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之天水姜伯约 - xp1024.com
《三国之天水姜伯约》


第一章 桃园梦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滚滚长江水,自西向东逝。前人不知其未来会流淌多少春秋,后人亦不知其已流过多少岁月,只有江畔的青山、山畔的夕阳见证着江水的奔腾,岁月的流逝。

英雄成败、功过是非,随着岁月的流逝,年代的沉淀,早已成为了白发渔翁与老友酒酣之后的谈资,像桌上下酒的菜肴一样助着酒兴,任其谈笑评说。

渔翁的淡泊,黯淡不了历史;岁月的沉淀,埋没不了英雄。

长江便是这一切的见证。

西起奉节白帝城,东至夷陵县,其间七百余里,群山连绵,重岩叠嶂,遮天蔽日。长江三峡之水流淌其间,时而湍急,好似千军万马于此进军,声势浩大,仿佛顷刻间便可横扫一切敢于来犯之敌;时而平缓,如同处子梳妆,平静的江水此刻便成为了女子闺房中的铜镜,映照着两岸群山的倒影,醉心于自身的的秀丽与奇险。长江三峡便如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镌刻在这千里崇山之中。

此刻,章武二年六月二十四日的夜晚,三峡的奇秀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能看到的只有漫天的大火,烧遍了整个西陵峡。天上的残月也被火光映照成了血红色,看上去有一丝可怖,长江如同一条望不到尾的火龙盘踞于三峡之间,向世人宣示着他的威严。在黯淡的月光与漫天的火光共同照耀下,两岸如同白昼。

岸边,一队人马正在火光之中踏着碎石滩向西疾奔。为首一人披头散发,袍铠尽脱,只着一件单衣,其上斑驳地洒着片片血污。胯下的坐骑正奋力向前,蹒跚的步伐算不上快,但显然,它已透支了自己全部的体力。马与他的主人一样,也已被血污沾染的遍体暗红,只有近距离仔细观察时方能勉强辨认出它原本的毛色是白色。白马之后,一二十骑紧紧跟随着,更远处还零星散落着三五十步卒,正迈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地追赶。

此时已至五更,这样的奔逃持续了整整一夜,这支小队早已精疲力尽,人困马乏,脚下的步伐已变得极其僵硬而狼狈,很显然,是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他们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腿机械地向前迈出每一步,不,可能称之为趟更加适合。

身体上的疲惫在不停歇的奔逃中已渐渐被遗忘,肌肉记忆控制着每个人的双腿,抬腿,落下,再抬起,再落下,如此循环往复,已成为了一种惯性。尽管如此,精神上的疲惫却如跗骨之蛆一般难以甩掉,蚕食着每个人的神经防线。

自去年夏七月起兵伐吴起,直至几天前,甚至就是在昨天的此刻,也没有哪个汉军将士能预料到这样一场溃败。他们多少次的在夜晚的营帐中做过这样一个甜美的梦,在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他们最终击溃吴军,攻进了吴国的都城建邺,畅饮着东吴佳酿,欣赏着秦淮乐舞,怀抱着江南美人,洗净一路上的辛劳,尽情享受着胜利的果实。可就在一夜之间,无情的大火燃烧掉了无数将士的生命,也燃烧掉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天堂堕入地狱。这巨大的落差,这强烈的挫败感,让每个逃亡将士的心变得格外沉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下,将士们的每一步都迈得愈加艰难。

“休要逃了刘备!”“休要逃了刘备!”身后依稀传来的喊杀声渐转清晰,追兵又近了!

若不是疲惫让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听使唤,可能此刻,每一个奔逃着的蜀兵都想抬起头,向天上的那一弯残月投去今生最后一缕目光,也许也是最悲愤的一缕,感叹命运对自己的捉弄,也最后一次思念远在蜀地的亲人。不知此刻,自己的娘子是否已在灶台为一家人的早饭而忙碌,自己那咿呀学语的孩儿能不能清晰地喊出一声爸爸,自己老娘那本就不太健朗的病体会不会因为思念过度而愈发沉重。

这一切的疑问都要等到甩开追兵,保住性命之后才有机会得到答案。

“唉……吾何曾受过今日之辱!”一声短暂急促的叹息吐出后,刘备扬起马鞭,顾不得胯下坐骑的疲累,对着后臀重重加上一鞭,催马向前疾奔。

屋漏便逢连阴雨。正奔走间,前方江岸边突然喊杀声大震,一队吴军从芦苇丛中冲杀出来,为首吴将正是名将朱然!这朱然素以胆勇著称,深为吴主所器重,曾南征山越,又随吕蒙擒杀关羽,可算得上是如今东吴最炙手可热的大将之一。也正因为这样,东吴大都督陆逊才将此关键之处的埋伏截杀任务交给了朱然。

突如其来的伏兵,仿佛从天而降,又像是从地狱深渊里爬出,奏响了催命的靡靡之音。刘备的胯下坐骑率先受到惊吓,伴随着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凄厉长嘶,它将前蹄高高扬起,仿佛要把压在背上的负担重重蹶翻在地,独自逃命而去。待得前蹄落地之后,它便不停的在原地焦躁地绕着圈,不肯再向前一步。来不及感叹自身的命运多舛,刘备下意识地抓紧缰绳,奋力控制着激动的马儿,不经意间,汗水已湿透了残破的单衣。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几十人的小队眨眼间便成了肉夹馍中的肉馅,香喷喷的诱人之极。一瞬的惊慌过后,刘备定了定心神,冲着身后的将士喊道:“将士们!为今之计,进,未必活;退,则必死!狭路相逢勇者胜!跟我冲!”士卒们听到这声高呼,犹如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从先前的惊慌失措之中渐渐平复了下来,旋即便鼓起勇气,跟随着刘备的身影奋勇向前冲突,以期能撕开一个突破口。但无奈双方的兵力差距实在过大,而且经过一夜的奔逃己方早已人困马乏,对方却以逸待劳,个个生龙活虎,眼睛中冒着炽热的火花,脸上仿佛写满了“吃人”二字。果然,还不待双方短兵相接,蜀兵便纷纷被乱箭射回,也各自不同程度地负了伤。

此时,背后喊杀声也越来越清晰,眼看着大队吴军就要从山谷中杀来。刘备看看身边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将士,以往的精锐之旅、虎狼之师,此刻却个个目光呆滞、神情黯然,手捂着伤口勉力支撑着身体,内心不禁一阵心酸。此次伐吴,最对不起的便是这群可爱的视自己如神明一般的汉军将士了。

在真正的绝境面前,即便是英雄,也只能空自叹息。

刘备慢慢抬起头颅,望着天边因太阳渐露而愈加稀薄的残月,仰天长叹道:“朕死于此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大喝仿若惊雷一般划破长空。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休伤吾主!”

大喝声回荡在三峡两岸的崇山之中,余音久久不绝,更显威猛凌厉,仿佛自天上来。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刘备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竭力控制着浊泪的滑出,面部却已变得有些扭曲。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模糊的目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隐约浮现。头顶亮银盔、身披亮银甲、背负青釭宝剑、胯下骑照夜玉狮子马、掌中擎一杆龙胆亮银枪,似流星,如闪电,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冲杀之势,状若天神。

“是子龙!是子龙!今番得救矣!”欣喜之情涌上,刘备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任由两行浊泪洒落在那支离破碎的单衣之上。激动之际,刘备的双眼却不忘时刻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战圈,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在那道身影对面,吴将朱然正横刀立马,拦于道路当中。

“滚开!”又是一声惊雷自赵云的喉咙深处响起,声音中不含一丝感情色彩,如同死神发出的召唤。伴随这道惊雷一同出现的是快如闪电般刺出的一枪。

这一枪,灌注了赵云对他的主公和大汉将士的全部关心,灌注了他对东吴的所有仇恨,这是势不可挡的一枪!

只一合,朱然应声落马。

那一刻,朱然也许正绞尽脑汁地构思自己的语言,以便有力地回应那一声“滚开”;也许正准备扬起自己的嘴角,哂笑赵云的幼稚与不自量力,不过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朱然的脑海之中,未来得及付诸行动。

吴军兵士看到了这一幕,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他们不得不劝服自己去相信,交战只一合己方主将便中枪落马的现实。前一刻他们还沉浸在乐观形势之中,脸上还堆满着自信的笑容,转瞬之间,表情便已僵固,其上布满了惊慌、疑惧和难以置信。

“这就是当年长坂坡,百万曹军中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

“朱将军那也是江东重将,以勇力著称,竟支撑不了一合?这赵云也太可怕了!”

“看他身后还有数万兵马,看来今夜想捉住刘备是难了。”

“这时候还敢做梦活捉刘备?还是先逃命再说吧。”

纷乱的议论并没有持续多久,失去主将后,吴军阵脚大乱,顷刻间便在赵云军的冲杀之下,作鸟兽散。

左冲右突,率军杀散吴军之后,赵云匆匆上前,下马便拜。刘备见状,急忙下马,扶起遍体被鲜血染红的子龙将军。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竟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有眼眸已被打湿,略有些泛红。刘备几次欲开口,话到嘴边却又难以启齿,心乱如麻,“一年以前,正是子龙建议我先伐魏后伐吴,我不仅不听良劝,还无情地训斥他,此次出征也只安排了一个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刻意折辱于他,如今他却不计前嫌救我,唉……”想到这些,悔恨、羞愧瞬间涌上心头,竟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这对赤城的眸子。

“陛下请快上马,这里交给我了!”打破沉寂的是赵云斩钉截铁的声音,话虽简短,却令人无比心安。

“朕虽得脱,身后仍有诸多将士被困……”并未太过为一己之身的脱困而庆,刘备便关心起了其他被围困的汉军将士的安危。

“陛下不可拖延,请先入白帝城歇息,臣自引兵去救众将。”赵云的回答依旧简单而坚定。

刘备自然也知晓,此刻不是矫情之时,他与赵云几十年的相知也早已超脱了普通的君臣关系,不需要太多言语去表达感恩之情。他深知对这番搭救最好的回报便是平安地退回蜀地,当即便重新分拨人马,自领百余人沿江西上,留子龙率大军殿后。而东吴方面闻听赵云的援兵已至,急忙下令收兵。

危机暂且过去,疲惫感顿时爬遍了全身。肉体上与精神上的双重疲惫摧残着刘备那颗原本炽热的心,一夜之间,鬓边添白发,年华似水流。

下马走至江边,刘备的目光渐渐呆滞,望着因下游尸体堵塞而水位上涨的江水,愁绪又添几分。他用手捧起一捧清水扑在沾满血和汗的脸庞上,清凉的触觉顿时刺痛了本已有些麻木的神经,唤醒刘备再度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略作修整之后,刘备重新上马前行。此刻,疲惫已逝,惊慌已定,空留下满腔的悔恨还在折磨着自己。

望着身后水天之际渐渐升起的那轮熟悉的朝阳,刘备的思绪逐渐飘向了远方……

任由思绪不受控制的游走,刘备仿佛又回到了涿郡的那片桃园。那时正值春天,花开正盛,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于园中祭告天地,焚香起誓道:“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这铮铮誓言虽已过去了几十年,却犹如发生在昨日一般的清晰,那时的三人正值壮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立志为社稷江山、黎民百姓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在这份誓词的见证下,三人斩黄巾、讨董卓、战吕布、伐袁术、抗曹操,逐鹿中原,那是何等的豪情壮志!

思绪随着江水流淌,来到了襄阳的隆中。“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传入刘备那垂肩的双耳里的是这样一个年轻而又富有活力的声音,这便是卧龙先生!待得与之一番攀谈过后,《隆中对》犹如醍醐灌顶,拨开了眼前的云雾,指明了前方的通途。三顾之礼请得孔明先生出山,扶汉的事业从此也开始一帆风顺,联孙抗曹,赤壁之火、夺荆州、取西川、败曹操、占东川,一生的抱负即将实现!桃园之梦即将实现!

越想忘记的事,往往越是忘不掉。那一天的噩耗声,至今仍在脑海中回响,“报!东吴吕蒙已袭取荆州,关公已遇害!”

听闻此报之后的反应,刘备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醒来后,映入刘备眼帘的景象此时依然历历在目,群臣或是默默祈祷,或是来回踱步,关切而又焦急的神情刻在每个人的脸庞上。自那时起,他每日浆水不进,只是痛哭,哭到泪湿衣襟,斑斑成血。无论众文武如何劝谏,报仇伐吴的念头不曾有一刻消减。

伐吴当天,全军挂孝,慷慨激昂的檄文历数东吴罪状。将士们神色坚定,迈着悲愤豪迈的步伐向着东吴进军,那一刻,每一位蜀军将士都深信,哀兵必胜!

没人会想到最终的结局会是这样……

“唉……悔不听当日良言,才致有此惨败,有何面目去见文武百官,蜀中父老啊!”刘备的思绪回到现实,看着身边的士卒,个个衣甲破碎、神情悲怆,这哪还是一年前意气风发的那支铁军!

拨马至江边,放眼望去,弥漫无边的晨雾笼罩着绿水、青山与蓝天,仿佛给蜀汉政权的未来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触景生情,刘备不禁低吟起了昔日死对头曹孟德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自己如今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吗?”刘备在内心不断拷问着自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只是这残酷的答案让刘备有些不敢面对罢了。

长江水逝,桃园梦断!

第二章 八阵流芳

自西陵峡向西经巫峡至瞿塘峡,三峡沿岸风景变幻万千,奇峰嵯峨,烟云缭绕,景色奇丽之极,犹如人间仙境。

危难之际得到赵云的支援脱困后,刘备率众缘三峡栈道西上,奔白帝城退却。此刻,两岸如诗如画的风光在刘备的眼中犹如不着一色的白纸。除要担心随时可能追上的陆逊大军,还要沿途收合散兵游勇,重新聚拢部队。直到与吴班、关兴、张苞等部先后汇合,整支队伍人数已过千人后,方才略为宽慰。

但刘备内心明白,此时依然不能有丝毫懈怠,东吴不会就这样放自己悠然西去,必然还会乘胜追击。西退这一路之上,虽有旖旎风光万千,却丝毫没有影响刘备军的行军速度。

“陛下,前方再有三十里便至白帝城。”听了熟知本地地理的士卒回禀,刘备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讯息传至全军,每名将士的眼中都闪现出了希望的光芒,疲惫不堪的身体与精神同时得到修复,个个仿佛年轻了十岁,迈出的步子也变得更加轻快灵动,艰难的蜀道此刻在他们的脚下如同平地。

继续前行了二三里,江水两岸的断崖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壁立千丈,高耸入云。断崖之间宽仅数十米,形同门户,此处便是瞿塘峡之西门,川中百姓称之“夔门”。

地势陡然变险,也引得刘备驻足远眺,只见前方距岸边不远处有着一片沙洲,其间隐隐有无尽杀气冲天而起。于是他便下令全军止步,心中暗自忖道:“难道此处尚有吴兵?”可是转念又一想:“入川陆路仅此一条,汉军一路之上都在急行军,纵使吴军插上翅膀也难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至背后。如今白帝城已近在咫尺,岂能功败垂成?”略加思索后,刘备也不派探马侦查,便引兵士向前。

越接近沙洲,情形越加清晰。只见沙洲之上并无一兵一卒,仅零星散布着一堆堆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块,石块之大倒是颇让人有些意外,显然,这些石块若是人工所采,所耗定然不小。数量不等的石块或三五块、或八九块地堆聚成堆,高度大约与人等齐,合抱每一堆石堆看上去都需要十几名壮汉双臂平展,左右相连。尤为令人惊奇的是石堆的数量之多,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石堆之上依稀可见各种鲜亮的血红色符划,更为石阵增添了几分神秘之感。石阵之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但若有人真将这石阵当作是仙境,最终只会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后悔。其间不时传来的阵阵风哮马嘶、鼓角争鸣、刀兵相撞之音,犹如千军万马正于此惨烈交战,无一不在展露着此地的狰狞嘴脸,震人心魄。

正踌躇间,前方自云雾中走出来一位耄耋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刘备见到那人缓缓向自己走来,心中不禁暗喜:“此必是隐士高人,正好问计于他。”正待向前恭敬行礼,老者却先开口问道:“来者可是刘玄德?”

“刘玄德?陌生又亲切的称呼好像有许久未曾听到了。”刘备暗自感叹,自从几年前进位汉中王,进而称帝以来,听到最多的便是汉王、陛下等称呼,以致如今乍听到有人称呼自己的表字玄德,倒颇有些陌生。愣了下心神,刘备忙想起眼前还有位老先生,立马上前答道:“正是。请教长者尊姓大名,何故来此险恶之地?”

老者脸上挂着微笑,用一种极为慈祥的声音答道:“陛下无须客气,山野之民惊扰了圣驾,还望恕罪。”说完,老者略有些困难地弯下腰,作了一个揖,又道:“说起来在南阳隆中,陛下与老夫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期自那日一别,至今已有十余载,老夫黄承彦,诸葛孔明便是小婿,不知陛下可曾记得老夫?”

刘备听罢,大脑中飞速闪过当年在隆中曾经见到过的一个个身影,眼前老者的形象也变得愈加清晰起来。然而回想到当年在隆中三顾孔明的一幕幕,现如今却是物是人非,难免又有些暗自感伤。

正感伤间,黄承彦慈祥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此地名为鱼腹浦,为入川必经之路。昔年小婿入川,在此处推演阵法,偶有所悟,为提防日后东吴来犯,在此布下石阵,名为‘八阵图’。”在说到“八阵图”三个字时,黄承彦将原本就不快的语速刻意放得更慢,愈加显得此阵高深莫测。稍作停顿后,黄承彦继续解释道:“这八阵图虽看似杂乱,其中却暗含奇门遁甲之术。统共分作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抵十万精兵。有此阵在,陛下尽可放宽心。”讲完石阵的玄机,令人难以察觉的一抹浅笑悄悄挂上了老者的嘴角,顷刻即逝。他虽是化外之人,早已将红尘看破,但显然,当谈起自己女婿的这番杰作之时也难免落了窠臼,自豪的神情还是在不经意间显露了出来。

捕捉到了这一抹得意,刘备却依然保持神色庄重,恭恭敬敬地谢道:“若无先生指引,险些误入此阵,备感激之至。”说罢,刘备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黄承彦见刘备如此恭敬,忙道:“不必言谢,此老夫份内之事。请随我来吧,引陛下出阵。”话音刚落,便转身向阵中走去。刘备引着一众军士紧随其后,自“生门”而入。

步入石阵后,方才在阵外所见到的滚滚烟尘,所听到的种种声响,顷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江水激荡着两岸的礁石与峭壁,演奏着激昂的乐曲,让人忘却了俗世的烦恼。阵中道路曲折蜿蜒,刘备与一众兵将紧跟黄承彦的脚步,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时而前进,时而折返,最终自“景门”而出。虽只在此阵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出阵后的将士们却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回头再看石阵,云烟霞雾、金鼓之音又起,众人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八阵图”的玄妙。

刘备见黄承彦生的仙风鹤骨,又承了此次引路出阵的恩情,惜才之念大动,便盼着能请老先生一道返回,报恩的同时也能随时恭聆教诲,于是便劝道:“老先生不随朕一起去看看您女婿吗?他可是想你想的紧呢。”

“哈哈哈哈哈哈。”黄承彦大笑道:“他怎么会想我这老头子,他满脑子都是陛下您和大汉的江山社稷啊。”虽然从言辞上看,这话中有几分埋怨之意,但从黄承彦脸上的笑容来看,他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反倒像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陛下快快西行吧,后边的吴军就交给老夫打发了。”与刘备匆匆拜别完,黄承彦便头也不回地再度向阵中走去,此次走的是“景门”。

刘备驻足良久,望着那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不禁也为黄承彦这份看破红尘俗务的豁达所深深折服。正自发愣之际,阵中依稀传来了那道熟悉的慈祥嗓音:“陛下可曾记得越王勾践、汉祖刘邦?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相隔的距离很远,可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刘备的垂肩双耳。

刘备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细沙,随着脚步的落下,飞快地向四周躲避,留下一个个脚印,若有所思。

越王勾践身遭亡国之痛,卧薪尝胆,终于吞灭吴国报仇雪恨成就一番霸业;汉祖刘邦百战百败,百败百战,最终于垓下逼得不可一世的霸王项羽自刎乌江。

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吗?”一路上,这个问题犹如幽灵一般始终萦绕在刘备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陆逊军营。

居中端坐着的是一位青年将领,年纪看上去未及而立,面如凝脂,眉清目秀,如若生为女儿身,定会惹得无数男子为之倾倒。尽管如此,当他端坐于军帐中时,自有一股威严蕴含,若是因为外表而轻视于他,可能最终只会是自吞苦果。

“大都督!为何下令收兵?这是消灭刘备最好的时机,为何不乘胜追击!难道区区一个赵云,就让你如此惧怕吗?”顺着喊声望去,孙桓正面红耳赤地提出着质疑,周围其余将领也纷纷低声附和,一时间军帐中躁动的情绪开始蔓延。

这群将领显然已被夷陵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已经将梦做到了成都。看着情绪激昂的众将,陆逊此刻感到有一丝无奈。虽说他刚刚指挥大军大败刘备,树立了足够的威信,但毕竟资历尚浅,面对着一众功勋元老,有时也只能是无奈。

待得众将的情绪略有平复,陆逊方才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赵云何足惧,我怕的是曹丕!大军如若深入蜀地,曹丕必然乘虚来袭。”

听到这样的回答,将领们又开始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起来。只是他们自己恐怕还意识不到,这样的议论没有丝毫意义。平日里与刀枪剑戟打惯了交道的莽夫,大脑已经简单到只懂得服从与砍杀。

果然,一阵嘈杂的议论过后,将领们纷纷得出了他们认为正确的答案:“大都督就是害怕赵云!如果大都督害怕,我愿意自己领兵去追。”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看着账下这群可爱的莽夫们,陆逊也只能无奈地报之以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姑且一试吧。孙桓!”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过后,陆逊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认真地布置起了作战任务。

“在!”向右横跨一步后,孙桓应声出列。

“命你引本部兵马为先锋去追刘备。记住,一路上要广散斥候,以防埋伏,不可轻身冒进。”

“是!”斩钉截铁的回完话,孙桓像一缕青烟般飞快的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出军帐,好像生怕自己晚出发一刻,便赶不上刘备似的。

看着轻浮气躁的孙桓,陆逊内心隐隐有一丝担忧,不过脸上依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其余众将士听令!明日五更出发,不得有误!”

“是!”

大军出发之时,孙桓已率部先行了大半日。陆逊率军一路西进,进军速度不可谓不快,却始终没有发现孙桓部队的踪影,也没有任何厮杀过的痕迹。孙桓军的追击速度实在比陆逊预想的还要快了不少。

当大军行进到鱼腹浦时,仍未能发现孙桓军的踪影,陆逊也不禁感到有些焦虑。下令大军原地驻足后,他便立即寻得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登高眺望,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沙洲之上烟尘滚滚,杀气四起,旋即便吩咐众将后退五里,列成阵势,随时准备御敌。

列阵齐整后,陆逊先后派出三波探马前去侦察,所得到的回报均是一模一样:“前方并无敌兵,只有一堆乱石布于江边。”

再三确认过前方没有敌军后,陆逊方才下令,向江边石阵缓缓进军。

越接近石阵,杀气愈盛。

陆逊心中正自疑虑之际,忽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邋遢的老头,腰间别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不协调拄着一根的随意拿木枝做的拐杖,慵懒地向自己走来,似乎是要故意引起自己的注意,却又始终没有朝这边瞧上一眼。

见此情形,陆逊便已知悉,前方这石阵必有蹊跷,而要破阵,眼前的老者无疑是条捷径。想通了这些,他便赶忙下马,迎上前去,恭敬的请教道:“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可知前方这石阵到底有何玄妙?”

老头侧目瞥了眼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解开腰间别着的葫芦,费力地打开壶盖,对着壶口用力一嗅,大呼一声:“好酒!”紧接着便高高扬起酒葫芦,以一个向下的角度,将酒缓缓倒进牙齿残缺不全的嘴中,喝完后还贪婪地抿抿嘴,用舌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仿佛没有听到陆逊的问话。

看到身边的随从有些动怒,陆逊忙使了个眼色,再度重复了刚刚的问话,只是这次的语气和声调显得更加谦恭。

老头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费力的弯下腰,拔起一根杂草含在嘴里嚼了嚼,随即大声地“呸”了一声,将杂草吐出,随口喷出的唾沫险些便溅到了对面那张清秀的脸上。待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做完后,老头方才眯着眼瞧向陆逊,问道:“将军便是东吴大都督陆逊吧?”

听到老者一开口便道出了自己的身份,陆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瞳孔瞬间放大,直勾勾地盯着对面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脸上布满着惊诧。正欲详细请教个中原委,老头却不等他开口,便用慵懒的声音解释道:“此阵名叫‘八阵图’,诸葛孔明布于此处,两天前一个小将军领一彪军马从‘死门’撞进去,如今怕是已经不活了。”

陆逊闻言,大惊失色。他双拳紧紧攥住,顷刻间冷汗便已湿透了袍铠内的衣衫,心下暗暗忖道:“那老者口中的小将军定是孙桓,主公对他极是赏识,此次大战在兵微将寡的情况下困守孤城彝陵半年而不失,为最后的大胜立下了汗马功劳,未来必是国之栋梁。如若在此地折了性命,主公必定怪罪不轻,也是江东的一大损失。”

瞬息的慌乱过后,陆逊迅速收拢心神,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英俊的面庞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深知,自己作为统军的大都督,肩上所背负的责任与重担,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自己都乱了阵脚,身边的将士更会焦躁不安。

抬头看了看前方诡异石阵之上缭绕的烟尘,再看看身边这位看似漫不经心的邋遢老人,陆逊在心中暗暗盘算起来:“前方石阵古怪,即便是亲率大军闯入,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孙将军,况且不熟此阵的情况下还可能加大损失。既然这老者肯在此时现身,虽说言语举动上颇多刁难,若是诚心相求,必会指条明路。”

心下计较已定,陆逊双眼诚挚地望着老者,低声求道:“还望老先生搭救,指明破阵之法。”

“呵呵呵呵……”老头发出一阵哂笑,旋即淡然说道:“阵无法可破,人无法可救,请回吧。”

望着眼前这位面色毫无波澜的邋遢老头,陆逊顿时心中火起,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他深知,要搭救孙桓将军,靠强攻硬取只能是事倍功半,出路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个颇让人火大的老头身上,旋即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再度低声垦求道:“请老先生赐教,搭救众将士性命。”说罢,双手相叠,放于胸前,弯下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不再起身。

“老头子可受不起将军如此大礼,起来吧。”说罢,老者伸手托起陆逊的双臂。待陆逊直起身子,老者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东吴大都督,第一次露出严肃认真的神色,问道:“老朽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请问将军率军深入蜀地,曹丕会作何反应?”

说完这句话,一老一少,四目相对,不禁会心一笑。

不待陆逊开口,老者便扔掉手中累赘的拐杖,转身快步向阵中走去,远远传来了一道慈祥的声音:“将军快回去吧,小将军的事交给老夫便好。”

其实陆逊心中也十分清楚,此次追击刘备,很难有所斩获,原本只是想敷衍下众将士的情绪,做做样子而已。没想到孙桓年轻气盛,行军速度如此迅速,又莽撞的闯入这“八阵图”之中,不仅毫无斩获,反倒折损了不少人马。如今空耗在此已无益处,背后空虚,曹丕定然会趁机偷袭荆州。而这老者虽然先前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但能问出刚刚那个问题,显然是对当今的形势了如指掌,吴蜀继续相争下去,得利的终将会是曹魏,既已知其利害关系,自然不会言而无信,害了孙桓将军。

率军返回的路上,陆逊还不厌其烦地向一些不明所以的将领解释为何不等孙桓将军便要急着赶回荆州,虽然他知道这也许是白费口舌。

直到半个月后,孙桓生龙活虎地安然返回,曹仁、曹休、曹真三路大军齐齐来犯,众将仿佛才恍然大悟。

第三章 白帝托孤

白帝城。永安宫。

此地本不叫白帝城,原名子阳城。西汉末,王莽手下大将公孙述割据蜀地,在此屯粮,发现城中有一口白鹤井,井中常冒出一股白色雾气,宛如白龙,直冲九霄,便自称白帝,于此建都,并改子阳城为“白帝城”。

此处也不叫永安宫,原本只是白帝城中的馆驿。夷陵惨败后,刘备率部进驻城中,将其稍加修缮,暂做行宫,命其名为永安宫。简陋的摆设,斑驳的墙壁,与成都富丽堂皇的宫殿相比判若云泥。

此刻,刘备正在这局促的“永安宫”内踱来踱去,焦急着等待着回报。派去查探消息的细作已回来了一波又一波,可每次带回的消息都是噩耗,冯习、张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为国捐躯,刘备那伤感过度的神经,此时已有些麻木了。

远远望见飞奔而来的身影,刘备的内心却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近几日的噩耗听得耳朵已起了茧子,心也磨出了茧子。

眨眼的功夫,细作已至门外,来不及平复起伏的呼吸,便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启……启禀陛下,黄……黄权将军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

这是刘备目前最为关心的人,也是他最为关心的消息。黄权不仅才略出众,又与刘备私交甚笃,可说是蜀国的栋梁之才。在其余臣属的下落皆已被查明的情况下,近几日来,唯有黄权的消息最是令刘备牵肠挂肚。

此时,猝然听到黄权降魏的消息,刘备那瘦削的脸庞上也难免激起一圈涟漪,不过很快便又重归于平静。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是战死?是投降?意义早已不大,因为刘备明白,蜀汉将永远失去这位重臣。此时再想想那些为国捐躯的人,他反倒有些替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感到庆幸,至少他还活着。

看着面无表情的刘备,身旁随侍的近臣犹豫了一会,方才踱步上前问道:“陛下,黄权投敌,是否该拿他的家属问罪?还请示下。”

刘备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公衡被吴兵阻隔于江北,欲归无路,不降吴而降魏,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朕负了公衡,非公衡负朕,他的家属有什么罪?不需追究,仍照旧给予禄米供养。”

近臣听得此言,深知刘备心中的负疚之感,却也为这种胸怀气度暗暗赞叹,当即默默退下,不再发一言。

永安宫内,时间仿佛凝固,连呼吸声似乎也凝固了,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着……

时间飞逝,暑去凉来,又到了立秋时节。这是刘备一生之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大自然的四季变换,从不停下他的脚步。由寒入暑,再由暖入凉,无情的岁月里总是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节拍。

人的一生,也有四季的更迭。有高潮的夏,便会有低谷的冬;有希望的春,也难逃萧索的秋。

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地度过一生,人们总是向往着春天的万物复苏、夏日的万紫千红,却也难免要捱过秋天的萧瑟寒风、冬日的千里冰封。

三年前,刘备率军于汉中大捷,挫败了暮年曹操的最后一抹雄心。关羽北伐,水淹七军,俘于禁,困曹仁,震动中原,蜀汉政权达到巅峰!中兴汉室之梦触手可及。

那是刘备一生中的绚烂盛夏。

三年后,荆州被袭,二弟关羽、三弟张飞相继遇害。刘备倾全国之力伐吴,不想却大败于自己眼中的“黄口小儿”陆逊之手,数十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中兴梦碎!

如今正是刘备的寒冬。

此刻,刘备只着一身单衣,独自伫立在白帝城的城楼之上,安静地眺望着自天边倾泻而下的长江。血红的夕阳将刘备日渐消瘦的身影照映在斑驳的城墙之上,更显孤独落寞。

深山之中不时传来的几声高猿长啸,属引凄异,悲哀婉转,打破了这份宁静,更添几分压抑。

回首看看空荡荡的身后,二弟、三弟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刘备眼前。以前,无论在哪,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好像总会双臂抱胸立于自己身后,可以放心地将后背托付。

一阵秋风吹过,寒意袭来,刘备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却也难免为自己这日渐衰弱的身体而伤感不已。

正自黯然神伤之际,一件温暖的白色披风搭在了刘备那如今已变得有些瘦削的肩膀之上。耳畔响起的是那熟悉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得坚定而忠诚:“陛下请保重龙体,大汉的未来不能没有陛下……”

不必回头,定是子龙!

缓缓转过身,望着赵云看向自己时那饱含柔情的双眸,刘备那颗素来坚韧的心瞬间地融化,化作几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这是铁血赵云从未展露过的细腻情感,在刘备的印象中,赵云永远是那个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是那个一身都是胆的赵子龙!

刘备将头偏向一侧,显然不愿在子龙面前流下脆弱的眼泪。目光游移间却不经意地瞥见了子龙鬓边爬上的一缕白发,心下感慨万千,不禁轻声叹道:“我们都老了,大汉的未来恐怕要靠下一代了……”

看着刘备那枯黄的面容,黯淡的神情,空洞的眼神,赵云从中再难察觉到当年的那些雄心壮志。忽然间,赵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侍奉了二十余年的主公可能真的老了。即使是在当年长坂坡下,被曹军追至绝境,身边仅剩十余人,自己的主公也没有如今这般的颓唐。

人未老,心先衰。

又一阵寒风袭来,刘备的身躯如风中柳絮,飘摇了几下,旋即向后重重摔去。赵云见状,一个箭步上前,用健硕有力的臂膀搭住了刘备的后背,任由刘备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臂膀之上。

看着面前昏迷的主公那张憔悴瘦脸,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过赵云那坚毅的面庞。

赵云抱起主公,快步走下城楼。

春回大地,绿满三峡,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可刘备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对大汉未来的忧虑以及对二位贤弟的思念之情,每日都在折磨着刘备那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使他的病体愈渐沉重。

居于局促的永安宫内,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刘备已渐渐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捱过了整个春天,至章武三年夏,病榻之上的刘备终于感受到了大限将至,再难熬过接下来的这个夏天,便勉力支撑起病体,吩咐使者星夜赶往成都,请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李严,二子刘永、刘理等,来白帝城听受遗命,留太子刘禅镇守成都。

日复一日地焦急等待持续了十余日,刘备终于盼来了使者的复命,跟随使者一同前来的还有诸葛亮等一干重臣宗室。

病榻之上的刘备听闻复命,暗淡的双眸中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靠着近侍的搀扶,刘备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子,对着一面古旧的铜镜开始整理衣冠,虽然只是个简单的过程,所费的时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得多。

略感满意地对着面前的铜镜苦笑了笑,刘备倚靠在卧榻的围栏上,支撑着坐起身子,低声吩咐了近侍几句。

片刻之后,近侍依次引着赵云、李严等一干重臣进内室听受遗命,各有所托。众臣见到刘备如今这般光景,无不痛哭流涕,劝慰刘备好生将养身体,并发誓必将竭尽一切辅助幼主,匡扶汉室。

与众臣一一交代完毕后,疲惫之感顿时爬满刘备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现在的身体和精力早已不允许他进行长时间的久坐谈话。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很多要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到了余下的生命需要按秒活的时候,更是变得比以往更加唠叨,仿佛有见不完的人,说不尽的话,看不尽的人间事。

费力地调整了下坐姿,刘备又命近侍去领丞相诸葛亮并二子鲁王刘永、梁王刘理前来受命。

近侍出去后不一会儿功夫,便见三人迈着小碎步,走进内室,来到榻前。看到面前这张肤黄肌瘦的脸庞,三人顿时愣在了原地,这张脸如今已憔悴到让人有些陌生。回过神后,三人方才慌忙拜伏于龙榻之下。

孔明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滑落,脸上的肌肉已有些抽搐,全身也不住地颤抖,再看身后刘永、刘理那两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早已布满泪水,哭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永安宫。

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刘备也不禁有些动容,但他很清楚眼下时间紧迫,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刻既不是叙旧也不是伤感之时。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刘备费力地挪了挪虚弱的身子,腾出足够空间后,便命孔明上前,坐于龙榻之上,二子仍然跪立于下。

刘备执起孔明双手,紧紧攥住,久久不放,目光盯着孔明双手上之的道道皱纹,恍然间,他发现眼前这个当年在襄阳隆中高吟着《梁父吟》的壮志青年此时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以前的印象里,孔明永远是那个摇着羽扇,谈笑间为他谋定江山的青年才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的感觉到岁月已在这个青年身上留下了道道斑驳痕迹。历经岁月的磋磨,当年的青年如今已洗净浮华,剩下的只有那份值得托付一切的执着与忠诚。

偏过头看到刘永、刘理那两张仍显稚嫩的面庞,刘备那对朦胧的双眼中顿时掠过一抹过往难得一见的柔情。他深知自己一生为大汉的江山社稷奔波劳碌,内修政理,外事征伐,平日里对几位孩子的关爱和教育少之又少。此刻想起这些,不禁心生愧疚,忙唤刘永、刘理近前,柔声对二人道:“爹以前忙于公事,对家事的确有些不上心,与你们相处的时间也比寻常人家少得多,没想到你们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如今,这位一代枭雄的神情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严肃,像个普普通通的老父亲看到自己远游的孩子归家时一样,急切地上去问东问西,满是关心和挂念。

沉浸在父子相处的温柔中不一会儿,刘备又想起自己所剩下的时日无多,不禁黯然神伤,轻声对刘永、刘理道:“如今倒真想和你们一起享几日天伦之乐,可惜老天爷……老天爷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以后你们与你们大哥之间要和睦相处,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不能兄弟阋墙,不然定会引火烧身。以后我不在了,丞相就是你们的父亲,遇事多多请益,万不可怠慢。”嘱咐完毕,便命二子同拜孔明为父。

孔明见状,慌忙拜服于地,声音颤抖地道:“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陛下知遇之恩!”

拜毕,二子与近侍一同奉旨退出,空荡荡房间里只剩刘备与孔明二人。

鱼得水驰骋,水得鱼清灵。

当年刘备三顾草庐请得孔明出山,事业从此迎来转机,一路青云直上,遂成帝业。他在欣喜之余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吾得孔明先生,如鱼得水也。”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鱼”和“水”此刻在这促狭的永安宫中,四目相对,眼中再无当年的清灵。举头便是灰瓦搭的天,低头便是朽木铺的地,天地间再无那片可肆意驰骋的寰宇。

重新请孔明坐于龙榻之侧,刘备勉力支撑着身子,用颤抖的手紧握孔明双手,说道:“朕自从得丞相出山辅佐,一路所向披靡,终得成就帝业。不想年老智昏,不纳丞相良言,偏要伐吴以报私仇,终于受辱于东吴小儿之手,如今悔之晚矣!如今朕命在旦夕,阿斗尚幼,只得将身后事托付于丞相,请务必照看朕的几位子嗣。”言罢,两行清泪滑下,滴落在孔明布满皱纹的双手上。

“愿陛下保重龙体,大汉未来不能没有陛下!”孔明声音颤抖,压抑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其实他心底十分清楚刘备的病已入膏肓,怕是神仙也难救,但当这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却又怎么也不敢轻易去触碰,当下只能是不停地劝慰刘备保重龙体,早日康复,再无其余言语。

刘备见此情形,沉默良久后长舒了一口气,幽幽开口道:“孔明,陪朕去城楼散散心吧。”

目前的这种情况下,刘备的病体早已不能再负荷任何的车马劳顿,但孔明却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皇帝一旦固执起来,终究不是他能劝得动的。心中略作纠结,便扶起刘备,亲手替他穿好靴袍,吩咐候在屋外的侍从备好车马,二人同乘赶往城楼。

白帝城弹丸之地,城内面积并不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车驾便至城东门。

在孔明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城楼,刘备又来到了那个令他无比熟悉的角落。这半年时间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此凭栏远眺,看着脚下的这片苍茫大地,脑中构想着大汉江山的未来。

此刻,刘备看着长江之水滚滚东去,难免触景生情。他不禁想起当年,正是在这条长江之上,孙刘联军同心齐力,奋力拼杀,一把大火烧的八十三万曹军丢盔弃甲,粉碎了乱世奸雄曹操的美梦。

多年以后,物是人非。还是在这条长江之上,同样也是一把大火,主角却换成了自己和陆逊,而梦碎的人戏剧性地轮到了自己,这是多么的讽刺啊……

那些和关张马黄赵并肩驰骋,与卧龙凤雏谈笑风生的岁月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起这过往的一幕幕,刘备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嘱托起身后之事:“朕本想与卿等同灭曹贼,共扶汉室,可惜天不假年,如今不得已只能半途而别。丞相才能十倍于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成大事。朕的子嗣便托付丞相照看了。”

看着刘备那瘦削的背影如浮萍一般立于风中,孔明心内顿时绞痛不已,奔涌的情绪也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他伏地跪拜,以头抢地,涕泗横流,用近乎是嘶吼般地声音喊道:“陛下放心!臣定当为大汉社稷效死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付陛下所托!”

想当年,孔明还只是一介书生,躬耕于陇亩,虽自视甚高,常自比于管仲、乐毅,但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人、疯子。若是没有遇上刘备,余下的一生他可能还是会在这乱世之中每日读书耕田。他的天赋可能会使他成为诗人,成就超越建安三曹;成为农者,《齐民要术》提前问世,但他绝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舞台,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治国才能,卧龙可能就此一生沉眠于草庐春日之中。

正是刘备,让他的宏图大志生根发芽,让他的年少轻狂肆意生长,终于由隆中陇亩间的一棵幼苗长成了刘备年幼时家舍东南角的那棵童童如车盖般的千丈桑树,支撑着刘备的雄心,也庇佑着蜀汉的未来。他已经做好准备,将自己的余生全部奉献给自己的伯乐,奉献给大汉江山。

这也许是诸葛亮一生中情绪最为激动的一次宣泄。

听着孔明的铮铮誓言,看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的孔明,刘备胸中顿时百感交集,欣慰、感动、心痛、懊悔,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

竭力控制着复杂的心绪,刘备将孔明扶起,说道:“这是留给阿斗的遗嘱,请丞相代为转交,丞相打开看看,可还有什么欠缺?”说着,便从衣袖中摸索出一道早已备好的遗书,颤巍巍地递给孔明。

“此是陛下家书,臣岂敢僭越。”

“看吧。丞相虽非亲人,却比亲人更亲。”

孔明接过诏书,缓缓打开,歪歪扭扭的字横七竖八得跃于眼前。看着这些潦草杂乱的笔迹,自己主公刘备竭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手紧紧握住笔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令孔明心中又是一阵悲痛。他边看边不自觉地轻声念出:“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馀,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脩,过於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未念完,孔明已泣不成声。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至理名言!就像刘备本人一样,简单又深刻。

一切后事交付完毕,心中的最后一块巨石也终于落地,一代英雄刘备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白帝托孤,桃园梦续!

后注: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刘备病逝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谥号昭烈帝,庙号烈祖,葬惠陵。

陈寿《三国志·蜀书·刘备传》对刘备的评价如下:“评曰:刘备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

第四章 马家少女

章武三年夏四月,刘备病逝于白帝城,风雨飘摇的蜀汉政权,面临着前所未有严峻挑战。

同一年,后主刘禅继位,改元建兴。以诸葛亮为丞相,加封其为武乡侯,领益州牧。在诸葛亮的治理下,动荡的蜀地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稳定。而吴、蜀双方迫于曹魏强大的军事力量威胁,也不得不捐弃前嫌,再度联盟抗曹。

建兴三年,诸葛亮亲率大军南征,采纳马谡提出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策略,七擒七纵南蛮王孟获,平定了蜀汉后方,为北伐曹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曹魏一方,曹操的继任者曹丕连年出兵伐吴,双方互有胜败,但总体上孙吴抵挡住了其南侵的势头。建兴四年五月,曹丕病亡,临终前命曹休、曹真、陈群、司马懿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新皇曹叡执政,曹魏政权内部进入了短期震荡阶段,一时无暇对外征伐。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建兴五年年末。

天水郡,坐落在大魏国土西陲,蜀魏边境之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边陲小郡,却注定成为这风云际会的三国末世最耀眼的地方。

天水郡得名于汉武帝年间。传说当时,上邽城附近连年大旱,民不聊生。一天夜里,上邽城周围百里之地突然乌云蔽月,仿佛末日降临。顷刻间,地动山摇,伴随着一阵巨响,一个万丈见方的地缝赫然出现在这片干涸的黄土地上。天空中电闪雷鸣,如银河般的水柱划破漫漫长夜,自上而下倾泻于此地缝中,形成一湖。

湖成,一切又重归宁静。后来此湖之水“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灌溉千里,造福一方。此事传至汉武帝之耳,颇感神奇的武帝便在上邽以北此湖旁新设一郡,名为“天水郡”,逐渐沿袭至今。

天水郡原本的治所在冀县。多年前,马超举兵讨曹,冀县作为当时的主战场之一,饱经战火摧残变得破败不堪,新上任的雍州刺史赵昂便将天水郡郡治由冀县迁至上邽。

上邽城北门。

常年受凛冽的北风蚕食,黄砂土夯筑的城墙上已是坑坑洼洼。城墙之上本应排列整齐的墙垛像是耄耋老人嘴里的牙齿一般,参差不齐,处处是缺损。角楼与城楼破损得更为严重,不少地方已经塌陷。

蜀魏边境已相安无事多年,可上邽城如今这样的景况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触目惊心的守城大战,让人不禁心中纳闷,这面城墙到底是有多少年没有修缮过了。

城墙上稀稀拉拉的站着几个卫兵,他们手中握着的战戟此时就像是老人拄的拐杖,支撑着有些虚浮的身体立于寒风之中。卫兵们斜倚着长戟,眼微微眯着,不知是在观察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还是在怀念昨夜的酒与美人。

常年的安逸已让这群机警的猎犬变成了乖顺的绵羊,没有丝毫警觉性。每日的站岗都只是装模作样地走走过场,从站上岗位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企盼着结束,脑海中畅想着劳碌过后该如何好好犒劳自己。

城内的屋舍相较于城墙则是显得更为破败,上邽人常自嘲说,在这里,若要觅得一处能遮风蔽雨的屋子,只能去马太守府里找。

即便残酷的事实摆在每个上邽百姓面前,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因为祸从口出的道理每个人都懂。一旦这些牢骚被太守安插的人听到,轻则一顿毒打,重则牢狱之灾,即便是丢掉了小命也没有人会感到太过意外。

杂草丛生的城门附近,往日里人流稀疏,可以罗雀,今日却反常的有些热闹。城门前围拢着一群人,其中男人居多,也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一个头发和胡子全都花白的老人,在人群的最前面,看上去在努力尝试着控制众人的情绪,很显然是位当地耆老。

“滚!”

“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

群情激奋的人群中不时有骂声传出,几个面相有些凶恶的汉子更是扯着喉咙嘶吼,激动之际口沫横飞,原本有些蜡黄的脸此时涨的如同大枣一般彤红。

而在这群恶汉的对面,立着一道曼妙倩影。

“这地方的风俗怎么这么剽悍?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们?”少女黛眉微蹙,斜视着眼前这群颇有些粗鲁的当地人,显然一时间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是自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来到天水。

一位身材挺拔的青袍少年见状,缓缓挤入人堆,抬眼望向对面的少女,素来对男女之事有些淡漠的他此刻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只见少女的曼妙身影笼罩在一件雍容华贵的白色锦袍之内,更为显眼的是她背后披着的白色披风,材质做工均是极为考究。配上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和修长笔直的双腿,尽管因连日来风尘仆仆地赶路而导致面色上有些疲惫,仍掩盖不住少女骨子里的那份高贵气质,瞧着便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少女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一张俏脸还未完全摆脱稚气。一头乌黑秀发披散,如瀑布般洒落在香肩之上,看发饰显然不是汉家女子的装束。少女五官也是极为精致,像是经过神工巧匠之手,精雕细琢地镌刻在那张迷人的鹅蛋脸上,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这少女是那青袍少年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女人里最美的,说是倾国倾城也并不为过。若硬要说有什么遗憾,唯一的瑕疵可能便是少女的肌肤略微有些泛黄,显然是经历过风霜的洗礼。不过这略微泛黄的肌肤与眉目间隐隐蕴含着的一抹英气倒是相得益彰,颇有几分巾帼英雄气概,与寻常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倒是截然不同。

怔怔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儿,青袍少年显然意识到这样的目光似乎有些无礼,便刻意将自己的注意力移至周围的人群中,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若有所思。

“这姑娘真的是西凉马家的人吗”

“不知道。”

“你们连这都看不出来?哎,哎,你们看,她背后那披风,那料子若是没看错的话肯定是蜀锦,那哪是普通人家穿的起的。”说到这,那说话的妇人脸上得意的神情终于再也憋不住,不明所以的人看着她那副得意相可能会以为是她们家的老母鸡一天之内下了两个蛋。刻意顿了顿,这妇女故意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似乎是在等着周围的好事之徒开口向她请教之后,再继续卖弄自己的见识,却不料被身旁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将话头抢了过去。

“对对,你们快看,那就是西凉马家的标识,准没错!你们看她披风上的龙纹,据说每个西凉马家的人,都有这样一件绣着金龙的白锦披风。”

“是,是,我也看到了,这女娃子准是西凉马家的人!”

“她还敢来天水?当年西凉马家对我们冀县人做过什么他们都忘了嘛?!”

“唉……别提了,俺家娃儿他爹就是在当年那场大火里被活活烧死的。”

“你这已经算是好的了,俺家婆姨和两个娃儿,一个都没活下来!”

“俺家屋子和祖坟都被他们一把大火给烧没了,这才搬到了上邽。”

听着这些带着些许哭腔的血泪控诉,青袍少年的心弦也猛然被拨动了一下,某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陈年旧事又隐隐浮现,刺痛着他的神经。他不禁咬了咬牙,紧紧攥住双拳,身体也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嘈杂和纷乱持续了好一阵,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做了那只出头鸟。只见一个瘦小黝黑的汉子伸手从菜篮里摸出了一个鹅蛋大小的梨子,冲着那妙龄少女狠狠砸了过去。

少女用余光瞥见飞来的梨子,下意识地将头一侧,轻松躲过。旋即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神采,吐了吐舌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瘦小黝黑的汉子倒没怎么关心少女的反应,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地上那已经变作一摊烂泥的碎梨,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心中暗暗有些后悔刚刚热血上头后的冲动。不过他后悔的倒不是如此粗鲁地对待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这件事,而是这梨子本是他大姨子赠的,正要捎回家里给几个娃娃吃,就这么被他砸成了一摊烂泥。这事要是被他家里的那位“母夜叉”知道,定是逃不了一顿折磨。毕竟在这上邽,吃上个新鲜水果对很多人家来说都是一种奢望。想起这些,那汉子全身直冒冷汗,又是焦虑又是后悔地直挠头。

然而周围的人群却被刚刚发生在眼前的这一掷一闪躲、一笑一吐舌搞得有些火大,在他们眼里,少女此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是赤裸裸的挑衅。再回想起当年西凉马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这群被热血冲昏了头的汉子们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其中几个略为强壮的率先带头冲出了人群,不顾耆老的劝说,对着少女边骂边推搡,甚至有人已动了拳头。其余的人也不甘寂寞,嘴里叽哩哇啦地喷吐着当地的方言高声叫骂着,也不管这少女是否能听懂。这些粗鲁的叫骂听上去有些刺耳,但传入前面几个壮汉的耳朵里却像是劳动时喊得号子一样让人干劲十足,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冲着少女拳打脚踢。

少女一对杏眼睁得大大的,瞪着眼前这群疯子,玲珑身躯不断闪躲,却始终没有还手。尽管被多名身材足足大她一圈的壮汉围攻,少女倒并不狼狈,脚下步子轻灵,像是在迈着一种奇妙的舞步,身姿摇曳,好似于风中起舞的蝴蝶。

躲了半晌,少女终于被搞得有些不耐烦,大声清咤道:“你们干嘛!?本姑娘可没得罪你们!”

少女刹那的暴怒倒是让围攻的汉子们短暂得冷静了下来,不过很快的,躁动的情绪又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用恶狠狠的声音率先问道:“你姓马吧?!”

“对啊。姓马怎么啦?你们这的郡守叫……什么来着……哦对!叫马遵。他也姓马,你们怎么不去打他?”少女答道。

“你是西凉马家的人!”话落,四周拳影更盛。

这一幕就发生在那名青袍少年眼前。

第五章 失意少年

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青袍少年的内心在不断地挣扎着。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挺身而出,可他的情感却在不断地阻挠着这种想法。当年西凉马家对冀县所做的那些事,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抚平的疮疤。尽管多年来他的母亲一直苦口婆心地劝他放弃仇恨积极生活,可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始终如毒蛇一般蛰伏在他的心底,不时露出獠牙,狠狠咬上一口,将复仇的毒液注入心房。

纠结了半晌,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

青袍少年从人群中挤出,冲着那群红了眼的大汉喊道:“住手!”这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呐喊仿佛附着一股魔力,令周围骚乱的人群顿时平静了下来。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目光投向那少年。

“是姜维?”

“对,就是他。据说他与咱们赵刺史一样,善带兵,有谋略,不少人都唤他作‘天水的幼麒’,很可能会是咱天水人的下一个骄傲。”

“没错,我听说去年北山的那贼匪李二,手底下几千亡命之徒,结果被他带着几百个兄弟就给连窝端掉了。”

“不是吧,我听说那好像是咱们马司马的功劳。”

“嗬!那马胖子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他老爹的势,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那李二。”

“嘘……小声点!别被听到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那个名叫姜维的青袍少年已趁机来至少女身前,昂首而立,眼神犀利地睥睨着周围的人。

英雄救美,这熟悉的桥段并没令少女心生多少感激之情,那群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恶汉在她眼里只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小人物,还不值得她出手。她只是有些好奇是谁在多此一举,当即上下打量起这个名叫姜维的少年。

只见这姜维身着一件青色长袍,因常年习武,右肘部与腋下打满了补丁。尽管衣着朴素,甚至说是有些寒碜,但他那八尺身材与俊朗的外表却不会被寒衣所掩盖。头上扎着的束发青巾随风飘舞,更衬出他俊逸不俗的气质。

他的相貌在这天水郡里远近闻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端的是个美男子,所以识得他的人倒实在是不少。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那对明眸,似流星般明亮,似夜空般深邃。

此刻,姜维犀利的眼神正不停地扫视,直瞪得周围几个壮汉的心里有些发毛。目光流转之际,恰好便有一瞬间与那少女投来的目光对上,姜维急忙将目光避开,那少女倒是依旧瞅着姜维,笑呵呵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不经意间,两人的脸颊上都隐约挂上了一抹浅浅的红晕。

姜维虽年轻,但其武勇在本地也是远近闻名的。众人看到姜维为那女子出头,也难免在心里暗自盘算,是否还要继续为难那姑娘。正自僵持之际,几声呼喝声突兀响起,沉闷的气氛顿时被打破。

“让开!”

“让开!”

只见人群之中闪出了五道身影。为首的是个大胖子,浑身带着酒气地走向姜维,两腮上的赘肉一步一颤,颇是好笑。在他身后跟着的四个摇头晃脑,趾高气昂的随从,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周围的壮汉们乍一见到这群人,刚刚欺负少女时的气焰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个个噤若寒蝉。

“呦!这不是姜掾史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那胖子皮笑肉不笑地与姜维打了个招呼,说到姜掾史这几个字时,还刻意拖了长音。招呼打完,他也不等姜维回话,便急忙自问自答道:“哦!对了。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快到年底了,又该上计了,姜掾史户口统计完了?是来上报的吧?”说完这些,胖子乐呵呵地瞅着姜维,脸上挤满了令人厌恶的笑容,赘肉也因此挤作一堆,使他的面部更显丑陋。

姜维瞪着这个面目可憎的胖子,目光阴冷,深邃的眼眸中像是有黑洞存在,仿佛顷刻间便要吞噬了眼前这人。

这几句话乍听上去不痛不痒,虽有些许嘲讽之意,倒也不至于让姜维目露这般凶光。但隐藏在这几句话背后的诸多隐情,旁人若是知晓了,不但完全能理解姜维阴冷的眼神,可能还会觉得姜维现下的反应有些过于大度了。

而这些隐情此刻正一一浮现在姜维脑海之中。

姜维与眼前这胖子,也就是天水郡司马——马昂,同是天水冀县人,小时候也曾是不错的玩伴。

他们父亲的关系则更为熟络,当年同是郡守僚属,私交甚笃。两人那时都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然而,马超之乱完全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轨迹。

姜维之父丧生于保卫冀县的血战中,留下了孤苦无依的母女二人。失去依靠的姜维如今活到二十岁,才仅仅混到个天水郡上计掾的职务,平日里统计着冀县的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等事务,定期向上级呈报。

这上计掾的职务是他最不想为人触及的逆鳞,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统帅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才是他的毕生所求,两者之间的差距简直判若云泥。可就在刚刚,这逆鳞却被马昂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狠狠戳中。

与姜维之父丧生于战火的结局截然不同,马昂的父亲从冀县的战火中幸存了下来,之后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做到天水郡守,连他儿子也在荫庇之下成了天水郡的司马,官居八品。

姜维早就看不惯这些靠着荫庇尸位素餐的蛀虫,马昂自然是首当其冲。而马昂也有些嫉妒姜维的文武才干和堂堂仪表。两人平日里便不怎么对付,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如果仅此而已,倒还罢了。最可恨的是姜维一直盼望着凭借自身的努力与才干在这乱世之中出人头地,因此一年前主动请缨去剿北山贼寇李二。战斗很顺利,成果很丰硕,只是最后的功劳却全被马昂勾结着天水郡功曹霸占了去,自己的浴血奋战到头来反倒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这又怎能不令姜维耿耿于怀。

想起这些过往片段,姜维心乱如麻,神色也变得更加冷峻,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围观的众人看到姜维这般神情,一个个僵直的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唉……大丈夫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可自己如今已及弱冠之年,却仍屈居在这天水做一小小的上计掾,受小人之气。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无处施展,天天为些蝇头小利拨弄着手中的算盘。难道自己这匹千里马,就注定要在此庸碌一生,老死于槽枥之间?”想着想着,原先的愤怒渐渐化为郁郁不得志的悲愤,冷峻的眼神中带上了些许无奈。

本应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却受着许多常人不曾受过的委屈,加之幼年丧父,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倒也让姜维比同龄人成熟的更加早些。他成长中所经历的挫折已然够多了,马昂的这几句冷嘲热讽还不至于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心里消化消化也就慢慢平息了。

凝固的气氛僵持了许久,姜维脸上的冷峻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的一抹浅笑,显然他已想通了:“马昂今天的这番表现倒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早就该料到了,与这种小人没什么好计较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着这些,姜维也不再与马昂计较,平静的脸上古井无波,只剩那一对深邃的眼眸还在盯着后者。

看到姜维的淡定,马昂倒是有些不淡定了。他扯着嗓子提高音调地喊道:“姜掾史!你这年纪越来越大,怎么反倒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见到长官,也不施礼?”

早就料到马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姜维也不再介意,双手略一抱拳,随口回道:“见过朱司马,哦不对,马司马。”

听了这话,马昂那像猪一般肥硕的身体不住地发抖,正待发作,却瞥见了姜维眼神里的不善,已到嘴边的恶语又被强行吞回了肚里。他素来忌惮姜维的一身武艺,此时扭头看看身后跟着的四位随从那像竹竿一般的身材,略一思忖,只好不甘地将目光收回,不再纠缠。

在姜维这没讨到什么便宜,马昂也感到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离,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不过很快,他便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姜维身后那个风姿卓越的少女身上。这等美貌,莫说是在这天水郡,便是皇帝的后宫中怕也难寻。纵使马昂平日里拈花惹草惯了,也称得上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流氓,此刻却也被这少女的倾城姿色惊艳到了。

马昂一对鼠目里窜着精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少女。表情淫荡猥琐,仿佛口水都要流下来。

看到少女肩上披散的秀发有些杂乱,又看到周围杵着的一个个壮汉瞧向少女时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马昂赶忙向身边众人询问情况。

听那胡子花白的耆老说明了情况,尤其是得知那少女是西凉马家的人后,马昂倒不像其他人那么激动,反倒阴下脸来呵斥周围人的无礼,旋即笑脸嘻嘻地走上前去,神色诚恳地对少女说道:“素闻西凉马家的男子个个气概不凡,没想到姑娘倒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能一睹风采,何其幸哉。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姑娘回家中一叙?”这般的咬文嚼字显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风格,但面对着这样一位绝代佳人,不知怎么的,满是珍馐美味的大肚子里突然间多了些墨水。

“还有事,不去。”少女早被马昂的无礼目光弄得心中不快,此时又听到这样的轻薄言语,心里更是厌烦的紧。因此说出来的话冷淡、冷漠,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感情。在这天水郡,敢这么和马昂说话的倒是不多见。

“姑娘可不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看着少**沉的俏脸和这般态度,马昂费尽力气装出来的素养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大声恐吓道。说罢,马昂用含着凶光的那对鼠目狠狠瞪着少女,而少女则依旧是一脸淡漠,眉目之间隐隐透出些许怒意。

看着这“冥顽不化”的少女,马昂此时也露出了本来面目,满口污言秽语道:“嗬!本少爷就喜欢骑这种劣马,越反抗越有滋味,带走!”说罢便挥挥手,朝身后的几个随从示意。

随从见到指示,想也不想,一窝蜂似的朝着少女围过去。这样的事他们以前可没少干,颇有些轻车熟路。

少女正要出手教训这群狗仗人势的恶仆,却见到姜维一个箭步向前跨出一大步,双臂抱胸,神色冷漠地拦在自己身前,口中大喝一声:“再向前一步,别怪我不留情面!”

随从们闻声,脚下的步伐顿时一滞,互相对看了几眼,又转过头来看了看马昂那阴沉的脸色,便再也顾不上去想此时拦他们的人是谁,只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瘦瘦高高的汉子,借助着冲势,对着姜维的面门便是狠狠一拳。姜维瞥见来势,侧身一闪,右手抓住对方手腕,借势向旁边一甩,这瘦高汉子便在踉踉跄跄地迈了几步后,狗抢屎似的趴在了地上,手捂着臂膀,显是胳膊有些脱臼。刚闪过这瘦高汉子的攻势,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又冲到了姜维跟前,醋钵大的拳头砸来,拳势迅猛,若是普通人被这一拳砸中,轻则血崩骨裂,重则直接昏厥。盯着这来势汹汹的黑汉,姜维不慌不忙,左手抬起,看似轻轻一抓,便攥住了那醋钵大的拳头,之后无论这壮汉如何挣脱,被攥住的拳头始终动不得分毫。另外两个随从见此情形,心下也有些发憷,对视了一眼,方从两翼夹攻而来。姜维看着这些小丑一般的走狗如今也敢到自己头上动土,心中甚是不耐,当即决定速战速决。他左手一推,那被攥住拳头的壮汉便如姜维手里的提线木偶一般倒退了五六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右腿紧接着飞抬,嘭嘭两声,两个随从倒飞出数米。一时间,呻吟声此起彼伏,令人听上去便感觉到疼。

这几下动作做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姜维的武艺由此可见一斑。这些自然逃不过少女的眼睛,她也在心底偷偷地盘算着,若是面对这种状况的人是自己,处理得会不会更加干脆漂亮。

可围观人众却没有少女这般的闲情逸致,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慌张,生怕今天的事情闹大了,牵连到自己,脚底已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料理完几个喽啰,姜维缓缓走向马昂,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马昂感受到姜维此刻散发出的那股威势,余光又瞥见趴在地上的那几个没用的跟班,双腿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走至近前,姜维停下脚步,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马昂那张肥脸上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赘肉,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你无论怎么嘲讽我、羞辱我,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今天得罪了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你!”

其实,姜维与这少女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并没什么交情,更算不上是朋友,他甚至连这姑娘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少女背后的西凉马家曾害得他家破人亡,帮人帮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他一看到马昂那满脸的小人相,胸中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执意要将此事管到底。

“你…你…你…你敢!”看着慢慢抬起的拳头,马昂开始有些结巴起来。

不待话音落下,一拳已闪电般挥出,正中那张堆满肥肉的脸。这一拳拳势之猛、力量之大,即便是足足两百多斤重的马昂,也是猛地倒飞了出去,不过因为体重的缘故,飞得并不高,更像是贴地滑翔,肥大的身躯在黄土地上拖出了一道极粗的轨迹。倒地后,马昂捂着自己开了花的鼻子,痛苦地呻吟着。

马昂这般倒霉的样子看得围观众人的心里一阵暗爽。这马太守和他儿子马昂,平日里鱼肉百姓,坏事做尽,可他们一直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有人替他们出了口恶气,都在心里偷着叫好,倒也顾不上计较之前姜维相助那马家少女的事了。

“还有人想为难这姑娘嘛?”姜维声音虽然平淡,可此刻传入众人耳中,却像是有着无上的威严。众人心里不住地敲着退堂鼓。

“你等着!我爹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马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匆匆撂下句狠话,也不敢多做停留,便在随从的搀扶下,一路踉踉跄跄,屁滚尿流地消失了踪影。

一切纷乱烟消云散后,空荡荡的城门下,只剩下一道挺拔背影与一道曼妙倩影相对而立。

虽然只站了半晌,但对他们来说却好像极为漫长。两人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各种念头,心乱如麻。

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一道清朗嗓音,其中略带几分豪爽,又带着几分稚气:“我们好像不认识吧,为什么要帮我?”说罢,少女眨了眨眼睛,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姜维身旁的地上,仿佛那里正有着一朵小花迎着寒风傲然绽放。

确实,在这三国乱世,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欺凌虐待,即使是丢掉性命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得罪同僚,尤其这同僚的父亲还是自己的上官,这在一般人眼里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这对于姜维来说却是特例。

他自幼便失去了父亲,母亲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家,既给予了他宽厚的父爱,又给予了他温润的母爱,因此他自幼便对女性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源于母爱,也源于他对自己母亲的尊敬。

“我只是看不惯,那些男人根本算不得男人!”说完这话,姜维眉宇之间的英气仿佛更浓了,整个人的形象似乎变得更加伟岸。盯着姜维,少女微微有些动容,一对杏目中仿佛有着点点繁星闪烁。

“我知道你自己能处理那些麻烦,根本不需我出手,为什么强忍着不出手?”姜维从少女刚刚躲避围攻的“舞步”里,早看出了一丝身怀武艺的端倪,这时不禁好奇地问道。

闻言,少女那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与其年龄极其不符的冷酷,答道:“本姑娘不屑。打那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算什么本事。我的拳头,只打天下英雄!”话音未落,少女挥起自己的小拳头突袭姜维腹部。姜维躲闪不及,一拳正中小腹。

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姜维这才发觉刚刚的这一拳只用了一分力。

“哈哈哈,吓你呢,看你怕的。”清朗的笑声响起,少女脸上的冷酷也瞬间消融,一脸的俏皮,这才像是十几岁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看来我够格被你打,倒算是天下英雄咯?”

“还有这样夸自己的嘛?真不嫌害臊!”话音刚落,马盈那张俊俏的小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这次,打破尴尬的人换成了姜维:“我们也算认识了吧,我叫姜维,未敢请教姑娘芳名?”

“不敢请教还请教?想知道我名字就直接问啊。没想到你人长得挺豪爽,说话跟那些儒生似的,文绉绉的酸死了。听好了,本姑奶奶大名马盈。马——盈——马就是那个马,盈是月有盈缺的盈,记住了吗?”看着马盈的小脸仍未脱稚气,却一本正经地自称姑奶奶,这种反差顿时令姜维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一提起西凉马家,这里的人都这么激动?”自打进城之后,马盈就对当地人对自己的态度而诧异不已,此时终于得了空,忙向姜维打听道。

“你是西凉马家人吗?”姜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脸色却渐渐地阴冷下来。

觉察到姜维的神色变化,马盈略一犹豫,答道:“是啊。不过是远支,应该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天下闻名的马超所在的西凉马家。我的祖先和他们原先都是扶风马氏,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争执,干了一仗没干过,跑到西域去了。说起来你们说的那个西凉马家也算是我们的仇人呢。”

“那就好,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就随我来吧。”听到马盈并非是当年害他父亲惨死的那支西凉马家,姜维心中纠结许久的疙瘩也随之解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再度浮现在那张英俊面庞上。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步履轻盈地向城外走去。

第六章 陈年旧事

西北的狂风漫卷着黄沙,肆虐在这片苍茫大地上。

二人出得城门后,顶着风沙的赶路已持续了两日,而同样的问题马盈已问了不下十遍:“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呀!”

看着马盈那一脸焦急相,姜维也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不住地劝道:“别急,今天就能到,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你都说了十几遍了。”马盈撅起小嘴,不耐烦地埋怨道。

问了十几遍的人没觉着自己烦,却去嫌那回答了她十几遍的人烦,这种道理或许也就只有在马盈这里才能讲得通了。她那颗赤子之心显然未经世事的沾染,喜便是喜,怒便是怒,此刻的焦急也毫不掩饰地写在那张仍带着几分青涩的俏脸之上。

时间便在两人的嬉笑闲聊中悄然逝去,转眼便至冀县。

这冀县在十余年前曾饱受曹操与马超之间发生的那场战争的摧残,如今依然到处是一副衰败相,屋舍破败,杂草丛生。

横穿冀县县城,便至渭水河边,寻得船家渡过渭水后,两人的面前露出了一个静谧的小村子。这村子原先是天水郡姜姓的主要聚居村落之一,因此名唤姜家村。而姜姓也是天水的大姓之一,只不过姜维这一支一直是默默无闻,直到他父亲这一辈,才略有些声名,只可惜壮年早夭,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二人并没有进村,而是来到了村子西边的一片榆树林中。尽管这片林子的面积不算太大,但在这饱经风沙的西北大地也算是世外桃源了。

此时正值深秋,枯黄的榆树叶纷纷飘落,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之上,为这片萧瑟增添了些许浪漫气息。

林中的野草肆意地生长,贪婪地汲取着大地的养分,高度已漫过人膝,令人难以辨识原来的路径。加之林中道路本就蜿蜒曲折,若是外乡人进得此树林,多半会被搞得晕头转向。

但这些对于姜维来说,却并不算是难题。纵横交错的林间小径,对他来说就如同回家的道路一样熟悉,仿佛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只见他领着马盈快步穿梭于林中,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其中一条尤为狭长的小径。

这条小径与之前所走过的迥然不同。道路两旁的榆树整齐地排列成两列,像是在夹道欢迎来客。周围野草也长得颇为规矩,不似先前见到的那般放肆,与遍地黄叶相映成趣,像是一条早已铺好的黄色毯子。其间零星点缀着不少野菊,正自傲寒而开,给这万籁俱寂的秋日增添了几抹生机。

小径尽头,一个小土包赫然出现。土包前立着一方石碑,显然是某人的坟冢。

这在如今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只因曹操曾为厚葬之风盛行导致国家财赋流失而下令提倡薄葬,禁止民间立碑。只有为国立过大功之人才能在死后由亲友或是地方官向朝廷申请,得到批准后方可树碑表功。

二人眼前的这方土包想必便是某位功臣的坟墓。

“喂!我们辛辛苦苦地赶路,就为来这墓地?”马盈清朗的声音中稍带着几分不满,嗔道。

姜维并未做答,只是面色忽然间变得异常凝重起来。他盯着远处的墓碑出了会神,旋即缓缓走向墓碑,其间随手摘了几束路旁的野菊花。马盈感受到了二人之间骤然变冷的空气,也未再多言语,只是默默地跟着姜维的脚步。

来到墓前,马盈定睛看向石碑。上好的汉白玉碑上镌刻着几个汉隶大字,上书“先考天水郡功曹姜冏之墓”,落款“子维谨立”。字体雄放浑厚,给人一种深沉厚重之感。

见了碑文,马盈心中若有所悟:“先考?姜冏?这竟然是姜维父亲的坟墓?”正自沉思之际,只听得耳边扑通一声,只见姜维双膝跪倒在地,慢慢将整理好的野菊花摆放在碑前,眼中满含着悲伤,冲着墓碑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那是他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花,每次来祭拜,姜维总要带上几束。野菊花总是在寒秋时节里,不起眼地傲霜怒放。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傲霜斗寒的意志、朴实无华的品质,正如姜维的父亲一样。

看着一旁的姜维祭拜亡父,马盈也逐渐被感染,心情也跟着变得有些沉重,脸上的俏皮神情不再,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好。

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压抑。默然良久之后,姜维方才平复好激荡的心绪,缓缓开口道:“这里便是先父之冢,我也已经有半个月没来过了。当年先父正是死在西凉马家的屠杀中。你想知道当年的事?”

马盈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姜维那对饱含悲怆的眸子,心下大恸,旋即伸手扶起姜维。二人来到路边,相对席地而坐。

岁月的斑驳在思绪中翻滚,曾经的血泪如泉水般涌出。在姜维那如脂薄唇的一张一合间,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犹记得那时的冀县,既是天水郡的郡治,也是凉州的州治,商贾辐辏、车水马龙,虽比不得中原大郡,长安以西却以此地最为繁华,犹如一颗珍珠镶嵌在这茫茫西北大地。

冀县的城北,是凉州兵户的聚居区。兵户们世代参军,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平日里集中居住,既便于官府管理,又能起到人质的作用,防止战场上的倒戈背叛。

我们一家人便住在其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宅子里,从外面看,绝看不出与其余宅子有什么分别。可在我心里,这里却是儿时的天堂,隔绝了外界的浮华与喧嚣,四口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平淡的生活,安稳而幸福。

那时候的我正是贪玩的年纪,但却和其他孩子有些不同,不憧憬墙外的花花世界,反而醉心于武艺与兵法。父母为我请了附近最有名望的师傅,每日教些经史,但我对那些始终没有太多兴趣,只观其大概。反倒是太公、孙子、吴起等人的兵法特别吸引我,每日缠着父亲给我讲兵法,讲过去的那些帝王将相的英雄事迹。读书之余,便是练武,从严寒到酷暑,从黎明到黄昏,风雨无阻,本应稚嫩的一双小手上布满了茧子,那是武者的勋章。

父亲身为郡功曹,每日去郡守府里工作,是郡守的得力帮手。虽然公务繁忙,但闲暇之余他总是会去山上打些野味回来改善生活。母亲则是在家里做些针线活,细心照顾着我和妹妹。那时候妹妹还不满两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像是嘴里含着个鸡蛋,十分可爱。

这一幅和谐美好的家庭生活画卷,在我六岁那年,被西凉马家的铁蹄践踏的粉碎。

那一年是建安十八年,改变我一生命运轨迹的一年。

两年前,建安十六年。曹操途经马超等凉州诸侯的领地进攻汉中张鲁,马超丧心病狂地不顾在朝中任官的父亲和在邺城为人质的家族中人性命,联合关中诸将起兵反曹。后来马超大败,退兵回到凉州,而曹操撤军后果然将马超三族共二百余口人尽数诛杀,其中包括着他的父亲马腾、弟弟马休、马铁。

一年前,建安十七年。马超借助氐人、羌人以及张鲁的帮助,卷土重来,迅速兼并陇上诸郡县,最后只剩凉州治所冀县孤悬于荒凉的西北大地,在凉州刺史韦康的指挥下做着困兽之斗。半年之后,弹尽粮绝,为保全城百姓,刺史韦康下令开城投降。百姓的生命最终得到了保全,韦康一家却被马超残忍地杀害。随后,马超率军进驻了冀县,也就是我的家乡,并以那里为根据地,割据陇上,自称征西将军,领并州牧,督凉州军事。

时光流转至建安十八年,命运在这一年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安稳的生活、幸福的童年从此一去不返,空留下满腔仇恨落在我那尚显单薄的肩膀之上。

那一天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时至今日,仍然清晰的如同发生在昨日,以至于连那天的天气、温度、风向、水文,甚至是隔壁邻居家的大黄清早吠了几声都记忆犹新。

与往常一样,伴随着晨曦的第一抹阳光,我早早地开始了晨练。不大的庭院中,顿时枪影翻飞。而我的母亲早已为一家人的早饭开始了忙碌,父亲帮着母亲煮饭,不时出声指点我一二。香喷喷的饭香味传来,勾起了我的食欲,却没勾起沉浸在甜美梦乡中的妹妹。

一天的时光眨眼间便过去,与过去的平淡生活没有一丝区别,宁静而和谐。夕阳即将落山,全家人翘首盼望着父亲回家,今天他答应了我们,要打两只野鸡回来。母亲早已煮好了酒,一天的劳碌过后,这无疑是最好的犒劳。

晚餐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妹妹坐在母亲的怀里,小手指着桌子上香喷喷的烧鸡,兴奋地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些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语言。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她那张可爱的有些奶胖的小脸上,显然她是全家人的焦点所在。

席间,父亲少见地提起了公务。说是杨阜、姜叙起兵于祁山,已攻至城外三十里下寨。马超一整日都在做着战前准备,很可能夜间便会去袭营。战火一开,生灵涂炭,今后恐怕又将是多事之秋。

马超与曹操的恩恩怨怨,已在天水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两年之久。不过那时的我们根本无暇去思考自己算是大汉的子民,还是隶属于曹操或者马超,这不该是我们考虑的,也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人人都有选择权,但弱者只能选择过程,只有强者才能决定结果。作为这茫茫乱世中的一叶浮萍,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更多地关心自己的生计,关心能否吃饱饭,穿暖衣。

甚至,只是活下去。

入夜后,一弯残月在阴云的笼罩下,散发着黯淡的光。空气中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些许雾气,与西北干燥的气候格格不入。月光透过重重雾气,只余下微弱的朦胧白光,看上去有几分阴森恐怖。

浓雾遮住了月光,却遮不住墙外传来的模糊的惊喝声,惊扰了全家人的美梦。

“马超来屠城了,快跑啊!”

“快跑啊!马超屠城了!”

父亲姜冏年轻时多年的从军经历磨炼出的敏锐听觉在此刻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第一个意识到,危险来了!

不及细想,父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略有些粗鲁地摇醒母亲。两人随手披上白色短衣,紧接着费尽力气将受到惊吓吵闹不止的妹妹紧紧绑在父亲怀中,外面罩上一截灰色断袍,冲出房门。

来到院中,父亲顺手绰起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正待要叫醒我,却发现我早已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身着单衣,脚穿草鞋,腰间还悬着一柄短剑,做好了一切逃难准备。

母亲没有带一丝金银细软,一是来不及,二是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是在慌乱中,取了一块白色丝帛塞入怀中。

推开房门,父亲护着怀中的妹妹和我们母子二人,开始了逃命之旅。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我们甚至没有留恋地回头多看上一眼。大家都明白,早跑一秒,便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我们一路向北逃去,那里是凉州兵户的聚居区。马超控制陇西之后,也收编了不少原先凉州的兵马,所谓投鼠忌器,对兵士的家属进行屠戮,军中必然大乱。同时,北城还是屯粮所,设有两个粮仓,是马超军队的军粮来源,无论他再如何疯狂,都不会做出自残行径。思来想去,那里定是最安全的。

但是这一路上,头戴银盔、身披马家龙纹白披风的西凉兵士随处可见,倒像是比其他方向更多。他们如同恶魔一般,神情冷峻而狰狞,到处烧杀劫掠,即便是妇孺也毫不犹豫地下杀手。冀县城内顿时火光冲天,惨叫声此起彼伏,一副人间炼狱景象。

我们根本不及细想为何城北的西凉兵马反倒更多,更无暇去思考,本应是马超出城去偷袭杨阜、姜叙的一个夜晚,却忽然变成了马超对自己根据地冀县的疯狂屠戮。

我们只想活下去。

父亲领着一家人东窜西躲,专拣人少的小路走,小心翼翼地奔向北门。父亲虽然武艺不错,沿途却毫不恋战,没有主动发起过进攻,只是被动地杀了三五个拦路的西凉兵。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性命,一旦陷入缠斗,随时可能被包围,那样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有着以往行军作战的经验帮助,我们一家四口在父亲的庇护下像是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似的,躲开了层层兵马,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逃出北门外,直奔姜家村外渭水上游。

那渭水上游河边有一户渔家,姓何,本是父亲的老部下,当了十几年的亲卫兵,武艺颇为不错,很是值得信赖。只是后来他夫人患上了肺病,家中孩儿年纪也还小,娘俩都需要人照顾,便辞去了军中职务,来到这河边做了一渔民。每日靠着捕鱼谋生,再加上我们家时常会去接济一二,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我们都知道,到了他那里便彻底安全了。

月光稀薄,浓雾弥漫,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张目四望,一片漆黑如墨。也许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又或是紧绷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河边小径,我却不合时宜地扭伤了脚。脚踝瞬间肿成了猪蹄,一落地便钻心得疼,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父亲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况且怀中已绑束着妹妹,只有靠母亲背起我继续逃难。

不知疲倦的奔逃不知持续了多久,父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由于两家人常年来往,这条路父亲早已走了无数次,此时他已凭经验判断出,渔户家应该是在几百米之外了。

正暗自庆幸脱难在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却将我们无情地拉回到了现实。父亲引着一家人像狐狸一样飞快地溜进了河边的苇子丛中,小心地隐蔽起身形,自苇子缝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

只见黯淡月光下,迷蒙雾气中,隐约有张熟悉的面孔渐渐出现。几乎是到得眼前,父亲方才透过迷雾辨认出那人恰巧是他的同僚——马遵。那时马遵是郡守府的五官掾,掌管春秋祭祀,地位与父亲的功曹史不相上下,只略低半级。两家人同住在北城,相隔不远,平日里多有来往,私交很是不错。

此时马遵孤身一人,身后并无人跟随,骑着匹马自对面疾驰而来,看情形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看到来人后,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来者既不是西凉兵,其身后也更无其他追兵,便放心地自苇子丛中冒出身形,招手高呼其表字:“恪行!恪行!”

马遵疾驰而过,其间偏头向苇子丛中瞟了一眼,并没驻足,怕是在浓雾中没辨认出父亲来。策马冲过几十米后,那一人一骑方才忽地停住脚步,调转马头奔来。见到父亲后,马遵下马便拜,情绪激动,抬手指着河边的那片榆树林,语无伦次地求父亲去搭救太守赵昂。父亲虽没完全听懂,但从那颤抖的手指和音调中也能看出太守赵昂正遭逢大难。

一边是自己同僚上司,一边却是骨肉至亲,重要性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为了搭救同僚,便置自己的亲人于危险境地,显然颇为不智。但看到眼前这位好友那悲怆的眼神,紧咬的嘴唇已有丝丝血迹渗出,再铁石心肠之人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更何况父亲本身便是性情中人,多年来太守对他提携甚多,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搭救。略作纠结之后,便应下了此事。

计议已定,父亲掀开怀中那截灰色断袍看去,妹妹倒是无忧无虑地进入了梦乡。再看母亲背负着我,已是压弯了腰,再难承担多余的重量。见此情形,父亲只得紧了紧绑束着妹妹的带子,一跃而上,与马遵同骑一马,奔那榆树林而去。走前又伸手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河边,叮嘱再三。

幼小的心,总是难以承担离别,哪怕只是瞬间,也会担心瞬间变为永恒。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哭闹了起来,久久不愿离去。母亲强忍着离情别绪,紧紧背着我,又奋力前行了数百米。

黑暗之中,一间茅屋隐约浮现。

母亲背着我前去叫门,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胡须,却不杂乱,别有一番沧桑的魅力。见到我们,他并没责怪深夜到访多有打扰,却是满脸惊喜。殷勤迎我们进屋后,叫起他妻子与孩子,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问起这其中的缘故。

母亲长话短说,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的原委道了个明白,旋即央求何叔前去接应父亲。

这在他心里本就是义不容辞的事,倒也没怎么纠结,只是再三嘱咐我们自己多多保重,轻易不要出门,并嘱咐他妻子好好照看我们母女二人。随后便握起一柄看上去有些斑驳锈迹的环首刀,猛地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

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着整间屋子。火苗在蹿腾间,如同刀尖起舞的精灵,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的婀娜,却随时可能会熄灭。

我们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拘束着,心脏仿佛也被拘束了起来,不安的跳动着。

除了等待,只能是等待。乱世对绝大多数的妇孺老幼来说,带来的只有这种无奈。

其间我几度想出去看看,却都被母亲拦了下来,以我六岁的年纪,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何婶拖着病体,一边照顾着四岁的儿子,一边不停地宽慰着我们。

漫漫长夜难熬,在这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起初很急促,越接近屋子却放得越缓,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直到鸦雀无声。大家的心也随着脚步声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大口喘气的呼吸声折磨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是危机降临还是父亲回来了?此刻早已顾不上想太多,强忍着脚上的疼痛,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冲过去推开房门。

眼前的画面,令人此生难忘。

第七章 故人之子

凉雾。冷风。残月。昏灯。

空气是冷的,人心也是;光线是暗的;世界也是。

从面部看,完全辨认不出此刻站在门外的何叔胸前横抱着的男子究竟是谁。那男子的面部已被鲜血沾满,一道深深的伤痕如沟壑般将整张脸横截为两部分,令人毛骨悚然,不忍直视。

但我却一直盯着,一直盯着……

“爹!!!”用撕心裂肺都难以形容的一声嘶喊。

辨认出这男子便是自己的父亲靠的是他身上的白色短衣。虽然此刻那件短衣早已被染得血红,密密麻麻的刀痕将其切割的支离破碎,但那衣服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哪怕只一眼便认得出它来。

自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这件白色短衣,和它里面包裹着的健硕身躯便一直护在我们的身前。从后面仰望着这件白衣、那个背影,便感觉如泰山一般安稳。

抱着一丝幻想,我颤抖地抬起小手,放在父亲挺拔的鼻梁下,良久没有感受到呼吸。望着何叔那空洞的双眸、悲恸的神情,我知道,最后的一丝幻想破灭了!

我发疯似地摇晃着父亲那粗壮的臂膊,血红色的大手中,一块血迹斑斑的白布落地,颇为显眼。上面的金丝纹路,虽残缺不全,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龙的轮廓。那神圣又神秘的金龙,此时张牙舞爪的狞视着渺小的我,像是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让人提不起一丝敬意。

父亲的那般惨状实在是太过具有冲击性,以至于许久之后,我才猛得想起,妹妹呢?妹妹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对于刚满一岁不久的她来说,不言而喻,结局恐怕不会很美好。

母亲似乎不像我那般激动,半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回头看时,却是双腿瘫软,倒在地上,已然昏厥了过去。

何婶扶着母亲,不停地掐着人中穴。见此情形,我也顾不得脚腕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趴在母亲身旁大声呼喊着摇了半晌,方才悠悠转醒。

见到母亲醒来,何叔何婶勉强压抑着自己内心不断翻涌着的情绪,有气无力地尽力说着一些宽慰的话,可这些话,我似乎连一句都没有听清。

时间就这样在黑夜里的茅屋中悄然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众人的情绪才稍为平复。何叔便趁机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只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讲故事的人有些语无伦次,听故事的人也有些心不在焉。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何叔出门后便一路疾行,一头扎进了河边的那片榆树林中。迷蒙夜色的笼罩下,何叔寻寻觅觅,四下里却是出奇的安静,一片冷冷清清,难觅人踪。

何叔寻觅了许久,依然不见人影,心下便想父亲会不会已救得太守脱困。但转念又一想,若是救下太守后不会不回河边的茅草屋,这一路上却是未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况且林中也不可能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因此也只能是继续寻找。

何叔无头苍蝇似地撞了半宿,几乎穿越了整片林子,终于在目光尽头处,靠近官道的林间小径附近,觉察到了异样。只见本应齐腰高的杂草,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得东倒西歪,走上前一看,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满是血污的躯体,似乎都已变作了尸体。

何叔毫不避讳地翻弄起地上那一具具在别人眼里避之犹恐不及的尸体,终于在其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父亲。此时的父亲,身体上满是伤痕,而致命伤来自从背后贯穿至前胸的一剑。

尽管何叔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还抱有一丝希望父亲能够起死回生,但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人仅剩下一口气了,哪怕轻轻晃动几下,便可能一命归西。他想抱起父亲回家,又怕触碰到伤口,那一刻何叔真是心如刀绞,纠结万分。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应在父亲怀中安睡的妹妹也不见了踪影。

父亲未来得及交待她的结局,便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他万分留恋的人世,只是在弥留之际匆匆留下句遗言,要我不要找马家报仇。

当然,那遗言是何叔转达于我的。不过我一直觉得那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年纪还小,父亲担心我能力弱小又怕我冲动而留下的。甚至多年来我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那只是何叔为了保护我,知道我一定会有复仇之念而杜撰出的遗言。

可如今的我已完全有能力去复仇!

而我的仇人马超,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作为凉州兵户所居之地,马超麾下不少士卒的家眷都聚居在冀县,屠城之举使得军心涣散。韦康旧部下赵昂、杨阜、姜叙等人趁机共同举兵,联合安定梁宽,南安赵衢、庞恭等人夹攻马超。

所谓哀兵必胜,众人为马超的残暴而同仇敌忾,与之前相比,身负亲人血仇的西凉士卒在战场上纷纷倒戈,作战起来也比之前英勇百倍。加之西北各路诸侯之间互不信任,氐人更是朝三暮四,赵昂便与妻子王异先后设奇计九条,打败了马超,成为了天水的英雄。

据说马超的妻子和孩子最终也在战乱中被杀,加上之前被曹操所杀的全家老少二百余口,如今那一支西凉马家可能仅剩下独苗马岱还苟活于蜀地了吧。

真是天道昭彰!

报应不爽!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过马岱!

战乱消散。赵昂、马遵等人联名上书为父亲表功,使其得以立碑厚葬。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生前的功绩,死后的虚名,具是过眼云烟,说散就散。

父亲永远的离开了,妹妹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年轻的母亲没了丈夫,幼小的我失去了父亲,整个家庭失去了脊梁,终是难以挽回。

陈年的老酒越沉淀越醇厚,陈年的故事却是越沉淀越稀薄。但杀父毁家之仇对于姜维而言,正像酒一样烈,越是久不能报,越是痛不欲生。那些十三年前的旧事,如今再度重提,依旧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带给姜维彻骨的痛。

故事很长,但马盈依然耐心地听完,其间并未插一句嘴,之前的那股俏皮与活泼也不见了踪影。

听着姜维的儿时记忆,马盈为他有一个和谐的家庭、幸福的童年而感到欣慰,温暖洋溢在那张俊俏的小脸上。待听得后来的悲剧,马盈也跟着紧张起来,神情时而悲愤,时而同情,仿佛已置身于整个故事之中,成为了其中的人物。再往后听,马盈却没有流露出姜维意想之中的那股义愤与怜悯,反倒是出奇的镇定,甚至神情中还添了几分嗔怨。

听完整个故事,马盈蹙了蹙眉头,淡淡地飘出一句疑问:“既然冀县已投降,也就成了马超的根基,为什么他要烧杀劫掠自己的根据地?”

“这谁知道?他本身就是个疯子,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哪管别人死活。他连全家做人质的几百口人的性命都能不顾,起兵对抗曹操害得全家尽数被杀。他的行为又怎么能用常理来推测?”

“正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便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不合常理,得不到利益的事!”马盈俏脸涨得彤红,声调也抬高了不少。

“干嘛这么激动?你认识马超?”

“不认识。只是觉得西凉马家已经够惨了。你又何必……”

“他们是罪有应得!这便是报应,无论如何也不该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姜维有些粗鲁地打断了马盈的话,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打断一个女人讲话。平日里始终平静如水的姜维,每当回想起当年的丧父之痛,便有些难以抑制情绪。

“马超屠城便该遭报应,那曹操一生屠过的城还少吗?徐州数十万百姓,袁绍七万降卒又该找谁说理?你既然痛恨这种人,又为何甘心效忠曹魏!”这连珠炮似的疑问突然自眼前这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少女口中问出,且丝毫不避魏武帝曹操之讳而直呼其名,倒让姜维顿时有些猝不及防。

他思虑再三,方才低声回复,声音中却透着几分不自信:“战争怎能避免流血?更何况魏武帝一生征伐,杀的人多,所救之民更多。若没有他东征西讨,一统中原,只会有更多的人死于乱世。若能终结乱世,造福者又岂止万数。”

“那也要看动机,对于曹操而言,救民是为立声名,征伐只为行篡逆。为一人、一家之利益,屠戮生灵,篡逆汉家社稷,还有何可辩解之处!”又是一番义正辞严。

姜维听罢,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这天底下,有不为一人、一家之利益而行动的人吗……”

“有!我见过,不过怕是你没见过。”说罢,马盈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崇敬,双眸望着南方的天空,似是想起了远方的某个人。

姜维正自琢磨着马盈方才的那番话,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问号,随即问道:“你怎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了?小小年纪却能熟知历史,洞察人心,这可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却是跟谁学的?”

“小时候常去果儿姐姐家玩,这些话都是听丞……成叔叔说的。”话说到一半,马盈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

“成叔叔?”

“哎呀!说了你也不认识。成叔叔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大叔,偶尔会给我们讲讲故事,不过除了打仗,别的我都不感兴趣,刚刚那些只是我偶然听到的。”

马盈的解释显然并未让姜维完全信服,尤其是刚刚话语间不自然的停顿,令后者心生狐疑,正待追问下去,却听到马盈将话题一转,说道:“既然你认定了马家是你的杀父仇人,又知道马岱就在蜀地,接下来你想怎样?”

“本来我想靠战场上的拼杀出人头地,做个将军统领军队,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马岱。可是如今这官场看得是出身门第,却不是才能本领,我在这上计掾的位子上已干了三年,仍在原地踏步,原先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刺杀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去若是死了,娘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孤苦无依,谁来照顾她?”

“是嘛……那你求我跟你一起啊。有我陪你去,即便不成功,难道还会死?”

姜维自幼习武,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也曾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但所对敌的毕竟都是些流民草寇、乌合之众。像马岱一样的名将,又有一身家传武艺,真要面对时,他的心底也难免有些没谱。可眼前这个少女此时语气轻松地逗着姜维,一张稚嫩的俏脸上布满着坚定,瞬间给了他一股莫名的信心。

姜维心头一暖,恍然间倒是突然有些不想去报仇了。他不明白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为何愿意跟着自己去趟这趟浑水,也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另有目的,但仅仅是这声“我陪你去”,便已让他感动不已。

“先回家吧。不过那之前要先去趟何叔家,你……你跟我一起?”

少女没说话,脸上温暖的笑容便是答案。

姜维领着马盈往何叔家走去,相同的是那条已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河边小径,不同的却是如今的身边多了一个同伴。

脚下的那些碎石,多年来已不知被踩过多少次。当年逃命途中致使姜维扭伤脚的那一块,早已被磨砺的不知去向,但这条布满碎石的小径看上去却依然还是老样子。就像当年的仇恨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岁月,甚至仇人早已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却总是萦绕在姜维心头,羁绊着他的成长。

可能是被刚刚的故事影响了心境,这一路上,两人显然比之前沉默了许多。

嗖!

一道破风声袭来,划破了沉默!

姜维与马盈都是自幼练武,比之常人更加耳聪目明。声音乍一响起,二人便辩出了方位,一箭正自河边的苇子丛中射来。说时迟那时快,姜维猛地抬手一抓,箭已在手中。而马盈在姜维身侧,却是不躲也不闪,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若是连这绵软无力的箭都应付不了,她倒是看错了姜维。

姜维低头看了看那支只有箭杆、箭羽却没有箭簇的箭,瞬间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脸哭笑不得地冲着苇子丛中高声喊道:“快出来吧,何飞。”

喊声刚落,便见那及腰高的苇子丛中窜出了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正是姜维的好友,何叔的独子——何飞。

这何飞身长仅六尺有余,比马盈还要略矮上半头。面黄肌瘦,一副病态,今年虽只有十八岁,看上去却像是比姜维还要年长不少。

“唉!又失败了。你就不能放次水啊!”何飞的话音中充满了遗憾与不甘。

何叔素来知道姜维精通兵法,又兼武艺超凡,必定不是久居人下之人,便常劝自己的儿子何飞跟着姜维,锤炼下自己。能立些功名自然是最好,再不济也能混口饭吃,总好过年纪轻轻便跟着自己捕渔为生。

但姜维一方面是觉得战场危险,不忍让好朋友犯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何飞自幼多病,且身材瘦弱,不太适合战场厮杀。因此便与何飞立下赌约,无论是用何种手段,也不论是正面攻击或是背后偷袭,只要能让姜维着一次道,就答应带他上战场。

这赌约如今已立了两年,其间何飞曾面对面地与姜维切磋过几次。只不过虽名为切磋,其实倒和挨打没什么不同,每每是意气风发而去,鼻青脸肿而回。他明知正面绝不可能是姜维的对手,倒也不呆板,渐渐开始转为偷袭,上次刚用上绊马索,这次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副弓箭。

“刀剑无眼,你为何执意要上战场。别人家的子弟避之犹恐不及,你却……”姜维依旧还是好言相劝,与之前每次切磋过后的开场白一模一样。

“我要向我父亲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飞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少年郎不曾梦想过要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呢?

姜维、马盈二人听着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又看了看何飞那瘦小的身躯,一时语噎,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各自父亲的伟岸形象。

“唉……我已经很努力了,每天日头还没出来便开始锻炼,太阳落山后也不舍得休息,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力量始终都没多大进步。我家外面的那块巨石,我爹已年过五旬尚且能搬动,我却始终挪动不得分毫。在我这年纪,别人都已能拉开六十斤的弓,我却将将只能拉开这把像是玩具一样的破弓,射出去的箭绵软无力,用手就能抓住。”何飞一连串的抱怨中充满着委屈,到得后来竟连话音中也带上了少许的哭腔。

听了何飞的抱怨,姜维心下不忍,同时也对这种执着生出了几分敬意,便劝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是有用的,都有自己的舞台,你又何必执念于力量。力能扛鼎的项羽,最后不也难逃自刎乌江的命运,败给了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刘季;手无缚鸡之力的张仪,但使舌头尚在,一样能任秦相国,将楚怀王玩弄于鼓掌。也许你并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却跑得快,身子也灵活,连我都追不上你。只要你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找到自己的舞台,便一样可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你二十岁吧,如果到时候你还是这样坚定地想上战场打仗,就来找我。”

何飞听了这番劝慰,一对并不算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双眸之中不断泛着精光,像是正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敞开。

“走吧,一起去看下何叔。我可是有一阵子没去叨扰了……”

第八章 两年之约

渭水汩汩几时休,人生无常春复秋。

与十三年前突遭变故时相比,渭河两岸的风物,与当年几无二致。河水依旧在默默地流淌,养育着两岸朴实的农民;河边小径也依然是布满着荆棘碎石,坎坷难行。与那时相比,一切都那么的相似,不同的只有小径上的行人,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渐渐从伤感中走出,姜维的步伐轻快了许多。马盈也恢复了前几日的活泼,尽情享受着偷得的这份闲适。而变化最大的人是何飞,方才姜维的一席话,令他眼前豁然开朗,连脚下这崎岖的小径,似乎也变作坦途,步子在三人之中也是最为轻快。

“这小仙女是谁呀?你讨到老婆了吗?”何飞冲着两人嘿嘿一笑,那张面色泛黄的国字脸上挤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颜。

“什么老婆?找打呀你!”还不待姜维解释,马盈便挥了挥小拳头,扑了上去。虽然样子看上去有些凶,但显然她并没真的动气,不经意间,脸颊上倒是多了一抹红晕。

何飞见状,撒腿就溜,脚下忙着逃跑,嘴里却一刻也没闲着:“小嫂子打人啦!小嫂子打人喽!”

这玩笑话在马盈听来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脚底步伐加快,婀娜的身影罩在随风起舞的白色披风之下,更显玲珑曼妙。而何飞那瘦小的身子却是出奇的灵活,上窜下跳,左闪右躲,活脱脱的像只灵猴,无论马盈如何尽力,始终碰不得他分毫。二人将姜维当做了木桩,一个追,一个赶,上演着一出秦王绕柱的好戏。

何飞一时跑得兴起,当即冲着姜维高声挑衅道:“嘿!你说我能跑,我们还没真比过呢,你们俩来追我看看啊。”

“好!你等着!追上就把你舌头割下来,看你还敢乱叫!”马盈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刚刚追了半天却连何飞半根汗毛都没碰到,不服输的劲头一起,更是来了兴致,不待姜维出声,已然应了下来。

姜维本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况且在三人中年纪最长,身材也最为高大,即便赢了也有些胜之不武。但看着两人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兴,便也决定参与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试”。

“嘿嘿,我还要留着舌头吃你们的喜酒呢,可不能被割了去。”话音还未落,何飞便如箭一般窜了出去,这速度与方才自他手中射向姜维的那支绵软无力的箭相比,倒是不遑多让。

看着何飞窜出,马盈也不搭话,向前一个箭步,身形便已跃在丈许开外。一步方落,一步即起,脚下步伐之快,令人眼花缭乱。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那双看上去如此纤细修长的双腿,跑动时却有这般的爆发力。更难能可贵的是,尽管她在竭尽全力地奔跑,脚下步伐却并不狼狈,双臂的摆动与双腿的迈动配合得协调有序,姿势极尽优美,如雪地中奔跑的银狐。

两人一前一后的追逐着,仿佛银狐斗灵猴。

看着窜出的二人,姜维倒是不慌不忙,一副成竹在胸的感觉。直至二人的身影瞬息间已至几十步开外,他方才意识到轻敌不得,旋即撒开腿追去。然而追着追着,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作为三人中年纪最长,身材最高大的,竟然是跑得最慢的!他奋起全力去追,以至于脚步都有些紊乱,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两个背影,一黄一白,渐行渐远。目力所及之处,渐渐变为两个小斑点。

他素知何飞擅跑,甚至能飞檐走壁,但也常常自忖若是认真起来决计不会输给他,方才的几句夸许更多的也只是想给他信心。可如今真的一比,方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更令他没想到是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也能有这般身手,不禁心中又添几分佩服,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妖孽……

人类便是这么的可笑而又可怜。自己眼中的自己,永远是《庄子·秋水》中那只遨游东海之鳖,而事实上,却往往只是那坐于井底之蛙。

真是三人行,必有吾师。

三人的比试,逐渐变为何飞与马盈之间的竞逐。二人以何飞家为终点,一路狂奔,当真是耳边阵阵呼啸,脚底步步惊心。然而时间过去许久,二人之间却始终保持着一小段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如鸿沟一般始终难以逾越。细细看过去,两人速度都是极快,但相较于马盈,何飞显然是更加游刃有余,奔跑的途中还时不时地回头瞥上一眼,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逗得马盈好胜心愈发炽烈。

然而,天赋上的差距,只靠好胜心,却是无法弥补的。

二人一口气跑出数里,远方的河边茅屋渐渐出现在了视野之内,愈发清晰起来。望着渐渐接近的终点,何飞不禁有些飘飘然,脚下的步伐也逐渐露出得意,开始只是连蹦带跳,后来甚至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起了跟头。

可就是这一跟头,让他摔了个跟头,由何飞变成了何趴。

当他强忍着疼痛,正欲爬起身时,却见到一张绝美的俏脸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得意,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两张脸之间的距离小到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何飞的鼻息间甚至钻入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可他却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何飞开始有些后悔了。虽然那只是几句戏言,不至于因此而丢了舌头,可怕是也逃不掉一顿拳头。他可从没小觑过眼前这个速度不亚于自己,又能令姜维刮目想看的女子,打应该是打不过的。即便能打过,他也不能和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动手,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想着即将到来的一顿嘲讽与殴打,何飞脸上布满愁容,看上去像是个在被债主追债走投无路的老农。

“我输了。看你这么瘦弱的样子,没想到你还有些本事嘛。”马盈眼神真诚地夸起了从小到大除了他父亲以外,第一个比她身法还快的人,随后伸出手,拉起了地上的何飞。

可是这话听上去终究有几分奇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位未脱稚气的少女,比起听者,身材更为瘦弱纤细。不过这般的夸赞出自马盈之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直至此刻,二人才得了空隙大口喘几口粗气,驱赶着一路疾奔所带来的疲累,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相视一笑,得意洋洋地等着那个似乎已被遗忘的人。

优哉游哉地等了好一会,姜维方才缓缓登场,只不过这次的登场,可能是自幼以来最为尴尬的一次。

姜维看着二人那得意的神情,也只能伸出右手挠挠头,用苦笑掩饰尴尬:“没想到今天碰上了俩怪物,输得不冤。”

“你才是怪物呢,我射出去的箭,你徒手就能抓住。”

“哈哈……你们两个大男人,互相吹捧,也不害臊。”听到这清朗的笑声,姜维与何飞二人方才意识到刚刚的这番吹捧,似乎的确有些露骨,旋即相对呆立,嘴巴张大到白花花的后槽牙几乎都要露出来,像个傻子般地咧嘴笑着。

深秋冰冷的阳光照在二人脸上,仿佛温暖了几分。

同样是这束阳光,照映在三人面前的这座茅屋之上,却更显阴冷。黄土夯筑的墙体常年累月地受着风沙侵蚀,到处是脱落的痕迹,斑斑驳驳,满是坑洼。茅草铺就的屋顶,已稀薄到勉勉强强能遮风挡雨,一阵秋风袭来,便会有几根“意志不坚定者”飘落在空旷的庭院内,与地上晒着的几张渔网为伴,除此之外,庭院中别无他物,这真是家徒四壁的完美诠释。

三人驻足院内许久,各自却有着不同的心境。

作为何飞的家,无论多么简陋,这里都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无论多么破落,这里都是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不过因为熟悉的缘故,倒也没什么感想。马盈是第一次见到这茅屋,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感想,况且这种破败的房子,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她已见得多了。况且在这乱世之中能有间这样的屋子遮风避雨已是很难得,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因冻饿死于荒野。感触最多的人自然是姜维,虽然几乎每月都来,这屋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太大变化,但每次来,总是会触碰到他内心深处那块最不愿为人揭开的疮疤。他曾在这里,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黑夜。

此刻,他正望着这茅屋出神。

嘎吱。

木门缓缓敞开。里面走出的老人,须发中夹杂着缕缕雪白,坚毅的国字脸上留下了岁月镌刻的道道皱褶。与十三年前马超之乱时相比,老人显然苍老了许多,虽然年纪尚不到五十,但看上去却像是已年过六旬。

这老人自然是何飞的父亲,也是姜维父亲的老部下——何叔。何叔此时身披着一件单薄的粗布麻衣,不知是衣服上打满了补丁,还是由补丁拼接成了衣服。这衣服上的补丁实在是太多……

这衣服正是何婶当年亲手所制,只是如今衣服仍在,人却已故去多年。

“爹。”

“何叔。”

“嗯……何叔好。”

三人各自向老人打了个招呼。只不过在打招呼前,马盈却迟疑了一会儿,在她眼里,这老人看上去似乎已能算得上爷爷辈的人了。她只是随着姜维,心里略有些勉强地喊他“何叔”。

“在屋里就听到你俩的声音了,知道你俩一见面,总要闹腾一番,就没出来搅合。”何叔面色和善地说道,目光一转,便看到今次前来竟多了一人,旋即问道:“咦?今天还多了一位贵客,不知这是……?”

“我叫马盈,何叔好。”马盈爽快地答道。

“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姜维补充道。

“维儿出息了呀!”何叔瞅着两人时那故作神秘的眼神,将这简单一句话的弦外之音暴露无遗,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听得出来,包括年仅十五的马盈。

真是父子连心,开起玩笑来同样的没个正行,和那张严肃呆板的国字脸倒是很不搭。刚被小的误会,又被老的误会,马盈也只能是无奈的轻叹口气,懒得再多费口舌解释。

“说啥呢何叔?我们刚认识了几天。”姜维知道何叔只是戏言,也并未再多做解释,这种事很容易越描越黑,还是打个哈哈蒙混过去的好。

只认识了几天?信还是不信,在何叔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他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了马盈身后披着的那件白色披风之上,显然是认出了它。不过他也只是愣了一会,并没开口问什么。姜冏临死前嘱咐过的话,他还牢记在心。既然是主公不让寻仇,必定有他的原因,对于西凉马家,他和其他冀县人不同,心中并没太多怨恨。

“维儿,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啦。”刚问过马盈的事,何叔又关心起了姜维,倒是把亲儿子何飞晾在了一边。

“这段时间公务实在是忙,又到了年末上计的日子,各县呈上来的计簿,堆积如山,整日里忙着汇总、整理,没能腾出时间看望您,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这身子骨棒着哩,去河上打渔,整晚不眠不休也不觉得累,用不着探望。倒是苦了你了,一双舞刀弄枪的手,却去给人拨弄算盘。”

“唉……如今这世道,寒门子弟想某个一官半职,难于登天;世家大族,生来富贵,无口可断讼,无手能提剑。魏武帝时,尚能不避贵贱,以才取人,拔于禁、乐进于行陈,取张辽、徐晃于亡虏,终成世之名将。可惜如今魏武已去,世无伯乐,选官之权把持在各郡中正手中。那些中正皆来自世家大族,哪里会秉公遴选,提拔人才时全看家世门第,我能混到个上计掾已是幸运儿了。”提起这些,姜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众人听了也都唏嘘不已。

“大道理我是不懂,但我相信你的本领可不是这渭河里的鱼虾,终究有一天,你会像龙一样一飞冲天,希望我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何叔出言宽慰道。

“一定会的。”姜维神情坚定地回道,这也是他一直深信并为之奋斗不息的动力之源。

虽然照目前的轨迹发展下去,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农学、数术的专家,跟他的理想完全是南辕北辙,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自己这身本领不会永远被埋没,属于自己的伯乐终究会出现。

在何叔家叨扰了半晌,闲话了些家常,姜维越发想念起家中的母亲。他因公务离家,去到上邽的郡守府已有十余日,此时看着何叔和何飞之间感情融洽,偶尔相互玩笑几句,母亲的身影便突兀地浮现在心底,勾起了他的牵挂。

临别之际,何叔从家中一口破旧的水缸中捞出一只鳖送予姜维,这是他专门去渭河里钓来的。

川蜀陇西一带,民间所流传的药方中,鳖汤常用于治疗肺病,可以起到补虚润肺的作用,而姜维的母亲正是被此病症困扰多年。

简单地道一声谢后,姜维并未多作推辞,显然这已不是第一次从何叔这里取走鳖了。不过姜维自然也不会白拿,他的日子虽不宽裕,平日里也时常会用自己的斗食之俸来接济何叔一家。

汉末以来,战乱频仍,铜钱几乎已废弃不用,金银更是难得一见。因此民间的交易多是以物易物,鱼虾这些水产虽然经常作为贵族富豪的桌上餐菜,但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却不足以果腹,所以在交换之时也并不比米麦稻黍昂贵。何叔一家只靠捕鱼,日子过得并不容易,时常依靠姜维的接济,因此两家人之间也不会虚情假意的过分客气。

“不用跟你何叔客气,这么多年来,若是没有你们接济,靠着捕鱼,我早就饿死在河里喂了鳖了。回去给你娘带个好,有事随时来找我。”

与何叔道别后,马盈跟着姜维一路同行。自她们结识以来,她便是这样地跟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跟着姜维,也从来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似乎这只是个没有经过大脑的支配,下意识的行为。

何飞自然是要留在家中,想到又没能跟着姜维去闯荡一番,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姜维又劝慰了几句方才释然。

何飞相送二人,直送出几里路,方才依依不舍地道别。道别之际,又是一顿婆婆妈妈的唠唠叨叨,再三确认两年后的二十岁之约,方才放二人离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年后,再会!

他已下定决心,在成为一个令姜维刮目相看的男子汉之前,不会再去挑战他,甚至连见面也可能不会再有。他需要的是一段孤独的修行之旅,可能会离家出走,遍访良师。两年的光阴稍纵即逝,他需要与时间赛跑,不断去磨砺自己,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发挥自己的全部潜能。他有这样的决心和信心,当他再次回到姜维身边时,一定会成为最得力的帮手,一起在这乱世中闯出一番天地来。

第九章 姜维之母

经历马超之乱的蹂躏后,天水郡治已从冀县迁往上邽。原本的冀县如今已残破不堪,许多人都已搬走,也有不少人沦落为流民,最终不知所踪。姜维也曾劝过母亲,搬至上邽居住,一方面是冀县确实已破败凋敝;另一方面也方便他去郡守府办公。

但姜母始终坚持要守在冀县,因为那是她的丈夫姜冏当年遇害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墓在哪,家便在哪!

原先冀县北城的那座宅子早已在大火中被烧作一堆灰烬,失去了一家之主姜冏后,要想重新修葺,人力与财力上都是不允许的,因此母子二人只得搬到了城北的姜家村中居住。如今她们所住的房子是一个家境还不错的远房亲戚的。他可怜这母子二人孤苦无依,便将这房子赠与二人居住,直至今日。

与何飞道别后,行不到半日,二人便来到了冀县以北的姜家村。

走进姜家村,举目四望,人烟罕见,约莫有一半的屋舍是坍塌残缺的。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下,屋顶大多已被侵蚀的不见了踪迹,只剩下黄土堆砌的一面面残垣断壁还在诉说着乱世的悲凉。

二人尚无暇为这般荒凉的景象发出一声叹息,便已来到一户人家门外。这户人家的农宅与周围的相比,虽也是同样的有些残破,但却整洁光鲜了许多,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整饬。

来到院外,二人倒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脚步,相对而立,整理仪容。马盈如今正处在女孩子最爱美的年纪,虽然平素里大大咧咧,这时候却也不自觉地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而姜维则是在马盈为他简单整了下衣领后,又用手使劲揉了揉眼角。方才在父亲墓前哭过后留下的泪痕还在,他并不想被娘亲发现。

整理完毕,姜维便迫不及待地轻轻推开那扇残破的木门进入院内。

木门只是虚掩着,并没上锁,因此一推即开。姜家村中其余人家大多也都是这样。这倒并不是因为此地已步入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而只是这小小的一枚锁,锁不住天下的纷扰,隔不开乱世的烽烟。贼人们东奔西窜,常年作案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要想进得院内,方法不下五种。与其多这一道毫无作用的门锁,索性倒不如相信这世间的贼人尚有一丝良心未泯,或是相信自己的运气还不错。况且留在姜家村中的老弱,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恐怕只有瞎子才会来这种破落村子里偷盗或是打劫。

一入院内,姜维便迫不及待地喊道:“娘!我回来了。”声音里透着一分马盈从来未从姜维口中听到过的温柔。

姜维母亲闻声,快步从屋里迈了出来,虽只是十几日不见,此刻倒像是分别已有数月。乍一见姜维时的眼神,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积年的冰雪。

但那却不是姜母所独有的,天底下的母亲看到自己孩子回家时的眼神都是这般。

姜母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绵袍,那是姜维请太守府里最好的裁缝帮忙缝制的,布料也选用的是上乘货色。虽然因为穿的久了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光彩,但看上去依旧舒适得体,落落大方。

姜母的相貌也如同那白色的布料一般,颇为出众,虽已年过四十,还是能从那精致的五官中看出些年轻时的风采。

她本姓杨,原先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只不过作为父母老来所得,却又是个女孩,使得这一大家子由此断了香火,辜负了全家人的希望。尽管这完全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但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眼里,的确算是一种罪过。所以自出世之后,家里人对她就从没有过好脸色,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挨打挨饿是家常便饭,直逼得她在十余岁便离家出走,自此一去不返。直到在天水结识了姜冏,才遇上了真正关心她呵护她的家人,从此不再辗转奔波,一同组建了温暖的家。

但这些童年的不幸经历,却被姜母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始终未曾吐露过半句。每当姜维问及过往,他所能看到的,都是母亲和煦的笑容,所能听到的,都是她与父亲之间的恩爱。仿佛在母亲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忧愁,没有委屈,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永远都是一片灿烂阳光。

现如今,往日的风采已随岁月流逝,几十年的奔波劳碌在姜母的肌肤之上留下了斑驳痕迹。尤其是姜冏遇害之后,她独自一人将姜维抚养成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更是艰辛百倍。不过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步成长,直到出落得一表人才,她的心里满是欣慰,之前再多的付出都已值得。

“娘,你身子怎么样了?还咳嗽吗?有没有感觉好些?穿这么少有没有冻着?”姜维一连串的关心,得到的却只是姜母颇为敷衍地唯唯称是。这些嘘寒问暖的关怀,她的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

她儿子的孝顺之名,早已传遍了十里八乡,姜母自然不会感受不到。其实她不仅能感受到,而且这些关心听在耳朵里,也受用在心里。

不过此刻她还顾不上理会这些常常能听到的关心,因为庭院之内正杵着了一个不常常能见到的妙龄少女。自己的儿子活到二十,这还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做娘的又怎能不把全部的目光聚焦在儿子身边这位微微笑着的俏丽少女身上。

方才母子相见时的气氛也感染了马盈,因此她并未出口打扰,如今方才有机会开口打招呼:“伯母好。我叫马盈,是姜维的朋友。”

“啊……你好……你好……你好……”姜母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噎,只结结巴巴地一连说了几个你好。略为平复心绪后,才又关切地道:“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说罢,便牵起马盈的手,满脸热情地引她进屋,丢下被遗忘的姜维一人在院中,孤独地承受着秋风的蹂躏。

二人的手第一次发生了亲密接触。马盈常年练武,手上的皮肤并不怎么细腻,反而有着少许茧子,但当她触碰到姜母的手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老茧累累。那粗糙的双手上爬满的老茧,不仅仅是辛勤劳作的印记,更是对姜维爱的结晶。马盈在感受着这双粗糙的手的同时,也是在感受着她的艰辛,感受着她所奉献给姜维的全部母爱。

迈进正房,马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抬眼环视四周。明眸略一流转,便囊括了整间屋子,屋内的空间实在是有些局促。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便是这里的全部。与她自己家的那座庭院相比,这里虽然也是整洁得一尘不染,但相较之下却显得促狭简陋了太多,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亦没有富丽堂皇的陈设,整间屋子色彩单调,光线昏暗,久住于此,必会感到压抑憋闷。

但一想到就是在这样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却能长成这样一位武艺与见识俱佳的青年才俊,马盈也不禁暗暗感叹,中原之地果然卧虎藏龙!

要说整间屋子里唯一起眼的,便是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帛画。画中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子,正弯腰采着地上的菉草,背后的竹篓里,所获不足一捧。

马盈对琴棋书画一类的才艺本就毫无兴致,可说是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此画画工之高超,用料之考究。尤其是画后的题跋,几行隶书小字写得朴实浑厚,“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她不禁念出了声。

“那幅画是我爹娘的定情之物,是爹特地找当时陇西最好的画师画的。这画可是娘的命根子,当年马超祸乱冀县,逃命之际,娘连一丝细软都没带,独独带上了它。在家里,它的地位可比我还要高呢!”看着正盯着帛画出神的马盈,姜维解释道。

听过姜维的解释,再去看这幅画,马盈忽然间茅塞顿开。看着画中女子那眉目之间隐含着的几缕愁绪,顿时感同身受。那女子定然是在思念着远行的爱人,以至于头发凌乱却懒得梳洗,心神杂乱而无心采绿。

理解了画中的寓意,马盈心中霎时流过了一股暖流,那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鸾凤和鸣,比翼齐飞,那是每个少女都曾幻想过的画面。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想到叔父硬逼自己嫁给一个废物,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马盈顿时怅然若失,俏脸上掠过一抹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忧愁。

看到这番表情,姜母自然不会联想到马盈是与那副帛画产生了共鸣,有感而发,还当是自己照顾不周,怠慢了客人,旋即拦下要上前帮忙的姜维,亲自去盛了一碗水,又拿来几块点心,全都摆到马盈眼前。这便是家里所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接待了。

马盈看着这般殷勤的姜母,颇为不好意思,连忙称谢不已。

三人坐定后,姜母便开始东一搭西一搭地与马盈闲聊起来,其间更是隐晦地问了许多她极为关心的问题,甚至包括了马盈的生辰,以及家里的情况。

而马盈在耐心地回答了不知多少问题后也渐渐发现,似乎姜母也像何叔、何飞一样,误会了她与姜维之间的关系。她赶忙抽出个空闲,低声问姜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误会咱们的关系啊……看上去很像……情人吗?”说罢,脸颊上晕染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误会,毕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寻常人家的小姐皆是足不出户,守在闺中。像她这样大摇大摆地与男子并肩同行,要说没什么亲密关系,怕是鬼都不会信。

姜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像还是不像,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是随意打个哈哈,蒙混过关。

与姜母聊得久了,两人间逐渐熟络起来,马盈也由刚开始的尴尬,回复了先前的活泼,甚至聊到后来,她的话变得比姜母还要多。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聊了多久,仿佛是对早便相识又许久不见的故人重逢,似乎有数不尽的话题,搞得姜维竟插不上一句嘴,只能在一旁不停地倒水伺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姜母才吝啬的将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到被冷落在一旁半天的儿子身上,但仅仅是这一小部分的注意力,便发现了姜维想隐瞒的事。

女人似乎天生便有着做捕快的天赋,尤其是妻子之于丈夫,母亲之于子女。尽管回家之前姜维刻意地擦过,却还是掩饰不住略微肿起的眼睑与泛红的眼角。

姜母语气略有几分不满地责备道:“又去你父亲的墓前哭过了?说你多少次了,要向前看,不要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仇恨只会带来无边的黑暗。”

“对不起,娘!我还是放不下!我还是想去报仇!这件事我已思虑许久,既然今天提起了,正好求娘允准,让我去刺杀马岱。娘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一提起这些,姜维再也难以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但脸上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坚毅果决。

“唉……你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娘也知道拦不住你。但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好自己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好的,母亲,我向您保证,为了您,为了这个家,我也会加倍珍惜自己这条命的。能得手最好,不能得手,我也会全身而退。”

姜母听完,一言不发,心中开始默默祈祷,为自己儿子的这次冒险之行求些神仙的庇佑,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些神仙究竟管不管这事。

马盈听了这番话,却很是不以为然,心里隐隐替姜维有些担忧:“这姜维也忒自大了些,莫说是军营之中层层护卫,戒备森严,即便单打独斗,他也不见得会是马岱的对手。更何况这又是他第一次去做刺客,毫无经验,一击不得手,想要脱身恐怕比登天还难。”

姜维并不知身旁这两位女性此时心中正乱作一团,他的心早已飘到了成都。在那里,他手中的匕首上,正有鲜血滴落,那是马岱的血,也是冀县人的泪。

三人心中正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姜母却突然开口道:“你怕是要去不成了。”

这话瞬间便将姜维的思绪从成都拉回到了姜家村中的这间小屋,顺着母亲的目光向门外望去,两名身穿公差样式衣服的汉子略显粗鲁地一把推开门,挺着身子,大步流星地闯进院内。

如同是康健之人最怕瘟疫,垂危之人最怕死神,在这乱世之中,百姓最怕的便是这些公差。他们如同吸血的蚂蟥,催命的小鬼,伴随他们而来的十之八九都是噩耗。

田税、户调、口赋、算赋,各种名目的赋税千奇百怪;筑城、修路、运粮、制器,各种形式的徭役五花八门。这些命令虽不是出自公差之手,但却出自他们之口,久而久之,本该是那些“硕鼠”背的黑锅也就被他们分走了几成,百姓也渐渐对他们惧之畏之,怨之恨之。

如今,噩耗似乎是来到了姜维家中。

姜维让两位待在屋内,独自出门去迎二位公差。他远远地已认出了这二人,他们常年替马遵打杂跑腿,也算是太守的亲信。

“马太守传你去一趟。”没有礼节,没有称呼,连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姜维见这二人先是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又如此冷漠地传达命令,霎时间便想起了那日的事:“平日里这二人见了我多少还有点礼数,如今却是这般淡漠无礼,难道那件事太守已经知晓?没想到马昂那小子告起状来的速度倒是比逃跑还快。太守此次召唤难道是要公报私仇的?看来去寻马岱报仇的事又要推迟些时日了。”

想通了缘由,也就不再迷茫,一股莫名的自信瞬间涌上心头:“管他呢!不管是马遵还是马岱,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上一闯!闹他一闹!”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十章 拜会太守

尽管姜维心里很清楚,此次前去定然不会只是寻常的公务,怕是会吃些苦头,但太守终究是自己的上官,他的命令始终还是要遵奉的。更何况他的自信也让他毫无退缩的理由,便欣然领命,打发走两位公差先行回去复命,自己则在家里多陪母亲一日。

姜母并不知她的儿子刚刚得罪过马昂,更不知此去会是凶多吉少,因此并没太过在意,只当是寻常公务传唤。姜维未免她担心,自然也不会相告。

公差走后,一切便又恢复如初。姜母更加殷勤地招待马盈,亲自下厨炒了两道青菜,这已比平素的干粮稀粥丰盛了数倍,但姜母仍嫌不够,又吩咐姜维出去打个野味,再取一匹布去村东头的老姜头家里换坛酒回来。

面对这样一顿丰盛的晚饭,马盈感激不尽,甚至有一瞬间,她的心里萌生了一个令她既害臊又感到后怕的念头,若是有个这般疼自己的婆婆,嫁给姜维好像也还不错。不过这念头很快便被她嘴里大块的鸡肉和大口的浊酒冲进腹中去了。

西北的夜似乎比马盈故乡的来得更早一些,天上繁星点点,屋内昏灯黯淡。

饱餐一顿后,马盈留宿于姜维家。这一夜她睡得很香,狭窄的屋内,已没有多余的床铺,姜维只得将自己的床铺让与了她。

明日又要离家,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再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姜维便陪伴母亲到了很晚,母子之间仿佛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要嘱咐。

清晨的姜家村,寒霜满地,凉意习习。一阵北风吹来,便有三两片枯叶离开那相伴半年之久的木枝,孤独落地,孕育着来年春天的另一场造化。

在这一片深秋的萧瑟之中,又到了离别的时刻。伴随着远方传来的阵阵鸡鸣,三人起的比往常要早,只不过其中的两人整夜无眠,瞳孔内布满着血丝。

临别之际,马盈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只是短暂相处了一天,但她与姜母之间却像是相识已久,以至于无话不谈。她自幼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去世后便一直由叔父照顾,许多不便对叔父讲的心里话刚刚找到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没成想这么快便要分开,实在有些难舍。

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又回眸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那幅帛画,“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渐渐地没入天际,姜母的眼睛也渐渐地眯成一道细缝,心里忽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萌发。

三日后,姜维、马盈二人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那座城门之下。环顾四周,仿佛前日的那群大汉,还杵在原地,见证着他们二人独自匆匆而来,相伴潇洒而去。

他们并没在城中逗留多久,进城后便直奔太守府而去。这座略显萧条的城中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流连的。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至太守府外。这太守府可不是马盈能随便进出的,这里虽比不了皇宫内院,也有一定之规。虽说若是“慷慨”些,门吏倒也能行个方便,但两人都觉得没这必要。他们都相信,无论过会儿里面发生什么,姜维一人都足够应付。只是为以防万一,马盈特意将一柄贴身匕首借于姜维。

这匕首做工精美,刀鞘精铜铸成,其上布满云纹,散发着耀目的金光;刀柄由羊脂玉所制,晶莹洁白,其形细长微曲,完美契合手掌的弧度,握在手中,人与匕首便宛如一体。仔细看去,刀柄末端还刻着一个不易觉察到的“盈”字,笔法浑厚,字体朴实,且写法上也与别地的“盈”字略有不同,上半部分的“乃”字之内,并非“又”字,而是空空如也,不着一墨。

姜维握着这匕首,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残存温度。

他将匕首藏于腰间,又整了整外衣,使其显得更加肥大,以便更好地掩盖住这凶器的轮廓。

一切准备妥当后,姜维独自来到太守府门前。门吏一看来人是姜维,压根儿也没多问,一应搜检程序全部省略,直接放行。这倒很是出乎姜维意料,难道这马遵并无歹意?刚刚完全是多此一举?

入得府内,绕过萧墙,便至正堂,这里是太守平时审理诉讼、审讯犯人之所。暖阁内的陈设庄严古朴,只是看上去似乎蒙着一层薄灰。姜维快步从正堂一侧的小门穿过,并没抬头瞅上一眼,因为他从未在这里见到过马太守的身影。

穿过正堂,便来到了二堂,这里本是太守议事、办公与会客的地方,姜维也常在此堂两侧的公廨内办公,因此对周围的环境颇为熟悉。但在姜维的印象中,马太守出现在此处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

他疾步穿行而过,来至后堂。只见此间景致与先前所见大相径庭,单单是面积便比先前两堂相加仍大出数倍之多。四周叠石假山,千奇百怪;曲廊亭榭,百转千回。池塘中鱼戏莲叶,绿幽里风摇碧竹,颇有几分江南风色。若说天水是塞上江南,那这里便是天水的江南了。

按照汉代沿袭下来的惯例,后堂是郡守与其眷属的寝居之所,马遵本应在此居住,但他在城东别有私宅,据传内部奢华远甚于此,因此并不常在此居住。后堂两侧本为眷属所留的厢房也因此闲置着,没有家中那母老虎的束缚,即便是在深秋,后堂院内也是春色满园,活色生香。

这里已是太守休憩之处,姜维愈发小心谨慎起来。正对着自己的那扇厅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只是不知这一次,在屋内等待他的是太守马遵?还是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

姜维放缓脚步,暗中四处观察,但周围的一切平静如常,与先前每次来时的感觉并没什么不同。景致还是那么清雅,气氛还是那么幽静,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走向厅门的过程中,他已在脑中构思好了各种应对方案,同时也特意将左臂的摆动幅度扩大,以至于走路的姿势看起来都有些别扭,以便随时拔出藏于右腰间的那柄匕首。

他来到阶下驻足,正待高声禀告,忽地自门内探出一物,不禁心中一凛。

只不过定睛细瞧,此物并非他之前所揣度过的暗箭飞刀,也不是一柄柄泛着寒光的利刃,而只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瞪着圆圆的大眼看向他,“姜维大人?”这稚气未脱的侍童在此侍奉太守已有些年月了,两人先前已见过数次,因此相识。

“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姜维奉命而来,求见太守大人。”

侍童并不答话,只是冲着姜维傻傻地笑笑便即转身进去,过了许久方才出来。这期间姜维紧绷的神经没有片刻放松,时间似乎也变得更为漫长。幽静的院子中,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有节奏地颤动着。

不过这对姜维来说已是见怪不怪了,此前来拜会时也常常如此,每每要等很久才能进得屋去见到太守,而且每次进屋后,似乎总能觉察到一股女人的脂粉气,甚至有几次连马遵的衣冠都有些不整。但人在屋檐下,这些事姜维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破不说破。

“维儿到了呀!”马遵满是肥肉的脸上堆满笑容,只穿件单衣,便亲自出门来迎接姜维,这种礼遇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如今突然如此殷勤,倒让姜维有些感到受宠若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到这些,姜维虽然表情上似是有些动容,但内心却更加警惕了几分。

“不知太守此次唤维前来,所为何事?”姜维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干脆直接,但这一次他的礼数却比先前怠慢了不少,并不弯腰俯身,而只是挺直身子略一行礼,以保证眼睛的余光可以时刻观察到四周的动静。

“是这样,如今已是腊月,按理说到了去京城上计的日子了。但今年蜀寇那边似乎有些动静,怕是来年开春便会来犯。因此这个冬天我要留在天水整顿武备。你便替我去洛阳走上一遭吧,也顺带游览下京城,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其实郡一级的上计原本就归姜维这个上计掾所掌,只不过马遵以他刚刚接手仍不熟悉为由,之前从不曾委派姜维,而都是由他亲自前去,只为趁机打点一番,为自己的仕途铺平道路。这是姜维任职上计掾三年以来第一次得到去京城上计的机会。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目光有些呆滞,愣在原地。

“维儿?发什么愣?这事对你来说很为难吗?”

“不为难……不为难……”尽管姜维平日里自诩思维敏捷,但当他脑中原本假想的刀斧手、训斥、责罚以及各种为自己准备的“小鞋”全无踪影,反倒获得了去京城见识一番的机会时,也难免有些激动得不知所措。

“遵命!”短暂的出神后,姜维又恢复了镇定,赶忙应道。

看着马遵认真的神情,姜维这才确定刚才的那番话并非戏言。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全身肌肉也随之松弛,疲惫感便在此时趁虚而入,以致后背竟被冷汗打湿。

“姜维啊姜维!你真是自作聪明,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马太守虽然算不上个好的父母官,但心胸还不至于那么狭窄,平日对你也还算不错。尤其是当年父亲与他同去援救赵昂而殁,他虽面上不说,心底定然还是很愧疚的。不仅带头上表为父亲求得立碑表功的机会,这么多年来也很是关照你们母子二人。”误会了太守,姜维心里不禁有些自责。

“这事事关重大,又是第一次差你去,你可得再三慎重,将所需备好,勿要遗漏。若是准备妥当,明日便当启程,不要误了期限。”

“姜维领命!请大人放心!”

“去了京城,可直接去找陈群陈大人,今年的上计应是由他来负责。另外还会有一人与你同行,明日正午前来这里会合,一同前往。”

牢记住全部嘱托后,姜维领命告退。

太守口中的陈群陈大人,是先帝曹丕临终托孤的四位重臣之一,与曹休、曹真、司马懿并同开府,辅佐太子曹叡。去年十二月,陈群又被拔擢为司空,录尚书事,一时成为曹魏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若将大魏的中央权力比作是山峰,那位于峰顶的自然是皇帝曹叡,之下便是曹休、曹真、陈群、司马懿四人,这四人互不统属,既相互牵制,又互相补充,共同辅佐甫一登基年仅二十二岁的曹叡。

这四人的具体职责划分则是曹休、曹真与司马懿三人主外,陈群主内。其中曹休为大司马,实际是大魏的最高军事统帅,坐镇扬州,主要负责东南战线;曹真为大将军,坐镇京畿,负责日常军务;司马懿为骠骑将军,坐镇宛城,主要负责中路战线,与东吴的荆州遥遥相望。而司空陈群主要负责辅佐曹叡处理政务,礼仪、律法、吏治、财政一应事务中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如今这些人的声名在魏国可谓如日中天,纵使是三岁孩童都有所耳闻,姜维更是心向往之,他很想见识下这些统摄全局的良辅都有怎样一番风采。

看到姜维安然无恙的出来后,马盈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只是在这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丝算计和狡诈,姜维却是没有发觉。

“白白担心一场,没想到太守倒还挺大度的,并没追究我打他儿子的事,只是安排了一些公务。”

“嘻嘻,没事就好。”

“这匕首还给你吧。完璧归赵。”

“咦?怎么只有这一把匕首?”

“还有什么吗?”

“你见过哪家地主借了东西不收息的?我好心借你匕首,自然也要有点利息吧。”

“借匕首还收利息?!况且只借了不到一个时辰。”

“那可不行,你怎么这么小气!没有利息,这匕首我也不要了。”

好一招欲擒故纵!她明知姜维不会夺人所爱,便假装大方了起来。

“唉……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算我认栽啦。先说下我可没钱,你要什么利息?别是我付不起的。”

“宝刀、宝甲、宝马,各一。”

“我一样都没有……”

“又不要你现在付,反正我是忘不了的。借条就不需要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言而无信的。”

姜维看着眼前这个“小恶魔”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脑袋里嗡嗡的响着。

第十一章 九品中正

由于第二日便要启程,没办法回家与母亲道别的姜维,只得留下封书信,托人代为转交。而他则是陪马盈在上邽城中闲逛了大半日。在这里,宝刀、宝甲与宝马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至少囊中羞涩的姜维心中是这样企盼的。

若是徒步行军,以姜维的体力,一日一夜也不会觉得疲倦。但跟在马盈后面,东游西逛了大半日,便已觉疲惫不堪。果然,陪女孩子逛街对于男人来说不亚于一场战争。在姜维的苦苦哀求下,马盈才答应放过她的这个小跟班,早些回去歇息。

添置了一大堆上京路上的必需品,其实有的也并不是很需要,心满意足的马盈拖着精疲力竭的姜维返回了他的公廨之中。公廨便位于郡守府内二堂两侧,马盈在略微打点之后,也顺利进入了府中。

由一间间几无立锥之地的瓦屋所组成的公廨,便是姜维等郡守属吏平日办公与居住之所。姜维引着马盈打开其中一间属于他的瓦屋房门,乍一进入,便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马盈不禁捏起俏鼻,眉头紧皱。

一盏昏灯燃起,视线渐渐清晰。整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寒酸的书案,并无多余陈设。马盈并没有找到床榻一类可供歇息的家具,只有一张仅容一人侧卧的草席,中间部分已呈“弓”字型的凹陷下去,看上去应该便是“床”了。

平日公务繁忙之时,姜维便在这张“床”上过夜。不过上计掾的工作对于姜维来说,并没什么挑战,整月的工作只需几日便能全部做完,因此忙碌之时并不多。一旦空闲下来,他总是会回到姜家村的家中居住,陪伴母亲。

对于姜维来说,居于这样一间陋室尚能安贫乐道,顺带还能学一回古人,寄两袖清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但这些对于马盈来说实在只能算是将就,而且是很将就。从她记事起,还从没在如此简陋的屋内歇息过。自从认识姜维以后,姜维家的卧室、姜维公廨的草席,正在不断刷新着就寝环境的下限,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比以往多了许多。

一张草席难容二人,因此,姜维又只能是一夜不曾合眼,幸好他还有计簿要整理,还有书卷可以阅览,漫漫长夜有它们作陪,倒也不算太孤单。

孤灯一盏,美人相伴,昏暗的屋子内,两颗悸动的心随着灯芯上蹿腾着的火苗,砰砰地跳动着。看着那仿佛在扭动着妖艳身姿的火苗,姜维的心中不知何时窜起了一股无名火,一些不该有的幻想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尤其是当马盈由于独占了整张草席而感到有些难为情,或是因为其他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而开口邀他同席共枕时,那方面的念头更是猛烈地侵蚀着他的理智。是做一世君子,还是逞一时欢愉,只在一念之间。但这一切的胡思乱想都被手上传来的阵阵痛感迅速地抛出脑外。

第二日一早,伴随着第一缕晨曦带来的清爽,马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朦胧的视线中,姜维手上的齿痕仍是十分清晰,这令她似乎想起了昨夜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某一幕自残行为,搞得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付之一笑。

估摸着太守必然不会这么早便到,闲不住的马盈又缠着姜维出去逛了半个晌午,快到正午方才返回太守府。这次马盈依旧选择呆在门外等候,但姜维没敢再借用她的匕首防身……

虽不曾完全地卸下防备,但姜维此次入府显然要比上次轻松了许多,从他那轻健的步伐便能瞧出些端倪。同行之人是谁?太守今天又要自己来此做什么?一路之上,姜维没少寻思这些。但这次,很显然他并没有往坏的方面去想。

见了太守方才知道,说是同行,其实就是要自己做一回免费的保镖。要保的人是雍州刺史赵昂的侄子,姓赵,名进,与赵昂均是出自本地的望族天水赵氏。

这天水赵氏,起源可上溯至战国末年。赵国灭亡后,代王赵嘉投降,秦王对他礼遇甚厚,并派赵嘉的后人赵公辅出主西戎,世居天水。赵公辅主西戎期间,深得民心,西戎各族人民世代感念其恩德,号其曰“赵王”。

汉代时,封侯的赵氏后裔中,近一半出自赵公辅的天水宗族,其中以营平侯赵充国最为著名。赵充国是赵公辅六世后裔,西汉时人,为人有勇略,能征善战。迎立宣帝,威震匈奴,平定西羌,屯田西北,积功爵至营平侯,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

凭靠着赵氏先祖的世代打拼,天水赵氏已成为本地首屈一指的豪门大姓,如同一颗百年老树,盘根错节地扎根于这片黄土地上,其势力已渗透到天水郡的各个角落,甚至在雍州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如今的天水郡中正,便是出自这天水赵氏。赵进正是被天水郡中正官评定为上品人才从而受到朝廷征召,此行正是要去京城报到的。

日头高悬于头顶,已是正午时分,但偌大的后堂停院里并无赵进的身影出现。又过了三刻钟,赵进方才姗姗来迟。

姜维远远望去,来者中等身材,衣着光鲜。待其走近细瞧,此人五官端正,容貌俊朗,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他那雪白的肤色,仿佛从未见过日头,将身上的一袭白衣,映衬得黯然失色。

姜维看着这个少年从自己身前缓缓踱过,却始终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甚至没有偏过头来瞧上一眼,只当自己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心里略有些不爽,这人的架子倒还真大。

赵进与太守相见,恭敬地行个礼,太守也颇为客气的还礼。虽说马遵是长辈,但在这天水做官,离不开赵氏一族背后的支持,他又是赵昂的老属下,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多亏了赵昂,此刻对赵进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见礼毕,二人特意压低了声音,耳语了一会儿,赵进又从太守手中接过一片木牍,其上覆有一块大小相近的木板,用青泥封缄,看上去应当是封书信,只是不知要寄予谁。姜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些,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满是狐疑,从两人谈话时不经意间暴露出的鬼鬼祟祟的气质可见,他们所密谈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经过太守的引荐,姜维与赵进总算是结识了,简单的寒暄几句后,便与太守道别,一同出了太守府。等待姜维的还是那张熟悉的俏脸,挂着甜美的笑容,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其中隐含的狡诈。而等着赵进的,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夫却是衣着寒酸。

赵进也注意到了马盈,显然以她的绝代风采,想要不被注意是件很难的事,也许只有以纱步蒙面方有可能。赵进眉头微微皱着,缓步向二人走来。此刻在他的眼里,姜维已变成一只又臭又肥的猪,而马盈却是一颗上好的大白菜。

近得前来,赵进姿态优雅地问道:“请问这位姑娘也是一道去往京城的吗?”

“是啊。”马盈爽快地答道。

“前路漫漫,有美女相伴,幸何如之!在下的马车上空间宽敞,姑娘可乘此车而行。”

“不用了,谢谢。”马盈嘴上毫不留情,直接而又冷淡地拒绝后,便扭过头来目不斜视地望着姜维,再也不去搭理旁人,只留下对面一张面色铁青的脸,青里还透着红。

这虽是个好意的邀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盈已不知不觉地不想与除姜维之外的任何男子产生任何联系,哪怕是善意的。

女人便是这样的简单,当她心中真正装着一个男子时,便再也容纳不进第二个男子,哪怕这男子比她的心上人好上一万倍,都只如同是空气一般。况且那时候,她的眼里也不会再出现比她的心上人更好的男子了。

吃了一个闭门羹,赵进眼中燃起妒火,但又没什么缘由发作,只能悻悻地走回自己的马车。“姜维啊姜维!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等到那时……哼!”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心情方才有所好转。

那车夫见到赵进走来,急忙跃下马车,恭敬地弯下腰,伸手拉开车帘。但赵进却呆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对着车夫使了个眼色,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车夫见状,赶忙俯身趴在地上,以后背作台阶,供赵进登车。赵进甩甩衣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脚狠狠地踩在车夫后背,一跃而上。可能他已将这趴在地上的车夫当作了姜维,发泄着心中的妒火。

这些细节并没有逃过姜维与马盈的眼睛。两人初见赵昂时还只是觉得后者仅仅是个有些傲气的富家子弟,可刚刚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暴露了这人的心性。

“你们魏国的官吏,都是这样的人品嘛?”马盈蹙着眉头问道。

“你们魏国?你不算魏国人嘛?”姜维敏锐地发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忙问道。

“嗯……我们那里是西域,虽说名义上算是魏国的附庸,但魏国皇帝的影响力实际上还不如我们当地的一个大酋长。”马盈略微迟疑了下,解释道。

“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吧。”对于马盈的真实身份,姜维一直抱着几分疑问,之前马盈便曾骂过魏武帝曹操,现如今又脱口而出“你们魏国”,似乎是让姜维受到了某些启发,但他又没什么直接证据,况且他向来不喜欢探听他人的隐私,因此只能是停止胡思乱想,回答马盈的质疑:“做官,人品重要吗?帝国的运转不需要人品,也不需要太多的才能,只需要听话,便好。而越是没本事的人,越听话。像赵进这种人,居然也能混到个上品品评,真的是荒谬。这九品官人法,果然只是世家大族控制选官之权的工具,至于是否有真才实学,人品如何,倒真的不会太过关注。”

九品官人法?马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并不了解其中的涵义,这一路上便不停地缠着姜维,将九品官人法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而至于她自己有没有在听,听没听懂,倒并不是很在意。

九品官人法,又可以叫做九品中正制,是魏文帝采纳陈群的建议,于黄初元年制定的制度。

汉代的官吏选拔制度中有一重要方式叫做察举制,是指国家下诏要求选举各种科目的人才,再由地方上的高级官员或是三公九卿按照一定的标准选拔,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区分等第,任命官职。但此制度发展至后汉末,已为门阀士族所操纵,他们左右了当时的乡闾舆论,完全掌控了选举过程,滋生了种种腐败现象。

而自黄巾起义以来,天下人士游移,户口流离,官府选举无法查考乡闾的舆论,察举制已不能适应当时的环境。因此一方面顾及乡闾评定的旧传统,另一方面为适应士人流移的新环境,就本乡之中选择一个适当的人来主持评定任务,便诞生了这九品官人法。

这一制度的具体内容是首先由郡太守推选现任官兼任中正。中正产生后,品评该地人士,无论其是否出仕,皆登记于表,表内详记年藉、家世、品状各项,分别品第,共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并附评语。表制成后,呈交吏部,吏部以此为凭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而中正官品评人物主要依据家世背景与品行才能。其中父祖辈的资历仕宦情况和爵位高低等被称为簿世或簿阀,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则被称为行状。两者结合,确定品第。定品原则上依据的是行状,家世只作参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截然相反,德才标准被忽视,家世门第反而变得越来越重要。

士族子弟凭借门第均能列为上品,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并且按照规矩,中正官一职必须由上品人物担当,而获得上品者又全部是门阀世族,如此一来,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整个官吏选拔的过程。这才有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样的俗谚流行于士人之间。

而郡辟佐吏和察孝廉这些在后汉颇受重视的入仕道路便成为了低级士族与寒庶人士的主要仕途。这同样也是姜维入仕的途径,他少年时以孝闻名乡里,十八岁便被天水太守马遵征辟为郡上计掾。

九品官人法自施行以来,已历七年。作为天水郡最大的世家大族天水赵氏,这些年来与太守马遵的关系早已是剪不断,理还乱,两家人甚至还结了姻亲。马遵推举赵家的人做了天水郡中正,中正又将赵进的品第定为第三品“上下”,将其行状定为“勇而果敢,陷阵之士。”这次吏部铨选便顺利的选中了赵进,这才有了这一次的相遇。

为了让马盈迅速直观地了解该制度,姜维绞尽脑汁,用尽了一切方法,语言上也是极尽通俗,还时不时的打个比方,举些例子。但听着姜维的细致讲解,马盈的眼皮却不住地打起架来,呼吸声也逐渐加重,显然已快要进入甜美的梦乡。

“咳咳……”长篇大论之后,口干舌燥的姜维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恰好惊醒了半梦半醒的马盈。

“讲完了嘛?”

“完了。”

“哈哈,刚刚太困了。讲累了吧?多喝点水。”

随着讲解的完结,马盈的睡意也随之消退。看着那张俏脸上重现浮现出的活力,姜维真是哭笑不得。“难道自己讲的东西真的有那么枯燥嘛?”他不禁在心里反省起来。

这次的旅途对两人来说都充满着新鲜感,既是第一次离开故乡,也是第一次前去中原。对于青春年少的他们来说,远方的未知正是他们所向往的,未知的人、未知的事、未知的旅途,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一路之上两人的兴致也一直很是高涨,欢声笑语不断,回忆着过往,也憧憬着远方。

不知不觉,渐行渐远,上邽城早已消失在身后,天水郡的边界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天际边。而在那里,一对秋雁正成双成对,结伴向南飞去,躲避着北国的严寒,去追逐属于它们的温暖。

但人,有些时候,是不能躲的;有些事,是躲不开的……

第十二章 风波卒起

马车上堆积如山的计簿挤占着原本就不大的空间,余下的空间仅能勉强坐下一人。但若要马盈独自一人憋闷在这局促的车厢里,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因此这一路走来,她始终是呆在车厢外陪着姜维一同驾车。

他们的身后紧紧跟着另一辆马车,无论从车的大小,马匹的成色,还是装饰的华丽程度来看,毫无疑问这是赵进所乘。若不是两车跟得如此紧,外人决计不会认为这两辆马车是同行的伙伴。

一行人自上邽城出发后,沿城南的藉水东行。沿途两岸山势连绵,脚下道路坎坷不平。走在如此狭窄崎岖的道路上,颠簸是难免的,但两侧壮丽的风光,又让众人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大约行了有二三十里,将至天水郡界,再向前便是广魏郡地界了。那是魏文帝黄初二年,刚从天水郡分置而设的。

正当姜维心中感慨自己二十年来终于要初次离开故乡天水时,右前方的风光陡然为之一变。只见连绵的群山猛地拔地而起,壁立千仞,云雾缠绕,宛如飞龙逶迤盘旋,破苍天以为洞;群山所夹的段溪之水,蜿蜒细长,清澈幽深,状似银蛇盘踞潜伏,伏众生以为食。

“嚯!好一个险要的所在!”众人不禁感慨道。

此处便是段谷,两侧的悬崖几乎与地面垂直,光滑的崖壁宛如被某种利刃所割断,因此又被周边百姓唤做断谷。

“若是在此谷口伏兵,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断谷之名果然不虚传!”姜维眼见这险峻的谷口处层峦叠嶂,云遮雾罩,不由地发出如此感慨。

姜维自幼受父亲的教导,从小便知要做将军,单靠武艺和勇猛远远不够,更要有超凡的见识,兵法、战阵自不消说,天文、地理也都应广泛涉猎。因此近几年来他也曾查勘过天水郡内的地形地势、山川湖泊,虽不完备,但这段谷却是曾经到过,给他留下的印象着实不浅。此番再度前来,竟还是会发出同样的感慨,可见此地之凶险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你可真是个兵痴啊!出来游山玩水还有心思研究地形兵法。”马盈叹道。

“你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我是去京城公干……”

“也没啥区别嘛。这山谷倒着实是险,不过跟我见过的还差得远呢。”

“说大话也不嫌害臊。你那家乡西域不是戈壁沙漠便是广袤草原,怕是连个山的影子都见不到吧。”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赵进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是争辩,却更像是对小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不禁在心底咒骂道:“尽管笑吧!希望一会哭的时候不要太难看!”

不过他虽心中有些愠怒,面上仍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一对眸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寻觅什么。

这段谷本不在上京的路线上,因此感慨完他的雄峻险恶后,姜维与马盈便准备继续前行。赵进见二人有离开此地的念头,便主动上前搭话:“两位不必争吵,见过险恶的山谷不值一提,若是敢闯上一闯,才真令人佩服。听说这谷里啸聚着一伙强人,我想去谷中探个究竟,你二人要一起来吗?”这是出发以来,他对同行的二人主动说过的第一句话。

见两人貌似有些无动于衷,赵进又补充道:“我当年可是在这里射杀过两只老虎!你们不敢去,不会是怕了吧?”他确实曾射杀过老虎,不过只是幼虎,而且还是一只,如今吹嘘起来完全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

这些话在马盈听来却甚是刺耳,她很费力地才憋住不发出嗤笑。在她的眼里,狼、熊、虎、豹,和家养的宠物没什么分别,只是个头大点,挨揍的时候叫的声音大点而已。

“敢?怕?老娘字典里没有这些字!进去走走,就走走!”

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那小暴脾气如火山般瞬间爆发,姜维便知一切已经晚了,拦是肯定拦不住了,只能陪着她进去闯一闯了。

谷中路狭,车马难行,因此三人只能将马车都交予赵进的随从照管,一切安排妥帖后即向谷中进发。

尽管姜维从未听说过此地有什么山贼啸聚,但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手中握着一柄略显古旧的环首刀,时刻观察着周围动静。马盈则是腰间悬着一柄短剑,长不过三尺,但看上去做工精良,定然不是凡物,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沿着段溪旁的乱石滩前行,越深入谷中,道路便越来越窄,视野也愈加局促。众人深入了数百步后,赵进忽地瞥见了右侧崖壁之上,突兀地伸出了一棵巨松,粗壮的枝干懒散地伸向半空,仿佛悬空而生,十分显眼,像是在向进谷之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哎……我要去解手。你们等我下。”赵进忽地捂起小腹,声音尖锐又急促地道。话音未落,便急匆匆地转身跑进了崖壁下的一大片松林中。

“哈哈哈。你不会是吓出尿了吧?”马盈冲着他奔跑的背影高声喊道。从她口中吐出的话,常常就是这般粗俗,与她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实在有些不搭。

赵进的身影被郁郁苍苍的林海吞噬后,两人足足等了他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有人从中出来,心里难免胡思乱想起来:“这人不会真的吓跑了吧?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能被野兽给吃了?他不是说曾打死过老虎吗?”

“太守还托我路上帮着照看一下,若是他出了意外,回去可不好交代,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姜维眉头紧蹙,心中略有些不安地道。

“管他干嘛!”虽然嘴上如此说,但马盈也很是好奇,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甚至她在心里还偷偷期待着,林中真的会有什么凶险,那可就好玩了。

两人略做商议后,便向林中走去。松林中,一颗颗笔直参天的松柏,向着天际肆意生长,与这无情的岁月做着顽强的抗争,保留着这个季节里最后的一抹生机。深秋时节的寒气,化为氤氲的白雾,缭绕在松柏之间,仿佛给这片松林披上了一层薄纱,更显神秘诡异。

在这样的一片林中,显然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况且赵进此去若真是解手,也不会过于深入,因此二人只在外围粗略地搜寻了一圈,便要转身回去。

恰在此时,一声粗犷的嗓音如惊雷般炸响,回荡在林间久久不散,听上去很是阴森可怖:“不用找了,你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颗两人合抱的松树前,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两个身材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汉子,一样的膀大腰圆,浓眉阔鼻,满脸络腮胡,连手里拿的兵刃也是一模一样,都使两柄黄铜混元锤,锤柄较短,头部却足足比两个人头还大,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不过若是留心观察,这二人还有略有区别,其中一人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布着道道疤痕,另一人却是面部光洁,看上去有些油腻,像是能掐出油脂来。

这两人身旁还站着一个用黑布遮面的胖子,从身形上看比那二人还胖出一大圈,却缩在这两人侧后方,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并不那么显眼。

“哦?你们把他杀了吗?!”姜维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心绪并没有因这几人的突现而产生太多的波动。

“哈哈哈,你这人太搞笑了,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担心。”那满脸刀疤的汉子一脸鄙夷地揶揄道。

“喂!哥哥!你怎么把这事给暴露了,那小白脸可是咱们的人。”那面部光洁的汉子显然是生性谨慎,嗔怪道。

“怕什么,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告诉他们也无妨。”做哥哥的那汉子脸上一副自信的神情,满不在乎地道。

反派死于话多这事,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但姜维这下子倒是全明白了。

好一招请君入瓮!

“只怕靠你们俩,还远远不够。”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马盈口中淡淡地飘出,而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如蔷薇般迷人,却又隐藏着危险的刺。

“当然,天水姜维的大名谁人不知?捕虎不敢不谨慎,所以特地给你们备了一份大礼。”做哥哥的那汉子边说边挥了挥手。话音方落,四面八方陆陆续续闪现出几百号人的身影,将二人围在圆心。这些人披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其中一些甚至衣不蔽体,看上去不像是强人,倒像是一帮叫花子在集会。而他们手中的兵刃也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不少木棍、木棒,甚至农具混在其中。

姜维和马盈看着对面这群乌合之众,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小瞧了。

“别遮遮掩掩了,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以你的身家,不至于买不起布,就不能用块大点的,不然都遮不住你这张大肥脸!”丝毫不理会那两名头领,马盈突然冲着一直躲在后面的用黑布蒙面的胖子喊道。

“呵呵,眼还是那么尖,嘴还是那么利。一会被抓住了,看你还牙尖嘴利不!壮士动手吧,一起上!不要小瞧他们!男的死活不论,女的只要活的。抓住活的,赏金再翻一倍。”马昂见自己已被认出,也就不再躲躲闪闪,挺身向前,朝那俩汉子发号施令道。

“一倍不是等于没变?”大头领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满脸迷茫地问道。

马昂听罢,霎时有些莫名的苦涩自心底渗出,如同是咬破了苦胆。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这次似乎找错人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无奈地劝道:“你这是怎么算的……先别说这么多了,抓住再说!定然不会亏待你们就是!”

“得嘞,不过虽然在官府眼里我们是伙强贼,但也讲江湖规矩,不到打不过的时候,一起上是断然不行的!”大头领神色凝重,义正辞严道。似乎那一刻在他心里,自己真的成了英雄好汉,正在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打不过的时候,不还是要一起上,装什么英雄好汉……”马昂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想笑,却不再发一言,而是趁机悄悄后退几步,躲在一颗粗壮的松树后静观其变。

“咱们俩谁先上?”姜维和马盈相视一笑,眼里闪着精光,那样子就像是饿了几天的野兽猛然见到了猎物,令人不禁疑问,这到底是谁埋伏谁呢?

“这些人都归我了,你年纪大了,还是歇歇吧。”马盈并不给姜维反驳的机会,拔出腰间短剑,径直向两名头领冲了过去。

“……”刚满二十岁的姜维头一次听人说自己年纪大,一时愣在了原地。

而那伙贼人果然还算是言而有信,并没有群起而攻。领头的两人中,弟弟抢先一步,拎起铜锤冲向马盈。

一场硬碰硬地激烈对撞眼看就要爆发!

但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隔四五步远时,变故陡生。两柄巨锤猛地自弟弟手中掷出,裹挟着一股劲风,朝马盈的面门袭来。

“啊?这是什么招式?兵刃脱手乃是搏斗中的大忌,一击不中,便会任人宰割,这人难道是傻子嘛?”想到此,马盈着实觉得自己有些高估了对方,举剑拨开铜锤后的制敌招式已在她脑中盘算好。

马盈身形闪电般向右一闪,避开其中一柄铜锤的飞袭轨迹,却不及避开另一柄,只能凭借手中短剑斜向一撩,欲将那砸来的铜锤拨开。

锋利的刃泛着寒光,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对准铜锤撩去。剑锤相撞,预料中的火星四溅并没出现,反倒是有漫天的白色粉末骤然洒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扑打在一朵傲寒而立的白色梅花上。

第十三章 摧枯拉朽

啊!!!!

自铜锤中迸射而出的白色粉末顺着风势扑面而来,马盈躲闪不及,面部几乎尽数被染成一片雪白,眼睛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不少。阵阵灼痛感袭来,马盈不禁痛苦地叫喊了起来。

任谁拥有她那样一对美丽的眸子,都会倍加珍惜。对光明的向往,对黑暗的恐惧,让这个平日里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也慌乱了起来。她扔掉手中的短剑,踉跄地连连倒退,不断拍打双手,直至手上的白粉渐渐脱落,旋即用手揉起眼睛来。

不好!

姜维虽未出阵,也对马盈足够放心,但仍一直密切关注着两人的战圈,不曾将视线挪开半分。漫天粉末洒落的那一刻,姜维便知大事不妙了!原来那柄铜锤看似是精铜所铸,实际只是用些削得光滑圆润的树皮所糊,再在外面包上一层薄薄的铜皮,看上去与铜锤无异。但其内部中空,塞满了这种白色的粉状物,待与剑锋相碰,一触即破,其中的粉末便顺势喷洒而出,灼伤了马盈的眼睛。

二头领显然不想错过这样的良机,飞快地拔出怀中暗藏的匕首,冲着连连倒退的马盈扑了过去。

竟然用如此卑劣的伎俩!眼看马盈有危险,姜维怒火中烧,挺身向前,一连几个箭步护在马盈身前。

待那二头领近得身来,姜维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偌大一个汉子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倒飞出数丈,躺在地上不停打滚,手捂胸口,表情甚是痛苦。

料理完二头领,姜维退至马盈身前,转过身轻轻抓起她的手腕,柔声说道:“先别揉眼睛了,我马上就找他们拿解药和清水。”

对面的大头领眼见姜维伤了自己弟弟,又是关切,又是愤怒,挺起双锤便向姜维冲杀过来,欲替他弟弟报这一脚之仇。

姜维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杀气袭来,当即转身,用身体庇护着马盈,心中想道:“这俩大汉看起来身材挺拔气势不凡,但却没什么真本事,靠这种小伎俩,成得了一次,第二次便不灵了。只要不刺破他的锤子,便没什么好怕的。”

当!

金铁相撞的声响回荡在林中,听上去甚是刺耳。姜维怕将那对铜锤砍出个窟窿,也像马盈一般着了道,特意用刀背去接这狠狠砸来的一锤,手中还留了几分力。

正待要举刀还击,一阵麻木疼痛的触感自姜维虎口处发散至整个手掌,掌中的刀也差点因此而脱落,身子更是一连倒退了三步方才稳住,心中惊骇不已:“原来刚刚那人的锤子是假的,这人的却是真货!仅从刚刚这一击的力道看,这对铜锤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

轻敌了!

强忍着疼痛,姜维仍旧用身体庇护着马盈。大头领见姜维神色凝重,额头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渗出,便知这招出其不意已让姜维着了他的道,更是抡起圆锤,抢攻上来。

姜维见他来势凶猛,每一锤砸下都是势大力沉,又加之自己手上的疼痛感仍未消退,决计不能与他硬碰硬,只能以巧取胜。

好在那大头领体格庞大,行动相对有些不便,尤其是转身很不灵活,而且每一锤砸下,其势虽猛,却往往收不住力道,招式之间的衔接也略显生硬。这些破绽当然逃不过姜维那如炬的双眼,只见他闪转腾挪尤为迅捷,如脱兔般左闪右跳,避开每一下攻击的同时耐心等待着取胜之机。

但当姜维看到在一旁因痛苦而捂住双眼的马盈时,他清楚必须速战速决了!眼部的伤势越拖下去越是不妙,若不能尽快清洗,必会伤及这对美丽的眸子,留下终身的遗憾!

大头领虎虎生威地抡了一阵大锤,却连姜维的一根毫发都未曾碰到,本身便有些泄气,再加上刚刚这一番猛攻着实令他消耗不小,胸膛的起伏渐渐剧烈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制伏他的时机到了!

一锤狠砸下来,姜维又是迅速地向右一闪,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只闪不攻,而是举起手中的刀,劈砍向对方右肩。大头领见这一刀刀势凌厉,不敢怠慢,赶忙举起双锤来挡。但姜维的刀落至一半,便戛然而止,原来这一招只是虚招。大头领却因举锤防御,腹部的破绽完全暴露在姜维眼中,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只见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刀向其腹部捅去,出手快若闪电,四周的看客里没有一个人能看清这一刀,马盈原本可以,但此时却闭着双眼,流泪不止。众喽啰只是看到大头领似乎是受了某种重创而连连倒退,几乎要摔倒在地。姜维自然不会给他喘息之机,飞起又是一脚,正踹在胸口,大头领便像他弟弟刚刚的空中姿态一样,狼狈的倒飞出丈许远。姜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上前一个跃扑,压在大头领身上,旋即将刀刃抵住他的咽喉。

“那些白粉是什么?快拿解药,别说废话!”话音刚落,大头领喉咙处传来的寒意更盛。只是他也分辨不出这股寒意是来自对方手里那块冰冷的铁,还是自己胸腔中几乎已凝结成冰的血,也许兼而有之。

“那……那……那不是毒药,只是石膏粉。六子!快拿些清水给那位姑娘!”尽管大头领的脖子只是被用刀抵住,但却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甚至变得还有些结巴。只有后半句的嘶吼,仿佛是他拼尽全身力气才喊出来的,倒是清晰可辨。

姜维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那只是石膏粉而不是什么毒药,刚刚捅向腹部的一刀就无须那么麻烦地特意避开要害了。

大头领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窜出来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手里拿着一个水囊。姜维头也懒得抬,伸手一把将水囊薅了过来,扭开盖子,倒出一捧清水在手中。

这水入手之后甚是清凉,水质晶莹剔透,一看便知定是山中上好的甘泉水。确认过这水里无毒后,姜维忙将水囊递给马盈,帮她一起小心翼翼地冲洗擦拭,不再理会那伙贼人。

两位头领却是趁着这个时机,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向着人群中踱去。

“你们怎么这般无能!还不一起上?难道不想救你们的娘了?”

简单的一句话霎时间如刀子一般深深地扎进了两位头领的心脏,难道就这样回去吗?那娘该怎么办?

“兄弟们!一起上。抓住他们!”大头领重新振奋起精神,朝着林中的那群喽啰们喊道。

话音未落,他便已带头冲向姜维,身后的喽啰们也是绰起各式各样的兵器,呐喊着冲杀过来。

“啊!!!”一声清朗的怒吒声自姜维脑后传来,倒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经过清洗后,马盈的双眼虽仍有些生涩之感,但已能睁开,眼前的景况也慢慢的清晰起来。恢复了灵动的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迸出,纤细修长的身躯中似乎也充盈着无穷的力量。

“你去歇着吧,这些人全部交给我!”

看着盛怒之下的马盈,简单嘱咐一句“别轻敌”后,姜维清楚这次真的可以安心看戏了。马盈最令他佩服的便是在保证速度的同时,脚步不失优雅;保证力量的同时,动作又轻盈灵动。与人相斗之际,飘逸洒脱,时而如蝴蝶穿花,时而如蜻蜓点水,好似一出赵飞燕所作之“掌中舞”,令人赏心悦目。

马盈背后的那件白色披风随着她的冲刺,也随风飘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似是银狐一般,往来穿梭于众喽啰之间。手中的短剑如蛟龙出海,灵动迅猛,刺出的剑影如漫天星光,令人眼花缭乱。不论是瘦弱还是强壮,是年幼还是年长的强贼,没有一个能在她的手下坚持过两个回合。

地上躺着的人越来越多……

“女侠请手下留情!”认清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大头领任由手中的两柄铜锤坠于脚边,那比马盈足足大出几圈的巨大身躯猛地跪伏于地,高声哀求道。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从小便懂这个道理的马盈,并没停下手中飞舞的银蛇,弥漫的雾气中,血腥味霎时浓郁了几分。

见马盈无动于衷,大头领知道要躲过今天这一劫,必是要着落在姜维身上了,便膝行至姜维身前,诚心求饶道:“姜将军!姜大人!我们只是些庄稼汉,赵氏看上了咱们的地,强征做庄园,活不下去了才做的这一行。现下母亲病重,急需钱来救命,这才受了他人的蛊惑对两位动了手。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帮兄弟,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姜维看着那些喽啰们,个个衣衫褴褛,有些甚至连像样的兵刃都没有,早动了恻隐之心。加之这大头领提到母亲病重,姜维又素来是个孝子,最能体谅这番骨肉亲情,便在一旁出声劝道:“这些人也不容易,我看就算了吧。”

听到姜维的劝阻,马盈这才停下了刚刚那段“舞蹈”。

“饶了你们可以,只是那马昂,不能让他跑了!”马盈恨恨地说道,旋即望向马昂隐匿行迹的那颗松树附近,已是空空荡荡,没了人影,不禁发出疑问:“咦?他跑哪去了?”

“他早跑了。”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姜维面色平淡地回道。

“你怎么不拦着呀!”对于姜维的平淡,马盈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埋怨道。

“他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别忘了我娘还在冀县,若是今天我逞一时之快杀了他,怕是从洛阳回家后,就要替娘料理后事了……”其实姜维也并非是多么宽宏大量之人,甚至还有些睚眦必报,否则他也不会对西凉马家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直念念不忘,一心要找那马岱寻仇了。此番如此大度,只不过是投鼠忌器,担心自己的冲动会对寡居在家的母亲不利。

此间事已了,姜维与马盈也该再一次踏上此次前途未卜的旅途了。临别之际,两人耳边响起了如洪钟般响亮而又坚定的声音:“蒙将军不杀之恩,我们这帮弟兄本应跟在将军鞍前马后,执鞭坠坑,只是母亲和弟弟还要我来照看,现下还走不开。以后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派人来吱一声,复活倒汤,在所不辞!”

这大头领原本就是穷苦孩子,不曾读过书,这些文言词都是幼时从村里耆老口中那些春秋战国、楚汉争霸的故事里听来的,因此记得也不十分清楚,说起来常常是颠三倒四,这才把执鞭坠镫说成“执鞭坠坑”,赴汤蹈火说成是“复活倒汤”,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也就因此搞得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如何养活你们这一群人?如今这世道,能活下去已是不易了,我也不会苛责你们做了强盗。只是希望你们能心存良知,少行恶事。毕竟人人都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若是为了救你们的娘,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即使你们的娘得救了,又于心何安?你们留下个姓名,咱们有缘再会吧。”姜维虽才及弱冠之年,一脸的青春年少,此刻教育起比他足足大了有十几岁,满脸络腮胡的大头领,却是有模有样。只见大头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我叫潘文,弟弟潘武,今日恩情来日必报!将军再会!”

目送着两位煞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中,这伙人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两人朝松林外走去,姜维愁眉不展,一脸的闷闷不乐。忽然间,马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调转方向,向林中那伙强人追去。姜维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头。

看着两位煞星去而复返,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禁有些腿软。他们早已被马盈那番惊人武艺吓得毫无斗志,此刻正如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跑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迟疑之际,马盈已追至眼前,在一众颤栗的目光中,轻启薄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等一下,先别急着走。你们以为我们俩的人头是马昂能买得起的?就算是魏国皇帝小儿的人头,也不如我们的值钱!”听到马盈的话语似是又来追究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这群人的脑袋都是嗡的一下,顿觉眼前漆黑一片。

然而令二位头领并众喽啰没想到的是,接下来马盈不仅没有追究先前的围攻,反而关切地问道:“不过这次没能拿到我们俩的头,马昂定然不会付给你们报酬,你们娘的病怎么办?”

看着无奈地摇着头的两位头领眼框中那对黯淡无光的眸子,马盈自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银匣。其上镂雕蝴蝶穿花图案,光彩流转之际,那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要腾空飞起,绕马盈而舞。打开匣子后,马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金步摇。只见这金步摇以黄金制成叶形底,上有金丝穿白珠,盘绕呈枝状,其间缀以玉制梅花,并垂有金色流苏,尾部穿三颗晶莹珍珠,整件首饰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显然是件无价之宝。

包括姜维在内的一干人等均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马盈将这步摇塞到大头领潘文手中,并不多留恋一眼,柔声道:“这步摇对我来说,只是个装饰,对你们来说却能救命,不用跟我客气,收下吧。”

潘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是以命相搏的敌人,如今竟这般好心地将如此宝贵的贴身之物赠与自己。他双手捧着这轻轻的金饰,却感觉沉甸甸的,以至于这双能擎起几十斤重巨锤的大手,几乎要支撑不住这薄薄的一片金叶了,颤抖个不停。他那巨大的身躯也随着手一起不住地颤抖,激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感到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了。

姜维看着如此大方的马盈,心内也有些感动,对她的身世也越发的好奇起来。究竟是谁家的大小姐?配得上这样奢华的首饰,而且送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风风火火地来,云淡风轻地去,马盈的性子便是如此。再次与潘文、潘武二兄弟告别后,两人向着洛阳开始了下一段的旅程。

“没想到你还挺好心的嘛。”

“我是看你刚刚一脸不快,定是在可怜那俩汉子的娘,这才大方的。那东西可不便宜,这笔账得记在你头上吧?”

“这马盈也太财迷了吧……坑蒙拐骗各种套路真是防不胜防,好在我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不然还不被榨得干干净净……”姜维起初还为自己的感受能被马盈体察到而欣慰不已,可越听越不对劲,听到后来已是冷汗直冒,打湿了衣衫。他似乎开始有些理解为何马盈能用得上那样名贵的首饰了。

已欠了马盈一屁股债的姜维如今一听到“钱”、“财”、“债”、“账”这些字眼就如坐针毡,只好赶忙岔开话题,问道:“你猜咱们的马车还会在吗?会不会被那赵进给毁了?”

“还在就怪了,肯定早就没了。”马盈可不认为赵进是什么良善之辈,自信满满地答道。

“我猜定然还在。”姜维对马盈的猜测却是不以为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那就赌上一赌,你敢吗?”马盈笑嘻嘻地看着姜维,显然是又想捞上一笔。

赌?打赌?姜维心下一惊,缓了一会方才回道:“赌可以,不过赌注就算了吧,再输可是连衣服都要输光了。”

原本的如意算盘还未开始打就已经落空了,马盈顿时有些怅然若失,赌兴全无,也不再提打赌之事。

出了林子,车马具在。马车上的轮毂舆盖,车轮之下压出的车辙,均是未动分毫。马盈见此情形,心下庆幸不已,如释重负般说道:“幸好没跟你打赌,没想到那人还不错嘛。”

“这哪里是人不错,这车上的计薄账册是马遵晋升的关键,天水赵氏与那马遵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会自相伤害?再说在赵进的眼里,我们早就是两具尸体了,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呢?”

“快去看看车上东西少了没。”

“不用看了,少就少了,他们既然想要我的命,这一回去京城,就当是游山玩水吧。”

离开段谷,姜维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川形势实在令人敬畏。不过此时的他不会知道,当他再临此处时,等待着他的会是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失败。

第十四章 京都梦华

初冬时节,平日蜿蜒流淌的黄河水,已是结上了一层薄冰,宛如九天仙女的玉带,遗落在北国的山原之间。水路不通,姜维与马盈二人只能缓慢地沿河滩陆路行进,长安的繁华,潼关的天险,渭河谷地的麦浪,尽数收于眼底。

半个月后,二人终于来到了这天下的中心——洛阳。

世事无常,人生亦无常。

三十余年前,董卓的一把大火,将这东汉苦心经营上百年的京城夷为平地,也将汉家最后的气运烧作了灰烬。谁能想到,就是这短短的三十年间,曹操、曹丕父子便如同是妙手回春的扁鹊再世,偌大一片废墟在他们的手中,就像一个年老体衰的薄暮之人鬓边又生几缕黑发一般,奇迹般地回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洛阳,作为华夏文明的中心,历经岁月的磨洗,世事的浮沉,终究散发着熠熠光辉,供后人瞻仰。可它的缔造者之一,曹操父子,却早已魂归九泉,只留下一抔黄土。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这洛阳城共有一十二座城门,正西的一座唤做西明门。与上邽城相比,这座城门可足足大出了两倍不止。城门内外,无论寒暑,行人皆是往来不绝,门庭若市。姜维与马盈自西北而来,便选由此西明门进城。

进城后,两人自然不着急去忙公务。即便要急,马盈也是绝不允许的。四处去逛一逛,才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

宽敞明亮的街道,开阔着初到中原的两位年轻人的眼界。这街道宽约七八丈(约合今18米),贯通东西,自洛阳城西的西明门直至城东的东阳门,将整座洛阳城划为南北两部分。路面的大理石,看上去光洁如新,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甚至连蓝天白云都似是映入了水中,浮现出绮丽的倒影,如同一幅笔墨精妙的山水画卷。道路两侧的榆槐树,每隔三丈一株,次第排列,井然有序,竟像是在列队的皇家仪仗,夹道恭候着天子的大驾卤簿。只是令人惊奇的是,整条街道上并不见什么人影,只是偶有稀稀拉拉的数辆马车缓缓驶过。

这是闹鬼了吗?

街道两侧,各立有黄土夯筑的高墙,墙高四尺有余。高墙的另一侧,虽只一墙之隔,却是别有一番天地。不见了大理石路面,不见了夹道的榆槐树,也不见了那副笔墨精妙的山水画卷,却多了两条夹杂着泥泞的黄土路,和其上熙熙攘攘的人潮。

“喂喂喂!你们在这看了这么久了,到底想干嘛?”一个门官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冲着二人大声呵斥道。

“我们是从天水郡来上计的,要到陈群大人的司空府。”初到京城,自是小心谨慎些好,姜维也不怪门官无礼,只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旋即便要拿出符传以证身份。

“哎呀!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官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不知大人您现下官居何职?”听说这二人是来上计的,门官的态度转变的简直比翻书还要快,赶忙弯腰行礼,毕恭毕敬地认错道。很显然,如今上计的事务虽归属上计掾执掌,但实际上不少郡的上计事务都是由太守亲来,顺带孝敬一圈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

“不必如此客气,我是天水的上计掾,姜维。”姜维一如既往的平淡回道。

“啊???上计掾?替太守前来的?”听到“上计掾”三字,那门官脸色又是一变,满脸不屑地反问道。看人下菜碟的本领这人要排第二,怕是在这大魏国中没人敢称第一了。

“哼……既是上计掾,来这御道上看什么?这里也是你们能走的?”一声冷哼从那门官的朝天鼻中发出,听上去颇为刺耳,仿佛连肺叶都要被他给哼了出来。

上计掾怎么了?御道?姜维马盈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是头一次听说,在这洛阳,连走路都是要看身份职业的……

“去去去,别挡路,你们要走,去走两边的侧道。”门官连手都懒得抬,对着高墙的方向扬了下头,就当做是用手指指了路。

当人一无所有之时,歧视是无处不在的。

两人只有无奈地苦笑,他们不愿在这京城里掀起什么风浪,只能踏上那与他们的身份地位相符相配的侧路,别无选择。

其实走在这侧路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只有在这里,你才能见到熙来攘往的行人,感受着洛阳繁华的同时,也感受着活着的气息。这些为生活而奔波的行人脸上,或因刚买到物美价廉的上好商货而喜形于色,或因婆媳不和之类的家长里短而愁眉苦脸;或因家中孩儿突患急病而心急如焚,或因顶着风霜辛劳大半日而无精打采。

人间百态,尽聚于此。

这才是生活。

一墙之隔的御道上,那些皇亲国戚,那些达官显贵,就像驶在御道上寥寥可数的车马一样,是孤独的,是寂寞的。在庙堂之上,他们也是这样的孤独寂寞。有谁能真的信任呢?朋友?亲人?为了利益,他们随时会从背后刺出那最快最准最狠的一刀。享受着权势带来的特权,这些犹如孤雁一般的贵人,也必须承受着权力带来的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世界终究是公平的。

洛阳城池的外围,多是些平头百姓的居所,他们按行当划分,分里居住,接受统一的管理。诸如通商里、达货里,里内之人,便多是工巧屠贩的商贾;又如城南边的调音、乐律二里,集聚着城中丝竹讴歌之辈,天下妙伎多出于此。这些里便如同是一个个细胞,默默支撑着帝国那臃肿庞大的身躯,周而复始地运转着。这些细胞之间是极相似的,没有独立的思想,也没有个人的自由,任何有梦想的细胞会立刻被当做异端,扼杀在摇篮中。

那是个很精致的摇篮。

各里之中,人烟辐辏,门户林立,小的约有五百户,多的甚至超过千户,因此每家每户的宅院都不算大,大多都是一进的院子,偶尔也有富户有二进甚至三进的院子,不过那却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尽管屋子不大,但却比姜维家乡的那种茅草黄土房要结实的多。青砖垒砌的院墙高大厚重,足以遮风避雨。屋顶上的瓦片也如鱼鳞般整齐排列,几无残缺,在阳光的映照下好似展露着高傲又迷人的笑颜。在这乱世中能有如此一间安厦,也算是一桩颇为难得的幸事了。

越接近洛阳城的内部,便越接近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在这东西大街以北,洛阳城的北部,皇宫禁苑便占去了将近半数的土地。皇宫两侧遍布着官员办公的衙署,城南也有部分公署与官员府邸,他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皇宫,共同拱卫着曹魏王室,也守护着他们自已所拥有的名位与权力。

但这些,对目前这个层次的姜维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空中楼台,他甚至连登上此楼的台阶都还不曾找寻到,那是只能出现在梦境中的虚幻。

洛阳共有三市,那里是马盈最感兴趣的,也许也是天底下所有女孩子最感兴趣的。三市之中,当属北市最大,坐落于北城的西侧,毗邻着太仆寺、武库寺、太仓寺等朝廷官署。

进城后,到驿馆搁下马车与行囊,马盈便急匆匆地牵着姜维奔北市而去。那里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远远地便能感到一股尘嚣直上,走近后,又仿佛能嗅到一股浓郁的铜臭气,弥漫整片街市。

走在街市上,自卖自夸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声浪直震得人头晕目眩,这阵势简直比士卒在军前的叫骂还要气势恢弘。若是征发这群商贾小贩去前线战场,专门负责叫骂,再配上陈琳那样的妙手文章,怕是再冷静的敌人,也会被激怒地一拥而上,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姜维自然没有忘记许给马盈的三件宝物,两人反反复复地将这北市的商货瞧了个遍,生怕错过了什么,太多的新奇物件是他们闻所未闻的。甚至还有些深眼窝,卷头发,穿着风格迥然不同的异国人,也操着拗口的中原话,在此做着生意。葡萄、胡桃、玛瑙、琉璃等等各式各样的舶来品,抢占着中原人的眼球,很难有人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在此驻足良久,细细端详。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洛阳北市的叫卖声,共同谱写了各民族和谐交往过程中最和谐的音符,最华美的乐章。

不过在这闹市中,也并不是总能找到诸如破旧的铁片、瓦片或是古旧的羊皮、牛皮这类毫不起眼的小东西,其上载有稀世的兵法,失传的武艺。这里更多的只是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小人物,他们所需要的并不是兵法、秘籍或是宝刀、宝剑,他们想要的,也许只是一张摸上去有些粗糙的麻布,或是闻上去有稍许霉味的粗粮。这些,才是身处这乱世狂风中的浮萍们,所真正需要的,而谁能掌握这些,谁就能掌握民心,掌握这天下的走势。

这一路上,姜维和马盈的身边总是堆满了人,以至于不用他们自己抬起脚步,便能随着人流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但若想退后半步,却是极难。此刻他们终于能充分地体会到太史公在写到齐都临淄时,“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的那番描述,是多么的生动贴切。这可是在天水,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场面。

人的眼界决定着自己的高度。在天水,姜维所能见到的顶点,无非就是太守马遵,或是天水赵氏,平日所想的也只是一身之进退,一家之荣辱。可如今到了洛阳,到了这天下的中心,他的胸中顿时生起一股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豪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司马、大将军、丞相、三公,自己凭什么不能当他一当?

但姜维有着清醒的头脑,他深知一切的地位来自于平日的蕴积,来自于勤勉与自身的本事,尽管在这个家世门第的影响、世家大族的势力已渗透进骨髓的泱泱大国之中,仅靠这些也许远远不够。但他始终相信,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终究有一日,他能成长为一匹千里良驹,名扬天下。

第十五章 一生宿敌

马不停蹄地逛了一整日,待到日头落了山后,姜维才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一般,耷拉着脑袋跟在马盈身后,回到了馆驿。歇息了一整宿,次日一早,两人方才赶往位于北城的司空府,今年的上计事宜便是由司空陈群负责。

偌大的一座洛阳城,千栋万户,屋舍林立,要找一座府邸并不是件容易事儿,但陈司空府的位置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然而每当姜维问起路人,陈大人的府邸在何处时,得到的却总是略带几分鄙夷与不屑的眼神,仿佛是在纳闷,这人穿成这般寒酸样,竟也要去拜访陈大人;或是在嘲笑他这打乡下来,满口陇西口音的土包子,居然连陈大人的官署所在都不知晓。只有路边一群群手里攥着泥人或是其他各式各样小玩意的嬉戏孩童,含糊地指着路。

虽当乱世,童心毕竟未泯。

就是凭靠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孩童的指点,姜维与马盈来到了北城东侧的白虎大街。

大街之上,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一座座屋宇拔地而起,浑不似人间之物,却好像是月宫上的仙子所居。高门华屋,重檐深院,气势非凡,向街边的行人夸耀着各家的威风。

世间的权力尽居于此,世间的财富也尽聚于此。白虎街上随意一座府邸,面积便抵得上百户民居之和;在这里随意挑出一户,其一天的开支,便足够寻常百姓家数年的用度。置身其间,姜维与马盈几乎要迷失了方向,就如同住在这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们一样。

司隶校尉府、太仆寺、司农寺、武库署、太仓署……众多的官署府邸参差错落于其间,看得姜维有些眼花缭乱。这些府邸犹如那浩瀚银河中的点点星光,似乎是数之不尽的,但陈群所居的司空府,虽处于众星之中,却如启明星一般卓尔不群,明亮非凡。司空府大门采用单檐庑殿顶,其上铺满青灰色的兽纹砖瓦,在太阳光的映衬下,散发着华彩的流光。正脊与四条斜脊末端,汉白玉雕琢的鸱首与鸱尾,生动传神,仿佛振翅欲飞。四面屋檐下,锯齿缘吉祥云纹瓦当,精美大气,一看便是出自官窑的精心烧造。大门用朱色涂染,虽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此刻看去,仍如新上色一般光洁鲜亮。大门之上的铺首门环为铜铸椒图纹,兽目怒睁,露齿衔环,彰显着三公府署的熏天权势,更展示着这宅院的主人——陈群,在同一时代之中,是多么的出类拔萃,多么的为魏帝所赏识器重。

姜维来到门前,抬头望去,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阳刻着“司空府”三字,古朴庄重,宛如神佛一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面前这两个懵懂青年。

与这座惹人注目的司空府相比,门外的白玉台阶旁,呆坐着一个似乎不值一提的中年汉子。之所以能引起姜维与马盈的注意,主要还在于他身上穿的那件青色麻布衫上,打满了补丁,一身的穷酸相。姜维瞅了瞅那汉子,又瞅了眼自己,他看上去竟比自己还要寒碜不少,与那司空府雍容华贵的朱门背景处在同一副画框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那中年汉子约莫四十余岁上下,鬓边爬满了一缕缕雪白的青丝,眼角与额头上遍布着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更是无比深邃,仿佛已洞悉了世事,看破了红尘,但那深邃目光中却隐约透着一股迷茫与失落,自然逃不过同样是目光犀利的姜维双眼。

在他身旁还停着辆牛车,车上杂乱地堆满了如山般高的书卷。那拉车的大黑牛并未拴在门外的石柱之上,辔绳被随意的扔在了地上。虽有了自由,可这老牛却是一步也不愿挪动,一副无精打采的病态,百无聊赖地耷拉着脑袋。一人一牛,虽是物种相异,表情倒如出一辙,这牛车必定是这汉子的无疑。

那中年汉子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青石板,并没注意到走上前来的二人,似乎那地上正有着几十两银子在熠熠生辉。但当姜维细瞧过去时,却是连一只蚂蚁,一根青苔都没有觅得。

“真是个怪人……”心中正自纳闷,姜维的双脚也像是不受控制似的走上前去,略一抱拳,打招呼道:“足下何故独坐于此?”

“……”

“请问阁下为何坐在陈大人的府门前?”姜维怕这人未曾听到,刻意抬高了音调,问道。

“……”

“这人莫不是个聋子吧?”这便是姜维的第一反应。他早就听说,若是人的某一感官有所短损,那么剩余的便会比常人更加灵敏些。这人的眸子如星空般深邃,令人印象如此深刻,难道便是因为他在听觉上有所障碍?

“喂!跟你说话呢!老头儿!”马盈悄悄将头趴在那汉子脑后,紧贴得连他头皮上散布着的细小发屑都能瞧个清楚,旋即清叱一声,声音甚是干脆响亮。那原本呆滞的汉子果然被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禁抖了个机灵。

“还是这办法管用……”姜维对马盈的佩服此时又多了一分。

那中年汉子身上并无半分酒气,但那副消沉委顿,心不在焉的神情,像极了烂醉如泥的酒鬼。身子虽在洛阳,魂魄却似早便丢在了爪哇国里,直到听见马盈这一声清叱,方才惊得像是酒醒了几分。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一脸颓唐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并无半分责怪马盈尖声惊扰的意思,隔了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唉……全……全……全完了。只……只恨我……我出……出身寒……寒门。”说罢,他面色一红,垂下了脑袋,不再言语,但这声音中掺杂着的无奈与伤悲却是余音未散,惹得身旁不相干的人也跟着失落起来。

这人说话怎地如此奇怪?马盈虽已过及笄之年,但自幼便被家里人视作掌上明珠。此次离家之前,更是连大门都极少迈出,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这汉子说话时为何总是叠字,只觉得他害羞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好笑。而姜维虽只是年长她几岁,却常年在外公干,多了不少见识,早便听说过有的人天生口齿不流利,说起话来往往一个字要在嘴里重复个数遍,才能吐的出来。医者都将这毛病唤做口吃,民间又叫做结巴。

“出身……寒门……”听了这汉子的叹息,姜维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喃喃自语道。

其实即便这汉子不说,二人也能知道,他的家境一定很是贫寒。且不说那一身的补丁,单说那件青色的麻布衫,便是寒门的象征,就如同姜维拿来束发的青巾一样。达官显贵们是绝不会挑选这种颜色的布料的,久而久之便渐渐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人们,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你怎么不笑我?”中年汉子看着一脸茫然的姜维,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笑?有什么可笑的?”姜维反问道。

“我……我……我天生便口吃。呵呵。”那汉子指了指自己的舌头,无奈地哂笑了几声。

“这有什么?有的人天生矮,有的人天生丑,更有的人生来便有残疾,这些只是与众不同而已。若是人人都口吃,讲话流利的反倒会被嘲笑,只有肤浅无聊之人才会以貌取人。晏子身短五尺,使楚国,拜齐相,贤能并称管晏;孙膑身遭膑刑,败强魏,杀庞涓,遂成齐之霸业。这些人又何止被千夫所指,万夫所笑,最终还不是凭借着自身的才能与勤苦,出将入相,何况你只是口吃呢?”姜维看着这中年汉子的落魄相,好像看到了他自己,对他的际遇更能感同身受,故而越说越激昂,直说到口沫横飞,仍是意犹未尽。表面上看,他是在劝慰他人,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这番话更像是他在同自己的灵魂对话,勉励自我。

“谢……谢你,可……可那位陈大人,却……却笑了,而……而且只让我呆……呆了不……不到一刻钟,便赶……赶我出来了。”中年汉子用手指了指身后那座大宅院,心有不甘地说道。很显然,陈大人自然指的是这宅院的主人——司空陈群。

“你是来上计的吧?陈大人为何要赶你出来?”姜维看着一旁那牛车上满载的竹册,像极了自己所熟悉的计簿,如今又正逢上计期间,因而对这男子此行的目的倒是能猜出个大概。

“如……如今我已年过而立,此次上计,正巧郡守派我前来,本想趁此机会谋……谋个武职,带兵打仗,好一展我胸中抱负,也好过一辈子做个上计吏,虚度光阴。不……不过看上去是要白跑一趟了,曹真、陈群,俱……俱是一样的货色,以貌取人,以家世门第选贤,像我这样的寒门子弟哪有路可走!”口吃这毛病,向来与心意相通。若是说话之人过于紧张,口吃的便会严重些,若是能放松些,便会好上许多。现下这男子与姜维攀谈得熟络了些,口吃也像是好了一多半,说起话来流利顺畅了不少。不过可想而知,方才他进到这大宅院中,面对着居高临下端坐着的陈群大人时,会有多么的紧张。

“哦?你懂武艺?”马盈一听到“武”字,便像是饿了几天的猛兽突然遇上了肥美的猎物一般,激动地连忙问道。

“武……武艺?略通一二吧。真……真正的将军,靠的不是武艺,而是这里。”中年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那须发皆有些斑白的脑袋,淡然言道。

“哦?莫非你瞧不起武艺?”听闻此话,马盈的俏脸瞬时涨得有些泛红,沉着脸诘问道。

“并……并非瞧……瞧不起,只是为将者,若只会武艺,和杀猪贩肉的屠夫又……又有什么分别?”那中年男子依然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那你可敢跟老娘比试一番?”马盈玉手紧攥,在那男子眼前挥了挥,耀武扬威地逼问道。

姜维看着小脸泛红的马盈和她对面那满脸平静的中年男子,心中霎时生出了几分期待。他隐隐有着一种感觉,这汉子虽说对武艺一事并不怎么上心,但绝对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甚至与自己相比恐怕也是不遑多让。不过尽管如此,他依然深信,马盈绝不会输。

那中年男子看着姜维波澜不惊的面色中,隐约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期待,便有些心知肚明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看似不知天高地厚,实则定然是深藏不露。再者说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子比武,胜之不武,败则丢人,如此显而易见的赔本买卖他是决计不会做的。想通了这些,那中年男子也就不再犹豫,躬身抱拳,深深地行了个礼,主动认输道:“不必比过了,在下不是姑娘的对手。”

对方未战先怯,高挂起免战牌,这对于武痴马盈来说,就好像是一只正滴着诱人的油脂,香喷喷的鸡腿已至嘴边却被人夺去一般,勾得人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并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去教训一个瞧不起武艺的自负之徒,毕竟对于她来说,这一身武艺,便是她的父亲、叔父所留给她的全部,是她自幼便引以为傲的宝贵财富。

她决不容许这些她最为珍视的东西为人所轻视,便继续逼问道:“还没比过又怎么知道?”

那青衣男子显然是不曾想到这个看似稚嫩的女孩会如此执着,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回道:“司……司马穰苴兵法云:‘众而示寡者,钓战也;寡而凌众者,虚张也,其必有诈,不可不察也。’明……明显是寡弱之军,却敢于主动向强大的敌人挑衅,看似是自取灭亡,实则必然有诈。刀……刀剑无眼,姑娘一个十余岁的小丫头,却敢于挑战我这么个粗鲁的汉子,必然是成竹在胸,更何况这位仁兄也一直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可不想受辱在姑娘手下。况……况且我也不是那些会小瞧女人的浅陋之辈,在这遍地狼烟的乱世中行走的女子,若是没点本事,岂不是像那长了腿的珍馐美馔,主动往人家肚子里送嘛?”

“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又有几分胸襟气度,不错不错。不过你既然不如我,此刻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等你脑袋从脖子上搬家以后,还有命瞧不起武艺嘛?”方才这男子的一番论断,已让马盈产生了几分钦佩,对他所说的也有了几分认同,只是嘴巴上依旧是不依不饶,定要听到这男子服软方才肯罢休。

“若……若是各领百万军,纵使你有长矛硬弩,岂是想刺便能刺到,想射便能射到的吗?为……为将者,信、义、仁、勇、智,缺一不可。无信,命令便会被质疑而无法贯彻,军令不能统一,军队便无战斗力;不义,便不能做到公正,不公正便无法严格治军,将领也就没有了威信;不仁,士卒便不会感恩戴德,遇上危难也就不会舍生忘死,从而缺乏拼死一战的勇气与信念;不勇,便会畏首畏尾,使军队失去斗志与士气,一支没有士气的军队,犹如丧家之犬,时时可欺,人人可欺;不智,便不能识破奸计,使军队陷入险境,受制于人,丧失获胜之机。不仅如此,有此五德,仍不足够,为将者还应懂兵法,明战阵,通谋略,至于人情、政论、粮秣、食货、天文、地理、阴阳、五行,这方方面面的学识,缺一不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之谓大将军!”这中年男子平日里并不算能言善道,反倒是因为口吃的缘故有些自卑,说话时惜字如金,常常有所省略,能用几个字讲明白的绝不愿多说半个。只是今天他在陈群府中受了委屈,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满腹苦水也无人倾诉,这才一反常态地长篇大论起来。

“好!”直至中年男子最后一字出口,姜维方才将早已悬停在半空的双掌合拢,分开,再合拢,再分开……这番精彩论断,值得如此掌声。连马盈这个素来不喜欢连篇累牍说教的急脾气,此时也被说的哑口无言,心中佩服不已。

“不曾请教,车上这匣子里装的是?”姜维一早便发觉,那青衣汉子的牛车上,散乱堆放着的计簿一旁,整齐摆放着几个桃木匣子,内里放的定然不是寻常之物,因此便趁机问道。

“是……是在下写得策论,可是那曹真、陈群读都没读,便将我赶了出来,着实是过分!唉……也怪我太过紧张,见了他们连话都说不利落!”

“可否借来一观?”

“随意看吧。”

姜维捧着那青衣男子随手递来的一卷竹册,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篇题“平吴方略”四字跳入眼帘。

“这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是出自志存高远的大丈夫,倒像是未经童蒙的黄口小儿所书。再加之他人又结巴,衣着寒酸,面容委顿,也难怪会不招人喜欢。”姜维内心这般想,脸上却是不露声色。

字虽是歪歪扭扭的,却掩盖不住这篇策论内容的精彩,以至于姜维死死盯着那文章,几乎将脸埋入了书卷中。

“昔破黄巾,因为屯田,积谷于许都以制四方。今三隅已定,事在淮南,每大军征举,运兵过半,功费巨亿,以为大役。陈、蔡之间,土下田良,可省许昌左右诸稻田,并水东下。令淮北屯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水丰常收三倍於西,计除众费,岁完五百万斛以为军资。六七年间,可积三千万斛於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以此乘吴,无往而不克矣。”

“……”

“……”

“平吴方略”之后,还有几卷“平蜀方略”,姜维也是一一拿起,仔细翻阅,点头连连。

除了这些策论之外,一张颍川郡地图引起了姜维的注意。这张地图绘制于绢帛之上,不过似乎是由于常年用手摸索查阅,精美的绢帛上到处是黑灰的痕迹,几乎已辨不出其本来色彩。

再看那地图之上,颍川郡的山川谷地、河流湖泊、山林清泉、官道小径均绘制得极为详尽,无需亲到颍川,那里的山川形势便已能尽收眼底。不仅如此,甚至连各个山丘的高度、河水的深度、道路的宽度也均有备注在其侧。

这是姜维有生以来见过的地图之中最完备的一幅,无疑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与震撼。对于一个立志要成为大将军的人来说,详备地图的吸引力,丝毫不亚于宝剑之于侠士,良驹之于猛将。

姜维看着眼前这幅从所未见的地图,目光灼热的就像是街边那些最下流的浪荡公子哥,遇上了妓院里最风骚的舞娘一般,死死盯住不放。在这张看上去已是密密麻麻的地图之上,夹杂着的各式各样诸如圆圈、三角、箭头、叉号之类的符号,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深深吸引着姜维的目光,令他感觉眼花缭乱。若不是亲手绘制此图的人,并不能猝然理解这些符号分别指代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姜维细一琢磨,终于稍稍觉察出此图的不得了之处。地图上类似汉字“凸”的符号所标注的位置,不是战略要冲,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若按标注的位置安营扎寨,总是能占尽地利,使己方立于不败之地。

看罢地图,姜维心中甚是佩服,语气上也愈为谦恭:“此图是阁下所绘?”

“正是。”

此人真乃奇才也!!!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义阳邓艾……艾!”

“天水姜维!幸会!幸会!”

“幸……幸会!”

二人双手紧握,顿时便有了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联结在一起的双手之上,也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直沁入二人的心窝,慰藉着对方心灵深处难以寻见的伤口。

“足下才华横溢,目下的失意定然只是暂时的。苏秦少年时,屡遭兄嫂白眼,韩信潦倒时,亦曾寄食讨饭。此刻虽是艰难之时,我们断不能堕了青云之志。大魏的朝堂上,早已为我们留好了位置!”

“谢……谢谢。”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进这府中上计去了,后会有期。”

“后……后会有期……”

这短暂的相逢,难道是上天的安排?

望着邓艾离去的背影,姜维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总觉得刚刚遇到的这个年近四十,鬓边已生出几缕白发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有朝一日定会成为自己最好的战友,或是最大的敌人……

“刚刚那个邓艾艾真是个奇人呀!”

“什么邓艾艾?哪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人家叫邓艾……”

“嘿嘿,我知道,我偏要这么喊。”

姜维看着那令他无比熟悉的调皮模样,只能是苦笑着摇摇头,迈上了陈群府外的台阶。

第十六章 出师表上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就如同是这场初雪,不经意地下了起来。建兴五年的隆冬就要到了。

蜀汉都城内,一座淡雅恬静的庭院中,正有一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独自凭栏,怔怔地望着北方的天空,不知是醉心于雪景还是在谋思些什么。这中年男子头戴纶巾,身披素白鹤氅,眉目轩朗,清秀儒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只有那两鬓的斑斑白发与那坚毅脸庞上的道道皱纹,记载着岁月的无情与沧桑。自那阴沉天空中飘洒下来的片片雪花,落至他的头顶,化为点点白霜,与那鬓边的缕缕白发,倒是相映成趣,只不过这画风总归是有几分清冷。

俄而,中年男子抬起爬满褶皱的泛黄右手,掌心朝天,小心翼翼地接捧起一片晶莹雪花,呵护在手心。伴随着点点凉意袭来,男子的脸上仿佛也有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浅笑浮现,他不禁紧了紧原本平摊开的手掌,五指微微聚拢,犹如片片花瓣呵护着花蕊。隔绝了冰冷的寒气,这片温室中的雪花,瞬息间便消融为一片虚无,只留下一滴水珠,渐渐蒸发。男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声低至几不可闻,只一瞬间便被风雪声所湮灭。

“爹,你在赏雪嘛?来陪我堆雪人吧。”一道空灵的嗓音传来,宛如山泉划过幽谷,婉转动听。中年男子闻声,面色上如霜般的严峻霎时融化,不用看便已知晓,这定是他那宝贝女儿。

“果儿,去找你娘陪你吧。爹爹还有公文要批,奏表要写,忙完后,还要去拜访下孝起兄,商议点事情。”说罢,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白雪中伫立着的那道紫衣倩影,慈祥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不过那紫衣少女却并没显得太过失望,这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近年来她的父亲陪伴自己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爹是要去北伐了吧?”少女嘴角微弯,声音平淡地问道,但那语气中蕴含的几分得意却是藏不住的。

“哦?你怎么知道的?”那中年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错愕,反问道。女儿识破了他心中所想,显然是令这他略感意外。

“这三个月,仓曹掾杨仪频繁出入,必是要调动粮草,参军马谡常去内室与父亲密谋,定是在参议军情。”少女语气依然平淡,但其中的得意却是更浓了。

听了这清晰准确的分析,原本应是再熟悉不过的的这道少女身影,此刻却突然令他感到了些许陌生。

女儿真的长大了,竟然长这么大了!

“爹很意外嘛?你可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呀!”少女俏脸微微抬起,隐隐露出了鼻尖下的那一点美人痣,而她看向自己父亲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灼热。

她的父亲,大汉丞相,武乡侯,领益州牧,诸葛亮,自她懂事起,便是她的天,是她膜拜的对象,追随的目标,奋斗的方向。

“好!好!哈哈哈……看来幼常将来要多个得力的帮手了!”诸葛亮抚掌大笑,笑声爽朗,显然是打心底里感到欣慰。

“谁要去帮他了!爹难道忘了先帝的嘱咐?”少女脸上颇有些愠色地道。能成为马谡的得力帮手,原本应是很高的认可,但在她听来,却并不怎么受用。

“先帝对幼常的评判,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原是他们君臣之间私下里的议论,本没有多少人知晓,可此时却连他的女儿都已听说,显然是让他有些意外。

“是魏家哥哥告诉我的,先帝嘱咐父亲之时,魏延将军也在一旁。”少女答道。

似乎是怕这事认真扯起来,又要追究个没完,少女急忙告辞道:“你去忙吧,爹,我去找娘陪我玩。”话音未落,便已转身离去。

“魏家哥哥……”诸葛亮顾不得看着那紫色的背影渐渐消失,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旋即摇了摇头,走回屋子。

一进屋,便有一股暖意袭来,这才令得他真正地感觉到方才屋外有多冷。他赶忙搓搓手,又哈了口哈气,借此来驱着寒气。屋里的炭火烧的并不旺,他总是吩咐下人们,能节俭时便要节俭。

坐回案前,诸葛亮展开一卷竹简,又提起一只笔,轻轻蘸墨,着手写起奏表来。

笔是很普通的笔,因为他要写得东西实在太多,再好的毛笔也坚挺不了太久,索性不如随意些。竹简所用的材质也是最普通的竹子,虽说蜀地盛产良竹,但以良竹制简,工艺复杂,所费人力过大,他从不让人力空耗在无用之处。

提笔……落笔……

笔锋圆润,如处世之道;笔力坚韧,又如立身之本。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写到这,诸葛亮手中的笔下意识的握得紧了些,双眼凝望向“先帝”二字,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思念,伤感,悔恨,还有更多的言之不尽……

……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奏表书就,诸葛亮缓缓将笔放入笔筒,闭起了双眼。

一滴泪珠滑落,晕染了墨色,也晕开了思念……

翌日早朝。

蜀汉的早朝与魏、吴二国比起来,开始的要更为早些,只因清醒的人都知道,若是早朝不早上那么几刻,灭国的日子便可能会提早来上几年。只可惜有的人并不懂,或是懂了,装作未懂。

依照惯例,群臣们五更天便要起床。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里,日头没出来前,成都的每一块砖瓦都在月光的辉映下散发着透骨的寒意,仿佛在刻意刁难着这群睡眼惺忪的当权者。尽管如此,群臣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都是披星戴月地赶往皇宫,赶在卯时三刻之前入朝。若是迟到或不至,依律会被训斥和罚俸,若无故多次缺席,则处罚更重。一方面是严厉的纪律约束,另一方面,皇帝面对着后宫三千佳丽,尚能从那风光旖旎的温柔乡中爬起来,所谓上行下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甘于落后?因此,自蜀汉立国以来,极少有人用行动去验证这些惩罚执行得是否坚决。

卯时三刻。崇明殿。

一通已经过精简过后依旧有些繁复的朝见礼仪过后,文武百官依次立于两班。按例,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这种每三日一次的常参,常参官员自起床起,至早朝完毕,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而这其中又不乏年事已高之人。因此刘备之时,百官皆是坐于阶下议事。但自后主刘禅登基以来,丞相诸葛亮为树立年幼的后主威望,提议百官中除年过花甲之人,均站立奏对,并以身作则,带头立于阶下,因此便渐成惯例。

朝仪完毕之时,天已大亮,又到了百官奏事的环节。龙椅之上的后主,仿佛也看到了早朝结束的那一刻,一直紧绷的青涩脸庞上也有着一丝轻松显现。只见他对着身旁一个面皮白净的小黄门微微点了点头,那小黄门便趋步上前,扯起嗓子尖声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崇明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尚未准备好,仍要三思而后言。

沉寂只稍稍持续了片刻,便被一道年轻的嗓音打破:“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群臣用余光瞟去,只见武官一班之中,一位身长七尺,眉清目秀的年轻身影赫然出列,这年轻人正是中典军李丰。

要说这李丰在整个蜀汉政权之内,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其实原本作为掌控最为精锐的中央禁军的统帅之一,中典军一职也算是干系重大,非皇帝亲信不足以担当。但由于他刚刚上任不久,无论是武艺还是统兵能力,都饱受质疑;再加之年齿尚幼,平日里为人又很低调,整个大殿之中,怕是仍有半数的大臣对这张面孔有些陌生,因此见到他一反常态地主动发言,也是纷纷感到惊讶。

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如果实在要怨,便只能怨自己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刘备托孤重臣之一,都乡侯、光禄勋、尚书令、中都护——李严。有这样一个父亲,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在父亲的光芒掩盖之下,李丰的才能便犹如是萤火之光,黯然失色;更何况他的父亲统重兵在外,防御东吴,本就为主上和丞相所忌惮,他也只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苟活于监牢一般的锦官城中,声名不显对他来说便是最好的护身符。甚至不少同辈的年轻人,更是将他中典军一职的得来完全看作是受了其父的荫蔽,轻视于他,而他却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愈加的谨言慎行,韬光养晦。

李丰出列后,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恭声禀道:“启奏陛下,家父李严近日屡寄书信于臣,请臣代为转达对陛下的思念之情,并请求归朝,亲身效命于陛下左右。家父信中还说,眼下我朝已和东吴重修盟好,曹魏又连年进犯东吴边境,东吴自顾尚且不暇,无力西向,东边的防务并无甚可担心之处。陈到将军忠勇过人,可堪重用,可接替家父都督之职。请陛下圣裁。”他的声音中充满着年轻人的活力,只是若仔细倾听,便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察觉出一丝紧张的颤抖。李丰显然也很清楚眼下这件事奏报起来容易,要想实现却是万难。

后主听罢,并没有急着答复,反倒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略显僵硬的表情上没有丝毫的起伏变化。经过这些年的锤炼,他已将他父亲的成名绝技——喜怒不形于色,修炼到了极致。单凭这一点,便能充分证明他一定是刘备亲生的。

众大臣却并没有像他们的皇帝那样绷得紧紧的,而是瞬间炸开了锅。除了面色之上掠过一抹严峻的诸葛亮外,其余众臣倒像是在逛市集一般,交头接耳个不停。

“言之在理呀。”

“李严终于按捺不住了,同为托孤重臣,却一直留守永安,被排挤在朝廷之外,无论是谁,恐怕也很难长久保持心平气和。”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李严若是回朝后,再想支走怕就难了,而且禁军的控制权也有可能会落在他的手中。”

“他这是将了丞相一军呀!就看丞相如何应对了。”

朝臣们议论纷纷,而后主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于己无关一般,不动声色。直待议论之声渐渐消散,后主方才神色恭敬地向着丞相诸葛亮所在的方向缓缓问道:“嗯……不知此事,相父有何看法?”

哗……

唉……

呵呵……

细微的哗然声、叹息声、哂笑声,交织在一起,实在不是一种悦耳的声音。发出这些声音的只是群臣之中的一小撮,而更多的人则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虽然群臣的反应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早已料到后主会有这一问。

“不知此事,相父有何看法”可以算是后主自登基以来,朝会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了,甚至比他身边的那个小黄门口中的“有事早奏,无事退朝”还要多。

后主也好,群臣也罢,此刻显然都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才是最有分量的。

诸葛亮缓缓走出,神色已然平静如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第十七章 出师表下

“陛下,臣以为此事有些不妥,尚需再三斟酌。”虽然诸葛亮的言辞听上去尚还算委婉,仍有着回旋的余地,但他语气中隐隐透出的那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像是在对包括后主在内的所有在场者说:此事断不可行!

诸葛亮稍作停顿,继而补充道:“如今曹丕新丧,曹魏定然不会轻启战端,东吴已无北面之忧,正有余力西顾,若是此刻见我东线防线松弛,定会蠢蠢欲动。东吴素来反复无常,当年痛失荆州之事如今依然历历在目,诸君不会全然忘却了吧?这些年来,陆逊不曾有过异动,一方面是受制于曹丕,另一方面也正是正方的功劳。有他在,东线才能稳如磐石,此般重任非正方不可托付。因此当年在白帝城,先帝才当着众人之面亲自下旨,命他留镇永安,当日在场者不止我一人,先帝之言难道诸君也忘记了吗?至于叔至,跟随先帝几十年,出生入死,忠勇可嘉,值得托付,只是智略不足,独自镇守一方尚显稚嫩。倒是如今禁军之中,尚有职务空缺,可召陈到率其本部兵马回都,与子龙将军、吴懿将军等共掌禁军,可保陛下及都城万全。”虽是一番长篇大论,但诸葛亮却像是早已准备好似的,讲起来一气呵成。

其实诸葛亮的这般态度,在场之人大多都能料到,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回应竟来的如此坚决强硬,一时难免有所触动,议论纷纷。

“没想到丞相竟然如此不留余地,连先帝几年前下的那道圣旨都搬了出来,这下子即便陛下想应允此事,怕也是不好开口了。”

“是啊,丞相在这事上还真是够狠的,不仅将李严的提议全盘否定,还借着李严的提议把陈到给调了回来,顺带还能带走一大批永安守卒。李严若是听到,怕是脸都要气绿了,而且还不敢有二心,即便是有,麾下也没有足够的兵力,真是一箭双雕。”

“丞相分明是担心李严将军回来,分了他的权,毕竟当年先帝的遗命可是让二人共同辅佐当今陛下,可现如今丞相为了自己的权力,刻意排挤李将军,难道是想学那董卓、曹操?”

“胡说八道!丞相一心为大汉社稷着想,怎会为了一己私利排挤同僚,他这样的安排定然有他的道理。再说以丞相如今的地位、权力、声望,要做曹操有何难?但他谨守臣子本分,没有丝毫逾矩,哪是窃国奸贼曹操所能相提并论!”

“我看不是丞相专权,倒是李严这人,权欲熏心,已是镇守一方的大都督,仍不满足,总想涉足权力中心,其心可诛!”

“唉……将相不和,实非国之幸事呀。”

这类风言风语,在蜀国政坛其实早就成为了公开的秘密。不过诸葛亮并没有太过在意,一方面是他为人处世,素来信奉“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不求声名满天下,但求无愧于内心;另一方面是他目前也无暇顾及,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北伐上面,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伐能够成功,汉室能够复兴。若是应允了李严回都,一是东线防线不稳,北伐会有后顾之忧;二是李严因共受托孤遗诏,却久居朝堂之外,心中难免不平,若是趁北伐之际,在背后搞些小动作,祸患无穷;三是他与益州人走的颇近,怕是不会全力赞同北伐,必会动摇人心。有此三事,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落下一个排挤同僚,独揽朝政的权臣之名,诸葛亮也只能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将一切的流言蜚语都独自承担下来。

而这些,并没有多少人能体会。

李丰看看诸葛亮,再看看群臣那已明显默认的神情,便知今日之事势必难成,只是心中仍有不甘,他将最后一根稻草寄托在了皇帝刘禅的身上:“陛下……”只不过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组织语言。

“便依丞相之言。”后主不待李丰将话讲完,便已出言打断,声调依旧平缓,面色上依旧波澜不兴,显得异常的淡定。而李严归朝一事至此也终于是尘埃落定,再无回旋余地。李丰也只好红着脸退下,大殿之内一时又变得寂静无声。

这次,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丞相诸葛亮便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要奏。”说着便从怀中取出那卷早已备好的。

“哦?相父大人请讲。”看到诸葛亮将那卷竹简缓缓展开,刘禅赶忙示意身旁的小黄门,取来代读。那小黄门受意,立刻趋步下阶,就要替代丞相宣读。

“不必了,今天这篇表,我想亲自在这大殿中宣读,就不劳烦内官了。”

小黄门见诸葛亮执意如此,也不勉强,回到原先的位置,依旧恭恭敬敬地站着。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

声若洪钟,气冲斗牛!

大道之言,何其煌煌!

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正如同是凤凰鸣叫之时,百鸟齐喑;梅花绽放之日,百花零落。

“此事众卿有何看法?”刘禅的征询打破了沉默。

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后,谯周第一个站了出来,奏道:“臣夜观天象,北方星曜倍明,旺气正盛,不可图也。丞相深明天文,何故勉强而为?”

诸葛亮听罢,哂笑一声,反驳道:“天道变化无端,并无常形,岂可拘泥?若是以天象作为行动的依据,岂不迂腐?我观测天象,多是借此来判断农时气象,可不是用来测卜吉凶的!”

谯周一时语噎,谏议大夫杜琼紧跟着奏道:“蜀地地狭民稀,百姓负担本已沉疴。丞相自南征孟获归来,至今不过两年时间,正是息兵养民、富国强兵之时,如今再起干戈,百姓负担愈加沉重,恐失蜀地民望,进而动摇国本。况且曹魏兵多将广,尽管曹丕新丧,新皇即位,但有曹真、陈群、司马懿等人辅佐,轻易不可图也,还望……。”

“大胆!大军未动,就在此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你可知罪!”诸葛亮早已料定会有益州人出来反对,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因此不待杜琼话落,便即大声斥责道。

杜琼显然没料到自己话还未讲完,便会遭到丞相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自信方才的那番言论的确是诸多蜀国人的心声,不是几句呵斥就能敷衍过去的,诸葛亮若不能讲明道理,必然会使众人心中不服,因此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但正是趁着这一时的慌乱,诸葛亮对着文官之列中前排的一道身影使了个眼色,便闭口不语。

那人会意,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要弹劾谏议大夫杜琼,强行兼并成都东郊民田、民宅共计二百余顷,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现下证据确凿,是否要当庭查验,如何处置此事还请陛下示下。”

大殿之内的众人,一时都没有转过思路,而杜琼本人,显然更为惊讶,原本不是在讨论北伐一事吗?怎么会突然有人出来弹劾自己兼并民产?

再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杜琼心中更是吃了一惊。出班弹劾之人,正是尚书令陈震,不仅位高权重,在蜀中也有着极高的威望。

自汉武帝起,为削弱丞相之权,启用内朝官,尚书便开始涉及国家中枢。东汉以来,尚书令权力日益庞大,掌握机要,总揽事权。刘备的宠臣法正,便曾任此职,一时权重无两;白帝托孤之后,李严也曾任该职,只因常年都督兵马在外,便由陈震接任。单论职权大小,群臣之中,陈震可算是仅在诸葛亮一人之下,却居万人之上,说话自然也是极有分量。

群臣一片哗然……

众人这才瞧出,益州人的反对声早已落在了诸葛亮的计算之中,丞相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其实身为豪强地主,不单单是谯周、杜琼这些益州本地人,即便是荆州集团的魏延,东州集团的李严,有时也难免会飞扬跋扈,兼并田产之事并不少见。若是要彻查,今日朝堂上站着的,有不少便脱不了干系,弹劾他们的奏劾早已堆满了丞相的桌案。只不过是丞相珍惜众人的才干,又不想激化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平日里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尽数揭发。今日若不是为了以雷霆之势镇压部分益州派系的反对之声,也不会联合尚书令陈震,将这些陈年旧账给翻了出来。

见刘禅迟迟没有表示,诸葛亮继续补充道:“陛下,蜀地不比魏、吴,地狭人稀,更应体恤民力。若是兼并民田之风一起,必会负民望,失民心。因此先帝自入蜀以来,执法严苛,对不法豪强从不姑息,如今杜琼犯罪,也绝不可轻恕。”这一套说辞显然是十分巧妙的,杜琼刚刚以民心为由,阻挠北伐,可如今他的所作所为,恰恰便会激怒百姓,寒了民心,以此为借口来攻击杜琼,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之道,杜琼纵有百口也决难辨白。

刘禅原本便不反对北伐,只是担心失败,故而疑虑重重,但今天见到丞相为此事所做的周密安排以及坚定决心,便知北伐之事已成定局,旋即下旨:“廷尉,先将杜琼压入大牢。着尚书令与廷尉共审此案,如事实属实,绝不姑息。”

众臣眼睁睁地看着郎卫将连一句“臣冤枉”都没能喊出的杜琼像只畜牲一般地拖出大殿,个个噤若寒蝉。诸葛亮趁机奏道:“陛下,蜀地地狭人稀,人口不过百万,士卒不过二十万。自先帝进位汉中王以来,至今十有七年,其间已损关羽、张飞、法正、马超、黄忠、马良等股肱之臣数十人。而跟随先帝身经百战的士卒,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衰老,新卒又缺乏战争的锤炼,军队战斗力下滑严重。如此虚度十载光阴,到时无需魏国一兵一卒,大汉这座万丈大厦自会倾塌。”

“今日在这崇明殿中的诸位同僚,你们哪位没有受过先帝恩惠,而讨灭曹贼,光复汉室正是先帝毕生之夙愿!如今曹丕新丧,曹叡继位,正是北伐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光复大汉社稷之良机,诸君怎能为一己之私利,一家之荣辱,而苟活性命,畏缩不前?”

“北伐曹贼,光复汉室!臣附议。”护军吴懿虽已年过六旬,仍然声若洪钟,率先附议道。他这护军一职,本就掌禁军,自身又是皇太后吴氏的兄长,地位尊崇,所发表的意见自然也极有分量。

吴懿之后,赵云、魏延、陈震、董允等人也纷纷出列,力挺北伐,益州派谯周诸人见此情形,也再无话可说,只得纷纷附议。

刘禅看着群情激愤的众臣,也微微有些动容,旋即对丞相诸葛亮嘱托道:“既然如此,北伐一事便全权交给相父了,相父多多保重!”

诸葛亮听罢,跪伏于地,叩谢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议过后,诸葛亮愁容满面。蜀汉的政坛,一直是暗流涌动,反对自己,反对北伐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却从未像今天这般,浮于表面。以蜀汉的国力,一致对外尚嫌力所不及,若是再有内耗,更是雪上加霜,想到这些,又怎能不令人忧愁烦闷。

回府的途中,马谡的车驾主动靠上前来。诸葛亮见了,像往常一样,不顾身份地位的差距,伸出手来拉马谡上车同乘。上车后,马谡不执虚礼,开门见山道:“看丞相愁容满面,定是对今日朝堂之上,益州人的反对而闷闷不乐。”

“正是。”

马谡宽慰道:“益州人自刘焉、刘璋父子入蜀以来,便一直被外来人所打压,心中难免有怨气。而益州地狭人稀,外来人的到来必然会挤占当地豪族的空间,他们对我们始终抱有敌意,是可以理解的。

正是由于他们常年来受外来人的统治和压迫,才使得在他们的眼中,我们与先前的刘焉、刘璋并没什么不同,与曹操、孙权也没什么不同,因为无论是什么人来统治蜀地,他们永远处在被压迫的地位。

所以益州人无法以恩服,只能以利诱。他们所要的无非是土地和人口。如今他们地位最低,只有继续打压他们,才能迫使他们将目光转而向外。待北伐之后,或是以新获得的土地置换旧地,将益州的土地归还益州人;或是将新地直接赏赐给益州人,这对他们来说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只要让他们明白,局促于益州一地,他们这些豪强便会一直被挤压,永无出头之日,而若是齐心协力,支持北伐,便能获得更多的土地和人口,他们今后便不会再出言劝阻,丞相便可高枕无忧。

另外,恩威并施,对于主动靠拢,支持北伐的诸如张翼、张嶷等人,咱们应主动拉拢,授予高官厚禄,赐予土地人口;而对那些坚决反对的,只能强势镇压。如此一来,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益州豪强倒向我们。”马谡每次与诸葛亮谈论军政要务,都是这般侃侃而谈,而其观点往往也能切中要害,颇得诸葛亮的欣赏。

“哈哈哈哈,知我者,幼常也!我身后可无忧矣!”诸葛亮望着马谡,眼前浮现的尽是自己二十岁时的模样,心中大感欣慰,早将先帝刘备的嘱咐忘于脑后。

“马谡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第十八章 姜维归乡

陈群府的大门,每天都像洛阳北市一般热闹,追名逐利的人进进出出,将这里当作龙门,做着一跃成龙的美梦。这些人或是神色兴奋,像是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飞黄腾达;又或是面如槁木,就如同刚刚的邓艾那般,一脸的颓然。

姜维倒是不曾想过要像这些画着脸谱的人一样,将自己的前途押在此次上计上面。他对自己的身份心中有数,像他这种寒门子弟,想靠上计混个脸熟,进而被赏识抬爱,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只想赶紧完成此次任务,好一览洛阳风貌。

与马盈暂别后,姜维向陈群府的门吏说明了来意,又递上了名刺[又称“名帖”,拜访时通姓名用的名片。]。

“姜维?!!”门吏瞪圆了双眼,盯着名刺上的名字,像是见了鬼一般,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哈哈哈,这是遇到崇拜者了吗?自己原来已经这么有名气了,连京城中的一个看门小吏都认识自己?”姜维看到门吏的这般反应,以为后者是因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大人物,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故而发出惊呼,心中一阵窃喜。

门吏愣了半晌,方才一脸迷茫地问道:“你昨天不是已经上计完了吗?怎么又来了?”

自己来过吗?难道失忆了?这次轮到姜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心里满是疑惑地问道:“我昨天来过吗?”

“对啊,来过。不对,不对,没来过。”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门吏回答起来却是支支吾吾,一时也给不出个确定的答案。他的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回忆着每天到访的一张张画着脸谱的面孔,这些面孔实在太过相近,想从中回忆起一个人来着实不易。

门吏的这般反应,更是勾起了姜维的好奇,在他的再三追问下,门吏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狠拍了一下脑门,语速极快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没来过,但是昨天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人来过。你知道嘛?他的皮肤白的连一丁点血色都没有。我从没见过长那么白的人,所以有点印象。哈哈哈哈……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长那么白,不去给人当……”

“那我走了,多谢小哥。”姜维没再多逗留,也没等门吏将话讲完,生怕多留片刻,便会横生枝节。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边走边自嘲道:“哈哈哈……刚刚竟还觉得自己是洛阳城里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了,没想到现实却是,自己默默无闻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便冒充自己,真是讽刺啊!”

“这就上计完了吗?你怎么连门都没进去?比小艾艾还惨。”远远地目睹了整个经过,待姜维回到身旁,马盈满脸幸灾乐祸看着悻悻的姜维,笑嘻嘻地问道。

“小艾艾……”姜维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突然添了几分恶趣味,不知下次这二人相遇时,马盈又会用怎样的“爱称”称呼那个看上去呆板老实的中年老男人邓艾,但不用想便知道,后者的面部表情一定会比自己现在丰富得多。

隔空取笑了邓艾一会儿,姜维解释道:“上计这事用不上我了,已经有人替我做了。”

马盈诧异地问道:“谁这么好心?”

姜维冷静地分析道:“好心肯定是没有的。应该是赵进干的。肤色白到让人一眼便忘不了,又知道是由我负责此次天水郡上计的人,只有他。他本来便是去吏部报道的,帮马遵上计只是顺手的事。”

“可太守已经派你来了,他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难道说……?”马盈起初还略感不解,但很快便恍然大悟。

“是的。没想到你的小脑袋也有灵光的时候呀。马遵早就知道我会在进京途中遇伏,很可能会死,所以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让赵进来替我,以免误了上计。看来段谷伏击,马遵肯定是参与其中了,也定是背后主谋。”

“我平常只是懒得动脑子!能动手解决的,何必费脑子呢!”马盈噘着小嘴,表达着不满,但她心中仍有疑惑,便追问道:“可是在路上的时候我检查过了,我们马车上的计簿,完好无缺,他赵进是拿什么去上计的?”

“要编造出一份假计簿,对于太守马遵来说,倒还不难。况且出发之前,在后堂庭院里,马遵就当着我的面塞给赵进一封信,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估摸着很可能是向陈群说明情况的。或许只要打点到位,计簿本就不重要。”姜维虽不能断定赵进是凭靠着什么去上计的,但了解了这群人的为人后,也多少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至此,一切谜底皆已揭开,一切疑虑也都已打消。马昂因当街被姜维教训,心怀憎恨,便与其父太守马遵共谋,以出钱治愈其母亲重病为诱饵,借刀杀人,雇佣潘家兄弟在段谷伏击姜维,同时又拜托赵进前来京城上计。只是千算万算,他们没算到自己雇佣的打手,在姜维、马盈二人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马盈越想越气,嗔怒道:“可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是个色胚,没想到老爹更坏。”

姜维摇了摇头,叹道:“我早该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不过他一直对我不错,让我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纱。”

“那你还回去吗?给这种人卖命,可没什么好下场。”讲完这几句话,马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回了肚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又能怎样呢?我娘还在天水呢。”每每提到母亲,姜维总是满脸的牵挂,令人心疼。

“她……会有危险嘛?”马盈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像生怕声音大了,会给姜母带来危险似的。

“应该……不会吧。”姜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迟疑,但很快便被狠辣所淹没。他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我娘有什么事,凭太守府那两三百只土鸡瓦狗,怕还保不住马遵的命!”

“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马盈宽慰道。

没了闲逛的闲情逸致,两人第一次的京城之旅,便这样突兀地画上了句点。二人沿原路返回,一路快马加鞭,行了不到十日,终于见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天水界碑,似乎在笑着向二人招手。

一股亲切感顿时涌出,毕竟洛阳的陈酿再醇香,也不如雨后故乡的泥土散发的芬芳。

二人没有立刻回太守府复命,也没有先回姜家村探望姜母,而是在姜维的提议下,来到了天水郡的军营。

本来作为上计掾,与军务毫不相关,要入军营总需持有符节,同时也要接受盘查。可这次,姜维进入得却比以往还要顺畅,没有任何阻拦,哨兵不知所踪。

进得军营,但见军营中的士卒,吃酒的吃酒,博戏的博戏,投壶的投壶,角抵的角抵,一个个东倒西歪,醉生梦死。而在这些娱乐活动里,除了角抵多少可以锻炼人的力量以及擒拿本事外,其余的活动,实在是与行军作战,战场厮杀没有半点干系。

姜维与马盈自由地漫步在军营,忽地有种在闹市酒肆的感觉。而那些平素里习惯了与兵刃、鲜血打交道的士卒,此刻沉浸在酒精与赌注里,早已杀红了眼,竟对于军营中突然多了一位绝色佳人,没有半点反应。

姜维不禁叹道:“当初,那马遵说要防备蜀国的进犯,因此才命我替他去上计,而他留下来训练士卒。你看这些士卒有像是受过集训的样子吗?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因为懒惰,而没去做这些,可上计一事,正是他巴结朝官的大好时机。他连这种机会都能舍弃,偏要我替他前去,看来是真想在进京路上要了我的命啊!”

马盈眉头紧蹙,劝道:“那你还不跑,留在这里等死吗?我们带上姜母一起走吧。”

姜维的神情却是没有丝毫起伏,镇定自若地剖析道:“没关系。上次那事,是马昂理亏,我替他老子教训他一下,谁都挑不出我的理来。他们没有理由杀我,所以上次只能假借潘家兄弟之手,想来个借刀杀人。这次自然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害我,总需寻个口实。”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陪我去见个人。”

见姜维如此自信,马盈便不再纠结,一声不吭地跟着姜维在军营中穿梭,一对杏目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好奇地四处打量。

边走边有着三三两两的士卒与姜维打招呼,虽说姜维如今没有兵权,也无权参与军事,但天水的士卒多少都听说过姜维的本事,其中还有不少曾随姜维一起,剿灭北山贼李二的战友,故而有些相识的人。

二人沿路打听,终于在一堆围坐在地上博戏的人群中,寻到了姜维要找的人。

看到马盈依旧大摇大摆地在军营中“散步”,姜维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袖,旋即将食指置于两片薄唇之上,努嘴示意马盈轻声,不要惊扰到那人。两人悄悄逼近,潜行至其身后,方才像是对待萝卜一般地一把将那人薅起,一路拖行至偏僻处。

“喂!喂!谁啊!别拉我!”那人突遭袭击,自然不明就里,一时惊慌地叫喊个不停,手脚也不住地挣扎。但无论他怎么反抗,那瘦小的身躯在姜维的怀里,就如同是猎鹰爪下的鸡崽子,动弹不得分毫。失去了反抗的意志,那汉子停止了挣扎,扭头看向偷袭之人,惊呼道:“姜维?怎么是你?有事等会再说!我押了注的!”尽管遇上了故友,可那人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刚刚那局博戏,可见他的赌瘾着实不小。

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聚在这种人身边的朋友,自然也不乏好赌之徒。刚刚这瘦小的汉子几乎就在众人眼皮底下被拖走,竟无人注意,或是注意到了也没空搭理,仿佛原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真是将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赌局上。

“就你们那点微薄的军饷,能玩多大的。帮我个忙,回头找这位大小姐报销。这可是豪族家的千金!随便赏你一样首饰,够你赌一年的!”姜维面带微笑,手指着马盈,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喂!喂!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别忘了你还欠着账呢!”虽然马盈嘴巴上表示着反对,但她不住地冲着那瘦小的汉子点头,显然是在表示,她已答允了下来。

尽管对这个看上去尚显青涩的女孩子千金的身份抱着几分怀疑,但看看姜维那两条粗壮的臂膀,再看看自己,那瘦小的汉子只得承认现实,无奈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姜维,绝对是无事不登门。有什么事快说吧,别又像上回那样,让我陪你扮做商贩,去北山查探贼寨地形。那次若不是跑得快,我早就没命了。”

“放心,这次的事肯定没那么危险。对你猴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原来这瘦小汉子绰号唤做“猴子”,是天水郡郡兵中的一个什长,所辖共十人,皆是身手敏捷,心思缜密的侦察兵。

听到姜维说得轻巧,猴子肚子里却是一万个不信,嘴上抱怨道:“嗬!别说的那么轻松,你上次也说是举手之劳……”

“别废话嘛,先给你讲个故事。”话音方落,也不待猴子搭话,姜维便将之前如何与马盈结识,如何与马昂结怨,马昂又是如何与马遵、赵进相勾结,假借他人之手,谋害自己之事,一股脑地和盘托出。

猴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也越来越后悔自己没有将耳朵堵上,直到姜维将整个故事讲完,方才发起牢骚道:“喂!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你不知道的嘛?!有些事知道的越多,活的时间越少……”

姜维特意压低声音,说道:“咳!别怕,不是要你去以命相搏。你手下的人负责侦查,素来机灵。找几个信得过的,帮我个忙。”

猴子声音颤抖,勉强地从牙缝里抠出三个字:“你说吧……”

“我要让我和马昂之间的恩怨,弄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

“这种事传出去,不更会激怒马太守吗?你是找死吗?”

“人人都知道这事,我便更不可能无缘无故,不明不白的死了。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如站在明处,反倒安全些。”

临别前,猴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姜维说道:“对了,我听说蜀贼就要来入寇了。”

“这事……跟我这个上计掾有关系嘛?”

二人相视苦笑。

第十九章 风起云涌

姜维自军营回家之后,一切都平静如常。母亲依旧是急匆匆地快步迈出屋门,拉起马盈的手,殷勤地嘘寒问暖,将姜维晾在一旁。这画面是那么的熟悉,似乎本就该如此。

偷得浮生半日闲,翌日一早,便有不速之客降临。来得还是上次那二位官差,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传姜维去太守府。回乡之后,姜维的确还未去太守府复命,也未将上计的情况向太守马遵汇报,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汇报。毕竟自己压根儿便没去上计,而太守就是那个暗害自己的幕后黑手。更令他为难的是,对于这些,自己与马遵应该都已彼此心知肚明。这一次的碰面,两人完全是知根知底,却又要扮作扮蒙在鼓里,配合着对方的演出,敷衍过此次的例行公事,想想便令姜维头疼不已。

“是要去的。上计回来还没复命呢。”姜维面色上从容不迫,平淡地回复官差,心中却暗暗吃惊:“太守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自己刚到天水,太守那边便已得了消息。”

公差得了准信,也不道别,摔门而出。不知是急着回郡守府复命,还是去下一户人家催命。院内的三人看着那扇残缺的木门,来回摆动着残破的躯体,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三天后,姜维安然回到家。屋门外,两个女人,一个沧桑慈爱,一个温婉动人,均是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姜维突然间对这个家感到有些陌生。这还是自己的家嘛?这种他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让人心窝暖暖的。

“没事吧?”几乎同一时刻,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关切。

“这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嘛?不仅没事,还升官了呢!马遵升我做天水郡参军,往后郡中军务我都可以参与了!”姜维的语调故作高亢,露出一副欣喜的姿态,但显然,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显露出来的这般轻松愉悦。

“太好了!”马盈雀跃欢呼,似乎比自己获得了官位还要开心。

“他马遵会这么好心?”姜母倒是一脸阴郁地怀疑道。她深知黄鼠狼给鸡拜年,必然不会安什么好心。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这点我还是很清醒的,但现下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姜维无奈地说道。

正当蜀汉国内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北伐风暴之际,魏国上下却是依然平静如水。曹休、曹真、司马懿、陈群等一干名臣宿将,各司其职,辅佐着刚刚登基的曹叡迅速稳固了局面,国内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直到潜伏在蜀国的奸细传回蜀贼将要入寇的消息后,平静的湖面上方才激起了一圈淡淡的涟漪。但这一圈涟漪,终是只能微微摇晃水中的浮游生物,对于湖面的花草,水中的鱼儿,却是没产生丝毫影响。

朝议上,众臣各执一词,不少大臣都对此消息的可靠性表示怀疑,毕竟两国之间已相安无事多年。更多的人则是质疑蜀国所能调动的兵力和入寇的规模。杀鸡焉用牛刀的自信弥漫在整个朝堂。

故而,虽偶有微词,众臣对于目前担任安西将军、关中都督,坐镇长安,镇守魏国西大门的夏侯楙,勉强表示了信任,最终没有将其替换,而曹真、司马懿等名帅尚只能是坐镇京师,以备不虞。

说起这夏侯楙,可谓是寂寂无名,但提起他的父亲,不仅在魏国,即便是蜀、吴两国中,也绝对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父亲便是夏侯惇,作为魏武帝曹操的左膀右臂,在南征北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官至大将军,封高安乡侯,殁后追谥忠侯。

可是作为亲生儿子,父亲的勇猛刚烈,他是不多不少,一点都没继承。倒是自学成才,练就了一身堆金积玉的好本事。坐镇长安期间,夏侯楙在经营军事上乏善可陈,倒是在经营家业方面颇多心得。八年时间里,士卒的军饷越克扣越微薄,倒是自己的钱袋子越来越鼓。

这夏侯楙不单单“敛财有术”,更是擅长蓄养美女歌伎。尤其在曹操因为夏侯惇的缘故将女儿清河公主许配给他之后,身为驸马,家有娇妻,在外仍能彩旗飘飘,还勉强能震得住家中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怎能不令人“钦佩”……

可惜这夏侯楙没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只言片语,不然定会为后世渣男奉为宝典,受用终生。

相比于曹魏一方如同儿戏的备战,诸葛亮已为此次北伐卧薪尝胆了数年之久。

粮草早已分批次的运往汉中。丞相府,这一蜀汉政权的实际决策机构,也随之迁往汉中。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一切可调动的精兵猛将。

此刻正是箭在弦上,弓已拉满,只待破风而出。

冰在春季消融,溪水开始静静地流淌;枝桠上,静寂了一整个寒冬的嫩芽,也不甘寂寞的崭露头角。蜀汉建兴六年,曹魏太和二年的春天,就这样静悄悄的到来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地一片生意盎然。

汉中。汉军营地。

两面金色锦旗,一书克复中原,一书兴复汉室,在微风的吹拂下,招摇地展示着自己的威风。

锦旗下,三军将士更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们个个目光如炬,睥睨着脚下的大地,仿佛那里正躺着一具具魏军的尸体。

此时此地,诸葛亮汇聚三军,共同为北伐的胜利,歃血祭旗,向苍天祷告。

说是向苍天祷告,对于诸葛亮而言,不如说是在默默地向先帝刘备诉说着自己内心的独白。也许先帝此刻,已化作某颗黯淡了星光的星辰,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走完尚未走完的路。

斯人已逝,吾谁与归?

祷告完毕,诸葛亮又令马谡申明军法,共计“十七禁令五十四斩”。

“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之者斩。”

……

“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之者斩。”

……

“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之者斩。”

高声宣读着的马谡,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今天亲自宣读的军法,逼上末路。

一应军礼完毕,诸葛亮在幕府中主持军议,商讨进军计划,分派各自任务。

众将恭敬地立于帐下,谁也不知他们的脑海中是否在谋思着良策,他们早已习惯了听命,尤其是在诸葛亮面前。他们都清楚,与眼前这个头戴纶巾,摇着羽扇,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大汉丞相相比,自己的那点主意,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也有人不这么想,也许从来不这么想。

此人便是魏延,生的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面如重枣,鼻直口方,一副沉稳持重,值得托付的相貌。军议伊始,他便未等诸葛亮开口,出声献策道:“镇守长安的关中督如今是夏侯楙,此人纨绔子弟,依靠裙带关系爬上了如今的位置,懦弱无能。延只需精兵万人,自子午谷向北进军,十日左右,便可至长安。夏侯楙若闻我至,必然弃城逃走。丞相可亲率主力大军,自斜谷而进。若依此策,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

孔明盯着地图,端详了一会儿,旋即摇了摇手中羽扇,笑道:“汝欺中原无人?殊不知当年马超将军割据陇西,单只天水一郡,便有赵昂、王异、杨阜等奇人,共谋设计,害了马超将军妻小,最终溃败遁走。长安作为西汉故都,曹贼已经营多年,即便夏侯楙无能,又怎会举城无人?况且轻装偷袭,缺乏攻城器械,又无粮草补给,一旦敌人不弃城而亡,反而据城死守,岂不是羊入虎口,最后只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此策决不可用!”

看到诸葛亮越说情绪越激动,魏延一时语噎,只好低下头拿余光瞟了帐中诸将一圈,旋即摇了摇头,转身便欲出帐,脚底已迈出两步,终究还是停住了,转身站回原地,耷拉着脸,不再发一言。魏延本来面色便如重枣一般暗红,如今更是红里透着黑,直似夜空一般,只剩一对眸子如星辰般散发着精光。

依次调拨完人马,分派完任务,众人正待离开,各自下去准备,一道惊雷般的声音自营帐外响起,倏地钻入帐内:“丞相莫非嫌子龙老矣!”声音中透着几分苍老,却是瞒不过诸葛亮的耳朵。

声音方落,一银盔银甲,须发花白的白袍老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子龙将军!

子龙如今早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那高耸的鼻梁,坚毅的颧骨,朱唇皓齿,浓眉星目,处处展现着年轻时的神俊,即便到了今天,依旧神采奕奕,不减当年。只从刚刚那一声惊喝,和他这一身戎装所散发出的威势,都令满帐将士,无论老幼,对这番风采暗暗赞许不已。

不愧是常山赵子龙!

“子龙今年已近七旬。先前先帝所封五虎上将,今已折其四!我实在不想将军以身犯险。”孔明声音中满是关怀,柔声劝道。

“吾自随先帝以来,临阵不退,遇敌则先。大丈夫死于疆场,马革裹尸,是无上的光荣,岂能苟活性命,老死于病榻!请命我为先锋!”赵云的回应掷地有声!

诸葛亮摇着羽扇,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咬了咬牙,缓缓说道:“如今倒是有个任务适合将军,只是比较凶险,子龙可敢一试?”

“不凶险,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一身的胆魄!”当年,赵云面对数倍的曹军,大开营门,单枪匹马立于营门外。曹军见状,以为营内有伏兵,只好退去。刘备知晓此事后,称赞子龙将军一身是胆。如今这典故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何尝不也是一种胆魄。

“壮哉!将军请与邓芝将军共同领兵,出斜谷,为疑兵。只消拖住敌主力便可,切不可贪功冒进。遇到敌主力,可且战且退,切勿恋战,保全自身最为关键!”诸葛亮仍是放心不下,故而连连嘱托,生怕赵云有所闪失。

“诺!”子龙从来不喜欢多言语。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出现,从不令人失望。

目送着子龙的背影消失于营帐外,孔明发出了一声轻叹,却不曾让一人闻得。

大战一触即发!

第二十章 阴谋阳谋

西北的春天,来得尤为迟。

二月末,南国的春风已似剪刀般的裁剪出一片莺歌燕舞,桃红柳绿,可在这里,却仍有积雪未融,芳芽未吐。陇山之上,白雪残存,孤守着寒冬的最后一抹落寞;藉水之旁,柳枝摇曳,似乎在小心试探着乍暖还寒时节的温度。

在这寒山瘦水之间,遍地的玉兰花却早已含苞待放,向世人卖弄着那欲说还羞的蓓蕾。

躁动,不安地躁动。如同隐匿在这个寻常春天背后不寻常的风暴一般。

姜家村。

太守已十余日不曾召唤,难得清闲的姜维,屁股上似乎要磨出了茧子。

愈是安静,愈是不安。

果然,这一日,消息传来,要姜维即刻启程,参加太守马遵主持的军议,商讨抗蜀之策。

军议,姜维在梦里已列席过无数次。他的无数谋划被采纳,三十六计已被他用了个遍。然而这一次,参议军务已不再是梦,真正的战场厮杀也不会太远。

可姜维丝毫没有那种多年夙愿得以实现时应有的感慨,帮助他实现梦想的上官,正是不久前尚欲取他性命的马遵。精神再大条的人,也难以尽释前嫌,也难免胡思乱想。

这一次,又会有什么阴谋呢?

马遵的太守府,二堂已不知什么时候,打扫得焕然一新。桌案上堆积的尘埃,屋子里结满的蛛网,全然不见了踪影。再勤勉政务的官员,也不会有如此整洁的一间议事厅。

马遵实在不喜欢军营,那里没有女人的体香,反倒有着汗臭味、体臭味、粪便味,混杂在一起,更为刺鼻难闻。

因此军议的地点,只能是太守府。

二堂之内,此时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人,显得尤为拥挤。这番景象,也许只在马遵初上任时,曾经出现过。郡守、长史、司马,功曹、五官掾等郡守属吏,军队校尉一级以上,几乎尽数到此。姜维作为郡参军,虽无实权,但军务之事,自然也有资格列席。只是这种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甚至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蜀军入寇,都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紧张在所难免。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半晌,也不知是在缓解紧张气氛,还是在商讨抗敌对策,但看上去更像是在闲话家常,毕竟这些人能凑到一起,也是件殊为不易的事。

马遵端坐于上首,静静地等待着议论声渐渐消失,方才开口道:“此次将大家召集于此,是什么缘故,相信都已知悉了。据可靠情报,蜀寇现已发兵,不日即将进犯。诸君若有何制敌良策,可畅所欲言,无须拘泥。”

姜维很想说些什么,他很想出谋献策,他不想错过这次表现自我的机遇。可真的站在这个位置时,他却发现,想说出些真知灼见的确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在这种连敌军人数、统军将领、进军路线、敌军意图等基本敌情都无法摸清的情况下,商议对策,简直如同儿戏。

然而姜维却惊奇地发现,身旁这群自己素来瞧不上的人,似乎主意不少,相互间议论地热火朝天,不断有人向马遵进言。

“难道这群人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能?”姜维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不快很快他便发现,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众人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过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求援!立刻求援!派人去长安,请夏侯楙都督派兵支援!

这也算是对策?这与孩童打架,输的一方哭喊着跑回家去找爹娘,求兄弟,道理上似乎没什么不同。

姜维彻底想通了,此次军议原本就像是孩童在玩的家家酒游戏。对敌方的情报没有丝毫掌握,对自己的能力没有正确估计,不知彼,不知己的情况下,此等军议,即便召开百次,都是白费功夫。

正当姜维出神之际,太守马遵总结道:“诸君方才讲的不错。单以天水一郡的力量,要抵御蜀贼,的确是螳臂当车。梁绪!马昂!去长安求援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即刻出发,不得延误。”说罢,马遵将二人招呼到自己跟前,耳语了一番,又将自己的太守印绶交予二人,方才放心地让二人退下。

“这是让儿子先溜啊!到时只需梁绪回来复命即可,马昂便是跑去游山玩水,也没人能顾得上,管得了。”姜维心里正暗暗佩服马遵的如意算盘打得妙,却听到马遵呼唤自己:“姜维,众人皆知你武艺超凡,胆识过人。如今敌情不明,但有一路兵马却是查探得十分清楚。整支队伍人数不算多,应当是先头部队。他们目前正自斜谷向北进军,你可领本部兵马,前去挫敌锐气。”

“等等……等等……”听完此命令,姜维心中一时有些恍惚,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生了什么毛病,听岔了太守的话。

刚刚这命令,乍一听上去觉不出有什么问题,自己也的确有这样的胆识和武艺,可细一琢磨,姜维却猛地感到有些后怕。

第一,蜀国为此次北伐早已蓄力多年,既然要出击,必然会以雷霆之势,出其不意,攻敌不备。况且以目前魏国在蜀魏边境所投入的侦查力量,原不足以探清敌情,可此时却有一路人马堂而皇之的暴露行踪,多半是牵扯我方主力的疑兵。前去挫这支敌军的锐气,完全是徒劳无益的。

第二,本部兵马?自己什么时候有了本部兵马?所谓本部兵马,首先要有兵权,抑或有家兵。然而姜维官职只是参军,参议军务而已,并无军队指挥权;家中除了老母,连只看门护院的大黄狗都没有,哪里有家兵的踪影。家兵此等奢侈品,是士族门阀,豪族大姓才配得上的。

想清楚了这些,姜维开始在心底悄悄琢磨起该如何回绝此命令。然而就在此时,马遵又开口补充道:“哦对,我倒是忘了,你目前尚无兵权。那现在便晋升你为讨寇校尉。尹赏,从天水郡兵中拨一百精兵给他。”说着,马遵偷偷向尹赏使了个眼色,却恰巧被姜维所捕捉到,心里不禁泛起凉意:“这‘精兵’,怕是要令自己大开眼界了。”

“还有,这支敌军的统帅,是马岱。我相信你此行定能马到成功,不负众望!”马遵的肥脸上,笑容挤得更加灿烂,然而在这灿烂背后,却是刺骨的寒意。

啰嗦了半天……马岱!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一次,马遵没有再耍任何阴谋,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明知姜维与西凉马家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却偏偏授予姜维兵权,偏偏命他前去挫敌锐气,偏偏给他这样一个复仇的契机。

去,则要以一百老弱残兵,对抗数千甚至上万精兵,即便刨除掉兵力的差距,单论马岱一人,姜维也没有必胜把握;不去,是不服从军令,马遵刚好可以此为借口,杀之以儆全军。况且不去,是懦夫行径,杀父仇敌就在眼前,却畏缩不前,这会让姜维内疚后悔一辈子。

杀人还要诛心。

姜维别无选择。明知前方是陷坑,他却只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似乎想看到的结局已然出现,马遵再也没了商议军务的心情,匆匆结束了军议,快步赶往后堂。

在那里,也许正有着春天的莺歌燕舞,桃红柳绿,等待着他。

可等待着姜维的,只有焦虑。

如今虽有了校尉之职衔,按例最多可统领一千人,可如今只有太守开的“空头支票”一百。余下的九百,却去哪里寻。

何叔?他们全家统共只有两人,何飞那小子还不知去向,至今杳无音信。

马盈?她虽背景不凡,家资丰厚,可也不会变戏法,想要什么便能变得出什么。

父亲的老部下?且不说他们如今还认不认自己,即便认可自己,这群人的手里,拿的早已不是刀枪,而是孙子辈的玩具了。

领命回家后,姜维一夜不曾合眼。有了兵权,做了校尉,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首先也要有命来享,才能算是真的校尉……

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方向终究还是有了。第二日一大早,姜维便独自启程,奔段谷方向而去。

而马盈早在昨日,听说了马遵在军议上安排了梁绪与马昂前去长安求援,便独自离开了。去做什么,姜维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姜维去寻的,自然是潘文、潘武两兄弟。当年在段谷,这两兄弟劫人不成反被劫,闹出好大一出笑话。好在马盈大发善心,不仅不予追究,反而赠首饰救其娘亲,只是后来断了来往,不知究竟救得活没有。

为了报答当日的恩情,这两兄弟曾说过会为姜维“执鞭坠坑”、“复活倒汤”。当然,这两句誓言也可能只是单独对马盈说的,姜维只是自作多情而已。不过无论如何,如今能试上一试的,似乎只有他们了。

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不过根据姜维的推断,潘家兄弟当初定然只是设伏于段谷,他们的营寨必不在那里。毕竟以段谷之险,人烟罕见,在那里打家劫舍,能遇上的只有猎户和采药人。若是靠打劫他们的那点微薄收入,过不得几日,不消官府剿捕,自己便先要饿死。

至于这二人到底在何处活动,倒又不方便打探。总不能一路上见了良民,便上去打听某某强人、某某贼寇如今在哪个山头驻扎。

那良民若是知道,或是听了问话不逃,才真是活见鬼。

到头来,还是得去麻烦猴子。虽然天水郡压根儿便没有剿灭境内强人的决心和打算,但身为斥候,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让猴子对境内的贼寇情况大致有所掌握。

虽然不会去剿贼,可知道了位置,将来行起路来,总是方便绕行的。

自猴子那里得知潘家兄弟如今驻扎在陇坂北部的囚龙岗,姜维赶忙硬着头皮前去拜访。虽说曾施过恩惠,可在这乱世里,翻脸不认帐的人,比比皆是。一路上,他的心里始终像是揣了只兔子,砰砰地乱撞个不停。

到了囚龙岗,姜维放眼望去,整座山岗方圆不过四五里,高不过三百米。名字起得如此霸气的一座山岗,实在是名实不副。如今这囚龙岗上,虽已是春风习习,却仍未吹拂出一抹绿意,到处是一片肃杀之景。潘家兄弟的营寨,便散布在整片山岗上,布置得毫无章法。营寨的白色帷幔,漫山遍野的竖着,像是给这座黑色的山岗,罩上了一件白色的丧服。

好不容易寻得一名喽啰通了姓名,不一会功夫,便有十几个衣着寒酸的喽啰,唿哨着冲下山来,当中拥着一满脸刀疤的大汉,正是寨主潘文。

一照面,还未及寒暄,潘文便先问道:“原来是姜将军大驾光临,不过上次与你同行的漂亮姑娘,今次怎地没来?”

……

姜维听罢,眼神顿时呆滞,本来面色上还是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却逐渐变得有些僵硬。原来人家在意的,果然是马盈而不是自己……

姜维正有些失落,却听到一声爽朗的大笑:“哈哈哈,跟您开个玩笑,将军请随俺上山,咱们今天定要喝他个痛快!”

双方都是爽快人。被潘文请上山后,不及坐定,也未及喝上一口酒水,姜维便将来意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明白。

潘文的回复坚定果断:“没问题!别说是借兵,便是借自己,只要姜维不嫌弃,也愿意跟着下山,闯一番事业出来。”

这算是将这伙强人招安了?也忒容易了些罢!

接下来的接风宴席上,潘文屡屡表示没有任何问题,弄得姜维瞬间有些恍惚,自己到底是来求人的,还是人家来求自己的。

原来潘母在药金充足的情况下,病已好了大半,本就不适合做打家劫舍买卖的弟弟潘武,已回家照顾起了老母亲。对于潘文来讲,已无后顾之忧。况且他亲眼见识过姜维与马盈的能耐,必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跟着混,有前途。以他的大脑构造,封侯拜相之类的春秋大梦,未尝没有做过,或许正在做着。

但对于姜维来说,其实是有问题的。

直到宴席吃完,他仍不确定这些叫花子一般的流民组成的军队,到底是去帮忙的,还是去送死的。但姜维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将来战场对垒,若用他们去诱敌,效果必定不错。因为无论对方的主将如何胆怯懦弱,都不会惧怕这样一群衣不蔽体的老弱病残,都会将他们视为送到嘴边的肉,生怕这群生了腿的“功劳”跑了。除了这一点之外,姜维目前还没能想到可以托付给他们去完成的任务。

不过创业伊始,从来都是这样筚路蓝缕,姜维也只有认命。

有,总好过没有。这些兄弟们,便算是姜维第一批部下了。

聚沙成塔,如今已见到了沙砾。

第二十一章 落入彀中

囚龙岗上,热闹非凡。

喽啰们哼着小曲,来回穿梭,搬搬抬抬,像是在忙年。

可如今已是春天。

虽说在这乱世之中,失去了田地,流离失所,能苟活住性命全凭了它,可对于这座山寨,他们着实生不出太多眷恋。若非逼不得已,实在没人愿意干这种刀头舐血的营生。如今要离开了,的确像是过年般开心。

虽然下山之后,他们未来要面对的,恐怕会比之前的买卖艰险数倍。可这群淳朴农民出身的汉子就是如此可爱,认准了姜维,便跟定了姜维,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视若坦途。

众人忙碌了一整天,眼睛里始终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恨不得将整座山岗连根拔起。直到几乎将整座山寨搬空,实在没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方才放了一把大火,烧断了牵挂,也烧断了归途。

从今以后,只有向前。

姜维与潘武盘点了山寨中的积蓄,寥寥可数。可见乱世之中,打劫,都抢不到什么值钱物什,反倒是有破产的风险。

姜维将全部财产,分发给了不愿随他去从军的人众,自己未留下一分一毫。这些财产,便是这群人回归良民,从事正经营生的第一桶金,当然也很可能会是他们这一辈子的最后一桶。

送别了那些向往着安定的人,姜维清点了余下的人数,大约三百。再加上马遵许诺的一百“精兵”,统共四百左右。这规模大约可算是军队中的一个部了。

原来曹魏的军队构成,与前代大致想同,最基本的单位仍然是伍,设伍长,共辖五人;二伍一什,设什长。五什为队,设都伯,共计五十人;二队为屯,设屯长,也称官长,共辖百人;二屯为曲,设曲长,或称曲侯,共二百人;曲以上便是部,每部辖二曲,大约四百人,设部司马;部以上的单位便是营,其长官由都尉、校尉或是中郎将担任,姜维所任的讨寇校尉,正是此一级别,大约可辖八百人,或至千人;营之上,便是军,设裨将、牙门将、诸杂号将军统领。当然一将统辖数军的情况也是司空见惯的。

杂号将军之上,还有四征(征东、征西、征南、征北)将军、四镇(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将军、四安(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将军、四平(平东、平西、平南、平北)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大将军等官衔,那都是遥遥在上,非此时的姜维可以觊觎的了。

不过身处乱世,战事几乎每日都在发生,军制上自然不可能如强秦盛汉时那般死板,常常因时制宜,因事制宜,不可按常理推断。实际上,军队人数超过其编制的现象屡见不鲜,例如当年曹操募兵讨伐董卓,自称“行奋武将军”,依照编制只应有八个部,但事实上却有几十个部。超过编制的部,如夏侯渊任司马的部,便称为“别部”,而夏侯渊当时的职务便是“行奋武将军别部司马”。

即便是将军下辖的营、部,也往往私下扩军,远超其编制,这是战争的残酷带来的必然结局。因此,如今姜维的讨寇校尉一职,虽说理论上只能管辖八百人,至多不过千人,但实际上却早已如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驰骋在这片马遵提供的舞台上,主角却再也不会是马遵了。

姜维回城后便立即去寻尹赏领了一百“精兵”,又按照人头支取了兵器、甲胄、战马、粮秣等各类军资。这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至此便算是有模有样了。

虽然只是众士卒自己的心里方才如此想……

军队的校场,姜维聚集麾下,检验军容。

……

他动摇了。

尹赏拨给的这百人,看上去竟比潘文手下的喽啰们,看着还不像正规军。他们眼神迷离,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直,不知昨夜是通宵畅饮还是豪赌去了。再看其身体,有的缠着绷带,有的裹着纱布,身强体壮的屈指可数,甚至四肢健全都成了一种奢望。姜维看着众部下,越看越觉得他们的脸上似乎刻着两个字——首级,“插标卖首”似乎是专为这群人量身打造的词汇。

“马遵这是摆明了要让自己去送死啊!”姜维心中烦闷,可又无处去发作,正自纠结是自己孤身前去挫敌锐气好,还是带上这几百号人,前去长敌威风好,却看见马盈风尘仆仆地朝校场赶来,心情瞬间转晴,摇摇地招呼道:“我刚回来你就过来了,可真是个称职的小仆从。”

马盈听了此话,蹙起眉头,一脸不屑地道:“呸!在我们村,想当本姑奶奶仆从的人,怕是能从村东头,一直排到村西头。我会当你的仆从嘛?!”

姜维完全不理睬马盈的反对,板着脸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封马盈为天水郡讨寇校尉部司马。从今往后,你便是马司马了。”

对于姜维的“滥封”,马盈本没有介意,反倒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玩闹着,可当听到“马司马”一词时,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不快,诘问道:“哈哈哈哈,官可真大!不过……马司马?岂不是跟马昂那个混蛋一个官职了嘛!”

姜维语气和缓地解释道:“他的司马是郡司马,辅佐郡都尉掌一郡兵马。你的司马是部司马,受我的直接统帅,说起来你的司马还要比人家的小上不少。”可那满脸的戏谑,显然是打算看马盈气急败坏的样子。

马盈倒并没有流露出姜维想看到的那般气急败坏,只是言辞坚决地拒绝道:“那我更不干了!反正你手下就这四百人,部司马你自己兼任就好了。”略顿了顿,她的眸子里闪出几抹期许的亮光,望着姜维允诺道:“等人多了,再来找我吧。”

“会更多的……”姜维望着远方,喃喃道。

“先活下来再说咯。”马盈朝着姜维吐了吐舌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似乎接下来这力量悬殊的一战,没有任何可以担忧的地方。

沉默了半晌,姜维低语道:“若是别人,我倒可能会率军前往。可如果敌将是马岱的话,其实我更想一个人前去。”他说的确是实情,如果敌将是他人,姜维只需率军略作埋伏,打个措手不及,能胜固然最好,即便不能胜,逃命即可。他相信现今手底下的这几百老弱残兵,对于逃跑一道,都算是此中高手。可敌军主将是马岱,情况便会大不相同。姜维为报杀父毁家之仇,定会与之拼个鱼死网破。带上这几百人,只会白白送了性命,实在没有必要。

马盈听了这个疯狂的计划,情绪激动地质问道:“你疯了?自己去?你一定会死的!”

姜维平静地反问道:“可我带上那几百人,就能活着回来了吗?”

马盈细细一想,似乎的确如姜维所说,答道:“好像……也不能……”旋即挥舞着拳头坚定而又得意地说道:“不过带上我,可以。”

姜维一脸坏笑地看着马盈,打趣道:“嘿嘿,你以为我会不带你?你现在是我的仆从,当然要负责保护我。”

“哼!!!”马盈噘着嘴,脸上写满了不开心,可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她闭口不语,显然是默认了,隔了一会,又好奇地问道:“其实你早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了,何必要急着拉拢这么多人回来呢?”

姜维神情中闪过一丝诡诈,旋即正经地解释道:“我是校尉了,总不能没有一个部卒吧。再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先拉回来练着,钝刀也总有磨出锋刃的那天。况且马遵那里的军饷军械,能多拿一点是一点。”

马盈噗嗤一笑,道:“我看最后一点,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我发现你这人可真够坏的,不过……我喜欢。”说罢,一抹嫣红挂上了脸颊。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笑容逐渐缺德。

盘算着日子,两人需得即刻出发,才能来得及于半道截击。若去的晚了,恐怕蜀军早以入境,并取了城池作为据点。毕竟对于边郡守卒的战力,姜维是再了解不过的,逃命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骑一匹枣红色劣马,悬一口古旧的环首刀,背一杆上了年头的红缨枪,束青巾,着绿衣绿袍,内罩普通士卒穿戴的皮甲。姜维这一身装扮,倒连魏国禁军中的普通骑兵,都还远远不如。

第一次真正的战场厮杀,你死我活的厮杀,就在眼前!姜维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忐忑,毕竟战场厮杀与剿寇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看看马盈,却是悠闲地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腰悬一口古锭宝刀,背后飘舞着的,还是那件灼眼的白色龙纹披风,衬的整个人英姿飒爽,光华照人。她的神态轻松,看上去不像要打仗,倒像是游山玩水去的。

出发之前,潘文突兀的地出现。虽不知他是如何偷听到两人的打算的,可他的意思很简单直接,也要跟着去。

姜维以武艺平平为由,果断地予以拒绝。

“武艺平平?那次交手只是没吃饱饭!”潘文大言不惭地讲着借口,看到姜维不为所动,又扯着嗓门喊道:“你们可别小瞧我的武艺,我爷爷当年可是天下闻名的无双上将!有万夫莫当之勇!”

“那你让他来……”

“他早不在了。我爷爷当年与天下无双的吕布大战三百合,惜败而亡……”

“……”姜维平素对陈年逸闻倒颇有也些兴趣,可他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曾出现过这样一位姓“潘”的上将,曾与战神吕布大战三百合……

姜维执意不肯,双方再三争执,直到姜维搬出“将令”这面大旗后,潘文方才悻悻地退下。虽说他的武艺的确平平,可却能令行禁止,倒也算是一个长处。

姜维与马盈终究还是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征程,在他们的身后,还远远地挂着两个尾巴,那是太守马遵的人,可以算作是另类的监军了。

姜维不禁感叹,马遵对待自己倒着实不薄,送上一场葬礼,还要配上司仪。

以两个人挑战数千兵马,无疑是自寻死路。一路上,马盈好奇地问东问西,想从姜维口中撬得一点作战计划。可姜维却故作高深地不置一词,只是不断安抚道:“照我说的做便好”。

二人行了两日,终是在斜谷谷口附近,遇上了安营扎寨的蜀军。姜维领着马盈,如斥候一般,绕着蜀军营寨假扮作刺探情报状。二人昼夜交替,未曾停歇地跟踪了两日,却发觉蜀军似乎并不急着行军,每日只前行一二十里便扎寨,且广散轻骑与斥候,谨慎地观察着营寨周边的动静。这般缓慢的行军速度和古怪举动,显然不是此次进犯的主力,倒像是在等待着大鱼上钩。

两天时间里,姜维与马盈始终与汉军营寨保持着三五里的距离,偶尔露出身形,故意让蜀军斥候发现自己,却又保持着警惕,尽量不与对方接触。其间偶而出击,随手击伤蜀军斥候,却又不下杀手,任其回营。

他们就像苍蝇一般地尾随着蜀军,绕着汉营嗡嗡乱叫,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举动。

两日后,敌寨终是按捺不住,派了一彪轻骑朝二人追来。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终于成了!

若说两军阵前对垒,姜维与马盈即便是霸王项羽再世,也决然不会是蜀军对手。可假使蜀军将自己当作了斥候,未免意图暴露,必然会想要拔掉这双眼睛,定会轻骑出击,这便给了姜维和马盈机会。毕竟若论单打独斗,两人都有着绝对的自信。

当然,敌军主将马岱,倒不一定会冲动到自己亲自出手解决,也可能只派小队骑兵前来剿杀。

但姜维在赌,他在赌马岱对家传武艺的自信,他在赌西凉马家的自尊,决不会允许这种明目张胆的窥探行为,定会亲自赶来,将这两只恼人的苍蝇无情地拍死。

只不过当远远望见蜀军骑兵队的旗帜上绣着的那个夺目的大字,姜维与马盈均是瞪圆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

赵?

马岱呢?他还有副将?

蜀国中赵姓的将领,又适宜做马岱的副将,姜维绞尽脑汁也未能寻出。赵云?不可能。论身份,论资历,论地位,马岱给他做副将还差不多。

当骑兵队渐渐逼近,直到那个身影清晰的映入眼帘,姜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个比马岱还要危险数倍的人物!

只见迎面而来的骑兵队中,当先一骑,头顶亮银盔,身披亮银甲,胯下照夜玉狮子马,掌中擎龙胆亮银枪,如奔龙一般冲杀而来。

是常山赵子龙!!!

第二十二章 龙争虎斗

一瞬间,姜维的全身像是流过了一股激流,疏通了淤塞的思绪,一切都想通了。哪里有什么马岱,那马遵早便知道,这一路蜀军的主帅是赵云。故意说成马岱,只是让自己因仇恨而冲动,更容易上钩而已。

马遵这次可真是给自己备上了一份受不起的“厚礼”!心肠够歹毒!

“想什么呢?年轻人。战场上走神,是嫌命活得长了?”赵云纵马疾奔至距姜维大约五十步外,便勒马驻足,不再向前,看似友善地提醒着出神的姜维,声音平淡,但其中自有着一股威压,那是几十年来,他的枪下亡魂积聚而成的。赵云胯下的那匹白马,也躁动地原地逡巡,不断地昂起头颅,像是在用鼻孔睥睨着藐小的姜维。

姜维抬眼凝视着对面的身影,横枪立马的赵云身上,全然觉察不出岁月遗留下的痕迹。姜维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长枪,以至于握枪的这支臂膀上的肌肉也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僵硬。全身的毛孔张开,豆大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探出,似乎也在畏惧即将爆发的这场对决。

第一次真正的战场对决,面对的便是传说中近乎无敌般的存在,尽管对方已年华逝去,不复当年之勇,可也难免紧张到近乎窒息。与赵云相比,之前面对的李二、潘文,不过一合之将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出道即巅峰?可巅峰的不是自己,却是对手,怎能不令人苦涩。

姜维那对深邃的眸子试探性地接触着赵云那流星般的目光,四目相对,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慢慢变冷,像是要凝固了一般。姜维想放几句豪言,以壮胆魄,可话到嘴边却感觉嘴唇和舌头有些麻木,只能不断尝试着控制自己的呼吸,使其变得更有节律,以此调节着身体和心理的状态。

待心绪渐渐平复,姜维蓦地感到,近乎冷凝了的血液中,似乎有一缕热血在流淌,沸腾,直至喷薄而出,那是一股勇于挑战的豪情。

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坎坷,迈过去就好。

无论对方是战神还是传说,即便是神佛,战!就好。

姜维仿佛感受到,此时此刻,自己体内的每一处细胞、骨骼、肌肉,都在贪婪地攫取,肆意地生长,直至力量充盈全身!

渴望,饥渴,饥饿!

而在姜维争分夺秒地调节着状态时,赵云只是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似乎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面对河北名将文丑,似乎也是这般的慌张,甚至更窘迫。

“天水姜伯约!赵将军,请赐教。”随着状态达到顶峰,姜维略一抱拳,旋即大喝一声,声彻天地。

马盈瞧见姜维终于回复了正常,也悄悄退至一旁,静静地观望。这是男人之间的对决,插手是一种侮辱。

但她也决不会完全袖手旁观,真出现危险时,她随时准备好了挺身而出。毕竟在她的眼里,姜维的生命远比尊严,贵重得多。

“那就让我来亲身试一下,曹魏的下一代,究竟成长到何种地步了罢!”赵云的语气和缓,可听上去,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求之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同时纵马向前,冲向对方。

早在二人摇摇对峙之际,姜维便早看出赵云胯下的这匹白马,通体雪白,浑然一色,犹如白雪遮覆,必是一匹神驹。若是任其来回冲突,借助着马的冲势,赵云的出手势必要比往常狠厉得多。而赵云征战沙场多年,眼光更是毒辣,早早看出姜维所骑的是一匹垂垂老矣的驽马,以之代步尚可,战场厮杀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又怎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思,姜维将马速放缓,拦在赵云冲锋的路径上,准备硬接赵云一枪,将这场对决拖入缠斗。可赵云却策马疾奔,找准角度,借助着冲势,一枪直刺姜维心窝。

如流星划过夜空,只一瞬的光华,便能震烁整片天地。

这似奔雷,如闪电的一枪,来势之凶猛让已做好十足准备的姜维也有些始料未及。一旁围观的众人,除马盈外,甚至看不清枪的去路。

姜维瞥清来路,急忙侧身躲闪。枪擦着姜维左侧肋下,将将错过,在姜维本就破旧的绿袍上,撕开了一道裂隙。

不愧是当阳长坂坡百万曹军中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即便年逾六旬,仍是这般锋利。

姜维丝毫不敢怠慢,拨转马头,做好了迎接第二枪的准备。

可原地站定,面对对方策马疾突所带来的冲势,本就全然处于下风。姜维只得放弃反攻的念头,聚精会神地做好防御,先保住性命再说。何况赵云毕竟年事已高,攻势必然难以持久,这是姜维的推断。

前十回合,赵云的每次冲锋,都如龙啸九天一般声威浩荡;每次枪出,都如流星追月一般风驰电掣。赵云的枪法,速度与力量兼备,刺击的位置也是极尽刁钻。每一枪刺来,裹挟着风势,似乎有龙吟之声响起,与之酣战,似是身处在一场暴风骤雨之中。而姜维就像是风暴中心的一只雏燕,挣扎地抗争着命运的审判。

十回合,整整十回合,姜维只是在闪转腾挪,挑拨格挡,没能还击一枪。

姜维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更多的却是因为紧张,而不是疲累。

马盈的美眸牢牢地盯住赵云手中的枪,紧紧攥着双拳,指甲已陷入肉里,却浑然不觉疼痛。每一枪的刺出,她的心都会剧烈的跃动一下。她低头看一眼胯下的白马,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出手。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被她马盈中意的男子,绝不会是个庸人。

姜维已然准备好了迎接第十一枪的洗礼,可赵云却在此时停了下来,缓缓说道:“我知道今日若仗着马匹和兵器取胜,你定会心中有所不服。我便成全你。”言罢,赵云将自己的龙胆亮银枪交予身后的一名骑兵,却换了一杆普通的红缨枪。而他也不再纵马冲突,而是站定原地,只比拼枪法。

起初,姜维的肌肉尚显僵硬,枪法也有些生涩。毕竟平日的习练与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实在天地悬殊。可随着战斗的白热化,姜维早已忘掉了紧张,也顾不得紧张,而平日习练的枪法也在实战中飞快得娴熟起来。

接下来的十回合,赵云的枪法依旧气势磅礴,大开大合,如浪涛一般,绵绵不绝,依旧压制着姜维,可原先一边倒的局面却不复重现。

又斗了十合,姜维的枪法越来越纯熟,平常习练的套路也施展的愈加得心应手。加之他本就身富力强,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要略优于年近七旬的老将赵云。因而战至三四十合,已渐渐占了上风。

马盈紧锁的眉头终是散开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阴霾被释怀后的欢快拂去。夕阳映上俏脸,一片娇羞无限。

赵云额头上渗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姜维的枪法简单直接,并没有太多花哨的东西,只是单纯的依靠速度和力量上的优势强攻。

可越是这样的枪法,越得武艺的精髓。力量与速度的完美结合,可以战胜一切华而不实的套路。

接下来的二十合,两人与开始之时,简直像是互换了灵魂。姜维步步紧攻,攻势凌厉,招招攻敌要害;赵云堪堪抵御,左支右绌,勉力支撑防守。

可看着局势愈加倒向姜维,似乎一战成名,只在咫尺之遥,马盈却忽地开始担心起来。她印象里的赵云,绝不至于弱到这般田地。她用心观察,仔细留意,惊诧地发现姜维的枪法中,已有了一丝紊乱的迹象,且随着姜维的节奏越来越快,攻势越来越猛,变得渐渐失控。而赵云虽看上去捉襟见肘,却守得滴水不漏。

糟糕了!

便在此时,赵云胸前露出了一个大破绽,只要一枪下去,绝对可以搠一个窟窿出来。姜维算准了他的这一击,绝对无法闪避,嘴角不经意间挂上了一抹得意。

常山赵子龙,不过尔尔!

一枪刺出,枪借风势,风助枪威,于旷野之中,乍起虎啸之音。

赵云侧身闪躲,虽闪的狼狈,这一枪却只刺中了亮银甲外缘,擦出了火花,却不见血花。

没中?!

怎么可能?!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弱者。轻敌者便是永远的弱者。”随着赵云平淡的声音响起,姜维头顶的束发青巾离开了青丝,飘舞着,盘旋着,扭动着,坠落于地。姜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青巾,连眼前披散下来的发丝都顾不得整理,死死地盯着那青巾。

地上,小草微露幼芽,荡漾在春风里,沐浴在夕阳下,大口的呼吸着。这青巾便落在幼芽之上,遮蔽了一切。

“我只是刻意放慢节奏,让你误以为单凭速度和力量便能取胜。其实我仍留有余力,随时可以提速,可你却陷入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攻击节奏里,想慢慢不下来。而且那时候,你气血上涌,思维也变得迟钝,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刚刚那个破绽,我算对了,你算错了,虽只毫厘之间,结局却差之千里。”赵云罕见地啰嗦了一大通,那模样就像是先生在教诲学生,父亲在训导子女。

讲明了输赢的玄妙,赵云盘问道:“说吧,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可对于赵云的盘问,姜维毫无心思回答。他在想着刚刚的那番话,如同着了魔一般。

马盈缓缓上前,轻咳两声,引起了赵云的注意。一见马盈,赵云立即面露难色,也不再多做纠缠,转身策马离去,远远地还跟着一二十骑。

而马盈一路跟着追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乱点鸳鸯

天边的夕阳又沉了几分,黑夜即将降临。

然而对于二十岁的姜维来说,天仿佛才蒙蒙亮。

赵云的说教值得品味的地方太多,方才的较量值得回味的地方也太多,以至于姜维像是石化了一般杵在原地,眼望着众人离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连马盈早已不在身旁,消失了踪影,也未能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品出了些滋味,姜维轻轻点了点头,结束了漫长的自省。

马盈呢?

第一时间,姜维便觉察到了异样,与以往相比,自己身边似乎清净了不少,一时有些不适应。一起相处的几个月时光,已让彼此间产生了某种惯性的依赖。

姜维翻阅着余温尚存的记忆,终于在其中寻到了一丝模糊而又清晰的影子。那是一道白色的倩影,似乎追着另一道白色背影而去,紧追不舍。

她不会是疯了吧……

姜维不及细想,扬手便在胯下的驽马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驱马朝蜀军营地赶去。可追着追着,他渐渐想通了一些事。

她,或许原本便该回去吧。

姜维的心里泛出几许难言的苦涩,像是吞下了黄连,自舌根苦到肚腹。他停下追赶的脚步,低着头出神,一面竭力说服自己所推断出的都是假象,一面却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事实,两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敏感的神经。

正当他逐渐接受现实,准备独自一人,返回天水复命,却又因着最后一分的不甘与幻想,徘徊犹豫之际,远方的天边,夕阳残留的余晖里,一道熟悉的倩影,带着迷人的微笑,骑着俊俏的马儿,向自己招着手。

姜维望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将身后殷红的夕阳都映衬得黯淡无光,竟瞬间呆住了。

“你还在等着呢,舍不得我?”马盈咯咯地笑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呸!你是我的仆从,当然应该跟着我了。”姜维因为这惊喜来的太过突兀,愣了一下,方才下意识地开始与马盈日常拌嘴。

分别时,心里念的紧;可一见面,却又是熟悉的聒噪与吵闹。也许,这种滋味就叫做甜吧。

拌了一会嘴,姜维板起脸来,像是郡县长官平日断讼一般逼问道:“说吧,你的真实身份。”

马盈却丝毫不买账,噘着嘴,斜视着一旁,一脸不屑地回道:“你让我说就说嘛!本姑奶奶面子往哪搁?”

“你不说我也全都知道了……”说完这句话,姜维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惆怅。姜维与马盈结识,至今已有数月,朝夕相伴间,姜维也凭着几处细节,尤其是方才马盈与赵云之间的古怪举动,大致猜出了马盈的身份。既想说出来卖弄一番,又怕说了出来,梦便醒了,真真是愁肠百结。

不过毋须纠结,马盈压根没给姜维卖弄的舞台。她轻吐芳舌,俏皮地说道:“你知道就知道吧,我又不想听。”

“……”

返程的途中,姜维再也没看到原本一直跟在身后的两条尾巴,似乎早在与赵云激战之际,便吓得逃命去了,抑或是赶着复命去了。这本就不是他所在意的。不过令姜维颇为在意的是,马盈的身后,也跟上了两条尾巴,虽然他们竭力隐匿着身形,可那跟踪的伎俩,实在有些拙劣。

姜维时不时地回头瞄上一眼,惊道:“赵云怎么又跟过来了!他身边那人是谁?”

马盈只远远地瞥了一眼,便恍然明悟,嘴里小声嘟囔道:“又是那俩废柴……”旋即笑姜维道:“你眼睛坏掉了吗?那哪是赵云?你仔细瞧瞧!”

姜维放缓速度,偏过头去多瞅了一会,总归是瞧出了点差别,回道:“比起赵云来,好像是年轻了不少,不过长的也忒像了!”不怪姜维,毕竟相隔几十步,那人又与赵云相仿,同样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毛色通体雪白,不含一丝杂质,手中也是一样地握着一杆亮银枪,认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那人不单装束上仿得雷同,连容貌也近乎是与赵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的叫一个俊俏,面如傅粉般光洁,目似流星般有神,朱唇皓齿,浓眉俊鼻,或许赵云年轻时,便是这般的英俊倜傥。

而在他身旁的那人,虽与其年齿相近,却是容貌普通,相较起来黯淡的多。只是面部线条颇为柔和,虽然也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白马银枪,却处处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度。

“这俩人到底是?”姜维心里纳闷,追着马盈问道。

“早就跟你说过了!在家乡,我的崇拜者可以挤满一整座村子。”马盈扬起小脸,得意地瞅着姜维,可转瞬间又黛眉微皱,显得不胜其烦,“这只是其中两只跟得最紧的。”

“需要我出手打发了吗?”姜维轻笑道。

“哈哈哈,不用你出手,他们俩会出手的……”马盈像是极了解那二人似的,自信满满地断定。

姜维不再理会,继续前行,可渐渐的有悄声细语传来。姜维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原来是身后不远处的那二人在商议着什么。

“你先上,你比我弱。”

“呸!昨天我还赢过你。”

“那是做哥哥的让着你。”

“既然你是哥哥,理当让着我,那这回就你先上吧,也让着我。”

“我就是让着你,才让你先上。给你个露脸的机会。”

“……”

“……”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啰嗦了半晌,似乎也没商讨出个所以然,姜维都开始替他们着急了起来:“这俩人到底在商议什么呢……要上什么?不会是自己吧……”

正琢磨着,背后终于响起了说话声:“喂!喂!等一下。”

姜维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回道:“我不叫喂,在下天水人氏,家住……”

“你是谁不重要!你和盈妹妹是什么关系!”不等姜维做完自我介绍,那貌似赵云的年轻男子便粗鲁地出言打断。

“噗……盈妹妹?这么汉子的一个人,竟然会被叫做盈妹妹……”姜维想笑,却又觉得似乎不太礼貌,只能硬憋着。

马盈却早看了出来,羞红着脸,拍了姜维一掌,嗔道:“憋着!不许笑!”

这一拍,反倒让姜维再也憋不住,他放肆地笑着,然而这一幕传入对面两位年轻男子的眼中,却像极了小两口在嘻戏玩闹,顿时升起一股醋意,怒道:“问你话呢,小子!”

“跟你有关系吗?”姜维一脸不屑。

“有!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貌似赵云的年轻男子言辞肯定,像是确有其事。

“不对,盈妹是我的。”一旁那个看似儒雅的男子争道。

姜维眼睛瞪的大大的,不顾眼前再起争执的二人,只是呆呆地望着马盈。

“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马盈干脆地否定道,只是面部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

“怎么是胡说,当日你叔父和我父亲都商量妥了,要我二人比试,谁赢了便娶你为妻,那日你也在场,怎能耍赖。”

“我的婚事用不着他们替我操心,我死也不会嫁给一个在我手下连三回合都撑不过去的废柴!不对,三回合都是高估了你们,一回合都挺不过去。”

武艺上完败给一个小姑娘,对于争强好胜的男子来讲,本就是奇耻大辱,尤其是这种丑事还被对方当众揭露,恰好情敌又在场,实在是辱上加辱。两人恨不得立马钻进地缝里去。

“我……我们还年轻,还……还有成长的时间。”两人竞相红着脸争辩道,可这声音却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几不可闻。

“那就等你们能赢我再说。”话虽如此说,可马盈那满脸的鄙夷,似乎是对那一天的到来,不抱任何信心。

“好,一言为定。可这个男的是怎么回事?”那貌似赵云的男子眸子里射出精光,直勾勾地瞪着姜维,面色不善。

“姜维,朋友,很不错吧。”马盈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

“既然如此,便请赐教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配不配得上盈妹!”那貌似赵云的男子提起亮银枪,枪尖斜挑,直指姜维,顿时寒芒四射。单看架势,倒是有几分赵云的影子,只是不知究竟得了几分精髓。

“正好手痒,求之不得。刚刚输了很不痛快的。”姜维嘴角微微上挑,一副轻松的样子。

“你下手轻点,别打坏了他们,他们老爹可饶不了你。”在一旁的马盈善意地提醒姜维,可又一次溅射到了那两名男子身上,造成了一万点暴击伤害……

“这回不用争了,我先来。”音落,那貌似赵云的男子挺枪便刺,出手果决,可是效果却似乎不敢恭维。

姜维觑见来路,随手一抓,便将亮银枪牢牢握进掌中。之后无论那男子如何挣脱,枪竿都动弹不得分毫。姜维见对手扯得猛,顺势一松手,那人便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

……

果然是废柴。

“大哥,不必丢人了……”那儒雅的男子劝完,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后会有期”便将身影匆匆埋没在马蹄践踏起的尘埃里。

望着二人的背影,姜维又一次问起:“这两人到底是?”

马盈还未开口,便已笑得合不拢嘴,像是在与姜维讲一个好玩的笑话:“他们是赵云的儿子,那个生的像他们父亲的是哥哥,叫做赵统;那个生的儒雅一些的是弟弟,叫做赵广。不过这两兄弟似乎一点都没继承父辈的武勇,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姜维小声嘀咕道:“你真是他们未过门的媳妇……?”

马盈长吁了一口气,徐徐道来:“是这样的。马赵两家世代交好,我的姑姑马云禄便是嫁给了赵云将军。后来他们想要亲上加亲,便提议要让赵云将军的儿子娶我为妻。原本我们是不能成亲的,不过我其实是马超将军的养女,并非亲生,所以才有了当日的议论。可我死活不肯,偷着跑了出来,去诸葛丞相那里大哭了一场。丞相便劝我出来走走,一是放松心情,二是刺探军情,三是延揽人才。没成想就碰到了你……”

“你不是住在西域的某个村子里吗?这回不用我戳穿,自己招了?”

“反正你也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可瞒的。再说我原本也没想瞒你,只不过来到魏国,总不能到处跟人家说自己是汉军大将马岱的侄女罢……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推想出来的。”

“第一,辱骂曹操,大逆不道;第二,你说过村里的成叔叔曾给你讲历史传奇故事,可西域哪有村庄,只有聚落;第三,在段谷时,你说见过比那里地势还险要的所在,不是蜀中又会是哪,蜀道之难,天下闻名;第四,姓马,武艺超群。当然,最终能肯定下来,靠的还是刚刚你去追赵云的举动,你何时见过兔子追着老虎跑的?尤其是你不仅平安归来,而且毫发无损,甚至连鬓发都未曾乱,一点汗渍都没有,必然是早便识得他。”

“你猜的没错,我是西凉马家的后人。我的父亲、叔父通通都是你的死仇,你还愿意……?”马盈没有勇气问出后面的话。

“不知道……”姜维也没有勇气回答。

第二十四章 良禽择木

“你真的相信,是马家害了你父亲?”马盈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疑问。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一个人若是钻进了牛角尖,便只会拼命往里钻,似乎周围一切的通路都已被阻塞,回头更是绝无可能。

“那件事太蹊跷了。怎么可能烧自己的据点和粮草,杀自己士卒的家眷,这太不合理。”马盈少见地转动了那近乎生锈的小脑袋,分析道。其实她已为这疑点,困扰了不知多少时日,冥思了不知多少昼夜。

“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姜维依然身处牛角之内。

“马遵?”马盈轻轻地道出了一个名字,可传入姜维的耳朵,却顷刻间坠入心里,沉甸甸的。姜维瞳孔猛地放大,面部肌肉也跳动了几下,嘴里喃喃道:“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不过何叔曾提到过,你的爹爹死于剑伤,而且还是从背后刺入的,对吗?”马盈紧锁着眉头,勉力回忆着姜维曾叙说过的儿时记忆里,似乎有着这样的细节。看到姜维微微点了点头,马盈方才谨慎地说出了可疑之处,“西凉士卒从不用剑,只用枪和刀。佩剑的只有我的父亲、叔父这种统帅。可若是他们出手,很快便会了断,怎会有那么多的伤疤痕,更不会也无需背后偷袭。”

姜维沉思了好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姑且算是有道理罢,那只好亲自去找你叔父问问了。”

“你还要去刺杀?”

“刺杀就算了,我不是你们二人联手的对手。”

“说的好像我一个人你就能对付了?”啪!马盈拍了姜维一掌,旋即投去一个凶巴巴的眼神,嗔道。半晌后,马盈望着远方,眨了眨眼睛,呢喃道:“你问不出什么的,他不想说的事决不会说的。”

“那他有什么喜好,酒?我带点去,喝多了便什么都会说了。”

“你想套近乎?没可能的,他总是冷冰冰的,不喜欢与人来往。”马盈回忆起那张谙熟的脸庞,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生的甚是好看,却极少笑,平时总是板着一副面孔,实在不令人亲切,但对自己的眷注却从来都是真的。

“那人有什么喜好的嘛?”马盈在心底悄悄地回想,却发觉不知是自己对他的关注不够,还是他原本便没什么嗜好,实在想不起来,只能讪讪地回道:“他有什么痴迷的,我还真是不清楚。可他从来不饮酒,我却是知道的。或者说,他原来是吃酒的,只是后来戒了。”

“那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总会有的。”

这时,马盈再望向姜维那对深邃如潭的眸子,却发现潭水的颜色由一片幽绿如墨转为清透见底,便知他已放下了心中的芥蒂,随即付之一个会心的浅笑,“那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回去,带我娘走。”姜维的微笑意味深长。

春风送暖,玉兰花开。似乎只一夜之间,天水郡便处处镌绣着春天的妩媚,播撒着春天的馨香。

春天,永远是最有希望的季节。

二人回到了上邽城,那个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看到姜维活着回来,马遵的表情别提有多丰富。他恨,这次又被姜维侥幸活了下来;他惊,连赵云的上万蜀军都未能结果了姜维的小命;可他仍要堆满假笑,装作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为姜维接风洗尘。

戴着面具生活,真的很辛苦。可这面具,却是人人要戴的。越是身居高位者,戴得种类愈多,戴得时间也愈久。

“辛苦了,姜校尉。”

“还好,多谢太守大人记挂。”

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问候。这两人实在不想与对方有过多言语上的交流,脸上满是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情。

“对了,我将令堂接到太守府里住了,就在后堂厢房,也安排了人服侍伺候着。你常不在家,她一个人太辛苦,所以便擅自做主,维儿不要见怪。”临别前,马遵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可恶!”姜维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底将马遵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拿人家母亲做人质,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脸皮当真是厚,“看来原先的打算要泡汤了,带不走家母,自己也就离不开上邽这座囚笼。”

姜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只得是愁颜不展地离开了太守府。可这次马盈听了太守的卑劣,却是不怒反笑,脸上挂满了藏不住的得意,夸口道:“嘿嘿。没什么可怕的,我有办法。”

姜维看着马盈一反常态的举动,陡然想起当日军议过后,马盈曾消失了几日,又联想到那时恰好马遵曾派他儿子前去长安求援,猛地醒悟道:“你不会……?”

“你以为我消失了好几日,是去偷懒的?”

“马昂?!”

“没想到你的小脑袋也有灵光的时候呀!”马盈学着姜维的口吻,打趣道,“再说马昂先是轻薄于本姑娘,又逼潘家兄弟伏击你我,早就该教训一下了。”

“他现今在哪?”

“放心吧,不会委屈着他,天天都有鱼汤喝呢。”

“何叔家?”

“嘻嘻,是在那。走吧,去提人质,一人换一人。”

“不急,不急。”姜维拦住马盈,来回踱了几步,旋即狡黠地一笑,徐徐说道:“既然马遵有了人质,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对我下手。况且他的宝贝儿子在我们手上,也算有了筹码。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马遵给我备了好几份大礼,是该还礼的时候了。咱们且等个三五日,再去。”

“哈哈哈。你动坏心眼的时候,最迷人。”

“……”

蜀汉建兴六年春二月(公元228年),诸葛亮派赵云为疑兵,出斜谷。自领大军七万,对外宣称十五万,缓行出祁山,取陇西。陇西之地上次会集如此多的军队,还是在马超之乱时,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喝惯了浊酒的守卒,哪里还提得动枪;捞惯了银子的官员,眼里只有“来之不易”的家产。以雷霆之势出击的蜀军,面对承平已久的曹魏边郡,恰如以石击卵般轻而易举。

唯一苦了的,只有百姓。不过好在,蜀军一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很大一部分陇西地区的百姓,盼蜀军如盼甘霖。

大军刚入魏境,便折向西行。那里的南安郡太守杨陵,早早便与蜀汉暗通款曲,如今闻得汉军北伐,未见一兵一卒,便举郡而降。蜀汉大军得以兵不血刃,取得南安。

下一个目标,便是天水!

诸葛亮命士卒绕南安郡治豲(音环)道县扎营,又命魏延、张苞、关兴等将领,率军封锁由南安进入天水的一切道路,广散轻骑警戒。所有出现在蜀军视野内的人,若是敌军,击杀或是俘虏;若是百姓,便“请”至城中或营中安歇。

如今的南安,好似一座牢笼,连一只鸟也绝难飞出去。

蜀军在谋划着兵不血刃夺取天水的计划,因此只能如此。

尽管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可在天水,依旧是一片春天的鸟语花香。马遵当然也知道,蜀兵总有一天会来,可他并不清楚战况,派出去的斥候早被蜀军击杀,甚或原本就没去。

一连几日,以往安坐于太守府后堂,赏鉴着燕瘦环肥的马遵,坐如针毡。他的心里,惶惶不安。身为一郡之主,理当据城死守,却又毫无信心;想要脚底抹油,尚要顾忌身份,当真是进退维谷。

姜维在天水,虽也如瞎子一般,可根据赵云军的动向,他推断出蜀军主力部不日即将入境,南安一天之内必然陷落,整军安抚三日,再由南安行军至天水,约需五六日。至多不过十余日后,便可至上邽。

这次绝不能放马遵跑了!

姜维回到军营,发布了讨寇校尉第一号军令,同时也是最后一号。他自营中挑选了一名机灵的士卒,冒充先行来天水复命的长安驻军,假传夏侯楙作为关中都督的第一号军令,同样也是最后一号,谎称夏侯楙的援军十日内便可抵达天水,同时转达了夏侯都督的死命令:十日内,务必守住天水郡!

马遵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他并不信任夏侯楙,可他信任镇守长安的驻军,绝不是自己手下的这群酒囊饭袋可比。他的小算盘拨弄得十分明了,能不逃还是尽量不要逃的好,因为一旦逃了,命或许是留住了,可眼下的官位和家当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两日,姜维频频往太守府跑,自告奋勇地申请前往前线,亲自部署守城事宜。马盈则是偶尔去找姜维,更多的时候,呆在何叔家。

在姜维的指挥下,所有的守卒,都一改往日的懒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备。原本的残垣断壁渐渐修整得厚实坚固,檑木、滚石、箭弩、粮草都已备好,士卒也按着兵种和专长各司其职。信心在守卒之间逐渐蔓延,他们已然相信,在姜维的指挥下,天水城固若金汤。

姜维的反常,终究还是引起了素来谨慎的马遵的猜疑。毕竟自己几次陷害,姜维竟连还击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承受,如今倒还帮自己守起城来,实在太过蹊跷。可转念又一想,姜维或许只是投鼠忌器,毕竟姜母还在太守府的后堂厢房里被“服侍伺候”着。况且他也的确忌惮,一旦长安援军至此,发现天水没有任何守城部署,夏侯都督盛怒之下,自己的官帽是否保得住,可就难说了。因此马遵目前只能暂且信赖姜维,是真心实意地帮衬自己,倘使不是,也有姜母这张底牌来制衡,不怕后者整出什么幺蛾子。

第三日一早,盘算着蜀军差不多应该已经夺下了南安,而天水的守城部署也进入尾声,假传的夏侯楙军令似乎已令马遵深信不疑,不敢轻易违逆,姜维彻底松了一口气。如今马遵就是再想弃城逃命,也是骑虎难下。

瓮中捉鳖。瓮和鳖,姜维都已备好了,只等钓叟前来。

是时候摊牌了。

姜维与马遵的彻底决裂,来的稍晚了些,确是终究会来的。姜维没有细数马遵罪状,也没有问及当年丧父之仇是否与之有关;而马遵也没有怪罪姜维当街殴打他的儿子和叛国投敌行径。两人之间还是像往常那样,不想多说一句话。

最终,还是重达两百多斤的马昂更值钱一些,用他一人便换取了姜母并校尉营数百的军士。

姜维与众人,向着蜀军所在的南安郡急行军。

而在那里,春天的玉兰花,开的更盛。

第二十五章 初见丞相

将大部队并姜母托付给潘文,姜维与马盈快马加鞭地赶往南安。姜维想要送上份见面礼,去迟了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只三日,便赶至豲道县。

“是你自己闯进去,还是我去通报一声。”

“……”姜维不知马盈为何会有闯进去这种提议,挠了挠头,“初来乍到,还是收敛些好。”

马盈进营后,便似石沉入海,杳无消息。

营门处,依旧挺立着两面金色锦旗,上书“兴复汉室”、“克复中原”,随风摇曳。

整整一个时辰,军营内操练之声此起彼落,巡营士卒来往穿梭,却始终无一人出来,和姜维搭上一句话。姜维便如旗杆一般插在营外,与那两面金色锦旗遥相呼应,望着这座前所未见的浩荡军寨,视线渐趋模糊。

“看来此处也非容人之处……”姜维望着那锦旗在风中翩舞,越来越觉得它们是在嘲弄自己,“难道自己这一身本事,还会就此埋没一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嘴角挂着轻蔑的笑,潇洒地转身,决然地迈出脚步,可刚踏出两步,却又心有不甘的回头,心里满是憋屈,还有一丝不舍。

如果就此一走了之,那与战场上的逃兵有何区别?更何况,马盈还在那里。

日头已由东方,徐徐移至头顶。虽说初春阳光,温暖和煦,不似酷暑时那般毒辣,可不知是因为炙热还是焦虑,汗水沿着姜维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不住地滑落。

“果然,是自己想的太过美满了。自己不过是天水郡中,一个籍籍无名的上计掾,任校尉也才数月,并无尺寸之功,又怎会一来便得到蜀军的器重。”站得久了,姜维双膝渐渐传来麻木之感,可灵台却愈渐清明,“或许自己眼中的自己,比自己高得太多了。”

姜维不再抱怨,也不再自命不凡,逐渐心如止水,立在营外静候。

就在此时,军营寨门大开。军营之中,十余人的簇拥下,一人头戴纶巾,身披素白鹤氅,手执羽扇,疾步走了出来。

姜维远远地瞥了一眼,便知是大汉丞相诸葛亮。这身装束,早在陇西民间流传开来,便是三岁孩童,见了面前这人,也是识得的。

见诸葛亮亲率众将出迎,方才一切的委屈郁闷,霎时烟消云散。在魏国,想要求见曹真、陈群等人,是何等样的不易,邓艾深有体会,姜维同样有所目睹。然而刚一到汉营,便能得到大汉丞相的亲自接待,这是方才孤立于风沙中的姜维,做梦都不敢想的。他不禁心窝一酸,竟有泪水欲夺眶而出。

“降将姜维愧拜大汉丞相。”姜维纳头便拜,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便被一双纤细却又遒劲的手,扶了起来。

“无须多礼,我在蜀中便曾听闻天水幼麒之名。又收到子龙将军来信,说你武艺精湛。马盈那女娃子更是把你捧上了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丞相谬赞了。”姜维低下头,谦逊回道,却拿余光瞟向诸葛亮身后的众文武,果然见到了正笑嘻嘻地瞅着自己的马盈。

“我听马盈说,你想做大将军?”诸葛亮语气平和,柔声问道。

姜维还未及回答,便听到蜀军众文武中,有两三声冷哼传来,瞬间羞的面红耳赤,赶忙回道:“小子年少轻狂,丞相勿怪。”

“年轻人,有凌云之志是好的,可这双脚总归是要踩在这泥土地上的。方才只是个小小的试探,请勿见怪。”所谓试探,自然指的是方才诸葛亮得了马盈通报,却刻意迁延不出,以观姜维心志。

正所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是潦倒之时受不得半点委屈,来日振翅翱翔,又能飞的多高呢?

姜维也是聪颖玲珑之人,即便诸葛亮不点明,又怎会不理解对方的一番苦心,忙道:“不敢。方才只在旷野中站了半日,便已获益良多。若能侍奉左右,早晚恭临教诲,维之幸也!”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姜维心里也不是全无芥蒂。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初来乍到,便被诸葛亮这个猎人当做猎鹰来熬,难免有几分怨气。不过好在,猎人肯熬,至少证明自己在他的眼里,算是只雄鹰。从来没有猎人会去熬一只家雀……

“呵!这话说的可真漂亮。”

“哼!有杨仪这个马屁精还不够,又来一个。”

“此等谄媚之人也配丞相亲自出营相请?”

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传入姜维的耳朵里,甚是刺耳。他心中明白,自己在汉营中的发端,绝不会顺风顺水。

“那你认为,要做大将军,最重要的是什么?”诸葛亮毫不理会众将的议论,依旧是语气和缓的问道。

姜维低头沉思了一会,方才谨慎地答道:“大将军总领一国军事,不是姜维所能触及的,只能姑妄猜测。窃以为通兵法,懂谋略,善治军,明战阵,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农桑、食货、人情、政论,不所不知,无所不晓,方能成为大将军。”

“你说的这些的确不可或缺。”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对姜维的回答表示了首肯,“可我认为要成为将军,尤其是大将军,最重要的是心!一颗坚韧之心,无畏之心,包容之心,担当之心,执念之心!没有这颗心,再多的才华,到了真正的战场,面临真正的生死存亡,全无半点用处。”

心?

姜维从没探究过自己的心,他往往更注重他人对待自己的心,而非自己的本心,“丞相所言,振聋发聩!令维大开眼界。”这一次,众将并没再发出嘲讽之声,而是细细品味着这一席话语。只是不知马谡有否听到心里去。

周遭一片寂静。

“走吧,进营去瞧瞧。”说着,诸葛亮牵起姜维的手,引他进了汉营。

姜维被这双手领着,似乎有些不会走路了。上次被人领着,还是自己的父亲,那时尚在蹒跚学步,恍然已过去了十多年。

入得军营,姜维四处张望,好奇的像个新降生的婴孩。

他从没见过如此宏壮的军营,或者说做了足足三年上计掾的他压根便没怎么见过军营。天水郡的军营他倒是见过,那里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闹市酒肆。

整座营寨,扎于豲道县城东,背城傍水,扼出城东向之咽喉,地理位置绝佳。

营寨内,军帐高耸,根基牢靠,用以固定的木桩粗如古树,麻绳壮似臂膊。颇有一股任尔暴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营寨内的布置也是整整有法。每三处军帐之间,互成掎角之势,一帐遇事,其余二帐可迅速援护。而整座营寨,又是由无数类似的三角,按五行八卦之学推演列置。若遇敌军袭营,但凡稍稍路痴的兵将,难免迷失了路径。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温煦的阳光下,营中的兵刃却泛着彻骨的寒光。汉军士卒也是个个眼泛精光,步伐矫健,动作划一。诸葛亮领着众人来往走动,巡营士卒见了,只是简单行个军礼,便即目不斜视地继续着各自的任务。

诸葛亮治军,果然名不虚传!姜维越走,心中越加敬服。

他寻得个机会,悄声问道:“敢问丞相刚刚所说,在蜀中便曾听说过小子的名姓,是客套话还是……?”

“当然是确有其事,天水幼麟之名,我在蜀中便已有所耳闻。你有所不知,为了此次北伐,我所付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别说是你,便是令堂、马遵,甚至马昂、梁绪、尹赏等人的名姓、出身、经历、喜好,我也全都了若指掌。还有你与马昂、马遵之间的恩怨,前因后果我也一清二楚。”诸葛亮摇着羽扇,微笑着说出这些为北伐所做的周密筹备,像是闲话家常般平常。

姜维的心里流过了一股暖流。那是久处陇西贫寒之地的他,所不曾感受过的。

入得中军大帐,诸葛亮引着姜维与一众文武认识。

整座军帐中的文武官员,约莫有二三十人,而姜维目前所认识的,唯有马盈一人而已。只是当诸葛亮介绍到马岱时,姜维的眸子里掠过了一丝寒芒。显然,他虽已开始动摇,但显然并未完全相信当年的血案与西凉马家无关。

紧接着,诸葛亮便宣布任姜维为丞相府参军。

参军,又是参军。可这次,姜维激动的眼眶泛起泪花,身子也不住地颤栗。参丞相府军事,与参天水郡军事,犹如天地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众将一片哗然……

“丞相也太抬举这小子了!”

“他有何德何能,刚来便能任参军!我可是当了多年的县令、太守,方才入得丞相府,得了参军一职。”

“若是没有真才实学,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吧。”

“你们还是少说两句吧。丞相的眼光,一向准的很。”

这些人的反应,并不难理解。一个降将,无半点功绩,又无声名在外,只凭赵云与马盈的颜面,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姜维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只在心里悄悄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尽快立些功劳,让这群人另眼相看。

今日的军议只有一个议题——夺取天水。

其实就此议题,众人已商议过数次,初步的战术也已敲定。只是如今姜维来投,身为天水人,或许另有良谋,故才有此军议。

诸葛亮率先发问:“姜维,你自幼便在天水长大。对于取天水,可有何良策?”

“丞相,维只消一人一骑,包管马遵束手来降。”话刚说出口,姜维便后悔了。或许是初入汉营,便颇为诸葛亮赏识,让其有些飘飘然;又或许是立功心切,急于证明自我,因而略显急躁,总之他绝不该用此等口吻献言献策。

只因这话在众将听来,既是狂言,又是讽刺。魏延原本提议自领三千兵马强攻,一日内可破城;马谡先前也曾献计,派人携南安太守兵符印信,并亲笔书信为凭证前往天水求援,诈马遵来救南安,待其出城,伺机攻取。

可与姜维所言相比,魏延的攻城之策,伤亡在所难免,只能算作下策;马谡之计,虽设计巧妙,但终归免不了战场拼杀,最多只能算作中策。而姜维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果然,马谡目光阴翳,涨红着脸向前斜跨一步出列。他身披一件浅墨色鹤氅,手里也握着一柄羽扇,颌下蓄尺许长的美须,容颜清秀俊朗,看上去颇有几分诸葛亮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虽外形神似,却失了潇洒风流的气韵。

“大言不惭!你是想单凭一张嘴去劝降?”马谡拿羽扇指着姜维,声音尖锐地质疑道。

姜维正想厉色反驳,却听到一旁的马盈悄悄递来句话:“这人就是马谡,算是丞相的学生,很受器重。”霎时便将脾气按下,心想既是丞相的学生,自然须留三分薄面。

姜维犹豫了一会,方才答道:“正是……”

“你刚刚叛国来降,马遵怎么可能听你的,去了不是白白送死?”马谡语调回复了往日的平缓,只是在叛国来降四个字上,加了重音,仿佛在提醒着初来乍到的姜维,牢记自己的身份。

姜维当然能听得出马谡话里有话,当下不再客气,厉声驳斥道:“你根本不了解马遵!他是那种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一切都重的人。若是为了活命,莫说我曾打过他的儿子,即便是杀了,他表面上也不会见怪。”

的确,比起姜维,马谡对马遵了解自然差得远。他的谋划只是纸上推算出的,与实际却可能相差甚远。可他不愿就此罢休,捋了捋颌下美须,略一沉思,和颜劝道:“你初来汉营,又是丞相看重的人,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怎能让你去孤身犯险,以性命做赌注。还是依原先之策,派人诱马遵出城的好。”马谡这几句话说的颇为精巧,表面上看,是关照新人,呵护姜维,不想姜维前去冒险,可真实的心思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马参军,你的计策着实很精妙,也深得兵法之道。可是……”

姜维未讲完,便感觉身后有人在不断地拽着自己的绿袍。扭头看去,一个四方脸庞,目光如炬,处处给人一种成熟稳重之感的汉子正朝自己笨拙地挤眉弄眼,那画面着实有些违和。

第二十六章 单刀赴会

得到了暗示,或许应该叫做明示,姜维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似乎有些多言了,便赶紧噤口不语,对这个面相纯良的汉子心生几分感激之念。

姜维细一回想,便记起这人似乎叫做王平,初入帐时,诸葛丞相曾经介绍过,可又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粗疏的记着名字。

众人静静地等待着诸葛亮的裁决。

诸葛亮则是摇着羽扇,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心里暗作盘算。说实话,他更倾向于姜维,因为说起对天水、对马遵的了解,没有人比姜维更有发言权。姜维既然有信心能劝降马遵,怕是不会有错。可诸葛亮又不想让姜维去冒险,毕竟他早便知晓马遵与姜维之间的恩怨,况且姜维又是刚刚叛国来降,孤身一人前去做说客,实在风险太大。他不允许自己看中的人才,以性命为赌注,去换取一座本就是唾手可得的边陲小城。

诸葛一生唯谨慎。

犹豫再三,诸葛亮还是采纳了马谡的主张。

天水郡是一潭泥淖,刁民徙来,迅即学会乖顺;清官迁来,迅

即学会捞钱;勇士调来,迅即学会逃窜。

越肮脏的地方,越容易见到人性的阴暗面,那些在花团锦簇的繁华世界里,掩藏在面具下的血淋淋的真实。

马谡精挑细选派去的“求援使者”,沉入这汪泥潭中,果然连一朵水花都不曾激起,便坠入了池底。

这几日,马谡的脸上阴云密布。时间每过去一日,意味着他的谋策便多了一分失算的可能。

蜀汉大军早已开拔至伏击点,此处位于天水援军驰赴南安的必经之径上,山林繁茂,野草横生。汉军已张开了大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可足足蹲守了三日,除了几只狡兔调皮地探出身形,速即回窟,便是有几只惊鸟,啼鸣地窜上蓝天。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马谡的算盘终究如姜维所断言的那样落了空。以马遵那审慎的个性,想中这调虎离山之计,着实太难。更何况,即便马遵信了所谓使者“南安告急”的忽悠,又何尝有胆量前去;即便马遵破天荒地鼓起了勇气,可派一群羊去救被狼群包围的另一群羊,是嫌羊太多了草不够吃,还是想把狼撑死……其实马遵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再等个三五日,待夏侯楙的援军到来,天水郡完好无损地插着曹魏的大旗,便算是出色的完成了使命。至于周边各郡的死活,他连天水的死活都选择不了,又哪有闲情去管?

近几日,马谡在军议上的言语也比以往少了不少。倒是魏延依旧积极地鼓动诸葛亮,派他前去强攻。可诸葛亮像过往一样,摇着羽扇,面带微笑地予以拒绝。

姜维的机缘终究还是来了。诸葛亮采纳了他的建言,派他前去做说客,劝降马遵。

诸葛亮在赌,他在赌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姜维,也在赌姜维的眼光没有看错马遵。

姜维也在赌。他在赌马遵是想活,还是要拉上自己一起陪葬。他的胜算很大,因为没有人不想活着。

其实姜维并不想赌,甚至有些惧怕。可是不赌,是生来富贵的士族豪强们的特权,亦或甘于平庸的人自我麻醉的托词,对于姜维这样一个有野心的寒门子弟来说,赌是生存的法则,也是基本的技能。

姜维卸下戎装,只着一身单衣,外罩上那件穿了不知有多久的绿袍。上次被赵云刺伤的裂痕,已被姜母缝补完好。原本姜维是想厚着脸皮去麻烦马盈的,可马盈连穿针都不会,又怎会针线活……

他没带任何兵刃,只带了一张嘴巴,一根舌头。

枣红色的劣马跑得并不快,尽管姜维已竭力地驱使,却依然步履蹒跚地踱向上邽。它似乎在畏惧,畏惧着接下来劝降别人变作自投罗网。或许在它的印象里,上次这个穿绿袍的家伙骑在自己身上时,便是去自投罗网的,还差点害死了自己。

来到上邽城下,抬眼望去,城楼上还是如初遇马盈时那样,稀稀疏疏地杵着几个东倒西歪、面色潮红的士卒,竭力争着惺忪的睡眼,似乎尚在梦中。这伙人如今的状态与几天前姜维指挥备战时简直全然换了一副模样,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批戍卒。可事实上,他们已在这座城墙上,站了小半辈子。

这些戍卒可以指着苍天发誓,看到姜维的那一刻,他们的心里决然没有看到叛国奸贼时应有的痛恨。对于他们来说,是蜀国人还是魏国人,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天水人,有口饭吃就好。

甚至他们还在心底偷偷地钦敬姜维的胆识,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怎样能得到,还勇于去追逐。他们有时也想逃,逃离这座牢笼,可他们已对这座牢笼产生了依赖,像是酒鬼对于佳酿一般的依赖。

姜维只要戍卒捎了四个字给马遵:“想活,见我。”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城门便嘎吱嘎吱的敞开了。

上邽城。太守府。

故地重游,心境却是完全不同的。原先的太守府,是姜维所能触摸到的天极,可现在的这里,真真切切地被他踩在了脚下。

马遵不是一个蠢笨的人,身居二千石高位的人,又怎会蠢笨。他早已知晓姜维此行必是来做说客的,可他还是忌惮姜维的武艺三分。

太守府的二堂,上次挤满如此多的人,还是那次军议。

议事厅外,侍卫们绷直着身子,列于道路两侧。他们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柄柄明晃晃的刀戟,警惕地盯着二堂的角门。刀戟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冷芒,映在侍卫们的脸上,更显表情僵化。那副样子看上去不像是鲜活的人,反倒像是陪葬坑中的陶俑武士。

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可不就是来陪葬的吗?

姜维面带着从容的微笑,突兀地出现在侍卫们的视野里,又随着侍卫们视线的移动,自两列森寒的刀戟中间,缓缓步入议事厅。

议事厅内,虽比厅外的庭院促狭,却摆布着更多的侍卫。马遵的谨慎由此可见一斑。

姜维正准备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打个招呼,视线投过去,却看到马遵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过往常常堆着的那种假笑,代之以一种阴狠和冷漠。姜维略一犹疑,还未张口,便听到马遵大喝一声:“来人!将叛徒姜维给我绑起来。”这一句用力之猛,直震得两颊上的赘肉都抖个不停。

姜维平摊双手,任由碗口粗的麻绳,一圈圈地将身体缠绕,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嬉皮笑脸,还不时跟身边的侍卫高声打趣。

“你们用的是哪里的麻绳?记得一定要选用南方的黄麻,这样制出的绳子才有韧劲,又结实。”

“你这个地方绑的不对啊!应该在胸前交叉一道,再在背后打结。”

“捆紧一点,捆紧一点,左肩这里不够紧,我可是很容易挣脱的。”

姜维一反常态的轻松,搞得侍卫们一头雾水。原本干得甚是顺手的活也像是突然不会干了,绑起来慢吞吞的。甚至还有几个侍卫,被姜维逗得笑出了声。

马遵看着如此轻松的姜维,却是轻松不起来,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气喘呼呼地缓了半晌后,怒喝一声:“放肆!死到临头,还在此故弄玄虚!”

没成想,姜维比他的嗓门还要大:“马遵!你这绳子不够粗,也不够长!最好去换一根!”声音之大,震得身边的侍卫,耳朵嗡嗡响个不停。

马遵也被这一声怒吼惊得半晌方才回过神。他没想到自己为姜维精心预备的下马威,却被对方搞成了耍猴戏,心中不禁大怒,问道:“你是被吓傻了?如今还有心情研究绳子?”

姜维阔了阔臂膀,做出一副试探绳子束得紧不紧的样子,笑道:“当然,现在这绳子是用来捆我的没错,可说不得一会就要用来捆你。以你这身材,这绳子自然不够粗,更不够长咯。”

“你少在此危言耸听!如今你是自身难保,还想要捆我?”马遵红着脸吼道。

“我当然做不到。不过承蒙太守大人一贯地抬爱,终于将我逼出了天水。沾你的光,不才如今刚刚升任大汉丞相府参军。这次便是诸葛丞相派我来的。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自会有人来捆你。”姜维语气平淡,微笑着说道。

“夏侯都督的援军不日便来。天水城虽小,要想攻下来,也绝非易事。”马遵这几句话说的还算中气十足,原来是仗着长安援军的势。

可姜维听了,却忍不住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马太守,您还信呢?那都是蒙你的!那天那个号称长安来的,夏侯楙帐前传令兵,是我手下的一个叫六子的小卒假扮的,他说的话你也当真?以夏侯楙的个性,怎么可能派出一兵一卒?再说梁绪到底去没去长安求援,恐怕都不好说。”

马遵听完,半晌未动,如同凝固了一般。过了好一会,他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马太守,请移步后堂一叙。”姜维目露凶光,话虽说的客气,可却像是在威逼,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后堂。

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姜维在这里总能感觉到春意。佳木青葱,奇花烂漫,无论外面再是怎样的血雨腥风,这里从来都是和风熏柳,花香醉人。

这样一座庭院,谁不流连忘返?可是却没人知道它是何年何月由何人始建,马遵也只是众多为其添砖加瓦的太守之中,出手最阔绰的一个罢了。

它从来没有自己的姓氏。今天还姓马,明天或许便会姓姜。

姜维不等马遵谦让,推门闯进了正厅。以往他都是小心地恭立于门外,劳烦那个呆萌可爱的侍童通传消息,得到批准后,方才进入的。

一入正厅,姜维便去上首坐了,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脸上挂着烂漫无邪的微笑。

马遵虽怒,却只能悻悻地端坐于下首。

姜维坐在以往马遵常坐的桌案后,体验了一把做太守的快感。他慢条斯理地说服着马遵,将投诚之后的好处,和顽抗之后的后果,条分缕析,一步步诱引着马遵顺从自己的内心,屈服于自己的求生欲。

“南安郡已降,南安太守仍是南安太守,天水郡降了,府君仍旧还是天水太守。只不过是天水郡从姓曹,改作了姓刘。”

“诸葛亮丞相进城,从来秋毫无犯,与军队一起驻扎在城外。你这里,他连来都不会来。而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还是你的。”

“这城是我负责部署防御的,哪里的城墙最疏松,哪里的防御最薄弱,天水守卒平日每天嬉闹游乐,我可能比你还清楚。莫说大汉天兵此次共计十五万,便是只给我三千人马,一天之内,便可破城。”

“识时务者为俊杰,府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的。”

“我……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听着姜维将利弊娓娓道来,马遵神色渐渐放松了下来,只剩最后一点顾虑。

“你只有相信我这一条路可走。”姜维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卷简册,微笑着说道,“这是丞相亲笔所书除书,你可暂代汉天水太守一职。至于后续事宜,只有上奏圣上之后,方能定夺。”

“我答应了!”马遵伸出颤抖的手,便欲拿除书。

“跪下接丞相令。”姜维站在马遵对面,脸对着脸,静静地看着马遵,声音冷漠。

“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鱼死网破!”马遵恶狠狠地瞪着姜维。

姜维瞬间露出一个更为狰狞的面孔,向前一步,将自己的脸庞紧紧贴向后者,中间只隔了一尺距离,低沉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有舍掉性命的觉悟吗!”由于身高的差距,姜维此时相当于俯视着马遵,而那对黑洞洞的眸子像是要将马遵吞噬。

马遵战栗着,跪在了地上。

姜维的脸上,又爬上了微笑。

第二十七章 曹魏应变

白鹭迈着高贵的脚步,在河滩的泥沙中寻着贝蚌果腹。纯洁无暇的天鹅用红掌拨弄着绿波,浮游于浑浊的河面。水中的鸳鸯成双成对,望着天上的鸿雁,享受着世人钦羡的目光。

每到阳春三月,洛水旁便会叽叽喳喳地聚集起形形色色的鸟儿,即便是常年在河边讨生活的渔民也有好些叫不上名。

繁华之世必有繁华之地,繁华之地必有繁华之景。洛阳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有鸟儿的地方,总会有纷争。身强体壮的,自然可以获得最完美的栖息地。而天生瘦弱的,只能瑟缩在角落,捡一杯残羹剩饭。

自然界就是这样的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没成想,人世间的倾轧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朝堂,尤其是在洛阳。

当年,曹植便是看着东流的洛水,踏上了东返封地甄城[关于甄城还是甄城,便不加以讨论了。至于《洛神赋》是不是为其嫂甄姬所作,也不加以讨论了。]的落寞之旅。那是他的亲生哥哥曹丕,为他专门挑选的“养老”之地。

河水不会逆流,人生同样不会逆转。

曹植只能将自己的愁思,赋予洛神听。

可神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对着你微笑;当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却又总是寻觅不到。

公元228年,蜀汉北伐之势,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这一年,魏武帝曹操已故去了整整八年,魏文帝曹丕也于一年多前病逝,刚刚继位的曹叡,还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这一年,曹丕留下的顾命大臣中,陈群58岁,曹休53岁,司马懿49岁,曹真48岁。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历史的天平会向哪边倾斜,神明的眷顾又会让谁的阳寿更长一些。

可他们都知道兵权的重要,谁有了兵权,谁就拥有了话语权。

目前来看,曹魏的兵权握在曹家人自己手中。曹休任大司马,都督扬州诸军事,手握雄兵十万,镇守东南抵御孙权;曹真任大将军,坐镇京师,执掌禁军,统理一国军务。而此时的司马懿官位只是骠骑将军,加都督荆州诸军事,统军八万,隔江与陆逊遥相对峙。

不过,曹休与曹真二兄弟始终不敢忘怀,那一年昏暗的寝宫中,弥留之际的曹丕对他们二人的谆谆重托:“先皇私下里曾对朕说过‘司马懿鹰视狼顾,有不臣之心。善用之,为社稷之福;兵权久付,必为国家大祸。’此言朕始终谨记,须臾不敢妄。朕百年之后,卿等务须时时留心,处处留意,勿使兵权旁落!”

可司马懿恰恰是个极会隐忍的人。他就如蛰伏待机的毒蛇一般,从不露出獠牙,一旦出击,便会是致命的。

于是,在皇帝的眼里,司马懿是股肱老臣;在同僚的眼中,司马懿是社稷良臣;只有在曹休与曹真的眼里,司马懿才是个危险的虎狼之臣。

有时候,连他们都在怀疑,是不是弥留之际的曹丕记错了曹操的原话,因为他们从来没看见那颗不臣之心。他们看到的司马懿,似乎永远处在一片迷雾里,让人摸得到,却看不清。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紧紧地盯着司马懿,不敢试作儿戏。可是越盯,他们越发现这人似乎有着天佑,算无遗策,攻无不胜。

今年正月,司马懿又在自己的军功薄上添上了浓重的一笔。自正月初六日大军自宛城出发,至正月二十五回到宛城,不到二十日,他率军千里奔袭,大破上庸叛贼孟达。本已隆盛的威望,自然节节攀升。

反观自己,虽身居大司马、大将军的高位,可却鲜有战功。尤其是曹真,除去任雍、凉都督时曾欺负过驱赶着牛羊,手无寸铁的胡人,便很少有独自率领兵团作战的经历和经验了。

何况,司马懿的出身也是曹真、曹休所比不了的。他们虽姓曹,却是曹操养子,况且曹操本身的出身便不高——阉宦之后。而司马懿出身河内司马氏,是枝繁叶茂的名门望族,又与曹魏政权颇为倚赖的颍川荀氏、颍川陈氏、颍川钟氏等士族交好。他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利益休戚与共,既是曹魏政权的筋骨脉络,又是埋藏在这庞大身躯中的一颗肿瘤。

而那些由曹操提拔的寒门武人之家,正逐渐凋零。张辽、乐进、于禁、徐晃,五子良将,已亡其四。而其后辈子孙,尚不足以挑起大梁。

更有甚者,如今九品中正制这一选官制度早已深入人心,世家大族的势力也会随之进一步膨胀。

这一切,都令曹休与曹真夙夜忧思,如坐针毡。

近几日,曹真愁眉不展,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心里清楚,论才华和能耐,他比不上司马懿。可曹家的担子如今压在他身上,也只能压在他身上,他必须承受这一切。

赵云军的动向,已在掌握;天水失陷的消息,也已传来。蜀国兵分两路入寇,气焰正盛。曹真决定要在朝议上向皇帝主动申请任统帅,前去御敌。可哥哥曹休尚在扬州,自己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掰作两人用。抵挡一路蜀军的同时,另一路却如何是好,令他头痛不已。毕竟对手是赵云和诸葛亮,他扫视了一圈魏国的将领,能与他们抗衡的人,都纷纷亡故,不禁心下唏嘘。凑巧陛下又在此时将司马懿召回京城,参加本次朝议,难道另一路兵马,又要靠司马懿去挡?

直到张郃来访,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为商定如何退敌举行的朝议,依照往常惯例,开始于寅卯之交(早7时),与蜀汉的早朝卯时三刻便要入朝相比,实在是人性化不少,这是十分天下有其七的大国自信。

龙椅上端坐着皇帝曹叡,眉目如画,面容清秀,虽已二十有四,看上去仍有几分青涩。

与蜀汉那位惜字如金的后主刘禅相比,曹叡的话显得特别多。这或许与他年少时的经历不无关系。

曹叡的生母甄氏(甄姬)晚年被冷落,心生怨愤,因言获罪,被曹丕赐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的父亲赐死,却又无能为力的曹叡,后来又不得不认郭皇后为母,早晚恭谨侍奉,内心难免愤愤不平。因而年少时一直性格淡漠,不喜言辞。

如今,父亲终于一命呜呼,可以大口呼吸的感觉别提有多痛快。曹叡似乎也敞开了心扉,话也随之多了起来。

朝议刚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问道:“蜀寇入侵的消息,诸位爱卿应当已有耳闻。今次朝议,便是召集大家商讨退敌之策。你们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有所顾虑。大将军,便由你先来介绍下目前的战况罢。”

曹真答道:“蜀寇此次兵分两路,一路由诸葛亮统帅,出祁山,现已夺占南安、天水两郡,下一步的动向尚不明朗;另一路由赵云统领,出斜谷,意欲取郿县,如今尚在进军途中。”

“两路兵马,兵力如何?”

“蜀汉全国兵力,不过十余万。诸葛亮一路,既是主力,约莫七八万,赵云这一路,大概一万左右。”

“好。那么此次谁人愿替朕分忧?”

曹真刚想自告奋勇,可还未出口,便有一道声音抢先响起:“陛下,臣举一人,可退蜀兵,未知圣意准否?”出声之人,正是太傅钟繇,出自颍川钟氏!

“卿是元老重臣,所荐之人,定然能够不负众望。”曹叡着急道,“到底是谁便快说吧,不要卖关子了。”

钟繇答道:“骠骑将军司马懿。”

司马懿这三字一出口,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群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之音不绝于耳,而其中支持者则占了十之七八。钟繇之后,王朗、华歆等老臣也站出来附和。选司马懿任统帅,一时众望所归。

司马懿听着众人的议论,后背冷汗涔涔。他低着头,不发一语,拿余光偷瞟着曹叡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捧人也没有这么捧得,殊不知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老话总是不会错的。

曹真见局面一面倒的偏向司马懿,心里更是焦急,赶忙奏道:“骠骑将军正月刚刚率军千里平叛,一路车马劳顿,此次还是歇息将养身体为好。何况蜀寇入侵,陆逊那边也会蠢蠢欲动,趁火打劫,尚需司马大人前去宛城坐镇。”

司马懿闻言,跪伏于地,带着些许哭腔嘶吼道:“为国尽忠,替主分忧,怎避辛劳!陛下但有所驱,臣万死不辞!”

又给了司马懿表忠心的机会……

曹真心中不爽,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地质问道:“为国尽忠,替主分忧者,在大人的眼里,难道只有你一人?”这话虽说的平淡,可却将司马懿置于了群臣的对立面,叫后者如何敢应。

司马懿连忙否认道:“不敢。今日殿中的诸位同僚,都是忠君体国之人,我尚需时时向诸君请教。”随即转向曹叡所在的方位,话锋一转,奏道:“陛下,大将军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定能大破蜀军,替陛下分忧。臣愿意以全家性命为之作保!”

曹真看到司马懿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内心一阵恶心,可又为他知进退,明得失,力荐自己做都督而感到一丝快慰。

曹叡担忧道:“只是对方两路兵马,恐怕大将军鞭长莫及。”这担忧当然不无道理,面对两路蜀军,曹真一人的确不足够。而且他的内心还的确是对曹真有所顾虑,相对来说,他更信赖司马懿。

正当曹叡踌躇不决之际,一个略有些苍老,却掷地有声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臣虽不才,愿取诸葛小儿首级,献于阶下!”

曹叡看去,出声的原来是张郃。此时的张郃已年愈六旬,脸颊瘦削,须发皆白,却仍目光如电,颇有神采。

张郃的豪言壮语,实是鼓舞人心,可曹叡听了却是不发一言,心里显是有些忐忑。他听说过张郃的战绩,与夏侯渊同守汉中,百战百败,一路丢盔卸甲,逃回了长安。

如今并非儿戏之时,此战一旦有失,潼关以西,包括长安在内,便不复为大魏之土了,不能不谨慎对待。

张郃见皇帝有所迟疑,又奏道:“臣愿立军令状,不胜,则自戕以谢罪!”声音在大殿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曹叡仿佛也受到了张郃的感染,热血上涌,大声道:“壮哉!卿真乃国之栋梁!你且放心前去,朕当亲率大军坐镇长安,为卿后援。”他毕竟他还是个二十余岁的热血青年。

见此情形,司马懿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他还是向曹叡献策,遣人从小路入羌中求援,馈之钱财,使羌人起兵袭蜀军之后,两面夹击,配合曹军的行动。曹叡自然欣然采纳。

司马懿很清楚自己此时的位置。不作为,是怠政;做的多了,是有野心。此次朝议,向陛下表过忠心,已然足够了。不能处处抢了他人风头,总还是要给其他人一个舞台,去用胜利展示他们的风采,缓解自己的压力,或是通过他们失败,衬托自己的能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韬光养晦正是司马懿的绝技。

用一个字来形容,那便是——苟。

最终,曹叡还是选择了曹真与张郃。

至于谁去迎击偏师,谁去击敌主力,这样严肃的一个问题,因为曹真与张郃二人争执不下,最终是由抓阄决定的……

而至于曹叡御驾亲征,坐镇长安之事,包括太后在内,均无人反对。大家清楚,一旦丢了长安,洛阳便不会远了,所以皇帝究竟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坐镇,对于帝国的命运来说,并没什么区别。

曹魏的应变,足够迅速。

夏侯楙已然拍拍屁股滚蛋回家,未来的日子,他注定与刀兵无缘,倒是可以专心经营家业,蓄养歌妓。

十日之后,曹叡已率大军前往长安坐镇,曹真也已与赵云接触。

而张郃,正奔着街亭急行军……

第二十八章 白马非马

正当曹魏迅速作出应变,火速驰援前线之际,前方的战事也在向着越发不利于曹魏的局面发展。继天水郡之后,安定郡也举郡叛魏,短短一月之内,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已失,形势岌岌可危。

蜀汉北伐的形势则是一片大好。除去兵不血刃拿下的三郡,陇西郡与广魏郡的态度也比较暧昧,好似是在观望。这两郡的太守,估计早已命人缝制好了白旗,一旦形势不利,立马举旗保命。

姜维孤身一人独闯天水,说得马遵来降的事迹不胫而走,已在蜀军士卒之间流传开来。人们都在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年轻人,有如此的胆魄和智识。

姜维内心自然也是春风得意,自己在蜀营总算也有了些知名度。近日来他一直呆在营帐里,脸上时常挂着痴痴地笑容,如同思春一般等待着,期盼着有人主动前来拜访,搭起友谊的小桥梁。

可事实却是,除了马盈之外,不多不少,再没有一人来过。

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姜维才发觉是自己的梦做的太美了。本以为立下了功劳,便会令人刮目相看,可到头来却与初至蜀营时一样,依旧无人问津,大家对自己貌似并不感冒。

当你对别人没用的时候,当然没人会来找你。听上去有些残酷,可事实往往都是残酷的。

不过这倒也给了姜维空暇,他可以随意的在军营里四处走动,于细微处去观察这个庞然大物。

经过几日的观察探访,他发现了不少隐忧。

首当其冲的便是团结问题。蜀国的军队像个大染缸,里面汇聚着荆州人、东州人、益州人和少数族人,当然还有极少数像姜维一样由他国投奔或是投降来的。

荆州人自不消说,主要是由先帝刘备依附荆州刘表,驻守新野小城时起,直至关羽为吕蒙所袭,痛失荆州期间招徕的荆襄人众,及其子孙。

东州人是东汉末年流寓益州的中原人,主要由南阳、三辅(长安、冯翊、扶风)一带流入,益州牧刘焉收以为兵,号称“东州兵”。东州人自此在川蜀大地生根发芽,直至今日。

益州人自然便是指川蜀大地上的原住民,他们作为地方实力派,强烈要求“蜀人治蜀”。无论是刘焉父子,还是刘备父子,为了维护外来政权的统治,始终对益州人进行打压,可又需要倚靠他们构建军队,故而难免引得部分益州人心怀怨愤。

蜀汉的少数族士卒,主要由西北的氐、羌诸族和南中地区各族共同组成,当然还包括了东南的几支蛮族人,其中尤以板楯蛮战力最强。羌人向来便视西凉锦马超如神明一般,对西凉马家也是敬服有加,借助仅存的马岱,或许还有马盈的一小部分影响力,蜀汉吸纳了不少氐、羌士卒。而南中各族的士卒则是诸葛亮南征之后,深得少数族民心,从而主动依附或是强行征发来的。

而在兵士之上,自然是他们的统帅。这些统帅中,除少数族的实力相对较弱,其他三方势力的统帅均是在朝廷上身居高位,军队中担任要职,地方上虎踞龙盘,成为士族豪强。

然而如此大的一口大染缸,却并没能将众多的染料融合在一起,诞生出一种新的色彩,而是像鸡尾酒那样,层层叠叠,上下分明。

看清楚了这些,姜维陡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至今无人理睬。作为一个刚刚投奔而来的魏国降将,只有区区四百手下,这似乎并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

不过他目前还不明白,为何同一国家的人,要分荆州人、东州人、益州人呢?

这一日,姜维像往常一样,在军营中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便听到了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龟儿子,你敢抢老子的刀?赶紧还回来!”

“你疯了吧?这是我从魏兵身上抢来的,你要强赖作你的?”

“妈卖批!明明是我夺来的,是你刚刚从我手里抢去的。”

“胡说八道!这是我从一个魏兵那里夺来的,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日你仙人板板哟!谁不要脸了哟!你睁着眼说瞎话。”

……

姜维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屯长级别的下级军官,为了一把刀起了口角。那个操着一口浓郁川蜀口音的汉子,生的面黄肌瘦,身材也较为短小。而另一个几乎没有口音的汉子,长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大约有两百余斤重。两人之间的对峙,犹如瘦猴子碰上了大猩猩,实在不成比例。

再瞧那把刀,姜维的眼睛都直了。刀长五尺有余,相对于时下最盛行的环首刀,略长一尺左右。这把刀并无刀鞘,刀身通体乌黑,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可与寻常的刀剑迥然不同的是,阳光射在上面,没有散逸出夺目的光华,反倒像是被黑暗所吞噬,不见一丝光亮。只有刀刃处偶有寒光流溢,犹如黑夜中朦胧的月色,令人胆寒。相对于寻常的刀,此刀的厚度也要厚上不少,可提在那汉子的手里,却一点不显笨重。削铁如泥,姜维的脑子里突然窜出了这个词汇。

“是谁在营中大声喧哗!”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突地响起,姜维转头去看,来人果然认识,正是参军马谡。

那壮汉一见来人,脸上迅速掠过一抹兴奋的神色,双目放出精光,对瘦小的汉子说道:“正好军正大人来了,咱们找大人评评理,你敢吗?”所谓军正,是军队中负责军事审判的官员。蜀汉北伐军此次的军正,便由马谡兼任。

那瘦小汉子的面色上仿佛有些不快,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应承道:“讲理就讲理,怕你不成!”

马谡见状,捋一捋颌下胡须,拿出军正的口吻问道:“你二人争执,所为何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先说,场面委实混乱。马谡只得让那瘦小的汉子先说:“昨天夜里,正轮到我去巡哨,恰巧在营外遇上一个鬼鬼祟祟的魏兵。我赶紧追上去,可他跑得很快,最终还是让他给溜了,不过为了逃了更快点,那把刀被他给扔了,我便捡到了。刚刚这人见我的刀好,便出手偷袭夺了过去!大人可要替我做主。”他说话的语速极快,川蜀口音也便更浓了。

“他胡说八道,这是我今早上巡哨时从一个魏军军官身上抢来的,正准备献给我家魏昌将军。”说完魏昌这个名字,那壮汉刻意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刚刚他看中了我这把宝刀,硬说是我抢了他的,拉着我罗唣了半晌。”

“拿来我看看。”马谡伸手要过刀来,端详了一会,也不知究竟懂不懂刀,发了一句赞叹:“果真是把宝刀!”

姜维在一旁默默地琢磨着这事的原委,似乎有了答案。

第二十九章 双面马谡

看过刀后,马谡抚着胡须笑道:“你二人各有一套说辞,猝然间难辨真伪。不如先将刀放在我这,待我细细参详参详,再做决断。”说罢,便欲拿刀转身离去。

“哎……马大人!”两人一看马谡这架势,显是要来横插一杠,可以他们的身份又不便与马谡发作,只能是愁容满面地盯着马谡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心里也开始骂起了娘。

马谡刚走出两步,便调转回来,将刀还于那壮汉,笑道:“看你们急的,刚刚只是戏言罢了。”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心放回了肚里。莫说以他们的身份,便是统领他们的将军亲自来了,在马谡面前怕也要低上一头。

不过这玩笑开的,让他们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刀从来不会有名字,也从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有能力支配他的人。

他们可以从魏卒手中夺来,马谡同样有本事从他们手中抢去,只不过是马谡对刀剑一类的兵刃,从来不感冒罢了。

“这刀上又没名字,你二人都说是自己夺来的。可在我看来,配得上此刀的人,在魏军阵中绝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武艺恐怕也不会太差。更何况爱惜刀剑的人一定不舍得轻易舍弃,定是你们从他手中硬抢来的。”分析完后,马谡沉思了一会,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捋着胡须缓缓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不如你们两个打上一架,谁的武艺强,这刀便是谁抢来的,这样可好?”

这办法可真是公平。既然无法判断到底是谁从魏军那里夺来的,那就谁的功夫好便是谁的好了。可看看那两人身材上的差距,这又简直太不公平,根本不用打便已知道结果。

果然,那壮一些的汉子听了这办法,抚掌大笑:“好!这办法好!不愧是军正大人!”

可那瘦子听了,脸上的表情却是尴尬极了,憋了半晌,才吼道:“这是我先拿到的刀!要送给我哥的。他是汉营大将,正缺一口宝刀!”

“哦?你哥是谁?”马谡拿眼觑着这瘦子,低声问道。

“王冲!”这瘦小的汉子说出了这个名字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方才曾听到那壮汉提起过“魏昌”这个名字,可他并不认识。他本以为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要比那人说出的名字,分量重上一些。可他打错了算盘,魏昌这个名字,或许真的很普通,可是魏昌的父亲,镇北将军、领凉州刺史、都亭侯魏延,却很是不普通。在蜀营中,除了丞相诸葛亮之外,即便是赵云,也最多只能算是与他平起平坐。

拼爹不是今天才有的,似乎自从有了爹,便已经有了。

“原来是王平的手下啊。虽然略有微名,可还入不得眼!”听了这个名字,马谡的谨慎瞬间消失,毫不客气的回答,“你打不打,不打可以走了,再胡搅蛮缠便治你个‘盗军’之罪。”

“妈卖批!日你仙人板板!你们串通一气!你们……你们……”那瘦小的汉子知道论打架定然不是对方的对手,可又不肯罢休,涨红着脸,嘴里嘀咕个不停。

“扰乱军纪在前,出言不逊在后!你自去领一百军棍,不要让我找上你。既然知道了王冲,找到你并不难!”马谡板着脸,严厉地判道。

瘦子红着脸,不见了踪影。

自始至终,姜维只是看着,并没出声。他人微言轻,又是初来蜀营,关键是丞相将执行军法一事托付给了马谡,本就无权干涉。况且他虽然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难辨真伪。

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瘦小的汉子,竟敢去跟二百多斤重的大汉争刀。

世上实在没有这般道理。

“既然来了,何不一起坐坐?”马谡突然发来了邀约。

姜维也知该不该去,他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可他又觉得跟眼前这人着实没有太多想说的话。正在犹豫时,马谡纤细修长的手,搭上了姜维宽厚结实的肩,看似熟络的一路勾肩搭背,来到了马谡的营帐。

营帐内,堆满了书,几乎没有可以坐下的空地。姜维从没见过如此多的书,平时尚且没有,何况是行军打仗期间。单单运送这些书籍,便要用上三五辆牛车不止。

马谡随手将书拢到一旁,刚好腾出个足够两人席地而坐的空间,伸手请姜维坐下。这样的接待规格实在有些怠慢,可马谡脸上没有丝毫愧意,姜维自然也不是个会在乎这些俗礼的人。

“你似乎该讨个老婆了。”这是姜维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并不清楚马谡究竟有没有妻子,也不清楚有了妻子后,是否便能让他变得不再如此邋遢。况且两人的关系更是没有好到适合开这种玩笑的地步,可这玩笑就这样轻飘飘的脱口而出。

“匈奴未灭,无以为家。”马谡的回答同样也是轻飘飘的,可飘进姜维的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上次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大意了,高估了马遵,也低估了你。”

姜维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口沫横飞地与自己抢着天水这块嘴边肥肉的马谡,竟会主动服软认错,忙回道:“无需介怀,又没造成什么损失。”的确如姜维所说,依马谡之策,也仅仅只是派出了一个细作而已。况且天水投降后众人便发现了那细作,还活蹦乱跳的回到了蜀营。在天水期间,他不仅没被马遵所杀,还被好生招待了几日,只是在美酒和美色的诱惑下,说了些不该说的。

“不!当然有损失!”马谡红着眼,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痛苦地低吼道:“白白耽误了五日的功夫,已是误了丞相的北伐大计。”提到丞相,提到北伐,马谡的表情瞬间更痛苦了,“丞相虽然没有责怪我,可蜀军粮草的运输有多难,我比谁都清楚。多迁延一日,便少了一日的粮草!”

“看来丞相在你的眼中真的很重要。”姜维叹道。

“丞相大恩,谡没齿难忘。”马谡还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姜维,可眼中却无半点姜维的影子,浮现的全然是那个和善可亲的面庞。他的眼神清澈,又似有些浑浊。清澈的是他的心,浑浊的是他的情。

“当年,荆楚之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所谓白眉便是家兄马良,我是五人中年齿最幼的一个。先帝任荆州牧时,征辟我们入府,任州从事。可无论家兄说什么,先帝都称善,无论我说什么,先帝都不屑一顾。最终我被迁到一个南方的边陲小县任县令。”马谡回忆起当年往事,神色中不禁掠过了一抹苦涩,“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恃才放旷,到了县中三月不理政务,终日借酒浇愁。年终考课时,我所在的县果然居于末位,先帝大怒,要将我赶走,永不录用。若非丞相求情,也许现在的我,早已隐没山林,做一狂士,虚度残生。”

马谡下意识地捋了捋美须,补充道:“况且我曾听过先帝对我的评价‘马谡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若无丞相信任,哪会有今日这般光鲜,这般令人艳羡的我。”

姜维陷入了沉默。没有丞相,自己又会在哪,是不是已与何叔作伴,做了渭水河上一渔夫;或是已为马遵所害,成了渭水河畔一墓碑。不,如果现在便死了,依照律例是绝然不会拥有墓碑的。

微斯人,吾谁与归?

“克复中原,兴复汉室,是先帝遗志,也是丞相的夙愿。为了这个夙愿,我愿意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一切阻挠北伐的人,我都会毫不犹豫的铲除!”情绪激荡地一抒胸臆,马谡那素来柔和的眼神也陡然露出凶光,可当他看向姜维时,柔和重现,“而所有对北伐有用的人,都是我的伙伴。”

营帐中的油灯,只点了两盏,燃得也并不旺。灯光影影绰绰的映在马谡那张俊朗的脸上,忽明忽暗。姜维借着灯光细细打量,却愈发看不清了。

第三十章 世族政治

促膝长谈仍在继续。不得不说,与马谡的一番交流,让姜维将眼前的这人,看得更透了。

可看得越透,越是看不透。

天使与魔鬼,交织在人性中。谁又能说得清,哪一面才是真实呢?

“刚刚的案子审的如何?”马谡轻声问道。

“要听实话吗?”姜维没想到马谡竟然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但凡智力健全的人,都能看出刚刚的案子审的大有问题。

“当然!”

“简直是混蛋!再昏聩的县官,都不会这样断案!哪怕交给一个眼盲之人来审,也绝对比你强!”

“哈哈哈哈。”马谡开怀畅笑。姜维的一通骂,骂到他的心坎里去了,骂的他痛快!

“刚才那个案子,之所以那么审,也与北伐大计有关?”马谡的反常,当然引起了姜维的注意,问道。

“当然。得罪王冲的代价,比得罪魏延要小的多。”

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答案。如果姜维知道刚刚那二人身后各自的倚仗是谁的话,就不难猜出这个答案了。或许换作是他,也会那么判。

这合理吗?不合理。这能改变吗?不能改变。古往今来,这道理从没有变过,只是有时候,有些人,不敢或是不愿承认罢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姜维越发觉得今天来马谡这坐一坐,当真不虚此行了。

“我还有个疑问。”

“请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同是大汉臣民,要分荆州人、东州人和益州人呢?”近几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姜维,他有预感会在马谡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赶忙趁机问道。

“你才刚来没几天,便能看清这些藏在平波之下的暗潮,实在是不简单。”马谡捋了捋胡须,开始打心底佩服这个小他十八岁的年轻人,“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需想清楚,我们治理蜀地,要依靠谁?想依靠谁?能依靠谁?”

看姜维似在沉思,马谡接着讲道:“便拿孙吴作个比较吧。当初孙权手下也有三大派系,淮泗将领是孙坚和孙策的旧部,诸如周瑜、鲁肃之流;流亡北士则是避乱江东的北方士人,比如张昭、诸葛瑾之辈。江东大族,则是土著士族,以吴郡“顾、陆、朱、张”四大姓为首。春华秋实,日月变迁,淮泗集团和江北士人在江东没有根基,一旦家主亡故,其子孙难以为继,故而早已凋零,终使大权独揽于江东大族之手。如今顾雍是丞相,文官之首;陆逊为大都督,武官之首。”

讲明了孙吴政权的构造,马谡抚着下颌胡须,分析道:“可正因为此,江东士族往往只想保土安民,却无扩张野心。他们的军队也多是由将军和士族的私人部曲组成,进攻时顾虑重重,谁都不想使自己的实力多有损耗,每每出工不出力。除趁机偷袭,卑鄙地夺取荆州之外,孙吴主动发起的攻势,几乎尽数败北。当初攻合肥,逍遥津之战,张辽只用八百人,便杀的孙权丢盔弃甲,差点丧命,令江东小儿夜不敢啼,由此可见一斑。不过论起保境守土,他们却是极富斗志,赤壁、夷陵两战,以及多次抵御曹操、曹丕的进攻,都是明证。”

听着马谡侃侃而谈,姜维不住地点头,这些政治上的争权夺利,素来不是他喜欢的,他也的确不甚了解。直到今日听了马谡的一席话,才对东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马谡的情绪忽地激昂起来,咆哮道:“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大汉。是大汉,便不能偏安一隅,是大汉,便当定都于长安或是洛阳!如果我们不北伐,我们便失去了旗号,失去了存在的正义性,尽管正义在这乱世里一文不值。”

姜维忽然间开窍了,益州人与东吴的江东大族类似,都是土著士族,有着同样的心思。他们对于扩张毫无兴致,只想安守家园。可不北伐,大汉的旗号怎么办?偏安一隅,又能苟存多久?

“其实曹贼那边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靠谁来统治。原先,曹操依托士族和寒门共同统治,并且对士族进行打压限制,不给他们兵权,而用曹氏宗族和寒门子弟掌兵。可曹丕篡汉以来,搞出个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代代为官,寒门永无出头之日。短期上看,这有利于凝聚士族之心,巩固篡汉后不稳的局面。可从长远看,一旦世家大族把持了朝政,掌握了兵权,他们觊觎的便可能是皇位了。如今尚有曹休、曹真制衡着士族,倘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曹叡又能够仰赖谁呢?”

姜维想起过去自己在魏国的境遇,顿时深有感触。他原先只是看到了在曹魏,寒门上进之途有多难,并为此自怨自艾。可他并没有想的这么多,这么远。如今听过马谡的分析后,再看曹魏朝堂,姜维才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站着的几乎全是世家大族子弟了。虽有曹休、曹真掌着兵权,但他们的年纪也都已不小了,一旦身死,其身后事会如何发展,殊难预料。

“所以先帝也好,丞相也罢,绝不会给益州人权力,这是逼不得已的。我们没有魏、吴那样的幅员,我们错不起。一旦丢了控制权,由益州人掌权,他们立刻便会暴动,赶走我们这些外来人;或是像谯周那样,欢天喜地的坐以待毙,盼着曹贼来推行那个九品中正制,拯救他们这些益州士族呢!”

听罢,姜维瞬间冷汗直冒。他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会甘于投降,乐于投降,甚至翘首盼望着投降!他好像突然间生出了一丝厌恶,对益州人的厌恶。虽然他很理解这群人,可还是厌恶。

“当然,不是所有的益州人都是谯周那种没有骨头的寡廉鲜耻之徒,你慢慢便会发现,益州人里也有不少可爱的好汉子。”马谡笑了,意味深长的看着姜维,“而且你不一样,你是曹魏那边过来的,所以你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却又可以利用任何一个阵营。利用这个词,虽不好听,却往往很管用。”

姜维笑不出来。他瞬间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而且这艘船上的海盗,彼此还不是一伙,虽然表面一片祥和,说不得哪天便会火并。

可他没有退路。因为在这乱世里,到处都是贼船,无处可避。

“我们有一点很像。”马谡轻声道。

“是什么?”姜维心中纳闷,马谡所说的相像之处到底是指什么,难道是要说两人都很英俊?可对方的口吻显然不像是在说笑,也便没有说出口。

“没有丞相,就没有我们。”马谡眼神突然变得炽热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道。

二人默然相对,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人影,一道特别寻常,却又特别高大的人影。

“我看到了你的才华,你会比我走得更远,飞得更高。”马谡伸出手,眼神诚挚地望着姜维的面庞,“让我们携手,实现丞相的夙愿,看到大汉复兴的那一天,好吗?”

姜维缓缓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哎哎哎!你不能进去!”侍卫的阻拦声突然响起。可没等声音消散,营帐里便多了一个人。

“你果真在这呢!快跟我走,要出事了!”

第三十一章 刀下夺人

马盈拽起姜维,便向营帐外冲去。

这突如起来的变化让姜维有些措手不及,刚刚还徜徉在袍泽之谊的海洋里,马上就被马盈拽到了伉俪之情的荒岛,一座只有两人的荒岛。

姜维下意识的尝试着挣脱,可他真的想不通,马盈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只得放弃了抵抗,任由马盈像拖牲口一样,将自己拖出帐外。

营帐外,两匹矫健的骏马,早已等在了那里。终于告别了之前的那匹枣红马,姜维也可以体验一把风驰电掣的感觉了。

姜维明白,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马盈是绝不会这样失态的,也不再多问,只是挥了挥手,与目瞪口呆的马谡道了个别,便跟着马盈飞驰而去。

而马盈,自进帐开始,直到现在,好像从来便没有马谡这个人似的,看都没看上一眼。

路上,风声稀释着话语声,马盈只好扯着嗓子跟姜维粗略地讲了下事情的始末,姜维也只是大概地听了下掺杂着风声的故事。

原来是马岱进城了。

这本不是大事,可若知道了诸葛丞相曾明令众将士禁止入城扰民,而马岱却知法犯法,便算是大事了。

若说这还不算大事,可若知道了马岱是提着刀去的,便算是大事了。

如果说这事目前还是跟姜维没什么干系,可若知道了那马岱是在听到马遵的名字后,勃然发怒,提起刀的,这便与姜维关系很大了。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与风竟逐着速度,与马岱争抢着时间。

姜维想不通马遵与马岱之间的关系。马超之乱时,马遵只是赵昂身边的五官掾,比起自己的父亲,地位还要低上半级。他实在想不通何以听到马遵的名字,会让马岱勃然变色,大发雷霆。

姜维只知道这事与自己息息相关。当年的很多事,尚需从他们二人那里知悉。若是其中死掉一个,便再也死无对证了。虽然他知道,如果要死,死的一定是马遵。

如今的上邽城,城墙上再也不是之前那些浑浑噩噩的戍卒了,取而代之的是威风凛凛、目露凶光的汉军。

可姜维根本没心思去看,也没顾得上瞧,就这么跟着马盈径直闯了进去。汉军中没人不识得马盈的这身装束,也没人不清楚马盈的实力和脾气,因而尽管有禁令,却没人敢拦。

二人又回到了老地方。

可这次,门口再也不见了那一脸猥琐地冲着来客使眼色的门吏,府内也没了以往随处可见的仆人和侍卫,甚至连留恋于后堂庭院的风光,时常光顾的野猫和鸟儿,都销声匿迹,没了踪影。

太守府后堂。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泼皮打扮的护卫。之前的太守府侍卫早已被征调,或是遣散,马遵只好雇了这批终日与马昂厮混在一起的泼皮暂且充数。

他们嘴里痛苦的呻吟着,可身体却很是老实,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挣扎着起身的欲望。他们都知道,即便爬了起来,很快又会被更狠的揍倒在地,他们并不傻。

马岱手提着一柄森寒的古锭刀,反射着透骨的冷芒,傲然挺立,睥睨着屁股坐在地上瑟缩着的马遵。

“你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马……马……马……马岱!听我解释,当年的事不怪我。”

马岱根本没有搭茬的念头。他已举起了刀。

“刀下留人”这话姜维是绝不会喊的。因为刀已经举起,便一定会落下,否则不如不举。

这种蠢话只会出现在影视剧里。

姜维将手中的刀笔直地掷了出去,虽没用多大的劲儿,可仍是夹杂着风声,直奔马岱后背掠去。

马岱没有转身,但却像是背后生了一双眼睛似的,对刀的速度、来路判断的一清二楚。他箭一般地侧身跨出一步,随手一扬。

当!

两刀相撞,姜维的刀落在了地上。马岱斜握着刀,姿态潇洒的转过身,惊诧道:“盈儿?张伟!你们怎么来了。”

姜维挠了挠头。

张伟???

看来自己虽说有了些名气,可对于很多汉军将领来说,还太过陌生,记错了名字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当然,如果马岱耳背,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并不是辩解自己究竟叫作什么的时候,张伟便张伟吧,姜维也不澄清,淡淡地问道:“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将军。”

“我不想回答。”马岱冷冷地答道。

姜维看向马盈,后者正无奈地冲着自己笑,似乎也无计可施。马岱果如马盈所说的那样,如冰霜一般冷漠。

如今虽是春天,可在马岱的对面,仿佛置身冰窖。

“若我赢了你,你肯不肯说?”

“哼!”马岱冷哼一声,显是认为自己绝不会输给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根本没回答姜维的问题,“大言不惭!”

姜维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冷,比他更横,比他更硬。

“那便动手吧。”姜维面色冷峻,心里偷着得意,今天的自己一定很迷人,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酷过。

“我没空。”

“你怕了?”

“……”马岱没有答话,转过身,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步一步逼向马遵。

马遵坐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盯着满面冰霜的马岱,手撑着地面,沿着墙根缓缓蠕动。

激将法果然对马岱没用,姜维认清了这一点,也不再多言语,绰起落在地上的刀,狠厉地劈向马岱后背。他清楚对付这种量级的对手,一刻也不能放松,胜负往往会在一瞬间决定,所以一出手便毫不留情。

马岱没有回头,迅疾的一闪,刀擦着右臂将将划过。他心里一惊,惊叹于这一刀的狠辣,也惊叹于这年轻人的果决。

马盈乐呵呵地瞧着眼前的热闹。她心里有数,以马岱的实力,想伤到姜维还不是一件容易事,而姜维要想赢得了马岱,也要颇费一番周折。

且让他们打去吧!尽管她不是男人,却很是了解,一顿拳头过后,男人之间往往更容易交心。

姜维抢攻一刀未果,却已占了先机。他顺势斜挑,横劈一刀,动作衔接之快,让马岱都有些措手不及。

马岱瞬间判断出硬接这一刀似乎已来不及,脚尖轻点地面,一息之间便连避数步。不过他气势上虽被压制,步伐却是不乱,进退间显得灵动飘逸。

姜维连踏数步,又是一连串疾风劲雪般的进攻,扑打在一朵傲寒绽放的梅花身上。不过他始终记着赵云的教训,虽然攻的猛烈,却攻中带着守,出手留着余地,显得甚是有章法。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了二三十合,仍是不分上下。

姜维渐渐发觉,自己的攻势无论多么凶悍,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无处着力。可马岱的攻势却有如烈火狂风一般猛烈,全然没有他防守时的那种潇洒灵逸。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姜维慢慢将攻势放缓,忽地脑中灵光乍现,将脸向马岱身后的方位略略一扬,递去一个看似焦虑的眼神,大喝一声:“马遵要跑了!”

马岱微一迟疑,只是一刹那的迟疑,露出了破绽。

姜维的刀快了半分,刀背狠狠地砸中了马岱的手腕。马岱的刀落在了地上。

“承让了。投机取巧罢了。”姜维抱一抱拳,谦逊道。

“那也是本事。”马岱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输赢似乎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此时的反应还不如刚刚听到马遵要跑掉时来的明显。

“不过刚刚马遵是真的要跑了,我没骗你。”姜维一脸坏笑地看着那张一笑不笑的严峻面孔,说道。

马岱和姜维扫视了一眼,便见到门槛边,马盈的脚踏在蜷缩成一个球的马遵身上,冲着两人微笑。

第三十二章 陈年旧事

“你有什么想问的?”

姜维真的没有想到,冷冰冰、硬邦邦的马岱会主动开口,让自己发问。因为姜维尚不了解,无论是西凉马家,还是羌人,最崇拜的只有力量,这也是马超在羌人的心中能如神明一般为人敬仰的最根本原因。姜维方才战胜了马岱,马岱虽然嘴上冷漠,可心里还是服气的,自然便会答应姜维的请求,回答姜维的问题。

“当年发生在天水的一切。”姜维语速缓慢地逐字说道,生怕说的快了,马岱会听不清。他此时的眼神很复杂,有仇恨,有痛苦,也有怀恋。

“那你应该问他!”马岱猛地伸出颤抖着的手指,指向颤抖着的马遵,怒目而视,咆哮道。马岱此时的眼神很纯粹,有仇恨,只有仇恨!

马盈的脚已从马遵的身上拿走,因为她深信,马遵已完全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马遵依旧坐在地上,他似乎恋上了这种感觉,这地面冷冰冰的,可却能让他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马遵渐渐从慌乱中镇静了下来。他低着头,沉默了良久,旋即猛地将头抬起,大吼道:“问我什么?你马家干的好事!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姜维的父亲便是被你们杀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马岱一改之前的冰冷,突然像是患了失心疯一般狂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狰狞,笑中还透着一股悲凉,“马遵!你死到临头了,还要颠倒黑白?!”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马岱转向姜维,翻开了那本尘封多年的斑驳回忆录,上面用血涂满了不忍卒读的陈年旧账。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

曹操扬言讨伐汉中张鲁,途经关中诸侯领地。马超便在那时收到了一封家书,字迹潦草,笔迹与其弟马休毫无二致。家书的内容说的是他们的父亲马腾因当年参与国舅董承谋诛国贼曹操一事败露,已被曹操杀害,连坐马腾全家上下两百余口,唯有马休恰巧不在邺城,因而得以苟存性命。特此书信,要马超提防曹操。马超见信,勃然而怒,遂起兵反曹。可多年之后马超、马岱才偶然得知,马腾当年只是在邺城为质,并未被杀。而那家书是曹操的谋士程昱伪造的,为的便是激起马超反叛,为曹操讨伐关中诸侯提供口实,顺带还能以马超谋反为由,诛杀身在邺城的肘腋之患马腾,真是一石二鸟的毒计。然而可悲的是,直到现在,世人还被蒙在鼓里,都认为是马超丧心病狂,不忠不孝。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

马超凭借氐人、羌人及张鲁的帮助,席卷陇上诸郡县,只剩凉州治所冀县在凉州刺史韦康的指挥之下,负隅顽抗。六个月后,冀县粮尽,韦康不得已出降,马超率军进驻。可谁知,韦康并非发自真心,投诚只是粮尽之后的不得已之举。投诚后,韦康身在冀县,却与曹操部将夏侯渊暗通款曲,又于席间埋伏死士,妄图刺杀马超。马超盛怒之下,斩其全家。然而可悲的是,如此背信弃义、见风使舵之徒被马超诛杀,人们竟将全部的罪责归咎于马超身上,认为他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同样是全家老幼尽数被杀,为何马超便是谋反朝廷,罪有应得?为何韦康便是忠君体国,留名青史?

世间焉有这般道理!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

因韦康被杀,其旧部下赵昂、杨阜、姜叙等人趁机阴谋背叛马超。杨阜首举反旗于祁山,率军攻至冀县城外三十里处安营下寨。

是日夜里。夜雾迷茫,月色朦胧。

马超率军悄然开拔,打算趁着夜色劫营,留马岱守城。

自冀县降服,马超入城以来,已有一年光景。其间,除韦康全家被诛外,天水郡一片宁和。天水郡中的大小官员,原有许多韦康部下,却并没显露出半点对马超的恨意,反倒在这一年中与马超及其部将们混得熟络了很多,其中便包括了天水太守赵昂与属吏马遵。

当晚,赵昂与马遵邀马岱宴饮,祝祷马超将军此行旗开得胜,凯旋而归。马岱没有细想,他们之间已喝过许多次酒,这一次也只是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寻常的再也不能寻常的一次。

唯一略有不同的便是,此次宴饮多了一人。

马岱素来便听说赵昂之妻李异有倾国倾城之色,却无缘得见。如今李异竟亲自作陪,轻纱薄裙,身段袅娜,媚眼含波,酥声醉人。尚未饮酒,马岱的目光已然像是酣醉了一般呆滞。这一次,马岱醉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夜深了,马岱还在做着美梦,嘴角处有着口水流淌。

蓦地!喊杀声震天!

头痛欲裂的马岱挣扎着爬了起来,望向天旋地转的冀县,一片弥天火光,如同人间炼狱。

去寻马超妻女,已为赵昂斩杀;去寻赵昂、王异,已隐没了行藏;去寻守城士卒,已斗志全无,倒戈的倒戈,溃散的溃散。

形单影只的马岱,带着满脑袋的疑问和满腔的悲愤杀出了重围。他要去寻马超,将噩耗告知。他要和马超一道,复仇!

可他们并没能如愿。

几日之间,冀县被屠城的消息传遍了陇西。可故事的主角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马超与马岱,他们是故事里的唯一反派。

冀县毕竟是天水兵户的聚居地,马超的军队中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对马超残害其亲人的行径心灰意冷,纷纷倒戈;叛军之中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在他们的眼里,马超是恶魔,是屠杀他们家眷的罪魁祸首,哀兵必胜!

加之粮草被焚,冀县又落入了赵昂之手,陇西之地叛军蜂起,夏侯渊也在此时率援军赶到,马超与马岱毫无胜算。

他们抱着悲愤一战,又含着悲愤溃败,最终只得怀着悲愤暂避汉中,以图东山再起。

后来他们才慢慢得悉,赵昂、杨阜、王异、马遵等人早已串通一气。杨阜在外举兵,赵昂与王异则是早在半年前便开始收买氐人,王异甚至不惜付出肉体的代价。

那日欢饮之后,他们寻得一身形相近之人假扮马岱,借着朦胧的月色,领着氐人伪作的西凉士卒屠城。

是以才有了日后的故事。

姜维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他到底听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这个故事与他所知道的那个故事压根便是完全相反的两种剧情。

他原先知道的那个故事,反派罪恶滔天,正派机智过人,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可他如今听到的这个故事,正派阴险恶毒,反派凄风楚雨,最终正派还是战胜了反派。

结局是一样的。因为结局永远是胜者书写下来的。

可事实呢?真相呢?事实真相,往往是更惨的那个,更让人不敢相信、不忍目睹的那个。

马盈也在一旁,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可是她的指甲已陷入肉里,双臂的青筋已尽数暴起,牙齿似乎都要被她咬碎。但她没感觉到一丁点的痛感。

此刻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自己的印象里,叔父从来不饮酒!为什么年近四旬尚且不娶妻!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沉默寡言!

不饮酒,因为当年贪杯;不娶妻,因为当年好色;不言语,因为当年的这些悲剧,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姜维声音颤抖着轻轻问道。

“张伟你真他妈是个混蛋!我马岱堂堂大丈夫,难道会诓你!”马岱怒吼道。

“我叫姜维,不叫张伟……”

“你叫姜维?”

第三十三章 造化弄人

后堂的庭院里一片静谧,春日午后的那种静谧,仿佛连风都变得慵懒,连枝头的鸟儿都在打盹。几人之间的说话声显得尤为清晰。

“哪个维?”马岱瞪大了眼睛看着姜维,像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可是姜维的脸上除去多了一丝复杂的表情,与往常并无不同。“维”这个字出现在姓名中也很常见。姜维实在不知马岱为何会有此一问,又为何会盯着自己看。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姜维刻意将最后一个“维”字拖得很长,“就是这个维。”

“……你能好好说话吗?”与马盈一样,马岱也是打小便拿着刀枪,骑在马背上长大的,《诗经》自然是没读过。也许正因为此,他才让马盈多读点书,可是马盈……

“维系的系,不是,维系的维。”姜维被马岱搞得有点无语,对他来说《诗经》只能算是启蒙读物。

“维……”马岱陷入了沉思,嘴里喃喃道,“不会这么巧吧……”

良久之后,马岱缓缓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置于掌中。姜维与马盈一见,瞳孔猛地收缩,霎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精美的做工,精铜铸成的云纹刀鞘散发着精光,羊脂玉所制的刀柄晶莹洁白,略带微弯的弧度。刀柄末端还刻着一个小字,只是离得远了,二人看不真切。

姜维与马盈脚下不受控制地走到马岱身旁。马盈取出自己的那柄匕首,两相比较,除了自己手中的这柄略短几寸,便是刀柄上刻的字有所区别,一个是“盈”,一个是“维”。

她盯着匕首上的那个“盈”字,似乎忽然间想通了什么,变得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像是陷入了沉思,又像是根本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姜维依旧不懂,用手指着那柄刻着“维”字的匕首。

马岱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看向马盈,柔声道:“盈儿,你还记得自己是被家兄收养来的吗?”

马盈微微点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马岱眼神陡然变得迷离起来,像是在从心灵深处那一间时时拂拭却又落满灰尘的屋子里,找寻一卷不染一尘却又沾满血污的简册。半晌后,马岱喃喃低语:“当年,还是那个夜晚,我杀出上邽城后,路遇一个男子被人围攻。他身负重伤,可却拼命护着怀里的婴孩,甚至不惜用肉体去抵挡刀剑。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出手将他救了下来,可惜他还是伤重而亡,而那个婴孩活了下来,就是你。”马岱眼含柔情的看着马盈,那是在他这样一个冷若冰霜的男人身上极少展露的眼神。

姜维眼神游移,一会看看马岱,一会看看马盈,一会又看看那两柄匕首,目光一时不知该看向何方。

马盈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此时,她内心不断翻涌着的纷乱情绪,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那个男人死了,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将这一雄一雌两柄匕首交给了我。而我将自己的披风扯去一角,塞给了他,向那个男人,那个父亲致敬。”马岱依旧在回忆。他停顿了一会,像是在追思,旋即对马盈说道:“后来我将你带回,家兄刚刚失去妻女,除了我之外,这世上再也没了亲人,他便决定收养你。”马岱讲这几句话时,面色上一直是古井不波,可他内心的凄凉却绝非一般人所能体谅,即便是马盈都很难体会。

马超在世时,尚有马岱这个从弟相依,如今马超早已辞世,又有谁与马岱相伴呢?

“我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你的。天底下或许根本没有这么凑巧的事。”马岱将匕首递向姜维,轻声说道。可姜维并没有伸手去接。

一直只有马岱在说话,似乎偌大一个后堂,一直只有马岱一人。

“那是他的。”马盈呢喃道。她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似乎生怕这句话被人听到。

“也许世间真的会有如此的巧合呢?也许就在那一天,有另一个男子死去,他的孩子也恰好叫做维和盈?或许是张盈、张维,赵盈、赵维呢!或者这两个字根本就与姓名无关呢!”姜维这一连串的辩驳,苍白的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不会有别人的。你家墙壁上的帛画,或许该叫咱家了,上面写了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姜维像个未经童蒙的幼童似的,背诵出这首《诗经·采绿》,可他的声音还没幼童大,背的也没幼童好。

“那幅画我看了太多次。上面的盈字,写法很特别。上半部分的“乃”字之内,是完全空着的,不添一笔一划。你再来看这柄匕首上的盈字。”

姜维已不用看了。

这对姜维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本该高兴的。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竟会被自己寻到,母亲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可对于姜维来说,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千百年后流传的一句俏皮话,此刻竟会成真,实在是造化弄人……

两人间的情愫,如同春天新发的嫩芽,本应在和煦春风的沐浴下,开花结果,却突遇一阵秋风的肆虐,戛然而止。

可这样也好,嫩芽虽毁,却也免去了日后落红的伤悲。

两人之间的感情,毕竟只是萌芽,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或许是酒。

而这个年纪的感情,本就来得快,去的也快。蒙头大睡一晚,第二天仍旧可以见到朝阳。

他们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适应这种角色上的转变。可他们现在没时间消化,因为他们都记得曾有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身中数刀,伤痕累累。

他们也记得,在场的还有一个男人,姑且算作是男人罢……

第三十四章 血债血偿

姜维在混乱的大脑中,绞尽脑汁的寻找那天的记忆。还好那记忆总是那么活泼,似乎一见到姜维,便要扑过来似的。

他记得那天的夜色很迷蒙,在一片浓密的苇子丛中,他们一家人见到了马遵,自己的父亲便是被马遵叫走的。

“你说赵昂被围,邀我父亲去救。他却说我父亲被人围攻,是他救下来的。你说,我该相信谁呢?”姜维微笑着看着地上的马遵,可在马遵看来,姜维此时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你不要听他的!他是在骗你,他不敢承认杀了你父亲,他怕你,他怕死!”马遵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那样子就像是那些扯着嗓子高声叫卖的奸商。

可往往喊声越大,货品越次。

“那天晚上你在哪?”姜维用审问犯人的口吻问道。

马遵本不必回答姜维的话。虽然他已不再是姜维的上官,可也不是姜维的下属。不过当他看到姜维那幽深的目光正锁定着自己的双眼时,竟不由自主地回答起了问题:“那天晚上,马超和马岱率军屠城,我和赵太守好不容易才溜了出城,又在城外遇上了西凉兵。”他的声音颤抖,可显然又在竭力控制着这种颤抖。

马岱、马盈(或许已该叫作姜盈)、姜维,三人同时发出了一声冷哼。他们感觉自己正在看着一只案板上的猪,在被屠宰之前,作着垂死的挣扎。

“姑且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们是几个人跑的?”

“两个人。还有不少侍卫拼命护着!”

“你们为何从北门跑?”

“那里是兵户聚居地,马超定然投鼠忌器,西凉兵会少。”

“你们出城之后往哪逃的?”

“记不清了,慌不择路。”

这一连串的审问,并没让马遵慌乱,反倒答得不急不慢,有条有理。显然,刚刚在上演兄妹重逢这出戏码时,马遵没少寻思当年的这些事。回答完后,马遵的表情变得从容起来,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微笑,只是其中蕴含着的哂笑意味却是暴露无遗。

姜维也笑了,也是微笑,也是哂笑。

“呵呵……我来告诉你,破绽在哪!”姜维的笑意更浓了,可马遵看了,却再也笑不出来,“打冀县北门出城,是渭河,半夜三更没有船家渡船,所以只有东西两条路可走。向西是条死路,行不得多远便会遇上山岭,连绵百里,根本无法到达南安,况且那里还是马超的地盘。可向东沿渭水流向向下游逃,却是一马平川,接近曹操领地。”

姜维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你们逃出城后,本应松一口气,略作修整,决定方向,何以会慌不择路?难道你们在城中逃命的时候,反倒清醒些,连城北兵马少都有闲余判断,出了城反倒脑中一片空白,连路都不会选了?!”

“你往西去,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知道何叔家在那,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去那里!”姜维的音量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已然是在咆哮。

马遵微张着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像是还未组织好语言,尚需时间思考。

然而姜维已不准备给马遵思考的时间了,他像连珠炮似的,拷问起马遵来:“你若能解释清楚这些疑问,今天便能活着走出去。”

“第一,既然要屠城,你们事先又不知情,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太守!怎么可能让你们跑掉?难道故意让你们逃了,去组织士卒抵抗,加大屠城难度?”

“第二,既然天水已落入西凉军之手,又屯放着粮草,为何他们要屠自己的领地,烧自己的粮草?别忘了那时杨阜已攻至城外扎营,屠城不是相当于自杀?”

“第三,你们出城后遇伏,你自己跑来求援,赵昂一个人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即便有侍卫保护,等你找到我父亲回去,他们竟然还能坚持住?”

“第四,最后连我爹都被杀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赵昂又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你们的武艺比他还要好,那还去找他求救什么?!”

“第五,如果是马岱杀的先父,为何又要领养他的女儿?”

“第六,如果是马岱杀的先父,为何会得到这两柄匕首,你难道认为以马岱当时的身份,杀了人还会去摸尸体?”

“第七,为何你之前三番两次的要杀我,只是因为我打了你的儿子?还是你问心有愧,怕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干的丑事,会找你报仇!”

姜维根本没给马遵申辩的机会,一口气将这七大疑点,一股脑地抛给了马遵。加上刚刚便没有解释通的出城之后向西逃这个反常的决定,此刻无论马遵说什么,姜维都不会再听了。

马遵也不会再说了。他长大了嘴巴,甚至能看到他的咽喉,可是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为什么杀我爹?”姜维问话时的样子很平淡,却很冷,比马岱还要冷。

“哼,为什么要告诉你?反正说与不说到头来都是一死。”马遵从来便没有这种骨气,他只是在以进为退,以不怕死换来不死。可是姜维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他冷冷地说道:“不说,你会死的很痛苦,你的宝贝儿子马昂只会比你死的更痛苦。说了,我会饶了他,你应该相信我的,你也只有选择相信我。”

马遵沉默了良久,长叹一声,幽幽道:“我说,我说……因为你父亲当年太优秀,处处压我一头。”说完后,马遵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可以不用再受煎熬,安心赴死了。可当他看向姜维时,却发现后者的神情变得更冷峻了,丝毫没有那种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后的松快。

姜维投去一道如刀般锐利的眼神,跟着闪电般地一刀削去。马遵头顶的幅巾飘然而落,落在马遵身前。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配上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狰狞的如恶鬼一般。

“到现在还敢骗我!当初在天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官掾,比你官位高,比你本事大的人多如牛毛。你怎么不去杀赵昂!他也远胜于你!”姜维手中的刀倏地插入了马遵身前的地面,没入一尺。在那里,还有一摊黄色的不明液体缓缓扩散。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姜维淡淡说道。

“当初为赶走马超,赵昂找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的父亲。他本来是很信任你父亲的。可是你父亲嫌那计策太毒,会伤及太多无辜百姓,坚决不肯配合。这些,他或许根本没跟你提起过吧。”的确如马遵所说,当年的姜维只有六岁,他的父亲自然不会将这些事说与他听。可是说与不说,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们用全城百姓的生命,换来了马超军队的军心涣散,和天水士卒的同仇敌忾,也为他们自己换来了一场功名。

“知道太多的人,下场只有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马遵一阵狂笑,“你也是傻,与你爹一样傻。不识时务,竟然弃明投暗,去投靠蜀寇,总有一天……”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说的太多了。

马遵倒下了,倒在了和着不明液体的血泊中。

三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尸体,表情凝滞,没有一丝痛快浮现。

马超呢?姜冏呢?逝去的人儿呢?

与马遵死前相比,世上只是少了一个人渣。除此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不同呢?

马岱想起哥哥,依旧会心如刀绞;姜维思念起父亲,还是肝肠寸断,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马盈。

究竟马遵的死,带来了什么?

但是该死的人,终归还是要死的,不然会有更多不该死的人死。

第三十五章 关键抉择

马遵死了。

他是带着不甘死去的。任何人死前,难道不是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些许不甘吗?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在场的四个人如今只剩下了三个,还有一个是死人。

本该更静寂的庭院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暖风轻抚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黄莺在枝头鸣唱,歌声婉转动听;连本已失踪的野猫,也偷着回到庭院一角,放肆地叫起春来。

是在欢送着谁吗?还是在欢迎着谁?

三人并没有在后堂逗留太久。对于马遵,即便是死了,他们也实在不愿多看上一眼。

正当他们准备撤离案发现场之时,诸葛亮来了。依旧是羽扇纶巾,素白鹤氅,脚下的步伐虽急切,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从容稳重。

三人本该跪下的。

他们也都知道自己该跪下。违反军令,私闯郡城在先;同室操戈,仇杀同僚在后。若要认真论起来,这两条罪状难脱重责。

可他们却没跪。

他们什么都没说。诸葛亮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马遵,又看了看三人那紧咬的双唇,一脸坚毅的神情,便已全都明白了。

“来人,抬走吧,挖个坑埋了。”诸葛亮招呼着身边的侍卫,将尚未完全僵硬的尸体抬走,旋即对三人轻声道:“走吧,回营去。”

“丞相,抱歉。”最先挤出一句歉意的人是姜维。马盈或许至今尚且不明白,究竟为何要道歉。而马岱是绝不会因为复仇杀人而道歉的,他的身上背负着西凉马家全家上下二百多条性命,实在太重,太重,重得任何道歉他都不会接受,所以他也不会跟任何人道歉。

“没事儿,走吧。他能令你们这么多人,不惜违抗军令都要来杀他,那一定是他该死。”诸葛亮缓缓地讲出了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道理。然而身处乱世,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可是,刚刚还有马遵的侍卫在场……”令姜维感到抱歉的其实并不是仇杀马遵这桩事。他担心的是刚到后堂时,被马岱打得满地找牙的侍卫们,已趁机溜了出去,定会将今天的事传扬开来,估计用不了几天,便会传遍整个陇西。这对于尚处于观望状态或是犹疑不决的一部分曹魏郡县长吏来说,无疑会增加他们抵抗的决心。

诸葛亮微微动容,瞬即恢复了平淡。他并没等姜维继续说下去,便轻声打断了他:“不用再说了,不要紧,回去吧。”

说要紧,也确是要紧,毕竟已接受了马遵投降的请求,却又私自将其杀害,这种出尔反尔的形象一旦传开,对于接下来的征伐来说,定会增加了不小的阻力;可说不要紧,也的确不要紧,因为在压倒性的优势下,任何疯子一般负隅顽抗的敌人,都会变得如羊一般乖顺。

所以,接下来的一战,将决定成败!

诸葛亮已为这一战筹谋了数日。

如今的形势,蜀汉所占的三郡中,安定郡太过偏东,位于陇山以东,蜀军若长途跋涉至安定去迎击魏援军,补给线太长,又太过深入,况且在安定又毫无根基,因此只能战略放弃,而选择固守天水郡、南安郡,夺取陇西郡。继而可以向西可攻取孤悬塞外的凉州,控制丝绸之路;向东可徐图进取,攻广魏郡、安定郡,进而夺取三辅,还都长安。

目前,蜀军以西尚有陇西郡困兽犹斗,然其太守日前已寄来书信,上言如果蜀军能够断陇山,使魏军援军受困于陇山以东,则一月之内,举郡投降;如若做不到,则蜀军必败,自己定然会顽抗到底。如此露骨的墙头草告白,倒让诸葛亮料想不及。另有一路兵马,为魏凉州刺史徐邈所遣,人数万余人上下,已逼近南安,需得一员大将前去抵挡,以免腹背受敌。

蜀军中路,祁山一带,山中仍有曹魏精心修筑的堡垒据险死守。诸葛亮需亲自坐镇,都督众军,攻克这些堡垒,保证汉军粮道及后方的稳定。天水与南安两郡,也仍需镇慰,使其彻底为蜀军控制。诸葛亮估算了下,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中路方能解决掉这些后顾之忧,从而率大军东向,与魏援军决战!

蜀军东路,曹真与赵云相拒与斜谷,赵云兵少,只需拖住敌军便算圆满完成使命;张郃军,正奔陇山疾行,欲驰赴陇西。而自关中到陇右共有五条道路,自北向南依次是瓦亭道、鸡头道、番须道、陇坻道、陈仓古栈道。其中,瓦亭、鸡头两道路远,所谓兵贵神速,张郃若选择这两条道路进军,待抵达陇西,诸葛亮已足够全面压制祁山,有足够的时间组织防御与张郃决战,而张郃缺乏后援,孤军深入,这种局面不是张郃所乐见的。而陇坻道、陈仓古栈道路狭,且道路年久失修,不利于大军进军。

因此,最终的战场只能在番须道,街亭隘口。

而最终决战的人选,诸葛亮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可他还在犹豫……

军议。

第一个发言的总是魏延,然而他也总是第一个被拒绝。可是到了下一次军议,他依旧还是会第一个发言。他是个纯将,战斗便是他的生命。可他却未必是个纯臣,至少在诸葛亮的眼里,是这样的。

这次,诸葛亮并没有向往常那样,急着拒绝。因为他的心里如同明镜,魏延就是此次任务的最佳人选。可他对魏延也有着担心,不是担心他会战败,而是担心他会战胜。

因为诸葛亮深知魏延的性情,胜利之后他定会如一匹脱缰野马一般深入魏境,四处攻城略地,届时,他只需回应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大汉的国力经不起失败,尤其是惨败,所以诸葛亮不敢冒这种风险。他有时并非生性谨慎,而是不得不谨慎。

诸葛亮摇着羽扇,微笑不语。良久之后,方才悠悠开口道:“文长(魏延,字文长)为汉军上将,当坐镇后方,以稳军心,前锋一职,吾另有人选。”

当然,此时的姜维绝非诸葛亮心中合适的人选。姜维的能力是无需质疑的,可是资历,资历这种奇妙的东西,本不该是最重要的,却往往是最重要的。

诸葛亮的心中另有一个人选!雏鹰总有展翅的那一天。成,马谡便会成长为像东吴陆逊那样的儒将,从此独当一面,诸葛亮后继有人;败,马谡会成为赵括一样的笑话,成为蜀汉的罪臣,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魏延被婉言拒绝后,蜀营陷入了沉默。众将面面相觑,心中自忖,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自己均及不上魏延,如今连他都被拒绝了,自己到底该不该张口,一时难以抉择。难道这一次,丞相准备亲自出马?

就在众将心中打鼓时,马谡缓缓走出,高声禀道:“丞相!谡愿去守街亭!”

“街亭之地并无城郭,也无险阻,地势开阔,难于防守。你可有信心,能坚守一月?”

“谡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又随丞相南征北战,身体力行,料一街亭有何难守!”

“敌军先锋张郃,乃魏之名将,曹操曾封其为五子良将,恐怕……”

“丞相休要小觑某!若有差池,愿自刎谢罪!”马谡未待诸葛亮将话讲完,便高声打断。

“军中无戏言!”

“愿立军令状!”

孔明忙唤军士取来笔墨,令马谡写军令状。

这一唱一和,像是预先演练好了的一样。在场众将,无人心中不犯嘀咕,即便是经过一番畅谈深知马谡韬略的姜维,也难免惴惴不安。

马谡,从来不曾指挥过军队。而战场拼杀和出谋划策,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出谋划策,杀人是不见血的;可战场厮杀,却是血光四溅的。敌人的鲜血甚至会溅到衣服上,溅到脸上,渐得满身都是,将整个人染成赤红,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为将者,需要一颗坚韧的心!

正当众将眼见任马谡为将的势头无法逆转,心中忐忑不安之际,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丞相莫要忘了,当年先帝的嘱托……”可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声音很轻,像是被说话人吞回了咽喉里。

众将齐齐将目光投去,说话者依旧是魏延。

马谡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在他的眼里,先帝的评语“马谡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是对他的侮辱,而行动,是唯一回击的方式。

诸葛亮面色阴翳,目光犀利地瞪着魏延。魏延与之相处十余年,也未曾见过诸葛亮的这种表情。

诸葛亮心中愤怒至极。此刻他终于知道,当初为何连他的女儿诸葛果都知道先帝的这番评语,他此时才确信,诸葛果口中的魏家哥哥,就是魏延的儿子!这魏延私底下,竟将先帝与自己私下的议论,到处宣扬散播,当真可恶!

可诸葛亮很快便恢复了淡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没听到刚才的话一样,幽幽问道:“先帝当年有何嘱托,魏将军?”

魏延终于还是没敢说出口。当着马谡,当着诸葛亮,当着全军众将的面,将先帝与丞相两人私下里对人的议论讲出来,实在不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该干的事。他原本便是偶然听到,听到已然犯忌,像个长舌妇人一般的四处传播更是为魏延所不齿,虽然他的确如此干了。

蜀军最终做出了抉择。

马谡!

是丑小鸭,总要试着飞一下,才能知道它到底是天鹅,还是一只真正的鸭子,只是生得丑而已。

第三十六章 用心良苦

“任马谡为帅”这个五个字脱口而出后,诸葛亮有没有一丝后悔,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从他那紧绷着的神情来看,定然还是心存隐忧。

诸葛亮摇着羽扇,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帐中诸将,目光渐渐锁定在一人身上,唤道:“王平!”

“末将在!”

“你素来谨慎,此次便任你为副将,领无当飞军前去协助守街亭。切记,当道扎营,使敌军不得轻易通过,固守一月便是北伐首功!”

“诺!”

帐中众将听到王平之名时,倒无甚特别的反应,可听到“无当飞军”四个字时,神情上都是掠过了一抹惊诧,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丞相与马谡真是情如父子呀!”

“是啊,为了此次胜利,丞相竟连无当飞军都派了出去。”

“废话!马谡本来就是丞相钦点的继任者,当然要着重栽培。”

“只是不知他初次上阵,会不会辜负了丞相的一片心啊!”

“虽说我挺看不惯他的,可他若是败了,此次北伐便算是前功尽弃了,还是胜了的好……”

也无怪众将惊诧,无当飞军堪称汉军中的王牌,与陈到所统“白毦兵”、马岱所领“西凉骑”并称汉军三大精锐。若是搁在今天,便相当于是各国军队中的特种部队。

这无当飞军,是诸葛亮在征服南中后,利用当地蛮夷兵源,建立的劲旅。当时南中地区的蛮夷等少数族民风剽悍,不宾服当地豪族大姓。诸葛亮苦思之后,勒令豪族大姓出金帛,征恶夷为家部曲,家部曲多的还可以世袭为官。于是当地夷汉大姓都争先恐后地以财货征兵,众多不事生产,不服管束的恶夷便成了当地豪族的家兵。诸葛亮也从中挑选了最为精悍之人组建了这支无当飞军。

而王平便是该军团的第一任统帅。他本是巴西宕渠人,按阵营划分本该算作益州人,可后来随家族迁徙至洛阳,成了一名魏军校尉,后又辗转降汉,先后任牙门将、裨将军,这样的经历又与姜维类似。他为人生性谨严,寡言少语,训练严苛,又能与士卒同甘苦。在他的统领下,无当飞军身披铁甲,善用弓弩和毒箭,能翻山越岭,长于丛林作战,又精于守御,实在是最适合此次街亭防御战的军队。

当然,到目前为止,无当飞军的一切都只是传言,几乎没人见过这支神秘军队的真实面目。此次街亭一战,才是宝剑磨砺后的初露锋芒。

即便如此,诸葛亮依旧不能宽心,又给马谡加了两道保险。一道是高翔,领兵五千屯驻于街亭东北列柳城,互成掎角之势;另一道是魏延,领其本部兵马,屯驻于街亭之后,既能防备张郃绕道,又能及时接应前军,担当总摄全局的重任。

一切安排妥当,诸葛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

舞台已搭好,配角也已选好,唯一可能成为主角的只有马谡,或者张郃。

夜深了。

今天的月色似乎比前几日更稀薄,云雾迷蒙,如同薄纱,覆盖在那弯残月之上,四周一片混沌。数米之外的景色便已全然看不清,似乎连未来也看不清了。

本是春季,春风荡漾。可吹在肌肤之上,令人顿生一股寒意,如秋风一般凛冽;拂在营外的湖泽,本应泛起一层粼粼波光的湖水,却黑如幽潭。

出征前,难道总会有生出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

今夜,诸葛亮帐中的灯很明亮。他特意吩咐侍从多点了两盏灯。他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马谡在很远处便望见诸葛亮帐中灯火通明,透过周遭的迷雾,照亮前方的路途。

自进帐起,除去简单的招呼,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默然不语,已有一盏茶的功夫。

马谡早便想着来找丞相,却一直拖到了深夜。丞相心中也早便盼着马谡来,可真的见了面,又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过后,诸葛亮方才幽幽道:“幼常,你可知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的故事?”春秋时,这三人本是秦穆公手下的年轻将领,自视甚高。后任统帅伐晋,却在崤之战大败亏输,自己也成了晋军的俘虏。后来三人苟活下来性命,回到秦国后,知耻而后勇,不再自负,枕戈饮胆,终于在三年后,大败晋军,报了当年之仇。

马谡怎会不知这个故事,听了诸葛亮的话后,眉头微蹙,回道:“丞相莫要瞧不起人。”马谡深知,诸葛亮这番话的用意,是要他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苟活下性命,不要自寻短见,以图东山再起。可诸葛亮恐怕不知道,素来以一副柔弱书生形象示人的马谡,内心却刚烈如火。

“我怎会瞧不起你,你一直是我的骄傲……”诸葛亮眼含柔情地望着马谡,嘱咐道:“可是人非圣贤,都会犯错。尤其是初次上阵,谁能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更需谨慎,切记固守营寨。一月后,我与你会合,共灭张郃!”说完“共灭张郃”四字,诸葛亮的眸子忽地明亮起来,瘦削的脸上也像是倒映着灿烂的星辉,仿佛是先帝自天上撒下的点点星光。

可今夜,雾霭弥天,不见一颗星辰。

“谡知道了。”马谡又怎会不知诸葛亮的苦心,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楚,目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此行定不辜负丞相的信任!”

“记住,别人对你的看法不重要。自己的心,最重要。”

“……”

“去吧,歇息去吧,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

“是!学生告退了。”

“……”

马谡转身离去时那瘦弱的背影,仿佛镌刻在了诸葛亮的心中,令他一闭上眼,便自心底浮现。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汉军出征,阵容奢华。前军主将马谡,副将王平,另有裨将三员,分别是黄袭、李盛、张休,共统兵两万。其中,王平所统无当飞军,共三千人,配有牙门将两人,分别是句扶、王冲。高翔领五千人,奔至列柳城驻扎。魏延领其本部兵马三千人,屯驻于街亭之后,以为后援。

除此之外,尚有在斜谷与曹真相拒的赵云,统兵一万,向西抵御凉州援军的马岱,统兵五千,坐镇祁山本营,剿灭祁山堡垒的诸葛亮,统军两万。

而魏军,主将张郃,副将郭淮,统军五万,正朝街亭进军。

张郃军。

营帐内,居中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却又神采奕奕的将领,正是魏军主将张郃。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条破旧的几案。几案上,一卷光洁的竹简已展开。几案一角,笔架上孤零零的架着一支毛笔。一个年轻的侍从在一旁研着墨。

待研墨完毕,张郃用五根如老葱一般粗的手指抓起笔,又笨拙地蘸了蘸墨,奋笔疾书道:“崔谅!降,饶尔狗命;不降,化为……”写到这,张郃手中的笔在空中顿住了。他抬头看向侍从,皱着眉问道:“哎,这化为齑粉的齑字怎么写?”

“属下也不知啊,将军。”

“……”

张郃拿笔将“化为”两字涂了,改后半句为“死路一条”。

就这样一封字迹潦草,狗屁不通的信,寄到了已投降蜀国的南安郡,不出五日,便有使者携着崔谅的太守符印来降。

可是见到降书的张郃连笑都没笑,他知道这本是必然会发生的。

第三十七章 街亭鏖战(上)

兵贵神速的道理,张郃懂,马谡也懂。

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这样一道数术题:已知,目前魏军距街亭尚有300里[汉代一里约为415米。]路程,汉军距街亭尚有160里。魏军行军速度一日50里,汉军行军速度一日40里。请问,哪支军队可以率先抵达街亭?

连今天的小学生都难不倒的一道数学题,如今却难住了马谡。

真的当了将军,马谡才发觉这是多么繁琐的一件事。

以往他只需轻轻一点,诸葛亮便会摇着羽扇,面带微笑地回道“此计甚合吾意”。可现如今,无论自己是怎样的一番高谈阔论,麾下的将士总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如同在听天书。

大到行军路线的规划,部队阵型的保持,营寨位置的挑选;小到解决军中摩擦,控制行军速度,提防士卒掉队和逃逸等等,这桩桩件件,都令马谡焦心劳思。

而数万大军同道进军,道路却往往只能两人或四人并行,大军首尾之间相距太远,就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龙。任何一道军令,又都需逐级的向下,由他这个主将,经由裨将、校尉、部司马、曲长等低级军官一步一步地传递到每名军士耳中,实在是个繁复的过程。

这些对于第一次做将军的马谡而言,委实令他有些焦头烂额。

王平在这方面倒是颇有经验,可却帮不上太多的忙。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又目不识丁,与喜好长篇大论的马谡恰好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一路上,两人之间的交流,绝不超过三句。

可马谡很努力。

他尽力地去做每一件事,亲力亲为,不惧繁琐。

安营时,马谡学着古时的名将吴起、李广那般体恤士卒,与其同甘苦。虽做不到像吴起一样,替士卒吸吮毒疮,可也一改往日士族子弟的娇惯,与士卒们同寝同食,没有丝毫避讳。

他时常在营中巡视,偶尔与士卒攀谈几句,完全放下了将军的架子。然而自古文人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马谡实在不知道跟这些大老粗能聊些什么,攀谈往往最终沦为尬聊。

聊故乡,怕战士们思乡;聊女人,又感觉太露骨;谈诗赋与远方,那里也许就会是征人的坟墓……

他按照兵书所讲,典故所述,做的全对。

可有时候,做的全对,本身便是一种错。

最终,马谡还是率先抵达了街亭,可却比预想的日期晚了两天。根据斥候回报,张郃大军将于两日后抵达战场。

只有两日的备战时间,对于蜀军来说还是略显仓促了些。马谡不敢懈怠,一到街亭,便立即领着一小队人马勘测周边地形。

街亭之地,位于山谷西侧,原有一土城,可在成年累月的漫卷黄沙中早已化为一堆废墟,一时间难以修缮,无法驻守。山谷中的道路较为开阔,利于敌军展开攻势。两侧的山脊坡度较缓,且没有繁茂的植被覆盖,蜀军根本无法于此伏兵,魏军又可徒手攀援,从两侧甚至背后夹攻。这街亭之地,实在不是个适合筑营坚守的险地。

况且只有两日的时间,虽说要搭建一座坚固的营垒并不难,但陷坑、壕沟、拒马、蒺藜等等防御工事,却不足以完全构筑妥当。马谡暗暗计算了下,要凭借仓促间搭建起的营垒守住两倍多的敌军强攻,实非易事。这一点,连身经百战的王平也没有足够的把握。

马谡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与姜维较劲,没有在上邽城上白白浪费那五天,该有多好;如果进军速度能再快一些,又该有多好。可是,现在才后悔显然已经晚了。

不过通过勘察,马谡也发现了一处用武之地!

街亭以北,有南山,南山之南,有清水河。

这南山,虽无直插霄汉的气势,也无壁立千仞的险恶,但相对来说,已是周边数十里之内的制高点,立于山顶,周边形势可尽收眼底。山中林木葱郁,已至夏四月,山风习习,带来阵阵清爽。在此处安营,对于常年风吹日晒的士卒们来说,简直像是在疗养度假。

南山以南的清水河,清冽见底,水浅至膝,无需浮桥便可涉水渡河;山北有街亭泉,泉水澄澈,甘甜可口,只是与主峰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有此两处水源,大军饮水一事可保无虞。

南山的西面是断崖,无法攀缘,无需布置兵力;南北两侧较陡,只需少量兵力,扼住咽喉之地便可高枕无忧;唯有东面最缓,易攻难守,正适合魏军强攻,当是未来街亭之役的主战场。

马谡当即下令,驻扎于此山。

当王平听说马谡的军令时,脑中顿时全是问号。当道扎营,虽未必能坚守一个月,可稳扎稳打,亦不至于损失过大,且能够给对方极大的消耗。若是上山扎营,此山本就不高,又无险可恃,一旦水源被断,便成瓮中之鳖,圈中之羊。于是赶忙提醒道:“将军,丞相曾吩咐……”

“王平将军,丞相所嘱固然有理。”未待王平将话讲完,马谡便出言打断,“然而时间仓促,营垒难以坚固,以你的眼光不会看不出吧。”

“可是,此山坡缓,易攻难守……”

“若此山绝险,敌军又怎会来攻,定然只留小部分军队牵制我军,大军直接通行,直插陇西腹地,突袭我军背后的魏延甚至丞相的军队。”马谡摇了摇羽扇,脸上掠过一抹得意之色,接着道:“便是这种一眼望去吹弹可破,实际攻打起来却又像块硬骨头一样难啃的所在,最适宜驻军诱敌。”

“可是,南方的水源……”

“《孙子兵法》有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南方的水源,敌军要截断,正可半渡而击。”

马谡的解释,王平一句都没听懂。他只隐约听到马谡似乎要与渡水的张郃正面相抗,不禁担心起来:“可是,敌将张郃素来……”

“张郃又怎样!再说,此处水源正是要故意舍弃,才能让张郃确信,我这个将军是个草包。才能让敌军将全部兵力投入进来,从而牵制住敌军。”

“可是,没有水喝,将士们如何作战……”

“不是还有街亭泉嘛。”马谡微微笑着。

“可是,那里离得太远,很容易被掐断。”

马谡抚须而笑,道:“王平将军,刚刚街亭泉附近,你与我一同去过,难道没什么感受?”

“嗯……除了林木较多……”

“对!”马谡突然大吼了一声,倒是吓了王平一跳,“丞相为何给我无当飞军!那里不正是你们的舞台!在丛林作战,无当飞军!三千人可抵三万!”

王平终于睁大了那对一直眯缝着的双眼,眼中似有流光溢出,大叫道:“妙啊!在林中作战,即便是张郃的大戟士亲来,老子也叫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壮哉!一切便拜托将军了!”马谡眼神炽热的看着王平,决定此战最后胜负的天平,便赌在无当飞军身上了!

“可是……”虽说豪言壮语喊得响亮,可王平的脑袋里还是装满了丞相的嘱咐,他还是想提醒马谡,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要当道扎营,固守待援?”

马谡捋着下颌胡须,笑而不语。他的野心足够大,街亭一战,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只有丞相的眼光才是正确的,其他人,包括先帝,都看错了他!

马谡静静地伫立在山头,望向东方的山谷,那谷中交错的乱石,不正像一座座魏兵的坟墓?初夏的微风,飘着鲜花的清芬,轻轻地吹拂着马谡那清秀的面庞,如同慈母的双手,温柔的慰抚。马谡却异常的感到有些燥热,汗湿衣衫。

两日之后,张郃与郭淮率军抵达。

“若蜀军在山谷中扎营,二十日内,我没把握破之。也许会选择越过马谡,直驱陇西腹地。可如今他们去到这么个一眼便能望到顶的土坡上扎营,岂不是自寻死路?只要截断水源,三五日可破。”观察完地形回到营地后,张郃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次本以为会对上魏延,没想到诸葛亮竟然派了马谡这只乳臭未干的小羊崽子任主帅,真是天助我也!”

“将军可不要轻敌啊!马谡能得到诸葛亮的赏识,绝非等闲之辈。”郭淮劝道。

“议论军事和带兵打仗,完全是两码事,我会让他明白这个道理的。”张郃目光凌厉,似宝剑出鞘,“这一战,就让他见识下五子良将的威名!”

望着南山怔了半晌,侍卫忽地来报:“报!张将军,有一人在营外求见,自称蜀营将军。”

“请他来。”

第三十八章 街亭鏖战(中)

是日夜里,没有一丝风。

天上的凝云,晕染在星空,纹丝不动,遮蔽着明净的月光;林中的木叶,依偎在枝干,静若处子,享受着露水的滋养。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没有一丝大战来临前的气息。

这般宁静的夜晚,蜀军的营帐中,只有士卒巡营的脚步声和酣睡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交相应和。

夜已深,月亮拨开云雾,爬上枝头,娇容微露。一座漆黑的营帐中,响起了两道窸窸窣窣的细语声。

“哥!咱们这样做也太狠些了罢。”

“他们对咱们,不也一样狠。”

“可先帝待我们不薄,丞相也……”

“不要再说了!如今木已成舟!只要有他们荆州人在,便没我们的好果子吃。你难道忘了前几日马谡那个王八蛋干的好事了?”

“可咱们的家眷还在成都……”

“唉……自己都顾不上了,哪顾得了他们。这次若是立了大功,何愁没有功名富贵,到时保管你妻妾成群,再给你生一大堆胖娃子。”

“唉……”

翌日一早,激战爆发!

汉军的调配,马谡早已部署妥当。黄袭奉命守清水河,弩手为主,待魏军半渡而击。王平领无当飞军,前去街亭泉附近林中埋伏。马谡坐镇中军,驻守南山东面缓坡。另外,屯驻列柳城的高翔,广散哨骑,一旦南山情况有变,随时增援。

相比起马谡的谨慎周详,张郃的部署却很简单干脆。年愈六旬的张郃,戎马一生,打仗的本领已像是本能一般渗透到了骨子里,只需对着蜀营瞥上一眼,便知该如何应敌。

不出马谡所料,张郃将最先攻击的目标定在了清水河。截断清水河与南山之间的联系,便截断了一处水源,这对于驻扎在秃山之上的蜀军来说定是不小的噩耗;可出乎马谡所料的是,张郃竟亲自披挂上阵,而且没有任何试探,直接将最精锐的步兵——大戟士,摆在了队列最前方,结成十纵十横的百人方阵,以拔山举鼎之势,履湍流如平地!那一刻,仿佛连河流的走向都发生了转折。

这大戟士本是张郃尚在袁绍手下时便已组建的禁军,当时便是负责保护袁绍中军安危的精良部队。尽管几十年过去了,士卒们屡有更迭,可这支军队在张郃的统领下,战斗力没有丝毫削弱,甚至有了进一步的成长。他们个个虎背熊腰,头戴铁胄,身披筩袖重甲,左手持方形大盾,右手持一丈六长大戟,腰悬锋似寒霜环首宝刀,陷阵之势,有进无退!所遇之敌,但死无生!

清水河上,刺眼的日光,甲刃的精光,水面的波光,交织在一起,绽放出漫天寒光,令岸边的蜀军望之胆寒。

相对于张郃而言,黄袭本就是马谡帐下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将,何曾见过此等阵仗,此时连发号施令时的声音都有些颤栗,显得中气不足。

张郃率军刚刚登陆,蜀军便迫不及待的发起了攻势。漫天的箭矢袭来,撞在大戟士的铜盾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在蜀军听来十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此刻传到魏军的耳朵里,却甚是悦耳。

近乎全幅武装的重装步兵大戟士,行进速度虽迟缓,但却近乎于免疫弓弩,向前推进的每一步都迈得坚毅,踩得扎实。蜀军白白消耗了一堆箭矢,却没给魏军造成多少损失。

进攻只匆忙的持续了短短一刻钟便草草收场。

山腰之上,马谡见形势不妙,只得举起白旗,示意黄袭调转方向,鸣金收兵。黄袭看到白旗的那一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简直比看到象征乘胜追击的红旗,还要激悦。

初战不利,丢了清水河。马谡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照常与士卒们攀谈。他早便打算让出清水河,况且想凭靠这样的浅流拦阻张郃大军,显然太过天真。

然而他的心思,蜀军并不知晓。这一日下来,蜀营中的谈笑声明显少了许多,阴云笼罩在蜀军将士的眉间、心头。

翌日。

蜀魏两军不谋而合的选择了偃旗息鼓,一日相安无事。可这反常的平静,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候,着实有令马谡有些忧虑,可他一时又想不通是何缘故。

又一日清晨。

当一个血肉模糊的士卒魂不守舍的闯进帐中时,马谡还沉溺在安谧的梦乡里。士卒此刻早已顾不上惊扰之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街亭泉丢了!”

沉睡中的马谡,刚一听到哀嚎声,便蹭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他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又用力地掐了一下脸颊,直到痛感传来,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境,瞬间汗出浃背,心如刀绞,“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为什么!那三处早已计算好的截击点,都是咽喉要道,无当飞军在那里占尽天时地利,即使有上万人同时来攻,也绝无失利可能。况且这三处之间互成掎角,互有联络,短时间内便可以相互支援。这怎么可能!!!”

马谡红着眼,在帐中来回踱步,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呼天抢地,癫狂了许久,方才渐渐镇静下来,怒吼着问道:“那王平呢?!”

“王平将军正在试着夺回街亭泉。可敌军数量实在太多,又是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即便是无当飞军也很难应付。”士卒答道。

“速去传命,令王平一日之内务必夺回街亭泉!快去!”马谡咆哮道。

浑身带血的士卒顾不得身上的疲惫和疼痛,转身冲出帐外。士卒走后,马谡嘴里依旧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啊。不可能啊!”不知一连说了不知多少个不可能。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图,死死盯着不放。

无论多大的阵仗,什么样的战斗,王平永远都冲在队伍的第一个,他如今的小有成就完全是靠血和肉换来的。

可魏军的箭矢实在太过密集,蜀军每次冲锋,满天的箭矢便像闹了蝗灾时的蝗虫一般,遮天蔽日。即便是南中悍卒,打仗素以不惜命著称,也没有谁会真的想要白白送命。

在蜀中端坐着,永远都想象不到,两军之间装备的差距竟如此大。蜀军的箭矢,射出之前,要精打细算;可魏军的箭矢,像是永远用不完似的,如暴雨般倾泻。

冲锋受挫,王平只得暂缓攻势。他环顾左右,却惊疑地发现与往常相比,似乎少了什么人,登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打心底萌发,便即喝问道:“王冲何在!”

“禀将军,自昨夜开始,末将便再没见过王冲!”句扶答道。

王平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找来一位王冲帐下的校尉盘问原委。

那校尉答道:“昨天夜里,大约是四更天,王冲将军传您的将令,令我们去支援句扶将军。到了句扶将军这里,却发现并没有战斗发生。自那以后,便再没见过王将军了!”

“妈的!!!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将令!!!”

王平此刻的怒火,仿佛要烧遍整片丛林,可一碰到如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霎时便被浇灭。

这样的冲锋,仅仅持续了半日,三千无当飞军,便已伤亡五百。若按这节奏发展下去,三日时间,这支蜀军精锐便会荡然无存。

王平心中有数,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改变了战术,将原有的什伍编制拆散,以两到四人为一小组,借助地利,分散游击。并且不再组织大规模的冲锋,专以偷袭杀伤魏军为主。

这群打小便在南中地区的丛林里生活的悍卒,听了此令,如鸟归林,如鱼得水,本已委顿的眼中又重新绽放出了神采。他们脱下重甲,轻装上阵,只留弩箭、刀枪,又以枝干、木叶缠绕在身,用以隐蔽身形。他们在林中上窜下跳,往来穿梭如灵猴一般矫捷,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蛰伏时似毒蛇,出击时似毒蝎,折磨得魏军日夜不得安宁。

魏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的丛林战,一时手足无措。他们像是患上了臆想症,风声一响,便以为是箭矢袭来;枝叶摇曳,便以为是有人潜伏。

魏军夜晚也不得安寝,生怕第二天一早,已然摸不到自己的首级,那感觉像极了今天的人们一觉醒来,摸不到自己的手机。

激战两日。

魏军死伤惨重,堆积如山的尸体已是最好的路障,根本无需另外布置。蜀军的伤亡也很大,况且昼夜作战,士卒疲累不堪,只靠一口气坚挺着。马谡与高翔所派去的援军,也在半道上遇到了魏军强横的截击,无法提供增援。

两日的时间里,南山已变尸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整座山似乎都被染成了血红色,甚至连天际边的夕阳,也殷红似血。

眼见损失过大,两日仍没有夺回街亭泉,派去的援兵又被严密地盯着,马谡只得着传令兵前去,趁着夜色,下令收兵。

王平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可他从来不会鲁莽行事,既有将令,唯有遵从。他一路阴沉着脸,气势汹汹的直闯马谡大帐,一进帐便大吼道:“将军!马上就要拿下街亭泉了,为何要下令退兵!”他双眼通红,一连两天的战斗,血污早已涂满了面颊,看上去如同厉鬼一般恐怖。

马谡长叹一声,无奈地笑道:“冷静点,王将军。别骗我了,刚刚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可是……可是……”这一次,王平实在“可是”不出什么了,他心知肚明,无当飞军已是强弩之末,那清凉冷冽的街亭甘泉,会被用来清洗魏卒的创伤,却再也喝不到蜀军的嘴里去了。

但王平仍不甘心,赌誓道:“再给我一天!不拿下街亭泉,提头来见!”他的牙被咬的咯咯作响,手掌的上的青筋暴起,看得出来,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马谡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别去了……丞相苦练三年的精兵,不能被我一朝败光。”他的眼神空洞,神情委顿,像极了秋末的枯叶。

“可是……断了水源,咱们……”

“放心吧!我还有后着。”马谡那张看似柔弱的脸上,重现坚韧!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习惯性地摇了摇羽扇,捋了捋胡须,可那动作却生硬极了。

第三十九章 街亭鏖战(下)

断水第三日。

卯时。

天光似亮非亮,本应安睡的蜀营里,却处处是喧嚣。

“滚开!”

“滚蛋!”

“你滚!”

原本熟练掌握几十种骂娘套路的士卒们,此时惜字如金,一句“长达”两个字的粗话已是他们的极限。

士卒们的嘴唇因皴裂如同沟壑。为了滋润口唇,他们只能用舌头去舔舐。可他们明知道这样做只会越舔越干,越舔越裂,却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们的嗓子里火辣辣的,仿佛要喷出火来,连呼吸都会感到疼痛,自然会惜字如金。方才骂人的话刚一出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感便让他们感到后悔了。

一簇翠绿的灌木林边,几个蜀军大汉正互相推搡着。是此地发现了什么珍奇异宝吗?并没有。可是在此刻,他们不顾袍泽之情,互相撕破脸皮抢夺着的东西,却比任何珍奇异宝,都要珍贵百倍。那灌木林叶上的每一滴晶莹露水,都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他们已经有整整两天滴水不进了。

不过,如果尿液、汗液或是树干中凿出的水也算是水的话,他们倒也喝了一点。这些平日里闻到便让人恶心,又酸又臭又苦又涩的液体,如今喝进蜀军士卒的口中,简直比街亭泉的水还要甘甜,比川蜀的琼酿还要醇香。

乱世有多残酷,人的求生欲便有多强烈。

马谡已下定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不成功,便成仁!

辰时。

虽是四月初夏,却是骄阳似火。这几日,气温一天比一天炎热,空气一天比一天干燥,天上的那轮日头似乎也比以往大出了一圈,仿佛在嘲笑这群渺小的人类。

水分在加速蒸发,流失……

赤日之下,马谡一身戎装,昂首挺立。他的手中不见了羽扇,而是握着一柄黑底红纹,雄浑大气的将军剑。

全军集结!

马谡缓缓走至高台之上,锵的一声龙吟,宝剑出鞘,寒芒乍现。

马谡手提宝剑,斜指苍天,用一种悲壮的目光凝望全军将士。他的神情再也没有了过去高谈阔论时的那种从容,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带着一种沧桑,沧桑里透着绝望,绝望中又蕴藏着希望。

马谡对着全军将士,高声喊道:“弟兄们!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如今我们已深陷绝境,正是所谓死地,唯有奋力一搏,方有活命的机会。昔年项羽与暴秦决战于巨鹿,破釜沉舟,以不胜即死的信念,击溃了不可一世的秦军;昔日韩信与赵军大战于井陉,背水立阵,士卒入水后皆殊死一战,终得大败赵军。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口渴,很痛苦,可是这痛苦正是山下的魏贼加之于我们的。让我们并肩,抱着必死的信念,将这笔债讨回!”他的声音虽不威猛,却足够威严。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便是马谡最后的后着了……

将士们附和着马谡,却声音微弱,因为他们早已喊不出话来;他们看着马谡,眼神迷茫,因为其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孙子、韩信、项羽都是谁,又做了什么。

同一时刻,魏军营中。

今天的张郃,头戴银盔,满面春风。银盔上的白色盔缨,迎着轻风放肆的招摇。腰间悬着的青云宝剑,流光溢彩。那是当年白狼山一战大破乌桓后,曹操赐予他的,平时都被珍藏于桃木匣中,不肯轻易示人,唯独今天特地取了出来。

他的心情大好,像是年轻了十岁,步伐轻快地登上高台,对着魏军将士高声喊道:“弟兄们!山上的蜀贼已经断水好几天了,他们现在喝起自己的尿来,怕是比美酒还要香呢!”

“哈哈哈哈!”士卒们被逗笑了,虽然这笑对蜀军来说很残忍。可战争从来都是这样,不对敌人残忍,便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

笑声渐逝,张郃继续高声训道:“这一战若是胜了,我会把所有的赏赐,全部拿出来,分给兄弟们。回了洛阳,你们想讨几个婆娘,就讨几个婆娘。另外,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功劳最大的,回到洛阳之后,记得来找我,我的家妓随你们挑,看好谁直接带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嗷嗷嗷嗷!!!”魏军士卒的眼里放射出精光,“张将军!张将军!张将军!”的呐喊声山呼海啸的响起,震彻云霄。

张郃此刻在魏军士卒眼中的形象,有若神佛。

“蜀狗们如今早已是穷途末路,对他们,我们要向碾死一只臭虫一样的狠辣,不要有任何的留情。杀!杀!杀!”

“杀!杀!杀!”魏军声势震天!气吞山河!

所谓围师必阙,是说如果四面合围敌人,敌人便会像疯子一般拼命反抗。相反,如果故意留一个缺口,就会使敌军在逃跑还是死战之间摇摆不定,导致斗志涣散。

这道理张郃绝不会不懂。因此他在南山之南,故意留下个破绽,只埋伏下少量弩手,静待蜀军突围。

从山顶看去,东、北两侧的魏军,黑压压的如同一群群蚂蚁,可南侧却平静的没有任何动静。马谡一眼便看出了张郃的阴谋,可他没有选择,他明知这是陷阱,却只能选择从这里突围。因为如果从东、北两侧突围,不但要面对更多的敌军,而且无需接触,只是远远的望见山脚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头,蜀军便会自己泄掉一半的斗志,又谈何突围。

巳时。

蜀军开始突围。

山南的路,崎岖难行,路狭只容一人通行。蜀军的士卒像长龙一般,从山顶直延伸至山脚。可如此多的蜀军,能投入战场的,却只有接近山脚的数人而已,而魏军虽说只在这边埋伏了极少数的人马,却已足够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了,况且魏军又是以逸待劳。他们搭起弩,将蜀军当作了移动靶,如同射箭练习一般轻松。

不仅如此,一看到蜀军开始突围,张郃立即传令游移在东、南两侧之间的机动兵力以及张郃本营的部队迅速向南山以南靠拢。

本来能透进一丝光亮的门缝,就这样被无情的关上了。

绝境。绝望。

天际边,尘沙飞扬。

一道白光与一道绿光,自漫天的黄沙中,渐露身影。

第四十章 星夜驰援

三日前。南山顶。汉军营。

一股劲风呼啸而至,营帐的幕布在风中颤抖,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然而这嘈杂的声响也没能将中军大帐里激荡着的争吵声湮灭。

王平红着脸,扯着嗓子吼道:“将军,你还坐在这儿干吗呢?”

马谡没有睁开眼,也没有任何神色上的变化,如老僧坐定一般,淡淡地回道:“养神。”

王平却是完全无法淡定,高声喊道:“可是,军中存留的水,即便再节省,也只够再喝一天。全营即将断水,将军还有心思在这闭目养神!”

马谡依旧没有睁开眼,缓缓道:“稍安勿躁,我在静待时机。”

王平一连迈出几大步,逼近马谡,将脸近乎趴到了马谡耳边,大声咆哮道:“还要静待多久?再有三天,人都死绝了,时机才到嘛!”这一通嘶吼,震得马谡耳蜗直疼。

马谡这才睁开双眼,用手揉着耳朵,低语道:“还未到绝路。”

“可是,只怕等到了绝路,再想拼命,却没了力气……”王平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面对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咆哮没有半点用处,最后只得无奈地问道:“为何不去求援?身后便是魏延将军,丞相的大军也只需三五日便可抵达。”

马谡撇撇嘴,冷冷道:“我自己可以。”

王平逼问道:“你在逞强?!”

马谡淡然道:“我没有。”

王平冷笑一声,怒吼道:“你觉得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求援很丢脸吗?为了自己的脸面,你要拉上汉军上万将士一起陪葬!我真是看错你了!”王平扭头走出营帐,没有再回头瞅上一眼,一脸凄怆的神情,如同一株枯萎的老树。

马谡喃喃道:“没有……”这声否定声若蚊蝇,不但王平没听到,连他自己似乎也没听清。

他的心底泛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往事如针,在扎;现实如刀,在割。王平最后的话,直戳他的痛点。现在的他,没脸去见丞相,也无颜去面对魏延。

王平走出营帐,立即唤来副将句扶,命他前去求援。这是王平生平以来第一次违抗将令,可他忽地发现,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

句扶得令后,借着月色的掩护,疾驰而去。一路上,未见魏军一兵一卒的阻拦,沿路于魏延营中换马,人未停歇,一日便至西县。

两日前。西县。汉军营。

看到句扶满脸汗污,气喘吁吁地瘫在跟前,诸葛亮已大概猜到了前线战况必定极其不利。可即便有了心理防备,当听到句扶的禀报后,诸葛亮还是感到天仿佛在盘旋,地仿佛在震荡。他的身子剧烈地晃了几晃,终于还是在侍从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脚步,然而他手中的羽扇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从未如此颤抖过,他的人也几乎从未如此失态过。上一次如此失态,还是听到先帝夷陵败北的消息时。

怔了不知有多久,诸葛亮的耳朵里才依稀传来了模糊的呼唤,侍从与句扶那嘶吼般的喊声,此时竟像是呢喃细语般轻。诸葛亮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挪动了半步,方才张开了口,方才幽幽说道:“召集众将,召开军议。”

漏刻中的水仿佛泄得比往日要慢,时间走的也很慢。大帐中陷入了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后,一道年轻的嗓音悠悠响起:“丞相,派我去支援吧。”众将拿余光觑过去,见出头之人又是初来乍到的姜维,嘈嘈切切的细语声遽然响起,有嗤笑,有冷哼,亦有赞赏。

“好!”几乎未等姜维将话讲完,诸葛亮便已应允了下来。他等这句话已等了良久,刚刚营帐中沉寂了多久,他便等了多久。

“还有谁愿一同前往?”诸葛亮环视一周,问道。

帐中还是如刚刚那般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诸葛亮轻叹一声,急声问姜维道:“你此行需要多少兵马?营中兵将任你挑选!”

“救兵如救火。此行我只要精骑三百人,每人三匹良马换骑。”姜维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蜀地本不产马,川马、滇马都是驮马,不可骑乘,为数不多的军马都是与羌人贸易得来。九百匹良马,对于蜀军来说,已然不是个小数目。

众将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叹道:“这姜维也太敢开口了,一下子就是九百匹马。”然而不成想诸葛亮答应的却相当爽快,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在诸葛亮的眼里,马谡、王平、无当飞军,别说是九百匹战马,便是拿九千匹来换,也是值得的。

“那你还需要帮手吗?”诸葛亮又问道。

“我需要谁,她是知道的。”姜维的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俊朗的脸上充满自信,言辞笃定,“丞相,维这便去了。不救回众将士,誓不回营。”

“稍等一下,你若独自前去,恐势单力孤。可先去魏延营中,与他同往。”

“魏延将军会去吗……”姜维心里颇有些忐忑,魏延素来瞧不起夸夸其谈的马谡,此次又没争过先锋的位置,恐会心存芥蒂。

“放心吧。文长(魏延,字文长)对大汉的忠心,天地可鉴。”诸葛亮面色坚定,继而目含深情的望着姜维,柔声道:“你也多保重。”

姜维接令出帐后,一道白色的倩影紧跟着走了出来。姜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声道:“喂,以后是该叫你马盈,还是姜盈?”

马盈淡淡地道:“随便你。我还是原来的我。”

姜维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马盈,打趣道:“不,你不是了。你现在碰到我得叫哥了。”

“叫你个大头鬼!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西凉骑兵,也别找我来要。”

“……”姜维瞬间释怀了,马盈果然还是原来那个马盈,自己也该还是原来的自己,旋即认错道:“我错了。你还是那个姑奶奶。”

“这还差不多。”马盈像个老先生似的不住点头,夸道。

二人与句扶一道,点起三百西凉骑,每人三马,一日一夜疾驰一百里,到得魏延军营。魏延军营便驻扎在街亭背后六十里处,位于庄浪县之西,毗邻葫芦河。

旷野之上,一轮烈日摇摇欲坠,炙烤着大地。大地之上,森寒的精光冷然绽放,杀气障天。阳光与精光交缠在一起,灼烧着眼眸,令姜维有些睁不开眼。

嘶!嘶!嘶!

几声长鸣,自胯下坐骑的喉咙深处发出,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安的躁动。

“此处有魏军?!”姜维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他早先便从句扶处得知,后者来西县求援的路上没有遇到一星半点的阻拦,随即断定必是张郃贪心不足,以被困街亭的蜀军为钓饵,妄图围点打援,伏击赶来支援的援兵。可姜维根本不可能想到,敌军会在此处设伏。这里本是魏延军驻扎之所。

正在犹疑之际,早有一道雄浑的声音自极远处飘来,“丞相就派了这么点人来吗?”

魏延?

“魏将军,为何在此列阵……”姜维纵马向前,抱拳问道。

“半个时辰前,我的斥候便已发现了你们,故而提早准备准备。若是等你们来了再做战备,黄花菜都要凉了。”魏延解释完,目光犀利地望着东方的天际,“走吧,去救马谡那个废柴。不过,别拖我后腿,小子。”他的嘴下从不容情,可他的眼神永远那么坚毅,他的心更加坚毅。

“怪不得魏延在汉营中的人缘一向这么差……”姜维心里嘀咕道,不过表面却很淡然,笑着说道:“放心吧,魏将军。咱们互相都别拖后腿。”

第四十一章 冤家路窄

陇道难行,可援军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姜维的轻骑与魏延的步兵同行后,进军速度放缓了下来,可仍然一日行了六十里。

一路上,姜维与魏延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后者一直神态倨傲,紧闭尊口。

不过他的确有倨傲的资本。

他麾下的魏家军,训练有素,进退有序,行军时如林木般齐整,驻军时若泰山般安稳,不禁令姜维慨叹,这魏家部曲虽未列入汉军三大精锐,却也不遑多让。

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此等雄军驱使。

援军急行至伏虎谷,两侧山壁突兀拔起,巍峨连绵数十里。谷口处极窄,内部则略为开阔,整座山谷如同一头卧伏在荒野之上的猛虎,张开血盆之口静待猎物的到来。而那山壁之上,林木参天,怪石嶙峋,恰如猛虎的爪牙,随时准备将闯入此谷的猎物撕成碎片。

魏延正指挥部队变换队型,以便通过狭长的山谷时,姜维奔驰而来,边跑边喊道:“等一下,魏将军。”

“何事?”

“前方谷中有埋伏。”

“哦?”

“过此谷向东,再无险阻。唯有此地,可以伏兵。”

“你怎知此去定有伏兵?”

“句扶突围,并未受阻,定是张郃故意而为,为的就是唤来援军,于路伏击。”

“好的。知道了。”说完此话,魏延重又去指挥部队变换队型,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先前的这番话。

“喂!喂!谷中有伏兵,这样冒然闯入,恐有危殆。”姜维急道。

“有个屁的危殆!区区伏兵,又非张郃亲来,有何可惧?”魏延的声音变得愈加雄浑,似乎已传至前方的山谷,回荡其间,将整座山谷震慑得瑟缩不已。他的形象似乎也变得轩昂起来,散发出一股睥睨众生的豪情。

姜维与马盈商议后,领轻骑退至一高坡修整,将队伍交予句扶。二人则是缓缓靠近谷口,准备近距离一睹魏家军风采。

魏家军的步伐依旧齐整,神情从容而淡定,没有半点即将穿行险地,遭遇伏击的样子。

嗖!

嗖!嗖!

破风声骤然响起!万箭齐发!

可这伏击发起的时间,似乎过早了些。魏延军尚未完全深入,攻势便已展开。

魏延与身旁亲兵低语一声,红色的麾旗高举过顶,战鼓顿时响起。亲兵将麾旗横举过来,一手持首,一手持尾。

“别慌!布阵。”魏延大吼一声。其实他本没有必要喊这句话。因为他的魏家军根本没有丝毫慌乱,而且在他喊话之前,魏家军已然见旗语而动,踏着鼓点布起阵来。

数十息之后,魏家军的阵势已成。士卒们以魏延为中心,团团围绕,向外散开,以盾护顶。此时的魏家军像是只刺猬一般,蜷缩于地,姿态虽不美观,效果却是拔群。

箭矢如暴雨一般滂沱而下,可在魏家军眼中,却如同春雨那般滋润、轻柔。

轰隆隆!

滚石与檑木沿着山壁轰然滚落,裹挟着尘土与石屑,仿若山崩。

嘭!

可这雷霆之势,碰撞在最外围的军士用身躯倚住的大盾上,倏然停止。

魏家军没有退后一步!

魏军攻势渐缓。

埋伏在谷中的魏军此时虽是满口獠牙,可面对满身是刺的刺猬,似乎无从下口。

过了许久,伏兵方才无奈地缓缓攻下山来。黄色的旌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赵”字。

“布阵!迎敌!”魏延又是一吼,亲兵将麾旗左右挥舞,鼓点再度响起。

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刀对刀,戟对戟,金属碰撞之音不绝于耳。

姜维与马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暗暗赞叹着。可几乎是同时,两人注意到了魏军将旗下的那员年轻小将,顿时相视而笑。他们的眼里精光绽放,像是几天没吃饭的恶鬼见了食物一般。

那魏军小将一身白袍如雪,一张脸却比白袍更白。

“嘿,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上熟人。”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交给谁?”

“哎!等等!我来。”姜维的话还未说完,马盈的身影已窜出数丈之远。与马盈一道出战,刚刚那话问得的确没什么必要。

马盈疾奔上前,隔着数丈远,大喝一声:“赵进!还认识我嘛?当年段谷的债,我马盈来讨了!”

那白袍小将远远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姓,心中一凛,当看到那人时,瞳孔猛地收缩,冷汗涔涔而下,慌忙道:“你……你认错人了!”

“你这张白脸,黑天里都能当灯用。我还能认不出?”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赵进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懊悔,他没想到在这儿竟能碰到熟人,而且这熟人还是冤家。他早便听过曹阿瞒割须弃袍的故事,他原本可以将脸用泥土涂黑的。

只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逃命倒还不晚。

赵进前进时总是缓缓而行,拖在队伍中央,身边聚拢着层层叠叠的军士,可后退时却迅疾如风,永远冲在第一个,眨眼间便没了身形。

马盈杏目圆睁,瞪着赵进身旁执将旗的亲兵,吼道:“你们将军都跑了,你还不跑!”那亲兵回头扫视了两圈,果然已寻不到主将的踪影,只得摇了摇头,随手抛掉将旗,撒开腿便跑。

魏军士卒们见将旗已倒,将军又不见了行踪,纷纷溃逃。

马盈笑嘻嘻地混进一旁挤成一团的逃兵里,火上浇油地喊道:“赵进跑了!赵将军跑了!大家伙快逃吧!”

魏军加速溃败,遍地丢盔弃甲。

伏兵预备了多日,却被一朝击溃。自伏击开始,至谷中再无一个魏军的影子,时间过去了尚不到一个时辰。

马盈喜笑颜开地瞅着向自己走来的姜维,谈笑风生。

“怪不得刚刚魏将军领兵刚一进谷,还没完全进入伏击圈,魏兵就急不可耐地发起了攻势,原来他们的主将竟是赵进这个废柴。”

“你还记得,当初中正官给赵进的评语是什么吗?”

“记得记得,勇而果敢,陷阵之士。”

“哈哈哈哈,勇是没看出来,逃起命来,倒的确是果敢。”

“陷阵之士也没错,只不过陷的是自己的阵!”

“哈哈哈哈,他爹娘也真会起名字。赵进,我看该叫赵退!”

“哈哈。”

正当姜维与马盈你一言我一语,尽情地调侃赵进时,一旁响起了一道粗犷的笑声,忽又戛然而止。二人看过去,魏延又恢复了往日的严峻,板起面孔,一脸不屑的神情。

姜维与马盈私语道:“他这样天天绷着,也不嫌累。”

“噗!哈哈哈哈。”二人大笑。

魏延那张殷红的枣红脸,似乎红透了。

第四十二章 誓死相救

蜀军在险恶的伏虎谷里连半只老虎的影子都没看到,反倒偶遇了一只落荒而逃的小绵羊,轻松地化解了张郃蓄谋已久的伏击。

过伏虎岭向东,道路渐趋平坦,蜀军加快进军速度,终于在街亭蜀军断水两日后,抵达了战场,在距街亭二十里处安营,略作修整后,奔赴街亭。

又前行了一段,蜀军来到了碧水微澜的清水河边,随即沿河向东。

远远的山脚下,河滩上,烟尘障天,杀气盈野。姜维与马盈勒住缰绳,驻足而观。姜维淡淡地问:“你知道这种救援战用什么战术最好嘛?”

马盈认真地思量了一会,瞪大着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战术?”

姜维看着马盈罕见地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情,不禁笑出声来,答道:“不要命!”

不要命也算战术……马盈白了姜维一眼,冷冷道:“那我最擅长。”话音未落,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姜维紧随其后。于是,便有了天际边的烟尘里,两道光亮似流星一般划破烟尘,划破昏暗,划破绝望。

当看到援军到来时,包括马谡在内,几乎所有街亭蜀兵都要激动得落下泪来,可当看到援军似乎仅有两人时,众人真的嚎啕起来……

可这两人,虽只有两人,却如同是裹挟着狂风的滔天巨浪一般,浩浩荡荡,使风云为之变色,使天地为之动摇。

二人如毒蛇一般突入战场,一只青蛇,一只白蛇,上演的却不是白娘子这般凄美的爱情戏码,反倒像是水浒传中“劫法场石秀跳楼”的桥段,有种“梁山好汉全伙在此”的豪情。

战场上顿时血光四溢,血花四溅。

蜀军将士那灰色的眸子里,霎时多出了一抹光彩。面色上也不见了之前的凝重,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与活力,手中的兵刃舞得虎虎生威,嘴里如虎啸一般嘶吼着,早已干涸的嗓子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灼痛感,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无动于衷。

突然迸发出的烈焰一般的战意,让这天地间陡然升温!

张郃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番战况,他登上一处高地四下观望,便见到有两道身影在战场中来往穿梭,所到之处,魏军无不披靡,不禁心头一惊:“蜀军何时出了这样两员虎将,其中一个竟好像是个姑娘!”

他决心亲自前去会上一会,左手捋一捋胡须,嘴里嘟囔道:“就让你们好好见识下五子良将之威名!”旋即如鹰隼一般朝猎物扑了过去。

酣斗!

姜维的攻势狂暴如巨浪,攻守之间却又颇有章法,正如潮汐一般时涨时退,时急时缓。

在这等攻势面前,张郃却显得畏首畏尾,处处谨慎留心。自己毕竟是魏军主将,若是与一名蜀军中的无名小子对子,忒不划算。

因此,压力都压在张郃这一边。

姜维以搏命的姿态,以伤换伤,以血换血,斗得张郃心胆俱裂。

二人正相斗之际,魏延督军赶到,但形势对蜀军来说却没有半点好转。因为原本驻扎于南山以北的魏军恰好赶了过来,在兵力上仍然牢牢压制着蜀军。

与张郃斗了三四十合,战场的形势却愈发不利于蜀军,为今之计,只能擒贼先擒王了!

正当姜维准备祭出绝招时,张郃舍身抢攻一招,直刺姜维心窝。姜维见来势凶猛,忙闪向一侧。可张郃却未等招式用老,已然收枪,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这是半点机会都不给啊!

姜维怔了一怔,瞬即回过神来。可当他再想纵马去追之时,却发现周遭的景况仿佛换了片天地。原来两人酣战的战场,早已没有了张郃的身影,却多出了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好几层魏军士卒的影子,看着便让人头皮发麻。

若要一点点的杀出去,先不说自己的体力是否能够支撑,便是自己手中的枪,腰间的刀,也绝难负荷此等密集的挑刺劈砍。姜维只能一边注意闪避着明枪暗箭,一边专挑军官模样打扮的魏兵下手,来往穿梭,四下冲突。马盈的情况与姜维类似,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一时难以闯出。

汗如雨下,渗进遍体的伤口之中,与热血交融,传来阵阵令人抽搐般的剧痛。姜维的臂膀已然酸麻,手中的长枪此时仿佛有千斤重,胯下的坐骑,也早已近乎虚脱,步伐迈得愈渐飘忽轻浮。

此时,日渐西斜,夕阳的余晖洒在清水河畔,犹如给这片天地覆上了一件浸满着鲜血的战袍。天色已然灰黯了起来,暮霭掺杂着血雾,掩住了晶莹秀澈的清水河,黑夜将至。

姜维的表情愈发凝重,上下眼睑处的肌肉微微有些发酸,似乎就要合拢了起来,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小子!你果然还是嫩了点!”一道雄浑的嗓音响起,如千年古刹的晨钟一般,似清风入耳,又似仙露入心,令人心无滞碍,灵台一片空明。

魏延突入重围!

姜维猛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这张倨傲的面庞,心生感佩。再望其身后,魏军的层层堵截,已被魏家军撕开了一道口子,顿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还愣着干嘛?快撤吧,留在这拖我后腿吗?”魏延冷冷地说道。

姜维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的手紧紧地攥了攥手中的长枪,却发觉整条臂膀已没了多少力气。先前与张郃的一番恶斗,加之方才往来冲突,体力早已透支。

“多谢。”姜维轻轻的道了声谢,旋即头也不回的向西退却。

魏延也没有再多看姜维一眼,大喝一声,指挥着魏家军如刀一般再度劈入重围。

他还要去救他口中的那个废柴。

夕阳已躲到了南山背后,仿佛也不忍看这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余晖照在马谡的脸上,那茫然的神情,显得更加幽暗、更加颓唐了。

从正午至黄昏,激战持续了整整半日。马谡的脸上一直都是这种茫然。他何曾亲临过战场,看着朝夕相处的兵士倒在自己的眼前,倒在遍地血污的烂泥里。

当他见到魏延时,面上的神情终于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整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哼!现如今你该当知道了,议论军机和带兵打仗完全是两码事罢!”魏延嘴上依旧不留情面,但其面色上隐约透着的那股同情,却没有被马谡察觉,“走吧,回家去。”

“是该走了。”虽是面对面,马谡这声音却像是从远山上传来的,飘飘忽忽,“手下的将士们,便托付给魏将军了!”

苍啷!

一抹寒光迸射,马谡挥剑自刎,用的恰恰是那柄出征之前,诸葛亮亲手交予他的黑底红纹的将军剑。

铛!当啷啷……

刀剑相撞,剑光瞬间湮没。

魏延猛地将上衣撕扯开,健硕的肌肉上,伤痕纵横交错,在清寒月光的映衬下,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都是为了救你留下的!我相信每个汉军将士身上的伤口,都绝不会比我少!”魏延顾不上疼痛,用手指猛戳着身上新添的伤痕,咆哮道,“我们如此拼命,你却如此不惜命!懦夫!”

“懦夫……唉……”马谡长叹一声,“我的确没有一颗将军的‘心’啊……”

第四十三章 烈士暮年

与街亭鏖战同时,斜谷也爆发着激烈的战斗。只不过这场战斗,与街亭的略有不同,这是场未曾开始便已知结局的战斗。

曹真军五万人。

赵云军一万人。

蜀军大帐中,赵云与副将邓芝商讨着对敌之策。

“伯苗(邓芝,字伯苗),此次对战曹真,可有何良策?”赵云一身袍服,素白如雪。他的须发也如他的袍服一般白。

“我军现驻守于斜谷道,此地路径幽狭,敌军虽有五万,却难以施展,只需固守营垒便可高枕无忧。”邓芝身着暗红色袍服,头系灰色纶巾,一身儒将的打扮,淡淡地道。

“此策虽妙,可若对方窥得我军虚实,只留一万人马堵住斜谷口,其余人众直驱陇山以西,配合别路敌军一道发起攻击,我军主力岂不危矣?”

“那将军有何良策?”

“打!”赵云面色沉稳,声音平淡,却处处透露出一种霸气,“曹真既然来了,那就别想走了。”

“可敌军人数大约是我方的五倍,无论如何也……”邓芝没有将话讲完,他所要讲的赵云又怎会不知。既然赵将军决意要战,自然有他的道理,也就不再啰嗦。

“我知道一定会败……”赵云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悲壮的神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韧与锋锐,“可咱们却不得不打!只靠固守,是拖不住魏军这支主力的。”

另一方面,曹真正在大营中挖空心思的琢磨着如何方能诱敌出洞,却没成想,赵云压根没打算龟缩,已主动率众来叫阵。

红面白字的“赵”字大旗下,老将军白马银枪,威风凛凛,好似天兵天将,睥睨着芸芸众生。

送上门的大礼,岂有不收之理。曹真心中一阵激奋,旋即便要点起兵马,出寨迎敌。

便在此时,帐内乍然响起了一道粗犷沙哑的嗓音:“大将军!杀鸡焉用牛刀!我韩氏一门四子,个个英武非凡。量赵云一行将就木之人,何劳将军费心。某愿与四子同为先锋,斩敌首级,献于帐下!”众人投去目光,豪言之人正是西凉大将韩德。

“……”曹真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如此大话之人,似乎向来没什么好下场。可他在出征之前又在洛阳听过不少韩德的英勇事迹,据传他擅使一柄六十二斤开山大斧,早年间曾与马超斗了个平分秋色,有万夫不当之勇。如此人物,又有四子相助,以五对一,应当无虞。

殊不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所谓杀鸡焉用牛刀,最终受辱的不是鸡,也不是刀,却往往是用刀的人。

纠结了半晌,曹真终于还是悠悠吐出了一个字:“善。”

于是……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噩耗五次传来。

父韩德,长子韩瑛,次子韩瑶,三子韩琼,四子韩琪,相继出阵,却无一人生还,且周旋最久者,不过三回合而已。

当真是葫芦娃救爷爷……

“没想到当年长坂坡前百万曹军中七进七出,斩上将五十余员的常山赵子龙如今仍是宝刀未老!”曹真心中暗暗惊叹,不敢再有任何轻视,率大军掩杀过去。

可赵云早已率军回营,紧闭起寨门,用一顿箭矢盛宴招待了姗姗来迟的魏军。

赵云回营后,邓芝罕有地露出了欢悦的神色。他虽已到了知天命之年,此刻却像个孩童似的手舞足蹈,看上去倒比赵云还要激动,夸赞道:“将军真乃神人也!寿近七旬,仍如当年那般英姿焕发,半个时辰内连斩敌军大将五员,着实令人钦佩!”

赵云面色上古井不波,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悠悠道:“唉……真是不服老不行呀……”不经意间,一缕疲惫之色爬上了那张已满是皱纹的俊朗面庞,“以往即便是斗上个半日,也丝毫不觉疲惫,今天只上阵了半个时辰,斩了几个无名小卒,便感到呼吸急促,出的汗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邓芝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在他心目中有若神明一般的“传说”,忽的发觉,他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罢了,眼眶瞬间有些湿润。

赵云真的老了……

尽管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认。

只因他常常背负着常人难以负担的重任,方才有足够的动力前行,即便已近七旬,仍像个青年似的奋斗不息。

这,或许便是,先帝刘备最大的魅力吧。

“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赵将军这样,将复兴汉室这份重担挑在自己肩头,与蜀汉一道,负重前行,至死方休。”邓芝心中默念。

蜀魏两军在斜谷的胶着,整整持续了二十余天。其间,赵云一直紧闭寨门,倚仗着坚固的营垒防御,化解了魏军无数次的强攻。当然,赵云偶尔也会率小股蜀军前去骚扰搦战,每每小胜即归,绝不恋战。

魏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颗钉子,牢牢的扎在斜谷道中,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却又无计可施。

街亭败战的消息传来,赵云猝然瘫倒在地,良久之后方才悠悠醒转。一生之中近乎无敌,几乎连负伤都不曾经历过,甚至在百万曹军之中尚且来去自如的一代武神,就这样轻易的被一则消息击倒在地……

这消息意味着北伐的彻底失败,意味着无论赵云在这斜谷再坚持多久都变得毫无意义。

蜀军唯有撤军。

曹真本不想追的,赵云这样征战一生的宿将,若无万全准备,绝不会轻易撤退。而一旦撤军,定会派精兵断后,若是冒然去追,恐怕占不到半点便宜。

可曹真不得不追,就如先前的赵云那样,明知战必败,却又不得不战。这一仗曹真打的并不够出色,虽是赢了,可五万曹军精锐,竟然连一万蜀军偏师都吃不掉,况且己方也在强攻的过程中伤亡不小。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说服力,回到洛阳,在同僚面前,曹真那颗骄傲的头颅恐怕也无法再像以往那般高昂着。

曹真遣军去追,果然遇到了赵云亲率精兵断后,又折了两员大将。赵云也成功地率军退回了汉中,而撤退过程中,未损一兵一卒。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北伐这首磅礴大气的交响乐中一个极其不显眼的小插曲罢了,对最终的结局没有产生半点影响。

自蜀汉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春二月始,一直延续到夏五月的第一次北伐,最终以马谡失街亭,蜀军全面退守汉中,魏军大获全胜而告终。

第四十四章 诡秘纸团

大军撤退前,诸葛亮迁西县民户千余家与大军并行,一道返回汉中,以充实蜀国人口。不过这聊聊数千人,与陇西三郡相比,真的仅是聊以**罢了。

队伍中混杂着平民,脚下的步伐显得尤为沉重,行动也变得更为迟缓,原本十日便可走完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

然而在蜀军众将士的心里,这路途漫长得像是走了一年,甚或更久。

脚下的路再艰险,总还是有路可走,终究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可心里的路一旦梗塞了,四面八方尽是绝路,无论如何也决难走通。

好在,张郃尚有天水、南安二郡需收复安抚,无暇前来追击。这一路撤军倒还算是平安。

回程的路上,诸葛亮一有余暇,便盯着地图出神。依照前线将士所述,马谡的战术和布阵可说是别具匠心,甚至比自己提出的当道扎营之策,尤胜一筹。可是最终的结局却并不美好,马谡败了,而且是惨败。这是最令诸葛亮想不通的地方,到底是哪一方面出了纰漏?

近日来,姜维常常陪伴诸葛亮左右,后者已将姜维视作门徒,也视作了精神上的寄托,对其倾囊相授。可两人一同参详,却是一样的摸不着头脑。

直到后来,从王平那里得知了王冲,又从姜维那里获悉了当日王冲之弟王通与马谡的之间的龃龉,才令诸葛亮豁然明朗。

当然,为了一把宝刀,绝不至于将数万蜀军将士的性命视作儿戏,将自己的妻儿抛却于成都不顾,使北伐大计毁于一旦。

想必是马谡久任军正,以他的个性,得罪益州人的地方定然不在少数,双方恐怕早已积怨至深。而这两人之间的冲突,归根结底,仍要归罪于派系之间的矛盾。

诸葛亮感到一丝愤怒,一丝悔恨,进而感到一丝后怕。

他需要反思。

这段时日里,诸葛亮每天夜里都睡得很晚。每当他的后背接触到那阴凉的草席,席上的蒲草就像是穿透了他的单衣与后背,直插入心房似的,弄得他心乱如麻,难以入眠。他的营帐中总是灯火通明,完全没有半点就寝的氛围。昏黄的灯光映照在诸葛亮的面庞上,忽明忽暗。灯光之下,那张俊逸洒脱的面庞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他一直在等着那个人主动打开心扉。

可他等了一路,也失望了一路。

马谡病了。

他得的不是任何药草可医的疾患。他患上的是心病,唯有用心药来医。

这天夜里,诸葛亮像往常一样,帐中点着明灯,静静地等待着。而姜维的营帐里,却已是漆黑一团。他早便躺下安歇了。

“嘶……哎呦!”朦胧中的姜维,发出了一道轻呼。他慵懒地伸出手,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一丝的微弱的痛感传来。他细细回想刚刚的那种感觉,似乎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

姜维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用手来回摸索床头,摸到了一块冷丝丝的硬物。

姜维起身点起灯,将这枚“暗器”拿至灯光下细瞧,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外面包裹着一层纸。

姜维将纸缓缓展开,黯淡的灯光下,一行歪斜的小字跃入眼眸。

“丞相之徒,唯君与马谡二人。马谡死,则君独得宠信。话已至此,无需尽言。”

姜维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平复着内心翻腾的情绪:“丞相对马谡视若己出,虽有军令状在先,此番回汉中后,也必会尽力保住马谡性命。写这纸团之人竟敢背着丞相耍这种鬼域伎俩,其心可诛!”他将纸狠狠地揉成一团,便要摔到地上,甚至恨不得立刻烧为灰烬。可转念一想,这似乎是幕后之人留下的唯一证据,应当可从中觅得一丝他的踪迹,便又缓缓将纸团展开,仔细地整理平整。

如今的年月,纸虽已能用作书写,可更多地书写材料依旧是木简。能用得起这种纸的人,必定不会是寻常士卒,在军中的地位也不会太低。而从字迹上看,这人显然在刻意遮掩,可字里行间中仍处处透着章法,一看便是出自工于书法的文吏之手。

这人究竟是谁?姜维躺回草席后,双眸明亮的如同夜猫一般,一夜没有合拢双眼,可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昏暗,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返回汉中后,诸葛亮召集众僚属军将,齐聚丞相府,处理战后事宜。

姜维是第一次踏上蜀汉的土地,这里的土地似乎比陇西更为温热;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汉中,这里的人儿似乎也比陇西的更为好客。马盈早与姜母相认,两人相拥而泣。一路上,马盈为他们母子二人热情地做着向导,而他们三个,似乎也是撤军队伍中为数不多的心情不算太过低落的人。

汉中的丞相府,是蜀汉的权力中枢,可从外表看去,却无半点气派。这座丞相府是由郡守府改建的,虽然面积很大,可既无雕梁画栋、亭台楼榭,又无假山碧水、奇花异木,其奢华程度甚至连天水的太守府都远远不如。

这里,原本便与奢华二字无关。

众人陆陆续续的来到了丞相府,一间不大的议事厅霎时被塞得满满的。姜维在这里碰到了魏延、王平这些熟面孔,当然也有些虽已渐渐眼熟,却又无深交的同僚。

自那日得到王平善意的提醒后,姜维便觉二人之间很是投缘;此次舍命搭救之情,王平也铭感在心,因此两人的关系颇为不错。姜维看到王平孤身一人进到议事厅内,主动凑上前去,悄声提起了那天夜里被石头砸中脑袋的事,却不成想类似的经历竟也发生在了王平身上。

只不过王平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根本不知道纸上写得到底是什么,只是凭直觉判断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所说的绝不会是好事,便将之一把火烧了。

两人之间的低语轻如微风,可飘进姜维的耳朵里,却在内心中陡然掀起了一阵汹涌的波澜,“看来蜀军中真的有人想要了马谡的命……”

他在这里也见到了马谡,后者神情委顿,刻意躲避着众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地面出神。

第四十五章 秋后算账

众人到齐后,诸葛亮出现在了众人目光会聚之处,依旧是熟悉的素白鹤氅与纶巾,却不见了手中的羽扇。

今天,他哪里有还有心情摇那羽扇?

待厅中寒暄谈论之声渐息,诸葛亮率先自省道:“此次北伐,仰赖众位勠力同心,得以夺占三郡,令曹贼丧胆。可惜最终功败垂成,皆是我授任无方之责。所谓《春秋》责帅,待回成都后,我会上书圣上,请求自贬三等,以责己罪。”诸葛亮表情真挚,言辞恳切,可话里又藏着几分机巧。这话先将失败之责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却只字不提任马谡为将的失误,只轻描淡写的以“授任无方”一带而过。错认马谡是授任无方,错任王冲也是授任无方,如此含混的表述,无疑为后续的议论留下了活路。

众人谁都没想到,丞相一张口便将祸水引到自己头上,没有半点怪罪马谡等人的意思,一时议论纷纷。

“丞相何必自责,此次北伐失利又哪里是他的责任啊!”

“所以他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即便自贬五等,只要有兵权,又有开府治事之权,还不是照旧可以掌控一切。”

“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你眼里,自贬三等仍不算诚意?如若丞相什么都不认,还有谁能强行加罪于他不成?”

“丞相这是自己主动跳出来揽责,借以掩护马谡。从来只见过弃卒保帅,却没见过弃帅保卒的。看来丞相对马谡真是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呐!”

“可当初马谡毕竟立下过军令状,如若不胜甘愿献上首级,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岂能抵赖?”

“正是。而且此次街亭战败,后果太过致命,丞相想要保住马谡,可要费一番周折了。”

议论声渐渐平息,诸葛亮面不改色,唤赵云、邓芝上前,高声道:“赵云与邓芝,此番虽兵败,却能屡屡挫敌,又兼全身而退,当赏!今以金五十斤赠与赵云、邓芝,绢一万匹赏其部卒。”

赵云正色道:“大军北伐,未有尺寸之功,云也难辞其咎。今战败反受赏,定有人议论丞相赏罚不明。绢帛且留下,赐给效死奋战的士卒们;至于赏金,请暂寄库存,若今后有立功者,再赏赐不迟。”赵云表态后,邓芝也是同样的态度,拒不受赏。

诸葛亮看着对面这个须发皆白,面如止水的老友,一时间生出了太多的感触。对他们这些陪伴着先帝起于危难之际,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臣子来说,谈钱财的确太过浅俗。

怔了一会儿,诸葛亮又唤众人依次上前,依据功过,赏罚有别。

魏延救援有功,理应重赏,不过魏延也如赵云一般顽固,坚决

不肯接受赏赐。

王平识人不明,部下王冲临阵叛敌,以致街亭失守,身为主将,难脱罪责;然而他亲冒矢石,为夺回街亭泉血战到底,又在突围中表现出众,最终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至于王冲亲眷,诸葛亮虽不忍屠戮无辜,却又决不能放任临阵背叛的行径再度发生,为以儆效尤,只好将其尽数罚没,入充官奴。

之后,诸葛亮又将马谡、高翔、黄袭、李盛、张休等人一并请出,依据个人罪责大小,各有惩戒,多为贬官罚俸,唯有马谡直接免官,罚其回家闭门思过。

“今日便到这里了,诸位都散了吧。”过往,诸葛亮都会在这句话的中间加上半句“若无异议”,并且会面带微笑,摇着羽扇,等待众人发表各自见解。

可今天,他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诸葛亮这一连串的操作,行云流水,看得厅中众人眼花缭乱。

等等,貌似有什么地方不对……

作为最该承担责任的马谡,竟然被诸葛亮混进众多罪将之中,仅被免官,罚闭门思过,便想蒙混过关!

“咳咳……”一声细弱的轻咳声响起,声音轻到站在后排的姜维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发出的声响。

轻咳声刚落,一道粗犷的嗓音便紧跟着在厅中回荡起来:“丞相!末将不服。”发出声音的正是益州犍为郡武阳县人,姓张,名翼,字伯恭,在军中担任前军都督,是颇受器重的将领之一。

见丞相刚想转身离去,却又因自己的呼喊停住了脚步,张翼心里多了几分信心,声音也变得越发激亢起来,高声道:“丞相!末将虽未读过几本书,可也知军中无戏言的道理。先前马谡所立军令状一事,丞相难道忘了吗?”

姜维听了这番话,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张纸团,难道要置马谡于死地的便是此人?

营帐中的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众人缄口不语,只有几道细若蚊蝇的附和声,如春雨一般淅淅沥沥的飘着。

诸葛亮面无表情,泰然回道:“此次街亭战败,罪责不在马谡。我早已查明,他的临阵指挥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王冲背叛一事,殊难预料,终致全盘皆输。”当诸葛亮点评到马谡的时候,后者的脸上瞬间闪现出一抹光华,转瞬又复归黯淡。

“丞相!您向来执法公允,虽尺度严苛,但我们大伙是打心底里服气。可是军法无情,若是您因为与马谡的关系不寻常,就想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蒙混过去,那今后的军法、军令,还有何威信可言!”

这一次,说话的人换成了奋威将军、博阳亭侯马忠,益州巴西郡阆中人。

营帐中的气氛变得凄冷起来。附和声比刚刚大了许多,犹如一场潇潇秋雨,浇灌在诸葛亮的心头,黯然销魂。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相继站了出来,齐齐声讨马谡。他们的身份虽不算高,话语也并没有多少分量,可人言可畏,讲的人多了,便是唾沫也能将人淹死。

诸葛亮默然不语。

正当形势朝着越发不利于马谡的一面发展之际,长史杨仪站了出来,涨红着脸指着众人,吼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嘛!!丞相,春秋时楚国杀得臣而晋文公喜。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谋之臣,岂不可惜!”

杨仪瞟见诸葛亮微微动容,显是说到后者的心坎儿里去了,急忙又补充道:“况且马谡跟随丞相多年,多有苦劳,正可以功抵过。即便如此做会令众将寒心,指摘丞相执法不平,有所偏袒,也决计不能遵照军令状而杀掉马谡。”

“请丞相三思!饶过马谡,令其戴罪立功!”杨仪跪伏于地,话音中带着哭腔,身子也不住地颤抖,显得异常激动。

姜维看看马谡,后者脸上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再看向诸葛亮,却只看到了一张眉头紧锁的面孔。

杨仪之后,厅内众人,再无一位出声力挺。

姜维也是这众多缄默者中的一员。他此时尚是校尉之职,尽管挂着参军一衔,但终归是人微言轻。他知道,自己的话,轻如一阵风,从众人的左耳吹进,立马就会从右耳刮出,也便没有自讨没趣。

议事厅内,一时寂然无声。各人的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悄悄的拨弄着。

就在这时,一声呼唤蓦地响起。

“姜维!”

无人应答。

“姜维!”

“哎……丞相在喊我。”姜维吃了一惊,刚刚不是还在谈论如何处置马谡一事,与自己并无多少干系,为何丞相会突然呼唤。姜维完全没有准备,故而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在!”姜维应声出列。

第四十六章 泪斩马谡

“今次北伐,大军屯于祁山之时,我兵数倍于贼兵,终不能攻克祁山堡垒,反为贼军牵制,这让我深感忧虑。通过这次北伐,我们应当看得出来,汉军人数虽众,却缺乏兵甲,不够精练。”诸葛亮面带愁容,略顿了顿才又低声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教训……”诸葛亮瞥向马谡,看到的却是张冷冰冰的面孔,目光仿佛霎时被冻结,不禁悠悠叹了口气。

他微微抬头,缓缓地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毅起来,肃声道:“军中的年轻人,若不经历战场的磨砺,临敌之际终会因欠缺经验而吃亏。北伐之中,姜维屡屡立功,既有胆识,也有智谋,很令人欣慰。为了避免重蹈昨日的覆辙,即日起,便破格升姜维为将军,自建幕府,自辟将佐,锤炼出又一支汉军精锐。”

什么?!

姜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的眼里满是错愕,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节奏……天上掉馅饼了吗?

什么?!

厅中众人也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说是破格提拔,这破格的也忒多了些。

议事厅内顿时鼎沸了起来。

“丞相这回又是什么套路?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吗?”

“那未免也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些,那几位将军现在就像是咬住猎物脖颈的饿虎一般,绝不会轻易撒口的。”

“不管丞相是怎么想的,这回倒是便宜了姜维这小子!”

“哎,哎,你们看他像不像是下一个马谡?”

“哈哈哈哈……”

众人的议论,姜维半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的思绪早已翩舞神游去了,忽而游至天水,马昂正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忽而又至姜家村,母亲欣慰地望着自己,目光如阳光一般洒在身上,温暖宜人。

等姜维回过神,便看到诸葛亮正微笑着望向自己,而身边众人那炽热的目光也齐齐射来,恨不得将自己吞噬。这时他才真的确信,刚刚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旋即跪伏于地,激动地竟也如邓艾一般结巴了起来:“谢……谢丞相厚……厚爱!维……维定不辱使命!”

众将都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百思不解。在他们的眼里,诸葛亮正在顾左右而言他,妄图岔开话题。这等手段未免有些小儿科,自然也无法说服他们,一时又鼓噪起来。

诸葛亮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便在此时,素来聒噪,常常将军议变作私人讲坛的马谡;今天一直沉默,从头至尾几乎没吐半个字的马谡,终于张开了口。可这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丞相,一切罪责在我!请斩我首级,以谢全军将士!”说完这句话,马谡跪伏于地,再也没有将头抬起。

诸葛亮剧烈的咳了几声,面无血色,眸子也瞬间灰暗了下去。他完全没想到外表弱似书生的马谡内心居然如此刚烈!当然,他也没想到这颗心竟又是如此脆弱,经不得唾骂,经不了风浪,也经不住悠悠之口。

诸葛亮长叹一声,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挤出几个字:“军法不容情。既有军令在先,……”他还是没有说完整句话的勇气。

他不说话,众将也不说话。

唯有马谡,又说话了。

他伏在地上,高呼道:“丞相!莫要为区区一马谡误了大计!”细微的啜泣声轻轻地萦绕在议事厅,马谡终究还是没忍住泪水,“我的娘亲,便拜托丞相照顾了……”

诸葛亮的身子如同风中的飘絮,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方才勉强站住没有摔倒。

“明日……午时……问斩……”诸葛亮的牙缝里幽幽地钻出了这几个字。

话音刚落,诸葛亮猛地转过身子,用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他那笔挺的脊梁已然佝偻,后背微微的颤抖着。他将宽大的袖子遮在眼前,没人能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也没人想看,因为没有人忍心去看一个白发人的泪。

那哪里又是他的泪!那分明是他的血!是他的心房被揉碎,化作的斑斑血泪。

是日夜里,月暗星沉,整片天空都被阴云笼罩着,天公仿佛也在阴沉着脸。

诸葛亮房中的灯终于熄了,他再也等不到马谡的拜访了。

夜深之后,诸葛亮穿上一件墨色袍服,又戴了顶黑色斗笠,黑纱遮住了整整半张脸,悄悄地蹑出了房门。

他去了大牢。

他要去见马谡最后一面……

牢中的马谡面如止水,静静的坐在一张又脏又乱的草席上,无论是恼人的蚊蝇还是不时传来阵阵骚臭,都没能让他动弹分毫。

他比这夜晚还要静谧。

见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出现在牢房之外,马谡没有任何反应。待那黑色的人影用钥匙将牢房的重锁打开,进到牢房内,马谡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四周一片漆黑,来人也是黑的,他完全没看清这人的相貌。

“幼常……”一声轻唤传来,声音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马谡赶忙跪起身子,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滚了下来。

诸葛亮也没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是留恋那种温热的感觉,却终归还是滑落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颊上。

两人什么都还没开始说,已然相对而泣。

哭泣,不正是两人此时情绪最真实的写照,最有效的宣泄吗?

良久之后,马谡幽幽道:“丞相……”他有太多的衷肠想要倾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诸葛亮打断了他,轻声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啊……”

“谡知错了。不该有违节度,冒险驻营南山。”

“不是说这个!”诸葛亮大声的反驳道,“你为什么总那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意驻军南山,为的便是诱敌来攻,歼灭对手。你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你能行!”

“还有!白天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站出来逞强!你明知道,我一定能摆平那些益州将领的……”诸葛亮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马谡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到现在才明白,从头至尾,丞相最在乎的一直都是他的命,而不是战事的成败。

诸葛亮默然半晌,才又喃喃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最合适的继任者……”

马谡双拳攥得如同坚石一般,身子也在不停地抽搐。他心中的感情,早已如洪水一般泛滥,无可遏制。他最敬爱的丞相,直到这时候,仍在给予他肯定,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也许,他就是那朵被诸葛亮养在温室的花朵,虽然精致,可一遇寒风,瞬间凋零。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诸葛亮问出一句让马谡莫名其妙的话,明天就要死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马谡摇了摇头,细声道:“我死之后,家母便拜托丞相了……”

“就这样死了,你甘心嘛?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诸葛亮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马谡不禁将头扬起,看向对面的那张脸,却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其实他又何必看?注视着自己的那对眼眸里永远泛着星光,淌着暖流,它们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

马谡的掌心里嵌着深深的指甲印,他的嘴唇也被咬出了如烙印一道极深的齿痕,一股咸腥味触碰到了他的舌尖。

马谡并不甘心!他又怎能甘心!他的志愿,便是亲眼见证丞相夙愿实现的那一天。可那一天,还遥遥无期……

“你可以死。可你的这份才能,是我教你的,你必须要还给我。”诸葛亮轻轻的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便转身离去。

但他离开后,并没有回府休息,而是又在狱中盘桓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方才回去。

翌日正午。刑场。

前来“观礼”的人还真是不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像是戴着同一款面具似的,整齐划一。

姜维也跟着来了,他的脸上没有那么的悲戚,可他的心中真的悲戚。他了解马谡,那本是块美玉,却因磕碰生了裂痕,如今要被整块砸成粉碎,岂不令人惋惜?

行刑台上的马谡,披的还是那件常披着的浅墨色鹤氅,上面沾满了污垢。他低垂着头,披散着发,没了半点往日的神采。

今天的监斩官是杨仪,他已接替了马谡的军正一职。

午时三刻一到,杨仪语音颤抖地道:“时辰已到,斩!”话音刚落,便掩面痛哭起来。

只是一刹那,马谡的头颅便离开了相依为伴三十八年的脖颈,满腔热血喷洒而出,似要将这碧蓝的苍天染成一片赤红。

也许是受了杨仪的感染,刑场外呜咽声四起,有的很真挚,有的却很生硬。

姜维不忍再看下去,快步离开了刑场,奔丞相府而去。那里的那个人,才是今天最痛心的一个。

诸葛亮昨夜一晚没睡,今早竟也不困,一直熬到正午,仍没有丝毫倦意。他只是呆在自己的房中,哪里都不想去。似乎今天的阳光尤为刺眼,今天的天气尤其闷热,甚至连今天的空气里也弥漫着糜烂的气息。

总之,他不想迈出房门半步。

姜维脚步轻轻地来到院内,似乎生怕惊扰到那颗柔弱敏感的心。见到诸葛亮的房门紧闭着,他并没有急着进去。

屋内,悠悠的传来一道美妙的琴音,只是其中却隐隐含着一股落寞的意韵。姜维驻下脚步,竖耳倾听。

起初,琴音婉转,如山中清泉,汩汩涌动,又如林间小溪,潺潺流淌;俄而,琴音突转高亢,犹如众多的水流自高山而下,汇成汹涌之势,顿生一股惊涛骇浪、奔腾难挡的气势。

妙哉!

姜维虽不甚通音律,却也听出了丞相所弹的正是俞伯牙的经典之作——《高山流水》。

“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姜维的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这两句钟子期的赞叹。

当年,正是这曲《高山流水》,引来了知音钟子期。世间若无钟子期,又有谁能品味出俞伯牙志在高山、流水的情怀!故而子期西辞后,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成就了一段“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旷世佳话。

姜维缓缓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丞相的琴声。

那也是他的心声。

噔!

一声粗重的杂音突兀的响起,琴声戛然而止。

正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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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师徒情深

“是何人在门外偷听?”琴声湮没,一道沙哑又低沉的嗓音从屋内传出,令姜维刹那间有些恍惚,这嗓音与他印象里稳重而富有磁性的丞相,相去甚远。

“是学生姜维。”姜维低声通报。

“快进来吧。”那沙哑又低沉的嗓音中陡然添了一丝活力。

姜维推门而入,光线也随之射了进来。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诸葛亮只得微微将眼眯起。此时的他正对着屋门,席地而坐,身前摆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桃木桌案,桌案一角架着一盏简陋的豆形铜灯,纤弱的火苗不安地跃动着,灯影扑朔,仿佛一阵风便能吹灭。桌案上还搁着一架精致的七弦琴,只是这七弦琴如今只剩下了六弦,也可以算是八弦。因为中间的一根丝弦已从中断为两截,一半在琴头,一半在琴尾,再无重逢之日。

“丞相雅奏,如伯牙再世,令学生大开眼界。”

“呵呵,乱弹一二而已。比起当年东吴的大都督周郎还差得远呢……”诸葛亮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曲有误,周郎顾”的翩翩美少年形象。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于赤壁携手,一把大火烧的八十三万曹军闻风丧胆。那时,周瑜33岁,诸葛亮27岁,俱是风华正茂、年少有为的好时候。

人老了,便总爱回忆往事。如今,诸葛亮也渐渐开始爱上了追忆过往……

“从刑场回来的吧?”诸葛亮轻声问道。

“是的。”姜维没有再多说什么,却发现诸葛亮的神情已然黯淡了下去,跟着便是一声长叹。

近两日,姜维已听到诸葛亮发出了无数声叹息,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是我害的他……”

“丞相为何要如此说?”

“雏鸟的双翼尚稚嫩,便让他去搏击风浪,岂不是怪我?”

“若没有王冲,恐怕结局会不同的。”

“即便王冲没有背叛,张郃也未必啃不掉三千无当飞军。”

“……”

姜维无言以对。马谡的谋划看起来是那么完美,可战争的参与者,从来不会只有一人,张郃也有张郃心中最完美的谋划。

“所以对于你,从现在便当亲上战场历练。”诸葛亮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希冀的流光,让姜维顿时感到肩头之上,似乎多了一副千斤重担,忙谦虚道“丞相错爱了,维恐怕难堪此任。”

“我看错一次,难道还会错第二次?”诸葛亮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已自己给出了答案,旋即关切地问道“刚刚做了将军,有什么难处吗?还缺人手吧?整支军队里,你挑中谁便说出来,直接划归你帐下。”

又是一句能让姜维下巴掉到地上的危言……

才刚刚当上将军,接着便从丞相这里直接罗致部下,姜维顿时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云端,飘飘然与神仙为伴。

不过姜维很快便清醒了过来,再强的部下,若是驾驭不了,终会遭其反噬,就如王冲那样。

姜维心里暗暗盘算了下,自己所认识的同僚里,赵云、魏延、马岱那是想都不必想的,自己去给人家当部下还差不多,即便是王平,资历、官位也处处高出自己一筹。唯一有可能招为部将的,便是句扶,可一是与他不甚相熟,二是不忍夺王平所爱,最终也只得暂罢。

“维刚入汉营,恐不能服众。还是顺其自然,循序渐进的好。”

诸葛亮露出个欣慰的表情,也不再多劝,起身走向一旁的剑架。

剑架上,端放着一柄长三尺六寸的玉具宝剑。剑首及剑格均为琼玉所制,上刻精细云纹,并镶珠玉宝石,处处彰显着雍容华贵。剑柄及剑鞘皆用檀木打造,不着髹漆,呈天然木纹之色,古朴典雅。此剑比起寻常剑来要略细几分,剑身纤细修长,尚未出鞘,便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隐隐蛰伏。

诸葛亮握起宝剑,走至姜维面前,缓缓伸手将剑递出,神色庄重地说道“当年先帝曾采金牛山铁,着世之名匠蒲安造宝剑八柄,此剑名为师古,便是其中之一。”

姜维见此情形,诸葛亮的意图便已猜出了大半,忙问道“丞相是打算将此剑赐与学生?”

诸葛亮微微颔首。

姜维连连摇头,语气坚定地道“这师古剑,学生断不能要。”

诸葛亮的眼中突然多出一抹神采,问道“为何不要?!汉军里觊觎此剑之人,比比皆是。”

“那学生更不能要了!”姜维神色变得更加坚决,解释道,“剑是兵中君子,可打仗靠的不是君子,君子从来斗不过流氓。学生宁肯要一柄生了锈的环首刀,也不要此等华而不实的摆设。”

要说姜维从没有动心过,显然言过其实。宝剑赠侠士,红粉配佳人,向来便应如此。

可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要。

姜维被破格提拔,已成众矢之的,若是再得宝刀,更会惹人嫉恨,今后要在汉营中立足便会愈发困难。况且即便得了此剑,终归是件摆设。有谁会舍得让这样一柄镶满珠玉的宝剑,与那刃口已然卷曲的钝刀共舞,沾染满身血污呢?

诸葛亮再一次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柔声道“可你马上便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了,我总想着送你点什么,以示勉励。”他略一沉思,缓缓道“这样吧,你看我这屋中可有什么喜欢的,直接拿走便好。”

姜维知道再客气便有些太过见外了,便也不推辞,在屋内踱来踱去,眼中放着精光,不断地踅摸着四周,那样子哪还有半点将军的风范,倒像极了贼偷。突然,他停下脚步,目光死死地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羊皮地图,垂涎三尺,语气迟疑地道“丞相,此图……”这是幅汉中陇西一带的地图,图中山川河流、官道小径均绘制的极为详尽,不必亲临,该地的地理形势便可一览无余。虽说与那邓艾所制的图相比,仍是略逊一筹,但在蜀中已算难得一见了。

“拿去吧!”诸葛亮爽快地答应。

看着姜维欢脱地迈出房门,诸葛亮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

这是他近两日来的第一抹笑容。



第四十八章 紫衣少女

诸葛亮所居的院子里,只孤零零地栽种着几株桑树,除此之外,别无景致。

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庭院。

姜维的步伐轻快,出了屋子后,便直奔角门而去,仿佛生怕走得晚了,诸葛亮便会反悔,要回他手中的地图似的。

姜维目光柔和地盯着左手里擎着的羊皮地图,目不斜视,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脸上挂满了痴傻的笑容,那副样子简直像极了守财奴。

角门的门槛并不高,姜维轻轻地抬起右腿,迈了过去。

哎呦!

什么鬼?!

姜维的腿悬在了半空,并没有落下。因为他的腿一旦落下,便会踩中一个身姿惊艳的绰约少女。

这少女身着一袭清雅的紫色襦裙,倚靠着门框,旁若无人的坐在门槛上。她将颀长的右腿自膝盖处打完,高高地架在门槛上,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拦住了姜维的去路。她的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只踩着锦缘素丝履的玲珑玉足自裙底微露,轻轻的晃着。她的神态悠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姜维。

从姜维的角度,只能看到这少女的侧颜,可便是这若隐若现的半面娇容,已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少女青丝如瀑布般垂落至香肩,绝美的双颊掩映在青丝之间,仿佛笼上了一层氤氲的烟霞,透出一股别致的朦胧美。少女肌肤娇嫩,如玉盘清晕,俏鼻精致,似仙山琼玉,整个人的气质如空谷幽兰,散发着一股清灵之气。

不知佳人在画中,还是画中佳人来。

姜维将腿收了回来。他的眼眸略一打转,便觑见那少女的脚丫与门框之间,还留有一道狭窄的缝隙,旋即侧过身来,准备横过身子挪出去。

可姜维刚一侧过身子,那少女便将原本搭在右腿上的左腿平伸出去,正踹在对面的门框上,将出门的路彻底封死。

姜维只得无奈地呆在原地,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被这样一位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美少女挡住去路,接下来会发生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姜维不禁忐忑起来。

那少女将面庞微微扬起,刹那间,宛如酥风轻拂,吹皱一池春水,带来万种风情。鼻尖下的美人痣隐约露出,如镶嵌的黑宝石一般,为这幅仙容更添一抹神秘的气质。

少女斜瞥了一眼,似乎是看了看姜维的手,清澈如水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顷波光,但很快便消弭于无形。随后,一道空灵的嗓音传来,宛如幽谷中的潺潺泉水,悦耳动听。

可她说出的话,却着实不中听,“刚走了个废物,又来个废物。”

姜维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满脸困惑的看着紫衣少女,“废物?谁是废物?自己实在和废物这个词联系不到一起,可那少女射来的冷淡目光,分明指的又是自己……”他将少女的话,又反复咀嚼了几遍,旋即想通了前因后果,“看来她口中所说的另一个废物定然是马谡了。”

被一个看上去仅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当面嘲讽,姜维却并没有发作。一来他在未遇到丞相之前,处处受挤压,早已习惯了冷嘲热讽;二来当面对如此一个芙蓉般清秀的美人儿时,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竭尽所能地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姜维显然也不例外。

“等等!这人身穿紫衣,又出现在丞相府后院之中,难道是马盈嘴里常常提到的果儿姐姐?!”姜维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眼神不再迷离,轻声问道“你是丞相千金?”

那少女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姜维的问话似的,自顾自地问道“我来问你,你觉得战场之上,最好的战术是什么?”

姜维丝毫没有介意少女无视自己的问题,反倒不自觉地跟着少女的问话陷入了沉思,仿佛那空灵的嗓音本身便附着一种魔力似的。

姜维沉默半晌,吐出了四个字“随机应变。”

少女莞尔一笑,将腿缩了回来,让出一条道来。

“真是莫名其妙……”姜维仍是一头雾水,却也没再多逗留,谨慎地抬腿迈了出去,生怕再被下了绊子……

姜维走后,诸葛亮的房中,多了一位紫衣少女。

“爹,那个姜维从您这要走什么人了吗?”

诸葛亮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那剑呢,您赠给他了吗?他没收下?”

诸葛亮连连点头,仍是默不作声。那师古剑依旧安静地枕在屋内一角的剑架上,收敛着锋芒。

“看来这次,爹似乎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人呢!”

诸葛亮的脸上噙着得意的浅笑,那笑容终于也不再那么难看了。

“那女儿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去吧。别给为父丢脸,你可是诸葛家的女儿!”

少女露出一个能让春蕾绽放、积雪消融的温暖笑颜,轻盈的转过身子,蹦跳着跑了出去。

早已离开的姜维,自始至终也不曾知道,在他离去后,府内会发生这样一段对白。他同样也不会知道,今天在丞相府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古灵精怪的俊俏少女——丞相千金诸葛果,所特意安排的小小试探。

翌日。升了将军的姜维,首次来到军营,聚集众将,商议军务。

说是众将,可偌大的幕府中,唯有姜维与潘文两人,大眼瞪小眼……

潘文的大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好似发春的野猫,处处透着饥渴。

姜维的手,一会挠挠额头,一会抓抓腮帮,而他的目光,刻意躲避着潘文,将后者晾在一旁干着急。

良久之后,潘文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将军,你现在也当上了将军,俺们这些从龙有功的人,是不是也该论功行赏,封个官当当了。”他压根搞不清楚“从龙”是什么含义,只是听老人说故事时,无意间学到了,还以为但凡是跟随他人建立功勋都能可以用这个词,却不知这词只专属于帝王,此时乱用已然犯了忌讳。

姜维吓了一跳……赶忙道“别瞎说!你们是跟我挺长一段时间了,可有立过什么功劳吗?”

“当然!每天校场训练,将军交给俺的四百个弟兄,如今已练成了狼狗之师。”

“……”

“不管是什么之师,训练只是本职工作而已,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我爷爷当年可是天下闻名的无双上将!有万夫莫当之勇!当年曾……”

“……”姜维已不止一遍的听过潘文爷爷大战吕布的故事,早就能倒背如流。他实在无法继续与之沟通下去,忙以军令为借口将潘文支走。

空荡荡的大帐中此时又只剩下了姜维一人,他在帐中踱来踱去,若有所思。他已升做将军了,按照军队中的正常编制,可以有一到两名禆将,四个校尉或中郎将。而且诸葛亮已在私下应允,这只军队的人数并无上限,这便意味着实际操作中他还可以拥有更多的部下。此外,这支军队中的文职人员,军师、祭酒、参军、主簿、长史、司马等等也是一个都还没有。

如今的自己,手底下只有潘文这个活宝……真真称得上是光杆司令一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是时候去找上一帮志同道合的弟兄们,干一番大事业了!

姜维的脑海中瞬间跃出一道身影,笑容逐渐猥琐。



第四十九章 草台班子

铛!

铛!

金铁相撞之声不绝于耳,盖住了夏日聒噪的蝉鸣。

一座不大的院子里,两道素雪般的身影来回穿梭,白光错落;手中刀剑乱舞,银光绚烂,不禁令人眼花缭乱。

“将军!门外有个自称姜维的求见。”小厮远远地高声禀报道。

光影骤息,二人停止了比试。

“姜维?就说我不在。”中年汉子面色不善地道。

可就在这时,一道本不该出现在后院里的陌生声音骤然响起,“喂!喂!马将军,你这不是在吗?怎么还躲着我啊!”话音刚落,南边的墙沿上便露出了一张得意的笑脸,还有两只紧紧扒住墙沿的手。

这得意的青年自然就是姜维,而那两人当然便是马岱与马盈。一见来人,马岱与马盈的表情可谓泾渭分明,一个冷若寒霜,一个热情洋溢。

“你可不是我请的客人。”马岱板着脸冷冷道,“不过你现在可了不得了,才几天不见,都学会翻墙越户这等贼偷的手段了。”

“嘿嘿……”姜维笑而不语,可那得意劲更浓了,惹得马岱更加不悦。

“你来干什么?”马岱语调生硬地问道。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没事便不能来串门了嘛?”自己叔父的这种恶劣态度,令马盈有些始料未及。可她稍一转动心思,便即刻明白了,叔父只是向来不许自己一个女流之辈上战场厮杀,而最近自己又常常起此事,叔父这是生怕自己被姜维“拐骗”了去,所以才会视姜维如瘟疫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娘有些想盈儿了,差我来传句话,看妹妹啥时候得空能回家看看去。”姜维为想这一借口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他原本便只想着拉拢马盈到麾下,助自己一臂之力,压根便没有姜母思念的事。此时他以孝道作托辞,打算瞒天过海,也是寄望于马岱这样一个外表冰冷的人,内心中不会太过不近人情。

“是呀,是呀,确实是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娘了,真是有些想念的紧,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吧。”马盈在一旁迫不及待地附和道。

“站住!你骗鬼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去干嘛?!”马岱一眼便看出了姜维所玩的把戏,怒斥道。没想到,马岱还真就如此不近人情。

被当面揭穿的感觉,令姜维有些尴尬。正当他在心中暗暗思忖该当如何继续说服这个像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汉子时,马盈却突然开口道“叔父,让我跟姜维走吧,我想上战场!”马盈的神情很坚决。

“不行!”马岱的反对也很坚决。

“凭什么姑姑可以,我却不行!”马盈气急败坏地喊道。她口中的姑姑,正是赵云的妻子,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当年在世时便常常与赵云相伴,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渐渐传为一段佳话。

“当年的她,有一大堆哥哥,马超、马休、马铁,当然还有我!可如今的你,是马家最后的荣光了……”马岱眼神复杂地望着马盈,其中饱含着炽热、殷切与落寞,嘴里喃喃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跟马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马家的荣光,是战场上用血换来的!”马盈双目圆睁,睚眦欲裂,颤抖着吼道,“像我这样,每日在家中练练剑,打打猎,荒废一生,才是真正让祖宗蒙羞!”

马岱听了马盈的话,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半晌,方才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对,你走吧。”

“谢谢叔父……”马盈眼中柔情乍现,真要让她离开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家,独自闯荡,的确会有些舍不得。

扑通!

马盈双膝跪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向门外走去。

姜维也没多说什么,深深地作了个揖,与马盈并肩同行。

“等等!”一声冷喝从背后传来,姜维与马盈心里一揪,生怕马岱会后悔。可他们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姜维!马盈便交给你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自戗谢罪罢!”

“放心吧!即便我有事,也定会保她周全!”

一出府门,马盈便像是重获自由的鸟儿一般,欢脱地连蹦带跳,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一路上,两人走得很匆忙,好像身后正有马岱在玩命追赶似的。

两人并没有去问候姜母,那原本便是姜维编出来的借口。他们直接回了军营。

刚一进营,营中霎时热闹了起来。唿哨声、欢呼声此起彼落,令姜维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不像是回到了军营,反倒像是又来到了潘文的囚龙岗,做了回山大王。

马盈的本事,汉军中人尽皆知。她的加入,无疑给这支新生的军队,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可就当众人还沉浸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时,却有不速之客到访。

两个银袍银枪的年轻人,径直闯了进来。

“姜维!给我出来!”两人红着脸吆喝着,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可当他们在营中看到马盈时,态度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脸上堆满了挤出来的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打招呼道“哎呦!好巧呀,盈妹也在呢。”

可二人转念一想,马盈如今竟已和姜维混到了一起,今后恐怕更加会形影不离,顿时醋意大发,重又愠怒起来,高声道“姜维!我们兄弟来找你切磋了。说好的,赢了你,盈妹便是我们的。”

姜维本想跟他们二人挑明这层关系,自己既是马盈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也很可能会是他们未来的大舅子。可见到这二人对自己这个大舅子竟敢如此无礼,这种想法便刹时烟消云散了。

姜维笑着说出四个字“求之不得。”

这一次,与上次比试中间相隔了约莫个把月的时间。尽管两人回去后,的确开始了苦修,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习武之道,亦复如是。

最终,这一次的结果与上次相比,也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不出三合,两人先后败下阵来。

正当两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道严厉的呵斥声传来,“让你们来投军!你们却来找人打架!自讨苦吃!”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时,声音传来的方向,出现了一道苍老的身影,可他的身子却依旧挺拔,带着一股令人仰望的威严。

这人自然便是赵云。

“投军?”姜维有些困惑,可却不敢怠慢了来客,忙上前与赵云见礼。

赵云也不多啰嗦,简要地说明了来意。

原来他深感大限将近,却放心不下这两个不争气的二世祖。而姜维是他看中的人,未来必能大展宏图,今日便特地到此,将二子托付给姜维,将来能为国尽一份绵薄之力,便不负赵氏子孙之名了。

姜维当然是用话语连连宽慰,劝赵云且放宽心,身子骨定会安然无恙。可当他瞥见赵云那蜡黄的脸色和瘦削的颧骨时,也便没忍心拒绝赵云的请求。

赵统、赵广也有些出乎赵云意料的欣然同意,出发之前,两人尚且百般借口,不愿来姜维处投军,可见到马盈在营中后,竟应承得如此痛快。

可见爱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尤其是单相思的这种……

幕府中,姜维、马盈、赵统、赵广、潘文,汇聚一堂。

草台班子,雏形已现。



第五十章 贤士来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成功的厚着脸皮“讨”来了马盈,又受赵云之托,接纳了赵统、赵广两兄弟,营帐中顿时添了许多人气,渐渐热闹了起来。

众人以军议为名,集聚在中军大帐,痛快地吹着牛皮。不过这群人的确有吹牛皮的资本,一个号称其父亲能与吕布大战三百合的潘文已然不得了,而另外三人的父亲,竟分别是五虎上将中的赵云和马超。

相形之下,姜维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呆在一旁插不上半句嘴……

正当众人为了谁的父亲更厉害,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忽有侍卫来报,说有两人自称算无遗策的谋士,前来投效。

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这不就好事成双了吗?

姜维赶忙令吵闹的众人各归各位,保持肃静,恭候贤士大驾光临。

可当这二人缓缓地步入帐中后,姜维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这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算无遗策,甚至连谋士都够呛能称得上……

左边这人,身长八尺左右,一身墨色袍服,本应仪态翩翩,却佝偻着背,像是背了一座小山,让整个人看上去尚不足七尺。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大得离谱的斗笠,斗笠边缘是一圈三尺黑纱,将整个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这模样完全不像是谋士,倒像是个杀手。

右边这人,体型瘦削,罩在一件略显肥大的青色袍服里,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连衣摆都垂到了地上。他生得眉目清秀,但看上去年纪也忒小了点,似乎还未及弱冠,一副未经世事的天真模样,实在与神机妙算的谋士联系不到一起。

二人进得帐中,未发一语,只略一拱手,也不待姜维支应,便一左一右,各自走到早已为他们留好的席位上,端坐了下来。

“这是高人呐!太有范儿了!”潘文嘴里念念有词,在乡中耆老的故事里,姜子牙、管仲、范蠡,似乎都是这样一幅个性十足的形象。赵统、赵广也在一旁小声附和着。

马盈并没有跟着起哄,打从两人进帐起,她的注意力便一直放在右边那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身上。直到有一瞬间,那年轻人将头微微扬起,马盈的目光中霎时掠过一丝鬼魅,赶忙捂住嘴,咬紧牙,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这一切,姜维并不清楚。他的全幅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两位奇人身上。这两人不但衣着打扮奇,行为举止奇,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也同样令人称奇。

姜维对这两人又重新燃起了兴趣和期待。他起身离席,走至营帐中央,依次与二人见礼,问道“在下姜维,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更为年轻的青袍少年悠悠吐出两个字“朱樱。”他的声音如黄莺般清脆,如溪水般空灵,十分悦耳。

隔了半晌,另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方才吃力地挤出两个字“牛二。”他的声音与之前的青袍少年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像是从肺里钻出,又经过如挫锯一般的嗓子挫过似的,低沉嘶哑,刺耳难听。可那声音中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像是早已看透世间的沧桑变幻,给听者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在场之人,都被后者的声音震撼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嗓音,这嗓音简直比扼住脖子的老鸹叫得还要难听,而这种嘶哑,也绝不像是先天带来的。

听了这嗓音,那青袍少女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庞上,也泛起一阵涟漪。她的眼眸闪烁,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上面似乎还挂上了几滴晶莹的水珠。

这嗓音似乎附着某种魔力似的,竟让整座大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后,众人才渐渐将注意力由嗓音转回到二人身上。

潘文等三人中间,窸窣的议论声再次传了出来。

“朱樱、牛二?”

“对,没错。”

“哈哈哈,朱、马、牛,咱们帐中都快能凑出一桌丰盛的肉食大餐了。”

“这两人的名字真是奇怪,尤其是牛二,像是村里的闲汉。”

“还真是有些怪,反正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谋士。”

其实不光是潘文和赵家兄弟如此想,便是姜维听了二人的名字,心中也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两人的名字,怎么这么像是信口胡诌的……而且听上去就不像是足智多谋之士该有的名字。看人家郭嘉郭奉孝、贾诩贾文和、荀彧荀文若,此等名字,方才堪与料事如神相般配。而现今投奔自己的这二人,‘朱樱’像是水果名,仿佛一口便能吞进腹中,毫无英气;‘牛二’就更加过分了,完全就是街上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惹是生非的流氓用的专属名字。”

心中吐槽了几句,姜维也发觉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便又正色起来,端声问道“二位今日到此,不知有何赐教?”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是故作高深,还是胸无点墨?姜维心里也拿不准,只好接着问道“不知二位可有何专长?”

那墨衣汉子,依旧是摇了摇头,未置一词。而那青衣少年,稍稍挺起身子,将一条腿伸了出去,用如葱玉指指了指,笑而不语。

马盈见状,又差点没笑出声来。

可姜维的确是无奈了,无论他问什么,这两人都缄口不言,若不是刚刚自报姓名时曾说了两字,完全会被误认为是哑巴。

这是来了俩闷葫芦嘛……

也许是觉着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姜维换了个话题,问那墨衣汉子道“敢问足下何故以黑纱遮面?”

那汉子偌大的身躯突然打了个激灵。他伸出颤抖着的手,缓缓的揭开了面纱一角,露出了半张面颊,嘴角挂着微笑。

嘶……

帐中众人看到这张面颊,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面颊上坑坑洼洼,如同火山喷发后留下的遍地狼藉。脸上的血肉模糊,呈现一片鲜嫩的粉色,与原本的肉色相去甚远,像是被烙铁寸寸烙过似的,狰狞可怖。这样的一张面颊,笑起来时,要远比不笑时更加可骇。

姜维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面孔,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可看那汉子时,依旧手掀着黑纱,面带微笑。

“看够了吗?”

“抱歉……”

那汉子摇摇头,以示并不介意。

可姜维心中却甚是介意,这人的脸庞,绝不会天生如此,正如他的嗓音一样。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支新生的队伍又变得更加壮大了。

是时候依照个人所擅,分派各自职务了。

也是时候给这支未来的大汉精锐起一个响亮的名字了!

可起名这事,却让姜维愁眉不展。



无题

“咳咳……”姜维轻咳两声,润润嗓子,引来了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众所周知,举凡精锐之师,大抵都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内可凝聚士气,外可震慑敌军。”

“诸如公孙瓒当年的白马义从、高顺的陷阵营、曹贼的虎豹骑、咱们大汉的无当飞军等等,名号都甚是响亮。”姜维稍顿了顿,接着道“如今咱们的队伍也已初见雏形,是时候起上个英武不凡的名号了。诸位都动动脑筋,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魏国有虎豹骑,咱们就叫虎狼熊象军罢!”潘文第一个大声嚷嚷起来,喊完之后,还一脸得意地瞅着众人。

“虎狼熊象……罗里吧嗦……”姜维忍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就龙象狮虎军!”潘文仍不甘心地喊道。

“这又不是禽兽聚会,哪这么些动物……”姜维还是摇摇头,见潘文的眼球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突然定住的那一刻,似乎又要再开尊口,连忙摆摆手,将已到潘文嘴边的“无双上将军”憋回了肚里。

姜维根本不把希望寄于潘文、马盈甚至赵家兄弟身上。他将目光投向沉默二人组,二人却是绷着面孔,不发一语。

“什么破名字!不好,不好。我看最好直接叫做马家军、或是姜家军。”马盈急忙说道。自从她得悉了自己的身份后,有时连自己都会恍惚,内心真正的归属感,到底是偏向马家多一些,还是姜家多一些。

“这名字虽直白,可一无霸气,二来以一家一氏为名,格局终究太小气了些。”姜维又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

“饕餮!”

帐中无一人附和。

“睚眦!”

帐内仍旧寂然无声。

“嘲风!”

这回帐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声响,“这说的是啥呀?酒令吗?”潘文虽听得稀里糊涂,却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便在嘴里小声嘟囔着。

赵家两兄弟压根没理会潘文,像是报菜名似的一股脑地说出了一大堆名字“蒲牢、狻猊、椒图、狴犴、螭吻……”

“停一下,停一下!你们真的是认真的嘛?!这是在起名,还是在背诵神话传说里的神兽名字呢?”姜维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将赵氏兄弟打断。可他稍一琢磨,便即明白了,这赵氏兄弟想出来的名字,全是传说中神龙所生的孩儿。而他们的父亲,表字正是子龙,所用的兵刃也唤作龙胆亮银枪,处处与龙脱不开干系。”

看来这两兄弟终究还是绕不过自己的父亲。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任谁拥有赵云那样伟岸的父亲,都难免变得渺小许多。

大树底下好乘凉,穷人子弟早当家。

姜维只得将最后的希望重新寄托到沉默二人组的身上了。这二人自从进账后,说过的话加起来统共不超过十个字,当真是惜字如金。

“莫不是来混吃混喝的吧……”姜维心底难免有所不安。

姜维的目光,全帐人的目光,此时都会集到那二人身上,可那二人依旧没有开口。由于有黑纱遮面,众人看不到牛二的神情,也就无法得知此时的他究竟是喜是悲,还是在默默地瞅着一群无计可施的人们偷着乐。而朱樱的神情,众人却看的一清二楚。他整个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只有身子尚呆在帐中,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何方。

默然良久之后,一道嘶哑难听的嗓音幽幽响起“腹中没墨水了吧?看来还是得老夫出马。”

姜维点点头,也不顾神情上的谄媚,目光殷切地盯着牛二。

牛二迅速地伸出手,伸至嘴边时,停顿了片刻,旋即摸了摸下巴,缓缓道“杀绝军、灭绝军、死绝军,挑一个吧。”

若是仔细瞧,你定能发现,在姜维的额头上,似乎多了几道黑线……

没有一人应和,牛二也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姜维瞟了一眼朱樱,后者眼神迷离,仿佛依旧在神游,没有半点想开口的意思。他幽幽叹了口气,哀叹自己竟找了这么一群没文化的部下。看来关键时刻,还是得亲自出马。

“诸位辛苦了,刚才兄弟们所起的名字,说实话……”姜维略顿了顿,叹息道,“着实是不怎么样。”

“你们看我起的这个名字怎么样。”姜维神色飞扬,故作高深地缄口了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字地说道“无-敌-常-胜-军!”

“切!”

“俗气!”

“吹得过了!”

“也没比我们的好多少啊!”

“咳咳咳……”姜维用一阵咳嗽掩饰尴尬。他虽读了不少书,偶尔还能写几句诗,可一到起名的时候,便半点思路都没了。

难道这么多人都应付不了起名这种小事?那今后战场对决,运筹帷幄,还不要难死这一帐的人?届时仗还未打,一个个先愁成了秃子,岂不是要笑死对面的敌人。

姜维忽然有些慌了起来,对这支未来的精锐,心中也少了几分底气。

“就以兴汉为名罢。”清脆空灵的嗓音悠悠响起,宛如清泉一般,划过众人心田,“诸位今日能齐聚于此,皆因我们的肩头挑着同样一份重任,我们的胸中守着同样一份抱负,那便是兴复汉室。”

“兴汉,兴汉,以兴汉为名,便是要咱们众位时刻铭记,不见到汉室复兴的那天,此军永不言弃!”姜维忽地发觉,朱樱那清脆的嗓音竟也能这般刚毅有力,而他那瘦弱的身子里竟也蕴藏着大力量。

好!

好!好!

附和声不绝于耳,姜维也露出了会心的浅笑,重重地点点头,高声道“今后,便以兴汉为名,不负胸中之志!”

众人群情激奋!

“至于职位的分派,便过几日再议吧。”虽是起名这样一件轻松的事,可却废了姜维不少脑筋,如今他只想回去美美的睡上一觉。

散席后,朱樱紧紧地跟着牛二。牛二走得快,他便也走得快,就这样一路跟到了位于城郊的一处草芦之外。

潺潺的溪流泛着波光,繁茂的竹林青翠欲滴,草芦便位于这样一片山明水秀的绝美画卷里。

可是这草芦本身,却破败得颇有些煞风景。

一圈低矮的篱笆围出了一处狭小的院落,院落中空空如也。屋顶的草,稀稀落落,仿佛一阵风便能掀飞整个屋顶,而草芦的墙,黄泥处处脱落,像是患上了牛皮癣的病人。

“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朱樱语气迟疑地问道,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有地方住,便不错了。”牛二淡淡地回答。

“你何苦学那豫让,残身毁容……”朱樱叹道。

“为了还债!我欠丞相的太多,余生都还不完。”牛二颤抖地回答,那嘶哑的声音也变得愈发难听。

“之前是我太过分了,抱歉……”

“没什么。鹰有鹰的苍天,鱼有鱼的池塘。找准自己的角色,都能任意驰骋。”

“说得好!”朱樱走到牛二面前,将一只芊芊玉手伸了过去,“与君共勉!”

牛二的手,微微地颤动了下,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来,转身步入院内。



第五十三章 汉羌恩怨

一伐中原时,魏帝曹叡曾采纳司马懿的建议,诏凉州刺史徐邈遣人入羌,馈以金帛,许以和亲,诱使一部分原本亲近大汉的羌人背汉附魏,率众袭击位在成都西北的汶山郡,围困郡治汶山县长达一月之久,在一定程度上牵扯了北伐大军的精力。

汶山太守韩祯率吏民死守,终于未使城池陷落,后来汉军北伐不利撤兵,羌人也连忙撤回自己的领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打痛快了就跑,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制裁这群反复无常的羌人的任务,便交予了姜维。

北伐时,虽说姜维也曾星夜驰援被困街亭的马谡,可终归只是率领三百轻骑突击,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姜维与马盈两个人的战斗。像此次这样独自率领军团作战,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算是姜维的初战。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诸葛亮专门为姜维挑选了一位重量级的帮手——关羽之子,袭爵汉寿亭侯,中监军关兴。

除此之外,此次出征的任务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而是要将渐趋偏向曹魏的人心重新笼络到大汉身上,这可不是单单依靠兵戈便能实现的。因此出征前,姜维也对羌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性做了详尽的了解,做到有备无患。

话说羌汉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东汉时,便常常爆发羌乱,两族之间爱恨缠绵,恩仇不休。

不过千百年前,羌族原与华夏族一样,都是生活在华夏沃土之上的古老民族,两族之间甚至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相传上古时代中原地区的部落联盟首领大禹便是羌人,而这种说法早在战国时期便已成形。根据《竹书纪年》记载,“修巳背剖而生禹于石纽”,而这石纽山便是如今羌族的聚居地之一,山中有一穴名为“禹穴”,旁边有一泉名为摩崖甘泉,相传大禹的母亲最初便居于此穴,并饮用甘泉的水,由此孕育了大禹。

另外,司马迁《史记》中记载道,“禹兴于西羌。”西汉陆贾《新语》中也记载,“大禹出于西羌。”西汉扬雄在《蜀王本纪》也说,“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弟名痢儿畔。”关于大禹的身世,种种说法莫衷一是,可如此多的传说记述,又绝非空穴来风。

而且除大禹之外,另有一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辅佐周武王灭商,开启周代八百年江山的姜太公姜子牙,相传也是羌人。

实际上,姜维的姜姓,本身便与羌族有着脱不开的血缘关系。换句话说,姜维的体内,极有可能流淌着部分羌族的血液。

古时候,姜就是羌,二者本是一体,同为东方大族的族称。“姜”与“羌”字的上半部分都是“羊”,只有下半部分略有不同。相传该族的子女诞生下来,如果为儿便姓作羌,如果为女便姓作姜。

姜和羌同是牧羊人的儿女,而汉和羌也同样都是华夏儿女。

商代时,羌曾是西方最大的一个方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由于连年旱灾,部分羌人开始向周边迁徙。

战国初年,河湟地区的羌人推无弋爰剑为豪酋,人口日益繁茂。武帝设河西四郡后,羌人逐渐摆脱了匈奴的役使,获得了充足的发展空间,逐渐兴盛起来。宣帝时,羌人的一支曾攻金城,为天水赵氏的先人,将军赵充国所败。后来汉宣帝设金城属国,管理归附的羌人部落。此后直至王莽代汉,汉羌之间大致保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

王莽之乱后,中原动荡,羌人乘机内迁。后汉时,羌汉杂居者愈多,二者之间的摩擦也随之增多。汉和帝时期,羌汉之间的战争开始频繁起来。此后直至汉灵帝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段颎(音冏)彻底镇压东羌,前后凡八十余年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便爆发了三十余次,所耗甚大。

时人曾有论曰“惜哉!寇敌略定矣,而汉祚亦衰焉。”可以说,羌乱正是东汉衰亡无法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

汉军在镇压羌乱的同时,亦残酷屠杀羌族百姓,而羌人酋豪在反汉斗争中也杀掠无辜汉民,特别是诸羌之间的相互火并,也给当地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可是究羌乱之根源,既不能怪羌人,也不能怪汉人。要怪便只能怪贪得无厌的汉羌上层统治者,他们才是招致祸乱的罪魁祸首。

羌人饱受地方官吏豪强的奴役和压迫,而汉朝又频繁征发羌人服役,致使羌人家穷民困,窘迫潦倒,有的官吏兵将甚至掠羌人妇女为奴为婢,以致怨声载道,进而叛乱频发。可汉廷统治者既不讲求安抚,只一味血腥镇压,所派遣的将帅又常常对羌人欺凌讹诈,言而无信,许以空头支票招抚叛民,待其投诚归附后,杀降冒功,致使朝廷信誉扫地,羌人叛心愈坚,平叛难度愈大。

而羌人中的豪酋,亦以汉族掌权者的欺压和奸诈为托辞,煽动羌人的民族仇恨情绪,驱使羌人不断发动叛乱,或从中直接掠取财富、奴隶,或逼迫汉王朝让步,采取怀柔政策,以便从中牟利,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

可以说,正是由于汉羌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欲壑难填,才致使两族之间原本和谐的关系彻底破裂,而且愈演愈烈,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苛政猛于虎也!

东汉末年,汉祚衰微,羌人却趁机恢复了元气。先是生于凉州的董卓多与羌人首领结交,借助羌族力量,构筑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后抓住时机进军洛阳,把持朝政,废帝杀后,敲响了汉王朝的丧钟。

后来,马腾、韩遂亦借助羌人的力量,割据陇西,成为一方诸侯。羌人更是号马腾之子马超为“神威天将军”,将其为奉若神明。马超归附蜀汉后,诸葛亮以《隆中对》中便已提出的“西和诸戎,南抚夷越”战略思想为依据,借助西凉马家在羌人族群中的名望,坚持“和”、“抚”的怀柔政策,使蜀汉与羌人的关系日趋友好,也使北境得以安宁。

光阴流逝,岁月变迁。

如今,羌人的足迹已遍布雍、凉二州和益州北部,与汉民杂居;在更远的河湟地区,也有氐羌混居,形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种落,诸如白马、烧当、烧何、参狼、虔人、当煎、勒姐、牢羌、沈氐羌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种落,多者十余万人,少的不过万余人,他们星罗棋布的坐落在汉魏边境地区,好似一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落于纵横交错的棋枰之上。

此次趁北伐之际在背后作乱的羌人,便是烧当羌与烧何羌中的两支。他们的祖先曾盟誓,世代约为兄弟。烧何羌的那一支,首领名为彻里吉;而烧当羌的那支,为姚氏,首领名为姚迷乌。

一伐中原时,魏帝曹叡曾采纳司马懿的建议,诏凉州刺史徐邈遣人入羌,馈以金帛,许以和亲,诱使一部分原本亲近大汉的羌人背汉附魏,率众袭击位在成都西北的汶山郡,围困郡治汶山县长达一月之久,在一定程度上牵扯了北伐大军的精力。

汶山太守韩祯率吏民死守,终于未使城池陷落,后来汉军北伐不利撤兵,羌人也连忙撤回自己的领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打痛快了就跑,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制裁这群反复无常的羌人的任务,便交予了姜维。

北伐时,虽说姜维也曾星夜驰援被困街亭的马谡,可终归只是率领三百轻骑突击,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姜维与马盈两个人的战斗。像此次这样独自率领军团作战,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算是姜维的初战。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诸葛亮专门为姜维挑选了一位重量级的帮手——关羽之子,袭爵汉寿亭侯,中监军关兴。

除此之外,此次出征的任务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而是要将渐趋偏向曹魏的人心重新笼络到大汉身上,这可不是单单依靠兵戈便能实现的。因此出征前,姜维也对羌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性做了详尽的了解,做到有备无患。

话说羌汉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东汉时,便常常爆发羌乱,两族之间爱恨缠绵,恩仇不休。

不过千百年前,羌族原与华夏族一样,都是生活在华夏沃土之上的古老民族,两族之间甚至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相传上古时代中原地区的部落联盟首领大禹便是羌人,而这种说法早在战国时期便已成形。根据《竹书纪年》记载,“修巳背剖而生禹于石纽”,而这石纽山便是如今羌族的聚居地之一,山中有一穴名为“禹穴”,旁边有一泉名为摩崖甘泉,相传大禹的母亲最初便居于此穴,并饮用甘泉的水,由此孕育了大禹。

另外,司马迁《史记》中记载道,“禹兴于西羌。”西汉陆贾《新语》中也记载,“大禹出于西羌。”西汉扬雄在《蜀王本纪》也说,“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弟名痢儿畔。”关于大禹的身世,种种说法莫衷一是,可如此多的传说记述,又绝非空穴来风。

而且除大禹之外,另有一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辅佐周武王灭商,开启周代八百年江山的姜太公姜子牙,相传也是羌人。

实际上,姜维的姜姓,本身便与羌族有着脱不开的血缘关系。换句话说,姜维的体内,极有可能流淌着部分羌族的血液。

古时候,姜就是羌,二者本是一体,同为东方大族的族称。“姜”与“羌”字的上半部分都是“羊”,只有下半部分略有不同。相传该族的子女诞生下来,如果为儿便姓作羌,如果为女便姓作姜。

姜和羌同是牧羊人的儿女,而汉和羌也同样都是华夏儿女。

商代时,羌曾是西方最大的一个方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由于连年旱灾,部分羌人开始向周边迁徙。

战国初年,河湟地区的羌人推无弋爰剑为豪酋,人口日益繁茂。武帝设河西四郡后,羌人逐渐摆脱了匈奴的役使,获得了充足的发展空间,逐渐兴盛起来。宣帝时,羌人的一支曾攻金城,为天水赵氏的先人,将军赵充国所败。后来汉宣帝设金城属国,管理归附的羌人部落。此后直至王莽代汉,汉羌之间大致保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

王莽之乱后,中原动荡,羌人乘机内迁。后汉时,羌汉杂居者愈多,二者之间的摩擦也随之增多。汉和帝时期,羌汉之间的战争开始频繁起来。此后直至汉灵帝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段颎(音冏)彻底镇压东羌,前后凡八十余年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便爆发了三十余次,所耗甚大。

时人曾有论曰“惜哉!寇敌略定矣,而汉祚亦衰焉。”可以说,羌乱正是东汉衰亡无法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

汉军在镇压羌乱的同时,亦残酷屠杀羌族百姓,而羌人酋豪在反汉斗争中也杀掠无辜汉民,特别是诸羌之间的相互火并,也给当地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可是究羌乱之根源,既不能怪羌人,也不能怪汉人。要怪便只能怪贪得无厌的汉羌上层统治者,他们才是招致祸乱的罪魁祸首。

羌人饱受地方官吏豪强的奴役和压迫,而汉朝又频繁征发羌人服役,致使羌人家穷民困,窘迫潦倒,有的官吏兵将甚至掠羌人妇女为奴为婢,以致怨声载道,进而叛乱频发。可汉廷统治者既不讲求安抚,只一味血腥镇压,所派遣的将帅又常常对羌人欺凌讹诈,言而无信,许以空头支票招抚叛民,待其投诚归附后,杀降冒功,致使朝廷信誉扫地,羌人叛心愈坚,平叛难度愈大。

而羌人中的豪酋,亦以汉族掌权者的欺压和奸诈为托辞,煽动羌人的民族仇恨情绪,驱使羌人不断发动叛乱,或从中直接掠取财富、奴隶,或逼迫汉王朝让步,采取怀柔政策,以便从中牟利,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

可以说,正是由于汉羌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欲壑难填,才致使两族之间原本和谐的关系彻底破裂,而且愈演愈烈,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苛政猛于虎也!

东汉末年,汉祚衰微,羌人却趁机恢复了元气。先是生于凉州的董卓多与羌人首领结交,借助羌族力量,构筑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后抓住时机进军洛阳,把持朝政,废帝杀后,敲响了汉王朝的丧钟。

后来,马腾、韩遂亦借助羌人的力量,割据陇西,成为一方诸侯。羌人更是号马腾之子马超为“神威天将军”,将其为奉若神明。马超归附蜀汉后,诸葛亮以《隆中对》中便已提出的“西和诸戎,南抚夷越”战略思想为依据,借助西凉马家在羌人族群中的名望,坚持“和”、“抚”的怀柔政策,使蜀汉与羌人的关系日趋友好,也使北境得以安宁。

光阴流逝,岁月变迁。

如今,羌人的足迹已遍布雍、凉二州和益州北部,与汉民杂居;在更远的河湟地区,也有氐羌混居,形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种落,诸如白马、烧当、烧何、参狼、虔人、当煎、勒姐、牢羌、沈氐羌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种落,多者十余万人,少的不过万余人,他们星罗棋布的坐落在汉魏边境地区,好似一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落于纵横交错的棋枰之上。

此次趁北伐之际在背后作乱的羌人,便是烧当羌与烧何羌中的两支。他们的祖先曾盟誓,世代约为兄弟。烧何羌的那一支,首领名为彻里吉;而烧当羌的那支,为姚氏,首领名为姚迷乌。



第五十四章 微言大义

宽敞的营帐中点着两盏彩绘凤座陶灯,将四周映照的明光烁亮。灯影中,一只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捧着一卷《春秋》,久久不曾翻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观阅。

这青年将军的脸与他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面皮细嫩光滑,若不是身上罩着件紧身小袖的戎袍,还真看不出这是位饱经风沙的将军。这青年将军的脸与他父亲的也有着鲜明的反差,他的父亲面色如重枣一般,近乎天下皆知,而他却面如冠玉,白皙剔透,与其父没有半点相似。若不是那对祖传的丹凤眼中,时不时地便有精光闪烁,绝对会令人怀疑,他会不会与他的大哥关平一样,并非乃父亲生。

这青年将军,便是此次征伐中担任姜维副将的关兴。

不过尽管在相貌上,关兴没有继承太多关羽的基因,可在性格上,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同样的心高气傲,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

而骄气十足的关兴无论在年齿、资历还是官位上,都远较姜维为高,故而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担任副将,心中难免有些小情绪,一路上板着面孔,也不曾主动搭话。姜维每每将目光投去,总感觉看到的是两个黑洞洞的鼻孔,而不是两只黑汪汪的眼睛,往往只能尴尬地付之一笑。

这关兴遗传什么不好,偏偏遗传了他父亲的傲气。当年他父亲便曾当面嘲讽孙权派来求亲的使者,“虎女安能配犬子!”如此贬低江东孙氏,难免令本就嫌隙丛生的孙刘联盟岌岌可危,最终荆州也正是被江东孙氏所袭,使先帝刘备的兴汉大业遭受了最为严重的一次致命打击。

殷鉴不远,没成想关羽这傲慢的性格又被关兴完美的克隆了下来,着实令姜维有些头痛。

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

为了一改尴尬局面,破冰行动正式开始。现在想想,也许关兴根本便不是来助阵的,搞不好是老奸巨猾的丞相故意派来考验自己的。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历练罢……

姜维不请自来,入得帐中,便觑见关兴手中捧着的《春秋》,眉头一动,笑道“未曾想到关将军也读《春秋》?”

“哼!”关兴一脸不屑地嗤之以鼻。当年父亲关羽常夜读《春秋》,那幅画面已成美谈,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作为其子,哪怕是东施效颦,也定会将这等优良家风传承下去。

“可读是一层,懂又是另一层境界了。”姜维神色从容,淡淡的说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若是读不懂其中深意,这书便与小儿手中的童蒙读物一般,只能教汝识字罢了。”

听完这话,关兴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虽非以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可读春秋就像是老马家练骑马,老张家练嗓门,老刘家练喜怒不形于色一样,都算是祖传手艺了。自己六岁时便开始读《春秋》,一读便是十余年,要说能倒背如流也丝毫不夸张。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讥讽他们老关家的人不懂《春秋》,实在有些难忍。

关兴面色逐渐黯淡,低沉着嗓音说道“哼!说我不懂,难道你便懂了?”

“不敢说懂,但也不会像将军这般不明事理。”姜维看着关兴阴晴不定的脸色,不待后者反驳,接着问道“君还记得《春秋左传》中‘郑庄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诅之,将何益矣!’这一段吗?”

“当然记得。这段出自‘鲁隐公十一年’,说的是郑国与许国战后,郑庄公命士卒拿出猪、犬和鸡,来诅咒射死颍考叔……”说到一半,关兴说不下去了。他恍然想起姜维所说的这段“论赞”的背景故事,脸色变得愈发难看,高声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是公孙子都?!”

“不,不,不,你误会了。”姜维笑着揶揄道,“公孙子都何许人也?春秋第一美男子是也!连孟子都夸赞子都的俊美天下尽知,若是有人不知道,那人一定是瞎子。你虽也算清秀,但尚及不上我,更遑论公孙子都了。”他眼瞅着关兴那白皙如玉的面庞渐渐变得像其父亲那般殷红,如重枣一般,心里偷偷乐着,可他面色上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论起心胸狭隘,嫉恨他人,你倒是不遑多让。”

“你!你!”关兴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姜维这一连串的羞辱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他作为关羽的长子,在蜀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遇过这般折辱顶撞。

原来姜维所说的,是《春秋左传》中记述的一则故事。

鲁隐公十一年,夏,郑庄公讨伐许国。

出征前,为砥砺士气,郑庄公特意挑选了一辆崭新的豪华战车,命众将争车。相貌武艺均是超群脱俗的公孙子都素来自负,早将这辆战车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却没成想被颍考叔截了胡,这让他面子上很是过不去。

后来伐许之战中,颍考叔又擎着郑庄公的大旗率先登上城墙,子都忌妒心作祟,在背后偷偷用箭射死了颍考叔,这便是暗箭伤人的典故出处。

战后,郑庄公命士卒拿出猪、犬和鸡,诅咒射死颍考叔的凶手。这才有了左氏的论赞,也就是姜维前面提到的那段“郑庄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诅之,将何益矣!”

在左氏的眼里,郑庄公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所以才有奸邪之事发邪已然发生而对奸邪之人加以诅咒,只能是徒劳无益的。

姜维正是借《春秋左传》中的这段论赞,引出了暗箭伤人的典故,以公孙子都暗指关兴,而自己则成了那个抢人风头,最后被暗箭偷袭的颍考叔,搞得关兴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我难道说错了吗?难道你没有因为做我的副将而愤愤不平?”

“……”

“无论主将还是副将,但为国尽忠而已,何分彼此,何分上下?”

“……”

“但能使得大汉兴复,便叫姜维做一马前卒,亦无憾矣!”姜维危言正色,声若洪钟,“你若想要这主将的位置,便让与你也没什么干系。”说罢,便转身去取将军印绶。

“……”关兴虽然一直一言不发,可他的神情已然柔软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论姜维这话究竟是不是发自真心,到底现不现实,只他的这番见识与气度,便足以令人钦佩。与姜维相比,自己的格局实在是太过渺小了。只是他的孤傲不允许他服软罢了……

“不必了,丞相亲手授予你的印信,关某可承受不起。”关兴见姜维真的取来印绶,忙推辞道。“不过先前军议上你只派了那俩人前去羌人部落,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你和马盈比过武嘛?”

“比过,我输了。”关兴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好像他的脸今天从来没有白过似的。

“那不就得了。”姜维粲然一笑,取出一坛私藏的九酝春酒,揽起关兴的肩,邀道,“咱们且在帐中畅饮便好。到了该出手的时候,还望将军鼎力相助!”

“职责所在,无需赘言!”关兴义正辞严的说完此话,立马盯着那坛春酒不放,嘴巴却是紧闭着。



第五十五章 独闯羌营

汶山郡白马县西南五十里的汶水两岸,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清澈的水,碧绿的草,交相辉映,共同描摹出一副绚烂多彩的斑斓画卷。

一阵风吹过,温柔的云彩慵懒地舒展着腰肢,水波粼粼,泛起阵阵波光,像是少女对暗慕的情郎偷送的眼波;丰茂的野草整齐地弯下了腰身,露出了掩映其中的牧民与牧羊,他们正一脸惬意,享受着微风送来的清凉。

一座足足有数丈高,十余丈见方的营帐便如巨龟般卧伏在这片草原上。营帐的四周,散落着众多狭小得多的营帐。他们就像是刚降生的小龟,乖巧地环绕在巨龟身旁。

大帐中的装饰极尽奢华,连宴饮用的杯盏都是金银制成的。一圈袒胸披发的壮汉,挂金戴银,围坐成半圆,摇头晃脑地欣赏着乐舞,不时发出阵阵雷鸣般掌声、喝彩声和谈笑声。

大帐中央,是四纵四横统共一十六名妙龄少女,踩着乐点,舞步翩翩。少女们的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从中看出一丝僵硬。这群少女均是一身羌族少女装束,头上包着绣花头帕,可她们脚下跳的,却是颇为时兴的汉舞《踏雪》。她们的衣着,要比普通的羌族少女节省好些布料。她们露着修长的,赤着细嫩的脚丫,踩在雪狐皮毛织就的柔滑地毯上,身姿曼妙,步步生莲。她们轻轻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半露的胸脯也随着乐舞微微颤动,春光四泄,勾得满帐目光辣地射来,像是要将这群少女生吞活剥了一般。

流着口水的众位汉子当中,居中的那位,便是烧何羌的首领彻里吉。

“哈哈哈哈!你们看看我调教出来的舞女怎么样?”彻里吉面色泛红,显然是酒没少饮,声音里满是炫耀地问道。这群少女便是近一年来,他四处掳掠来的“战利品”,而教授少女乐舞的乐师,也是他花重金请来的汉人。

“不错,不错,大王真是好雅兴!”帐中众人随口附和道,不过他们的目光,仍肆无忌惮地扫在那群汉家少女的身上。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群娘们太他娘的含蓄了,不如咱羌人女子热烈奔放。”彻里吉高声道。

“话是如此,不过含蓄亦有含蓄的韵味呀,大王!”身旁一位亲信向彻里吉投去一个猥琐的眼神,淫笑道。

“哈哈哈哈!所言有理!”彻里吉拍手大笑道,“你若是看好哪个,今夜便让人送到你帐中,如何?”

“属下不敢夺爱。大王!”这亲信看向少女的目光中闪着火花,却仍是抑制住心头的冲动,出言婉拒。他虽然满脸胡碴,相貌粗疏,可心底终归算是精明。

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男人最不愿与人分享的,永远是自己的女人。

乐声骤停,乐舞也戛然而止。

众人余兴未尽,正欲命人再舞,帐外的卫士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声音颤抖地禀道“大大大大大大大大王,大大大大大大大大事不好了!”

“你慌什么!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大王,帐外有两人求见。”

“两个人而已,又不是两个鬼,你怕什么!”

“其中一人,身披龙纹白袍,自称马超!”

!!!

满座寂然。

众大汉面面相觑,虽张着嘴,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已有六年不曾听过的这个名字,再度响起时,仍然如神明般摄人心魄。

“神威天将军早已逝去多年,是什么人胆敢冒充他!”彻里吉最先从震惊中恢复了平静,详细问过来者的年龄、相貌、衣着打扮和有无随从之后,强作镇定的说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出去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中便添了两道身影,负手挺立。一道身影是黑色的,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连面部也蒙着黑纱;另一道身影则是白色的,白袍银靴,身后披着白色的披风。这二人的扮相,搭配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索命勾魂的黑白无常。

“这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这哪有半点马超的样子……”彻里吉看过二人的亮相后,脸上写满了鄙夷。在他的眼里,这二人都是一般的弱不禁风。黑的那个虽然身材高大,可却瘦得像根竹竿,白的那个不仅身材纤细,个头也不高,而且还是个女娃娃,不禁调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两位,到底哪一位是马超呀?”

“本姑奶奶便是。”白袍少女向前迈出一步,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叫马超?”彻里吉瞅了少女一眼,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得脸几乎都要贴到身前摆满珍馐的几案上。

笑完后,他的目光变得如刀一般锋利,寒光爆射而出,声音低沉地说道“小娃娃可知马超将军在我羌人心中的地位?若不是活得腻歪了,最好不要来戏耍本王!”

“我当然知道家父在诸位心中的地位,可诸位怕是忘记了家父的初心?”白袍少女声音更加低沉地说道。

???

家父?

大帐中再一次陷入了沉寂,片刻过后,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她说家父?我没听错吧……”

“没错吧,我听得也是家父。”

“那就是说,这女娃子是马超将军的女儿?”

“按照她的说法的确是这样的,只是真伪难辨。”

待议论声渐渐平息,彻里吉瞪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家父?你是神威天将军的什么人?”

马盈笑着答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又聋又笨的,刚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嘛,我叫马盈,马超是我爹。你是耳背听不清还是没文化听不懂‘家父’是什么意思啊!”

“你可有证据?不要信口胡诌!”彻里吉左瞅瞅,右看看,盯着马盈瞧了许久,仍是不信,大声质疑道。

马盈转过身子,背对着彻里吉,冷冷地道“这披风你们不认识嘛?”说罢,她伸手将披风向后一撩,披风借势飘了起来,而那披风上的龙纹也瞬间添了几分灵动,像是要从披风上跃出,吞噬天地似的。

“可是……”彻里吉托着腮,似乎有些犹豫,嘴里嘟囔着。

马盈飞快地转回身子,不待他将话讲完,便呵斥着打断了他“可是个屁啊!你们或许觉得这披风是偷得,可家传的武艺却是偷不来的。”

马盈略一停顿,将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朗声道“你赶紧把你们这里最强的人叫来,让我揍一顿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本姑奶奶是不是冒牌货了。”

……



第五十六章 威震羌营

这女娃子张口闭口就要揍这里最强的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

想到这,彻里吉面色上有些不善,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

其实彻里吉心里原是有几分忌惮的。看这女娃子的神情不像是来送死的,也许真是马超的后人也说不准。可总不能还没动手便主动服软,况且对方还是个黄毛丫头,这要传出去,自己这张老脸可就没处搁了。不光自己,连自己这一部的人,都要跟着抬不起头来。

“姑娘是从蜀国来的?”听到马盈大方地道出自己是马超的女儿后,彻里吉对马盈此行的目的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多半是因为先前偷袭汶山郡来兴师问罪的,可这时仍想问得清楚些,以便斟酌应对。

“蜀国”这两个字,着实有些刺耳,一传入马盈的耳朵,彻里吉的立场便顷刻间暴露无遗了。早先,这人提起“蜀国”时,还是一脸谄媚地尊称为“大汉”,这才几个月的光景,便一口一个“蜀国”,叫起了贬称。

“‘蜀国’也是你叫的!”马盈目露凶光,厉声道“看来你是真长本事了呀,彻里吉!你是不是觉得有了曹贼撑腰,翅膀就硬了?你最好给我记住了,是只扑棱蛾子,翅膀再硬,也成不了雄鹰!”

彻里吉双拳紧攥,竭力控制着发抖的身子,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凶恶地瞪着马盈,显然是被这几句话气得不轻。他作为一部之主,虽无法和魏蜀两国的皇帝相提并论,可大小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豪酋,何尝受过这般折辱。

既然你要自取其辱,便怪不得我了!彻里吉暗下决心,要让这个大言不惭、出言不逊的女娃子付出代价。

不过薄面终究还是要留三分的。给对方三分薄面,便是给自己多条后路。

像他们这种乱世中的浮萍,要随时做好随波逐流的准备,做事总是要留条后路的。

“姑娘远来是客,动手的话,刀剑无眼,恐会伤了和气。咱们还是换种比法的好。”彻里吉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故作平静地说道。

“随你。”马盈轻笑道。她的这幅样子,实在是挺欠揍的。可与彻里吉反复无常,背后偷袭的行径相比,还是后者更欠揍一些。

不过此时正逢乱世,欠揍的人不一定会挨揍,有理的人不一定会胜利,唯有拳头,才是唯一的真理。

彻里吉略一思忖,心中有了计较。他命人取来了一张一百二十斤硬弓。这可是军中臂力不俗的精锐士卒方能拉得开,使得好的。显然在彻里吉的眼里,只靠它便足以让这个十来岁的姑娘知难而退。

马盈问清彻里吉的意图后,迈步上前,瞧都没瞧上一眼,便一把将弓夺来,旋即左手张弓,右手毫不费力地将弓弦拉满。

帐中众人只是微露错愕,倒也没有太过惊讶的反应。毕竟倘若连这样一张硬弓都拉不开,那倒真是前来送死的了。可很快的,他们的微微错愕,变成了大吃一惊。

马盈将弓拉满后,完全没有收力的打算。她收紧腰背,肩臂猛地发力,只听噔的一声,弓弦被硬生生扯断,紧接着又听咔的一声,弓臂被折成两截,随手扔到了地上。

“你们是来搞笑的吗?拿这种逗小孩子玩的玩具哄我?”马盈口气依旧很大,话语和神情中充满了不屑。

满座哗然……

彻里吉强装镇静,面沉如水,心中却早已掀起了一股波澜,看来自己的确小瞧了这女娃子。而经过这小小的试探,这人马超之女的身份,又坐实了几分。

他再也不敢轻视马盈,赶忙低声吩咐身旁的亲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亲信出帐后,过了不多会儿,打帐外闯进一个身长接近九尺,体壮如牛的大汉,目光略一环视,便锁定了白袍少女马盈。大汉迈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马盈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眼神好像恶狼遇见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白兔,充满了邪恶。这大汉满脸络腮胡,袒露着胸脯,胸前毛发幽密如林,隐约露出胸膛上纹着的一只斑斓猛虎,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肩上斜挎着一张三百斤的铁胎弓,弓臂由玄铁所制,乌黑锃亮,隐隐泛着寒光,弓弦取高原苦寒之地的牦牛筋皮制成,力道强劲。

这壮汉便是号称羌中第一猛士的巴力高,羌语意为“山之子”,据说其人力大无穷,自幼便喜与人搏斗,至今未尝一败。而他所背的弓,在羌人中远近闻名,据说能将它拉开的羌人绝不会超过三位,因而彻里吉亲自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霸王弓”,将其视作可与当年霸王项羽所用之弓比肩的神弓,其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呵呵,原来是三岁的考题难不倒自己,又换成五岁的题了。”马盈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从容淡定,自巴力高手中取来霸王弓。

马盈左手握弓,略一掂量,果然感到分量沉重,再看那弓弦,也比寻常的要粗上几分,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可这点难题显然吓不住马盈,反倒将她的一腔豪情激发了出来。

“取箭来!”马盈朗声道。

正等着马盈出丑的彻里吉,巴不得她能知难而上。此时见到马盈不但要拉弓,还要当众秀一回箭法,赶紧命人将自己用的雕翎箭取来,递予马盈。

马盈接过箭,左手握弓,平伸而出,将弓举至与肩平齐,右手缓缓将箭尾扣在弓弦上,深吸了一口气。

“rua!”伴随一声大喝,马盈紧绷起全身的肌肉,将力量汇聚于肩臂,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弓弦被缓缓拉动。

弓弦每被拉开一分,帐中看客们的心弦便好像随之被拨动了一下。虽然他们深知一旦马盈拉开了弓,便会再次遭受嘲讽,面子上也会更加的挂不住,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样一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展露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时,他们的心里竟不知何时添了一丝期待。

“喝!”又是一声低沉的怒吼,而怒吼过后,马盈已将整张铁胎弓拉得满如秋月。

马盈缓缓转过身子,强忍着指节处传来的剧痛,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将目光眺向帐外,朗声道“听说当年吕布曾辕门射戟,替先帝解过一时之急。今天你这帐外倒是看不见一支戟,我便射你的旗子吧。”

百步开外,一杆绣着羊头的黄旗迎风招摇。羌人是牧羊人的儿女,而这杆黄旗上的羊头,便是羌人的族徽。

噔!

马盈将右手松开的一刹那,弓弦剧烈的颤动起来。

嗖!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雕翎箭似流星般射出,大旗应声而落。

帐中众人眼见大旗被射落,原本是该愠怒的。那旗帜是他们族的族徽,是他们的荣耀,如今当面被射落,实在是奇耻大辱。可他们却一点都愠怒不起来,此等神力,这般神箭,就活生生的发生在众人眼前,也的确当得起一声赞叹!

可赞叹他人射落本族的族徽,总又有些不妥。众人一时间倒也不知究竟哪种反应才是对的,陷入了沉默。

将这铁胎弓背来的巴力猛,心中的震惊尤胜众人。他常年背负此弓,因而也更为了解它。即便是自己,也仅能勉强的拉开,但重压之下,射术根本没办法保证。这张弓背在他的身上,与其说是件兵器,倒更像是件装饰。

震惊之余,巴力猛面露难色。原以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即便天天吃龙肉,饮凤血,也不可能拉开这张铁胎弓,自己必然稳操胜券。可没想到对方不但拉得开,还射得准。自己是来为大王争脸的,可真要用这弓比起箭术来,丢脸可就丢大了。自己这羌中第一猛士的金字招牌,难道今日便要被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砸得稀碎吗?

彻里吉心里有数,巴力猛虽然猛,可这箭却是射不了的。这一项比试若再继续下去,只会使自己面上愈加无光。他一时没了主意,却又不想轻易服输,只能是干坐着不停地抖腿。

最后还是他身旁的亲信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随即趴过去耳语了几句。

彻里吉听罢大喜,满脸堆笑道“姑娘射术神通,令人大开眼界!看来这基础考验姑娘算是通过了。”他看了看马盈的身材,又看了看巴力猛的身材,更加坚信此时的自己,聪慧如给田忌出主意的孙膑,正在以上等马对战马盈的中等马,接着便又说道“接下来姑娘便可以当面挑战我们羌中第一猛士了。不知姑娘擅不擅长摔角,若是不会,也可以退出,莫要被人说我们欺负一个小女子就好。”

此刻的巴力猛尚不明白,田忌赛马中田忌能获胜的原因不仅仅是孙膑的谋算,还有参赛双方的身份。田忌本是齐国宗室,又是齐国大将,他与齐王之间的差距,完全可以通过聪慧来弥补。

可若是让一个驾驭驽马的车夫上场,即便是他手中的上等马,也照样会完败于齐王的下等马。

而他自己,便是那个驾驭驽马的车夫。



第五十七章 谋起羌营

“随你。”

马盈依旧是一副予取予求的欠揍姿态。

一般说来,秉持这种姿态的人,不是疯子便是真正的高人,而马盈显然属于第二种。

彻里吉心中一阵窃喜,年轻人就是爱冲动,不知进退,今天正好给她好好上一课。

彻里吉伸手遥指,比划了一个圈,说道“那就在这帐中开始罢。”他的眼珠滴溜溜的在眼眶中打着转,一看便是在动什么坏心眼思,“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马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由于刚刚尚在宴饮赏舞,一众羌人贵族呈半圆型环坐,自然的留出了大帐中心一块局促的空地,作为舞女献艺的舞台。而且为了方便近距离地观赏乐舞,留出的空间不过两丈见方。可以想见的是,如此近的距离,这群贵族看得一定相当清楚,甚至想“与民同乐”,也不过伸伸手的事。

这里恐怕便是一会儿摔角的擂台了。

观察完周边形势,马盈也对彻里吉的心思摸透了大半。既要比武,本该在帐外选择一处开阔地,以便施展拳脚。可在帐中比武,空间狭小,对于自己这种灵敏见长的来讲显然很是不利,而对方反倒可以最大限度的弥补动作缓慢的不足,利用体重和力量占据上风。

果然,尚未开战,巴力猛的神态便像是已然胜出似的,倨傲而又亢奋,就像以往那样。

“随你。”马盈淡淡地说道,随即扭了扭肩颈和腰胯,又转动下手腕脚腕,旁若无人地做起了准备活动,神色慵懒地催促道,“快开始吧。”

“既然你硬要挑战,也就别怪我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了!”

巴力猛左脚和右脚轮番抬起又落下,重重地踏在精美的雪狐地毯上,踩得彻里吉一阵阵心疼。他攥起钵大的拳头,不断捶打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咚咚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从他嗓子眼里发出的声声低吼,声如夏日的闷雷。

这股气势的确骇人!

“哎呦!”

这声惨叫是巴力猛发出的。

马盈看着巴力猛像小丑似的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的挑衅,实在等的心焦,故而没等巴力猛把整套“助威操”耍完,便如电一般窜出,飞起一脚,正中小腹。

惨叫声落,巴力猛已然捂着小腹,跪倒在地,脸色铁青,额头上渗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他脑中的画面本不是这样的!

在他的预想中,自己借着三百斤的体重,来了个泰山压顶,将少女死死的压在身底动弹不得,发出阵阵呻吟,令人血脉偾张。

可此时,呻吟的却是他自己。

帐内此时也只有他的呻吟声这一种声音,这实在很令人尴尬。可此时忍受着剧痛的他,早已顾不得尴尬了。

周围的看客们目瞪口呆,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本想谩骂的,对手还未准备就绪,便出手偷袭,这女娃子也太不讲究了。可他们自己,又何尝讲究过?派一个三百斤的大汉去战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的确太过理亏,想到这里,又哪好意思埋怨对方不讲规矩。

其实他们也挺想惊呼叫好的。因为方才的那一脚,着实精彩,迅如闪电,重如山倾,准确地命中了脆弱的小腹,只一击便让羌中第一猛士失去了还手之力。此时再无一人敢质疑这姑娘的身份了,可是要大方的为敌人鼓掌,是很需要胸襟气度的一件事。

他们目前还没有这般气度。

彻里吉也红着脸,说不出半句话。

“既然输了,那就商量下战败赔偿问题罢。”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自黑色的面纱之后钻出,帐中众人心中一凛,纷纷投去目光。

这神秘的黑衣人,自然便是兴汉军谋士牛二。

“看来小试牛刀的震慑一番后,对方是想进入正题了。自己偷袭汶山郡的行为,果然还是触怒了蜀汉。”彻里吉开始慌了起来,尤其是在刚刚“欣赏”完马盈的表演之后,内心更是忐忑不安,可他嘴上却打哈哈道“足下说笑了,刚刚只是切磋而已,谈不上战败,哪来的赔偿嘛。”

“看来你是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原本我是来救你的,顺便送份大礼给你,可现在看来你是不会领情了。”牛二转向马盈,轻轻的说了句“咱们走吧”,便与马盈一道向帐外走去。

什么情况?装完逼就跑?帐中众人满脑袋问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究竟该阻拦还是放行。

“足下请留步。刚刚的话是何意?还望明示。”这时还是彻里吉率先发话了。

牛二本就没想走,一听彻里吉出言挽留,立马停下了脚步,可却没转回身子,只是背对着彻里吉,大声恐吓道“我看还是不必了,就让五千西凉骑士来跟你说话吧。我们要抓紧回营去了,你们也抓紧时间战备。另外再善意的提醒一句,若是想开溜的话,恐怕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哦。”

彻里吉闻言大惊失色,急忙喊道“要的,一定要的!来人!赐座,好酒好肉都端上来!今天一定要与大汉的兄弟们畅饮一番!”

“不必麻烦了。”牛二劝阻道,“咱们先谈正事,事谈妥了,酒才能吃得痛快。”

“也好。”彻里吉原本便只想留下二人一解心中的困惑,并无宴饮的想法,此时见二人不再执意离开,忙恭敬地道“先生方才说是来救我的,还有一份大礼,不知究竟要如何救我,又要送何礼?”

“你部现有部众几何?”

“十万。”其实彻里吉的部众仅有七八万,此时刻意夸口十万,也是想增加一下谈判的砝码。

“若是五千西凉精锐骑士攻来,这十万部众还会剩下多少,你可曾算过?”其实此行前来的汉军,仅仅是刚刚拼凑起来的兴汉军三千人并关兴手下的一千人,战斗力与五千西凉骑不可同日耳语。此时牛二故意虚张声势,也同样是想增加谈判的砝码而已。只不过牛二这虚张声势,有了刚才马盈的一番震慑和她马超之女的身份作保,到了彻里吉的眼里便与真的别无二致,不敢有丝毫怀疑。

“……”彻里吉哑口无言。他的确算不出这个数字来,因为这个数字并不取决于他,而是要看西凉骑士的心情。

“这便是我为什么说来救你的缘故了。”打完一巴掌后,牛二深知到了喂枣的时候了,便用坏坏的,像是在引人犯罪的语调说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听一听我们的条件,或许你的部众不仅不会减少,而且还会由十万变成二十万,三十万甚至百万!”

彻里吉眼中光芒乍现,但仍竭力保持着平静。

“我问你个问题吧。”牛二声音低哑地问道,“你觉得羌汉之间缠斗了上百年,为什么羌人最终会一败涂地?”

彻里吉略一沉思,摇了摇头。

“你们当初号称八部强羌,众皆十余万,又有小部落近百,可却从来都是各自为战,始终没有形成合力,又如何能与中原王朝相抗?”

牛二见彻里吉微微动容,显是将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了,便接着引诱道“你想不想成为羌族的英雄,一统各部,成为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羌人之王?”

彻里吉没说话,可是他的呼吸却明显加重了。那粗重的呼吸声中,明显的带着一股紧张与兴奋。

“只要你想,我们可以帮你实现这个壮举。”牛二将马盈向前推出两步,旋即说道“你应该了解我们的实力。”

“谈谈你们的条件罢。”彻里吉不傻,当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只要你记住这份恩情,与我们世代结为盟邦,共同对抗曹贼便好。”

“而且你大可放心,之前魏国许诺给你们的金帛,我们会如数奉上。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开设关市,互通有无。优良战马在蜀地的价格,相信你也心中有数。”

牛二一股脑的抛出了一大堆条件,而且这些条件听上去,几乎没有半点不利于羌人的地方。

究竟是依附蜀还是魏,在彻里吉那里根本就不重要,谁给的筹码高,就依附谁,这是他一贯秉持的外交方针。

至于免费到手的金帛和互市通商,又明显对自己有利,不要白不要。

更何况还有羌王这样一个平常做梦都不敢想的香喷喷的诱饵在,又哪有拒绝之理。他幼时便曾听过匈奴的冒顿单于一统北方草原,甚至在平成白登山围困汉高祖刘邦七日七夜的故事。

都是草原的儿女,他也有一颗雄鹰一般展翅翱翔的雄心!

“好!成交!”几乎没怎么思考,彻里吉便一口答允了下来。

“先别急着答应,为了表示诚意,尚需一份投名状。”牛二不慌不忙地说道。

“投名状?”

“烧当羌首领姚迷乌的项上人头!”

!!!



第五十八章 血溅羌营

“烧当羌首领姚迷乌的项上人头!”

话音刚落,大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众多羌人贵族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之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的默默点头,有的却是涨红了脸,情绪激亢地高声喊着些什么。

彻里吉拍案而起,目光闪烁,不停地来回走动。

就在这时,马盈已从帐外返回,一手提溜着一个门外站岗的侍卫,像拖牲口似的拖了进来,一把抛到了地上。随后,伴随着噌的一声尖锐声响,马盈面似寒霜,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寒芒几乎刹那间笼罩了整座大帐,仿佛气温也骤然降低了不少。

马盈举刀拦住营帐的唯一出口,刀尖直指彻里吉,朗声喝道“不论你答不答应此事,姚迷乌人头落地之前,诸位今天在帐中听到的话,决不许传出半句!”

议论声骤停,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彻里吉发话。

“大王,利弊我已分析的很清楚了。”牛二催促道,“速速决断吧!”

彻里吉终于停下了脚步,仰头长叹一声后,转身面向牛二,大吼道“此事断不可行!我们祖上曾经盟誓,世代约为兄弟,要我为了一己私利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们羌人了!”虽说是咆哮,可这声音未免有些轻,从中也听不出一丝决然。

彻里吉的反应,牛二并没感到丝毫意外。他不紧不慢地质问道“你这个兄弟,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能给你带来些什么?”

看彻里吉似是在低头沉思,牛二也没等彻里吉回答,接着说道“看来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的确不错呀!去年你们兄弟齐心,将白马羌赶走,占据了汶水上游这片丰沃的草原。”

“可是有个问题却始终让我大惑不解。为什么他的领地在西岸,方圆上百里,面积几乎是你们的两倍。难道是你高风亮节,主动谦让出来的吗?”牛二稍一挑拨,便见到彻里吉的面色上仿佛有些不悦。

“其实你不答应倒也无所谓。你若不答应,我们也可以去找姚迷乌。他,可未必有你这般重情义。”

“所谓无毒不丈夫!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心狠手辣!齐桓公逼死兄长,秦始皇迫害仲父,一代雄主冒顿单于更是弑父继位,方有了后来控弦之士三十万的大匈奴。权力面前,父子尚且相残,何况于兄弟?”牛二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又穿着一袭黑衣,倒真像是传说里的黑无常似的,专门勾人魂魄。

听完牛二的劝诱,彻里吉就像是心里有几百只爪子在挠似的在帐内徘徊了起来,时而顿足而思,时而快步疾行。

最终,他从自己御用的绘着羊面的箭囊中取出一支雕翎箭,面色严肃地看着帐中众人,将箭支举至胸前,正色道“好!为了咱们羌人的千秋大计,再也免遭他族的欺辱,从即日起,我们便与大汉结为世代盟邦,同心协力,患难与共!若违此誓,有如此箭!”言毕,箭支已被折为两截。

“爽快!这才有成大事者的样子!”牛二的情绪也显得愈发高亢,声音也变得更加颤抖。

刚刚作出恐怕是一生中最为重大决定的彻里吉,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所面临的难题仍旧摆在眼前,姚迷乌不是稻草人,不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给他砍。

而彻里吉最为担心的便是大汉名义上与他结盟,实际上却拿他当炮灰,强行命他去与姚氏火并,大汉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可是我们与姚氏人众相当,他们甚至还要略强于我,取他人头并非易事呀!”彻里吉面带难色地说道。

“这有何难?随便找个借口邀他前来赴宴便好。到时候是毒酒还是暗箭,或是乱刀砍死,任君选择。”

“……”彻里吉心里泛起一丝寒意,这可是在设毒计害人,可牛二说起这些来倒像是话家常般平常。

彻里吉唤亲信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亲信得令后,转身向帐外走去。

牛二走上前,伸手拦住那彻里吉的亲信,自怀中取出一锭金子,塞到那人手中,低声道“这只是一点小心意。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那亲信连连点头称谢,便要去诓姚迷乌前来赴宴。刚想迈步离开,耳边又传来了那道令人熟悉的沙哑嗓音,声音中不带任何情感,“你的父母子女可还健在吧?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那亲信心头一惊,顿时冷汗直冒,一连说了几个“请汉使放心”,方才退出大帐。

待亲信出发后,牛二也与众人道别。当然,有马盈在,牛二完全无需担心羌人耍什么心眼。他也在彻里吉贴身侍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地赶回汉营传信,以便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亲信走后,大约过了半日时间,约摸到了申时左右,帐外终于出现了姚迷乌的身影。他正当壮年,英姿焕发,眼锐如鹰,眉竖如剑,一身肌肉虬结,满脸胡须浓稠,大踏步地朝大帐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腰别羌刀,一看便是贴身侍卫。

马盈作为汉使,独自在帐内等候,其余人众随着彻里吉一道出迎。

远远的便听到了姚迷乌略有些尖锐的嗓音,“哈哈哈哈!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请为兄吃酒了!我可是听说你小子最近调教出一批汉人舞伎,不会是拿来显摆的吧?”

“刚刚雅丹没跟你提过嘛?汉人使者来了,有些事还需要与大哥商量,愚弟哪敢擅作主张。”彻里吉满脸堆笑道。究竟为什么请客,彻里吉当然不敢说实话。

“汉人使者?魏国还是蜀国的?”

“是蜀国的,正在帐中等着呢,咱们先进去罢。”

彻里吉引着姚迷乌进了大帐,而姚迷乌的侍卫则是按照以往的惯例,被安排在别帐小宴,由彻里吉的侍卫作陪。

姚迷乌进得帐中,一眼便看到了马盈。当他发觉汉使竟是个姑娘时,瞬间笑道“哈哈哈,看来这蜀国的确是快要完蛋了呀,使者都没个像样的,竟派了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子前来。”

“哈哈。”马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倒满脸含笑地看着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的姚迷乌。

“有事咱们宴席上谈,先入席吧。”说着,彻里吉挽起姚迷乌的手,便要引他落座。

“啊!!!”

也就在此刻,姚迷乌忽地感到腹部似乎有些金属的微凉,顷刻之后,又感到一股鲜血的灼热。

“你!你!”姚迷乌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瞪着彻里吉,仿佛牙齿都要崩碎,眼珠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样子恐怖至极。

在这两声过后,失去反抗能力的他被帐中众人乱刀砍死。从此之后,他都不会再有知觉,也不能再张开嘴吐出半个字。

拥众十万的羌族豪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直到死时,姚迷乌也没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不过在这乱世,每天都有像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如同家常便饭。



第五十九章 认仇作父

看到牛二安然返回,姜维的脸上露出了释怀的微笑。他明白如果两人都未回来,或是同时回来,事情都可能存在变数。可是现在只有牛二一人回来,他与牛二的谋划定然已经得手。

姜维召集全军,开赴预定地点。士卒们除了手中的兵器,还随身携带着不少丈许长的麻绳。

另一方面,姚迷乌人头落地后,群龙无首的姚氏,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彻里吉摩拳擦掌,已然迫不及待的要去接收姚迷乌的十万部众。此时的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把镶着各色宝石,熠熠生辉的羌人王座。

出发之前,马盈特地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留姚迷乌独子一条性命。对于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命令,彻里吉感到困惑。不仅没了爹,连部众都即将尽数归属他人的姚氏世子,跟柿子也没什么分别,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呢?不过见识过马盈身手,又已经与大汉约为盟友的他,自然不敢违背此命。

战争的过程实在乏善可陈,失去了主心骨的姚氏羌众,犹如一盘散沙,几乎一阵劲风便会灰飞烟灭。或许,这压根便算不得战争,而只是单纯的屠杀罢了。

夜幕降临前,夕阳如血。

彻里吉命部下用竹竿挑起姚迷乌的头颅,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部众突袭姚氏驻地。不明所以的姚氏羌众甚至还没来得及拿起刀枪,便已身首异处。

彻里吉当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杀光姚氏的人空得其地,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而他是成年人,既要地,也要人。毕竟冷兵器时代,人口才是最大的战争资本。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当夜幕完全笼罩整片原野,战争的硝烟也已完全散尽。姚氏羌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在腥风血雨中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姚迷乌的独生子姚柯回在一队死士的拼死护卫下,仍旧没能逃出彻里吉的魔爪,被五花大绑的压回营寨,交予马盈看管。

当然,彻里吉部人众不过七八万而已,其中壮年战士数量不足两万。除了要征服负隅顽抗的战士,还要掳掠人口、牲畜,想一口吃进拥众十万的姚氏羌,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因此,漏网之鱼并不少。许多姚氏羌众或四散逃窜,或有组织的撤离,他们就像草原上的野草,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过要想在来年春天再度焕发生机,前提是要有根存留,若是被连根拔起,再顽强的野草也会荒芜。

姜维此刻正在干的,便是将野草连根拔起的事。

在战火中幸免的姚氏羌众,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南流窜。汶水东岸是烧当羌彻里吉部驻地,当然不能去自投罗网;向西是巍峨高耸的岷山,连鸟都难以飞越;向北则是汶水源地,海拔逐渐攀高,植被逐渐稀薄,不但不适宜定居,还会成为瓮中之鳖,被彻里吉逐步蚕食。唯有南方,羌汉混居,既有汉人的耕地,也有羌人的牧场,虽然没人会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可为了活命,谁又会在乎这些呢?

羌人能判断的出逃往何方,姜维自然也能猜得出。他与关兴亲率四千士卒,早便蹲守在了羌人南逃的必经之路上,扎好了口袋,等君入瓮。

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姚氏羌众叫苦不迭。

而且经历过之前的一番折腾,这批人早已人困马乏,无论是从心志上还是体力上,都几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因此当看到姜维所领的四千人马,个个生龙活虎,眼放精光地守候着他们时,摆在眼前的路便仅剩下两条,跟姜维走,抑或是跟阎王走。

有活路,没有人会选择死。

姜维麾下的士卒,甚至连早已备好的麻绳都没用上,南逃的羌人便主动结成了队列,老实的跟随在队伍后面。

若是搁在今天,贩卖人口是最令人所痛恨的犯罪行为之一。可在三国乱世,如此大规模的掠夺人口,也只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年曹操与刘备鏖战汉中,连战连败,力不从心的曹操主动放弃汉中,并在撤退时强行迁走了汉中大半的人口,只留下个空壳给刘备。

得其地而未得其民的刘备,为充实汉中不得不迁徙人口。诸葛亮执政后,也继续执行此政策。北伐失利后迁西县人口千余家回汉中,便是具体的表现。

这样看的话,这群被姜维掳走的羌人,前途也许未必不会更美好。汉中尚有大批的无主荒地,他们中的一部分会放下牧鞭,拿起锄头,过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生活。而在那个年代,这其实是更为先进的生产方式,比起游牧要安稳的多。他们中的另一部分也会放下牧鞭,拿起武器,加入汉军,去战场上闯出一番功名,或是丢掉自己的脑袋。

不过,这群人的未来生活,没人会去关注。甚至他们枯冢上荒草已漫过人腰,也绝不会有。

彻里吉的大帐中,姜维、马盈、牛二具在,彻里吉与一众部属也都在。众人推杯换盏,开怀畅谈,欢庆着胜利。

席间,姜维命人将姚迷乌遗下的独子姚柯回带了上来。他的年纪不过十二三,生的眉清目秀,没有半点草原豪酋之子的粗犷,倒像是个书香世家里的公子哥。

前途无量的姚氏世子,一夕便成阶下囚。

世事本无常。

姜维仔细端详起这个以聪慧好学而远近闻名的孩子,果然觉察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质。按常理推断,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刚刚经历了丧父亡族之痛,不是痛哭流涕的伤心,便是面如死灰的绝望;而面对谋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不是战战兢兢的恐惧便是怒目切齿的仇恨。

可伤心、绝望、恐惧、仇恨,姜维都没办法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分毫,他唯一能觉察到的,只有一种感情——求生欲。

此子果真不一般!

姜维会心一笑,走到姚柯回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

“大王,此子身世实在可怜,你们父辈之间的恩怨,莫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我看您恰好膝下无子,不如便收他作义子罢。”姜维一边劝彻里吉收姚柯回为义子,一边将自己贴身的环首刀赠与姚柯回,满目温情的望着这个可怜的孤儿,显得甚至喜爱。

“我看将军如此喜爱此子,不如便由你来抚养罢。”彻里吉推辞道。

“那怎么行,我只虚长他七岁,如何能做父亲?不过我们还的确挺投缘的,倒是可以结拜为兄弟,那时大王可也就是我的义父了!”

“而马盈又与我是亲生兄妹,只是幼年失散,被马超将军收为义女,抚养成人。你既做了我的义父,自然也就是马盈的义父,有她的鼎力相助,你一统羌族各部的阻力可是会小上很多的。”

……

“自己刚刚杀了他的父亲,便收他作义子,而且这孩子又不是个襁褓之中没什么记忆的婴孩,而是个已然读过经史,懂得道理的少年,自己今后还能睡个安稳觉嘛……”彻里吉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暗骂姜维不止,可是嘴巴上却没有反驳的本钱。

婉言推脱几次后,彻里吉终是拗不过姜维,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收姚柯回为义子。

而姚柯回虽然明知义父便是谋害亲生父亲的元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快,即便是行叩拜礼时,也没流露出一丝反感。他始终没什么表情,就像是这件事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似的。

办完此事后,姜维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可彻里吉的心里却多了块巨石,总感觉沉甸甸的。

临别之际,姜维又向彻里吉借了五百壮士,千匹战马。不过虽名为借,姜维却从未想过要还。

其实姜维与牛二,从来没想过要信任彻里吉。彻里吉能在北伐之际背汉投魏,又能背叛结义兄弟吞并其众,又怎能保证这次便是真心与大汉结盟,永不背叛?

双方只是在演戏,互相利用而已。

姜维想获得羌族的兵源和马匹,并且保持一个相对友善的关系,尽可能的解决北伐的后顾之忧;而彻里吉当然是希望借助蜀汉的帮助,壮大自身的力量,或许有一天,真的可以成为羌人之王。

可是姜维又怎会坐视一个强大的羌人政权在蜀汉肘腋之地诞生呢?一旦这样的政权出现,便会坐地起价,高枕无忧地等着魏蜀两国各自开出价码,不断地游移于两国之间,攫取最大的利益。这绝不是姜维想看到的剧情。

他最想看到的,便是羌人之间维持现状,互相征伐,不断内耗。这时,高枕无忧的看着鹬蚌相争,坐收其利的渔人便成了蜀汉。

而要保证统一的政权不会出现,混乱的局面不会改变,姚柯回便成了姜维埋在彻里吉身边的一枚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第六十章 石亭之战

年仅十三的姚柯回失去了父亲,可转瞬之间却又多了一位义父和义兄,这本是件值得欣慰的事。然而旁观者若是知道这义父和义兄,正是合谋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无人不会为他唏嘘不已。

可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

姜维离开后,马盈独自率领西凉骑士留在了彻里吉的营地。尽管并非真心实意的结盟,可眼下毕竟还是盟友关系,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

不喂饱了羊,哪来的羊毛薅?

况且以马盈的神武,用不了多久,这位姑奶奶的大名便会传遍整个陇山以西,介时她自会满载着羊毛归队。

名为联盟,就真的是联盟吗?

一如孙刘联盟。

北伐前,诸葛亮曾亲笔修书孙权,邀他出兵共同夹击曹魏。当时满口答应下来的孙权,以各种借口拖延,直至蜀汉兵败,也未发一兵一卒。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夏八月,孙权终于做好了战备,准备对曹魏发动攻势,出兵争夺扬州北部二郡。

一日,曹魏大司马兼扬州都督曹休正在府中与人对弈,忽地收到一封并未署名的信笺。

拆开信后,几行密密麻麻的工整汉隶跃入眼帘。

“吴鄱阳太守鲂顿首再拜。向以讨贼平叛积功,忝居太守一职,精诚效命,敬恪爱民,不敢有须臾懈怠。今孙权发鄱阳之民赴役,未有应者,鲂强征以酿民变,因被横谴,祸在漏刻,旦夕有诬罔枉死之咎,能不怅然!鲂所代故太守王靖,往者亦以民变见谴,虽勤自陈释,而终不解,诛及三族,婴孩不免。鲂既目见靖事,且观孙权为人阳奉阴违,非忠厚之主,虽或暂安,终见翦除,必杀鲂以儆。况以今日之势论,用江东六郡之卒,亦难当中国百万之师,众寡不敌,海内共见,早晚必归一统。故今密遣董岑、邵南渡江,亲奉信笺,托叛为辞。二人少长家门,情如父子,忠贞不二,公毋见疑。惟愿明公君侯垂日月之光,照远民之趣,令归命者有所仰赖。”

附在信后一并送来的,还另有七封信笺,上面详细论述了周鲂如何对曹休仰慕,如何被孙权猜忌,东吴的兵力部署,自己的举事计划等等。

曹休见信后先是大喜,但很快便恢复了清醒。赤壁之战时,曹操中黄盖诈降计的场景,曹休亦曾亲眼见证,至今伤口尤新,历历在目。因而再次见到东吴有人来降时,曹休那敏感的神经下意识的被触动,随即遣细作渡江,暗中观察。

细作返回后,报称孙权常写信责备周鲂,并且派了许多人去周鲂那里探查情况,对其严密监控。除此之外,细作还带回了周鲂亲手割下的一缕头发。

带回这一缕头发,绝非是因为曹休有什么奇怪的嗜好。这一缕头发,在那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年代,便相当于是周鲂的首级。

见周鲂不惜断发明志,曹休的疑虑彻底被打消,完全相信了他投诚的诚意。

然而建威将军贾逵仍不敢轻信,进言道“吴人性格反覆,说的话不足深信。况且素闻周鲂智谋之士,恐怕不会轻易投诚,这或许诱兵之计,都督不可不察!”

曹休听后大怒,质问道“竖子欲夺我功?”两人素来不和,因而曹休才会一反常态的暴跳如雷。其实他也未必便百分之百的相信周鲂之言,然而以宗室亲信身份身居高位,而且这一高便直接到达了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大司马的位置,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很多时候,曹休都会感到身下的席位有些灼热,令他坐卧难安。

贾逵认定东吴有诈,依旧不依不饶地争辩道“我听说周鲂断发为誓,以取信明公,此必有诈。昔日要离为刺杀庆忌,不惜抛妻弃子,自断一臂,这等为达目的枉顾人伦,自残躯体的人,怎能深信?!”

曹休大怒曰“我正要进兵,你竟敢出此言怠慢军心?!”旋即斥退贾逵。

这一边是将帅不和,另一边却是琴瑟合鸣。出征之前,孙权亲自为都督陆逊执鞭,整个江东上下一心,战争的结局还未开始便已注定。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老曹家却能。

赤壁之战时,曹操刚被黄盖用苦肉计摆了一道。殷鉴不远,刚刚过去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他的族子又被周鲂用同样的姿势羞辱了一次。

这难道便是天意?

天意难揣摩,可人事却可以预料。

果然,曹休领兵前去接应,大军进至石亭,遇上的却根本不是周鲂所率领的投降部众,而是如狼似虎的东吴士卒。陆逊、朱桓、全琮三路夹击,曹休大败亏输。

此役,被斩被俘的魏军总数超过一万。若是没有贾逵及时果断的接应,曹休能否活着回来,扬州北部的淮南、庐江二郡是否仍掌握在曹魏手中,也都难料。

战后,曹休上书谢罪,魏明帝曹叡不仅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倒宣旨抚慰,礼节与赏赐愈加隆重。曹休惭恨不已,加之本有旧疾,因此痈发于背,不久即薨,死后谥曰壮侯。

对于曹休,曹操曾有评语“此吾家千里驹也”,对其信任备至,恩宠有加。可东吴的朱桓却说他“本以亲戚见任,非智勇名将也。”

立场不同,评价自然不同。

英雄身后,是非功过,只能任由他人评说。

而始终心如明镜,又不计前嫌救得曹休归来的贾逵,本该仕途一片光明,可世事难料,他竟也在同年病逝。

不过贾逵的遗憾,将来却会被他的儿子贾充所弥补。

然而父子二人虽同归,却殊途。贾逵忠心耿耿,为大魏江山不惜触怒大权在握的曹休。可他的儿子贾充,却是逆臣贼子,为博司马氏欢心而弑杀魏帝,天理难容。

此是后话。



第六十一章 宝马英雄

姜维回到汉中后,屁股还没坐热,便有人前来拜访。

“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等你好几天了。”说话的人正是汉军中为数不多能让姜维感到头痛的人之一——赵广。

“怎么?想我了吗?还是说屁股又痒想挨揍了?”

“少自作多情!是家父想见你。”

“子龙将军……”

赵云府。

府内的景致一看便知是蜀中的格调,那就是毫无景致。若非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这便是封永昌亭侯,任镇东将军(四镇之一)的赵云之府。无论是从大小还是景观上看,都与曹魏边郡随便一个校尉的家宅难分伯仲,甚至可能还要稍逊一筹。

当然,对于数次护驾有功,可算是大汉皇帝刘禅救命恩人的赵云来说,赏赐是少不了的。可每次受赏后,赵云不是退还国库,便是分发给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自己分文不留,故而有这种简陋寒酸的府第,也是不难理解的。

姜维随赵广进府后,赵云亲自出迎。一见面,赵云便找了个借口支使二子出去,神态很是神秘地留下姜维一个人。

自北伐归来后,姜维便一直忙于军务,后又率军远征羌人部落,一晃便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到赵云了。此时再会,难免细细端详了几眼。

这一看,便发觉出了诸多细微变化。赵云的面色泛黄,不见了先前的红润光泽;颧骨高耸,凸显出两颊之上的肌肤瘦削松弛。唯有那一对眸子里,仍闪动着流星般的光芒,时刻散发出一股威武豪迈之势。

“还记得你我上次在斜谷的那场酣斗吗,伯约?”赵云一见姜维,便突然提起了之前的那场酣斗,这让姜维颇感意外。

“那次酣斗令维受益匪浅,因而一直念念不忘。”

“那平心而论,不必跟我客套,你觉得那次比武,你输在什么地方?”

姜维略一沉思,答道“年轻气盛,欠缺耐性;心浮气躁,出手杂乱。”

“哈哈哈哈……”赵云忽然扺掌而笑道,“伯约过谦了。这些虽是你的缺陷,却也是你最大的优势。年富力强,一往无前,没有了这些,你更非我的对手。”

姜维面颊红得如同猴子的屁股,双耳也如遭灼烧般滚烫,显然是被后两句话打击到了,颇有些难为情。可他细一琢磨,好像又的确如赵云所说,一个年方弱冠的愣头青,没有半点战场经验,若是不仰赖年轻所带来的体力与气力上的优势和那股初生牛犊不怕死的气势,他只会败得更惨。

赵云默不作声,静静地等着姜维将自己的话消化干净,直到姜维面颊上红晕褪去,眼眸里光芒取代迷茫后,才又说道“你我之间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其实我一直将你视作忘年交,咱们之间难道还有隔阂嘛?”

“你不必跟我客套,上次之所以输给我,最大的原因难道不是你的兵不利,马不壮?否则恐怕在三十合时,我便要败下阵来了。”赵云所说的这些,才真正是姜维心中所想的。

姜维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不是姜维客套,真要论起来,赵云都可以算是祖父辈的人了,就算两人关系再好,终归不能直言“你是凭兵刃与坐骑胜了我的”这类拂人脸面的话。

然而能从赵云口中听到这些实话,还是颇令姜维感到有些意外的,他不禁暗自敬服赵云的胸襟与气度。

也是,大海又怎会计较一池之水的深浅,曾在百万曹军中来去自如的战神,到了晚年,又怎会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年老体衰的事实。

长江后浪推前浪,也许赵云心里一直盼望着的,正是像姜维这样的后生。

“随我来一趟。”赵云微笑着对姜维说道。

姜维微微颔首,随即默默跟在赵云后面,向别院走去。

赵云府本就不大,因此二人很快便来到别院。姜维打眼一瞧,这里原来是个马厩。

马厩中清一色白马,总数大约有七八匹,对于战马资源匮乏的蜀中地区来说,这算是一笔相当不菲的私藏了。当姜维看向左手边马棚中拴着的那两匹马时,他的眸子里突现精芒,虽是细微的神色变化,却没逃过赵云的眼睛。

与另外几匹马相比,这两匹白马身形更加高大,体格壮硕,毛色也更为精纯,不含一丝杂质,甚至连它们俯仰间的神态,也显得更为高傲,仿佛天生便带着一股王者之气。

而与它们的体型气质相匹配的,便是更宽敞的马棚和更精良的草料。

人生是不平等的,没想到“马生”也是。而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平等存在,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个体能为他人或集体所带来的价值不同。

赵云指着其中一匹身形相对较大的马,面带得意地问道“伯约还识得此马否?”要说平生值得令赵云自傲的事,一为先帝,二为武艺,三便是这些战马了。

姜维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当然识得,此马正是伴随赵云征战半生的坐骑——照夜玉狮子马!这匹马在战马界的名声,绝不会低于赵云在武将界的位次。

姜维喃喃地道出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后,却被赵云一口否认,“还是认错了罢,旁边这匹才是我常骑的照夜玉狮子,我刚刚指着的这一匹是他的孩子。”

不过也是,从年龄上算,照夜玉狮子马如今已年近三十,对于马匹来说可是难得的高寿了,身形自然也比以往瘦削了不少。而旁边那匹膘肥体壮的,才是正当壮年的千里驹。

“来!试试!”赵云豪迈地道。说着,赵云便命下人打开马厩,来到白马身前。那白马自鼻孔中发出了两声低哼,像是在埋怨赵云许久不曾来过似的。

赵云将白马牵出马厩的一刹那,一声长嘶陡然响起,高亢嘹亮,气势逼人。对面的四五匹白马听到长啸,虽拴在厩中,却是纷纷不安地躁动起来,不停地原地打着转。

“好马!”姜维心中暗叹一声。此时的他当然也看出了赵云赠马的意图,他也懂君子不夺人之美的道理,可这样一匹宝驹就在自己眼前,又实在难以抵住诱惑。

“再说这马也不是赵老将军素来所乘的坐骑,只是它的孩子而已嘛。”姜维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也就没出言推辞,而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赵云拦住姜维,示意他别心急,随后温柔地抚摸起白马的额头,那样子好似情人之间的爱抚。

只见赵云趴在白马的耳边,轻语了几句,那白马便像是极通人性,已然听懂了赵云的话语似的,焦躁地摇了摇头。

赵云嗔怪的拍了下白马的屁股,目光投向姜维,提高音调坚定地说道“此人天下英雄,跟着他绝不会埋没了你!”

那白马高高地扬起头颅,瞥了姜维一眼,又自鼻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这马还真是不给面子啊……”姜维心里无奈地笑了笑,下定决心要征服这匹烈马。



第六十二章 见龙卸甲

“哎呦!”姜维惊呼了一声。

刚跨上马鞍的那一刹那,姜维仿佛体验到了飞天的感觉。

虽是初次接触,可那白马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一上来便开足马力,将后蹄高高的尥起。可以确信的是,即便是个八尺大汉立在马的背后,也会被它这一蹄直接爆头。

后蹄刚落,前蹄便又高高抬起,斜跨了出去。这一跨之后,白马再度撩起后蹄,同时狠狠地甩动腰胯,几乎瞬间便完成了一个90度的转体,差点将姜维甩飞出去。

姜维扯紧缰绳,将重心压低,整个身子几乎都匍匐在了马背上,显然是对这匹白马的暴烈脾气没有充足的准备,样子很是狼狈。

抬起,落下,腾跃,转体……

知道的知道这是匹马,不知道的还以为姜维骑的是孙猴子……

若是只持续一小会儿倒也还好,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马不但爆发力十足,持久力也同样不凡,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白马不但没有力竭的迹象,反倒像是个好胜的剑客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似的越战越勇。

这一通折腾,几乎要把姜维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若非姜维不晕马,早便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不过这白马愈烈,姜维的好斗之心便愈盛!他当然不会轻易认怂。

他还没长到父亲腰那般高的时候,姜冏便开始试着传授他骑术,那个时候的姜维尚只能骑小马驹。这么多年过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骑术自然也变得日益纯熟。

慢慢适应了颠簸,姜维渐渐挺直起身子,毕竟趴在马背上的样子实在有些丢人。他拽紧缰绳,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摔落下来。他的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想到这很可能便是未来陪伴自己终生的坐骑,姜维也有些舍不得下手。

两刻钟的时间就这样在姜维身体的一起一落间流逝,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也许是疲累了,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无聊,白马终于慢慢的镇静了下来。

赵云趁机走到白马身前,面带得意地盯着马的眼睛,轻声道“看到了吗?我说的没错吧。”

白马低下高傲的头颅,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像是叹息般的哼鸣,显然是默许了姜维。而后,白马重新抬起头,轻轻蹭着赵云的胸膛,眸子中不见了往昔的冷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哀伤。

赵云心泉涌动,荡起阵阵波澜,眼睛也微微有些泛酸。他了解自己所养的白马,素来是通人性的,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通人性竟能到这般地步,不但能听懂姜维的话,甚至还能读懂他的心。

赵云轻柔地抚着那如白练一般的马鬃,似是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爱马何必哀伤。”

“如今你有了伯约为主,我便再也没了牵挂。大汉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们了……”赵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到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

人常说了无牵挂,谁又能真的洒脱?

阳光照耀在白马的眼眶,泛出点点晶莹的光华。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姜维甚是感动。无论从面色还是言语举动上,他都已清楚地察觉到,眼前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武神,似乎是来到了人生的最终章。然而姜维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出言宽慰道“将军吉人天相,定能长寿无恙。大汉未来还要靠将军的余晖庇佑呢!”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赵云默默地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下,声音微弱地道“这马便赠与伯约了,千万不要推辞。”

即便姜维曾经动心,此时又怎忍心,急忙推辞道“若是我看的不错的话,照夜玉狮子马已步入老年期了,此马还是留与将军骑罢。”

“马老了,人也老了。”赵云摆了摆手,苦笑道“没了上战场的机会,又何必耽误这千里良驹呢。”

“赵将军……”姜维凝望着眼前这个不凡却又平凡的老人那满头的白发,眼眶微微一酸,便有一滴泪珠险些滑落下来。

“就这样决定了,不必再说了!”赵云面色坚定,语音决绝地道。

赠马之后,赵云携起姜维的手,一同回到后院。

不大的院子内,赵云背对着姜维,挺立于兵器架前。

兵器架上,倚着一杆长枪,长约一丈二尺,大约与两个马盈相叠差不多高。整支枪通体由镔铁打造,枪身铸有龙纹,仿若有蛟龙盘绕其上,散发出令人胆颤的寒芒。不难想象,随着每一枪的刺出,枪身上的蛟龙都像是要奔腾而出似的,夺人心魄。

龙胆亮银枪!

这杆枪姜维当然也是同样熟悉。不过最熟悉此枪的人,除了赵云自己之外,几乎都已坠入黄泉。

赵云轻抚着长枪,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往日的峥嵘岁月。

姜维见状,心里一惊,“不会是刚送了马,又要连枪也赠与自己吧。”

不过姜维猜的并没有错。抚着抚着,赵云突然将枪拔起,那拔枪之势,仍不失万夫莫敌之威。

赵云将枪一横,递到姜维眼前。

姜维并没伸手去接。尽管他的确一直缺一柄趁手的兵刃,但他也的确没有脸再去拿走赵云的荣耀。

这时,他发现赵云握枪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这是绝不会在以前的赵云身上出现的。

这一次,赵云怕是真的患上了重疾,甚至已然病入膏肓了。

见姜维又是推辞不受,赵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两位孩儿不争气,不配使这柄枪,唯有你才不会让它的声名陨落!”

“二位兄长……”赵云一时语噎。其实他是真的很想替赵统、赵广两兄弟美言几句的,可他真的想不出这二人有哪些长处,能配得上他们父亲的这柄神枪。

“不必赘言了,你既是丞相挑中的人,也就是我所信任的人。我之所以让那两个不争气的小子投进你的兴汉军,也是看中了这点。希望今后你能替我多加劝导,让这二人不再虚度光阴,便算是不负今天这番赠枪之情谊了。”

姜维仍想推辞,可当他看到赵云那坚定的目光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其实这枪放在赵家兄弟手里,该打不过的人也还是打不过,倒是暂存于姜维手中,反倒能鞭策那两兄弟上进。

想通了这些,姜维也就接受了赵云的好意。

当然,赵云的好意还不止于此。长坂坡一战自夏侯恩手中夺来的青釭剑和跟随他数十年的亮银甲,随后也一并赠给了姜维。

姜维是空着手来的,可离开时却满载而归,像是个入户打劫的强盗似的,令他自己都感到很是不好意思。

在姜维的眼里,拿走这些东西,便如同拿走了赵云余下的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可在赵云的眼里,姜维拿走这些东西,只是拿走了赵云肩上那份沉甸甸的志愿。

这是一种传承。

赵云将姜维直送出府,望着那健硕的背影骑在那匹白马之上渐行渐远,心中的牵挂终是落了地。

立秋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一阵疾劲的秋风袭来,赵云打了个冷战。那笔挺的身躯晃动了几下之后,还是倒在了地上。



第六十三章 后出师表

“馒头。”姜维弯下身子,趴在白马健硕的脖颈上轻唤了一声,“咱们到家了。”

馒头,如此草率的名字,就这样草率的被姜维赋予了他的新坐骑。

不过要说起这名字的来历,姜维也是费过一番心思的。“馒头”一词,三国之前并没有,其渊源始于诸葛亮。而关于“馒头”这一称谓的来历,姜维早便听军中有资历的老兵讲述过。

馒头,原作“蛮头”。

话说当年诸葛亮南征孟获,得胜班师。大军行至泸水,忽遇狂风大作、恶浪滔天,大军无法渡河,诸葛亮便遣人四下探访,有当地耆老进言道“泸水中有源猖神作祟,当地百姓常用七七四十九颗蛮族人头并黑牛白羊祭之,方能风平浪静,风调雨顺。”

诸葛亮听后半信半疑,又不忍心用活人为祭,便命伙夫和面,塑成人头状,内塞牛羊肉代之,谓之“蛮头”,或作‘馒头’。后来诸葛亮以这些馒头为祭品祭奠泸水神灵,果然云收雾散,风浪平息。

自诸葛亮用馒头代替人头祭奠泸水后,当地百姓便开始将馒头作为宴会祭享的陈设之用,只是那个时候的馒头都是带肉馅的,个头很大。千百年来,作为中华民族传统主食之一的馒头,其形制也发生了诸多变化,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地区的人,包子、馒头分不清,究其根源便是自馒头诞生伊始,本就是带着馅儿的。

而姜维之所以会给白马取“馒头”这样一个听上去有些随意的名字,一是以诸葛亮敬天悯人的精神为鉴,二是因为其毛色雪白如面粉,而膘肥体壮,甚至有些圆滚滚的样子,又与馒头有着几分神似。

当然,这只是姜维自己的看法。

听到姜维呼唤自己“馒头”,白马扭过颀长的脖颈,狠狠地瞪了姜维一眼后,一溜烟奔驰出好远。

突然的加速搞得马背上的姜维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摔下马来。他急忙喊道“喂!喂!快停下!不就是个名字嘛?叫什么不是叫?”

如果这白马能开口说话的话,此时定会替姜维改个姜铁锤、姜狗蛋、姜三毛之类的名字,让他彻底明白名字究竟重不重要。

俗话说人如其名,马亦如是。三国时的名马,大抵都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听起来便让人觉得威风。此外,像刘备的的卢、曹操的绝影和爪黄飞电、孙权的惊帆与快航,都大气十足,不失名马之风。

很难想象后人追忆起姜维来,念出“那一将手擎龙胆亮银枪,胯下一匹纯白似雪的馒头马”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但对于这匹神驹来说,终归是有些失了排面。

不过这也怨不得姜维,起名能力为负的他已然尽力了。

一人一骑回到家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若不是白马饿了,还真不会如此轻易地饶了姜维。

当赵云病危的消息传至成都,诸葛亮那原本遒劲的手指一松,手中的笔落于身前的竹简之上,墨迹遮染了一小片字迹。

那是他正在起草的一道奏章。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

翌日。朝议。

当诸葛亮亲口诵读完这道《后出师表》后,大殿上一时间炸开了锅。

那些当初在诸葛亮诵读《前出师表》时畏畏缩缩,心有异议却又不敢出头的人,仿佛终于逮到了机会,纷纷放开嗓子高声质疑起来。

“街亭惨败,损兵折将,这教训才刚刚过去数月,右将军便好像全然忘记了。”

“穷兵黩武,兵连祸结,蜀地的百姓又要遭殃了。”

“唉……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这样下去,终会动摇国本的呀!”

“真希望陛下此次能大胆地站出来,阻止这般愚蠢的行径。”

诸葛亮听着这些早就可以预见到的刺耳声音,面色上沉稳如水。可他的心房,却仿佛掉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窖之中,所能感应到的唯一感觉,便是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那满腔热血都冻结成冰。

为了北伐大计,他在盛夏时节亲征南方不毛之地,又在北方战场亲冒矢石,对抗占尽地利、兵精粮足的魏军,随时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可这样一种大公忘私、忠君体国的拳拳之心,不但不被体谅,还要被这些安稳地坐在国都内享受着他和前线将士们用血和生命换来的太平,醉生梦死地竞逐着蝇头小利的无能之辈非议。

真是可悲!可叹!

嘈乱的议论声平息,众官次第开始发表见解。可听了良久,诸葛亮也没听到这大殿之内,有一人响应北伐的呼声,反倒是不断有人揭开上次北伐惨败的伤疤,旁敲侧击地告诫他要三思而行。

除此之外,还有人趁机提起了之前因反对北伐而被拘押起来的杜琼。更有甚者,竟有人转呈了一道李严的上表,其中提到了魏帝曹叡允准托孤四臣并同开府一事,希望刘禅也能批准李严开府治事。

开府!!!

一旦开府,那便意味着李严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选拔、任命其中的官员。而这些由他选拔任命的官员,自然地便会将李严视作主公,只效忠于李严一人。这样一来,“开府”所建立的府衙便会成为独立于朝廷之外,直属于李严自己的平行机构,而李严的权力也会随之大大膨胀。

这绝非诸葛亮所乐见的。

不过,这倒不是诸葛亮的权力欲在作祟,而是真要算起来,当时天下共分司、兖、豫、青、扬、徐、冀、并、幽、雍、凉、荆、益、交十四州,蜀汉的疆域仅占益州一州而已。在这样狭隘的国土之上,还要再另辟出一片小朝廷,无疑会埋下无穷的祸根。

然而上一次北伐失利的阴影还在,诸葛亮的官位也是连降三级,从丞相贬为右将军,随之下降的,还有他的威望。这时候的他,很难再做到一呼百应了。

正当诸葛亮在犹豫要不要站出来驳斥这道上表时,龙椅上一直面沉如水的刘禅却开口了。而且这一开口,便是比之前数次朝议所讲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杜琼一事,起因在于强夺民产,本就罪不至死。羁押数月,已足惩戒。如今便命他以金赎罪,释放出来罢。至于罚金,便充作军费,以资北伐。”

众臣哗然……

他们本还在庆幸杜琼被释,小胜了诸葛亮一阵。可当听到要将罚金充作军费以资北伐时,心又瞬间凉了半截,看来刘禅是打心底站在诸葛亮,站在北伐一边的。一面释放杜琼,一面支持北伐,两头都兼顾,谁都不得罪,刘禅的这一碗水端得倒的确够平。

“东面的防务一直都是全权托付给正方(李严,字正方)的,事务冗杂,又远隔朝堂,本是有开府的必要的。只是如今与孙权的联盟稳固,并没什么值得忧虑的,冒然令其开府,扩充实力,反倒使东吴生疑。”

“至于相父,虽自贬为右将军,然行丞相事,仍为国之柱石,朕亦不可一日无相父。刚刚所提北伐一事,其赤诚之心,可昭日月,众卿当细心体察,勠力同心,共图大业。即日起,便命相父返回汉中,全权主持北伐一事!”

“臣谢主隆恩!”诸葛亮跪伏于地,身子微微地发抖,话音中也带着些许哽咽。他实在没想到以往自己眼里那个不知是真愚笨还是大智若愚的稚子刘禅,竟已这般成熟。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这道理刘禅理解的很透彻。此时拉诸葛亮一把,换回的是一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

当然,作为帝王,他也懂得制衡之术。不过他更加清楚,若是妄想通过扶植李严以制衡诸葛亮,夺回权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况且制衡的基础,是帝王自身无论从威望还是实力上,都要凌驾于制衡双方,这才有资本制衡,才能游移于各势力与集团中间,予取予夺。而若是帝王自身压根没有威望和实力而去妄谈制衡,最终导致的结局只能是像东汉中后期那样,宦官与外戚等集团之间相互倾轧,皇帝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窝,白白折腾一通,手里的权力却没任何增长。一个不慎,甚至还有被废的风险。

刘禅当然不会冒这个险。

诸葛亮的心,刘禅看得到也信得过;可李严的心,刘禅根本没有看过。

他权衡再三,一边倒的偏向诸葛亮才是此刻最为正确的策略。

由此可见,刘禅,绝非庸碌愚笨之辈。

可若是一个成年人成年累月地呆在消息闭塞,满是宫人与阉宦的深宫,哪怕天天攻读经史,坐而论道,也难免会慢慢变得痴傻。

更可怕的是,他会丧失一股气概。那是他父亲刘备戎马一生,用“髀肉皆消”换来的气概。

失了这番气概,再多的聪明都是枉然。



第六十五章 北伐前奏

时已入夏,烈日高悬,骄阳炙烤下的川蜀大地犹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滚烫。

不过,身处褒谷中的汉军士卒却是丝毫感受不到这种难捱的暑气。

数以万计的汉卒犹如长龙一般整齐的排列于绝壁之上的栈道,他们当中军卒只占少数,更多的则是临时征发的民夫。队伍的左手边,是直插云霄的峭壁,峭壁之上,偶尔会见到几株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斜伸出枝干,犹如一颗颗锋利的獠牙。与这高耸入云的山壁相比,士卒们那还算壮实的身躯简直如一只只蚂蚁般渺小。在他们的右侧,穿行于峡谷的褒水激荡着巨石,爆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撼人心魄。在峡谷的另一侧,同样是一面峭壁,同样地挺拔着身躯,像是在与对面的绝壁攀比着海拔。

有这两面绝壁遮阳,唯有正午时分,日头移至头顶,士卒们方能感受到盛夏阳光的炙烤。其余时候,无不是山阴气冷,凉风习习,倒是吹拂得人身上一阵阵的舒服。

饶是如此,士卒们的额头与两颊上仍然满是豆大的汗珠,如雨般不停地倾注而下。他们所负担的体力活着实不轻。

一根根粗似人腰的木桩,一张张尺许厚的木板,在队列中依次传递,所有人都像机器一般重复地做着同样的枯燥动作。在队列最前方的几人,正用着各种工具,清理着腐烂掉的残木,将绝壁上开凿出的孔洞清理干净,换上崭新的木桩,铺上厚实的木板。

不时有朽败的木头和山崖上的碎石沿着光滑如镜的峭壁坠入河谷,却连个回响都听不到。可想而知,即便是偌大一个汉子失足跌落,也会被这山谷无情的吞噬,连尸身都搜觅不到。

不过好在汉军士卒多是益州人,蜀道对于他们来讲,早已是司空见惯。不然这栈道带来的惊悚绝不亚于今天各大景区中的玻璃栈道,腿软的腿软,瘫倒的瘫倒,连站直身子都难,又谈何修复这栈道。

随着士卒们日复一日的兢兢业业,被烧毁的栈道缓缓地向北延伸。

当这赤崖栈道近乎修复完毕时,汉军的动静也被魏军派来的斥候窥探得一清二楚,旋即快马飞报曹真。

“这诸葛村夫是技穷了嘛……上次让赵云出斜谷佯攻,今番又想故技重施,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曹真的眼里,尽管诸葛亮正遣人修复褒斜道,可走这条险路的风险仍旧很大,绝非诸葛亮往日的风格。

不过尽管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可仍不敢将全部的赌注压在陈仓道上。其实,最保险的做法便是两条道同时守,这对于曹魏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讲,并不是难题。

于是,曹真部将王双领五千人马增援陈仓城,雍州刺史郭淮率万人驻守眉县。

无奈……

这就是真实存在于魏蜀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

生气也没用。

当秋风迈着轻快的步伐,送来清爽,吹走炎热,北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出征之前,又有一个利好消息传来。

马盈回来了。

与马盈一道回来的还有两千羌族勇士和近五千匹良马,不过这些新兵尚需磨炼,暂时参加不了北伐。

见到马盈归来,姜维当然是欣喜异常。一腾出空,便急忙神秘兮兮地拉着马盈往兴汉军的骑兵营去。

上千匹战马紧紧地挤在空间有限的马厩里,但却是有两匹白马有着特殊待遇,慵懒地徜徉漫步于宽敞的马圈中。

一脸困惑的马盈被姜维一路拖到这马圈外,方才听得姜维开口说道“欠你的债终于能还上一样了。这便是欠你的宝马,怎么样,还不错吧?”

马盈顺着姜维手指的方向看去,越瞧越觉得眼熟,旋即眨着杏眸问道“这马怎么这么像是子龙将军的照夜玉狮子?怎么到你这儿了?不会是偷的吧。”

“瞧不起谁呢?”姜维脸上写满了无语,不屑地说道“这正是子龙将军赠的……”

“你倒是不客气哈。”马盈满脸堆笑地夸赞了姜维一句,可不知怎地,这般笑容到了姜维的眼里,却顿时令后者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既然你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马盈指着照夜玉狮子马身旁那匹被姜维唤作“馒头”的白马,眼中闪烁着光芒,“我要这匹,那一匹留给你。”

“他已经是我的了!”虽说做哥哥的理应让着妹妹,可一提到宝马,姜维却突然变得抠门起来。

“是嘛?它上面又没写你的名儿。”说着,马盈走到相对壮硕一些的“馒头”身前,伸出纤纤玉手,轻抚柔顺飘逸的鬃毛,随后趴到耳根上幽幽轻唤“白马,白马,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跟着那个讨人嫌的男人?”

“这马认主,只让我骑,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姜维幸灾乐祸地瞅着马盈,信誓旦旦地道,“不信你可以骑上试试。”

“好呀!求之不得。”话音刚落,马盈蓦地一跃而起,稳稳地落于马鞍之上。

看着马背上的马盈,姜维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什么情况?”出现在姜维眼前的画面,和当初他所亲身经历的竟是截然相反。

只见“馒头”长嘶一声,声音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它没发半点脾气,也没上蹿下跳地为难马盈,反倒驮着马盈欢脱地溜了两圈,脚步轻盈,如同起舞。

马也好色的???

马盈悠悠下马,轻轻地抚着白马的面颊,眼含秋波的望着白马,用一种姜维从未自她口中听到过的娇媚声调慰劳道“辛苦啦。”

这小妮子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那白马低下头颅,在马盈的胸前蹭了蹭,接着便扬起修长的脖颈,仰天长嘶。姜维听着这声高亢而又急促的长嘶,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声音竟有点像是犬吠。

这究竟是匹马,还是条舔狗???

姜维脸色都绿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待遇差距也忒大了罢!

“看吧,它还是更愿意跟着我。你还要跟我争吗?”马盈冲着姜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得意地问道。

姜维虽然爱马,却更惜才。再者说,自己身为将军,统御全军,谋划全局才是主要职责;至于冲锋陷阵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对于坐骑其实倒没有太高的需求。

“行吧,既然都这样了,那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姜维向那匹跟了自己尚不到两个月的“叛徒”投去一个怨念的眼神,却连一道回望都没能盼到。那白马竟将全幅注意力都放在了马盈身上……

“不过我跟你说哦,这马已经有名字了。是我给他取的,叫作馒头。”临别前,姜维最后跟马盈交待道。

“馒头?!什么破名字!”一听这名字,马盈霎时有种想把姜维的人头揍成馒头的。

一边不停摇头,一边渐行渐远,直到离开军营,马盈仍是对姜维这起名水平心有余悸。

不过说到起名,两人还真是半斤八两。要让马盈来取,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最后也只得是去央求诸葛果为这白马换个体面些的名字。

“追云。”

追的是云彩,追的也是赵云。

追随赵云,追赶赵云,追念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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