剩下了两个选择。

其一,召集西县及羌道所有的兵力,不顾一切去攻打王国如今的大本营冀县。

只要华雄率军出西县,王国必然会将大军从关中三辅转回来战。说不定,还会以割地划分利益的方式,请马腾前来助战。

这样的做法,倒是满足天子的要求了。

只是如此一来,华雄就变成了飞蛾扑火。

以弱击强,还是放弃地利优势主动出击,他绝无生还的理由。

想想就知道了,以西县这丁点兵力,如果能打得过叛军,还需要等朝廷专程下诏令?

而且,随着华雄的覆灭,西县也会被叛军笑纳入怀。

甚至,在叛军进入西县后,王国只需和武都郡内的氐人部落达成互不相犯的协议,就能将整个武都郡都占据。

另一种选择,则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出洋工。

只是这种做法,华雄会迎来事后论罪。

天子和衮衮诸公不会允许,以朝廷权威发出的诏令,被践踏!

重者,华雄获罪下狱论死!

轻者,则是以囚徒的身份远徙交州日南等边地,此生不得归故里。

就连和华雄休戚相关的阎忠、夏育等人,都会迎来诘难。

是的,华雄就连反叛的选择都没有。

如今集聚在西县的兵力及黔首百姓,都是不愿与叛军为伍的。

华雄胆敢从叛,不需要忠贞于朝廷的盖勋夏育等人出面怒斥划分界限,麾下的将士就会上演众叛亲离的桥段。

“唉”

一直性格大咧咧的赵昂,罕见的深深一声叹息,满脸戚容,“我今日才信了,以前朝廷有公卿声称放弃凉州之议。”

而庞德则是稳重了些。

沉吟了一会儿,才出声劝慰,“伟章不必感慨。狩元一直多谋,又有盖太守等人相助,定会有两全之法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各司其职,整顿好麾下准备随征吧。”

只是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有一句似乎是喃喃自语,缥缈在漆黑的夜幕中。

“我等边陲之人,虽生来卑微,但也不自认命贱,甘为弃子!”

赵昂听得真切,顿时默然。

随即,脸色就变得决绝,无声的拍了拍王达的肩膀,也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官署内,华雄也睁开了眼睛。

轻咳一声,将其他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他便拱手做礼,声音缓缓,“盖太守,两位先生,雄思有所得,如有不妥之处,还请指点。”

“好,狩元但说无妨。”

盖勋与阎忠颔首应诺。

就连不喜繁文缛节的夏育,都没心思骂华雄废话多,抬头静静的等着下文。

“雄想请盖太守以声望、阎先生以县令之尊,劝说西县豪强大户与官府共同出资,发动黔首百姓修筑猫眼峡及四门谷两处的关隘。并且将木门道最狭隘的地方,破坏道路,开山取石堵死!”

顿时,盖勋等人愕然。

华雄的请求,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以盖勋任职汉阳多年的声望,以及阎忠本来就出身西县大族的身份,必然会一呼百应。

尤其是,猫眼峡和四门谷两处关隘,已经有雏形。

在冀县陷落之前,华雄就让赵昂和姜隐带着弓箭社修筑了简陋工事。

他们的诧异,是华雄提议的意图。

此举,相当于将西县,彻底隔绝于被叛军占据汉阳郡!

也就是说,华雄将会从羌道那边率军出击。

问题是,陇西郡里,没有冀县这样的战略要地!

对叛军的来说,冀县是绝对不能失去的。

华雄若是得了冀县,就可以通过陇山与关中相连,互为犄角,让叛军如鲠在喉。

但华雄选择出击陇西郡。

想将进入关中三辅的叛军主力逼迫回来,就必须大动干戈!至少要动用两三千兵马,让叛军觉得后方不稳!

然而,两三千兵马深入敌境,是无法隐匿行踪的。

从羌道经过临洮杀入陇西郡,那边的地形复杂无比,山道大多崎岖难行,供大军通行的道路并不多。到时候,王国叛军回援,只要堵死上峡门关隘等地,就能瓮中捉鳖!

让华雄有来无回!

“狩元,你要动多少兵力?这些兵力从何来?”

征战一生的夏育,沉吟了半晌后,就扔出了疑惑,“还有,你深入陇西郡后,叛军回援,退路是怎么考虑的?”

“回先生,西县两百汉骑,铁笼山羌胡部落征三百,羌道境内的羌胡可以利诱一千,加上将佐们的部曲,雄能有约莫两千骑。至于退路的考虑”

华雄说到这里,就顿了顿,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无他,唯有见机行事,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一六四章、边陲之徒

三日后,一支约莫千余骑卒缓缓踏入武都道境内。

那是华雄一行。

身边随行的,还有庞德、赵昂等人,就连原本肩负守备木门道的杜县尉,也位列其中。

是的,盖勋等人,最终还是认同了华雄的主意。

因为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食君俸禄,当忠君之事!朝廷诏令是必须要去执行的。

而华雄从羌道进军的办法,至少能让西县苟安一时,免去生灵涂炭之危。

唉,就是可惜了此子

还如此年轻,便要为国难而一去无回。

没错!

他们都是深谙兵事的人,也都觉得华雄是回不来了。

就连华雄自己,在给朝廷写上表的时候,都说是这么说的。

恩,在上表中,他先是将西县及羌道如今的状况、以及自己从羌道进军的方略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什么微臣愚钝,这是唯一能想到的作战办法。

到了最后,还加了一个,不是请求的请求。

说什么,自己此去陇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所以,只请求朝廷看在他和随征将士,一片赤诚报国的忠贞上,日后平定了西凉战乱,能让人探访他们这些人的战死之处,将骸骨收回来乡里安葬,落叶归根。

当时,盖勋看完这段以后,便眼睛有些模糊。

最初华雄,就是在他麾下开始踏上行伍生涯的。

虽说,华雄近些年名声鹊起,不负他一路提携,但是见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感觉,真不是那么好受。

是故,他紧紧握住的华雄的手,轻轻谓之。

“狩元,无需担心此事。若是朝廷我敦煌盖家在西凉也薄有名声,就算是倾举家之力,也定将此事安排妥当!并亲自为你和随行将士做碑文!”

而夏育则是别过脑袋,声音有些沙哑压抑。

“狩元,叔平最近又得了一个孩儿。若是等他长大以后,我让他改姓华,奉你之后,供你先人的血食。”

好嘛,这两位都做出了承诺。

一个是操心华雄的身后名,一个是操心华家的血脉传承。

也让华雄也有些愕然。

毕竟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不过呢,感动之情是少不了的。

华雄冲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深深的躬身做了一揖。

只是呢,他刚直起身子再度入座的时候,却发现一直未发言的阎忠,正捏着胡子,很诡异的目光盯着他。

“先生?”

华雄有些奇怪,试着发出了疑惑。

却不想,阎忠直接张口就骂了句,“竖子奸诈!”

什么情况?

华雄一脸的无故,也无语。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怎么又被骂奸诈竖子?

“竖子,瞒得过盖元固他们,却休想瞒过老夫我!”

阎忠也没等他辩解,继续用很不满的声音,低声骂道,“以你的性子,既然还心情上表给朝廷表忠心装可怜,就一定是有脱身之法的!不然,你人都死了,何故再做姿态?难不成,你个奸诈竖子还是顾忌身后名之徒?!”



这下华雄是彻底无言以对了。

阎忠一直在西县,彼此朝夕相处的时间最多,私下又有着共同的志向,无论是性情还是行举都了解都很深。

“说吧,脱身之法是什么?”

阎忠看他没有开口,又出声催促。

说完,还捏起了胡子,啧啧称奇,“老夫当年也参过皇甫义真的兵事,自认对行伍之事还是有些见解的,怎么就看不出来破局之处呢?”

“唉”

华雄无奈,叹了口气,才拱手作答,“正如先生所言,此局乃死局也!雄思索良久,也不过是想到了一丝可能。那便是宋健。”

“宋健?!”

阎忠微微拔高了声音,眼中有一缕精光闪过。

“对,正是宋健。”

华雄颔首,轻声说道,“我若是能在叛军回援之时,踏上宋健控制的河关、抱罕一带的土地,便有可能冲破土门关,沿着大夏河走白石回到临洮。只是这种可能性不大,也无法估算宋健会不会派兵马截留。是故,方才就不敢告知盖太守和夏司马,免得他们满怀希望,届时又要大失所望。”

“恩,此法,唉”

阎忠听完了,神情又变成了落寞。

因为华雄说的可能,实在是太微小了。

虽然说,宋健自从与他交情良好的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被韩遂杀死夺权后,便自称河首平汉王,不再与韩遂等叛军为伍。哪怕是华雄进了陇西郡,他也会作壁上观,看着官兵与王国等人互相厮杀。

然而,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他也必然会派出兵马,陈列于境内各关隘及险要之处,避免己方成为城门失火的那只鱼。

“罢了,多思无益。”

阎忠揪了好久的胡子,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的好。狩元,你到时如果引兵马一直往东北方向走,让宋健觉得无威胁,或许能迷惑他将守备松懈一些。恩,夜了,你回去歇下吧。”

“诺。”

伴着华雄的拱手告退,此事也彻底定了下来。

而在出发的今日,杜县尉也随行,则是阎忠将此事告知他了。

这个老兵革,当即就怒气冲冲的驱马到华雄面前,招呼都不打就破口大骂。

“华小子!你什么个意思?去陇西之事,竟然没有打算让我随行?”

“还是你觉得,我已经老迈到骑不动马,挥舞不了刀了?”

“来!来来!你我现在就比试一番,若是我败了,此生就此归田亩务农桑!”

对此,华雄满脸无奈,也满心的感动。

这个老痞子,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爱,践行着“仗义每多屠狗辈”的行事准则。

也知道,为什么阎忠会私下通知他的原因。

如今在西县,服役将近二十年的杜县尉,才是最了解西凉地形地貌的人。有他的随行,可以增加几分生还的机会。

至于,庞德以及赵昂等人,华雄也没有隐瞒此行的危险。

只是他们同样也是西凉男儿,身体流淌着轻生死重情义的豪迈血液,骨子恪守着边陲之徒的果敢决绝。

就连别有安排的尹奉、姜叙和姜隐等人,得知缘由后,也慨然请命同行。

最后还是华雄,用了西县及羌道需要人守护等理由,才给劝动了。不过,他们却挑选出了家中私兵的勇猛之徒,交给了华雄。

这也是华雄一行,足足有了千余骑的缘由。

“杜痞子,你先领令明等人前去羌道安顿,我半月之后便敢回来。”

进入武都道境内后,华雄拍了拍旁边杜县尉的肩膀,轻声吩咐。

他还要去武都郡治所下辩、汉中郡治所南郑一趟。

天子的诏令里明确说了,华雄牵制叛军主力之战,所需的粮草以及军械等物资,都由这两个郡就地筹备。

第一六五章、武都太守

和杜县尉分道而行后,华雄又让姜叙等人先行一步。

自己则是和尹奉,驰马去张都尉屯田养兵的地方,打个招呼。

告知张都尉一声,如果自己回不来了,到时候照应一下西县诸位旧识的家人等等。耽搁了一下,再度回到行伍中,却发现王灵和姜叙并肩笑语而骑。

看样子,是等了他好一小会儿了。

在秋七月初的时候,王国撤兵解围了西县,华雄就带着心腹两百骑,化身为贼寇进入广汉属国,将雷姓氐人部落狠狠的劫掠了一番。

并且还很恶趣味的,留下一面写着“贼子赤氐胆敢冒名劫掠,今日义士来讨还公道”的牌子,树立在雷姓氐人的牧场上,狠狠的打了属国都尉高颐的脸。

算是完成了对上禄王家的承诺。

也不出意外的,获得了王灵的钦佩之请。

今日,他在此等候华雄,就是知道了华雄任职护羌司马的消息,特地来自荐的。

上禄王家上下一致觉得,让王灵跟着有“朕之虎臣”名声的华雄,要比当个武都道的县尉副手要有前途得多。

尤其是,王家和羌道那边的羌胡部落,关系十分融洽。

有先天优势。

好嘛,他们是不知道天子还有一道诏令的。

有人慕名声弃了官身来投,对于华雄来说,是第一遭。

颇为惊诧,也心生欢欣。

因而,他的处置也很慎重。

沉吟了一会儿,便将王灵拉出行伍,私语告知了一番,然后才言辞很诚恳的劝说,“此去陇西,凶多吉少,还望文善见谅,我不能接受好意。若是我能安全归来,届时必然扫榻恭候文善大驾。”

对这种推心置腹,王灵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呢,秉着西凉男儿的豪迈,请求任职麾下的态度,就更坚决了。

还抛出了让华雄无法拒绝的理由有他在护羌营里任职,可以安羌道的羌人军心。

毕竟华雄的打算,还要从羌道招揽一些羌人随征的。

华雄思来想去后,便让王灵暂时充当护羌司马门下督,心里却想好了理由,让王灵留在临洮一带。

人以诚相投,己当坦荡以对。

生而为人嘛,最基础的品德总得有。

小插曲过后,王灵得知华雄此去武都治所下辩的意图后,便讲述起太守刘躬的为人来。

现任武都太守刘躬,年近五十,在任数年,不出意外的话即将调任。

为人倒是不错,属于那种洁身自好、悯惜民力的好官僚。

在这种“畏威而不怀德”的边陲之地,能让武都郡内汉、羌和氐人三方一直都相安无事,就是施政能力的证明。

就是很可惜,官声政绩这块,在朝野不过尔尔。

无他,之前有位武都太守官声太大了,至今都压得他抬不头起来。

那是建宁三年(公元170年)至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在任的太守李翕。

汉阳郡冀县人,字伯都,出身于官宦世家。

任职武都太守期间,先后主事修建了西峡道(上禄和下辩之间)、郙阁道(武兴道一带),以及修缮栈道,让凉州与益州的通行便利许多。

加上勤政爱民,让黔首百姓们交口称赞,并且做了《西狭颂》和《郙阁颂》来赞誉。

【注《西狭颂》石碑至今保存完好。】

有珠玉在前,刘躬的这点官声,还真没办法显眼了。

因而,他也有些郁郁不得志。

没有突出的政绩,想被征调入朝为公卿光耀门楣的美好愿望,就太难实现了。

华雄听完了以后,便心道一声天助我也!

他还在愁着,该怎么说服刘躬接受自己的好意,让姜叙在武都郡主事弓箭社的建立呢!

所以呢,等到了下辩县太守府,两人见面寒暄一阵后,华雄就将打好的腹稿仍出来。

先是扔了些高帽子,夸奖刘躬的施政仁德。然后就很谦虚的,以自己年齿尚轻为由,请刘躬这个上官,多多指点自己一些施政心得。

最后,又话锋一转,聊到奉诏令前来要粮秣军械一事。

还隐晦的提及了,自己被朝廷所遣前去牵制叛军,恐怕也会导致武都郡迎来叛军的刀兵,心有不安之下,就想着为武都郡建立弓箭社,绸缪于未雨时。

刘躬当即,就大悦开颜。

有大好名声而又谦虚的下官,总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嘛。

尤其是,他知道弓箭社。

当年华雄的别部司马,就是依靠了弓箭社的措置被傅燮上表,让朝廷破例绶官的。

如今大汉朝烽火连绵,最能让天子和朝中百官看重的政绩,就是保境安民。若是他也沿设弓箭社,防备于未然,一个勤政的名声是手到擒来的。

到了调任之时,也能为入朝增添一份筹码不是?

刘躬心中转过百般念头,也允了华雄的提议。

然后,便可惜起华雄来。

朝廷的最新诏令,是一式三份,分别传给汉中太守、武都太守和华雄。

以为官多年的经验,他也了解华雄进退两难的困境。

踌躇了下,就问了一句,“狩元,对于牵制叛军,你有何计划?还有,除了筹备粮秣军械外,你还有需要本太守之处否?”

“不敢再劳烦太守。”

华雄拱手谢过,“至于牵制叛军,雄唯有竭诚效忠,死而后已。”

“唉”

刘躬叹息出声,也失去了叙话的兴趣。

摆了摆手,唤过来一名僚佐,对华雄说道,“狩元,汉中太守派人运送粮秣军械给你,昨日已经到了下辩,让他带你去交接吧。”

“诺。下官告辞。”

华雄闻言,很识趣的告退。

等出了太守府,随着那名僚佐前去时,心中就腻歪起来。

虽说汉中郡离洛阳近,得到诏令的时间更早,但太守苏固如此高效就送来了物资,难免会令人诧异。难道是怕自己以粮秣军械不足为由,拖延出兵时间,将牵制叛军不利的罪责推到他的身上?

不一会儿,便行至下辩军营,那名僚佐拱手做礼,“华司马,这里便是汉中太守送来物资的囤积处。”

“多谢引路。”

华雄也拱手谢过,见他不卑不亢,气度颇佳,便问了句,“恩,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不敢当。在下郡从事李俊。”

李俊?

呵,难怪了。

华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毛微挑。

心里正诧异着,又有一位唤起尘封记忆的人物,来到了跟前,“在下汉中太守门下掾陈调,见过华司马。”

第一六六章、动如雷霆

门下掾,是州牧或太守自己选荐的属吏。

一般会挂上州郡从事等职位,因常居门下,故得称。也意味着,非心腹之人不能任。

因而,华雄对陈调的态度很客气。

不仅好生感慨了一番汉中太守苏固的慷慨与办事高效,表示日后得了空闲,必然亲自前往汉中当面致谢。还让十名随从部曲让出战马,作为礼物让陈调带回去给苏固。

并且还加了一句,不收下就是看不上他华雄这个西凉鄙夫。

也将陈调以自己奉公而来,不能接受私礼的理由,变得苍白无比。

好嘛,华雄这个竖子,是看上了汉中的粮秣。

想借着赠送战马的契机,先和苏固结个善缘,为以后效仿上禄王家用河曲战马换物资。

待交接物资完毕,华雄托付武都太守刘躬,让兵卒护送回西县,自己则是带着部曲运送环首刀、长矛等物,疾驰往羌道而去。

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若是在秋九月时,都没有驰马在叛军控制的地盘上,天子和衮衮诸公绝对再度下诏问罪。

一路无话。

华雄到了羌道,以元棘亓为首的部落首领,就已经精挑细选出了随征的一千骑。

是的,挑选。

在上次劫掠王国狄道坞堡获利颇丰的刺激下,他们一听杜县尉先行传达的消息,个个热情高涨,夸勇自荐。

而他们也迎来了好处。

华雄将带回来的军制环首刀,按住出征的名额,全部派发了下去。

这也是朝廷在诏令中,只提到军械粮秣,并没有让武都及汉中调动兵力协助的原因。

在“地处西方,常寒凉也”的贫瘠凉州,兵源一直都是不缺的。

只要有钱粮,只要能践行承诺,就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效死!

至于危险嘛

生于边陲的鄙夫,只要还活着,什么时候不在拼命!

八月中旬,华雄率领约莫两千骑,一人两马,浩浩荡荡的踏上了临洮的土地。

在望曲谷屯田自食的华车,也带来了百骑。只是奇怪的是,华雄和他耳语一阵后,他却又率领部众折道返回去了。

就连杜县尉和庞德等亲近之人,都没有知晓缘由。

“人多口杂,军机不可泄露。”

华雄是这么解释的,还一脸决绝的信誓旦旦,“你们不顾性命随我征战,我就会拼尽全力将你们带回来!”

关于这点,庞德和赵昂等知晓内幕的人,都一笑释之,也不再打探。

反正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随军来的,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去质疑呢?

给彼此留个念想,不是更好吗?

不过对于此战是如何执行,他们都是知道的。

也毫无异议。

华雄直接引用了《孙子·军争》作为答案。

那就是“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对!

疾如风!

侵掠如火!

此战,就是利用骑兵千里奔袭的机动力,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将王国、马腾和韩遂这三方的地盘,搅个天翻地覆!

让他们不得不将兵力,从关中三辅撤回。

是故,华雄选择的进军路线,是走索西城,进入西秦岭余脉山谷,直袭陇西鄣县。

因为上次劫掠过后,上峡门关隘外,王国已经让一部兵马于狭隘处驻扎,强行通过的代价太大,也会打草惊蛇。而如今是深秋季节,沿路汇入洮水的溪流已经干枯了,除了行走跋涉艰难了些,并无其他危险。

挑选这个县的理由,是王国并不会安排大量兵马在此驻扎。

鄣县,是马腾的出生地。

他最早投入耿鄙麾下所率的部曲,就是聚居在此的母族、妻族部落族人。

虽说如今与马腾有姻亲关联的羌胡部落,大多都迁徙到了汉阳郡,但留下来的部落,也几乎都人心向着他马腾。

也就是说,王国在这个县里,无法征收粮秣物资,也无法征调兵卒。

除非他想和马腾,将矛盾明面化,爆发冲突。

如此情况下,王国才不会管这个县的安危。

但是对华雄而言,则是必然袭击的地方。

无他,劫掠关中三辅的叛军兵力,就是实力急剧膨胀、缺衣少食的马腾麾下最多!

只要将鄣县境内的羌胡部落打得人心惶惶,马腾再怎么不情愿,都得派兵马回来安定人心。不然的话,双方就淡了情分。

好不容易,跋涉出了西秦岭余脉山谷,所有人都驻马沉默。

因为映入眼帘的鄣县深秋时节,很令人向往。

碧空如洗之下,原野上的羊群绽放了朵朵白云,一阵已经带上丝丝寒冷的西北朔风,呼啸而过,不仅卷起枯黄的草籽及枯叶,打着旋儿飞舞飘零,还带来了缥缈的牧羊人歌谣。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

华雄暗地里,甚至还生出了一个的念头。

在失去大汉朝廷的管制后,羌胡部落们悠然自得的生活,好像让这里变成了一个纷繁世外的桃源。

“嘿!”

嗤笑了声,华雄轻轻的甩了甩头,将这种饱含讽刺的想法给按下去。

然后挥手将身后的众人招来,开始分配职责。

为了军令顺畅的传达,除了羌道的一千骑归元棘亓和王灵约束外,其他的骑卒,已经被他以百骑为单位,安排庞德等人充当将佐。

“杜县尉,你引麾下的三百骑,往西北方先行,务必堵死所有通往五溪聚的山谷。”

第一个接到军令的,是熟悉地形的杜县尉。

“诺!”

在征战之时,这个老兵革脸上的严肃,永远都是那么令人信任。

“其他人各领各部,不得恋战,不求斩获,烧掉羌胡部落过冬的粮秣和收集的干草后,就迅速赶去和杜县尉汇合。令明,伟章,你们两个为左右翼,护卫中军安危。”

“诺!”

庞德和赵昂也拱手应诺,策马回身奔着本部人马而去。

等他们带着麾下向左右驰去后,华雄才回头对元棘亓轻轻说道,“首领,为了行军速度,此处不劫掠物资。待到了五溪聚,雄必然让大家满载而归,还请首领务必约束族人。”

“狩元放心,我的族人相信你,也晓得轻重。”

元棘亓豪迈大笑,驱马上前与华雄并肩,“此次我与狩元并骑而驰吧,也好沾一沾‘天眷之子’的福泽!哈哈哈”

华雄也大笑,将马槊高举,轻轻一夹马腹。

吼出了,让西凉男儿血脉偾张的冲锋呼哨“呜~~~~~呵!”

第一六七章、夜枭啼血

《水经·渭水注》有云“新兴川东北至鄣县南,永元元年封耿秉为侯国。”

鄣县,也属于渭水流域中。

加上山峦连绵构筑的河谷,让这里的水汽颇为充沛。

在半游牧半农耕的羌人眼里,是一处十分适合的部落聚集点。

只是这里也有个很大的缺陷。

能通行的道路很稀少。

除了东往汉阳郡武山,和往上西北向的五溪聚这两条道路平坦了些,其他的都是幽深山谷里的崎岖小径。

是故,在鄣县的羌胡部落眼里,东西两个方向没有敌情,就可以高枕无忧。

他们的生活很好,很悠然自得。

是各个部落凑出兵马,跟随马腾去征战博取的。

如今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没有官府小吏来催收物资,不需要给种羌大人上供牛羊或战马。

出产多少,就能自食自用多少。

尤其是,马腾还迁徙走了不少部落,去了汉阳郡北部定居之后,此消彼长下,牧场与田亩也会变得充裕起来。按照以往的习惯,预算了下扣去过冬消耗的粮秣,今年竟然会有结余!

还是不少结余!

这种破天荒的事情,从未有过!

今岁可以过一个暖冬了。

围着火堆吃着烤羊的,心头暖的冬季。

所有留下来的羌胡部落,都由衷的发出了乱世中丰衣足食的美好感慨。

只是很可惜,一阵闷雷声从连绵的山脉脚下传来。

高举着火红色军旗的汉军,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鄣县县城外当成了良田,用马蹄深深的耕耘了一遍。

他们根本没有来得及,将族人召集在一起结阵抵御。

更没有时间,驱赶牛羊战马带上粮秣物资,赶去城池内躲避战火。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数高高扬起的环首刀从地平线上急剧浮起来,映照阳光五彩斑斓,刺伤了他们的眼睛。

那仿佛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太阳。

愤怒的太阳。

将炙热的光线,化成了火种,点燃各大部落储蓄的粮秣,驱散屠戮了牧场上的牛羊。

无数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无数牛马惊恐凄叫响彻大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一位年迈的牧羊老羌人,张着掉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巴,看着自己眼前的横七竖八的羊尸,嗅着身后部落里飘出的粮秣烤焦的香味。

满脸呆滞。

也心若死灰。

他活了五十多个春秋,是羌人中少有的高寿者。

经历过寒冬腊月里,无数族人缺衣少粮被活活冻死的凄惨;也见识过当年段颎平羌乱,杀得血流漂杵的场面。

原本以为,这两种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散。

如今,却活生生的再次上演。

他听到了,无数妇孺们的悲戚哭喊,心痛着一年的含辛茹苦瞬息间化为虚无。

他看见了,青年一代的族人怒目愤懑,完全不顾敌我悬殊,操起长矛就冲锋而去。然后变成破葛跌落马背,成为马蹄践踏而过的肉糜。

死了也好。

至少是死在战场上!

捍卫了我们羌人,战死为荣的信念。

深秋九月,离寒冬就一步了

粮秣都被烧了,牛羊也被屠了,冻死饿毙的场景,还远吗?

干嘛还活着?

满脸沟壑纵横的牧羊老羌人,痛苦闭上了浑浊的眼睛,让两行清泪点点线线,渗进去了挤成了一块的五官。

半晌,他再度睁开眼帘,浑浊的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

他握紧了手中的陈旧长矛,狠狠的踢着胯下和他一样年迈的老驽马,向着一位长得很魁梧雄壮、身着细细铁片扎甲的将官冲锋而去。

还用苍老的声音,喊出了糅合哭腔,以及饱含绝望、凄惨、恚怒等等情感的呼哨。

“呜~~~~呵!”

声嘶力竭。

却又决绝无畏。

一人一骑,人老马驽,将满目疮痍的牧场预定为自己的墓地,一往无前。

陈旧长矛所指的目标,正是华雄。

他已经冲杀过一阵,完成了烧掉粮秣的意图,正驻马在军旗下,聚拢骑卒准备离去了。

听到那记苍老的呼哨,便侧头过来。

眼神泛起了些许诧异,不过片刻之后,又冷若寒霜。

随手捞起腰侧的三石铁脊弓,瞄都不瞄就搭上箭矢,随意拉个半圆就松开了弦。

箭矢不急不缓,直接命中了老羌人的驽马。让他跌落马背,狠狠砸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地上,连手臂都往后折出诡异的角度。

然而,他还是很努力的很决绝的,试图撑着长矛再度站起来。

只是人老气衰,试了好几次都失败。

最终,只能狠狠用手捶打地面,绝望的痛哭流涕。

声音一如,深山老林里的夜枭啼血。

不远处的华雄,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然后收起三石铁脊弓,自顾引麾下骑卒驰马离去。

心里一丁点愧疚,都泛不起来。

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因为远在关中三辅,类似于妇孺凄惨悲鸣、老朽壮年战死的场景,也在不停的上演。

甚至,比这里更加凄惨。

至少他华雄引兵而来,没有刻意去追逐杀戮。

更没有将少年郎变成奴隶带回去当羊奴;和把女人裹挟而走,当成发泄**和生育后代的工具。

杀人者,人恒杀之!

你有反叛的理由,我便被赋予了杀戮的权力。

立场不同,何来对错之分。

而华雄身后,鱼贯而过的庞德和赵昂,还有元棘亓等羌道部落族人,同样也没有多看老羌人一眼。

更没有人大发慈悲,轻轻挥刀,成全了他想战死沙场的荣耀。

让他告别,这个冷漠残酷的世道。

在西凉这边土地上,人们不屑于,去杀一只爪牙都钝化了的西北狼。

当然,也不会去可怜。

再老的狼,都是吃肉的。

再说了,与其有时间去可怜,还不如多花点心思琢磨接下来的战斗上。在华雄的计划里,接下来他们换马不换人,一路驰骋转去五溪聚。

那里,是华雄许给元棘亓等羌道部落首领们,共同出兵的利益所在。

劫掠物资!

虽然说杜县尉,已经领了三百骑卒去封锁道路,杜绝鄣县这边传递汉军来袭的消息。

然而抓紧点时间总是好的。

万一鄣县这边有人走山谷小径过去了呢?

去晚了,岂不是徒增伤亡?

第一六八章、尚得归乎

五溪聚,是襄武县之西,以羌胡部落为主的聚集点。

以五条溪流成名,而并非是一个县级行政单位,也没有修筑城池。

当然,羌人们也没有必要修筑城池。

因为此处是陇右高原,海拔高导致季节温度差异变化很大。让这里生存的羌人部落,也有随着季节将聚集地点微微调整。

比如在春夏季节,会在溪流畔在田亩进行粗犷耕种,利用山地向阳干旱坡带放牧;到了秋冬季天冷之后,便收割了农作物,转到相对温润的河谷深处躲避严寒。

这种季节性的迁徙,也是整个西北羌人部落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种生活方式,在秋冬季节面临敌袭的时候,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尤其是,他们部落里的青壮族人,抱着对劫掠物资人口等美好想象,大多都跟着王国去了关中三辅。

不过,谁又能想到会被袭击呢?

五溪聚地处王国占据地盘的腹心,四周根本没有和大汉官兵的身影。

而且也不需要担心,不同种羌或敌对部落的来袭。

如今西凉的各大羌胡部落,谁还会有心思去劫掠,同样苦哈哈熬着日子的邻居?

同样是拼命,去富饶的关中三辅不是更香吗?

随便抢个村落或者豪强大户的坞堡,所得到的物资都比屠了整个部落要多得多。

华雄率军而来时,正是这些羌胡部落将牛羊战马圈起来,准备收割了农作物就转去河谷深处过冬的时候。

是的,他们迎来了被一网打尽的时刻。

对于元棘亓等羌道首领来说,则是五溪聚的部落实在是太慷慨了!

太会做人了!

好像知道了,他们要来劫掠,所以提前将财产物资都聚拢在了一块。

别人都如此慷慨了,他们若是不取,岂不是有违不远百里来“做客”的热情?

当即,羌道部落的族人门,不等华雄下令,也不和元棘亓打招呼,就仿佛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的冲了过去。

也元棘亓这个首领,有些不好意思。

侧头对并肩而骑的华雄,尴尬的笑了几声,“狩元,我这些族人,都是粗鄙之辈,让你见笑了。”

“元棘亓首领何出此言?”

华雄莞尔,“在来此地之前,我们就商议过,此处是劫掠场所,你的族人不过是执行命令罢了。”

“唉,好在狩元大度。”

元棘亓打了个哈哈,故意将脸上的笑意散去了些,“等此次回去了以后,我一定狠狠约束这些丢人现眼的家伙。”

话落,他就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这也让华雄微微挑起了眉毛,“首领是有什么忧虑吗?”

“嗯”

元棘亓微微一个鼻音,脸上的犹豫却是更浓了。

华雄见状,不由轻声说道,“首领,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也并肩驰骋沙场过,是可以相互托付性命之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不会见怪的。”

“唉”

元棘亓闻言,就深深的叹了口气。

先是抬头仔细的打量了华雄一番,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稳坐马背上不动的西县骑卒,才压低了声音问道,“狩元,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羌道吗?”

在方才驰骋来五溪聚的路上,华雄就告知了元棘亓,双方就要分道而行了。

元棘亓和王灵将带着羌道的部落族人,押运此处劫掠的物资回去。

作为此番获利的报答,则是元棘亓回到羌道以后,会排一些族人,在上峡门关隘和索西城驻扎,协助临洮那股势力守备,以防叛军的报复。

而华雄,则是带着西县的千余骑,马蹄向北。

至于华雄率军北上,是要去那个地方,元棘亓没有问,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不能问。

华雄听完,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

他知道元棘亓这是在担忧他的安危,“对。我有职责在身,不能不去。恩,首领,若是我一直都没有回来,就劳烦你帮忙照看狩始一二。他是我亲自冠礼的阿弟。”

“这事狩元放心!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去做的。”

元棘亓连忙出声应下,然后就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狩元,要不,你就别去了吧?深入叛军腹地,恐怕唉,恐怕就回不来了啊!”

好嘛,食髓知味的他,是真不舍得华雄死去。

没办法,他元棘亓再也找不到,一个相识短短数月,就给自己带来了丰厚的物资钱财和“归义羌长”封号的大汉官僚了。

“多谢首领的关心。不过我华雄身为大汉将士,当竭诚报效朝廷。再者,我西凉男儿,岂有畏死之徒!?”

华雄大笑,伸手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

又看到羌道部落的族人,已经有些带上战利品回来,便很正式的拱了拱手。

“元棘亓首领,就此别过!若雄能归来,必然与首领大醉一场!”

说完,不等元棘亓开口,就回首冲着杜县尉等人点点头,轻夹马腹让战马迈开步伐。

而元棘亓呢,眉心则是锁得更深了。

等华雄都策马走出了两百多米,背影成小点的时候,他才一咬牙,驰马再度追上来,拉住了华雄战马的缰绳。

“狩元,你和我一同归羌道吧!”

元棘亓一脸的决绝,“届时若是朝廷诘难,我元棘亓就算是倾尽举族之力,也会与你并肩作战,至死方休!”



好吧。

这是很隐晦的在劝说,让华雄叛出朝廷的意思。

还扔出了,同生共死的承诺。

然而,华雄从他手里扯出了马缰绳,脸上同样是布满了决绝。

“我意已决!首领不必再多劝!还有,首领既然是我的友朋,当明我之志!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语毕,便狠狠的踢了下马腹,头也不回的驰骋而去。

徒留元棘亓驻马在深秋的寒风中,满脸的惋惜。

只不过,他无法看到,驰骋而去的华雄,眼眸里有同样的惋惜,一闪即逝。

他在惋惜,元棘亓的提议太早。

也在惋惜,如今的自己太弱小,没有“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实力。

想了想,便从怀里拿出羌笛,凑在了唇上。

还是那首汉武帝时期乐师李延年所做的《出塞》,依旧是音色清脆高亢、带有凄厉之感的悲怆扑面。

因为在马蹄向北的那一刻开始,真正的生死考验开始了。

还能回来吗?

千余骑卒,有几个能回来?

他心里没有答案。

第一六九章、为今之计

朕之虎臣,能活着回羌道吗?

在雒阳皇宫内的西邸,大汉天子刘宏,挥手将身边的小宦官等侍从撵开,独自静坐亭内。

目光落在池中深秋时节落败的莲花上,脸上也有些郁郁寡欢。

从八月中旬,得到西县最后一次上表后,他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西凉的消息。

冀州与并州的各种战事筹备琐碎,以及关中三辅的战火纷飞,已经将他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没那么多精力,也不太想去关注西凉。

今日来西邸时,忽然想起来,则是因为他为了筹备战事钱粮,决定卖关内侯的爵位。

和以往的卖法不同,这次是假金印紫绶以传世,正儿八经的以战功封侯那种关内侯,钱五百万。

这就让他想起来了,两个月前他也以军功赐爵,封华雄为关内侯。

还期待着,华雄日后能变成类似于段颎那种,只需赫赫威名就能让羌胡部落噤若寒蝉的、安边地动乱的将率。

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幽州叛乱的消息传来,他与朝中衮衮诸公都不得不,将华雄往死路上推了一把。

是啊,以西县上表里,深入叛军腹地的进军方略,衮衮诸公没有人认为华雄还能活着回来。

他这个天子,也有所悟。

只不过,心里也隐隐有一丝期待。

上次所有人都觉得,西县必破,结果却出人意外。

这一次,会不会再度上演呢?

希望会吧。

天子刘宏叹了口气,暗地里又喃喃了一句不过,回不来就回不来了吧。

是的。

他并不是很在乎。

华雄能活着归来,他会欣喜几分,会不吝啬加官赐爵,就连朝廷衮衮诸公都不会再度劝阻。若是临战没了,他感伤几天,追封个身后名以激励他人效仿。

事情,就这么过了。

毕竟他是天下共主。

是执掌如今大汉朝的,代天牧民的天子!

心胸装着的,是万里山河和亿万黎庶,而不是区区一个边陲鄙夫,一支两千人的骑卒!

而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

雷霆雨露皆君恩。

是他这个天子不拘一格提携,让原本的边陲鄙夫变成天下知名的“朕之虎臣”!

连愚昧黔首都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华雄身为朝廷将士,为了大汉尽忠是本分,又受天子殊眷,安能不死君恩乎!

他华雄,有什么好抱怨的?

岂不见,当年的孝景帝,为了平息七国之乱,还下诏骗晁错上朝议事,然后直接在长安东市腰斩。可怜的晁错,临死都完全不知情,还穿着朝服呢!

但是,如今谁又能说,孝景帝不是明君?

“文景之治”的升平,谁能置喙!

再者,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只要大汉社稷稳固,失去了一个“朕之虎臣”,就会有无数个“朕之虎臣”出现。

有何可惜的?

“陛下,太尉候阙,有事奏表。”

天子刘宏正心念百转中,却中常侍张让微微阴柔的声音打断了。

无需询问,天子也知道太尉崔烈是为何而来。太尉掌天下兵马,无非是并州和冀州的防御事务及兵马调度罢了。

唉,烦神。

天子刘宏微微叹息,不做言语,起身而归。

而在关中右扶风,将大营扎在汧县的叛军首领们,也是在烦心中。

他们不是烦心,此次大举入寇关中三辅的劫掠有什么不利。

相反,他们如今是天时地利都占全了。

幽州张举的自称天子,将大汉朝廷官兵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给了他们劫掠极大的便利。

如今朝廷驻守关中、能出城而战的兵马,只有破虏将军董卓部。

虽然董卓在西凉,有善战的大好名声,颇为羌人所畏。但他手里只有两万人马,面对超过十万的叛军,只能将主力在郿县一带,扼住叛军深入京兆的路线,并且分出各部去守备陈仓、雍县等城池不失。

至于城池外面的村落及大户坞堡,那就自求多福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董卓兵力不足,爱莫能助。

这也让王国等人叛军首领,大为欣喜。

心照不宣的,勒令兵马不许靠近郿县一带,然后就让各自心腹麾下,带着人马绕道北地郡,入寇左冯翊。

反正是劫掠嘛,哪里不是抢!

何必要去朝廷兵力多的地方,碰个头破血流。

当然了,正值大汉朝廷腾不出手来的天赐良机,试着看能不能将关中打下来的意图,肯定还是有的。

只不过是,事情得一步步来。

想占据八百里秦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

先劫掠物资弥补军粮的不足后,再慢慢做打算也不迟。

反正朝廷想平定幽州,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呢,华雄这个竖子,这个时候却跳出来,骚扰后方!

对,王国等人,已经接到华雄出兵陇西郡的消息了。

还不是一波。

鄣县被烧毁过冬物资,襄武的五溪聚被劫掠一空,还有华雄的率军继续北上。

就是这个继续北上,让马腾和韩遂也开始觉得,华雄就是一只烦人的苍蝇。

本来嘛,他们和华雄是暂时没有冲突的。

甚至心里还希望着,华雄能一直好好活着。

反正是王国的地盘和华雄接壤,双方大动干戈的打得你死我活,对他们也有好处。

比如让王国这个名义上的西凉叛军首领,无法扩大地盘和实力!

尤其是和王国共分汉阳郡的马腾。

他对华雄感官一直很不错,虽然如今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但也没有过双方为仇雠的念头。

就算是华雄将鄣县给劫了。

留在鄣县的羌胡部落,都与他马腾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华雄将他们过冬的储备全部烧了,马腾还喜闻乐见呢!

正好让这些羌胡部落,无奈之下前来投奔了不是?

能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是?

只是如今,华雄选择继续北上,那就不一样了。

五溪聚继续往北,就离开了王国占据的地盘,转去祸害他马腾或者是韩遂的势力范围。

“文约,寿成,为今之计,当如何对竖夫华雄邪?”

叛军大营中,坐在主位的王国,捏着胡须似笑非笑,眼睛在韩遂马腾二人身上流转,出声询问。心里还恨恨的来了一句哼,你们也有今日!

第一七零章、夫诡道也

王国很解恨。

有一种憋屈了很久,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无他,本来他这个大首领的名号,就是被西凉各方势力给强行安上去的。

没有半点号令权利不说,还要被朝廷当成攻击首选的出头鸟。

还有,当初他想灭了华雄夺取西县的时候,无论马腾还是韩遂都在做壁上观,坐等收渔翁之利!甚至在华雄劫了狄道的坞堡,他们伙同其他部落首领,强迫自己以大局为重,前来关中三辅劫掠物资!

哼!

好一个大局为重!

丝毫没有理会,他王国的颜面尽失!

没有给他时间,让他攻破西县,将华雄竖夫的首级取了报仇雪恨!

现在养虎为患了吧?

自食恶果了吧?

华雄竖夫率兵北上了,去找你们的麻烦了!

王国这么恶意的想着,内心就畅快无比。

也忽然觉得,自己势力内襄武县五溪聚被劫掠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反正此番来关中三辅,也获得了不少物资,五溪聚那点粮秣丢了就丢了。

他王国无所谓,消耗得起!

反正颜面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再失去一次也无所谓!

倒是你们两人,等自家地盘被烧杀掳掠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等麾下依附的部落首领前来诉苦的时候,颜面尽失的时候!

是否,还能,一脸风轻云淡的说什么!

大局为重!

呵!

“合众将军,寿成。”

先开口的是韩遂。

他先冲着王国拱手,维护着表面上对大首领的敬意,才开口徐徐而言,“华狩元胆敢从五溪聚引军北上,无非是趁着我们大军前来关中,后方空虚。若是我们各自派遣一些兵马回去围剿,他得了消息必然仓皇逃回去。”

“恩,文约此言极是。”

韩遂话语刚落,马腾就很有默契的,立刻就接了腔,也给王国拱了个手,“我等各派遣两千骑归去,合众将军觉得如何?”

如何?

自然是不好的!

时至今日,你们两个还想一唱一和的诳我?

王国心中愤愤,默默的回答了一句。

脸上却捏着胡须锁起了双眉,故作一会儿的思索姿态后,才有些为难的开口,“文约深谙兵事,提议自然是好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就深深的叹了口气,一脸的忧愁,“唉,不怕你们笑话,随我而来的部落首领,如今都指望着从关中劫掠些口粮回去过冬呢!抽调哪个部落回去,都难以定夺啊!两位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我去攻西县徒劳无功,又被华雄竖夫劫了狄道坞堡,损失惨重啊。”

性格颇为豪爽的马腾一听,眉毛就往中间蹙。

他自然知道,这是王国的推托之词。

但也没办法指责什么。

毕竟当初,王国遭受同样困境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

而旁边的韩遂,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一方面,是他本来就是城府很深;另一方面,则是王国的推脱是意料之中。

事不关己了嘛,怎么不会高高挂起!

只是,你个被我们捧起来挡刀的人,也配在我韩文约面前玩伎俩?

我韩文约,难道还不能让你乖乖就范不成?

韩遂心中冷哼了声。

随即,便再度拱手,眼睛眯了起来,“既然合众将军难以定夺,那我就和寿成派一些兵力回去布防吧。不过,正如将军所说,我和寿成如今无论抽调哪一部兵马,也同样难以取舍。届时,回援的兵力少了,怕是只能守备各自治下,无力剿灭华狩元啊。”

韩遂鄙夫!

竟然威胁我!

王国的鼻息瞬间加重了几分。

响鼓无需重锤。

他一听就明白了,韩遂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在说,如果王国不愿意一同出兵的话,他马腾和马腾两人让回援的兵马,对华雄逐而不杀!将华雄赶回陇西去,继续祸害他王国的地盘!

竖子!

此心可诛!

王国心中恼怒,脸上却是很和蔼,“无碍,文约与寿成尽力便是。”

“既然如此,那我们两人就去调遣兵马,先行告退。”

马腾当即就起身告辞,和韩遂并肩离去。

他是真不想再看着,王国的这般作态。

明明是围杀华雄,是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

或者说,获利最大的就是王国本人!因为剿灭了华雄这支兵马,会造成西县人心不稳,他王国可以趁机攻占之!

结果呢?

他却为了旧日的一些私下龌蹉,便故意推脱!

哼,目光短浅之徒!

不足为谋!

而王国看着他们两人的背景,眼神就有些冷。

暗地里也打定了主意,立即传令给留守陇西及汉阳的兵马,多加巡视警备。并且抽出一支千骑队伍出来,务必将华雄堵在自家地盘之外。

而且,他心中还有一丝侥幸。

那就是,华雄应该不会,再祸害自己的地盘了。

不然的话,他又为何要率军北上呢?

如果华雄知道他的疑问,答案会让他暴跳如雷。

因为如今,他正是率领兵马赶往狄道的路上

好吧,真不是华雄盯着王国不放了。

而是光劫掠襄武的五溪聚,根本没有达成此战的目的逼迫叛军主力撤回西凉。王国的地盘也好,韩遂与马腾的也罢,他都要搅得天翻地覆,才能干休。

至于为什么不从五溪聚直接向西,而是特地北上,一路疾驰到马腾的大本营,汉阳襄平县城下,故意暴露行踪耀武扬威了一番,才绕道回去,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孙子兵法·始计篇》有云“兵者,诡道也!”

鄣县和五溪聚连续被劫了,消息不可能掩盖得住。

王国留守狄道的兵马,也不可能不防备!

想让他们放松戒备,想一战而定,只有故意暴露行踪,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去找别人的麻烦了,才会能奏效。

而且,再袭击一次狄道,就算斩获不大,王国也绝对会率兵归来。

没办法,好歹是西凉叛军的大首领,都自称为“合众将军”了!

连番被挑衅、被打脸,还不怒火中烧回来死战的话,连个三岁小儿都可以看不起他!

毕竟在西凉,人们崇尚的是血溅三尺的豪迈!

而不是勾践卧薪尝胆的隐忍。

第一七一章、黄雀在后

西北的地形与关中平原以及草原大漠不同,没有一望无垠的视野。

山峦河谷纵横的陇右高原,就是如此。

想将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隐匿,简直不要太容易。

因而,华雄绕道再度回陇西郡袭击狄道,选择的路线就是沿着秦昭襄王长城故址的东段(平襄-首阳-狄道)山脉而行。

这个选择,刚提出来,就被熟悉地形的杜县尉称赞不已。

其一,这一带是金城郡的渝中、陇西郡的狄道、武威郡的祖厉和汉阳郡的平襄,这四个县城围合起来的区域(就是以如今甘肃定西市为中心方圆百里)。关川河及祖厉河从平襄县北部的山脉发源,左右贯穿而过,于祖厉县汇流,注入鹯阴河(黄河的一段)。

由于祖厉河的水苦涩无比,含沙量又高,人马鸟兽都无法饮用的关系,无论羌人还是汉家子,都鲜有人选择于此定居。大汉朝廷曾经在这一带养马而设置的牧苑,也是靠近金城郡,依托蜿蜒而过的湟水来供人马饮用。

这就给了汉军提供了便利。

无论袭击,还是得手后的远遁,都无需担忧被人发现行踪。

其二,则是这片区域,是王国、马腾和韩遂三方大势力所预留的缓冲地。

不管是谁率军进来了,另外两人都会心生忌讳,担忧自己势力范围内的部落会被侵犯。

毕竟托词马贼的言辞,是百试不爽的。

又或者说,在西北高原上生存的部落,都有客串马贼身份的习惯。

只不过,华雄千算万算,都漏算了一点。

有一个人很早之前,就对他忌讳莫深,列入了此生必杀之的名单。

他就是成公英。

作为韩遂倚为臂膀的心腹,留守大本营金城郡的重任,自然是非他莫属。

胸有韬略的他,得知华雄连续劫掠鄣县、五溪聚,又在平襄城下耀武扬威一番才离去的消息后,便昂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

他在换位思考。

如果自己是华雄的话,接下来该如何行军。

以及袭击哪里,才是最安全的、最出其不意的。

对,无需韩遂传令戒备和派兵马回援,他就已经在着手,如何截杀华雄这支孤军了。

他也猜到了,华雄会进入人烟稀少的祖厉河上游一带。

只是对于华雄是袭击金城郡的渝中,还是陇西郡的狄道,却不敢轻易下定论。

对,成公英根本没有考虑,这支孤军会去找马腾的麻烦。

整个西凉叛军的主力,都在右扶风的汧县落下营寨,和马腾的地盘几乎接壤着。华雄若是胆敢去找马腾的麻烦,那是找死。

以骑兵的速度,急驰半天便可以把他华雄困死,变成瓮中之鳖。

没什么意外的话,就是狄道了!

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成公英,将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恩,手指的落点,正好是洮水的下游。

因为洮水从狄道辗转向北,汇入黄河后,蜿蜒向湟水,金城郡枝阳和允吾交接处。

如果他是华雄,他也会选择先攻击狄道,然后在从金城郡的腹地杀出,再度冲进叛军三方势力交界处。

这才是最出其不意的作战计划。

也是身为孤军,尽力保存势力的最佳方案。

不过呢,他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麾下将佐,率领了不少兵马前去榆中县守备。

自己只带着两千步骑,倍道前往狄道的上方。

这两千步骑,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

都是从当年凉州大饥时,官府没有赈灾,无奈逃荒而来的汉家黔首中挑选出来的。忠心度极高,且没有如今叛军阵营中最大的劣势号令不一。

以有心算无心,此番应该可以拿到华雄的首级了吧?

成公英颠簸在马背上,心头上默默来了一句。

有心,是指他打算先隐蔽行踪,等华雄袭击狄道得手后,再率军杀出。

无心,则是考虑到了行军布阵的正常流程。

一支军队,在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事后,肯定会稍微做歇息修整,让兵卒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就算是兵卒们无需修整,也要缓解缓解战马疾驰的疲劳。

到了那个时候,他再率军突然杀出,胜算就会提升很多。

骑战,速度就是先机。

战马从小跑到驰骋的加速,是需要时间和距离的。

成公英就是想用这段时间差,给华雄来个突袭。只要凿穿了阵列,便可以肆意杀戮锁定胜局!

至于狄道被劫王国损失惨重,他才不会去关心。

有了华雄的陪葬,王国应该是喜闻乐见的。

只是,事情的发展,真如他所愿吗?

成公英觉得会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华雄率领千余骑的身影,绕道秦昭襄王长城故址山脉,再度出现在狄道境内的时候,从叛军的羌人们都惊恐万状,面如土色。

官兵不是在马腾势力里襄平县内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想不通。

加上王国各地戒备的传令还在路上,这些守备松懈的羌人们,也组织不起抵抗。

为了避免被马蹄践踏而过命运,他们也只好往城池内汹涌而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牧场上空浓烟滚滚,一脸悲戚。

而一击得手的华雄,也不敢久留。

只是在肆虐了一个时辰,就匆匆离去。

反正就是来打王国脸的,让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从关中引兵回来战即可。

烧毁多少粮秣,倒是其次。

况且,宋健控制的大夏县,就和狄道挨着。

万一这个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家伙,得到消息后,引兵去堵了洮水的上方,自己想去祸害韩遂的地盘就难了。

是的,正如成公英所料,华雄就是想顺着洮水杀入金城郡。

又或者是胸有韬略者,总会英雄所见略同。

就当华雄转道洮水,寻了个平坦之处饮马暂歇,和庞德等人畅快淋漓的大笑呢,前往探路的斥候就疾驰归来。

“敌袭!”

“敌袭!”

声音高亢而又尖锐。

还带着一丝凄厉,就如方才被袭的狄道叛军一样。

其实已经不用他提醒了。

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已经在隐隐传入耳中。

第一七二章、血透征袍

成公英不愧是年齿未及而立之年,就被韩遂因为腹心,举后方托付之的人。

他的算计,至今为止,都一一应验了。

无论是料到华雄这支孤军会来狄道,还是沿着洮水而上。

只是他的年轻,也让老天爷觉得应该多受一些磨练,才能更好的成长。

他的演算中,少算了一项随着华雄深入叛军腹地的将士,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的!

是的。

他算漏了人心。

大汉朝廷在西凉最后一次大规模征伐,是在十几年前的段颎攻羌之战。

那时候他还小,没有见到大汉兵卒们视死如归的豪烈,也没有感受那种为掩护袍泽而笑迎死亡的慷慨悲歌。

在他二十多个春秋里,见到的战事,几乎都是羌人部落之间的小规模冲突。

这种战事,没有战到最后一人的决绝。通常都是一方的死亡超过三成,就会士气大崩,引发溃败逃亡,甚至是临阵投降。

他把信念之战和部落冲突搞混了。

在他算计里,只要他率军以雷霆之势一举压上,将华雄这支孤军打个措手不及,伤亡至两三成,然后就可以上演追杀溃兵的戏码了。

因而,他没有兵马殿后以防万一。

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话说当华雄一行听到斥候示警以及马蹄声后,就立刻呵斥着兵卒们跨上战马迎敌。

“上马!上马!往后迂回。”

无论是华雄,还是庞德与赵昂,都是这么下令的。

想趁着叛军抵达之前,往后迂回,通过追逐战让战马完成加速后,再做打算。

然后,杜县尉则是不同。

他是根正苗红的,守卫边陲二十年的大汉将士!

麾下的三百骑,也都是当年驻扎在冀县里征伐军!

骨子崇尚着大汉的荣耀,恪守着军令如山!只要上官一声令下,即使前方是火山深渊,也会决绝的发起冲锋。

“上马,随我来!”

杜县尉是这么吼叫的。

直接率领着麾下,直接迎着高速驰骋而来的叛军,发起了冲锋。

完全不顾这点距离,他和麾下都无法让战马彻底放开速度。更没有想过,自己如此飞蛾赴火,将成为洮水畔的一堆肉糜。

华雄也听到杜县尉的吼声了,所以鼻子一下子就有些发酸。

他知道,这是战术上的断尾求生。

杜县尉为了让拖延叛军的时间,用血肉之躯作为屏障,减缓叛军冲锋而来的锐意以及速度。好让他带着其他人完成战马加速,顺利迂回,再冲杀回来!

将敌我的优劣,彻底逆转。

他更知道,自己如果也带着人马冲过去,不光是辜负了杜县尉用命换来的机会;更是将所有兵马都陷入死地。

慈不掌兵。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啊!

连刚入蒙学的小儿,都能轻易写出来。

然而,华雄此刻觉得,这四个字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

“加速!”

“加速!”

他也只能厉声咆哮着,将胸腹中的戾气发泄出去。

狠狠的踢着战马,带领其他骑卒往后方迂回。

杜痞子,一定要坚持住!

西凉男儿,从不欠他人恩情!

别让我这辈子,都背着你的恩情至死

而对面驰骋在中军,一直留意着战局的成公英,看到杜县尉率领兵马悍不畏死冲过来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他瞬息间,就明白对方的打算。

但是对此却无解。

一举压上的雷霆之势,也就没有了应对万一的兵马。

而且在他的麾下已经高速驰骋起来了,冲锋踏阵之势已经形成,不能贸然更改阵型。

不然的话,在仓促之间,只要有两三个骑卒做出了左右不分的举动,就会绊倒后方友军,引发阵型的奔溃。

该死的!!

一切算尽,竟然是还百密一疏!!

他心中狠狠的,咒骂了一声自己。

也想起来了,在自己年少时,为什么宗族乡里们以及汉家黔首们,说起故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开辟河西四郡的过往时,都会一脸钦佩的与有荣焉。

因为现在,他也见识到了,四百年汉室威加四海的倚仗!

他看见了,对面一名身着汉军将率服饰的老兵革,一马当前,高高扬起环首刀的时候,还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吼出冲锋的口号“大汉!”

然后,紧随他身后的数百火红色大汉军服的骑卒,就立刻咆哮应和“威武!”

那种决绝,那种视死如归的信念,都在昭示着大汉将士,有军魂!

只是,他如今的觉悟有点晚。

双方都即将短兵相接了,他也只能将心中各种杂念都抛出去,吼出了激励麾下的呼哨“呜~~~~呵!”

“呜~~~~呵!”

亲自操练出来的麾下,用整齐的回应,让他心中微微安定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的一触击溃,但还是我军占有优势的。

无论先机,还是人数。

难道还怕华雄在如此劣势下,能逆转战局吗?

“杀!”

“杀!”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阵列前排已经接触。

叛军们吼声如雷,用手中的长矛与环首刀,在拼命往汉军身躯上招呼的时候,还利用精湛的马术微调战马前进的角度,避免和汉军撞到跌落马背。

而汉军则是不同。

他们不管不顾,完全放开了缰绳,一手高高扬起环首刀,另一只手则是扣着骑弩。

完全不留余力。

或者说,是以命搏命!

口中的怒吼,似乎也在彰示着这点。

“无前!”

“无前!”

顿时,战马的悲鸣,人躯重重跌落地上的闷哼声,以及凄厉的惨叫,还有被碗口大马蹄践踏的骨碎之声,主宰了这片天地。

红黑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以及乌青色的肝脏场子,涂满了洮水畔。

不断的,有人落马被踩成肉糜。

不停的,有战马失蹄横飞而出,绊倒更多骑。

第一个冲进叛军阵列的杜县尉,倚仗着征战多年的经验,右手挥舞环首刀,左手持矛,状若疯虎,犹如一支饱饮长风的箭矢般势不可挡。

他已经刀劈矛刺死十几个叛军了。

身上甲衣裹着的红色战袍,被血液深深的渗了进去,异常妖艳。

连耀眼的阳光都被夺光彩。

只是,被占先机和兵力劣势,是勇猛也无法弥补的。

才两刻钟不到,护卫在他左右侧的骑卒,就已经几乎凋零殆尽。

也让一个满脸横肉、吊着三角眼的叛军,瞧准了机会,狠狠一刀劈在了他的左肩膀上。

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别说是再持矛,整支胳膊都无力的垂了下去。

他还是幸运的。

因为随着他冲锋的三百大汉将士,如今还在马背上的,已经不足百骑。

而且都是已经深深突入了叛军的阵中,四面都有矛尖和刀刃突来。

死在此地,也比老死床笫上好。

只是可惜,姜伯奕送我的好酒,还有一坛子没喝呢

依然在独臂挥舞环首刀,一往无前的杜县尉,心里闪过一丝惋惜。

而就在这时,他隐隐听到了,杂乱在各种惨叫和喊杀声中,有一记高亢入云的怒号从后方传来。

“大汉!!”

还带动了,颤抖天地的群起应和。

“威武!!”

华小子,你个狗日的,终于完成迂回了!

顿时,杜县尉那张被鲜血溅满的脸,就咧开了嘴巴,也用尽腔腹中戾气,大声咆哮。

“大汉!”

“威武!”

应声,寥寥无几,却震撼山河。

第一七三章、气夺三军

成公英觉得,腔腹中有股怒意,吐不出来,按不下去。

明明是己方占了先机,率先完成战马加速驰骋突袭,却被汉军区区两三百骑给彻底堵住了。让己方的冲锋之势呆滞,马蹄变缓,演变成为我中有敌的短兵相接。

而对方直接用断尾求生的果敢,瞬息间就将战局逆转。

反而让己方成为了被突袭的一方。

是的。

他也听到了,汉军的再一次冲锋呼哨。

也看到了远处,华雄一马当先疾驰而来,身后还有一片环首刀高高扬起,映照着午后阳光的冷芒。

“左骑督,率领你部下兵马,去堵住汉军冲锋!务必要挡住一刻钟!”

他侧头,大声的下令。

想学着方才杜县尉的做法,用一部分兵马牵制华雄的速度,将战场先机再度夺回来。

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可以修整好队列,让战马再度加速形成冲锋之势。然后,在兵力悬殊之下,将华雄这支孤军尽数灭杀于此!

“诺!”

那名左骑督,慨然应诺,高举长矛率先冲出阵列,“众儿郎,随我来!”

壮哉!

真乃我辈西凉好男儿也!

成公英看着他已经冲出了十数米远的背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欣慰。

然后,就变成了愕然。

因为就在这时,三石铁脊弓独有的声音响起。

“嘣!”

只见远处一点寒星带着空气的破音,急促袭来,直接扎进了那名左骑督的胸膛。力度之大,还将他带离了马背,重重跌落在后方。

好嘛,这时叛军们才想起来了

华雄膂力过人,尤其擅射!

百步之内,例无虚发!

“将军小心!”

一直紧随成公英左右的亲卫部曲督,急忙将小圆盾护住自己的脖颈,并用雄壮的身躯挡住了成公英的面前。

他的做法十分明确!

至少让已经搭上另一支箭矢的华雄,眼中有有些惋惜流转。

他还真是想试试,能不能将在重重护卫中冒出半个上身的成公英,给一举射杀了。

不过,那名部曲督的做法,却让他没了机会。

但也无所谓。

他将箭矢指向了迎面冲来的叛军,再度松开了弓弦。

“嘣!”

“嘣!嘣!”

连珠射术!

三石铁脊弓的弓弦声,似乎都没有间隔的时间。

高大的河曲战马右厢箭囊瞬息间消耗一空,华雄又快速了将弓身换至右手。

竟然还是左右开弓!

不足一百五十步(汉步)的距离,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叛军率先迎上的骑卒,就落马了三四十人。

一时间,整个叛军都为之气夺,相顾愕愕。

本来已经开始小跑加速的战马,也被骑卒们微拉缰绳,变成了减速,不敢再进。

位于中军阵中的成公英瞧得真切,也差点没咬碎了牙。

此刻战局,不进即死!

这些兵卒竟然还在犹豫!还在胆怯!

瞬间,他本来颇为儒雅的脸庞,就布满了戾气。左手扯开亲卫部曲督,右手将环首刀高高昂起,狠狠的踢了马腹冲出去,高声戾呵,“随我来!”

想用自己主将的身份,再度鼓舞起兵卒们悍不畏死的勇气。

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西凉男儿,性格里本来就轻生死。

那名亲卫部曲督,看到成公英开始冲锋了,就不管不顾的往死里踢着马腹,反超而上,再度挡在成公英面前,变成了人肉盾牌果敢冲锋。

也带动了,所有叛军的誓死相随。

就连深陷己阵中,已经力竭气衰等待被屠戮的杜县尉等官兵,都懒得去理会了。

不得不承认,成公英这支兵马,当属精锐!

只是很可惜。

他们遇上的是华雄。

他已经冲到了叛军前的十步之内,手中也换上了,连锋带杆约莫四米长的马槊。

“挡我者!死!”

两马为交错,他便怒号出声,率先将马槊直突刺出。

迎着他面的那名倒霉叛军骑卒,手中的长矛根本没有机会刺出,更没有反映过来,就被捅穿了胸膛,挂在长长的锋刃上。而且在高速驰骋战马的助力下,马槊突刺的去势不衰,再度刺入后方一名叛军的身躯。

一个照面,便将两人串了葫芦。

端得骁勇无比。

但只是叛军们噩梦的开始。

“杀!”

华雄口中再度吼声如雷,将手中马槊横甩,抛出两人尸体砸翻了不少叛军。

双腿夹马,提腔收腹,以腰发力,手臂顺势将马槊在半空中画了个半环,直接当成了大刀来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记凄惨的悲呼,短暂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叛军骑卒,被马槊长长的锋刃,从肩膀顺到腔腹切开了。

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被去势不尽的锋刃扫到前肢,骤然受创之下马躯一矮,便横飞而出,轰然倒地。

一寸长,一寸强!

在千金不易的马槊这种骑战利器下,叛军们根本没有机会,用手中长矛和环首刀向华雄身上招呼,就受创落马。

无一合之敌,犹入无人之境!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华雄就刺死劈开数十叛军,深突入叛军阵中。

先是一人一弓,尽夺三军之气。

然后是一骑一槊,所向无前,挡者披靡。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叛军,再一次士气大衰,战马减速。

就连看到这一幕的成公英,都在本能的控制下,不知不觉中将胯下战马减速了。

他心里默默闪过了,西凉骑战巅峰的描述。

有狼奔之率!

犹如豕突之勇!

而随着华雄冲锋的庞德和赵昂,以及其他骑卒,则是看得热血沸腾。

他们狠狠的夹着马腹,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或长矛,将踏破叛军的决绝化作口中的咆哮“威武!!”

顿时,两支骑兵交汇在了一起。

以华雄为锋矢的汉骑,犹如篾匠手中的篾刀,将整个叛军当成了竹片猛然从中间破开。

只用了一刻钟,就凿穿了阵列。

“转马!转马!”

“加速!加速!”

率先冲出的华雄,一手扯缰绳拨转战马,一手高举马槊下令。

让身后骑卒掉转战马迂回,准备再度发起冲阵。

成公英看着己方被冲成两段的阵列,目眦欲裂,“整队!死战!”

想借着己方的人数优势,和华雄来个两败俱伤。

或者是,两败俱亡。

第一七四章、古来征战

两军再一次交错而过。

双方兵卒们的刀锋矛林又一次挥舞,为上苍奉上血肉祭品。

不同的是,汉军气势如虹。破阵而过后,又是一阵“大汉威武”的激昂,再次转马加速准备冲锋。

而叛军,则是人心惶惶。

被冲得零零碎碎的阵列,兵卒们根本找不到直属的什长、百夫长等上官。

缺乏调度之下,他们只能各自为战。

或者是,各自亡命而去。

对,已经有叛军在逃亡了。

汉室四百年权威,深入人心,当了叛军终究是有辱家门的。

这些兵卒当年都是因为饥荒,为了活命才从叛的黔首,骨子里本来就匮乏了死战的信念。无论成公英将他们操练得再精锐,都无法生出从叛为荣的念头。

这就注定了,战事一旦陷入颓势的时候,他们就会变成乌合之众!

一哄而散!

唯一依然保持阵列严整的叛军,就是成公英的中军。

只是他也保持不了多久了。

华雄率领着汉军冲阵,特地避开了他,转去选择外围已经陷入混乱的叛军,逼迫这些叛军更加惊恐,更加混乱。

进而,导致他们士气崩溃,引发溃兵倒卷本阵的战术。

这点是战场上的常识,将率普遍知道的战法。

简单,却是最有效。

纵观古今绝大部分战事,当场战死的兵卒都不会太多,斩杀最大的是追击溃兵或受降俘虏。

成公英当然也了然于胸。

只是他本己方的混乱给困住了,根本无法冲过去和华雄短兵相接。

除非他胆敢下令,对眼前挡路的人马,不分敌我的杀戮。

但他不敢。

不是狠不下心。

而是这些兵卒,系出同源。如此他这么下令了,会催生兔死狐悲的情绪,进而导致全军崩溃。

败了啊。

以逸待劳,以绝对的兵力优势,抢占了先机,却还是败了啊

他心中喃喃,一脸的复杂。

将饱含不甘色彩的眼眸,用眼帘给关了起来。

“将军速走!晚之不及!”

他的亲卫部曲督,大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不等他反映,就一把扯过马缰绳,不管不顾的带着中军往金城郡的方向撤离。

是的。

战局至此,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叛军已经无力回天。

当华雄率领着汉军,第四次冲锋透阵而过,叛军前军彻底崩溃了。

他们有的被赶进了洮水中喂鱼鳖,有的徒然大呼,仓皇夺路而逃。更多的是遵循本能,肝胆俱裂之下调转马头往中军奔回来。

想闯进中军的严整阵列中,获取一份活命的保障。

也就是说,溃兵倒卷之势,已经形成。

成公英如果现在还不撤离,待阵列被己方溃兵冲得七零八散,那就想走都走不了。

因此,他也不阻拦部曲督的自作主张,默然了战败的事实。

他的离去,也将此战画上了句点。

而华雄也象征性的追击了两三里,就听之任之。

一方面,是追上去了,也不可能斩获成公英。

作为一军主将,怎么可能没有部曲为他断后掩护。华雄的兵力太少了,没必要让麾下再去以命换命。

另一方面,则是华雄还惦记着杜县尉。

还好,这个老兵革还活着。

倚仗着多年随征的经验,他在叛军迎战华雄而去、对他们不理会的时候,就带着残余的兵卒撤到山脚下。

只是他脸上没有逃过一劫的幸庆。

更没有逆战得胜的开心。

跟着他冲锋的将士,依旧活着的就剩下二十多骑了,还是人人带伤。

麾下十不存一。

这样的结果,换成谁来当直属将率,都不会有庆贺胜利的心情。

华雄寻到他的时候,这个老痞子摊在地上,眼怔怔的看着战场发呆。连臂膀上依然在渗出血丝的伤口,都没有包扎一下。

见到华雄了,他便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华小子,我们冀县的骑兵曲,没了。”

语气有对战死沙场的觉悟和淡然。

却让华雄听了,很揪心。

他是知道的,杜县尉这个老兵革,从军二十年,就一直以军营为家。冀县骑兵曲,就是他的家,每一个兵卒都是他的亲人。但是在今日,却被他亲手葬送。

虽说从大局考虑,他做得很对。

道理每个人都懂。

但,不是每一个人,心里都能放过自己。

华雄一时无言。

怔了怔后,便从腰侧扯下小布囊,掏出些草药放在嘴里嚼碎,帮他抹上创口,再从扎甲里衬撕出布片,细心包扎了下。

军中征战,止血化脓等类的草药,多少都会随身备着一些。

做完了这些,又从战马上取了马奶酒囊,递给杜县尉。刚想借着灌酒的时机,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庞德打断了。

“狩元,去看看伟章吧。”

嗯?

赵昂?

华雄一下子站了起来。

转身刚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杜县尉,脸上有些歉意。

“赶紧去吧,华小子。”

杜县尉见状,便摆了摆手,“我还死不了,也正好想一个人静静。”

赵昂的伤势,有些棘手。

他在冲阵的时候,被一名叛军用断矛杵中了左腹。

虽然有甲衣护着,没有透入肉中,却在战马巨大冲力下撞断了根肋骨。掀开衣服看,则是碗口大的乌青。

华雄看了,就后知后觉的有些自责。

他忽略了一点。

赵昂麾下兵马是拼凑的,来源是姜叙、姜隐、尹奉等人的私兵和自己的部曲。短时间内难以形成并肩作战的默契。

不像庞德的麾下,是刘老儿宗族乡里和自家私兵,本来就有了配合的基础。

再加上赵昂的沙场经验不足,受创也不奇怪。

“呵呵,就断了根肋骨而已,又不致命,都围过来干嘛?”

赵昂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华雄和庞德等人过来,便以往大咧咧的性格开了个玩笑。

说完,又加了一句,“狩元,你还去看看其他的兵卒吧,我军也损伤不少。”

华雄沉默,脸上也没有掩饰忧愁。

这种伤,是不致命。

但需要静养。

然而,他们是深入叛军腹地的孤军,根本没有静养的条件。

到时候,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甚至遭遇到类似今日的截杀,赵昂还能熬得过去吗?

“唉,那我先去看看,晚点再来寻你。”

最终,华雄还是叹了口气,先转身去关注战事的善后。

此战,叛军两千步骑,当场战死就有六百余人。

再加上相互践踏而死、被驱逐进洮水溺死和逃亡失散的等等,完好随着成公英回到金城郡的十不存三。

作为胜利一方的华雄,也不好到哪里去。

本来就是被占了先机的逆战,再加上敌军兵力倍于己,如今兵力只剩下五百余骑。

十存不五。

华雄得知后,就耷拉下了眼皮。

这点兵力,已经承受不起,叛军下一次前来截杀了。

第一七五章、凛冬将至

翌日,五更。

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厚厚的彤云遮住了黎明破晓的希望。

华雄一行已经用好了朝食,此刻正骑在战马上,正各自挽着一两匹驮运粮秣物资的驽马,缓缓往武威郡祖厉县的方向而去。

本来,他们在昨天日暮的时候,就应该出发了。

只是华雄还下令让人挖墓坑,让战死的汉家子入土为安;以及收集木材等物,尊重羌人战死燔而扬其灰的传统。

虽然说,耽搁一个晚上的时间,会增加被叛军寻来袭击的危险。

但有些事情,当时能做的,就尽力去做了。

不然的话,谁又知道以后还没有机会。

是啊,只剩下五百余人的孤军,谁又能保证,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度回来这里,将袍泽的遗骸安置妥当。

或许,不久以后,他们这些依旧活着的人,也会步入后尘。

到时候,谁又会来帮他们收敛遗骸呢?

也许,只能和以往的羌乱一样,以白骨露於野的普遍,为这片贫瘠的土地添加点苍凉吧。

带着这样的觉悟,行军中的行伍,气氛颇为压抑。

华雄对此,没有去说些什么话语安抚。

因为这些兵卒,没有一个人选择离队。就连伤势很重的人,都歪歪曲曲的趴在马背上,伴随战马的颠簸,时不时的闷哼一声。

本来华雄是打算,让这些伤兵离队了的。

比如下汉军军服,换上战死叛军的服饰,化整为零返回羌道。

至于半路上,会不会被叛军认出来杀了,或者是被西北狼群给果腹了等等,不需要去考虑太多。

这是当前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们有伤势在身,继续随行北上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而选择返回去,至少有希望。

能活下来一个,就赚了一个。

只是他们都拒绝了。

“司马,让我们继续随行吧。一起死在冲锋的路上,也好过独自丧身在山沟里。那样就太憋屈了,到了九泉之下连个喝酒打诨的人都没有。”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华雄自然不会再去勉强。

兵卒们都誓死不弃,杜县尉和赵昂两人,就更不可能离去。

此刻,赵昂正躺在马背上,看着彤云密布的苍穹,不知道在想什么。

华雄为了照顾的他伤势,寻了几块树枝绑在战马腔腹上固定,又在马鞍下塞了许多干草,充当简陋的担架。

虽然这样躺着,也免不了战马颠簸,但好歹也算是聊胜于无。

“狩元,羌笛还在吗?”

正马蹄缓缓向前着,赵昂侧头看过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吹首曲子来听吧,怪闷的。”

华雄微微挑了眉毛,颔首问道,“还在,你想听什么曲子?”

“都行吧。”

赵昂又转过脑袋看着苍穹,“有点声响就行。看了半晌的天,却连只鸟儿都没有飞过。”

华雄莞尔。

抬头环顾山峦河谷间,那一片草木枯黄的肃杀悲凉。

心有所感,便从怀中掏出羌笛贴着唇上,吹起了汉武帝亲自做的《秋风辞》。

曲调刚起,就有三三两两骑卒随音将辞唱了出来。

慢慢的,带动了众人一起同声。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在凉州,汉武帝的辞和故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事迹,数百年后的今日还在广为流传。

无论是皓首鸿儒,还是目不识丁的走夫贩卒都耳熟能详。因为有他们两人的时代,寇边劫掠的匈奴远遁千里,无数商贾对丝绸之路趋之如骛,也给西凉带来遍地黄金的富庶日子。

这样的生活,凉州的人们很怀念。

如今,也只能怀念。

一曲终了,余音绕山峦。

华雄收起羌笛,失去了再吹一曲的心情。

当年汉武帝,是以辞悲秋,感慨此身将老。

而他此刻是借曲悲怀,感慨着被朝廷当成弃车保帅的棋子,和誓死随征的将士们慢慢凋零的命运。

如果能活着回去,再度征战沙场的时候,“大汉威武”这种呼哨,我还能喊得出来吗?

麾下随征的将士,还会豪迈的应和吗?

华雄抬起头,看着昏沉的苍穹,目光有些迷离。

随即,便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晶莹。

今岁的初雪,来得有点早。

不过,来得早也好。

大雪封山的时节,会减缓兵卒们创伤的化脓或感染,也给叛军围堵的兵马造成行军不便。

“华小子,要不,我们分兵吧!”

耷拉着一只胳膊的杜县尉,策马来到跟前,拉住了华雄的战马缰绳。

他是想带着伤兵们,前去金城郡袭击,吸引叛军的注意力,好让华雄带着依旧完好的兵卒们,趁机绕道回去羌道。

“我和兵卒们商量过了,都觉得你们活着回去,才有人帮我们报仇。”

他用这句话作为结束。

带着满脸笑容。

而其他的伤兵驱马围过来,颔首微笑佐证杜县尉的话语,眼眸中尽是无悔。

“分兵好!”

躺在马背上的赵昂,扶着树枝爬起来,大声嚷嚷,“我也留下!狩元,你回去了,记得帮我细君再寻个好人家。”

好嘛,这个家伙,连后事都交代了。

这一刻,无论是华雄庞德,还是依旧健全的兵卒们,都不约而同的昂首向天。

张口扩鼻,深深的呼吸。

西凉男儿轻生死,豪迈果敢,从不做儿女态。

就是有时候,鼻子会很不争气的发酸。

好一会儿,华雄才平复了心情。

“行!我们分兵。”

他先是环顾了一圈,等着他做决定的人儿们,才点下了脑袋,掷地有声,“不过,要回去,我们就一起回去!”

杜县尉一听,就竖起了眉毛。

刚张口就想说些什么,却被华雄抬手制止了。

“杜痞子,我不是在感情用事。”

华雄用手指向天空,示意他抬起头,“雪下大了,我们有机会一起回去的。”

是的,雪下得更大了。

只见开始如些许柳絮在飞舞的雪花,现在已经洋洋洒洒,颇有不把天地间彻底银装素裹,便不罢休之势。

第一七六章、死亦可谋

近些年,初雪是愈发来得早了。

天气一年赛过一年的冷,粮秣也一年比一年减产。

甚至就连牛羊战马过冬的草料,不少羌胡部落尚未来得及收集,就迎来了大雪封山。

韩遂披着满身风雪,艰难的策马跋涉,行走在六盘山延伸到安定郡的高丰县(今固原市)一带。回头看着身后的骑卒,不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在前几年,他是比较喜欢大雪连绵数日的。

因为每当到了这个季节,处于各自为政状态的武威郡北部、张掖、酒泉以及敦煌等地,会有受了白灾的羌胡部落,带着族人前来投奔他。

为了获取活下去的粮秣。

只是今岁,他却有些烦躁了。

因为在这种天气,在茫茫雪域中找一支孤军实在太难。

是的,成公英兵败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也亲自率领了两千羌骑赶往武威郡北部一带搜寻华雄的踪迹。

不光是他,马腾也派出了兵马进入安定郡,堵住从安定郡进去关中三辅的道路。

至于王国,那就不用说了。

他得知狄道再度被袭击后,当场就暴跳如雷。

拔出腰侧的佩剑,狠狠斫断了跟前的案几,不顾大名士的身份矜持,发誓一定要将华雄的头盖骨,制作成为溺器。

他撤走了劫掠关中的一半兵力,前往汉阳-陇西一带布防,堵住南归羌道及西县的道路。

声称华雄一日不死,这些道路就一日不开通。

此外,还亲自率领了三千骑,赶赴北地郡与关中三辅的交界处。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华雄最后一次露出踪迹,是六日前在祖厉县的东边,洗劫了一个羌胡小部落。

因而,从地形上推算,华雄想继续活着的话,逃窜的路线就剩下了三条。

其一,走武威郡进入河西走廊,再从穿过祁连山脉走出大汉疆域,途径西海(今青海湖)、西顷山绕行,回到羌道。

其二,是从武威郡穿行屈吴山脉,进入北地郡,再沿着苦水河-环江-泥水(马莲河)进入关中三辅。

其三,则是直接闯入安定郡,进入右扶风。

好嘛,他们如此兴师动众,连完全没有损失的马腾都派出了两千骑,是韩遂说了一句话“华雄不死,我等皆不得安矣!”

王国和马腾,都深以为然。

试想一下,就知道了。

成公英麾下直属的两千步骑,是叛军中难得的精锐,光言行令止这一块,就让王国和马腾羡慕不已。

然而,这两千步骑,却被华雄以千骑给击溃了。

十不存三!

还是占了先机偷袭的情况下!

如此算来,华雄的骑战指挥以及战力可想而知。

若是继续让他活着回到羌道,大汉朝廷觉得他假以时日可成为第二个段颎,允许他自行招募或者扔出三五千骑给他统领袭后呢?

届时,他们这些叛军前有朝廷平叛大军,后有华雄,怎么能活得安稳!

退一步考虑,华雄在羌人部落里,是有“天眷之子”的称号的。

羌胡部落,骨子里本来就“畏威不怀德”!

让华雄继续活着,继续扩大名望,说不定就有会一些羌人部落,转头去投了他!然后变成大汉朝廷的平叛义从,刀矛往自己身上砍来。

这种威胁,怎能不防患于未然!

怎能不先扼杀掉!

至于劫掠关中三辅的物资壮大自身嘛

他们已经抢到一些了,足够今岁过冬还有结余了。

反正朝廷还在为幽州张举焦头烂额呢,先将华雄这个后背威胁解决了再说。

而且愤怒难当的王国,将一大半的兵力都调了回去,他们两人也不想独自行动。

倒不是遵从什么狗屁的,攻守同盟。

而是担心驻守在右扶风的董卓,看到叛军兵力少了,说不定就出来冲杀几阵,斩获些首级捞战功,让他们两人实力有所损耗。

在这层心思下,韩遂和马腾都不约而同的减小了劫掠力度,共同出兵围剿。

只不过呢,马腾出兵的时候,还让王国和韩遂两人给一个承诺不管今年冬天,有没有将华雄灭掉,明年春耕之后,都要出兵攻打右扶风。

对,不是劫掠。

而是攻下来,占据!

用的理由,是他如今麾下的兵马,必须攻下右扶风才能养活。

实际上,王国和韩遂都知道,另一个原因才是主要的。

扶风马氏迫于大汉朝廷的压力,将马腾这一系血脉,从他大父开始,于族谱上除名了!

不再承认,他这一支是故伏波将军马援之后。

先是被朝廷列为叛逆,又被宗族除名啊!连先父、先大父都被牵连,成了无君无父、无根无垠的孤魂野鬼!

大汉朝传统观念,事死如生。

人们相信在死了以后,于九幽之下依旧有灵知。

这种情况之下,马腾不将右扶风打下来,逼迫宗族将他先父、先大父列入宗祠,那还有何面目立于世间邪?!

王国和韩遂对此,心有戚戚焉,也做出了承诺。

觉得一个冬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恩,应该够了。

雒阳皇宫内,裹着纯白狐裘御寒的天子,得知洮水之战和叛军主力一大半撤出关中三辅,回西凉剿灭华雄的消息后,也是这么在心里喃喃的。

只剩数百人的孤军,被近万兵马围剿,还能有奇迹吗?

西凉叛军要是这么不济事,上一次朝廷平叛就不会大败而归了!

“唉”

天子刘宏的眼睛,淡淡看着西北的方向好一会儿,便深深的叹了口气,挥手招来了随身伺候着的宦官,“传诏。”

三日后,华雄深入叛军腹地的事迹,就被朝廷公布了。

朝野皆议论纷纷。

衮衮诸公们,对此也多多少少推波助澜了些。

有的是真心为华雄可惜,有的则是为了让幽州的战事顺利些。

比如,自古多义士的燕赵之地,能涌现一些效仿者,自发组织义兵来投军或者杀去幽州后方给张举找些乱子。

物尽其用嘛。

活着,有活着的用法。

将死,或死了,也要榨出最后一丝价值来。

而在中原腹地,豫州颍川郡许县(后来的许昌)的一处坟茔前,一群来凭吊的士人,也讨论起了华雄的生死。

第一七七章、颍川寒门

中平四年,不是一个好年头。

凉州和幽州的黔首,觉得刀兵之下朝不保夕;关中三辅和冀州的百姓觉得马蹄声是催命符。

而关东士人们,也觉得天塌了一半。

秋八月的时候,颍川陈寔故去了。

陈寔,字仲躬。

少贫,以德行著称于世。

历任郡吏县长等,修德清静,百姓爱之。

党锢之祸时,众人皆避难,唯独他自请入狱。后党锢解,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皆屡次征辟,不就。后三公有缺,朝野以寔当之,朝廷累次征命,皆不就。

太尉杨赐、司徒陈耽,每次得拜公卿,都叹寔尚未拜为三公,愧于先之。

寔闭门悬车,居于乡里,栖迟养老。家中曾入贼,以“梁上君子”教诲,感召许县境内无复盗窃。平心率物,德冠当时,为远近之宗师,与其子纪、谌名重于世,父子三人时号“三君”。

年八十四,终于家。

他的故去,也意味着大汉的清流,断了。

【注后来的袁绍或荀彧,都没有撑起清流的复兴。至于改朝换代后的清议、清谈等,无法相提并论。】

海内闻讯赶赴吊祭者三万余人,车数千乘。

荀氏八龙之一荀爽,及颍川名士韩融等近千士人,自发以子孙礼,披麻戴孝送葬。

大儒、中郎蔡邕亲自撰刻碑铭,大将军何进派遣属官致悼词“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

故谥为文范先生。

【注后邓艾见碑文“文为世范,行为士则”,欣然向慕,改己名为邓范字士则。只是同宗有同名者,又改了回来。】

凉州与豫州有千里之遥,杨阜得到消息,赶到许县的时候,已经是冬十月中旬。

他也是仰慕文范先生的操守德行,前来凭吊的。

此时,先前来吊祭的人,已经散去了不少。

坟茔前,有结庐守丧的陈家子孙和姻亲及故人之外,就剩下州郡内一些寒门士人了。

杨阜到了,先是吊祭一番,又和此地主人见礼后,就自顾自的观摩碑文,并未主动与他人攀谈结交,没有沽名钓誉之徒的作态。

是故,众人见了,就对他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

又见他年齿轻轻,却容貌矜严,举止气度皆不凡,又一身风尘仆仆从远方赶赴而来,便出声攀谈了几句。

待听到杨阜口音是西凉之调,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邀请他入席就坐。

恰逢朝廷公布华雄率军深入西凉叛军腹地之事,颍川士人们对此也颇为关注,这个时候有凉州士子前来,自然是想寻他了解一二。

而且在坟茔议论此事,也不必忌讳什么。

大汉朝昙花一现的清流议政,本来就是文范先生那一辈人的事迹。

杨阜不做推辞,入座后,对众人都有问必答,言之必尽。

他早年就显名于汉阳郡,对凉州时局很了解。又是姜叙的表弟,两人平时没少在家私下议论战事,也对华雄以往的事迹和近期的战事了解颇多。

所以也让众人听得啧啧有味。

毕竟许多西凉的辛秘和军务琐碎等,朝廷是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公布的。

就是有一点不好。

杨阜说到华雄这支孤军,从九月末就没有消息了以后,年轻点的士人们就有点激动。

口出一些犯忌讳的言辞。

比如什么,“惜哉!奸邪当朝,国有忠臣,世有良将,却不得归矣”等等。

也让与席的长者,微微蹙起了眉毛。

这党锢之祸还没消停几年呢,张让赵忠等中常侍权势还如日中天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又口无遮拦的给诽议上了?

讥评朝政得失,也要看地方好不?

当即,就有德高望重者,挥袖散了席坐,并告诫他们不要妄论。

只是呢,到底是年轻人嘛。

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是应该的。他们一群见长者离席,就邀了杨阜去远了些地方就坐,再度议论纷纷。

就连守丧在侧的陈群,都取得父辈允许后,也过来入席就坐倾听。

恩,陈群是文范先生的孙辈,此时未及弱冠。

年齿虽小,名声却也是不弱。身为童子时,就让陈寔称奇,向乡老宗族说过,“此儿必兴吾宗。”

众人见他来了,也不诧异,挪出个位置后,继续引古喻今的畅所欲言。

反而原先的主角杨阜,对这些话题却插不上嘴了。

没办法,西凉地处边陲,消息也堵塞,谈及如今朝中时政,他还没怎么了解。

正当细心侧耳恭听的时候,却不想,就有一位士子,起身走到身侧,直接拱手致意,轻轻谓之,“义山兄,忠素来喜涉行伍之事,故有些疑惑,不知兄愿意移步详谈否?”

杨阜闻言,便侧头而顾。

只见这名士子,相貌平平,目光却炯炯有神。

从头裹葛巾、衣袖和下袍都打了不少补丁,可以看出他家境不佳,出身于寒门。然气度甚佳,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轩昂。

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杨阜暗赞了一声。

又想着凭吊之事已了,留在此自己又插不上嘴,便有了离席的心思。

也不怠慢,起身拱手回礼,轻声回道,“兄若有所问,阜若知之,必然尽言。不知兄欲移步何处,阜此番初临贵地,不甚熟悉。”

“甚好!”

那名士子点头微笑,又伸手虚引,“在下姓戏名忠,字志才。家中就在此地不远处,若是义山兄不嫌弃我家中简陋,不妨随去如何?”

说道这里,不等杨阜回答,又加了一句,“义山兄一身风尘仆仆,恐怕也还未用膳吧?不如让忠尽一尽地主之谊,饱腹之后再详谈。”

不得不说,戏忠的观察入微和洒脱作风,很对西凉男儿直率的性情。

“善。”

杨阜闻言,脸上就有笑意露显。当下也不做扭捏之态,先是颔首而应,才伸手示意他引路,“那就叨扰志才兄了。”

“何来叨扰之说?是忠有疑请兄解惑耳。请。”

言罢,两人就携肩而去。

对此,依旧在对朝廷时政慷慨放言的众人,并没有关注到。

唯有陈群,目视他们的背影,脸上有些意动。然而,垂头看了看身上的麻布孝服后,就作了罢。

第一七八章、与君相契

戏忠的家中,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

几间漏风的茅屋,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围着长满了杂乱野草的小院,还有一颗老桑树,就是全部。

杨阜到了以后,有些愕然。

倒不是嫌弃。

凉州的黔首百姓,家境比这里更惨的比比皆是。

而是想不通。

如此穷酸落魄的家境,温饱都难继了吧,竟然也能养出个读书的士子来?

而戏忠看着他的惊诧,就捏着胡须露出笑容来,仿佛都习惯了每个初次拜访的人都会是这副表情一样。

待两人落座,他就微微解释了一番。

原来,戏家在当地还算是颇有家产的。戏忠不喜繁文缛节,便在父母故去后和宗族分居,将田亩交给族人打理,每岁所得钱粮足够温饱以及读书所费了。

只是他本身生性阔达,好饮,又交际甚广,平时屡屡邀友请宴,久了难免囊中羞涩。

杨阜听了,不由心中亲近了几分。

他乡里凉州那边,崇尚的就是这种豪爽性情。

随即,开口称赞了声“颍川名士多风流”后,便给戏忠讲解起西凉的叛乱战事来。

先从西凉一百多年的羌乱缘由说起,到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叛乱,到至今的王国等三方势力,其中涉及到盖勋、傅燮等人,就连西县弓箭社的设施都说了。

当然,华雄试守西县、主事战事的前后,是说得最详细的。

戏忠听得津津有味。

时而拍案而起,怒斥素餐尸位的官僚不作为,以及乱臣贼子的该死野心。时而感慨良久,关于盖勋一言退敌和散尽家财养饥民,以及傅燮的壮烈殉国。

而对于华雄的行军布阵,则是一针见血。

常常杨阜才起了个头,大概说了下局势,他就接过腔,将接下来的战术意图给推演得**不离十。

让杨阜暗自佩服之余,还感慨了句天下英才之多。

本来,他自己就是西凉年轻一代士子的楚翘。虽然郡中他与姜叙、赵昂和尹奉三人是齐名而论,实际上人们都知道,他稳胜一筹。

因为他所学涉猎甚广,堪称全才。

赵昂等人军略尚可与他相提并论,但涉及到民生等事务,无人与他比肩。

今日,他听到戏忠的侃侃而谈,顿时生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感觉。

“志才胸有韬略,阜自愧不如也。”

杨阜拱了个手,由衷的感叹,“阜自忖对行伍之事,也略有所见。今日听志才所言,见微知著,方知自己所学甚浅,惭愧。”

不料,戏忠听他说完,却摆了摆手,也道了声惭愧。

原来这些推演,戏忠之前就独自思索过。今日听杨阜说起凉州叛乱的来龙去脉,以及西县一带地形,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就算如此,志才也当得俊才之称。”

杨阜再度出声称赞,顿了顿,就嘴角微翘,戏笑说道,“幸好志才不是凉州叛军的幕僚,不然的话,华狩元就真的有去无回了,哈哈哈”

戏忠也随之大笑。

只是,两人笑了一阵后,就都陷入了沉默。

杨阜的脸上,更是爬满了忧愁。

反客为主的,伸手给戏忠斟了一盏酒后,才轻声问道,“华狩元率领孤军进入叛军腹地,至今已经近一月没有消息了。志才,你精于兵事,不如我将汉阳郡以北的地形都告知,你试着推演一番,看他还有没有回来的希望,可好?”

戏忠闻言,接过酒盏的手就是一顿,酒水都洒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露出一脸的为难,“义山,你我一见如故,我岂有推脱之理。只是这个不好推演啊。”

杨阜一脸的黯然。

他知道戏忠的言外之意。

不好推演,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因为这个结果,无需推演。

“唉”

杨阜叹了口气,别过脑袋,看着夕阳落在杂草丛生小院里的昏黄。

良久,才合目而言。

看似是在对戏忠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其实,我来颍川之前,就和阎先生等人做过无数次推演了,结果,唉,结果都不尽人意。今日请志才再做推演,只是想求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好让我回去宽慰他人心安。志才可能不知道,在汉阳郡,许多人都和华狩元交情莫逆。”

戏忠听完,一脸愕然。

然后才释然,化作唏嘘不已。

沉吟一会儿后,就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出声催促,“义山,我试试吧。你且将凉州地形,以及各地叛军势力分布说来。”

“善!”

杨阜睁开眼睛,拱手谢过,就叙说起来。

两人这么一推演,就耗了半夜。还别说,他们两人还真找出了一条,让华雄这支孤军活着回来的可能。

走并州!

并州的上郡,就是和关中左冯翊相连的。

只是这个路线,先不提粮秣的补给,华雄得绕行安定和北地两郡,跨越茫茫大漠才行。

但是杨阜已经很满足了。

至少,有个说法,让西县的人燃起希望了不是?

有希望,总是好的。

而且这个希望,在华雄身死的消息传来,是不会破灭的。

“多谢志才相助。”

一脸倦色,却两眼发亮的杨阜,再次给戏忠拱手致谢,“我明日一早便起身返回西凉,将整个推演告诉他人。”

“明日就回?”

同样脸色萎靡的戏忠,挑眉而问,“现今已近三更了。天已入冬,义山以疲惫之身赶路,怕是会感了风寒。”

“不碍事。”

杨阜露齿而笑,“我自幼也修习武艺,身躯还算健壮。早些时日回去,也能让西县等人早日心安。”

戏忠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沉默了一下后,又问了声,“义山此归,怕是要出仕了吧?”

嗯?

杨阜愣了下,然后脸上笑容更盛了,“知我者,志才兄也!只是可惜,阜归去了后,不知何时,才能志才再相聚了。”

是的,此刻的杨阜,打算回去后就出仕。

他也是凉州人。

在华雄没回来之前,或者是不回来了之后,他想为保护乡里们不被叛军马蹄践踏,尽一份微薄之力。

“是啊,难得我们二人性情相契,日后却天南地北。”

戏忠感慨,起身指着左边的茅屋,“晚了,义山既然明日要赶路,就先去歇下吧。”

一夜无话。

翌日,杨阜起身走出茅屋,还在犹豫着是去叫醒戏忠告别,还是留行书字就好。

却发现戏忠早就在小院里,正斜身靠在老桑树边上打盹。肩膀上还挂着个小行裹,一副要远行的样子。听到他推开木门出来的声音了,睁眼就笑。

“志才这是”

杨阜诧异不已。

“我想去看看凉州风物。”

戏忠挑眉咧嘴做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况且,我家中无余粮了,正好去义山家中做客蹭吃喝。”

第一七九章、音信杳无

冬十二月。

陇西郡河首,土门关。

大夏河从这里蜿蜒而过,汇入黄河。

不仅给抱罕、河关等地带来了丰沛的水系,还冲击出了适于耕种的河谷。

宋健,就是依托大夏河的馈赠,联合河关一带的群盗,在抱罕自称“河首平汉王”,置丞相百官,过上了土皇帝的日子。

不过呢,生活之中,总是会有坎坷的。

虽然说,宋健于大汉疆域辩解之地称王,让朝廷恨得牙痒痒却鞭长莫及,但也饱受境外的羌胡部落骚扰。

比如钟存羌。

这些生活在高原之上的羌胡,残酷的生活条件,造就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在冰封千里的雪域中,依然能活蹦乱跳的。是故,每当到了冬季,就是他们大举前来劫掠、让宋健头疼无比的时候。

抱罕县还好说,有险峻的土门关作为依托,可御敌于门外。

然而白石县,就不胜其烦。

只不过,今年宋健可以松口气了。

有一个叫胡车儿的参狼羌部落首领,主动带着人马前来当雇佣。如果宋健愿意,付出一些物资粮秣的话。

世上当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宋健得到消息时,第一时间就让人查了这个胡车儿的来历。

他的崛起很突兀。

本身是鸟鼠同穴山一带的参狼羌,趁着凉州叛乱,带着族人迁徙到了望曲谷内,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将谷内的小部落给收服了。

如今部落里,能拉出来征战的人马,有上千骑。

据说,他是得到了临洮那股势力的帮助。代价是帮临洮当看门狗,抵御白马羌以及钟存羌的骚扰。

也就很好解释了,他为什么主动前来当雇佣了。

反正都和钟存羌起冲突是必然,干嘛不来试试,多拿一份粮秣呢?

宋健思来想去一番后,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给了这个胡车儿送去千余只牛羊,作为预付的卖命钱。

其他的,就按照战事发展来算。

还真别说,他这个举动,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在刚入冬的时候,有一支两千余人的钟存羌前去白石劫掠,被那个胡车儿直接给半道袭击,斩获了三百多颗首级。

是三百多颗没错!

胡车儿亲自带着五十骑,用驮马运送到了抱罕,请宋健当面清点,也当面给粮。

宋健大喜过望,连对方身上数个月没沐浴过的味道,都觉得不是那么难闻了。还有饮宴时,直接用手抓肉啃,还一边扣着脚丫子的举动,也不是那么恶心了。

自然而然的,也生出了拉拢之心。

扔出个官职什么的,让这个胡车儿变成自己人。

自己都称王了嘛,官职什么的,就在嘴巴里养着,多大点事!

只是结果不如人意。

那个胡车儿,笑眯眯的来了句,接受了官职,他可以让族人去白石县放牧吗?

果然是贪婪卑劣的胡种!

红口白牙一张,就想占走白石县!

当时宋健心里就骂了句,也将拉拢之心做了罢。

不过呢,对方的贪婪,还是可以继续利用的。

宋健当即就结清了雇佣杀敌的粮秣与物资,还特地多给了一些。说什么,他河首平汉王,不是个吝啬的人!

不会亏待帮助过他的,友朋!

是的,宋健将胡车儿摆在了友朋的位置上。

互助互利的那种。

对此,胡车儿直接就将这身份,给变本加厉了。

不光带着三百族人,直接扎营在土门关外一处山谷里,说是要报答宋健的慷慨,随时准备去抵御钟存羌的入寇。

然后呢,自己却带着五六个族人,天天往抱罕县内跑。

将各种礼物,给宋健麾下“大臣”的府邸里塞。

好嘛,宋健这时候,才知道了胡车儿的真正目的这个胡种,是垂涎丝绸之路的利润,想搭个顺风车分一杯羹的。

是的,丝绸之路。

宋健控制的地盘,正好延伸到丝绸之路的西线上。

【注汉代丝绸之路,主流分为东、中、西三线。东线是从关中走安定郡进入武威郡,沿着祖厉河往上进入河西走廊。中线和西线,都是从关中走陇关进入汉阳郡冀县,经过陇西狄道走金城,中线沿着庄浪河穿行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西线则是逆着湟水往上,走出大汉疆域境外,穿行大通-达坂山脉,再从祁连山脉东段的冷龙岭进入张掖郡。】

虽说大汉朝廷在很早之前,已经勒令关闭了玉门关,杜绝了与西域的商贸来往。

但那是官方的。

民间的势力,私下组织商队往返西域,零零散散还是有的。

至于玉门关怎么通行

无论是谁守卫玉门关,都要权衡一下,远在千里之遥的大汉天子的责备,和近在眼前的各个郡县豪族势力群起攻之,哪个更致命。

如此情况下,为了维护地方安稳嘛,民不举官不究嘛。

睁只眼闭只眼,也是正常操作。

宋健麾下聚拢了万余人马,就组织了一支商队,偶尔走走西域谋些财力。

这也是他不愿意,将兵力耗费在钟存羌身上的缘由。

派兵马护卫商队去西域,能带回来钱粮让日子过得舒服,和钟存羌厮杀,赢了什么都得不到,还得死人!

何苦呢?

是故,宋健对胡车儿积极结交他的手下,想加入商队的心思,就听之任之。

正好让这个胡种尝点甜头!

等他食髓知味的时候,再用加入商队作为筹码,让这个胡种乖乖的,去给自己抵御钟存羌卖命!

哼!

好嘛,宋健的想法很美丽。

对于胡车儿来说,也是求之不得。

胡车儿,自然就是华车。

他之所以跑来巴结宋健,是当初华雄率军进入叛军腹地之前,与他耳语一番的嘱咐。

在华雄的计划中,就是想通过宋健的地方,走土门关回来。

华车就是接应的暗子!

毕竟土门关的后面,就是抱罕,是宋健的大本营。没有人接应的话,以华雄一支残余孤军,想穿行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如今,华车也很忧心。

在原先的约定了,约莫冬十一月的时候,华雄就应该派人来联系他准备接应了才对。

结果,如今都将近除夕了

尤其是,华雄已经三个月音信杳无。

无论叛军还是朝廷,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第一八零章、灯下甚黑

陇西郡,狄道与安故县交错处。

这里的山坳河谷,东边有秦昭襄王长城故址山脉,可以隔绝一部分未知的危险;西有洮水支流蜿蜒纵横,可供人马牛羊饮用。

是故,在以往,这一带是羌胡部落们以往喜欢猫冬的地方。

就是今岁有了点不同。

狄道和安故都被华雄纵兵劫掠过,导致很多羌胡部落们人心惶惶,都选择前往靠近城池的地方落脚。

冷就冷了点吧。

至少有兵卒的护卫下,无论生命还是财产,都有保障一点。

当然了,凉州民风彪悍,自然也天不怕地不怕的。

在安故县往北约莫三十里处,就有一个小部落依旧前来猫冬,而且连续待了好几个月都不挪窝。

是小部落没错。

他们选择的山坳很小,是个死葫芦形状。

有牛羊马匹的充塞,顶天了就能容下几百人起居。

对此,王国派遣回来的兵马巡视的时候,还有位“校尉”带人来好心的劝告过。

说什么,这里离上峡门关隘很近,离临洮的索西城和龙桑城也不远。虽然华雄率军已经往北去了,但怕官兵又有一支兵马杀来,此地很可能会发生战事。安全起见,还是搬去狄道城池那边吧。

只是这个部落很不识好歹。

看守山坳口的两人,一脸笑容的点头哈腰,还牵出两只羊作为谢礼,但关于搬走却是不领情。

那名“校尉”有些气结。

差点就犯了西北不成文的规矩,带着兵马冲进去,给强行迁徙了。

恩,在西北,羌胡部落猫冬的河谷,是不允许别人闯进来的。

这是各个种羌部落默认的,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避免自己的虚实底细被他人所知,引来了窥觊之心。

弱肉强食嘛。

后来,那名“校尉”的亲随,凑过脑袋耳语了一句,事情才做了罢。

恩,这个亲随,是马贼出身。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守山坳口的两人,同样是马贼。

还是沾满了鲜血的老手!

在西北,对抗官府,只要往个角落一躲,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得罪了马贼,则是终日不能安生。

因为他们的信念,是有仇报仇,血溅三尺。

连仇雠的妇孺,都不放过。

那名“校尉”是王国的族人,自幼就生活在狄道,一听亲随道破了这个部落的身份,便不再勉强。

对亡命之徒,能少一事,就不用多一事了吧。

反正他们也没打算加入己方,死活自然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半个月后,他就对自己离去的决定,后悔不已。不仅连续给自己好几个大嘴巴子,还一刀将那名劝告的亲随,给砍了脑袋。

对!

山坳里藏着的,就是王国等人苦苦寻觅了数个月的华雄!

当时,洮水之战后,杜县尉说的分兵建议,和初雪的突然来临,让华雄做出了一个很危险决定。

灯下黑!

用所有人的性命,赌了一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句话是否灵验。

通过反向思维,赌王国等人,不会料到自己如此的胆大包天。

而且,又觉得狄道两次被袭,正是人心惶惶之际,根本不会有人去关注,他们伪装成猫冬迁徙的小部落。

是故,他让杜县尉带着伤兵们,先跑到这里寻个河谷驻扎。

自己则是带着两百骑,一路疾驰去祖厉县的东边,靠近安定郡的地方,洗劫了一个小部落,制造自己已经往北逃窜的假象,才跑回来藏匿。

事实上,他赌对了。

无论是王国,还是韩遂和马腾,都大举率兵往北边搜寻。

对于这里,只是派兵马回来维稳人心,以及堵住南归羌道的道路。

不过呢,藏是藏住了,却也出不去了。

王国的怒火,一直持续到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平息。南归羌道的道路,依旧有密密麻麻的兵马把守着。

而他们此番出来,携带的粮秣本来就不多,哪怕是劫掠了一些牛羊,也慢慢消耗完了。

如果不在除夕之前回去,就要面连断炊的窘迫。

进入冬十二月以后,无论刘老儿训练的那些马贼宗族,还是随军的羌人,都背着弓箭外出打猎,既是找些食物回来,也是探一探外面的叛军驻扎情况。

华雄自己是不能走出山坳的。

他将近九尺身躯和天生猿臂的特征太明显,出去会被人认出来。

因而,他有些上火。

没办法,忙碌习惯了,忽然被憋着在屁大点的山坳里,三个月来只能听朔风呼啸和看雪花飞舞,难免身心都发霉。

唯一能让他觉得欣慰的,是杜县尉这些受了伤的人。除了几个骑卒伤势太重故去了以外,其他人静养了这些时日,终于康复了。

至于以后还能不能随军征战沙场,那就以后再说吧。

活下来了,就是好事。

已经可以活蹦乱跳的赵昂,则是有些反常。

以往性格大大咧咧、没事也找点事的人,最近每天都跑到石头上坐着发呆。

一呆,能待一两个时辰。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挂念家中了。

毕竟,他们几个人,唯独赵昂成亲了。而且他和他的细君王异,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对此,和他混得很熟的庞德,闲来无事,就没少打趣。

今日也不例外。

“伟章,又发什么呆呢?”

庞德也爬上石头,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啧啧!是想念你家细君的被窝,还是念着你家细君做的肉羹啊?”

赵昂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做言语。

他不想搭理这个,同样浑身精力无处发泄,闲的发霉的家伙。

也让庞德有些无趣。

干脆也学着赵昂,支手持颚,目光呆滞的看着远方。

却不想,他的安静,倒是让赵昂转头看了过来,出声揶揄道,“你又没有细君,发什么呆呢?”

“此间甚无趣。”

庞德合上了眼帘,语气寂寥。

“唉”

一声叹息,赵昂又转头回去,陷入了沉默。

而他们的身后,华雄正缓缓走来,矮身捡起两个石子就砸过去,“你们两个,别学那多愁善感的作态!收拾下,明天我们回去!”

咦?

转头过来的庞德和赵昂,脸上一愕。

马上的,就反映了过来,急忙跳下石头,迫不及待的出声询问,“狩元,外面的叛军解围道路了?”

对,王国撤走了堵住道路的大部分兵马。

因为他麾下兵马的军心不稳。

先是三番两次被劫掠,又在冰天雪地里露营扼守道路三个月,那些本来就桀骜的羌胡部落,不闹了情绪才怪。

王国对此很无奈,却也不敢犯众怒。

只好采用了轮休的方式,将扼守道路的兵马分为三部,一部守一旬时间。

只是,不足千人把守的道路,对华雄来说很难吗?

他麾下还有五百余骑呢!

呵!

第一八一章、君威难测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

刚一到来,让人有种汉室已经风雨飘摇的感觉。

正月的时候,定居于并州朔方、五原一带的休屠各胡,起兵反叛,攻入并州西河郡,杀死了太守邢纪。

还和南匈奴联合在一起,兵锋南下,直指河东郡。

是的,南匈奴去年年末的时候,就叛乱了。

准确来说,是内乱了。

去年秋九月的时候,天子刘宏诏令南匈奴单于发兵,前去幽州协助官兵剿灭张举的叛乱。

南匈奴单于羌渠,还是很敬畏大汉权威的。

不仅派了自己的儿子,左贤王于夫罗率兵而去,还向各个部落征招了不少物资。

然而,南匈奴内部担心单于为大汉征战,会反复的在国内征招物资赋敛,便起兵叛乱了。右部醢落,直接囚禁了单于,并陈兵于边界隔绝大汉朝廷的消息。

等休屠各胡轻轻松松就攻破了西河郡,他们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觉得大汉朝廷已经无力征伐,便与休屠各胡联合,兵力达到十余万人,攻掠并州各郡县的驻军及物资,并且慢慢转往富饶的司隶一带。

至此,大汉的疆域,从西至东,整个北方都全部都举起了叛旗。

令人担忧的是,边陲之地本来就盛产骄兵悍将。

凉州、并州、幽州这三个州一时俱起,合计三十多万人马,这个数字光是想想,都能令天子刘宏和衮衮诸公食不知味。

无奈之下,他又一次加重了举国黔首的赋税,筹备钱粮用于平叛。

至于百姓会不会不堪重负聚众闹事,那就再说吧。

事有轻重缓急嘛。

天子刘宏下完诏令后,心里又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一份待他批复的案牍来。

那是武都太守的上表,去年年底就到了,他一直拖着不决。

现今,也不能再拖了。

上表中,除了武都郡岁末的上计外,还有设立弓箭社的事情,这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准了就是。

但其中还有两项提议,让天子心里有些犹豫。

其一,是原本在武都道屯田养民的张都尉,主动请调任往陇西郡临洮驻扎。

理由是安置流民的事宜已经初步完善,让县内小吏盯着,也能正常推进。而临洮境内的豪强大户及羌胡部落正鼠首两端,需要有朝廷将士守着,免得他们被叛军给诱惑了。

其二,则是武都太守刘躬,隐晦的提了一句。说羌道如今的政务,是华雄的幕僚庞柔和阎温代理处置的。虽然政务处理的很不错,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对此,朝中百官已经议论过,做出了建议。

他们觉得张都尉的主动请缨,正是时下最佳方案,应该准奏以及嘉奖。

而羌道县长,则是先任命个试守的。

最初,天子刘宏不置可否。

因为这两点,都是在默然,华雄已经死了。

然而现今,时局已经不允许他再拖下去。

“用玺,传给尚书台,昭告天下吧。”

天子刘宏将上表搁在案角,淡淡的说了声。

“唯。”

一旁伺候着的小黄门蹇硕,出声领命。

小趋步向前领诏,然后面朝天子躬身,缓缓后退,直到殿门边上,才转身离去。

只是呢,才不到一刻钟,他又急匆匆赶回来。

见礼了以后,就从袖子里拿了一份上表,声音有些激昂,“陛下,护羌司马华雄,有上表奏事。”

“哦,放着吧。”

正拿着一份帛布案牍,一脸不耐的天子,心不在焉的应了句。

随即,他才猛然抬起头来,声音拔得有点高,“何人有上表来?!”

“是陛下的虎臣,护羌司马华雄,上奏。”

小黄门蹇硕露齿而笑,快速趋步将上表捧在天子面前。他是深受天子宠信的宦官,一直伺候起居左右,自然也是最了解天子心思的人。

天子不复言语,直接拿过上表,铺开在案几上。

那是一片不大的帛布,写着的事情,也就寥寥数言,正常人只要两三眼就看完了。

只是呢,天子刘宏,却是看了好久。

一直俯着首,眉深深蹙着,仿佛是不认识了这些字一样。

好嘛,华雄这一次的上表,没有之前的慷慨就言,也没有卖惨哭穷等,只是很官方的据实上报伤亡。

冀县骑兵曲,原三百骑,归来仅二十余骑,扣除伤残退役者后,剩不足十骑。

将率杜县尉,伤筋动骨,血气衰败。

临时任命的护羌司马麾下两个曲候庞德与赵昂,都是率领西县及其他豪强之家的私兵上战场的,共四百骑,归来两百余骑。

其中,赵昂临阵受创。

而以汉中、武都两郡粮秣军械招募的铁笼山羌骑,共五百骑,归来堪堪三百骑。

说完这些,就没了。

半个字没有提,请求朝廷抚恤阵亡将士,或是嘉奖活者什么的。

然而,就是华雄什么都不提,才让天子刘宏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本来就很聪慧。

又执掌天下多年,早就深谙见微知著之道。

因而,他也知道,华雄这是很隐晦的告诉他和叛军接壤的西县及羌道等地,大汉朝的威望与人心,都在此战中被榨干了。

原本捍卫汉室权威的骑兵曲,全军覆没!

忠贞朝廷的豪强之家,自发让私兵投军随征上阵,却死伤惨重。为国而战的血勇之气,不复再现!

就连贪图钱粮物资的羌胡部落们,都被此战给弄明白了。

官府的钱粮物资有命拿,没命用!

也就是说,他和衮衮诸公为了关中三辅,将西县等地当成弃子的方略,很成功!

连自己这边都算得一丝不误。

让西县这个原先誓死捍卫汉旌的地方,弃了人心。

一旁伺候着的蹇硕,看到天子锁眉毛不语,沉吟许久都没有不改姿态,便贴己的轻声提醒说道,“陛下,方才发出来诏书,需要追回来吗?”

他指的是对武都太守上表的批奏。

“嗯?”

被打断思绪的天子,抬起了头。

微微思索后,却是答非所问,“华狩元的上表,除尚书台外,还有何人知晓?”

“回陛下,仅尚书令及尚书左丞知晓。”

蹇硕当即垂下脑袋,压低了声音,“臣到尚书台送诏时,上表刚到。知陛下心系西凉,便斗胆讨来呈上。”

“善!”

天子击案而赞。

旋即,脸色就布满阴郁,“你速去告诫尚书令及僚佐,泄此上表者,诛!并催之前批奏,速昭告天下。此外,武都太守上表奏事,被你耽搁,罚俸半岁。”

蹇硕闻言,当即愕然。

武都太守的上表留中不省,是天子心意不决,什么时候被他耽误了?

微微抬起眼,却对上天子那冰冷无比的眼神,顿时鬓角见汗,慌忙垂头恭声。

“唯。”

保持着躬身,缓缓后退。

第一八二章、西园赏雪

匆匆忙忙又跑了一趟尚书台的蹇硕,心里有些不安。

倒不是心疼被罚的半年俸禄。

当今天子是因为桓帝无子,才得以继承皇位的。少时为侯家,起居颇为困顿,是故继位后,将国库钱财挪为私藏,寄放在亲近的小黄门或常侍家中。

蹇硕家中,就被寄放了几千万钱。

比起这种信任来说,区区半年俸禄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在烦心。

想不明了,天子刘宏的反常行为。

身为伺候左右的小黄门,若是揣测不明陛下的心思,那么离失宠也就不远了。

难道陛下是想,将华狩元调任来雒阳?

不然的话,为何明明知道华狩元活着,还要准了朝中百官对武都太守上表的建议,将他的职责都给分了出去?

亦或者,是华狩元的上表触怒了陛下?

因而故作不知,先分了职责,然后在调任他职闲置。

蹇硕默默的揣测着,想着能不能在这个事情上,迎合下天子的心意,以便固宠。

直到三日后罢朝,天子的私下嘱咐,才让他明白了。

天子刘宏让他私下将大将军何进、太尉曹嵩、司徒许相、后将军袁隗、卫尉杨彪五人,引来西邸中赏雪。

是赏雪没错。

西园的小阁阙里,每个人案几上都放置了蜜腺、酒盏以及其他吃食。

就是还有个小插曲。

天子刘宏让他们到了候着的时候,先传阅一下华雄的上表。

这种安排,蹇硕如果还不明白,他就早就被其他宦官或士人玩死了。

因为这五个人,几乎能代表了朝中各派势力的声音。

大将军何进不用说,外戚。

后将军袁隗和卫尉杨彪,则是天下士人的风向标。

至于司徒许相,则是中常侍张让、赵忠的人。

是的,他虽然出自汝南望族许氏,父祖都是曾经位列三公,却不爱惜羽毛,抛弃士人的风骨曲意谄事于宦官。

因此,就算他为宗族博得了“三世三公”的美誉,依然被人鄙夷之。就就连他的从子,天下知名的名士许劭,都当成没有了这个从父。

而刚刚花了一亿钱,买了太尉官职的曹嵩,则是已故大长秋曹腾的养子。

曹腾在世时,服侍过四位皇帝,为国举荐过无数能吏,名声在朝野、士林里都绝佳。曹嵩继承爵位后,让自己长子曹操曹孟德与士人们结交,自己则是长袖善舞,周旋于外戚及宦官各方权势间,

天子刘宏让他也来,不光是太尉的官职,更是拿来和稀泥的。

“诸公,请暂且等候,在下先行告退。”

蹇硕将天子的吩咐办完了,便躬身出声,对五人辞去。

和他私下有过龌蹉的大将军何进,直接鼻子哼一声,算是答复了。后将军袁隗和卫尉杨彪,则是拱手作答,保留着世家子的风度。

倒是太尉曹嵩,闻言就是颔首拱手,笑得满面春风,让人心中顿生好感。

至于司徒许相,就有些不堪。

仗着和宦官关系匪浅,起身随行到小阁阙门口,就微扯了下蹇硕的衣袖,低语问道,“蹇公,不知天子有何心意,让我等下奏对否?”

蹇硕脸色如常,心中却是鄙夷不已。

他知道,许相不是真的在问天子心意,而是在询问张让及赵忠等人对此事的看法,以免等下说错了话,失去了靠山。

但蹇硕虽然也是宦官,却和张让、赵忠等人关系不是很好。

“朝中大事,内臣不敢置喙。”

蹇硕扯过衣袖,淡淡回了一句,便加快脚步离去。

徒留许相脸色讪讪。

旋即,甩了下衣袖,在大将军何进微微鄙夷的眼神里,回到席位入座。

小半个时辰过后,天子刘宏姗姗来迟。

“臣,恭迎陛下。”

五人当即起身,唱喏恭迎。

“不必拘束。”

天子刘宏满脸笑容,先自行入座后,才摆了摆了手,“诸公且入座,此番乃赏雪,共约春趣,不必执泥繁文缛节。”

这话刚落下,众人心里就忍不住腹诽。

先不说这位天子的喜好很诡异,比如驾驴车扮商贾、和一群宫女(衣果)游嬉戏等等,根本不会有赏雪这种风雅。

而且方才他们都看过华雄的上表了,还有什么心情赏雪?

不过呢,天下共主嘛,都这么说了,自然还是要顺着心意来的。

“唯。”

众人再度行礼谢过入席。

方一入座,天子刘宏便将眼光扔在了袁隗和杨彪身上,脸上似笑非笑,问道,“次阳,文先,你二人皆家学渊博,不知阁阙外的大雪,可做首辞赋来助兴否?”

“臣惭愧。”

好嘛,袁隗和杨彪心中有是一阵无奈,只好起身谢罪。

然后又将挑明了话题,“陛下,如今边疆叛乱丛生,臣食朝廷俸禄,心神皆伤,确实无做辞赋之意。”

“无趣,罢了。”

天子刘宏一听,便将撇了撇嘴。

随即举起酒盏,邀众人共饮后,才声音悠悠,“诸公之前所献之策,为保存关中三辅,让朕之虎臣华狩元率军袭击西凉,成果斐然!朕,亦是甚为欣慰。是故,正值并州叛军威逼司隶,幽州叛军劫掠冀州之际,朕想再效仿之。诸公以为如何?”

如何?

当然是行不通的!

无他,想袭击幽州和并州的叛军后方,如今都无路通行。

除非是跨越并州上郡的茫茫大漠,和行舟于冀州东边的浩瀚大海。

代表着三方势力的五人,难得心头上都闪过同样的看法。也在垂下脑袋,琢磨着,用什么委婉点的言辞,来打消这位不谙兵事的天子的心意。

却不想,天子不等他们开口,直接就变本加厉了。

“袭后乃谨密之战,非能者不能任主将。依朕之意,曹太尉家中的曹孟德,先前平黄巾蚁贼时颇有将略;后将军家中的袁本初,名动京师,誉满天下,乃我大汉他日之栋梁。此二人正好担任主将,诸公觉得如何?”

一语毕,列坐诸公,皆相顾愕愕。

而太尉曹嵩和后将军袁隗,更是满嘴苦涩。

他们两人听出来了,天子的潜台词。

如果接下来的议事,如果他们两人胆敢悖逆天子心意的话,天子不介意让他们家中后辈去送死!

至于接下来议什么事嘛

方才候驾的时候,不是传阅过华雄的上表了吗?

第一八三章、绶何职邪

有些用来敲山震虎的话,只要目的达到了,有个台阶下就能抹过去。

在大将军何进以“水无常势、兵无常形,并州及幽州没有袭击叛军后方的条件”为由,和卫尉杨彪附议之下,天子就顺势打消了念头。

然后呢,就将目光似笑非笑的,落在司徒许相身上。

好嘛,他虽然是事不关己,但也从顺势的附议了下。看到天子的表情,他便很自觉的挑出了,论功华雄袭后的战后封赏。

为了官位权势,能献媚于宦官,自然更要邀宠于天子嘛。

天子心意都那么明显了,哪能不刷一刷存在感!

“陛下,臣方才阅览护羌司马华狩元的上表,觉得孤军袭后,安然归来殊得不易。随征与战的兵卒,又多是自发景从的忠义之士,在如今叛乱丛生的边陲,实属难得。是故,臣觉得,若是朝廷不勉励加誉,对战损及伤创退役者多加抚恤,恐怕凉州将人心觖望矣。”

“善!”

他的话语刚落下,天子刘宏就颔首接过腔,面露赞赏之色,“司徒灼见,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也。”

而其他人,则是心头上骂了一句邀宠献媚之徒,无耻!

倒不是他们觉得许相的话语有错,凉州边陲被当了一次弃子,如今人心对朝廷觖望,他们自然也看出来了。

而是在鄙夷许相的滑头。

因为许相只提及了,随征兵马要抚恤和嘉奖,没有提到华雄。

就和上一次,天子要论功华雄的做法如出一辙!

先把功劳小的给重重嘉奖了,功劳大的,不越级嘉奖都不行了!

“诸公,正当国家多事之秋,对于不顾生死报效朝廷的西县随征将士,当如何嘉奖邪?”

天子赞完了,又让目光在大将军何进和太尉曹嵩两人身上流连。

就是将多事之秋这四个字,咬得有点重。

无论何进还是曹嵩都听明白了,要比朝廷的嘉奖惯例里,稍微高一点点。

对此,曹嵩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或者说,他还巴不得朝廷对西凉诸人的赏赐厚重一点,免得从朝中遣调官僚过去。

毕竟他家中那位未来继承门楣的长子曹孟德,还在天天雄心壮志的念叨着,此生当上征西将军觅封侯!好像自己的费亭侯爵位,不传给他一样!

好嘛,倒也不是曹嵩不喜长子曹操,相反,是舐犊之情在作怪。

那是凉州啊!

任职西凉的官僚,有哪一个是得善终的!

好好的待在朝廷中枢,按部就班的熬资历,未来位列三公、光耀门楣很难吗?

何苦去那种一个不小心,就连尸骨都收不回来地方?

而何进,也无所谓。

他自身就是越级升迁的典范。

要不是同父异母的阿妹当上了皇后,他如今应该在南阳郡宛城里,继续当个屠户!

这两个人没意见,加上只顾阿谀奉承的许相,和被警告过的袁隗,让关于西县随征将士的封赏,顺利得一塌糊涂。

所有随征的人马,不管是阵亡还是伤残退役,都免去家中赋税五年。

而依旧健全的随征义士,则是赏赐钱帛。

并且强调,如果这些自发随军的义士,如果愿意从军入伍的话,最低职位也以什长绶之。

赐爵关内侯者有三,杜县尉、庞德及赵昂。

其中杜县尉因为守戎边陲之地多年,录勤勉之功,特嘉奖食西县租八百斛。

这些人嘉奖完了,真正诸公头疼的事情就来了。

华雄,该如何嘉奖?

原本他就是护羌司马,羌道县长,爵关内侯。

以他的年龄,以及仕途履历,身俱这些官职在整个大汉朝的官僚体系里,已经是麟角凤觜,难得的殊荣!

再升迁的话,绝对是挑战了朝廷制度。

但不升迁,也不行。

之前天子想越级升迁,以袁隗为首的朝中百官,就劝阻过。

还说等其再立下功勋,一并封赏。

昔日之言犹在耳,总不能出尔反尔,一而再悖了天子之意。

更致命的是,天子不知道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三天前将一直留中不省的武都太守上表给批了!

华雄的县令官职、护羌校尉的职责都给分了出去!

连想追回来都没了机会。

至于能不能劝天子再下诏令否掉,是想都不用想了。

他们都是朝廷重臣,自然知道朝令夕改的事情,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

唉,头痛。

诸公思来想去,半天也没给出个章程来。

而天子刘宏也不催促,就在那边自顾自的饮酒看着小阁阙外,好像他真的有赏雪的雅兴了一样。

好一会儿,卫尉杨彪才打破了沉默。

他系出弘农名门,祖上三代都位列三公,自己为官又刚正不阿,朝野皆爱之。在袁隗被天子打压了以后,自然就当仁不让的扛过士人的话语权。

“陛下,臣窃以为,华狩元不惧生死,为国赴难,乃干城之将也。爵位当赐为亭侯,官职越级而迁,诏命为护羌校尉。”

他的话语刚落下,在座的诸公,都纷纷附议。

袁隗的脸上,更是露出了笑容。

无他,杨彪的提议,是最大可能里,保全了朝廷制度。

护羌校尉,掌整个西北羌胡事务,是秩比二千石的官职,比华雄如今六百石的司马,还隔了个千石的长史呢!

并且,职责之内,可自行抉择对各大种羌是安抚,还是征伐之!

权柄不可谓不重。

不过呢,这是之前。

如今的西北各大种羌皆参与了叛乱,护羌校尉哪还有什么权柄可言。况且华雄如今护羌司马的官职,本来就没有上官制约的。

此举不过是得其名,不增其权罢了。

至于爵位为亭侯,则是一点都也不违背朝廷法度。

大汉朝以军功封侯。

光是华雄在洮水与成公英的那一战,以斩获千余人的战功,就足够封亭侯了。

“不妥。”

哪想到,天子刘宏一张口就给驳回来了。

还瞪起了眼睛,怒视杨彪,“护羌校尉乃军中重职,安可随意绶之!虽说朕之虎臣华狩元,战功颇多,然也是受之有愧!此举不合朝廷法度。再议之!”



天子这是喝多了?

竟然还讲究起不合朝廷法度来了?

诸公再次愕然。

第一八四章、青青子衿

却说天子刘宏勒令再议以后,西园小阁阙里就陷入了沉默。

在座的诸公,都是朝中沉浮多年的老官僚了,自然知道有些事可一不可二。

既然卫尉杨彪的提议,给华雄授名而不授权的迂回手段,被天子驳了回来,他们当然不会再贸然去提第二次。

不然的话,会恶了天子,以后仕途堪忧。

混迹仕途的,谁没有宵小之辈言辞中伤的时候呢?

恶了天子,以后岂不是该升迁的升迁不了,不该被右迁的却无奈离开了中枢。

不过呢,他们虽然知道了,天子要授实权给华雄的意图,却也不想开这个口。

无他,不想留下被攻讦诟病的借口失去了犯颜直谏的风骨,甘当阿谀奉承之徒,是为佞臣也!

这个时候,司徒许相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他的名声早就臭了大街,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

因而,他心中转了几道弯后,便行礼开口而言,“陛下,臣以为,护羌司马华狩元乃忠贞之士,既然有将略,不如授予兵权,益其兵,为国戍边耳。”

“此言大善。”

不出意外,天子刘宏又一记赞赏,让许相觉得骨头都轻了几两。

然后呢,眼光又落在了曹嵩身上。

意思很明显,你曹嵩说说,该怎么给授予兵权。

也让曹嵩心里又是一阵无奈。

但没办法,谁让他花钱买了太尉当呢?

踌躇了一下,便离席起身而拜,“陛下,臣以为,凉州多地郡县皆叛,唯独武都郡境全。且其境内多为羌氐胡人,正好华狩元能得羌胡之心,不如让他在武都郡内招募兵马,修缮甲兵,待时机成熟,伺机策应朝廷他日平叛西凉。”

“嗯”

天子刘宏听闻,就发出了一个长长的鼻音。

挥了挥手,让曹嵩继续入座,便自顾自的捏起了胡须,闭目思索。

而大将军何进等人,则是看着曹嵩,眼里都露出笑意来。

因为这个“招募兵马,修缮甲兵”的提议,可以周旋的学问就大了。

屯田养兵就是一种。

屯个十年八年的,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等华雄资历深了,他们才犯不着为了一个边陲鄙夫,屡屡去阻挠天子将其升迁的心意。

然而,还未等他们附议,天子刘宏就睁开了眼睛。

酒色过度的松懈脸上,还微微有丝戾气在流转,“招募兵马,修缮甲兵,钱粮从何而来?”



才刚跪坐好的曹嵩,当即又离席而起。

“臣思虑着,朝廷拨给一些,汉中郡再提供一些。此外,可让华狩元屯田自食。”

说完,看到天子刘宏脸色依旧阴沉,便又加了一句,“陛下,凉州地瘠出产甚少,之前华狩元三番两次用兵,库存皆消耗殆尽。正值民生凋敝之时,人心必惶惶。是故,臣以为短时日内,应多劝农桑,暂休刀兵才是。”

这次,天子刘宏倒是听进去了。

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诸公见机,也共同附议。

大将军何进,更是趁热打铁的,来了个混淆视听之计,“陛下,臣以为,华狩元既然有将略,不然调任来京师任职,担任羽林郎。一者,可彰陛下嘉勉忠直之士之心;二者,则是为国储将,他日可为国分忧。”

羽林郎,是掌宿卫、侍从的官职。

大汉惯例,常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充任羽林。

如今官职为破虏将军的董卓,就曾经担任此官职。

调回京师任羽林郎?

天子刘宏眉毛挑了挑,有些意动。

随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便摆了摆手,“大将军此言虽好,然而现今不妥。且不说华狩元已经功勋在身,不必回朝任郎。正值凉州多事之秋,亦是需他安边陲人心之时,安能有将其调离之说邪!”

“臣愚钝,思虑不周,惭愧。”

大将军何进很光棍的,直接行礼认了,然后又开口问,“陛下,臣亦附议太尉之言,让华狩元于武都郡屯田养兵。臣麾下营内甲兵俱全,若陛下恩准,可匀一些给他。”

“如此甚好。”

天子刘宏颔首,将案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后,才侃侃而谈,“既然诸公附议,朕也无异议,就依太尉之言吧。”

顿时,在坐的诸公,都不吝啬奉上天子圣明之类的话语。

只不过呢,他们开心有些早了。

这位根本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紧接着的开口,让他们再一次愕然。

他将华雄护羌司马的官职,给卸下了,转为升迁杜县尉担任。

好嘛,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华雄升迁为武都长史!

从俸禄六百石的羌道县长,到俸禄千石的武都长史,这样的升迁,好像也是按部就班,一点都不过分。

但是事情是不能这么看的。

长史这个官职,在三公府以及其他郡国都有设置,相当于幕僚长的角色。

但边陲之地的郡长史,则是不同。

职责是助太守掌一郡兵马,权柄极重,不轻易绶之!就如出身于世代两千石之家的盖勋,熬到了三十岁出头,才当上汉阳郡长史的。

天子此举相当于,将依旧依然高举大汉旌旗的凉州区域的兵权,交给了华雄!

尤其是,边郡的长史,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定。

是下一任太守的备选!

“陛下,臣窃以为,此举可再议。”

一直默默无言的后将军袁隗,此刻再也忍不住,当即就迸发士人们犯颜直谏的风骨,“正所谓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也!凉州多鄙夫,民依附豪族官僚者众!华狩元年齿尚轻,贸然掌控大权,恐怕被他人所误!还请陛下三思!”

好嘛,这是说,要避免华雄权柄太重,催生了叛乱或者拥兵自重的狼子野心出来。

他这个担忧,是金玉良言。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嘛。

华雄现在是忠贞之士没错,然而谁又能保证,他拥有了兵马大权和品尝独掌大权的滋味后,还依然甘当个忠贞之士呢?

学学宋健自称王也很香啊!

反正朝廷现在为各地的叛乱,焦头烂额,无力征伐讨乱。

对此,天子却没有答复于他,而是再度举盏邀杯,随即唱出了《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原本,这首诗是描绘女子思念心上人的。

而天子唱完了以后,才幽幽叹气,“国难思良将啊。朕如今,不想去管华狩元日后如何,只是想有一支能让西凉叛军如鲠在喉的兵马。尔等可知否?”

这次,诸公都没有再谏言。

因为他们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饮鸩止渴。

况且,饮的,未必就是鸩酒。

第一八五章、可封侯乎

陇西郡,临洮,索西城。

索西城是汉章帝建初二年,行车骑将军马防所修筑的军事戍边城池。

那时候,因为繁衍在当地的烧当羌及封养羌,频频起兵劫掠陇西及汉阳郡,是故,马防在击溃他们后,便修整城池,将陇西郡南部都尉迁来驻守戍边。

如今的城池,因为战败的烧当羌及封养羌要么被內迁,要么逃窜到陇西河首或湟水河谷等地,战略意义不复存在,再加上朝廷不再设南部都尉,已经年久失修。昔日城墙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黄弩,早就成为传说,只剩下残垣断壁在诉说着旧日辉煌。

华雄冲破王国封锁道路归来后,就一直待着这里。

连除夕的时候,都没有回去给阎忠等长辈问个安贺个岁什么的。

归心似箭的麾下众人,却是都让杜县尉等人,都给带回去了。

没办法,欲戴其冠,必先受其重。

他身为主将,就应该比别人多付出一些。

比如,他必须要留在索西城,和王灵及元棘亓派来的兵马一起驻守,观望王国会不会率兵来攻打临洮。

不过呢,他不回去,并不代表别人不能来。

尹奉就是第一个。

他得到消息后,就急匆匆的带着两个侍从狂奔而来。

一方面,是叙叙久别不见的友朋之谊,另一方面,则是为他的外舅张都尉带来个口信。关于去年张都尉在武都太守的上表中,自请调任来临洮。

“张都尉若是愿意前来临洮,我自然是欢喜万分的。”

华雄听完,便拉着尹奉的手入座,满脸的笑容,“有他在这里,以后我出兵无论是袭击王国还是宋健,都可无后顾之忧。不过张都尉年事已高,精力难免不足,我希望次曾你也一同前来,帮衬一二。”

尹奉听完,心中便一丝感动在流转。

他急匆匆赶来,是想给华雄解释一番,说张都尉没有趁其不在抢夺权柄的心思。

结果,华雄一点都芥蒂。

反而还很欢迎,并且邀请他一起过来驻守。

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心里自嘲了一句,尹奉便将此事揭过,顺着华雄的话头说道,“若是朝廷准了外舅所请,我自然是要随来的。不过,我们先说好,日后若是再有战事,狩元莫忘了带上我就是。”

“好说。哈哈哈”

顿时,两人便大笑。

笑了一会儿,尹奉便压低了声音,“狩元,要不,我留在这里守着,你先悄悄回去西县一趟?”

华雄闻言,眉目间有些意动。

其实在他心里,也着急想回去西县一趟。

除了见见许久未谋面的人之外,还想着和阎忠商讨下,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既然朝廷的威望,被弃车保帅的这一战中消耗殆尽,自然就到了,在这片土地上播种他自己野心的时刻。

只不过,王国的派兵调度,让他不敢离去。

西凉叛军得知华雄已经归来后,韩遂和马腾也都各回各地,让兵卒们得以休息,厉兵秣马准备春耕过后便入寇关中右扶风。

而王国,也学乖了。

先是让麾下各个种羌部落归去修整,然后派遣来嫡系两千骑,悬于鄣县于临洮的交界处。

意图很明显,威慑临洮这股势力!

是的,不是在威慑华雄。

他用这孤悬的两千骑精锐,给暂时和华雄搅合在一起的临洮,昭示了一个态度。

如果临洮胆敢再放华雄过境,他王国就怒火发泄在临洮身上!

效果是很明显的。

临洮的牛家主,亲自跑来磨了华雄好几天。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看在临洮对华雄仁至义尽的份上,就消停消停吧,不要再折腾了!不然的话,无法置身事外的临洮,就只能破罐破摔。

至于是选择站队那一边,倒是没说。

不过华雄知道,站队己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王国的实力,比自己要强盛许多。如果不是因为攻打羌道没有什么价值,和叛军内部相互制肘,他早就发兵来不死不休了。

对此,华雄给了牛家主一个很满意的承诺他不会再去招惹王国。

恩,主要实力不允许。

短时日内,他已经没有钱粮招募兵马再战了。

守在索西城,更多的是担心,王国那支两千骑将威慑变成行动了而已。

“次曾的好意,我心领了。”

思索了一阵,华雄伸手拍了拍尹奉的肩膀,叹了口气,“不是不信任次曾的能力,而是这里的羌胡部落,与你没有交集。”

尹奉颔首,心中了然。

这里驻扎的人马,是羌道元棘亓等部落族人,都是仰慕华雄而来的,他还真指挥不动。

想了想,就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久待了。等我将外舅麾下的屯田兵操练好了,再来助狩元一臂之力。”

但是呢,两人才分别不到一刻钟,他又折道返回来。

“忘了给狩元说了。姜伯奕的表弟,杨阜杨义山已经被武都太守征辟为从事了,阎先生举荐的。狩元你若是得空了,记得去见一见。”

杨阜出仕了?

还是被阎先生举荐,去了武都郡的?

华雄看着尹奉的背影,将手放在了下巴上,脸上的笑容如繁花般盛开。

他当然知道杨阜这位全才。

只不过之前姜叙一直没有引见,他也不好刻意去结交罢了。

如今,倒是有趣了!

尚未谋面,就纠葛已深。

呵!

第二个赶来索西城的人,是华车。

他的到来,让华雄颇为欣喜。

尤其是,他叙说完自己已经初步取得宋健的信任。

“狩始,你将部落往宋健的地盘迁徙吧,就说是担心被我袭击。恩,你好生潜伏,和宋健虚与委蛇着,等我得空了,去汉中郡一趟,看能不能弄些蜀锦来,让宋健更加信任你。”

想在丝绸之路获得利益,宋健就拒绝不了蜀锦。

也会因此,加大对华车的话语权。

华车听完,就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阿兄,你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临洮这边你还没掌控呢,就已经绸缪着算计宋健的地盘了。”

“就你话多!”

不出意外,华雄当即就笑骂了句。

然后,露出很严肃的表情,殷殷叮嘱,“狩始,你在那边当暗子,务必要小心。如果有暴露的危险,就放弃回来,不要冒险行事。”

“好。”

华车重重颔首,神情同样很郑重,“阿兄放心,我晓得轻重。”

随即,又露出笑容来,眨着眼睛问道,“对了,阿兄,如果灭了宋健这个称王的叛逆,朝廷会给我封侯吧?”

“绝对会!”

华雄大笑,还很亲昵的锤了他一拳,“不仅会给你子孙后代都能继承的爵位,还会让天下人都认可,你是汉家子!”

“那就行!”

华车也大笑。

也不久留,叙话了一阵便离去。

而半个月后,华雄也起身返回西县。

因为张都尉来了。

是的,朝廷的两份诏令,几乎同时到了。

第一八六章、愿为义从

《论语·子路》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

没有官方名誉的华雄,在临洮一直事事被掣肘。

而刚被朝廷转为陇西南部都尉的张都尉,就带着十几个随从前来上任,便让临洮这股势力自动臣服了。

对此,华雄心头上有些泛酸。

一方面是感慨,大汉朝廷四百年的积威,果然是无往而不利。

另一方面,则是在羡慕着姜还是老的辣。

在汉阳郡掌控郡兵二十多年的张都尉,积累了无数与豪强大户打交道的经验,用在临洮这些豪强大户上,简直就是牛刀小试。

他到来的第一天,直接进入临洮的县署,让小吏将县内的大户全请过来。

当场就折箭为誓,说什么朝廷让他来这里,是守境安民的。并不是强征赋税,勒索大户钱粮,去供应大军平叛。

并且直接以实际行动作为佐证。

比如,他当即就派县里驻扎郡兵们,去破坏临洮与安故县之间的道路。

能用石头堵住的小径就堵住,不能堵住的大道,就挖壕沟陷马坑,撒木蒺藜、树竹刺等等。

一下子,就让这些豪强大户们,感激涕零。

顺便的,也让他们都纷纷慷慨解囊,拿出粮秣钱粮发动县内黔首,去加固上峡门关隘以及修筑索西城。

妥妥的,陷入“乱世纷争与我无关”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至于张都尉私底下,扣了多少粮秣用来招募黔首流民屯田练兵,那就没人知道了。

反正他将屯田的地方,设置在靠近氐道那边,声称是守境戍边所需的粮秣,尽力自给自足,不再给临洮大户们带来负担。

好官啊

这是临洮这股势力的心声。

人老精鬼老灵啊

这是华雄的感慨。

他如今正赶往西县的路上,有了张都尉镇守此地,让他归心似箭。

不管是为太守刘躬掌管兵马的武都长史官职,还是他要播种自己野心的想法,都迫不及待的,要和阎忠商议一番。

只不过呢,刚路过羌道的时候,却被留了一天。

元棘亓和庞柔等人,恭候他很久了。

庞柔如今是试守羌道的县长。

他本身就是汉阳郡的从事,资历足够。

而且武都太守在上表中,还特地提了一嘴说他因为不愿附庸王国从叛,导致家中被勒索钱粮之事。也让天子刘宏和衮衮诸公都高看了他一眼,直接给提携了。

因此,他态度很坚决的,出声挽留请华雄共饮一番。

用了姻亲之家的名义,以及感谢华雄的扶持,让自己得升迁和兄弟庞德得封关内侯的理由。

话说到这份上,华雄也没法拒绝。

人情练达即文章嘛。

情分这种东西,肯定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经营维护的。

待庞柔的事了,华雄又被元棘亓给拉进了家门。还引见了家中父母及妻儿,直接奔着登堂入室之谊去的。

然后呢,再请华雄移步到自家牧场上。

那里早就架起了篝火,烤着全牛全羊,还有二十余人翘首以盼。

原来,所有羌道境内的部落首领都赶来了。

这么大的阵势,也让华雄微微惊诧之余,还带上了几分欣喜。

无他,元棘亓在五溪聚分离的时候,就扔出来过,彼此可以同生死共面对朝廷诘难的犯忌讳言辞。

酒过三巡,肉食半饱。

元棘亓挥手,让伺候的族人全部散去后,便和其他首领以华雄中心围过来。

目光炯炯的就开门见山,“狩元,你现在的官职是武都长史,掌兵马的。所以我们这些首领商量一下,想凑出些族人给你当义从,不知道可以吗?”

义从?

华雄一听,就陷入了沉吟。

因为编为义从,并不那么草率的。

首先,得编入官府户籍,成为大汉臣民后才可以充任义从。

比如著名的湟中义从,最早是月氏胡投降了汉朝,被官府迁徙到了湟中一带编户栖居,属于汉朝的臣民,所以称为“义从胡”。后来因为月氏胡和湟中的羌族融合,称呼就变成了“湟中义从”或者“湟中义从胡”。

其二,则是以大汉朝廷惯例,义从的胡人是不能担任将率的。

怕羌胡担任了将率,会倚仗权力,催生并吞周边部落,形成尾大不掉的大势力。

【注之前统领湟中义从的北宫伯玉是汉人,出身于凉州河西一带的北宫氏。北宫氏出自姬姓,在并州上党、西凉湟中、金城都是大姓。如春秋时期的卫国北宫喜、汉文帝的宠臣北宫伯子、西晋末年任职西凉督护的北宫纯等。】

“狩元,你是有什么忌讳吗?”

看到华雄凝眉不决,元棘亓便出声催问。

然后不等华雄答复,又补充了句,“狩元,你如果是担心义从素来桀骜,不服管教军纪涣散等问题,倒是大可不必。我等精心挑选出来的族人,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元棘亓首领,我倒不是犹豫这个。”

华雄笑了笑,也不在犹豫,将朝廷对待义从的标准,给直言说了。

并且强调了一句,既然编入义从了,就要守大汉军规。

比如像前两次肆意劫掠狄道、五溪聚财物等行为,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没想到,元棘亓和其他首领听完了,竟然都露出笑容来。

“狩元,你的顾忌,就只是这些吗?”

元棘亓笑得满面春风,“若只是如此,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华雄有些诧然。

没有钱财可谋,没有升迁可图,只是充当伤亡率最高的低级冲阵将士,也能这么踊跃积极的吗?

而元棘亓,看到华雄面露不解之色,则是细声漫语的解释了理由。

他和这些部落首领都觉得,如今边陲之地烽火连绵,大汉朝在短时间内是无力讨平叛乱的。这就催生了一个问题羌道如果被白马羌入寇的时候,大汉朝也无力出兵来助战。

此外,他们身为羌人,有时会被官僚压迫。

比如上一次托付上禄王家走商,就被广汉属国都尉高颐指使雷姓氐人给劫了。

连个说法,都讨不回来。

但如果,他们派族人给华雄当义从,成为大汉朝廷编制内的戍守边军,情况就不同了。

届时,如果羌道这些羌胡部落遇上了战火,或者是不平之事,无论从朝廷维护权威的角度,还是从华雄个人信义出发,都不会坐视不管。

“狩元,我们都和你并肩作战过,知道你的为人。”

元棘亓叙说完了理由,又笑容吟吟的说道,“你眼里没有汉羌种族之分,不会让我们族人充当战场上的消耗品。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相信你这个‘天眷之子’,会给我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好嘛,我明白了。

原来是将我当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

不过,这种感觉,好像挺不错的

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羌胡部落,会不会也有元棘亓同样心思的首领呢?

华雄颔首应了下来的时候,心里也琢磨开了。

第一八七章、鼙鼓远去

春二月,西县。

终于赶回来的华雄,先回去沐浴一番风尘后,便去官署中寻阎忠。

马蹄缓缓,沿途与相识的人儿打招呼,感觉如今的卤城,比他任职县令的时候,多了几分安宁。或许是堵路将西县隔绝于外的关系吧,黔首百姓及兵卒们,脸上没有了昔日被叛军随时来袭的忧色。

唉,不得不说,如今这个世道,连安分活着都成了一种祈盼。

步入官署内,就看见阎忠正跪坐在案几前,正奋笔直书着,堂下小吏手里还捧着不少案牍。

听到脚步声了,便搁笔看来。

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就隐了去。

“雄见过先生。”

华雄连忙趋步向前,躬身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又加了一句,“多日不见先生,不想先生气色更佳了。”

“气色更佳?”

却不想,阎忠一听这个词,当场就怒目而视,“拜你所赐,冀县骑兵曲全军覆没,诸豪强大户的私兵和铁笼山的羌胡部落死伤惨重!战后一堆抚恤、安抚等事务,老夫忙得脚不沾地,你个竖子却来说老夫气色更佳了?!”



我就客套下。

老人家不要那么大火气好不。

华雄脸上讪讪,刚想认个错什么的,却见阎忠又将脑袋埋在了案牍中。

奋笔不停之时,还不忘继续教训,“竖子不知道轻重!既然都回来了,也不想着去杜县尉的军营里看看,和走动走动下出兵的各家。恩,夜了再来,老夫最近都住官署内。”

我这不是想着先来尊师重道,然后再去拜访他人嘛。

华雄心中嘀咕,也只好行礼告退,“诺。那雄先行告退。”

出了官署,接过看门兵卒递过来的缰绳,却见远处有两三骑正披着阳光而来。

是小夏婉,和两个夏家私兵。

“华阿兄,你真的回来了呀!”

人未到跟前,脆生生的声音却是先传过来了。

不等回答,看到华雄正翻身上马,又拉住缰绳驻马而问,“华阿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恩,刚回到。”

策马向前,华雄顺手拉着小夏婉马匹的缰绳,并肩而骑,“现在去杜县尉那边看看,你要同去吗?”

“好呀!”

小夏婉将眼睛眯成了月牙,让右脸颊的酒窝绽放。

雀跃完了,又加了一句,“那个,华阿兄你找杜县尉商议事情,我也随去的话,会不会不好啊?”

华雄不由莞尔。

“无碍,我找杜县尉就是叙叙话,不是军务的事。”

他和杜痞子算是真正的刎颈之交,无需在意小节。而且小夏婉是夏育之女,又和他定下了亲事,一起去拜访,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那就好!”

小夏婉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转头给身后左侧的私兵吩咐,“你回去将我阿父留下的酒,带上两坛子,来军营那边寻我。”

“诺。”

那名私兵转身而去,也让华雄的目光微微不解。

“华阿兄你不知道,杜县尉没酒喝好久了。”

小夏婉收起了笑容,脸色有些感伤,“他把俸禄和朝廷的赏赐,都分给了战亡的袍泽们。”

原来如此。

唉,这个老痞子。

华雄闻言,便摇头叹息。

待到了军营中,只见昔日人嚷马嘶的地方,如今已是空荡荡的门可罗雀。

偌大的地方,唯有一个火堆,点缀在初春的雪花中。

那是杜县尉升起的火堆。

他独自一人,斜斜的靠在马厩边上,一边百无聊赖的抚摸着战马的鬃毛,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低语些什么。

听到马蹄声了,他扭头过来,便高声叫唤。

“华小子,过来陪我说说话。”

待小夏婉的身影,也露出来了以后,他脸色就是一顿。

急忙站直了身躯,狠狠的瞪了一眼华雄,又胡乱的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及火灰,才转身迈步往军中主帐那边走,“随我进屋内坐吧。”

入了屋,夏家私兵很主动的帮忙升起火堆。

而小夏婉也知道自己在的话,会让他们两人叙话不便,给杜县尉见过礼、放下酒坛子后,便借口看看军营,出去逛去了。

她的身影刚出去,杜县尉就拿起酒坛灌了口。

然后斜眼看着华雄,骂了句,“女子不能入军营,这是军规!你怎么犯这种忌讳!”

“过些时日,这里就不是军营了。”

华雄也捞起另一个酒坛子,声音幽幽。

顿时,杜县尉默然。

骑兵曲已经没有了,西县也没有钱粮再建,此地肯定要被阎忠另作他用。

比如盖建房屋,分给那些战死骑卒的家属什么的。

就连他这个原先的骑兵曲将率,都接到了诏令,改任护羌司马,过些时日就前往羌道主持事务了。

“唉”

半晌,他才叹息出声,“你来是为交接护羌司马的事情吧?”

“不是。”

华雄摇了摇头,“这事不急,等我们都去了武都郡再说。我来,是想问问你,以后是如何打算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

翻了个白眼,杜县尉继续灌着酒,“去了羌道,招募人马组建护羌营。有战事就上阵,没战事就屯田自养呗。”

华雄按住了,杜县尉提着酒坛子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的眼睛,“杜痞子,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好多次了,有些事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提一嘴。你还是成个家吧。”

“别拿以前那套说法来搪塞。”

看到杜县尉脸色微变,欲做反驳,华雄又立即加了一句,“好歹,你现在都爵封关内侯、食西县租八百斛了。”

过了而立之年,依旧以军营为家的杜县尉,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要不是年少时被张都尉见怜,收入了军营里当小杂役,估计不是成为了豪强之家的私兵,就是变为马贼沦为荒野白骨。

这也是他一直将所有俸禄,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的理由。

孑然一身,不想成家,也是如此。

担心自己征战沙场,哪一天就马革裹尸,会让家人陷入孤苦伶仃,生计无所依,重蹈自己悲惨的少年岁月。

面对上苍的苛刻,他无力抗争。

便想着,至少,自己可以让下一代避免了。

就是做法极端了些。

“行,我听你这次劝。”

沉默了好久的杜县尉,放下酒坛子,梗着脖子说道,“不过,华小子,我们先说好。如果我有了小崽子,你得负责寻先生教他读书识字!”

华雄闻言,差点一口气没喘匀给呛到了。

“好你个痞子,这也能赖上我!”

哭笑不得的,指着杜县尉笑骂了句,才点头应诺,“好,这事我负责。如果寻不到好先生的话,我亲自教他!”

杜县尉也笑了。

当即,提起酒坛子往屋外走,“我先去你那借住几日吧,这地方一个人呆着挺难受的。恩,顺便去给阎先生打个招呼,等这里改成民居了,留几间给我当家。”

第一八八章、豆蔻小女

出军营行了一段路程后,华雄便与杜县尉分道作别。

他还要去赵昂、姜叙等出私兵助战的人家里拜访一番。也顺便提了一嘴,说等下会托阎家家主做媒,给杜县尉寻个细君。

这种事情,让西县大户的阎家出面,更加容易一些。

对此,杜县尉没有反驳什么。

他没有家世的一个老兵革,又不指望寻个大户人家当姻亲,找个淳朴善良的小家小户就妥了。

不过呢,他却泛起了别样的心思。

一把拉住华雄战马的缰绳,又侧头看了看小夏婉,才压低了声音嗫嚅,“我说,恩,华小子,你觉得,那个,我是不是也改个名啊?”

旁边的小夏婉,听得真切,当即就别过头去,捂着嘴巴窃笑不已。

好嘛,杜县尉只有小名,叫狗子。

他出生时父母起的。

本着贱名好养活的心态。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后来因为羌乱,他父母却没有了给他起大名的机会。

之前他在军中录入名薄时,张都尉给他用的名是杜犬。如今他有了爵位,又要准备成家,再以这种小名当大号的做法,确实是有些不妥。

就算他自己无所谓,也要顾及下未来亲家的感受。

华雄也满脸笑意。

看到杜县尉脸色有些窘迫,便努力控制住脸上表请,点了点头,“改了也好。恩,杜痞子,你是想请阎先生帮忙起一个,还是我直接帮你选一个?”

恩,他知道,杜县尉不识字。

“华小子你来吧。这个小事,就不用劳烦阎先生了。”

杜县尉摆了摆手。

“也好。”

华雄颔首,将手放在下巴上,思索一阵后便开口问道,“人如其名。杜痞子,你平常都独来独往,不喜与他人结交攀谈,用‘默’当名挺适合的,你觉得呢?”

此话刚落,杜县尉还在思索着,旁边竖起耳朵听的小夏婉,就先开了口。

“华阿兄你太坏了!”

气鼓鼓的撇了华雄一眼,她又转头为一脸不解的杜县尉解释,“杜县尉你别用这个名,他欺负你不识字呢!黑犬为默,他在笑你长得黑呢!”



顿时,杜县尉眉毛就竖了起来。

刚想破口大骂,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脸色就露出一丝感激。还伸过手,拍了拍华雄的肩膀,语气唏嘘不已,“华小子,你倒是有心了。”

“唔”

这下,轮到小夏婉瞪大了眼睛。

杜县尉见状,也微微一笑,轻声解释,“那时候我还小,又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已经想不起父母长什么样子了。干脆,就用这个名字,当个念想吧。”

小夏婉恍然大悟。

然后眼眸落在华雄身上的时候,就多了一丝别样的亮光。

对此,华雄并没察觉。

他依旧看着杜县尉,说道,“杜痞子,索性我再给你选个表字吧。有名有字,才合理。恩,就叫守讷吧。”

守者,固也。

讷者,言难也。

也算是契合了默的意思。

“行,就这样吧。”

杜县尉没问什么意思,就应了下来。

说完,便轻踢马腹,纵马离去,“我先走了,你们忙去吧。”

等他的身影变成小点,华雄也不再耽搁,带着小夏婉分别去尹奉、姜叙、赵昂、姜隐和阎温等人的家中拜访了一番。发小王达家,是不需要拜访的,两人在西县依旧是比邻而居。

虽然说,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登门造访,有些不合礼仪。

不过这些人家,已经做出选择和华雄荣辱与共,倒也不需要计较什么。

又见华雄一回西县就赶来,还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小夏婉,相当于奔着通家之好而来的,自然是宾主皆欢。

最热情的,还当属赵昂家中。

不仅是华雄与赵昂很早就交情莫逆、生死与共,以及赵家女许给了华雄发小王达。光是此番赵昂博得关内侯的爵位,就能让赵家倒履相迎了。

尤其是,赵昂的细君王异,如今和小夏婉关系很好。

本来两人年齿相差不大,兴趣爱好也颇为相同,因而在赵昂随华雄出征期间,两人没少串门,凑在一起聊些女子私话。

小坐叙话了一会儿,华雄便起身作别。

以阎忠还在等着他为理由,婉拒了赵家的留宴,踏着夕阳马蹄缓缓往官署而归。

路上,他也终于有时间将心思放在了小夏婉身上。

絮絮叨叨的,问及了许多。

比如夏育最近身体如何。

比如在西县呆着,最近有没有趣事啊什么的。

小夏婉一一作答,还抽着空儿,问起了华雄的近况。

无论夕阳的温润怡人,还是雪花的飘絮美感,都在轻声漫语与巧笑倩兮中黯然失色。

不过呢,当华雄开玩笑的谈及小夏婉跟着阎忠,学习运筹帷幄的本事如何了的时候,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复。

“华阿兄,我不想当将军了。”

小夏婉是这么说的,小脸上没有戏谑的表情。

咦?

华雄有些愕然。

虽然他心里也不想小夏婉参合征战之事,不过事情来得突然,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吧?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也连忙出声询问。

“没有啦!”

小夏婉左脸颊的酒窝,又一次浮现,“是最近和王家阿姊叙话多了,就改变了想法。对了,华阿兄,王家阿姊的藏书好多啊!诸子百家都有。”

王家阿姊?

华雄挑了挑眉毛,思索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指赵昂的细君王异。

“那,婉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迟疑了下,华雄还是问了出来。

心里想着,该不会是相夫教子吧?

并不是说,这个答案不好。

而是这种答案,会让他无法将才数月不见的小夏婉,和昔日骑着河曲马、手持环首刀要与他比试的小姑娘叠合一起。

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嗯,我现在还没想好呢!”

小夏婉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头,煞是俏皮。

顿了顿,又解释道,“我最近和王家阿姊读《淮南鸿烈》,等读完了,说不定就想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读《淮南子》啊

也好。

虽说是道家的书,但也糅杂了阴阳、墨、法、儒等诸家思想,涉猎挺广泛的。

“那好,等你有想法了再说。”

华雄笑容灿烂,颔首而言,“恩,对了,婉儿,我那里有完整版的《潜夫论》,还有之前抄录阎先生家里的一些藏书,你如果想读的话,自己入屋取了就是。”

“好!”

不多时,官署就映入了眼眸中。

小夏婉很识趣的挥手作别,还约定明日一起去看乌孙马之事才离去。

而华雄目视她身影消失了,才整理衣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后,迈步走进去。

心中还暗自提醒了自己一句。

如今的自己,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已经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了。

第一八九章、夜半谋事

刚进官署,就有兵卒过来,告知阎忠在后边的书房等候。

缓步进来一看,却见两盏油脂灯下,阎忠跪坐在唯一的桌几前,已经开始自饮自斟。

桌几上吃食分量颇为丰盛,连割肉小戟、食箸、酒盏等物都放置了两份。

看来,是打算不执泥于礼仪,两人共桌而食了。

华雄向前一步,拱手躬身做礼,“先生,雄来了。”

阎忠抬头瞥了一眼,也不做声,直接用嘴巴往席位一努。意思很明显,来了就坐下,你个竖子还废什么话!

华雄当即露出笑容,快步过来,入座后就拿起酒囊先给阎忠倒了一盏,然后再给自己满上,出声问道,“先生,雄的来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阎忠哼了声鼻音,继续吃食着,含糊不清,“饱食了再说,我一整天未进粒米了。”

“先生勤勉操劳,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华雄恭维的劝了声,便快速吃食。

一会儿过后,阎忠将食箸放置在了案几上,转去挑灯芯。

眼角余光,见到华雄也停下了吃食,便出声说道,“老夫年纪大了,食欲不振,你不必理会,继续用餐就是。”

“不用了。”

华雄笑了笑,取过酒盏饮了净口,“我方才在赵家,也吃了些糕点,不是很饥。”

“也罢。”

阎忠捏起了胡须,目光炯炯,“说说吧,你被授官武都长史,心中是怎么打算的?”

“诺。”

应了声,华雄就先将羌道元棘亓等部落首领,派族人给他当义从;上禄王家子弟王灵弃官职相随和姜叙在武都郡主事弓箭社,以及河池窦姓氐人与他关系匪浅等,都拉出来秀了下,然后才抛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雄在武都郡内薄有名声。现今又添为武都长史官职,雄自认在三五年之内,可让举郡人心皆附。”

也让阎忠越听也心惊。

揉捻着胡须的手指,不留神还扯断了几根。

然后,又变成了感慨不已。

这竖子,不知不觉中,就积攒了这么人脉,暗自发展了这么多势力!

心念辗转之余,他也顺着华雄的思路上去想,轻咳了声避免声音有惊诧,才问道,“是故,狩元你是想问老夫,如何在拉拢人心的时候,避免和武都太守刘躬起冲突?”

他这个问题,直切要点。

毕竟刘躬才是一郡之守,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他肯定不会放任华雄在私下揽权。

却不想,华雄直接摇了摇头,还笑得有些诡异,“先生,我有办法让太守,能心甘情愿的将兵权全权交付与我。”

嗯?

阎忠又挑起了眉毛。

华雄也不迟疑,当即就将王灵之前介绍过太守刘躬,想入朝为公卿的心思说了。也顺势将华车已经混进了宋健的内部,充当暗子的事情始末叙述了一遍。

“先生,我到了武都上任后,就先将华狩始的事情给太守说了,然后以兵力不足难于灭掉称王贼子宋健感慨发愁,他势必会将兵权尽附与我。”



阎忠心中了然。

灭到称王贼子宋健的功劳,对武都太守刘躬,是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

他都身为两千石太守了,离九卿就一步之遥。只要参与进来,以筹划及调遣物资的备战之功,就能圆了入朝为公卿的心愿。

而且,还不用担心,他会一脚踢开华雄自己单干。

华车是华雄的人,虽然名义上挂着朝廷的“归义羌长”名号,但也是边陲之地的羌胡部落,习惯了天高皇帝老子远的作风。

别说是他区区一个武都太守,大将军何进亲自下令都指挥不动。

不过呢,阎忠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合着你这个竖子,什么都绸缪了,还来问我干吗?

卖弄呢?

当即,便取过酒盏一饮而尽,声音闷闷的说道,“你既然都绸缪得当,放手施为便是,还来寻我作甚?!”

我这是哪里说错话了?

怎么好好的,就发起了脾气呢?

华雄心里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本着尊师重道的理念,他还是先拱手讨了个好,“先生,我年齿毕竟尚轻啊!如此大事,哪能不请你来指点一番。如果得不到你的称善,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奸猾之徒!”

笑骂了句,阎忠心里舒服了些,“武都之事,你既然都想好了,自己看着办就是。恩,说说吧,想让我西县这边,怎么配合你。”

“先生果然是见微知著!”

马上的,华雄满脸笑容的,就将一记马屁奉上。

然后就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开始了洋洋洒洒,口水纷飞。

其一,是关于杜县尉的护羌营。

如今护羌营的兵力,只有庞德的一百余人,他想请阎忠从西县郡兵及铁笼山羌胡部落里,匀出两百余人来,凑够四百骑。

理由是从出身西县的兵卒,对他华雄感官很好,忠心度无忧。

甚至说是对他华雄,比对朝廷更忠心一些。

其二,是关于民生。

西县战争库存底蕴已经消耗殆尽,近期是修生养息劝农桑为主。所以想请阎忠挑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给他,派去庞柔主事的羌道教导羌胡部落们耕种。

理由是羌道如今,上至县长下至羌胡部落,都是唯他华雄马首是瞻。

羌道出产的粮秣多了,他华雄的底气自然就更足一些。

当然了,免不了暗示阎忠主事西县的时候,能私下扣出一些钱粮什么的给他

其三,则是不是请求的请求。

他想给阵亡及依然随征的将士后代,办个学塾。

受到杜痞子的启发,他想请阎忠在改建骑兵曲营地的时候,留块地方给他,顺便帮忙找几个大户人家的夫子。不要求这些夫子熟读诸子百家、精通经义什么的,只要能给稚童启蒙,让少年郎识文断字就好。

“先生,这些兵卒都是豁出性命随我征战,我力所能及的能做点什么,就去做了吧。”

说道这里,华雄语气有些惆怅。

顿了顿,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虽然说我行事奸诈,办学塾也有收买人心的这层意思在。但不管怎么说,此举对那些沙场遗孤,终究是件好事。”

对此,阎忠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过后,他先应下了前两件事,才声音悠悠,“大丈夫行事,但求不忘本心!你又何必去顾忌他人的茶余饭后?不过,狩元,办学塾是好事,但半途而废就成了坏事。西县赋税毕竟要上计给朝廷,不可能长期提供钱粮物资。”

“这点先生无需担忧!”

拱手谢过阎忠的劝告,华雄笑着说,“朝廷刚给我赐爵亭侯,食两百户。我将这些食租拿出来,用在学塾上也够了。”

好嘛,阎忠听了,就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眼光。

随即,想到了华雄的爵位后,就忍不住指着华雄摇头,笑骂一句,“竖子!”

第一九零章、镬中之脔

朝廷衮衮诸公,很有意思。

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的,给华雄此次爵位升为亭侯,封的是龙亭侯。

龙亭,在汉中郡成固县的东边,位于沔水(西汉水)之上。

肥沃的汉中盆地延伸至此,就进入了秦岭山脉与大巴山脉拥挤之处,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地。

【注这一带,也是历史上后三国时期,蜀将柳隐驻守的黄金围戍所在地。钟会伐蜀时,始终无法攻克黄金围戍,直到后主刘禅投降后,派人来传召才开了围戍门。】

不过,华雄并不是大汉朝的第一位龙亭侯。

在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宦官蔡伦就被封为龙亭侯。

然而,在水宁二年(121年),蔡伦却因为卷入权势斗争,遭诬陷被汉安帝逼迫认罪,不想受辱便服毒自尽。

好嘛,这前任先是宦官,又是下狱自尽的。

还真是晦气!

华雄也是这么觉得,虽然他对发明造纸术的蔡伦很敬仰。

因而,他对这两百户食邑并不关注。

反正有朝廷官吏管着,只要到岁末了,把钱粮送过来就是。

此刻,他策马往武都郡治所下辩县的道路上。

在西县待了五六日,该忙活的事情都办完了,也陪小夏婉玩耍了数日,该前来上任了。

身边随行的,只有赵昂和十余部曲。

赵昂之前护羌司马营曲候的官职,本来就是临时任命的,卸了也无所谓。正好前来武都,给华雄搭把手。

至于庞德,华雄让他留任了。

改名为杜默的杜县尉,还请阎忠代笔,向朝廷表请他为假司马。

如今,他依旧在西县,陪同杜默从西县郡兵与铁笼山羌胡部落里挑选兵卒,充实护羌司马营。

至于之前,临时任命为护羌司马门下督的王灵,也卸任了。

他现在羌道,和元棘亓等部落首领,协调组建及训练义从的事情,以后他也是这支义从的直属将率。

作为第一个慕他华雄名声,就弃官职来投奔的人嘛。

怎么能不推心置腹,重用一番呢!

怎么能不模仿千金市骨,当成牌坊给立起来呢!

他华雄还指望着,通过善待上禄王家这个地头蛇,让武都郡内其他豪强大户,觉得跟着他更有前途,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哦,不对!

是一起捍卫大汉旌旗,在凉州风扬。

再一次来到下辩太守官署,太守刘躬派出来迎接华雄的人,还是郡从事李俊。

“下官见过长史。”

他依旧是不卑不亢态度,拱手作礼,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太守此刻正在署内,长史可直接入见。”

“有劳李从事了。”

华雄笑容满面,也拱手还礼。

只是在错肩而过的时候,还轻声说了一句,“早日听上禄王文善言,李从事家学渊博,雄若是得空了,想登门拜访求教,还望李从事莫见怪。”

嗯?

李俊微微扬眉,面露不解之色。

却见华雄只是露齿一笑,不做解释就转入了官署内。

王文善?

上禄王家给华雄提及了我,难道是

李俊转身离去时,心里琢磨着,不由眉心就紧紧的凝锁了起来。

进了官署,刘躬高据上座案首,已经设下宴席等候。华雄连忙趋步向前,很恭敬的躬身行礼,“雄,见过太守。”

“你我早就相识,就不必多礼了,入座。”

太守刘躬笑容吟吟,伸手虚引,心里也感慨良多。

一方面,是感慨后生可畏。

眼前此子,年齿不过双十及冠,却已经被天子亲口赞誉为“朕之虎臣”,如今又以军功封侯,并且以一郡兵权授之。

另一方面,则是心有所期。

他去年依照华雄的建议,在郡内推行弓箭社,上表给朝廷的时候就被嘉奖了几句。如今变成直属于自己的僚佐,是不是应该更加努力一点,弄点功绩出来,让朝廷雨露均沾的分润点他这个太守?

身为上官嘛,统筹之功是跑不了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躬对华雄的态度很和善。

不仅亲自讲解了武都郡内,各县郡兵的分配及戍守情况;还将一些施政心得,糅杂在对郡内豪族以及各姓氐人的势力介绍中。

比如河池窦姓氐人,沮县符姓氐人和东狼谷那股羌汉杂陈的群盗等各方势力范围。

比如武都郡内,如今编入户籍的只有二万余户,八万余人。汉家黔首主要聚集在河池上方、下辩、上禄及沮县西边等地栖居。

而占了小半个武都郡疆域的南部山区,则是最令人头疼的。

那边山穷水恶,道路难于开辟,朝廷也一直无法在那边设置乡县,干脆就听之任之。

积弊多年后,就成了盗贼、囚徒以及逃户等人的乐园。这些人彪悍桀骜,时不时的就抽空子,出来劫掠村落和掳人为奴。

官兵对此无计可施。

山区广袤,道路不通,根本无法剿灭;也不可能每个村落都安排兵力驻守防御。

等等。

一顿口干舌燥,太守刘躬总算是介绍完了。

然后呢,举盏润了润喉,就用带着期待的目光落在华雄身上,“狩元,你既然被朝廷绶职为长史,掌兵马,对这些贼寇还需尽心尽力。”

好嘛,他这是说,让华雄主事以后,就去灭了这些贼寇的意思。

毕竟如今的武都郡,短时间内是没有钱粮组建讨伐西凉叛军兵马的,干脆就让华雄先把境内的贼寇给平了,为他这个太守的政绩功劳薄上加一笔。

当然了,这也是华雄的职责所在,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他也没打算拒绝。

都将武都郡视为自己播种野心的镬中之脔了,怎么可能拒绝呢?

是故,在认真的听完太守刘躬的叙述后,当即就拱手慨然应诺,“太守既然已开尊口,此事又是下官职责所在,安敢不尽心尽力邪!”

然后呢,表完态后又捏起了胡须,“只不过,下官初来乍到,还请太守宽限些时日。待我熟悉郡中军务,操练出可战精锐后,再去讨贼。”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太守刘躬连连颔首,抚须而笑,露出满脸的理解,“狩元你年齿轻轻,就凭战功封侯,胸中自然是有将略的。此番讨贼如何调度,你尽管放手施为,有何所需,告知老夫一声便是。放心,老夫不会妄加置喙的。”

“多谢太守信任。”

华雄连忙拱手谢过。

又见太守刘躬这么慷慨放权,便想着干脆来个趁热打铁,为自己日后行事更加便利。

“太守,下官还有些事情,想与太守商议。”

压低了声音,华雄借着躬举盏邀杯的动作,掩饰眼神往署内伺候着的小吏及杂役身上飘的举动。

嗯?

太守刘躬挑了挑眉毛。

略作沉吟,便挥袖出声,“尔等都下去吧。”

第一九一章、隽才之邀

在太守官署内外行走的小吏,以及看守兵卒,今天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身为一郡之守的刘躬,竟然亲自执手将华雄送了出来!

还是一直送到门外的临时马厩边上,才依依不舍的作别。配合着他那一张沟壑纵横老脸,都怒放得灼灼生辉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是他是长史,华雄才是太守呢!

好歹是一郡之守呢,就算是礼贤下士,也无需如此过分吧?

人们私下腹诽着。

心中也再次对新上任的武都长史,这位短短时日内就闯出大好名声的华雄,充满了好奇。

华雄自然是不知道这些。

他此刻的心情,也是如繁华般盛开。

在扔出华车在宋健那边当暗子这个杀手锏后,太守刘躬眼神当即就炙热无比,差点没将他给烤熟了。

不但当场离席过来,抓住华雄的手,扔出了一大堆“年少有为”、“英雄出少年”等等赞赏的话,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在兴奋之余,也让口水也肆意飞扬。

然后又拍着胸口大义凛然的说,他被天子授予太守之职,当鞠躬尽瘁报效朝廷。对于胆敢称王的宋健这种乱臣贼子,最是深恶痛绝,恨不得亲食其肉!

因此,力劝华雄放手去调度兵马积极备战,不要顾及其他,一切以灭了宋健为主!

若是需要他这个太守出面的,就尽管提。

只要他这个太守力所能及的,都会尽最大可能提供便利。

有些事情甚至不用来禀报于他,既然同是为国效力,无需在意身份上的小节!

不得不说,那副慷慨就言,挺感人的说。

就是临别时,还额外的感慨了一句。

说什么,自己任职武都郡也有好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正所谓闻弦音知雅意嘛。

华雄一听就明白了。

太守刘躬这是在催促他,赶紧备战,赶紧将贼子宋健给灭了。

不然的话,等到他任期满被朝廷给调走了,那就让他一番心血都变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对此,华雄也慨然应诺。

说什么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后,必然将一支精锐给操练出来,亲自率领去砍了宋健的首级而归。

一时间,主宾皆欢。

洋溢在太守官署内的笑声,差点没把横梁上的灰尘给震下来。

都说无欲则刚。

人一旦有了**,就容易被别人抓住利诱。

就连太守刘躬这种官声甚佳的士人,都被华雄这个奸诈竖子给捏在了手掌中。

对此,一直在太守官署外侯着的赵昂,也莫名其妙。

等策马离得官署远了,才压低了声音问,“狩元,你方才在官署内和太守聊什么啊?我在外面都能听到笑声,太守还亲自送你出来。”

对于赵昂,华雄是不会隐瞒什么的。

在左右顾望了下,又挥手让身后的部曲不要跟太近,他才探过来脑袋,将事情的始末都解释了一遍。

听得赵昂暗自咋舌不已,然后就变成一脸呆滞。

因为华雄叙说完了,还扔了一句话。

“伟章,方才我从太守那边,给你讨了个郡从事的职位,协助我练兵。你以后就常住武都了,要不要去封书信给西县,让你家人也来这边住?”

感情这郡从事的官职,这么不值钱的?

华雄随便一句话就弄到了?

赵昂用力的摇了摇脑袋,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醒点。

“行吧,我晚点再做安排。”

随口应了声,他又变得兴奋了起来,“狩元,我们现在是去河池县那边寻姜伯奕吧?正好,我想看看他见到我时,是什么表情!之前在冀县的时候,我和他名声相仿,不分仲伯,如今却是我先封了侯,哈哈哈”



你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就不能稳重点?

华雄摇头无语。

恩,姜叙如今在河池县,主事弓箭社。

太守刘躬让姜叙将河池县当成试点,如果效果卓然的话,再举郡推行。

毕竟河池那边有氐人聚居,又靠近群盗聚集的东狼谷,黔首百姓对修习武艺保家的念头更热情一些。

而在华雄的打算里,正好想去拜访一下窦姓氐人部落,顺便了解下东狼谷的情况。

武都的道路崎岖难行,饶是一路纵马驰骋,到了河池县,天色早就伸手不见五指。

正值农闲时间,带着黔首操练一天武艺累得够呛的姜叙,都准备歇下了,见到他们前来,顿时大喜过望。

连忙安排家中仆人准备酒食,并让人去将表弟杨阜也请来。

杨阜是大名士阎忠亲自举荐给太守刘躬的,因而也被高看了一眼。没有从打杂小吏做起,而是直接授予了计吏,并兼巡农桑。

这段时日,他刚好也在河池。

华雄第一次见到杨阜,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杨阜是类似于盖勋的那种士人,不苟言笑,容貌矜严,性格刚正不阿。

也是属于大汉朝很传统的那种士人。

修文习武,涉猎诸子百家,即可上马征战沙场,又能下马安民,骨子里向往着“出将入相”得展胸中所学的抱负。

对于这种人,当以诚相待,以义交心。

是故,在席间他对杨阜的态度,和姜叙与赵昂等至交友朋一样坦诚,毫无忌讳的将他任职武都长史后的职责以及打算,全都托盘而出。

连华车如今在河首宋健那边当暗子的机密,都没有隐瞒。

也让杨阜心中好感大生。

时不时的,还参与进来提了些见解,以实际行动表示愿意融入这个小团体中。

宴席间,融洽无比。

当然了,有赵昂这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在,气氛也不会沉闷到哪里去。

待夜深困乏,各自归去歇下时,杨阜还给华雄发出了邀请,“狩元,我过几日便回下辩县。你若是也回去了,不妨到我暂居之处坐坐。我有一位知交,乃颍川人,姓戏名忠字志才,对行伍之事颇有见地,或许能对你掌兵马征战有所脾益。”

华雄当即愕然。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声说届时一定会赴约什么的。

等杨阜离去了,就捏着胡须疑惑不已。

颍川,戏忠!

这不是历史上,荀彧给曹操推荐的第一位筹画士吗?

怎么会跑来凉州和杨阜成了知交?

还有,什么时候,我等边陲鄙夫和关东士人,也能尿到一个壶里了?

第一九二章、杀我即可

河池县,原名为仇池。

以境内标志性的仇池山为名。

仇池山本名仇维山,上有池,似覆壶,有瀑布,高约莫800米(自然高度)。神奇的是,山顶上竟然有一片约莫十几平方公里的空地,呈小舟状,可供人栖居避难。

山的四周红岩石壁、险要无比,西汉水支流和洛峪河分别从左右绕过,形成三面环水,一面衔山的天险之地。

华雄第一眼看到这里,就心有所悟。

怪不得历史上河池氐王窦茂,只凭着部落里的万余青壮,就胆敢不臣服于一统北方的曹操,据险而守,堵住讨伐汉中的道路呢!

原来是依仗着仇池山的天险。

当然了,天险终究只是天险,人力还是能克服的。

窦茂的结局就很不好。

曹操奔着杀鸡儆猴、威慑其他氐人的心思,将他举族都给屠了。

是的。

河池窦姓氐人(青氐),就是栖居在这里。

一身青衣的窦茂,得到族人的禀报,正驰马出来迎接,带着满脸的笑容,隔着老远就挥手打招呼,“阿兄!我来迎你了!”

他是真的很开心。

不仅是两人久别重逢,更因为华雄的到来,对他大有裨益。

又或者说,从数年前意外与华雄结识开始,就对他想继承部落首领位置的野望,大有帮助。

他的阿父,如今的青氐首领,一共有四个妻妾,七八个儿子。

窦茂只是其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而且氐人虽然汉化很深,首领的位置也是父死子继。但不是嫡子或长子继承制,而是遵从着西北狼的规则强者为之。

不需要等头狼有衰老之态,每一只幼狼懂事开始,都会积极的培养亲信,争宠于头狼的喜爱和争取族人的支持,扩大自己的威望,为继承位置做准备。

窦茂就很幸运,他有了华雄这个外力。

从两人第一次谋面,他为部落购置了一百把军制环首刀,就开始被他阿父高看了一眼。后来华雄任职西县县令的时候,将缴获叛军的劣质刀兵,都一股脑的卖给窦姓氐人部落换取粮秣,也是通过窦茂这层关系。

让窦茂在部落里的声望,空前上涨。

族人们都觉得,窦茂比其他的首领之子,更能成事,更具备领导才能。

就连他的阿父,都对他青睐有加,开始尝试将一些事务交给他处理。

现在,就更不得了了。

华雄成为了武都郡长史,掌一郡兵马的主官!

还亲自来到部落里拜访他,为他造势!

对此,他怎么能不开心呢?

“吁~~~”

高提马缰绳,让战马减速,窦茂冲到华雄面前,用汉家礼仪拱手,亲切的说道,“阿兄,好久未见了!恩,茂先恭贺阿兄得封侯之事!”

“哈哈哈”

华雄大笑,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策马缓缓随他入部落内,“是许久未见了,你近来可好?我听闻你已经开始处理部落事务了?”

“对!我阿父让我先历练历练。”

窦茂颔首而应,“对了,我阿父也一直想见见阿兄你。得知你来访,现在已经让人备好饮宴了。”

两人并肩而骑,欢笑声洒了一路。

华雄也趁机称赞此地的险要,以及山水的壮丽,让窦茂很自觉的介绍起水土风情来。

唉,终究还是只小狼崽。

夸两句,就什么都扔了出来。

华雄细心的听着,心里也慢慢琢磨着,等下怎么面对青氐部落那只老头狼。

这才是他前来拜访的目的。

武都境内,氐人势力太多太强,也没有编入官府的户籍,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

他华雄想有所作为的话,就得好好的梳理一番。

哪怕是不能拉拢为己用,也要威慑他们不要出来捣乱。

从外围到青氐栖息地中心,路途并不遥远。

约莫一刻钟的马蹄缓缓,便见连绵的田亩依着河水畔阡陌相连,房屋呈半环形围合着山体而落,而前方竟然还修筑了夯土壁墙,以及一些戍守围垒等。

看来,他们是真的汉化很深,连农耕民族筑城而居的习俗都学会了。

当然了,也能看得出大汉朝廷,对他们的约束力相当于可有可无。不然的话,就凭私自修整小城池,就足够定个谋逆的罪名。

如今青氐的首领,约莫将近五旬,身材颇为魁梧,就是不知道平时是不是享受酒色太多,脸庞两颊的肉都松弛下垂了。

不过,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时不时有一丝精光闪过。

昭示着他,绝非是轻易相与的主。

事实上,也是如此。

刚出来迎接华雄的时候,还是很客气的,“华长史来访,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只不过呢,未等华雄回答,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知道华长史此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

直接用绵里藏针的方式,挑明一个事实如今的大汉朝廷,无力管到他们部落身上!

“是公干,也是私事。”

华雄心中明了,也不点破,微微一笑后,朝着下辩的方向拱了个手,“我受太守之命,巡视各县郡兵及防务,刚好路过此处,便来拜访一番。”

“哈哈哈,那就是为私了!”

窦首领大笑,伸手虚引着饮宴方向,“华长史和犬子相交以久,又多次以物资交换,互通有无,自然也是我青衣盍稚的好友!今日,但求一醉方休!华长史,请!”

“请!”

华雄也依着礼仪伸手虚引,随之入宴。

待酒过三巡,窦首领脸庞酡红,仗着酒意,竟然放肆的来了一句“方才见到长史的马槊,甚是喜爱,不知道长史愿意交易否?”

他的话语刚落下,窦茂就一脸煞白。

而陪同入席的赵昂,当即一脸愤然的起身,将手放在了环首刀柄上,怒目而视。

无他,随身兵器,相当于西凉男儿的尊严!

被别人取走兵器,只有两种可能死了,或者比斗落败了。

窦首领也栖息在凉州,哪有不懂这个忌讳的道理!

既然知道,还提出来了,就是侮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华雄的眼睛也瞬间眯了起来。

随即,便摆了摆手让赵昂坐下,又冲出窦首领露齿一笑,“我常年征战,马槊当然是不会割爱的。不过,窦首领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杀我即可!”

第一九三章、逆我者屠

“哈哈哈”

当华雄杀我即可的话语落下之时,窦首领就爆发了一阵大笑。

好一会儿,才收起笑声,拱手说道,“华长史说笑了。方才是我不胜酒力,言辞不慎了,自罚一盏,还请长史莫见怪。”

语罢,就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还将手腕转过来,将空盏示意给华雄看。

不过呢,华雄却是不领情。

相反,还是继续保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也很冷的一字一顿,“窦首领,我没有在说笑。在此处杀了我,不仅能得到马槊,我那千金难求的三石铁脊弓,也在战马上挂着呢!”

边说,还用饱含杀意的眼神,不停的在窦首领身上流转。

落点分别在脖子、胸膛,还有腰侧的匕首上。

顿时,窦首领脸色就是一僵。

继而,毛骨悚然。

身为青氐的首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即将血溅三尺感觉了。

而且,他现在也想起来了,华雄在凉州是有千军易辟、万夫不当的勇武名声!

他现在心里,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在摆宴的时候,为了表示尊重,将他和华雄的餐几是左右共居上首,两案距离不过数尺之距!

这个距离,正血勇方刚的华雄要是暴起杀人,绝对不是年老气衰的他能挡得住的!

而他的随身亲卫,离得最近的,还在几丈之外!

根本来不及护卫!

“呵呵呵呵”

他对视着华雄,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干笑。

举着酒盏的手,也一动不敢动。

生怕让华雄给误会自己要招亲卫过来,直接拔出腰侧的环首刀,怒砍过来!

当从额头上一下子就冒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终于汇流在一起,形成汗滴垂落脸庞时,他也终于张了张嘴巴,磕磕碰碰的,再次解释道,“华长史不要再说笑了。老夫年纪大了,是真的不胜酒力,一时失言。”

“呵呵”

华雄也笑了,终于收起了落在他身上的眼光。

随手将酒盏举起,一饮而尽后,才声音悠悠,“马槊,三石铁脊弓,都是千金不易之物!换我是窦首领,也难免心动,人之常情嘛。只不过,窦首领,有些东西想要,也得看看是否有实力取!比如就在方才,我要是想拔刀劫持了窦首领,以此来脱身而去,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说完,又将脑袋转过来看着窦首领,脸上似笑非笑,继续说道。

“或许窦首领觉得,你们青衣盍稚聚居在天险之地仇池山,便可肆意妄为,不怕官兵来讨伐。但是在我眼里,此处虽然险要,却也不是奈何不得!我只需调动两千兵马,攻破此处易如反掌!”

窦首领闻言,就面露不豫之色。

方才的窘迫,是因为久不厮杀,以致胆气一时被夺。

但他也毕竟是青氐的首领,生于边陲之地、久居上位的人,缓过来了,也就是气势再度复起之时。

对于自己栖居地的险要,他是很有底气的。

区区两千兵马,就能攻破他有上万青壮的河池盍稚领地?

痴人说梦呢?

当即,他冷冷哼声,反讽道,“华长史在凉州也颇有名声,不想却是大放厥词之辈!”

“窦首领不信?”

华雄侧头,挑着眉毛而笑,“要不,我给窦首领说说,是怎么攻打的?”

“哼,还请赐教!”

窦首领自然是一脸的不屑。

“好!”

华雄也收起了笑容,开始一句一句的反问。

“河池盍稚和沮县秦姓盍稚关系并不好吧?”

“我若是承诺他们,攻下仇池山后便将此地赐予他们繁衍生息,窦首领觉得,他们能出兵三千吗?”

“我之前就是任职护羌司马,现在让护羌营过来助战,他们会拒绝吗?”

“再者,羌道的诸多部落首领,已经在给我组建义从了,他们的战力不比你们弱吧?”

“还有,我现在为武都长史,掌管举郡兵马,从郡兵里挑选出一千精锐,不是难事吧?”

“到了那时候,我调动郡兵以武刚车作为屏障堵住仇池山的入口,以强弩阵困守,你们胆敢出来战吗?”

“困住了你们,我再让其他兵马巡视左右两河畔,窦首领觉得你们能坚守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对了,不要质疑我能不能围困三年。仇池山,毕竟在我大汉的武都郡境内!”

好嘛,窦首领一个问题都没有作答。

而是脸色变得煞白,汗珠子不要钱从双鬓垂落。

因为所有答案,都是肯定的。

而且真如华雄所说的,用上围困仇池山的战术,他的部落至多就能撑一年!

毕竟牛羊战马,都是需要牧场才能养活的!

而他部落里的粮秣,也不可能够吃两年!

更令他心悸的是,有一种可能非常大人心思变。

因为他的族人,在被困久了以后,觉得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会群起反叛,杀死他这个首领,去找华雄换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边陲之地嘛,给狼群带来死亡的头狼,注定是要被反噬的。

“呼”

“呼”

他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平复了心情后,才很恭敬的拱手,“华长史,你今日来我青衣盍稚部落,不是为了威胁我而来吧?”

“当然不是。”

华雄又笑了,还是很灿烂的那种,“我与首领之子交情已久,岂能专为威胁首领而来。我来,只是想和青衣盍稚友好共处,避免一些伤害友朋之谊的事情发生。比如,我身为武都长史,就无法对陈仓道商旅的被劫有目无睹。”

陈仓道,沿着嘉陵江(故道水)贯穿武都郡,是关中与蜀中互通有无的主要道路。

一直都商旅不绝。

对此,东狼谷群盗和河池氐人,也没有放过发财的机会。

经常对过往商旅劫掠,或者勒索过路费。

“好!”

窦首领想了想,当即应诺,“我河池盍稚从此不再为难商旅。不过,华长史,你莫要将东狼谷群盗的劫掠行径,加在我部落的身上。”

“善!那是自然,首领尽可放心!”

华雄颔首,也拱了个手致意,“对了,还劳烦首领一事,帮我给东狼谷群盗首领带个口信。就说官府愿意给他们从善的机会,一个月内出来投降,一切既往不咎!并会赐给他们田地,编入户籍,愿意从军者也可从军。”

“这个”

窦首领拖了个长长尾音,然后一脸的苦笑,“不是我不愿意为华长史传信,只是不想白费功夫。以我对东狼谷群盗的了解,他们不会接受华长史的好意。”

“窦首领莫急,我还没说完呢。”

华雄呵呵一笑,然后就露出了满脸的狰狞,“若是他们不答应,半年之内,我必然让东狼谷血流漂杵!届时,他们就算是投降,也会不分老幼妇孺,皆贬为官奴!”

第一九四章、如履薄冰

窦姓父子,并肩站在仇池山下,目送着华雄一行离去。

“我给你两百勇士,你半年之内,必须将他们操练成为精锐!”

许久后,窦首领才收回眼神,对着窦茂吩咐,“如果,他能灭掉东狼谷群盗,你就带这些勇士去给他当义从吧。”

“阿父”

窦茂刚开口,就被窦首领抬手制止了,声音幽幽,“他不会容忍我们继续目无王法下去的。哪怕,你和他交情很深,也不过是拖缓一段时日罢了!”

恩?

窦茂脸上有些疑惑。

垂头思索了一阵,再抬起头来时,眼眸里就全是惧色。

他明白了。

华雄能灭东狼谷,就能灭了他们仇池山!

现在华雄刚上任武都长史,双方又有交情在,暂时可以相安无事;但等他根基稳固后,就绝对不再放任,青衣盍稚继续不服王化下去!

要么臣服,要么被屠!

“阿父,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青衣盍稚和他变成利益同体?”

窦茂看着窦首领,刻意压低了声音。

“对。羌道那边的部落,不是已经在给他组建义从了吗?”

窦首领点了点头,对这个举一反三的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年纪轻轻就以战功封侯,你随他征战,对我们青衣盍稚未必就是坏事。”

说完,又叹了口气,背身萧瑟离去。

“毕竟,我青衣盍稚的根在仇池山,在他治下之地。既然无力反抗,索性不如早作打算,说不定还能分杯羹。”

“狩元,方才你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无独有偶,马蹄向汉中郡而去的华雄一行,赵昂也提出了疑问,“虽说那窦老儿实在可恨,但逼迫太急的话,怕是会狗急跳墙。如果徐徐图之,收他青氐为己用,也不是难事。”

华雄没有回话。

而是在垂头细细打量着,青氐的离别赠礼四枚拳头大小的五彩石。

表面有圆瘤或小孔洞,涡洞相通,嶙峋异趣,名唤作“仇池石”。

相传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所余之石弃置仇池(仇池乃伏羲之乡)故形成。

【注后世苏东波任陕西风翔县判官时,偶得一块,珍惜异常,视若珍宝,并为其作“仇池石”诗。】

挑出质地最好的两枚,顺手塞给赵昂,“伟章,你还没作书回西县吧?帮我捎一枚五彩石给小夏婉。剩下两枚,我拿去给汉中太守做礼。”

“好。”

赵昂颔首接过,塞入怀里,没有问另一枚给谁。

华雄都给他了,自然是见者有份,让他给自家细君王异的意思。

顿了顿,又故作不悦的催促了一句,“狩元,你别岔开话题!”

“呵,你啊”

华雄露出笑容,撇了他一眼,然后昂头看着苍穹,“伟章,你是知道的,我现在被天子青睐升官赐爵,看似风光无限。但也是如履薄冰,时不我待啊!”

赵昂闻言一怔。

随即,又叹息出声。

他性格虽然大大咧咧,但胸中所学并不匮乏。

又或者说,自从上一次,天子前脚刚为华雄扬名为“朕之虎臣”,后脚就与衮衮诸公将西县当成弃子的做法,就让他明白了,身为边陲之人的悲哀与无奈。

恩宠越重,索求也必然越多!

自古称孤道寡者,有哪一个不是,以舍与得来衡量行事!

天子放权让华雄掌武都兵马,若是华雄没有做出让他满意的功绩来,到时候绝对会翻脸不认人,贬为庶人都是轻的!

因此,华雄也只能操之过急,不管是用威逼还是利诱等手段,将武都郡内的所有势力糅杂成一条绳上的蚂蚱,齐心协力去讨伐叛军,让天子满意。

而作为当事人的华雄,心里还有另一层忧虑。

他为了掌权,已经给武都太守做出承诺了。

以利合之人,也会利尽而散嘛。

他要尽快弄出个动静来,先给武都太守刘躬一颗安心丸吃,让太守觉得他华雄是有能力实现诺言的,是值得他继续放权等待结果的。

至于这颗安心丸是什么

用现实说话,灭了东狼谷群盗!

而且灭了东狼谷群盗,还有一个好处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华雄要用东狼谷这只鸡,树立自己的威望。

让武都境内所有氐人势力,豪强大户,以及各县郡兵将率们,都明白一个道理逆我华雄者,屠之!

让他们乖乖的听从号令,唯他华雄马首是瞻。

进而,被架他华雄的野心战车,拉扯着越走远远,直到无法改弦易张!

一路无话。

汉中太守苏固,对华雄的到来,是早有准备。

天子的诏令里让华雄“招募兵马,修缮甲兵”,其中甲衣和兵械都需要大量的铁。

以武都郡境内出产少得可怜的小铁矿,根本无法满足所需。而汉中郡的沔阳县,不仅有出产颇丰的大铁矿,还设置了军械署。是故,朝廷也有让汉中太守苏固酌情处理,配合一二的意思。

而太守苏固也是秉公处理,直接给了华雄很大的便利。

以半卖半送的方式,允了华雄用牛羊战马换取铁矿石的提议;但对于用战马换取粮秣的请求,却是拒绝了。

理由是汉中如今也在为朝廷提供平叛粮秣,无能为力。

但是呢,看在华雄有心的份上,他指了一条明路自己去找汉中郡内的豪强大户交易粮秣。

恩,华雄的有心,是之前赠送的十匹战马,和现在带来的两枚仇池石。

这玩意非金非玉,不算名贵之物,只是胜在新奇,很让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士人准则的苏固满意。

识趣嘛,礼轻情意重嘛。

对此,华雄自然是感谢莫名,执礼很恭的作别。

毕竟苏固和刘躬,虽然都是一郡之守,但真不是一个档次的。

汉中乃大汉朝龙兴之地,任职太守的人,只要未来不出什么差错,按部就班入朝位列公卿是可以预见的。就如任职帝乡南阳郡的太守,是未来三公的预备役一样。

清贵无比。

要是苏固鄙夷他华雄是个边陲鄙夫,刻意为难,华雄也没地方伸冤去。

不过呢,有些事是很巧的。

被苏固指派,引华雄前去找铁官的汉中府丞,刚出了官署,就拱手对华雄而言,“华长史若是想以战马换取粮秣,在下或许能帮衬一二。”

第一九五章、京兆杜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听到汉中府丞主动说可以帮衬一二的时候,华雄以己度人的,心头上就闪过这句话。

如今大汉朝吏治**,小吏勾结豪强大户以权谋私者比比皆是。

恰好,以战马换取粮秣,就是可以牟利甚巨的一种。

在华雄的打算里,是想找汉中从事、苏固的门下掾陈调帮忙,因为觉得他为人正直,不会做出和豪强大户勾搭压低战马价格的事。

不过呢,既然别人都主动示好了,直接拒绝反而会结了仇。

先听听对方的打算,再决定也好。

马上的,华雄就露出灿烂的笑容,也拱手还礼,“若是府丞能帮忙,是再好不过了,雄先行谢过!恩,不知府丞如何称呼?”

“不敢当。”

却见那名府丞一个侧身,避开了华雄的行礼,“在下乃关中京兆杜陵人,姓杜名畿,字伯侯。昔日华长史为避免关中三辅被叛军劫掠,不顾生死率军袭后,有恩于关中。畿身为关中人士,不敢当华长史之谢。”

原来是关中人啊!

关中多义士,看来是他是真没有牟利的意图。

哈,看来当日被迫当弃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嘛!

华雄连忙摆手,谦虚的作答,“杜府丞谬赞了。雄身为朝廷将士,率军杀贼乃本分,何来有恩之说。”

话刚说完,心中就一顿。

他反应过来了,这位府丞的姓名。

京兆杜畿?!

荀彧给曹操举荐的那位?

以后任职河东太守一十八年,政绩“常为天下最”的杜畿?!

子杜恕、孙杜预的那位?

只是杜畿,也曾经在汉中为官吗?

华雄心中疑惑,也不急着去寻铁官要铁矿石了,当即就以太守署前面不是商议事情之处,在附近寻了个酒肆,将杜畿拉了进去。

经过一番攀谈后,他才确定了,这位还真是记忆中那位河东太守。

杜畿,命挺苦的。

本为西汉名臣杜延年之后,但家道早就中落,沦为黔首无异。

年幼之时,生母便过世,其父续弦没多久也过世,独与继母生活。继母凶狠,多有苦之,然而杜畿却是逆来顺受,事母甚恭,以孝闻名。

大汉朝以孝悌治天下。

是故,孝名远扬的杜畿,在及冠之年,就被征辟为京兆功曹,并且兼着试守郑县。

在任期间,十余日便将上任县令积压的案件和关押的数百人,全给处理得当,贤明之名再度远扬。没多久,就被郡里举为孝廉,升迁为汉中府丞。

只不过呢,来了汉中后,他就有些不如意了。

汉中太守苏固,不是很喜欢他。

杜畿少孤受尽欺凌,就养成了散漫傲慢、阔达疏诞的性格。

【注《荀彧别传》里记载,早期的杜畿简傲少文。简傲,就是性情高傲,不合群;少文,是指对经学义理理解不深,并非不通文墨的粗鄙。】

这种性格官佐,对传统士人的苏固来说,是不值得看重的。

况且,杜畿是朝廷任命的僚佐,并不是类似于陈调那种苏固自己征辟的门下掾,天然就有亲疏有别的隔阂。

是故,杜畿没少被派遣往汉中郡东边的西城、上庸、房陵等偏远山区等地公干。

【注上庸郡、魏兴郡(西城)、房陵郡在汉灵帝时期,都属于汉中郡的县。】

也正是如此,杜畿才说出了,能为华雄用战马换取粮秣之事,帮衬一二。

上庸、房陵那边,都是靠近荆州的县。

荆州富庶不产战马,功勋贵胄和世家豪强多如牛毛,一匹西凉战马能卖出极高的价格。

尤其是在如今,并州、幽州等产马之地被叛军所占,战马有价也无市。

因此,杜畿说如果华雄相信他的话,不妨让他帮忙将战马弄去荆州贩卖,换回来的粮秣绝对是在汉中郡交易所得的数倍。

华雄听了,大喜过望,当即就执礼很恭敬的致谢。

然后呢,挥手换过来两名部曲,让他们这段时间内就跟着杜畿身边伺候,以后也出面主事战马交易之事。还给杜畿拱手解释了一句,连表字都自来熟的叫上了,“伯侯,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不想因这商贾之事,损了你的官声。”

士农工商嘛。

身为士人,又有官职在身,参与到商贾之事中,终究是有污名声的。

对此,杜畿颔首而笑。

心里觉得华雄无论是谦虚的态度,还是为他人着想的作风,都是位可交之人。

是故,他也顺势以表字相称,“狩元不必担心于此,我与上庸县的豪强大户申家,颇有交情。战马交易之事,可托付与之。不过,需得给申家分润一些利益。”

“那是自然!”

华雄当即应诺,举盏邀杯以谢。

随后,等出了酒肆,看到杜畿是步行的,便让部曲牵过自己的战马,歇下马槊、三石铁脊弓后,就将马缰绳塞到了杜畿的手中。

“伯侯,今日之事,我感铭腹心,却无以为谢。就以此马,先聊表心意。日后伯侯若是有需要雄的地方,尽管遣人来说,雄必不推辞!”

语气决绝无比,掷地有声!

好嘛,这是粮秣之事议定了,华雄又开始耍奸诈那套了

什么送战马,什么以后必有所报,说白了,不就是看上了杜畿的大才嘛!

如今华雄的官职太低,无法拉拢得动杜畿这种被朝廷任命官职的人,就想着先结个善缘,将双方变成有纠葛,放长线钓大鱼了。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杜畿连忙摆手,拒绝接过马缰绳,“我不过是为狩元引见上庸申家而已,区区举手之劳,安能受此大礼?还请狩元莫要如此。”

怎么滴,你不接受战马,以后还怎么变成你我好我大家好

哦不是,是变成交情莫逆。

“伯侯此言差矣!”

当即,华雄慨然长叹,“此事对伯侯来说,乃区区举手之劳。然对雄而言,却是干系到奉天子命组建兵马之事,能否尽职!”

感慨完,不等杜畿说话,又劝了一句,“雄在凉州,得一匹河曲战马不难,伯侯就莫再推辞了。再者,我西凉男儿行事,言出必行。伯侯不愿接受战马,莫非是鄙夷我是边陲之人,不愿相交乎?”

好嘛,为国效力的大义和为人准则的小义,都给搬出来了。

杜畿还能拒绝吗?

呵!

第一九六章、志才教我

铁锭、粮秣,两事都有了着落,华雄便急匆匆的赶回武都下辩。

一路上,心里也在琢磨着,去拜访现在暂居杨阜处的戏忠,该如何才能请得动他,以助自已一臂之力。

却不想,到进了下辩城池,就被候着的小吏给请往太守官署走。

嘴里还声称,是太守令他在城门口等候数日了。

原来,是大将军何进,昔日在西园给天子刘宏的承诺兑现了。

派人给武都郡送来了两百具甲胄和军械,并点名道姓的,说这些甲衣都是天子特赐给华雄操练兵马之用的。

甲胄很精良,是甲片约莫一寸的铁扎甲。

在大汉朝,一般只给主征伐的军队配备。而郡兵所配备的甲胄,都是前胸后背只有十余片大甲片的简陋扎甲。

不过想想也对,从大将军何进麾下调拨出来的甲胄,当然是大汉朝的行伍顶配了。

此外,还有一具鱼鳞甲。

所用甲片超过两千!

是真正的高级将率,才能购置得起的稀罕物!

其价值对比起华雄那支马槊,也不遑多让了。

尤其是这具鱼鳞甲很大,架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是八尺身躯的壮士才能装佩。

很明显,这是特赐给华雄的。

太守刘躬对此,满眼的羡慕与欣喜。

羡慕,天子对华雄的眷顾太多了。

而欣喜,则是有了这些甲胄,对拿下贼子王国的首级,平添了几分胜算。

他在边陲之地任职多年,当然知道以羌胡部落为主的叛军,披着的甲胄是部落里自制的简陋皮甲,甚至是无甲。

没办法,穷是一种原罪嘛。

“狩元,天子盛眷,当勉励之!”

他走过来,轻轻拍着华雄的背部,带着殷殷期盼。

“诺!”

华雄当即躬身,“下官谨记太守勉励之词,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与天子之恩。”

随后,便将此行汉中郡交涉铁矿石及粮秣之事,一一说了。

太守刘躬细心的听着,不时的颔首抚须,脸上丝毫不吝啬露出的赞赏之意。待华雄说道要灭了东狼谷群盗时,还没将作战计划给提出来呢,他笑着就摆了摆手。

“狩元,此事乃你职责之内,自己调度郡兵即可。老夫就不作置喙了,免得犯了军中令出多门的忌讳。恩,还有修缮甲兵和用战马换取粮秣之事,乃天子亲自授命与你主事,老夫也不好参与其中,日后也无需来禀报了。”

对此,华雄自然是带着感激莫名的表情告退。

就是刚出了官署,忍不住暗地里骂了声老狐狸!

刘躬的放权当甩手大掌柜,是算盘打得响亮着呢!反正华雄有功劳,也跑不了他那份。而一切事务让华雄自决之,也就意味着出了乱子,一切罪责华雄也要自当之。

不过呢,无人掣肘,总是好事。

回到了自己的长史官署内,伏首在案几上手书几封,用了印后交给赵昂。

让赵昂先把安家武都的事情忙完后,就亲自去各县挑选出两百郡兵,依托大将军送来的两百甲胄军械,组建一支脱产的精锐步卒。

独立成营,用于征战。

并叮嘱了赵昂一点兵卒必须是汉家子。

这个很好理解,一汉当五胡嘛。

昔日陈汤喊出这句话,一部分的底气源于汉军甲胄军械的精良,另一方面则是汉家子对令行禁止的执行度比羌胡更高。

华雄执着赵昂的手,“伟章,郡兵不脱产,出境作战,士气不高,无法用于讨伐叛军。你务必要细心挑选出敢战之徒,宁缺毋滥。恩,可以问问姜伯奕,如果弓箭社里有勇士,也可以招募。”

“好!”

赵昂接过手令,满脸郑重的应诺,“狩元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知道,华雄这是将这支兵马,交给他统领了。

刚要转身离去,又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狩元,既然是独立成营,你给起个营号吧,以便让兵卒有归属感。”

“也对。”

点了点脑袋,华雄微做思索,“就叫‘敢死营’吧。此营,仅敢死的兵卒能入。再者,战场之上唯有敢死,方能生还。”

“善!”

赵昂赞了声,不复言语,转身离去。

门外隶属长史的两个书佐,看到赵昂出来了,便抱着一堆案牍走了进来,“长史,这些是各县尉呈上来的案牍,还有关于境内贼寇及氐人的动静。”

这么多的吗?

华雄看着自己的案几两侧,被案牍堆成了小山,不由一阵心烦。

那两书佐看着华雄没有说话,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长史,我们就在外署处理公文,若长史有事,可直接出声相招。”

“恩,好。”

华雄点了点头,又见窗外天色已近黄昏,便露出笑容说道,“今日无事了。天色已晚,你们各自归去吧。”

“多谢长史。”

待他们离去,华雄随手翻了几份案牍。

却发现各县县尉在案牍里说的,全是一些郡兵轮换、军械检查等等例行公事的琐碎之事,不由头大无比。

他现在的心思,全是如何完成天子的诏令,哪来时间关注这些鸡毛蒜皮。

想了想,就起身往外走。

寻了个小吏问杨阜暂居之处,便唤过来名部曲让他去沽酒买肉,策马而去。

杨阜没有购置房屋,而是住在郡里给僚佐安排的小屋里。

逼仄无比。

华雄又带着几个部曲,一并进来了,连个安静议事的地方腾不出来。索性,众人就移步到华雄的住处。

怎么说都是官职仅次太守的长史嘛,郡里安排的住处还是很不错的。

当然了,华雄也终于见到了戏忠。

和想象中的一样,戏忠身子骨并不硬朗,有些瘦削,黑眼圈也很重。双方见礼的时候,还让华雄看到了,他两只手背长了好多冻疮。

凉州的初春,对异乡人是很不友好的。

酒过三巡。

华雄便向杨阜托出了自己的打算,想请他临时帮忙处理长史的日常事务。

理由是自己即将去讨平东狼谷群盗,现在是在没有时间处理公务。并且还加了一句,只要杨阜同意,太守那边他华雄会去请示的。

杨阜微微沉吟,就应了下来,也以明日早起公干为由做别。

不过临走时,还提了一嘴,“狩元,你要去讨平贼寇,不妨和志才再叙话一会儿。他胸有韬略,或许能为你参详一番。”

华雄当然是欢迎至极。

闻言,就对着戏忠拱手做礼,口气很谦虚,“雄乃一介黔首鄙夫,才疏学浅,还请志才不吝教我。”

“不敢当,不敢当。”

戏忠也连忙拱手回礼,“华长史乃天子亲口赞誉的‘虎臣’,又以战功封侯,忠安敢班门弄斧?不过忠囊中羞涩,又好杯中之物,若是长史不介意,忠就贪饮几盏再走,哈哈哈”

好嘛,他这是答应了。

第一九七章、曲断人肠

春三月了。

黔首百姓们,也紧张的忙碌起了春耕。

今岁朝廷又加了赋税,不伺候好田亩,怕是过冬之粮都没了。

戏忠颠簸在马背上,正随着华雄往羌道而去。既是呲牙着手上的冻疮,又烦躁着大腿内侧的肌肤疼痛。中原地区少见战马,他骑马疾驰的机会可不多。

不过难受,他也死命忍着。

为了心头上的那一口气!

五日前的那夜饮宴叙话,他和华雄打了个赌!

那一夜,两人的叙话一开始还是很融洽的。就着古今各大战役的调度及胜负缘由,两人都各抒己见,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但是呢,当提到如何剿灭东狼谷群盗的时候,戏忠就有些不开心了。

他提出了各种作战意图,明明是算无遗策的计谋,却被华雄一一抛弃。

看不上眼!

然后还扔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打算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东狼谷群盗灰飞烟灭!

见了鬼!

他戏忠好歹也是在颍川,得过同郡大名士德操先生(司马徽)的教导,又和众多士人辩论过无数次征伐战术谋略,堪称年青一代的佼佼者!

怎么就想不到,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做到的谋略呢?

依旧年轻的戏忠,很不服气。

然后就慨然接受了华雄的赌约如果事情真如华雄所说,不费一兵一卒就灭了东狼谷,他戏忠答应华雄提出的一个要求!

对!

就是这么任性的,赌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输,而且心里更是一点都不怕输

好嘛,他觉得,华雄提出赌约,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效力于他当幕僚而已。

这件事,杨阜早就暗地里点过了。

平常两人叙话里,杨阜没少提华雄虽然行事有些狡诈,但对身边人很好,也是凉州罕见的豪杰!又圣眷正浓,能给他戏忠一个实现胸中所学的机会。

等等之类。

这个说法,戏忠是不反对的。

又或者是,他是心中颇有期待的。

不然的话,他来凉州干嘛?为了让手上长好几个奇痒无比的冻疮吗?

他戏忠又没有自虐的情怀!

到了羌道,他就对华雄的得羌胡之心,有点心惊。

羌道所有的羌胡部落族人,都争先恐后的想给华雄充当义从!

还有,他也终于相信了,华雄对身边人很好的说法。

大将军何进送来的鱼鳞甲,千金不易之物,华雄直接送给护羌营假司马庞德了,理由是庞德的身躯也有八尺以上,正好合身

戏忠听到这个理由,差点没从战马上跌落下去。

这也算是理由?!

他戏忠身躯也有七尺呢,怎么没见人送个七尺鱼鳞甲给他?

更令他惊诧的是,那名唤做庞德的假司马,笑了笑就直接穿戴上了,连个谢字都不说的!

就连护羌司马杜默,也就夸了句甲胄真好,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难道西凉男儿行事,都是这么没心没肺的吗?

戏忠心头泛起的,是这个念头。

随后,他就见那位假司马庞德,率领百余人跟着他与华雄,往大汉疆域外而去。

是的,大汉疆域之外!

他一开始并没有发觉。

光顾着感慨,庞德的百余人,一个个看人的眼神,都跟屠夫一样呢。等反映过来,就已经见到大汉朝树碑以示疆土所归的字样了。

“狩元,我们这是前往何处?”

他侧头,看着并肩而骑的华雄。

“呵呵,志才,你来凉州也有些时日了,对武都郡的历史可了解否?”

华雄笑容吟吟,“以前,武都郡是白马氐的栖息地,如今武都境内的氐人,都与白马氐渊源颇深。对了,他们现在叫白马羌。”

白马氐人?

白马羌?!

戏忠垂头凝眉,慢慢的思索了一阵,就心头上咯噔了下。

“唉,狩元,我知道你的意图了。”

他摇了摇头,长长叹息出声,“是想行驱虎吞狼之计吧!”

说完,不等华雄回答,他的眉毛就随风展开,“狩元,我们的赌约,你赢了。先说说吧,想让我答应你什么事?”

“哈!志才果然见微知著,一点就透!”

华雄先是赞了一声,然后有摆了摆手,“不急。事情还没有定论,不能妄说成败,等东狼谷灭了我们再说。”

还有什么好等定论的?

如今你来寻白马羌,不就是想用重归故地作为利诱,让白马羌去入境攻打东狼谷群盗么?

而且,白马羌怎么可能拒绝!

重归故地,是白马羌数百年的夙愿啊!

他们每一次羌乱都会趁机出兵,每一次都失败,又每一次都卷土从来!

以无数族人的白骨累累,和无数孤儿寡母的悲鸣,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如今华雄给了他们一丝曙光,他们会放弃吗?!

笑话!

我戏忠要是这点都没看透,平日里还胆敢辩论行伍之事?

戏忠侧头,横瞥了一眼,“怪不得杨义山说,你华狩元行事奸诈!哈哈哈”

的确,白马羌拒绝不了华雄的利诱。

当华雄让元棘亓派人,给他们说,武都长史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一部分族人回武都郡定居后,他们就一刻不耽搁的提前赶来商议的地点。

等候了华雄整整七日!

心情之急切与激动,可见一斑。

然而,华雄的到来,却让他们有些不安。

本来说好,双方各自带两百人来洽谈,结果华雄带来的人马,一个个都彪悍无比,看人的眼神如同屠夫!

好嘛,刘老儿这个人屠训练出来的宗族乡里,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而华雄呢,到了以后,并没有搭腔,而是掏出羌笛凑在了唇边。

伴着羌笛尖锐凄戾的催断人肠,响彻天地,他身后的兵马还幽幽的唱出了断人魂的词。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歌词平仄不齐!

唱腔粗鄙难听!

却让白马羌前来商议的各部落首领,满目哀伤。

其中随来的年老的部落巫祝长老,更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这群该死的匹夫,唱的是他们心声啊!

数百年了!

战败被迫徙离故地,整整数百年了!

鸿雁尚且,能南去北归!

而他们的族人,数百年里流了无数血泪,却半点回归的希望都看不到

就连部落的称呼,都从“盍稚”,变成了“羌胡”!

华雄收起了羌笛,静静的等待他们情绪稳定了些,才出声发问,“你们白马羌,想再次被称为‘白马盍稚’吗?”

第一九八章、来之不易

武都太守刘躬,急匆匆的驰马在官道上,赶往上禄县。

道路崎岖,战马颠簸,让他觉得这身老骨头都差不多要散了架。但他依旧狠狠的扬起马鞭,让战马能跑得快点。

没办法,他怕去晚了,天子会将他腰斩,并将他家人一股脑的全徙边!

理由是华雄这个胆大妄为的竖子!

竟然带着四千多骑化外白马羌青壮,正浩浩荡荡的往武都治所下辩而来!那是屡屡入寇广汉属国和武都郡的白马羌啊!

还是那么多骑!

万一要是失控,直接攻打郡内各县,朝廷还能让他这个太守继续活下去吗?!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老夫只是放了权,还没几天呢,就闹出这种令人万劫不复的事情来!

华雄竖子!

该死!

刘躬心头上愤慨无比,将华雄咒骂了无数遍。

但是呢,等遇见了华雄,被他心中那个“竖子该死”扔出三言两语后,态度就来了个三百六度转弯。

没办法,华雄扔出来的话语,每一个都让他心头狂震。

“太守,这些白马羌,是前来攻打东狼谷群盗的!”

“太守,我答应了这些白马羌,一旦灭了东狼谷,便让他们栖居在内。并且迁徙他们的家人过来,编户入籍,以后十户出一丁随军征战。”

“此外,若是他们此番表现尽心尽力,我打算去招募更多白马羌编入户籍,前去南部山区讨贼。让武都郡境内从此贼寇肃清,百姓安宁。”

好嘛,太守刘躬听了,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给激动的。

不光是为肃清武都郡内贼寇开心。

而是因为华雄那句,将化外白马羌编入户籍!

这是弥天的政绩啊!

依他多年仕途经验,只要将化外白马羌编入武都郡户籍的事情成功,天子就绝对不会吝啬虚公卿之位让他入朝!

就算天子吝啬,举大汉朝衮衮诸公都不会答应!

化外之民,前来依附,自请成为大汉子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汉朝威加四海,蛮夷思慕!

彰示着现在的天子,英明神武,贤明仁德!

昭示着他这个武都太守,施仁政,得人心,乃大汉不可多得的良吏!

说不定,后世编撰史书的史官,都会不吝给他刘躬着墨一笔,一个不小心就名留青史了呢!

名留青史啊~~~~~

我辈士人,穷其一生,所图的不就是能实现胸中所学,留下生前身后名嘛?!

这个竖子

哦,不对!!

是这个“朕之虎臣”华雄,竟然让老夫看到了青史留名的机会

太守刘躬眼睛有些发酸。

紧紧的执着华雄的手,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带着微微颤抖的语气,问道,“狩元,你真的有把握让这些桀骜的化外之民,编入户籍吗?”

不等华雄回答,又紧着加了一句,“老夫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惊吓!你务必要如实告知!你若是有八成把握七成也行,老夫现在就回去将安顿白马羌的地方划分出来。”

好嘛,华雄心中无语。

只好指天画地的赌咒发誓,让太守刘躬兴冲冲再度驰马回去下辩。

唉,这位老人家,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可真是好啊!

是的!

白马羌对华雄提出来的条件,全盘接受了。

华雄以东狼谷内可藏匿约莫两千户,群盗有近两千人为由,让白马羌一户出一丁,调遣四千兵马来战。

若能得胜,则可让他们一部分栖息在东狼谷内,一部分安置在其他县。

并且强调,东狼谷只是合作的开始。

如果他们表现让华雄满意的话,他不介意将武都郡南部山区,也划分给白马羌栖息。

当然了,代价还是有的。

编入大汉户籍是合作的基础,十户出一丁随军征战,是为了双方以后能和谐共处的保障。

都成为袍泽了嘛!

不必担心,华雄会卸磨杀驴。

此外,华雄还扔出了另一个诱惑他会请武都太守上表天子,免去白马羌五年之内的赋税!让白马羌更顺利的站稳脚跟。

堪称诚意满满。

武都太守刘躬,对此是不会反对的。

天子刘宏和衮衮诸公,当然也会明白,想让鸡源源不断的生鸡子,首先得将这只鸡养肥了的道理。更何况这只鸡,本来不是大汉朝所有。

退一万步来说,也得树立个牌坊,让其他化外羌胡思慕效仿不是?

一路再无话。

华雄引着白马羌一行到了东狼谷,赵昂也带着挑选出来的三百兵卒前来汇合。

恩,他打算是以“留二退一”的淘汰方式练兵。

对此,华雄没有说什么。

既然已经将敢死营交给他来统领了,怎么操练出精锐之徒是他的事。

身为上位者嘛,看结果就行了。

事无巨细,难免会带来掣肘,反而会让事情变糟,还讨人嫌。

姜叙也带着两百弓箭社前来了,他打算让弓箭社见识一下战场,以便日后更好调度。

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河池和故道的县尉,已经领郡兵去堵住东狼谷后面栈道,以防群盗逃窜入汉中郡了。

【注东狼谷后方的就是联云栈道,始修于汉代,西北连陈仓故道,东南接褒斜栈道,是武都联通汉中的道路之一。但受限于财力物力,如今已经失修,走不了大批兵马,猎户等身手矫捷者却可以通行。】

落下营地,华雄便让人招来白马羌的各部首领。

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们热血沸腾“白马盍稚,今日浴血重生!尔等勉之!我在此静候佳音。”

好吧,就是说怎么攻下东狼谷,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白马羌的各部首领,对此却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这个地方,就是他们以后的栖息地之一。

是想打成一片焦土,还是尽可能避免破坏群盗的房屋什么的,自己做主就更好了。

也不耽搁,各部首领就凑一起商议了下,先往东狼谷外围纵了一把火,然后趁着火势蔓延,便领兵掩攻进去。

看似有些章法,却也又毫无章法。

也让观战的姜叙,看着看着,眉毛就皱了起来。

侧头就小声对华雄来了句,“狩元,这些白马羌太心急了,恐怕会徒生不少伤亡。要不,让我去点两句?”

“不必,静观其变吧。”

华雄的语气很淡然。

而旁边拿着酒囊的戏忠,因为和这位杨阜的表兄很熟悉,就多嘴的解释了一句“伯奕,来之不易,才能令人珍惜。”

第一九九章、让人死力

对于白马羌来说,死亡一点都不可怕。

数百年前,他们战败,从武都迁徙到西顷山——勉县一带,就是以不畏死的彪悍,才能从其他种羌部落手里抢到一片土地,繁衍至今。

如今,他们更加不畏死。

又或者说,他们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死人。

因为梦圆数百年夙愿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在此战!

死亡,就当是在给先祖血祭吧。

以鲜血尸骨为这片土地添加养分,再度孕养出“白马盍稚”出来。

是啊,早一日攻下东狼谷,他们的家人就可以早一日迁徙过来。说不定,还能抓住今年春耕的尾巴呢!

因而,他们很勇猛,很急不可耐。

仅仅攻打了三天,就阵亡了近六百人。

是的,阵亡,没有伤者。

轻伤的,他们随意从衣裳扯下块布条,裹着又继续奋战。重伤的,则是奋发生命最后一丝余热与敌俱亡,或者是拖住敌人,让族人帮自己报仇。

战事之惨烈,东狼谷的群盗也接受不了。

一开始,他们还凭借着地形地利,杀敌倍于己亡,堪堪守住。

然而,在这些不顾生死的蛮夷面前,防御工事很快就被突破,阵亡就慢慢的,就变成了一比一。

是的,他们也没有伤者。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各自的父母及妻儿。

不死战,家人就得死。

是故,他们也不想再战了。

一方面,是他们的人数属于劣势,继续让死亡拉锯下去,死伤殆尽的绝对是己方。

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士气有些崩溃了。

他们终究是贼寇,是无根之萍!哪怕是这次击退白马羌,取得胜利了,也会很快灭亡。因为郡兵绝对会,趁着他们死伤惨重的时候杀来。

在这种处境下,战事的第四天清晨,就有一位贼寇,孤身出现在谷口。

求见华雄。

传达他们愿意投降的意图。

不过条件还是提了一个他们愿意被官府编入户籍,也愿意随军征战,但不能像华雄之前说的不管老弱妇孺,都贬为官奴。

对此,赵昂与姜叙觉得是可以接受的。

就连白马羌的各部首领,都眼神充满期盼的看着华雄。

没错,他们是不畏死,但能活着和妻儿一起生活,谁又想那么早就去见先祖?

不过呢,华雄侧头看着他们,淡淡的问了一句。

这句话是“我接受了他们的条件,你们愿意和他们分享东狼谷的土地吗?”

是啊,接受群盗投降了,东狼谷的土地,还会变成他们白马盍稚独占的栖息地吗?

白马羌的各部首领,当即就让眼睛再度充血,气势如虹的带领族人开始新一天的死亡盛宴。

至于那么孤身前来的贼寇,华雄就挥了个手,“滚。”

战事持续到第十日,白马羌战死了一千两百余人。

而东狼谷群盗,也有千余人伏尸于地。

发源于东狼谷的沮水,也不断有双方人马的尸首,顺流给飘浮出来。

让窦茂看得,心有戚戚焉。

他是三日前,被他的阿父,青衣盍稚的首领派来的。

既是来观望战事,也是来给华雄示好,证明自己部落没有和东狼谷群盗勾搭。哪怕是之前有勾搭,现在也要证明已经断了。

只不过,他的到来并不受欢迎。

准确的来说,他被白马羌诸部首领给鄙夷了。

氐人,自古以来善养马,也是以马为部落图腾。什么河池盍稚,什么狗屁的青衣,应该叫青马盍稚才对!

现在竟然连称呼都改了?

呸!

一群忘记先祖荣耀的败类!

耻与同为盍稚!

这样的鄙夷,让窦茂也心有不安。

既是觉得,这些悍不畏死的白马羌,成了自己部落的邻居,以后恐怕双方摩擦事端就多了。也在是担忧,如果华雄让这些白马羌攻打他们部落,估计白马羌也不会拒绝吧?

唉,回去后,还是好好劝阿父一番。

早点做出决策,让青衣盍稚部落,能安稳的继续在河池繁衍生息。

窦茂心有所悟。

还不忘给自己的身后,一位部曲点了点头。

恩,这位是三日前才临时充当部曲的,也是氐人。只不过是他姓秦,来自于沮县。

华雄并没有留意窦茂的心思转变。

他现在正捏着下巴,看着眼前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叩首如杵药,满脸都是血。

东狼谷群盗,又一次派人来投降了。来的还是群盗首领的长子,也表示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只求华雄让白马羌停止攻击。

没办法,他们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如果白马羌再攻击数日,他们的妇孺就要面对刀刃加身了。

这次,白马羌的各部首领,没等华雄发话,就直接行了个礼,急匆匆的转身去召集族人继续再战。

他们不想东狼谷的土地,还有别人和他们分享。

却不想,华雄却是出声留住了他们,“此战可以结束了。你们派人回去,将家小都迁过来吧。记得听从太守僚佐的安排,沿路不要闹出乱子。”

“华长史,我们有言在先的。”

白马羌各部首领一听就急了,连忙出声,“东狼谷太小了,容不下其他人。”

“呵呵,莫急,我话还没说完。”

华雄摆了摆手,出声安慰,“东狼谷都给你们,够迁徙两千户进来栖居。你们另外两千户族人,会安置在下辩县的上方山地。至于这些贼寇的家属,我会迁徙走的。”

“多谢长史!”

顿时,各部首领大喜过望,大礼而拜,“长史放心,我们的族人不会闹事的。还有,一旦我们安置好,就以之前的约定,十户出一丁跟随长史征战,百死不辞!”

“好。”

向前一步,将各部首领一一扶起,华雄又指着姜叙对他们说道,“赶紧派人回去吧,看能不能赶上今岁的春耕。还有,你们随征的族人,以后就由他统领。”

四千户,十户出一丁。

姜叙一下子就有了四百麾下。

对此,他眼神闪烁了下,看白马羌各部首领离去后,就靠过来,“狩元,我主事训练弓箭社,如果再统领这些人马,恐怕不妥。”

“无碍。我回去了,就给太守说声。”

华雄笑了笑,拍着他的背部,“对了,你把从西县带来的那些头目,也列个名录给我,弓箭社交给他们打理吧。”

随即,不等姜叙回答,又指着赵昂说,“伟章封侯了,伯奕你不想在沙场上搏个爵位?”

征战觅封侯?

姜叙眉毛挑了挑,不再说话,只是让嘴角微微翘起。

而旁边的依旧拿着酒囊的戏忠,则是眼眸里的精光,微微一闪即逝。

颍川自古文风浓厚,人才济济。

他生于斯,受学于斯,涉猎的不仅仅是征伐谋略之道。

因而,他的感触还有一点华雄,能让人为之死力!

第二零零章、德之贼也

战后处置,往往比战时更繁琐。

白马羌的四千户编籍,是武都太守忙活的事。

而东狼谷群盗家属的两千余户,全部贬为军奴后,则是华雄的处置范围。

他想了想,就将之迁徙到羌道安置屯田。

那边也是杜痞子的护羌营驻扎地,以及王灵组建义从的地方。本是羌道和临洮的分界处,河谷密布,土壤肥沃。只不过是以前常被白马羌骚扰,才一直荒无人烟。

如今白马羌有一部分被迁入武都,其他人也眼巴巴的等着下一次合作,好重归故地,自然也不会生事端的心思。

恩,是行军屯。

不仅所出产全部归军方所有,还以军法约束。

逃一人,斩全户;逃一户,斩一亭。

以此类推。

屯田期满十年后,方可罪赎为民,授屯田之地的田亩,再度编入武都户籍。

而残余的群盗,扣去伤残不能再从军的后,还有七百余人。

华雄将他们整编为“乞活营”,全扔给了护羌营当前驱。

乞活,顾名思义,就是在战场上搏出一条活路。

随军而征,斩首一级,赦免旧罪。调入护羌营充任兵卒,并可积累功勋升迁授军职。后续斩获,则是可以功恩荫家人赎身。

斩获一级,赎一人,童叟无欺。

好吧,听起来,有点类似于秦朝的制度。

这是戏忠提出的建议。

要给这些群盗留个盼头,免得他们被压迫久了,会聚众反抗。

华雄想了想,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就依言而行了。

然后扭头对赵昂吩咐,“伟章,你的本部兵马敢死营留下,筑京观!日后就在此地,落营操练吧。”



华雄的话语刚落,在场的无论赵昂姜叙,还是戏忠,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要筑京观啊!

京者,高丘也;观者,阙型也。

古之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也。

说白了,就是收集所有死去的贼寇尸体,用土垒起来成为一个高大的丘坟!

当年讨伐黄巾时,皇甫嵩与巨鹿太守郭典攻克下曲阳,就俘杀十余万人,将尸骨筑成了京观。

既是炫耀讨贼武功,也是威慑后来者。

华雄的心思不用说,肯定是后者。

威慑贼寇,以及武都境内没有被编入户籍的氐人部落。

只是如此一来,华雄以后会被一些人暗地里抵制。

无他,东狼谷群盗能在郡内横行那么久,说没有和当地豪强大户以及一些小吏有利益纠葛,鬼都不信!

对此,众人都隐晦的劝了一嘴。

“事急从权。”

华雄摇了摇头,还是坚持了己见,“南部山区的贼寇,比东狼谷群盗更棘手。就先在此树立威名,敲山震虎吧。”



众人默然。

他们都知道了华雄的意图。

南部山区占了小半个武都郡,却一直游离于官府之外,其中就是多方势力纵容的结果。比如世家豪强们在那边隐匿户口放牧牛羊;官吏与贼寇勾搭成奸,在那边道路设置关卡收过路费等等。当然还有一些羌、氐小群落栖息其中。

堪称龙鱼混杂。

这种地方,是不适合暴力铲除的。

一方面是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让武都郡内暗流涌动;另一方面,则是华雄不想让白马羌占据整个山区,以后坐大了留下后患。

肃清贼寇让境内安宁嘛,拆了东墙补西墙算什么事!

最好的做法,就是威逼他们自动前来找华雄洽谈,各自退一步,商议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

带着这样的想法,将战后之事分配完了以后,华雄便往下辩县而去。

想找太守刘躬聊聊,关于在永和五年(140年)前废掉的县平乐道,能否上表朝廷再度设置。

【注平乐道是西汉在西北设置的“十三氐道”之一,位于西汉水的南岸(上禄县正下方),是武都郡唯一在南部山区的行政县。】

却不想,一脸憔悴的太守刘躬,看到他归来,不等他说话,就直接扔出来了一句“狩元,你要让白马羌去剿灭南部山区贼寇之事,暂且缓缓!”

嗯?

华雄扬了扬眉毛,有些疑惑。

“唉,贪多嚼不烂。”

太守刘躬见状,深深叹息了声,便挥手让官署内的小吏下去,“狩元,如今一下子就有四千户白马羌迁徙入境,老夫安置也需要时间。这些化外之民,本来就不习礼仪,若是安置有不妥当之处,怕是会闹出事端来。”

“太守所言极是。”

先颔首恭敬出声,华雄又加了一句,“不过太守也无需担忧,我再去会见那些白马羌首领,让他们约束好自个族人。”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太守刘躬抚须而笑,“你这几月就不要动刀兵了,让郡兵配合将这些白马羌全部编籍落户之事,等老夫上表朝廷后,再做其他打算。”

上表朝廷?

刚好!

华雄先应下会让郡兵配合后,就将想请朝廷复置平乐道之议提了。

但是呢,太守刘躬一听,脸上就露出为难之色来。

也让等候答复的华雄看得真切。

心想,难道是太守担心,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不会答应大费钱粮复置平乐道?又或者是,担心朝廷答应了,会让武都郡自己筹备钱粮修筑城池?

微微思虑后,便开口询问,“太守,是否在担忧朝廷不允?”

“不是这个。”

太守刘躬摆了摆手,执着华雄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狩元啊,你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也要先将根基打稳了,再去走下一步。比如,将化外之民编籍入户是好事,但引发混乱,就成了坏事了。”

叮嘱完,看到华雄依然是不解的微微凝眉,他又深深的叹了口气,“唉,狩元,你回来之前,郡里就有不少大族前来拜会过老夫了。”

原来如此!

顿时,华雄恍然大悟。

他筑京观的威慑很成功,还成功得过分了。

让郡内在南部山区有利益的豪强大户,人人自危,群起跑来找刘躬,半是求情半是威胁如果南部山区也被屠,他们就只好鱼死网破了。

比如派出奴仆僮客,去骚扰在编籍落户的白马羌。

激发民变!

让太守刘躬的功绩,变成败笔!

第二零一章、他乡之鬼

官署内很寂静。

在太守刘躬隐晦的讲述缘由后,华雄就沉默了好久。

也让刘躬有些难堪,以及紧张。

难堪,是觉得老脸无光。

灭掉武都境内贼寇,是他自己要求华雄去做的。结果呢,华雄尽心尽力的,想出了可行之法,要去实施了,他却又来反口劝止。

以太守之尊,出尔反尔!

老脸没地搁啊

而紧张,则是华雄的年纪。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嘛,本来就是冲动的代名词。

尤其是像华雄这种少年得志,手掌兵权的人,一旦冲动了,那做出来的事情就大发了。

比如不妥协郡内豪强大户的劝说,执意要率领兵马去讨贼!

武都郡内不得乱成一锅粥?

到了那个时候,第一个倒霉的,不就是他这个为天子牧民的太守嘛!

太守刘躬思来想去,还是按捺不住,又开口劝了一句,“狩元,南部山区贼寇之事,让老夫来协调处理吧。复置平乐道之事,就不提了。不过,老夫会让那些大族给出一个交代的,定然不会耽误你练兵之事。”

好嘛,他这是放低姿态了。

毕竟华雄受天子盛眷,也是可以私自偷摸着上表朝廷的

不过呢,如果他知道,此刻华雄的心中所想,估计会想抽刀子砍人。

因为华雄心头泛起的是这个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是的,他的沉默,并不是在心意不平。

对于南部山区的贼寇,太守刘躬一开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行了。

虽然他手掌兵马,以讨贼安民的大义,真的裹挟白马羌去将南部山区给平了,太守也没理由阻止他。

但,以激烈的手段,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一意孤行,和太守以及郡内大族的关系都闹僵了,以后他想做些什么的话,岂不是处处掣肘寸步难行?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为人行事,有时候,就得难得糊涂。

但是呢,该装姿态的时候,还得装一下的。不然,还怎么讨好处呢?

“太守既然吩咐,雄自然从命。”

华雄颔首而应,马上的,就话锋一转,“不过太守,雄也有些为难之处,还请太守决断。”



太守刘躬轻出了一口气。

终于将心头上大石卸下,也让满脸的沟壑纵横,瞬息间怒放,“不知狩元有何为难之处?但说无妨,老夫若是力所能及的,自当尽力周全!”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嘛。

别人都让了一步,自己也得回报几分。

“谢太守。”

华雄拱了拱手,然后就心中所想托出。

其一,是将姜叙卸下弓箭社职责,转去率领白马羌族人之事。

这点太守刘躬无需考虑,大手一挥就准了。

其二,是以武都郡内征伐之兵不足,难以完成天子让他操练兵马,日后去讨伐叛军为由,想再招些白马羌进入武都郡编籍落户,以便征兵。

安置的地方,想放在南部山区,依着西汉水的平乐道城池旧址。

不多,两千户就行。

对此,太守刘躬沉吟了一会儿,也点下了脑袋。

他到底是一郡太守呢!

那些豪强大户,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

要是安置两千户的地方,郡内豪族都不舍得让出来,那就让华雄去灭了得了!

“多谢太守。”

华雄笑容吟吟的,再次行礼,“雄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想让太守割爱,将郡从事李俊暂归我麾下。”



太守刘躬闻言,脸色就是一顿。

狐疑的盯着华雄好一会儿,才徐徐出声,“狩元,李从事的家族,是武都郡内最有名望的大族。父祖历代都任职郡内,你该不会是心意难平,想刻意为难吧?”

“不是,太守误会了,雄岂能做此小人之举!”

华雄连忙摆手,解释道,“想必太守也知道,李从事家学渊博。雄刚好有修缮甲衣之难,日后还要率军征伐,便想着能不能让李从事帮衬一二。”

“恩”

长长一个鼻音,太守刘躬合目而思。

华雄也不催促,静静的等着。

“也罢。”

好一会儿,太守刘躬才睁开眼,“你也是为国效力,尽职之事。不过,狩元啊,李从事家族对郡内多有善举,乃郡中大族之望也。他若是不愿意,你可不能强求啊。”

“那是自然!雄多谢太守成全。”

华雄大喜,连声承诺。

两人又再度叙话了一会儿,便作别而去。

出了太守府,华雄心中畅快,昂头向天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又见天色也近黄昏,便让部曲前去沽酒置肉,打算夜里独酌一番,放松下身心的疲惫。

从来到武都郡任职后,他每天不是颠簸在马背上,就是人前人后的权衡利益。

说不累,那是不可能的。

《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如今所有事情告一段落了,也该松懈松懈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结一番近期的得失,让后续行事更加顺利些。

想法是很好的。

可惜,不能如愿。

华雄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就见戏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还在忙活着收拾出个床铺。

看来,他是要住进来。

见到华雄了,也不客气,直接就笑着说,“狩元,义山那边,房屋太逼仄了。我就搬过来与你作伴,你不反对吧?”

你都搬过来了,我还能反对吗?

怪不得你当初能来凉州呢!原来这行事,和我等粗鄙的边陲之人无异。

【《荀彧别传》记载戏志才与郭嘉,有负俗之讥。意思就是这两个人行事,与当时道德标准不谐,被讥议。】

“志才能来,正好让雄有夜谈之伴,安能不喜?”

华雄哈哈一笑,朗声回答,又接过部曲手中的酒肉,“正好我沽酒置肉而归,志才同饮之!”

“哈,甚好!”

戏忠面露喜色,击掌而笑,“我就知道,来了狩元这边,定然不乏杯中之物!”

两人坐下,酒饱肉足。

戏忠就露出了满脸严肃,问道“狩元,你现在可说当日赌约,想让我答应你何事否?”

“可以。”

闻言,华雄也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看着戏忠的眼睛。

“志才,我所说之事,恐怕你难以做到。是故,我就提另外一件事你还是回颍川乡里吧,莫做了他乡之鬼。”

第二零二章、君何志邪

却说华雄说不愿见戏忠变成他乡之鬼后,饮宴上就陷入了沉默。

戏忠先是一脸的愕然。

继而,就捏着胡须陷入自己思绪中。

他是真没想到,两人的赌约,华雄让他答应的事,竟然是劝他回乡里颍川。

以他的聪颖,当然明白华雄口中他乡之鬼是指什么。

凉州的苦寒气候,对人太不友好了。

他去年冬天随着杨阜到来,就觉得严冬里的朔风,犹如刀子一样刺骨。也亲眼见到,大雪连绵的日子里,不光有牛羊冻死,也有身体虚弱的老人与儿童被老天带走。

而他戏忠,身体也很羸弱。

贪杯忘食是一方面,早些年在颍川的时候和友朋放荡不羁也是一方面。

如今年不满三旬,血气方刚,还能熬得住朔风的侵袭。然而,待在凉州时日久了,随着年齿上涨,说不定还真客死异乡,做了他乡之鬼!

是故,他心里也泛起了感动。

这个华雄,相识不久,就真真切切的为他着想。

费尽心思与他达成赌约,不是为了让自己助力他积攒仕途功勋,而只是让自己好好活着。



这难道也是看似没心没肺的西凉男儿,的另外一面吗?

或许吧。

别人,不知道。

至少华雄,是这样的人。

能遇如此友朋,我戏忠何其幸也!

心头上深深的感慨叹息,戏忠伸手给自己斟了一盏,对华雄邀杯,笑道,“忠也是七尺男儿,狩元莫要小窥于我,尚未说明何事,就觉得我难以做到。”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也有了些西凉男儿的作风习惯了表情的风轻云淡,言辞的避重就轻,只是偷偷将真情实感藏在心中深处,待他日有机会报答。

“嘿!”

华雄也举盏而应,戏谑的挑眉笑了笑,“志才能戒饮否?”

“有何不可!”

戏忠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后,便酒盏重重敲在桌几上,言语掷地有声,“我戏忠今日后,便不碰此物了!”



这次,轮到华雄有些愕然了。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将戏谑的表情收起。

微微沉吟过后,才开口解释一番“志才,我知你胸有韬略,本想请你暂且担任幕僚,为我他日征伐出谋划策,共襄国难。但又见你身体羸弱,在凉州征战又经常要卧雪嚼冰,怕你熬不过,所以劝你归乡里。”

说完,看戏忠表情似笑非笑。

就也笑了下,又继续开口说道,“想必志才心中也有定论,雄就不作态了。志才以后每天练习下剑术吧,不求上阵杀敌,只为强身健体。酒的话,还是要饮些的,苦寒之时,也好暖和身体。”

“好!”

戏忠颔首,语气很严肃,“我以后就爱惜身躯,少些放荡。也好早日随军征战,学那赵伟章搏个爵位,告慰宗祖。”

不过呢,他话毕后,不等华雄开口,又紧着加了句。

“恩,不知狩元,日后是如何打算?”

好嘛,这是隐晦的问及了,华雄的志向。

也不奇怪。

这个年代,但凡有才学有大志的人,都不会轻易许身于人。

【注大汉朝期间,风气类似于二元君主制。天子是天下共主,所有人都效忠。其他封疆大吏如州牧太守等,是知遇之恩的“君”,也普遍被门下掾效忠。常有知遇之“君”死去,门下掾为其守孝的事例。如公孙瓒开始扬名大汉的事例,就是乔装为士兵,护送被发配的太守前往交州日南。】

“我的打算?”

华雄挑了挑眉毛。

戏忠接过腔,目光炯炯,“对,你华狩元,此生何志?”

“这个问题,盖太守和阎先生都问过我。”

华雄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悠悠,“我给盖太守的答案,是想让身边人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不沦为羌乱马蹄下的尸骨。给阎先生的说法,则是奋发图强,步步为营,不负此生男儿之身。”

说道这里,华雄就盯着了戏忠的眼睛,一字一顿。

“今日,志才你也问我,我的答案有两个。”

“其一,是今年之内,当厉兵秣马前去讨伐叛乱,为自己以及身边人搏出一个前程!”

“其二,是以后数年,我不想再因钱粮而受制于人。志才你是知道的,凉州不缺兵卒,西县产盐,但征战还需要铁,还有粮秣!”

“志向,就先是这样吧,如果这两个都无法做到,再说其他也枉然。”

“夜了,早点歇息。”

华雄根本没有给戏忠开口的机会,一番话语说完,就起身归入屋内歇息,结束了此次夜谈。

也让戏忠凝眉锁目,满脸的穆然。

不是觉得华雄言之不尽。

相反,他已经听出来了,华雄的志向。

准确来说,是野心!

兵,是立足之本。

盐巴,就是钱。

再加上铁和粮,就是雄踞一方的资本足食足兵!

而且铁和粮秣,是西凉无法满足的。

因而,华雄的第二个答案,就是在说,等征伐叛军积累功勋让天子加重他的权柄后,就会筹划着将汉中郡纳入囊中!

就算是不能名正言顺的执掌,也有让汉中郡唯他华雄马首是瞻。

到了那个时候,他华雄能供得起数万兵卒的粮秣和甲兵,想做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毕竟,有些答案,不到盖棺定论那天,都是无法给出来的。

又或者说,有些事情,是随着天下大势而变幻的。

天下之大,人如蝼蚁,安能尽如愿邪?

戏忠沉思了好久。

细细的算了下,华雄如今明里暗里的实力。

如羌道的义从、护羌营、白马氐人、敢死营、乞活营、当暗子的华车部落、西县及武都的弓箭社,还有临洮张都尉的屯田养兵,等等。

越算,越心惊。

大汉朝在西凉威望仅存的地方,竟然每一处,都是华雄的心腹或志同道合者在掌兵权!

说不定过些日子,在东狼谷京观的威慑下,武都郡内如河池、沮县等地的氐人部落,也会前来表露臣服之意。



想到这里,戏忠如同牙疼了一样,忍不住倒吸抽气。

也习惯性的,伸手去拿酒囊。

只是手上传来牛皮缝制的粗糙感,让他的动作就是一顿,心有所悟。

谁不向往,贵胄之家的钟鼎玉食?

边陲之徒也好,他这个落魄寒门士子也罢。

又有何不同!

他也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返屋歇下。

罢了,不饮了。

明日还要早起练剑术,强身健体。

恩,日后也少饮了吧。

第二零三章、西方之墨

翌日,五更。

天际尚未露白之时,戏忠便起身漱口洗脸,拿着佩剑在院子里舞了起来。

动作有些僵硬,体力也有些不支。

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依然在坚持着。

华雄也起身了,看到这一幕就笑了笑,挥手招来个部曲,吩咐他以后就跟在戏忠身边,便出门而去。

戏忠没有理会。

练了小半个时辰,才归去洗去一身汗水,出门往长史官署而来。

官署里,还是杨阜在代为处理事务。

见到他独自过来了,眉毛就扬了起来,面露询问之意。

戏忠走过来,将杨阜案几前的案牍取了些,笑容吟吟的解释,“囊中羞涩,只好先给狩元当幕僚,以供食宿之需。”

“甚好。”

杨阜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也按住了他的手,“这些案牍,尽是琐碎。汉中的上庸申家,来人到了下辩城内商议战马换取粮秣之事,志才若是有空,不妨代我去见见。恩,汉中的铁官也让人送来铁矿石,狩元已经去处理了。”

“也好!”

戏忠颔首而笑,拱了手便离去。

战马换取粮秣,这是华雄日后征战的重中之重,非腹心不能去参与的。

而且,经过昨夜里的叙话,戏忠觉得自己,还应该多加一层心思。比如现在华雄和上庸申家是各得所需,日后是不是可以让申家变成主动效力呢?

对此,华雄是不知道的。

他正驻马看着,汉中郡从事带着战马离去的背影,满心发愁。

愁钱粮。

是的,他困顿无比。

或者说,是武都郡如今的库存,老鼠看见了,都得同情的抹一把辛酸泪。

杜痞子重组护羌营,赵昂的敢死营,都是吃钱粮不带吐骨头的。

而灭了东狼谷群盗,物资倒是缴获了一些。但将他们迁徙到羌道那边安置军屯,花费也不少,不但没有剩余,还搭进去了不少。

而且,太守刘躬正焦头烂额的,忙碌安置白马羌编籍落户。

让四千户安居乐业,配备房屋、农具等什么的,花费都不是小数目。

为此,太守刘躬将库存给抽调干净,还不忘派人给他说了句近期不要搞七搞八的,武都郡没钱粮折腾!要折腾,自己筹钱粮去!

好嘛

华雄觉得自己很无奈。

明明是尽职的为国效力,却还要操心着自筹钱粮。

比如,白马羌安顿好了,就到了姜叙操练四百兵卒的时候,所需粮秣军械怎么办?

还有,现在铁矿石弄来了,招募铁匠设置军械署,钱粮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后,他便去了封书信给西县阎忠,让他请本家阎家主代为出面,找西县大户们筹一些钱粮弄过来先应急,日后再加上利息归还。

至于西县的盐巴利润,华雄早就用上了。

他用来交易矿石的战马,就是用盐巴和羌道的部落换的。

而白马羌的各部首领,他也跑去见一次。

白马羌善于养马,他们在西顷山-勉县那边的牧场就养了不少。

华雄的意思,是让他们将部落里多余的战马拿出来,交给官府代为交易,为他们换取粮秣及其他生活所需。

当然了,价格肯定是以凉州标准定的。

毕竟是在凉州境内嘛。

只是华雄让上庸申家,将战马弄去荆州贩卖,中间的巨大差额,是白马羌无法想象的。

对此,他们还感恩戴德。

觉得华雄,为了让他们顺利定居故地,是操碎了心。

唉,淳朴的人儿啊。

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完,华雄也终于有时间,来琢磨找郡从事李俊的事。

李俊,出身于下辩李家。

其家族世代积善行德,也世代有人在郡中任职,在郡内威望很高。

他的阿父,就是任职府丞功曹的李昊,曾和太守李翕一起定策修筑西峡道,被百姓刻碑《西狭颂》传颂。

其实,李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收留了西秦墨家的传承。

是的,墨家!

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墨家是当世显学,有“不入于儒,即入于墨”之说。

只是后来墨家分裂,形成相里氏之墨(秦)、相夫氏之墨(齐)和邓陵氏之墨(楚)三派,相互攻讦,认为对方是“别墨”。

【注1《庄子·天下篇》有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

【注2《韩非子·显学》记载,“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

在秦穆公时期,注重实际器械研究的西方之墨(相里氏一派),就在秦国得到了重用。其尚贤、尚同、非攻、军事思想和技术,都对秦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助力秦国强大。

后来,实力膨胀的秦国,和理想化的墨家思想渐行渐远。

在战国后期,秦国成为穷兵黩武的军事强国后,墨家便逐步退出视线。

秦始皇一统四海后,无法容忍国内存在着,墨家这样一个纪律严明、具有军事性质的强大组织,西秦之墨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而下辩李家,当年就收留了一些墨家弟子,传承至今。

两者发展至今,颇有相互依存的关系。

李家出仕为官,为墨家提供庇护,以及提供钱粮让他们继续研制器械等。

而墨家的技术,也反哺着李家,让李家威望成为郡中第一。

华雄特地找太守刘躬,将李俊暂时调入自己麾下,就是想着能不能通过这层关系,让墨家也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想法很好。

想成事,却很难。

毕竟墨家传承的思想,和华雄这种征战沙场的屠夫,绝对是相悖而行的。

而且,还不能强求,或者以死惧之。

墨守成规嘛。

墨者的信念顽固和不畏生死,都是众所皆知的。

怎么让墨者心甘情愿的,助我一臂之力呢?

刚和白马羌诸部首领会面完,正马蹄缓缓返回的华雄,暗自思索着。

四月中旬了,春耕早就完毕。

各村落的黔首百姓们,也开始犒劳自家或者宗族合用的耕牛,牵着饮水吃草,以及刷身等,场面颇为温馨。

华雄看着看着,嘴角也微翘。

然后脑海里,就有一丝亮光闪过。

当即,连忙扬鞭驰马,急匆匆回到长史官署,就唤过来名书佐,“你去寻李从事,就说我有事,请他来官署内一叙。”

第二零四章、天下匈匈

被小吏告知华雄有请,李俊一点都不惊讶。

在十数日前,太守刘躬就给他提过,华雄点名道姓的想暂时调用他。

他也知道,华雄找他,就是为了墨家传承。

上一次,华雄就提了一嘴,说他家学渊博想来拜访。那时候,他便和家中长辈与墨者们都商议过,得出的结论是静观其变。

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可以配合一二。

若是对方蛮横无理,强行逼迫自己就范,那就鱼死网破吧。

他下辩李家,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俊也在暗中思绪接下来的应对言辞。等进了长史官署,却见华雄正俯首案几上,仿佛在描画着什么,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

轻咳一声,便拱手出声,“下官俊,见过长史。”

“原来是李从事到了,请入座。”

华雄抬起头,就放下手中之笔,露出笑容来,“李从事想必已经知道,我向太守请暂调你协助修缮甲兵之事了吧?”

“下官已知。”

李俊颔首,语气依旧不卑不亢,“不知长史想让俊如何配合?”

“军械署已经在筹备,我向请李从事主事,不知可否?”

华雄说道这里,顿了顿,又加了句,“听闻李从事家中,有熟谙器械打造之人,还请李从事代我延请,为甲兵打造助力一二。”

李俊闻言,便垂下脑袋,思虑了一会儿,才拱手作答。

“下官愿意接受长史差遣,主事军械署。不过,我家中熟谙技艺之人,乃长辈之友朋,俊不敢擅专。只能为长史传达延请之意。”

好嘛,这算是委婉的拒绝了。

“那就劳烦李从事了。”

却不料,华雄依旧笑吟吟的,“对了,李从事顺便帮我带句话,给你家长辈的友朋。”

嗯?

我的拒绝还不明显吗?

李俊微微扬眉,只好出声说道,“愿闻其详。”

华雄默默地看了他一阵,才声音徐徐“以强凌弱,以众暴寡,乃不义之战也。如今西凉叛军如云,席卷百姓,残害忠德。我身为武都长史,修缮甲兵保境安民,不知此举与墨者的‘非攻’谙合否?”

此问,诛心!

直接就强词夺理的指责,如果墨者没有出来帮他修缮甲兵,就是违背了“非攻”的理念!

当即,李俊脸上,就有一丝愠色泛起。

语气也不再客气,直接拱手作别,“好,下官一定长史转达!”

“李从事莫急着离去。”

华雄再度出声,并挥手让他前来案几前,“李从事将此图也一并带回去吧。”

强忍着心中不快,李俊趋步过来,拿起了帛布一看,眼睛就眯了起来。

这个,画的是犁?

但细节之处,却又和犁不同。

李俊目光有些讶然。

刚想询问,耳边就已经传来华雄的解释,“此物也是犁。不过,与如今的犁不同,此犁的辕是曲的。耕田之时,只需一头耕牛,并且可以掉转自如。”

【注汉代是直辕犁,有双辕和单辕之分,二牛抬扛式耕作。华雄说的是曲辕犁。】

看到李俊侧头凝听,华雄又笑了笑,继续说道。

“李从事,你拿回去后,若是家中墨者对此有不解之处,可让他来我住处,我定会一一解答。对了,李从事知道掖庭令毕岚所做之翻车否?其设机车,以人力或畜力引水。我有一思,无需人力畜力,便可引水灌溉田亩,墨者若想知如何运作,一并来询就是。”

【注掖庭令毕岚做的翻车,是龙骨水车。】



这次,李俊心头的愠意,已经消逝不见。

而是化成了一句感慨他家中的墨者,怕是逃不出华雄的手掌了。

没办法,奇淫技巧,本来就西方之墨的擅长之处。改善器械的研究,也是他们终其一生的求索。

华雄投其所好,以巧思妙技诱之,墨者又怎么不好奇?

怎么不被利用!

唉,罢了。

此子年纪轻轻,便掌一郡兵马,绝非轻易相与之辈。

只要不涉及与墨家理念冲突之事,就行个方便吧,免得日后招来祸事。

心念转了好几道弯,李俊将帛布收入衣袖内,再次拱手作别,“华长史之话,下官一定原话转告,先行告退。”

“好,有劳。”

华雄起身,亲自送了出去。

然后呢,日暮时分,归到住处,他就发现有几位粗布麻衣,脚踏草鞋的人已经在等候。

墨者的拜访,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的到来,也意味着,华雄终于初步完成了,对武都郡的布局。

兵马的组建、钱粮的筹备,还有军械的打造,全部如火如荼的开始蓄力!

地利已有,人和也备,只待天时!

静候一飞冲天的时机!

有时候呢,老天对愿意努力的人,是很慷慨的。

在华雄努力绸缪,准备乘势而起的时候,其他人就送来了“天时”。

其一,是凉州叛军们。

在去年冬季,马腾向王国与韩遂要的承诺,开始兑现了。

仲夏五月,他们就召集各大种羌部落,往右扶风的汧县及汉阳郡的冀县聚集。打算兵分两路,分别从汧县进攻雍县,和从渭河谷道进军陈仓。

还分出了不少兵马,从北地郡骚扰左冯翊。

关中三辅,战云再次密布。

其二,则是天子在闹心之下,又有了新的举措。

是的,如今的大汉朝,又一次叛乱烽起。

春二月,白波贼郭太起兵,北攻太原郡,南扰河东郡。春三月,并州刺史张懿被休屠各胡攻杀;忠于朝廷的南匈奴单于被国人攻杀。夏四月,汝南郡葛陂黄巾军再起,攻没各县。

官职为太常的刘焉上表,以天下兵寇不息,建议改刺史为州牧。

天子准之。

【注刺史是监察;州牧是掌一州军政大权。】

从此,天下各州的州牧,自决一方,与诸侯无异。

此外,征伐幽州张纯的军队已经进军了。

骑都尉公孙瓒就统领了其中一支兵马;平原相刘子平也统领一支。刘子平素知刘备武勇,就表请为从事,同去讨叛。

【注刘备最初以勇武扬名。(据说刘备的顾应法和马超的出手法,都被尊为五大剑术之一。待大神考。)】

而且天子诏令,征召天下有将略者入朝。

家中世代两千石,又在边陲之地任职多年的盖勋,也被征召之内。

刚好这时,武都太守的上表到了雒阳。

第二零五章、饯行西县

太守刘躬的上表,让天子刘宏龙颜大悦。

首先,士人出身的老官僚,文墨笔力就是非同一般。

他将白马羌的编籍落户,全都堆在大汉朝的威加四海和天子的圣明上,趁机引经据典的吹嘘好多古之圣王如何如何。

还送来了五百匹战马,说是白马羌上贡朝廷的。

事实上,这些战马,是白马羌各部首领给他自己的谢礼。报答他的尽心尽力,在入籍时候送了不少农具以及其他生活用品。

其次,则是一番表态,他在急天子所急。

还很识趣的表示钱粮之事自己解决,不敢让朝廷为难。

说什么武都郡虽然困顿,又安置了这些白马羌,库存已经消耗殆尽。但他一定殚精竭虑,不会耽误了天子让华雄操练兵马的所需。更不会私下复调民力,免得激起民变什么的。

当然了,华雄的功劳,他也重重的提了一笔。

比如这些白马羌,是华雄不顾安危,亲自前去境外招来的。

比如到任月余就灭了东狼谷群盗,让关中-蜀中商路的商贾如缕,境内氐人噤若寒蝉,黔首百姓安居乐业。

等等。

天子看完了,不高兴才怪!

如今各州郡平叛云起,都在伸手找他要钱粮,这个太守竟然不伸手!

那可是在籍户口就两万的武都郡啊,能有多少赋税?

良吏啊!

知朕艰难的诚臣啊!

天子感慨无比,当即就下令传阅给朝中衮衮诸公,也让朝堂上响起了一片歌颂大汉威武和天子功德的声音。

然后呢,头痛无比的流程就来了。

有功必赏!

太守刘躬就算了,资历足够,任事勤勉,此番有功升迁也是应该的。

但是华雄呢?

年初才升迁,现在又来一次?

但是不升

先不说天子那关能不能过去,招化外之民来归附,这种大功不赏,他们这些重臣不得被天下人戳了脊梁骨?

闹心!

唯独一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是曹嵩。

他的太尉之职,四月的时候就被免掉了,这种事他也就可以不参合了。

是故,他也目视了自家长子,警告他不要开口。

恩,他长子曹操,如今是议郎。

而且,据天子最近广招天下有将略的人入朝,他长子曹操有将略,恐怕马上就被授予重职了,这个时候进来参合,岂不是临门一脚被踢出去?

何必呢!

不过呢,他这番心思都白费了。

正当衮衮诸公头疼的时候,又有紧急军情传到了朝堂上。

益州反了!

益州刺史卻俭因为贪赃枉法,大肆敛财,激起了民愤。

益州有百姓马相、赵祗等于绵竹起兵,自称黄巾,杀了刺史卻俭。一月之间,就攻下了三郡之地,聚众数万人,马相自称天子!

这个军情,让天子一脸的戾气。

本来,朝中对卻俭的贪赃枉法已经有耳闻,也做出了举措。

以宗室刘焉为监军使者,封为阳城侯,领益州牧,前往益州逮捕郗俭,整饬吏治。

【注刘焉见天下大乱,朝中乱象不休,想求交州牧避祸。侍中广汉董扶与他交情莫逆,私谓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刘焉得言,生异志,改求益州牧。】

但刘焉还没出发几天呢!

才走出司隶、堪堪抵达荆州地界呢,益州叛乱的消息就传来了!

盛怒之下,天子也没有了和朝中诸公扯皮的心情,直接独断乾坤

以华雄能得羌胡之心,可卫边陲为由,加官职,行护羌校尉。

领武都长史如故,守疆安民,不可让益州叛军涌入武都。并勒令华雄加紧时间操练兵马,以备和朝廷征伐凉州或益州叛军同驱。

昭告天下,嘉奖武都太守刘躬。

以勤勉任事,仁德爱民,施政有方为由,特以宫中御用品赐之。

意思很明显,先扬起名,后录其功。

直接就表示以公卿之位,候之。而不是和以往的升迁制度一样,先从边陲的小郡太守,转向中原腹地的大郡任职,再迁入中枢。

这样的处置,衮衮诸公都觉得挺合适的。

武都太守刘躬不用说,他该得的。

而华雄,行护羌校尉嘛,试用的嘛,还是授其名而不增其权。

武都郡那个常苦凉的地方,能有多少钱粮养兵?

这种时候,就不去触天子霉头了。

夏六月,炙日如火。

华雄带着几位部曲,驰马往西县而归。

天子诏令盖勋入朝的消息,已经来到了凉州。

他得知后,就给太守告了声假,又交代了其他人好生任事,便赶回去践行。

没办法,盖勋为人刚直,尤其不喜铺张,只有阎忠出面设宴,才能请得他暂留脚步。而且,小夏婉也让私兵告知,说夏育也会来西县一趟。

沿路上,还遇上了在临洮主事的张都尉,看来他也得到消息了。

两人见面了,自然是欢喜异常,并骑而而行时,叙了不少话。

比如张都尉大概说了下,临洮那边的情况。

自从他断绝道路后,王国在率领兵马去入寇关中右扶风的时候,也有学有样的,反向也破坏了道路,让临洮彻底隔离于陇西郡之外。

还有他的女婿尹奉,主事屯田兵的时候,已经挑选出两百精锐,可充当征伐之用。

提到了这个,华雄不由心头一动。

当即,就将华车在宋健那边当暗子的事情说了。

然后笑容吟吟的问,“张都尉,若是灭了贼子宋健,朝廷会以你为陇西太守,戍守河首之地否?”

张都尉闻言,眉毛就迎风舒展。

大汉制,太守秩真两千石,都尉秩比两千石。

别看一字之差,却让许多人一辈子都跨不过这个门槛。

“狩元莫多话。”

他也露出了微笑,扬鞭策马,“届时老夫为你掩护,并让次曾随你而战便是。”

待到了西县,众人久别重逢,又有盖勋复起之喜,自然是不醉不归。

令人惊喜的是,夏育这位倔强的老人家,终于要打算长住西县了。

理由是武山坞堡有夏凖主事,而盖勋又要前去雒阳,他无趣之下就来与阎忠作伴,顺便照看小夏婉及其他孙辈。

也让华雄松了口气。

没办法,对于叛乱的种羌部落来说,曾经屠戮羌胡无数的夏育,仇恨值简直不要太高。

之前,武山坞堡里有仁义之名响彻凉州的盖勋在,叛军们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如今盖勋离去,怕是会引兵来攻。

前来西县居住,算是让武山坞堡避免了麻烦。

至于夏凖,都不曾出仕过,叛军也不会去找麻烦。

饯行宴上,举盏邀杯,你来我往,待罢席,华雄已经有些了醉意。

刚想回去歇下,却不想被一人扯住了衣袖。

是发小王达。

他眼里满是莫名的亮光,“阿兄,此事还请务必帮我!”

第二零六章、人离乡贱

对于总角之交的王达,华雄一直都很爱护。

外出征战拼命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带上她,并先后将他推荐给盖勋、阎忠身边,当小吏积累施政经验。

如今,他已经算是阎忠的副手,有权无名的县丞了。

只要他继续熬资历,以后实现他先父的遗愿“再复祖上食俸两千石太守”的门楣,也是可以预见的。

因而,他此次的请求,就让华雄有些为难。

王达是请华雄代为说情,让他得以跟随盖勋前往雒阳。

华雄知道,王达不是见异思迁的想攀高枝,觉得跟着盖勋比跟着阎忠更有前途。

而是想趁机去见见关东风貌。

他先父王克,就是从关东逃难来凉州的!

他祖籍在关东,先祖坟茔以及宗族祠堂都在关东。

华雄还记得年少,王达的先父王克,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是脑袋侧向东方,眼神无比凄凉与祈盼。

自古以来,人离乡贱。

狐死尚且首丘。

生于凉州、长于凉州的王达,想去见见父祖的故里关东,也是人之常情。

这也是华雄为难之处。

他不想看着这位发小,满怀憧憬而去,然后饱受打击而归。

王达的先父,已经在凉州入籍了。

不再是关东人了!

大汉朝旧制,边陲之人,不得內迁!

就如凉州三明之一,为大汉朝平羌乱了一辈子的,战功赫赫的张奂。

他本为敦煌渊泉人,也是在一次大捷后的论功行赏,推辞掉一切赏赐,只恳请天子刘宏将他家中籍贯內迁,才因功特许,迁入弘农郡华籍的。

没有什么名声的王达,去了关东,迎接他的眼光,只有对边陲之徒的鄙夷,没有重归故土乡里的欢迎。

只是对上了王达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来。

王达,是一直背着无形枷锁,艰难跋涉在人生路上的苦命儿啊!

想了想,便用个委婉的方式问了句,“子显,你正新婚燕尔之际,就随盖太守前去雒阳,怕是不妥吧?”

是的,王达已经成亲了。

年初的时候,娶了赵昂的从妹。

“这个无碍。”

王达露出了笑容,“我与细君商量过了,她也赞同我前去,说男儿当志在四方。再者,我此番就是前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就算是盖太守被绶官他方,让我随去充当门下掾,我届时再来封书信接她便是。”

罢了。

既然他心意已决,就不做阻拦了吧。

华雄一听,心里就有了决断。

点了点头,出声道,“那就好。趁着现在盖太守还没有歇下,我前去问问。你先回家中吧,等会儿我去寻你。”

“好!谢谢阿兄!”

王达应声,喜滋滋的转身自去。

他是知道的,只要华雄提了,盖勋就不会拒绝。

恩,他的预感很对。

当华雄去而复返,将事情始末都给盖勋说了以后,盖勋当场就应下了。

一方面,是王达之前就是他身边的刀笔吏。

虽说没有异才,但性格敦厚,任事勤勉,是个让人喜欢的踏实僚佐。他此番被天子招去雒阳,肯定是要被绶官的。

让王达随去,届时也有个办事贴心的僚佐。

另一方面,则是孝悌。

华雄将王达先父之事也说了,让盖勋也心生怜悯,理应成人之愿。

是夜,再无话。

两日后,华雄便随着盖勋进入武都郡,并一路护送,直到挨着汉中郡的沮县。

由于西凉叛军已经兵发关中右扶风,无论陈仓还是褒斜道的出口郿县都不安全,因而盖勋选择前往雒阳的路径,是从汉中走傥骆道进入关中,再折道入雒阳。

“狩元,就送到这里吧。”

盖勋挥手让华雄驻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有军务在身,当勤勉任事,就不要再送了。”

跟着盖勋身侧的王达,不等华雄开口,就接过腔,“对啊!阿兄,你还是回去吧,路上我会照顾好盖太守的。”

“好!”

华雄颔首,利索的跃下战马,向前走两步,很恭敬的给盖勋躬身作了一揖,才抬起头情真意切的说,“太守,雄就此别过。还望太守多保重,莫忘进餐。”

行事,可以奸诈。

但做人,一定要学会感恩。

他华雄一介籍籍无名的黔首,能有今日,离不开盖勋的提携与爱护。

“你这竖子!做什么儿女态!”

盖勋见状,也忍不住动容,连忙借着开口笑骂一句掩饰。

继而,又摆了摆手,“狩元,你征战时多加小心,身为将率,别老是一骑当先。老夫待着为你庆功之时!走了,你回去吧。”

说完就洒脱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华雄静静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眸迷离。

以原本的历史轨迹,盖勋此去会被天子刘宏器重,留下堪称君臣相得的佳话,并会被后世史书重重着墨一笔。

但此生,也无法再归来凉州故里了。

不过,不能归来又怎样?

就如已故的傅燮,恪守本心,求仁得仁,名留青史,岂不是我辈西凉男儿之志哉!

又何怨邪!

翻身上马,华雄马蹄缓缓而归。

又从怀中掏出了羌笛,再一次吹起了《出塞》。

音色凄戾,被沮水裹挟着蜿蜒东去,不断诉说着边陲之徒的衷肠。

等回到下辩,天子的诏令已经到了。

看到入朝为公卿希望的武都太守刘躬,满脸沟壑纵横都在绽放,还抓着华雄的手,好生叙话了一番才让他离去。

华雄回到自己官署内,看着案几上的护羌校尉官印,缓缓合上眼帘。

有了这块石头,他日后对任何羌氐部是落拢还是征伐,都师出有名,不会被人诟病。

包括已经叛乱了的各大种羌!

不过,还是先将自己根基夯实了,再做其他打算。

再度睁开眼睛,华雄起身外出。又开始了巡视兵卒操练、军械署甲兵打造,以及战马换取粮秣等枯燥而又充实的日子。

当然了,在他埋头积攒底气的时候,别人也没有闲着。

比如氐人部落,河池窦姓首领和沮县秦姓首领,这两个原本不和的人,已经宴饮了好几次。比如关中的右扶风,王国、韩遂与马腾对各自出多少兵力攻坚,在争论不休。

还有河首之地的抱罕,华车正驻马昂头,陶醉着夏秋之交的花儿芬芳。

第二零七章、万事俱备

河首之地,陇西郡,抱罕。

华车驻马在城外的小山丘上,目送着一支四千骑的队伍,缓缓消失在天际线。

那是走丝绸之路的商队。

每年等夏季雨水期结束后,宋健麾下兵马都会分出约莫三四千骑,各自携带两三匹驮马走丝绸之路,于次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返回。

动用四千骑护卫,是因为路上不太平。

只以驮马拉运,是能让西域诸国感兴趣的货源,宋健也筹备不了多少。

而且宋健让麾下商队只走到车师前部(今吐鲁番市),或者是乌孙国的边缘一带(石河子——乌鲁木齐一带),便就地交易物资。

想走到天山以北的大宛或者更远的地方,那是敦煌或张掖郡那边的势力才能做到。

宋健如果也让商队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没办法,物以稀为贵。

敦煌或张掖的势力,不会允许大宛多出一支汉家商队,让他们的货物贬值。

这些内情,是宋健亲自给华车解释的。

还很亲昵的拍了拍华车的肩膀,笑着安慰,“胡车儿,你不要太在意这些了。至少,你部落已经提前得到了丰厚的利润。”

是的,如今华车,让宋健很看重。

其一,是宋健想让胡车儿当人肉盾牌的意图,已经实现了。

在去年年末,华雄突破王国的封锁回到羌道后,胡车儿就带着部落往土门关一带栖息。理由是担心华雄会引兵袭击他。

宋健对此,当然是欢迎至极。

如此一来,高原钟存羌再度来抱罕劫掠的时候,就先得踏过胡车儿的部落。

其二,则是胡车儿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

胡车儿能弄到蜀锦!

这是他宋健无法筹到的货物,也是西域各国都争着买的货物,利润极大。

只是这个胡种太贪婪,也太蠢了!

在夏初的时候,他竟然将自己部落的牛羊战马,全都托付临洮那股势力换了蜀锦,想借丝绸之路一夜暴富。

利益熏心之下,竟然忘了,丝绸之路的往返需要一年!

而没有了牛羊,他的部落会在冬季里饿毙。

不过呢,宋健就喜欢这种人。

好利用,也好控制嘛。

在胡车儿的愚蠢被所有人讥笑的时候,宋健就伸出了援手。

为了让胡车儿的部落能熬过冬天,他以双倍的牛羊战马,换回来了蜀锦。等于让胡车儿就和临洮那边废了点口水,便将部落财产增长了一倍。

而且这个交换不只是慷慨,更能称之为仁义。

毕竟依着边陲之地的作风,宋健完全可以等到冬季,胡车儿部落缺衣少粮、开口求援的时候,趁机将其并吞了。

对此,胡车儿也感恩戴德。

不仅接受了河首平汉王之下的官职,正式成为宋健的麾下。

还承诺他的部落,今岁迁徙入抱罕境内过冬。将自己部落妇孺及财产,暴露在宋健的刀锋下,来表示依附的忠心。

并且,拿出了实际的利益。

他决定以后和临洮那边交易蜀锦,他和宋健各自购入一半,共享利益。

好嘛,又是表忠心,又是让利益的

宋健不看重胡车儿,那就见鬼了!

要不是觉得胡车儿实在粗鄙不堪,以及要顾忌其他手下的情绪,他都想将女儿给许出去,让彼此彻底变成一家人。

是故,仗着宋健的看重,胡车儿在抱罕境内就彻底撒开了欢。

先是借口寻找今岁猫冬的河谷,从抱罕到河关县都给逛了个遍。

暗地里却是记下了河首之地,各部兵马布防的营地,然后绘制在小布帛上,偷偷的让人带去武都郡给华雄。

然后呢,他又有事没事的,就带着几只羊跑来土门关隘。

拉着守关隘的将领,称兄道弟,一醉方休。

给出的理由,是冬季抵御钟存羌的时候,他和土门关守将要并肩作战,理应先相互熟悉熟悉,为了更好御敌什么的。

一开始,宋健还是让人偷偷盯着的。

但当胡车儿挑好猫冬的河谷,和抱罕城池只有约莫五里的距离,并且开始搭建营地,让一些妇孺们先来住下后,宋健就放下了警惕之心。

想想,也对。

别人都将妇孺送到自己刀锋下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因而,他也没有发觉胡车儿的部落,好像又壮大了几百人。

又或许说,他已经发觉了,但觉得很正常。

因为胡车儿部落,在他的支持下已经变得财力雄厚,在临近冬季的时候,以过冬粮秣诱惑或并吞一些游离的小部落,是很正常的事。

这里是西凉嘛。

只要能保障温饱问题,就能招揽到无数愿意卖命的人。

是的,八月末了。

也到了西北羌胡们,准备前去猫冬的季节。

胡车儿如今就是带着一部分族人,护送着妇孺们,驱赶牛羊往抱罕城外河谷而去。

与他并肩而骑的,是名长得颇为雄壮的羌人。

裹着满是污垢的兽皮,脏兮兮的脸庞,头发已经结成块状,就连络腮胡子都沾满了草灰,让人见了就不想靠近的粗鄙之人。

那是王灵。

这幅模样,是他整整两个月没有沐浴洗漱的结果。

华雄要求的。

为了让他能顺利的,跟着胡车儿穿行土门关进入抱罕,而不会被人发现不妥。

本来,他是不用受这份苦的。

在华雄原来的打算里,是想让庞德率领人马混进去。

但是王灵以成为华雄门下督后,寸功未立为由,毛遂自荐。

还拿出了一个华雄无法拒绝的理由他率领的三百义从都是羌人,混进抱罕后也无需担心路出马脚;也是羌道元棘亓等部落首领挑选出来的精锐,战力无需担忧。

对,华雄准备在这个冬天,对宋健动手。

一方面,是操练了大半年兵马,锐气正盛。

另一方面,则是朝廷给他送来了征伐的名义行护羌校尉的官职。

之前,他只有武都长史的官职,是不能擅自率兵跨境征伐的。不管以什么理由,无论战事胜负如何,都逃不了朝廷法度的追责。

轻者贬为庶人,重者定为叛逆!

如今官职在身,名义在手,就是在其位谋其责的勤勉。

不过呢,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当他安排好一切,还没写好请命出兵征伐的上表呢,天子新的诏令就送到了武都。

第二零八章、箭在弦上

天子的诏命很简单,就提了两点。

一是让华雄督促麾下,务必要扼守住武都散关。

另一个是让华雄率军,赶往汉中郡,配合从京师而来的精锐,共同前往巴郡讨平板楯蛮的叛乱。

好嘛,这两个命令,都是当前之急。

武都散关,是武都与关中右扶风的分界关隘,对望关中战略要地陈仓城。

以王国为首的西凉叛军,今岁的出兵十分顺利,如今已经攻占了雍县,将战线推到了陈仓城。

对于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来说,若是陈仓城被叛军攻破,就再无后顾之忧,可直接以凉州铁骑的高机动力,数日内就席卷到长安城下!

朝廷对此也做出了安排。

让左将军皇甫嵩和前将军董卓,各领两万人马前去救援。

如今再来一道诏令,让华雄督促麾下扼守武都散关,也是担心叛军会涌入武都郡的可能,在情理之中。

至于前去巴中平乱,是因为蜀中的叛乱已经被灭了。

对,蜀中马相等叛军,终究是黔首草莽出身,军事才能堪忧。趁着民怨之势一时雄起,败亡也很快。益州从事贾龙集聚州郡兵进讨,只用了一个月就灭了。

但在巴郡板楯蛮的叛乱,还没有平定。

又或者说,板楯蛮,可不是只凭借益州郡兵就能平定的。

板楯蛮,就是古时巴人,今日賨人。

天性劲勇,高皇帝刘邦为汉王时,反攻秦川,賨人就常为先锋。攻下三秦之地后,遣回巴中,以功免七大姓赋税,并减其他賨人岁口钱仅四十。

然而到了光武帝之后,賨人的赋税不仅加重,还频频被汉室征调随军征战,连年不休。

让昔日无比拥护汉室的賨人,从桓帝时期开始,就频频起兵的叛乱。

正好近些年有巴巫张修,行五斗米教,在巴中广施仁义,甚得賨人之心。在六月时,马相举事攻打蜀中的时候,巴巫张修与賨人也趁势再起,攻打郡县,抄略城邑。

【注五斗米教创始人为巴巫张修,时称米贼。张鲁及祖上都是修鬼道,后来杀张修吞并其众,将教义结合,自号天师,成为五斗米教领袖。】

朝廷从京师调遣精锐来讨伐,是觉得賨人以能征惯战闻名天下,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为新军扬名的考虑。

是的,在八月初的时候,天子以天下刀兵不休,就在西园署新军设置了西园八校尉。

以通晓军事、深受宠信的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统一指挥,就连大将军何进都要听从调度。派遣来益州巴郡的平叛兵马,是隶属上军校尉蹇硕的别部司马赵瑾部。

赵瑾,凉州汉阳郡人。

是以光禄大夫绶官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助军校尉赵融的从子。

单单从乡里之谊出发,华雄率军去配合,赵瑾就绝对不会为难,或者拿来当炮灰。

而且天子诏令里,还很体贴的说武都出产粮秣不丰,之前又频频动刀兵,一直没有休养生息为由,让华雄出兵五百随征即可。

说白了,就是天子的爱护之心。

为他的“朕之虎臣”,年纪轻轻就担任行护羌校尉的华雄,安排个机会去镀金,刷个脸好蹭功劳!

但对于华雄来说,他是真不需要啊!

蹭点随征賨人叛乱的功劳,还能比得上亲自率兵,去砍了称王宋健的脑袋?

再说了,天下有学之士,又不是瞎子!

他华雄要是去蹭了功劳,以后不得被人拿出来诟病讥讽?



这阴错阳差的,真令人烦躁!

华雄将诏令搁置在案几上,捏着下巴,就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而同在官署里,正高据案首的太守刘躬,更是一脸的苦涩。

好嘛,他才是最委屈的。

八月初的时候,朝廷就传来消息,以盖勋接任武都太守,让他准备好交接事宜,并前往雒阳为官。

也就是说,他入朝为卿的梦想即将实现!

结果呢!

天子明明都诏令大将军何进、上军校尉蹇硕到城外为盖勋饯行了,盖勋都快离开司隶校尉部了!

天子就反悔舍不得了!

直接让人快马加鞭的,将盖勋追了回来。

改任为讨虏校尉,留在雒阳,常伴左右。

虽然说盖勋被器重,那是天子的事,但对太守刘躬来说,天子不能这么玩他啊!

他裤子都

哦不是!

是饯行宴都饮了好几次了,行囊都收拾好了,都望眼欲穿的等交接了!

结果,又不卸任了??

耍猴子,都不带这样耍的好不!

太守刘躬很沮丧,但不敢有愤怒。

恰好这时候,华雄前来找他商议,请他一同署名上表朝廷,准备冬季就率兵讨伐贼子宋健,让他又看到了一丝曙光。

灭了称王的宋健,朝廷肯定会论功行赏的!

他又振奋了起来,废寝忘食的一起绸缪着出征事宜。

结果呢?

上表才让驿站传去雒阳没几天呢,估计还没走出汉中郡呢,朝廷让华雄去益州巴郡平叛的诏令,就到了!

这下子,太守刘躬不怨天尤人才怪了!

难道此生,他入朝为公卿光耀门楣的冀望,只是水里捞月的一场空?

“唉”

常常一声叹息,太守刘躬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声音也常沧桑无比,“狩元,天子诏令既然已有吩咐,你速去点齐兵马前往吧。无需担忧散关这边,老夫任职武都多年,让关隘不失还是可以做到的。”

“诺。”

华雄拱手而应,却起身没有离去。

而是捏着下巴,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太守,若是我率军去了巴郡,河首之地应该就放松警惕了吧?”

“嗯?”

太守刘躬抬起头,脸上若有所思。

如今王国等西凉叛军和朝廷平叛大军,僵持在陈仓城;如果武都的兵力也去了巴郡,宋健当然会觉得自己的河首之地,高枕无忧。

因为举凉州和关中,都不会有兵马来袭!

再加上临近苦寒的时候冬季,让麾下松懈一下,也是正常的调度。

有张有弛嘛。

太守刘躬瞬息间,就想通了这点,眼中也冒出炙热的光芒,颤音问道,“狩元你是说”

“对!”

华雄重重的点下脑袋,“雄想请太守,再次一起署名上表,请命讨伐宋健!以八百里告急发往雒阳!”

第二零九章、谋全局者

八月末,雒阳,皇宫。

尚书官署内,各曹僚佐小吏来回穿织,一片忙碌。

【注东汉尚书官署在宫禁内,称为台阁,故有尚书台之称。】

此时的尚书,正是“在野为大儒,出为将入为相”的卢植。

早就双鬓斑白的他,眼中满是血丝,脸上也不乏困倦之色。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睡个囫囵觉了。

从光武帝刘秀开始,尚书台就成了大汉政务的中枢,朝野事无巨细皆参与其中。

如今正逢朝廷各路平叛大军四出之际,身为尚书又一直任事勤勉的卢植,自然也是忙碌得脚不沾地。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如今的心思,主要集中在军情上。

因而,当武都郡的两份军情上表,同时被小吏呈上来的时候,他眼中就闪过一丝精芒。

一份正常上表,一份八百里加急,深谙兵事的他怎么可能不觉得蹊跷?

急忙展开了过目,又对照两份上表日期和最近朝廷对武都郡的调度,便心中了然,撩袍起身就急匆匆的寻天子而去。

最近,天子刘宏都在西园中。

偶尔观兵操练,也能给他对各地叛乱的忧虑,找些心理安慰。

这时候卢植来求见,让他顿时就眉毛深锁。

能让尚书亲自跑来呈上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难道是平叛战事不利?

他心头瞬间闪过的是这个念头,也挥手让随身的小黄门将卢植引到别殿奏事,免得人多口杂泄露了军机。

一番见礼后,卢植便将上表呈上,并加了一句“陛下,此事若能成,乃我大汉之幸也!”

嗯?

不是闹心的坏消息?

天子刘宏眉毛舒展了些,也快速翻阅起来。

华雄和太守刘躬的两份联名上表,所说之事是相同的。

只不过以八百里加急的那份,更加详细了些。

比如讨伐宋健之谋的各部兵力调度分工,以及粮秣调度等。

还讲述了他去益州巴郡,会让宋健守备松懈的缘由,并且推举在临洮屯田养兵的张都尉,作为统一调度将率。

天子看完,先是面露喜色,然后就眯起了眼睛。

想了想,便朝着身旁伺候的小黄门挥袖,“速去将讨虏校尉传来。”

“唯!”

待小黄门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他才目光炯炯的盯着卢植,“卿深谙兵事,觉得华狩元此谋,有几分成事的把握?”

“回陛下,臣以为护羌校尉此谋,胜在出其不意,又有里应外合之便,当有六分可行!”

才六分?

难道是觉得华狩元年齿太轻,便小窥之?

天子刘宏扬了扬眉毛,面露疑问之色。

卢植见状,连忙再度行礼,压低声音解释道“陛下,臣是担心护羌校尉的直属兵力不多,而贼子宋健依旧有六千余骑,敌我悬殊。此外,此番又是以临洮南部都尉统一调度,恐怕羌胡难尽心尽力。”



原来如此!

天子恍然大悟,连着点了好几次脑袋。

华雄所辖兵力不多,这是谁都知道的。而且潜入抱罕的兵卒,分别是华车和元棘亓这两位“归义羌长”的族人。

都是“畏威不怀德”羌人!

在西北边陲的羌人,在大汉朝廷的声誉可不怎么好。

言利而无忠义!

叛了降,降而复叛,就是个死循环!

如果是华雄亲自统领去征战,以其在羌胡部落中的威望,还能保证羌人不会心生二意,但让张都尉当统率嘛

无论华车还是元棘亓,都与他没有过交集,到时候能确保言行令止吗?

战场之上,瞬息变化,任何一个小细节出现失误,都会引发全军溃败的结果!

再者,兵乃凶也!

张都尉的一直都是在戍守郡县,外出征伐的战绩可不多!

忽然担任这种敌众我寡、以出其不意致胜的战事统率,卢植出于谨慎考虑,肯定要担心他能否顺利执行奇谋。

而且,此谋也有很大后顾之忧!

朝廷输不起!

华雄此举,等于将所有武都郡的精锐之兵,都给压上去了。

如果失败了,宋健趁着胜利率兵席卷而来,以武都郡的郡兵,绝对是无法抵御的!

一旦武都郡沦为叛军的乐土,那关中三辅就危险了。

比如现在以王国为首的叛军,正在陈仓城与左将军皇甫嵩等平叛大军对峙拉锯,宋健率军若是从散关杀出,朝廷大军就会面临腹背受敌,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中!

自古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卢植学贯古今,满腹韬略,是当时名将之一,其战略眼光自然不会局限于一城一地。

当即就洞若观火,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此谋优势与危机,能给出六分把握可行的断言,已经难得可贵了。

“嗯”

天子刘宏长长的一个鼻音,陷入了沉吟中。

脸上的表情,时而有戾气闪过,时而露出几丝惋惜来。

显然,他在天人交战中。

这是因为在他心里,恨不得将宋健挫骨扬灰!

虽然他连宋健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

但宋健称王,还是带了“平汉”两个字!

这就代表着,汉室朝廷与他势不两立!

譬如其他的西凉叛军首领,在起兵反叛攻掠关中三辅的时候,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呢!明面上还是承认他这个天子的权威的呢!

“卿觉得,朕若是以密诏从巴郡调回华狩元主事讨伐贼子宋健,可行否?”

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出声询问卢植,眼中充满了冀望。

“陛下,这个”

当即,卢植就面露难色,“臣,不敢妄论。”

好嘛,天子知道了。

卢植这是委婉的说,此举不妥。

先不说朝令夕改,会让平叛板楯蛮的将士心生疑虑,引发军心不稳;而且将华雄调离巴郡,也不一定能瞒得住消息。

可恨!

天子刘宏咬了咬牙,让额头青筋曝起。

忍不住暗地里,骂了声自己让华雄去巴郡蹭功劳的决策。

没办法,华雄上表的此谋,如果错过这个冬天就难于实现了。

混进抱罕的暗子,呆的时间久了,肯定会漏出马脚的!而且一旦关中右扶风陈仓的战事分出胜负,宋健也绝对不会再守备松懈的!

“臣,讨虏校尉勋,拜见陛下。”

就在这时,一声参拜,打断了天子的思绪。

第二一零章、巴郡神兵

“元固不必多礼,速来入座。”

天子刘宏闻声抬头看到盖勋,脸上就露出了微笑,招手让他过来。

并以表字称呼,而不是官职。

看得出来,他对盖勋的感官是真的很好。

又或者说,当傅燮壮烈殉国后,天子刘宏觉得在如今的朝野,能为大汉朝给其他西凉士人黎庶当忠贞表率的,只有盖勋最适合了吧。

“唯!”

盖勋恭声领命,快速小趋步过来,双手接过两份上表入座观看。

另一侧的卢植,也捏起了胡须,期待着盖勋的答案。因为如今朝中,能对征伐宋健之谋给出最中肯意见的,就是出身凉州又担任过汉阳太守的盖勋。

尤其是华雄、张都尉等人,都是他昔日的僚佐。

“元固,你觉得此谋,有几分能成事否?”

好一会儿,天子刘宏见盖勋放下两份上表了,就迫不及待的出声询问。

“回陛下,臣以为有九分!”



盖勋的回答刚落下,不光天子刘宏睁大了眼睛,就连旁边的卢植都诧异不已。

士人官僚,言辞素来谨慎,讲究留有余地。

敢说出九分把握,就是绝对成功的意思!

最新反应过来的,是卢植。

他朝着盖勋拱手示意,声音徐徐,“盖校尉,此战统帅乃张都尉,并非护羌校尉华狩元。”

隐晦的提醒了盖勋一句,要考虑张都尉能不能让羌胡言行令止。

“多谢尚书提醒。”

盖勋也拱手回礼,趁着话头,就将昔日阿阳之战,张都尉率领冀县骑兵曲出击,一举将金城宋扬斩首而归的战事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才给天子行礼,语气很决绝,“陛下,臣曾与张都尉共事十数年,深知其有将率之才。也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张都尉必能将贼子宋健传首京师!”

“大善!”

当即,天子刘宏就拍案而起,大声称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水关的嘉陵道上,华雄和赵昂牵着战马步行,率领五百兵卒艰难跋涉着。

他们要赶往益州广汉郡梓潼县,与此次平叛的主将赵瑾汇合。赵瑾的意思,是想先和带领郡兵平定蜀中之乱的州从事贾龙,商议一番,然后再去巴郡讨乱。

对此,华雄没有什么意见。

知自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先找当地官佐了解下巴郡的情况,也是应该的。

就是有点难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才刚进入益州地界的嘉陵道,就担心马蹄会被小石子戳伤,不敢骑马而行了。

若是到了更加崎岖难行的马鸣阁道(葭萌关)、剑阁道(剑阁关),岂不是要将战马寄放在关隘处?

“狩元,我去后面督促下兵卒。”

习惯了驰马而行的赵昂,满脸不耐,将马缰绳交给身侧的亲卫后,便对华雄说道,“我们行军速度太慢,怕是会让赵司马久等。”

“恩,也好。”

华雄颔首,又压低了声音叮嘱,“你不要催促太过,免得兵卒们闹了情绪。”

“知道,我晓得轻重。”

赵昂给个笑容,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华雄眉毛紧锁,觉得两边山壁上的猿猴啼叫声,让跋涉山道的心情,又多了几分烦躁。

好嘛,主要在担忧麾下兵卒会起冲突。

这次随征的兵卒,是赵昂统领的两百敢死营,和从乞活营里挑选的三百。一方前身是郡兵,一方前身是东狼谷贼寇,彼此之间天然就带着敌意,很难协调作战。

但这是华雄无奈之举。

本来,他打算调用白马羌的。

然而统领白马羌的姜叙,接到调令后,就给他带来了各部首领的求情。

白马羌不敢去巴郡作战。

对,不敢!

准确的来说,无论是西凉的羌人,还是武都郡的氐人,都对賨人(板楯蛮)畏之如虎。

理由是他们都被賨人给打怕了。

在汉安帝的永初年间,西北羌乱席卷武都氐人,寇略汉中郡,那时候朝廷调用板楯蛮平乱,将进入汉中郡的羌氐杀得十不余一。建宁二年(169年),羌乱再度爆发,白马羌也趁机入寇广汉属国,也是板楯蛮出征,让白马羌死伤殆尽。

就连之前益州蜀郡以及荆州南部武陵郡的叛乱,朝廷都是倚仗板楯蛮给讨平的。

因而板楯蛮在羌人部落里,被称之为“神兵”。

至今,在西北羌胡部落里,还代代相传着“不可南行”的戒言。

能让以战死沙场为荣的羌人不敢南下,賨人的战力可见一斑。

当然了,能逼迫无数次在大汉旌旗下流血的賨人不停叛乱,朝廷的吏治**也可见一斑。

华雄得知了前因后果,就对賨人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因为賨人精于山地作战,正好可以弥补他的短板没有一支精锐的步卒!

是的,他如今麾下各部兵马,几乎都是骑卒。

能步战的兵卒,唯独赵昂统领的敢死营,仅两百人。还是刚刚成立不久,尚未历经战场上的生死洗礼。

也就是说,他对汉中郡的非分之想,仅仅依靠当前的实力,是无法实现的。

若是能招募一支板楯蛮效力就好了

华雄在赶路的时候,也一直在心里琢磨着。

待到了梓潼,赵瑾及贾龙出迎,还请华雄入座席间主位。

这也不奇怪。

依官职而论,华雄的行护羌校尉最高。而且谁都知道他被天子圣眷正隆,连“朕之虎臣”都喊出来了,仕途自然是一片光明。

对此,华雄连连谦让。

怎么说此番平叛战事,自己只带来五百兵卒,说白了就是凑个热闹的,怎么能喧宾夺主呢?

当即就以赵瑾乃平叛主将为由,不能乱了军中秩序,让出主位。

又声称自己是客军,不能擅专于贾龙之前,直接坐在左席上(汉代以右为尊)。

无论在哪里,谦逊之人总是受欢迎的。

是故,赵瑾与贾龙在席间,对华雄问起賨人如今叛乱的状况,还有从蜀中进入巴郡的道路,以及平叛调度之时,都是言无不尽。

只是华雄听他们叙说完了以后,就心头泛起一句对天子的腹诽。

合着天子,还真是让自己来益州看风景的啊

第二一一章、乡党之说

在光和五年,公元182年的时候,巴郡板楯蛮就叛乱一次。

那时候,大汉朝还没有爆发黄巾之乱,也没有西北羌乱的掣肘,国库颇丰,兵强马壮。

因而,天子刘宏当时就想着,发大兵来将賨人彻底给平了,以绝后患。

恰好当时,正是各州郡计吏前往雒阳上计的时候。

天子便问计于益州计吏,想了解賨人的情况,以便于制定讨伐战略以及兵马调度。

汉中郡计吏程包,向天子谏言,说巴郡賨人的叛乱,并不是要自立为天子或者割据一方,只是因为州郡官僚小吏剥削太重,几乎到了卖儿鬻女也无法生存的地步。

而且他们又无法前来雒阳诉说苦情,无奈之下才聚众叛乱的。

并且指出,賨人一向忠于大汉朝廷,无数次听从朝廷调度从军讨平叛乱,只需要天子任命贤德的官僚前去巴郡任职,宣诏赦免之,賨人自然就会降服。

天子刘宏听从了谏言。

事实也正如程包所言,天子诏令到之时,也是賨人俯首请降之日。

所以呢,这次天子让上军校尉所属别部司马赵瑾前来讨叛,还做了第二手准备。随军前来的,还有一名小黄门,拿着朝廷减免賨人赋税的诏令和既往不咎的承诺。

这是华雄得知赵瑾前来益州,就带了一千五百人惊诧不已时,赵瑾解释的。

而益州从事贾龙,也补了一嘴。

说他已经派人前去荆州南阳郡,接回因为道路隔绝无法到任的益州牧刘焉了。

声称益州牧刘焉是大汉宗室,年轻时便以方正贤良闻名于天下,这样的人来到益州任职,再加上天子的诏书,让賨人降服是易如反掌之事。

华雄听完,心里不腹诽才怪了!

什么事情都给安排妥当了,还把他拉过来干嘛?

他都准备去找宋健借个人头一用,将行护羌司马的“行”字给去掉了!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脸上表情是另一回事。

听完他们两人的解释,华雄连忙往雒阳的方向拱了个手,语气很真挚的赞叹几句天子圣明什么的。

然后呢,就是话锋一转,假装有些疑惑的问道“我听闻巴郡有巫,名为张修,以治病施仁义于賨人,此番也裹挟于叛乱之中,不知会不会从中作祟?”

“狩元此虑正是,不过也需担忧!”

益州从事贾龙接过了腔。他年纪将近四旬,在华雄坚持下,已经以表字称呼彼此了,“那米贼张修,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虑。”

说完,便为赵瑾和华雄二人解说张修的为人来。

张修是和张角同一时期布道的人,只不过他的眼界和张角,差得太远了。

张角的太平道,不仅给黔首百姓们描述了一个“无苛政无灾难、丰衣足食”的太平世界,还在以符水为人治病的时候,分文不取。

而张修呢,不光没有给人一个向往,还收取治病的费用。

痊愈者,要拿出五斗米作为报答,这也是“五斗米教”称呼的由来。

恩,至于没有痊愈的,那就是被老天爷收走了。

毕竟,他也是巫不是?

施恩图报的人,注定了不会被誓死相随。

比如在中平元年(184年),他就鼓动着巴郡賨人及黔首作乱,并攻打到了汉中郡,却被太守苏固给击败,跑回巴郡乡野间藏匿着。

贾龙解释完,又言之凿凿的加了句,“狩元,赵司马,若是贼子张修能得賨人誓死相随,当时汉中郡恐怕都难保。因此今时也一样,待刘州牧到了,以天子诏令招降,賨人必然会舍弃他。”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赵瑾连着颔首,笑意弥漫。

賨人不战便望风而降,他当然是喜闻乐见。

身为将率,谁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麾下,做无谓的死伤不是?

而华雄心里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赵司马,我等是不是应该移师到巴郡的阆中县?”

嗯?

明明都可以坐收其成了,为何还要率军进入巴郡?

不怕激起賨人的不安,引兵来攻,导致双方矛盾加剧而无法劝降吗?

赵瑾和贾龙侧头看过来,面露不解之意。

“朝廷既然已有了平叛之策,却还让我等率军前来,定是有深意。”

先拱了个手,华雄才徐徐而道,“我私下揣测,朝廷此举应该是担忧賨人会攻破城池,或者流窜到汉中郡劫掠为祸。”



这个考虑,倒也有几分道理。

赵瑾捏起了下巴,思索一阵,却觉得难以取舍。

索性转头去看贾龙,想知道这位生长于益州、熟谙賨人习性的人士是什么看法。

“狩元之虑,不无可能。”

看见赵瑾带着询问的眼神,贾龙略作沉吟,扔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賨人虽然素来劲勇,但不精于修缮攻城器械,想破城池绝无可能。然而其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会不会被贼子张修蛊惑,流窜至汉中劫掠,在下却是不敢断言。”

好嘛。

无奈之下,赵瑾只好继续揪着胡须思索。

却不料,华雄又趁热打铁的劝了句,“赵司马,我等移师去阆中县驻扎,向賨人炫耀军容齐整与将士精锐,或许能让招降之事更顺利。”

“狩元此言极是!”

话落,赵瑾当即颔首出声。

没办法,华雄这句劝,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因为他麾下兵马是天子亲自组建的新军,此番被派来巴郡,就是带着几分扬名的意思。

以主将的身份做出了决定,他又转头看着贾龙,言辞恳切,“贾从事,还劳烦你寻几个向导,为我等引路。”

恩,贾龙是不会跟去的。

作为州从事的他,还要等着迎接新州牧刘焉呢!

翌日,两部兵马合流,往阆中县进发。

赵瑾与华雄并肩而骑,一路上笑语不断。

他是汉阳人,与华雄有同乡之谊。

彼此都步入仕途了,就是乡党,天生就带着几分抱团取暖的亲切感。

所以呢,当两人攀谈一会儿,近乎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赵瑾就挥手让亲卫部曲离得远了些,然后探过来脑袋,贼兮兮的笑着问,“狩元,你一直怂恿我来阆中县,不光是担忧賨人寇掠汉中郡吧?”

第二一二章、只身犯险

“看来是瞒不过伯瑜兄。”

面对赵瑾的询问,华雄也贼兮兮的笑了起来,恭维了句,便话锋一转的叹息道,“伯瑜兄,雄虽然是有别意,但你仅任职别部司马可甘心否?”

【注赵瑾的字查不到,杜撰了个,取自《说文》“瑾瑜美玉也”】

赵瑾闻言,便昂头看天,陷入了沉默。

他是得父祖萌荫之功,入朝为郎并充任羽林的。入雒阳时未及弱冠,如今已经年过三旬,却只得了别部司马的官职。

虽然说,别部司马的官职也不算低了。

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其他的西园八校尉,譬如袁绍、曹操,他们一个四世三公之后,一个有个口碑很好封了侯的大父,他赵瑾比不了。

但淳于琼呢?

与他同辈一起为郎,如今却和他从父赵融同为西园八校尉之一了。

其中若是没有淳于琼出身颍川的关系,赵融是绝对不信的。

“狩元,我等边陲鄙夫的仕途,终究是比不上关东世家的。”

沉默了半晌,赵融才摇头深深叹息的声音悠悠。

旋即,又失声笑了起来,“当然,其中不包含你在内。你岁不过刚及冠,就已经被天子圣眷,官拜行护羌校尉了。”

“因时之眷,岂能长久乎?”

却不想,华雄也在摇头叹息,“伯瑜兄恐怕不知,我一个无根基的黔首得了官职,每日都如履薄冰,担忧着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

是担忧再次被朝廷当成弃子吧!

赵瑾想起了去年朝廷对西县的调度,眼眸有亮光微微闪过。

想了想,就不动声色的揭过这个话题,“是故,狩元是想在此次平叛,搏取些功劳?”

“那是自然!”

毫不忌讳的,华雄就将私心托出来,“我辈边陲之人,功名祗向马上取!既然已经辛苦跑来益州,为何还要将这平叛之功,给新任州牧做嫁衣!”

“好一个功名祗向马上取!”

话语刚落,赵瑾就以掌击腿而叹,还伸手过来亲切的拍着华雄的背部,“狩元不愧我汉阳好男儿也!”

不过呢,他到底也是混迹京师十数年的人。

感慨完了,就紧着加了句,“不过狩元啊,我等也要以大局为重。功劳是可争,但切不可因争功而误了朝廷大事。”

“伯瑜兄说得是。”

华雄颔首而笑,就探过来了脑袋,低声私语,“雄的打算,是到了阆中郡后,伯瑜兄驻扎城内,我引本部两百先去折了賨人的锐气。然后伯瑜兄再寻县内有威望的豪强大户或长者,前去给賨人传达朝廷招降之意。此事若是能成,这平叛之功就与新任州牧无关了。”

先树威,再宣德?

倒也不失为攻心之策。

而且华雄只引两百兵马去扬威,这点小规模的冲突,也不会激起賨人的誓死反抗,对朝廷招降影响不大。

只是,賨人劲勇!

华雄去了,不会就回不来了吧?

那可是天子亲口赞誉的“虎臣”啊!

他赵融要将华雄折损在这里,回去京师后,还会有好果子吃?

但是,独享平叛之功,好像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赵瑾眉毛紧缩,满脸的犹豫不决。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转头过来看着华雄,“狩元,你的骁勇之名我也有所耳闻。但行伍之事,能不弄险就不弄险,此议还是不提了吧。”

对此,华雄没有当即回答。

而是反手取了三石铁脊弓,看都不看就以左右开弓的射术,将箭矢钉在山道两侧的小树上。

然后才笑容吟吟的问道,“伯瑜兄,我只是威慑一番,不会贸然深入賨人聚集之地引发冲突,安全归来还是无碍的。”

“如此甚好!”

顿时,赵瑾就喜上眉梢。

深秋九月。

经过一番艰苦行军,赵瑾一行终于到了阆中县。

沿路乡野上,也遇上了不少股小规模的叛乱賨人队伍。

赵瑾勒令兵卒们不得出击,只是保持警戒就好。而那些賨人见这支行伍军容严谨,兵甲器械精良,也没有贸然来犯。只是在山岭或远处观看,和派出斥候,远远尾随着。

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等他们进了县城后,城外东边的西汉水(嘉陵江)畔,就陆陆续续的有小规模賨人聚集,慢慢形成了四五千人的规模。

恩,在巴郡的北部,阆中、充国、汉昌、宕渠这四个县,是賨人繁衍分布最多的区域。

【注巴郡汉夷杂居,较大的夷族有濮(僰)、賨、苴、、夷、蜑、獽等。其中賨人因曾为周、秦和汉朝建立功劳被厚待,种族和栖息地都得以壮大。】

賨人在汉初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编入官府户籍。

以宗族或依附大姓在乡邑聚居,对首领的称呼也有很多种,如“夷王”、“渠帅”、“邑侯”、“邑君”等。

各不从属,各为其政。

只有面临大战的时候,他们才聚集在一起,推选出临时的统领。

如今朝廷兵马来到阆中县,他们也开始聚集推选首领了。

只不过华雄,不想给他们推选出首领的机会。

他对巴郡平叛之功又不感兴趣,怂恿赵瑾过来,主要是想能不能结好賨人,看能不能拉拢一部分賨人组建步卒营。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赵昂的两百敢死营,缓缓出了城池,依托城墙排开阵列。

排兵布阵的鼙鼓声,肯定也会被賨人发觉。

他们得知官兵出城后,也西汉水畔临时营地里出来,约莫四五百人。

从四五十人凑成一簇的十几个阵列,可以知道这些都是各乡邑君,率领着亲卫前来探望军情的。

华雄以手扶额,遮住阳光的远眺。

看得真切后,便让赵昂留下督敢死营,独自马蹄缓缓往那些邑君迎去。

此举,也让在城墙上观看的赵瑾,脸上瞬息间就铁青一片。

一骑独往?

挫賨人之锐?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有了些勇名,就把自己当是项羽复生了?!

赵瑾心暗地里大骂不已。

却也没办法阻止了。只好连声唤过来亲卫,前去传令各级将佐,让他们立刻聚拢兵马,准备随时出城救人。

而对面的賨人各邑君,也挥手让族人止步,疑惑的盯着华雄缓缓而来。

这是,出来谈判的?

第二一三章、威逼利诱

射术精湛之人,眼力都很好。

华雄马蹄缓缓而来的时候,也手持弓身,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对方的动静。

只是他没有发觉,賨人有射杀他的意图。

反而看着看着,就觉得賨人群起叛乱,也是应该的。

汉人束发,羌胡披发,賨人椎髻弜头。

在多年的杂居之下,賨人已经被汉化了不少,发饰和古时蜀人椎髻类同就是证明。只是汉化了以后,他们的生活却没有变好。

都已经是深秋九月了,他们不少人还是跣足,裹着斑斓賨布。

有个别賨人还光着膀子,露出了身上的虎纹文身。

【注賨是汉人对他们的称呼,也有“白虎复夷”的古称,自称为“孳”,图腾为虎。1960年湖北荆门东桥大坝出土铜戚,其上有人首鳞身,似是蜥蜴类动物,据考据是賨人勇士的虎纹文身。】

唉,挺困顿的。

看来是被官府小吏剥削得不轻。

华雄心有戚戚焉,等靠近賨人约莫百米距离的时候,就拱手大声招呼,“我乃大汉行护羌校尉华雄,有请邑君首领过来叙话!”



对方的賨人阵里,在华雄话语落下,就一阵发出鼓噪声。

各邑君也面面相窥,彼此眼中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賨人局限于巴中,消息闭塞,不知道华雄是谁。不过对护羌校尉这个官职,还是知道的。比两千石,主征伐,在大汉朝廷里算是排得上号了。

有这样官职的人,竟然不顾安危单骑前来,邀和他们叙话?

难道是朝廷要招降我们?

各邑君心有所悟,凑在一起商议了阵,就有两位老的和一位正值壮年的人走过来。

华雄看他们都是步行,也利索的跳下战马,将三石铁脊弓挂好,往前迎着走去。就这么三个人,以腰侧的环首刀也足够自保了。

却不想,此举竟然邑君们生出几分好感,连脚步都加快了几分。

来到跟前,最为年老的那位,还学着汉家礼仪先行拱手,“这位校尉,不知道要和我们商议何事?”

汉话说得很蹩脚,让华雄满脸困惑。

而那名壮年賨人见状,就用很流利的汉话复述了一遍。

华雄听了,露出微笑颔首致谢,才开口说道,“我来是想问一问,之前贪赃聚敛的益州刺史郤俭已经被杀,朝廷大军也到了,你们賨人是想战,还是降?”

“战又如何?”

还是那名壮年賨人,不等年老者开口,就哼了声,语气桀骜无比,“这位校尉,就凭你们两千兵马,就想打败我们孳人吗?”

华雄的回答,是一个很灿烂的笑脸,“当然不能。”



壮年賨人闻言,差点被没一口气给噎死。

那两位年老的邑君,也愕然相顾而望。

战争不应该先声夺人吗?

怎么眼前这个家伙,这么干脆利索的承认己不如人呢?

华雄对他们的反映很满意。

临阵叙话,就是当说客攻心嘛。

不让别人顺着自己的思路走,怎么攻心呢?

当即,又马上加了句,“你们賨人的勇猛天下知名,又熟悉地形,以两千兵马是无法战胜的你们的。不过,一时无法战胜你们,并不代表着一直打不过。”

“哼!”

一个冷哼,将壮年賨人的不屑之意,表达的很到位。

华雄不做理会,而是对着两位年老的邑君问道,“两位邑君,你们賨人共有几户?举大汉天下十三刺史部,又有多少户?以一族之力对抗朝廷,胜负很难预判吗?”

问完,不等他们回答,又继续说道。

“我们的两千兵马,你们也看见了,都是精锐兵卒。你们没有甲衣护身,军械也不精良,战事若起,你们伤亡必然倍于我。只是,两位邑君,我们两千兵马战死,朝廷还能派来无数次两千兵马再战。你们战死四五千勇士,能聚集几次四五千族人?”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彼此都有答案。

因而,两位年老邑君的脸色,瞬息间煞白无比。

而那名壮年賨人,埋头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就状若癫狂的连声怒斥,口水四溢。

“我们孳人战不过,也要战!愿全部战死也不降!我们屡次不顾生死从军为朝廷平叛,但朝廷赋税一年重过一年!郡中小吏,以各种名目敛财征物,勒索不休,敲骨吸髓!族人们勤苦一年都不得温饱,饿毙无数,就连家中子女,都不得不卖掉给你们汉人当奴!这位校尉,你告诉我,我们孳人为何要降?!”

语气,悲愤莫名。

眼眸,布满戾气,微微发红。

“我方才说了,无德敛财的益州刺史郤俭已死。”

华雄静静的看着他,先伸手抹去脸上被喷到的唾沫,才缓缓出声,“天子仁德,不愿见你们血流成河,徒留孤儿寡母饿殍冻毙于冬日。因而也令人携来诏令,减免你们的赋税,赦你们劫掠郡县之罪,并且任命大汉宗室为益州牧,施德抚民。如此恩德,你们若还是执意兵戎相见,触犯天威,天子震怒之下,必然是不灭賨人种族,誓不罢休了!”

“你!”

壮年賨人暴怒,以手指着华雄,欲做搏杀之态。

“¥……≈ap;¥!”

一句华雄听不懂的土话,从左侧年老邑君口中蹦出,遏住了壮年賨人的愤怒。

而右侧的賨人邑君,则是深深的叹了口气,看着华雄的目光惆怅无比,“唉,这位校尉应该知道吧?前些年,我们也信了曹太守,降过一次了。”

他指的是光和二年,天子让太守曹谦前来巴郡宣诏赦之,賨人皆降服的事。

的确,他们上次投降,距现在还不到十年呢!

朝廷的招降承诺,就跟块抹布一样,只能用几年的时间。

时间一过,赋税想加重就加重!

郡中小吏想怎么勒索,就怎么勒索!

他们賨人,依旧还会被逼得困顿无比,继而卖儿鬻女,最终因为无法忍受饿毙无数再度聚众叛乱!

这是个死循环。

根源在于天子的敛财天下,在于大汉朝的吏治日益**。

对此,华雄也陷入了沉默。

有些事情,不是如今的他能解决的,也是无法做出承诺的。

不过呢,却是能让他私心得逞的。

心里思索了好一会儿,华雄抬起头,“两位邑君,如果你们愿意再次降服于朝廷,并为我劝说其他乡县的邑君、邑侯不再叛乱的话。我有些想法,可以让你们賨人日后,都不会生存困顿!”

嗯?

无论是年老邑君,还是壮年賨人,都愕然不已。

继而,就露出满脸的怀疑。

华雄也不解释,只是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和其他人商议吧。如果愿意相信的话,我再为你们解说。”

说完,便起身上马离去。

第二一四章、前倨后恭

三日后,朝阳初升。

有賨人孤身而来,于城外呼唤华雄前往水畔一聚。

坚持戍守在城墙上的赵瑾,连忙让人去城内军营里寻华雄,还有阆中县的贼曹。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虽然那天,去见賨人邑君的华雄归来之时,他还责备了几句“身为将率不该只身犯险”等等言辞。

但算算时间,贾龙派人去接的益州牧刘焉,行程也差不多到蜀中了。

如果数日内,还不能将賨人劝降,那么此番平叛的最大功劳,就得被记在刘焉的身上。

至于也让人去寻阆中贼曹,则是他之前和华雄的商议。

寻一个让賨人信服的望族或者士人,出面为双方周旋,让招降更具诚意,也让朝廷的诏令更具信服力。

这个贼曹是程畿。

字季然,阆中人,以德行闻名乡里。

被前任巴郡太守赵部(六月时已被叛乱的马相所杀)征辟,授予阆中县贼曹之职。

其性情刚直,为吏后断事公允,且洁身自好,甘于清贫,从不做贪赃或索贿之事,素来被乡里及賨人所敬重。

赵瑾找阆中令要人时候,程畿就被推举了出来。

华雄对他颇为敬重。

一方面,是程畿年齿已有三旬,出于敬长的世俗之理。

另一方面,则是此番要倚仗他周旋招降之事。尤其是华雄还知道,程畿也是在史书上留下大好名声的人。

出城时,看到程畿无马代步,便让部曲让出战马给他。

并且在沿路上,还以求教的口吻,很客气的问及巴郡风物以及賨人习俗等。

居高位之人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总是能让人心生好感的。

程畿也尽心作答,彼此相谈甚欢。

等到了水畔賨人落营之处,程畿看到出迎的賨人,不等双方引见就利索下马,先冲着中间一人拱手做礼,“不想在此处得见到杜邑侯,幸哉!”

那名賨人邑侯,正值壮年,身躯颇为雄壮。

密密的虎纹文身,从他半袒的着衣露出来,竟然一点都不畏惧深秋清晨的寒意。

看到程畿了,也面露喜色,疾步向前就执住程畿的手,豪迈大笑,“原来是程贼曹到了!哈哈哈”

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早就相识,而且还是交情匪浅。

也让后面看着的华雄,不由捏起了下巴。

姓杜的邑侯?

賨人的七大姓首领之一吗?

哈!

看来是賨人对我三日前的威逼利诱,还是很上心的。

“华校尉,容我引见。”

程畿和杜邑侯见完礼后,便伸手虚引,“此位乃賨人杜姓首领,安汉县的杜邑侯,名讳濩。对了,阆中县的朴姓首领,是杜邑侯的姨兄。”

阆中县賨人首领的表兄弟?

华雄一听,就心中明了。

程畿这是告诉他,杜邑侯能做主阆中、安汉县两地的招降之事。

又或者说,他能做主此次賨人叛乱,是战还是降。

方才来的路上,程畿就说过如今的賨人七大姓,已经变成杜、袁、朴三姓独大。若是杜、朴两家意见一致了,袁姓首领也不会独立去对抗朝廷。

因为那是自取灭亡。

是故,华雄也不怠慢,先行拱手示意,“久闻賨人有七姓首领,皆为豪杰。今日得见杜邑侯,不胜欢欣。”

而那杜濩闻言,先是细细打量了一番华雄,才露出斜眼而笑,神情满是桀骜,“华校尉不必客气。我们孳人少文学,不喜虚礼。恩,既然有程贼曹随来,我们就不在此商谈了,有请两位入我营寨内把酒言欢,不知道华校尉愿意否?”

想试试我胆色,看我敢不敢独身进营?

呵,有趣!

“能得杜邑侯之邀,我岂有不愿之理。”

华雄眉毛微挑,当即颔首应声,然后就话锋一转,“不过,我此番是空手而来,不是做客之道。待我取些见面礼,给杜邑侯助兴!”

说完,不等众人反映,就转身取了三石铁脊弓,并将箭囊立于身下。

这个举动,也令其他賨人发出一阵怪叫,连忙将杜邑侯掩护在身后。程畿的反映也很快,立即一个跨步,将身体隔华雄和杜濩中间。

“嗯?”

华雄见状,就以目视杜濩,嘴角微翘的似笑非笑,还伸出一只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原来此刻的苍穹之上,正好有几行南徙越冬的大雁正翱翔。

当即,杜濩的脸色一僵。

继而,又微微涨红。直接伸手拨开身前的亲卫,往前一步与程畿并肩,胸膛还挺得很高。颇有那么几分恼羞成怒的姿态。

华雄心中好笑,也不继续撩弄他。

左手持弓,手臂笔直向天,右手捏起一支箭矢,斜头侧耳,微微眯眼,分辨着风向。

神情无比专注。

也让賨人们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时常在山林中狩猎的他们知道,南徙的大雁是飞得很高,很难射中。至少以他们自制的竹弩木弓,无法吃到大雁肉。

而程畿,则是偷偷捏紧了拳头。

作为阆中人,他比华雄更想看到賨人降服。

因为賨人与朝廷多对峙一天,就对乡里黔首的伤害多一天。

虽然他知道,华雄心血来潮要射雁,是想彰显朝廷的武力,给杜邑侯一个威慑。

但他也觉得,华雄有些托大了。

事关朝廷兵伐与否,岂能如此置气?

射中大雁了还好,若是射不中呢,本来就恃勇桀骜的賨人们,还不得小窥于你!进而觉得朝廷将士不过尔尔,影响了招降之事!

就算他和杜邑侯颇有交情,也难以周旋!

“嘣!”

“嘣!嘣”

就在程畿腹诽不已的时候,三石铁脊弓独有的弦声已经响起。

还是连续做响,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让四支箭矢劲射而去,急促得连箭身都无法用肉眼捕捉。

原本苍穹之上,呈“人”字型翱翔的大雁,右侧尾部一空!

有四只大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哀鸣,就化成黑点打着旋从空中跌落。

连珠射!

还是例无虚发!

昂头向天的众人,无一例外的都目怔口呆,下巴不由自主的耷拉而下。

哼!

竟敢给我下马威看!

不给你们露一手,还真把我这个校尉当成土鸡瓦狗之流?

华雄见賨人们的神态,不由心中一记冷哼。

不过呢,脸上神情还是风轻云淡的,收起了弓箭,华雄便对杜濩轻声说道,“杜邑侯,还劳烦你族人去捡来大雁了。”

无声。

杜濩还在愣着,没反应。

加重语气“杜邑侯?!”

“啊?哦!”

杜邑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声。

随即,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后,就整理了下衣裳,露出满脸庄重之色,冲着华雄拱手,“今日得见华校尉神射,此生幸焉!”

说完,就侧身伸手往营寨虚引,“华校尉,请!”

第二一五章、却之不恭

在方才射雁立威和程畿周旋,华雄又有心结交之下,宴席之中其乐融融。

关于朝廷招降之事,作为賨人代表的杜濩,也松了口。

又或者说,他们賨人也不想继续打下去。

毕竟他们这次叛乱,是趁着马相举事牵制了益州兵力的。

如今马相等人已经伏诛,而朝廷又来了既往不咎和减免赋税的赦令,自然是见好就收。

而且他们賨人早就全部编籍入户,各乡各邑的情况也被官府掌控,继续反抗下去,除了让族人多出些孤儿寡母之外,别无好处。

只是杜濩强调了一点,张修是绝对不会交出来的。

理由是张修给賨人治病,取酬劳仅五斗米,也算是仁德,他们賨人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事。

对此,华雄直接点了头。

此番来巴郡平叛,天子刘宏又没有要求砍了张修。

顾全大局就好了,何必节外生枝呢?

公事谈得七七八八,就到了私事的时候。

杜濩挥手让账内的闲杂出去后,便给华雄举盏邀杯,问起了三日前华雄所提到的,让賨人不再生活困顿的办法。

一旁的程畿,听了也捏起了胡须,目光炯炯,兴趣大生。

华雄私下给賨人邑君承诺的事,他是不知道的。

也是他喜闻乐见的。

身为阆中本县人嘛,怎么不希望賨人的日子也好过一点,免得他们隔个十年八年的就起兵闹事一次呢?

华雄也不推脱,当即就预谋已久的想法托出,给了杜濩两个说法。

第一个,是立竿见影的。

他直接将上庸申家,为他操办用战马换取荆州粮秣之事说了。

然后表示巴郡賨人可以将族内的清酒交给他,让上庸申家带去荆州换取粮秣物资。

賨人擅于酿酒。

名为清酒,又名旨酒。

战国时期,与秦国定互不侵犯盟约的时候,就有“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的事迹。

【注黄龙(珑),即是大旱求雨时所用的刻有龙纹的玉,珍贵异常。】

賨人栖居素来闭塞,少于巴郡以外互通,将清酒拿去富庶的荆州贩卖,自然能获利颇丰。

同时,华雄还提出另一个物资交换方法。

賨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如果愿意运送铁锭来武都郡,他华雄可以用战马或者牛羊置换,并且会派人给汉中各路关隘,让賨人运铁队伍顺利通行。

【注巴郡宕渠县产铁,是古賨国旧址,也是賨人主要聚居地之一。】

而第二个说法,则是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的。

賨人擅于织布,所产的賨布(土家织锦的前身)五色斑斓,不比蜀锦的品质差,也会受到西域各国的欢迎。华雄以自己身为护羌校尉,主事西北,以后肯定也要涉及到丝绸之路为由,表示届时可以为賨人将賨布弄去西域各国谋利。

还信誓旦旦的说,五年之内,他绝对能组织起一支走西域的商队。

算是画了个大饼。

对于后面这个说法,杜濩直接无视了。

又或者说,前面立竿见影的办法,已经让他觉得无需去考虑什么鬼西域了。

想想也对。

彼此初次谋面,尚未建立合作的信任,去操心五年以后的事情干嘛?

不过呢,对于清酒和铁锭的置换,这种看得见的事情,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也觉得华雄对他们賨人,是很有诚意的。

经过一番商讨后,定了一个合作的大略,他就眯起了眼睛,“华校尉,我身为邑侯,对天下之事颇有关注,也听闻过校尉在西凉的事迹。是故,就想问校尉一句,你没有打算招募我们孳人充当部曲吗?”

我有啊!

但不是现在啊!

不然的话,你不得觉得我居心叵测,直接掀了案几翻脸不认人?

华雄闻言,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然后才抬头看着杜濩,“杜邑侯,我西凉男儿性情直来直往,所以我也不瞒你,我是颇喜你们賨人的劲勇之名,但真没有想用你族人血骨铺就功勋之路的打算。”

神情严肃,言辞很诚恳。

堪称当了那个啥,还要立牌坊的表率。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杜邑侯举起酒盏再度邀饮,看来很满意这个答案。

华雄也很满意。

好嘛,在他心里,是想着先借着清酒和铁锭交易的两事,让賨人觉得自己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待到天下大势变了,双方关系也很好了,賨人会自己跑来依附。

放长线钓大鱼嘛,坑人卖命的必备常识!

不过呢,有时候,事情是很意外的。

当华雄觉得事情谈得差不多,就以回去给平叛主将赵瑾上报,并且让随军而来小黄门前来宣天子赦令的时候,杜濩却拉着了他。

“华校尉,要不,你还是招募我们一些族人当部曲吧?”

他是这么说的,眼神很真挚,没有试探的意思。

也让华雄高高扬起了眉毛。

倒是旁边的程畿,主动出声给他解了疑惑。

杜濩此举,有两层考虑在内。

其一,是在以往,就从来没有官僚想着,为改善賨人生活去绸缪物资交换。

賨人的賨布也好,清酒也罢,要么被朝廷征为赋,要么被小吏勒索为上贡。如今华雄愿意绸缪商队之事,杜濩就想着将事情快点办成了。

让族人去当部曲,就是想加深双方的关系,让华雄能尽心尽力一些。

彼此得利,才能长久嘛!

其二,则是西凉盛产牛羊,而耕牛在大汉各地都是贵重之物。

华雄身为护羌校尉,以后对羌胡征战是少不了的,也肯定会缴获不少牛羊。

杜濩就想着,以族人为华雄征战之功,来换取耕牛。

部曲,就是亲卫嘛,主将多照顾一下,偷偷给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华雄听完,有些哑然。

他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去谋求的事情,对方却自己送上门了。

还是以请求的口吻!

而杜濩见华雄一直没说话,还以为他不愿意呢,顺势又加了一句,“华校尉,我们孳人

劲勇之名天下皆知,定能助华校尉建功业的!”

呃,好吧。

既然你有求于我,我就勉为其难了吧

华雄先给杜濩拱了个手,然后就露出满脸的激昂之色,“杜邑侯言已至此,我岂敢不从邪!”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