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 xp1024.com
《三叩法门》


楔 子

【太平兴国七年】

四月的满城刚从隆冬中苏醒过来,一场春风拂过,隐藏在泥土、枝头的生机再也按捺不住,趁着人们还未驱散‘猫冬’后身体的绵软,合着深夜街巷的打更声,这抹春绿悄然涂遍满城。

如果说肃杀苍凉属于雁门关外的辽国,那么这嫩绿儒雅就当属大宋了。

城门以外二十里,辽军旌旗虽然长杆高束,可少了西北风助力的旗面显得疲软无力,打着绺垂耷下来,硕大的辽字也只剩下半个‘辶’。

满城守将站在城楼上,双手倒背,神采奕奕地望着远处的辽军,心里盘算着作战方案,口中默念着‘走之’。

一个月后,辽军大败而归,辽景帝内心沮丧,接连两次折戟满城,让他严重怀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能无法在大宋国土上御马疾行。

同年九月,辽景帝死于云中府(山西大同)。

长子耶律隆安因生母身份卑微,一直未明确立为长子,且在多年前府中的一场大火后失踪。

皇后萧绰遂立‘长子’耶律隆绪即位,宁王耶律只没虽有心以祖制‘长子即位’来阻止皇后专权,奈何苦寻耶律隆安多年无果,不得不默许耶律隆绪以‘长子’身份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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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上空还笼罩着尚未散尽的硝烟,而远在千里外的横谷寨已春风和煦、天清地明。

距离那场足以让这个村寨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洪水,已经七个年头。

这日,通往村尾东山的石道上有三个人影缓步而行。

行至近处,只见是个妇人扎着黑色头巾,腰间围着一块青色麻布围裙,面色沉重略显悲伤。

一个小巧的藤条编筐挎于左手臂弯,右手拉着一个眉眼分明,面容稚嫩的男孩,男孩身边还有一个俊俏清秀的小姑娘。

三人行至东山顶,三座并排的黄土坟前停下脚步。

土坟上丛生的野草梢尖探出一绺嫩绿小芽,妇人望着眼前的木质墓碑,悲从心起,眼泪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她取出藤筐里的一株海棠花、黄纸、糕点等祭奠之物摆于坟前,拉着两个孩子跪了下来。

此刻虚烟袅袅,悄然翳入鼻腔,仿佛是在重叙生者和死者之间那段肝肠寸断的往事,禁锢了七年的回忆又重入眼帘。

七年了,秦牧和穆海棠离开已整整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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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横谷寨】

浩浩荡荡的乌云自北飘至,本该残阳夕照的村落被包裹地密不透风。

刚把村里牛羊赶到谷外草甸上的牛倌瘪着嘴,看着瘪下去地牛肚子,又看了看厚重的乌云,还未来得及经历是否回家这样的内心斗争,大雨倏然而至。

转至深秋,西北早就经不住大雨洗礼,温度一个劲向下跌。

围在叶清明茅屋外看巫师做法的人,被雨水挥着鞭子,鞭梢一卷全部拥进泥土房内,房间本就狭小,这人一多,就更显昏暗逼仄。

屋内出奇地安静,巫师面容时而愤怒时而绝望,半步之外的秦牧跪在穆海棠床前,也是一声不吭。

围观的村民此时也是默契地没有任何声响,哪个身子骨弱,被冷风一欺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立马惹来周围一阵侧目。

这人被这么多双眼睛一盯,没来由内心发虚,赶紧用手把嘴巴捂紧。

屋内只有白英的低声抽泣,偶尔混着几下婴儿的哭喊,稍稍驱散着屋内难抑的诡异气氛。

“秦牧兄,叶家娘子死……走了么?”

谢奎平日在村里与秦牧一直交好,性情耿直的精壮汉子,刚刚大家默不作声,他也就一直压着性子。

此时望着秦牧跪倒在地,秦牧娘子一直哭个没完就再也按捺不住。

秦牧对谢奎问话恍若未闻,依旧愧疚地盯着海棠尸体一动不动。

此番行径如一滴轻盈水珠飘入一锅滚油,瞬间爆裂。

安静许久的村民如油炸般爆发出来,各种声音从人群中扩散开,充斥整间茅屋。

“巫师神力已失,再也无法庇护村子了!”

这话一出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足不过一个呼吸,立即有人回应。

“杀了巫师,寻找新巫师!”

“杀了巫师,寻找新巫师!”

……

杂乱的呼喊声渐渐汇成一道,如一杆长枪将释比死死钉在了原地。

释比耳中充塞着村民的讨伐声,眼睛却是望向刚刚出世的婴儿,婴儿哭啼加剧激荡,冲破了苦苦束缚自己多年的往昔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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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比,西夏王国一人之下的国师,凭生所学撑仗王朝兴盛,文武百官、黎民百姓,无不尊崇敬仰。

只是,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一步明白皇帝最盼望什么,这是释比最强的地方,同也是致命所在。

平白无故一封欺君罔上的书信,竟遭了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

此泼天冤案,诛连九族可怜未满月的儿子也丧命于那个风卷残云的黑夜。

那一夜,暴雨合着血水流遍国师府,大军屠杀的刀光剑影与族人濒死前的喊叫,穿透深墙夜幕响彻西京。

释比亲眼目睹还未满月的儿子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啼哭,刀光闪过,血染襁褓。

如今虽身负绝学苟活于世,但报仇早已无望。

释比看着襁褓中踢蹬的小脚,他忽然一改往日腰背佝偻的形象,脊骨笔直,嘴角努力扯了扯,想让自己笑的好看一些。

此刻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风卷白衣如雪,算定西夏江山的释比国师。

“活着真好,可惜他生下来就死了。”

释比说完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轻轻闭上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众人摩拳擦掌朝着释比围拢上来,个个目露凶光,所有人都无法接受一个失去神力的巫师来庇护村子,而海棠身死再也无人在意。

就在这时,寨口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隆隆”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由远至近的声声嘶喊。

本已闭上双眼的释比听闻异响后摒神分辨,脸上一丝喜色转瞬即逝。

他狠狠甩向仍沉浸于悲痛的秦牧一个巴掌,怒喝道:“还不快走,洪水冲破河堤灌进村子了,你想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死在这么?”

说罢,就向东面土山上跑去。

秦牧夫妇和众人一般此时已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巫师是否该死,全部紧跟着逃命而去。

白英在恍惚中背起襁褓中熟睡的秦梓欣后,又迅速转身抱起穆海棠适才千辛万苦产下的叶念安,夺门而去。

此时的秦牧也灵犀间背起满身血污的穆海棠出门疾跑,只是失去生命的海棠身子沉重,跑了未足一里地,秦牧负重的脚步已如千斤之石踉跄难迈。

转眼就被湍急的洪水拽入无尽深渊,任之刺破鼻腔消失在漩涡中,最终彻底不见。逃至山坡之上的村民,侥幸活命。

俯眼间,茅屋良田悉数尽毁,此时已成一片汪洋的横谷寨不知还有多少鲜活生命葬身水腹。

建在山谷中的横谷寨三面环山,而黄河水流经此山,绕山而行,致使此山三面环水。

初代村民自有惊才艳艳之人,定居于此正是看中此地‘背倚绵延不断山,身前横流腰带水。’

曾是所有村民引以为豪的风水格局,此时如修罗死地。

洪水灌进山谷,房倒屋塌,寨内居民避无可避,未来得及登上东山的人悉数葬身水腹与虾蟹做了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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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雨后疾风把释比巫师墨黑色大氅扯得猎猎作响,背脊又恢复佝偻的释比看着委顿在地嚎哭的村民,再低头看了眼哭累睡熟的男婴,陷入沉思。

老夫已入暮年,但愿这孩子能传接衣钵,替老夫了去心愿。

心下有了计较,释比抬头走到众人面前。

“哭什么哭,成何体统?黄河水倒灌横谷寨乃上天降罪,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妖胎。”

释比一脸厉色地指向白英怀中的婴儿。

“这孩子是个妖胎,生下就克死母亲,刚才那场大水就是要所有人陪葬!”

村民一听巫师如此说法,似乎想通了所有灾难都发生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后。

瞬间,失去亲人、家园的痛苦被愤怒取代,众人纷纷站起,张牙舞抓地想从白英怀里抢走婴儿。

释比看到村民欲抢夺孩子,心有不忍,想抬手去制止,思量间还是放了下来。

‘孩子,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原谅老夫……’

山风刺骨,村民们悲痛欲绝,无数双仇恨的眼睛盯着白英怀中的婴儿,唯有摔死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才能恢复横谷寨的安逸太平。

白英抱紧怀中婴儿,面对如虎兽般愚昧的村邻胸燃无名怒火,跺脚跳骂……

只是这恨恨的怨骂却更激怒了村民,纷纷捡起脚边碎石砸向白英。

她护着两个幼婴无望的四处逃离,却仍被穷追不舍的村民捆绑着狠狠抓回。

胸前后背的两个婴儿似有了感应,嘤嘤啼哭此起彼伏。

这长哀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似求饶、似讨伐,声声落在释比耳中,如坠梦魇。

他垂下头,细长的双眸尽被痛苦绝望充斥,如脚下洪水般的凄凄哭泣摧毁了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与其让他做冤死之魂,还不如继承衣钵,替老夫了却平生所愿。

思及此处,他大声喊道:“大家要想活命的话,快快住手!”

村民们瞬如石雕,一脸不解地望向释比巫师。

释比故露惊恐,佯装掐指:“天不得清,地不得宁,谷不得盈,神不得灵,万物不得生,这婴儿乃是妖胎降世,非我等乡野村夫可对付的,若逆天而为,只怕降临更大的灾难啊!

依老夫之见,且将妖胎之干系赶出寨子,任之生灭。”

“淹没的庄稼、还有那些没来得及逃掉的村邻……万不可饶了这妖胎啊!必须除之后患!”

释比面色紧绷:“这婴儿出世便父母双亡,黄河决堤、祸水泛滥,乃是大凶之兆!

凡靠近之人皆无善果,只怕后代子孙也有所牵连。”

横谷寨一众村邻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被燃起仇恨的杀戮之心又瞬间熄灭了。

他们听从了巫师的话,将白英妇孺三人赶出了村庄。

此刻,释比嘴角似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孩子,你得好好活着!

第一章 野 菜

横谷寨这个枕山面水的特殊三角带,虽然被七年前那场洪水肆意吞噬了整个村庄,村民们也至今谈及色变,但这并没阻挡他们站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重建家园的热情。

他们在明媚的春天撒下希望的种子,静待美好的心愿发芽生长。

而那倒灌的洪水仿若珍贵的菜油浸润了村寨的每一方泥土,林间草木葱郁、土石松软。

贺兰山顶融化的雪水也从山坳潺潺流下汇成溪水,冲向散落在荒木间的零星碎石,在初春的日光中折出耀眼的棱光。

距清明祭祀已数日,叶念安站在茅屋堂檐下,抬起微绷的小脸,痴痴地看着雨水沿着屋檐‘嘀嗒——嘀嗒’落进地里。

令人厌烦的清明春雨,为何总是从早到晚绵绵絮絮个没完?

“我说念安啊,别傻呆着了,这雨过会儿就停的。”

白英在内堂一边缝补衣衫,一边对外面的念安喊道。

“哦,知道了。”

叶念安嘴上是应了一声,可心思早就飞了出去。

他耷拉着脑袋,正恋恋不舍地欲将视线收回,这雨却在说话间小了不少。

小念安顿时面露喜色,漆黑的眸子迸出亮光。

叶念安最是盼得每日背起竹篓上山挖野菜的日子。

只是春雨淅沥总不见停歇,昨日又下了一整晚,山路泥泞难行。

若不是大娘再三关照雨停才得进山,这会儿……

“大娘,屋外雨停了。我去挖野菜了哦!”

念安望着不再滴下水来的茅檐,转头甩了句,背起竹篓蹦跳着跑出了屋。

“念安,不准去!山上太危险了……”

白英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半晌没等到堂屋一点反应。

“念安……念安……臭小子,你给我回来!今晚不准……”

等白英嘀咕着从内堂出来,哪还有念安的影子。

追出门一瞧,小不点儿已经拐进山上坡路,窄窄的肩头藏在背篓后面,发髻上的带子和着两只空空的衣袖左右晃荡。

白英适才微愠的脸上瞬间露出溺爱的神情,多么讨人喜爱的娃娃呀!

海棠妹妹,你可看见了?

念安出生至今,原以为世间只有一种叫“苦菜”的食物。又涩又苦,实难下咽。

其实,他偶尔也会看见有萝卜之类的农作零星长在山脚、田埂边,倒也拔过一回这样的野生萝卜,只是前脚才踏进家门,后脚就有村邻们找来,硬是胡乱指着自己对大娘说萝卜是偷来的。

结果落得凭白无故被大娘狠揍了一顿,屁股都青肿了呢!

呜……

想着想着小不点就皱起眉来,噘着小嘴委屈地走了一路。

雨后的山林一股扑鼻的清新泥香,密密绿绿的苦菜层层衍生,如分叉的枝杆生生不息地漫至整个山坡。

念安激动地忙蹲下身子,取下腰间的小铁铲,这可是秦大爷自制的农具呢!挖起野菜来可真带劲。

哎呀!这喝过春雨的野菜看起来真是娇嫩欲滴,鲜美爽口的样子。

念安抓起一把一把的新鲜苦菜满足地扔进身后的竹篓,心里喜滋滋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大娘今天一定会夸我的!

“噗!”地上竹篓突然直直地倒了下来,念安惊的原地跳起,蓦地回头。

“哟!这是哪家没爹没娘的野种呀?”

山坡另一头传来一个嚣张却稚嫩的童音,只是话语间掺着一丝世故。

念安听得是村长的儿子罗坤,并未搭理,只是转过头默默扶起倒下的竹篓。

“怎的?还装聋作哑呀?能耐了啊你!啊?”

圆登登的小身子被腰束勒出一个肉葫芦,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前面背对他的人。

“我叫你挖呀…挖…挖……再挖呀……”

小胖墩见叶念安没接话,又冲上去狠狠地补了几脚,踢翻了才被扶正的竹篓。

篓里苦菜远远地飞洒出去,落了一地。

念安急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猛推了一把眼前的罗坤。

“你干吗?!你这死肥猪,干吗踢我的野菜,碍你什么事儿了?碍你什么事儿了?”

涨红的小脸,嘴巴鼓鼓地吼道。

“哟嗬!反抗呢!少爷我今天没摸着鱼,看你特别——特别——的不爽。”

“就是,就是。”胖墩后面一帮小狗腿们也齐声附和着。

“我爹说了,我生下就是横着走路的,就说这横谷寨吧,大到一亩田,小到一棵树,统统都是姓罗的。

我爹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谁。”

胖墩得意地咽了咽口水,“今儿这野菜我就不给你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怎—么—着?”

罗坤用手指重重地戳着叶念安单薄的小肩膀,圆瞪的眼睛只见翻起的眼白。

叶念安哪是身小志残的娃娃呀?打不过气势上也是不甘示弱的。

蓄力冲上前用手里的小铁铲顶住罗坤的腰,使劲儿地对着肉葫芦一把戳出老远。

罗坤实没料到叶念安敢如此反抗,一个踉跄跌退几步,便失了重心直直摔坐在地,沾了一屁股烂泥。

“好,你个叶念安!”

这回胖墩可气急了,对着两边的小狗腿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你们都瞎呀?还不快去收拾他?”

小虾小蟹们如领圣旨,冲上去就对叶念安挥起了小拳头。

虽只是相差不过两岁的孩子,可纷纷而下的小拳头也着实落在了念安瘦削的皮骨上,瞬间鼻青脸肿。

“哈哈!打!给我狠狠地打!”干脆坐在泥潭里的罗坤显然很享受眼前这一幕。

小虾蟹们正欲拳脚相替,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发白稀疏、身背佝偻之人。

几米开外的罗坤头一个见着,迅速收敛起适才泼皮称霸的样子,急切地从地上滚爬起来溜似地跑下山去,转身丢出一句:“不好,巫师来了,快跑呀!”

欺负念安的几个孩子未来得及逃开,便被身后之人的宽袖拂倒在地。

眨眼工夫,林子里安静了下来。

嘴角流血、双颊挂彩的小念安咕噜一下从地上竖起来,边擦拭着嘴巴,边斜眼望向巫师。

“巫师?巫师爷爷?谢谢搭救。”

释比看着叶念安,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们为何这般怕你?”

“爷爷?爷爷?”

“巫师爷爷?”

……

念安不惑地挠着头,越喊越大声。

“原来巫师爷爷听不见呀!。好吧,我走了。”

念安重新背起装满苦菜的竹篓,拍打着衣袖上的泥土,转头正欲下山。

“小子!要想不被欺负,今晚三更,村尾东山找我!”

空灵的声音从叶念安身后悠悠传进耳朵,转身只见释比巫师的长袍宽袖已飘至林子深处。

第二章 冷 吗

释比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娃娃,不过他能估摸出叶念安此时脸上该有的反应。

“睁着大眼睛,一脸愕然的望着自己渐行的背影足够远之后,紧绷的小脸才会些许放松。

适才自己那一挥,定是给这小娃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释比双手叠背,佝偻着身子,一边向村子走去,一边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

他越想越兴奋,感觉自己消失多年、曾经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志似乎又重回到了手中。

他忍不住偷偷回望,想为自己的推测画上一个完美句号。

眼前的一幕逐渐在释比瞳孔中变得清晰,他那堆叠着深浅皱纹的黑黄色瘦脸从扭头看清画面时起,自信转为惊愕然最终又被自嘲爬满。

他神情黯然地转过头继续向山下走去,只是那隆起的后背又弯了几分。

巫师老了,巫师也确实老了。

“巫师爷爷越来越老了,老得快糊涂了。”叶念安心下嘀咕着。

念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被欺负一辈子,也不知道巫师会回头看到他捡野菜被震撼到,更不知道巫师留下的那句话已被扎进心里如四月青草生根发芽!

他只知道今晚要是不把野菜挖回去,晚上就得饿肚子。

“大娘,我回来了!”念安在村头小河把嘴边的血迹抹洗了干净。

“娘!娘!念安哥哥回来啦!”

屋里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开心。

话音刚落,从昏暗的内堂房跳出一抹绿色身影,脚步轻快跑到叶念安身边。

“慢点呀,一会大娘又要训斥你不像姑娘家家了。”

叶念安抬起右手揉了揉秦梓欣梳起的双髻,望着小姑娘微微上扬的清秀小脸,眼睛弯成了天边新月,满是欢喜。

“又揉我头发,我和娘等哥哥好久了,再不回来,娘都要出去找了。”

秦梓欣小脸微皱,佯怒着要去拿掉停在发髻上的手,可举到一半却直接挽住叶念安胳膊,开心地拽进了堂屋。

苦菜在滚水中抄过,撒上碾碎的盐巴。白英熟练处理着手中的苦菜,又从锅里端出几个炊饼同放在桌上。

淡淡月光,透过纸窗留下昏浅光影。叶念安嚼着口中野菜,一丝涩苦如细雨绵密侵蚀着嘴里被牙床垫开的伤口。

自懂事起‘妖胎’这个伤疤就一直跟着自己,下午仿佛被村长的霸道儿子一爪子掀开了血痂,露出红白肉芽。

原来“妖胎”不仅是受奚落,是没人和他玩,还有挨打挨揍。

“大娘,他们为什么叫我妖胎?”

叶念安终是七岁娃娃的心性,想到了就按捺不住要问出来。他咽下苦菜,昂起头满眸清明地看着白英。

白英头也没抬,随口说了句:“他们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可他们打我了!”涨红了小脸的叶念安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伸向苦菜的筷子顿在半空,如找到了出口一下从白英手中滑落,发出脆亮的落地声。

面对念安的质问,白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年叶清明夫妇初到横谷寨时,日子虽然也是清贫,不见得比现在好过多少,但是互相扶持着也充满了温情。

哪晓得,世事难料,如今只剩自己活在世上。唉!自己受些苦楚全不碍事儿,就是苦了两个娃娃呀!。

白英抬起头看着叶念安略有青肿的嘴角,满腹悲凉心酸,泪如泉涌。

白英的痛哭让叶念安抑制了心中疑惑,他静静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

白天挨打与大娘痛苦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交叉重复。

哪个瞬间,一片乌云擦过月亮,暗了叶念安月色下的清亮双眼,像极了那日巫师挥出的衣袖,将他裹进黑暗。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夜深人静的村寨传来更夫‘镗——镗——’的打梆声音。

这打梆声好像一场春雨,将释比巫师白日里埋进叶念安心间的种子催生出一株大树。

叶念安满心满脑萦绕着这句‘今夜三更到村尾东山……’

叶念安思索着悄然起身,把枕在头下的衣物抱在怀里,摒着呼吸、光着屁股走出堂屋,才轻舒了一口气,歪歪扭扭地套起裤子。

迎着微寒春风,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尾的东山走去。

当然,他不想吃一辈子的野菜,他只想不再挨打,不再让大娘哭。

今夜还有一个人与叶念安一样等待着字正腔圆的三更声响。

释比站在东山顶上,任由山风如潮水般一遍遍地洗刷着枯瘦身体。

微眯的双眼盯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山路尽头,半晌不眨一下。

几日前的清晨,释比从口中吐出鲜血。脑袋整日昏沉,许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愈发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必须要提前做一些事情,和上天争上一争。

他相信叶念安会来,他只能相信叶念安会来。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的打梆声穿透黑暗传进释比耳中,盘旋在周身的凄冷山风也寻了个空子沁入他的心里。

释比干瘪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不知是冷颤、晕眩、还是风大得立身不稳。

释比起先迸出的亮光一下变得黯淡无比,心头绝望极速蹿升。

就在此时,黑暗中抖出一个小不点落到山路尽头,似是静止不动的缓慢碎步,在释比眼中却是慢慢放大越移越近,眸子里转瞬又被亮起的精光替代。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

老天,你总算让我赢了一次。

“我真是傻,居然来这里。巫师爷爷都老糊涂了,这么冷的山风也不知道躲一躲。”

叶念安一边交叉搓抱着已冰凉的胳膊向前走,一边睁大眼睛望着山顶被风扯起衣角的巫师,小声嘀咕着。

终于使劲儿爬到了山顶,这一老一小互望了对方半晌,愣是没人先开口。

老的望着眼前面容稚嫩、眉眼纠结,半是埋怨半是坚毅的小脸,一抹微笑在满是褶皱的脸上渐渐荡漾开来。

小的撅着嘴巴,冻成青紫的双唇瑟瑟抖动,看着巫师似是诡异的笑容,内心发毛,一时说不出话来。

夜凉如水,冷得浑身打颤的叶念安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爷爷,你冷吗?”

第三章 夹 袄

夜半更深,山风刺骨,一老一少相对无话。夜幕深隔下,看不清二人是哪般模样。

唯有冽冽晚风撩动的枝叶和扬起的衣角,却是凉了念安。

小念安问出的这句话,像极了一片悠悠跌进了村子西头黄河水里的秋后落叶,轻飘飘、软绵绵,不着一点力道。

他早已苦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等着从巫师嘴里吐出那个‘冷’字,如此嘴里含着的话便能顺口溜出:那咱们就回家吧!明天再学怎么不被欺负。

可是,许久都没等来巫师的回应,小念安的耐性也被消磨一空。

能不被欺负固然是一件足以令他兴奋的事,可此时温暖的被窝显然要比对着枯树般不发一言的巫师更有诱惑力。

这个念头一起,风就更凄冷了几分。

巫师面色沉静,看着叶念安皱成一团的小脸仍旧一言不语,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至于冷不冷,他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

比拼耐力这种事,总是需要有人全力配合才能持久绵长。

很明显,这个七岁小娃娃没多久便放弃了这份初始的新奇,露出现下的烦躁憋屈。

也顾不上他冷不冷了,小念安身子一转正欲逃走,惊觉腰身一紧,一道黑色宽袖向他拂来。

本已背对巫师的身子被宽袖用力一带,脚下一个趔趄,只觉得自己像刚打了个转,又回到了适才面对释比站立的位置。

又见黑色拂袖,可这次拂的是自己。此时拂过袖子的释比,又迅速恢复了双手倒背、身子佝偻,歪如老松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是晚风带起了尘土扫过双眼,手背一抹的短暂幻觉。

小念安望着巫师的眸子满是光亮,有点惊讶也有那么点崇拜,还有一点似乎马上就能压倒一切的傲气。

刚才的拂袖不同于白天,他能清楚感受到宽袖卷在自己腰部的力道,他踢腿抬手着想要挣脱袖子,可身子不听使唤地在半空瞎扑腾着。

他突然生出一丝无力,原来自己的身体也是无法主宰。

就是那个瞬间,小念安感受到血液奔涌的热量。

也就在那一刻,“嗯,这山风也没那么寒冷。”

释比很满意叶念安此番露出的表情,沉寂如水的脸上经过了大半夜光景,总算从嘴角漾出几分涟漪。

“念安,你我之外,这里还有何人?”

天光流转,两人静默了一个多时辰后,释比说了第一句话。

自念安被宽袖卷回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再瑟瑟发抖,也不再有逃回家的小心思。

这在释比眼里,总算还有一些入门学艺的心性。

至于刚才想逃回去嘛……他不过是个七岁小娃娃呀!

“没…没有吧……”

叶念安开始心里发毛,扭着脖子边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看,边在口中不确定地答着,两只小脚却不自觉地挪向释比,小手也紧攥着他垂到腿边的衣衫。

叶念安的小动作自是没逃出释比的双眼,他没有移动半步,任由小手攥紧本该被风掀起的衣角。

“没人?上有青天冷月昭昭,下有厚土青松郁郁,中有山风穿行隐隐。”

释比轻咳出一声,冷冷讲着超出念安理解的话语。

“爷爷,冷月青松能听懂我们的话么?”

释比继续道:“你我立于山顶,眼能辨物而知月光所照,身体寒凉而知山风所在。我们又怎么能说,明月山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呃……爷爷,山风知道我冷么?”

小念安还是想不透彻,释比爷爷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有一点儿明白。

释比听到叶念安问出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回答道。

“知道也不知道,山风知道念安你寒冷,因为山风知道自身寒凉,所过之处皆感其凉意,不知道的是你今天穿的这么少。

我知山风彻骨,来时早早在长袍下添了过冬夹袄。”

说罢,释比掀起深色外衫,露出一角深蓝棉缎。

……

“爷爷,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担心你冷不冷!”小念安气鼓鼓地看着释比。

释比笑了笑,没有理会念安的小孩子脾性,又说道:“万事万物均有因果联系,洪水过境必有雷霆骤雨、诸事不顺早有反常预兆、四季顺和定然祥瑞所从……”

突然,释比面色凝重,双眼如古井深邃般盯着念安说道:“我之一门,定阴阳、判吉凶、知天时、循地理,于生死间抢一线生机。你既三更赴约,可想好拜我为师,入我三叩谷?!”

巫师骤然发问,惊了小念安,他既听不懂阴阳吉凶究竟有甚用处,也无法理解为何学会这些就能预知添穿夹袄。

至于三叩谷是怎么个玩意儿,更是与这天上星星一般熠熠闪亮,却遥不可及。

可纵然是在心下思量过此番,叶念安还是仰起小脸直视头顶的那双眼睛:“我愿意!”

释比鼻孔里冷哼一声,戏谑道:“因为不想被欺负?”

“恩。还想一辈子不吃野菜,不再让大娘哭,还想……还想长大了娶梓欣妹妹,带她和大娘离开横谷寨,越过贺兰山……”

释比突然愣了一下,抬起一张悲喜交加的脸。他惊讶地注视着面前满脸稚嫩,却能认真说出这些让他心潮起伏话语的叶念安。

“好!既然你有心,那今日明月山风做信,你对我磕三个头,就算入我三叩谷了。”

话音未落……

‘砰~砰~砰!’脆生生三记响头,小念安已拜过了这位横谷寨了不起的巫师爷爷,正扬起额头沾满了灰土草叶的小脸,认真地看着他。

“爷爷,你快教我拂袖子吧!”

释比一下呆住,转而面露嗔怒:“没出息的东西,学那些末流手段作甚?我门所传大道学成之后,哪一个不是功名加身、利禄任取!”

“可是我不想被罗胖子欺负。”念安委屈嘀咕着。

‘也罢,确是老夫太急躁了些,毕竟还是个娃娃。’释比想到这里,面色稍稍缓和。

“学艺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门弟子虽然修得是内家玄机,但免不了朝出朝堂、夕入疆场。要想袖起劲随,更少不得强健体魄。

老夫授你命理玄机之前,你且修身健体,每日三更去村口流沙泉挑一担水上山,浇灌山中枯木。枯木逢旱水,必根朽短折。

但天无绝路,自有一线生机,你何时遇见枯木未朽,反生出翠枝新叶,便是你正式修习大道之时。

即便是不学大道,想来有这三五年光景,你也不会受那小胖子欺辱了!”

释比讲完,抬眼见天色放白,深更已过,也就没再追究叶念安是否明白他所言之意,背起双手直向山下行去。

叶念安看着释比渐远的背影,嘴里一边念叨着流沙泉、挑水、不被欺负……一边往山脚跑去。

第四章 学 艺

‘得舍存留,一饮一啄。

凡事都是相依而生,正如那天火焚尽苍松翠柏,留下黑炭残灰化为养分孕育生机。

这是天机,也是因果命理。’

这些玄而拗口的句子,叶念安搞不懂,释比也说不明白。

七年前那场洪水也不能逃出这个天地至理。

洪水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了横谷寨的一切,虽然带走了历代先人积蓄起来的繁华与生机,却也留下了一些肥沃的田地和流沙泉。

村口在洪水多年的浸润下,水草丰美。村里牛倌常常用力挥起鞭梢,才能驱赶黄牛钉在此地恋恋不舍的脚步。

洪水过后水草消失,可水中泥沙滞留形成了一块圆形沙地。

过了没有几日,自沙地中央又冒出一眼泉水,水浮地面约三尺有余,泉水涌动间热气蒸腾,并伴有一股刺鼻臭味。

有好奇村民取水浇灌庄稼,可不出三日,沾过泉水的庄稼都茎叶黑黄、根烂枯萎。

这稀罕事瞬间传遍村寨,释比观瞧了一番,心下也就有了计较,推测这水应是沟通了地肺,于是他对村民讲述了一番。

看到村民们迷惑不解的模样,释比暗叹一声道:“此乃九天旱水,触之则干血脉,枯筋骨。”

自此泉水因出自流沙之地,也就叫开了‘流沙泉’。

这一日,兔卧中天,夜色深垂。

一个精壮身影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流沙泉走去。

行至近处却是一个少年,肩上挑着一副扁担,扁担两头吊着水桶。

行至泉水边,少年卸下水桶,一边侧倒水桶从中舀水,一边皱着眉头嘀咕。

“爷爷会不会又蒙骗我,这都三年了,山中枯木总共只有九棵,八棵都被这旱水朽断了,如今这最后一棵又没一点动静。

若这一棵再不生芽可怎么办?”少年越想越是烦闷,索性一屁股坐在流沙地上,仰面望着月亮。

这个皱着眉头,一脸郁闷的少年正是叶念安。三年来日日三更都会到流沙泉汲水浇树,从未中断。

月光下,水桶一圈圈变大,身影一点点变长,同被浇灌进这棵枯木的还有这三年时光。

虽然修习大道之日遥遥无期,但浇水三年确确实实把身子练得健硕无比。

那个罗胖子被自己教训过几回后,就再也不敢欺负他。

想到这些,除面上的几分洋洋得意,心中是越发敬重起释比。

抬眼看了一下东山山巅,脚步加快了几分。

————————————————

【东山·山巅】

释比忙活了两个更天,看着眼前枯树上的几片嫩芽,甚为满意。

他终究是等不及了,此时的释比已如风中残烛,攀上东山顶都要花上他大半个时辰。

无奈,只得想出采几片嫩叶移枝接杆的法子,混过了那小子再说。

三年来,小念安不分阴晴,每日必至,从未间断。

释比知道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孩子一定能帮他完成大业。

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叶念安毫不费力地挑着旱水走到枯树前,释比收起面色,万年不变的背着双手,语气深沉说道:“念安,自今日起,你就不用再浇水了。当年说好的,枯木逢春时,正是我授你绝学之时!”

“真的么,爷爷?”叶念安一脸惊诧,昨日间他还仔仔细细检查过枯树的每一根枝节,别说吐出嫩叶了,反倒是有几分快朽断的征兆,没想到

“嗯?为师何曾诓骗于你?你上前来,自己看一看。”释比佯装怒色。

念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果真有几株新绿嫩叶,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突然间,叶念安像是吸入了绿叶的氧气,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

开心地竟有些呆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嫩叶良久,才反应过来说:“总算他娘的没有白挑三年水!”

少年的情绪总是如这夏日骤雨,湿了地皮、打了芭蕉,便消失不见。

来得快,去得也快!

释比远远望见一会儿对着枯树猛踢枝干、一会儿抱着枯树眼泪鼻涕、嘴里嘀咕咒骂的念安,没有如往常呵斥他乱了方寸,不堪大用。反是微微一笑,想着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发泄完的叶念安悻悻然跑到释比面前,初是耷着脑袋,近前猛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坚毅:“师父!”

三年间,叶念安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师父’,都被释比一一拒绝。

一直以来,他都称呼其“爷爷。”今天,释比总算点了点头。

“你如今筋骨强健,毅力执坚,可受我‘三叩谷’绝学,可知‘三叩谷’这名字由来?”

叶念安思索了一阵,没想到结果,便摇了摇头。

“当年祖师爷出身‘一品堂’,虽已自立门户,却心念旧门。

三口为品,便取之谐音三叩谷‘三口谷’,此为其一。

其二,你已经完成拜师考验,老夫也告之于你,你且跪下来。”

叶念安一脸认真地跪在地上。

“大道有一,一生二,三生万物。

世间诸像无论尔虞我诈、市井鸡犬,还是前生后世皆在三数衍生之列。

而我门所学之术,问卜阴阳、趋吉化凶、全仗三叩之法。这是三叩谷来由之二。”

“师门之名,重愈高堂赐名姓,不可轻言妄议,要时时心中敬拜,你可明白?”

“师父,三叩之法徒儿还不明白!”叶念安又问道。

释比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此事不急,在授你法门之前,门规有三先说于你听。

遵守自然大道可期,如不能从,则你我师徒情分未至,从今之后再无瓜葛。”释比看了一眼叶念安。

“师父,您说,徒儿自会认真思量。”

“好!门规一,终生不得弑师叛门。违者祸起宗室,家破人亡。

门规二,完成师傅遗志。

门规三,不到死境不得卜算自己。违者……”

讲到第三条门规,释比顿了一顿。

“违者,卦毕人亡。切记!切记!!!”

释比言语沉重,讲完门规双眼直直盯着叶念安,面上虽是沉入秋水,内心早已潮波涌动。

说到底,叶念安不过刚满十岁,门规三条涉及生死,此时若心生他念,之前诸事终将竹篮打水。

“不知师傅遗志是?”叶念安轻轻索问释比。

“为师来自西夏,全族上下均被奸党屠杀。老夫要你有生之年,覆灭西夏。”

释比讲到此处,枯骨瘦脸抽搐扭动,发散出一股怨气,笼罩了叶念安。

西夏是什么,叶念安不清楚,但他觉得如果能让师傅消消气也没什么。

只是这个没什么会徒增多少亡魂于他来讲不是很重要,叶念安没出过横谷寨,从村尾东山到村头寨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师父,徒儿定谨记门规,有生之年完成师父遗志。”

如此沉重的话语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口中飘至释比耳朵,一抹不忍径直而过。

“自今日起,你便是‘三叩谷’第七代弟子,谷内排‘鸢字辈’。

这里两卷典籍,系‘三叩谷’祖师穷其一生所学编著,学成之日,入朝堂可封王拜相,进疆场纵横捭阖。你当认真修习。”

说罢,释比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典籍,递给叶念安。

淡黄布面,一指厚薄,顶上一本面书小篆《三叩术》,下一本书《三叩略》。

叶念安双手接过,随手翻了几页,急忙瞪起乌亮的眸子望向释比。

“师父,徒儿不识字呀!”

第五章 身 世

东山冬雪春融,西水夏涌秋阔。

流沙泉水曾经见过一个孩子,每夜三更至此赤膊担水。只是那夜之后,再没见少年前来灌满水桶,独个对月牢骚。

流沙泉边的脚印也由深到浅,由浅至无,随着年月渐渐消逝。

三年仿若一日,觉察不出任何区别。

又经七个年头,流沙泉已记不得在横谷寨过去的十七年中,曾有三年与这个少年每夜作伴。

如果泉水有心,这汩汩之声也一定是细数流年。想必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吧。

确实,叶念安十七岁了!

这七年里,叶念安依旧每日三更去东山顶上学习三叩法门,白日里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年轻男子农作田耕。

入得秋来,割稻入仓,屯积冬粮。近两年也学着村里长辈,细细打磨箭矢,寻找挺直的仓雁落羽,将其嵌入削作箭羽。

一切备好后,便背起箭筒独自前往贺兰山捕射猎物,收作‘猫冬’之用。

狩猎归来,一进村口便能远远望见有道倩影俏立柴门,秋后艳阳晃过,笑靥如花。

嗯,梓欣妹妹也再不是那个黄毛丫头了呢!想到此,念安抿起嘴痴痴傻笑,似是想到梓欣儿时的糗事,向着家门的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视线将身影越拉越近,念安眯起双眼望着几步开外朝夕相处之人。

少女清丽无双,嘴角含笑,十指纤纤交叉垂于小腹。微风起,一身浅绿布衫羞涩飘动。

叶念安扔下肩头野兔雉鸡,抬起手就要去揉梓欣乌亮的头发。

还未至头顶,一只皓白巧手就已格挡上来。

“念安哥哥,不许揉我头发!”梓欣秀眉轻蹙,嘟起嘴巴微愠。

叶念安手腕一翻,未待秦梓欣有任何反映,就已巧妙绕过纤手扶在她头上,轻轻揉了几下。

“哼……就知道欺负我,不帮你收拾了!”

梓欣轻哼了一声,转而背着手,迎着阳光轻快向堂屋跑去。

望着少女的背影,念安一脸苦笑,嘀咕了声,“惹不起的丫头。”

眼里却流出绵绵不断的柔意。

“你等等我呀!”念安摇醒发愣的自己,背起野物三两步便追上了梓欣并肩而走。

微风和煦,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背上的猎物随着步子左右摇荡。

这一年,初冬早至,秋意迟迟不肯离开。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愈下愈急,白英拖着两个孩子日夜操劳,终病倒在这个多雨的季节。

白英长年在灯下缝织累致眼疾,经常酸胀干涩,久之便渐渐失了视力。

好在念安和梓欣都已成大,能帮家里挡住不少农活家务。白英躺在床上每听到两个孩子在堂屋的说话声,心间都能多出一份宽慰。

恼人的秋雨停在了清晨。

树上晶莹的水珠顺着树叶边缘静静滑落,在白雾弥漫的空气中无力哀叹,留恋这片氤氲久久不肯散去。

秦梓欣靠在叶念安的肩头,看着如洗的长空,两行清泪无声而下。

念安看见伏在肩上的梓欣肿如核桃的双眼,心间如屋外刚停的秋雨,寒凉湿意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体,心疼而难言。

许久,梓欣缓缓开口:“念安哥哥,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好怕……我们……该怎么办?”

叶念安嘴角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内堂似有声响传来。

“咳…咳…梓欣…念安…你…你俩进来,我…有话要说。”

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层薄薄的布帘背后传来,隔在堂屋外的梓欣与念安对望一眼,便向昏暗的内堂快步走去。

床上气若游丝的老妇人正困难呼吸着,凹陷的眼窝嵌在黑色的眼眶里,一张脸仿若蒙了灰尘黯然无光,干裂的嘴唇正吃力地龛动着,憔悴不堪。

梓欣、念安分别立于床榻两头,眼眶里水气盈动,满脸阴郁。

“大娘,您放心,昨日我又在邻村讨了个方子,听说很有效。”

念安一边顺着白英的后背,一边安慰地说道。

白英皱了皱眉,凄然回:“念安,别忙活了……大娘知道自己的身子。

趁着大娘还有一口气,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我怕…咳……咳……我怕再晚一些,就带到棺材里去了。”

白英似翻启了陈旧古书,一页一页,一字一句,和着咳嗽和回忆的声音,把十七年前的旧事细细讲述给了叶念安。

————————————————

十月草原,苍凉萧索,来自贺兰山外的西北信风如约而至。

西北风裹夹着透骨寒凉,正无情驱散着草原上的最后一丝绿意。

沿着空气中西北风凛冽的弧线顺眼望去,十三羽黑衣人跨着战马如冷面雕塑,一动不动。

极远处摇摇欲坠的残阳用尽气力,妄想驱散这袭压抑的黑色。

可挨到近前,仍被这十三羽乌色散出的肃杀气息生生阻隔。

夜色加深,天地间一切存在,渐渐被暮色吞噬。直到羽王府燃起一片火光……

十月初一白虎入野宜杀人

残阳西坠,月黑风高。羽王府大门两侧三尺高的白纸油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入夜就会有下人打着火石点亮。

相反今夜羽王府静的让人窒息,仿佛随着夜幕低垂,这座府宅院落也融化逸散在黑色中。龙小青斜背劲弓,双手提着马缰,面容没有一丝倦意,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眼前所有反常,发生在羽王府却是再正常不过。

羽王是皇帝酒后乱性的私生子,虽生在皇家却因生母地位卑微,皇子身份始终无法得到认可。

宫中下人见了他没几分好面色,名字也是在他五岁母亲病逝时,皇上才赐名为耶律隆安,希望他安安分分过完一生。

到十八岁,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羽王,既无半亩封地、也无一匹牛羊。羽王整日醉心于书画医术、烹酒下棋。宅子更是建在荒郊野外,远离上京,他的存在就是一件荒唐事。

皇帝见羽王知趣,倒也未去管束。即便是娶了汉人为妻,也由了他去,反倒还差去了十六名下人。

只是,虽有了帝王配置,羽王仍日里勤扫厅堂,入夜掌灯念书。

第六章 羽 王

龙小青的任务是灭门羽王府一十八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杀羽王,即使羽王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不过,杀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夜色渐深,羽王府只剩下一钩浅灰轮廓。想到羽王府的一十八口,龙小青突然想尽快结束这场杀戮,这在她任殿前司十来年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的念头。

念头出现了,就再也按捺不住,似是三月春风拂过的青青草叶,疯狂生长。草尖一下又一下撩拨着她,心痒难耐。

她取出一支弩箭,包裹在箭尖的油脂粗布被瞬间点燃,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张弓搭箭。

紧接着在她身后陆陆续续亮起了十二团火光,每一张弓开如满月,箭尖直指羽王府。

‘嗖’一声,十三支火矢在暗中划出一道半月弧形直向羽王府。

入夜的西北草原,火势被风裹卷着迅速蔓延开来。从未在夜间掌灯过的羽王府早已被人淡忘,而今夜,羽王府升腾起的熊熊火光,不禁让所有人再次惊感到,皇帝长子并不是耶律隆续,而是羽王耶律隆安,尽管他是私生子。

平日闲散惯了的仆人,此时铺天盖地的火幕垂下,竟没一人想起救火,女仆随便抓起件夹衣护住前胸便跌跌撞撞向门口闯去,男仆更是不堪,衣衫也顾不得披上一件,十六个仆人从房间逃出。

喂马的陈七终归是年轻腿快,第一个打开大门冲了出去。就在他心头跃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一支弩箭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飞刺而来,直穿他的胸口钉在身后半开的木门上。

余震仍颤的羽箭淋满鲜红液体,停在木门上绽满朵朵怒放的梅花。

陈七的死并未阻止后面蜂拥而上的脚步,没人会去思考葬身火海与利箭穿心两者间,哪个离恐惧更近点。

慌乱的众人如层层浪涛淹过陈七栽倒于地的尸体。羽箭飞如闪电,羽王府的那扇大门已直接贯穿地狱黄泉。

龙小青射出陈七那箭后,便用黑布小心缠紧弓座斜束在背后,黑布两头在胸前交叉着牢牢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她开始认真数起数来,就如草原上的牧民清点着放牧归来的羊群。每有一人被羽箭贯穿,就累加一个数字。

一、二、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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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谷寨,村尾倚靠大山,黄河水流经此被村头横谷生生阻断,形成了一条由东向西的“腰带水”。

灰蓝夜色下,茅舍零星散落在狭长的山谷中,如一朵朵环坡而生的蘑菇,破土而出。秋日晚风中慑慑抖出的两个身影,正如眼下草城川谷间收割一空的小麦桔秆,暗黄干瘪。

越向南行,山林增多、湿热加重。本就外伤累累、疲累不堪的羽王夫妇终不习水土,撑到此处便先后倒于林中,命悬一线。

对秦牧这个箭法独特、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来说,从寨子出发进到贺兰深处不消两个时辰,他总算耐着性子盼到了时下林中野物一年中最膘肥肉多的时候。

秦牧身后的箭筒插满了自制的白灰杂色羽箭,光滑无比的石球弹珠在布兜里叮叮当当地来回晃荡。

腰间系着的皮质弹弓很小巧,是去年新换上的狍子皮囊,轻便好使。

此回捕猎虽说是只为来年入冬屯粮,但作为村里的捕射能手,除了弓弦声响,更甚的,是猎物应声倒地后的快感。

想到此,秦牧全身亢奋,一头扎进林子。

万没想到,在这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深山树林里,映入秦牧眼帘的却是并排躺着的两个异客。

身上装束已刮划得破烂不堪,但考究精致的玉佩、腰饰出卖了二人的不凡出身,特别是别于男子腰间雕刻精致的短刀。

秦牧似已见到天黑后二人落入虎豹之口的景象,也不敢细想,扶起气若游丝的女子反手放至马背,又弯腰驮起男子,一刻都没耽搁地往回走去。

掌灯时分,秦牧终于牵着马匹回到横谷寨。拐进村头没走几步,隐隐露出嵌满稻茎的黄泥墙,娘子白英早已在屋前等候。

低矮无形的茅屋前疏疏朗朗地排列着塔形草垛,檐下挂满了扎成一捆捆的谷穗和红茹莨,如刚清洗过,不积灰尘、不生蛛网,地上一缸才密封不久的海红果酒还散发着丝丝清香,一切都是准备过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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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秦牧救下的羽王夫妇,拉起海棠双膝跪地,颔首作揖:“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耶……叶清明,因家乡连日水灾良田被淹、家人失散,走投无路才携娘子向南逃亡,不料南方潮湿多林,瘴疬肆虐,竟昏于林中。

若不是兄台,我俩怕是已成山头孤魂了。”

“清明兄,此话过重了。在下姓秦,单名牧字。祖辈以猎为生,粗汉莾夫之人。

那日也是过冬在即,为入冬屯粮偶进山林。想来你我遇见也是缘份,既已搭救,兄台就安心在此地住下。

只怕是误了捕射屯粮,来年春天前都要以粥裹腹了啊!”

眼前出身尊贵的落魄之人,除却腰间那把半寸长的匕首和身上这套看着勉强华贵的长袍之外,竟无法从拴于腰胯的空皮囊里掏出半分值钱货色。

叶清明摘下腰间玉佩,递于秦牧。

“秦兄,走时匆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若不嫌弃,此玉佩还能换几个铜钱,请秦兄拿去贴补家用吧。”

秦牧本想推辞,转念想到家中屯粮不多,又错过了秋猎,眼下家里多出叶清明夫妇二人怕是……

叶清明见秦牧满脸惭色,甚解人意地默默塞于秦牧掌中。

秦牧羞愧不语,心想来年开春定与村里游商换成米粮。

第七章 结 亲

叶清明夫妇两人相携散步于这个将要安身的村落。望着脚下河势南流、窄口形狭的扼守山路,如网丝般纵横交错伸向山林深处的田地,疲倦万分的羽王终叹出一口长气。

海棠迅速读懂了眼底的这份安定自若,轻轻一笑

秦牧、叶清明四人说笑着从田间走出,臂间铁犁如竹篮般轻巧,青丝有些散乱的海棠比起半年前清瘦了不少,灰衣素颜虽有一丝憔悴,但眼眸放出的亮光仍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清丽俊美。

海棠看着村里一派六畜兴旺、瓜棚豆架的农耕景象,突想起昔日同母亲在家乡生活时的场景,山脚下从茅屋透出的点点烛火仿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莫名点燃了她深切的思乡之绪,心头酸楚涌动。

叶清明感觉掌心似有搐顿,停下步子转身搂紧海棠,臂弯里裹满歉疚与怜爱。

对于这份感情,他似乎从未做过交代,所有情意都化为了眼波流转和无言默契间。

他知道明月长空、繁花莺柳,唯她独在心头。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管天南地北,有她足够。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秋末,横谷寨便飘起了漫天雪花。

白英见海棠身子单薄,特意冒雪赶早去隔壁村子挑了块浅绿白花的素纹粗布,连夜缝制出一件直领对襟的夹袄。

翌日,便染病不起,似受了风寒浑身乏力,躺了几日未见好转。

横谷寨笼共几十户人家,那日王大蹄子见秦牧独自撵着谷物,愁眉紧锁。一时好奇,便婆娘似地上前搭起话来。

秦牧这老实汉子,一五一十全倒给了王大蹄子。

“我说你这驴脑瓜,赶紧去请神明的释比巫师吧!再拖下去,怕要出人命喽!”

秦牧虽有迟疑,却还是听进了王大蹄的话,心中犹豫不定。

横谷寨虽在大宋地界,却与多个部落国相邻。每年入冬前,村子都会举办一场大型的祭祀活动,寨里头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都虔诚地聚集在村尾的神坛一睹释比巫师的尊容。

秦牧曾带着叶清明前后里外走过一遍村子。叶清明想着天气渐冷,大雪封了山不太好走动,闲着没事的时候常会一个人转悠。

沿着‘腰带水’绕到村尾还是头一回,叶清明只觉脚下的石板道像是越走越宽,往前十米开外的正中竟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一个高高的神坛矗立在饰满异形花纹的石制圆环底盘上,巨大的三层素面梯形基座高台四周火把燃燃。

底层是一头分不清楚样貌的神兽,中层是一方型容器,

两纵对称物似人头似怪兽,角尺形的尖耳高耸,圆瞪的眼球向外突出,面容狰狞怪怪诞。顶层稍小,似站立的双鸟捧着一轮太阳。

叶清明沿着神坛凑近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不禁心头一颤,一股寒气从体内窜出,与当下的寒流不分上下。

他不由缩起步子侧身靠向神坛边上的一排矮房。正欲抬脚离去,忽闻屋中有窸窸窣窣的讲话声。

“释比大人,您是神灵的使者,如今在村里的威望已所向披靡,无人能及。

当下气候无常,大伙确实没料及风雪提前……”

叶清明不知谁人所语,直觉屋内之人并非善类。

“释比大人,大伙确是将入冬前的屯粮悉数供放于神坛高台了。

您……胸怀明月,来年小人定重立祈祀规则,以保释比大人安心请神祈福,驱鬼逐疫。”

“哈哈,好说,好说。看在村长因民之欲,为民请命的份上,就等到来年春天吧!”

“……”

——————————————

秦牧撑着半边脑袋,若有所思,全然不觉已走至身旁的叶清明。

叶清明轻轻拍起他的肩头:“秦兄,可是有心事?”

秦牧微微一颤,抬眼见是叶清明,肩头松垮下来。“是清明呐,你嫂子那日缝过夹袄,第二日便身子不适,躺着也有日子了。可不吃不喝,总不是个事儿啊……”

“秦兄,嫂子对海棠如此上心,缝制夹袄累了身子,您倒是早些告诉我呀!”

“哎,清明兄,你俩也是才养好的身子,可不能再劳烦你们了。原想躺两日就不碍事儿了,可怎料……”

“秦兄,小弟不才,曾在老家念过几年书,也随家父学过一点医术,对药理略知一二,您若不嫌弃,小弟先为嫂子诊下脉。”

话音刚落……门口一阵碎步声,王大蹄子的大嗓门穿了进来。

“秦兄,秦兄啊,这是哪门子的福气哟!我那日也就随口跟村长提了一句,你看今日释比巫师就亲自过来为嫂子医病了,真是老天垂怜。

快快快,迎巫师进屋呐!”

这厮边扯着破喇叭音,边侧开半边身体,对着秦牧挤眉弄眼。

秦牧过于实诚,木鱼脑袋飘过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转个弯。

“释比大人,快快进屋!小人寒舍破陋,家贫穷酸,只怕是委屈了大人哇!”

此时,只见巫师头束花齿高冠、外罩暗色披风、内衬对襟长袍,相貌黑黄清瘦,半眯着细眼踱进屋内,径直来到秦牧身边。

秦牧将巫师为首、村长、王大蹄子等三人领进内堂白英床边,说是内堂,其实也就一帘之隔。

落下布帘时,秦牧从内堂探出头,示意叶清明一起进来。

叶清明微微弓身,轻步而入。

“释比大人,快快请坐。”

秦牧弯腰腾出屋内唯一能坐人的凳子,反复用袖子抹拭后让给了巫师。释比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挪向床沿。

低首探出干瘦枯皱的左手,两指上下一拨动,翻起床上白英紧闭的眼睑。

紧接着,右手取下悬于腰间巴掌大的羊皮小鼓,靠近白英敲击了几声。

“秦……”巫师转过身面向一脸焦急的秦牧。

“他叫秦牧。”一边的王二蹄子插嘴补充。

“秦牧兄台,老夫望测近日定是家宅不宁、诸事不顺,你娘子久病不愈、恶梦惊床,怕是有鬼魂附身、邪鬼作崇之祸啊!”

巫师翻了翻眼皮,淡淡一句说话,惊跳了所有人。

“释比大人,大人,您可不说玩笑话啊……”秦牧吃惊不已。

“休得胡话。释比大人可是村里的掌坛巫师,是神灵使者,岂随便扯甚玩笑!”这是村长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默默看着眼前这幕的叶清明心里咯噔一记,循声望去。

第八章 募 兵

“须得二日内办场赶鬼法事,以令牌画符、红布裹罐……否则…妖孽不除,你娘子定于二日内毙命!”

巫师面露不快,话语间无形多了几分厉色。

这声音…这声音……怎与那日矮房前听见的如此相像?莫非……

“释比大人念你入冬未有屯粮,日子清苦,今日医病就不收医钱了。

还是救你娘子要紧,切莫误了时辰啊。这二日行办法事就收你一半礼钱,赶紧谢谢释比巫师吧!”

一串说辞从两撇八字油胡的村长嘴里说出来,顺溜严谨。

说罢,巫师三人正欲起身出堂,一旁未曾言语的叶清明伸出左臂拦了下来。

“尊敬的释比大人,在下叶清明,乃秦牧兄当日狩猎救下之人。

刚听大人分析了秦兄娘子病情,觉得甚是有理。只是……”

叶清明委婉而语,不时看向屋内之人。

“只是什么?”这回轮到王大蹄子瞎接了话。

“只是……在下曾随家父医过家乡不少百姓,走邻访舍也瞧见不少此类病例。

不妨让在下先依方子给嫂子医着,不见效了再有请释比大人前来作法。

就怕,怕是有了冒犯,过于失礼。”

叶清明一口气讲完长句,为的是不给机会。

“叶什么来着?我管你是什么医,你这是已经冒犯了释比大人,简直就是亵渎了神灵,小瞧了巫师的神力。”

“哪里,哪里,在下也实为秦兄考虑。这入冬万物都没有个屯货,哪还会有铜钱?”

“……秦牧兄,医不医可是全在你!哼!”

话音未落,释比巫师一行三人已愤愤掀起布帘,大步流星而出。

区区风寒怎难得住叶清明?他在羽王府确确实实读了几本医书,但白英是他第一个病人也是真的。

寒热如疟,发热轻,胸膈满痛,无汗,头痛,肢节酸疼,鼻塞声重,咳嗽,痰稀薄色白,口不渴,舌苔薄白而润,脉浮或浮紧,大便涩。

「荆芥(若干),黄芩(若干),半夏(若干),羌活(若干),独活(若干),川芎(若干),柴胡(若干),枳壳(若干),桔梗(若干),茯苓(若干),甘草(若干)。上作一服,水二钟,生姜三片,红枣二枚,煎至一钟,不拘时服。」

这些个民间草药不单不花钱,山上林间还随处可见。

秦牧并不是不想做这场法事,是真心无财无力。心里暗暗认了命,顺着叶清明意悉数摘来——冷水浸泡、浓汁去渣、武火煎煮口服,每日两次,每次一剂……顶三天功夫,白英下床撵谷。

秦牧原是当死马医活马,可眼下白英真活了过来,心里对叶清明又是一番另眼相看。只不过,没料到的事又多出一桩。

“秦兄,小弟回去让海棠给嫂子淹几坛酸支卜、醋白菜……”

叶清明一边翻下宽袖,一边神秘兮兮地望向同是笑意白英,“嫂子啊,一定爱吃!”

秦牧在两人间盲然扫视。“您——要做爹啦!”

叶清明利索站起身,故意拖长语调,脸上的笑真像严冬里的一壶暖酒,直直灌入秦牧的身体。

秦牧这次笃定,当初在林子里救下叶清明,真的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叶清明医活白英的事儿不径而走,村里到底是穷人多,不花钱就能治好病的便宜事儿没理由不喜欢,巫师收粮收钱的买卖自然就被叶清明渐渐盖过了势头。

海棠陪着白英缝起娃娃的衬衣,布质有些糙,但两双灵巧的手尽是万般的柔。

白英虽半世没有越过贺兰山头,却是个看得心思之人。她拉过海棠的纤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妹妹,奴家在这寨子里待了数十载,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

官人救起你俩之前,奴家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懂学问之人。

倒是要谢谢叶官人和妹妹出手搭救,保住秦家两条命。”

白英越说越激动,“妹妹若不嫌弃,不论奴家生男生女,都世代追随叶家。”

海棠惊得跳了起来,“姐姐,您真是言重了!若不是您和秦官人,哪还有现在的穆海棠和叶清明。万不可这样想。

姐姐生男结兄弟,姐姐生女做夫妇,妹妹生女做姐妹,反正就是要成一家人……”

秦牧与叶清明隔着布帘在外头烤火,屋里的话句句听得真切。两个汉子抬起头,相视一笑。

人的心里但凡装了寄托,再难熬的日子也是甜的。

秦牧每年都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围火刨制羽箭,今年多了个下手。

叶清明偶尔会聊起京城时的见闻,他觉得自己离羽王正越来越远。

白英和海棠认了姐妹,她手把手教会了白英认自己的名字,四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人的心里但凡装了寄托,再难熬的日子也是甜的。

朦胧之际,海棠为自己淹制起酸支卜、醋白菜。

叶清明心潮澎湃,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不知所措。

横古寨狭长的山谷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春天,砍柴声、撵磨声、鸟语声……

只是,一同等来的还有张贴在村口的那张募兵令。

此次朝廷募兵不同以往,枢密使曹彬向宋太宗谏言:‘宋辽之争非一朝一夕能定高低胜负,故朝堂上下须存战争旷日持久之心’。

这话自上而下落到兵部尚书石龙涛书案上——转由兵部酌情拟旨。

太宗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着实令他头疼上火,看着下面霜打茄子样的小吏,让本是行伍出身的石龙涛越发火大,手掌怒拍案几,“不给老子想出法子来,都他娘别回去了!”

好了,一应兵部官员开始彻夜“长谈”。

摘掉官帽,掀起朝服,如酒肆赌坊小民般聚拢一起,你一言,我一嘴,将石龙涛围在中间。

时而沉思颔首,时而憨笑怒骂,甚是热闹。

翌日,兵部一纸文书快马加鞭发往各地——‘为持续供应补给兵源,以八月为期,各地青壮轮换戍边!’

村里顿时炸翻了锅,募兵之事沸沸扬扬地传了起来。

原以为几句碎言同碗中薄粥,却不料七日后村长张贴的布告里,叶清明和秦牧二人的名字赫然醒目。

叶清明沉思起来,曾以为历经逃亡保住一命,这朝廷党羽、战事叛乱统统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和娘子隐姓埋名又有了骨肉,怎料命里兜兜转转的仍旧未逃脱……

想到此,叶清明眉头紧锁,心里滋出一股怨气。

当下又惹恼了巫师和村长这一众兵燹,反倒是连累了秦牧兄。

秦牧自小认命老实,想到这路有清明兄相伴心里倒甚是安慰,笃定不惊。

只要保住性命,过掉这场纷争,便能回村妻儿相聚。

白英和海棠默默备齐什物,本是孕喜在身,心如蜜糖,可眼前二个的脸上却见不着一丝光彩。

临别,二人相携目送自家官人,一直到黑点消失在横谷寨尽头……

第九章 噩 耗

秦牧不敢相信眼前全副甲胄、手执长矛、腰挂短剑之人会是叶清明,那双眸迸出的阴冷逼人之气实与常日里温和儒雅的清明兄相差甚远,见者不寒而栗。

‘长箭50支、铁制硬弓、携3日军粮,续疾行百里,援投激战。’

接到密令时,叶清明的精锐小队还身沾沙漠尘土。

大漠月光冷,他来回擦拭着腰间的精铁短刀,恍惚间已分不清自己是横谷寨里那个与巫师顶撞的叶清明,还是那个身属大宋住在羽王府里的耶律隆安。

远方挥舞的战旗,如鲜血构筑的油画。叶清明为首的几纵精锐小队才入场围,眨眼功夫无数战骑林立而出,叶清明顿知遭了设计,正想撤离这众矢之地时,辽军蜂拥而上,形成数十道重围,已然来不及。

叶清明和秦牧迅速被枪林箭雨淹没……此时,百米外沙尘飞扬,黑色铁骑上一剑眉斜飞、眼眸深邃之人,伴随一道宛若闪电般的黑夜利光直奔而来。

重围外,誓死护主的将士在身边相继倒下,战骑上的叶清明虏骑千重。

他要劈开所有阻挡杀出血路,让秦牧尽快从重围中冲出。羽王耶律隆安和穆海棠的恩人必须活着回横谷寨,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此时的叶清明凶狠、强硬、直接,固执地掩护秦牧,拼尽了最后一分力量……

四月人间,海棠漫城,湛蓝空中,纸鸢之线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涓涓而动。

一瞬间,寒光闪现,利箭从铁铠甲胄穿刺而出……

那双凝望着上空的血眼,瞪瞪未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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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南山尽头,终于熬过八月时光夫妻可以团聚,想到此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掩不住的幸福在脸上绽放开来。

三日后,海棠相挽白英踮起脚在村口桥头向着官道张望,眉眼尽是焦灼。

“妹妹,别急,小心惊了腹中胎儿。”

白英感受到海棠越发用力拉扯她的手臂,口中如是劝慰。只是白英不如海棠细腻,表露稍明显。

“嗯。”海棠轻轻应了声。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一道人影,脚步蹒跚,身体沉重。行至近处,正是秦牧。

穆海棠见秦牧只身一人回横谷寨,不祥之感骤然而生。

秦牧见到娘子与海棠立于桥头,立刻浮现起叶清明拼死救己而永瞑沙场,再次悲从心起,快步跑至二人近前,竟“噗通”一声跪在海棠面前。

白英见官人如此,一时没反应过来,愠怒骂道,“官人,这是鬼哭个甚?清明兄呢?”

秦牧泣不成声,喉咙哽咽,“弟妹,秦某对不住你,清明兄……清明兄,他回不来了……”

“秦兄定是玩笑话,官人亲口答应过奴家,一定会平安归来,将孩儿抚养成人。

临别前,他还拉着奴家的手商量着孩儿的名字,可如今,如今……”

早已泣不成声的海棠,此时突然面色煞白。一股心火上涌,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妹妹!”

“海棠弟妹!”

秦牧夫妇顿时慌做一团,立即背起她赶回家中安放在床上。

白英烧了些热水,缓缓喂下。穆海棠幽幽醒来,双目定定低语道:“秦兄和姐姐不必担心,奴家暂想独自静静。”

见海棠醒来,秦牧本想把短刀还给她,又担忧海棠睹物思人,只得哀叹一声后转身离开。

屋内恢复了平静,穆海棠缓缓睁开双眼,红红的眼眶盈动着点点泪光:“官人,奴家终究是等不到你了……”

穆海棠如少了三魂七魄一般,整日闭门不出,不思言语。

常常翻出多少个深夜缝制的娃娃衬衣、新纳的麻布鞋底,每至皮泪水都抑不住的无声而落。

连日的思念郁结于胸无限蔓延,肚中孩儿也似有感应。

这日,海棠忽肩头一颤,肚中抽搐不停。片刻如肠翻搅,如潮汐一浪高过一浪。海棠捂着小腹,双眉紧蹙委顿在地……

只是这一浪浪愈发加重的阵痛仿佛并没消退之意,更甚的跳痛纷涌而至。

海棠强撑起近乎瘫塌的身子,迷糊昏厥前碎裂的嘶声穿透内堂。

“官人,快来啊!不好了,妹妹……妹妹有恙,似有早产之状,官人,怎么办呐?官人……还是快请巫师前来吧!”

秦牧听见自己脑中“嗡”一声响,心头担忧之事终究还是来了。

上次医治娘子之事后,虽不想再与巫师有丝毫瓜葛,却拖不过眼下形势,壮起胆朝村尾走去。

屋内阴涩垂帘,帘内三足销金香炉焚烟袅袅。被烟雾缠绕的释比巫师正隔帘席坐,口中巫语念念,秦牧站在帘外迟迟不进。巫师似被搅扰,悠悠回头。

见来人是秦牧,立即面露怒色:“秦牧,可是又想来拆老夫的台么?”

秦牧神色慌张:“家中弟妹似有早产之状,方才已昏厥在地,小人怕危及胎儿,特来请释比大人亲自走一趟,为弟妹接生。”

巫师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秦牧,此莽夫面色黝黑,到底是沙场沾了人血,这袭皱皱巴巴透着寒酸气的青布长衫仍难盖身上的勇猛之气。

释比紧闭双眼,嘴巴张合不知何词。

许久,忽面色冷凝道:“穆海棠胎儿早产之状,本是逆天之道,老夫给她接生,甚于逆天。且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怜你秉性忠厚,除却胎盘留下之外,另付铜钱二百,以趋吉避凶,或能有一线生机。”

秦牧多年负囊而行,养活自己都难,怎会有余的闲钱?秦牧担忧再如此纠缠耽搁,怕是……

不及多想,直接双膝跪地“怦、怦、怦!”连磕三个响头。

“释比大人,您大仁大义,若能保住弟妹母子,小人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巫师未有任何动作。“哎!前几日老夫祈福降雨,天相露出讨伐之兆,只怕是鬼神皆动,妖魔之劫。

老夫已是拼尽全力,气息频尽。实不相瞒,当下老夫,日夜浸困,实没有力气去管那些个闲事了。秦兄还是另择闲能,以免误了性命!”

“如今这横谷寨,唯有大人您有这本事了啊!看在海棠丧夫之面,救她一救吧!秦某此后定伺候左右,唯您是瞻!”

秦牧明知释比是故意刁难,却不敢扬头怒怼。

“即便一尸两命,与老夫又有何干系?”巫师言语轻蔑。

秦牧听闻不由跌退几步,生出无限凄凉。昔日沙场之上叶清明穿甲而出的鲜红利箭又划过眼前……

想到此,紧咬起牙,怒火涨胸,左手握拳,右手不自觉摸向腰间。

第十章 生 产

秦牧横握短刀,直视巫师,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转瞬被决然淹没。

战场上叶清明交付给秦牧的那把刀一直贴身保管着,如不细看着实难以察觉。

可是这次情急之下一把拔出来,刀刃泛起的雪亮寒光直从巫师脸上晃过,如隆冬平地刮起一阵白毛风,让人透体生寒。

释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秦牧的距离。他紧攥木杖,双眼死死盯着秦牧握刀的右手,只要眼前的莽夫敢再往前一步。他也就顾不得身份,逃离这里。

虽然心有此念,脸面上却没有一点慌乱,他笃定秦牧这懦夫缺的就是这份勇气,即便是他在战场上打了几个月的滚儿。

事实上,巫师还是赢了。秦牧情急之下拔刀并不是要胁迫巫师,实在是他想不出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看到巫师这反应,他惊觉自己吓到了他,脸上全是愧悔。

他老老实实地将短刀放在桌上,低下了头。

“释比大人莫怪,适才是小人鲁莽了!叶清明与小人兄弟相称,现已战死沙场,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弟妹又动了胎气,危在旦夕。

可怜小人身无钱财,唯有此刀还值上几个钱……还望大人怜悯,叶家不能就此断后啊!”

秦牧声色哽咽,说完又双膝跪地、抱拳举顶。

虽说是意料之中,但这宝刀寒芒确实吓了自己一跳。巫师本就不想理会秦牧,可见他如此懦弱不堪,哪是有半点刚烈斗狠之心?暗嘲自己,怎会面对一个乡野愚夫生出逃跑的念头。

一念至此,巫师悠然坐回高椅,左手拾起桌上茶碗,一边啜茶,一边对秦牧说:“无妨、无妨。叶清明虽怀小人之心,来到寨子后多次冲撞老夫,说到底总归是寨子里的人。

既是寨子里的人,老夫自当待其与他人无二,叶氏生产自然也是要去的。不过……”

讲到这,巫师顿了顿,放下茶碗。“这刀呢,老夫暂且收下,等秦兄有了其他财物便可赎回。

哎,只是前两日怕是祈雨过度,身子疲乏,老夫还得去沐浴打坐片刻,等恢复些元气便与秦兄走一趟罢!”

秦牧黝黑的脸上爬满焦急,却又无奈至极,更不敢催促分毫,唯剩跪地拜谢。

释比不慌不忙,用上等的桃花木烧开一大桶滚水,又撒上皂角、桐叶种种,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日。

秦牧立在旁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着日光穿过窗棂逐渐萎缩的光影,攥紧拳头心如火炙,额头汗珠清晰可见。

世纪之久,巫师罩了件墨黑色大氅顾自从内堂走向门外,没有搭理秦牧,抬脚间衣裳摆动如滚滚乌云。秦牧忙不迭小跑为他引路。

横谷寨虽称为寨,但除却朝廷火山军驻防军兵,普通百姓不到百户。

正所谓‘平地经不起惊雷,懒汉见不得热闹’,巫师这套盛装平时实难见到,对王大蹄子来说,上回见巫师穿此瘆人的行头还是今年夏旱时节,当时祈雨作法的新奇劲儿,如同他平生里跑去村头看苏寡妇洗澡一般快活。

想到此,他从碾谷磨盘上纵身一跃,撒开一双惊人大脚,噌噌将村子穿了个来回,乌鸦似的破噪音断断续续,“快,快,都出来呀,释比巫师又要作法啦!”

巫师还是那姿态,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踱着方步,不疾不徐。

秦牧虽对王大蹄子牙痒痒般恨,强忍住冲上前给他个大耳刮子,可想到海棠母子,又生生憋了回去。

待赶到叶清明茅舍,两人身后已跟着一大串泼皮闲散的村民。

此时的穆海棠躺在内堂芦草铺垫的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津津一片,全身如水洗一般,发丝散乱。

特别是额前几缕青丝,浸湿之后又被吸干水份,牢牢贴在头皮上。

一双纤手紧攥着身下的床垫,身子显然已承受过巨大的痛苦。

一旁的白英用棉布擦拭着海棠两腿间殷红的鲜血,如冬雪初融般涓细绵长。

巫师见此情形预感不妙,不禁心生懊恼。如真要难产而亡,自己在村中多年树起的声望怕是要毁于一旦。

释比慢慢地沿着昏暗的土坯房走了一圈,经过角落时顾作一顿,煞有介事地乱吟几声巫语,草草结束了仪式。

然后挪至海棠床沿,弯下身子,伸出如枯木般丑陋干瘪、指骨突出的双手,隔着衣衫按向穆海棠隆起的小腹。

“这就结束了?”

“还想有一场热闹可看,没想到……”

这时围观村民窸窣议论开来,碎语声中就属王大蹄子与之相好的几个泼皮最甚,似是对巫师施法步骤过少缺了些许观赏性被扫了兴致,喋喋之语直入释比耳中。

释比没来由生出一阵烦躁,阴沉的脸上顿起寒霜,猛然转头,狠狠瞪向王大蹄子。

平日里巫师积威甚重,众人遭这眼神一扫,顿时鸦雀无声。

释比满意地回过头,口中冷哼一声,顺势用黑色外氅遮住自己用力按向海棠小腹的双手。

失血过多痛昏过去的海棠,被腹部猛传来的巨痛立刻恢复了神志,无半点血色的眉睫上下颤动。

可这猛烈一下后,连睁眼都没了气力,之后再没任何动静。

秦牧夫妇见海棠这幅垂死之态,不忍再看下去。秦牧转过身去轻轻摇头,白英已是乱了分寸,也不顾巫师身份双手紧紧握着海棠左手,呜咽地泣不成声,“大人,释比大人,救救海棠吧,她快不行了……”

此时的巫师也甚是苦不堪言,辛苦经营多年的威望万万不能栽在这妇人身上,想到此他又用力压了三五次,海棠只是口中哼哼两声,隆起的腹部如顽固的皮球,身下鲜血如注。

这时,释比脑中突然闪过隔壁村糜南北家儿媳临死的模样,后背顿时直凉。

秦牧见巫师突然停下,心头一下紧张起来,难不成弟妹已经……

“巫师大人,海棠她……”秦牧发问的声音瑟瑟发颤。

巫师突然发癫般伸出右手猛然向自己的头发抓去。

第十一章 吞 发

[两个月前宽庭酒楼]

“刘二,听闻上次村里一个婆娘生产,你差点折了,说来听听。”

“又是…哪个王八蛋到处…乱嚼舌根,你还别说,要不是给她吞了头发……”

说话的刘二,大脸滚圆,满面绯红,肥肉层叠。双眼被肥肉挤压后不比眉毛宽上多少,酒气一冲后就只留下一条肉缝。

此时他再也坚持不住,咣当一声,大头砸在桌子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溅起的汤汁淋了对座一脸,横谷寨巫师一边用手胡乱擦抹着面上的汤水,一边站起身来捅了捅对面刘二。

“刘二!刘二!吞了头发怎么着了?”

“……嗝……”只见刘二没有半点反应,口水顺着嘴角直淌,捅的急了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股酒菜腥气直冲横谷寨巫师的鼻子,他连忙站起身来,皱着鼻子用手扇了扇气味。

暗骂一声“憨猪,又他娘地让我结账。”说罢,喊了声“小二,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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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抬起右手猛地在头上用力一扯,头皮一辣,一绺灰白的头发被顺势拉了下来,丝丝缕缕缠住指掌,手心沁出的汗逐渐渗入发丝。

想想家中半生敛下的财物和村中无人不毕恭毕敬的风光,只能搏这一回了,想罢,他把心一横。

巫师挽起右边宽袖露出干瘪精瘦的小臂,死死捏住海棠的嘴巴,把头发硬塞进去。昏迷的海棠,嗓子里发出如垂死野兽般的呻吟。

秦牧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一股血气上涌直冲脑门,并步冲上前欲将那把灰腻的头发取出来。

“混账东西,滚出去!老夫正请神灵施法,你如此鲁莽冲撞,若是触怒了神灵,降罪于村子,你担当得起么!”

巫师见秦牧状若疯虎一般,面目涨红,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虽有心退避,却又顾忌身份,只得一声厉喝,用言语挤兑秦牧。

围观在外的村民一听说会降罪到村子上,瞬时咒骂声四起。王大蹄子更是来了精神,不管面前是老是弱,双手用力胡乱拨分着人群,跳出去就抱住秦牧,翻滚到平日倾倒灶膛的土灰堆里。

这么一扑腾烟尘四起,其余人早被这泼皮劲儿唬的一呆,尘土间一双斗大双脚露在外面胡蹬乱踢。

此时海棠全然不知身边之事,之前的生产已耗尽她体内太多水分,头发卡在干痒的嗓子里,难受得使她蹙紧了眉头,伴随阵阵咳嗽。

巫师立刻命人端来清水,掰开海棠的嘴巴直直灌入……她被呛得不停咳嗽着,本能地吞咽着。

终于吞下头发后脸色愈发苍白,汗湿的发丝贴紧额头,杏眼依然紧闭。

片刻,腹部一动,整个背部向上弓起,喉中发出呕吐之声,干呕逐渐加剧,腹部不断用力抽搐,巫师紧盯着产道口,依然没有迹象。

刚刚翻滚到草灰堆里的秦牧常年打猎,手脚灵活有力,早已挣脱开来,身边的王大蹄子脸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灰土里,生死不知。

依稀可见面目青肿,嘴角抽动,时不时有血沫子溢出,两只大脚再也没有气力踢蹬。

秦牧颓然坐在地上,急切又徒劳地望向海棠,又把目光转向巫师,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一点意图,然而那张常年被符纸烟火熏黄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狭长眼角里似有一点绝望放大蔓延。

看着海棠越来越差的身体状态,释比被巨大的恐惧包裹,无法预测以神祗身份生存的他接生失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身体狠狠打了个冷颤,滋出逃离的念头。

剧烈呕吐后的海棠,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只见她下身探出来一小片黑色胎毛,看着那婴儿头骨上顶着的稀疏胎毛。

释比原本被绝望侵袭暗如死灰的双眼迸出了一丝光线,似是,这束光满含欣喜,如清晨东方刚临世间第一缕程曦,驱赶着死灰如潮一般褪去。

头发终究还是起作用了。

可惜的是,之前急躁的心情才平缓不到半刻,竟又失了动静。

释比微微握紧了双拳,额头沁出汗来,刚松开的眉睫又皱到了一起。

释比心知不妙,眼下婴儿虽已划入产道看见胎毛,但已无法再靠产妇之力顺利产出,若再不抓紧时机,婴儿直得活活憋死。索性……

一个快到无人察觉的念头从心间滑过,释比把心一横,举起自己枯木般干瘪丑陋的右手,一截青黑色的长长指甲隐隐泛起一层凉意,眼中尽是戾气。

巫师郑重其事地再次走向海棠。不光是他,好像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凝神静气地等待着什么。

释比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在涌动。“噌!”指尖的聚力如闪电划过……

身旁的秦牧等人未及反应,只见那截停在半空当中的青黑“锋刃”,几滴殷殷鲜血甚是醒目。

同时带出的,还有海棠一阵嘶哑无力的低鸣。

这点痛楚在静谧死沉的空气中响起婴儿的嘤嘤啼哭声时,一切都变得值得。

目光逐渐涣散的海棠,吃力的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她无力地侧过头,端详起身旁的孩儿,眼中充满难言的温柔。

她唯一的子嗣,连襁褓都没有的孩子,是要在许多年后才能读懂这眼神中的哀伤?

海棠的眼前浮起以前每个清明节,羽王带她去林地踏青、放纸鸢的情景。

每一次都是他早早劈好竹条、细细磨光、糊上纸,再交给自己描绘上钟意的图案,择晴放飞。

青草地上两人一同静静看着蓝天,数着白云,有风的时候两人一同奔跑,手中的纸鸢扶着风很快便悠悠飞上天空,两双手十指交缠着这根摇摇细线……

多美的画面!

这根线,此刻就躺在她无力的怀中。

她不舍地看着还未睁眼的孩子,眼光停在空中,轻轻说:“念安,就叫念安!叶念安。”

这是穆海棠用尽最后一口气留下的三个字,再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小念安。苍白的脸蛋凝如寒霜,双眼盯着茅屋梁顶久久没有声响。

————————————

白英讲到最后,喉咙哽咽,声音渐小,气息变得越来越弱。

跪坐在床边的叶念安,听得大娘口中所述,身子已跌沉在地上,每一个字听到耳中皆如雷霆坠地,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他如何想到视如生父的释比巫师竟会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白英好像耗光了体内所有精神,连张下嘴巴都要费尽浑身力气。她感觉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下沉,慢慢靠近黑暗……

可是必须做了最后一件事才能去见官人和海棠妹妹……

白英急得伸出双手在半空胡乱摸索着。

早已泣不成声的秦梓欣看见母亲抬起的双手,立即伸手握了上去。

“念安…念安……”

白英的无力低唤让方才沉浸于真相无法自拔的叶念安如梦惊醒,他看着已说不出话的大娘,抽泣着将手递了过去,“大娘,念安在呢……”

白英拉过梓欣和念安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一起。

“我答应过念安的娘亲,你俩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亲。

本想等到念安十八岁,娘再张罗你们拜堂成亲,可我的身子……只怕……只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今日……今日你俩就当着娘的面磕个头,拜过天地…就算结成夫妻了!如此…我死也瞑目……”

秦梓欣再也抑制不住心间悲痛,伏在母亲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叶念安虽早已泪流满面,但见大娘现出弥留之态,强忍住悲腔用衣袖揩了揩湿润的眼睛,便绕过床头直接拉住秦梓欣的手盈盈拜了下去,他实不想违了大娘这临终嘱托。

看到二人对拜,白英嘴角含笑着垂落下双手……

海棠妹妹,你可等久了!

第十二章 真 相

叶念安曾以为自己明白很多事情,春季种下的野菜要在秋日收割,幼时喂养的猪崽要在冬季宰杀,他从来都认为这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现在,他却有了更多想法、更多迷惑。

他要去见那个每天夜里都要见的人,想为自己再解一次迷惑。

身旁的秦梓欣传来熟睡后匀称的呼吸声。叶念安如许多年前一样,起身到院子里穿上衣物,顺手提了支才磨制的箭矢,向村子东面行去。

一阵短促叩门声响后,屋内传来一声苍老却气息平缓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叶念安抬手推门而入,屋内一张檀木高脚方桌。释比穿戴整齐,硕大的黑色衣袖罩住了椅背扶手。

昏黄灯光下,椅上之人如悬空而挂,桌上有两杯茶兀自冒着热气,忽被钻入的冷风一欺,散作一团白雾。

“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你七岁时就怕冷。”

释比似没看见叶念安手中提着的箭矢,眼睛只是盯向东山山顶。

叶念安走近两步,将箭矢搁在桌上,在释比对面坐下,只不过右手仍怪异地握紧了箭尾。

念安左手端起茶杯,视线却跟随释比同移向了东山山顶,口中说道:“徒儿如果不是妖胎,罗胖子应当不会欺凌于我,也就不会有东山顶上平白挨冻的那晚了吧?”

“老夫当初就没看错人。为了学习三叩法门,你真切挑了三年旱泉之水,虽是花费了你不少时日,可几年下来,你的狩猎功夫确实在村里出类拔萃,家里生活应是好了些的!”

释比此时似乎又看见小念安,挑着担子歪歪斜斜地走向流沙泉,脸上露出笑意。

“家中虽是清贫,可近几年横谷寨无灾无害,农作野菜也足以裹腹。至于野物,有或没有都能活命。”

说完,叶念安握起铁钎子般的箭羽的右手,又松了几分。

“在这大宋,男儿不识几个字总归没有出息!”

“徒儿本就没有大志,留在这横谷寨孝敬双亲,身教子女,一生不过如此。”

讲到此处的叶念安又重新握紧箭羽。

“还记得老夫曾告诫过你,入我三叩门,他日封王拜相如探囊取物,大丈夫岂不快哉,何必如妇道人家……”

释比语出一半,一点寒芒如毒蛇从暗里探出,灯花未落的功夫已然直抵咽喉。

他感觉到,喉咙再移分毫,箭头寒凉便会直接渗入。

“够了!你不用再拿一件件施于我的恩惠,来抵消你过去犯下的罪恶!”

叶念安一听到妇道人家几字,压抑的怒火似被浇了浓油一样,腾地烧了起来。

睁着血红的眼睛,将蓄势已久、紧握箭矢的右手,瞬间戳至释比颈处。

“徒儿只想问师父,当年为何要害死我娘亲?念安不报母仇,枉为人子!

师父今日若不能将当年之事讲个明白,徒儿必是担定这叛门弑师之名!”

叶念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攥住箭矢的右手青筋外露,点点泪痕打湿了欲裂的眼角。

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话,令释比无言以对。

方才他分明看到是那个多年前的雨夜还未及啼哭,就已在无情剑锋下丧命的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可此刻、眼前,这冷若冰霜的话竟也是从这孩子口中讲了出来,释比感觉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窖,僵硬地无法动弹。

“当年你娘亲的死确确实实是个意外,老夫也是尽力了的。我与你父母无冤无仇,怎会生出加害之心?”

释比语气如此平静,说完站直身子,宽大的衣袖随着手臂拂向身后交叠在一起。正是这宽袖,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释比缓缓隐去心间脆弱,叹出一口长气,对叶念安讲了一句冷酷刺心的话。

“念安,老夫毕生不得志,真情真性也不必多言,只怪你我师徒情分已尽!

当年之事已死无对证,既然今日你有心来复仇索命,也罢,老夫就成全你的孝心,自可取我性命。”

叶念安瞪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射向释比,袖子似又在眼前晃过。

恍惚间,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东山顶对凝的夜晚,那个指着清风明月,告诉自己加了件夹袄的爷爷……

念安眼中的巫师爷爷越来越模糊,模糊得被眼泪隔离了去,摸都摸不着……

“啊——”叶念安狰狞地大声嘶吼,内心的仇怨与这撕心如裂的叫喊声一同发散出来……

面对释比的多年教诲,他终是无法把箭矢再探出一分一毫。

只是,这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想至此,他双牙紧咬,眼中又是一阵厉色闪过。右手一动,箭矢向前递出。

夜风突起,一道宽袖随风摆荡,飘飘扬扬落于地上。

————————————————

天幕低垂,头顶乌云如铅,游成一团沉沉压向地面。

这样寒风凛冽的一天,叶念安携着秦梓欣默默搬离了这个生活多年,思眷满地、仇恨遮天的横谷寨。

叶念安的心里打小就住着秦梓欣,只是大娘临终前的嘱托让这份深情提前袒露出来,也更添上了几分责任。

他或许不会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境与当年的生父生母是何等相似。

秦梓欣自幼帮白英做些针线活,一双巧手更甚于母亲。

年纪虽小,缝制手艺却已传遍相邻村寨,自是有不少村民主动上门做活,两人生计倒是有了着落。

叶念安暇时常取出释比留于他的两卷典籍,读记参悟,卜念加深。

日子在平淡安逸中慢慢流逝……

哪一日,梓欣频频呕吐,才皱上的眉头,一个思量后又缓缓舒成月芽,每日都多出一个温柔恬静的身影灯下细细缝制娃娃衫衣。

只是叶念安少了享受这份甜蜜喜悦的福气,更没有料想到,原以为在荒野山村就此清尊素影隐居的一生,却生生被这名闯入横谷寨的不速黑衣客打破了平静。

第十三章 该 死

释比在堂屋不停地绕着圈子,面沉如水,双手倒背,心里不停盘算着。

地处西北的横谷寨,山高地偏,常年不过乌鸦。今晨释比如往常一般早起活动筋骨,他套上夹袄,喝了口清茶,就推开堂屋大门迈步向外。

紫檀木门方开一半,越过门槛的前脚还未落地,抬眼只见庭前老榆树上一只羽翼发亮的乌鸦,眼珠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这只黑鸟已在门外栖守了一夜。

释比心下大惊,一身白毛汗从背脊生出,被清晨寒气一激,从头凉到脚底。他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乌鸦吃这动静一惊,‘嘎—嘎——’嚎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西飞,混进晨昏里消失不见。

释比看着飞远的乌鸦,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心里使劲打着鼓,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数十年前

“师父,今日徒儿学艺整十年,想来已尽得传授,徒儿准备出山,怕是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

释比剑眉朗目,眼绽精光,跪于一位端坐在竹椅上的老者面前。

“徒儿,你去取笔墨过来。”老者面色含忧,眉头微皱,似有不忍之色。

片刻后,释比取来笔墨摆在老者右手边桌上。

“你写一个字,为师看看你的前程。”

“是!师父。”

释比手腕高悬,饱蘸浓墨。自己不爱黄白之物,不好酒色珍馐,只为名流万世。

这回下山定要一展胸中所学,实现平生报复。想罢,便在木黄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低首呈给老者。

老者并未接过,只是垂眼往纸上扫过一眼,又恢复到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相。

口中不急不缓说了句:“你下山吧!”

释比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师父没有开口之意,也就按捺住好奇伏身磕了三个响头,生生触地,然后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了还不到十步,身后老者一声叹息,一段揭语传至耳中——‘功名本是囊中物,奈何痴儿反被误。’

释比脚下一顿,正欲转身求问,老者似乎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莫再转身了。你此生逢不得‘夕’,切记……”

师父最后留下的话早已应验,多年前的雨夜是全族人保了自己一条命,当年功名更是烟消云散,想来这一劫应是过了……

那么,刚刚那一幕究竟是什么呢?心里虽已滋出为自己卜卦的心思,却又顾虑碰了门规禁忌。

释比坐立不安,站直身子一圈又一圈地在屋里走起来。

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饭也没心思吃,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原本不安的心神竟如战鼓般突突直跳。

“不对!这事定有古怪!”此时释比已顾不上禁忌,决定为自己卜上一卦。

他面容严肃,向后拢了拢自己花白的头发,闭起眼睛随着心意踏了一步。

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檀木高桌上,那把当年秦牧求他为海棠接生时送的短刀。

‘匕’——他默默记下,闭上双眼又踏了一步。缓缓睁开,自己正面朝院子,此时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心存俗世,难顾天时。

一天光景不知不觉地在他绕圈脚步中流逝。自他卜卦开始,日头经过谷口垂入黄河,这会儿正是昼夜相交。

释比被这片夕暮将沉的夜色直压得透不过气,额头冷汗如点墨漆黑。

说时长,实不过一个呼吸间。自睁眼见到天色之时,释比的冷汗瞬间就从头上流了下来。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佝偻的身躯,重得呼吸凝滞。

喉头微动,他咽了咽唾沫,再顾不得闭眼,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屋顶一根粗木横梁高悬头顶。

释比心间如洪水暴发般,再无法平静,一见到那根曾引以为豪的直梁横亘屋顶,便有重铅悬空之感,当即甩开步子向外奔去。

他信他师父,也信他胸中所学,更信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相信更多美好的事物。

他已没有余力思考其它,只想凭着这份生的渴望,逃离此处绝地。

相比清晨,释比才跑了整整十步,左脚已踏踏实实踩到门外,却被一道飘然而至的人影挡住了将欲迈出的右脚。

这名不速之客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黑色劲装被缎面的腰带紧紧束出劲窄的腰身,身材颀长,挺拔如竹,肋下佩三尺长剑,妩媚透着飒爽。

手中荡下一条红绳玉佩,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赤色弧廓后,又稳稳绕回女子纤白手指上,如此一紧一松。

“老先生,天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呢?”

迎面站立的女子在玉佩又一次从空中划过后,巧手一探,将之稳稳收回掌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神色慌张的释比。

释比面色一收,深沉如水,稍稍挺起背脊,欲借此拔升自己的气势。

“姑娘有心了,老夫白日昏睡,老眼难辨天时,错认黎明,亏得姑娘提醒,老夫这就回屋歇息。”

言罢,释比收回迈出的左脚,如颠倒了黎明傍晚一般,转身就要关门回屋。

“且慢!既然白日昏睡,想来老先生此时也难以入眠,不如看看是否认识此物件?”女子将手中玉佩扔向释比。

释比松开扶在门上的右手,伸手一捞。一片温润落于手中,也未仔细打量,抬手就扔了回去。

“老夫乡野农汉,哪能识得这等贵重物件?!”释比内心早已翻江倒海,惊涛四起。

从女子出现的那刻起,就嗅到一股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直面而来——杀气!

那是没有百十条性命都无法散出的浓郁气息,心间莫名地想要尽快将此女子打发了去。

他又重新把接过玉佩的手搭上木门,准备关闭。

女子显然不信服释比所言,几步上前抬手隔住就快关闭的木门。

“远道体乏,想讨老先生一杯清茶,饮过即走。”

释比暗觉不妙,却又不敢面露难色,只得侧开身子,让女子进屋。

女子施施然坐到屋内正对的扶椅上,接过释比倒下的清茶。刚要入口,顺着茶杯上沿,余梢无意间瞥见桌上悬放的短匕。

龙小青心头一紧,放下手中尚未入口的热茶,对着弓背站立,手中尚且提着茶壶的释比问道。

“这短匕做工精巧,想不到老先生还有收集刀具的爱好。”

“这刀呀?是村中猎户可怜老夫年老力衰,送与防身用的。”

释比心下暗沉,隐隐觉得这刀与那玉佩有着丝丝关联。这让他不由联想到今晚问卦时,第一叩所呈现之物。

“噢?不知这猎户可还在村中?”龙小青继续逼问道。

“哎,可怜这孩子心地善良,老天却不睁眼,死于十几年前洪水中了。现在怕是坟头都快被荒草淹没了。”

“埋葬在何处?”龙小青听到猎户已死,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俏脸寒霜满布。

“就在东山上,也不知今年是否有人祭奠。哎!”

释比轻叹一声,脸上做出一副悲痛之色,眼角却在偷觑龙小青的反应。

龙小青起身就想去东山一探究竟,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转身看向暗中松了一口气的释比,脸上露出一抹妩媚的微笑。

“老先生也累了吧,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俊秀面容上冷霜再现,长剑出鞘,口中一声轻叱。

“老东西,你也配有这把刀!”

第十四章——番外篇之巫师·归来仍是少年

血顺着眼角的余光延伸,自颈部如小蛇一般蜿蜒西去。释比用尽浑身气力想把眼睛再睁开一些,就如当初年少意气,身负绝学下山那般,一双利眼洞穿所有阴谋阳谋。

这双老天也嫉妒的眼睛,于浩荡战阵中,曾被敌人神箭手无数次锁定。于剑影江湖里,敌国悬赏万两黄金只为彻底让这双眼不再睁开。

他的双眼如烈日中天,高悬于西北这片高远天空上,守卫着西夏每一寸国土,给予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明与温暖。对敌人而言,从这双眼射出的光剑,滚烫炙热,灼烧着妄图侵略西夏的强烈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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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西京都城内官道上。

我跨坐战马,五万西夏将士身披黑甲,手执长戈紧随其后,如黑色长龙绵延十余里。此次西定回鹘,我亲自披挂率军五万,追击千里,大破回鹘诸部,敌人血水染红土拉河水,三日不得清澈。

这天正是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迎接我得胜归来,关于我如何破敌的传奇在民间百姓逐渐发酵、膨胀,愈演愈烈。突然有一个百姓激动之下跪拜于大街上,这一记跪拜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呼啦啦,转瞬间官道两侧全部是跪拜人群,口中高呼‘国师万岁!’

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懂得君臣之道,臣子出征保家卫国本就是天经地义,怎能受此万民跪拜大礼,更何况还有‘万岁’之称!

一见此景,我心中大骇,急忙翻身下马,向着宫廷方向跪拜于地,随着百姓的声浪共呼万岁洪福。

……

众人皆跪拜于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百姓喊出‘万岁’的瞬间,一团乌云从东北角飘荡而至,死死遮住烈日,阴影笼罩了整座西京。

我跪拜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了云掩烈日。闭上双眼暗叹了一声,一滴眼泪自睫毛缝隙渗出,滴落于身下官道石板,氲出一块黑斑。

这黑色像极了夕阳后夜幕垂落的黑色。

万岁呼声穿透了宫墙,直直刺进了皇帝耳中,皇帝的目光却没能穿透宫墙,看到一同朝着宫廷方向跪拜的我!皇帝不知为何白日里,西京城中会平白传来山呼之声,但是他知道今日是国师还朝之日。原本要在殿上为国师洗尘、赐赏赐封的皇帝面色阴沉,久久不语,手中拟旨的御笔,‘啪’的一声断折于案上,甩袖离开。

两日后的傍晚,刚刚得胜归来的国师府,死尸遍地,家产尽皆抄没。

两日前的中午,第一个冲出人群跪拜于街的百姓,在国师被诛九族后,来到门前甩出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国师府匾额上,面露讥讽,口中大骂“浪子野心的释比,竟然想里通外国,意图谋反。哼!活该全家都死!”

这一年释比四十五岁,他的儿子出生不足三天。

我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背后是西夏国土。只要离开西夏,哪里都可以,横谷寨对我而言仅仅就是‘这里不是西夏’。

国师与巫师这两个称呼究竟有多远的距离?是一国百姓么?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传授绝学,肯定不想自己去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可是我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这一做就是二十五年。

我厌恶一种气息,一种源于皇族的气息。初见叶清明时,这种熟悉的气息让我罩在黑色大氅下的枯瘦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还好后来听说死在了战场上,我在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有散发皇家气息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吧。

笑容未散,我还未来得及感受,头顶这片散发皇族气息的乌云消逝后带来的快慰,我,却接生了叶清明的儿子。

“嗯?儿子,似乎我也有过,有着一样的啼哭,一样踢蹬着小脚丫。”

既然你和我儿子一样,逃不过这些凡夫俗子想要杀你的命运,我又怎么能让你死呢?我左右不了皇帝,我还左右不了这些横谷寨愚民么?!

每日夜里三更看着叶念安费尽力气,歪歪扭扭挑着两只水桶来往于山路,我的脸上都会挂满笑容。似乎当年雨夜挥下的屠刀只是砍在了空气中,襁褓里的婴儿在刀光及身时,如一团水中泡影突然消散,穿过时空在眼前逐渐扭曲凝聚,化外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叶念安!

叶念安,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你要拿着箭矢来见我呢?我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满脸愤怒的少年。可身体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孩子都会耍些小性子呀!

“孩子,你还记得我曾经尽心尽力传授你绝学。我的儿子怎能受村里粗人欺负呀!”

“孩子,你还记得让你去西夏复仇完成我的意志么?我的儿子怎能屈居于这村寨一辈子呢?”

“孩子,你还记得……”

你说我杀了你母亲?那个叫穆海棠的女人么?哦!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父亲要为儿子做些事情,总是应该的,哪怕是需要我付了生命。

寒光闪过,你的箭矢递出,我的宽袖应声而落……

你还是放下握了箭矢的右手,我究竟该喜悦还是该绝望?我知道袖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你终究回到叶清明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定然像极了一个垂暮老人,今夜这风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凉意,沁入心脾的凉意。

——————————————————

半生飘零,这具枯瘦的尸体似乎精血早已经被熬干,颈部早已经没有鲜血流出。释比眼睛总算睁开了一点点,可眼前却一片模糊,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

顺着眼睛睁开的缝隙,释比感觉自己仿佛不在住了二十五年的横谷寨,而是在一座高山,崇山峻岭间一片苍翠之色。在松柏掩映之处,矗立着高大山门,上书赫赫三字‘三叩谷’……

一个面容青稚,眉宇间透出倔强的少年,跪在山门前,正对着山门后石阶上站着的中年人大声说:“我叫释比,我愿意一辈子侍奉师父!”

我看着这个场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一脸笑意融化开来。右手手指蘸着流至身下的粘稠血液,在地上勾画着。

眼前画面随着孱弱的气息越来越远,逐渐将我溶于黑暗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师父!我回来了。

第十五章 血 字

夜寒如水,皓白月光下,黑色缎带反出冷冷光泽,一如四下凝起的寒霜。

手中短匕似附着灵性,一路领着黑衣女子行至东山脚下。

光秃杂生的枝杆挡住了微隆山丘的隐隐一侧,拾阶而上的脚步停顿在两座紧挨的坟茔之前。

这双被凌乱发丝隐去适才萧肃自溢的细眸,正是万里迢迢、苦寻了羽王十七年的大辽殿前司——龙小青。

此时,仍是这双幽深的眼睛厉厉射向前方插于左侧土墩的木碑:「亡父秦牧母白英之墓。」如此看来,巫师口中的猎户果真埋葬于此。那么……

正欲收起撤离的视线,不经意间却定格在右侧土丘:「亡父叶清明母穆海棠之墓。」

龙小青幽深的眼底泛起晶莹。墨染三千发丝随着山风乱舞,面色依旧万分苍白,晶莹的双眸泛着丝丝悲凉,任凄厉山风在耳边清啸。

“羽王,小青终究还是不能再见你一面。”

这日初晨,寒气逼人,整个村寨酣睡如梦。石道两边的昏暗茅舍门窗紧闭,独剩了寨口那户微透着烛光,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老人急促的咳嗽声。

“展儿,你爹爹近日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像是有咳血之症,你快去释比大人那走一趟。大人他素来早起!”一位白发老妪急切说道。

“恩,孩儿这就前去。娘亲,你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面容清瘦的小伙接过话头便夺门而去。

屋外,冷清的村道蜿蜒而伸,年轻劲道的双腿快出平日两倍赶到了村尾神坛前的巫师家。

释比的家门正直直敞开,陆展知道释比早起也不奇怪,在门外呼叫了两声没人应,才抬起脚踏进屋去。

万没料到,这年弱未冠的孩子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倒于血泊中死去的释比。

陆展吓得面无人色,立即扭头逃去,口中大呼:“不好啦,不好啦!巫师死了,释比大人死了……”

惊恐的声音穿透微亮晨色中每个睡眼惺忪的村民耳朵,如来时畅通无阻。

横谷寨久誉盛名、位比天高的释比巫师横毙家中,不刻传遍整个村寨,这个神灵庇护者的死讯让村长罗坤喜忧参半,当即差了几个壮伙出寨报案。

这三角带的特殊地势让此处禁兵常年应援缘边,戍守冲要。

附近村落的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仿若与外界隔了尘世般,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之事真是有年头没立过案了。

火山县都头魏敢自扎驻县衙,暗叹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早对防守边要失了兴致。

奉命进入横谷寨彻查此案于他像是点了烛心烧起整个身子,报案之人前脚走,魏敢后脚就备齐什物,套上公服,率队骑行而去。

二日后中午,满身沙尘的落在罗坤跟前。

“哎呀呀,魏大人,舟车劳累,有失远迎呀!真想不到大人您对横谷寨如此上心,快快进屋喝杯热茶!”

将魏敢一行四人迎进堂屋后,抖擞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深色布囊,轻轻推至魏敢臂下。

魏敢回神看到布囊,一个惊跳,退出大步瞪目吼起:“休得胡缠!你当我魏敢何人,竟行如此勾当?!”

罗坤倒也是被眼前迂腐之汉吓出冷汗,忙赔着笑脸退至一旁,差下人端上热茶。

自己缩起脖子细细打量起来:魏敢下马时样貌严肃、眼神犀利,圆领窄袖公服被腰间扎带平整束起,孤傲之气隐约而出。

许是此耿直天性才被打发了这进寨的苦差事……

心下正暗暗盘算着如何应对,“罗村长,在下饮茶歇脚已耽搁了点时辰,烦请立即带路去巫师家走一趟!”

罗坤受了方才仗势已不敢多言,随即带着众人向村尾巫师家行去。

魏敢推门踏进内堂,查看了地上死尸,不禁心头一颤。颈间微凸的两寸破口像是直直切下的生肉,规整齐落。

见此伤口,直觉凶手必然是高手所为,寨中人皆是老实农户。

便扭头问一边的罗坤:“罗村长,近来可是有生人进来村子?”

罗坤方才进屋看到释比颈上可怖的伤口,已吓得面无血色。

听到魏敢此问,下意识瞥过一眼后又立马收回视线。

脑海里飘起几日前有一个黑衣女子曾来探问过玉佩之事,想来释比之死与那个女子脱不了干系,倘若那女子是江湖高手,杀自己不是易如反掌,若是回来报复,岂不是会如释比这般惨死?

罗坤心下生出一层恐惧,当下对于释比反倒不那么关心了,他只希望这祸不要波及到自己身上。

稍稍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佯作平静道:“魏大人,横谷寨乃极边险要,地形僻远,已是多个年头没有人进得村来了。”

说罢,即躬身退至一旁,省得被人察觉。

听闻此话,魏敢眉间紧了一紧,在堂屋内环视了两圈,眼睛落于檀木方桌上的两杯茶盏,许久不发一言。

心下疑虑频起,释比明明是利剑封喉,如此干净利索的手法,哪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所为?还有那方桌上的茶盏……

魏敢神思了片刻,抬手一挥,“来,把尸体抬走带回县衙!”

话音刚落,差人中闪身走出两个魁梧汉子,二人挽了挽袖子,贴着肩膀一人拽一只胳膊,尸体下半身着地,拖拽着向屋外走去。

尸体离开原地,被两个差人拖走,魏敢一直盯着这个过程。

生怕下面人手粗,破坏了尸体上留下的证据,对于这个案子,魏敢心中还是有些期盼。

平日里一直被其他都头挤兑,一年到头来也接不到案子。

今日这命案,正好一展身手,证明一下自己。想到这里,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呵斥着差人:“亮亮眼睛,手下轻着点!”

话音未落,魏敢忽然身子一动,毫无征兆地走到了原本尸体所在之处,只见尸体移开后,有一处血迹略有异样。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瞧,只见血迹横竖纵横有距。

魏敢皱着眉头,一边盯着血迹,一边用右手指在地上勾画着。

拖拽尸体时,血笔画有些模糊,但是他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字,一个像‘夏’或者是‘葉’的字。

第十六章 横 祸

罗坤憋在墙角一声不吭,心间却颤动的厉害,他不知道怎么了。

或许是被释比可怖的死状吓破了胆;

或许是横谷寨多年来都不曾发生过的命案;

也或许是担心没了巫师庇护的村子从此灾祸不断……

想到此,眼睛又不自主地瞥向地上那滩血渍,心脏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喉咙来。

魏敢看着搁于檀木方桌上的两只杯盏,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字,脑子极力思索着两者之间的干系。

释比巫师书于身下的血字究竟是何意?

都说魏敢这人迂腐。他迂腐就迂腐在较真,任何解不了的困惑都非要搞个清楚明白,不论场合身份,拉得出来,也不怕得罪人。

自他看到挪走死尸下的血字开始,脸上就一直愁容未开,他实在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思虑至此,魏敢又抬头挺直身子重新在屋里兜转起来。

视线扫过四壁重落回方桌时,忽见靠墙的桌沿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架,观其凹槽模样应是悬放刀具所用,木架前端正是两只沏满的杯盏,莫非……

魏敢太阳穴鼓动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嘴角一扯,转头问道:“罗村长,村里可有姓‘葉’或姓‘夏’之人?”

同是立于墙边兀自思考的罗坤被魏敢突来的问话,惊了一惊,哆嗦地扳正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魏敢。那呆滞的神色似是凝固了一般。

片刻,罗坤佯装恍然,右手狠拍大腿,直嚷道:“魏都头,您真是威武,这么快就发现了血字之谜。小人替死去的巫师大人谢谢您呐!要说姓‘葉’的,还真有这么个人。

此人原是十多年前封山秋捕时,村里猎人秦牧在贺兰山林里救起的一个汉人。此人当时遍体鳞伤,命在朝夕,秦牧不忍便救下带回了村子。”

魏敢没料到村长一下倒出这么多,立即对上罗坤双眼。

“适才村长还说村子已多个年头没有外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呢?”

罗坤的贼脸立马虚得失了血色,方才蹲于墙角时便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圆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谎话,现下果真是出了问题。

“魏都头,小的的的确确是忘了有这人,实因为此‘葉’姓人氏早年间募兵从了军,死于沙场已十余载。

要不是您问起,小人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想起来呢!”

“哦?”魏敢听闻,倒是来了兴致。“还劳烦罗村长说来一听。”

“哎呀,魏都头,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呀!秦牧救下的汉人叫‘葉清明’,十七年前其娘子穆海棠身怀六甲,听闻死讯时悲痛过度突现早产之象。

秦牧见她生命垂危,怕一尸两命,便请了释比巫师前去生产,谁知僵持了半日总算是把穆海棠母子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却不料顷刻间穆海棠失血如注,撒手人寰。”

罗坤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哎!那一日,也不知是撞了甚邪魔鬼怪,穆海棠产下的婴儿离了娘胎的第一声啼哭,村里便涌进那决堤而出的黄河水,瞬间将整个横谷寨吞噬了去。

秦牧背着穆海棠的尸首原想逃往村尾东山顶,奈何仍是快不过汹猛洪势葬身水腹……

其娘子白英抱起自己家闺女和穆海棠产下的婴儿幸活了下来。此婴儿便是适才小人口中的‘葉’姓人氏,‘葉清明’之子,‘葉念安’。”

魏敢托着腮帮子听完罗坤所述,心下对此父母双失的叶念安颇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当即差人随罗坤去叶家走一遭。

村长带着魏敢及贴身公人石四戈,片刻不停地赶往村外叶家。

二人行于村中石板道,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踩出响亮清脆的‘哒哒’声。

罗坤走在前面,心间一直盘算该如何圆了适才对魏敢所说之话。

倘若释比死前屋里真有人去过,此人会是谁呢?既然魏大人推断此人与‘葉’姓人氏脱不开干系,不如……

小子,可不能怪我。

自你爹进了村,横谷寨确实没再安生过。释比大人果然没说错,你这妖胎不除必定祸及全村。

要怪就怪你姓‘葉’吧!

心下有了计较,即挺起胸脯直奔而去。

叶念安是想不到会有此刻的。此时等待他的,与多年前走投无路的羽王夫妇何其相像!

不同的是,叶念安这年弱未冠的少年,仍是难抵物是人非,旧事重演。

适才正掐算过孩儿的生产期,梓欣就被叶念安一本正经,掰着手指数数的憨样逗得咯咯大笑。

念安听得耳边银铃般的笑声,满足而踏实。

他已经不记得眼前的惬意是多久没有过了,心里如石磨上才撵开的谷子,‘吡——扑!吡——扑!’一个个地蹦跶开来,把前前后后剥下的谷壳刮开、丢弃。

他望着梓欣两颊甜甜的酒窝,怜爱万分。

自己定要给孩儿取个响亮的名字,迎接一个只属于他叶念安妻儿的崭新未来。

正在此时,罗坤和石四戈二人,一前一后从屋外破门而入,直逼内堂。

手中紧握的锁链随着踩踏的步子摆动地‘叮当’直响,周身尽是冰凉沉重之息。

秦梓欣心间毫无准备,见此阵势惊得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恐惧地望向叶念安所立之处。

“叶念安!释比大人昨晚被人割喉死于家中,因其留下线索与你有关,火山县令魏都头授意我领县衙石四戈都头,带你回去问话。赶紧跟我们走一趟吧!”

罗坤话音才落,石四戈便快步上前,将手中锁链利索地反捆住了叶念安就要走,床塌上的秦梓欣哭喝了一声,挣扎着起床,倚墙抚着肚子。

“且慢!且慢!公差大人!请问大人,官人究竟是犯了何事?奴家生产在即,家里切不能没有官人呀!”

石四戈看着眼前清瘦单薄,身怀六甲的女子,心下生出一丝不忍,轻声说道:“这位娘子,村里出了命案,奉都头之令前来带你家官人查案审问,兴许天黑功夫就能回来。”

叶念安自这行人进门,听闻罗坤说释比被人所杀,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他忽然横生起悲凉,沉浸在此打击中无语凝噎。听得梓欣这声响亮的哭喝,方才抬头望着她,眼底迅速换作了坚定不惊,示意她不用担心。

回过头转身欲出茅舍,叶念安眼角瞥见立于身侧的罗坤,四目相投,一股莫名的刺痛布满周身。

这刺痛就来自站于眼前,藏在棉花团里将新仇旧恨揉捏在一起的细细银针,此时正假借着魏敢的询问,一戳一破地抖落出来,棉屑、棉头落了一地,露出银针的尖尖。

第十七章 审 问

叶念安拖着长长的锁链,’叮叮当当’穿过村中石道。

浑闷的擦地声响,正如封于心底久未发出、萦绕不散的呜咽。

村尾东山巫师住处,早已拥集了无数好奇而前来凑热闹的村民百姓,一双双架在脖子上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在见到被反捆住的叶念安缓缓走近时,视线都齐刷刷地调转过来。

叶念安平视前方,脊梁挺直着坦坦走进这个他十分熟悉的屋子,甩落身后一片聒噪。

魏敢倚于门前像是等待了许久,见罗坤入了堂屋,立即直了直身子寻向身后之人。

这不看还好,当一眼瞧见面前被捆之人竟是这么个眉清目秀、光清白净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遂冷傲时,魏敢脑袋里竟无来由地闪过释比颈间那道笔直整齐的伤口。

罗坤早已一副狗腿模样冲上前去。“魏都头,此人便是村中唯一的‘葉’姓人氏,‘葉念安’。小人按照吩咐,已将他带来,都头可随时问话。”

话音才落,脸上假堆起的笑褶又立马拉平,对一旁的叶念安轻蔑道:“这位是火山县魏敢都头,奉命前来彻查释比巫师被害一案。”

魏敢对石四戈微微抬了抬下巴,石四戈立即将叶念安领近两步至魏敢身侧,遂退至一米开外立定,等候差谴。

“叶念安,适才村长说你是横谷寨中唯一的‘葉’姓人氏,可是真的?”魏敢上前发问。

“正是。”叶念安字字落地。

“你可知释比巫师前夜遇害一事?”魏敢紧接一句。

原本神情淡定的叶念安听闻释比被害,心中立时掀起波浪,他想过要杀掉释比,可那夜情景他依然清楚记得,对他手上的箭矢分寸,也更有自信。

箭矢划掉的只是师父的袖子,断无可能因此而死。虽然他不了解师父的过往,师父也确实年迈,但一身功夫终究不是村中之人能随便近得了身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肯定。

“小人并不知晓释比巫师已死之事。”尽管心中疑虑颇多,叶念安还是面色镇定,从容答道。

“哦?听闻,你曾与释比巫师有些过节。可有此事?”

魏敢说着话,开始在叶念安周身打起圈来。

“释比巫师权高位重,为村子庇护祈福、避祸消灾。

念安素来对释比大人尊重有加,何来过节?”叶念安定定的语气惹来屋外一阵骚动。

“前夜打更,小人看见叶念安神色慌忙,从释比大人家中匆匆离去。”

也不知是哪个人冒出这么一句,像一滴水跌落进滚油中,在这群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中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呀,他娘亲穆海棠就是在巫师接生时死掉的!”

“就是,一出世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真是天煞的!”

“怎么不是?这就是个害人的妖胎,那场洪水可害死了多少人哇!”

……

听到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叶念安心中涌起怒意,对于娘亲的死他一直不愿提及,也更不愿听到。

自己纵然憎恨释比,但他确确实实对自己有授业之恩,若非如此,当日又怎会单单割断他的一只宽袖,便愤愤离去呢?

魏敢听到屋外愈发潮起的碎语声,脸上现出一丝烦躁。眉头渐渐拧在一处,他很想冲上前告诫这帮蠢人闭起嘴来,才不妨碍继续审问。

可心下越是急切越是不知如何开口,皙白脸庞生生憋得通红。

身旁的石四戈一直暗暗观察着魏敢脸色,此时见头儿跃出尴尬神态,连忙跑出来,抽出腰间佩刀顿了一下,长刃划过刀鞘,在轰乱的人群中撞击出一记清脆透亮的嚣音。

霎时间,屋外打翻的鸟窝都被惊得一愣,不再有半点声响。

石四戈捡着这个空当,厉声插道:“肃静!大人查案,休得喧哗!”

顺势又指了指屋外,大声道:“方才是谁说看见叶念安来过巫师家的?快站出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自动三两一拨,瞬间分出几道,独剩下中间一个面长额窄、人中细狭的男子。此人前后张望,畏缩不前。

石四戈忽喝一声:“这位兄台,魏都头请您里边说话!”语毕,微微躬身展开手臂。

此人战战兢兢进得屋内,一副紧张脸色。

“小…小人…王小巴,见过魏都头。小人…乃村中更夫…那日打更正过得两个来回快三更时走过村尾,看到释比大人屋内光亮,亦隐约听到人语。

小人一时好奇,凑近了屋门,像是听得有人在争吵……但小人因为公事,没敢停留便往村头去了。

哪知前后脚的功夫,就看见叶念安怒气冲冲推门而出。”

王小巴口齿不清,磕磕绊绊把所见情景说了一番,过程中,眼睛偷瞄向叶念安,似有一丝得意之色。

魏敢点点头,从屋外收回视线,挥手意其退下。又向对面的叶念安问道:“这王小巴所言可是当真?”

“确实如王兄所言。”叶念安心知,娘亲在师父接生时失血而死之事全村皆晓,想瞒自是不可能,不如大方承认了下来,直接点了点头说道。

又不等魏敢再多问一句,紧接着说:“家中娘子有孕,半夜突有抽搐,小人怕腹中胎儿有恙,前夜特来找释比大人求付保胎方子,可是释比大人还忌恨当年我爹冲撞他一事,不肯给药方。

小人当时心起怒气,一时冲动,与他吵了两句,但仅仅是口舌相争,并无肢体冲撞!”

魏敢被叶念安的先发制人激起了愤意,方才询问几个来回,此人都是之般从容淡定,找不到丁点虚心之迹。

现下又抢去话头,突觉自己这个堂堂火山都头在乳臭未乾的小子面前难堪不已,心下一阵无名火起。

“村中只有一人姓叶,那地上血字,你又作何解释?”魏敢厉声问道。

“单凭地上血字与念安姓氏巧合就断定凶犯是小人,都头不觉得有些草率么?!”

叶念安抬起头,迎向魏敢灼灼目光,丝毫没有退让。

第十八章 走 马

叶念安究竟是不是凶手,魏敢无从知晓。如果是十年前他刚到火山军时,或许他不会偏听一个乡野村汉的单面之词。

毕竟那时的魏敢胸怀正义,一心为民,‘公平’二字有着无可比拟的神圣。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依旧没有学会阿谀奉承,没有学会得过且过,在外人眼里他依旧是个不苟言笑的魏敢,一如初时之样。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曾经的梦想抱负已然变成了一个梦,一个连泡影都没有的梦!

如今到横谷寨调查这桩命案,面儿上是火山军上下挤兑他的一个缩影,可在他心里已将此看作扭转自身命运的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让他一抒十年苦闷的契机;

一个能让他在阴暗中行走,别人也会注意到他的契机。

他太需要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魏敢脸上阴晴不定,思虑良久后,牙根暗咬,把心一横,厉声喝道:“大胆叶念安!休得胡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认罪?”

叶念安纵然跟随释比学艺十几年,心性非一般村民可比,可这一路双手被麻绳紧紧束起,心下不免添了几分慌乱。

虽有心喊冤,也自知是徒劳之举。

若自己是孤身一人,倒也没有太多顾忌,可如今娘子生产在即,且不说此行凶险、生死未卜,即使是无事而归,经此折腾,她独自在家,也是会担惊受怕,劳心伤神!

“魏都头,冤枉啊!”

这些念头一起,叶念安眉头紧锁,面露愁苦。他只得一面假意喊冤,一面屈从着在心间盘算起应对之策。

“哼!”魏敢冷笑一声。

“抄手问事,量尔不招。且让你这厮再嚣张一时,到了火山县有的苦头给你吃。来人!押嫌犯叶念安回火山县。”

说罢,魏敢抬手招呼左右一声,抬步就向外行去。话音刚落,同来公差快速窜出,抹肩头、拢二背。

转眼间,叶念安就被这两个做惯了捆绑营生的公差,捆了个结实。

原本围着叶念安看热闹的村民,此时见差人推推搡搡带着他准备向外走,‘呼啦’一下如潮水褪去,靠近门口的人墙就闪开了一道口子。

魏敢已大步行至门外,突然脚下一顿,调转身子,抬手一指王小巴。“你也随我一起去县衙。”

王小巴面色一变,长瓜脸被这一指,瞬间变得煞白,心下更是惧怕万分。

自古老百姓见官没有几个不发怵的,他清楚,那夜打更虽然见到叶念安从释比家中出来,可与巫师争吵一说全是他瞎编排。

要说王小巴与这叶念安本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在村里,与叶念安更是没有什么交往。今日造谣冤枉叶念安却是因为他自己一直光棍独条,而叶念安这个人人躲之不及的妖胎不但娶了媳妇,媳妇还生得如花模样。

天底下偏生有这类人,虽然不多,巧的王小巴就是。见不得旁人有一丁点好过自己,别人碗里比他多一块肉,他都能嚼着舌根编排上半天。

初时叶念安被官差定了罪,他心中无比舒畅。可叶念安被押走之后,静下心来细想到,往后日子自己许是脱不了光棍命,依然不会有像秦梓欣之般如花的娘子投上门来。

整日里也会过得如多年前的王大蹄子一样,去村头王寡妇家偷看几眼洗澡才能熄灭他那颗躁动的心。

没发生任何改变,却足以让他感觉到影响了一生。

此时躲在人群中幸灾乐祸的王小巴,被魏感这么一指,又听见会被带去县衙作证时,立即吓得双腿一软。

要不是在人群中有依靠,早就瘫倒在地了,心下真是后悔不已。

口中带着哭音:“魏都头,小的每日还要打更呀,这要是去了县衙,村里不是没了时辰了么?”

王小巴一面向魏敢哀求着,一面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村长。

可这会儿的罗村长仿佛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恍若瞎了一般,见不到一点儿王小巴投来的焦灼目光。

王小巴等了片刻,见村长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那右脚悄然小退了半步,隐到了人群中。

魏敢见王小巴这幅毫无骨气的模样,心中频添厌恶,口中自也是不再客气道:“莫不是你污蔑他人,不敢上堂作证?来人啊,把王小巴一并押往县衙。”

说罢,再也不理会王小巴哭闹,快步向外走去。

魏敢本就脚力迅捷,捆人的功夫,已走出老远,只剩下个背影。

石四戈等人担心误了脚程遭魏敢责骂,也不管王小巴腿软无力,抬脚就踹在他后脊上。

“还不快走,等晚饭么!”

……

离了释比住处,一行人沿着横谷寨的石板道向村口走去。

来时魏敢等人本是有马匹充作脚力,却不知何故,用拴马扣牢牢栓住的马匹凭空丢失了。

魏敢看着空无一物的拴马桩更是怒火中烧,让不善言辞的他实是无处发泄。

偏生王小巴一路又哭啼不止,不得消停。

魏敢突邪火攻心,顿时如洪水崩了河堤,找到了发泄口。他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两个嘴巴甩在了王小巴消瘦的脸上。

“丧门东西!哭什么哭,不哭马匹能丢么?”

王小巴被这两个嘴巴抽得愣在原地,口里含着血沫子和被打掉的牙齿,半晌没回过神来。

魏敢轻舒了一口气,显然这两巴掌将这一天的烦闷全拍了出去。

收回发麻的右手,不再去看王小巴,转身对随行公差吩咐道:“案情重大,马匹来日再找,立即连夜步行,速回县衙。”

“魏都头,方才来时告知娘子,小人天黑之时便可归家。如今随都头回了火山县衙,也不知何日再能回得去。

望都头怜我娘子已有身孕,准许小人回家见她一面。”

从释比住处出来后,一直未曾言语的叶念安突然说道。

魏敢听罢,虽有心令其回家,可刚刚审讯时对叶念安言辞不善,终究放不下面子,只得抬眼斜了一下站在身侧的石四戈。

石四戈心领神会,暗自叹过一声,连忙拱手道:“都头,嫌犯叶念安娘子却有身孕。卑职以为都头宽厚,可宽容他夫妻二人片刻。”

魏敢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轻轻点头接着道:“烦石兄与他同行,速去速回,一个时辰内回到此地。”

「西水东马,是为溤。」

如今这马走了……

第十九章 掘 坟

枯站一夜后,龙小青站在羽王坟墓前,一脸迷茫,怅然之色随着太阳西行的轨迹被释然逐渐替代。

羽王离世,对她来说藏在心底的那份执念也消逝殆尽。

她不清楚这十七年来,无论餐风饮露行走于草原大漠,还是以异国他人之身冒险来到大宋国土。

这一切究竟是受制于背后那个女人的军令,还是要让梦中的那个身影真实起来……

很多年前,草原的风依旧很凉,快要跌落山谷的夕阳发出紫金柔光,一如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燃烧着精血,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曾经走过的人间。

她伏在师父腿上,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粉色霞光。眼睛微眯,贪婪地享受着从腿上递来的温暖。

师父一直在重复讲着同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龙小青皱了皱眉,她努力整理着曾经掉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可是,没有一块属于他们。

她只记得,那一天,师父常年握剑肉茧丛生的右手,抚过她发丝时特别柔软。

至于师父口中那一男一女的故事,已全然忘记。这么多年来,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有这句话,“青儿,杀掉一个人,远比忘记一个人简单得多!”

‘是啊,或许我当年应该杀了你,这样,你就永远是我曾经见过的少年模样了。’

想到这里,龙小青脸上浮现出一抹被回忆带出的笑容。很快,笑意隐去,瞬间被冷漠爬满。

她弯下身,揉捏起有些发僵的双腿,直起背脊正欲离开,却在眼尾余光中无意扫过墓碑底部。

“嗯?亡父!!”

龙小青面色一怔,心中无比惊恐。她不敢相信羽王已经有了子嗣,这意味着她的任务还不能结束。「羽王上下,一个不留!」那女人狠厉下过的军令,仿佛就在昨天。

“杀?还是不杀?”龙小青脸上阴晴不定。

半晌,脸色渐渐沉凝,似已下了决定。她看向羽王墓碑,语气尽是埋怨:“权当是小青上辈子欠你的!”

说罢,她将食指探向嘴边,打了一个响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一只青羽利喙的苍鹰飞落在龙小青肩头。

她抬手抚了抚苍鹰羽毛,又在衣摆处扯下一角,唇齿合动,指腹破口,渗出血珠。低头沉思瞬间,布条上已写下‘羽王死于宋土。’

龙小青扬起双臂,看着苍鹰消逝在天际,又毫无留恋地瞥了一眼脚下的横谷寨,她转头向村口疾行而去。

“这偏僻村子还有战马?”看到正低头吃草的三匹战马,已到村口的龙小青不由纳闷地轻声嘀咕道。

“此次北归,路程遥远,倒正缺脚力。”

龙小青捡了一匹最健硕的,解开马扣,余下两匹突发出一声低鸣,龙小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腰间长剑一挑,马缰断裂。接着又倒转剑柄,在马臀上用力一磕。

战马吃痛,没了马桩束缚,便撒开四蹄奔腾远去。龙小青看着战马,顿觉身上所有重负仿佛已被这两匹撒蹄而去的战马一并拉向了远方。

她洒脱地策鞭北去,徒留了一串肆笑回荡在黄河水岸。

『风中飒飒背影,爽朗清笑,以及……还有滑落的两行清泪。

世间,总有很多迷惑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龙小青为什么会笑出眼泪,魏敢不理解战马为甚会凭空丢失,叶念安不明白释比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这两人不知道为何会有个女人在坟前站了一整天……』

就在龙小青离了东山顶不消一柱香,不远处的松林里突闪出两道黑影,一身辽人利落装扮,头顶髡发,独余两缕细丝垂于前额。

二人身手矫健,几步已越至羽王坟前,辨清碑上几字后,立对望一眼,轻轻点头。

紧接着从腰间抽出佩刀,使力掘开坟头黄土。一会儿工夫,土坟由隆丘变为平地,不刻便在原地出现了一个凹陷的土坑。

坑底隐隐露出已经腐朽发黑的草席,二人抬手抹过额头汗珠后,又用佩刀轻轻一挥,草席毫无阻碍劈开两半。

坑底的几件腐朽,依稀能辩出曾经整齐叠放的衣物,除却暗青色坟坑,其余空无一物,甚至不见一根白骨。

二人乍露惊色,四目相望,迅速叫出:“羽王没死!”

已顾不得清理身上的粘土,眨眼间已窜进树林中,两声马嘶朝北远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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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石兄方才向都头求情,他日自当厚报!”叶念安向身边公人拱了拱手。

“那不必了,你还是先挨过秋分后那一刀,再言其他!”石四戈双手抱在胸前,也没回礼,不紧不慢的回答着。

“哎!”叶念安见石四戈如此,没再多言,只是轻叹一声,继续向家中行去。

说话间,二人已能看见茅屋,还未近前,就有一个妇人正抚着小腹向村口石道眺望,一脸焦急之色。

叶念安鼻头一酸,紧跑几步至妇人面前。望着脸上泪痕点点的秦梓欣,想着此回一别不知何日重逢,心间愈发沉重。

叶念安强忍住眼泪,轻声安慰着梓欣。

秦梓欣虽是农户女子,但聪慧机灵,看见叶念安手脚皆缚,心中早猜出七八分。

眼泪瞬时又涌了出来,哽咽着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只是抱着官人痛哭不止。

叶念安心知此事已瞒不过,在梓欣哭声渐小时,向跟在身后的石四戈开口道:“此行不知归期几何,念安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娘子说,还望石大哥准许。”

石四戈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出了数米,远远说道,“赶紧着,时辰已过半,若误了脚程,都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见石四戈避开,叶念安连忙抬手推开秦梓欣肩膀,面色郑重道:“释比大人死了,不是我杀的。”

秦梓欣轻点了点带着泪痕的脸蛋,张开嘴刚想要问些什么。

叶念安又紧接着说道:“我被人诬陷,要带去火山县审问。此行怕是极难翻案,免不了要断送性命。我死不足惜,只是苦了你和孩儿在村里孤苦无依!”

讲到此处,叶念安也伤感地流下泪来,秦梓欣侧耳听闻,初始面露惊色,渐渐显出决然,刚烈地说道:“奴家与官人一起走,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呢,你我夫妻二人自幼凄苦,怎能就此走到绝路。适才公差战马在黄河岸边走失,我已细细推算过,此行虽然凶险,也不是一丝生机都无。

娘子可还记得大娘曾说过我癸水立命?”

秦梓欣早已忘记询问叶念安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卜算推演,只知道眼下此言重要,略略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

“娘在生前确实请人算过你我二人八字,依稀记得那位先生说,官人八字时辰均是水行之势,属癸水立命。”秦梓欣回答道。

“那就是了。娘子,我教你一法,须用心记下,不可怠误。”

讲到此处,叶念安四下看了看,伏到秦梓欣耳边继续说道。

“我走后,收拾我以前所用柴刀、箭矢箭尖等一应金属铁器置于卧榻北侧。

置妥,再取我常穿衣物盖在上面。平日把你洗面净身之水蓄集起来,每隔八日取出,于子时尽数浇至铁器上。

如进立秋,连续八日未有水沿此处下渗,形成水洼,我自然无事,你我夫妻二人还有重逢之日!”

秦梓欣听后重重点了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转念一想,又忧心问道:“万一没有积水留存,官人会怎样?”

“倘若没有积水……”叶念安刚想回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又将欲说之话咽了回去。

“叶念安!时辰不早了。”石四戈见天色将晚,二人还没分别之意,过来催促道。

叶念安望着秦梓欣眼含不舍,说了声:“娘子!保重!”之后,便转过身跟着石四戈向村外行去。

身后是一声伤心欲绝的哭喊:“官人,梓欣等你回来!”

第二十章 面 子

【火山军,同州,领雄勇、偏头、董家、横谷、桔槔、护水六寨。】

火山军位于旧县西北火山,方圆不过百里。此地位于宋、辽、西夏三国交界处,地势特殊,已渐成为三国间默认的缓冲之地,虽未出现大规模战事,但派遣游骑来骚扰一番自是不可避免。

此微妙之地,无论是宋辽,还是西夏,都不凭借武力占领,也不放弃掳掠,均在试探中保持着最大的克制。

名义上终究属于宋土,在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官吏,心肚里都藏着一面明镜,这不过是一处鸡肋罢了。只要宋朝王旗在城头矗立一天,就要和这风箱中老鼠一般,徒受一天西夏与辽国间的夹板气。

可偏偏就是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却像个禁忌一般,门下、中书两省文官都例外的闭上了嘴,不愿在折子上提只言片语。

太平兴国九年,中书省来了一位年轻人。这位新来的右谏议大夫总是透着年轻人的朝气与单纯。

第二日早朝,这位大人闪身出了班列,向太宗谏言道:“朝廷放弃火山县,一可节约养兵军费,二可令西夏与辽国直接争锋相对,我大宋从中获利……”

这位大人慷慨激昂,眉眼激动说着退守的种种好处时。三省六部官员全像是昨夜间遭了风霜的茄子,低头不发一言,生怕一个眼神便会让龙椅上的宋太宗误会成与这个傻子有关联。

宋太宗面色阴沉,听完没说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朝堂,把文武百官晾在垂拱殿。离开时,立在龙椅前案的宫灯被拂袖打翻,灯油溅了满地。这会儿皇帝的心情和灯油一般,只不过灯油是流在地上,而心情却如乌云叠嶂笼罩在头上。

早朝结束,这位年轻人就被圣旨遣回老家养老去了。

「有些事,面子要比银子重要。」

这百余里的火山州军宁可被抢去,也不能从自己手上扔出去。揣摩圣意这种事儿,年轻人总是把握不好火候,但不代表那群骨子里散发阴谋味道的中书省官员也把握不好。

他们孱弱佝偻的身体里,总能爆发出比铁蹄更有力度的阴损招数,且铁蹄践踏的是身体,他们的阴损之招却全是戳向心头最柔弱处的针尖。

年轻人回家养老了,这群殿上官员就不得不跳出来给他擦屁股。几未年老一点的轻磕着茶盏,烤着炭火炉,就在这中书省衙门火炕上,把宋太宗皱起来的眉毛舒展开了。

这普天下人都是要些面子的,皇帝总被别人仰视、平视、蔑视、窥视……看他的人太多了,对面子更爱惜一些没什么!

魏敢也好面子,却没人给面子,这就需要主动找点事情去做。

‘火山县只做驻防隘口,不植稻菽,不设商道。城内住民均南迁至凤翔府。河东路驻军于此,代管本地军民。由火山县至凤翔府沿途每二十里设置邮驿一站,以做传讯之用。’

距火山军(岚州)还有十五里处,四野荒芜,遍地砂砾被雁门关常年累月穿行的西北风,吹滚打磨地浑圆发亮。

离火山军最近的一处驿站就在这里。驿站内没有一丝光亮,驿丞晚间喝了几杯酒,早就醉得人事不知。远远看去,这三间低矮土堡像是一只落群的野兽,正孤单伏卧着,没有一丝生机。

通往火山军的官道上,远远吊着五个人影。一行人借着镀上蓝盈月光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向火山军走来。

来到近处,才瞧清驿站门脸朝南,木门虚掩,这驿丞小吏像是受了迷魂魔性,瞬间醉倒在了酒桌上,根本来不及下炕去闭门。

驿站本属枢密院军治部门,平日自然透着一股子肃杀气息。魏敢看了看眼前毫无生气的驿站,脸上不由露出讥讽神色。

“先在驿站歇歇脚,此处距离火山军不足二十里,明早定要赶在城门开之前到达。”魏敢侧脸对身后四人交待一番后,就向屋内走去。

叶念安四人听闻都头如此吩咐,没吱声就赶紧跟了上去。

木门里面并未上插拔,魏敢抬手一推,就进了屋。进门只见地上堆满了喂养驿马的稻米秸秆。

如此,土堡没了窗子,又少了月光照明,五人只得摸黑找到墙角靠坐下来。

黑暗阻隔了彼此目光,却让这五人都暗暗庆幸着,坐在地上盘算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一个有睡意。

魏敢抬脚试探着踢了踢身边人的腿脚,他虽然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容,但进来时却留意了五人的先后次序,笃定这条腿就是王小巴的。

自吃过石四戈踢于后脊那一脚后,王小巴一路上已识相地闭起了嘴,只是内心还是无比的沮丧,进门后一直在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在村中打更岂不是更好?

释比死活干自己何事,非要多嘴说那姓叶的,如今倒好,还不知有没有那命回村呢!更别有甚娶媳妇、生儿子的奢望了!’王小巴从小就生在横谷寨,到了今天才发觉出横谷寨的好。

到时候,见了军中老爷我就说自己是胡说的,顶天就是挨几个嘴巴子……正在他下定决心的档口,左脚突然被什么踢了一下,立马吓得嗷唠一嗓子叫了出来。

“有……有……有什么东西踢我?”王小巴语气抖瑟着,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到脚踝。

本就逼仄不通气的屋子瞬间被骚味塞满,石四戈与叶念安紧了紧鼻子,并未发出声响。

魏敢‘嚯’地站起来,一把提着王小巴领子拎向门外。不刻,传来王小巴杀猪一般的嚎叫。

“石哥,要不要出去瞧瞧?”另一名同行公差用手胕捅了捅已经侧身躺下的石四戈。

“没事,都头手下有分寸,赶紧睡吧。”

“哦!”见石四戈没有出去的意思,扭头看了看门外后,也息了这份心思。

屋外,寂静冷月下一道幽蓝寒光让人打怵。王小巴跌坐在地上,只惊恐地望着魏敢手中雪亮的钢刀,脑中一片空白,不停地点着头。

第二十一章 死 刑

清晨,火红鳞云盘踞天空,被层层金边包裹着就像亘空升舞的赤鳞。一行人踏着光辉,终于抵达城中火山军。

淡淡腥风迎面而来,军营上空旌旗猎猎,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徘徊在营前。

辕门方向,偶有牛马牲畜的嘶叫,不时腾起一道道沙尘,使整个火山军充满了萧肃之气。

终于盼到了回衙之日,此刻的魏敢心头微颤。

他稳了稳心神,进门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火山军巡检使:“大人,魏敢不负您离时嘱托,已将横谷寨巫师命案彻查清楚。”

火山巡检使缓缓转过身,待魏敢有条不紊将事情脉络讲清之后,神态严谨安素,还是一副安定旧态,举动间带着巡检使的力度,只微微斜过目光,看向眼前囚犯道:“叶念安,你可知罪?”

叶念安一个头叩了下去:“回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晚的确是去了释比家中,虽然跟他发生了争执,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他。

望大人明鉴,还小人一个公道!”

火山军巡检使并未说话,僵硬的气氛延续着,这更让叶念安心中添了几分惶恐。

魏敢站在旁边抿着嘴,细细观察着,看着火山军巡检使阴晴不定的脸,眼锋一转,朝着王小巴使了个眼色。

王小巴接到这双尖锐厉眼,立马晃出身子,颤颤巍巍伏跪下来,夸张的哭喊道:“大人,小人乃横谷寨打更更夫王小巴。那晚刚好看到叶念安提着一支箭矢从释比家出来,箭上还带着血迹,这些皆为小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火山军巡检使抬手指着魏敢问道:“可曾验尸?”

魏敢两道浓眉一挑,一脸认真:“小人已经验过尸体,乃利器封喉,一剑致命。

死尸下另有鲜血写的‘葉’字,这人证物证,定是此人无疑。”

叶念安听闻,只觉全身血液都涌至脑门,气得全身颤抖。

火山军巡按使目光冰冷,极其不屑地瞪向叶念安:“怎么?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

“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日确实跟释比产生了争执,但并没杀人,朝廷办处命案怎能如此草率?简直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火山军巡检使冷笑一声,打岔道:“哎呀!世间这样的人真是多啊!这前不久还有个嫌犯嘴硬得跟什么似的,才刚上刑具就乖乖招了,没一点点骨气!

今天倒是也让本官见识见识,你这个乡村野夫到底是皮糙肉厚,还是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

叶念安心思瞬间飞转,想到自己癸水立命,且又在临行前交代了娘子如何形成水洼之势……

若一味逞强、大刑加身,岂不是得不偿失?不成…尚有一丝生机,都要忍辱自保。

念及此处,竟扑通伏跪于地:“大人明察秋毫,小人甘愿认罪画押。”

火山军巡按使审人无数,这么不经吓便痛痛快快认罪的虽不在少数,却也不多见。

只是思及未语,不作声响地将文书红泥递到叶念安面前,画押定罪,便差了手下公人上交至刑部。如此,叶念安定肘收监,入狱秋斩。

此案了结,暗暗笑出声的当是王小巴。这厮松了枷锁出了火山县衙,一连多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离此地,一刻也不愿停留。匆匆作揖谢过石四戈后,便转身奔了出去。

魏敢在县衙外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脸不耐烦地拦住了去路。“怎磨蹭这么会儿功夫!王小巴,要说也是我把你领到火山军,也让我送你回程吧!”

王小巴瞳孔一紧,对眼前之人硬软不敢轻施,却又不敢推辞,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有劳魏大人了?!”

语罢,两人一前一后,沿路无语走出县衙外数里。眼看着穿过山道转至黄河靠岸,便能越过贺兰山头回到横谷寨了。

王小巴正欲转身让魏敢止步,却正对上半米外目露凶光的魏敢。还未及开口,便听到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划过:“王小巴,去死吧!”

王小巴哆嗦得瘫倒在地,面色煞白,裤裆潮湿一片,颤抖地求饶道:“大人魏大人,您高抬贵手,小人可是应了您的话,只须死命咬住叶念安杀人不放,您就饶小人一命的呀!您您可是亲口答应的。”

魏敢面色绷紧,直直逼近。

王小巴又连忙磕头:“大人,小的保证闭口不言,权当没来过这火山军,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魏敢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如同毒瘤一般的王小巴,全然无视王小巴的呼救,抽出腰间长刀,起落之间,殷殷鲜血喷迸而出。

魏敢狰狞一笑,扛起王小巴尸体,一口气跑至黄河边,如同扔石子一般,将尸体抛进河中。直见到死尸被汹涌急流卷入水腹,激起的漩涡彻底消失后,魏敢心中才卸下包袱,松了口气。

回衙路上,魏敢蹲在沿途岸边,一遍一遍冲洗着刀上血迹。

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道:‘这生和死,就是圣贤也常会选错,更别说我魏敢这个小小都头了。权当你王小巴命薄福薄,我魏敢收拾了你!’

思及此,魏敢‘嗖’地一下站直了身子,顿觉黄河岸边呼啸之风愈加冷咧,心底有个声音也愈加响亮。对,那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

当魏敢再次闻见风中夹带的血腥味时,胃液竟抑制不住的翻涌,面色也苍白了几分,他转身又疾走了回去。

这胸口的翻搅,让他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魏敢茫然地走着,目光落在了路边小馆。

人生在世,总归还是想混口饭吃的。坐定,扯开嗓门喊了一声:“小二,热两壶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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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壶烧酒下肚,似回了不少精神。

魏敢抹了抹嘴,定了定神,走回军营。

迎面走来的几个都头,大老远看到魏敢便生讽打趣道:“哟嗬,可真是没想到哇!你小子是长本事了,还是走了狗屎运,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能耐啊!”

魏敢虽恢复了平日常见的脸面,却依旧没止住涨红的面色,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几个都头话里话外渗出的讽刺,如隆冬深夜结起的寒霜薄冰,生生在自己脸上刮出一道道细细血痕,找不见伤口,却条条刺痛。

第二十二章 黄 灾

事实上,除了命案还有很多事会让人阴郁愁苦。

‘是秋,自七月初雨,至是不止,泥深数尺,城外积水万甚,壁垒庐舍多坏,民有压死者,物价涌贵,近甸秋稼多败,流移甚众……’

青州地处要冲,为京东东路治所,却也正是大宋的军事重镇。

看到此时已如水中孤城的青州,白马逗心下已暗叹了无数次,揪起的眉头打着死结,如何都解不开、熨不平。好不容易将暴雨连连的夏季熬了过去,黄河水位却一日高过一日,终是没抵住滔滔水势决堤而涌,在青州这块平原之地一泻千里。积蓄在城内的黄河水迟迟没有消退之迹,沿途所过州郡皆已成水乡泽国。

白马逗这个朴实内敛、官职品级都不算高的都水丞,愣是急得口腔积起了一层厚白如霜的舌苔,两片嘴唇亦是上火生出密密水泡。他忧愁纠结的神态似是铁烙了一般,已失了其它面容。此高硕男子,绝不是愁家中泼皮娘子、也不是愁河工不服听命,他只愁得困于城中去不了县上的赌馆,更愁自己踏于脚下的这片汪洋。

想不通!他实是想不通朝廷修筑堤防、治理河道已千次万次,征发河工民夫、财资耗费也难以计量,为何仍是防不住这黄河的屡屡缺口。只是,让白马逗更想不通的是,就算自己是神仙下凡料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溢,却未料到今年各司户部的调拨赈资竟如此怠慢。银子钱贯没见一分,强壮骁勇也没见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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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谴调民夫,补缺修堤」的折子早两月前就已呈至知县,禀了青州黄河决堤、水势泛溢一事,可如今也像是被洪水猛兽吞了一般,失去踪迹。

【京城·朝堂内】

谁会料到,与白马逗一样心急上火的远不止他一个。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院事皆已收到风声,青州方圆洪涝成灾,城外百姓流离失所,饥寒而死。

这日,青州知府又快马加鞭誎来青州灾情役函。火烧眉头没法子了,几司户部大人连夜碰面密议。

“许是不报不行,瞒也瞒不住了哇!”

枢密院事张逊,推门进来就扯着嗓子,一副义正词言之态。“近年边境藩寇突袭频频,我大宋境内壮年、少丁统统募了兵,去那戍边荒蛮之地防守边境了!管我要人?老子去哪搞人?”

参知政事沈仁未说一字,已被这张逊劈头盖脸一顿骂,心里自是不爽。“张大人,您消消气!这不正是要商议此事吗?折子真是不得不上了哇!”

沈仁顿了顿,看了看映在烛火下几张不好看的苦瓜脸,继续道:“青州城外尚有积水囤积,且不说日前已有百姓饥寒而死,可谁又晓得这水需多少时日褪去?只怕积水一日不泻,军中供需便无法运至戍边后勤。真要到了那天,皇上那里,咱可都不好交待呀!再拖,再拖定是要掉脑袋。”

三司使赵环已是按捺不住性子,受不了面前老头子讲话慢条撕理的怪腔怪调,开口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今日青州上折要粮、要钱、要人,样样少不得!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不及送到那,人就已经饿死了。况且现时国库银两早几年募兵养兵已用去八成,加之去年蠲苗等费用,财库近乎枯竭。只是…只是,这决堤河道终是要修的……”

三人各牢骚了一句,竟都垂头陷入了沉思。三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青洲赈灾救荒,外人眼里看着,这是明面儿上的事。

水灾也好,饿死也罢,实质重要的是因水害将致的军需补给停供,这可不就等于军事后勤停滞瘫痪。至于甚漂荡人口、茅舍田苗、蠲苗经费,统统都是皇上看不见摸不着的扯淡玩意儿,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军队补给因此阻滞,乱了军气,可真正是人头不保了。

哎!

沈仁望着青州知府呈上的折子,像是被服过剧毒皮下渗出了淤血,脸上尽是惊恐。怎么办?河工现在是必需的,多少都不够……

人!关键是人!还是得找人把那该死的洞洞补上!补上,方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呐!

适才像是仍未说过瘾,张逊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没有钱财、没有粮谷、没有兵马……哼!别说没人,这就算是千里迢迢送人去,到了那也是死人呐!”

……

“哎,等会儿,等会儿,张大人您刚才说……死人?”赵环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紧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释怀之笑。

“嘿,都这个时候了,赵环你这犊子还笑得出来!”张逊满脸疑惑,一副不屑样。

“张大人,您高呐!真是高哇!还真是有不用钱财、不用粮谷、不用兵马,还又能去补洞的人!您想想?好—好——想想!”

沈仁和张逊相互对了一眼,又齐刷刷地看向赵环。

“张大人,您想啊,全国各路、州、知、县,死牢里关着的,那些还没等到来年秋天的?”赵环边说,边用手背平直着在自己颈部做了个‘宰’的手势。

“看来赶明儿上朝,还得有劳张大人了啊!”沈仁客气又恭敬的话语,推到了张逊的耳边。这死囚犯的生意,除了张逊,谁又能做得来?

张逊夹着尾巴半晌也未发出一声屁响,他推脱不得。这事儿只得自己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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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三年(癸巳992年)】

「起太宗淳化三年正月尽是年十二月春正月庚寅朔,亲飨太庙。辛卯,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宣祖、太祖升配。大赦天下。

遣工部、直昭文馆、直昭秘阁等八路巡抚,所至之处,宣达朝旨,询求物情,招集流亡,俾安其所,导扬壅遏,使得上闻,案决庶狱,率从轻典。」

刑部,这次还偏就反常了,非但不杀人,还向皇帝求了情。

折子递到皇帝跟前,倒也是意料外的顺利。太宗稍一琢磨,当即扬笔批了折子。

各司部大人,这一夜不但没在烛火下干坐瞎折腾,还干得如此光鲜漂亮!即为自己化去了人头落地之险,又解了青州急需何工治理河道之急,还为皇帝宣扬了大赦天下的普仪之心。

于是,全国穷凶极恶之徒由河东路调往京东东路,前往青州补堤修道。

这一日,死囚绵延经过,那日在火山县衙已判下秋斩死刑的叶念安,就在此死囚队列里。

第二十三章 一 半

席卷京东东路的大雨还是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没有闪电、没有滚雷、没有疾风,只有雨水无情地往下浇着。雨滴密集织成缎子,从青州府衙屋檐滚下,早已凉透的地面,已无力升起一点烟雨气息。

整座青州城就这么任由雨水无声洗礼着,没有屈服,也不屑辩驳,就这么爽爽利利、不欺人眼。

东城角楼上哨兵揉了揉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雨水砸落在西城哨兵头顶上扬起的水花。

青州城里的酒楼商肆门窗紧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时候,青州城才显示出北方重镇的威仪,几万人口像是瞬间消失了般,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若不是入夜仍有更声,真和空城无甚区别。

站于府衙正门的衙役李沐,觉得脚下有些阴凉,低头方觉街上流向护城河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缓慢流向街道,向两边扩散开去,渐渐没过鞋面。他连忙把脚向里收了收,继续斜靠在门框上懒眯着眼睛,打起哈欠。

‘再下几日,就要去堂内当差值守了。’李沐心下嘀咕着,不时瞄了一眼内堂,羡慕掩饰不住的在眼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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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下得很急,青州知州一点也不急。

朝廷征调了河东路十五州县的死囚来补河堤的缺,旨意两日前已送到他手里。程路均心知此事不过是户部与枢密院联手对演的把戏。大宋立国以来,三省文官一直在朝廷里极力打压着军方,这让枢密院里的人早就喘不过气来。

这次河堤决口,三省衙门的巧舌可不好用了,向户部要钱、枢密院要人,哪能如此顺利如了愿?边境那些辽人又连年闹腾个不停,军中消耗极大,枢密院张逊要人都要得快到处认娘了……

最终还是三省衙门不咸不淡丢出一句:‘让全国囚犯充军。’这话堵得军方大员牙根痒痒,死囚随时悍不畏死,可是到了战场上却只能是烫手山芋一个,枢密院肯定不愿接手,实在是苦于没有好借口。这次有了这个机会,自然顺手把这群死囚又扔回给三省衙门。

毕竟河堤决了口,户部管钱,军方给人,那你这三省衙门总得管管百姓吧。

程路均仔细琢磨这道圣旨背后隐藏的厉害关系,心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这看着像是枢密院与三省衙门的博弈,而真正的症结却是三司户部。

虽说他在这知州任上做了十余年,面上一直属于中书省,不过怕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程路均是从户部走出来的人。

就在圣旨送到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户部密信——‘杀一半,留一半。’这六个字背后的意思,程路均一眼就明白了。眼下正值秋收时节,粮食却被大水淹掉了七成,要是水堵住了,入冬后枢密院前线要粮,户部总不能变个戏法出来。

想到此,他抬头看了看府外泛白的天空。雨,怕是没几日好下了。这么下去,粮食是淹不彻底的。

既然雨不下,那人也就不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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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押死囚的队伍,已疾行一月有余,过了大名府地界,也算是纳入了雨水范围。

行进速度不得不放慢,十五州三千多死囚浑身泥泞不堪。连日暴走,让所有人尽显出了疲态。黄泥混着雨水,脚踩上去产生巨大吸力,每走一步都吃力万分。

深陷泥窝的腿脚使力拔出时,发出‘滋滋’声响,镶混着厚重喘息交织成一道沉闷的网,笼罩在囚队上空。

押解这群死囚河工的,是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此时,他跨坐在战马上,此人无数次自尸山血海中爬进爬出,多年戎马生涯让他在这骤雨中依然将背脊坐得挺直。转身看了一眼散乱的囚犯队伍,眼中闪现一丝犹豫。临行前,河东路经略使林烟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无需言明,河东路这两位军中大员对这趟差事,自是心知肚明。

见惯了朝廷中的阴谋诡诈,这二人自是不愿意去趟那浑水。这两人心中只有大宋,只有太宗皇帝,但这并不代表二人看不透派在其中的利害。此行三千囚犯,早送到了自然最好,可将近千里的路途,即使一路顺利,也要有上十天半月方能抵达青州河堤。现在东京东路遇见建朝以来最大暴雨,平直官道与荒野泥潭已无区别。他有马匹代步,可这三千囚犯,只得凭两条腿一步一印地走过去。呵呵,这走过去还能做什么?给青州百姓收尸么?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囚犯暴动,眼前挣扎在烂泥中人,哪个身上不背着几条人命?与他手下这些军中儿郎比,都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陈呈武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忧虑。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日夜不停地走,一直走到骂娘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啪…’陈呈武眼含厉色,手中皮鞭冷不丁地抽在一名试图坐下歇脚的囚犯身上。

鞭梢触地发出的脆响,在雨水中传出极远。这声响像是一根细针刺入绵帛,死囚身体因疲累织就的那层鼓胀得外壳被生生撕裂击碎。如此,整支队伍瞬间轻松很多,行走速度也比适才快出许多。

陈呈武满意地收起鞭子。他是主将,手下是数以万计的士兵,三千囚犯自然更无两样。

叶念安也听见了鞭声,他停下怔了怔,以至后面人急急跟上时把他推搡栽倒在泥坑,无法再行进一步。他伏倒在地上水洼,刚刚的鞭子声已被更心惊动魄声音所覆盖,雨水狠狠扑进泥土里,再传至他耳中,越来越清晰。

在村子里练就的听力,让他先于很多人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动静,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他肯定那是很多条腿,很多很多条腿的踩踏。

陈呈武沉浸在那一鞭子带出的回味神情还未退却,面色已骤变。叶念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但不代表他陈呈武不知道。这是千军万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是他曾经在西北边关听到过的,无数次如梦魇一般的马蹄声。

远方花白雨幕中,一条黑线渐渐放大清晰,转眼间已滚至眼前不足百丈,陈呈武清楚见到战马扬蹄刨起的污泥。

“咧……”他举起右手呼啸一声,后面军队迅速将囚犯收紧至一个包围圈,圈中死囚被突如其来的骑兵惊得瑟瑟发抖。叶念安因适才被后面人推倒,拉下前行队伍数百米,官兵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催促着叶念安的脚程。只是,走一步拖一步地拐过弯道时,竟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讶得再挪不动半步。

第二十四章 射 杀

百米开外,微微隆起的高耸坡地,一纵身着黑盔黑甲的神秘铁骑,如横亘苍穹、幻变如影的譍隼,瞬间展翅如屏,将四下所及剥离了出去,停在三千死囚面前。

【大名府青州交界处】

对面如浮动云气中直冲而出的骑兵,突然远驾至悬崖边处又骤然勒停。见到此状的陈呈武脸上乍现震惊之色,心里大喊不妙。这番训练有素的骑术,如神兵天将般,如此轻松飘然的踏入脚下这片距北境尚有五百里远的沙地,竟无一丝慌乱,太匪夷所思了!

神思当口,陈呈武似乎突然反映过来什么,正欲施发命令,却仍是慢了对手半拍。百米处仿若黑龙蔽野的骑兵忽一字排开,站队利索干脆,整齐伸展出劲臂,镇定敏捷地拈弓搭箭。顿时,弯弓如满月,一道一道;接着,箭飞似流星,一片一片……离弦直刺的箭雨闪出幽幽白光,裹夹着破空之音,从黄河水上空稳穿而入。

霎时间,呆立雨雾中的三千死囚似冬眠苏醒,惊慌四散。一阵阵兵刃交错、血雨挥洒间,箭落之处,贯后脑出,鲜血如注,稀释于身下这片旷达荒野中。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陈呈武的迷离双眼尚未睁圆、还未做出任何反击,黝黑浓云又如来时那般寻不着踪迹,迅速调转马头化成了一条衔接顺畅、天地分明的黑线向北疾行而去,渐消失在雨幕之间,徒留下身后一片血色水洼,与被马蹄飞快踩蹬溅起,扬撒在潮湿混沌的雨雾中的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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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念安望着这团在开阔地界飘移北去的乌色,已分不清这是破空而至的浓云瞬间吸尽了泥地水污,还是本就沉甸甸、悬于自己头顶的团团阴云。尽管,他没有任何心思和兴趣想要知道隐藏于眼前这幕的真相。

踉跄脚步中,适才转弯处还能听见的马嘶气喘、惨叫震天的嚣噪,竟‘倏’地一下停滞了下来。映入叶念安眼帘的血腥战场,似在一秒前才罢停战斗陷入沉寂。而原来那条如黄河水般声势浩荡、绵绵冗长的死囚队伍,似被暴起突来的狂流瞬间席卷吞噬,此时已残亘横断。成百上千的囚尸也像被割倒的麦子,扔弃在萧飒的荒原,令人不寒而栗。

望着眼前不过百米,横卧竖倒的死囚尸体,叶念安心间禁不住唏嘘抖动起来。这些个原以为是借着宋太宗大赦天下的恩泽,即使要远行一路、跋山涉水行至青州,但,和做一个斩首死囚相比,心里仍满斥活命念想的人,仍是逃不过化作半道阴魂的命运。

适才自己若不是被陈呈武那一鞭子吓得停下步子,也不会被后面之人推倒于地慢了脚程……如此,倒是逃了一劫,不然,定也是成了箭矢下的冤鬼了。

叶念安对自己刚刚落在包围圈外感到意外,更甚的是几许庆幸。只是,心下对这场神秘射杀却是疑虑万千。想来被推倒伏地时听见回响空谷的足音,定是来自这支前来突袭的骑兵。那么,未向原路返回,反道往北而行,又是为何?

想至此,叶念安又眺望起那片杀人如麻的黑骑,却不想那团如黑影浮动的浓云欲转之时,一道狰狞刀疤兀兀横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将右眼斜割成两半。甚巧的是,此人跨下战马自右下眼角也斜刻着一道刀疤,自突出的右眼至右脸处,割成了两半。同一位置,同样的伤疤,让叶念安过眼入心。

三千死囚,转眼只剩了一半是活的。

陈呈武重新整顿了一番,便顾自跨上马背,继续羁押着余下死囚前往青州。

现在走的正是京东东路腹地,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军队出现于此,怎可能一点征兆都没有?陈呈武这些年不是白混的,大宋死囚的行经路线,枢密院是不可能让他人知晓的……难道,是有人不想让这人囚犯活着到达青州?或者,只能到一部分?那么,这往北奔行真是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

重新走在死囚队伍里的叶念安,也低头思索着。他对陈呈武这位军中要员始末的反应深感不解。羁押的死囚犯凭白无故折了一半,说不出原由、讲不清来路,这到了青州该如何向知州解释?且不说河道交接,就算回了京城也难向枢密院复命啊?再是,方才乱箭中护紧包围圈的兵丁,竟无一人伤到分毫,这箭矢难道是长了眼睛,专向围圈里射?还生生把这护的好好的围圈射穿成了筛子……

这等巧合,怕是天上罕见、人间少有。

想至此,叶念安又抬眼细细察看了眼与己同列而行的兵丁。果然,前后几人虽然仍有惊惧之色,可劫后余生的喜悦已遮掩不住地爬上了沾满泥点的面容,仿佛刚才那番血雨腥风只是天边的一声炸雷,唬过了人,便匆匆逃去。

叶念安,为自己突兀生起的这个奇怪念头感到可怕。他看向马背上正眉头紧锁、面色冷凛的陈呈武,当即对自己的惴惴不安加了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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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青州城墙已隐约可见。以知州程路均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俱守在城门之下,迎接着这位远道而来的河东路经略副使。

下马打过招呼,陈呈武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程知州,在下此行,道长路险,虽跋涉兼程赶至此处,但始行的三千囚犯被途中一支黑羽骑兵射杀只一半有余……”

未待陈呈武讲完,青州知州程路均面色一变。“陈副使,此三千囚犯一个都少不得!”

似是察觉到自己激冲的口气,程路均稍加收敛道:“将军有所不知,眼下我这青州城俨然已被破堤河水淹成了瓮中之鳖……河堤缺口不堵不行,没这三千囚犯更是补不成!”

陈呈武被眼前这位初面的知州大人发出的一辄干火惊得抬起了眼皮子,青州知州不是更应当关心活囚的人数么?

想到此,陈呈武带着一丝玩味的情绪没有吭气,只是灼灼盯着程路均。

兴许这青州知州察觉到了侧方火辣的眼神,竟面色一变微笑着迎向陈呈武。“陈将军,下官也是替青州百姓着急,适才言语间如有冒犯,实不是有意所为。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虽然口气上已经由官职改到了将军,但是陈呈武依然没有接话。

程路均继续试探道:“陈将军,这死囚犯半道被人射杀却是料想不到,但人数不足实在是补不了决堤的呀!

这样一来,怕是今年收成就要落空了,还望将军给枢密院捎句话,青州军粮缴库能宽松一些!”

陈呈武虽没有作声,心头却一直在盘算着。这青州知州不就是三省衙门里的老狐狸么,当我这经略副使白混了,竟也敢在我们面前动小心思。哼!

“好说!程知州,一路遭遇已是事实,回了京城我们定当如实复命。”明面儿上的官话好话说完,便想起身返回河东路大营。

程路均陪着笑脸目送经略副使远去,脸色立马拉直,略一沉思后向左右吩咐道。

“速速让都水丞白马逗来见我!”

第二十五章 会 面

知州传信来得很急,飘进白马逗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与这恼人秋雨一般,急是急,却没有一点用处。

青州城很大,方圆二十余里,作为北方重镇,日常兵马行商往来,对青州百姓来说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可是昨日间进城的几千人等到了本不应有的礼数。原不在于来时军方官职有多高,而是来自城外南阳河不断冲击着河堤的洪水。

就在青州百姓觉得连日担忧,将会被这几千人驱散时,却未料到这浩荡长队转眼间减了一半,只留下千余衣衫褴褛的囚犯。

这份落空的欢喜,也逐渐随着河东军远去的马蹄声转为了绝望恐慌,重新笼罩住青州城。

青州百姓害怕,作为都水丞的白马逗更怕。他清楚知州大人这个时候叫他去做什么,他不愿去,但是不得不去。

白马逗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真应该去换一个名字。

开宝六年,他就已中得进士,年少登科,本应该春风得意,以为从此能够平步青云,可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哪料到殿试时,太祖皇帝看到他的试卷眉头皱了皱,随手在卷上批注了一句——‘对答可以,名字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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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人生最好的年华,精力抱负鼎沸之态,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中第之人,纷纷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唯有自己,仍被按在这个都水丞如此不入品的小官上,一坐就是二十年。

心里除却无奈,更甚的是心酸与悲哀。

官场无望,终归还是需要做些事情。

近日来,水灾之事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眼见灾情一日一日恶化,自己也是日夜不停地尽力整治,可城内积水仍是一日多过一日。

在这河堤水岸混了二十年的白马逗比谁都清楚,要增河工治理不过就是用银子堵水的差事,每一寸每一方,都要用真金白银堆积起来。

西北辽人吞没大宋的虎狼之心从未停歇,朝廷也只能在养兵一方费劲心思。

国库财政例年都经由户部转入枢密院,可拨于河道修缮的经费却是连年减少,往年赈资没拨到多少也就罢了,至少在民夫征调上还要到些人,勉强让破堤之水尚且温顺的流进东海。

可是今年,降雨时间之长、雨量之大皆不为往年可比,朝廷无资无人无动作,白马逗真正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要和青州几十万百姓一同等死。

他不是一个好官,他只想在吃朝廷俸禄的同时,心里踏实一些。

想到这里,白马逗苦笑一声,转身回内堂拎起一件罩衣,重步迈走向门外,往青州府衙走去。

疏导不尽的雨水,依旧积于市街两旁,不时弥漫着腥臭气味。

他游目四周,耳边传来阵阵碎语轻泣,白马逗虽不如一方父母官胸怀百姓如子的怜悯心肠,可作为青州都水丞,河水泛溢成灾终是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到了青州府衙,白马逗快步踏门而入,正欲向知州行礼,却不料程路均先几步迎了上来,扶住白马逗的手臂。

知州这般客气,反倒让白马逗有一丝不自在。

他想不出自己一个八品官员,如何能让知州大人起身相迎,一丝疑惑闪瞬即逝。

“程知州,下官惶恐!不知知州叫下官前来可是为河工补堤一事?”白马逗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直接询问道。

程路均笑着道:“白都丞莫要这般急性子,且先坐下说话。你我同在青州为官,今日也是难得一叙。”

程路均一边看着白马逗,一边继续道:“素闻白兄在饮茶一道上颇有研究,我这有南边送来的上好龙井,特邀白都丞品鉴一番!”

白马逗不知这姓程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但能确定程路均此番叫他来,绝不可能是饮茶的,这等尴尬事不好明言,只得绕过。

“回知州,下官整日与洪水河堤为伴,哪还有如此品茶的雅兴,坊间流言莫不可轻信……”

程路均摆了摆手,打断了白马逗,啜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官也知道平常治理水患十分辛苦,你一向对水患役情了若指掌。

本官看你这般用心,不但在县城内修葺了不少排水沟渠,还操心灾民粮谷问题,防暴安抚

如此桩桩件件,白都丞所有付出的心血,本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程路均说将着又踱到白马逗跟前,“不过眼下国势危殆、大敌当前,边防又是烽烟四起,大辽与我大宋两军僵持不下,朝廷确实需要稳定大局,所以”

白马逗神色微变,难不成方才自己预感之事真的发生了?

未等音落,赶忙说道:“程知州,眼下正处危急当口,河工调谴之事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啊!”

程路均沉吟了一下,目光越过外堂东角竖起的屏风,落在了屏风上方挂起的一幅十分详实的青州城地图上,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朝廷只拨来了一千五百名死囚治理河道啊……”

白马逗心里虽早有准备,但是此话真正从程路均口里说出,飘进他耳朵时,依旧从他心里透出满满的凉意。

他垂下头霍然站起身,愤恨又无奈地说道:“一千五百人?!呵,下官不如跳河一起淹死算了,反正早晚都得死。”

程路均恍若未闻,低头不语。初始的那份和善已在脸上消失殆尽,只是低头抿过一口茶后,又征征看向白马逗。

白马逗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知道这个数字想要补堤就如同黑夜摘星、痴心妄想,但心里又清楚此事也不是程路均能主张去办的。

哎,这泼猴手中的姜,真正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白马逗似做了决定,在心间退出半步,颓然叹了口长气。走至程路均面前,拱手道:“程知州,朝廷之命不敢违!河工即已谴至青州,还是补堤治水事紧,请大人尽快将此一千五百人调拨到位。”

程路均见白马逗还算个识时务之人,等他讲话后放下茶盏,笑意重现,口中轻吐。

“白都丞不愧为青州良臣。且放宽心,本官这就安排,河工不刻便到!”

第二十六章 双 儿

叶念安能算到自己的生死会因一场秋雨引发洪水而改变。这件事的应验,让他感到命运似乎施加了一丝怜悯在他身上。

过去的十几年里,似乎与自己所有产生关联的人和事,最终都没未落得好结果。

战死沙场的父亲、自己出生时难产而死的娘亲、还有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大娘,也在病痛中带着薄凉执念离开了人世。

至于师父释比呢?也走了!听闻死讯那天,原以为杀母大仇得报,即便不是亲手血刃,心里也会升起淋漓快感……

可是,为何?非但没有一丝愉悦,还多出了几分悲伤?

或许,他真的未曾怨恨过。

这种复杂又难捉摸的微妙之情,叶念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收拾起来埋进心底深处。

偶尔在三更时分,心头也会掠过想要去寻找害死师父的凶手,行一行徒弟应尽的责任。

叶念安眉眼间充斥了一抹无奈与苦涩,从小如影随形、祸害人间的‘妖胎’,似乎真的有几分道理。

心念于此,他为还未相见的人感到一丝庆幸,至少现在是相安无事的。自己在孩儿未出世前离开,或许真是天意。

混在囚犯队伍中的叶念安脑中不断萦绕着这些似有头、理却乱的念头。

而已被大雨和疲劳扫除戾气的死囚们,已默然无声、没了一点生机,只浑浑噩噩机械地抬脚、落地,漫无目的地在推搡间跟随前行,再没有出发时的怨声载道、咒骂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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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那一刀,老天还是用凄冷秋雨补上了。

叶念安的内心是矛盾、突兀的,唯有他的那双眸子还迸发出几许希望的神采。

倘若他能推算出千里外的横谷寨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会明白,这些许神采便是对生命最赤诚的尊重,是一种源于血脉延续的共鸣。

他当爹了。

「千里之外横谷寨」

五月间,没有释比巫师与叶念安的横谷寨旋起了一股和善春风,摧绿了山谷,抚慰了人心。

村里没有了‘妖胎’,没了有神灵庇护的巫师,所有人变得空前团结。这个时候,村落的意义又重新占据每个村民的信仰高台。或许,每个人心里一直都存在这个念头,没了神灵依靠,团结一心才能给人安全踏实。

秦梓欣临盆时,村长娘子招呼了有丰富生产经验的妇人们,挤在那间逼仄简陋的茅屋内。

一双双粗糙而灵巧的手搭建起坚实稳定的摇篮,共同迎接着粉嫩而充满希望的新生命。

不同于十七年前的是,不再有嘈杂看热闹的村民,不再有凄惨痛心的流血不止,也不再有谈及色变、吞噬生命的倒灌黄水。

有的是窗外的草长莺飞,顶着稀疏绿叶的海红果树,以及努力舒展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枝条。

忽起一阵清风,枝条摆动,几片调皮的嫩叶终是贪念泥土的温暖怀抱,倏然间脱开枝头,在空气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两片……

刚刚从生产中恢复一丝气力的秦梓欣,躺在麦草铺就的床榻上,侧头看向身边酣睡的婴儿,满目温柔。

“叶家娘子,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村长媳妇站在榻前,看着枕上年轻的秦梓欣,轻声说道。

在她心里,自家官人是横谷寨的一村之长,那么今日自己招呼了大伙儿前来助产,定然是要照拂帮衬眼前的娘子的,口气里宛然透出管家角色。

透过人缝,几缕和煦阳光挤了进来,落在秦梓欣充满柔意的脸上,泛起一层为母之人才会映出的圣洁光辉。

目光飘到窗外,枝头上两片海红果树落叶飘然欲坠,却仍不肯落地。

秦梓欣看到这幕,思绪飘浮。叶子跌落泥土,化为腐朽也是成双结对,自已与念安虽不在一处,但心中念着彼此,仿若不曾分开。

想到此处,梓欣朱唇轻启道:“叶双儿。”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与他孩儿就叫叶双儿了。

时光绵长,却也经不住雁催秋促。

昨日立秋才过,秦梓欣哼了几首邻家娘子教给的曲子,小双儿便沉沉进了梦乡。

细细匀称的呼吸声,紧握的小肉拳手,让她心中无比踏实。

秦梓欣掖了掖双儿颈部被角,又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快到子时了。

起身做着叶念安走时交代的事情。她熟练地取出用半个葫芦制成的盛水器具,瓢满白天留下的洗面水,倒进卧榻北侧水坑中。

原本置于此处的金属器具渐渐被积水没过,自立秋前九日,秦梓欣发现往日浇上去的水隔不了夜就渗入地下消失不见。

可那日之后,无论过了多久,不管天气炎热还是阴凉,水再也没减少。此时就像一个盛水器具,一滴都不下渗。

而在此刻,秦梓欣浇过水,面色紧张地站在一旁等着坑中反应。

可是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丝毫起色。她想不明白官人为何要她这么做,但坚信一切如官人所言。

‘坑中积水不再下渗,夫妻二人就有相见之时。’

她轻舒了一口气,适才的紧张神情才稍稍缓解开来,一丝期盼在脸上漾开。

“官人,我和双儿等你回来!”

西北的几瓢清水震荡着东边的乌云,乌云被捏紧揉碎,拧干了所有水分化作雨水,洒在这片土地上。

叶念安因这雨水从磨得锃亮得铡刀下抽回了脑袋,劫后余生之下是冷汗湿身的疲软,这让他再次感慨到,隐藏在上天冷漠外表下的一点温情。

白马逗因这雨水再一次陷入仕途不振,苦涩难捱的困境中。

水治不住,都水监丞这个官衔也将会随着这满城积水淹没腐烂,断绝生机。他心里甚苦,上天终是待他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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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确实像个调皮的孩子。这里细细感受掌控世人的快感,那里又默默放纵人间的疾苦。

越过国境线,一路向北两千余里,是一片广茅而神奇的土地。而在这片蓝天澄碧、蓬勃生机的土地上,有一个女人也被横谷寨这个大宋边界的西北小镇,触动了神经。

这根神经末梢不曾停歇的跳突着,震颤得她坐卧难安。也与白马逗一般,感觉到自己正被命运无情玩弄。

只不过,触碰她敏感处、将她拖入这盘棋局中的,不是那坑积水,而是一个由两路人马,分别从横谷寨捎回的消息。

第二十七章 密 信

【辽历统和十年·八月十一日上京】

天还未亮,南城盐铁司大门就‘吱呀呀’地由内打开。

守门衙差揉了揉还交织在一起的睫毛,想尽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

入秋的草原依旧西北风不断,刚从羊皮被窝里钻出的温热身子,猛地被冷风一激,让李鸿儿抖嗦着抱紧了肩膀打起冷颤,裸露在外的皮肌表面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似亮未亮的昏光中跃跃欲试。

李鸿儿在盐铁司已经干了快二十年,初来时还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圆滚滚的小胖脸、嘟着兔子一般的厚厚嘴唇。

也正因为这幅面相,二十年光景过去了,他依然还只是个开门、打扫的杂役。

盐铁司除却监管着辽国与大宋、西夏的铁器、青盐等贸易往来,还承担着另外一项差事——全国各地所有往来的信件,都经由盐铁司转呈至留守司、内省司、八作司……

每日清晨至日落,都有数不清的货商、邮使,从各地到此签取贩售公文及上呈信函。而李鸿儿,这个盐铁司守门的衙差,每日辰时打开正门,在司衙门前顺着风向撒两盆清水,为讨份往来车船顺风顺水的吉利。

与盐铁司打过多年交道的商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踩着准点候在门外,等着李鸿儿那张兔子嘴从门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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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儿已揉开了眼睛,手里端着夜壶左右张望了一下,门前一个鬼影都无,他又谨慎地看了看手中夜壶后,如往常一般伸长脖颈,利落地将污秽之物泼到衙前街上,做完这些才小心关上门,搂着肩膀钻回被窝中。

边走边高声抱怨,“那个菜商老刘真是王八蛋,竟还算计到小爷头上了!吃他点青菜,害老子闹了一晚上肚子!”

今日,谁也没注意到盐铁司正门比往日早开了一个时辰,司里留守的几个听到李鸿儿咒骂,嘴角掠过一抹鄙视。

继续缩起身子享受着软皮被窝下带来的温暖,心里却妒忌地咒骂着,活该你拉肚子!

正门衙差虽不上品级,整日还会被旁人挤兑着说成看门狗,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确实是个油水富足的肥缺。

进门递上点商家贩运的货物特产,总能提前得到一些传唤。

昨日,有个从南面过来的新菜贩,衣着粗旧,车上也没装多少青菜,但菜贩还是面露不舍地扯出面上叶子宽大的递给李鸿儿。

熟识的货商都知道,草原上吃惯了牛羊食肉,突然进食素叶菜,定然会闹上几天肚子。这帮商人面露讥讽,正等着看这个不懂规矩、即将要吃衙差训责的热闹,一副冷眼旁观、风雨欲来的姿态。

出人意料的是,李鸿儿如嘴馋的娘儿们,不仅收了菜商手中青菜,还异常客气地让进了门。

就在李鸿儿关上大门不足片刻,盐铁司侧墙暗处便转出一道黑衣黑影。

这团黑影移到李鸿儿适才倾倒污秽之处,低下头仔细搜寻着什么。

目光转过几个来回后,迅速弯身捡起一支淡黄色的油脂卷。起身看了眼四周,匆匆向着城北暗处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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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有南北两城,北城为契丹皇族聚居之地。

黑衣人离开盐铁司,挑着墙根阴暗处疾行几步,不久便在一座府宅前止住脚步。

一刻未停地上前敲起府宅大门,欲亮未亮的天色下,响起一阵劲道而有节奏的叩门声。

音才落,大门闪开一条缝隙,黑影随即闪身进去。

合起的正门上方,高悬着一块书有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宁王府’。

“王爷在书房等你。”方才为黑衣人开门的老人丢下一句后,便顾自向两侧偏房走去。黑衣人望着身背佝偻的老者,眼中充满敬畏。

他知道,这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老者,面儿上是宁王府的管家,实质却是掌控着埋于上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府中密谍的管家。

‘很多事情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人亦是如此。无论是黑衣人眼中的老者,还是这个国家的少年皇帝。’

十年前耶律隆续以次子身份登基时,即已违反了‘长子继承’的祖制,长子羽王耶律隆安也在那场大火后渺无音讯。

这让以宁王为首的旧皇族,不得不默认了耶律隆续的身份。宁王并无野心,可他无法容忍这片洒满耶律祖辈鲜血的草原,改姓‘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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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满十岁的耶律隆续登基后,萧姓女子就开始显露出不输男儿的政治才干,或许只是为了压制耶律皇族,这个萧姓女子开始以皇太后的位份干涉起国家政权,并委身汉姓大臣韩德让强势打压旧皇族,收拢军权。

十年时间对于短暂一生来说,不算长远。但这十年间,宁王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愤怒,而这一切都源于当年羽王的失踪。

虽然宁王无法预见,倘若当年是登基的是羽王,又会以甚态度对待旧皇族。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信,羽王终究不会像萧姓女子一般对待自己,忘了自己姓的是‘耶律’。

无论是甚目的,寻找羽王的下落一直都未在新、旧皇族间中断过,这似乎在无形中已成为了默契,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哪一方先找到羽王,就意味着哪一方就夺回了王权、赢得了话语权。

失去权势的宁王,与一个草原老牧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住的院子要大一些,面上看着还风光一些。

可是那个在深宫里头的女人,已被手中滔天权势遮掩了曾经的小心翼翼及洞察入微的心思。

在遗诏中赋予她监国权利的人,相当推崇汉人惯擅的政治权谋,辽国也仿照大宋建立了监察百官的密探,而密探头目就是宁王。

宁王从黑衣人手中接过油脂卷,抽出里面的白绢。正要散开,蓦然发现黑衣人还恭敬的站在身侧人。

“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宁王问道。

“不想。天色将明,小人需立即返回军营!”黑衣人语气平淡回复道。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黑衣人对着身背高大的宁王拱了拱手,悄声退了出去。

他清楚,自己这种行走于黑夜中的‘钉子’,知道的太多,离黑暗也就越近,毕竟每日新升的太阳于他来说奢侈得胜过金子。

“羽王竟然没死!”宁王捏紧手中白绢,曾堆积了十年的愁容正被脸上难以置信的笑容慢慢驱散着。

他望着远处隐没在夜色中雄伟厚重的宫殿,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坍塌。

第二十八章 背 叛

【上京开皇殿】

书案上整齐摆放的一撂撂折子、朱笔、墨砚被殿上之人一扫而下,落入云白光洁的殿堂中央,发出一阵玉碎折裂的破音。

黑衣人跪于堂下,清晰分明地感受到从心底升腾起的冷冽之气,随着香炉里溢出的缭缭檀香,一同越下台基漫延至他的双膝下面。

“混账东西,居然敢欺瞒本后!”

黑衣人抬起眼皮扫了眼殿上金漆座椅上的女子,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此时正迸射出震怒厉色。

他不禁打起冷颤,立马虚得收回视线。

黑衣人自宁王府出来后,没让自己闲着。

府宅外,已由更夜的墨黑色转至天际出现的鱼肚白,借着回军营的幌子,他又马不停蹄地穿过大内南城天门的井字回廊。

此刻,已下跪在萧太后的天皇殿中。

红色火球已从一个金黄亮点升高、变大,添出一抹红晕照亮了整座大辽宫殿。

“终究是女儿身,本后到底是疏忽了!”萧太后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迷谷,先不急回营。暂去西楼候命!”

黑衣人如领圣旨般起身作揖,未语一字便快速隐退而去。

他知道这是萧太后派谴机密任务的楼阁,平日无故绝口不提的上京‘西楼’。当年龙都指挥使便是在西楼接令后,一去未复。

迷谷抬头看了看此时殿外,已将上京天空勾勒出硬朗线条的,耀眼刺目、清新雍容的阳光。

抬脚未走到回廊,忽而一道黝黑的浓云破空而至,瞬间吸进了正午明晃晃的艳阳,尤如一条吞噬火球的横霸黑龙,令人不寒而栗。

笼住亮光的浓黑云柱像是连接起了天地,将朗朗乾坤划分成了壮观迥异的阴阳两界,像极了适才开皇殿上一反往日温柔端庄姿态的萧太后。

迷谷莫名好笑地摇了摇头,想要走进萧太后的心灵世界,想来还是先要学会看懂这上京的莫测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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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谋这种东西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笼络人心、培植势力这方面,萧太后必然有一套手段。

这大概也是一名女子惯用又特有的阴柔之面,让原本柔弱的女儿身段直挺挺地立于朝堂中坚毅不倒。

黑衣人迷谷,原是当年辽国战死沙场的大将遗孤之一。

十年前,恰逢辽军招讨党项诸部余贼,大辽将士兵击破其西南面时,背中冷箭死于敌国。

当时萧太后正身怀六甲,听闻此讯立向景宗皇帝请示,命人把将军马革裹尸,带回到辽国故土厚葬,又差人辗转找到将军幼子接至上京城内安顿了下来。

萧太后将所有对辽国有功有恩的军臣遗属均招至上京城内收养身侧,如此高超的收买人心、广获心腹,在不知觉的十年间,已成相当规模。

这是萧太后身为女子,难得少有的处惊不变、恩威并济的‘直中取’。

而适才让萧太后颇为震怒的龙小青,却是识于微时。当年的萧太后尚只是初入皇宫的年轻贵妃,不谙世事,不善攻计。

同是豆蔻年华的龙小青,乃三衙总使的得意门生。

那年,龙小青挺直胸膛骄傲地目送师父上了战场,却迟迟未等来三衙总使的凯旋而归。

同是一场大辽讨伐党项诸部的战役,折了辽国的三衙总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龙小青更失去了她最亲的师父。

萧贵妃虽然年轻,但看人却是极有准头。她笃定龙小青是杀伐果绝、刀尖狠辣的殿前司接班人选。

成功坐上高位的萧太后,向景宗皇帝力荐了龙小青,一路扶持,直到坐上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

如此时柔时刚,软硬兼施的手法,却是萧太后惜才用才、独一无二的‘曲中求’。

萧太后使任贤能、用人不疑的豁达胸襟,收服了迷谷这般誓死效忠的赤心,也征服了辽国朝野上下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死侍。

站在西楼极目高眺的迷谷,脑中滑过的一幕幕,恍如隔世。远处云幕中遥遥相对的南北两塔间,好似还夹杂着兵刃交错之音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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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打发走黑衣人迷谷后,萧太后的思绪重复着混乱、清醒、后悔这般过程。

她无法接受白绢所述的事实,无法接受视若姐妹的龙小青会背叛自己,无法接受隆绪承坐皇位虽已十年之久,如今还要去面对当年针毡之端。

她清楚宁王那帮老顽固这些年被她打压得积存着怨气,眼下羽王有了下落,这帮老东西肯定又不安分起来,总要掀起一点波澜才肯罢休。

“来人!宣韩大人见本后。”

婢女、侍卫早已习惯了太后宣韩大人进宫议事。

不刻,身材魁梧,挺着黑直络腮胡子的摄政王韩德让进得宫中。

萧太后见韩德让进来,内心稍安。瞥了左右一眼,“你们都退下吧!”

殿内侍卫婢女连忙低头退去,转眼间,殿内只剩下她与韩德让二人。

萧太后扼制住心间的翻涌,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

“羽王可能还活着!”她抬起皙白左手拍了拍云榻,示意韩德让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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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东西路·淮阳军军营】

烈日高空,一声鹰啸划破长空,如锋锐刀尖直降下一道浓黑光影,迅速又准确地稳稳落在被黑盔黑甲裹实住的粗壮右臂上。

隼鹰苍劲的尖爪下,一指长竹管里露出一角白绢:‘横谷寨勿留活口’。

迷谷是个小人物,小的足以让国史院那些史官想不起这片国度上曾经有过这个人。

而今天,就是这个小人物做了两件大事,影响了两位大人物。

迷谷是宁王埋在军方中时间最短但却最信任的一颗‘钉子’,早在六年前,就通过各种巧合送进军方。

只是迷谷还没遇见宁王之前,就已经是萧太后亲信了。

“羽王没死。”宁王把这封密信带来的喜悦压在身体里,面色平静对管家说道。

迷谷做事,宁王信任他的能力,这么多年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过。

只是他过于沉稳的表现,让宁王有一点不确信,这种疑虑皆源自萧太后这么多年对宁王旧皇族一派的打压,总是恰到好处拿捏到宁王的七寸之地。

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那个女人也没那么好运,宁王也没那么蠢。

所有的一切应当是有人扒了宁王的衣服,赤裸裸的扔在萧太后面前。

这个人是谁,宁王猜不到,也不想去弄明白。被敌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没有一丝秘密,才是活下去最重要的依仗。

这天下是强者的天下,但前提是活着的强者,只要活着终究有机会。

比如今天这个机会。

第二十九章 机 会

迷谷带回的这封密信是一个机会,可能在宁王眼中,远比不上大辽子民一直追崇的草原上强者为尊的魅力。那些汉人的谋略最多只能算是长得比较肥硕的绵羊,捉住它需要花费一点功夫罢了!最终结局,还是要成为炭火上的烤羊的。只是过去十年间,羔羊这个角色一直是宁王来做。

定义身份的关键,就是哪一方先找到羽王。无论羽王生死,都将给另一方或者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密信摆在眼前,‘羽王未死’这几个字如打进宁王血管脉络中的鸡血,似乎已看见了在他与萧太后长达十年的过往中,各自身份即将被扭转,而这次的猎物是萧太后。

老管家清楚,‘机会’是胜利者才有资格回头言说的玩意儿,也清楚‘机会’对一个落魄王爷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不喜欢仰头去猜测别人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因为在他眼里,虚伪是最容易浮在脸上的。倘若不幸看到了真实,那这个人必定是愚蠢的。宁王当然不愚蠢,那不看也罢。

他佝偻着身子,半低下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盯住王爷的后背。只提着嘶哑的嗓子轻轻说了句:“不是坏事。”

“是啊,不是坏事。”宁王知道管家不会恭维,更不会妄加揣测。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每逢大事决断都会询问、参考管家张永德的原因。落魄意味孤独,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他是王爷,一个需要被人尊敬、被人簇拥的王爷。

想到这些,宁王收回飘至远处开皇殿的视线,转身看了眼张永德佝偻的身体,面色愧疚:“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一直听我唠叨。以后不会了,只是你可能要更辛苦一些。”

管家明白这句‘以后更辛苦’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把驼着的背脊压得更低了,低到上半身近乎快与地面相贴平。宁王看到张永德的反应,被打进胸腔的那点鸡血抑制不住地沸腾、炽热起来。

“有几分胜算?”

“羽王和王爷也差不了几岁!”管家微微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语气中肯地说道。

宁王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哼!我那荒唐二哥也真有副好身子,乖侄子出生时,我还不满十岁。想想都觉得可笑。”

管家没有接话。他心里清楚,这种家事不是一个下人该议论的。“羽王失踪时,夫人也不见了,想必也该有子嗣了!”

“你是说……”宁王沉索片刻询问道。

张永德终于抬起那张布满皱纹,左眼紧闭的脸,直视着宁王点了点头,右眼中有一片精光在急闪而逝。

“也罢,儿子总要比老子好控制些。这白来的荣华富贵,想来没几个人愿意拒绝!你安排一下吧,京西路的人也该动一动了,我看他们快忘了当初都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了!”宁王说到后边,已满面怒色,话语里尽是不满。

“老奴觉得有些不妥,儿子毕竟也是皇室血脉,还是山月去吧!总要体面一些。”张永德侧头朝着开皇殿的方向斜视了一眼,继续道:“回来了,总是要坐到那把椅子上。”

“山月?山月不行,她还小。”宁王犹豫着。

“可我们都老了!”

宁王没有回答。‘老’这个字,像一根硬刺毫无征兆地戳进宁王心底那个酝酿多年,吹得滚圆的气泡里。将原本包在气泡里的权利、财富、锦衣轰然戳破、搅碎,彻底消逝不见。

“年轻人总该多亲近亲近,这片草原还是属于他们的!”管家说完,静静等着宁王回答。

宁王府的书房里突然时光静止了般,两位老人僵持着不同的姿势各有所思。

安静总会让人无来由地恐慌,不过对于辽国这两位常年在阴影下行走、早已习惯和黑暗密使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安静只会让他们身体里的阴暗越来越浓烈。

半晌,宁王长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对张永德摆了摆手。“你去安排吧!”空气又开始恢复流动活络,好像已等待了良久,也好像就在恍然一瞬间。张永德微微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意识到自己老了并不是件坏事,对么?老了,就会不执迷,会懂得放手,会更惜命!

活着总不是一件坏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同在东枢院的老人只剩下了他和主子宁王。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宁王看着自己死。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张永德的背脊又弯曲了几分,似乎他的周围正有无数双死去的同伴的眼睛盯得他抬不起头来。

‘老东西们,别急!等我再替王爷做完这些事……’张永德心里一边念叨,一边直起他的背脊。刹那间,他苍老的面容扭动着,一点一点凝成了笑意,如夕阳余晖一般绚烂的笑意。

‘速度、时间、沉默’宁王在东枢院建立之初就反复秉持了这些关乎生死的特质、信条。‘沉默’让他们远离是非,‘时间’让信息传递及时。至于‘速度’?只是能让他们跑得更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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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月是宁王的女儿,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密使。

优秀密使走路都很快。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是京西北路、京西河南府转运司使的半山月,身着黑衣,快步穿行在宁王府院的内回廊中,回廊尽头就是管家张永德的房间。

“张叔,您找山月!”半山月进屋后,微微向着张永德敬重地行礼。

“收拾一下,去大宋一段日子。”老人揉了揉眯着的眼睛,坦然受了半山月的行礼。

“大宋?爹爹以前从不允许我踏足大宋。山月虽然负责京西路,也从未去过大宋。”

“老奴与王爷商量过了,以后你要接手东枢院,总得历练一番。”管家平静解答着。

“只是……”半山月似乎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她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

“你尽管去,到了大宋自会有人与你联系!快去收拾收拾吧,日暮时分就出发!”张永德看出了半山月的疑虑,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是。”半山月躬身而出。

第三十章 赌 坊

京东路的这场大雨真如程知州预料的那样般就这么停了。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留恋,就这么嘎然而止。

借着雨势一次又一次冲击河堤的阳河河水,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一般,在青州城打了个转,又急匆匆地回了娘家,老老实实顺着河床一路东去。

雨收云断后的青州,烟水茫茫,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枯蔓层叠好像一床棉被盖在了地面水洼之上,裸露的枯枝直指苍穹。

白马逗看着因这场大雨送来的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内心甚是感慨。

青州城的积水,虽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悄无声息的隐退了去。

可原来被积水覆盖着,此时露出的庄稼、房屋、家禽,以及饥饿而死的百姓,又如狠心揭开的伤疤,白突突、红丝丝,没有鲜艳的血渍,却又碰不得、摸不得,轻轻吹口气,都能感到心底腾起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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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三年的秋天,就在这片萧条黯然中带给人们一身冷汗,再不负责任的逃离远去。

而随之浮出的,则是深水底下根深庞大的致命冰山。

‘青州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这是眼下青州城面临的困局。

白马逗眼前仿佛堆满了朝廷随之而来的秋粮税收、无法缴足的田赋、陈欠的账目等,它们像极了四下撒开的渔网,正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扑向青州城内每户平民百姓的家门。

如此,百姓的苦日子怎还有个头?

白马逗忐忑万分地走出门外,踏着泥沼走到一僻静处,抹了把虚汗,用手抚去沾满黄泥的官衣,不由叹声:“哎!这场水灾,能继续当我的都水丞,把日子混下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白马逗对于自己生出的一丝后怕,只是短暂的胸闷了一下,完全失了当年那股子想要扭转局势的念想。

自科举中第那年到青州做都水丞开始,从最初还如黄河水一般带着奔腾不息的滔天之势,胸怀赤子之心为地方百姓谋一方事业,并施展一身宏图,到如今站在黄河岸边,看远处尘土飞扬,眼前湦水滔滔,就会惊感自己早已与这黄河水一般深见不底。

只每日听这涛涛黄水,心里已尽是百般厌倦。

这么多年,气势未增半点,反倒更惜起命来。生怕自己一踏足便沉入河底,万劫不复。

人生是什么?命运是什么?冷硬和灰暗之物与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知道了。

但知道了不等于一定会去做!就像同样是饿肚子了,有的人会拿起羽箭上山,有的人会扛起铁锄下地,而有的人却只会悲叹流泪,沿街乞讨。

白马逗偏生是迂腐的,他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低下头、不顾脸面的去吃讨好得来的食物。

自踏入官场,就任职水丞的白马逗,一晃多年,依旧在原地走着。

每次想起,都会黯然伤神,时间一长就变得麻木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内心变得懦弱,变得无所作为。

对朝堂中的阴险狡诈也略懂几分,虽没有独特见解,却也懂得万事推诿,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剩下日子,白马逗只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修理河堤,第二件就是出入赌坊。

赌坊,或许就是能让他忘却自我,释放憋屈唯一神往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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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河堤岸上热闹的景象已覆盖了原来几个月前凶猛如兽的洪水,死囚忙碌的身影让青州另外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每个囚犯都在驮起磐石的那一刻,从身体里压出了曾经的过往。

叶念安夹在囚徒中间,身侧又多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从不会去寻这声源,总悄悄听着、默默记着。

“老兄,你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关切地询问。

“说来话长!

我就河东四路上的一个小贩,挑了些自家田里种的黄米、稻粱去街市上卖。

那日,也不知得罪了谁还是怎的?才放下担子,迎面就过来个痞子,二话不说就污我占了他家的摊位,硬是把我菜担子踢翻了。

我陪着笑脸跟他商量,哪晓得,那厮直冲上来抽了我两嘴巴子。我被他两巴子扇得懵懵的,鼻腔流血不止。兴许是气疯了吧,脑门子一热就跑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

真他娘不巧,那厮……那厮居然这么不经推,倒在地上,就这么倒在地上摔死了。哎……老子就这么蹲了牢狱!”

“呵,咱可真是同病相怜。当初我要是知道自己死不干脆,会到这鬼地方来修河道也就不这么冲动了。

那年我娘子在东家做下人,有一日放工回来,娘子泪眼婆娑、衣衫不整。

一见我便扑上来哭诉,说被东家老畜生欺负毁了清白。我……我哪能咽地下这口气,夜里就气得抄起锄头,要去找东家那老不死的。

可是娘子拦住了我,东家财大气粗,权强势大,我定半不过他,让我别吃眼前亏。可是……

可是翌日醒来,娘子却喝了盐卤趴在了灶旁。呜…呜呜呜……我那个恨呀,立马抄起锄头奔了出去,一见到那色鬼东家就抡了下去……”

“你们这都算甚?我才是最冤枉的。要说我也是瞎凑热闹跟着邻里兄弟去了回村上的赌坊。那日也是赶巧,我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想着试试手钱,又正好发了工钱,就押了两把。

嘿!这手气旺得真他娘的止也止不住,都怀疑是神仙附体了,赢了可不少呀!咱也不是贪心之人,想着见好就收吧!

可还没跨出门呢,就被两个彪汉堵在门口,死活说我出了老千,手脚不干净!”

“然后呢?你把赢的都还出来了?”其中一哥们儿好奇地问。

“哪能啊!我当然不承认!没有的事儿!可那彪汉哪肯听,直接拔出一把短刀要坎掉我两截手指头呐!

哎哟,这可急煞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想快点离开。可就抵住那汉子推推搡搡间,刀子像是长了眼睛,不知怎地插进了那厮胸口……那血都飚了我一脸。

这不,赌坊里就有人去报了官,我就成了杀人犯了呗!”

“啧啧,世间险恶呐!”

“哎,我说,我可是打听到咱这白都丞看着像个内敛白皮书生,可也是好这口之人呀!”

“乖乖,你小子这都能打听到呀!”

“你瞧他整日里两只眼睛浮肿地跟那田鸡似的,又多数是在月底几天。你想啊,可不就是领了月俸那几日前后吗?”

……

叶念安没有甚打听八卦碎嘴的兴致,也从不相信这些不靠谱的道听途说,可偏偏这几个同犯说过的几句,飘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第三十一章 出 气

【淳化三年农历腊月初七】

严冬天气,北风忽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层大雪来,顷刻间千山不见痕迹,四野下更是难分东西。

城郊外,远远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光隙来,白马逗径直走向那草屋推门而入。

不大的草屋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正‘噼里啪啦’掷骰子,兴奋地吆五喝六。

赢钱的夹笑带骂,输钱的脱衣典当,每个人都扯着脖子高声叫嚷着。

地炉里焰焰烧着柴火,白马逗急忙挤上前,将兜里十两银子拍在了桌上,道出一句:“这局我来。”

赌坊不拒赌客,白马逗却拒着赌坊的银子。几个来回下来,仍是一点零散也未赢到。

“来——啊!眼睛可都别眨哇!开——儿——喽!”

色盅打开,白马逗用余光瞥向桌子。他娘的,又输了。真他妈点背儿!

白马逗面色失望,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快要炸裂了般,读书人的矜持仍是让他强忍住破口大骂,压着心中的气愤,心灰意冷正欲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适才赢了白马逗的赵老四,不痛不痒地甩出这么一句玩笑话。

“白都丞,怎么着,银子又输没了?好歹手下有着千数号人,就没人孝敬你么?”

身后的讥讽犹如炭火烤出的焦味直扑白马逗脸上,令人燥热窒息。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一股赤红如火燎原,由颈开始从上蔓延开来。

这一瞬间,读书人的那点矜持风骨还是无法令他转身、破口或是抬起胳膊甩过一个巴掌,以此来维护他这个朝廷官员的尊严。

白马逗眉间一片怨毒,咬着牙,袖中双拳用力攥紧着,一条条隆起的青筋如小蛇般扭曲着趴伏在皮肤表面。

赌桌上,输上个把月俸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人调笑几句,总不至于让他大动肝火。

只是,后面那句话,却像一张薄刀片,把他几十年来长好的伤疤一下割裂开来,官场的失意更是将他钉在粗俗的耻辱柱上,肆意展示着。

这半年,河堤上不论风雨烈日,这群阴差阳错、混不吝死的囚犯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回到家中,婆娘也是没予他几分好脸色看。

想到多年前发榜时的春风得意,娘子低眉顺眼小心侍奉之景,邻里争相拜会的络绎不绝……

白马逗顿觉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活该没人孝敬你,没出息的小河丞……’

双耳间赌场掷骰、吆喝的下注声全化为了这句夹着尖锐讥笑的话语。

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抹转身子,扬起蓄势已久的右拳就狠狠挥向赵老四。

赵老四平日出入妓院、赌坊,身子早已被酒色掏干。

哪经得住白马逗那双搬运砂石、修葺河堤的粗拳。‘怦’一声闷响,登时翻倒于地,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突如其来的重重闷拳让赵老四一时忘记了疼痛呻吟,心中只是反复着一个声音‘这个怂货,竟敢打我。’

脸上青肿浮起的赵老四,双手捂住侧脸,坐在地上瞪圆了双眼,满是惊恐不惑。

心中憋闷许久的怨气随着挥出去的这拳宣泄一空,白马逗涨红的面色亦如潮汐渐渐消退。望着瘫倒在地的赵老四,心情万分复杂。

有些懊悔、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些……轻松。

鱼龙混杂的赌坊关于打架争执之事频有发生,早见怪不怪。

虽多数是因那黄白之物纠扯不清,参与者也全是地痞无赖,但眼下的这场热闹倒算是稀罕。围观诸人仿佛已忘记手中银钱还押在桌上,骰盅啪然落下后,迟迟没有揭开盅盖。骰子滴溜溜打转儿的声响越旋越慢,最后顶起几个红点好奇地注视着外面,静静等待着。

白马逗是个小官,可终究是个官。这一拳不仅打痛了赵老四的脸,也打醒了赌坊里的所有人。

没人敢上前劝解,也没人有胆子去扶那赵老四,空气就这么浸泡在浆糊中一般,粘稠、凝滞。

这就是官威?白马逗心中一片怅然。在这市井赌坊中要一个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挥舞拳头来树立威信,着实荒唐可笑。

他回过神来,收回右手,松开拳头掸了掸衣衫下摆,施然转身向外走去,再没去地上目瞪口呆的赵老四。

众人在停滞的空气中目送着白都丞离开,直到身影被门外的漫天雪花掩得不见踪影后,才收起适才惊讶万分的神色,哄得一下,夹着各种疼痛、呻吟、议论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门口的棉布帘子也被鼓荡的膨起一个布包。

隆冬的雪花少了几分轻浮,不敢在空中停顿,时而掀起的寒风,也依旧改变不了飞落的轨迹。

归家人才遗落在上面的鞋纹线络,抬脚间就被雪花掩得严严实实。

白马逗没头没脑、不辩方向的任行在风雪中。整半天的暴雪,一脚踩下已没过小腿。

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在身子四周打了个转儿,再变成腾腾白气从口中缝隙溜了出来。

适才那拳,消了赵老四夹在话语间的怒气,但是心里深埋多年禁锢读书人的那点不自在也油然而生。

这点不自在,是从白马逗心底的那句‘没人孝敬么?’逸散出来的。他似乎被赵老四的刺激寻到了一些当官者应当有的骨气与自傲,他要借这句话去消除这点不自在,为自已的憋屈找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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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阳河左岸,青州城三里处,是所有死囚河工的暂居地。

进了腊月,天寒渗入土石,铁镐敲在泥石上只徒留出一个白印儿,更别提甚三两下能把冻结在泥土里的石块撬起来。

从早到晚,所有死囚河工累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却是没见几袋土石被挖出来。

白马逗心急如焚,如此终究不是个法子!堤坝没有寸进还白白浪费了诸多米粮。

十天前,从程知州那里请了令,‘所有修筑河提事宜皆在来年春天开工,每日餐食由三减为两。’也正因此事,才有了他今日在赌坊打人之事。他信着双脚随意走着,一路穿街过巷竟来到了河堤之上。

此时天色渐暗,囚犯住下的简陋泥草房,炊烟刚散,正是晚饭时候。

白马逗走到门前,一脚便踢开了紧闭的木门,沉着一张脸迈步走进屋里。

第三十二章 初 鸣

屋内囚徒约摸三十来个,正端着尚冒着热气的饭碗惊愕着刷刷回头,齐看向门外之人。

见来人是白都丞,所有紧绷的面容瞬间松驰下来,有埋下头继续扒拉着餐食,有扭头高声继续着话题。

叶念安坐得靠里一些,本不想吭声,怎奈身边一个来自开封的同犯凑上脸说道:“哎,兄弟,你说这白都丞是不是受了婆娘气了?”

“嗯?嗯!”叶念安随口点头应了一句,又觉得后面半句意思不对。

一众人的表情丝毫不拉地收进白马逗眼底,进门后整个过程的细微变化,像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心中的那点不自在仿佛一条绳索,束缚抽紧得他越发烦躁、冲动。

面沉似水的长脸将他自嘲的冷笑一点一点地扩大。

白马逗向前走了几步,离大家更近了,抬手指了几个尚在说笑的囚犯,叶念安赫然在列。

“你们几个,不要吃饭了,滚去修河堤。”说完,白马逗学着程知州平日里常在他面前摆起的的官腔,鼻孔朝天,两臂倒背身后,呈小外八字略略打开双腿。

“白老哥,您这是要唱哪出?外面大雪不止,天寒地冻。兄弟们这才收工没多时,身子骨怎么经得住折腾!”

这厮仗着与白马逗相熟厮混惯了,想趁着这机会在其他囚犯面前出个风头,便从草甸子上站起来走到白马逗面前嬉皮笑脸说道。

‘啪!’一记脆响,白马逗那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翻出来,用力甩了上来那人一巴掌。干净利落,一点烟火气也无。

“妈的,老哥也特么是你叫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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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百姓与官宦士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异,这种差异注定了劣势一方的卑微与无奈。

‘上位者’看得见‘下位者’的疾苦,时而心生怜悯,也会做出亲民善举,只不过这种举动不常有。

在‘上位者’眼里这只是施舍,与扔一根肉骨头给看家护院之犬并无二致。

若想挑战‘上位者’尊严,去淡化这点身份差异,总还是要挨嘴巴的,即便你是杀过人的死囚犯。

白马逗甩完囚徒几个嘴巴子后,收回双手背于身后,没再看一眼被打的囚徒,又恢复到一副官场做派。

屋内一阵冷场,只剩得中间炉子安静地燃烧着木柴,兀自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只是窜出的火苗虽然旺透了四周,却并未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反倒让清冷钻了适才那个嘴巴子的空子。

叶念安见被打囚犯的面色红白交替,良久,眼中慢慢飘出一阵深深的怨毒。

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如屋外冰雪一般僵冷的白马逗,不禁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第一个迈步向门外走去。

其余被点到名字的几人,见有人先起身,便跟着叶念安的步子接连簌落地走了出去。

这几个撞上白马逗胸口的人,全低下了头,面上的表情,就像又回到了狭隘黑暗的火山县牢狱中,又一次夹带着压抑越过千里,笼罩住了这一千五百余囚徒。

前些日子看见的、经历的,那所谓的‘自由’,此刻已彻彻底底被这几巴掌击得粉碎。

白马逗在叶念安经过身前时,一直微眯的双眼不经意动了动。

眨眼瞬间,又如老僧入定。将剩余诸人全当成了空气,再未动过半点眼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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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阳河河堤被皑皑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修缮尚未完毕,高低错落间犹如远方山脉一般起伏错落。

雪,仍是下得畅爽利落,丝毫没有停止收敛的想法。

才踏出屋外的叶念安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直直灌入,一股通透凉意对穿过胸腔发散到全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飘然而致的雪花落在温热的脸庞,化成几滴清凉,方才屋内被柴火灸烤的脑袋一下清醒起来。

叶念安任由眼前雪花织就成了密密蔼蔼的雪帘。他隔过帘子向更远处望去,所望之及茫茫一片。

在河堤上生活了一阵子的叶念安,看到眼前河堤景象时不禁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望着雪花落尽眼中,心下积了不少疑惑。

他早已不是横谷寨那个只知道侍弄庄稼、上山打猎的淳朴民夫了。

已略懂了堤坝主导,就势缓势,一年四时何时能修,何时又不宜修的规则。

前几日,因为入了隆冬不利河堤施工,白都丞还专程去寻了知州大人言禀堤上情形。

由此想来,这白都丞心地虽不敢全说了良善,总还有些许公允心在的。

可今日大雪遍野,天寒地冻,常人在堤上寸步难行,更遑论取甚土石修筑堤坝。

姑且能取得土石,可这土石中早前渗进的水汽也已凝结成冰,冻得坚硬无比,须等到明年开春方能化冻。

况且,如此化开的土石也只能如水汽撑开的散渣一般,这样修起来的河堤又有甚用?

漫天飞雪下,一众囚犯双手抄在宽袖里跺着脚,在河堤上如履薄冰。

像一群被风雪刮去巢穴的雏鸟,来回蹬脚、踩踏,发出焦躁、不安的呐喊。

尽收眼底的白马逗此刻懊悔万分,适才只图了一时畅快,全然没顾念后果。

叶念安都明白隆冬时节没任何法子聚土成堤,他自然更清楚其中道理。

尽管仕途让他历经无数坎坷,但对于治理河道的拿捏还是颇有准头的。

到底是与这河水打了二十年交道,早摸透了三百里阳河的脾气秉性。

望着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硬被他从屋里拽出来的囚徒,心里懊恼不已。

眼下虽生起让诸人回去的心思,却又碍于面子下不了台。初时还打了人,现在更落得骑虎两难的境地。

白马逗有些慌神,脚下也就失了根基,踱步间脚掌踩到突兀的石头,雪厚堤滑,整个人便直条条跌倒下去。

堤石坚硬,闷闷一下摔得筋骨生疼。白马逗咧了咧嘴,紧咬着牙,不停鼓动着腮帮子抑住嘴边快要划出的呻吟,无处可泄的撕痛涌上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经了这么一折腾,寂静空旷的四野即便有簌簌雪花飘落,依是掩盖不住这怦然倒地的生脆声响,成功引来原先正望着堤岸,对修葺岸堤无处下手的一众囚犯,齐刷刷望向倒地之人的惊愕目光。

白马逗觉着自己像光着身子的小媳妇遇上几十条光棍一般,脸上顿时升起火辣辣的潮红。

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胡乱打抹了衣衫,盯着脚下雪地被自己身子撕扯开的灰白空地,愤恨地淬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气!”

第三十三章 赚 钱

白马逗经这一摔,虽吃痛在身体,却是为难在心上。他懊恼起今日所做的荒唐事,归心更重了一些。

白都丞摔倒在地这一幕,没有任何遗漏地落入百步外的囚犯眼里。众人均是大眼瞪小眼,尽力憋着笑。

叶念安没心思去取笑白都丞,白马逗摔到之时正是叶念安心中疑虑交杂之时,这两件事应当有一点纠葛。

这让他起了卜算的心思,于是默默运起三叩之术,仔细推演起来。

‘眼皮翻动,脚步抹转,转眼间眼睛开合三次,身躯扭转三次。

众人因白都丞跌倒,想笑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憋忍隐藏着滑稽的表情,谁也没注意到叶念安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后,叶念安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推算其中因果。

北方一观水,西方两观人,脚下三观土。三个方位分别看到了结成冰的水,白都丞跌倒在地,脚下为冻土。

水主运势,如今天时不占,水结成冰,运势凝滞。

土为坤位,人居其上,适才白都丞恰好又跌倒。

人和不正,地利不稳。土交于人上。是为者,水行凝滞成冰,贝蚌乱居。’

自河道停工后,白都丞就免了来河道督工的差事,牢舍那兄弟又说起白大人整日间都去了赌坊……

想到此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扬起淡淡微笑,已明白今日发生之事的始末原委,心里不自禁嘀咕道,‘原来白都丞恼的不是囚犯去和他亲近,弱了官威。

也非是心忧河堤进度无法完成。一切只是因为荷包银子,移去了他人的兜里!’

——————————————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进入腊月时节,正是缺银子置办瓜果蜜饯、黄表桃符等除夕一应用物之时。

这些年白马逗在这个不入品的小官上,规规矩矩领着朝廷俸禄,实实在在交予家里娘子做家用。

前些日子入冬,朝廷拨下薪炭钱,领着这一整贯沉甸甸的铜钱(1000文),他暗暗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心间琢磨着大堤修缮停工暂时用不上,左右都无事,不如去赌坊耍上一耍,总好过在家中受娘子刻薄奚落。

可是,白马逗却把钱留在了赌坊,带了一肚子气回来。要消了这一肚子的憋屈,总要拿银子去填。

得舍存留之间,叶念安自然懂。

只是他全部家当就是挂在身上的这件棉衣了,即使他有了消气的法子,又哪里有银子拿出来去填补这个缺儿呢!

雪越下越变了,天色渐渐沉暗。几百里河堤上空,乌云如墨染铅块莽莽叠叠,一眼探不到尽头。

叶念安暗暗攥了攥拳头,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一些。他待到心里跳动不再如战鼓一般时,抬脚向白马逗走去。

众人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叶念安脱离了人群,都面露错愕。

此时距离白都丞抽出的那个嘴巴不过一个时辰,刚刚被打之人,也是鼻息一紧,哼了一声。

空旷的天地有雪有人,无论是白马逗还是囚徒,自然都无心去看这雪景。

尽管素白纯洁,但附着地面的冰冷都让人绝望、寂寥。

如此只能去看人了,去看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白马逗觑着眼,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看着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十步步子远近转眼即到。叶念安待走近了,一揖到底,尽力让身子更低一些。

“都丞,今日大雪肆虐,土石难以分辨。非是小人偷闲不愿,实是地利不便,无法修堤。还望大人体恤!”

说完后,叶念安依然没有起身,保持着恭敬姿势。

白马逗暗暗搅搓着背在身后冻得发僵的双手,仔细打量起了眼前之人。

堤上河工一千五百有余,修河筑堤不免沾染泥水,太阳一熏即变为泥壳,面容自是难以分辨。加之叶念安少言寡语,平日很难引起他人注意。

这令白马逗一时有些惊讶,这群浑货粗人当中竟然会有这般进退有度之人。

虽说自己混迹官场下层年月尚久,又与百姓市井交道颇多,不甚看重繁文缛节。

可是眼下真有人在面前施足了大礼,尤其是今日才被羞辱之后,此时的白马逗内心就像是隆冬天气被强喂下了的一口热汤,甚是熨帖舒畅。

故白日所受之气也随之消去大半,看向叶念安的眼神凭多了几分欣赏。

人确实都需要面子,皇帝要,白马逗要,赵老四也要!

白马逗举手放在嘴边,虚咳了一声,板起脸看着叶念安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都丞,小人叶念安。”说罢,叶念安把身子稍稍直起,但头还是微微低着,双脚落处略低于白马逗。

“念安!念安!好名字!哼!”

叶念安听到那声冷哼,心头一紧。只是他有些迷惑,为何白都丞说了一声‘好名字’后,态度就急转而下。

他不敢抬头,继续等白马逗接下来的说话。

“你莫不是当本官说话是儿戏!本官令众人出来修堤,岂能无功而返。

此事落到外人耳中,还不被奚落不守天时,不识地利!”白马逗语气严厉,面色却不见得有多严肃。

叶念安听后,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虽然语气严厉,却仍是让他紧绷的心弦舒缓开来。心下不禁暗暗发笑,白都丞却也是个妙人。

叶念安面上佯作惶恐,才直起的身子又弯了下去。

“都丞息怒,此事乃小人们擅自做主,不顾天降大雪执意外出修筑河提,感念都丞体恤,不辞劳苦专程由赌……家中来堤上劝我等返回……”

白马逗耳中听着叶念安混乱编就的语句,面上越来越柔和,雪花掉落上融化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就着台阶说声‘那就让众人回去时’,蓦然听到‘赌’字时,脸色突然一紧惊怒道:“你说甚?!”

叶念安有意流出的话头,让他的心里更笃定,今日之事确为赌场而起。

一直弯着身子的叶念安如狸猫拉背一般,瞬间挺直脊梁骨,双脚错动间,欺身上前,紧挨着白马逗。

几十步之外的囚徒看过来,风雪间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身站立,只不过叶念安的头快要靠到白马逗肩膀上。

挨了巴掌的那人,此时瘪了瘪嘴,抬手又揉了揉青肿的腮帮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子,牛人!”

第三十四章 为 难

叶念安不是‘牛人’,是‘猿人’!

十几年的三更爬山,让叶念安身手轻巧灵活,虽不懂得那些习武之人的轻功套路,可几步之间快速靠拢过去,还是轻易之举。

再加之叶念安身形颀长,更像释比口中说过的那句‘灵活得像只猴子’!

面对叶念安突然欺身而至,白马逗脑子还来不及反映,只是下意识的后退着,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读书人。

他还没有摸清叶念安是如何按上了死囚名义入的狱,可他终究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

白马逗怕了,怕到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念安。

叶念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眼中急闪过一丝歉意,却没有后退,而是贴到白马逗耳边轻声说道:“都丞身上手印颇多,想必刚刚由赌坊回来,而且……把钱输光了!”

白马逗心中一惊,愣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心里清楚叶念安所言句句语中,半晌又用起了养气功夫,仍惶辩道:“满嘴胡言,本官岂能去那等地方!”

叶念安又恢复到恭敬姿势,回答说道:“今日隆冬大雪,外出难行,街上自是没人。

反观大人官服手印重叠,且汗渍丛生。定是由人群热闹之地而来。

而这群人均神情激动,以致手掌多汗。想来,青州城内只有赌坊这样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汗渍密集的手印。”

白马逗听罢,面色青白不定,心中更是吃惊不已。可转瞬又从惊讶之中,多出了几分担忧。

虽然出入赌坊对官员名誉有些中伤,只是他并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眼前人有如此心机,定是有所图谋。

思虑许久的白马逗对叶念安冷冷问道:“你想做甚?”

叶念安轻轻抬起头,一抹笑意也随之慢慢升起。

“小人不做什么,只想给都丞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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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在说服读书人这件事上,银子和拳头总是无往不利的。

叶念安身子灵活,可是在拳头这方面总是差了点劲。因此,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用银子去说服白马逗。

‘虽然这银子不是真的银子,只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白马逗也承认眼前的时运不济,却无法认可在虚幻中捞银子,

叶念安那句‘只想赚钱’的话,并没有让他神经雀跃起来。

他将视线停于飘浮在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风雪中,看着白鹅毛任风翻转,几经变换身姿,旋落于脚下。

一个死囚会给他赚钱,这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白马逗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年轻人。

他坚信进士出身的自己,深谙孔孟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深植骨髓,开出了花来。

可想虽如此想,心里又偏偏陷入另一番沉思中。他转过眼看着面前的叶念安想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寻出些别的东西来。

可见到他覆在额头零散发丝下,透出的清流明眸如水一般神色,竟看不出任何波澜。

就是这么一个外表俊秀、孤傲冷漠的阶下囚,仅仅通过手印就能准确推断出自己的满腹火气是从赌场中来,因输钱而起,这等敏锐观察力令他大开了眼界,另眼相待。

自己这般尽丢颜面的糗事被此人一眼识穿,落入了无限尴尬境地,心间顿觉无边窘迫。

念及如此,他庆幸叶念安还有几分机灵,看出又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抛出一个唯他能看出的迫切而无形的台阶。

白马逗苦笑一声,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过一口气走了下来,双手挥动间,高深莫测的说了句:“一派胡言!本官来日再与你计较。”腔势十足的言语,如破竹一般高涨了几分。

叶念安看着一袭青黑官衣抖动着在雪中蕴开、变淡直至消失了,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即将融于夜空中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压抑深沉。

雪依然密密实实地在地面铺叠着,养分浸润着土地,只待春风一过,土里的种子便会破土而生。

叶念安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刨了刨,分开厚雪露出灰黑土地,心里发恼道,‘北风真够软绵绵。’

寒风呼啸着,紧贴雪面轻身而过,它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刨开风雪而埋进白马逗心间的那颗种子,却在积雪覆盖下,等待着春风吹拂、生根、发芽。

没有对手的戏份就变得寂寥难堪,再厚的脸皮也终难坚持。白马逗高深莫测地走了,囚徒们不明所以跟着回去。

只是经这一折腾,叶念安在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徒中的地位变得玄妙起来,这种‘玄妙’来源于两人在风雪中片刻的并肩而立。

……

先行一步的白马逗在青州城的小巷内,穿行了许久才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中。

勤快妇人早已清掉积雪,露出一地碎石小路。脚步止于两明一暗的茅舍屋前。

听得院门吱呀轻响,从屋内走出一个身形微胖,面颊在干冷空气中略微泛红的妇人道:“大雪天,又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那急切的眼波如绳索一般,紧紧缠绕起白马逗,没有一丝松弛的念想。

高亢响亮的嗓音如石破天惊般,令白马逗的身形一颤,面色阴沉道:“司里商议开春河道梳理要事,这也要你多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叫你这个小都水丞去商量。”白马逗娘子口中满是讥鄙地说道:“奴家可是听说了,今日会领薪炭钱?”

白马逗心底一沉,含糊支吾道:“商议时天色已晚,误了取钱时辰,明日取来予你便是。”

他娘子听闻,心间怒意翻腾,更没压抑住火气,狮吼骂道:“怪不得你中进士这么多年,仍只是个小小水丞。

原是连发钱这般积极的事你都要比别人落后。你说你这辈子还能有甚出息?奴家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你这么个连领钱都慢人一拍的窝囊废。”

白马逗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吐沫横飞的妇人,虽早习惯了娘子的泼辣,平日里忍忍便过了,自不会与她一般计较。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在赌坊里输掉的那贯薪炭钱,就像搬起块大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一般,更凭添出几分怨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白马逗知道自己没有脸面跟任何人置气,他气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脑海中蹦出了叶念安淡然不惊,带着一抹笑意的脸庞,还有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只想给大人赚钱’的画面。

此刻回想起来,心境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小子会不会是说真的呢?

不如试他一试,自会见分晓。合上眼睛一瞬间,白马逗心头不觉划过一丝自嘲。

第三十五章 风 起

次日清晨,白马逗娘子依旧是隔夜阴沉的长脸,语气冷冽地说道:“今日腊八,官人请早些取回薪炭银子,回来时顺道采买一些熬制腊八粥的米粮。”

白马逗内心畏惧,眉间川字却越皱越紧,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娘子见他发愣,又上前连声嘟哝了几句。白马逗诺了一声,抬起双脚逃一般地蹿出门外去。

‘怎么办?昨日发放的薪炭钱已输得精光,今日哪还有多余银钱给我那婆娘呢?’白马逗站在巷口不知所措。

青州城的乌黑云层逐渐散去,不着力道的悬在天边。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太阳,终于又挤出一条缝隙,送出炽白清冷的白光。

‘嘎吱、嘎吱’积雪在白马逗脚下塌陷凝实,留下一串清晰规整的脚印。他眯着眼睛,努力躲着白雪四散射出的刺眼眩光。

脚印穿进青州城,途经了护城河桥,又越上南阳河堤。白马逗立于囚徒集居的茅舍门外,来回踱步、徘徊往复。叠加在一块的脚印,被他踏成了一个湿黏的圆圈,包围住了双脚。

片刻后,似已下定决心的白马逗抬脚踹开舍门。雪后北风跟随着其迈进舍房的脚步,骤然拂去清灰,露出殷红的木炭内里,点亮炭火。

借着屋外钻入的光线,白马逗很快找到了斜躺在草甸上的叶念安。

仍在睡梦中的叶念安像是感受到了近处投来的目光,摸黑看清对方后,面容上露出笑意。他知道,昨日埋下的那颗种子终究是等不及春天,就开始扎根发芽了。

白马逗不喜欢笑,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对他笑。多年官场生涯,似乎所有笑意都只能飘荡出嘲讽、讥笑的味道,汇聚到面前发酵、沉重,让憋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看见叶念安脸上升起的笑意,也许是背后大门未关,北风局促的涌进,激得他后脊一阵发凉。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叶念安,你随我来。”

丢下这句话后,也不管叶念安是否听见,就转头向外走去。白马逗不会让这句话重复第二遍,刚才在进门前积蓄的气势,已被这七个字抽干了全部勇气。

他不清楚叶念安用什么法子去赚银子,但无论是什么法子,白马逗都觉得有辱平生所学所敬。

叶念安脊骨笔直走进屋内,炭火上摇动的火苗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交杂的光影。他的眼眸里透着无比自信,吸纳着屋外的亮光,逐个点亮所有看向他同伴们的双眼。

叶念安感到脚下似有人在拉扯,微微扭头看向自己的裤脚。只见裤脚那头是昨日挨打的汉子,左手拉住他迈出的右脚,右手抚着尚且青肿的脸颊,正朝他挤眉弄眼,提醒他要小心。

叶念安抿着嘴善意一笑,便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片刻,轻掩的屋门又被重新合上,屋内重新回归漆黑晦暗。

一样的并肩站立,一样的平和小心,不一样的却是天气和心绪。

白马逗还未开口,叶念安先拱手说道:“都丞,今日可是依然财运不济?”

“你知道为何事而来?”白马逗惊愕地看着身边的叶念安道。

“小人昨日只应了都丞赚取银子一事。今日初八,天气骤寒,都丞不在住处避寒,偏生来堤上,想来自是因为昨日之事。”叶念安语气平和地回答。

白马逗盯着叶念安久久不语,心下越来越疑惑。

“今日为何不可?莫不是你昨日所言戏耍于我?”白马逗想到家中婆娘逼迫,不禁有些发恼。

“小人不敢!实乃今日天时不正。昨日落雪凝实,都丞输了些银钱,今日雪落于地,北风丝毫不起,加之初八天气骤寒,更难激起水行之气。故都丞今日财运与昨日一般无二!”叶念安说完后,眼睛直直对着白马逗,表情严肃。

“那何日方可?”

“待北风盛行之日,风雪激荡间,北水主财,就风南下。方可进得赌坊行赌博之事!”

“赌博凭运,岂能信那鬼神之属。”说罢,白马逗拂袖而去,下堤远去。

叶念安扬起眉毛笑了笑,朝着白马逗背影道:“白都丞记得,起风之日定要来寻小人!”

不然为什么在自己说完后,白大人的脚步变得越走越急促呢?分明是没了来时的从容不迫。叶念安看着渐行渐远的白马逗,那身像蚕茧一样的官服,紧紧包裹着他身体里最真实的固执、谨慎及根深的官威……

做官的人当真都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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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念安躺回黑暗浑浊住所中的草榻,一如围着炭火等待发出的嫩芽,被风雨欺凌后再蜷缩回土里的种子。

白马逗下了堤从交好同官处借得两贯铜钱,应下年前归还。午时,他提着熬制腊八粥的一应米粮回到家中,扣除米粮用去的三百文,剩余七百如数交予娘子。

他还是输钱了,一贯铜钱进了赌场,没到半个时辰便已输个精光。出乎赵老四等人意外的是,今日他没有往日输钱后的沮丧,反而随着一次又一次押注的出错,变得更兴奋起来,离开赌场时的脚步也从未有过的轻盈。

赌场外没有风,官衣却在举动间似有飘动,仿若将整个人也随之拔离了那个拉扯沉陷多年的泥沼。

白马逗把米粮交给娘子后,就一直盯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垂柳,心里盘算渴望着,‘到底何时起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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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冬日怎么少得了西北风?

腊月二十二,屋外传来西北风肆意穿行的呼啸声,颀长的树枝胡乱敲打着梁顶青瓦,发出‘哒…哒…’的闷响。白马逗环视四下后,兴奋潮涌般急不可耐。

天还未亮,白马逗就着风势急急出了门。行至半路,他小心提着官衣至膝盖处,蓦然小跑起来。二三里的路程在白马逗粗重的鼻息声中快速终结。

也顾不得喘气调息,‘腾’地一把推开屋门,将尚在睡梦中的叶念安一阵狂摇,直至摇晃得他彻底清醒过来。他蹲在地上,叶念安睡眼惺忪地坐在草甸上。

两个人沉默许久,白马逗眼睛越来越亮,张口道:

“先生,起风了!”

“嗯?哦!”

第三十六章 过 年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冬夜里,青州城北风肆虐,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叶念安从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赌坊大门里抬脚而出,屋外旋风‘呼’一转身,一同从坊间带出滞留在身上的高涨炽热,瞬间就像如冰冷的南阳河破堤,无半点生气。

白日间百姓街邻添置年货的热闹景象,此时已静谧无声,耳边只听得风刃划过街道的哧哧声响。

叶念安不自觉抿了抿领口,心间回想起被魏敢带至火山县衙与娘子匆匆别过的那日,距今已一年四月有余。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去看一眼心爱的妻儿,这思念之绪却如钻进衣领的北风,冰冷透骨。叶念安再也抑制不住心里厚重的挂念,这让他无法再平静地枯等下去。

他实不想再以一名治理河道的死囚身份困于阳河聊度残生,更不想辜负上天垂怜自己从秋斩乱箭下死里逃生的两次机会,他只想立即马上飞奔回横谷寨,回到日思夜想的娘子秦梓欣身边,抱一抱没有自己陪伴身侧便已出世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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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逗身上的缁衣羔裘是前年太宗皇帝大赦天下时,朝廷发下的官服。这是他任职都水丞多年来,所见着的最高级威武的官吏寒服,也是于他来说拥有的最好的官吏礼服。前几日回家随口对婆娘提过一句,便翻出了这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官衣。

到底是人靠衣装,今日穿上黑色羔羊皮袍外套深色罩衣的白马逗,确实英气挺拔不少,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也力道了几分。

兀自沉浸在适才赌桌前春分得意,兴奋过度的白马逗,此时眉开眼笑地跟在身后,嘴中不住地自语道,“神奇!真他娘的太神奇了!”

他越来越肯定,自己曾觉察出逸散在叶念安周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又异于常人的非凡之处。只是未曾料到,这个非凡之处竟是如此神通玄妙的能耐。真亏得没有偏看了他,要不然……

想到此,白马逗紧了紧脚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勾住叶念安的肩膀。

“念安兄,今日我可是扬眉吐气赢大发啦!差点就让那赵老四脱去夹衣跪地求饶了,哈哈!

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白马逗左手一边搭在叶念安的肩上嚷嚷,右手一边掂玩起掌心的零散铜钱。嘴角弧度越张越开,脸上散开的笑容也正如这雪花一般分成了六瓣。

“今日小年是得喝点儿!”叶念安不想搭理,但又不得不搭理。

“今儿赢了不少又是小年,念安兄还陪了这大半宿,如何都得陪老兄喝点儿。

你不知道,我瞧见赵老四适才从上摸到下,从罩衣摸到夹衣,硬是没摸出一个子儿来的窘样,真他娘比抽他嘴巴子还爽,心里那个舒坦……”

白马逗一个劲儿地说着,叶念安在他胳膊下佯装听着,心里想要回横谷寨的念头如留在两人身后的那串绵长而又深重的脚印,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醒目异常。

街角处一家酒肆散着昏黄平和的光线,幌子被风扯得飘摇不定。

叶念安以官民相见的卑微姿态躬身作揖,摸透了白马逗的色厉内荏,使了点儿以退为进的小性子,成功凑近到白马逗的身边。

自然,三两回合的博弈,已让眼前的白马逗完全挣回了面子、赚足了银子、挺直了腰杆子。

叶念安在美酒佳肴氤氲而出的这片香气中,看着坐于对面已全没了官腔架势的白马逗,心绪已一下子回到了千里外秋风黄昏的横谷寨。

那里是他一切的开始,也是他最后想要的归宿。恍惚间,他看到盈盈微笑的秦梓欣正抱着讨喜可爱的孩儿,站在屋门外远远盼着他……

这一瞬间,叶念安红了眼眶,变回了他自己。

“念安兄,可是有甚不适?”

与酒肆一来一去的吩咐招呼间,坐定后的白马逗看着叶念安流出心事重重的落寞神情,递过来一个关切的眼神询问道。他忽然意识到,自赌坊出来后一路,叶念安都未开过口。

叶念安握起桌上插在温水里,白中闪青、薄纸如玉的注子,将白马逗面前细腻光滑的酒杯斟满道:“念安同白大人冒雪穿行的几条街巷皆空旷无人,心间偶有失落。

进了酒坊本想与都丞多喝一点解开乏闷,却被这扑鼻的酒菜香气惹得思念起千里之外、久日未见的娘子……

哎,念安是想家了啊!”

白马逗听到叶念安这般坦诚无讳的话,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仿佛搁于火炉上的温水一下沸腾了起来。

如此年纪,身在异乡却还心系家中娘子,用情之深,想必也是重义之人。当即想到自己从转了赌运之后,家中的泼皮婆娘待他也好了不少,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亏得念安兄相助,白某才赢得了这许多银钱,不用再看家中婆娘刁钻脸色!”

说完又自斟一杯,继续道:“不单如此,念安兄还替白某解了围,挣得大钱不说,要紧的是替我教训了那长着狗眼的赵老四。他娘的,适才我见他低头哈腰,四处借钱的熊样别提多爽快了。哈哈哈哈!老子受了十多年的憋屈可算是出了,来,我敬你!”白马逗仰头间酒杯已空。

叶念安什么也没说,就看着白马逗直直灌入,像是伺机已久终等来了酒过三巡后的机会。

“白都丞,您言重了!念安这小小伎俩不值一提,日后只要是大人吩咐,念安所及之处定效力而为!”言罢,叶念安也伸长了脖子,喉节一动,温汤入肚。

“哎,不瞒念安兄,当年我白马逗也是科举中第直入朝堂,却因姓名难听入耳,才被封了个小小都水丞派至这青州治理河道,只得终日与这滔滔河水为伴……”

白马逗正说的语气慢慢沉静下来,透出沉浸于回忆中的万般无奈与不甘。

“如此,我这个小小的青州都水丞开始了连年诸事不顺遂的年月哇!”音落,又仰头而尽。

叶念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曾满腔抱负的白马逗,立将话头转了过来。

“白都丞,念安出生那日便没了父母,如今又阴差阳错成了阶下死囚,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这其中颠沛流离之辛更是无人能懂。

在世人眼中的叶念安向来都是命运多舛的,其实小人觉得也不尽然。眼下日子虽说不是念安所想,只不过经历了两回生死嘲弄后,世间尘事在念安眼中早变得开阔了!”

“都丞,念安敬你一杯!”

“念安兄,今日小年,正是我白某在青州城内等来的第二十二场冬雪。

一年四时,黄河破堤、秋粮不济、冰封阳河颇多棘手难事,皆不为我一个小小都水丞所愿所及。世事难料难为,我也是与你一样,在等那拨云见日的一天!”

叶念安耳中传来白马逗越来越柔的话语声,心头紧绷之弦也逐渐舒缓开来。想来,心愿达成之日定是不远了。

“哈哈哈,‘身世悠悠何足问,共君此夜须沉醉’……

来,喝酒!”

这又一番肺腑,白马逗已然无法将眼前之人当作一般死囚来看待了。

他,做不到。

第三十七章 一 撇

同样是小年,同样是瑟瑟寒风欺人的冬夜,这里是煮酒诉衷肠的融融暖意,而青州知府却没能抵挡住来自汴梁的这行缺胯衫袍、戎服加身的不速之客。

程路均才处理完手中琐事,看了看窗外银雪覆地折射出的白光,心下叹了一口长气。虽早已在秋末做了规划,秋麦已尽数毁于南阳河水,只是听闻北方辽人越来越不安分,战线吃紧,军粮春征之期怕是又要提前一些日子。这朝廷一日不下了免税公文,心里总是不能踏实。

程路均掖起的衣袖还未放下,忽闻府衙高墙外有窸窣碎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变越响。刚想走出堂屋一探究竟,却未料府门‘轰’一声响突然弹开,不由分说地闯进一伙来历不明、凶神恶煞之人。程路均急上前几步定睛一看,眼前尽是一群勒帛裹肩、腰配环刀的朝廷差人。正想张嘴询问,却被一名身着墨绿官服的为首之人抢去了话头。

“程知州,深夜登府实有冒犯!在下大理寺卿吕天奉旨前来,请程知州随下官一同上汴梁走一趟!”说话之人折腰躬身,低首说道。

程路均借着堂屋里透出的亮光,见得眼前这个大理寺卿吕天生得一双浓眉大眼,身高臂长,精气神间颇有一道武将风范。待看清此人后,程路均面色平静,右手从桌上稳稳拾起茶碗啜了一小口,并未去辨解质问什么。

吕天在大理寺当差,经他手上拿过各路州官要员也近十之数,如眼前程路均一般镇定之人,却是没见过几个,心下不免升起几分敬佩。

只是要务在身,容不得耽搁,吕天直起腰身对程路均道:“事情紧急!须程知州即刻启程,莫要令朝中大人等太久了。

程知州,多有得罪!”

“来啊!”

话音才落,大理寺卿吕天退下一步,微微偏头间抬起左手弓了弓指头,身后即闪出若干差人,将程路均反绑了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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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冬夜,青州城的百姓家中,屋内是通明灯火,窗外是凛冽寒风。他们围着烤炉、温着清酒,驱走了隆冬大雪带来的满地清寒,好似所有人都已忘记了这个淳化三年,夏末秋初那场久不愿停歇的大雨一如常人都免不去的头疼脑热,过上几天便会痊愈。

原来,只要被酒暖过身子,暖了心房,就是平民百姓的幸福生活!

青州城的百姓如此,白马逗和叶念安亦是如此。

程路均偏爱喝茶,爱喝培植在南方春雨之后的第一朵龙井新芽,这还是当年他初到户部任职时养下的喜好。不想时移境迁,到了这漠北青州城,依旧钟爱如故。

他最爱捏起一小撮黄绿扁平的叶子丢入适温开水,看着芽叶下坠,一旗一枪,上下沉浮的模样。等到叶子渐渐溶出茶汤后,再注水高冲低落。闭眼闻过,入口微淡,过喉温和,留在舌尖经久回甘。

程路均要的就是这样的平静安逸,没有骤然起伏的浓烈,更没有众人期盼的起落为官之道。

这清悠茶汤让他在多年官场生涯时刻保持着清醒、审慎及旁人看不懂的道理。早已学会了处惊不变,识破而不说破的官场准则。

只不过,就这般单纯活着,也说如此困难。程路均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面色没有一丝变幻。

想到此,不禁内疚地投向正倚着堂屋大门一脸惊慌,陪伴自己辛苦持家的娘子。哎!

夜幕苍穹下,前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这行远道而来、自称是大理寺的差人,又急急调转身躯朝着来路愈行愈远,徒留了一串串明暗交替、密乱不整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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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马逗带着宿醉,一脸急躁地踹开囚徒舍门,风一般地飘至叶念安榻前。猛烈将其摇醒后,叶念安揉着惺忪双眼,抛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白马逗退至舍门外来回踱着方步。叶念安整好衣冠走出门外,即向白马逗行了一个拱拜之礼。

“先生,大事不好了!”白马逗急切的语气在左右摇晃的碎步中更显慌乱,一脸愁容地望向叶念安:“我一早去知州府衙找程知州禀报河堤道修理进程,却见到整个府衙被封围了起来。”

“知州府被封了?”叶念安倏得抬起头,嘴里重复道。

“正是。适才我还打听到,昨日深夜有汴梁大理寺的人奉旨前来带走了程知州,一刻未停啊!”

“哦?把程知州也连夜带走了?”叶念安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

“先生,您怎么看?”白马逗在对面重重点了点头,满脸焦急。

“都丞莫急,容念安思量思量!”说罢便笼过手,兀自向外走开几步,半晌未有声响。

踱步间,叶念安眺望起远处冰封的河堤,心胸一畅,一股兴奋雀跃之情渐渐升腾上来。他终于从前些日子莫名急躁的阴晦情绪中跳脱开来。

片刻,飘然转身走了回来,对着不远处的白马逗嚷道:“都丞,恭喜白都丞!”

身后的白马逗被这‘恭喜’二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生,何出此言?”

“白都丞可信我?”话音刚落,白马逗郑重地点了点头。经赌坊一事后,对于叶念安的手段已相当信任。

“程知州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我皆知南阳河水泛滥,青州良田尽数淹毁,‘禾’可就没了。你与程知州共事多年,皆因这一撇所牵绊。如今程知州被大理寺拿了去,木字入口则为‘困’,这是当朝皇帝在责问程知州的罪。试问谁能抵得住天子一怒?

而都丞则不同,白都丞的姓氏去掉一撇,即为‘日’,想来都丞您今后官运必定如那红日高悬!”叶念安如是解释着,也不管白马逗听没听懂,眼睛里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白马逗听得一愣一愣,两片嘴唇似张未合的抿动着,懵得一时间没了言语。

“先生此话不是说笑?”

“念安没有这个胆子!即日起,不过三月,朝廷自有上官下得青州城来巡视堤岸的治理河情。此视察河情的上官,便是替白都丞去了姓氏顶上一撇,让您‘日头上天’的贵人!”叶念安的语气平平直直。

“……先生,当真不是玩笑话?”

“当真!”

“好!如若念安兄所言成真,本官定当竭力助你回去横谷寨妻儿团聚!”

“念安在此先行谢过白都丞!”

这一次,叶念安将自己的身段躬得与地面一般低平。

第三十八章 蠢 官

风雪报晴后,久违的阳光缓缓移驾而来,照耀着青州城内阴冷潮湿、毫无人烟气的知州府衙。

府院高墙上依然爬满着比灰蒙天空更要深上几分的青色,平静而恐惧地注视着站立在它面前的一众百姓,倾听高墙下络绎不绝、轻微杂乱的脚步声响。

围观的百姓在府衙门前越聚越多,可笑的晨光将青灰外墙利落地分割成阴阳两半。一半是晴朗,一半是阴暗。

叶念安挤在哗然一片的百姓当中,凑着热闹看着张贴在衙门前的告示:

「青州知州程路均,包藏祸心,以一己之私,用兵屠千五百徒,致令青州南阳河堤不时修,河水泛滥,动摇国体。

即日起,免其知州一职。——大理寺」

青州城连降大雨,万民遭受水患之灾,庄稼颗粒无收,来年免不了饥荒流离之厄。

恰于此时,朝廷下旨命大理寺将青州知州程路均收押,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叶念安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和众人一样,对程知州如是下场甚有不解。

纵然自己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料到在程路均这补堤背后,隐藏着朝堂庙会间的纵深博弈。

奈何,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勿需插手与己无关之事。

眼下要做的,就是借了青州城变天、新官上任巡视河堤之机,转变成白马逗与之上官的面上偶合之遇。

让南阳河水安宁,就定能让青州城的民事安宁。这是他的机会,也是白马逗的机会。

至于程路均的下任,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肩站于人群之中,双手抄袖,望着面前告示慨然叹道:“程知州……怕是没有回转余地了!”

叶念安扭头看了眼白马逗带着一丝悲悯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情绪。

原以为像白马逗这样的官阶品级,遇上自己顶头上司官途中断定当会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小心思。

万没想到,眼前的白马逗竟是一副兔死狐悲的凄然。

叶念安上前宽慰道:“宦海沉浮与南阳河水并无二致,面上水波不兴,殊不知私底下又是哪般暗流涌动。都丞不必太过挂怀!”

白马逗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先生昨日所言,莫不是要应在新任知州身上?”

叶念安笑笑没有说话,只是那抹耐人寻味、转瞬即逝的神情还是被白马逗捕捉到了。

白马逗强压住心头翻涌的阵阵喜悦,面上是与平日里无异的表情,只是脚下却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他轻轻拉过叶念安的衣袖,低声说:“先生,但愿一切都如您所料!”

叶念安抬头,望着停留在府衙屋顶青色瓦片上的晨光,正反射出异样色泽,似是绵长黑路的尽头突然闪现的一幕火光。

心间涌起一股冲劲,笑喊出了声响。

前边一位紧挨着的老大娘不明就理地别过头来,紧锁着眉头瞟了一眼叶念安,极不满意地冲说道:“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怕被饿死?”

叶念安连忙收敛笑容,向着汴梁方向双手微抬地虚拱道:“饿死一事定然不会发生,朝廷总还是念着我们这些百姓的!”

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听闻,甚不满意地吼道:“哪年闹了饥荒,饿死的不是咱这些老百姓?你何时见过饿死那些朝廷命官的?”

说完,惊觉自己嗓门有些大,遂心虚地看了眼四周。这一瞧,愕然发现一身官服的白马逗正并肩立于叶念安身侧,立刻面露惊恐。对叶念安丢下一个白眼后,一溜烟地逃离了去。

叶念安看到老大娘前后间的变化,好笑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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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虽然总有妙手可解连环,但亦有人能巧妙地移根换叶。

这日一早,张逊早起更衣整冠,候着宫门打开便入了宫。倚在安静的宫墙下紧步而行,直至对面墙头走近一个熟人。

“张公公,果真是个大忙人。见您一面着实不易呐!”说将着,张逊从右手宽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塞近过去。

那张公公见此,倒未伸过手去接,而是面露难色,极为恭敬地说道:“张院使,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依着今儿您这身份,老奴哪有胆子跟您讨饭吃呀?您吩咐的事情,老奴可是分分钟地放在心上呐!”

张逊听闻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公公,谁还不知道这宫里当差辛苦?无需在意,几杯茶钱而已!”

张公公嘿嘿一笑,额头皱纹挤成了细缝,轻声道:“还是张院使体恤咱这些下人,那…老奴就厚厚脸皮了。”

张公公将银票塞进袖子深处,瞅了瞅见四下无人,贴近张逊耳朵轻声道:“张院使的折子一早就搁在陛下案头了。

陛下醒后看到折子,脸色可是相当地难看哇!相信院事所报之事,一定很快就有结果。”

张逊听闻目光闪动,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阴冷。

可转瞬又被笑容淹没,拉着公公衣袖说道:“如此,那就有劳张公公了!”说完,立转身沿着来路,继续紧贴宫墙反向而去。

立于原地的张公公,看着这个身形高大的枢密院使,才过不惑的年纪已是华发鬓生、满面皱纹,对着背影不禁摇了摇头。

右手伸进衣袖摸了摸那叠银票的厚度,又鬼祟张望了一眼四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去。

一路慎行的张逊,双脚才离了宫门,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呵,太宗老儿这些年虽然失了当年征讨南唐、挥军北上的勇气,但是在大宋的疆土上,对握于掌心的权力、对天下人的控制欲,都丝毫没半分削减。

他绝不允许、也绝不容忍大臣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任何把戏,做任何对大宋不忠、不利之事。

想到这里,张逊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此时此刻翻滚着异常强烈的炯光。

‘你出身名门望族如何?你少登进士如何?你深得天子器重又如何?’

若给你强按上一个包庇乱党的罪名,就算是被陛下宠上了天,依着你心直口快、目中无人的性子,敢在朝堂之上对着陛下叫板儿,如此不留情面儿……

那陛下还不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还能保得了你?哈哈哈哈!

聪明人

蠢官!

第三十九章 老 了

【三日前·朝堂内】

猫老了抓不住老鼠,人老了分不清贤良。

太宗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老了,可是天子怎么能老呢?

他看着跪于文德殿下低头揖拜、不苟言语的文武百官,他们朱衣梁冠,带佩履靴场景似曾相识过。不禁回想起多年前还是开封府尹的晋王,每日早朝也会站于这殿堂上恭礼朝拜,听陛下阅折批奏、听大臣们奉迎拍马。

当时龙椅上坐有是自己的哥哥,那时他会想哥哥老了,真的老了!低劣的臣宫斗争,粗浅的政事处置,都透着迂腐笨拙。

恍惚间,他感受到了身边赵普那群老东西,似乎在努力忍耐着对哥哥的鄙夷和讥笑。他也在忍,忍着怒意、可怜与心疼。直到开宝九年十月十九那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替哥哥去做些事情。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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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列两班的文武群臣,低垂着头颅,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敬畏,是惧服,抑或者是讥笑?多年前的那股怒意渐渐由龙椅上窜起,牵扯住两条短眉,在他不怒自威的黑脸上越挨越近。

文德殿的君臣间正弥漫着一股诡谧气氛,时光在沉默中溜走。朝会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穿着厚重棉靴的双脚渐渐感到胀痛。

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是害怕脚肿,太宗皇帝叹了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吧!

太宗朝着殿前内侍点了点头道:“把折子拿过来!”

抬手随意翻了翻,方才舒缓了一些的面色又阴沉下来,拎起折子用力狠甩到阶下,厉声喝道:“张逊,你倒是捡起来看看!”

堂下张逊被陛下这么一喊吓出一个激灵,惊得半截身体也抖了抖,畏畏缩缩地从一众跪拜之臣中小心翼翼躬低身子,捧起这本不解风情的折子。

面上书: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呈

后翻一页——

「臣奉命押解十五州死囚往青州筑堤,于中途遭遇敌袭,囚徒死伤过半,臣请罪!

然臣押解剩余囚犯至青州后,回师追赶。敌寇所去未远,被臣诛杀大部,审讯活口得知,敌寇乃青州知州自养私军。

臣参程路均滥养私军,于二月前命八百铁骑埋伏大明府,射杀朝廷调拨于青州亟补南阳河堤的三千死囚一半过甚,手段残暴、杀戮无度,违逆朝廷谕旨,意图某方,请陛下明察!」

张逊看到这里,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这八百骑兵竟然已尽数被诛……

遂合起折子,盘算起如何能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令人信服的交代。

只未料到坐在殿上之人竟先将了他一军:“你这枢密院使应该知道点什么吧?几百兵马调动,枢密院一点风声也没有,朕要你们何用?”

如此,张逊更尴尬难辩,朝堂上下几十双眼睛纷纷瞄准于他。

此时,太宗对殿前内侍轻抬了抬下巴,一眨眼,内侍已跑到张逊面前接过他正执于手的折子,翻开念道:“……太宗陛下大赦天下,集调全国各州县等三千秋斩死囚调至青州决堤治道河工,被骑兵射杀……”

顿时,朝堂哗然一片,几十张嘴巴发出杂七杂八的碎语声。

再也按捺不住的张逊上前禀道:“陛下,青州知州数月前确实曾以招募乡民,以作抵御山匪草寇之名,上报了枢密院。

可三省衙门出了主意调了全国死囚充作河工前去补堤,确未料程路均包藏祸心,其心不良。

臣保证,定当竭力查明此事前后真相,至于程路均……”

张逊说到此停了一下,“臣以为,程路均私用军队屠杀囚徒,以致南阳河堤修复工期不至,使戍边要塞存于隐患,加之抗旨不报,按大宋律法,罪当诛之。”

太宗靠在龙椅上看着堂下跪地拍胸之人,面儿上波澜不惊,一副没事儿人的姿态,心里却早已把张逊骂了百来个回合。

当日朕亲自批阅了折子,全国各州县路府集齐的死囚调谴至青州补堤,原是件体恤为民、立朕皇威的好事,岂料你个枢密院横生出八百铁骑被人指着鼻子告状,千余百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朕的颜面该往哪儿搁?!

还有程路均这拎不起的知州,居然将此事推到了风口浪尖,影响恶劣……哼,不死难平朕心头之恨。

想到此,虽然心间反复横跳着,可嘴上依然顺手推舟的说道:“甚好,甚好!朕着门下中书大理寺助你彻查此案!”

张逊伏地听闻陛下如是所说,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轻轻吐出憋在胸口之气。

可偏就在此时,岂料身后传来某个铿锵声响,张逊收起吐了半截的气息细细一听,竟是来自平日里自己顶顶讨厌之人。

“启禀陛下,臣觉得似有不妥!”

话音未落,无数双眼睛立转向说话之人。独剩张逊没有回头,他也不用回头。

他不但知道此人是谁,甚至已对此人之语猜出了七八分。

寇隼啊寇隼,你也不看看今儿这是甚地方?也容得你撒野么!你可真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啊!哈哈!

这一日早朝,垂拱殿上从天子到一应文武官员,都齐齐看向这一颗卓越不凡,从一开始就在官场上如旭日般升起的闪耀之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的宠儿、亲信。

“哪有不妥?说来听听!”太宗将停在半空正拟好的谕旨又重新摆下,正了正身子说道。

心下却暗自嘀咕着:你个寇隼,这个时候又出来多凑甚热闹?这爱管闲事儿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收敛着一点儿呢?

“臣以为青州城自入夏连日暴雨,受水位猛增影响河堤决口,家园良田尽数被毁,程路均作为知州为治理河道也多次上折禀报汛期险情,且向户部征要河工。

陛下当时调拨的全国各路死囚前往之,理应是程路均心中所盼之事,绝不可能有听之任之,甚至以私军之名屠囚之理!

请陛下三思!请陛下明鉴!”

寇隼那刚直不阿,口无遮拦的性子着实让太宗头疼至极。正想着要如何接招圆场,一边的张逊到底是个察得心思之人,主动接过话头解围道:“青州知州程路均以私军之名,射杀朝廷派至南阳河修治河道之三千死囚逾半,且事后并未禀报朝廷,以致阳河岸堤修治一拖再拖,眼前秋粮秋税交赋不上不说,另有青州属边塞冲要军事领地,与多数蛮夷藩国为邻,军粮难以供应,前线战事若受其影响……

寇大人,此罪您可担得起?”

平平直直、清清幽幽的的话从张逊口中飘出时,太宗已离开龙椅踱至他的身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第四十章 心 术

臣子之间如果没有斗争,那他们的脑子里一定在算计主子,惦记这把椅子!治国统兵皆不出此理。

当皇帝久了,帝王心术总会领悟一些。宋太宗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权非天授。若不用心经营,现在就要朝拜他的侄子。

看着殿下张逊与寇隼二人涨红了脖子,像极了勾栏里两只相互撕咬的斗鸡,红着眼睛,翻飞满栏的鸡毛。

太宗黝黑的面皮下蕴藏着戏谑,于他而言,他是没花银子的看官,两只公鸡舍出性命,只为取悦于他,这种想象让他有实实在在的掌控感。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间的一切自然也都属于朕!’

北边那群胡人有段日子没生事了,这朝堂也跟着沉闷了许多。且由着他们闹腾吧!

太宗向后倾了倾,让身子有个倚靠,放松着腰背,双腿在淡黄衫袍的遮掩下微微离地,上下活动着,这样让他隐隐作痛的小腿轻松许多。

黝黑脸皮上虽不着一丁点儿喜怒,但眼神里清明活泛,十足一副看瓦舍杂剧的姿态。

杂剧滑稽,张逊、寇隼二位大人虽添为枢密院正、副使,可终究属文官一流,不敢真的讲出“优谏”言语。

即使在这朝堂之上,面上都互动了肝火,却也只能止于言语挤兑。

“张院使忠君爱国自是值得嘉勉,只是不知道程路均擅养‘私军’一事,可以实证?”寇隼问道。

“哼!寇副院使莫不是年龄大了,眼力不济。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否还需要本官念予你听?”张逊冷哼一声道。

“我大宋太祖皇帝在太庙中立下誓碑,第二条是不杀文官,为的就是广开言路,接纳忠谏直言,不得偏听偏信。

张院使如今只听陈副使一人之言就要治了程路均的罪,有些偏颇吧!”寇隼向着宋太宗拱手致礼后继续问道。

宋太宗眉头不经意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张逊心里暗骂一声‘巧舌狞辩之徒’后,也朝太宗皇帝拱了拱握着笏板的双手,回答道。

“程路均一案,我自会秉圣上旨意,从严追查。如陈副使是巧言诬告,自不会让他逃脱,定会还程知州清白,以显圣上治下仁德,此事就不劳寇大人费心了!”

说到‘巧言诬告’时,张逊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寇隼。

宋太宗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张逊的眼光也没有初入殿时那样凌厉。

张逊的话飘进寇隼耳朵里,顿生毛刺,生痛尖锐。

寇隼明白,张逊扣住他副使职务,自是嫌他管得宽了,有意提醒他别忘记尊卑。

“张院使所言甚是,我承蒙陛下恩信,兼着左谏议大夫,逢着紧要之事自是要提醒大人一二!”

此事不说也罢,如今被寇隼一提,张逊顿时无名火起,好好的枢密院硬是要安插进来中书门下的左谏议大夫。

他刚想要辩驳,寇隼却堵了他一个话头,在他将说未说之际继说道:“张院使,枢密院事统领院务,兵马军籍调动皆归您管,若没了您的手令虎符,不知还有何人尚能调动这八百骑兵。

我这副使没有这个权利,难不成会是皇上要杀这筑堤梳河的囚犯河工么?

哈哈,还望大人得多用些心思去查。”

寇隼手持笏板,正视着他的上司,语气平淡,吐字却清晰力道。

张逊听罢,难抑心中火气,脸色瞬变,看了眼宋太宗后,朝着寇隼喝道:“大胆寇隼,竟敢妄议陛下……”

寇隼适才咄咄逼人的口气赶在了张逊未完的话语前面,直直灌入太宗皇帝的耳朵,令其黝黑面容变得愈加阴沉无比。

宋太宗心里原以为,二人在朝堂之上会因自己大臣身份官阶有所收敛,也会顾忌场合给朕留些颜面。

这可好,非但没有丝毫融洽缓和之意,反倒是夹枪带棒甚过骂街。

寇隼这个混账最后竟指桑骂槐说到了朕的身上。

‘怦——’一声闷响,一直斜坐在龙椅上的宋太宗,骤然挺直背脊,双脚用力落在地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指着寇隼!

想骂些什么的宋太宗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气后,终究是顾忌体统没有骂出来。

霍的放下手臂,转过身躯大步坐回龙椅,遂大声吼道:“够了!都不必再说,今日朕累了,退朝吧!”说罢,宋太宗狠甩黄袍宽袖,愤然离去。

文德殿堂内的文武百官悉数退尽,这个当口自然没人会去触霉头。

寇隼和张逊皆为太宗心腹,今日殿前虽然争锋相对,可对其他官员来讲,此时都不是献殷勤的好时机。

最后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缓过手来的其中一个必然要对今日倒戈之人施以打压。

能在文德殿里有一席之位的人,哪个又是傻子?个顶个精明着!

所以,今日百官仿佛都变回了初入朝堂的雏官新人,低头垂眉、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了个精光。

只是路过二人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生怕二人当中有谁会喊自己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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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文德殿堂内空荡荡,只剩了张逊与寇隼杵在原地。

只是,颜面之色早已风卷残云,收敛一空,徒余下秋水一波后的沉寂太平。

“张院使也早些回了吧!”说罢,寇隼没有谦让,转到大殿左手边向外行去。

张逊见寇隼有意从左边走,显示出文官的隐形身份,不禁脸上一怔,心下暗骂阴险。

只是一个人站在这也没了滋味,索性快走几步,赶上寇隼与其并肩而行。

“寇副院事,这青州知州程路均即不归我枢密院使管,也不干你左谏议大夫什么事儿。

本官倒是颇为好奇寇副院使你,为甚要搭手捞这三司下面的人呢?”

张逊目光微斜,看着寇隼侧脸,试图能看出一些端倪,尽管他知道这基本是徒劳。

做官做到他们这个份上,谨慎、神色内敛早已如呼吸一般平常。

意料之中,寇隼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正视前方,盯着禁门方向步履稳健地走去。

“哦?张院使此言差矣。程路均与我之间一无利无财,二不亲不故,根本毫无干系。

我等皆是为朝廷效命,替苍生谋福。岂能区分党派?我劝张院使莫要坏了臣子本分。

依了折子,此案甚为蹊跷,冒然定罪也是大大不妥。本官今日与张院事所争,也只是疑惑于那八百骑兵如何进的青州城…

我想枢密院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吧?呵呵,难不成在您张院使治辖的枢密院里头,出了内奸?”

张逊不是傻子,听到这几句话中话,脸上气得绿成了青苔。

早朝时在皇帝面前的那副涵养功夫,早已被寇准一戳一戳地破了表皮。

立刻面露不快地讥讽道,“寇副院使,你这左谏议大夫果真是观察甚微,当得称职。

甚好,甚好!本官佩服!”

语罢,张逊快步行到禁门外,翻身上马,狠抽了两鞭马臀扬长远去。

第四十一章 万 岁

枢密院有全国优选的良马,扬起蹄来轻盈稳健、马鞭舒卷、疾风如劲,却没有生出震人心魄的骤响。

只有雨打芭蕉凄闷的‘哒哒’声响落于御街之上。

张逊一人一马被往来百姓、商贾切割遮掩,逐渐隐匿在御街尽头。

寇隼看着消失的背影,古井无波的面色渐渐阴郁起来,回想起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他了然张逊执意要查办程路均坐实擅养私军的罪名,自然是想把这件事止于知州层面。

既脱了枢密院押解不利的罪责,又能漂亮地给门下中书抹一道黑。

这些年,门下中书着实打压得枢密院过紧了一些!寇隼重重吐了一口气。

即使自己看透了一切,这程路均还是不得不保。至少,要留他一条性命。

没人比他更清楚程路均的品行了,谨慎、无为、不争,只想在户部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过点富足不酸的体面日子。

如今虽身在知州高位,却只是一颗放在各部之间博弈不由己的棋子。

当初,三司只借着河工账上银子记录笔误的由头,把他踢了出去,却被时为宰相的赵普力保。倒是因贬反升,外放到青州做起了知州。

满朝文武皆以为赵普身居相位,有意培植党羽。唯寇隼明白,程路均此人不够聪明,怎会入得了赵普眼界。

一切不过是程路均祖籍乃幽州蓟县人,就一个与他同乡的理由。

另知此事的,还有三司使施温。明眼人都知道,记错一笔河工银子,顶天就是罚俸、告诫。

芝麻点小事,三司使却扣了这么一顶动摇国体的大帽子,当着宰相的面欲治他欺君的罪……

张逊、寇隼明白,赵普更明白,这不过是三司使用了同乡之谊,放进中书门下的钉子,一颗不得不嵌的钉子。

只是眼下,这颗钉子有些锈蚀,尴尬地将最尖锐的钉尖抵住了枢密院的咽喉,让枢密院难受,难受得不得不弃除拔掉它。

寇隼苦笑了一声,‘自己这个左谏议大夫真不太好做’。

他要保程路均,不是因为赵普,不是因为程路均是中书门下的官员,仅仅是因为圣上要借着他的身份,提醒一下那个掌握军权的院子,顺便拔出夏末时节自己被留在太宗心尖的那抹晦暗。

今日朝堂之上闹了这么一场,估摸着圣上明日就应当有旨意了。

陛下要平衡京官,自然要各给五十大板,程路均自然罪不致死,枢密院那边也不敢做得太绝。

至于自己,夏末那件事也应该会有个说法!

寇隼看了看汴梁城清朗的冬日,又叹了一口气。希望赏给自己的板子不要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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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三年·夏末】

盛夏的燥热缓缓消退,粘稠炙热的空气被还未成形的秋风拨弄着,透进丝丝温凉。

汴梁城北五丈河两岸,绿柳成荫,微风扶着细柳摇曳其中,慵懒和煦的阳光穿梭形态各异的柳叶上,投在地上一片清亮斑驳的光影。

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自卫州门处,正有二人缓缓骑马而来。

“寇兄,你我二人以后再难有机会如今日这般同游了!”

说话之人一紧马缰,略做停顿慨然叹道。

“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你我二人自是不可同兼枢密院副使。朝中尔虞我诈暗流涌动,均蕴心肚。

如今你外放秦州,为兄看来也算好事,先提前恭喜了!”

寇隼向即将去秦州上任的温仲舒拱手道。

“外放之事已定,虽心中不愿,奈何圣命难违。只是,寇兄往后孤身一人,在枢密院行事还要格外谨慎。听闻张院使与辽国……”

温仲舒刚讲到紧要之处。

自岸边一排柳树后,突闪出一个精瘦汉子,脚步踉跄却是步履甚快,三两步便已跪倒在寇隼与温仲舒二人马头方向,口中‘万岁’之声呼喊不停。

二人面色大惊,寇隼立环顾左右,事发突然,见四周游人尚未看到眼前情形,心中稍安,却又不敢多做停留,全当适才一幕没有发生。

二人一勒马缰,左右分开闪过中间流民,双腿较力紧夹马腹,疾行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二人郊游兴致全无,相互道别后各自回府。

因离得匆忙,二人都未注意到离那一排柳树不远处,正走来一批汴梁巡街的左金吾将军——王宾。

寇隼这人虽说人缘差劲,脸不讨喜,更可悲的是,这王宾不是别人,正是张逊收笼的心腹。

温、寇所骑马匹还未拴牢马桩,枢密院一匹快马已带着墨迹未干的参奏,离府飞驰,直奔皇宫。

太宗望着折子所参之事,揉了揉跳突的太阳穴,心中着实生出恼意,只是恼得却不是流民乱呼‘万岁’。

他了解寇隼,此人虽然心直口快,也有些城府。只是,对朝廷,对大宋,此人赤心也如他性子一般刚直毋疑。

太宗体恤他是受了党争陷害,可他还是心生烦闷。

面儿上,折子是金吾卫将军王宾递上来的,可幕后操作整件事的人,不还是那个张逊么?

哎!真以为朕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玩的把戏了?你张逊要来事倒也得来漂亮些啊!手里掌着枢密院,却唱了这么一出有失水准、拙劣无比的戏,嫌枢密院右使在你身边碍了军事。

朕给足你面子,配合你把温仲舒贬到了秦州去……

不料你竟还不知足,现下又来将朕的军。哼!

肝火烧到了胸前,‘啪’地一声,宋太宗手中的折子用力摔倒在书案上。

“张逊,你这是在挑衅朕么!”

今日早朝和张逊的一番争执,明里暗里都为争一个机会。

给自己,给陛下,也给君臣之间一个释怀的机会。

陛下也是人,总还是要让太宗出出气的才好,要不然,横竖都是自己寝食难安。

至于程路均?他根本不重要!

他的死对太宗、对赵普、对寇隼、都不重要。私军养了也好,没养也罢,都是某些人的一个借口。

寇隼抬头看了看天色,湛青高天,一片彤云紧贴着太阳,拖延着普照苍生的时光。

第四十二章 起 幕

深冬腊月的汴梁城,商贾紧着最后的日子往来叫卖、兜售余货,御廊内的买卖人川流不息,丝毫未因天气的寒冷而缩减了迎接新年的期盼,一如既往地置办红绸蜜食、讨价还价……

天上的日头自清晨起,就被涌动彤云轮番遮掩匿藏。随着日上中天,云彩显然已追赶不上白日的脚步,一束天光挣脱束缚,穿透了栉瓦树隙,照在每一个未曾失去希望的行人身上。日光触碰到各色衣衫激起无数光晕,恰如其分地给这个冬天增加了一点暖意。

今日大宋最耀眼的两位官员同样也被这片彤云笼罩着,且在二人眼中流转潜行。只不过一个见到的是彤云蔽日,另一个看到的却是天光大放。也许,这正是上苍的一些昭示。

张逊无奈收回被彤云退散,乍然射出的逼人目光,低下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从朝堂一路回府,愤怒阴沉的面容在踏进府门的瞬间,才逐渐舒展开来,一道厉色精光隐藏在他深邃双眼中。

府中早有下人等候着接过马鞭、牵走马匹,张逊径直走向书房。

早朝回府后,总喜欢一个人静坐在书房,这是他自为官之日起就养成的习惯,也一直坚持着,偶尔也有亲近下人暗地议论他勤于政事。只有独自对着书房那副《黑虎卧石图》时,他才会说给自己听究竟是为什么?

张逊轻叹一声,略略低头,避过画上凶光外露的虎眼,一副臣服姿态。语气苦涩地轻言:“伴君如伴虎啊!”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刚要推门,抬起的右手掌缝中惊现一条缝隙。他惊觉出了一丝异样,左脚不知觉地后退半步,停留于进退之中,右脚猛地踹向门扇。

‘啪’一声,门扇猛然朝里左右弹开的同时,张逊侧开身子。

停滞的气流中未见动静,他才转正身子抬脚向房内走去。只是如猫身紧绷,步履轻绵小心,随时准备好了后退呼喊。

难以置信,这是大宋京都腹地,也是大宋国土武力戒备最上成一流的枢密院正使府上。自己最机密的书房,任何人都无法进得来的地方怎会……

书房狭长紧凑,张逊一进门就看见《黑虎卧石图》正面端坐于高椅上的女子。容貌精致,鼻梁高挺,秀发如云,身着水绿色绸衫,眉眼间带着几许妩媚。手里把玩着一把雪亮弯刀,刀刃处尚有几缕未干的血迹。

待看清来人后,张逊眉头皱了皱,冷哼出一声。“这般上不得台面,鬼鬼祟祟出入他人住处,也是令尊宁王教的么?”

高椅上的女子闻言后,掩嘴娇笑,却无半点愠怒。轻启朱唇道:“爹爹近日请了大宋的汉人先生教授族中晚辈,接触深了愈发仰慕大宋文化,平日对山月亦多有教导,不知张院使觉得山月学了有几分呢?”

“伶牙俐齿!”张逊不愿与半山月多做言语纠缠,未有搭腔。

半山月见张逊久不回复,立即收敛起笑意,不再掩饰下去。脸上立即笼起一层冰霜,与适才的娇俏言笑判若两人。

“张院使,难道不应向山月解释一下,死于枢密院的八百骑兵么?”半山月语气冰冷道。

“解释?哼!简直笑话!你们漠北之人学了汉人这么久,却还是那么蠢!我从你宁王那里借兵时就有言在先,大宋国土上还容不得辽国的马蹄随意践踏。任务进行时,也必须全听我的安排。

陈副使已给你们争得了两个时辰,还要跑去打边谷。现在你居然来找我要解释!”

这件前几日在朝堂上已让张逊丢了颜面的糗事,眼下又被提起,俨然已彻底激怒了他。也不管眼前这个辽国东枢院的京西路转运使的身份,对着半山月讥讽着吼道。

半山月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她清楚此事的所有原委。张逊所言也并无虚假。按照事前约定,八百骑兵屠戮囚徒时宋国羁押军队不予抵抗,骑兵也不得杀军队一兵一卒。任务完成后,给骑兵两个时辰北上逃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负责羁押囚犯的枢密院军队再进行追击,直到与辽国接壤的国境线,再以追击失败告终。最后,枢密院以辽军小股骑兵掠夺大宋边境,碰巧遇见羁押囚犯去河道发生冲突的理由搪塞圣上。如此这般,即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此完美计划,也替枢密院开脱了羁押不利的罪行。

而这一切,都已在几个月前的这间书房里推演过,他们想到了各种意外,也制定了详细的应对策略。半山月虽然不明白张逊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但她确实当日就从辽国被派来大宋,执行寻找羽王子嗣的任务。临行前,张永德告诉她来到大宋可与张逊接头,并借助他枢密院的力量来寻找。同样,如果张逊有所求,则尽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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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连接紧密的网,往往是从一个松散的线头开始崩坏的。

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刀疤脸的一时贪心,令一局妙棋成了烂摊子。两个时辰时间,足以让这八百骑兵隐匿到山林深涧。可这刀疤脸,却在途经宋辽边境的村寨时临起掳掠之心,耽误了北逃的脚程,令陈副使误打误撞地追赶上。陈副使虽然事先接到密令佯装追击,不行武力,却不料真的追上了。如今箭在弦上,只得假戏真做,咬牙将这八百铁骑永远留在了大宋国土。

张逊见半山月一时语塞,面色稍稍缓和下来。不是因为他真的消了怒气,而是他深谙谈判之道,懂得所有利益皆在张弛之间。

“惹出这些个不必有的麻烦,你回去与宁王说,名单上要再加一人。”

看着面前之人,半山月陡然升起一阵无力感。她知道,这次的谈判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利益,还陪上了爹爹苦心培植的死侍。‘名单上多一个人’听上去只是寥寥数字,一句简单的话而已,但要加上这个人名,她却另要牺牲多少个东枢院费尽力气潜伏安插于大宋的密谍阿……

半山月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她气急地一跺脚,狠狠剜了一眼张逊,起身向外走去。

快踏出书房门扇时,半山月忽然想到手中提的弯刀,嘴角蓦然一抹笑意,转过头对张逊道。

“来时遇见一个小娘子,生得也忒好看,我便顺手杀了……”

第四十三章 浮 沉

半山月的话,令张逊原本在谈判中略高一筹的气势裂出一道隙缝,瞬间如沸水融雪般崩缺坍塌。

朝廷这些年虽不擅于用兵作战,但是身为宋朝最高的军事统领——枢密院使,镇定自若的张逊面不改色。见惯了战场宰割杀戮、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对死的认知也自然远高于他人。

今日,他的小妾被半山月杀了!尽管半山月未说是谁。

张逊心里明白,这个疯狂的女人能够掌控辽国整个京西路被安插的密碟,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因嫉妒美貌而去杀人的平凡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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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一顶青色小轿顶着晨曦,自三司府颤颤悠悠抬到他枢密院府时,他就已经嫌弃起这个小妾。透过小妾眸子,他看到的是佯装而出的畏惧目光,看到的是一双三司使洞悉一切、无处不在的幽诡眼瞳。

世上有很多种表达信任的方式,‘监视’是最直接稳妥的。

尝试软化小妾的无数次失败后,张逊默认了这样的‘监视’,除却这间书房,小妾可以存在于单属于他的各个角落。

这些年,也唯有书房才能让他感受到自由和舒畅。

“多谢!”张逊微变而有深意的面色一闪而逝,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力道。

半山月同感觉到了张逊气势上的起伏,从先前的盛气凌人,到现在被削弱的几分尖锐,心里不由地暗暗得意。

脸上笑意张扬,学着汉人小娘子模样朝张逊一福,转身走出门去。

张逊虽不喜欢小妾,却也未曾想过她会死于山月之手。最起码不能是现在!

此时此刻的圣上也同张逊一般,不喜欢寇隼当廷,却也未曾想让他离开朝廷。

这个淳化三年的冬天,宋太宗与张逊这君臣二人,居然第一回泛出如此默契的忧愁、恼怒,亦或是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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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把双腿放进冒着袅袅蒸汽的木盆中,微仰起头,双脚乍被热水没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如宫墙外攀爬的藤蔓,从脚心一路延着小腿肌理通向心脏。

小腿上的旧伤已失了多年前遇热活血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眼下麻痒般的快感。

这感觉甚是微妙,令太宗睫毛轻颤,呼吸也跟着厚重了起来,直到胸腔无法容纳更多的气息。

‘呼~’宋太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放下了防御,变得绵软、轻松。

张逊喜欢早朝回府后躲进书房,面向《黑虎卧石图》臆想他的宏图伟略,而宋太宗下得朝会,钟意的却是取来温汤泡脚。

整个大宋从上至下,由富到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这种喜好不因身份区别高低贵贱,他们一样有趣味,一样沉浸其中。

水温渐凉,心间盘踞许久的藤蔓也随着稀薄蒸汽,逐渐萎缩、消退、隐藏。

宋太宗微仰之头慢慢低垂下来,迷离的双眼充斥着冰冷决然。

“传朕口谕——

青州知州程陆路均在任渎职,私养……

宋太宗斟酌了一下后,继续道:

‘私养家奴院工,其心不良。免其知州一职,贬为庶民。此案着令大理寺查办,枢密院使张逊监察。’

‘左谏议大夫寇隼当堂吵闹,名为正谏,实为巧舌包庇。削去其一应职务,着令替代程陆均之职,以示告诫。’

‘枢密院使张逊御下不严,以致枢密院副使当堂顶撞,有失官体。贬为右领军卫将军,领枢密院事,以观后效。’”

一口气说完,太宗心里突然冒出被寇隼戏弄的错觉。

‘皇上,臣那日与温大人策马出游,途中被人拦住马头,实属偶然……臣定是遭人陷害,切无造反之心……’

他相信寇隼的忠诚,也明白此事不过是张逊在自己面前耍的小脾气。

只是那声‘万岁’如一根硬刺悬于心尖之上,不拔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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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寇隼在演戏,太宗在看戏,这是一出自今年夏末就横亘在君臣二人间,趁势打开此心结的戏。

但是,他是大宋独一无二的天子,天子不需要任何人给机会。

只怪你寇隼所言让当今天子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与耻辱。

“回来!”躬身后退的执笔近侍尚未退至殿外,就听到了太宗不快的喊声。忙不迭走回来,跪在地上。

“告诉中书门下从快着办寇隼告身,明日早朝朕不想再看到此人。”

说罢,宋太宗冲着近侍挥了挥手,便望向空旷的宫殿深处,久久未动。

‘人都害怕被孤寂笼罩,都想竭力挽留身边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比任何人都怕,却不愿意任何人和他并立,谁都不行!’

如此,圣上的旨意敲了敲中书门下,也拍了拍枢密院。

这回似乎只有三司没让太宗起了打压之心。

三道圣旨分别送往寇隼、张逊、大理寺。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没有一人去宫里说情、自辩或者哭诉。

这在对言官抱有最大容忍度的朝廷来说,实属稀奇。

大理寺自不必说,能接手两位当红大臣皆存争议的案子,自然只有圣眷所及,对着传旨太监一味磕头谢恩就对了。

而寇隼与张逊二人府上,也在客套送走传旨太监后紧闭府门,一片宁静,仿若贬官于他俩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民间琐事。

圣旨授意下,门下中书一扫文官谨慎、斟酌风气,对待寇隼去青州任职的告身,连夜赶做并快马发至青州城,知会一应大小官员。

……

距离淳化三年的新年还有五日,朝廷和青州被这匹快马拉到了一起。

青州城的官员百姓各怀心思,终于盼来了这位闻名天下,从朝廷走来的新任寇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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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安兄,来青州的新任寇知府三日之后便到。这几日,我就不来堤上了,要早些准备梳理河工汛情。”

白马逗朝着叶念安无奈地说道。

做了这么多年的都水丞,没人比他更了解青州城的水系秉性,新任知府来了青州,他相信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即便是提不上功劳,讲出一些苦劳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叶念安前几日也曾提过,新来上官就是自己的贵人,这让他的心思又不得不活络起来,暗自盘算着三日后召见的情形,他定是要留于新任知府一个深刻难忘的好印象。

今日,白马逗正要将河堤详情细细记于纸上时,指尖竟生出一阵僵硬、生疏。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得中进士后,疏于笔墨已太久了……

第四十四章 人 和

白马逗认真梳理了自己任都水丞二十年来治理南阳水患的汛期河情,并将此明细尽数记录在案。

虽然久疏笔墨,字句生涩,但落于纸上所言却是句句详实。

白马逗前前后后仔细审阅了多遍,才搁下笔墨,双手执举文书轻舒了口气。

仿佛二十多年来,积于胸间的这团愁绪都随之化成了期盼紧张,散于纸面黑字。

命运是否真会因一个修堤死囚而改变,白马逗的心里一直没底,甚至觉得有一丝可笑。

他笑自己十年寒窗及不了圣上的一时好恶,笑自己当官多年的无愧于心不及无愧于知州。

“嗯?是新任知州!”白马逗看着躺在书案上吏部刚刚下达的告身。

「告

青州知州,

总领青州军马钱粮,

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

兼提领措置屯田,赐绯鱼袋寇隼。

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五」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之夜,程知州被大理寺带走,腊月二十五朝廷就任命了新任知府并下达告身,中间不过两天时间。

白马逗细细思量着这几日前后发生的事情,心间不免生出一阵凄凉。

做官做到程知州、寇副使如斯田地,宦海浮沉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东西。

一念至此,他蓦然觉悟,叶念安虽身陷桎梏,却远要比这些衣着光鲜、行于人前的官员更为潇洒、自在。

泥炉培火暖身,土坯顶草避风,苦是苦了些,却少了很多这些横生而出的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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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渐暗,盆中取暖的炭火已燃尽多时,灰白碳屑让多出几分暖意的房舍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清冷。

不觉间,白马逗已在屋中僵坐了几个时辰。

那日叶念安与他说话的情形,此刻突然在白马逗眼前浮现。

如今程知州无法重回青州履职已是事实,新任知府也将于三日后到达。

如此,这些皆被叶念安言中,想必自己日后的官运定也会如他所料会一路亨通!

“不成,还是得去问上一问!”

想到此,在房内踱了几个来回的白马逗脚步骤停,拎起棉袍就冲出了门。

几日前积起的大雪,在这隆冬腊月仍死死踞伏于地,难以消融。

河堤北岸那排低矮简易的茅舍里,住着补堤囚徒河工。屋内人多温暖,屋顶积雪自然也早了几日融化一空,露出了黑黄茅草秸秆。

白马逗轻车熟路地来到茅舍门前,推开了门,却没有走进屋内。

众人借着光线看清屋外之人是白马逗后,又继续做着适才手中被打断的事情。

他们心里清楚,天寒地冻补堤之事早已搁置,能让白都丞冒着严寒来到这里的,除了与他来往甚密的叶念安,不会再有其他。

喧闹嘈杂之声在片刻的安静后,又响了起来,仿佛刚才从门外透进的天光,瞬间将所有景象都冰冻包裹了起来,刹那间又被斜依草堆、横躺床榻、插科打诨顷刻瓦解,继续享受着专属于他们的精神慰藉。

再过几日便是淳化三年的新年,叶念安已然帮白马逗赢下了应付家中婆娘所需银钱。

他清楚,今日白马逗此行定是为了程知州一事。

白马逗站于门外,迟迟没有进门,只向叶念安递出一个眼神,便转身走向大堤。

叶念安心领神会间稍一凝神,更笃定了适才心中所想,毫不犹豫地起身向白马逗所立之处走去。

二人交谈之事甚为紧要,当着满屋子河工的面自然难说出口。

叶念安更是摸透了眼前这位白都丞的脾性,他是一个好官,也是一个好人,就是……就是有些太好颜面了!

白马逗除却告知叶念安,他作为青州本地官员要参加新任知府三日后到任的恭迎仪式外,更重要的还想再讨要几句令人心安的话。

“白都丞且放宽心,念安小年那夜与您所言,已一一应验。三日后新任知州到任之时,便是都丞走运之时。”

叶念安听完白马逗顾虑后,见其面露愁苦,遂宽慰道。

“先生所言,我自然不疑。只是沉寂多年,本想在这都水丞位了度余生。如今官途又乍现高梯,我白马逗一时还真是无法坦然受之。

不瞒先生,这几日常常坐立难安,生怕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说到最后,白马逗望着几百里长的南阳河道慨然叹出,语气中不乏萧索寂寥之意。

“哈…哈哈……”叶念安突然放声大笑。

白马逗收回视线,眉心微蹙,看着叶念安语气不快道:“为兄正为仕途忧闷,先生却为此发笑,莫不是欺嘲于我?”

“小人怎敢取笑都丞!”

叶念安陡然止住笑声,微微施礼继续道:“天地大道运转自有命数,不可强求。万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白都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还会心生忧虑,念安故有此笑!”

“还请先生明示。”白马逗听得迷惑,不甚明白叶念安所言其意。

“青州城被南阳河环绕,因连年水患所累,无论谁任州官,到任后治理水患必然都是当务之急,也是朝廷例考重要环节。而都丞您虽官阶不高,但所处之位却十分紧要。

程知州在青州经营多年,对水患一事有诸多措施良策,不过是埋没了您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新任知府对青州所知甚寡,都丞此次成为其肱骨助力必然有望。此为‘地利’!”

“再说这‘天时’,今年入冬较早,大雪也下过几场。河工无法继续,待来年春天积雪消融,水势必然看涨,河水虽没了大患,可稍有不慎就会形成内涝。

都丞来年必也是青州府衙的常客啊!”

白马逗听后,面露喜色,他明白这‘常客’二字为何意。

来年只要自己在河工上尽心一些,便有机会与知府走得近些,前途必然会有所起色。

只是,叶念安提及了天时、地利,却未说及‘人和’,又连忙问道:“先生,不知这‘人和’有何所指?”

叶念安抿嘴微笑,并未回答人和一事,而是深深一躬后抬首反问道:“都丞,小年夜应承念安之事可还作数?”

白马逗略一顿蹙,立马答道:“先生放心,只要为兄前途有望,在新任知州堂前有进言之地,自然全力助先生你回到横谷寨与娘子团聚。”

叶念安暗暗松了心间崩紧的弦,看着白马逗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念安,就是您的‘人和’!”

第四十五章 分 道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八】

天色微微破晓,四野尚未亮开,几颗星子依然耷拉在半黛半兰的天边,交替闪烁着微弱不肯离开。

雪地里支立的簑草,挺着笔直的枯黄信子聚集在一起,一蓬蓬一簇簇,在微弱星光下拖拉出一道道模糊光影。

迎面而来的北风贴地掀起,干瘪草叶被摩擦出‘唰唰唰’躁动不安的声响。

许是沉寂了太久了,一只贪吃草籽的雉鸡被响动的草叶惊醒,蓦然睁开眼睑,扑棱翅膀翻动着飞向远方。

呱噪的雉鸡欢乐的飞走了,一切又如五色阳光下腾起又落下的细尘,渐渐归于浮华后的平静。

直到黑暗中先后驶出的两辆马车,在月光吝啬的笼罩下,由远及近缓缓行来。

拉车的马匹在车夫轻喝下发出‘哧哧’鼻鸣,行走了一夜的头马尽显疲乏,快跑至近处时,马匹忽然加快速度,又迅速隐于浓逸天色中,像极了不甘心就此露出倦容丑态的小娘子,依旧强撑着绵软无力又不得不疾行的双肢。

车夫露出一丝不忍,扬起的马鞭只象征性抬落于马身,轻轻拉着滚动的车辘,似不愿惊动还在这山野乡道中还做着美梦的一切生灵。

半昏半暗的车厢隔着棉帘四下扬动,车外头的亮光不小心钻进去几缕,对直斜穿过马车厢内,洒在正襟危坐、连日穿州过县的新任青州知府。

“宫燕,距离青州可还有多少路程?”

寇隼撩起棉帘,探出半颗头颅,四下张望一眼后问向车夫。

“回府尊,前日晚驿使告知,衮州至青州五百余里,官道平坦好行。

此处距青州城不下二十里,穿过这片平原就到了。

府尊且歇息片刻,您一夜未合眼,到了青州还要接见一众官员,天寒地冻又是一番折腾!”

唤作宫燕的车夫,强打着精神,一边回着寇隼话,一边执紧马鞭直视前方。

“不碍事。”寇隼说完便坐了回去。

撂下的棉帘将厢内车外隔成了一个独立空间,适才偷跑进来的那点光亮很快又被驱赶吞噬,重新恢复了暗色。

寇隼并未因这几日连续的劳顿被身旁棉被俘虏,反倒是挺直了背脊端坐在青黑色椅垫上。

他眯着眼睛认真回想起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此次圣上的板子确实重了,从朝中大员贬到地方州官,当日接到圣旨的自己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那日,没有在朝堂上制造这个被太宗处置自己的机会,也确实料不准日后圣上会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说如何猛烈地打击自己…

夏末之事面儿上看着不起眼,实际却是干涉天下的要紧事。

不如就离了圣上的视线在这青州城做上一段时日的知府,平息了陛下的怒火再说吧!

他清楚,悬于圣上心尖的那根肉刺一日不拔,他就永无重回朝中平稳立足之日。

至于青州,这一刻的寇隼竟有些莫名向往,就像是在他脚下铺成了一条平坦笔直,遥长无尽、看得见又走不完的天路,五味间不由窜出一股不着边际的兴奋。

既然贬谪因河患而起,再回朝堂想必也只能由河患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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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地处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河北东路三路心脏要处,青州水患不定,必然百姓哗变,商贾不行,这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了三路腹地之间。

青州不稳,汴梁以东就是圣上失眠之源。

此行既是被派来治水……寇隼思索间并指敲了敲车身木梁,示意宫燕停车。

“吁…吁……”宫燕一紧马缰,缓缓停靠于路边。

“府尊,外头甚寒,天色大亮且破晓在即、怕是有来往货商百姓,多有不便,您看……是否到了青州城?”

宫燕以为寇隼要出恭方便,左右环顾发现官道两侧全是空旷荒野,不觉发起愁来。

寇隼穿上靴子,走下车活动了几下久坐僵硬的筋骨,又用力吸了几口清冽空气,立马被入体的凉气激了一下,浑身肌肉一紧,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耳边听过宫燕的话,也没有着急回答,只是看着这个自入京赶考便跟在自己身旁的管家。

十几年过去,宫燕两鬓再也没有黑色遮掩,贴在姜黄的面额上显得那么刺眼,想到这两日一路颠簸,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宫燕,辛苦你了啊!”寇隼轻叹道。

“府尊,您这是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令尊赏予小人几个馒头,这会儿怕是早已成街头饿鬼了!”宫燕对着寇隼低头说道。

“你这‘穿堂燕’,在江湖上也是颇有些名头的,当年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怎会突然间流落街头呢?几次问你,都不愿告诉我。”

寇隼似乎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过往,颇感兴致地调侃道。

“哎,当年之事不提也罢!府尊,您在此处停车是为了?”

宫燕话锋一转,仰头问向长身而立的寇隼。

寇隼看着宫燕轻轻说道:“这地形特殊偏僻的青州城啊,眼前补堤虽是搁置了,可是转眼开春在即,朝廷官粮纳税棘手难题…”

话到此,寇隼轻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不提也罢!我迢迢千里从汴梁城外赶赴于此地,对青州民事一概无知。

官家定也是清楚这青州一地横亘在朝廷面前的燃眉之处,如今我寇隼既任了知府,不为城内百姓所想,就为自己想安稳度日不陷众矢这上面说,终归还是要从南阳河破堤以及…

那射余的一千五百余死囚河工着手才是!”

宫燕忧心忡忡地叹道:“阳河破堤水患,城内百姓疾苦,确实需要府尊您主事公道,只是这几日日夜兼程舟车劳累,您也是身乏体倦,还是先到府衙歇息等回了些精神再行商榷。

至于南阳河补堤河情明日再察也是不迟!”

宫燕站于清晨薄霭中,双眸盯着寇隼未眨一眼,继续说道:“府尊,朝堂上多是刻薄狠毒、落井下石之人。如今您失了名利,怕是有人游梭坐享鱼翁之利,府尊您……”

寇隼负手而立,眸色深远,宫燕所语皆越过寒露霜阶直接耳鼓,静默无言的寇隼悉数收在了心底。

是的,失了名利,低了官阶……

那么,这阳河补堤岂不是更成了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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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回首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车夫的新任知府,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对着几步开外的宫燕招了招手。

宫燕授意凑近主人身前,耳边之人嘴唇微动……

半晌,适才在官道上逗留的两辆马车,踩着八字又扬蹄青州城的岔道行去,剩余的二十里路在马蹄声中越拉越近。

第四十六章 初 遇

数九寒天,北风裹卷着岸堤砂砾无情袭来,拍得脸颊生疼。

白马逗捏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也不是要抚慰发痛的面皮,衣袖抹去的是三九天额上渗出的冷汗。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八】

自程路均被大理寺羁押去汴梁已经过去五天,年关将至,青州百姓全没多余心思去理会,这座青黑相间的幽深府衙里头是否还有知州坐镇。

除了城内这列干眼巴望的文武官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人是待在家里,心里却像是开春破土后的冰雪消退、火炉清寒的阴冷,冻得蚀骨般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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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在官言官,经商道商。’

那座府衙正堂内的高椅上,一日没有屁股坐在上面,这些人就像没了娘的孩子般可怜无助,一日没有倚靠。

没人知道程知州的离开到底是因为某年某月在某个酒楼挪了库中银子,胡吃海喝了一顿,还是真如谣所如说私养了八百铁骑意图谋反……

这堆积在各种猜忌之上,自己施加的恐惧占据着这列看官的所有心脏。他们在等待中揽收莫须有的精神折磨。

就在腊月二十七的昨日,总算有消息从汴梁城内传来,青州城骤然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没想到,新任知州竟是从执掌大宋整个军机政务的枢密府里出来的副使,还身兼左谏议大夫的寇隼。

若不是亲眼看到白纸黑字的告身,任谁都相信不了。

青州城一应官员自见告身起,就按捺不住笼于前胸偏左位置的躁动不安,每个人都费尽心思动用各方关系打听着这位新任知府的喜好,盘算着如何才能讨得这位新知府的欢心。

毕竟,这个世道多的还是追名逐利之人,哪怕是在这个小小的青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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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新知府上任的日子转眼即到。青州城原本糟乱的城貌已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

城内百姓一副沉浸于年前祥和欢喜的状态,街市两道也是一派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似是全城上下都花过心思齐力打扫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马车进到南阳河堤时,天色才亮。时值隆冬,寇隼特意关照了车夫,将车停于离河堤半里远的林子中。自己轻步下车,只身走向半里外的南阳河堤。

迎面扑来一阵寒风,寇隼登时打了个冷颤。疾走几步后,眼前河堤渐渐开阔起来。寇准心间纵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是被眼前北风怒起后结起的冰堤震撼得傻了眼。

他分明看到了被裹上一层冰甲,如银铸一般白晃晃、光溜溜的阳河破堤。土石沙砾混着露水融雪,踩于脚下坚硬湿滑,心间掠过一阵担忧。

寇隼小心翼翼地碎步而行,显然河渠筑堤是新修的,两个月里挖堤作屏已深十余尺,曲曲弯弯,东西数百里长。

沿堤设置坚壁清野,可见朝廷派来的这一千五百余名的河工日子不甚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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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寇隼早已预想到河堤上的情景并不如人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终究还是在见到苦寒严冬下冰凌绵延的冰堤时,被瞬间瓦解。

‘陛下啊陛下,您这到底是考验臣?还是难为臣呢?

这冗长浩瀚的破堤岂是一千五百余死囚河工能解决的大事呢?

补完了堤,这一年百姓的饥饱食量该从何而来?

如此洪水猛兽,已然将青州良田生吞了精光,我寇隼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

臣真是服了您呐!’

思量间,沿着河堤随意前行,许是没有看清脚下,竟冷不丁撞上一堵肉墙。

心里正纳闷,此深冬拂晓时分,何人如此雅兴也来这破堤上吹冷风。

抬头只见眼前之人挺拔颀长,身穿青黑皂衣,束铁角腰带。眉宇间虽有一股英气,却被周身弥漫的愁绪死死包笼。

寇隼心头一凛,难掩好奇开口问道:“这位兄台,在下一时走神,撞于你身,实在过意不去。”

那被撞之人同是一副惊讶之状:“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官人这是……瞧您这身打扮,定是外乡人士。怎么会路经于此呢?”

“兄台,此堤可有说法?”寇隼顺意追问道。

“官人脚底下乃是弥河支流之南阳河堤。如您所见河堤破缺不堪,眼下冰封四野,补堤停滞。前后数里均无寻常百姓上得提来。

您定不是住在这青州城里。”说话之人,平仄相间,语速适中。

不用见怪,这反复练习的说辞白马逗早已拿捏自如。

说话间,白马逗把手伸进胸前掏出一个手炉,递于寇隼。“官人,小心冷着啊!”

寇隼接过手炉,顿时感觉由掌心传递而来的暖意,接着说道:“兄台真是有心呀!在下确实外乡人士,马夫夜间疲累没看清路,就误打误撞的经于此地。

这不,干脆停下来歇息片刻,再行赶路。我不过是闷了一夜,下车透透气。”

“兄台,又是为何事来这阳河河堤呢?赶紧回家与娘子置办年货吧,今儿已是腊月二十八啦!”

就这么一句不经意的说话,白马逗顺势长叹了一声:“满城百姓如今还能欢喜盼过新年,只怕转过年待开春雪融,后头多的是流涕抹泪难熬的日子呀!”

寇隼闻言,侧过头来仔细打量起眼前满面忧愁之人。“兄台此话又是何意?”

“哎!官人有所不知。今年夏末雨水不断,黄河水涨势猛,终冲破堤口引发水灾。

总算等到雨止,可积水还未褪透彻,又恰逢秋末京东一带接连下了好几场暴雪。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在青州城都水丞位干了二十多年,这么严重的灾患,民情堪忧啊!

田苗积储尽数被毁,从恢复生产到有所收益至少一年有余……

最难的是,城中百姓不知灾情未有余粮,知州府衙补给屯粮也顶多够青州百姓撑上一个月……”

呼啸的北风伺机钻进缝隙,穿过了并肩而立的两人。

寇隼被适才白马逗飘出的话语彻底怔住,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声响。

他无法想象,从这个青州城待了二十余载的都水丞口中分析出来的悲观的治水河情,来年将会是怎样一番人间惨象!

第四十七章 上 任

江山不能一日无主,青州不能一日无知州。

寇隼一脸愁容,带着满腹疑虑回到了青州府衙。数日奔波带来的疲乏,此时已荡然无存。自堤上回来,双眉一直紧纠未展。

整整一天光景,脑子里全是绵延破败的冰堤……

没有三年功夫,如何还得了青州百姓有银有粮的安定生活?

本该候于知府衙门,迎接新知府上任庆典仪式的白马逗定然是缺席了。

可那些见过告身的文武官员却依然穿戴整齐、恭敬笔直地列于左右。

如此庄严隆重的场面,已然被早起看热闹的平民百姓包围得水泄不通。

“朝廷办事真是利索,才三五天工夫就派来了新知府!”

“这青天大老爷可是咱青州百姓的衣食父母哟!不枉咱摸黑赶早在这里等着呢!”

“不知道这任知府为人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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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浮动中,一辆马车如约而至。

本就嘈杂、碎语不断的人群‘哗’地一下彻底沸腾开来,大伙儿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盯着马车驶来的方向自觉让出了一条宽道。

宫燕转过弯,便远远望见府衙青黑外墙前,乌压压一团,遂用力甩下手中皮鞭,疾驶前去。

“吁……”宫燕驶入里外三层的民众眼帘,将马车停于府衙门前。

顾不得招呼,便翻下车来,向着衙前早已等候多时的都头衙役、列于两旁的一众文武官员,一一有序地躬身揖拜。

“各位大人,在下乃新任青州知府的车夫兼管家。

知府此行日夜赶路,进入青州城内显有轻微水土不适之状,今日怕是不便与诸位大人共商要事,也怕扰了大家兴致。

寇知府特意让在下转告一声,今儿都不必再等候,请各位大人明日此时再来府衙一叙!”

语罢,青黑外墙下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开始不安分起来,神色各异间双唇翕合翻动,飘出各种唉声叹词。

宫燕揖拜结束后竖直身子,拍了拍一路黏于身上的尘土,兀自牵过缰绳,缓步走进院子。

大人嘱托之事着实不难,也就一两句话的事儿,却不知大人此时上了河堤没有,情况如何……心下不免划过一阵担忧。

叶念安混于人群,一直默不作声。听过宫燕所言,胸脊又挺直了几分。

虽然他吃不准新知府何时去河堤,也不知道会不会去,但总是要比在此干等来得有诚意。

白都丞去了河堤两个时辰未归,现在又听宫燕说了新知府抱恙未曾露面……

如此来看,昨晚让白都丞今晨先至河堤,应当还对得起他没有白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

叶念安心间暗暗一笑,没想到寇知府竟是这般体恤百姓。

新任初至,也没来得及先到府衙行举庆典,反倒是独自去了河堤。如此为国为民的上官可是不多见了呀!

看来这位新知府定然不是个普通人呐!

青州一应官员,翌日晨间如约进得府衙,拜见了这位因抱恙迟了一日举行庆典仪式的新任知州。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公事例行完毕,没有多余寒暄,新知府就直接摒退了左右,将管家宫燕及治河的白都丞二人留于府内。

虽有过一面之缘,但此时的白马逗独站在堂下,心间也空荡得厉害。

他未曾想寇隼竟会将众人眼中隆重无比的迎接大典如此草草应付了事,更想不到当着众人之面儿就这般堂而皇之退去左右,独留了他,心里不免忐忑不已。

此时正襟危坐的寇隼一卸官腔,接过宫燕手中之物,轻步走到白马逗面前。

“白都丞,昨日真是感谢你了。”

寇隼边说边将手炉塞还给白马逗,脸上浮起平易近人的微笑。

白马逗微挺前身接过手炉,佯装出一副尴尬神情,以及满透着憨厚傻楞的双眼。

“寇知府,小人愚钝。昨日堤上一遇,小人切不知大人身份,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白马逗说到一半已双臂交合,屈膝跪地。

“白都丞言重了!

本官为青州百姓有你这样体恤民情的监水丞感到无比地欣慰呀!

更为本官身边有你这么个肱骨助力感到高兴哇!哈哈哈哈……”

往回坐上高椅的寇隼继续说道:“本官昨日已在堤上听过白都丞尽心详实的河情分析,可见白都丞此二十年间对阳河河情不单熟悉,在河情治理上也颇有自己的心得见地。甚为难得!”

白马逗听新知府如此赞誉,立拱手回话道:“寇大人谬赞!昨日所言乃下官份内本职。下官也确实见不得青州百姓转过年来将要面临食不裹腹的挨饿日子呀!

哎,心里干急却又无计可施!”白马逗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昨日初进青州,本官看见城内百姓面貌十分精神,不单于此,就连城中街道小巷的角角落落也相当地齐整利索。

这一看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呀!可你我皆知,程知州三天前才被带回汴梁,没了父母官的青州城理应慌乱一团才是,岂会是本官所见的安宁一片呢?”

这个疑惑终是从寇隼嘴里说了出来,只是白马逗多了份突然和直接。

他心里犹豫思量着到底要不要说、从哪里说、说些什么,这是先生没有交代他的。

可就在这时,耳边又飘来了新知府的声音。

“河堤回来后,本官一直在想昨日白都丞的河情分析有理有据。

故今日冒昧留你下来,共议来年春粮对策。白都丞若有良策,但说无妨!”

“大人莫怪。下官确实已在三日前带领河工把青州城的街坊角落逐一清扫过了一遍,只为迎接大人您!”

白马逗被寇隼一激,未上枷锁的嘴巴露出端倪来。

“哦?白都丞怎在三日前就知本官会来青州呢?”

白马逗顿时语塞,偷偷斜了眼向他发难的知府大人,却不凑巧地撞上了此时也正视于他的寇隼。

这话已到嘴边,看来也不得不说了。

“回大人,打扫城道确确实实是下官提前安排了的,此举都是下官一位私下交好提前告知了小人……没想到,皆被他言中了。”

“那昨日你我在河堤相遇呢?”寇隼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

“下官这几日确实每天都会上堤,为的是与府尊见面抢得先机。

但昨日清晨碰见大人时,确实还不知道您的身份!”

白马逗惊慌失措,完全乱了阵脚,他惊讶于叶念安的料事如神,更惶恐于眼前这位新知府如此巧妙的以话套话。

寇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一次走到白马逗跟前堆起满脸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白都丞的这位私交,定能帮了青州百姓渡过难关呀!”

第四十八章 钱 粮

久居官场之人,举手投足、说话接物间,自然也有一套官场风范。

蓦然抬头,白马逗惊觉自己如雷劈中,已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位从汴梁走下的枢密副使一步一步的套去了话头。

他看见寇隼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忽明忽暗的星星,意识到此时自己说什么、怎么说,适才接过的手炉都替他一一作了答。他知道寇隼在等,等自己主动去打破这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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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这天,街头巷尾萧索冷清,青州府衙暗流涌动。叶念安被宫燕带到府衙内堂时,寇隼正专注地翻阅着白马逗前几日悉心准备的南阳河水患汛情,以及详尽梳理的历年补堤记录。二人说话间,白马逗见身着囚服的叶念安进得堂内,立向端坐高椅之人躬身作揖道:“寇知府,堂下之人便是下官私交——叶念安!”

寇隼将手上卷册搁于香案,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一名生得俊秀净白的清瘦书生,眉宇如画,双眼清亮,面上看不出一丝年少神情。

此时青州府衙内出奇地安静,算上宫燕,四人正巧各执一角,一时间只有呼呼作响的穿堂风。白马逗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道:“叶念安,还不赶紧见过知府大人?”

经白马逗这一提醒,叶念安立即双臂伸直倾下身来。“小人叶念安,拜见知府大人。”

“叶…念…安?好名字。本官着实没想到白都丞口中的这位私交竟是个倜傥风雅的翩翩少年。

白都丞早年是进士出身,能与之交好的定也是学问人!”寇隼笑看着堂下之人。

“寇知府谬赞!小人才疏学浅,全是白都丞看得起,一直照顾着小人!”叶念安稳稳接住寇隼抛下的高帽。

“哈哈,叶念安不必谦虚,白都丞已说与本官听了你的本事。本官甚为佩服!

今日找你来没什么大事,只是初来青州城,对此地人生地疏,想找个捷径好帮城中百姓早日渡过眼前难关。

本官与你们随便聊聊,也听听二位的所想所见。”

“寇知府不畏苦寒严冬,不惮堤长路远,乍来青州便亲自上堤巡察河情,如此体恤民众的上官着实难得一见。青州百姓好福气呀!”

一问一答,一来一去。如此奉承的话,寇隼不是没听过。只是从叶念安这个死囚犯的口中说出,还真是第一回。

他确定,眼前这位面色平静,双眸清幽的少年,绝不是个寻常之辈。

“本官即已当了青州百姓的父母官,这些分内之事必然要做周全。昨日堤上遇见白都丞想必也是绝非偶合,递于我的手炉更是体恤及时。本官实为好奇你的神机妙算阿!”

立于一旁的白马逗听见此话,心里咯噔一下。寇知府当真是厉害角色!识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招来先生当面揭了个穿,难道是要当堂对质不成?想到此,不禁心虚望向斜侧的叶念安。

空空荡荡的衙堂里,叶念安嘴角轻轻向上挑了一挑。“寇大人真是高看了小人!小人一阶死囚,怎懂得这般高深的学识。一切不过是念安动了点心思,钻了空子罢了!”话音刚落,堂内三人齐齐看向于他。

叶念安还是一脸的安定自若,像是早就料到了寇隼此行召见。低头行过一礼,继续道:“青州水患诀溢,冰雪封堤已成灾役。几日前,大理寺又突然带走了程知州。青州城没了管事之人,百姓就没了依靠,朝廷定不会坐视不理。

如此,从汴梁城内快马加鞭送达的告身,足见朝廷的重视。故,无论哪个上官任了新知府,都会将补堤视作当前要事!何况……”话到此处,叶念安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没有作声的寇隼。

“当然,寇知府若是昨日直赴青州,参加全城百姓都万分期待的迎新仪式,接见完一众都衙官员定然也会问起负责监河的都水丞。

这时,大人不难发现,文武百官中独少了监视水情的白都丞。

如此,一进一退间,小人都为白都丞见寇知府争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能给大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

“妙!甚妙哇!白都丞果然交了个好兄弟!”寇隼坐在堂上啪啪拍起手来。

“就在前日,小人告知白都丞——

‘青州变天,阳河堤上谋事有主人相遇,行人问路有归期,只在本月中。’

青州在大宋东边,‘青’又属木。金生水,水生木,这水患、破堤皆以水而起。水入天庭,西进东出,预示有大的水患,木入太微,乾象呈白色,没有光芒,预示饥荒。

念安冒然推断,此次朝廷新任命的知府大人,必然是皇帝身边肱股之臣。

青州困局皆因水而起,新任知府若想解青州之局,自然也从水边而来。大人前日在堤上出现正是应了此卦,治了这场水患便可还原南阳河夕日繁华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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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念安说完,内心稍有起伏。能否回到横谷寨与娘子秦梓欣团聚,十有八九还得倚靠眼前之人。

这几月与其他囚徒在堤边劳作修筑时,已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议论中对大宋官场有所了解。

白马逗虽也是为官之人,但其品级官阶、手中权限皆有制约。要为他平反冤案、私放他回横谷寨着实困难重重。

思量之余,他只能靠己之力助了白马逗在新任知府面前混得眼熟、得到赏识,让他多些接近寇隼的机会。这看上去是在帮白马逗,往深里讲何尝又不是在帮自己。

寇隼能来堤上,是他用三叩之法最为用心的一次。他在赌,若新任知府真如卦象呈现之势,则一切都有转机。现在看来,卦象自是没有欺骗他。只不过现在托出实情,能否打动寇隼令其在新知府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就只能听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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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事物一切可算,唯不可算则为人心。新知府寇隼的心里如何作想,他还猜不透。

寇隼陷入了沉默,没有因叶念安之言表露出任何表情。原先尚有些喜色的脸上,此时变得古井无波,沉静异常。

思虑许久之后,寇隼问了一句话,打破了堂上的安静。

“叶念安,不知青州困局,如何解?”

“青州之本为南阳河,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唯钱粮。”

第四十九章 解 闷

【淳化三年·腊月三十元旦】

淳化三年的元旦对青州百姓来说,来得颇为不易。

秋末暴雨,腊月骤雪,小年之夜父母知州又被查办,每一件事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又极不寻常,这一年中的桩桩件件无不给青州百姓心里阴暗加重了成色。

屡屡历经这些灾患后,除旧迎新的元旦就成了万众期待的珍贵念想。

过年所需一应用什、果蔬蜜饯、裱纸祭品早已在多日前由家里娘子置办妥当。

行商店家今日也将打烊的幌子高高挑起,外乡伙计各自揣着一年挣下的辛苦银钱回家团圆。

偌大的青州城,转眼万分冷清,只有几个披发幼童趁父母不注意顺手抄拿土地老爷的贡品,在家门口的石道上追逐争抢着。

时至申时,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起团圆饭,从烟筒里冒出的柴草生烟混合了锅灶间的热气变为乳白烟雾,积笼在青州城上空。

站在城墙角楼远远望去,整个青州城像是盘踞一条条的蛟龙,微风起处,烟雾沉浮,摇头摆尾。

靠近城北门堍有家住户却有些不同,烟筒顶头防雨瓦片依然积留残雪,眼及之处皆四壁清冷,显然几日未曾生火煮饭。

这家住户主人姓刘,名字已经无人记得。因为家里排行老三,邻里街坊就喊他一声刘三儿。

刘三儿这人也不计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左右都是个叫,刘三儿也挺好。又不会耽误了赌钱、玩虫儿。

世上的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邻里叫着方便,他听着顺耳,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叫开了。

刘三儿祖上本在汴梁城经营一家煎茶铺子,祖辈为人忠厚,经商有道,煎茶配料量足,火候精细恰当。

时间长了,慢慢儿地在汴河两岸的御廊中有了些名气,名声出去了,买卖自然就不差。

几十年生意做下来,刘三祖上在青州城内买了房、置了地。

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日常用度却比普通人家优渥不少。

祖上煎茶的手艺传到了刘三儿父亲这辈时,生意开始大不如前。

一是汴河两岸的煎茶铺子在多年间,如雨后春笋般牛毛林立。

二是尽管刘三父亲起早贪黑,开源节流,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生意上面。

终究敌不过煎茶配料日益上涨的物价,买卖毫无起色。

幸然还有一些老主顾帮衬着,铺子勉强维持。

前年,刘三父亲操劳过度离了人世,临终前握着刘三一双手嘱咐:“你兄弟三人,老大老二幼年夭折,以后茶铺就全靠你老三了!无论如何都要把铺子保住啊。”

只是刘老才撒手,刘三儿没等过守孝期就把铺子卖了,带着钱重回到青州老宅。

要是回来后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就算不做什么营生,这笔银子也够他安稳过完下半辈子。

可这犊子偏偏沾染了赌瘾,没撑过一年,不仅将卖店铺的银子败了个精光,还把城中的老宅更名易姓,换了主人。

如此一无所有的刘三儿心里竟还觉得不甘,只是亲朋好友早在他典卖铺子时就无来往,更遑论借他银子赌博了。

无可奈何之下,刘三儿只得扛起锄头把祖上留下仅剩的几亩薄田耕种起来。

毕竟要活下去还得吃饭,有了力气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机会再把钱赢回翻本。

刘三儿扛着锄头顶着烈日,站在田间地头下,看着脚下如骰点一样绿的庄稼苗如是盘算着。

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秋天无情的暴雨与狂躁的南阳河水浇灭了刘三儿仅有的这点念想。

本就因疏于农事,种下的庄稼枯黄干瘪产不了几颗米粒,如今遭洪水一冲,庄稼统统埋进了淤泥中,一点儿不剩。

今日是淳化三年最后一天,早三天前,米缸里最后一点碎米残屑已被刘三和着清水送进了胃里。

此时他正躺在冰冷的土坯炕上,双眼无神,面目黑黄干瘪。饥饿俨然已经超越了寒冷带来的痛苦。

‘嘶…嘶……’刘三的鼻孔轻轻动了动,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只属于深远记忆中的饭菜香味。

他撑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面上露出巨大的满足。可是肚子承受不住香气带给他的短暂欺骗,随之而来的便是翻江倒海,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刘三支起身子,顺着香味的来源,步子蹒跚又坚定地向前挪动着。

隔壁家的主人正在厨房忙碌,以致刘三摸到堂屋,整个身体扑在了饭桌上,都没人发现。

他眼睛里绽放着如野兽一般的精光,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眼前的猪蹄……

当隔壁男主人看见堂屋内有一怪物正披着黢黑干硬外衫,散着蓬乱脏发,佝偻身体趴在饭桌上狼吞虎烟,专注地发出囫囵咽食的啧啧声时,完全被眼前景象惊傻了眼。

不一会儿,男主人从‘野兽’身上收回了视线,回过神来怒色上涌,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道,“哪里来的叫花子?竟敢偷上门来了,快给我滚出去!”紧随着话音已抬脚踹到了偷食者的后腰眼处。

刘三儿几日没有进食,适才不管不顾地只知道吞吃,全然忘记是在别人家中,更没注意站在身后的男主人。

蓦然间挨了一脚后,身体弯呈反弓形,仰面倒地!

也不知是吃得太急噎住了喉咙,还是被惊吓过度,嘴里尚没来得及咀嚼的饭菜,流入气嗓一口气竟没上来。

眼睛胡乱翻动两下后,双腿抽搐一蹬,死了!

年无好年,总要发生点事情。刘三品性再如何恶劣低下,那终归是他自己的事,偷吃了一点饭菜,也是罪不至死。

踢死他的男子,脸色苍白,望着倒地的尸体早已六神无主。

到底是老实人,男子缓过神和娘子一番商议后,还是报了官。

如此一个大活人,死在了自家堂屋里,终究是说不过的。

“寇知府,有人报官!不过……”当差衙役对着寇隼施礼支支吾吾道。

“嗯?不过什么?”寇隼放下手中书籍询问道。

“回大人,报官之人告的是自己。”衙役表情怪异地回道。

寇隼听后,没有感到惊奇,反而面色微微一喜。自来到青州后,人生地不熟,除却昨日与白都丞和叶念安交谈过几句后,再也没有说过话。因上任匆忙,家眷尚在京都。

今儿又是元旦,身边没个说话人儿,街上也没个热闹去处。

城中百姓都在家里热闹团圆,而自己的府衙里头却是冷清孤独。

闷坐了一天的寇隼,乍一听有人报官,立马来了兴致。

审案好啊,能解闷儿!

第五十章 忧 虑

杀人的案子着实没让寇隼找到任何乐趣。犯人虽然属于误杀,但人命丧于其手,却也不狡辩,甘受惩罚。

死者因嗜赌败光家业,又因饥饿偷食,被主家误打而死。

寇隼原就厌恶此等劣民,有心替犯人开脱一番,奈何自己新官上任,堂而皇之诸多不便,索性就打了个哈哈,判了犯人秦州流放三年,草草结案。

临了,取出纸墨写了一封信递给犯人——「到秦州,且俩书信托人交秦州知府温仲舒,他自会照拂你一二。」

感念寇知府断案清明,为人忠厚,犯事的夫妻二人早已泣不成声,再三叩拜后才被押解退出府衙大堂。

元旦之日被寇隼折腾来的快壮皂三班衙役,因想着家中娘子与灶炉上温热的清酒,早已在堂上站的没了耐心。

如今见案子了结甚快,犯人刚出大堂就急着与寇隼行礼想要退去。

更有一名站班皂隶慌乱间踩到了袍服,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此人虽脸面着地,痛得龇牙咧嘴,却一声未吭。

当着新任知府的面又恰在公堂之上,因为腿脚不利索跌一跤,羞得满脸通红。

他赶紧翻身站定,眼角偷偷瞟了一眼新知府,发现新知府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未注意到刚刚堂下那幕,立即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定心不少。

刚要抬脚大步迈出,一阵钻心之痛从腰眼底部窜起,痛得他嘴巴一歪,眼泪打转险些掉出来。

寇隼看到衙役跌倒,换做以前若赴任新官,定会上前搀扶且慰问一番,这是他平素宽厚待人的形象。

抑或是御下严厉,训斥不成体统,立起十足威信。

无论做出哪种姿态都有助于他快速融入到青州这片府衙官场中。可是,今日看到眼前一切,竟然面色平静,无动于衷,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案上抄录的状子。

‘因饥饿难忍越墙偷食……’

此时此刻,饥饿二字在寇隼眼里尤为刺眼,心头绕满了千丝万缕,他思虑着这背后的枝梢末节。

青州城灾情如此恶劣,是他如何都没料到的。

朝廷每年在夏秋两季征粮,今年征粮刚过就紧接天降大雨,秋收毁于一旦。

元旦过了,转眼便是春种。为了保来年收成,存粮都被拿去作了种子。

‘都作了种子百姓吃什么?

不作种子来年吃什么?

朝廷征粮交什么?’

如此往复,寇隼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不敢想。他知道,如果粮食问题不解决,青州城内就会涌现千千万万个刘三儿。

饥荒一起,死人之事且不去说,可如果起了哗变,给他寇隼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那个…你,去叫户曹官来府衙议事!”

寇隼见堂下衙役皆已退走,对着适才跌倒在地尚未来得及退出堂外的站班皂隶,轻喝了一声吩咐道。

蓦然听见知府喊他,此人心头一惊,待听清话语后又松了下来。只是身子酸痛,天色又近卯时,对要跑这趟差事有些抵触。

“寇知府,今日元旦您也早些歇息,过了初七日再议事也不迟。”衙役拱手劝道。

‘啪’一声脆响,寇隼拍案而起,状纸翻卷一旁怒道:“让你去就去,怎凭多废话!”

衙役惊跳着往后畏缩,吊着脸强扭身躯向外走去。

————————————————

不出半个时辰,衙役身后跟了一个面庞肥硕的矮壮官员。

“拜见寇知府,下官现添为青州户曹,掌管户籍、田地、赋税…一应事务。”肥脸官员行礼自报家门。

“行了行了,免礼吧。我且问你,青州城府库存粮有多少?”寇隼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直接问道。

肥脸官员并未答话,只是面色凝重地伸出三根短粗手指。

“三万石?”寇隼嚯的从椅子上立起来,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肥脸官员像朽了地榫头,吃力地摇了摇头。

“三千?”此时的寇隼还不死心地加问,只是喜色已收敛起来,渐布阴云。

肥脸官员苦着脸再次望向寇隼,重重摇头。

“到底多少?”寇隼失了耐性,不想再与户曹猜哑谜。

“回知府,只剩三百石!”肥脸官员低下头,语气清晰而沉重。

坐于案前的寇隼,整个人如失去筋骨一般,颓然滑进椅子里。

口中重复念叨着:“三百石?三百石!只有三百石……”

三百石仅仅够平日十户普通人家的食粮,可现在是一座城啊,青州七十万老百姓要张嘴吃饭啊!

就算把米粒碾碎熬成了稀饭,也喝不出五百万石……

“粮食呢?”寇隼血红着眼,拉黑脸问道。

“寇府有所不知,朝廷连年征战,养兵数量一年高过一年。每年秋夏两征,都要征走青州城七八停的粮食收成。

程知…前任知州体恤百姓,往年三司在征收赋税时,府库都要挑拨存量去补百姓的缺儿。

再加之青州偏北,夏征时提供不出丝绸布缎,就用了粮食交换。

长久下来,青州府库存粮就一年复一年地减少着,如今已比不过城中富户家的粮仓存量。”

肥脸官员想起这些年作为青州户曹,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说到后来已是满脸苦涩,一副可怜相。

“那银子呢?总该有一些吧!”

寇隼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直直盯向肥脸官员的嘴巴,期待能听到让他如坠冰窟的身子恢复温暖的话语。

肥脸官员像被戳了一下,彻底泄气,一边叹气一边摇着头颅。

寇隼这次没有理会尚在堂中站立的青州户曹,而是独自一人转过屏风,头也没回地走进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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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最好欺压的就是百姓,朝廷让其吃饱穿暖时,就如绵羊一样温顺。

天底下最难欺压的也是百姓,食不裹腹饥肠辘辘时,他们会比北方草原上嗜血的苍狼还要可怖。

寇隼虽是文人,但是不迂腐。否则宋太宗也不会将他插到枢密院军务里头去。

户曹的话让他再一次深深意识到,青州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眼下,他还是风光上任的寇知府,也许个把月后他就成了百姓第一个泄愤的狗官,被剥下官服抛尸荒野。

这让初到青州上任不过两天的寇隼,此时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与恐惧当中。

第五十一章 开 河

户曹清楚未来几个月的青州城会发生什么,可他除了摇着架在两尺宽肩上的肥颈赘肉,徒留了一声长叹。

寇隼没有理会他,自然也就没了留在府衙的必要,转身返回家中。

今日府衙在新旧年月待交之时,显得过于热闹了些。流水阶的官员衙役出出进进,青皂色官服经不住寒风挑逗,一离衙门少了屋檐遮蔽,便开始胡乱摆动。

这一切落在苏广山眼里,却都成了是用银子堆砌的金山,那银钱勾勒出的独有弧线曼妙迷人。

苏广山是商人,青州城最大的富商,隐隐与府衙挑脊平齐的宅子在昭示着其不一般的身份。

从寇隼到青州赴任的第一天开始,苏广山就每日坐在阁楼上,凭栏俯瞰府衙里出出进进的官员。

今日同往常一般,宅子里家眷子女在房中絮着家常,嬉戏耍闹。

用过午膳后,苏广山又坐回到椅柄被磨得光亮的靠椅上,房间内熏香暖炉蒸出的流烟热浪,令年逾古稀的他眼皮深重,睡意昏沉。

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经历的多了,失去的也多。

对苏广山来说,从来,至少现在,他的心里仍觉得银子是最亲、最靠谱、最值得信任的。

大清早,拜访新知府的青州官员络绎不绝,虽然都刻意轻简行装,却难免还有赶巧赶上碰个对脸、寒暄几句的。

往来多了,自然也令冷清的衙门前热闹了一阵。

申时刘三的命案,又让适才送走拜访官员的衙门重新热络起来。

只是这些让百姓津津乐道的琐碎常事,没能让苏广山微眯的双眼看着大了几分。

直到满面愁容的户曹离开府衙,迎着寒风隐入街口拐角处,苏广山的屁股才挪开椅子。

从眯起的双眼里透出一缕精光,再也不像早上那个蜷起身子窝在椅子中的淡定老者,略微发福的脸上尽是饱经世事后的沧桑,与生意人特有的睿智。

户曹在元旦这日突被召进府衙,让他对原先被入秋水灾破坏后制定的计划,彻底下定了决心——「收购其他州县的余粮,卖给青州官府。」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精确抓准了这次商机。他清楚,青州城不出三月定会闹饥荒。

而朝廷赈灾屯粮最快没有一个月,是不可能运到青州的,已然不可能解决青州城的燃眉之急。

重要的是,新任知府也绝不可能允许一个百姓饿死在他新上任的土地之上。

故,这一个月,便是他从中获利的最好时机。

为了筹集新银,他变卖了这些年购置的所有酒楼饭庄、田赋宅邸,也抵押了祖辈留下的一干地契,从其他富商手中借贷出大额现银。

苏广山一进一出的这个过程,再次沸腾了他体内的血液。

尽管银子已经筹足备齐,他却并未急着出手收粮。因为,他还担心唯一一个变数———青州府库里的确切的存粮与官银。

如若青州府库能撑足一个月,那自己的未雨绸缪都成空谈。

依着目前户曹被新知府急急召见,又愁眉不展地离开,这像是让苏广山咽下了一颗定心丸,给原定的计划又妥妥加上了一个砝码。

显然,官商二者间的天秤已向苏广山倾斜。

‘呼!’苏广山深叹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激动的心情。

他仔细盘算、核对了一番、紧要细节确定无误后,才转身走到楼下。

舒展开紧绷的面容,一脸慈祥地融入到元旦日的喜庆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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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燕,去唤都水丞白马逗来府上议事。”寇隼一边揉捏紧皱的眉心,一边吩咐道。

“现在?”宫燕疑问道。

自幼混迹江湖的陈风,向来都对休令时节不太在意,这些年跟着寇隼,多少沾染了些文人固有的繁文缛节,竟也生出疑问,觉得大人急躁地失了礼节。

“嗯!天色不早,你快去快回吧!”寇隼松开揉眉的右手,脸上少了些许愁绪。

宫燕点了点头,转身欲迈向门外,“等等,把昨日那个叫叶念安的死囚也一并唤来。”寇隼稍稍凝滞了片息,继而补充道。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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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已过,天色暗得甚早,青州正街两侧门庭悬挂的红纸灯笼随风摇曳,白日鞭炮炸起的碎纸屑散落一地。

未到驱穷鬼的日子,各家各户门前屋内的闲置杂余还未清扫,都盼着能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兆头。

此时,宫燕唤来都水丞白马逗和叶念安,一行三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去往府衙的路上。

身形经过之处,鞭炮碎屑皆被官服下摆带起掀动着。

很快,三人就进了府衙大门。

一直坐在后堂等着他们的寇隼,见到三人进门,还未等他们施礼,就连连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白都丞,元旦之日请你们来府衙议事,确非本官所愿,实是青州危矣。”

寇隼并未多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

才落坐的白马逗乍听此言,瞬间又惊立了起来。忙拱揖问道:“寇知府何出此言?”

“此事本官心里已有处置策略,暂且搁在一边。只不过有一处亟需白都丞帮忙。”

寇隼看着白马逗,双眸难隐希冀之色,似乎白马逗正是此策略扣眼里最中心重要的一环。

“寇知府言重了,但说无妨。下官虽无担山移海之力,但为了青州百姓,定竭尽全力。”

白马逗虽面色凛然,内心却早已没了主张,他猜不出这位新知府会有何事交托于他。

想到自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都丞,知府大人都无法解决的事,他又有哪来的能力去解决呢?总不会是要送出自己这条命吧?

想到此,不由得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叶念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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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叶念安眼观鼻,鼻观心,脸上平静无波,全然是一副塑起的泥菩萨,压根没去理会白马逗抛来的眼神。

“白都丞有此忠心,本官甚慰。青州之危若能安度,本官自当会将白都丞居功之举上表朝廷。”

寇隼说完两句场面话后,面色突变,语气又郑重地问道。

“本官平素对水文河道了解甚少,南阳河究竟何时能开河行船”

“回知府,南阳河虽处北地,但因紧临东海,故开河期偏早。每年皆为惊蛰时节破冰、春分时节通行商船。”

白马逗不知道寇隼为何问他,但依旧是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春分?春分不行!”

今日离过大寒尚不足十日,距春分时节两月有余,此西北苦寒之地,开河之期想必更晚。

商船往来又是一月,那时诸事已晚。寇隼暗暗计算着时间,兀自摇了摇头,紧盯着白马逗又说道。

“可有解决之法?”

白马逗沉思了许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五十二章 献 策(求票 求收 求扩)

寇隼见白马逗一副无奈之相,误以为其有意为难,想自己刚刚走马上任,当地官员难免听宣不听调。

如今青州之事急迫,万万不能生此上下不齐心的事端。

想罢,寇隼生出警醒白马逗之心,于是道:“白都丞,河运一事隶属三司河渠案,本官虽鲜有涉及,可人员调遣赴任还是尚了解一二。

据我所知,都水监外派都水丞每三年轮值一次,而白都丞在青州任上已二十载有余,不知是白都丞在任期间玩忽职守,户部考课院功绩不合格……

还是另有他因?”

寇隼的话语虽然平淡,到了白马逗耳中却如雷霆炸响,慌忙跪拜于地。

“回寇知府,下官在任二十二载,承蒙官家宏福。南阳河虽时有险情,但尚未造成民事损伤,南曹对下官考核也是优异,只是……只是……”

白马逗说到关键之处,竟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起来。

“只是什么?此处只有我等三人,白都丞但说无妨。”寇隼走到白马逗身边,拍了拍肩膀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下官功绩考核簿事,由南曹递交流事铨后便音信皆无。

下官也曾问过缘由,南曹主考官康鲁鸣曾经暗示是官家不允轮值调动,皆因下官名字不雅。”

说到后处,白马逗脖子涨的通红,话语声音愈发颤抖起来。

“如此说来,白都丞的意思是官家埋没了贤能之士?”寇隼话机一转,讥笑道。

“下官不敢,是下官胡言了。”寇隼暗藏机锋的话语令白马逗双腿发抖,额头上布满汗珠。

“白都丞,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解官家之忧。如今青州粮荒还望白都丞多多出力,不知春分之前,南阳河可有法子提前破冰行船?”

这一番软硬兼施,倒是让白马逗说了几句实话,寇隼回到中堂坐椅上,双眼不眨地紧盯着白马逗。

依然跪拜在地上没有起身的白马逗,再次拱手道:“青州粮荒涉及数万百姓存亡,有动摇国体之危难,下官不敢妄言。

白某位居都水监外派水丞,行堤岸防水、大旱之年以河沟饮水,洪涝之年以水沟泄水,每逢秋冬蓄水于陂坡之事,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以上种种但出纰漏,寇知府自可问责于下官。

只是提前开河一事,下官确实无能为力。

南阳河几百里长,即使派驻民役破冰,先不说时日绵长,单说这冰破了,时令不适,又哪来的河水托船往来行走?还望知府明鉴!”

“哎!如此说来,当真就无法了。”寇隼自语道。刚刚白马逗语气真挚,丝毫没有闪烁之词。

寇隼顿时有些心如死灰,青州粮荒如果在他任上爆出来,虽然太祖皇帝立下誓约,不杀文官,可如今之事,他怕是第一个要被官家拉去斩了平民怨。

看到白马逗还跪在地上,寇隼朝着叶念安的方向挥了挥手,“扶白都丞起来,你二人回去吧,本官倦了。”

“寇知府,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念安扶起白马逗后,并没有离开,向着寇隼垂首说道。

“你且说来听听。”寇隼兀自沉思也未在意,随口应道。

“自古成大事、扭乾坤,莫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方可有所成。

故道家有言‘三生万物’,三即是万物之母,也是诸事所成之基,天意最不可揣测,地利向难有所更改变迁,而人居天地之中,虽执万灵牛首,但是气力最是弱小……”

“叶念安休得放肆,府尊心忧青州百姓,如今正是紧迫要紧之时,怎有心情听你在这扯些鬼神之说!”

白马逗一听到叶念安所说之言,有些不着边际,心下着急,生怕寇隼治罪,连忙大声喝止。伸出手扯了扯叶念安衣角,提醒他赶紧闭嘴走人。

叶念安不为所动,顿了一下后,见寇隼没有制止之意,于是又继续说道。

“人最不可琢磨定论,皆因人有七情六欲,有情欲则必有私心。

历朝历代因战乱饥荒、天灾人祸而死之百姓数之不尽,府尊可曾听说有富贵之人死于饥荒?”

不等寇隼回答,接着说道:“富贵之人家有余粮万石,又怎能遭饥荒之祸?寇知府令白都丞春分之前破开南阳河,此乃违天时、改地利,绝非人力可为。

加之今日元旦,知府又急急召见白都丞商议粮荒之事,必定是粮荒已现端倪,即使开河从其他州县借来粮食,怕也来不及了!”

话到此处,叶念安深鞠一躬,抬首看着寇隼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府尊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寇隼听罢,不禁想起刚来青州赴任之时,此人就谈吐不凡。

适才所言虽有遮掩,却意有所指。如今青州一事面上已成死局,听他一通分析,好像又有了一丝转机。也罢,且先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寇隼抬手示意叶念安坐到客位上。

“叶念安,且把话说清楚。不知本官怎么舍本逐末,舍近求远了呢?”

“念安斗胆问一句,府尊急于破冰,可是要用水道借粮?”

“正是!可是…这白都丞都无能为力的事……难不成,你有法子?”

“哦,府尊抬举小人了。白都丞经营河运水道一务,已有多载。

他尚且无良法,小人更是奈何不了。”叶念安说着,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白马逗回答道。

“嗯?”寇隼眉毛皱起,脸色颇为不快。

“回府尊,小人虽不能破冰运粮,但仍是能把粮食筹集齐备,解了眼下粮荒之急!”说完,叶念安满脸笑意望着寇隼。

“哦?此事当真?”寇隼惊愕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脸上疑惑万分。

“当真!小人不敢在府尊面前说笑。”

“本官倒是颇想听一听,你如何筹集粮食解这难题!”

寇隼心知叶念安纵使有些才干,奈何其无银钱无功名,且又是死囚之身,实难信服,筹集粮食怕是夸口之言,遂语气中略微透出一抹质疑。

“粮食还要您来筹,只是法子由小人来想。府尊若能按着小人说的做,正月十五前,定能筹齐粮食。”

叶念安语气笃定,话音才落,便已离开座位凑到寇隼身前,聚手贴耳密语起来。

第五十三章 设 宴(求票 求收 求扩)

白马逗被眼前所见搞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只是在场三人,属寇知府位高权重,既然知府没有打断叶念安的意思,那他白马逗就更没有插话的机会了。

此时伏于寇隼耳边的叶念安,说话声音已小得完全听不见了。

白马逗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下生起急躁和一些不明就理的埋怨。

‘哼!叶念安啊,你我相交,说到紧要处却还有事隐瞒于我,出了衙门我再来好好盘问你。’

白马逗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等着,心间却一刻无停地盘算拉扯着。

片刻,叶念安站直身子,含笑站立一旁。寇隼点了点头后又突然面色一滞,急急问道:“倘若不肯借粮,又当如何?”

“呵呵!府尊莫急,且无妨,小人早预料此事不会那般顺利,如若不肯借粮,就请府尊改借为买。无论对方开多高的价钱,都应承下来便可。”

“好!就依你之言,信你一次!此事若成,本官定上奏官家,为你脱困免死!”

寇隼脑中又仔细思量了一遍叶念安的计策,有些细微之处虽还不能尽皆明白,但此困局已经没了转圜余地,不如就信了此囚徒一次。

“小人先谢过府尊!”

叶念安听闻此话,面露喜色。想到自己离家已半年有余,心里着实挂念娘子梓欣与孩儿……

“今日元旦,二位辛苦,快些回家团圆吧!明日巳时,叶念安随本官同去芙蓉酒楼。”

寇隼如是关照了一遍,便去了府衙二堂筹备明日之事。

白马逗行过礼,便头也不回地直向府衙外走去,独留了身后的叶念安。

叶念安眼看着白马逗径直走出府衙,并没邀他同行的意思,不禁面露苦涩。

看来,白都丞还是恼了事先没知会于他。哎!白都丞如此敦厚直爽的性子,果真行不得阴谋之事!还好没有事先告诉他啊,不然哪日真醉酒走了风声,反倒弄巧成拙。

望着黑暗中渐渐消逝的背影,叶念安深深弯下腰身,行了一礼。

“白都丞,举荐之恩,念安永生不忘!”遥遥一拜后,叶念安转身向南阳河堤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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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府衙·二堂】

“宫燕,你都听见了”寇隼没有去后宅歇息,而是在二堂议事之处坐了下来。

“回府尊,听见了。”宫燕倒过一杯热茶递上去。

“你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不知此人是否可信?”

寇隼托着茶碗,汲了一口茶汤问道。

“相处时短,品性难辨。不过此人有所求,有所需,府尊若能满足,也不愁他不尽心为您办事!”宫燕略思量后谨慎说道。

“是啊,圣人无欲则刚,他终究不是圣人。”寇隼轻叹一声,站起身在屋中踱起步来。

突然顿下脚步,转身道:“宫燕,你去拿我手印来,明日巳时,我要在芙蓉酒楼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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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四年正月初一·芙蓉酒楼】

车轮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辆深色马车背向朝阳在清冷街道缓缓前行。

车夫搓了搓被冻僵的双手,呵着热气使劲摩擦了一阵。

不仅没缓解手寒,反倒是力气过大,双手竟有些发麻。无奈,车夫又把手掌聚拢到嘴边,哈了几口。

冷热相遇,瞬间被腾起的一团白雾包裹起来。

车夫抽了抽嘴角,冰凉的双手被热气一冲多出一阵麻痒。

不禁转身隔着棉帘抱怨道:“员外爷,这大年初一,寇知府可真是闲不住的人,这大冷的天儿还请您去赴宴。”

“话多!寇知府邀请我等赴宴,乃是荣幸之事,你这厮胡说个甚?赶好你的车便是!”

车中之人虽然话语中带着训斥,但语气却没听了半点怒意,平和回答道。

车夫平白讨了句训骂,自感没趣,悻悻然撇了撇嘴,就没再多言。

抬手扬起鞭子,呼喝了一声‘驾’,马车便离弦一般奔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片刻,已穿街过巷停在了芙蓉酒楼前。待车上之人下得站稳后,早早候在一边的小二,引着车夫向酒楼后院走去。

苏广山望了望眼前鎏金巨匾上郑重写着的‘芙蓉酒楼’四个大字,上下三层气派阔绰,此时红灯高悬,隐约可见厨子在里头张罗忙碌着,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地点了点头。

芙蓉酒楼能成为青州最大的饭庄,确有几分门道。苏广山经商大半辈子,对此也是赞许有嘉。

说话间,酒楼掌柜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见苏广山正在打量酒楼,连忙拱手上前,笑着招呼道:“苏员外,快快楼里请!咱这地方简陋,您可多担待!”

“郑掌柜过谦了,您这芙蓉酒楼要是简陋了,那这青州城就没个吃酒的地儿了!

今儿新任知府在此设宴,郑掌柜他日自是日进斗金哇!

日后,苏某还要靠着郑掌柜您照拂一二了!”

苏广山也趋势客套了一番,迈步向内。

二楼包间此时已有诸人分列坐好,见苏广山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相互见礼。

作为青州城最大的富商,众人皆引以为尊。

苏广山倒也不客气,拱了拱手,就坐到了主位旁边的位置上。

“苏兄,您说新知府宴请我等,究竟所为何事啊?”

“莫不是要增长赋税?可也没听朝廷下公文啊!

如若不是,为何偏选了这大年初一宴请我等呢?”

“哼!依我看,定是我等没有去登门拜访,这是来寻晦气了!”

苏广山尚没有喝上一口茶水,诸人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更有平日往来之人巴巴盯着苏广山,希望他这城内首富能为大家做个主,好安个心。

“咳~”苏广山轻咳了一声,讲手掌抬到半空中,往下压了压。

适才还嘈杂一片的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诸位……都是城中有头有脸之人,经商之道绕不过一个‘稳’字。

苏某自进门,就听得诸位争论不休,也没个由头就在那慌里慌张,胡乱臆测,实在是有失身份呐!”

苏广山边说,边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刚刚坐于门口声音最大的几人。

那几人被苏广山一盯,顿觉不好意思起来,立马僵笑着抽动了几下脸皮,以解尴尬。

“知府是本州父母官,邀请我等,那是我等莫大的荣幸。

诸位先不要妄加揣测了,等知府来了一切自然会见分晓。

来时天寒,各位员外,还是先饮一杯热茶吧!”

说完,苏广山当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里面的热茶。

第五十四章 借 粮(求票 求收 求扩)

在座诸人听得苏广山如是说,即使心中仍颇有微词,也都压在了心底不敢说出来。转眼间热络嘈杂的包厢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茶碗盖盏相碰间此起彼伏的刺啦声。

青州城商户多数是贩运蚕丝烟叶为主的买卖,在座八成也皆经营此类行当。通商南北自然离不开车辕,全凭手提肩挑等人力,一不能及远,二是运输数量有限,加之沿途荒山僻静之处多有盗匪出没,贩运难度更是难上加难。

就这些个缘由,诸员外行商都与青州首富苏员外所营行当离不了干系。

苏广山独垄了青州城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份车马行业。也因此人经商有道,除却租赁车马之外,每车还配备车夫、镖师各一名,既为主顾提供了便捷,也保障了行商途中的押镖安全。虽然,每笔车马的租赁价钱相对较高,但这个新颖的经商理念却是攫取了不少老主顾的心意,车马行的生意不但没有因为高昂的价钱有所减弱,反倒是在青州城独树一帜,成了诸多商户的标杆,更让苏广山实实坐稳了青州城首富的这把交椅。

天底下终归是有见钱眼红的人,因而也有自以为精明之人觊觎起这份产业的营利,花了重金买了马匹,依葫芦画瓢的仿做起车马租赁的买卖。只不过新开张没过几日,必定关门大吉。

究其根源,‘死’得离奇,又如出一辙。但凡不是苏家车行的车马,还没出青州境,必然遭劫掠,人才两空没得跑。

这类事件出过几次,也就无人再敢去效仿了,全青州城的车马租赁权又安然回归到苏家车行。

坊间传闻,青州一带的山匪头子与苏广山是八拜之交。这传言传过一千遍,假的就成了真理。而苏广山对此,向来又是缄默不语。如此似有似无,似真似假的无声震慑,就如石子投进湖水,漾开的涟漪有力道、无声响,却又能十足有效地阻击掉那些对车马行有妄想意图的人。

没多少时日,青州城新起的车马行都陆续关张转做了其他买卖,剩下苏家独垄独大。

因车马在行商中的重要性,时日久了,苏广山便渐渐成为了商户之首,全城商户均以此人马首是瞻。私下里,众人都称他‘苏青州’。

至于苏广山本人,自是很满意也很享受诸人对他的恭维。经商一道除了‘稳’,还有一道他未说出口。‘团结’也是商人在天下间屹立不倒的最大依仗,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最大依仗。

苏广山端起茶盏啜进一口热茶时,心下不禁划过同样的疑虑。‘今儿是正月初一,寇知府为何宴请诸人,他虽无法知悉全部缘由,可是按照元旦当日知府衙门的动静,今日必是与粮食有关。与朝廷博弈,苏广山认真掂量过,自己分量还不够。但如果是整座青州城的商户心口一致,或许,也不是没有希望。’

想到这里,他搁下茶盏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寇知府尚未到此,苏某有一言还望听到心里去!”

众人一愣,纷纷放下茶盏,几个斜靠椅背的正了正身子,看向说话之人。“苏员外但说无妨,我等自当记在心里。”

苏广山点了点头,说道:“寇知府为青州之长,一言一行皆代表了朝廷。我等虽说有几分家业,说到底还是朝廷的百姓,青州的百姓,也就是寇知府的百姓。知府大人来了若问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最后一句话从苏广山口中吐出时,诸人皆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连忙点头应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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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知府接福!您公务繁忙,赏咱家一章飞贴也就是了,怎劳动您亲自过来,真是折煞咱家了!”

“郑掌柜您客气,我刚履任青州,诸多政务民事,免不了用得到芙蓉酒楼。今天元月初一,自当来拜会!”

“寇知府,多关照,多关照!”

就在苏广山说完的下一秒,门外传来郑掌柜与人寒暄的声音。在场诸人虽都没有当面和新任知府说过话儿,但从郑掌柜交谈的语气内容中,也都听辩了出来人是谁。

这回没等苏广山起身,靠近门边的几位反应倒快,已经起了身出去迎接。

苏广山皱了皱灰白眉须,心中生出一阵不满。也不屑说什么,跟着一同起身走了出去。

‘噔~噔~’楼梯声响,郑掌柜引着三人走上楼来。当中一人穿大红官服,身材匀称,面上含笑,眉宇间自透一份威严。此人走在郑掌柜前面,身边二人似是管家随从模样,左侧之人年纪稍长,脸面严肃,不甚显眼。右侧的年少郎君双眸灵动,相貌俊雅。

不必明言,身着官服的之人定是寇知府。只是那贴身的年少郎君,苏广山甚是面生。想来能跟在知府近身的,总不会是一个庸人。

包厢内的商户逐个与寇知府一一见过了礼,说了几句吉祥话,进厢先后落座。

叶念安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略显拘谨,他规规矩矩端坐在寇隼身侧,喘气间显得局促紧张。

寇隼坐在正中主座,郑掌柜笑意盈盈地过来询问道:“寇官人,您看喜好些什么吃食,我好去张罗。刚刚您未到,诸位员外也不敢自作主张。”

“郑掌柜,你也坐下吧,距离午时尚早,吃食就免了。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回衙。刚来青州,政务繁杂,实在是脱不开身。”寇隼没有回答郑掌柜,反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坐下。

郑掌柜一愣,笑意有些僵硬地凝固于脸上,心里却有些发了凉。不由地暗自猜忌起来,看来这回是真跑不掉了……

心里再不情愿,面上还是假模假意地接过了管家宫燕递来的椅子。二人四目相望,眼波流转。

—————————————————

“今日年初一,本官把诸位召集于此,深感不安,若是本官私事,我自不敢扰了诸位清净。只是青州之重,寇某人头再硬也担不住,本官思来想去,还是群策群力。

诸位皆为朝廷良商,对朝廷之难、青州之灾,想来都不能袖手旁观吧?”

寇隼说话间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逐个扫向在座之人。

眼神经过之处,无不有人起身点头称是。

最后落到苏广山身上,苏广山缓缓起身拱手道:“寇知府,我等商人逐微末小利,虽有心献身社稷,奈何身价单薄,难以有重大建树。但若青州有难,我苏广山也是责无旁贷,定为人先。只是……不知寇知府所说的青州之重指什么?”

“不知这位员外高姓?做得是哪门生意?”寇隼询问道。

“小老苏广山,在城中经营车马生意,不劳知府挂念。”苏广山低首回道。

“苏员外高义,本官甚慰。本官也不做谜了,青州如今缺粮,而今日召集诸位,没别的,就是借粮!”

第五十五章 商 榷(求票 求收 求扩)

苏广山愣在原地,没料想寇隼真的没带半点官场腔势,直直说出了‘借粮’二字。

看来此回初一设宴果真是有事相求,适才心间猜想也是八九没离十。苏广山缓过神来,真假掺半地诚恳说道:“唉!寇知府此言真是折煞我等了!这是咱青州百姓自己的的事,我等怎会坐视不理?我苏某定是带头上阵呀!”

“只不过……只不过……”苏广山说到此故意拖长语调,佯装出一脸为难之色。

“苏员外但说无妨,不用顾忌!”寇隼善解人意地接道。

“既然府尊如此宽宏大量,那苏某就斗胆直言了!”

“青州城历年都是两次上缴赋税,上半年征收丝绸布匹,下半年朝廷扩增军粮。青州城地处偏北,不像南方手工业兴盛,亦不行丝织纺布业。故每年朝廷征收丝织布料等,我青州城都是用了府衙官粮去换,这笔买卖着实让青州官民吃足了明亏。”

“另就是下半年的秋粮扩充,搁以往无大灾大害时还能勉强应付了朝廷。有时就算收不齐,这民间募粮我等买卖人还能从自家拿出一些来凑整交了差。可今年,黄水破堤冲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良田,颗粒无收已是板上钉,这秋粮秋赋绝壁是交不上的哇!我等……我等,就算将屯粮都拿了出来,怕也是冰山一角,不够全城百姓吃的!着实有心无力呀!”

苏广山的戏码越演越真切,怕是除了他自己,在场之人都被其真情感染了。

寇隼看在眼里,等他演完说完,也就顺势堆起无奈之态配合道:“苏员外不愧是青州首富,没想到生意做得好,这心肠也这般良善!更难得的是,对青州民情也如此了解,说得字字在理,句句属实。本官甚慰呐!只是,今日召集了诸位,当然不能将此千金重担全压于你苏员外肩上。所以,还是要群策群力,抱团取暖的嘛!”

这来来去去的几句话,寇隼重复着说了一遍的同时,又逐个扫过围坐众人,期间不乏有随波点头、连连称是之辈,屋内一时间气势高涨。

“哎呀呀,寇知府当真是想得周全呀!不知寇知府大约要向我等借多少粮食呢?”苏广山见开门见山不好使,又换了个婉转之法,想探一探这位新知府的底。

“哈哈,苏员外果然是爽快人!本官也确实做了估算,向诸位借的粮也不多,不过七百万石!”

苏广山听到最后三个字时,倒吸了一大口冷气。七百万石!七百万石!居然要七百万石还他娘的说不多!这个数字哪怕是聚齐了青州城内边边角角的小商小贩,也绝不可能集满。

如是想过,脸上不禁浮起一抹轻笑,双手一拱又说道:“苏某惶恐!寇知府怕是估算有误吧?”

寇隼坐在主位才抿过一口茶水,听见苏广山追来一句质问,不慌不忙地放下杯盏,抬首半笑着:“苏员外莫急!本官既为青州父母,自当是参照了三司度支司做过周详核实。数字绝对没有错!”

笃定的声音穿进这伙商户的耳中,顿时像打翻的鸟窝。寇隼全然没有理会,站起身继续说道:“本官听闻各位员外生意买卖间,主顾涉域颇广,眼下青州之难也免不了诸位动一动各自手中的人脉,共同使使力,渡过难关呀?”

语毕,双脚也停了下来。这句话不愠不火,却让适才沸腾的席间顿时冷却下来,包括苏广山在内的诸位商户都不知该如何去接寇知府的话头。一时间,气氛尴尬,似乎都在等待着有人能挺身而出,破此僵局。大伙儿思量间,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苏广山,以示救场。

苏广山一直没有吱声,心里不停地盘算着。眉宇间时紧时松,但碍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便多做停顿,遂拱手回道:“寇知府,适才众员外定也是被借粮数额惊到了。不知寇知府要如何商借这七百万石粮?我等…愿闻其祥。”

短促思虑间,苏广山只得把烫手山芋再扔了回去,好为暂时的下风留个话头。

寇隼听闻苏广山的问话,不自禁看了眼身后一直未动声色的叶念安。二人四目相对,再抬眼间已恢复到平常。

————————————————

‘寇知府,经商之人无商不奸,七百万石粮乃天文之数,城中商户绝不可能一口应承。那日定会问府尊借粮后拿什么去还,府尊可将青州无钱无粮之实摆于桌面,声明要渡过青州粮荒,府衙能做的只能是分期还粮。

依着前几年青州城的产收,少不过三年方能平了府库屯粮之赤。当然,作为补偿每年多还一成粮食。府尊可以三年为期,还清城中商户借粮。’

寇隼在心间暗暗赞许过叶念安后,就对在场众人说了商借事宜。这寥寥数语不说还好,一说又是炸开了锅。这次跳起来的不再是那门口几个窸窣之人,而是首富苏广山。

“寇知府,青州贫瘠,你我皆知。今日非苏某藐视朝廷,而是青州府衙确确实实还不起这七百万石粮。纵然我等有献身社稷之心,府尊也将借粮时日分了期,可数额之庞大,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苏广山将心间所想,一口气全抖了出来,没有一丝隐瞒。在他眼里,这笔买卖没法做!

有了苏广山的力挺,围坐一圈混于人堆的商户们也跟着附和起来,瞬间各种唉声叹气、苦佛难经此起彼伏。

大庭广众之下,苏广山居然当场驳了知府的颜面,挺直胸膛公开叫板儿!着实也让寇隼大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记,尴尬之余瞄了眼身侧之人。

叶念安脸色自若,一副打盹儿模样,像是才从鼾梦中醒过来。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十分平静。面前苏广山的不买账,全在他意料之中。

叶念安伸手端起桌上杯盏,缓缓呷过一口热茶后,转头对寇隼淡淡一笑,又没事人样儿地放回原处,期间什么话也没说。

对面的苏广山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微露出得意之色,却见寇隼也拿起了眼前杯盏喝过一口,煞时间又颇为费解。

就在这时,寇隼悠悠开口:“苏员外想必对借粮一事另有高见,本官洗耳恭听!”

第五十六章 契 约(求票 求收 求扩)

寇隼的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在苏广山面前一闪而过。苏广山也听出了这位知府话语里的分量。只是,和金光闪亮的银子相比起来,官威算不了什么。

“寇知府,我等绝非有意推脱。只是此事关乎青州数十万百姓存亡,数额又如此庞大,就算青州城内大小商户把屯粮全拿了出来,怕也只能是所需数额的冰山一角。苏某,苏某觉得商借七百万石粮,实在是……难如登天。”苏广山说到这里,双手揖过头顶重重一礼。

寇隼知道苏广山的用意,也没有识穿,接过话头往下说道:“依着苏员外说来,我青州百姓只能是听天由命,眼睁着在饥荒中等死吗?”

“不!不!不!苏某绝非此意,寇府莫要误会!其实,法子倒是有一个,不过是……不过是有些冒险罢了。”

“苏员外且长话短说。”寇隼低首,佯装不解,心里却暗笑着苏广山这只老狐狸,终究是要急着露出他奸商的尾巴。

“谢府尊!恕苏某直言!青州百姓约九万五千一百五十八户,共一十六万二千八百三十余口,依每日一户四口两餐食算,每年一户共需粮食约三至四十石。现在正值开春时节,米粮市价约一百文每石(担)。可我青州因夏末秋初黄水破堤,良田尽毁,几乎颗粒无收。故要在本城商借粮食犹如大海捞针。

根据苏某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如今之计唯有到其他州县去收购粮食。青州春市米价一石百文,可眼前不是大米收成时节,收回来的米粮定有溢价不说……怕是价钱翻番都不止。”

苏广山说到此,仿佛又将这盘对弈许久,取舍难行的珍珑棋局重重推了回去。语气平平直直,双眼间似跳出一抹挑衅,越过了圆桌直逼对面三人。

“哦?苏员外的意思,有钱就能有粮喽?”任谁都没料到,寇隼张嘴又怼了回去。

“呃……寇知府见笑了。苏某生意人,万全之策捉摸不到,想必世上难事多数还是能用钱来解决的。”

“那依着苏员外看,这高价买回的米粮,大约会高出市价几番呢?本官心里也好有个数目。”

叶念安听到府尊一步一步将苏广山的意图彻底套出来时,暗暗松了一口气,立马觉得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适才苏某粗粗估算了一下,这挨着青州的几个州县无非就是京东路上的十二州(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和五府(济南府、应天府、袭庆府、兴仁府、东平府)。虽说京东路地域宽阔,垦田面积甚大,却因此路偏北荒漠又多属军镇要地,加之连年灾害频繁,谷粮产出皆不尽如人意,朝廷也多以怀柔政策安抚地区受灾民众。许是能收来一些,但不可多寄希望。

苏某觉得,索性再赶远一些,到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和两浙路等地收粮为妥。那里是大宋最繁荣发达之处,雨水丰盈,诸事太平,粟米产量充沛稳定,集市粮价合适,淮南东路与两浙路也与之相当。

只不过,这米价是压低了,可是从青州一地赶至江南两浙等地的路线拉长,这人力车马费就要相应抬上去。再除却各项赋税、租赁、通关等费用,此消彼长间,每石粮匀下来也是不下三百文。”

最后半句话还在嘴里没说出来,苏广山已被周围嘈杂一片的碎语声淹没。在座数十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寇隼惊愕之余也转头看向了身侧的叶念安。

能在顷刻间掀起轩然之波的,必定还是每石粮食的收价。叶念安显然已在转投而来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安和质疑,平静无波的脸庞依然不见丝毫波澜,只是用自己清澈的双眸直直望向寇隼。

面前之人瞬间心领神会,点点头说道:“苏员外有心!下官算是见识了,‘苏青州’这一名头果然是不虚传!苏员外所言,理据相当。不过,江南路远,开春在即,收粮已迫在眉睫。需安排了人手即刻动身,否则等粮食运到,也是无力回天。”

苏广山有一些不肯定,至少有一些不敢相信,寇知府会答允地如此爽快,便不死心地追问道。“寇知府的意思是……苏某法子可行?”

“当前万事皆大不过青州百姓将临的饥荒之灾,虽说粮价翻了市价三番,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这粮必须买。就劳烦苏员外多担待些,请您领着在座诸位一起撂起袖子,为民造福了!”寇隼说完,拎直身子向着苏广山躬身一拜。

几十双眼睛看见新任知府向一生意人拱手作揖,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应该是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老谋深算的苏广山就这样被寇知府高高架起,一切皆如叶念安所料。

那头的苏广山见话机已成熟,自己一通周详说辞后,寇隼还是迟迟未提钱银之事。原想等他讲完再将话头绕回来,却不料忽然间被将了一军,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顿时尴尬至极慌了阵脚,心一急话也跟了出来。

“寇知府,此回收粮数额巨大,所有钱银、人力等各方配置也更仆难终,不知府衙要如何与我等通力合作呢?”

“哦,下官还是那句话,粮要买,就按每石三百文买!银子府衙来付,至于怎么付,那是本官的官务事,就不劳苏员外操心了。只不过,青州府衙府库贫洗,想来苏员外是个明白人。”

“苏某到底是生意人,以往年青州财政收支来看,州县日常开支全仰朝廷上司批拨。所收赋税不留盈余,要还清粮钱怕是……

这次涉资数额巨大,我等须垫付一应粮款,还请府尊给大家立一纸约,苏某好给家里人及在座诸位交个保障,今日回去也可睡个安稳觉。”

“这个好说!”寇隼回头对叶念安说道,“取我笔墨来!”

「淳化四年正月初一,青州府库因存粮不足,委托城中住民苏广山以每石粟米三贯价格购买七百万石。交办钱粮日期自契约签订日起十五日,于青州府衙正堂内。——青州知府寇隼」

第五十七章 成 交(求票 求收 求扩)

「白纸黑字,描红画押。」

在青州数一数二的芙蓉酒楼里,在大小商户数十双眼睛之下,两位各占了青州城一席之地的权威高人,切磋商议近两个时辰后,横亘在全城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困局难局迎刃而解。

这是自程路均被带去汴梁,新知府到任后,青州城官商联手的第一笔交易。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笔。

苏广山看着寇隼递过的纸约,好似服下了定心丸,如领圣旨般,交给在座商户一一过目后,齐缝对折叠齐,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袖深处。脸上浮起自进得酒楼后第一个舒心满足的笑容。

在苏广山眼里,塞进衣袖薄如蝉翼的白纸,不是知府官威,不是百姓社稷,而是他用尽毕生积蓄,重金一掷的全部身家性命。

‘古代有句俗语:既要当裱子,又想立牌坊。’这话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苏广山,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刚才,芙蓉酒楼的这间酒阁里,没人知道苏广山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打听相邻州县米市的价格浮动。小于区间幅度,就逢低入仓,屯进粮库。如此往复,这青州城内几个县府的粟米早被他收购一空。

这样周全的准备,就算今日寇知府不召集了城中商户去芙蓉楼,他苏广山最迟过完春节,也会亲自登门青州府衙找了新知府毛遂自荐,揽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让整个京东路的州府县军都知道,青州城里有个人叫‘苏广山’。

离了酒楼的苏广山一路暗喜。他什么都满意,就是没料想到,这新任知府竟有双厉眼,一来就觉察出了藏在黄水破堤背后的饥荒灾患。

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谈判,也比他预期的足足提早了一个月。明面儿说是共议,关起门来就是官府强压,亏得自己早有准备……

可想到要与那群白痴员外们共享盈利,自己这前期投进去的精力、财力、关系都白分了出来,就隐隐不快。所幸,影响也不是很大,大局还掌控在自己手里,看在寇知府收购的总数高出自己估算三成的面儿上……且由它去吧!

一念至此,苏广山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开,眉毛眼睛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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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约签完,寇隼与宫燕下楼与苏广山等众员外一一道别,待人快散尽时,才看见叶念安小步跑出芙蓉酒楼。

寇隼正欲张口询问,叶念安先行抱拳作揖道:“府尊,适才念安喝下不少茶水,又一直拘坐未动,好不容易等到散席,就赶紧去了茅厕解手。让府尊和宫官人久等,念安请罪!”

寇隼与宫燕听到叶念安如是解释,想到方才席间小子确实老实端坐只字未语,光在那品茶了。两人相视一眼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叶念安见惯了二人平素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对眼前的轻松画风竟不适应起来,忽然觉得好不真实。

说笑间,三人并肩,轻步而行。寇隼对于今日‘借粮’除了顺利,也说不出其它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虽然签了纸约高价购粮,面儿上算是解决了饥荒灾患,可对此要如何去做,却没一点思绪,心里也没什么底。

他想起席间两次侧身,叶念安皆是面色沉着,忍不住问道:“方才苏广山开出每石粟米三百文的价钱,当真合理吗?叶念安,你怎么看?”

听到寇隼如是问话的叶念安,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脸上爬满委屈:“回府尊,适才念安尿急,憋尿憋得难受,全然没听见府尊和苏员外席间的谈话呀!”

‘噗哧’一声,一旁的宫燕看见寇隼和叶念安鸡同鸭讲的滑稽状,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寇隼尴尬地皱起眉头,转身想对叶念安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也不知从何说起。

“府尊莫急!今儿初一,临时召见城中商户,席间府尊多次交谈皆是由苏广山出来应答,足见他在青州商户中的地位。念安又瞧那苏员外与府尊问答间,条理清晰,解析到位,从头至尾皆是从容淡定之态,丝毫不乱阵脚。

府尊您想,此人做的是车马行生意,可对整个青州城乃至相邻州县的米市行情都了如指掌,熟悉程度全可与户曹媲美。若不是事先花了功夫,做了功课,有几个能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有这番算计?”

不得了,你叶念安还是憋尿憋得心不在焉呢!这要是洗耳恭听、认真思量了,会是怎样?寇隼心下一瞬间划过此念头,可刚刚被吊起的心,已经安全落了地。

他凑近叶念安追问道:“你这话的意思,苏广山是有备而来?”

“呃……这个不好说!念安不知。”

寇隼隐隐发觉面前的少年开始耍起滑来,每句问话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可纸约已签,如今也只能依仗着他的法子来解决收粮的钱银。于是,又轻声道:“那府库空虚,你是知道的。这七百万石粮的钱银要从哪里来?”

“回府尊,只需替念安准备五百名辅兵、五百套百姓常服即可。其余全由念安来想来做,府尊不必担心!”

“要这些如何?”

“府尊只需为念安配备齐全便是!”

叶念安心里突然涌现一抹犹豫,他知道自己刻意回避府尊的问话,实为不敬。但想到米粮钱银数额庞大,收粮之人心思又这般缜密……再次掂量过轻重后,依然决定缄口不言,以免扰了大局。

寇隼弯起双臂,双眉紧纠,收起适才舒展开的笑颜,兀自踱步向前,心间细细琢磨着。

宫燕和叶念安默默跟在身侧,一路也不言语。

回到府衙正堂,沉默许久的寇隼终抛出一句:“叶念安,收粮一事本官且全权交于你置办!一应物品明日之前也会准备妥当,如另有所需可随时与我讲。本官另外再请宫燕与你配合共事!叶念安,可还有其他需求?”

身后站立二人四目相望,相继环臂躬揖道:

“叶念安,谢寇知府!”

“老奴,领命!”

第五十八章 常 服(求票 求收 求扩)

从府衙出来的叶念安一路沉思。这个可以让他回横谷寨的机会,已经被他紧紧捏在了手里。可是,此刻,他感到紧张,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到无所适从。他俨然不像昨日在府衙里向寇知府毛遂自荐时那般淡定自信。

叶念安说不清究竟是因何紧张。或许是因为在那芙蓉酒楼里见识了官商之间互不相让的对弈,或许是因为对府尊刻意隐瞒了自己收粮的对策,也或许是这个机会于他来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叶念安的脑子里不禁翻涌起许多横谷寨的前尘往事。睁眼是娘子秦梓欣立于茅舍门前盼他归家的孤单身影,闭眼是自己与师傅释比对质那晚气势汹汹割下的那段黑色宽袖……

他终究是怕,怕‘妖胎’二字恶如梦魇。

叶念安甩了甩头,将自己努力拉回到刚才在府衙正堂立下的军令状…

眼下要赶紧找一个对青州城各边各角都熟识万分的人来。可自己与寇知府、宫大哥到青州时日都不长,又是外乡人士,对此地的民土风情、地理局势皆不甚了解。

该去哪寻了这样一位熟悉青州又能为官府办事的合适人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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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叶念安退出府衙正堂后,寇隼扳正身体,重重叹息。宫燕走上前,关切问道:“府尊可是为米粮钱银担忧?”

寇隼略一点头,从府衙外已走远的身影上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是啊!宫燕,叶念安可是故弄玄虚?”

“回府尊,今日在芙蓉酒楼里共议之人皆是青州有头有脸的鸿商富贾,借粮一事关系全城百姓,如此场面,老奴觉得叶念安还没这个胆子。”

“恩。本官也是念他年少聪颖,心性耿直,才带他同去商议借粮要事,但愿你我都没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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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河工茅舍的叶念安靠在床榻反复思量着,他望着满屋似熟又生的面孔,突然很迷茫。如若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那借粮这事未收已败…

叶念安想着想着,竟生出一阵绝望,他扭头望向窗外,望着绵延无尽的河堤,想起夏末躲过秋斩充作河工的自己,想起三千死囚浩荡路过大名府时被八百铁骑突袭的血腥场面,想起小年那夜陪白都丞去赌坊赢钱后的互诉衷肠……

白都丞!对啊,白都丞!怎么把他给忘了。

脑中灵光一现的叶念安,迅速抓过罩衣奔向门外。

今日初一,正是白马逗巡堤值守。叶念安一路沿堤而行,果然在南阳河堤的另一端看见了身着皂黑官衣的白马逗。

叶念安快步上前,远远作揖道:“白…白都丞……您……果……然在…巡…堤。”

白马逗闻声是叶念安,站在原地愣了一愣。等来人走近,方见叶念安面颊通红,嘴唇黑紫,一双白皙手掌也冻得通红。白马逗看着衣衫单薄的叶念安,心中不忍。能这么不畏天寒,沿堤行走数里来寻自己,定是有甚要紧事。

他掏出怀中手炉,递了过去。“先生,您这赶了几里路来寻白某,可是有事?”

叶念安捧着手炉,身体抖抖缩缩,冻得说不上话来,只得使劲点着头。白马逗脱下自己的罩衣,披在叶念安身上,左臂抄过他的肩膀就往堤下走去。

离了河堤半里多路,就能见着城中百姓来往身影,街道两旁一应酒肆作坊、杂货店铺,与刚才的河堤萧条之景判若两状。白马逗拉过叶念安走进一家酒肆,要了壶温酒,也顾不上说话,仰头就灌下两杯。

半晌,见叶念安双手像是能活络开来,唇色也渐渐由紫返回红润后,白马逗才徐徐开口道:“先生,有何要紧事?”

“恩,念安找都丞有要事!”叶念安的吐字清晰起来。

“也巧,为兄也正要找先生。本想巡堤结束到堤上屋舍去寻你的,没想到先生先来了。先生有事,您先说!”

“念安有一要紧事要求都丞帮忙!”叶念安点了点头,话语中透出些许愧疚,大概是昨日在堂上与知府交耳密语,未向白马逗报备而有歉意。

“先生哪儿的话!直说便是。”白民逗显然没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念安想即日起的半月内,都丞能陪念安到青州城外转转。”

“哈哈,这算哪门子要紧事。先生真是风趣!”

“念安想以青州为中心,环形绕圈走官道转转……这,也是府尊的意思!”后半句话,叶念安压低了声音。

“先生之请,为兄哪有不应之理,更何况还是府尊的意思!”话才完,白马逗像又想起了什么。

“先生,今日一早宫燕大哥捎来几身干净常服,让我转交于你。另外,还有几句话!”

白马逗顿了顿,看到对面的叶念安一脸惊愕,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

“宫大哥说:‘今日芙蓉酒楼借粮一事若是顺利,从明日起,你我二人暂住进府衙,直至借粮一事了结。因先生身份特殊,常着囚服出入实为不便,河堤与府衙又相隔甚远,如遇紧急来回耽搁时间,相互传话间也不甚方便合理。’

‘宫大哥还说:因你在青州孤身一人,到城里虽有些时日,但受身份约束对青州一地不甚了解,外出怕受了欺凌。府尊见你我兄弟情深,于公于私,都有我一旁照应更方便些!’”

叶念安听完白马逗的话,鼻头竟有些酸楚。他如何能想到,堂堂青州知府,竟为他一个死囚犯做了这等周全又贴心安排。

如此被人惦念,被人关心的感觉,仿佛只属于横谷寨时与梓欣围在大娘身边、三更去村尾东山和释比学艺时才有过…

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叶念安感到身体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红了眼眶,强忍住快要滑落的泪水,扭头看向酒肆外热闹不息的街市。

第一回觉得,原来自己可以不用穿着囚服一辈子都睡在那排阴冷逼仄的矮房里,原来自己还有机会看一看除南阳河堤外,青州城上空的蓝天白云。

叶念安转回头,对白马逗灿烂一笑。

“好!”

第五十九章 城 外(求票 求收 求扩)

淳化四年新年的第二天,在寇隼的精心安排下,叶念安和白马逗顺利住进了青州府衙,安心侍命于这位才上任没几日的新知府。

青州府衙周正,东西两序毗连平行于正堂,又紧邻后庭。东西阁厢户户相通,叶念安与白马逗分住两旁,厢前皆有阶互至,甚为方便。

脱下囚服的叶念安,重新梳过发髻头扎白色纶巾,换上交领大袖的白衣素衫,同色短袍,素色裼衣,简洁整齐的装扮,令叶念安更加风雅不俗。

二人轻装见过知府,便一刻未停地踏出了府衙大门,随性散走于街道石坂路上。

新春时节,街市两旁的酒楼茶肆、作坊食铺前,人头攒动,新年气氛浓烈活跃。街坊乡邻也都走出了家门,一群娃娃在稍空的石坂道上嬉戏奔跑,嘴里唱着清脆朗朗的童谣。

‘官粮办,便无饭。

楼梯天,晒破砖。

虾蟆鸣,燕来睇。

通道路,修沟堤。

家欲熟,收欲速……’

叶念安看到眼前别样的景象,心里感慨万千,不禁开口道:“白都…哦,白兄,念安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过年原是这般热闹有趣!”

白马逗听闻,笑道:“是啊!与家人亲友共迎新年,确实有趣温暖。青州城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数十年来都安详太平。

先……念安兄,往后你也可以与家人共度新年了啊!”

“青州城当真是数十年都安详太平、衣食无忧吗?”叶念安好像想起了什么。

“倘若春、秋两季无大灾大患,百姓温饱无忧。”

“那日在芙蓉酒楼,念安可是听人说起青州城有劫匪出没,怎么会太平?”

“嘘!”白马逗突然转身左右张望了一下,将中指压在自己双唇间,对他神秘瞄了一眼。遂凑近叶念安,低首说道。

“城中是太平,可一踏出城门就不好说啦!”

“此话怎讲?难不成?当真是苏员外伙同劫匪……”话还在叶念安的喉咙里,就已被白马逗的手掌捂了个严实。

白马逗拉过叶安念,在他耳侧轻语道:“此地说话不方便,出城再议。”

说话间,二人紧了紧脚下步子,向数百米外的城门方向走去。

殊不知,嘈杂哄乱、人来人往的街道另一头,正有一双精光厉眼灼灼盯着二人远去的身影一刻未眨。

————————————————

说到苏广山,昨日从芙蓉酒楼的包间出来,便回府钻进了书房。关于收粮一事进行地这般顺利,心底竟生出一阵担忧,莫名其妙,说不出所以然的担忧,亦或是,蹊跷。

虽然最终还是以每石三百文(三贯)的粮价成交了……

苏广山向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奸滑得很。他有商人特有的灵敏嗅觉,有别人没有的商业预见,以及当机立断的行动力。

但凡是苏广山认定的事,定会保持十二分警惕,确保天衣无缝。

对于新来的寇知府,他也是有所耳闻。早打听了此人的身家背景,虽说是左谏议大夫的大官,还身兼枢密院副使,可终究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言官。想来,还不够力气动摇他青州首富的地位。

倒是身边那个未曾言语的少年郎,谈判间寇知府两次望向他,极像是在征寻此人意见。

如此说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会不会是……且不要坏我大事才好!

“苏爷!”书房外,一个有力的声音穿透进来。

“进来。”苏广山警惕地收回自己思索的神色。

来人黑衣装束,身长削瘦,眉眼尖细。对着苏广山背影,深深一揖。

“三件事!

带上足够人手,即刻动身,去江南东西路、淮南路、两浙路,按上次谈好的价钱,先付三成交子,签好纸约速速带回;

再是前几日交上去的田宅契书,你再去盯着点儿,另外告诉掌柜的,砧基薄上要有苏家交易档案,但是契约只要白契;

还有……”

说到这句时,苏广山转过身体,阴沉着脸对着眼前黑色装束之人道:“派人看紧青州知府身边二人,进出城门,见谁找谁,都给我记下了。现在就去!”

“是!”黑衣人领命正欲退下。

“慢着……”

“苏爷,还有什么吩咐?”此人闻声又迅速转回身体。

“尤其是那个白净书生样儿的少年郎!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去吧!”

苏广山差走了来人,慢慢叹了一口气。这一番关照,不过是再加上一把锁,确保不出一点纰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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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数余里,皆由白马逗在前带路,二人沿着官道走了一程。叶念安见左右山川平原掺半,皆不算荒芜,村落间又起伏有致,不禁疑惑起来。

这青州城内城外一片祥和,山庄乡镇井然有序,百姓间安定无忧,所见之景与前日所闻丝毫不吻,这劫匪一说究竟从何而起?

叶念安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白马逗见状,知道念安因何思虑,便淡淡开口道:“念安兄,青州城虽不如江南兴盛,可农业物产还算富足,百姓自给自足尚不成问题。

我虽多年与河水为伴,但也会听共事的兄弟常常说起。我那兄弟不像我,人家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儿时父辈也算青州城里小有名气的商人,家中副业经营织作,起初还生产些锦绮、透背销往各地,后来苏广山的车马行发展壮大,渐渐垄断了全城的对外运输作业。我这兄弟从此便家道中落……”

“全城对外运输作业?”叶念安默默重复了一遍。

“适才在城内,人多口杂,我怕你无心之言遭来祸事。”白马逗解释道:“别看这个苏广山平日里待人有道,谦和近人,实际却是黑白兼通的大奸商。城里那些个员外的生意,可全是由着他的性子!”

“白兄的意思,莫不是……青州城,苏广山才是老大?”叶念安惊愕万分地抬首问到。

白马逗默默点了点头,却没有正面回答:“寇知府未来之前,确是如此。”

叶念安听到白马逗的回答,心头已凉了半截。

如此说来,收粮此事就更难办了!

第六十章 行 动(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低头沉思着,不知不觉已走至南阳河边。

眼前绵延冗长的南阳河正像一条又宽又白的腰带,将叶念安与白马逗死死拦在了青州城内。

环顾四周,左右皆是高低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犹如天然屏障,围挡住青州城的东西两面。

如此,叶念安和白马逗二人就像站在了三面搭起的回字廊里,看得见城外风景,却又没有任何法子迈出去一步。

“白兄,念安在您手下补堤半年有余,深知您对河情水系甚是了解。

也记得您说过,南阳河乃是从弥河而来,与南阳河同为黄河支流。

不知弥河那头是从何地起始?白兄除此,可还对青州周边的其他山川河脉有所了解?”

“那可是多了去了!念安兄怎会想到问起这个?”

白马逗张嘴一句,后面又紧跟一个问题。

“我看城外山脉河流居多,高耸山林皆不等,四处广茅无垠,不知其中可否匿人?亦或是有易守难攻之势?”

叶念安双眼看向城外两边郁郁葱葱的山林如此问道。

“念安兄,你这是要……”白马逗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认真地思考起来。

半晌,突然喊道:“还真有这么一处!”

“恐怕劫匪便藏居于此!”

这句话一出口,白马逗整个人都不安起来,满脸皆是讶异之色。

“看来今日也只能行至此地了。白兄,先回吧!”望着脚下的南阳河,叶念安的心里有些失望。

今日出城并无所获,而半月之约却在消逝的分秒中越行越少。他偷偷地在心里擦了把冷汗。

二人转身间,叶念安不禁想起苏广山来,此人既是青州城的老大,那今天与白马逗二人行踪岂不是暴露不遗?

况且,我和白兄被这南阳河隔在了城内,那苏广山岂不是一样出不去?

想到此,叶念安侧首问向身旁之人。

“白兄,可知以往青州城的水上运输都是哪般运作?”

“南阳河堤未破堤冰封前,是青州货商往来的主要漕运之道。

每逢春夏秋三季间,因粮食分量大、体积大、价值低,粮商在支付运费、仓储费、包装费等成本后,多会选择漕运。

在长江流域,中游荆湖一带,产米最盛,两浙西路的太湖流域,也为产米之处,丰年大抵舟车四出。”

“此大批货粮皆运至何地?可有往来?”叶念安不解道。

“西南两广地,大抵是流通由南向北的粮食作物,由西向东的流通应当是军事粮需。

只不过,以上所有漕运往来的交易买卖,皆由苏广山独垄。

城中百姓微薄,如想要盈利,必须依仗大规模经营才有可能。

苏家车马行,便是他们唯一的依仗。”白马逗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无奈。

“如此说来,这苏员外可是掌握了青州城水陆货商进出的全部运输作业。

怪不得收粮一事除了他,没人敢应。”

听白马逗说完这一通,叶念安不免轻声嘀咕起来。

“那陆路呢?除了苏广山的车马行,可还有其它?”叶念安仍是不死心地追问。

“民间百姓养不起马匹,要从农田山头短驳之类,皆是独轮车。”

“独轮车?”

“恩,最常用的运输工具就是独轮车。此独轮车既可载人,又可运货,一般来说,一个人就能推动。

坊间还有一种改良型,车子中央有木板做成平背,与车面连体,平背与轮子中间有内置皮条等物,此车客货合用,方便灵巧。”

车子出不去,南阳河无法破冰行船,水陆两路皆不通。难道……

叶念安和白马逗紧了紧脚下的步子,匆匆赶回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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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隼站在府衙堂中,看到宫燕清点户曹送来的五百套常服,心间不免扬起疑虑。

他不知道叶念安要这些做甚?也不清楚不刻即到的五百辅军有何用?他唯一知道的是,此少年郎不想告诉他这其中的玄妙。

他不确定全依赖这个年轻的死囚是否有些孤注一掷,但眼下情景实是……

正思量间,见叶念安与白马逗行色匆匆地跨进府衙大门。

“你俩来得正好!叶念安,适才户曹将这五百套常服已备齐送来,另外你要的五百名辅军也调谴妥当,可随时任你差遣。”

寇隼见二人走近至跟前,如此说道。

叶念安抬首看见堂中堆起的常服,说道:“谢府尊!念安与白兄午后沿着街市两道一路奔走,直至出了城门几余里地,竟被南阳河横亘阻隔了脚步。

原想沿着官道了解下地形,好熟悉制作半月后收粮回来的接应之所。确不料……”

寇隼见其为难之色加重,开口道:“说下去!”

“念安心中总有疑虑,阳河横亘,便阻了陆路。

眼下,这水陆两道皆不通,不知苏员外的车马该如何出城去?

适才与白都丞闲聊间,了解到坊间有一种改良的独轮车,此车能装货载人。

念安还有一事求府尊,再要一百辆这样的改良独轮车,空樟木箱子及平时装粮草用的麻袋,越多越好。”

寇隼听罢,双眉紧纠,觉得眼前的少年越发神秘。

叶念安见寇隼没有马上接话,继续说道:“府尊不用担忧,念安不过是用此车装货物。木箱和麻袋一个是用来装银子,一个是用来装粮食。”

此时,青州府衙正堂中的其余三人皆望向说话之人,他们被叶念安的这番解释激起了同样的问号。

如今青州城,即缺银子又缺粮,叶念安要了这些东西又该如何变来银子呢?

木箱着一工匠打造便是,可银子总不会凭空生出……

叶念安看见三个人脸上同是焦灼,又继续说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此事半月之后,自见分晓。”

白马逗没沉住气,有些气急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要让苏广山那老狐狸去收粮?”

叶念安微微一笑,说道:“收粮还是苏广山来收,银子也还是苏广山来出。

我们不过是借着这些箱子和麻袋,告诉苏广山——

青州府库不是空的!”

第六十一章 楼 橹(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的这番话,并没有让面前三人的疑惑褪去。他们听不明白叶念安讲的究竟是何意,反倒是在他的言语中听出了对此事的冒险行径,心中不免生出隐隐担忧。

宫燕立于一旁,静静等着叶念安讲完,才从常服堆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图卷递了过去。

“这是户曹适才与常服一起送来的,想着念安兄应当有用。”

叶念安惊愕地双手接过,缓缓打开间不禁扬起眉梢。这,竟是一张用羊皮制成的的青州版图。

四人不由向府衙大堂间的书案移步,叶念安轻轻摊平手中图卷,顷刻间,绘于羊皮卷上三尺长宽的青州风貌一览无余。

白马逗指着版图,一处一处地详细说解道:

“青州分东阳、南阳两城,四面城墙,两城相通,往来方便。

南阳城有南北大街两条主要通道,与东阳城相连。往东全是深沟大涧,交通十分不便,西部大片全是荒地,可作射点校场及牧草场,故毋需设西门。

南阳城又属青州外城,比内城大过一圈且又为内城服务,此处是大量城坊居民和保卫内城的驻军所在地。外城以东紧绕城墙有一绝涧,径渡于阛阓,将外城西城门横切一角,直推沟壑。

而东阳城有内城(南郭)、外城(西郭)之分。内城为州治地,外城是郡县治地。内城东西、南北十字大街直通四城门,也将内城分成了四块。

内城是官府、官署、官衙所在,也是朝廷重臣、知州、知府所在地,故有‘车辕门’之称。车辕门向西北接古驿道,直通两京和朝廷的大门。

而车辕门正南是南城门,因这南门恰巧筑在南阳河北岸的高崖之上,从河谷仰望,城门犹如挂在天上,故有‘南天门’一说,要登此天门,必须拾阶而上,对军事防御十分有利。

至于外城,有一特别之道——马驿北门。此处是砖石结构的阁子门,壮观的城门门基由巨石垒彻,地面皆为青石板铺路,就算是在三伏天,阁子门内仍可感到逼人寒气。因而此道东西……”

“故,此道石板路滑,两侧坡陡,前行阻力过大,走这条小道出城并非常人所选?”叶念安冷冷打断正滔滔不绝的白马逗。

未等此三人全反应了过来,叶念安又说道:“走此道,比较南阳城外的阔阔官道,却能避人耳目?”

三人仔细聆听着,白马逗恍然大悟地重重点了点头,便用指腹轻轻敲了敲版图上青州东、南阳两城间的城墙楼橹,继续道:“此为青州军事瞭望楼,是城门上的防御工事,亦是瞭望观察敌情的城楼观望台,站于此处能总览青州城内及城外十余里的地势全貌。”

叶念安听到此处,立即向寇隼拱手道:“府尊,不知念安可否上得城楼?”

寇隼一听,脱口而出:“当然可以!此城楼日夜都由府衙侍卫相替看守,你随时都能上楼去。”

语罢,叶念安收起书案上的羊皮卷,看了眼身侧的白马逗和宫燕,躬身说道:“念安想请白都丞和宫大哥,一同前往城墙楼橹看一看。”

二人点头间已向府衙堂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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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城楼橹瞭望台】

三人并排站于城门之上的瞭望台,俯视着脚下的青州全貌。南阳城外宽阔奔腾的阳河水,此时正像玉带横切了内外两城。叶念安从此处眺望,发现脚下青州城的大小街市,纵横交错间竟像蛛网般穿梭互通。

叶念安轻声问向宫燕:“宫大哥,可否速调府兵百名从这马驿门为始,常速行至南阳城外西门处?”

“行至西门处如何?”宫燕不解道。

“只需常速行至城外西门,记录全程时间便可。”叶念安话语间仍是淡定如常。宫燕也并未言语,只是抱拳行过一礼后匆匆下了城楼。

尔后,叶念安指着远处贴近南阳城门的一条小路,问道:“这条沿城墙的窄路可是能通向城外?”

“此门叫‘白门’,并非城外正门。因此处大多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白门也是平民百姓所走之门,它是外城平民百姓所走的小偏门。”白马逗说完,转头看向叶念安。“念安兄可是想兵分两路,进出两道?”

“哈哈!都丞机智呀!念安佩服!”叶念安爽朗一笑,想到适才问府尊讨要独轮车和麻袋时,质问他的白马逗,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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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初春的日头总是特别短。躺在床上夜不能眠的叶念安,想起傍晚时分在楼橹上纵观的青州全景,心里仍是急躁万分。

那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虽无法让苏广山的车马招摇过市,但从衙里出去的府兵却同样暴露于苏广山的眼线之下。该如何让这些眼睛看到正大光明出去的独轮车队,又安全隐密地将车推回来呢?

辗转反侧的叶念安回到了多年前三更下床的习惯,披上罩衣从府衙院内踱步向外。

不知觉间,双脚停在了日间的城楼下。叶念安独自爬上城楼,梯上正有两名驻兵值守,见来人面熟,也没阻拦。

叶念安行至傍晚所立之处,俯瞰着入夜黑沉寂静的青州城,脑中思索着该如何阻截苏广山进城的车马钱粮……

抬首间,竟被远处一点亮光吸引了去。

叶念安立稳身体,定晴细瞧,那不是南阳城外的西北角西城门吗?白天听都丞解说时,那里应当没有百姓住户,全是广茅密林才对,为何此三更夜仍有零星火光闪烁呢?

突然间,叶念安的心里如锣鼓敲打,立刻转身下了城楼奔回府衙。他冥冥中觉得,那隐隐约约跳出的星辰般的亮点,定如夜间鬼火般幽魅。

天色微亮,叶念安摇醒睡意朦胧的白马逗,强行拖拽着又登上了城墙瞭望台。

借着微微晨光,白马逗揉了揉半睁的双眼,顺着叶念安抬手指着的,隐没在茂密山林的缺角处:

“你说龙兴寺啊?这就是午后城外我说的那个,易守难攻之处!”

第六十二章 寺 庙(求票 求收 求扩)

“龙兴寺?”

叶念安望着远处山林里那忽明忽暗的光点,仿佛是暗夜里正匍匐捕食的猛兽,一睁一闭间,凶光目露。叶念安口中轻轻重复着龙兴寺三个字,心间却满是疑惑。

停顿间,不由得转向身侧蹦出一句话:“想来,这龙兴寺的香火一定极旺!”

“先生为何做此论断?”白马逗询问道。

“白都丞有所不知,念安幼时曾随方外之人修习,师父怕念安外出行走,年少鲁莽。

无意中对僧道尼巫有所冲撞,惹出事端,故对各教派忌讳习性略有教诲。

这龙兴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僧人秉持修行,亥时初即止静休息,诸多人灯都会熄灭,待第二日再行点燃。

而念安所见已是丑时光景,早已过了止静之时,龙兴寺却还灯火不绝。虽说有香客的长生灯掺杂其中,可也不会这般明亮。

想来,定是有香客与寺中师父秉烛夜谈,修习佛法。故念安有此一说。”

叶念安的双眼望着西北角龙兴寺的方向,口中说着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先生真是又令白某刮目相看!没想到先生对方外之人修习一事也所知甚多。

不过,若是平常寺庙,你说的自是没错,只不过对龙兴寺就要另当别论了。”

白马逗朗笑几声后,不无怅然地说道。

“莫不是其中还有隐情?”叶念安听出白马逗语气中的隐意,继而问道。

“念安兄来青州时日尚短,不知此事实属常理。龙兴寺在青州城外建立已久,寺中僧人弘扬佛法之余,逢瘟疫流世之年也携药救济一方百姓。

多年下来已在青州百姓心中有了一定威望,城中富户也经常施舍银两,感念其济世之恩。

只是六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端拱元年夏至,阴云蔽日,雷电隐隐,大雨三日不绝。雨过后,龙兴寺就在山门处张贴了告示。

告示上写着,龙兴寺方丈在雨夜得到天机,这场大雨是上天震怒,惩罚世人而降。

方丈心地慈悲,不忍世人遭此劫难,坐化己身以期度化世人,平息上天怒火。

此后,寺内众僧人皆外出修行,弘扬佛法,广传善念。龙兴寺也自此封寺,不再开放。

那日之后,青州百姓每日都能听到的诵经钟鼓声,就此断绝。”说道此处白马逗轻叹了一声,似乎对龙兴寺的败落多有惋惜。

“那这寺中烛火?”叶念安听白马逗说完后,更是疑惑。

“这就是奇怪之处。龙兴寺闭寺没多久,寺中就来了众多僧人。虽然龙兴寺又恢复了往日盛景,但是对于青州百姓却没有任何变化,即不下山弘扬佛法,也甚少听见念经礼佛之声。

反倒是每日夜里灯火明亮,白天寂静无声。官府也曾经派人探查过,得到回复也只是西域僧人来此游方挂单,因教义特殊,只能在夜间活动。

青州之地距离西域路途遥远,官府也无法验证说辞,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白马逗也想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有如实对叶念安说道。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反常了?”叶念安对龙兴寺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其他反常?”

“没有了,龙兴寺除了不太像寻常寺庙外,其他一切如常。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龙兴寺所在地域开始出现盗匪,在盗匪劫掠之地还有僧人遭了劫难。”白马逗想了想后回答道。

“盗匪出没,难道官府就不曾出兵征剿?”

“当然有,程知州对青州政事向来尽心,地界出了盗匪定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几次出兵,都无功而返,根本找不到匪徒踪影。”白马逗两手一摊的说道。

“白兄曾说龙兴寺地势易守难攻,不知有何特异之处?”叶念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龙兴寺究竟藏了什么古怪。

“哦!我说的易守难攻是指地势。龙兴寺建在山石陡绝的拐弯处,后是临崖峭壁,下是大涧流水,绝无二路。

我想那龙兴寺不过是座寺庙,出家人喜欢窝在这空灵幽静的山谷中也属平常,就没对你说。”睡意惺忪的白马逗摇晃着脑袋,直直摆手道。

“白都丞,回府后请即与宫大哥另拨小股州军,天色一亮走白道出城,巳时至西城门处。念安在山脚等候。”

白马逗半耷拉着脑袋,只听见叶念安的声音从他看到的背影处传来。“念安先行一步,去探一探这龙兴寺。”

没等白马逗说完,叶念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匆匆转身奔下楼橹,紧步赶回府衙后,又一刻未停地换过装束,向城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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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道疏,往来无人。叶念安独自沿着城墙一路碎步,未消半个时辰,便已行近南阳城外的山林脚下。

抬首仰望,眺起来的视线越过参差不齐的枯木枝杆,却被高低起伏的树冠阻隔。

他往下看着密布的林坡,暗黄草叶覆盖了大片裸露的泥土,也未见有青板灰砖垒砌的石阶。未多想,抬起右脚踏进林中。左右密集的干枯枝杆,粗细相似,若不仔细辩了东西,走在林中,稍不留神便会失去方向。

叶念安想找些什物做标记,低头四处搜寻间,却在杂草乱叶下有不少长短不一的白骨,拨开盖着的枯叶,与之相似的骨头零星散落,形状各异。

叶念安的眉头越纠越紧,依着自己在横谷寨每年秋捕的经验来看,这些应当是林间野兽尸骨。

无阶上山颇费力气,走走停停,喘气接力间,握着树枝躬身在斜坡上胡乱拨弄的叶念安,四下环顾着,突然手中枝条触到一块空陷的坡地,他迅速蹲下撇清了枝叶,竟露出一条极不规则,又在平地间下凹光秃的羊肠小道,踏过林坡歪歪扭扭沿坡而上。

他挑捡出若干手指粗细的枝条,折断至拇指长,顺着小道,于抬脚落步间洒在路旁。

许久,架在密林深山顶端的龙兴寺婉约而现。叶念安看着眼前临崖而栖的寺庙,心中疑团越滚越大。

寺外香炉空荡,极是许久也没人上山来供香拜佛了,庭前平地碎枝一地,也不见有小僧打扫。朱漆木门暗沉无光,寺内寂静的可怕。

叶念安走进寺殿,看见珠网细尘笼于佛身,不由得戒备起来。出家人最忌讳便是不洗尘埃,何况是用来祭祀的佛像。

正思量间,像是佛像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笃笃’声响。叶念安循声而去,只见后庭有一光头僧人跪在莆团上,用犍稚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胸前的木鱼。

木鱼捶音杂乱无序,传入鼓膜颇为刺耳。叶念安不由得眉头紧皱,走上前双手合十躬身道。

“师傅打扰了!”

僧人闻听说话声,手中一顿,随手把木鱼搁在一边,起身回了一礼问道。

“施主有礼了,不知施主来敝寺有何贵干?

若是布施礼佛,就请回吧。寺中僧人一心修法侍佛,不问世事,不沾红尘俗物。”

“大师误会了,我在山中游玩,误了归去时辰,独自下山怕迷了路途。误入贵寺,这才多有打扰。不想扰了大师清净,我这就退去。“

叶念安借着殿中烛光看到僧人,衣衫污秽,似有油污斑斑,头上青丝不绝,隐隐有新发生出,脸上横肉丛生,粗眉厉目,一点也没有出家人的祥和之气。

此一照眼,叶念安瞬间生出惧意,想马上抽身离去。

说罢,正欲向外走去,脚还未移动半分,身后已传来僧人说话声:

“施主即与本寺有缘,来了,就不要走了。”

第六十三章 西 城(求票 求收 求扩)

背对说话僧人,叶念安心里暗暗运起三叩法门推算起此行凶险。

‘此处名为龙兴寺,龙兴有潜龙腾飞之意,飞龙在天是乾卦。

我姓氏为叶,叶者树木之本源所归之处,轮回起始之处。

木属东,我从青州而来,青州在寺庙东方,正应在我身上啊!

乾卦属金,金木相克……

算到此处,叶念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金木相执之地,我有刀兵之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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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阴森森的话语止住了叶念安的脚步,虽然看不见僧人面色,却已感受到身后递传来的冰凉杀意。

叶念安不禁懊悔起来,自己断定了龙兴寺有蹊跷,仍孤身涉险,闹不好小命要丢在这里。想至此,一丝苦笑从他脸上浮现。心里虽犯着嘀咕,脑中却转起脱身之计。

光头僧人所立之处与他不足一丈,逃跑已断无可能。叶念安索性收回脚步,先行稳住此贼,弱其杀心后,再另寻脱逃之路。

“大师过誉了,小可生性愚钝,虽有向佛之心,奈何不得窍门,就不扰大师清修了。”叶念安双手合十,面色沉着地说道。双脚略微错开,呈外八字,准备随时逃跑。

“哼!”僧人拧着眉,并未应话。

“大师……”叶念安周旋的话还没全说出口中,却见此匪贼人肆撩开僧袍,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叶念安左胸直刺过来。

喘息之间,一丈距离在此僧人脚下缩短了一半,刀尖蘸着巳时阳光,泛出刺眼亮光将叶念安全全笼住,瞬间一阵透体凉气从脚底涌向全身。叶念安只觉四肢发麻,重得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眼看匕首直逼胸口,身无防物,后无退路,脑中一个声音电闪而过,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大喊:“苏广山!”言罢,便紧紧闭起了双眼。

僧人听到口中蹦出了这三个字,脚步一顿,匕首恰止在了前胸偏左三寸之地。叶念安紧绷的脸上布满汗珠,闭起的双眼,睫毛颤抖。

没有迎来入体刺痛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一张充满讥笑的横脸映入眼帘,刀尖正抵心脏。

“大师,难道你想陷头领(二当家)于不义么?”叶念安胸口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平复着适才生死瞬间的惊吓。

“你她娘地把话说清楚,不然洒家宰了你!”僧人迅速转身瞄了眼佛像背后的内殿入口,满面狰狞地对着叶念安。

“我家员外与头领是八拜之交,我可是苏员外派过来的信使。若杀了我,我性命丢了事小,耽误了员外与二当家的发财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再算上你杀死员外信使。到时责问起来,你家头领免不了落个不义之名。”

叶念安将这几日坊间见闻联系起来,洒了点作料诓骗着眼前僧人。

“那你刚才为何进了寺庙又急忙要走,不是官府的探子又是何人?”僧人面色阴晴不定,继续逼问道。

听到此贼如此之问,叶念安知道自己的小命算保住了,彻底松了一口气。

抬手轻轻拨开抵于胸前的利器,镇定自若道:“苏员外经常提及龙兴寺数位好汉皆是勇谋之辈,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你说甚?”僧人听到叶念安的讥讽,顿时怒色上涌,手中匕首又抵了上来。

“我说这位兄台,你就不能客气点!且与我来看!”叶念安讥笑着看了眼天色,毫无温度的太阳发着惨白无力的光线,悬于山间三竿之处,算算时辰,已到巳时。

心头暗暗拜过寺殿佛像,白兄千万莫要误我,念安小命可全在你手里了呀!

一念及此,径直向大殿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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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兴寺依山而建,除山前小路外四围峭壁林立,故寺庙也未修山门,出了大殿,整个青州城貌尽入眼帘。

叶念安站在寺外临壁空地,抬手指向青州城门处。光头顺指望去,树木枝干间,似有人影攒动。

因相距甚远,衣着也看不真切,但人影晃动,却有闪光摇移。

“朝廷防止铁器流于外邦,对民间铁器使用调度皆要定量造册登记,更何况刀剑利器?民间更是无处寻觅。

除却军营中能依人头配备外,别处都禁止使用。”说到这里,叶念安半侧着头,瞥了眼光头手中匕首。

远处兵器反射光点从光头眼中划过,叶念安继续说道:“今日正月初三,青州地界即无粗民骚乱,又无盗匪劫掠,可是州军偏偏在龙兴寺所对的西门之处集结,难道头领就没有什么想法?”

僧人面色一惊,他知道龙兴寺所居之人皆是杀人越货的盗匪,全如眼前信使所言。

这些集结州军定是趁着元旦日刚过,匪徒防御松懈,想出其不意地来剿灭山匪。

此贼越想越心惊,但是仍不忘记逼问叶念安道:“这与你有何干系?定是你通风报信!”

“蠢货,我入山门之时就已发现有州军集结。本想下山搪塞一番,却没想到被你扣留到此时。若你们真被剿了,可不要怪到我头上。”

叶念安觉察出了眼前僧人似有动摇,便在言语间又加了把火。

“那……你将如何去搪塞!现在下山还及时?”光头语气明显软侬下来,有意令叶念安再下山去,打发了州军。

他今日倒霉,当值看守大殿。如若真因此事疏忽了被州军攻上来,就算是侥幸逃脱出去,到了头领处也休想活命。

“哎呀!这还不简单?我就以香客身份大大方方地从寺中下山,难不成还证明不了你们是良善之人的清白么?”

叶念安看到僧人面色泛白,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明悟,原来穷凶极恶之人也有畏惧的时候。世人皆如此,只要活下去,才能有希望。

“大师不用惧怕,此时虽说有些迟,但还不晚。大师若是有胆识,且与我共同下山去,遇见州军,我自有分说,言明你是我从寺里请去家中做法事的高僧。

州军那些粗野之人,见龙兴寺依是做着出家人的营生,必然不会怀疑寺中有匪徒异样。”

叶念安说话间,双手合十,面容诚恳,对着僧人说着解决之法,丝毫没有方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不知详情之人,定以为眼前真的是世俗施主见到高僧施法的情景。

光头听完,咬起牙关,浮起犹豫之态。叶念安也没有催促,安心站在一旁等候着。

片刻,光头握紧匕首狠狠戳在身后的大殿廊柱上,似下了个天大的决定,对着叶念安为难地说道:“好!我就跟你走一趟。你若是诓骗我,就如此门廊柱!”

叶念安当先往山下走去,嬉皮笑喊道:”大师,佛门中人还是要以慈悲为怀!别忘了,你现在是大师!”

下了山,可轮不到你横了!

第六十四章 匕 首(求票 求收 求扩)

光头僧人收起匕首,小跑紧跟上去。

“兄台……哦,应当是‘大师’。为何偌大的龙兴寺,只见你一人在佛堂诵诗念经?”羊肠崎岖,下坡难行,总不能一路无语。当然,叶念安想的是不露了马脚,故主动找话攀谈。

“今日初三,轮到我值守。前几日都太太平平,怎知今天就遇到你这等晦气事了!”此贼人说完似不解恨,又朝叶念安用力瞪了一眼。

“哈哈哈……”叶念安突然仰天笑道。

光头大惊后退了一步,没料到苏员外这看起来斯文孱弱的信使,竟会如此肆意大笑。

“你…你…笑个锤子?他娘的要吓死老子啊!”才反应过来的光头补上一句。

“哎呀!我笑啊…我笑你们这些粗人,是学那青州府的衙役么?搞甚值守、轮班,瞎正经个……什么玩意儿!”叶念安收起笑脸,对着光头一脸嫌弃。

“这…这这……谁叫我是最后一个入寺呢?欺新欺生,洒家也免不了俗!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呀!”被叶念安这么一通说,光头竟然褪袪凶神恶煞之色,露出一脸无奈。

叶念安听到这厮这般解释,偷偷钻进这个空子,不动声色地添了把柴火。“啧啧,想想新年元月大师要独守空寺,其他弟兄却是快快活活地回家亲娘子、抱儿子…哎,我都替你苦哟!”

本来只是觉得下坡路长,不想被那贼人识出破绽。眼下反倒是光头先入了戏,倒起苦来。叶念安瞧见这副腔势,也稍稍加了点同情的戏码,佯装关心起来。

“唉!大过年的,哪有披着僧袍下山去化缘的和尚?你这书生也想得出来!头领和我那帮弟兄因昨晚吃酒吃到了三更,这会儿都在寺中做美梦呢!估摸这太阳不下山,怕是起不来!”光头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

原来自己亥时所见,是这帮山匪在寺中吃酒闹腾。叶念安竖起耳朵听到‘三更’二字时,心里当即了然。

就这么一言一语,往来攀谈间,已离了山腰甚远。

叶念安透过树间缝隙,隐约可见山脚下严阵以待的州军队列,想来宫大哥已率兵抵达。叶念安深深吐了口气,立马加快两步拉开距离。

对着光头一抹诡笑,扯着嗓子喊道:“那一会儿我与州军周旋过后,大师就回寺休息吧!想来打发走这拨州军,二当家带着你们也能在寺里度些安稳日了。

这州军也得过年不是?”

光头没有言语,只是跟随叶念安的话轻轻点了点头。一个箭步,就跨下了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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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燕、白马逗二人果然已在西城门脚下等候多时,一直未见叶念安的影子,在原地候了半炷香的时间,二人等不及,正带着一百州军摸上山来。这一上一下,撞个正着。

四人相距不过十米,叶念安见白马逗走在前头,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只得停下自己脚步,对面前二人猛使眼色。

光头僧人到底是山匪,见叶念安突然止步,不由警惕地向其靠拢,双手慢慢摸向腰间,眼神戒备。

上坡二人听闻声响先后抬头,见下坡之人竟是苦等的叶念安,又见身旁紧挨着一个打扮怪异的魁梧僧人,白马逗正欲迈步冲上前,嘴中似叫唤起:“先……”

叶念安心头一颤,眼见露陷在即,情急之下佯装一个趔趄猛倒在地。白马逗正欲去扶,叶念安急急喴道:“哎哟!官差大哥,无妨无妨!小人只是脚下打滑,一时未站稳……”

趁起身当口,对着白马逗一阵眨眼,却不料遇见一个如此拎不清又不解风情的憨直汉子。

光头见走在前面的书生稳稳一个摔跤,略一傻眼,顿察觉形势不对。正摸出匕首,一直落于身后的宫燕已全盘收入眼底,二话不说直飞过去,扶起叶念安将他挡在身后,厉声喝道:“小官人这是为民除害了呀!”

白马逗还傻傻地没有反应过来,宫燕已与光头交起手来。

“好,你这混账,当真是官府探子,洒家切了你……”光头怒吼声在诸人耳边起伏回荡,语势凶狠,却无济于事。

他哪里是‘穿堂燕’的对手,三下五除二,早被宫燕踩在脚下捆绑了结实。

叶念安拍了拍身上的污尘秽土,缓缓走到光头面前,盯着看了半晌,却是转头对宫燕说道:“山顶龙兴寺一众僧人皆为山匪假扮,匪窝就按于寺内。

此贼在寺殿值守,念安恐称苏家信使,方侥幸逃脱。事不宜迟,趁昨日山匪饮酒至三更此时正醉酒酣睡,请宫大哥速速领兵上山剿匪。”

光头绑紧了双前不得动弹,在一旁气急乱吼地踢蹬双脚,嘴里仍嘶吼道,“他娘的,你骗老子,骗老子下山,老子切了你!切了你!”

叶念安冷冷瞥过一眼,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宫燕:“山匪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切不可心慈手软,进寺不论男女,格杀勿论,绝不能留活口。”说罢,径直往府衙方向走去。

白马逗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他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出自先生之口,闷闷追了上去。

“先生,上山剿匪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告知一声寇知府?怎么说也要近百条人命。”这句话一出口,白马逗就后悔了,可是已来不及收回。

叶念安并未停下脚步,依旧目视前方,只是从他冰冷如霜的侧脸幽幽传来:“白都丞,您可经历过生死?”

白马逗有些不解,觉出先生今日有些异样,随口说道:“如说生死,顶天就是与我那泼皮娘子相互吵嘴……”

叶念安听闻低头一笑,生生把话头截道:“适才于龙兴寺,念安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都丞和宫大哥一定准时到达西城门脚下。念安被那假僧人用刀尖抵住胸口时,心间思潮起伏,脑中刹时翻起诸多往事。

可在念安眼前浮现的,只有远在横谷寨的娘子和孩儿。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情义也唯有念安自己懂得。

人生在世,环境会变,心性也会变,官场如斯,生命也如斯。唯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白马逗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陌生无比。

第六十五章 供 录(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可还有其他安排?”寇隼站在府衙内宅,听闻宫燕所言后问道。

青州缺粮已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满城百姓、商贾、官员的无数双眼睛全在盯着他。

粮食,是安身立命生存之本,没了粮食,人吃人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此役不见兵刃,却关乎生死。至于仕途,不过是末流而已。虽放言,此事全权交由叶念安处理,可面对此少年郎三缄其口,终究无法令人安于卧榻。这一年,适逢贬官青州,偏又遇此棘手之事,真正是劳心费神。

“回府尊,叶念安未言其他,只是要将寺中僧……山匪灭口。”宫燕恭敬答道。

“嗯?寺中山匪身份能否确定?”寇隼眉头轻蹙。对寺中僧人乃苏家车马行打压同行的城外势力,实在匪夷所思。如此身份落差,还是第一回听说,寇隼有些惊诧。叶念安打算一下剿灭这群山匪,百十条人命若是杀错了,这过完新年,青州怕是又该有新知府上任了。

“身份已经证实无误,法曹朱升已上呈审讯供录,请府尊过目!”宫燕从袖中抽出数卷供录递过去。

——「据犯民徐石亲口供录,龙兴寺有匪徒一百二十八人众,匪首苏长水乃青州人氏,早年间为城中屠户,后因买卖争议误伤他人,判黥刑流放秦州。后不知何因,于流放之地服役两年就被释放。离开秦州后,未做寻常营生,初始在青州一带聚众山林,手下有几十号人手,在绿林颇有威名。

端拱元年春,秦州州军开始大肆剿匪,苏长水所领山匪逼于无奈,率众回到青州。并在夏至雨夜屠杀龙兴寺僧人,未留下一个活口。之后,便一直对外以僧人身份,盘踞在龙兴寺内至今。」

寇隼看到‘残害僧众’之处,本来毫无表情的面容,瞬间阴云密布,执握供录的双手越捏越紧。

“就按叶念安说的去办!”寇隼怒意上窜,向着宫燕挥了挥手道。

“是。”宫燕应了一声,转身往衙外走去。

衙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寇隼将手中供录又细细看了一遍,搁在一旁,嘴中轻轻念道:“苏广山、苏长水,哼!狗屁的结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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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大哥!宫大哥!”宫燕才从府衙中抬脚出来,准备去州军营里调兵。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叶念安气喘吁吁,提着衣摆从远处向他跑来。

宫燕拱了拱手问道:“先生至此,可是有事?”

“呼……”叶念安抚了抚胸口,平息着气喘。

“宫大哥可是让我好找!山林匆匆别过,有一紧要事忘记交待,本以为宫大哥已经带兵出城,念安追了一路,途中询问值守,才知宫大哥还在城中,故想着先到府衙来看看。”叶念安瞥了一眼宫燕身后的青州府衙。

“叶先生勿怪,是宫燕疏忽,将内甲遗落于府衙。虽说山匪酒后酣睡,不成气候,可刀剑无眼,宫某不敢托大,这才折身回来取走。”宫燕怕叶念安嗔怪向知府汇报一事,连忙找了借口想遮掩过去。

叶念安冷眼看着宫燕双手空空,知其有事隐瞒,也没去揭穿。“宫大哥哪里话,山匪凶残,是要多做些准备的好!念安岂敢有怨。说回来,幸好宫大哥还未出发,否则就误了大事!”

“大事?宫某还望先生言明。”宫燕感觉察到叶念安眼光落于自己双手,便下意识地将手背在了身后,略有局促地问道。

“宫大哥打算带多少人去围剿城外山匪?”叶念安收回视线,转而问道。

“法曹已送来审讯供录,据生擒的那名山匪交代,龙兴寺内共有匪徒一百二十余人,我带五十州军足矣。”宫燕思量一下回道。

“五十人?”叶念安听罢,抬起胳膊枕于胸前,心中暗暗算起人手分配。

宫燕见叶念安沉默不语,又说道:“叶先生若是为难,三十人也是够了,只是怕有所损伤。”

对自己的身手,宫燕还是很自信的。对双方战力的预估,若天色暗些,自己一个人进寺偷袭,也能杀他个来回。可是,眼前光天化日,既不能逃脱一个人,又要避免州军伤亡,他不敢托大。他深知,这五百州军是府尊向兵马巡检使再三保证不伤一人,才借调过来的,自己也不想给府尊惹了麻烦。

“宫大哥这话真是羞煞念安了。念安知道宫大哥武艺超群,身手敏捷,拿几个蟊贼不过须臾功夫。只是此节干系重大,牵一发动全身,念安怎敢减了宫大哥人手?况且念安来此寻你,就是要宫大哥把五百人全带了去。”叶念安知道宫燕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笑着解释道。

“五百人!”宫燕一惊。“叶先生这是何意?”

“宫大哥莫急,这五百人可不是全让你用来清剿寺庙山匪的。”叶念安拱了拱双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还请先生明示!”宫燕不明白叶念安所语,左思右想没得到结果,索性就直接问出来。

“念安且先问宫大哥,我要的几件物什是否已准备妥当?”叶念安说话间面色一正。

“府尊对先生之求十分在意,故先生想要的物什也准备的相当迅速。

改良独轮车二百辆、朝廷漕银运输大钉木箱四百个、百姓常服五百套以及装粮麻袋八百只,一应物件均已准备齐全。怕误了先生大事,今早卯时初,我又亲自点验过一遍,准确无误!”宫燕跟随寇隼多年,心知事情重大,对物资准备的进展、数量等,都默默详记在了心里。此时叶念安询问,便毫无凝滞地脱口而出。

“好极了!才一天光景就已置妥,宫大哥定是极费心思!感激之情,念安谨记于心。来日待青州粮荒解决,定当回报。”叶念安听完喜上眉梢,激动地说道。

在他眼里,这些物资不仅仅是解决青州粮荒的重要保障,更是他回横谷寨的重要依仗。

“先生,客气!宫燕份内之事。只是……这与交于我的五百人有何关联?”

叶念安左右环视,府衙门前正无人影。遂走至宫燕跟前,凑近耳边唇齿微动。

宫燕眼中瞬间跃出一抹亮色!

第六十六章 封 门(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是个高人。

这是宫燕得出的结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郎的雄韬伟略,更不得不对这个死囚河工刮目相看。

府衙门前二人短促的顿足密语后,宫燕片刻不敢停留,便直奔营地调齐了五百州军。按照叶念安的关照嘱咐,命二百州军手推二百辆独轮车,并于独轮车左右各置钉木大箱,整装从青州外城穿入内城,自内城东西、南北二街顺时绕行两圈至南天门,再直穿两城出得城门。

叶念安已熟知西城门的山林势险,对上悬下陡,绝壁临涧的险隘峻势仍是顾虑重重,只要敌方稍加布防,任何人想要轻松攻下,都是痴心妄想,况且山上是一群杀戮无度的亡命之徒。其中利害,唯争分夺秒间。

这是借粮纸约半月期限的第三日,也是淳化四年新年元月的第三日。

出城的州军队列排成长长一条驶向西北城门,远远望去,绵延数里,轰动青州全城。

此时正当阳光最盛最烈的午后,街市两边人来互往,依是一番元月欢腾之景。不少百姓出街闲逛,石道空地上孩童嬉皮打闹,口中说唱不断。

“咕噜噜,空木箱,数百张,独轮车,离青城……

咕噜噜,粟麻袋,百儿千,沉甸甸,归娘家……”

站在阁楼上的苏广山,被不远处街市石道上传来的朗朗童谣吸引了去。

‘空木箱、粟米袋……’紧间川字越皱越紧,不由得微眯眼睛望向城门处,脑子却飞快转动着。

这两日,他一直站在阁楼注视着府衙的一举一动。‘士勤于学业,可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可聚稼穑;工勤于技艺,可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可积财货。此乃百姓之本业。’

你这个青州知府到底执于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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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燕、白马逗率军行至切角的西城门山脚处,嘎然而止,二百辆独轮车训练有素地沿着山林包抄排开。

此时,置于二百辆静止不动的独轮车上,钉木箱盖‘咔咔’相继掀开,‘嚯’得一下,从里面跃出一条条人影跳下车来,迅速列成网状弩阵,宫燕首冲,缓缓向山上龙兴寺逼近。

“宫大哥,此番剿灭山匪定要防御缜密,念安已反复堪察过周边地势,此时上山虽稍显仓促,却是有意令对方猝不及防,来不及组织抵抗。

故,为保周全,烦请宫大哥率二百州军直进龙兴寺佛殿后庭,箭雨齐发,速战速决。白都丞另率二百于山下埋伏静候,包抄密实,若有侥逃者,补射之。

待宫大哥一举剿灭山匪后,即于寺前空地吹哨告之。白都丞可率剩余部下推车上坡,与宫大哥汇合。留下三百州军即刻脱下兵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百姓常服并留于寺内。

事毕,宫大哥与白都丞再与来时一般,将载有钉木箱的独轮车原路返回。”

“回府尊,老奴按照叶念安所嘱,已顺利剿灭山匪,出城回城,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宫燕将白天与叶念安在府衙门口的密语悉数禀告了寇隼,言语中不时露出对叶念安的敬佩之情。

“嗯。叶念安可有说下步如何安排?”寇隼听完宫燕所说又问道。

“接下来就要辛苦我们的苏员外了!”叶念安望着青州城最大的车马行挑起的幌子,‘苏氏车马行’几个劲墨大字苍劲有力,附着在布面长幡上随风翻卷。四五丈高的淡黄色木杆笔直的矗立在远处,越过府衙屋脊,挑上青天,傲然昭示着他的地位。

“啪!”叶念安抬起手拍了一下身前长廊栏杆,转过身来,笑着对宫燕说。

“今日辛苦宫大哥了,不过此刻庆功修养为时过早,还有一事劳烦宫大哥去办。”

“叶先生尽管吩咐,你我皆效命于寇知府,宫某定当尽心尽力。”

宫燕对于叶念安的筹划安排,已有重新认识,白日之事虽不太清楚叶念安机妙所在,但仅仅主事两日,就缴了当地盘踞多年的山匪,就令其刮目相看了。

“青州城属京西路重镇,行商往来,道路多杂,这十分不便于苏员外运粮,现今我们从让苏员外代办采购粮食,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提供一点便利。”

叶念安略微思虑了一下,继续说道:

“宫大哥即刻去寻寇知府,言明青州城东、南、北、三门自正月初三日起至正月十八日止,以征北军过境,道路需以修缮为名,禁止一切货商进出,百姓自可出入无阻。”

“叶先生,求得知府印签不难,只是道路修缮先不说青州城是否有银子执行,但说工部报备一事,就要十天半月,怕是来不及了!”

宫燕心里清楚,叶念安想以青州知府的名义进行封门,可不在工部报备,不免落在有心人眼里把此时报告给朝廷,那时朝廷追究起来,寇知府自然有先斩后奏之嫌,反而不美。

他误以为叶念安不懂朝廷规矩,故而提醒道。

“嗯~那也无法了,只能先把此事做了,到了正月二十再快马加鞭报给工部,至于朝廷追究,我稍后自有分说告与寇知府!”叶念安想了一下,并未改变注意。

“好!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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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燕面对寇隼把刚刚与叶念安之间的对话,详细描述了一遍。

“宫燕,你可知叶念安此举是为何?”寇隼听完宫燕所言,在堂中踱着步子,转身问向宫燕。

“老奴不知,叶念安口中说为了协助苏广山筹粮,可是封了东、南、北三门后,运输更为不便,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还请府尊解惑!”宫燕老老实实的回道。

“哈~哈~哈~叶念安真是个妙人。他哪里是帮苏广山,完全是把他向绝路上逼。”寇隼大笑了几声,却没有言明。

“你去取我官印给叶念安送去,自即日起至筹粮结束,叶念安私下可行使知府权限。”寇隼面色郑重吩咐着宫燕。

叶念安这几日的动向,虽没有直接向他禀报,都是通过宫燕侧面告知于他。可是通过这几日的一系列动作,他已经看清了其中一些门道。

目送着宫燕出门,寇隼望了望堂外的天空,心中想到,‘叶念安啊,或许到了朝廷上也是一大助力!’

第六十七章 端 倪

“先生,宫某按先生吩咐,已下令将城中东、南、北三门封闭。”

“另外,府尊还有件东西和几句关照的话让宫某带给先生。”宫燕躬身恭敬地说道。

“有劳宫大哥了。”

“这是府尊的官印。府尊说,即刻起至筹粮结束,官印皆由先生保管,此期间先生可暗箱行使知府权限。”说完,宫燕从袖中捧出一个用浅金丝缎束起的布囊,递了过去。

叶念安有些意外,双手颤颤接过,激动地说道:“念安惶恐。请宫大哥代念安谢府尊体恤。”

自元旦三更夜在楼橹察觉到了龙兴寺的端倪开始,叶念安便习惯独自在瞭望台上思虑事情。此时,他正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将青州城貌尽收眼底,脸上挂着几许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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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时,叶念安去了一个地方。一个曾让他绝望,又现出生机的地方。

同样是昏暗逼仄的狭小空间里,充斥着似是雨湿残血干涸后的浑浊霉腥,亦或是一种叫死亡的气息,古怪的味道,随着走道两边几盏孱弱的油封忽隐忽现。

叶念安下梯走到拐角处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望着蜷缩于墙角的光头,清了清喉咙。“大师!大师!我来看你了!”

“呀啊啊!你这头驴子,洒家宰了你!”话飘至墙角,直接让光头跳蹿了起来。一条条蚯蚓粗细的青筋爬满在他那双紧攥着的手背上,隔着囚房木栏对叶念安呲牙咧嘴。

“巳时到现在,大师还没吃过东西吧!念安带来了饭菜。”叶念安似是耳背,兀自将提来的饭盒塞进囚栏内。

“滚你犊子!老子不吃!”

“大师,莫动怒!念安可是特意关照了几位官差大哥,要善待了你。莫不是我这上山剿匪的一会儿工夫,你就受了欺凌?”叶念安满脸忧心之色,佯装关切地问道。

“你这厮说甚?剿…匪?剿他娘的匪!待洒家出去有你好看!”

“大师,可还是担忧龙兴寺的那位二当家?”看着一栏之隔的怒气冲冲的光头,叶念安故意拖长着语调,压低声音道:“念安忘了告诉您,这龙兴寺,大师怕是回不去了!”说完,闪过一抹坏坏假笑。

光头没有说话,只是愣在原处,慢慢蹲下了身体。或许,龙兴寺的二当家在他心里曾是神一般地存在;或许,这龙兴寺的覆灭,让他失了山匪弃良从恶只为填饱肚子的初衷……复杂的思绪一点一点的在他脸上浮现,阴晴不定。

“大师,若是不想在这里关一辈子……可是要另作打算了!”叶念安捕捉到光头心里的摇晃,又阴阴补上了一句。

“二当家倒了。大师若是愿意弃暗投明,念安保证,不但能马上从这里走出去,且从明天起……”叶念安瞬间恢复了肃色,一字一顿地厉厉说道,“您,就是龙兴寺的新二当家!”

最后几个字如一阵响雷,彻底让光头从一片恍惚中清醒过来,一脸惊愕似又忧虑地试探道:“洒家倘若不从呢?”

叶念安没有言语,只是从嘴里放出一阵狂笑,转身而去。半晌,一个衙役从走廊那头快步跑来,朝光头囚栏里塞进一个厚实黑布裹紧的包袱,又迅速离开。

蹲回到墙角正认真思考叶念安话意的光头,见到衙役来去匆匆的一番莫名举动,愣愣走上前……

不刻,同是那个阴暗转角的狭窄空间里,发出一声惊恐又惨烈的长长嘶叫。囚栏空隙中夹着光头削尖欲出的脑袋,扯开嗓门大喊道:“叶——念——安!老子要见叶念安!”

站在牢狱门外假意离去的叶念安,此刻清晰分明地听到了从长廊拐弯处悠然而至的惨叫声,它穿透月光,变成了一抹得意的诡笑,浮嵌在他俊雅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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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寒冬清冽晨光抚照着幽静空旷的青州城。叶念安站在直对南城门的楼橹上,隐约有见车马驶来,只是相隔数里,车上布幡翻卷不定,在晨间雾霭中若隐若现。

“吁——”四辆马车勒停于南城门前,“官差大哥,卯时已过,这南城门作甚不开?”马车上跃下一名车夫,朝城门士兵走去。

“来者何人?府衙有令,因北征过境,道路修缮,元月初三起至正月十八日,青州城东、南、北三门一律不得货商进出。请诸位借道西门。”

“哎呀!我等不知啊,这位官差大哥行个方便吧!下次一定按了规矩来!”车夫躬身哈腰,狗腿模样尽现。

小兵略一思量,依是摇摇头道:“可不能让我们难做。还是请各位爷借道吧!”

“就通融一下吧!我们这四车可都是苏氏车马行的货呀!这会儿才卯时,道上正无人,你开了城门也没人瞧见。”这车夫一看就是苏家老人,油头滑舌,不依不饶地讨价还价道。

“没有通城印签一律不得通行,诸位绕行……”

“什么通城印签啊?”斩钉截铁的话还没讲完,被身后一个劲道有力的声音生硬打断。

几名车夫与值守士兵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中首富苏广山。

“苏员外!”众人齐齐弯腰躬礼道。

“员外,小的本来早就进城去了。只是不知今日南城封门,故与官差大哥周旋到现在。”为首车夫低首轻声解释道。

“哦?现在卯时已过,为何封门?”苏广山紧促双眉,转向值守士兵厉声问道。

“苏员外,昨日…知府下令,元月初三起至十八日间,因北征过境,需道路修缮,非…非有官府印签,城东南北三门一律不得……货商进出。”守门小兵声音颤抖。

“这位小哥,这几车正是苏某车马行的货物,也是青州百姓的粮食,我这位车夫出城数日不知府衙新令,就请小哥放行一下,保证下不为例。”苏广山对一旁看门士兵硬施软语,又对着车夫使了个眼色。

车夫心领神会,颠颠儿凑到小兵跟前,推搡了一把,胳膊下已塞进一串银钱。无需言语,小兵正欲转身去——

“混账!”骤然间,门内又响起一个铿锵之音。

苏广山面色一沉,心里隐隐不爽地瞥向来人。不曾想迎面是一道白色素衫,在晨光浮动中飘然而至。苏广山没料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书生自芙蓉酒楼一面后,会在今日场面再见。

“寇知府昨日才下过令,怎地才睡过一觉就忘了么?如此玩忽职守,且等着受罚!”叶念安置若罔闻,劈头对守门士兵一顿痛斥。

“叶先生……”

“苏员外,让您见笑了!此小兵才来不久,甚不懂规矩。还请苏员外包涵。

寇知府常在念安面前提起,苏员外不单是经商有道的城中富贾,更是严守律法的百姓表率。念安觉得,苏员外定不会与此小兵计较的。”叶念安将苏广山高高托起,一通奉承话后,直直盯上对面这双眼睛。

苏广山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叶先生说的哪里话。寇知府谬赞了!苏某岂能坏了规矩。”

遂侧脸向车夫喊道:“都听见了没?从西城门进!”

叶念安淡然一笑,微倾半身,对着苏广山深深一揖。

第六十八章 暗 查

“叶先生真是折煞苏某了,作为大宋子民,听命于朝廷实属分内之事,当不起此大礼!”苏广山面上如此说,心里却没有一丝臣服之意。苏广山面容阴沉地瞟了一眼施礼的少年书生后,便悻然转身离去。

叶念安不以为意,竖直身体,成竹在胸轻轻一笑,径直向内城走去,只是嘴里又飘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两个相背而驰的身影,遥遥相语。

“苏员外,粮食押运事关重大,可是要让伙计们都打起精神喽!”

“哼!不劳叶先生记挂,苏某自有分寸。”

元月初四的清晨,虽经了苏家粮食在城门处多耽搁了半个多时辰的事儿,可之后一整天都太平无波,未生波折。

西门值守似是有了知府示意,苏氏运粮的马车进城时未经检查就顺利放行,少了不去查检盘问的复杂手续。

苏广山一路跟随粮车辗转于青州街巷,直到新眼见了一袋袋粟米‘簌簌’倒进了粮仓,才慰劳了几句押运伙计返身回家。

对于这次收粮,苏广山一掷重金,下了大本钱。他将苏氏名下的全部产业皆以明契之式悉数质押了出去,转手换成了现银。

只是如此,依然不够采办府衙要借的七百万石粮食。

所幸,自己在青州城还有一席地位,遂聚集了城中所有商户,从诸位员外的手中高利借贷所缺银两。借银期限与府衙纸约一致,翘首以待十五日后与官府的钱粮交接。

苏广山清楚,经商一道,只需将钱银盘活运转,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今日之事,面儿上看是因不知府衙新令,绕了一些弯路。可越是看似简单的事情,其背后越有可能掩藏着惊天阴谋。

府衙下令封了三门,不贴告示,不诏百姓,只限货商,不限城民。

苏广山活了一大把年纪,似隐隐预感到了潜藏于此中的天大阴谋。

一直坐于书房里的苏广山,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口腔顺着喉咙流入胸腹,这小股热流极为熨帖的舒展开,温暖了原本冰冷的身子。

苏广山摇了摇昏胀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活的久了,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苏广上自嘲地笑了笑,搁下手中茶盏。灰白眉须轻轻一蹙,盯向对面竖起的屏风,笑意顿失,冷冷说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喝杯茶吧!这把年纪了,还是不能安分一点!”

“哈~哈~哈,苏老三,想当年你兄弟二人同是上山学艺,就属你心思最重,难怪你武艺不精啊!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竟还是这幅德行,你就不累么?”

说话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人也不躲藏,大刺刺地走出来,坐到了离屏风最近的木椅上。

面前乔装成农夫的老人,头上胡乱扎着块已发白褪色的璞头,一件灰白外衣裹起略显佝偻的身子。苏广山瞟了此人一眼,并没有打趣玩笑的兴致,直接说道。

“都是半身埋进黄土的人,提那些往事作甚?说吧,交代你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急甚?真是越老越沉不住气了,这可不像你!大清早的,冻死老子了,赶紧倒杯热茶。”老人嬉皮笑脸地说道。

苏广山脸色一沉,怒意浮起。不过是一个快到眨眼不及的瞬间,面色又舒缓开来。

站起身子,倒过一杯茶,递到老人面前,贴着耳朵小声说道:“师兄,北面你也去过,苦寒之地,不知宏儿可有热茶喝!“

“啪~”才端过茶盏被称作师兄的人,乍听到‘宏儿’二字,倦在方椅里的身子一僵,嚯地从弹跳起来,全失了适才从屏风后悠然踱步而出的轻松模样。

老人挺直背脊,如剑一般直直站在那里,牙齿咬合间,抬手拍翻递来的茶盏盯着苏广山,眼中尽是吞噬寒意。

二人面对面矗立了良久,半晌,随着老人一声轻轻叹气,脸上紧绷之色刹时委顿瓦解,眨眼间又苍老了许多。

“苏老三,当年你诓骗我下山,并用宏儿性命相要挟。我答应过你,为你效命十五年,今年已是最后一个年头。

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到了期限就将宏儿从北边带回见我。”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做到。只不过,我听说宏儿在北边过的还不错,到时他愿不愿意回来就另说了。”

苏广山又坐回初时喝茶的高椅上,端起茶盏,轻磕杯盖。

“你不要食言就好,宏儿是我的孙儿,我比你更了解他。”

老人看着苏广山古井无波的老脸,强压住心中四起的怒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从衣袖中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白纸扔了过去。

“你让我查的,都在这里面了,我先告辞了。我要去北边一些时日,短时间内别再来寻我。”

老人讲完,一纵身子,如狸猫灵活转过屏风,顷刻间消失无踪。

苏广山迅速打开手里接过的纸笺——「死囚?这新来的寇知府胆子还真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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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元月初一芙蓉酒楼收粮谈判起,苏广山对寇知府的身边几人,都逐一去摸过了底细。

身边那位年纪稍长,气质沉着之人,是在江湖、朝堂之上都颇有些名声的‘穿堂燕’。宫燕年轻时混迹江湖,自寇隼入朝为官之日起,便一直不离左右,让不少对寇隼心生歹心之人,忌惮不前。

只是,另一个近身年轻的俊俏书生却是一张新面孔,也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

那日酒阁里寇隼的所有言行,皆落在了苏广山眼里,他早有察觉新知府身后的那个少年郎,绝非一般人物。

这位寇知府虽说是朝廷大员,见过一些世面。可是饥荒收粮皆非儿戏,况且当时又以高出市价三倍的价钱收粮,寇知府未经斟酌,便一口应下。

设宴当日自己不过是借着收粮分析民情之由,欲挤兑一下,压一压新官的气焰,让他明白青州除了知府,还有他苏广山一份。

万没料到,寇隼竟全盘接了下来。

站在经商角度,三倍粮价其中带来的利润,明眼人都能看懂。

青州府库枯竭,府衙没有理由让他苏广山独赚,这么个草率之举,只能是像身后活络心思的少年书生才能想得出来。

苏广山谨小慎微的经商本性,让他不得不去深挖叶念安的底细。知己不知彼,心里终究不踏实。

如今汴梁城诸多不太平,朝廷又正处立储关键时期。

在所有形势不明朗之前,苏广山只能等,不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安安静静地等。

直到他想看到的一幕变为现实。

第六十九章 反 击

站回城墙瞭望台的叶念安,看着苏广山适才滞留于南城门的四辆马车,辗转绕回到西城门时,脸上浮起一抹成竹在胸的得意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意愿进行着。

他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游转过几次后,心底那抹强烈的求生欲望已被彻底激起。

如今得罪了苏广山,亦等于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既然得罪了,那就只能往死里去得罪。

元月初三日的清晨,南城门外的几辆马车几个人,让原本就沉浸在元月欢乐中的城中百姓沸腾了起来,青州城的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起,新任寇知府的身边有个俊雅白净的书生,叫叶念安。

面对叶念安赤裸裸的挑衅,苏广山心里甚为不爽。

望着静谧不动的屏风,苏广生依是蜷坐在书房高椅内,书案上压着一纸墨迹未干的书信,头脑里翻滚起借粮前后的诸多细枝末节,桩桩件件,一一浮现。

暴雨…决溢…程知州小年那夜被不着痕迹地带走;

补堤…死囚…三日后朝廷枢密副使、左谏议大夫寇隼悄无声息地到任新知府;

眼下又是饥荒…借粮……

他焦灼地从高椅内站直身子,在房中慢慢踱起方步,脑子里一幕接一幕地仔细过滤着。

这面儿上看似毫无关联的千丝万缕,究竟藏掖着怎样的干系?

思虑间,苏广山绕回书案,端起信笺又认真谨慎地逐字念过,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叠齐塞进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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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垂拱殿内】

“混账!你当这是娃娃过家家?一千好几百的死囚河工说去就去,想回就回,岂是这般儿戏!”

近日旧疾频发的太宗皇帝,恰缝情绪低潮。翻看张逊递上的折子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张逊的鼻子高声冷哼。

“臣斗胆谏言,还望陛下息怒!”张逊面无表情地手持笏板,偷瞥了一眼太宗皇帝。

心里犯着嘀咕,老子当时动出这三千死囚的脑筋不也是被你们逼的。

你双手一摊说没人,三司一个白眼说没钱,全他娘地往我身上推。

现在我替你们救了急,也没落下一声好,还不如从哪来回哪去,好过老子平白无故受这窝囊气。

想到此,拱了拱双手,继续轻声说道。

“臣前日收到从青州快马加鞭送来的参本。

城内多位富商联名弹劾新任知府寇隼,私通死囚,假传圣旨,以饥荒为名,威逼城中商贾筹银借粮,影响恶劣,民心不稳……

臣担忧,如此定会引发动乱。”

“动乱?何来的动乱?张逊你身在朝廷,倒也是心系青州百姓。”

太宗话语间流出轻蔑,背过身体阴阴一句窜至堂下。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日让这三千死囚补作河工可是你出的主意。

现在堤没修葺好,倒是又要将这些人拉回各地等候秋斩。你当朕的大赫天下是放屁么?”

太宗言辞有些许激动,气急处已忘记了是在早朝堂上。

“回陛下,眼下青州缺粮已是板上钉钉,粮荒乃迟早之事。

可青州知府假借粮荒之名,以手中职权强逼城中富商筹银借粮,此举已是欺君之罪,且不议借粮数额之庞大,光这借粮高昂的市价,已是雄狮血口,荒谬至极!

臣还请陛下明查!以免失了朝廷体统,追悔莫急。”

张逊摆事实讲道理,情理皆施,竟让太宗一时间词穷语塞。

垂首半日没等到皇帝的回话,乘此空档,又偷偷向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

果不其然,三司盐铁使赵环从班列里走出,对着太宗皇帝双手拱起笏板,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张院事所言在理!青州知府寇隼私通死囚不得体统,有失官体是一;

借传圣意,威逼百姓筹银收粮,有损官威是其二;

借粮数额及市价均超出诸多,实难理解不是中饱私囊。

臣以为,当日派去的死囚河工,兴许就是青州知府留于城中制衡百姓之依仗,如若不及时谴回这群凶蛮之徒,暴乱一触即发。”

赵环的这番说话,不疾不徐,不抖不颤。太宗纵然再不想理会,也不好在场面上驳了颜面。

只是,朝堂之上少了寇隼和张逊两人昔日互掐的场面,官场形势就如深秋长势甚优的金色麦田,风吹麦浪,独舞一面。

此时又从班列中站出无数言官大臣,手持笏板站在张逊、赵环身后。

太宗黑着一张脸,任由朝堂上大臣一口一个附议,没有在说一句话,既不表态,也不阻止。

渐渐张逊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此时参寇凖,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本以为太宗把寇隼贬官青州,是恼了他多年言语不知分寸,令太宗生了肝火。

如果真是如此,张逊参寇隼应该是正中太宗下怀,按照太祖皇帝的遗训,文官自不可杀,所以寇隼只落得一个贬官收场。

今天他点的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虽不至于拿了寇隼项上人头,但稍作文章,贬为庶民还是有很大可能。

这一切的决断还是在陛下手里,只是看眼前这态度,令张逊有些紧张。

“难不成,太宗对令寇隼下青州是一手隐棋。”张逊越往下想越觉得心惊,此时再望向太宗的脸,那团黑色如一潭深水,依是风波不起,实际暗流涌动。

身边大臣仍旧嘈杂议论着,张逊抹了抹脸,悄悄收了收脚,默默回到班位上。

“三司使来了么?”太宗见议论声渐歇,想将此事做个决断。

“臣在!”三司使本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站在那里打着瞌睡。突然间听到太宗传唤,忙不迭出班施礼。

“青州水患严重,去年粮食颗粒无收,此事已成定局。按照往年惯例,青州既要照常上交税粮,又要保证城中百姓挨到秋粮成熟,不知需要粮食多少”

三司使略思索片刻,朗声说道。

“回陛下,需八百万石上下!”

“嗯!好~好~,你退下吧!”

太宗微微一笑挥手说道。

第七十章 三 司

三司使如蒙大赦,赶紧退回到班位中,面上继续着无所挂怀、老僧入定的模样,耳朵却竖得笔直用心听着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文章。

枢密院与门下中书的明争暗斗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官家平衡朝政的手段。

作为只和钱粮打交道的三司衙门,在他的统御下从来都是居中而立,不帮腔、不站队。

说到底,朝堂上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棋子,怎么走都走不出官家的手心。

想到这里,大宋的钱袋周之礼内心得意,权势争来争去在官家眼里不过是一场声色动人的皮影戏,看的人是官家,笑的人还是他老人家。

还是我的钱粮最暖人心,无限度的暖人心啊!就在周之礼暗自得意自己为官有道时,耳朵一震,太宗竟开始用他报上去的‘八百万石’做起了文章。

“张逊,朕只给你十五天时间,但不给你一枚钱币,你去青州筹措八百万石粮食啊!”

听见太宗这句话,张逊两腿有些发软,利索地跪倒在太宗面前。“臣…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知罪。”

“行了行了,朕也没怪罪你,平日你就管好你枢密院的一亩三分地,年纪也不小了,其他的事少操点心。”

太宗说罢,眼皮子都懒得抬,就离开龙椅走向后殿,全没理会尚跪在殿下的张逊。

闹腾了一早上的死囚,太宗的回答似雾似雨,适才帮衬着力谏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盐铁使赵环暗暗瞥了一眼三司使,恰是四目相对。三司使不着痕迹地朝他微点了点头,就拢嘴轻咳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殿外走去。

顷刻间,从殿外飘来三司使的话语,“距离开春还有些日子啊,身子骨受不住这冷天气。”

赵环听出了周之礼这句的话外音,并步上前到仍跪在地上的张逊,伸出手就要扶他起来。

“张院事,陛下已走多时!”

张逊抬袖抹了抹额头,抬首看见赵环面含关切的一张脸,顿时怒火攻心,顾忌是在朝堂不好发作。

甩开赵环伸过来的双手,顾自站起身子,丢下一句话向外走去。

“赵副使,今日无事不如赏光来府上一叙!”

“下官荣幸,自当前去。”对于张逊甩开自己的手不让搀扶,赵环也不以为意,只是收回双臂施礼时,顺口回了一句。

赵环看着张逊背影,沉思片刻后,掸了掸官服,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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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副使,今日早朝之事,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张逊站在自家后花园的亭廊里,背着双手幽幽问道。

“下官不知该作何解释?”赵环瘦削的脸上面皮紧绷,似是真不知张逊所问之事。

“不知道?”张逊转过身,盯着赵环双眼。本以为能从此人眼中看出点名堂,可是盯了良久,赵环丝毫没有躲闪之意,张逊语气也随之松软下来。

“你一直在钱袋子手下做事,这些年对我帮助也良多。我本不应该疑你,只是今日朝堂上,你我均被陛下摆了一道哇!”

张逊拍了拍赵环肩膀,轻叹了一声道。

“张院使何出此言?”赵环面露疑惑继续问道。

“青州八百万石粮食缺口,限定十五日内筹措出来,且又不给一个铁钱,你觉得这像是官家的手段么?

你或许不知道,官家他老人这可是舍不下自己面子的,如此没把握的筹粮方式,他万万想不出来。

倘若官家给我市价三倍的钱银去筹措粮食,今日我自然不会推脱。

别忘了,眼下刚刚开春,赋税、军粮、种子……都挨个儿地等着用钱呐!”张逊冷冷笑了一声。

“您的意思是……”赵环眼睛一亮,似是听懂了一点其中奥妙,正欲张嘴,张逊却硬硬打断了他。

“没错,我们远在青州的寇知府早就和官家知会过此事了,这般不寻常的筹粮法子也只有那个疯子想得出来!

哼!漕粮一事岂能儿戏,也就你我还蒙在鼓里。”

张逊想到这么多年和寇隼的明争暗斗,自认没有输过一尺半寸,可今天这件事,他已感觉到自己被寇隼隐隐摆了一道。

思虑到此,他调转目光望着青州方向,嘴边咧出一点笑意,暗暗在心里钦佩起寇准来。

赵环见张逊陷入沉思,也没好打断,想问一些什么,终究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亭中立马安静下来,几只北方的小鸟,拖着灰色羽毛踩在枯枝上,断断续续地鸣叫着。

半晌,张逊回过神来,深深吸进一口干冷空气后,快要睡着的精气神立马被激起。

“我想你定要去责怪苏广山!这事莫怪他,此人还有用处。”

“张院使英明,死囚一事原是为切断了寇隼臂膀,如今已无转圜余地,下一步该当如何?”赵环默默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如何?呵呵,什么都不做。

如今我已被捣进这个局,如若粮食筹不齐,我定免不了从中作梗、阻滞筹粮之嫌。

你回去告诉苏广山,老老实实地给我筹措粮食!再起什么歪心思,小心他的脑袋!”说到最后,张逊面色死沉,眼含厉色。

“是,下官这就去办。”赵环应了一声。

“等等,书信上还提到寇隼身边有个叫叶念安的,你抓紧去查查,犯的什么案。”

赵环刚想告退,张逊一句话又把他拉了回来。

赵环脚步一顿,转身问道:“院使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你最近话有点多了,赵副使。”

张逊觉得赵环像是换了个驴脑袋,平日机灵丝毫不现,不禁半眯着眼打量赵环来。

“下官不敢,下官告退。”赵环心里重重一沉,连忙低头走人。

从张逊府上逃窜出来的赵环,在御街上逛了几圈,时不时回首看看自己身后。

正月初四的御街上,人流涌动,让汴梁城渐渐有了些生气,不似正日前后行商走贩都回了家,街道连个叫卖声儿都没有那般的冷清。

几个兜售青州丝缎的商贩向赵环吆喝着,他随意应付过,就向三司府上快步行去。

“拜见三司使!”赵环向着面前之人,鼎礼参拜。

“咳咳,自家院子,没那些规矩,快起来吧。”周之礼先张口说道。

“您对我有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赵环站了起来,垂手恭敬地站在下面。

“都是前尘往事了,还提它作甚。别拘谨了,自己找张椅子坐下,这几日天儿寒,让下人捎个话儿就行了,别跑来跑去,可得注意身子。

我走了,三司还要靠你撑着。”

第七十一章 云 动

赵环如雷贯耳,三司使说的每一句话都万般贴心舒畅,犹如喝过了冬日酒注里温过的烧酒,缓缓熨过身上的每一处神经脉络。

想起适才在张院使府上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与眼下所受的待遇天差地别,不免从心底腾起一股别样的酸楚。

恩师若是愿意倾力相助,那三司使这个位置必如探囊取物,毫无阻力。真有这一日,我赵环还鸟你张逊这个枢密使作甚?

想到此,赵环起身满脸堆笑,恭敬顺从地向周之礼的茶碗中斟满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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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利禄,富贵皇权,人生在世,总有所图。

自那日封闭城门,差宫燕捎去知府官印起,寇隼便彻底搁下了连日来高悬的心。叶念安和白马逗住进府衙的这几日,总能与二人抬眼相见。

得了户曹送来的青州版图,叶念安每日都会独往楼橹观察城貌,特别是授予知府权限后,看得出他对自己所托之事所尽的心力,全然不像一个死囚作派。

寇隼不禁回想起年前去南阳河堤巡视河情,与白马逗相遇那日的情景。

其中玄妙之处至今还记忆犹新,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惜才之意。

此次收粮二人交锋,可谓意义重大。一个是年过半百、诡诈多变的奸商,一个是年少淡然、不谙世俗的死囚河工。

人生地疏的叶念安遭遇此事并未慌了阵脚,反倒是出奇地沉稳冷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步步为营,把苏广山慢慢逼向墙角。

思量间,宫燕走进府衙内宅。见寇隼眉头紧促,一副思虑模样,只向前拱手施了个礼,便退至一旁默默等候。

寇隼背过双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宫燕,正想将心中所惑讲于他听,不料宫燕先开了口:“府尊,可是在想叶念安!”

“好你个宫燕,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寇隼笑眯眯地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平日只懂得舞刀弄枪的人。

“府尊这是打趣老奴了!”宫燕嘴角挂着一抹淡笑道。

“呵呵,我倒是要听你‘穿堂燕’好好说说!”寇隼索性迈向书案高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回府尊,老奴与叶念安共事虽短短几日,却深切感受到叶先生的足智多谋。先生年纪尚小,学识修养却在常人之上,对拉拢人心,因地施材方面颇有一些手段。

叶先生洞察力又极为敏锐,凭借其详实的推算分析,短短几日间便识穿了城外龙兴寺的端倪,加之部署得力,让老奴等人一举剿灭了西城门外盘踞多年的龙兴寺匪窝。

此举于青州府衙、全城百姓来说,皆是一桩立功喜事。

只是,只是……”

宫燕一口气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寇隼等了半天,抬首看了眼一旁支吾不语的宫燕。

“可是第一次听穿堂燕这么认真地夸人呀!只是什么?说下去!”

“老奴斗胆,只是叶念安如此胆略计谋,冷静睿智的人,却背着一个死囚身份。

老奴想,如若能将他留于身侧为府尊效力,他日再回汴梁,定能助府尊在朝堂之上闯下一片天地。”

宫燕将近几日与叶念安共事看在眼里的点点滴滴,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寇隼听,语气诚恳又不乏敬仰。

寇隼听罢,眉间有些皱起,也不说话,定在椅子上兀自思考着。宫燕见寇隼一言不发,又开口说道。

“宫燕来寻府尊,是有一事相求。”

“嗯!自家人,直说便是。”

“前两日龙兴寺活捉的山匪徐石有意从良,老奴上山剿灭匪窝时与此人交过手,看其体格强硕,也有几脚功夫,老奴想着是不是能收编身侧,做个衙差行行跑腿的活儿。

先生说过,此人对后边收粮还有些用处。”

寇隼站起身,背过双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一边听着宫燕的话,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只是一双眼睛,已不由自主得瞄向府衙正面,高耸楼橹上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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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初三清晨苏广山的运粮马车绕行至西城门时,叶念安便一直在城墙瞭望台上观望着。

这初三的四辆,初四黄昏进城的六辆,再加上今日午间的几辆,前前后后累加起来已十五车。每车垒叠起来的米粮麻袋大小不一,数量不等,插在马车上的幡布也不尽相同。

想来,苏广山散出的钱粮已变为了实实在在的粟米稻谷,正从全国各路州县陆续回拢来。

叶念安看着跟随马车一同进城的苏广山,像一个恭候已久,坐在雅间看戏的看官,眼底尽是一抹玩味儿笑意。接连三日运进城内的粮食,保守估算,约莫二百余万石。

算算半月纸约还剩下的十日期限,余粮应当也集中在这几日。

呵,这苏广山的能耐确实与他的财力相当。连朝廷听闻都会为之一振的筹粮数额,到苏广山身上只需抵押了房契良田就能将粮食收罗补齐,人脉广博,果然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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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楼橹上】

“宫大哥,念安又有事劳烦您了!”叶念安依是一副谦卑之状,对前来的宫燕施礼说道。

“叶先生请直言。”

“午间,又是几辆苏氏车马行的粮车进城了。这几日,西城可甚为热闹呀!”

宫燕听叶念安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念安也看到了面前之人的一脸茫色,立刻上前嬉皮地环住宫燕双臂,嘿嘿笑出声来。只是宫燕被这两声坏笑,弄得更云雾不清。

“宫大哥,我们与苏广山的好戏要开场了!想来兄弟们在龙兴寺待得也有些闷了!”

“叶先生就不要打哑谜了,这几日龙兴寺驻扎下的州军已经找过我几次,在那个破庙里早就待不住了!”宫燕一脸无奈的诉苦。

“哈哈哈哈,宫大哥,不要心急。过几天便有他们忙的了。

今日是正月初五,再过上两日,元旦的喜庆劲儿一过,苏广山的免费粮食就送过来了。”叶念安看着宫燕的表情,连忙安慰道。

“免费粮食?苏广山莫不是傻了。”

第七十二章 脱 罪

宫燕听后一愣,愈发不能理解眼前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从初三开始标记着鎏金苏字的马车就往来于西门,络绎不绝。

车上载着自河北西路、京西西路、淮南东路、京西北路,这四路州县购办的粟米,源源不断运进青州城里。

粮食进了城本是好事,有了粮就能解青州之厄。这对经历正月初一芙蓉酒楼宴会寇隼来说,却凭白多了几分烦忧。

倒进谷仓的粮食,就像铁砂子一样堆积在寇知府的心头,沉闷、压抑。

粮食有了,但苦于没钱去买。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几百辆独轮车拉着空箱子出城,名义上是借银子,实际不过是出城兜了一个空圈子。

宫燕一想到昨夜府尊独自愁眉紧锁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焦急。

这些年跟着寇隼辗转朝堂,虽没亲身感受,但所见所闻亦令其深知官场凶险。

有人平步青云,也就有人跌落泥潭。

寇隼凭一己之身立于朝堂不倒,宫燕明白其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一切功绩都付之东流。

“宫大哥~”叶念安见宫燕默然不语,陷入沉思,也就喊得大声了点。

“啊!叶先生,有事尽管安排,宫某自当竭尽全力。”宫燕回过神来,询问下一步安排,十五日转瞬即逝,再也耽误不得。

“也无甚大事,宫大哥不必紧张。现今青州城东、南、北三门均已封闭,西门就成了苏广山的运粮车必经之路。

算算时日,淮南路的粮食也快到了,故初七日我们要让苏广山的粮食一粒也进不了青州城。”

叶念安说完,目光望着西门方向,面色平静。只是身在高处,失去阻挡的西北风肆意撩动着青色下摆。

宫燕听后面色一惊,赶忙说道,“粮食进不了城,又如何解知府筹粮之厄?”

叶念安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宫燕,而是反问道:“粮食运进来,寇知府可有银钱去买?”

宫燕摇了摇头,心下却嘀咕着。“有了钱,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没钱有没钱的法子,既然我们没办法如约拿出筹措七百万石粮食的银钱,那就只能抢了。

初七后,苏广山所有的粮食叫龙兴寺的兄弟下山全部劫了。”

叶念安说到此处眼睛精光一闪,整个人看上去俊逸之余多了几分英气。

“叶念安,你疯了么,自己不要命不打紧,竟还要把府尊也卷进来!”

宫燕全然无心观察叶念安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厉声喝道。

称呼上的突然转变,叶念安着实一愣,有些不明白宫燕为何动这么大肝火。

“宫大哥你这是?”

“劫掠青州代办漕粮,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别说是你,就算府尊也会被大理寺一并捆了扔进大牢。”宫燕面色郑重,语气严厉地警告着叶念安。

“原来因为此事啊,我还道念安哪里不知分寸,冲撞了宫大哥呢!

宫大哥所言甚是,劫掠青州漕粮这种弥天大罪,念安自是妄不敢做。就算舍了念安这条性命,也不会牵连府尊大人。”提到寇隼,叶念安面含敬重。

“那刚刚你提到的…是真是假?”宫燕没敢把劫粮二字说出口,而是抬手在颈间做了个断头手势。

“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劫掠的人是苏长水。”叶念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可是苏长水已经……”宫燕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沉思继续问道。

叶念安并未等宫燕把话问完,便继续道。

“已经死了是么?没错,死人不会复生替我们卖命劫粮。不过宫大哥,苏长水死没死你我说的才作数。”叶念安眼角一挑,给宫燕做了个眼色。

话虽然还没有全都挑明,这宫燕也不是愚笨之人。叶念安给他使了眼色,再联系前前后后交谈内容,心里总算明白了何谓免费的粮食。

“妙!此计甚秒啊!如此一来劫粮罪名嫁祸给本就已经是死人的苏长水身上,而苏广山与苏长水狼狈为奸,最后却吃了个闷亏。”

宫燕嘴上不住称赞起叶念安的绝妙计策,心中却暗暗敬佩起府尊来。他把官印交予叶念安,无异于托付生死,这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心境,他终是及不上。

叶念安笑着点了点头,眼见宫燕心中疑虑已消,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宫燕这几日片刻不离自己身侧,明有帮衬办事之用,实则是寇知府的眼线。自己办事已尽一切心力,眼线一说也就消除了去。

叶念安不去挑明,宫燕也乐得装糊涂。今日此说能够折服宫燕,到了知府处,一定也会在言语上多有夸赞。到时回横谷寨也就更有把握。

“宫大哥,那日我拜托你剿匪之后,不要搬动尸首,还没有妄动吧?”

叶念安收回心思,仔细想了一下整个计划中的细微之处,突然想起一事来。

“叶先生,说起此事,我真是一肚子苦水。这几日龙兴寺的兄弟整日来寻我,说他们睡在死人堆里,夜半三更起个茅厕,脚下都是磕磕绊绊,实在不是个事,大伙儿都抱怨连天。”说起此事,宫燕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让兄弟们在忍耐一段日子,这些尸体我有用处,苏广山不会任我们宰割而不还口,最后还要靠这些尸体给我们替罪。

等劫粮一事坐实了,府尊总要对朝廷有个交代。”叶念安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倒是不打紧,我已经安抚了他们。”宫燕点了点头,涉及到府尊之事,不论大小,都是格外留心。

二人又商议一番细节后,就都闭口不言,沉浸在难得的安逸之中。

申时已近,青州城百姓所居坊市青烟弥漫,冬月白昼时间短,太阳已早早向西面坠去。

热络的街道在黄昏时显得有些清冷,偶尔几个贪玩的孩童,远望上去,似是正捂耳侧身要点炮竹。

‘怦……’一声火药炸响,炮竹点燃后混着孩子嬉笑的声音,传进叶念安与宫燕耳中。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瞳里看出一抹萧索无奈之意。

第七十三章 劫 粮

龙兴寺匪窝的剿灭,面儿上看只是一场纯粹的暴虐杀戮,可实际躲藏在这神秘面纱背后的,确是一个特意制造出来欲惑人眼、迷乱众人的假相。

纵然宫燕初闻叶念安此言时,全身不寒而栗。

从青州正南城门进至内外两城是往日百姓最常走的简便路线,只需沿着这条也是唯一一条笔直的石板路走到底,便能通往城中各处。

当然,这也是最快通往苏家车马行的捷径。

可三门封闭后,倘若要绕至西门,除了路途远、耗时久这两个弊端外,最主要的,还是漕运主线的影响和改变。

苏广山是经商多年,老奸巨滑的生意人,无往不利的本质定会驱使他调换成另一条最近最快最直接的路线进城。

此人能爽气应承绕走西城门,除却奸商本质外,更大的原由也是因为城外西北的山林顶上住着他的‘八拜之交’,为他常年护佑包围起的一张无忧保护网,这是苏广山进出青州无所畏惧的最大依仗。

然而,正是连续几日回城粮车的顺遂如意,令其尽显青州首富气派,得意之处形于颜表的同时,更广受了青州百姓的褒赞。

孰知,苏广山以为进城免去的一系列繁琐手续,是知府衙门对他城中地位的一丝顾忌,以及寇知府对他独挑大梁的特殊照拂。

怎会料到,这一切都是叶念安早早就埋设下的圈套,静静等待着他自己爬进去的‘瓮中鳖’。

叶念安封闭三门此法,恰是抓住了苏广山这种自以为然,明知山有虎,还贸然前行的侥幸心理。

只要苏广山起了这样的心思,就已助了叶念安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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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太有难度的事情过于顺畅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宫燕召集州军布署计策时,只说了一句话:“一要快,二要隐秘。”

如此才能瞒住苏广山遍布全城的耳目,把剩下各路州县颠簸至此的米粮一举吞没。

他将龙兴寺的五百州军分为了三股:

初六和苏广山玩的是‘一刀切’。

此小股州军乃诏安新人徐石率队,提前埋伏于苏家粮车必经的三角地——大名府。

这个空旷四野的特殊盆地离青州城十数里远,因处宋辽交界时有动乱,运粮车队如遭劫掠也属家常便事,不敢反抗,也不会往歪了去想。

徐石这人面相凶悍,又熟稔地形,只需直接劫了其中一二,即可火速驾车离开。

这个让叶念安目睹了一千余死囚,瞬间命断黄泉的大名府地,就该是这样无形粗暴。

初六天黑前,当苏家的漕运马车驶近西城门时,叶念安在城墙楼橹上清楚望见了马车上无精打彩、耷拉长脸的车夫,眼波一转,立即漾起灿烂无比的笑容。

片刻,苏广山黑沉着老脸,严厉地训斥声,断断续续飘然而至。

凭白无故被强掠去了一辆漕运粮车,苏广山的心里是不痛快的。在他眼里,抢掉的不是粟米小麦,而是一贯贯沉甸甸的铁钱以及三倍空间的巨额盈利……

大名府官道虽说荒蛮且无人烟,可是……这群劫匪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踩点这般精确无误,来去一阵风,快得连几根眉毛都没看清。

苏广山捋了捋戳在圆润下颌处的三羊须,突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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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酉时,苏广山在自家府宅阁楼上已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开春暮时,虽不如严寒三九时的蚀骨凉气,可经阁楼高处拂过的春风也会钻了空子,缕缕侵入衣衫缝隙,让整个身子不自禁地颤动抖瑟。

两个时辰内,苏广山不敢挪动半分,怕错过石板道尽头闪出摇晃翻卷的幡号。

只是,天色渐暗,送走了落日又迎来星辰,依旧没有等到一星半点。

今日淮南路的几车漕粮,申时就应当抵达城中了!莫不是又……

苏广山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胸前隐隐发起闷来。新年伊始,人畜祥和,几日都顺利无波。

昨日虽是在大名府遭遇掠劫,可终究是自己挺而走险所至,怨不得他人。

可今日明明改了路线,加之道口有‘龙兴寺’护粮,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才是!念及此,苏广山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书房。

对他来说,运粮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民生小事。可说到深处,这不仅是自己与官府之间的一场对弈,更是他这辈子所有身家性命的输赢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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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第二股州军人数偏多,需分为四阵,由白都丞领队。

每百人一阵,每阵相隔八百米,西城门脚沿途虽多为山林峭壁,七扭八歪,却对州军藏匿甚为有利。

每阵州军加配独轮车五十辆潜伏待命,首阵分为两列,粮车一出现就以寻常百姓样貌哄乱而上,余下之人迅速包抄搬移粮食,独轮车两侧的钉木大箱装满即撤,然后快速将载满米粮的独轮车推至下一阵点等候的州军。

以此,往复。移送至近西城门半里处,再由宫大哥统率的一百名青州官府衙役,正大光明地推进西城门。

此时,与劫粮盲区已相隔数余里,即便是被对方追上了,这时推车进门的人已全是官府公差,谁又敢阻拦?

退了一万步讲,苏广山即便有胆子怀疑,也不敢公然拦了官府的车头。

更何况,推进城的一百辆独轮车也只是一百辆独轮车而已。

戌时,宫燕带领一百名衙役推着独轮车率先进了西城门。苏广山等得焦急,已无法安坐在阁楼书房里的高椅上,匆匆走到西城门处等候。

只是,迎来宫燕一队衙役时,心底莫大失望。

苏广山将视线再次眺向远方,本来寒意瑟瑟的夜晚,却被车轮与石子路面摩擦发出的咕噜声响,扰得心烦意躁。

正想收起步子回城,眼梢处似瞥见相隔独轮车尾数十米处,似有一面熟悉的鎏金布幡悻悻晃荡。

苏广山立马起了精神,加紧几步上前再一探,除了插着的几面布幡,马车上竟空无一物。苏广山被眼前所见惊得定在了原地,脚下如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半步。

领头车夫此时也看见了自家主人,连忙跳下车来,‘扑通’一声,满脸委屈地跪在了苏广山面前。

第七十四章 光 头

苏广山心底一沉,这几日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此时反倒平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终是发生了,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走到跪倒的车夫面前。

“起来说话,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苏广山呵斥了一声。

车夫似是没有听见苏广山的话,沾在脸上的鲜红血痕此时已凝结,因为情绪过激,本就消瘦的黄脸也涨得发青。

“员外,员外……咱们的粮食没了!”车夫抹了抹脸,抽泣着说道。

“怎么回事!粮食怎么能丢了?”苏广山铁青着脸,双手抓住车夫肩膀摇晃着问道。

“员外,粮食从河北路采购回来,一路上颇为顺利,车队到了龙兴寺地界,已经能够遥遥望见青州城西门了。可偏就在这时,山上冲下一伙匪徒,快到眨眼的工夫儿,把粮食统统掠走了。”车夫含泪哭诉。

苏广山按着车夫所说,粮食应是在龙兴寺被劫。可是龙兴寺早就是自己堂弟的地盘,且早已经派人知会长水,自己的粮车会路经此地,让其照应一番。他了解长水,虽说平日比较木讷,但是在大事决断上向来不会出半分差错。为何今日会出这档子事?苏广山思来想去都觉事有蹊跷。

“你们先回去吧!遭遇山匪,非是你们过错。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再来做事。”冷静下来的苏广山面色平静,不沾喜怒,安慰了车夫几句后,就背起双手站在了原地。

空荡荡的马车被车夫拉回车行,没了重物,车也行得很轻快。精制包铁木轮转过青石板路偶有的不平之地,颠簸着跳跃起来发出铛铛的清脆撞击声。

苏广山听到这些声音,一股燥热从颈子涌上脸颊,不同于寒冬僵冷的身体被热浪包裹后那般舒爽,反倒是有些热辣辣的刺痛,像极了被人甩了几个巴掌停留在脸上的刺麻感,这让他心头压制的怒火不住地向上窜。

自从与知府签下借粮纸约的那天起,他便预感到官府的这点银子不好赚,故而事事处处都加倍的谨慎小心,时时刻刻在扩张自己调用人手的调谴范围,以确保粮食不出任何纰漏的交接给青州知府。

孰知,纵然是这番如履薄冰,还是出了差错。苏广山感觉在这青州城暗处,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皆被算计在对方股掌中,如跌落锅中的生肉,成色一变,那人就会跳出来一口啃噬。

苏广山紧了紧拳头,心间升起的怒意挟带着血液渐渐涌遍全身,令苍老的身体迸发出一抹生机。

他嘴边慢慢露出一点笑意,脸上的皱纹被上扬的嘴角堆到了一起,眼睛半眯着,整张脸呈现出怪异的表情,‘既然这样,那就斗上一斗。’

想到此,苏广山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颊,欲将脸上那点燥热搓散开去。

“赵师你过来。”苏广山向身后随从里的一个精瘦汉子招了招手。

“员外有何吩咐?”一身黑色短打装扮的赵师,走到苏广山身前,略一拱手恭敬说道。

“那日我让你稍的信送到了么?”苏广山眼睛盯着赵师开口询问。

“回员外,亲手送到。当时接信之人是去年才入寺的小师父,您也见过。”赵师并无一丝犹豫,当即回道。

“嗯!”苏广山点了点头,赵师做事他很是信任,不单有一身武艺,做起事来也谨小慎微,滴水不透。平日里紧要之事,从来都是托付与他。

既然收到了信,长水就断不可能做出劫粮一事。难道其中是有隐情?

苏广山陷入沉思,脚步顿在原地来回兜起圈子。

连续两日遭遇了劫粮,让苏广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发生在身前,可总有一层迷雾让他窥伺不到真实的一切。

半晌,苏广上抬手一拍脑门,心里暗骂自己忒愚笨,与其在此胡乱猜测,何不去问问长水?苏广山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走,与我出城。”苏广山当先向西城走去。

近身随从相互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错愕。粮食丢了,不知苏员外此刻还出城做甚,难道是想追回不成?

诸人虽都在心里猜忌着,却不敢说出口,只是相互传递的眼神里都仿佛在说,苏员外有些老糊涂了。

苏广山一行在青州城石道快步而行,数人脸色皆漠然无色,在冬日里无形生出一股壮烈肃杀气息。

平日难得一见的首富苏广山,在人们心中自有一份威严,今日又人多势众,百姓见状纷纷避让到街道两侧。

转瞬间,苏广山面前空旷一片,可一眼望到石道尽头的城西门洞。离城门越来越近,突然从城门处传来一阵马蹄。

还未容人分辨马蹄声响来自何处,已见一匹灰毛骏马上跨坐着一名灰色僧袍小师父,锃亮的光头,在月光悄悄笼罩下反射出一个光点。

一人一马如一团灰云,直冲苏广山而来,随着马蹄声的急速逼近,灰马扬起的马蹄也要冲撞到苏广山身上,身侧随从将要抽出兵刃,挡住此僧人。

苏广山眉头轻蹙,抬起右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别人不知道,苏广山却识得此人,这便是赵师口中的那位小师父。这次出城本就要寻他,没想到自己寻上门来了。

眼看灰马快到苏广山身前,小僧人双手用力一提马缰,快马吃痛前蹄高抬。

嘶叫一声后,原地停住。不刻,翻身下马,缓缓停于苏广山一步之遥。手掌合十,朝他微微颔首。

“阿弥陀佛,苏员外有礼了。”满是横肉的圆脸,随着口中轻颂的佛号,皮肉也跟着有一丝晃动,看上去甚是滑稽。

苏广山自恃身份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小僧人喉咙微动,显得有些紧张。

念完佛号,就没再开口说话。苏广山没有催促,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半晌,小僧人终于有些结巴地说道:“苏施主,我家方丈与您有缘,有几句揭语说与您听!”

“小师父请讲!”苏广山知道,小僧人此来自是为家兄带话。

小僧人抬眼瞟了瞟苏广山身后随从,然后说道:“法不传六耳,苏施主您看……”

“你们暂且去茶铺等候,我与小师父有紧要话说。”苏北山立马转身屏退了左右。

小僧人见随从已退,凑上前说道:“二当家说了,粮食今夜三更自东门城墙送还,员外可着人接应。待明日,员外可以粮食被劫报官,麻痹官府,以为员外无法筹齐粮食!”

说罢,小僧人也未施礼,立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七十五章 还 粮

原来,适才车夫在龙兴寺地界被劫掠的十车漕粮,果真是堂弟苏长水接了去。

苏广山一听到小僧人如是说,脸皮立刻如春风拂过一般荡漾开来。

心里不禁对苏长水这次支出的招数颇为满意,虽说事情做得有些出其不意,但终究是有惊无险,暗暗对他多了几分赞许。

目送走小僧人,苏广山收回走往城外的步子,在皓白夜色下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将这几日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抬脚往城内府宅走去。

一应随从也紧步跟在苏广山的身侧,怕漏听了什么紧要的吩咐。

“赵师,今晚三更你带几个兄弟去东城门脚处接粮!直接拖回城中米仓。”苏广山走在平坦的石板道上,侧脸向赵师关照着。

赵师躬腰行于苏广山半步之处,轻轻应了一声。“请员外放心,小的定将每粒粟米倒进仓库米缸。”

苏广山信然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须,微微点了点头。一连数日夜不能寐,已随‘今晚三更东门接粮’几字驱散飘远。

丢了的东西失而复得,欣喜之余更是百感交集。倘若今晚三更接回的十车米粮安全到仓,再等初十、十一,两浙路、江南东和江南西路的粮食收回,那这回与府衙签下的借粮纸约也就算完成的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将一份份房产田契从典当铺换回的真金白银,就快变成小麦粟米堆满在自家仓库,面儿上又浮起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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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东城门】

赵师从苏员外郑重的口气中听出了这批粮食的重要性。他带了几个身手利索的得力助手,轻身出城,提早半个时辰候在了东城门外。

赵师知道待会儿与他见面交粮的,一定就是暮时见到的那个骑着灰马入城的小僧人。

冬末初春的三更夜似有那么点儿春意撩人的躁动不安,以致老远就听到了东城外万籁寂静,在荒野平川上奔驰而来的马匹嘶鸣声。

赵师将原来半磕在马背上的身体一下拉直起来,双眼紧盯不远处的一片墨色,翘首期盼着。

果然,不一会儿从前方漆黑一团的夜色中窜出一匹灰马,与暮时冲出南城门洞的一模一样,马上还是那个穿着僧袍的小僧人,脸上横肉随着扬起的马蹄一抖一落。

赵师又将视线拉向灰马身后,却正对上此人双目,惊出一身冷汗。眨眼瞬间,赵师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孤,几个亲信立即用力勒了马缰,向前冲去。

但是,已经晚了。

前方黑暗中又闪出一横排黑衣骑士,来人虽都是同样简便的黑衣装束识认不出身份。

但赵师知道,今晚他已很难杀出重围……

两列人马短暂对视后,东城门外的这片空旷山道上响起了兵刃相交的撞击声。

不刻,一滩滩血迹在皓冷月光下变深变暗,洒向道边正破土喷芽的嫩草上,包裹着它孱弱娇小的身体。

赵师嘴角涌着鲜血,伤痕遍布地仰躺在地上,努力睁圆眼睛终究还是没有看清面前之人。这次,他怕是要辜负苏员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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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后,旭日东升,雄鸡啼鸣。一缕缕晨光穿破云层洒下宁静安谧的青州城。

苏广山特意起早束衣整冠,上楼径直走向书房。原以为推门便能见到赵师一张满载而归的笑脸,却不料房人空无一人。

苏广山心间立即掠过一抹不安,这赵师不出现在书房里只有一个可能。莫不是……

坏了!苏广山匆忙下楼嘱托了两名家丁,快马赶至东城门处。

倘若赵师有什么不测,那昨日车夫口中所说的山匪,定是龙兴寺外另有其人。如此说来,自己的粮食和赵师带去的十来条人命不就白白……

苏广山在书房来回踱起来的步子越来越快,心脏如同拨浪鼓一般捶打个不停,就快跳出喉咙来。

‘咚咚咚咚…’门外响起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声响,苏广山箭步拉开书房门,方才被快马派出的随从正满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抬手叩门。

一见苏广山,便大步踏进去,对着苏广山哭喊道:“员外,员外……小的…小的见着赵师兄,他…他们……全都折了!呜…呜呜……”

苏广山许是一个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一大步。着实想不明白,昨晚还是天大的喜讯,为何几个时辰后就变成了噩耗。

他跌坐到旁边的书椅上,脸上写满绝望。

半晌,耳边响起昨日骑着灰马的小僧人对他说起的‘报官’。是啊!这城外匪徒狂悖无道,劫我苏家的粮,杀我苏家的人,你青州知府不应该管一管么?

念及此处,苏广山‘嚯’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对面前随从丢下一句:“走!随我去青州府衙报官!”

新年头几日的热闹劲儿已悄悄淡去,青州城内的街市两旁显然冷清不少。苏广山主仆二人一路疾行,没多会儿就赶到了府衙堂外。

跟来的随从立即用力敲响衙外一侧的登闻鼓,手起捶落,鼓点越敲越密,直到从府墙走出的一名衙役打断。

“来人因何鸣鼓?”

“官差大哥,小人有冤相报知府!”随从一个躬身规矩应道。

开门的衙役匆匆回到府衙后又跑出来,对主仆二人道:“知府请二位进堂。”

苏广山撂起袍子,迈步而进。寇隼与宫燕二人已正襟而坐,见到来人是苏广山,寇隼一脸诧异,侧脸问开门衙役:“衙外鸣鼓是此人?”

“回知府,正是!”

“哎呀呀!这鸣鼓之人怎会是苏员外?苏员外,究竟是所为何事?”寇隼一本正经地关心道。

“寇知府,一早登府打扰,恕有不便!只是苏某这几日都寝食难安,今日实在是没了法子才上门报官啊!”苏广山没有心情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前日,苏某从河南路收回的粮车在大名府地界,被一群山匪强抢去一车,也罢。

昨日,我从淮南路回来的十余车粮本当酉时就能进城,苏某左右都未盼到。据回来报信的仆人说,车队行至青州城外半余多里地的龙兴寺附近,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山匪掠劫一空。

这其中损失惨重苏某也就不说了,更甚的是家中一路押运漕粮的几个车夫随从也惨遭灭口。

苏某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该来趟府衙说一说!恳请寇知府替我这个青州百姓做回主呀!”

第七十六章 报 官

寇隼看着堂下一脸苦涩的苏广山,关切问道:“苏员外连续两日都被劫了粮,为何今日才来府衙报官?”

不痛不痒一句问话,登时让苏广山愣了一愣,稍一停顿后,便抬高双臂举过头顶,弯腰一揖道:“回知府,前日在大名府苏某虽被掠劫去一车漕粮,可是山匪来去如风,快到眨眼工夫儿便无了踪影。

且大名府离青州路途尚远,想来即使报了官,追回希望也不大,苏某就罢了。

可是今日一早家丁来报,说昨晚酉时进城的十车漕粮统统被劫,痛心处是跟随苏某多年的十来个接粮车夫也惨遭杀害。

如此人货两失之痛,苏某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说到动情处,苏广山眼圈发红,竟带着一抹哭腔半张着嘴巴,过了好半晌才将哽在喉咙的话说了出来。“请寇知府一定要细查此案,抓出凶手,为苏某做主哇!”

寇隼饶有兴致地等苏广山说完,体恤地从堂上走下,轻轻拍了拍苏广山的肩膀,凑近细语道:“苏员外,本官乃青州父母,审诀讼案、稽察奸宄皆为份内之事。

更何况员外这次为青州粮荒尽心尽力,本官定会为青州百姓的安危兴利除害,诀讼检奸,将匪徒恶劣之行严惩办治。

还请苏员外安心回府,待本官揪出此劫粮杀人之幕后黑僚,还您一个公道!”

苏广山点了点头,微微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听见寇隼如是安抚自己,不禁划过想要倚仗府衙官威铲除城外那股恶势力的心思,也好方便日后行事。

想到此,苏广用衣袖点了点鼻尖两翼,佯装恩谢,便与随从二人转身退出堂外。

宫燕待苏广山主仆行远,才侧头向寇隼恭敬说道:“府尊,昨夜三更,老奴与候在东城门处赵师的十几个得力手下数次过招,才将其一伙灭杀。苏广山差去的十二名打手均为武艺高强之人,足见他作足了准备。

若不是叶先生临时嘱托老奴前去,单凭徐石一个及小股州军怕是甚难击退。”

寇隼没料到宫燕三更经历了如此激战,哀哀叹出口长气道:“赵师等人命丧东门,才让苏广山下了报官的决定。哎……也是各为其主啊!”

“府尊,接下来是不是应当封锁青州城门了?”宫燕有些担忧,忙不迭地加问了一句。

“老奴怕苏广山这老狐狸再杀个回马枪!”

“嗯。事不宜迟,速速封闭所有城门。”寇隼被宫燕拉回飘远的思绪,果断命令道。

“老奴,领命!”

———————————————

不刻,青州各门城墙上贴满了府衙告示——

「新年伊始,城外西城门附近时有山匪出没,烧杀夺掠无恶不作。为保城中百姓安危,即刻起关闭青州东西南北所有城门,城内百姓不得私自出城,直至府衙剿灭山匪,重现青州太平止。如有违者,后果自负。——青州知府告」

见到这一张贴,城中百姓不由奔走相告。瞬间,青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苏广山果然是对丢失的十余车漕粮追心不死,回府后都未来得及喝口茶水,正想差人快马奔至龙兴寺找苏长水共议对策,却有家丁一路小跑过来,匆匆喊道:“员外,员外,城门……城门全封了。府衙下令全城百姓不得出城呀!”

本就一肚子窝火,胸闷头疼的苏广山听闻家丁所言,不由发出一阵冷颤。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该高兴,还是该为府衙办事的效率而感动?

苏广山感到一丝无奈,心间琢磨起近两日劫粮前后的细枝末节。

赵师命殒,无疑让盘桓在他脑子里的劫粮迷惑更为扑朔。

他隐隐觉得自打在大名府掠去一整车漕粮后,又特意在昨日河南路粮车的回城途中加派了人手。其临时调整的路线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为何末了还是难逃此劫?

两天加起来的十余车漕粮,抢得实在没有路数,蹊跷得打紧。

苏广山背着双手,在书房里闷闷思索着心间生出的各种疑惑,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悄声低说,赵师的惨死与这两日的劫粮有着丝丝关联。

虽是心有疑惑,却无从着手处,前几日朝廷捎来的口信也让苏广山愈加忧心。

寇隼身边的少年郎为死罪之身,没有朝廷旨意,私自调用,本来就有擅权之责,即使大理寺不查办,那刑部总该要追问一番。

可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赵环还辗转告知他老老实实配合筹粮。

商人哪有惧怕买卖一说,顺利把官府的银子赚到手,苏广山也不愿去理会什么叶念安,管他是死囚还是活犯。

可是自筹粮开始,这个书生似乎处处与他为难,青州城没有明令禁止苏氏车马行粮车进出,还出乎意料地配合。

前几日只要是运粮车进出,不仅免了进城手续,就是粟米入仓,官府的人看见了还会过来搭把手。

“哎,好一派官民共荣啊!”苏广山说出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时,语气比窗外呼啸地北风还要寒上几分。

从朝阳到日暮,苏广山静静看着自己纵横了多年的青州城,家人做的餐食放在书案上,已不知温了多少遍,有几道不耐热,也已经更换了其他菜品。

“吱~吱”满载重物的车辆在一些民夫的手中,缓缓行走在街道上,一路向府衙行去。车轮吃重轧在石板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

两只漕银木箱上精铁大钉映着黄昏的光线,晃进苏广山浑浊的眸子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员外~员外!”书房外远远传来家丁的喊声。

苏广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头,自嘲的笑了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

“何事慌慌张张!”一瞬间苏广山面色恢复如常,又变回那个临危不乱的苏家家主。

“刚刚有几辆车入了城,直奔知府衙门去了,而且~而且~”说道末处,进来的下人抬起脸看着苏广山,没敢说下去。

“怎么了?话都不会说了!”苏广山刚要把茶喝进口中,听下人吞吞吐吐的,下意识的心底一沉,强作镇定的把茶碗又放下。

“我看见户曹匆匆忙忙向府衙跑,怕是寇知府把银子借来了!”

第七十七章 烟 火

下人的声音越喊越小,最后一句‘银子借来了’,已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说完后,一脸紧张地看着苏广山。下意识地看了眼搁在书案上的茶碗,生怕员外一个不顺心就甩手砸过来。

员外与官府签定借粮纸约的消息传开后,初始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

在大宋朝,做再大的生意也比不上和官府之间有交易。

这年头,盐、铁是朝廷独门买卖,凡是经营盐铁相关产业的商人,人前人后都高他人一头。

没别的,就冲能与官府搭上关系,便足够羡煞旁人。

皇商利润丰厚,结交达官贵人机会良多,这些都是每一个商人的所向所往。

府上人不知道苏广山作何想法,他们也左右不了。

可是作为下人,自己当差的府上与朝廷有生意往来,这样的话说出去也能令他们胸膛高挺,腰杆更直。

可好景不长,也不知是员外爷今年命格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的,与官府做的这笔买卖,接二连三出问题。

苏氏车马行运的粮食屡屡遭了劫掠,听说,今日封城也是在员外报官后府衙才下的令,府上的女人家都议论着要不要请巫师来驱驱脏东西。

站着一动不动的家丁想到这些,身体更是紧张得发抖,生怕员外把怒火撒到他身上。

他娘的,真是招谁惹谁了!

苏广山听完,胸膛起伏,犹如秋雨下的南阳河水,波涛翻涌久久难息。

粮食遭了劫,最多损失一些本钱,好歹初七以前已囤积了部分。

按照三倍市价卖给官府,相互平衡一下也还有个薄利空间,本钱保住不成问题。

苏广山想到这一层,即使心情沉重,也不至于会慌了阵脚,因为他笃定知府再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在苏广山眼里,这种出城去借银,全都是蒙人的把戏。

眼下年关刚过,各路州县都处青黄不接,一时能调出这么多现银,除了朝廷国库,还有哪座富足州县能做到?

况且银子不比桑丝,运输起来极不方便,即便从汴梁城的国库里直接拨了银子,没个七八天时间是如何也到不了青州的。

难道其中有诈?不成。就算有诈,他苏广山坐着什么都不做,也稳操胜券。

倘若知府真的借来了银子,自己的粮食又不能在半月间如约筹齐,那……大半辈子积蓄的家当,都将付之东流。

想到此,苏广山后背一阵发凉。

又细细在心中思虑了良久,总觉得自己的推测站得住脚。

抬首问道:“你可确定木箱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这个……小的倒是没有亲眼瞧见。”下人见苏广山面色如常,暗暗松了一口气。

“嗯,你继续盯紧点,看拉进来的究竟是不是银子。”

苏广山心知漕银交接、装箱、押运都有一套规定流程,严格之处绝非常人随意可见。

摒退下人后,苏广山回到书案前,摊纸研磨,略一思量后,提笔缓缓写道——

「草民苏广山拜见赵副使,广山祖居青州,本是一介草民,胸中抑无大志。怎奈家中穷困,为了活命,机缘巧合下,入了经商一途。

行商数十载,一直秉承大人照拂,小人总是寻机回报。

今年元旦,小人与青州知府做漕粮生意,本想顺手将其中盈利孝敬与您。

奈何,粮食屡遭劫掠,已无法在纸约半月内筹齐上交。

除此,青州府衙今日已筹足购粮银钱,小人虽心生疑惑,但因身份卑贱,无法证实。

还望赵副使垂怜,帮忙打探一下,购粮银钱是真是假。

如若是真,小人自无话可说,定将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如若是假,小人则尚有转圜余地。」

苏广山搁下笔,拿起信笺抖了抖尚未干透的墨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过一遍。

读到‘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这句时,眉头轻蹙,转了一转眼珠子,复又拿起笔在‘粮食’二字上划了两笔,在旁边写下‘一切’两个字。

“来人啊。”苏广山终于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话音才落,门外噔噔跑进一个青衣下人。

“把此信用信鸽连夜送出城,切勿误事。”苏广山将信笺横纵折了几折,交予下人。

看着下人转身的背影,苏广山眼中又莫名燃起不甘的火焰,一如当年刚开始经商一样。

朝廷的态度对现在的苏广山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月初五,盐铁使赵环捎来口信——「寇隼任用死囚叶念安已得到官家许可,今后要配合好新任知府筹粮一事,莫要失了大宋子民的本份!」

这话里话外皆是威胁意味儿,令苏广山也是无体生寒,惧怕之余又心中恼火。

自己在下面起早贪黑地给上面人赚银子,如今遇了问题欲让主子做主了,主子反倒是抽了他一鞭子。这等委屈只得憋在心里。

转念,如若朝廷中没人撑腰,他苏广山即便有金矿,掌握再多的商铺、酒肆、地契,也绝没有站在寇隼面前打擂的资格。

他深知改变不了官民身份这个事实,所以只能靠朝廷支持他,如此才能放开手脚去做,才有翻盘的机会。

怒归怒,恼归恼,苏广山还是相当拎得清轻重。

自己手里的银子也不过是朝廷做出来的,官家说这是银子,它就是暖人心的银子;官家说是废铁,它就是一无是处的废铁。

这几日丝毫不敢生事,一心扑在筹粮上。可是‘本无杀虎心,虎有伤人意。’

按目前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叶念安这头深藏尖牙利爪的老虎就快咬到脸上来了。

苏广山咬了咬牙,真到你死我亡的时候,不信上面的人还能坐得住!

这些年盐铁使通过苏氏车马行,贩卖私盐的证据,一笔一划他可都记得清呢!

半月期限一到,交给寇隼的不仅仅是七百万石粮食,还有用心在做得一本本盐帐。

“扑棱棱~”一只苍灰色信鸽脱离驯养人的手臂,煽动翅膀,刺破黑暗,向远方飞去。

声音划过到书房窗柩时,苏广山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要逼他把‘一切’都交出去。

人生不过是七处起火、八处生烟。

既然逃不过,那何不加把柴火,将这烈焰烧得更旺一些!

苏广山盯着信鸽消逝的方向良久,心中有了决定。

第七十八章 老 六

苏广山披了一件棉外氅,出了宅院。苏家府宅作为几十年来的首富居住之处,修建之地与青州府衙临街相望,不同的是府衙青黑砖瓦,庄严肃穆。

而苏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门楼用的珍稀木材大部从域外购得,只是门楼高度略低府衙,以彰显官民等级。

出了苏家宅院一路向东,不足三里处,又一座硕大的宅院横亘眼前。

宅院外,碗口粗细的木杆挑着幌子,无风自动。‘苏氏车马行’几个大字时隐时现,宅院里面星星散散落着几座泥坯房子,时不时传来几声牲畜响鼻。

此时天色已近亥时,隔着纸窗隐约有灯烛摇晃,偶有人影轮廓掩住灯烛,一个灰黑人影落在窗子上,左右摇荡。

一路上苏广山走的很慢,还未到春日,晚间刺骨生硬。

他紧了紧领口的棉袍,把精心缝制在上面的无比满足。

恍若一切都还在,都在以这幅早过古稀之年的躯体为圆心旋转,伸出手,予取予求。

过去的那些天,仿若是一场梦,难道真的是老了出现的幻像?

苏广山驻足于苏氏车马行门口,并没着急着进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晚到这里来是对还是错。

车马行名贵木材做的门柱上有斧子砍过的痕迹,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由木黄色变为了灰白色。

那是太祖皇帝登基那年,苏氏车马行在青州立起的第一天。

因为不懂其中门道,买回的马车比门宽上许多,如若退掉马车重新购置,一来一回就会损失许多银子。

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魄力,一横心,拿起斧子就把门柱砍出两个豁口。

马车顺利进了门,这后来生意做大了,有人提议要换了门柱子。苏广山没有同意,他定要留下这根门柱子以作警示‘自己种下的因,就要咽下结出的果。’

“呼~,生意何尝不是生活,有舍才有得。”

苏广山看着那道疤痕陷入回忆中,久久才回过神来。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大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

“咚~咚~”边包着精铁的木门发出沉闷声响,苏广山叠指敲了两下,就静静守在门外。

院子里的烛火在敲门声响起后,马上被人熄灭,整座院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黑暗中。

紧接着,一阵悉悉邃邃,衣服抖动的摩擦声,似有似无地传进苏广山耳中。

苏广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已说明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谨慎、敏锐、迅捷。

他知道此时一定有许多人带着兵刃潜藏在院墙内侧,随时能要了入侵者的性命。

“咳~咳~,六子,是我。”苏广山轻咳了一声,想缓解潜伏笼罩在院落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

“快、快开门,是员外来了。”

“混账东西,还不他们给老子把刀收了!”院子里传来几句略显慌乱的声音。

“吱~呀”门分左右,从门里走出一个精壮汉子,一身青衣短带,收拾的干干净净。

精壮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苏广山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不知是员外,还望恕罪。”

“哈~哈~哈,快起来吧,六子,不必这般客气,让有心人见到,还真以为我苏广山是这青州土皇帝了。”

苏广山满意地笑了笑,伸手上前欲抚这个叫六子的汉子。

六子微微后退,自己站了起来。夜风中的六子衣衫单薄,背脊挺直,眼睛炯炯有神。

苏广山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径直向房中走去。

六子命人从新掌灯,扯出一把椅子,用袖子细细擦拭了几遭后,搬到苏广山面前,等他落座后,静静站立在一边。

“六子,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苏广山面色如常,不咸不淡地问出这么句话。

“自员外把六子救出狼窝,至今有八年七月二十一天十一个时辰。”六子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苏广山也未预料到,面前之人记得如此清楚,不仅侧目看向他。

“一晃都已经八年了,还记得那会儿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不点,身子瘦得还没有狼大,就嚷嚷着替母亲报仇,要不是我拉着你,早就被狼吃喽!”

苏广山收回目光看着房间虚无处,仿佛那里正在演绎着当年的幕幕,一遍又一遍。

六子听到苏广山的话后,顿时想起了母亲被群狼分食的场景,牙齿紧咬,腮帮子的肉鼓鼓而动,眼睛圆瞪得似要喷出火来。

“六子!这么多年,你难道要一直活在阴影里么?”苏广山怒喝了一声。他虽没有看到身后人的面色,但从半天未等到回复,便已猜到了反应,。

“呵~我今天也真是好兴致,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操心你这个兔崽子。我苏广山不怕死,也不牵挂妻儿,只是六子你,我放心不下啊。”

苏广山突然转头征征看着六子,浑浊双眼噙着泪花。

“员外,是谁?六子杀了他。”六子依然没有任何动作站在原地,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坚定的杀气。

“不许说胡话,天下是朝廷的天下,你我都是朝廷的子民,怎能目无法度。”苏广山面色一沉训斥道。

“六子心里没有朝廷,只有员外。”六子语气平稳,在外面这句足以谋逆论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无一点波澜。

“傻孩子,你即使有这个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青州州军岂是你能对付的。”苏广山边说边起身向外走去。

六子连忙起身相送。

“行啦,也不早了,快睡吧。白日做镖师也辛苦,有事明日来府上找我就是。”

苏广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掌摆了摆。

六子确实是个实心眼,看到苏广山摆手,真就停了脚步,目送着眼前的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中。

不同于去时的缓慢,回府时苏广山利索的步履,丝毫看不出是古稀之年的身体。

“员外回来了!”一直在等候苏广山回府的下人,见到他后连忙行礼。

苏广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往后宅行去。

“明日镖师老六找我,就说我因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气得吐血卧床,让他回了吧。”

“是,员外。”

第七十九章 死 心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

至封城后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劫粮的迷团和府衙的借银,都转化成了压力,急剧增长在苏广山的心里。

‘苏员外当真是来探望我老六的么?’六子看着消失在黑夜暮色里的身影,心里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

适才,他分明从苏员外的口气中听出了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无奈叹息。

这不同于八年前母亲被群狼分食时的那种绝望悲情,而更像是林中猛兽相斗,在擂台上被更强悍的对手扫下来的落败者,耷拉脑袋、蜷缩四肢、面色凛冽、眼波黯淡的失意者,处处弥散着不甘的气味儿。

换作别人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人是谁也不能是苏广山,不能是青州城的首富,不能是从来不知失败为何味的苏员外。

六子这人虽然木讷,可打小就被领养了寄人篱下,靠窥探别人的脸色下过活;

虽然凶悍,可面对苏广山这个恩人,却是百般听从顺遂的温和之面。

今晚,员外话里话外无不渗透出被人欺凌的意味儿,六子不是没听出来。

他不知道员外和官府之间谈下的借粮买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官府为何要劫掠去苏家的漕粮,也不知道为何要将劫去的漕粮扣在龙兴寺里,更不知道府衙为何要以封门为由阻挡员外出城的脚步……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苏广山救的,这身好功夫是苏广山教的,跟车押运的镖师也是苏广山让他做的。

这些年里,因押镖去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也接触了不少厉害角色。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广山给的。

他心里清楚,员外深夜到访绝不可能是单纯的来探望他老六。

六子低下头,默默思索了一番后,缓步走回房中。他打开柜子,翻出压在最底处的一套衣裳,这还是前两年新做的衣裳,却一直没机会穿上。六子将这套皂黑长衫搁在案头,便吹息蜡烛闭起双眼。

这一夜,六子是在平静和期待中度过的。

说平静,是因为员外悄悄流出的细语中还充满一点温情旧念,以及对他这个狼口救下的养子有些许牵挂留恋。

说期待,是他知道苏广山今日的这番说话不过是再次提醒了他,八年前的搭救之恩,终有一日是要他回报的。

翌日,新年元旦的喜庆劲儿已越过越淡薄。

六子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一直没有时间穿上的新衣衫,即将落下的夕照映衬出行走在日暮黄昏的青州街道,他挺拔利索的人影。

通向苏宅的青砖石道依旧这般宽敞、平坦,可在六子脚下却是越走越短。

就在日头暗下的最后一刻,六子踏进了苏宅大门。宅院里不像新年元旦头几日那样热络欢腾了,脚下已行了五六步,还未见到苏家下人。

这般反常之态,令六子又紧了紧往里的步子。直到进入府内堂屋,才听见管家随从们的讲话声音。

“洛管家,小人是苏员外车马行的镖师六子。有要事相见员外,请您转告一声!”老六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是镖师老六吗?”

管家看着面前躬身之人,又佯装确认了一遍,心里却暗暗赞许过昨晚员外的精确推测。

“正是。”

“您可来得不巧了!员外自昨日知道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后,气得吐血卧床不起,今日不见客。您请先回吧!”

这个昨日等候苏广山回府的洛管家,将主人关照于他的话,一字不差地翻给了六子听。

老六听闻,一阵沉默。半晌,抬道回话间眼中似划过一抹坚定。

“待员外醒了,请转告员外,六子来过了!”

语罢,弯身一揖转身离去。

————————————————

月黑风高夜,城外杀人时。

苏广山无奈自己成了青州府衙的第一盯梢对象,急得方寸大乱。

城,出不去;粮,拉不回;人,还动不得。

这样耗下去,他娘的何时是个头?!

如此,六子就只能当一回他的眼睛,替他去做一些他做不了的事了。

突然袭击,夜间行动,其冒险程度以及成功的难度,堪比那日州军分股分步劫掠河南路收回的粮食。

若无部署,稍有不慎就会有所差池,这取胜就难如登天。

可老六终究是一个热血方刚,情绪激动的莽夫,徒有一身功夫的效忠死士。

更夜,六子领着他平日里押运的镖师,恃勇挺进了龙兴寺。

才踏进寺庙佛堂,原本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前堂忽然烛光乍起,灯火通明。

六子在脚尖落地的一瞬间,心中大喊了一声不妙。

只是,他依然选择在这个圈套里死战不退,手中的剑矢被斩断,掌间割裂了鲜血如注,身后的同伴一个个倒下,他依旧不愿逃匿。

当宫燕的尖刃抵住六子起伏的胸膛时,他安静地闭起了双眼,丝毫不见慌乱。

六子从发现中计的一刹那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城……

天空放出亮光的那一刻,苏广山呆不住了。

从六子放下那句话,转身离开自家府宅大门起,苏广山就笃定他会替自己去一趟城外的西门龙兴寺。

他焦灼地一夜没有合眼。

他在等,他一直在等消息。可是,天亮到天黑,天黑了又亮,他依旧没有等到关于龙兴寺或是六子的任何消息。

冬日的橘色晨光,稀疏涌动,原是带着暖意的。苏广山站在书房的阁楼,远远眺望着城门尽头,心里无比悲凉。

‘咚…咚……咚!咚!咚!’出神地苏广山被书房外起先相隔较疏的叩门声,后来转成的一串串清脆急促的拍门声敲醒。

急切打开房门的苏广山,可能做梦也没料到,洛管家带来的是一如南阳河水般冰凉的绝望消息。“员外…员外……不好了!”

苏广山没有问,他不敢问。

只是用疑惑又担忧的眼神盯着洛管家,等待着他说出下一句。

“老六…老六……怕是回不来了!”洛管家沮丧着脸,终于说清楚了这个对苏家上下预示着噩耗的坏消息。

站在门口的苏广山,不言一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才慢慢走回房间,坐到书案前的木椅上,宛如一个没有呼吸的木头人。

第八十章 交 粮

这世上之人,都有其生,也都有其死。从来没有白费的付出,更没有免费的忠诚。

如一具蜡木定在圈椅里的苏广山身坠冰窟,仿若眼前又在回放八年前城外救起六子的那一幕,心痛、悲凉、绝望。

六子已是他手里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不到万不得已,实也不愿去动他。

一旁默不作声的洛管家,在自己进门说出六子回不来这句话后,将苏员外前后变化的表情全盘收在了眼底。

他想说几句贴心安慰的话,又怕自己说得不对令员外更加伤心,末了还是选择以沉默陪伴。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苏家的兴盛许是只能留在昨日了。

“员外,您有什么尽管叫唤,老奴就在外头候着。”说完,轻轻搭上门转身退了出去。

摊在原地的苏广山似被无形屏障隔断了一般,对洛管家的话充耳不闻,没有一点反应。

骤然一股冷风,猛地摇开阁楼偏窗,直接穿过苏广山的脑勺。

他不由地动了动眼皮,好似冬末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又有了点儿重见天日的生气。

有时候,有些事,与聪明和才华都无关。

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明白人生那些说不清但又必须得领悟的东西是什么。

六子这孩子实诚,肠子不会转弯,苏广山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这颗誓死效忠的棋子,以终结自己的生命向他这个恩人发出了最紧要的讯息。

这份苦心,也不枉了苏广山八年来对他的养育恩情。

苏广山专于商道精明了大半生,总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马虎,纵然年逾古稀也不肯老得糊涂些。

只是,经历这筹粮半月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苏广山似乎有些变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但是说到变,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在青州城的百姓面前,他是一个赈灾救粮的善心富商;

在苏氏车马行的车夫镖师面前,他是一个体恤下属,平易近人的好当家;

在自家府邸一众家丁随从面前,他是个笑容可掬、性子温和的一家之主。

可是,就在这场与官府合作的借粮上,让苏广山彻底露出了急性功利的真面目。

————————————————

宫燕将这个震惊的消息带回府衙时,寇隼的胸膛还是明显起伏了一下,尽管那些偷袭龙兴寺的人跟他毫无干系。

他未曾料到这场饥荒引起的借粮买卖,面儿上本是一心为民的光鲜之举,暗地里却是商道利欲熏心下滋生出的无底贪念。

夺走了这么多人的无辜性命,已然变质成钱权较力的血腥屠杀场。

寇隼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扫过堂上的宫燕和叶念安,沉重地叹了口气。

宫燕和叶念安快速对望一眼后,叶念安踏出半步,低首一揖轻声说道:“府尊,没两日就是纸约之限。

若您仍有担忧,不如先问苏广山要粮,好堵住他的歪心思。

寇隼听闻,默默点头:“是啊,可不能再生出其他事端了!”遂转向宫燕:“让苏广山来一趟吧!”

“老奴,领命!”

不刻,看到宫燕身后的苏广山踏进青州府衙时,堂上之人仍为眼前所见惊了一惊。

他们不敢相信曾经恃傲无比的苏青州一夜间变得如此苍老黯然,若不是还有身上的华丽衣衫替他首富身份作证。

寇隼坐在府衙高堂上,本想着该如何问出让苏广山不生厌烦不生抵触的问话。

却不料,堂下的苏广山传出一句似是轻蔑又自嘲的话,瞬间让整个衙堂严肃冰冷起来。

“各位,此刻一定是在等苏某说出真相吧?”苏广山抬首定定看着寇隼与左右站立着的叶念安和宫燕,这同是新年元日在芙蓉楼初见时的三人。

一抹滑稽的笑意忽然浮现在苏广山强颜欢笑扭曲变形的脸上,他竟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从胸前涌出。

“再有两日,苏氏车马行将在青州城彻底消失,苏广山这首富头衔也将会被人替代。

苏某眼前的苟延残喘,正是寇知府想要的。”冷冷的话意透出无尽的凄凉。

“苏员外,话中有话,感慨良多。本官确实不明其意,今日不过是想询问苏员外的筹粮状况。”

寇隼觉得一丝尴尬,只得讲一些似有似无的官话。

“哈哈哈哈!”苏广山颤抖着,眼睛却狠狠盯着一旁站立的叶念安,一字一字顿出,“府尊真是好兴致。这个时候还不忘打趣苏某!”

叶念安感受到了堂下射来的充斥强烈怒意的箭矢,脑中浮现龙兴寺那日被光头压在身下,胸前抵着匕首的情景,不禁生出一丝怜悯。

“我苏广山既然来了,自然已不会惧怕寇知府您的任何问话。

今日,苏某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粮食,该收的都收了,一颗米粒也没少。

这是用苏家所有房产、地契抵回的真金白银去换的,假不了!

府尊那日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只留了西城门通行,是想逼迫我调换回城漕运线路,苏某对大名府被劫之粮无话可说,那是我私欲作崇,咎由自取,怪不到别人。

前两日,苏某到府衙报官,想来府尊还应该记得。

那是因从河南西路收回的粮车本该酉时便能抵城,且漕运线路是我特意关照了下人快马加鞭,让前方归城车夫临时更换的路线,可漕粮仍是被劫一空。

后,苏某收到密信,那日半夜,又派亲信至东城门处接收劫粮。

此事相当隐密,知情之人又屈指可数,却不想翌日听到人车尽毁的消息。

苏某心痛如刀割,以为城外山匪猖行,故前来禀告寇知府。

可苏某前脚才踏进自家宅门,后脚已听说府尊下令将唯一的西门也封锁起来,且只进不出。

这不禁让苏某更为迷惑,我这报官本意……”

苏广山抱着必死的心态,将十几日来收粮的全程遭遇点滴不漏地梳理述说着。

原先坐在堂上的寇隼已在他酸楚的言语中,此时已背起双手踱至其对面两米处。

接过苏广山的话继续道:“苏员外报官的本意,是因为苏员外以为城外确实是有山匪出没,才劫掠了你路经西城门处的漕粮。”

苏广山听见寇隼的接话有些愕然,圆睁着双眼紧盯着面前之人。

第八十一章 交 待

寇隼移动起步子,对苏广山疑惑的表情轻点了点头,说道:“本官能体会苏员外此时的心情。您想知道的,就让叶先生来解释吧!”

此时,跟在身后的叶念安走到衙堂中央,迎着苏广山的面儿深深一礼,许久才竖直身子接着寇隼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苏员外心里一定奇怪,为何西边龙兴寺会临时变动计划劫了自家的粮食,自己明明已经提早送去了书信。

故员外会怀疑劫粮另有他人,当时便决定出城去一探究意。

然而,正在您和家中随从行至城门口时,城外来了一名僧人,这名僧人让您当晚三更派人至东城门处接应日间扣下的十车漕粮。

有了这句话,员外才落下了悬起的心,谴出亲信赵师前去接粮。

原以为一切都能心如所愿,待第二日天一亮,失去的十车漕粮就会安然拉回苏家粮库。

不料,等来的依然是让员外心情一落千丈的噩耗。这是苏员外您没想通的第二个地方。

因为,前一夜进城传话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您在龙兴寺熟识的小和尚——徐石。”

听到这里,苏广山猛一抬头,深深地凝视着正慢条斯理的说话之人。

这番不愠不火解释,让他产生了错觉,一种如同被盯梢,举动皆被人跟踪窥视了的错觉。

“员外不必惊慌。我并没有偷窥过您的一言一行。

念安不过是一个时刻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的死囚之身,比起平常人来得更敏锐一些罢了。而且……无所谓光荣耻辱。”

“那日在芙蓉酒楼初见叶先生,苏某便觉察出先生与众不同的不凡之处。

如若此番都是先生的推测筹谋,苏某输得也甘愿。”

“呵呵,苏员外一定会问,念安怎会知道这位小僧人的姓名?

适才员外说过,到东门收粮一事相当隐秘,知情者不过廖廖数人。

员外若能仔细思量,其实也不难想通。因为,此传话告密者皆为同一人。”

“寇知府初到青州上任,看到冰封的南阳河水绵延破败,也是起了黎民福祉的父母心肠,才与员外站成了两个对面。”

苏广山的眼睛里窜出燃起的火苗,不知是因为识穿后欲掩饰,还是因为小僧人的倒戈愤怒。

“饶是如此,这些又与封锁西城门有何干系?”苏广山终于问出了这个令他致命落败的关键。

“哈哈,苏员外那日特意来府衙报官要求彻查山匪劫粮一事,府尊是应了您的诉求才封闭的城门呀!”

叶念安这句不起波澜的回话极其平常,却又颇具深意。

苏广山细细一想,联系封城前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忽然发现这个年少书生总能一下子掐准七寸命门,再一步步地把自己逼到角落。

“所以,苏某那日是钻进了叶先生早早埋伏的圈套,枉送了赵师一干人的性命?”

“念安知道,苏员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说别的,单就那日在芙蓉楼酒阁里,与府尊的对答,便能分辨出员外对附近乃至整个京东东路的米粮市价,都事先做了调查。

自那刻起,念安就断定,苏员外与官府签下的借粮之约,必定会全力以赴。”

叶念安并没有正面回答苏广山的问话,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半月前初识时的场面。

他逐一扫过堂上三人脸上泛起的各种表情,继续说道:“苏员外虽然熟知青州城的绝大多数买卖,走南闯北也是见识颇多。

只是去年青州汛期突发,纵然员外有洞悉粮荒的先见,可对米粮市价毕竟不是门道中人,能在酒阁里这番对答自如,想来是下了点功夫的。

苏员外不仅事先将周边几个州县的米粮行情摸了通透,还精细计算过了各路米粮回收后其中的利润空间,对府衙纸约誓在必得的主要原因。

也正因此,苏员外才会用尽自己手中极致,以求这半日纸约不出任何纰漏,安稳度过。”

此时此刻,苏广山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三人面前,无处躲藏,也没有一点可被遮掩的地方。

“苏某倾尽所有,赌上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想要搏个彩头,却不想输在你这个毛头小子手上。

只不过,叶先生说了这么多,我苏广山仍有一事不明。

府衙州军扣下我苏某各路回城的粮食,为何要存放于龙兴寺内?”

苏广山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双眼紧盯着叶念安咄咄逼问道。

“苏员外见过此人,自然一切都会明白了。”

叶念安透着一抹似戏谑似玩笑,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口吻,举起双手合掌拍了几下。

不一会儿,一个魁梧壮硕的高大身影慢慢悠悠晃进府衙正堂内,只见此人对着堂上的寇隼恭敬一揖道:“小人徐石,拜见寇知府。”

这苏广山听闻此人开腔,抬首遁眼望去。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惊得脸面霎时失去了血色,整个身子也踉跄后退了一大步。若不是身旁的宫燕及时扶住,怕是已跌坐到了地上。

适才向知府行过大礼的徐石,听闻身后动静亦转头看向已无法言语的苏广山。

好几次弩动着双唇欲言又止,末了只在苏广山面前深深行了一礼,便退至正堂靠墙站列,不再有任何动作。

看到眼前这幕,苏广山煞白的脸庞抽搐着。

他努力站稳身体,指着笔直立于衙墙前面的徐石,咬牙切齿道:“我苏广山终生追求,用尽手段,几十年的风霜岁月,被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牲出卖了!居然敢联动州军反我……啊?!”

“快说!!!!快告诉老子!龙兴寺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难以控制的嘶吼从苏广山喉中喊出,从起先的平静到现在的痛哭。

“龙兴寺?”叶念安划过一丝难解的微笑,接着苏广山的问话说道“西城门外的龙兴寺——没了!”

此时,衙堂正中的苏广山尽显沧桑。他俨然像山林里一头饥饿又落败的狮子,正垂头自怜。

他不愿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输得这般彻底。

第八十二章 隐 忍

龙兴寺对苏广山而言不仅仅是一座寺庙,他与寺庙之间关系也不像寻常人家,没了龙兴寺就是失了求运礼佛之所。

他失去的是血脉至亲,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兄弟。从叶念安口中说出的‘没了’二字,绝不会让他愚蠢认为只是拆了那座破庙,全须全影留下里面的人。

自家兄弟性情虽有些愚钝,可做事小心,对细微之处更是十分在意。

如若还活在世间,怎会发生徐石假传消息一事。

尽管叶念安没有全盘拖出这其中缘由,可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苏广山已能揣摩出大概。

恐怕眼前的徐石已是龙兴寺唯一活口,并且成了官府爪牙。

自从与府衙合作签订纸约那一刻开始,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暴露在叶念安面前,给朝廷递的密信也没起到任何作用。

朝廷官员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这位新任知府在汴梁朝堂上的影响力,在当今官家心目中的地位,丝毫没有半分失宠之相。

苏广山一念及此,后背顿生凉意,平静无波的心里如被人投下巨石,漾开破碎巨大的惊愕水波。

如果寇隼贬谪青州不过是官家决心扫清青州弊政的一个由头,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段,那此次筹粮事件就多了一点颇具深意,又琢磨不透的味道。

自己完全在没人逼迫、没人诱惑的情况下,只被眼前高价下的虚利一时蒙蔽了双眼,颠颠儿地送上了门,淌进了这趟浑水。

就几个呼吸的功夫儿,苏广山便看清了自己眼前的处境,适才得知苏长水的死还有一阵悲痛,可现在全被恐慌所替代。

浑然没有更多的心思在叶念安这个面相俊俏的书生面前,演绎老来丧兄的苦情戏,以博同情。

苏广山心思急转直下,原本想要讨还公道的想法也风消云散,想在这场借粮博弈的旋涡中保全自己,已变得尤为迫切。

“叶先生,年轻有为,令苏某钦佩不已。龙兴寺劫匪盘桓此地已久,为祸一方,多年来青州商业发展破受影响。

如今叶先生神机妙算,山匪被彻底铲除。我且厚颜代表青州诸多商贾,感谢先生。”

说罢,苏广山摇晃着身体颤巍巍就要叩拜于地。

叶念安冷眼识出苏广山不过片刻就变了脸,那份欲找人拼命的势头已一点不存,反倒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忠厚老者形象。

本还想趁着苏广山情绪波动时,诱其说出背后依仗。

可此时他眼珠一转又清醒地绝口不提了,叶念安被面前的老狐狸愚弄地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得侧身和寇隼对视了一眼。

寇隼感受到了前方斜过的视线,无奈一笑,与叶念安一样,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苏员外抬举念安了,小人效命于府尊,剿匪一事全是寇知府体恤百姓,昼夜谋划,我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叶念安自然不敢也不会受苏广山的叩拜,且不说自己当不当得起,就苏广山说剿灭劫匪全是自己功劳这一句,便是在有意离间他与府尊之间的关系,这个暗亏叶念安自然不能吃。

想到这里,身体巧妙地从苏广山正面避开,并绕上前搀扶起苏广山看上去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

“对对,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寇知府一心为青州百姓谋福,实在是青州幸事哇。”

苏广山佯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虚拍了一下脑门,惭愧笑道。

经了这番折腾,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消逝,此时如有外人进堂瞧见,定会以为是地方乡绅拜见父母官的家常之事。

叶念安打了端坐在上首位的寇隼一眼,见其面色从容,微透喜色,心知不妙。

担心起寇知府被苏广山这个老狐狸夸赞了几句,若是再被灌几句迷魂汤,怕是要下不去那个狠心,误了筹粮大事。

当下心里一横,决定先用粮食一事把苏广山扣死。

“苏员外,明儿就是正月十五了,交接了粮食,员外就可以好好去观花赏灯了。

事不宜迟,今天我们就把粮食交了吧。”叶念安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收敛,正色道。

“是~是!还是叶先生想的周到。今日交割了粮食,知府大人也能心安。”

苏广山满口应承,出乎意料地没有推诿,还恭维了一句,就立即招呼了身后的下人。

“来人,马上把这几日粮仓中收来的屯粮全拉到户曹处。”

“寇知府,苏员外真乃信人,此番结束,理应赏苏员外‘青州商首’之名!”

叶念安面朝寇隼恭敬施礼,笑着为苏广山请功,只是言语间不离诚信守诺之词,心中却暗道看你能平静到几时。

“当得,当得。”寇隼脸上仍然笑意不减,看不透一点心思。

寇隼心间早有盘算,‘今日一事因己而起,由叶念安而终。一切皆由叶念安做主。’

时间无情流逝着,在等粮食搬运的空当,堂上竟然一派和谐,饶有兴致地闲聊起青州城的风物地理。

叶念安虽然来青州已半年有余,却因平日身份所累,除了河堤与白马逗的家,也没再去过别处。

寇隼更是知之甚少,纵然胸中博学,但这山涧乡野中的细微之处也无从得知。

颇多稀罕产物由苏广山这个商人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叶念安与寇隼惊奇不已。

说话间,一名小厮遥遥向着堂中诸人拜了几拜,就急跑至苏广山耳边轻声耳语。

苏广山待小厮说完,点了点头说道:“粮食已全运到户曹处,请知府和叶先生移驾查验。”

寇隼点了点头,与叶念安、宫燕等人,随着苏广山向户曹处走去。

户曹存粮之处在青州北城,正是依着南阳河水流进护城河的入口,粮仓置于此处有防火功用。

一行人来到粮仓处,见院子里车马簇簇,人喝马鸣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叶念安迅速扫了眼堆于院子里的马车数量,不禁皱了皱眉。

“苏员外,念安对车马行生意是外行,不过大体数量还能数得出来。

莫不是苏员外欺我等不识数,虽然院中盛放粮食已不少,但离七百万石粮还是相差甚远呐!”

第八十三章 御 状

“哈哈哈,叶先生慧眼,粮食确实不足七百万石。

这里只是沿了京西路青州周边诸州县、江南路、河北路三路回收的米粮,以及苏某自家储备的粟米,总计四百三十二万石,剩余漕粮均被龙兴寺山匪劫掠。

幸亏寇知府及时出兵剿匪,将苏某所有丢失的粮食全找了回来。”

苏广山朗笑了几声,一副坦荡无忧的模样,对叶念安大大方方地讲述了粮食缺口。

“哦!对了,苏员外提醒我了。”叶念安恍然大悟,似乎对苏广山所言深为认同。

“寇知府,苏员外所言甚是。正月初九,员外确实前来报官粮食遭劫,案宗上有详细记载,依念安拙见,丢失米粮理应归还苏员外。”叶念安转身对正坐在凳子上的寇隼请示道。

寇隼屁股才搭上衙役搬来的椅子上,享受着难得的初春暖阳,眼睛微微眯起的惬意模样。

耳中传入叶念安的话,冷不丁地打断了兴致,眼皮也未抬一下。又如适才在堂中一般,说了句:“理应、理应,”便再也没了声响。

叶念安心里顿时咯噔一记,本想借着知府威势将所有粮食全部留下,怎奈寇隼一副甩手掌柜做派,自己说什么都是顺嘴搭音的回复。

也罢,既然府尊如此,那我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叶念安心中略一思虑,便有了计较。

“劳烦这位差人大哥跑上一趟,把刑曹请到这里。”叶念安向着一路跟过来的差人微施一礼道。

“叶先生见外了,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跑腿办案还是顺当,您放心,耽误不了事,我马上就去。”

衙门口一行公差都是机灵人,知道这个叶念安是新任知府身边红人,开罪不起,看到叶念安客客气气行礼,也不敢托大,迈步就向外走。

功夫不大,刚刚离开的差人就引了一中年人回到院中,进来之人表情严肃,眉梢下垂,远远看过去像在眉间刻了一个八字。

“叶先生,这位便是本州刑曹张观。”差人抬手向叶念安介绍。

“辛苦了!”叶念安笑着回了一句,紧接着面向中年人施礼说道。

“大老远把张刑曹请过来,实在是有紧要之事……”叶念安话还未说完,张户曹看也未看叶念安,便生生打断了他的说话。

“你这人看着面生,也不知是从哪条野路子来的,我是朝廷官员,还轮不到你来指使。”

张观一脸不屑,发泄一通后,将叶念安撇在了身后,只对着一旁的寇隼作揖行礼。

这时候寇隼好似才经过了冬眠,冰冻僵硬的身体在初春暖阳中渐渐苏醒过来。

从椅子上直起身,缓缓舒展开身体,眼睛半眯着,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张户曹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定在那里,寇隼视若无睹,只径直走到叶念安身旁,并肩站立。

冷冷开腔说道,“张户曹,你说下那日苏广山报官情况。”

张户曹低着头,一点怨毒在眼中一闪而过。寇隼特意与这个年轻人齐肩而站,此态度很明显地表示出了对他不满。

这让做事刚正不阿,重视长幼尊卑的张观十分恼火,刑罚是立国之本,天下太平的根基。叶念安既然是死囚,必然身犯不可饶恕之重罪。

任凭这个年轻书生有天大的才学智谋,都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过。

犯错人恒错,该死人恒死,这是对枉死者的一点安抚。

只是,心中有微词也不便发作。知府已经发问,张户曹还是深咽了一口寒气,面向寇隼与叶念安二人,沉声说道:“回知府,正月初九,青州富户苏广山曾报官,所属苏氏车马行遭龙兴寺劫匪劫掠,损失粟米八十五万石。”

寇隼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可还有报官记录?”

张刑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寇隼早已预料到会有此般回复。大宋历来都是刑曹受理城中案件,均要向知府报备。

今日之所以要请刑曹过来,就是要让苏广山清楚一切都依照大宋律法,没有任何逾界之处。

寇隼看了一眼叶念安,眼角向上挑了挑,想让叶念安继续把戏唱下去。

自己则又坐回到椅子上,迎着日照,调整了一下坐椅的方向,温暖的阳光不偏不倚,正正好地覆盖住他弯下的身体。寇隼继续半眯着眼,双手并好放在身前,享受起这难得的阳光来。

“苏员外,如今匪寇伏诛,贵商行的损失自然是要归还与你。

如员外所言,算作筹粮范围,自是理所当然。”叶念安说完后,招呼了一声户曹官。

“张户曹,还请在苏员外上交粮食数量上增加八十五万石。”

“等等,叶先生,您怕是记错了,苏氏车马行前后收购粮食六百余万石,加上苏某有些存量,凑足七百万石绰绰有余。

据外出采办人回复,龙兴寺山匪劫掠粮食不少于四百万石。如今山匪已悉数被剿,所劫粟米自然也要全部归还,这大宋律法也是有写明,叶先生总不会违反国法吧。

如果真是如此,苏某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寻官家主持公道。”

苏广山听到叶念安所说的归还数量,马上面色一沉,也顾不得再示弱求和,如今叶念安这个王八蛋,完全一副狼崽子面相。劫他的粮,杀他的兄弟,现在还想将这些粮食白吞进肚子。

既然青州父母官竖着耳朵晒太阳,那也不怪我把大宋律法搬出来了。郎朗乾坤,总不能不讲公理。

“没错,征缴匪徒结束后,确实发现了大量粟米,经过计量,恰好四百万余石。

只是苏员外,那米粒上也没写名字,数量又与苏员外说的有些偏差。

念安想着,官府办事总得讲证据,如今这形势,怕也不是只有你苏家有银子买来粟米呀?”

叶念安看着气急败坏的苏广山,语气不温不火的说道。

“今儿正月十四,距离纸约期限还有一天,苏员外若心存不甘,自可进京请官家定夺。

我会向知府言明,可以宽限您几日,年纪大了,路上慢行。”

叶念安没等苏广山反驳,抬手一指院门处讥讽道。

“好~好,我不信这青州还没了天子国法。苏某这即去汴梁告御状。”

苏广山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叶念安所言挤兑的怒火填胸。

“员外要去,念安自不会阻挡,只是有一言,还望员外听到耳中。

一个人与整座青州城的百姓生死,官家要比你更能掂量的清!”

叶念安也收起笑意,望着苏广山背影,沉声说道。

第八十四章 毁 约

老谋深算的苏广山虽然满腹愤懑,也绝不允许自己坐以待毙。

尽管适才在众人面前已损了他平日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首富颜面。

再次坐回阁楼书案前的苏广山,仔细回想起在府衙堂中与寇隼几人谈话间的一点一滴。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合情合理,可是寇隼作为青州知府,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着实有些反常。说出的话语更是不够肃穆严谨,失了些许应当有的威信。

倒是一旁不入人眼的叶念安,时机把握地如此精准,还会丢下几句犀利又盛气凌人的狠话。

二人一唱一和,活脱脱地在自己面前唱起了红白脸,怎么看都觉得像事先演练过一般,配合地严丝合缝。

‘哼~’苏广山缓缓靠上椅背,叹出一口长气。

半月前,芙蓉楼酒阁里,本与叶念安有一面之缘,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火眼金睛一下识别出此人的直实本领。

虽然后来又与他有过几回切搓对弈,也领教了他精深的韬略和过人的智谋,可终究是轻视了叶念安的死囚身份。

天真地认为这位年少书生再有通天能耐,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经过刚才一轮折腾,自己已然在借粮这局棋中下成了劣势,沦落成青州城内最大的笑柄。

想到这里,苏广山为自己当日的骄傲轻敌后悔不已。

光府衙内来回几句对话,就让自己陷入了无比窘迫和恐惧中,短不过一杯饮茶的时间,便经历了从紧张到震惊、从震惊到恐惧,再从恐惧到侥幸的巨大心理波动。

他清楚分明地感受到了对面叶念安深不见底的谋略实力,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在他面前,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所思所想,似乎都暴露无遗,凭一己之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念及此,一阵恐惧瞬间向苏广山袭来。

明日就是交粮最后期限。日间在户曹处已悉数交空了近日来屯在自家粮库中的所有屯粮,剩下四百万石在龙兴寺扣着。

明明是我苏广山抵押地契、便卖田产,用真金白银去换回来的,可你青州官府偏派出一个死囚犯来说出这般尽失体统,不上台面、不作数的话,全是一副插科打诨、泼皮耍赖的市井小人作派。

转身那刻,苏广山不是没有听出身后叶念安喊出的话,话语中无不渗透出讥笑嘲讽之意。

哼!当真是要欺负我苏广山年事已高么?

正在苏广山心间思虑涌动,为明日交粮之事担忧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闷的敲门声。

“进来。”苏广山不耐烦地侧头喊了一声。

“员外,您的信。”进来的是洛管家,没说多余的话,直接将信笺呈到了苏广山的手中。

书案前面,苏广山接过才想撕开,低首斜了一眼尚站立在原地的洛管家。

斜穿过来的视线似是燃起的火苗,洛管家一躬身便悄然退了出去。

待书房门合紧,不透一丝细风,苏广山才展开手中密信。

信纸上不过廖廖数字,一眼扫过,苏广山前额顷刻渗出豆大汗珠。

他颓然塌倒了身子,盯着书案上跳突不定的烛心,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如眼前摇晃不停的火苗,奄奄一息,捶死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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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广山换了身素净袍子,夹起那日签署的‘借粮纸约’,一早登进青州府衙。

看来还真是一个值得记念的日子,衙堂内寇隼、叶念安、宫燕一干人等已候于堂内簇拥起寇隼说着闲话。

叶念安看见进来之人是苏广山,头一个迎上去招呼道:“哎呀!苏员外可真是守信之人呀!这不离交粮还有一个时辰,您倒是好生歇息,到了时辰再来呐!”

口中的话欢快轻松,脸上的笑意味深长。

苏广山出门时就打定了今日任人奚落嘲讽的主意,听到叶念安这话自然波动不大,也就敷衍着抬首笑了笑,平静回道:

“苏某可是一宿未合眼,想着早点来府衙把此事了结,晚上好安心观花灯呀!”

听见苏广山还有闲情在这里和自己打趣,叶念安心下划过一丝诧异。

愣没料到这只老狐狸经了昨日那一串丧兄破产的风波,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已恢复了元气,平缓了心境。‘苏青州’这名头果然不是虚得。

“哈哈哈哈!员外今晚定要好好放松才是,赏出青州元宵花灯的另一番意境!”叶念安接住苏广山的话继续胡话道。

堂上一干人此时已回到各自位置,寇隼坐在衙堂高椅上,一脸正色地说道:“苏员外,今日粮食打算怎么个交法?”

这话听在叶念安耳中,算一种解围。可换作苏广山,听见的却是一道难题。

苏广山收起笑意,“苏某年事偏高,怕自己老眼昏花,特将纸约带来与府尊共议。”

说完,抬起一张皱不拉几,满是可怜之色的老脸。

“昨日在户曹处,本官被暖阳照得昏昏欲睡,也没听清你们商量的法子。不妨还是由叶先生来给员外交付收粮的一干事宜吧!”

寇隼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又将烂摊子推向了叶念安。

众人听见堂上飘下的这句话,不由得都偷偷瞥向站立在宫燕旁边的叶念安,被问话的苏广山也包含在内。

“叶先生,您看如何?”剩下的半句紧跟而来。

“念安,遵命!”叶念安不以为然,淡定回道。

一瞬间,堂上紧绷的气氛似突然断开的琴弦一般,众人都调整好了自己的身姿,静待着一台好戏的开场。

“苏员外,今日交粮不比报官,毋需拘谨,您快快请坐。我们坐下说话!”叶念安突然话锋一转,慈眉善目道。

苏广山听闻愕然乍起,一边寻了椅凳,一边隐隐担心起这个书生欲扯开的阴毒手段。

“若是念安没有记错的话,昨日员外交粮数额乃四百三十二万石。

纸约协议签下的总数额是七百万石整。

不知…这剩下的二百六十八万石,员外可是准备妥帖了?”

第八十五章 低 头

叶念安站在衙堂中央,用了极其恰当的力道,说出了这句让在场之人刚好都能清晰听见的问话。

“叶先生,昨日苏某惊恐过度,已有些忘了初九那日报官的劫粮,刑曹是如何处理的了。”

装模作样谁不会?你叶念安能装傻,我苏广山就充愣呗。

‘真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此时如果能开口说话,府衙堂内定会响出一阵类似从回音壁上弹回来的呓语声。

“啊呀!员外若不提起,念安还真是忘干净了!初九那日追回漕粮八十五万石整,车上还插着苏氏车马行的旌旗,是苏员外的没错!”

“哦哦!可真是劳烦寇知府和张刑曹了。破案如此高效!”

苏广山边说边转头向寇隼、张观二人轻施一礼,又立马对叶念安继续装糊涂道:“那么说,昨日四百三十二万石加上这八十五万石,就是五百一十八万石……余粮还剩了二百……”

“正是。”

“那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再拨出这缺口所需,便全数交齐了。”苏广山咧起嘴,温和谦卑地盘算着。

“哈哈哈哈!苏员外好计策呐!只不过,屯在龙兴寺的那四百万石粮可不是员外您的哟!”

“叶先生可又是在打趣苏某了!适才还夸官府办案高效,说的不就是我苏家丢的漕粮么?”苏广山有些许不满,佯装嘟囔道。

叶念安早料到苏广山会有这通扯皮,也乐得周旋道:“哈哈哈哈!也是,也是啊!青州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家车马行的粮车有个鎏金‘苏’字记号,缝绣在粮车的旌旗上。

可是,偏偏扣在龙兴寺的几辆装粮马车,上下左右、前后里外瞧个了遍,也没有半点儿苏家马车的痕迹呐!

所以,粮食,就是青州府衙州军缴获的,苏员外应该是记混了!”

“叶先生的意思是,苏某江南、两浙几路回城的漕粮确实丢了?”

苏广山很想发作,害怕弄巧成拙,克制着怒火隐忍不发。

“呃……这个,念安可不敢托大呀!”

“那还请叶先生看看这个法子是否可行?”苏广山眼珠一转,一计上心。

“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既为官府缴获,不如就拨出二百万石以契约价钱卖给苏某,凑齐这纸约上七百万石的数额,先把粮交了。”

也不知道苏广山是怎么想出的这个馊主意,叶念安听闻后在脑中思索着应对之话。

孰知,站在班列一直未吱声的张户曹挺着肚皮跨出半步,徐徐说道:“寇知府、苏员外,扣在龙兴寺里的四百万石粮乃州军剿匪所获,如今寺内山匪虽已悉数伏诛,但留下的巨额漕粮为剿匪脏物,且已详实记录在案,绝不可以买卖之举用来填充漕粮之缺。”

叶念安听见张观如是说,不由得心里一阵窃喜,紧纠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这招术且是能堵苏广山的嘴了。

高椅上的寇隼冷眼旁观,有心为叶念安解围,未料张观唱了这一出,便顺手推舟拒说道:“既然张户曹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干系,苏员外怕是只能另想法子了。”

苏广山瞪了一眼走回班列的户曹,心里恨得直痒痒。纵然自己已摆足了高价吃回劫粮的这个硬亏,想诚心诚意补足漕粮缺口,这般退让折中的处理方式,竟然被这拎不清的户曹横生一阵添乱,不仅否了自家的粮食,还断了所有的后路。

这厮怕是只想着拍知府马屁,事先与他们串通好的吧!他娘的,可怀疑归怀疑,却没有任何证据。

苏广山定了定神,看着堂上的寇隼和叶念安。面前二人似是只**血不吐骨头的妖怪,定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才会罢休。

“依着府尊之意,我苏某究竟该如何交办这余粮呢?”苏广山语气里尽是无奈,此时虽然身在衙内,却是势单力薄。

想到自己混迹商道多年,眼下却容不得自己耍出任何性子。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把这七百万石粮食交了。

“苏员外莫心急。大宋律法如此,亦是你我无力扭转之事。

只不过,龙兴寺的屯粮与员外昨日交粮数额相差无几,员外您若是再以契约的三倍高价划拨劫粮,实为劳民伤财之举。

倒不如由官府来接下这笔买卖,即省了员外高价买粮多出的银子,又能免去这粮食缺口的难题。”

叶念安以事讲理、以实论据,语重心长地规劝起苏广山来。

“叶先生此话,苏某是越听越糊涂了。”苏广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心间摇起的波浪鼓,终于让他失去了好面色。

“难不成是要将昨日交粮退还苏某不成?”他自然是听明白了,明白得挣扎在顽抗到底和投降就范之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龙兴寺的劫粮必定是动不得,可剩下的余粮豁口又极难填平。

念安想,要么将昨日在户曹处交过的四百万余石粮退还给员外,请府尊差人快马至汴梁如实禀报缺粮一事,向官家请示将龙兴寺劫粮以振灾之名收进府库。

要么就按了纸约,将员外的交粮略低于市价买下来。

要按哪个法子交粮,一切还是要苏员外您自己选择呐!”叶念安的这通分析,与其说是商量请求,不如说是一种威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尽管收粮进展与苏广山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尽管苏广山看出了这干人堂而皇之地打着官府旗号吞噬着自己的漕粮,可面对眼前这一死囚的所述之言,苏广山竟挑剔不出一点差错。

苏广山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偃旗息鼓、惨败而归的逃兵,此时此刻除了低头认输,乖乖就范,再无别的选择。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广山在心间安慰自己小声说道。

保全性命,保住苏氏车马行才是关键!

“苏员外,您以市价八成供出五百万余石的漕粮,解了整个青州城粮荒的燃眉之急,青州官府和全城百姓定会百般感激,对员外您感恩戴德的呀!

日后,员外在青州城的富商地位想必也会牢不可摧,一路升高哇!”

再好听的奉承话,此时在苏广山心里全比不上低于市价八成白白亏掉的银子,一大撂一大撂用麻袋装起的银子。

“八成?叶先生是在说笑吧!”叶念安这厮显然是不想让自己好过。

“八成!市价的八成!

念安知道苏员外亏是亏了些,不过苏氏车马行在青州的名头,免去你三年通关税也是值当!”

第八十六章 花 灯

‘哗~~哗~~’竹编的扫把,一下一下有规律的驱赶着地上淡红零散的爆竹碎屑。

不一会儿,摊散在地上的碎屑在扫把尖头集聚成小山堆。

“四郎,你快出去看看,员外家的花灯摘了没!”屋内传来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在清晨里如百灵早归,喜鹊站枝头。

院子里叫作四郎的男人正双手托着扫把,认真清理着杂物,听到声音,直起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珠。

面色温和,语气柔软地了一声:“哎!正好院子扫完啦,我这就去。”四郎搁下手中扫把,快步向门外走去。

四郎家祖居青州城,世代以测字打卦为生,城中百姓有丢鸡找狗的小事也会来问上一卦,虽然不一定准,但总归有个指引。

四郎的挂摊没人来问家国大事、财运命势,接不到这种买卖也赚不了什么大钱。

好在他人勤快,为人和善,日子虽清贫,却也有好人家姑娘看中他。经得媒妁之言,这门婚事也就成了。

成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也让邻里街坊十分羡慕。

今儿是正月十六,昨日元宵节,家家户户都挂上花灯,祈求这年人寿田丰,莫要走水失火毁了一年收成。

四郎家也不例外,早早就在门庭处挂了两盏鲤鱼花灯,点上红烛,任由其燃到天明。

按照习俗,过了元宵忙碌的一年就正式开始,在正月十六这一天就要把花灯摘下,收好以备来年再用。

不知从哪年开始,摘花灯之前先要看看苏员外门前的灯摘了么?他家的摘了,其余人才会摘,不为别的,只为讨个吉利。

苏员外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比他家晚摘花灯,意味着来年的福气好运比他家还要绵长。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富户依然还是苏员外,但这番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却流传了下来。

四郎的手艺是算命,算命的人从不信天命。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这些他不会说出来,因为他娘子会不开心。

四郎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偷瞄了一眼屋中的娘子,此时她娘子半弯着腰,在伺弄着锅中餐食,苗条紧致的腰身落尽四郎眼中,四郎赶紧别过头,心中颂了一声无量天尊,原本轻快的脚步如捣蒜一样,磕磕绊绊的向门外走去。

四郎不知道身子怎么来到的街上,没有了院墙遮挡,清晨的冷风呼呼的灌进棉袍里,激得他狠狠的打了个冷颤,一瞬间头脑清明。

他伸出两只手使劲搓了搓,口中嘟囔了一句:“这天儿什么时候能暖和一些啊。”

不知不觉间,双脚停在了苏府门前,四郎抬头看了看,眉头轻蹙,心中纳闷道:“这都快辰时了,怎地还没摘花灯?莫不是员外家守门还在贪睡么!”

昨夜元宵,官府取消宵禁,整座城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中,尽情释放着节日最后的热情。街上酒肆充斥猜拳行令声……

四郎心里想到这些,自顾地点了点头,员外家守门人一定是贪杯吃酒,还在熟睡。

四郎决定去叫醒守门的人,赶紧出来把花灯摘了,免得惹了苏员外不高兴去责罚。

这般思索着,便抬脚而上,伸手就要敲门。却在指关节刚要碰到门叩,还没来得及发出敲门声响,‘吱~呀’一声,门扇从里面隙开了。

“哎,吃酒就吃酒吧,门怎么还忘记锁了,还好青州城民风淳朴、夜不拾遗。不然丢了财物该怎么是好!”

四郎嘟囔了一句,也没多想,便又用力往里推了一把。

“啊~”一声尖叫响彻整座苏府宅院。

四郎跨进门中不过两步,便被眼前景象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他脸色刷白,双目圆睁,张呆愣愣的张着刚尖叫完的嘴巴。

片刻,两条裤腿间隔着薄棉渗出一滩湿粘粘的潮意,经着冷风一刺,瘫坐在地上的四郎一下被凉意激地回过神来。

也顾不得花灯的事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就向门外跑。来时百余步的路,几步就窜了回去。

回到了家中,“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看着熟悉的房屋,四郎这才松了一口气,背靠着门蹲在地上,灵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

四郎娘子忽而听见巨大的关门声响,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拭着,就从里屋疾步走了出来。看见四郎惊恐的模样,连忙上前。

“这是怎地?慌张成这样子。”四郎娘子一边用手抚着四郎胸口,一边问道。

“呼~呼~快~快~快去报官!”四郎语气急促,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是抬手指向衙门的方向。

“嗯嗯,咱这就去。”

四郎娘子也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见自家这个老实男人重复了多遍都说要去报官,想来定是有紧要事。便上前搀扶起,踉踉跄跄的向着青州府衙行去。

“苏员外,一夜辛苦了。如今粮食已经交割完毕,紧着回去歇息一下吧。”熬了一宿清点漕粮的叶念安,打了个哈欠,黑着两只眼睛说道。

“哼!叶先生,这次苏某人认栽了,以后这官府生意,可莫要再来寻苏某。”

苏广山也是脸色黑黄,精神不振,用力一挥袖子转身就要走。

“咚~咚~咚……”

叶念安本想在面子上给苏广山一些找补几句假模假样的客套话,都还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衙门外的登闻鼓竟然如雨点骤落一般急响。

“鼓声如此急重,自是有大事发生。赶紧去请寇知府!”叶念安被衙外鼓声听敲醒,浑身一机灵,连忙招呼身旁衙役道。

昨夜寇隼亲自看着七百万石粟米最后一袋倒进府库时,天色已微亮。

衙役离开后,叶念安也对苏广山说道:“还要劳烦苏员外稍待片刻,现今知府要审案,您也不方便走正堂出去。”

苏广山虽然心有不愿,却也不想惹了寇隼不高兴,只得点了点头,又坐回到椅子上。

不刻,寇隼更衣升堂,块状皂三班衙役排班肃立。

“啪!”寇隼脆脆扣了一声惊堂木,对着堂下之人沉声说道。

“堂下之人因何事鸣鼓,一一说来。”

“回知府,苏员外府上死人了!”

第八十七章 隐 情

四郎跪伏在地上,一脸惊恐地说着自己平生遇见的最恐惧的事。说完后,眼睛直愣愣盯着坐在堂上的知府寇隼。

在他看来,此时寇隼应当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喝喊衙役立即去捉拿凶手。

然而,出乎他意料,寇隼既没有太大的反应,还一脸平静地说了句:“死人了?死就死吧(ps男篮都输了),死几个人又能怎样。”

刑曹将寇隼的话听得清楚真切,心里嘀咕着今儿知府是怎么回事。

审案如梦游一般,忍不住向他身边靠了靠,抬起手贴近着小声说道:“府尊,苏员外家死人了。”

寇隼一个机灵,屁股像是坐在火盆里,“噌”的一下跳窜起来,才反应到刚刚拯救了青州黎民百姓的首富苏员外家死了人。

如果是家里官家、亲眷生老病死,自然不会遣人来报官,现在再看堂下跪着的四郎,满脸惊恐之色没有半点消减模样,心里暗道:“坏了,怕是死的人不在少数。”

“咳~咳,快把案情如实说来。”寇隼清了清嗓子,以缓适才自己的失态。

“回知府,小人今早去苏员外家看昨夜花灯是否摘了,到了府中就看到满地尸体,鲜血流满了整个院子……”

四郎说到后边,似是陷进了凶杀现场,浑身发抖,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寇隼点了点头,看到四郎的样子,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了。

环顾一下左右,肃声说道:“张刑曹,你速速带人前往苏府,查明情况回府禀报。”

张刑曹应了一声,叫了四个机灵利索的人,快步走出正堂。

寇隼在大堂审案的同时,隔壁偏堂的苏广山与叶念安闲坐无事,也是似有似无地传来正堂审案的声音。

听到四郎说“苏府死人时”,苏广山端在手中的茶碗啪的一下滑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他脚踝处,也没有任何反应。

苏广山的手不停颤抖,急火上涌,想出门去问个究竟,却两眼一黑瘫回椅子上。

叶念安连忙上前捏住人中,双手轻抚苏广山胸口。

片刻功夫,苏广山悠悠醒转过来,两只眼睛紧闭着,不时有眼泪从皱纹丛生的眼角渗出,身体止不住悲戚,不停抖动着。

“哎!苏员外,节哀顺变,相信知府会替你讨还公道。”叶念安叹了一声,轻声安慰着。

此时的苏广山仿若脱下了平日那个在商道上运筹帷幄、高傲自大的华丽伪装,一下露出脆弱、可怜的真实样貌。老态毕现,与其他同龄人没任何区别。

“是我害了他们啊!”苏广山像是没有听到叶念安的话,一个劲的用手锤打胸口,一下重过一下,不停地兀自重复着。

叶念安听清苏广山口中所言,心里一动,猜测起苏府上下被害一事。

莫不是苏广山还知道什么内情?想到此,叶念安不敢耽搁,示意了下一旁的下人,他自己整了一下衣袍走向正堂。

堂上诸人都是等候张刑曹回来府的间隙,谁也不敢说话,显得出奇安静。

叶念安撩开帘子,见此时不在审案,便走到寇隼旁俯身耳语了几句。

待叶念安说完,寇隼略一沉思后,看着叶念安问道:“先生意思,是苏广山知道凶手是谁?”

叶念安只轻轻点了点头,没吭声。

“来人啊,把报案之人暂且收押,待查明真相再行定夺,退堂。”

寇隼将堂上之人安顿好,也未等退堂鼓响,便急匆匆地跟着叶念安转到后堂。

“苏广山,本官乃青州父母官寇隼,有何冤情,你尽管说来,本官自会替你做主。”

寇隼正襟危坐,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与昨日在户漕院子里晒着冬阳的懒散官员判若两人。

苏广山神色悲痛的脸上,眼睛轻轻睁开一点,看着眼前是寇隼,眸子里渐渐闪过一丝怨恨。

突然用尽力气扑向寇隼,抬起手臂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紧咬牙关,语气咒怨的骂道:“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叶念安被苏广山的突然发难惊得愣住了,亏得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待回过神后,寇隼已经眼球翻白,脸上呈现出酱紫色。

叶念安也没收力,抡圆了胳膊,狠狠甩给苏广山一个嘴巴。叶念安从小就挑水浇灌枯树,经常上山打猎,两条膀子的力气要比普通人大一些。

这一下又是救知府心切,劲头使过了头,直打的苏广山眼冒金星,差点又回不过气来。

趁着这个当口,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衙役,冲上来就把苏广山收了起来,一脚踹在其腿窝子上,让他服帖的跪倒在地。

喉咙没有了制约,寇隼总算能顺利喘了一口气,只感觉嗓子阵干冒火,抬眼看到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欲将苏广山摁在地上,连忙抬手摆了摆。

两名衙役相互对视了一眼,没看明白寇隼摆手是什么意思,心想“难道是咱们还不够狠!”。

二人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手上力道又用上几分,把苏广山两条手臂反手别再背上,狠狠的压了下去。膝盖顶在胸口处,痛的苏广山闷哼了一声。

“蠢货,还不把苏员外松开,他死了,我唯你们试问!”寇隼看衙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心中发怒。苏广山是此案的重要因素,且一宿没睡又是古稀年纪,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也顾不上解释,就沉着嗓子骂了二人一声。

吃了知府喝骂,二人也知做错了事,赶忙松开了手中劲道,让苏广山直立起上半身跪在地上。

“苏员外,你想让你的家人都枉死么?如今只有寇知府能帮你报此血海深仇,员外是聪明人,念安劝你把实情说出来。”

叶念安隐隐觉得,苏广山像是惧怕了身后甚莫名势力,才不敢开口说出来,只得用他家人的死激一激他。

“呵~寇知府!您不过就是一个被朝廷贬下来的知府罢了。自己都顾不上了,还能替我苏某平什么反。”

苏广山头也未抬,刚刚一折腾,漫头白发几缕凌乱散开来,罩住额前面目,冷笑着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本官就送你归家收敛尸体,置办后事,此案就此了结!”

寇隼这句话,不疾不徐地飘至苏广山耳中。

第八十八章 灭 口

这世上没有怨便不会有恨,积起了仇恨才会惹来祸端。

苏广山知道,府中上下被灭门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吹灭了一般,是件无声无息,又没人在意的事。

他不是没听见叶念安的好言相劝,也不是对寇隼的告诫置若罔闻,只是有一道横亘在他心里一直无法逾越的势力在困扰折磨着他。

他悠悠抬头,对上面前寇隼一副严肃紧绷的脸,让他一时间忘了抽泣。

木然空洞的双眼只在寇隼脸上停顿了两个滴嗒,便默默直起余颤未停的身体,晃荡不稳地打起碎步,从寇隼和叶念安身边擦过。

望着苏广山跌跌撞撞、摇晃不停的背影,寇隼和叶念安相视一眼,心间同时升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滋味。

不由得也挪动步子想跟上去,却被堂外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杂乱无序的踏步声打断。

原是张观等一行人已从苏府勘察了现场赶回府中,形色匆匆的五人,满脸挂霜。

寇隼疾步坐回正堂高椅,着急问道:“张刑曹,府中情况如何?”

张观神情凝重,踏上半步双手一拱:“回知府,苏员外府中惨象凄厉,从宅院到后庭厢房,前后里外,男女老小,死尸总共……”

张观连贯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稍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死尸堆彻总共三十一条,无一活口!”

话音未落,众人愕然,府衙上下不禁唏嘘一片。平日里,苏员外为人作派虽有跋扈凌人,高傲势利之象,可总不至于被灭门这般惨绝人寰。

话语间,皆偷偷瞥向此时已孤身独活的古稀老人。

而原本已走至府衙大门,正欲跨出右腿的苏广山,听到张观说出的‘无一活口’时,又倏地把脚收了回来,惊愕转向堂内,失了血色的老脸如冰窟窿中捞起的冰块,煞白无光。

“苏府可还有甚其它反常现象?”寇隼痛心地摇着头,扫了眼面如死灰的苏广山,继续问道。

“回知府,下官仔细察察看了遍,并无寻到有用可疑的线索。

只是苏员外的阁楼书房内,一应书案抽屉,藏书卷册,皆被翻得凌乱无章,典书信笺铺陈满地。依下官看,应当是在搜寻某样物品……”

张观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向苏广山头顶直直劈下,他如梦初醒般扭头奔出衙外。

寇隼见到苏广山的异常举动,立转头向宫燕喊道:“宫燕,快去护送苏员外回府,安全第一。本官稍后就来。”

语罢,又对着才回府的张观吩咐道:“张刑曹,且将适才报官收押的四郎释放回家,待苏府命案有了眉目,再行开堂审案。退堂!”

匆匆转向偏堂,换上私服的寇隼,对站立一旁的叶念安丢下一句:“叶先生,你随我到苏府走一趟吧!”

这面儿上单纯的借粮,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牵扯出这么多条无辜性命,越聚越大的疑团在寇隼心头弥漫开来,眉间川字越皱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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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之间,确实天差地别。

这也是寇隼放了苏广山直接回府宅,欲了结这场灭门惨案的原因所在。

推开府门,第一个进入苏广山眼帘的,是初九那日陪他上青州府衙报官,敲响登闻鼓的随从,睁眼仰躺在府院天井里。

从院落通往堂屋,只见斑斑血迹,未见尸首,苏广山觉得纳闷。一边抽泣,一边往后庭厢房走去,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苏员外…”

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愣是把苏广山吓掉了半道魂。扭头一看,见喊话之人是宫燕,立马镇定道:“宫燕兄,你这是?”

“员外,府尊念您交粮一宿未睡,对您状态放心不下,着我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照应的地方。”

宫燕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说道:“宫某跟在员外后头进府,觉着气氛有些怪异,员外且紧跟宫燕,小心为妙!”

经宫燕这一提醒,苏广山脸上蒙起一层惧意,立即紧贴在宫燕身后没再说话。

二人此时已进入后庭回廊,两侧是苏府众妻儿厢房,宫燕停在廊间四扇厢房门前,示意苏广山闪至一边。苏广山此时头脑清爽,倒也心领神会。

只一个眨眼瞬间,宫燕已上前踢开了四瓣门扇。苏广山贴着回廊墙壁,也不敢吱声喘粗气,直等到宫燕再从房中窜出时,才重重憋出一口气息。

“苏员外,您妻儿皆在睡梦中遇害,想来刺客应当是半夜潜入府内。”

宫燕言语间似有一抹惋惜,他在房内看到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儒。

苏广山听闻,恨恨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透出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哀默。

二人继续走至回廊尽头,那是苏广山通向阁楼的书房。

这里是苏广山的清静之地,平日苏府家眷无事不会上楼扰他。可是今日站在楼梯下堍看见书房门微掩,木梯上道道血痕。

抬阶上至一半,苏广山竟哭声乍起,宫燕收回搜寻的视线遁声望去。

只见楼梯上一个约摸三四岁大的男童倒卧在血泊中,颈间粗阔剑口涌出的血液已凝结。

苏广山紧抱起男童拥进怀中,伏首痛哭,口中嘤嘤不断道:“虎儿…虎儿……我的虎儿哇!你定是偷跑出来找爹爹救你呀!呜呜呜…可怜的虎儿哇……”

宫燕有些不忍直视,越过阶梯进到了书房内,不想落地的右脚踩到一摊绵软之物,一低头又见门后靠墙之处,半侧着一具头发花白的干瘦尸体。

宫燕蹲下身,见其尸身完整,同是与虎儿一样颈部利剑断喉,右手半握着拳头,似有明显挣扎打斗迹象。

“苏员外,书房另有一具老者尸首!您且来认一认是不是苏家的人!”

苏广山踉踉跄跄地将怀中虎儿横摆在书房外的楼梯宽敞处,脱下自己的罩衣盖在虎儿身上。

尔后,又用衣袖擦拭干自己的婆娑泪眼进得屋内。眼睛转到宫燕脚边之人时,才稍稍平复的胸膛又起伏开来。

从踏进自家府宅大门起,苏广山便亲眼目睹了朝夕相处的家人,此时此刻已变成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内心经历的恐惧、悲伤、心痛,接二连三地翻腾汹涌。

只是,万般愁绪却在这一秒找不到任何口子发泄出去。

第八十九章 账 目

侧身躺在书房门扇后面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交粮前一晚,将信笺送到苏广山手中的洛管家。

洛管家是唯一一个跟随苏广山多年,亲眼看他从简陋土坯作坊,日渐壮大成青州城内独揽京东东路漕运主道,规模最大的车马行的老管家兼亲信。

他见证了苏家的所有荣辱,同时也与苏家共同面对了生死。

苏广山对着洛管家身后,已被他溅在幔帐屏心上,一道道干结暗沉的血痕涂满的水纹三折围屏。

他不停地抖瑟着身体,靠着房间墙角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褐色浑浊的眼瞳里,满溢出一行行滚烫的泪水。

苏广山已记不清楚,这是第几个誓死效忠、捍卫苏家的仆人离而他去了。

他蜷缩起四肢,回想着刚刚过去,如同炼狱一般的半月时间,竟生出一股仿佛已走到生命尽头的错觉。

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官银和赈粮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挑衅,多弄点好处。

没承想,借粮纸约的这些天,半个铁钱也没看到,还被远在汴梁的权力中枢盯梢上,成了碍人眼球的钉子。不仅将自己搭了进去,还枉送了这么多条性命。

苏府宅门被寇隼、叶念安和徐石三人推开时,无不被眼前景象惊得瞠目结舌。众人循声走进阁楼,见到倚墙而坐,不言不语,如失了魂魄的苏广山时,心头拂过一丝哀怜与酸楚。

寇隼走至书案边,翻察起书房内的每一处间隙及角落,生怕漏了甚关键线索。

叶念安蹲下身体与苏广山并肩席地,喉中似是哽咽。

“苏员外,人死不能复生。府上几十余条性命,一夜间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您还请节哀,保重身体哇!

念安知道员外心中悲恸万分,可员外倘若昨夜没在府库中交办粮食,怕是也遭了此毒手,那您这桩冤案可真正是不见天日了!”

叶念安的话如捣蒜头,一下又一下地笃笃搅腾着苏广山的心房,穿透他的耳膜。

听到‘不见天日’这半句话,苏广山嚯地侧过严肃凶煞的脸来,燃烧的火苗窜动于凸瞪的双眼,盯着叶念安看了半晌,竟慢慢悠悠地从墙角站直了身子,对书案前的寇隼毫无热气地说道:“苏某心神不定,还请府尊准许苏某清静片刻,捋一捋思绪。”

苏广山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房中四人视线齐刷刷地扫向于他。

寇隼点了点头应承道:“也罢。苏员外若是能想明白自然最好。我与宫燕几人在外等候,请员外放心。”

待人出了门,苏广山反反复复想了又想。他知道,事情变成如斯田地,绝非是偶然。

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

他在这场没有硝烟、兵不血刃的对弈中,懈怠了防范危险最基本易变的东西——人心。

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算计了。

苏广山拢了拢凌乱散落的发丝,走到木雕彩绘幔帐围屏前,一边将屏心从屏框中慢慢移开,一边又从涨红的眼眶中滚落泪滴模糊起来。

他停下高举的双臂,深深呼吸了一下,用衣袖横着用力揩了一下,一方折叠整齐的信笺直直滑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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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一个时辰后,书房门扇从里折开。苏广山一扫萎靡,跨出门槛,对寇隼稍一躬身便直接喊道:“请寇知府进屋,苏某有话要说。”

说罢意欲转身,见宫燕紧贴在寇隼身后,又顿下脚步,“苏某所述之事隐密,只得讲与府尊一个听。”

“一切都听苏员外的。”寇隼想也没想便直接答应道。

“府尊,苏广山早年曾学过几脚功夫,老奴怕……”

“不碍事!我自有分寸。”

宫燕一时情急,也顾不得音量将心中担忧直讲了出来,却被寇隼竖起的手掌打断了说话。语闭,便抬脚跟了进去。

就在书房门快要合紧时,从门缝里听见寇隼吩咐道:“宫燕、徐石,好生守在门外。”

屋内,苏广山未待寇隼坐下,就将适才掉落在地板上的信笺塞到他手中——

「苏员外年逾古稀,应当不要再操心那些琐事。这个世界迟早还是年轻人的世界,就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一条活路吧!」

不刻,一张埋在信笺中无声震摄的脸慢慢抬起。

苏广山没有理会,只是顾自走到三折宽屏前,卸下方形榫头,拆掉方形卯眼,松开底座一根粗重横梁,从底座和屏框拼接处,取出四撂一指来高的账本,抱到了寇隼胸前。

书案前看着苏广山完成这一串动作的寇隼,诧异万分地瞪圆了双眼。

“寇知府,您请过目。”望着铺满书案的破旧账本,寇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密室里,无风,无声。沉默不语的二人用流转的眼波交流着。合上账本那一刻,寇隼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

苏广山对上寇隼郁闷忧愁的眼眸,长叹道:“寇知府,您应该明白我苏家为何会遭此灭门了吧!”

“您是青州知府,横竖皆有道理帮苏某抓到凶手。只是,苏某迟迟不说这真相也是顾虑其中利害。

你官我商,二人身份终究是触碰不到借粮背后,真正操纵此事的权利中枢。哎……我稍有妄举,便遭灭门暗算。

经历这半月,苏某心已死,不想再横生枝节,牵扯更多无辜之人了。”

讲到这里,苏广山转过背对着寇隼的身体,看着他的脸认真说道:“包括府尊您!账本就是这帮人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

“苏某想,这群潜杀恶人欲寻的是我苏广山,未找到想要的东西定然还会再来个回马枪。

今日苏某就将账本交由寇知府,且托府尊好生保管了!”

话说到这里,此时此刻看进寇隼眼里的,俨然是已把生死离别全然看淡的另一个苏广山,与半月前芙蓉酒阁里那个阴险诡诈,唯利是图的商户判若两人。

“员外的意思是……掺进青州借粮的,不只是盐铁司一家?”

“府尊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宋盐铁司使赵环,而是撑起整个盐铁司及操控指使其的身后之人!”

第九十章 结 案

苏广山无比郑重地告诉寇隼,苏氏车马行的损失意味着整条利益链的巨大失利。

而这条利益绳索的末端,确是在汴梁城内的某个大人物手中紧紧捏着。这个厉害角色对眼前的寇隼来说,压根就没资格与其对立。

待寇隼翻完账目,苏广山有些出乎意料。面儿前的寇知府竟没有任何反应,既不震惊,也无不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面对这样的寇隼,愈发令苏广山琢磨不透。仿佛面对任何常人无法直面的事情,寇隼都是这般波澜不惊,镇定自若。

难不成他背后有更大的人物在支撑么?念及此,再看到寇隼身边的叶念安,竟不再那么突兀,甚至更顺利成章。

这不禁让苏广山联想到筹粮之初赵环传来的口信,心头一热。若能借助寇隼之力,或许自己还有望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半个月来,身边人死的死,亡的亡,苏广山心里萦绕着浓重的老来凄凉。

这些年表面光鲜,锦衣玉食,可是终日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一点差错,被上面人怪罪,他真的有点累了。

“苏员外!”寇隼见苏广山愣愣盯住自己,却久久没有说话,轻声提醒道。

“寇知府莫怪,苏某只是想到了陈年往事。”苏广山惊醒过来,悻然一笑遮掩过去,回话道。

“时至今日,我苏广山依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无多少时日可活,不妨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说与寇知府一听。”

寇隼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耐心等待着苏广山缓缓打开心扉。

“一切都要从龙兴寺开始。

说来这龙兴寺的方丈还是我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你们猜的没错,苏长水就是我的胞弟。

我二人幼年家贫,连年战乱更让普通百姓家没有活路,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何况还有两张等着喂食的嘴巴。

在逃荒路上,双亲就把我们兄弟两人丢下了,也不怪他们,带着我俩谁也活不成。”

苏广山面色平静,讲述着自己的身世,口中说出的那段过往岁月早已淡然无波,好似只是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

“一觉醒来,便只有我兄弟两个躺于荒野中,也就在那时,我们遇见了龙兴寺的老方丈。

方丈看着我们时,眼含悲悯,身边虽有一位师傅提醒了方丈,说我兄弟二人眉毛入眼,留下必是祸害。

可老方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把长水抱在怀里。”

说到此处,苏广山眸子中隐隐透着湿润。

寇隼看着面前时而愤慨、时而激动的苏广山,此时面露懊悔的神情,心里立即有了一丝了然。遂又趁机问道:“那龙兴寺的方丈是被你二人杀害的?”

苏广山先是未加掩饰,点了点头。又立即唰的一下面露狰狞,大声喊道:“给了活路他不要,非要来感化我二人可是那时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啊!”

“哎”寇隼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

书房随即陷入一片死寂,苏广山厚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半晌,待自己情绪稍加平复后,又继续说道。

“就这样,我兄弟二人成为了龙兴寺俗家弟子,老方丈除了教授经文外,还传授武艺给我们,那时一起学艺的还有一位师兄。

原本我以为这辈子都会在寺中青灯古卷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香客。”

苏广山顿了顿,突然转向寇隼,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朝廷北面的战事有准备么?”

寇隼稍一犹豫,仍如实说道:“这几年对北方用兵,败多胜少,朝廷一时还没什么好的法子。苏员外难道对战事也有高见?”

“我一介布衣,能有什么见解,只是想拜托知府一件事,我师兄前几日去了北面,他的孙子在北面做探子。如有机会,还想拜托了知府能照拂一二。”苏广山面露愧疚。

“如若有机会,自当照拂。”寇隼也没放在心上,顺口答应了下来。现今他已身离朝廷政治中心,又哪能操心北面草原的事。

苏广山面儿上闪过一抹释然,一个眨眼,又恢复到平静之态。

“赵环是朝中为数不多年少有为的官员,那位香客应该不是他了。”

寇隼不好开口催促,只得提醒苏广山继续讲下去,他明显感受到了苏广山的精神正一点一点地消逝萎靡。

“没错,他不是赵环。那位香客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姓名,赵环也是很久之后才出现的。”苏广山缓缓点首。

“那日香客与方丈在房中谈了很久,直到日暮时分,方丈独自从房中走出,告诉我二人从此以后就不要住在寺中了。

青州城有一处叫朱宏肉铺的,刚刚那位香客已经买下来,我二人如果答应他一件事,肉铺就归了我们兄弟俩的。

也因为当时年轻,也没有多想,这些年在寺中青菜豆腐早就吃腻了。听方丈如是说,我们就点头答应了。

只是,老方丈却对着我俩摇了摇头。”

“后来的事知府应该也知道了,香客让我们做的事就是走私盐铁,而和我接头的人便是赵环。我兄弟长水因为在肉铺与人争执误伤了人命,最终打点了官府,才把人救出来。”

“哎要是当初能听方丈一言,兴许今日也不会落到如斯境地。”苏广山慨然一叹,半生执迷皆在这一深吸长叹中烟消云散。

寇隼见苏广山打住了话头,失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也就熄了追问的心思,起身在房中踱步思虑道:“苏员外家中发生命案,本官自当追查到底,还请保重身体为重。”

“呵,罢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哇!府尊若没有其它要事,也请回府吧!昨晚交粮,都是一夜无合眼啊!”苏广山摇了摇头,拖着语调说道。

寇隼默默看了一眼侧身站立的苏广山,也没再言语,上前拱了拱手,便迈步走出书房。

————————————————

院中尸体早被衙役收拢在一起,在等候间隙与叶念安闲聊着。见房门乍开,诸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叶念安抢先走过去,轻施一礼道:”寇知府,念安适才趁着官差大哥搬运尸体时,仔细查看了一下尸首的伤口,似乎不是本朝的兵刃”

寇隼听闻,没有任何说法,只摆了摆手,硬硬打断了叶念安还未说完的话。

望着站于院中笔直端正的衙役,大声道:“速将尸体装棺入殓,所需发丧用度皆由青州府库调拨。”

叶念安皱了皱眉,又不甘心地追问:“寇知府,尸体不交由仵作查验么?”

寇隼迅速扫过叶念安疑惑重生的脸庞,即收回视线,未作丝毫停留便径直迈出苏府宅门,淡淡飘来一句。

“叶先生,筹粮一事多有费心,回去歇息吧!苏府命案,叶先生毋须再管!

自今日起,只当这些人都未存在过。”

第九十一章 基 石

宫燕倚靠在青州府衙正堂粗大廊柱上,微微仰着头,眼光越过青灰色高墙,远方的天空湛清如洗。偶有几只墨黑色乌鸦扑棱着翅膀,斜刺刺从眼前穿过。宫燕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哎”宫燕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这几天有有很多事情都搞不太懂,跟在知府身边十几年,一向稳当持重,内心自有定数的寇隼自从来到了青州,经常会问他一些问题,就在一个时辰前,寇准又问他程均陆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官?他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回答上来。对于那个倒霉知州,也是略有耳闻,可要是说能有多了解,他自然是说不上来,索性没有回应。

没得到答案,知府也没有追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宫燕出来时,看到了寇隼眼中的失望,隐隐听到他小声自语“你毕竟不是叶念安!”

“叶念安、叶念安!”心中念叨了两遍,突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他。自从筹粮一事结束后,叶念安再住在府中就有些不便,为了不惹人诟病,早早就搬回河堤住处。

“也真是一个妙人啊!”宫燕回忆起一起共事的这段日子,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可能平日太过严肃,他自己也感觉笑的很怪异。

这段时间,青州发生了很多事,无一不是与叶念安有所关联,想到这些,宫燕决定去见一见他。

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一,宫燕离开青州府衙向着南阳河堤行去。

在过去的这半个月里,青州百姓保持着最大热情,在茶余饭后议论着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甚至于倒春严寒,都无法压制这些人走在街头巷尾,不忘驻足停留道一句,“嘿,你听说了么?”

青州首富全府上下皆遭了歹人行凶,无一幸免,官府不到一日就稽查到是城外龙兴寺所在山头上的匪徒所为,起因是觊觎苏广山拥有地财富。谁也不曾料到青州一代巨商最终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众人在唏嘘之余也在城中百姓之间兴起了一股攀比风,只不过这次是比谁家寒酸,穷人家子弟出门,原本就是粗布麻衣,这次更是补丁摞着补丁,富贵人家走在街上也是刻意蓬头垢面,生怕别人指点他家中如何富有。

这样的反常甚至惹出了官府出面,连发了几道公文,以至于官差锁了几个富商,吃几天牢饭,才遏制住这股潮流。

与苏广山在青州商界的消失相比,龙兴寺方丈游方归来就显得没那么起眼。正月二十这一天,去山上砍柴的樵夫下山路过龙兴寺,见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师傅在张贴一张告示。

樵夫凑上前去,因他识字不多,看上几遍也就是读懂这几个字。

“本日···方丈···开寺。”

本想去问询一下小师傅,看到脸上横肉,又让他有些胆怯。自己仔细一琢磨,也大概猜出文中意思。

“龙兴寺从今天开始,开寺礼佛。”

樵夫回来后,告予了相熟的几个人好友,口口相传下没过多少两天,青州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正赶上冬末春初田间无事,上山进香礼佛正当时,于是每日间,青州西门通往龙兴寺的路上,香客不断。

又过了几年,因龙兴寺方丈不仅精通佛法,而且对经商一道颇有钻研,无意间指点过几个人,都成为一代富户。渐渐龙兴寺香火之旺,一时无两。这就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宫燕一人离开府衙去寻叶念安,进了二月,天气略有回暖,踩在南阳河岸堤坝上,泥土松软,难以行走。宫燕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暗黑色泥巴,微微皱了皱眉。

无奈下,胸间吊住一口真气,右脚在地上轻轻一点,施展开轻身功夫,快步前行。

不到一刻功夫,已走出四五里路程。虽然路程赶的是快了许多,但是身体渐渐酸麻,宫燕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

赶巧前面有一块斗大石头露在堤外,宫燕也就停在上面,想着歇歇脚在走,眼瞅着叶念安和那些囚徒河工居住的房屋没有多远,也不用太过着急。

“啪~啪”一阵击掌的声音传到宫燕耳中。宫燕抬头一望,只见距离他不远处的河道内站着一个人,正笑眯眯的望着他,两只手掌相互拍着。

仔细一看,不是叶念安又是何人。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宫燕来到堤上就是为了寻叶念安,没想到叶念安就出现在眼前。

“叶先生~”宫燕眼睛一亮,刚要招手唤叶念安过来。

“宫大哥,莫急,我知你此来为何!”叶念安微微一笑,打断了宫燕要说出口的话。

“叶先生还有未卜先知之能,那你说我此来为何?”宫燕也觉此事有趣,不由来了兴致。

“宫兄此来是为了府尊而来,问的是朝廷之事。”叶念安缓缓走到宫燕身边,绕着他站的石头走了一圈后,摇头晃脑的说道。

“哈哈哈,叶先生真有些先生模样了。不过先生确是神算,宫某人来寻先生确是为了府尊而来,不知先生是从哪得知,难道府尊来过?”

宫燕看着叶念安的模样,顿时大笑了两声,紧接着面露惊奇的问叶念安。

“如今刚刚初春,河岸泥泞难行,府尊怎么会来此处!我能猜出来是因为宫兄你自己告诉我的。”叶念安故作神秘道。

“叶先生就不要打哑谜了,你知道宫某人是一介武夫。”宫燕苦笑了一声。

“宫兄孑然一身,跟随府尊十几年,一心都为府尊操劳,而刚刚你又是从府衙而来,如今筹粮一事已经了解,能来寻叶念安自然不可能为了自己,必然是为了府尊。”叶念安说完后看着宫燕。

宫燕点了点头后说道,“此处常人也能猜测出来,那为朝廷一事又如何讲。”

“宫兄姓氏为宫,此时脚下站在石头上,石做宫之基,在青州又有谁能做朝廷根基呢?唯有寇知府。

而宫兄下了石头,就要沾染泥泞,这意味着朝廷此时怕是多事之秋啊!”叶念安说到最后,面色也显忧虑。

“”

第九十二章 往 事

孑然一身的苏广山心如止水。他经历了破财灭门这般人生起落,很多世事显然要比大多数人看得透彻,也更容易放下常人无法释怀的心结恩仇。

连日来,宫燕眼中的寇隼,自筹粮解约苏广山遁入空门后,脾性似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时常会隔三差五地提起前知州程路均,又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抱着宗卷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呆就是老半天。

宫燕不知道那日府尊在苏府阁楼与员外密谈了些什么,但正是那日过后,府尊便与叶先生撇清了关系。叶先生也从府衙搬回了囚徒河工的住处。

青州城仿若一夜间又恢复了年前一片忙碌祥和之景。

对青州百姓而言,破堤封河、饥荒粮灾似乎只是一个梦境、一个传说,甚至是一个谣言。然而,不同的是,寇知府日渐变得沉闷寡语,眉头常锁。

他寻叶念安,是希望叶念安能解开府尊的眉结,也只有他能。

而寇隼呢?

从屏风里取出的四本账目又勾起了因忙于筹粮而一时淡忘的夏末之梗。自己从汴梁城来,深谙朝堂上的丑恶凶险。

盐铁司作为三司一支,虽然只主掌钱国盐茶矿冶、河渠兵器之事,却是大宋中央财赋的主要来源。

他实难想象,苏广山能从口中轻而易举地说出盐铁司使赵环,如此二品高官的姓名。

那么,幕后捏着整条利益链的主使之人,距离大宋政府权力核心又有多近?

寇隼越想越觉得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一个小小的青州城,一件补堤筹粮简单事,却被苏广山和叶念安二人的这场博弈击起了三层巨浪。

他隐约感觉到了风雨欲来时的笼罩着的种种不安,也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只结束了上半场杀戮的血腥气味。

至于身边的人,他不想如苏广样一样,失去了才呼喊痛苦。

而事实上,这个时候,朝廷当中也没有风平浪静。

————————————————

匆匆回到福宁殿的太宗陛下,紧锁着眉头半躺于云榻上,右手指腹在跳痛不止的脑壳双穴绕圈轻揉。只是,丝毫未见起色。

适才熬过的早朝,群臣又联合起来上疏请早立太子。皇储空缺这等敏感之事已在朝堂上多次公议,言辞激烈,竟全然不顾朕的脸面,犯颜直谏。

哼!朕的好臣子们,分明是想用绳索将朕禁锢起来,逼迫着交出垂拱殿上的那把龙椅!

朕虽已年过花甲,可还没老到昏聩无知、不辩奸良的地步。

今日能束带捧笏站在这朝堂上公议立储的人,皆是乱世风波恶浪中的弄潮者,也是在这场风浪浮沉间未被吞噬的幸存者。

看你们中间走出一个又一个单薄的言官前后谏言,朕清楚,你们这群人后边已聚集织就了根深蒂固的脉网,将这深宫后院罩得紧紧实实。高墙内廷、朝堂军中乃至州府县衙,四下都布满了你们这**佞党羽的眼线耳目,监视着朕的一举一动。

“哼!试探吗?还是防范?”

太宗黝黑脸面上的怒气越聚越冷,气急甩下手臂,衣袖拂过之处,案上一应什物扫落于地,发出‘叮呤哐铛’的破碎声响。

如今大宋府库空虚,边患四起,积贫积弱之态跟朕频发的旧疾一样,已是全朝上下有目共睹的事实。

可朕身边左右近臣皆为两府、两制这些翰林院的学生,以及知制诰等无用之人,根本连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呼~’一旦政权在握,便可伺机发动兵变……这般频繁的背脊发凉、股间跳痛的烦躁日子,何时能是个头?

心烦意乱间,太宗微闭起双眼,沉默不语。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

“哥哥,这等公务繁忙还抽身前来,母后这里有我守着便是!”我脆于母后床榻前,对着前来之人说道。

“无碍!匡义,辛苦你了!朕阅完折子还无睡意就过来看看,也好多陪陪母后。”

宫闱深处,母后病重,哥哥一片孝心,处理完政务不顾疲累,深夜赶至母后宫中。我与他二人侍奉病榻左右,皆胸喉哽咽。

烛下,母后竟回光返照。

弥留之际拉过哥哥与我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气息游弱地对哥哥说道:“你能得天下皆因后周柴氏以幼为君,群心不附。倘若周室有长君,怎会有你今天?你俩皆为我儿,待你百岁后,应传位于弟弟匡义,四海之广,能主长君,才是社稷之福。”

言罢,又命哥哥召来当时朝堂宰相赵普,于母后病榻前立下誓书,我们母子三人亲眼看着赵普执笔执约誓书。

『杜太后——命普于榻前执约誓书,普于纸尾书云‘臣普书’。』

那个漫长而又令人心悸的深夜,我怀揣着激动又矛盾的心情,领着哥哥的旨意,开启了长达十六年之长的开封府尹生涯,也从此迎来了生命中新的‘朝霞’。

一路如履薄冰,直致开宝九年夏末,登坐上垂拱殿内的那把龙椅。尽管世人对朕的继任颇有猜忌疑惑,可为完成哥哥平生夙愿,朕还是多次亲征北伐以命相抵。

太平兴国四年,朕御驾亲征平定北汉之后,又亲率大军围攻幽州半月余。

因士卒疲顿、粮草不济,被辽军围攻,朕腹背受敌身中两箭。其大腿一箭伤势严重,一时滚下山林与军中失了联系。

未料及,就在朕逃落养伤期间,朝中群臣又趁势上疏欲立哥哥的子嗣为储君。亏得提早收到风声,朕及时班师回朝才平息了此事。

可当年的不了了之,并不代表事已被淡忘。身侧亦有大臣道破‘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的道理。

内部无状的内患才是朕最可怕的腹心之忧,实让朕心生触动。

‘兵变而登帝位。’这是朕出任殿前都虞候,多次随军出行,在哥哥那里学到的。

哥哥是一介武夫,崛起于乱世之中,轻取天下得益于手握兵权。

他一直说,手握重兵之人定不满足于位居人臣。

哥哥就是很早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志同道合的将领,结成了一张广泛牢固的关系网打下了深固基础。

在后周****初时,因计划周密实施得当,在未见狼烟四起、未溅喋血伏尸的形势下,便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改朝换代。

一个深思熟虑的长叹后,太宗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走到窗边,举目望天,凝眸处薄云散然。

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间,股上跳痛幽幽传来,远近皆自嘲。

“或许,朕与你的这口气都应该消了!”兀自嘟哝着。

「传朕口谕——

还未入深秋,天气却甚是寒凉。朕前嫌殿内阴沉,走出去转了转。

见几只小猫在争抢食物,甚为有趣。卿这几日回来陪朕一起看看。」

‘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而相思。’

寇隼就是这个远在他方却经常被太宗想起挂念的人,是其主张心意与天子不谋而合的人,也是太宗一心期盼着早日回到朝堂与之商诀大事的人。

第九十三章 水 猫

接过这四本账目,就等于接过了未了的祸端。寇隼知道,在苏府阁楼苏广山交托于他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

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两日前京城传来的口谕,国事、家事、烦恼事,让寇隼隐隐觉着,这面儿上看似毫不相干的几件事情,在底下却是盘根错节,蒂固难除。

他不禁回想起去年夏末事件,虽然官家同时罢免了自己和张逊二人正副枢密使的职务,可自己被贬到山东青州任了地方官。即便想做些什么也终是忌惮汴梁的山高路远,心间涌起一阵无力。

正在寇隼惆怅无奈,彷徨忧惧之时,宫燕带着叶念安踏进了青州府衙。

忽然又迎来与叶念安的相见,寇隼转身间,二人四目相对又迅速碰撞开来。叶念安一瞬间便看出了寇隼的心思,却没有挑明。

只是径直走到寇隼面前,不带一丝表情,低头一礼开门见山道:“府尊您身在青州却心系汴梁,可是想重回朝堂,为天下百姓再做一番贡献?”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资愚钝,即使着力培养,也不一定能够成才。但有些人却天资聪颖,只要稍加点拨,便能迅速成长,叶念安显然就是后者。他虽年纪尚轻,又负死囚之身,可资历却是很深,在洞察人心、韬略计谋上尤胜。

寇隼偏着头,侧过身子听罢叶念安说话,心头微颤,眉头抖了几下,对上叶念安毫无杂质的双眼道:“叶先生,此话怎讲?”

叶念安悠然一笑,轻轻拱起双手,反笑道:“借粮一事虽也算青州城大事,但府尊在念安眼里仍是那个从汴梁城走来处变不惊的高官。”

话到这里,叶念安故意顿了顿,严肃道:“念安猜,这几日汴京应是已有甚动作传至府尊处。能让府尊这般上心忧虑的,定是汴梁城中官家的心事。”

这解释不听也罢了,可偏要讨了来听,这一听竟听得心虚一片,一双利眼还直直洞穿了腹中心思。寇隼一瞬间对叶念安的料事如神生出一丝恐惧,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叶念安已不作声响地接过这份尴尬,继续打其圆场:“不知府尊可听说过水猫子?”

“水猫子?”寇隼一脸懵状,对此反问之话心生疑惑。“可是人们常说的水獭?”

“正是。水獭,又叫水猫子,水性极好。”

“叶先生扯上水猫子与本官重回汴梁有何干系?”寇隼心里被不耐烦占据,暗骂起叶念安玩甚哑谜。

“呵呵,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府尊可知官家祖父绰号叫什么?”

寇隼被叶念安越绕越乱,只得使劲摇了摇头。

“叫‘水猫子’!”叶念安一字一顿地回道。

起先还是困惑,此时却起了兴致的寇隼,似是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意。“叶先生请移步内庭,寇某洗耳恭听。”

宫燕沏开一壶清茶,三人围坐案前,听叶念安娓娓讲述起‘水猫子’的故事。

————————————

“念安在横谷寨长大,幼时常听村里大人讲述这个‘水猫子’的故事。

传说官家祖父年轻时常下海捉鱼,认识了住在海边的杨氏富翁。遂受杨氏之托,捎带装有杨氏父母骨灰的盒子潜至海底,正要塞进海龙口中,一只小鳖精对他说:‘你若是将杨氏父母骨灰塞进海龙口中,杨氏后人就会做天子。而杨氏虽已富可敌国,却仍不知足。倒不如将你自己父母的骨灰装进海龙口中,让自己的后人做天子呀!’

可官家祖父天性憨厚老实,觉得这样欺骗杨氏不合适,毅然拒绝了鳖精的好意。后经鳖精反复劝说,官家祖父才同意将骨灰盒子交给鳖精保管,返身上岸,将自己双亲的尸骨掘出来烧成了灰烬,装进一个黑色绒布囊里。再次跃入深海来到海龙边,欲先将自己的黑布囊塞进去,再把杨氏父母的骨灰盒塞进去。

孰知,老人家把自己的黑布囊刚塞进海龙口中,海龙嘴巴就‘哐嗒’一下合了起来。

水猫子老人连忙急得用手去掰,没有掰开来,拣起一块铁锅片去撬,不但没有撬开还把撬裂的锅片留在了海龙口中。一旁的鳖精又递过一根木棒,老人家又将半根木棒截断在海龙肚中……

如此,便有了后来姓郭和姓柴相继为王的传说。只不过,最后仍然由赵家坐享天下。”

围坐三人听叶念安讲完了这个‘水猫子’的传说,正意犹未尽。寇隼双掌一拍喊道:“好一个‘水猫子’,妙啊!它不只告诉大宋子民,水猫子的后人之所以能世世代代做天子,全是因为水猫子父母的骨灰溶入了龙腹。

而郭氏和柴氏之所以也能做皇帝,仅仅是断裂的‘锅片’和‘木棒’留在了海龙口中,此乃树之梢也。即便做了皇帝,也终究是昙花一现,不可久远,更不可能传予子孙……”

叶念安轻轻颔首道:“念安讲这个故事,是想为府尊减轻心中忧虑。‘水猫子’是当今天子的祖父,当年老人家坐拥天下此乃天意。当下,能让官家困惑疑虑的必是立储一事。府尊若能听明白故事立意,亦可将此故事说给官家一听。或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寇隼原展开的笑颜忽然收敛起来:“官家岂会听信这样的坊间传说!哎。”

“哈哈哈哈!”叶念安突然放声肆笑,惊了寇隼一跳。

“念安特意没对府尊说,这‘水猫子’原是坊间流传的一出戏,这剧本出自庙堂高人之手。”叶念安清幽的话语惹来寇隼一阵侧目。

“出自何人之手?”

“赵普。”

“是他?”寇隼大为震惊。

“念安听师父说过,赵普有谋有才,非他编不出这样的剧本啊!”

“只是,赵普虽为一代宰相,却是官家的宿敌。叶先生您的意思是?”寇隼有些不解,为何叶念安会用这个人编出的故事来说事。

“府尊不必唉叹,就算普天下的屠户都死光了,咱也照样不吃带毛猪!”叶念安依是一脸悦色,一副成竹在胸。

“如此说来,叶先生可是已有了意向人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府尊您想,赵普是公是先帝太祖的重臣名相,私是交往笃深的生死兄弟。

而当下放眼大宋汴梁,能走近官家身侧,能说上话且说话有份量的,除了府尊您,谁还能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叶念安淡定自如,说话清幽平直。

寇隼心间暗叹不如。

第九十四章 解 脱

一场破堤引起的饥荒,一场饥荒引起的借粮。把各有所想,毫无瓜葛的人捏到了一起。

白马逗送走了程知州,在南阳河堤迎来了上官寇知府,等待着他的仕途擢拨;苏广山签定借粮纸约,等待着筹措七百万石粮交给府衙变现白银的一刻;叶念安主动献策,等待着借粮事成,知府能放他归家看望妻儿;寇隼也在等,等待着远在汴梁城内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诏他重回朝堂的那道圣旨。

他们同在等,等着心里的尘埃颗颗落定。

口谕中提到的小猫,无疑是元佐、元僖、元侃,官家的三位皇子。官家的心思,显然是要他这个不懂拉帮结派,公私分明的臣子,帮着判断挑选。看来,京城朝廷的各方势力已开始行走蠢动,官家正面临着当年‘水猫子’同样的困境。

照理,这般特殊敏感时期,官家能想到自己是件好事。可眼下,自被苏广山托孤,心间一直阴郁重重,原本想捂住消息秘而不宣,待查出眉目再行禀告。可每天期盼着诏他回朝的口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下达。如此一来,反倒是乱了阵脚,左右难行。

寇隼望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叶念安,水猫子的故事生动好听。可好听归好听,叶念安总不会是闲来无聊过来讲故事的。他特意来给自己讲这个‘水猫子’,明面儿上是在为他这个青州知府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实际上,却是在敲打他的脑门,提醒借粮之事已成,到了实现放他回横谷寨探望妻儿的承诺了。

想到这里,寇隼佯装感慨道:“叶先生谬赞!若不是听了叶先生讲的这个故事,寇某哪里想得出这么一只精妙的水猫子来?还是叶先生博学多才,天文地理、心学卜卦、军事兵法,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呀!”

对于寇知府如此大的反应,叶念安是没有想到的,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儿。想来,今日自己来府衙的用意已被看穿。也好,省得兜圈子绕话头了。

念及此,叶念安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念安惶恐!府尊过赞了!念安才疏学浅,不过是当年在村里跟着师父学过几年,登不上大雅之堂。”

“寇某记得叶先生曾说过,时常惦念家中妻儿。也曾向寇某请求过,待借粮事了欲回村探望她们。不知叶先生现在还想不想?”寇隼说完这句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后,仔细瞧着他的反应。

叶念安已料到寇隼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也没避,直接接过话茬道:“府尊真是好记性。念安离村已半年余,离别是娘子生产在即,念安不在身侧心中愧疚难当。现在,徒留妻儿在横谷寨生活,念安实是思念心切,想回去看一看已出生的孩儿及心爱的娘子。恕小人直言,望府尊成全。念安感激不尽!”

越说叶念安越情绪失控,话语激动间,在寇隼面前行以罗拜之礼。

“叶先生快快请起!寇某近日烦心事琐碎繁杂,官家两日前确实让人捎来口谕。如不出所料,寇某不日将回朝面圣。今日亏得先生登府给寇某讲这水猫子的故事,令寇某心间豁然开朗啊!寇某当初即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叶先生可还有他事之请?”

寇隼缓步走向行了罗拜之礼后,一直躬身未起的叶念安身侧,伸出双臂扶起眼前这个,在他心里早已不是死囚的年轻书生。

“啊呀!念安一介死囚,能回去看一眼妻儿已了一生夙愿。小人不敢再生其他妄念,念安恩谢府尊!恩谢府尊哇!”叶念安才被扶正的身体,又在回话间弯了下去,在寇隼面前脆生生磕下三个响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寇某受不得哇。”

两人推搡间,寇隼又动情道:“临行前,青州府衙一干事宜本官都会结束了断。因横谷寨与青州两地相隔千余里,来回时日较长,想让先生即刻动身。本官念及河堤仍处冰封之态,白都丞与先生兄弟情深,前期又在他手下做事,你二人好作伴同行。本官再擢你二人快马两匹,往返七日,速去速回。本官在青州府衙盼你二人归来。”

寇隼与叶念安这两个身份悬殊之人,深作一揖,拱手拜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二人心间皆为对方肃然起敬。

“一路顺风!”

“小人叶念安,恩谢府尊!”

案前,全程都没说一句话的宫燕,待叶念安行远后,起身走近寇隼,似有疑虑道:“府尊违反大宋律法,私放叶先生回村,且又七日之久。可是有甚打算?”

“宫燕,你即刻去唤张观和徐石来见我!”寇隼收回远眺的视线,若有所思,似是全没听见宫燕的问话。

看到府尊脸凝愁情,宫燕也没一味追问,应过一声便立刻退了下去。

不刻,张观与徐石同步走进府衙。“拜见寇知府!”

“张户曹,你回去后找出死囚河工叶念安的相关登录材料,即刻前往火山军县衙。调出关于死囚叶念安存于此县衙的一切相关证词供录等,不详之处可找当时办案都头再行了解,这是调令。”说到此处,寇隼下堂递过适才宫燕传唤二人时写下的调令。又继续说道:“另,本官派徐石做你副手,六日为期。即刻启程,路上小心!”

“下官领命!”张观和徐石二人心间虽然纳闷寇知府这番做的道理,却在‘即刻启程’四字后,闭了嘴巴,匆匆退出堂外。

“府尊,您……”宫燕这回忍不住了,二人才踏出门外,便转身着急问道。

寇隼踱回正堂,高举手臂,打断了宫燕想要问出的话,低头重重叹出一口气说道:“本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呼……宫燕,你可曾想适才被本官谴走的人,本就与饥荒借粮毫无干系,何苦要卷入这场杀戮呢?苏府三十一条人命也不会凭白无故遭人灭杀……

官家的口谕是来了,但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快来了,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第九十五章 刺 客

宫燕能隐约嗅到口谕背后,隐藏着历朝历代都绕不开的皇权之争。寇凖口中的腥风血雨,属于江湖人那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让他内心一紧。一如多年前,一主一仆刚来到汴梁城。御街两旁喧嚣叫卖声,也无法掩盖住大宋朝这座权利政治中心,对寇凖的排斥。

官家的口谕上没有标明何时返回,但寇凖与宫燕都清楚其中的不言而喻。

如果可以,越快越好,到了三月猫就进入发情期,整夜嘶叫个不停。这种声音除却对异性的渴望,更多的是宣誓自己的主权。在哪片绵延十几里的宫墙内,官家以外,怎能有第二个主权。

这不是几只猫,孩子心性的偷偷弄几个毛线团闹腾闹腾,这是谋逆!

青州府内客卿住的偏房中,没有烛火摇曳,路过的巡夜衙役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没有太多反应向着下一个巡视区域走去。

宫燕在这间偏房中住着,刚来时,常有人提醒他入夜掌灯,出入也方便些。

可宫燕偏生就不习惯掌灯,每到夜间,这片院子陷入漆黑一片。时间久了,府上诸人也就随了他去,毕竟是知府身边的人。

此时,宫燕正弯腰站在地上,面前一张半人高的板凳上面放着一条磨刀石。一把短刀搁在上头,往复摩擦,石铁碰撞间发出很有节奏的刺耳声响。

窗外月光不甚明亮,穿透进窗子更显稀薄,映在刀刃上没有溅起寒光,反倒在明灭间渲染着房间的沉重。

宫燕来回磨着刀,脑中却思量预测着将要发生的大事。

很显然,这次返回汴梁的路途必然不太好走。寇凖毕生忠于官家,如今却成了悬在刀尖上的绳索,朝中局势稍有动荡,就会索了他的命。

“嗒~”屋外传来一声轻响。

宫燕耳朵微微一动,磨刀声音戛然而止,停下手中磨刀的机械动作,摒神分辨着这短促又细微声响的来源。

嗒!双脚一点地,窗子被身子带起的劲风冲开。轻身跃至窗沿,腰部一用力,躬行的身体巧然翻转起来,脚尖踏在窗沿稍一借力,宫燕已站在府衙屋顶上。

“你就是宫燕?”

宫燕面色平静,将昏暗夜色下面罩黑巾,身着夜行服的黑衣人,至上而下从容扫了一遍。

隐隐显出的身形,刻意变化的嗓音。

宫燕看不出眼前路数的宫燕,也没回答对方问话。右手一紧手中短刀,朝着黑衣人颈部欺身挥去。黑衣人眼中一愣,实在想不通江湖中威名赫赫的穿堂燕,却如泼皮打架一般,不问缘由,上来就是必杀招数。寒光烁烁转,瞬间短刀刀刃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下意识间就要抬起手中兵刃格挡,手举到一半,只觉颈子一凉,像是被茅草尖划过,有些刺痛。这种痛很短,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伤口,脑中就失去了意识。

“砰~”尸体倒地的沉闷身音随着宫燕收刀站定,一起传来。

宫燕望着地上瞪大眼睛,神情惊愕的尸体摇了摇头。

他搞不明白,作为一个杀手为什么那么多话。

与皇帝口谕一同到达青州的还有一个又一个悍不畏死,愚蠢至极的杀手。初始宫燕还能够耐心回答上一句半句,但是后来每一个人都来问一遍,实在令他不厌其烦,在确定无法得到有用信息后,宫燕就彻底失去交流的兴趣,出现一个杀一个。

抬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白色绸娟,把刀身抹了抹,又提鼻子在上面闻了闻,确定没有血腥味道后,一脚把尸体踹到下面,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一跃而下。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后,他也失去了磨刀的兴致。

抬脚向后堂知府住处行去。推门过院,很快就到了门外。

“咚~咚”宫燕轻轻敲了两下后,说道“府尊,我是宫燕。”未及片刻,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不久屋内亮起了烛火。

“进来吧。”房中传来低沉的身音,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嗓子还未打开。

寇准双手拄在床沿,脊背微躬,看着宫燕要行礼。神色略有不奈的摆了摆手。“这么多年了,就不能改改这个习惯。不必多礼,自己找个凳子坐吧。”

“是,府尊。”听到寇准的话,宫燕身体一顿后还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寇准见此也有些无奈,话到嘴边,刚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府尊,明日可否返程回汴梁。”宫燕斟酌了一下话语后,试探的说道。

“嗯?为何如此心急。”寇准眉头一皱,抬眼看了一下宫燕,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有些疑惑。

“刚刚第七个。”宫燕面露担忧的说道。

寇准面色一沉,眼中微含愠色,抬手在床沿重重一拍“这些人忒也胆大,竟然名目张胆刺杀朝廷官员,眼中就没有律法么!”

“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么?”紧接着寇准问向宫燕。

宫燕摇了摇头。“来人装束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

“只是什么?”寇准听出宫燕语气犹豫,眼睛一亮,以为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这几日频繁有刺客进府,寇准即使相信宫燕武艺高强,但在三番两次骚扰下,也略有胆怯。若不是,还想在刺杀之人身上找到幕后主使的蛛丝马迹,他早已回汴梁了。他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均是要阻碍自己还朝,如果自己到了汴梁,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京官与州官在身份上有很大区别,他死在外面最多就是死了一个知府。而如果死在京里,那死的不仅是知府,还有皇帝的脸面在任人抽打。官家进入暮年,不代表他对大宋朝的掌控也进入暮年,有人挑战他在这边土地上的权威,他不介意让那些心思活跃的人再重新认识他一次,他依然是那个亲身北伐的宋太宗,身中三箭,尚有余勇统兵还朝。

“只是,今天来的人,刀提到了胸口处”!

第九十六章 回 朝

宫燕一句话说罢,眼角透过寇隼满脸更沉重的疑惑神色,顿时恍然大悟。

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府尊怎么可能明白,刺客的手抬到胸口意味着什么。

“这几日来的刺客,每次我都能够一击必杀。最初时,刺客没有半分反应,刀就已经划破咽喉。可越往后面却略有长进,面对我格杀有了反应招架余地,与我交手回合也越来越多。今天这个,格挡短刀的手已经能够抬到胸口。”宫燕详细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你是说,刺客一个比一个要武艺高强么。”寇隼已经无法在床上稳当坐着,不安地下床着地,看向宫燕。

宫燕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刺客武艺渐强,尚不足为虑。我行走江湖多时,深知杀人索命非是人力可强为,往往需要一些运气与巧合。大人可还记得恩公搭救我之时?”

寇隼仰头想了想,道:“只听父亲提及,当年曾相助于你。其他细节倒不曾听他提及。”

“恩公胸怀宽广,德行深厚,不愿我始终挂念当年之恩。回想当年与恩公初遇时,我已奄奄一息。两条腿气力皆无,半步都无法行走。”宫燕叙说着往事,提到恩公两个字时,眼中充满崇敬。

“难道是有歹人加害于你?”寇隼想到眼前的宫燕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一身绝技尤以腿功冠绝武林。当时若是腿上提不起半点力气,自然是有人陷害。

“府尊如此作想,却是极为正常。只是宫燕所遇之事并非如此,我当日浑身无力,倒在路边五天有余,是因为误食了不新鲜的包子。

我当时也认为是有人加害,可是在事后暗中调查此事时发现,一切皆为巧合。那天,我因为刚从淮南赶回汴京,路途遥远,身体疲乏难耐,途中就随意在小摊铺吃了包子。

而卖包子铺的店家因为早上没进城,买不到新鲜蔬菜,侥幸下就把隔日剩下的菜做了馅料。

而没进城的原因全因城中府衙失窃,城门封闭缉拿盗贼,禁止一切往来人员进入城中。”

宫燕说到最后,突然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城主府失窃物品就是我拿走的!”

“还有这等离奇之事。”寇隼听后也惊觉诧异不已,不由暗叹因果轮回,没人能逃脱这个命理。

“这与今日所处境地有何关联?”

关联到寇隼安危大事,宫燕瞬间一脸正色,语气郑重的说道:“我与府尊说此事,是想提醒府尊,每一个来刺杀的高手,都不足为虑。

只怕他们一直在编织落网,最后务求一击必杀。我怀疑这几日来的黑衣人全是弃子,他们的价值就是在试探我的武功强弱,所以才会来一个厉害过上一个。

等到他们掌握了我惯用的出招路数,他们就会派出武艺功夫皆在我之上的人完成任务。到那时,必杀局势已然成型,则一切危矣。”

宫燕一口气把心中推断说出后,双手举过头顶,深深一揖。

“眼下,杀来的刺客,格挡我刀子反应的时间只够他把兵刃抬到胸口。趁着对方还没摸清我的底细,宫燕恳求大人早做打算。”

寇隼听完,心生后怕。宫燕行礼之后就没有起身之意,分明是在等自己一个答复,他知道宫燕一片赤诚为己担忧。

只是尚有诸多事情没料理完毕,另外他希望此次回汴梁,想把叶念安捎带在身侧。

这些日子处下来,发觉叶念安此人勇气谋略兼具,遇事果决狠辣,当断则断。回到朝廷后,还不知要遇到多少明枪暗箭,要是叶念安能够同行,定是一大助力。

叶念安回乡省亲,已走了数日,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他归来。

“最多还能停留几日?”寇隼叹了一声,沉声问道。

宫燕心中默默想了想,抬头望着寇隼,伸出三根手指。

“只有三天了啊!”寇隼知道宫燕说出的三天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来阻挡最后一天的狙杀。

这种结局自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心中默默念了两声叶念安后,就有了定夺。

“收拾行装,明日午时出发汴梁。”寇隼恢复了平日沉稳之态,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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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知府将要回朝廷复命述职,这个消息在二月十四的清晨不胫而走。

对于这个知府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留给百姓的形象,只有整日停留在青州那座灰色衙门里闭门不出。既然不出门,自然不能体察民情,那又何来造福一说。

“想必,知府也是纵情声色的红尘官!”

街角的乞丐望着两辆马车从青州城东门驶出,渐行渐远。手中敲着打狗棍,转身对围坐在地上的小娃娃讲着只属于自己的道理。

只是这个乞丐不知道,在过两个月,他端着破碗从官府门口施粥棚里盛出的那碗粥就是,知府为他谋来。他永远也不会清楚这其中的真相,寇准也没奢望他能够懂。

他只是个乞丐。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白马逗居住的院子中响起。

“哪个天杀的,大中午的扰人清净。”屋中走出一个妇人,一边用手揉着睡意尚存的眼睛,一边咒骂着。

门外人听到院中话语声,连忙说道“嫂嫂莫惊,是我,叶念安!”

院中妇人面上一愣,似乎在想叶念安又是何人,呆立片刻后,突然醒悟,这不是自家男人的福星么。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一番,今日寇准临离开前,特意召见了白马逗,并许下了承诺,待朝中局势稳定,定向官家举荐,把她家男人调回朝中。妇人清楚,这一切都因叶念安所助,遂对叶念安是打心中感激。

这时听出院外人自称是叶念安后,心中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小跑着就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妇人笑意盈盈的对着叶念安说道。

“呀,念安兄弟,你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天凉,别在外面站着了!”

第九十七章 送 程

早春三月,冬寒尚存。叶念安脸上细密的汗珠,被西风吹聚成小蛇一般的水痕顺着面颊流淌而下,显然是刚刚经过剧烈活动。

妇人开门时,他正半躬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鼻子、嘴巴都大口喘着粗气。

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团团白雾,混着头上汗气氤氲而上。

“呼~呼~,嫂嫂莫怪,念安有紧要事,白都丞可曾回到家中?”叶念安面色焦急,顾不上寒暄,直接说明来意。

“回……回来了…在屋里呢!”妇人瞧了叶念安模样,瞬间一愣,语气有些结巴地一指屋内。

叶念安从妇人旁边闪身而入,提着衣角径直向屋内大步跨去。

“白都丞,快醒醒。快随念安去见寇知府!”

此时的白马逗横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鼾声阵阵,正享受着冬日午睡的安逸。屋外一番动静也没能扰他美梦,叶念安进来后,不管不顾地一通乱摇。

水火无情,在任期这些年经常面对各种突发水情,自然就免不了半夜三更跑到堤上去。

经年累月下,练就了白马逗但有闲暇也能瞬间入睡,疫情发生时又十分机敏,稍有动静又马上惊醒。

吃了叶念安一通喊叫摇晃,早已把睡意驱散到九霄云外。

白马逗习惯性地从床上猛然竖起,双眼还没回过神来,眼珠一通乱转,口中叫着:“怎么了,哪里又决堤了!”

“没有决堤,是我叶念安!”

叶念安见白马逗清醒,面上一喜,拉起他的手就向床下拽,欲去府衙寻寇知府。

“噢!原来是叶先生啊,快快坐下。前几日我在路上染了风寒,没法与你同去横谷寨,无奈之下留下养病,让你一人独行,我正担心你呢。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就回来啦!”

白马逗见来人是叶念安,一把就将叶念安拉到床沿上,兴奋地说道。

叶念安怎还有心思在此闲聊,面容黑沉扭曲着,焦急的眼神里似乎要滴出眼泪来:“白都丞,快走,再晚就祸事了!”

经这一催促,白马逗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整理好装束,抄起隼备好的包袱,紧跟于叶念安身后。

“叶先生又要诓我不是,我可是听说了,筹粮一事上,知府临走时言说要上表朝廷。不仅免除你的死罪,且还会给你讨个一官半职。

到时可不要忘了愚兄的举荐呀!”

白马逗误以为叶念安是玩笑诓骗于他,眼中笑意更甚,且把刚刚站起来的叶念安又摁回到床沿。

叶念安看着白马逗这幅模样,实是哭笑不得。心知白马逗不清楚事情缘由,自然不肯轻易与他同去。可是现在哪有时间解释给他听。寇知府命在旦夕,耽误不得。

无奈之下,叶念安脸色一变,语气阴沉道:“白都丞,你若与我去,则一切如旧,如若不然,可要小心前程!”

“叶先生此话何意?”白马逗见叶念安脸色瞬间严肃扳正,肚中已知晓他并非在说笑,怕是真有大事发生。一下也收起面上笑容,疑惑地问道。

讲到关于白马逗前程的语言,果然激起了效应。叶念安心中稍稍放松了点,依旧一脸正色道:“白都丞,此间不是说话之地,待见到知府面,念安再行解释!”

“现在?”白马逗一愣。

“恩,马上!”叶念安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马逗摇了摇头,惋惜的说道。“现在不行,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时辰兴许还能见知府一面。可是现在,知府已经离开青州,回汴梁赴任。”

“走了?”叶念安心中一沉,满脸惊愕道。他从床上弹起来,在屋中来回绕着圈子,试图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

“究竟发生了何事?”白马逗越来越疑惑,忍不住发问。

绕了两圈的叶念安突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决然之色。也没有回答白马逗问话,甩开两条腿就向外跑去。

“哎~哎~,叶先生你要去哪里?”白马逗被叶念安搞得一头雾水,也未从先生口中得到答案,叶念安已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苏氏车马行!”叶念安头也没回,丢下一句话后就消失在了门外。

“苏氏车马行?”

苏记车马行不是关张了么,先生去那里做甚?白马逗眉头紧蹙,反复琢磨着叶念安今日反常之举。

片刻后,回过神来的白马逗,索性一撩被子,翻身下床,穿上靴子也向着苏记车行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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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外·官道】

两匹快马遥遥从树林中穿梭而过,马上之人频频挥鞭抽在马匹身上,连续奔跑、稍有懈怠的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四蹄发力,又如旋风一般朝汴梁方向奔去。

“叶先生,这般火急火燎寻找知府因为何事?”白马逗顶着迎头劲风,大声吼道。

“前路有杀手埋伏,再晚一些,知府命将休矣。”叶念安说完后,又狠抽一鞭在马背上。

叶念安的话被顶风一卷,吹丢失了大半,落到白马逗耳中,只剩下‘知府休矣’。

虽是短短四个字,也使他的脸变得刷白。白马逗脑中此时想到更多的是,如若知府有了不测,那他才见到一点希望的前程又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自己又要回到在烈日洪水中了度残生,一眼便能望见头的日子。

他厌倦了多年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日子。不知道寇隼会面临什么险境,他觉得自己都应该拼一拼,不为了谁,只为了他自己。

这样的情绪令白马逗脑门一热,像极了多年前科举之夜的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想到此,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背上,胯下马匹一跃而飞,超过了前头的叶念安。

寇隼坐在车厢里有些困顿,脑袋随着车轮轧过官道起伏引起的颠簸,左右晃动。眼睛微眯成一条细缝,似是半梦半醒。

“吁…”车夫一声吆喝,用力勒紧头马嘎然止于原地,拖出一条十数米长的车痕。

马车骤停,寇隼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车厢里。刚打起的瞌睡被这一猛刹,惊得全无睡意。

“宫燕,怎么停下来了?”寇隼语气不快地喊了一声。

停止的车厢内外悄然无声。寇隼眉头轻蹙,宫燕怎无一点声响又不回话?他伸手就要去撩开车帘,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只是,才抬手将车帘掀了一半,却被车外一道耳熟的说话声打断,腾起的手臂顿在半空。

寇隼在脑中努力搜索着,这个说话的人声,好像……曾在枢密院出现过。

“寇大夫,此去汴梁山高路远,不如就让在下送您一程!”

第九十八章 狭 路

原以为争分夺秒离开青州这片是非之地,就能躲过连日来紧追不舍,无穷无尽的杀身祸端。孰料,还是小觑了来敌的强劲实力。

马车才驶出东城门十几里地,宫燕已如猎狗一般嗅到了沿道路途中,唯他才能觉出的腾腾杀气。

青州城东北方向历来荒芜,沿行途道,一边是无尽田野,一边是峭壁山林,官道夹裹于群山僻壤中。马车行至此,宫燕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复一思索,恍然想起原是前不久与叶先生、光头僧人徐石里应外合,引诱苏广山接粮,深夜埋伏灭杀赵师那晚走过的同一段路。

转过这个念头,再抬眼环顾四周时,心底竟冒出一股凉意,阴冷气息不胫而起。

果不其然,如接粮那夜一般情境,霎时跃出的一抹飘逸白色,正在自己面前袅袅放大,逐渐横展成一道翻涌白浪。马背上面蒙白纱的骑士,裹紧一抹幽静、低沉的肃杀气息愈扑愈近,生生拦截住宫燕正扬鞭策奔的马头。

看着眼前弓在弦、剑出鞘的紧急阵仗,宫燕在心底喊了一声不妙!今日若冲不出去这个重围,怕是真要与灭杀赵师那晚一个收场了……

短短思量间,马背上似一头领人物忽而幽然开口:“穿堂燕,汴京一别许久不见!”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厢内寇隼、车上宫燕,二人同是咯噔一记,心里敲打起不安的锣鼓来。能这般直呼寇大夫和穿堂燕这名头的,必定是来自汴梁并与他二人相识熟稔的。

然而,昨晚宫燕劝说自己尽早返朝,也就是二三个时辰前才决定的事。一连几日,造访府衙的不速之客皆选在夜深人静时动手偷袭,且又像是特意寻着宫燕而去,意欲摸清穿堂燕的出招路数,好顺利从自己手里夺拿账本。

可眼下不过午时,光天化日,又这般明目张胆伏击于此,似又与之前的夜袭套路不太吻合……

初时听闻车外喊话之人声音耳熟,原以为只是个巧合。毕竟在汴梁枢密院只是个副职,不能称自己一声‘寇大夫’就妄下了定论。可官家送来的是口谕,知道口谕内容的人又寥寥可数…

寇隼愈想脑仁愈疼,莫不是除了三司抢夺账本这一伙,还有另一伙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面对气势汹汹的敌人,寇隼丝毫没有畏惧,在他内心当中,也完全没有把握可以战胜敌人。此时在他心里,摸清刺客来头才是关键所在。

眨眼间,开腔人直扑过来。宫燕眼疾手快,手中马鞭一挥迎面而去。寇隼虽不是习武之人,对功夫招式却还是略微能看懂一二。举目瞧去,与宫燕厮杀之人细目挑眉,招架还手间皆干脆利落,出招运力又自如得当,武功定然不弱。

越看,寇隼内心越是暗暗捏了把汗。宫燕虽仍宝刀未老,双鞭挥舞得也呼呼生风、劲道有力,但毕竟年事稍长。应付白衣骑士及其几干手下,往复间已几十来个回合,体力终究会耗尽,一直这样打下去,必败无疑。

念及此,寇隼再一定睛瞄向前头打杀诸人时,只见宫燕的鼻尖额头已开始冒汗,继之是左肩处一条细长流淌的血痕。

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凶狠。寇隼知道,宫燕护他心切,一招一式透出刚猛,一挥一抬手起刀落,只见白衣骑士陆续跌倒。

适才那喊话之人似是察觉出了形势不妙,仅一个眼神流动,宫燕便被其身后几羽白衣疾拥而围。这厮竟从交手中心跃身撤出,转过头来目露凶光,碎步直逼车厢内的寇隼而去。

车厢这头似也受到直射而来的寒冷杀意,正欲侧身避躲刺来的剑刃,耳边却被几米开外和周遭先后响起的几个重叠喝喊声淹没。

只觉眼前一袭白衣乱晃,身体就被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力击中。

“府尊,小心!”

“府尊!”

“叶先生!”

狭小的车厢内,两个交叠的身体同时侧倒在一边,马车偏了重力倾斜翻下。

宫燕解决了包围他的几个虾蟹小兵,立即反身跃向马车。蒙面白纱头领在剑锋刺进寇隼胸腔千均一发的紧要关头,忽然闯进一白衣书生搁挡于前,利剑扎进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书生肩头。也就是这一短促的迟疑,宫燕挥起短刀从蒙面头领背后穿腹而出,殷红鲜血顿时浸染白羽。

宫燕惊魂未定,略有吃力地从倒压之人身下挪出。待站稳后仔细一瞧,救他一命之人的居然是几日前已回横谷寨探亲的叶念安。白马逗满脸煞白地扶起叶念安,却见其离左心房半寸之处伤口深极腔骨,血肉模糊,也没有半刻犹豫,解下自己束紧的腰带,一头塞进牙关处,一头用力一撕扯,一条绷带长长的绷带睡意绑在了叶念头的左胸前。

寇隼看着眼前昏死过去的叶念安,满脸不安地搜寻起来:“宫燕,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车厢翻倒前已见白衣头领退出包围执剑刺来,那时宫燕左肩的剑伤已清晰可见。

“老奴行走江湖,这点皮毛之擦不必理会。肩头剑伤未及筋骨,不打紧的。府尊莫要担忧!宫燕垂下摁在肩头的右手,仍是没忘记躬身作揖回话道。

“倒是叶先生,那刺客有心调转剑锋,必然是拼尽力道的必杀之招。先生不是习武之人,体型又瘦弱单薄,老奴担心……”

宫燕所说,让围立于车前的三人又重新望向平躺于车厢内的过叶念安。寇隼一挑眉,声如雷鸣:“叶先生命不该绝!”

饶是做足了此行过于曲折的心理准备,可眼下才出了青州城十几里地,就已折了一半损伤侥幸脱险。此地离汴梁还相差甚远,倘若前路再遇埋伏,断不可能再有还手之力。想到这些,寇隼心头乱如麻绳,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

白马逗因午睡困顿,稀里糊涂跟着叶念安趋赶至此,追上知府前行马车时,又经历目睹了这番搏杀,一时半会儿还全没反应过来。

寇知府的命是保住了,可叶先生的性命在他白马逗心里同样重要啊!

第九十九章 躲 避

两台出城马车侧翻散架,白马逗将凌乱车厢重新归放整齐,又仔细检查过为叶念安简单包扎的伤口后,才惴惴不安地从车厢内撤出来。

走到路旁寇隼与宫燕身处,拱起双手低首郑重说道:“下官给府尊请罪!”

正在商量对策的寇隼和宫燕二人,被白马逗的这句请罪赫然止住了对话。

“府尊命下官与叶先生一同回横谷寨探望妻儿,七日为期。临行那日下官正染了风寒,全身乏力。叶先生见我卧床不起,也是体恤我,让我好好在家休息,独自回了横谷寨。

可今日近午时,叶先生突然来我家中,说府尊此番回汴梁,途中有伏杀,欲让我引荐他进府告知。那时,距您出城马车已有一个多时辰,叶先生听闻二话没说便拉了我快马追赶府尊至此。”

白马逗将叶念安寻他赶来的原委,一字不拉地转述给了寇隼,其间没有忘记把自己失职事因解释清楚。

他怕寇隼会问,问他叶念安为何独自回横谷寨。白马逗越想心里越是阵阵发虚,便哆嗦着老老实实全交待了。

“白都丞你说叶念安是去横谷寨的途中,再返回你家赶至于此的?”寇隼果然一脸惊愕,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是。下官一路追问缘由,叶先生只说待见了府尊面自会解释。哪晓得……哎!”白马逗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

“叶念安出城已三日余。青州离横谷寨路途遥远,倘若是叶念安途中发生了什么,再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地赶回白都丞家中……”

寇隼顾自嘟哝着叶念安返程追赶的原因,心中些不解。

白马逗心急如焚,胸前不禁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他不想叶念安在此偏僻的官道上一命归西,他的梦想、他的仕途,不能这么快就破灭了。

念及此,白马逗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要先确保了叶念安的性命才能再言其他。

主意一决,双手合抱,举于胸前,朗声说道:“叶先生一介儒生,快马扬蹄半道往返,这三日真是难为他了。眼下,先生又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下官有个不请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经了刚才的一番生死共战,寇隼已然没将他当作外人,“白都丞请直说!”

“此地离汴梁尚远,府尊方离青州城就遇了这等伏击,下官怕前途更为凶险。加之叶先生伤势不宜长途颠簸,剩下一辆马车已有破损,走不了多远……

下官想,青州城内百姓既然都知道府尊回了汴梁,那府衙定也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到下官家中暂住两日,一来叶先生的伤势能得到医治,二来府尊也能先避开耳目与先生从长计议。”

寇隼听闻平时木讷不开窍的白都丞能说出这番周全计策,一脸欣喜地望着面前之人不住点头。

一旁默不作声的宫燕,接过话头继续说道:“老奴觉着白都丞这个提议实为上策,府尊您想,张户曹与徐公差没两日也该回青州了。不如就安心在白都丞家中静待了张户曹回府衙后,再回汴京。”

智者曰,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寇隼心里纵然想早日回到汴梁一解官家之忧,可听完面前两个家将亲信的一番道理后豁然开朗。

这几日频频而来的夜袭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看出了敌人的不小来头。

最紧要的是,欲拉开这场绝地反击的大幕,身侧不能缺少叶念安这样的虎翼。想到此,寇隼骤然扫却心中迟疑,重重点了点头。

像白马逗娘子这样的平头百姓,能见到自家官人的福星于她来说已是福份。却不曾想,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开门请进的居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大贵人。

‘啪~啪~啪~’院子外头再次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

“这又是谁呀?”白马逗娘子紧蹙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吼道。

“娘子,赶紧开门!”这次门外回应的是她熟悉的声音。

“官人?”妇人带着狐疑,松开门栓。

院中妇人乍一看见门外站立的几个陌生男人,一脸惊愕。不自觉地靠向自家官人身侧,支支吾吾道:“官…官人……这几位是……”

“府尊,宫大哥,快进屋。”白马逗并没有回答娘子的问话,自己侧过身体让开半条道来。

“府…府尊……官人,莫不是青州知府?”妇人听见自家男人这么称呼,疑惑更重。

“白家娘子,寇某今日突然到访,多有打扰!抱歉得很!”寇隼躬身略行一礼,恭敬说道。

“寇…莫不是寇知府?啊!知府快进屋。奴家真是……”

“哎呀,你怎就这么多废话,快让府尊进屋吧!一整日都在赶路,赶紧做两个菜好填饱肚子。”妇人话还没完,就被白马逗生生打断道。

“府尊,下官家中简陋不比府衙,只得委屈您和宫大哥几日了。”白马逗将驮在背上的叶念安安顿在里屋床塌后,返身出堂挠着头皮对寇隼不好意思地说道。

“白都丞这是哪里话。当是寇某要好好谢过你们夫妻二人,不嫌弃我这个落迫知府,还冒险收留。实在是有失颜面啊!”

“府尊,快别这么说了。您和宫大哥先坐下歇息,我与娘子交待一番!”

望着跨步而出的白马逗身影,寇隼轻轻摇了摇头,对身后宫燕轻声说道:“呵,若不是有今日之事,我寇隼怎能发现这治水补堤的白都丞,竟也是这么一个热血男儿?”

已重新清理过伤口,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宫燕,迎着寇隼的盈盈笑脸,嘴角两边也微微翘起。都说患难见真情,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得上是患难呢?

白家娘子在内堂又添置了一床棉被,让寇隼主仆二人和叶念安同住里屋,自己和白马逗则在堂屋简单搭了个软塌,晚上睡人,白天一卷棉被收拾起来也极为方便。家里虽然不大,但经她这么安排却丝毫不觉得拥挤。

平日里白马逗总觉得自己娘子泼皮刁蛮,原来还担心她那泼妇吃相,会折损他在知府眼中的印象。

却未料,她非担没慌乱手脚,里里外外还安排的这么井井有条,不禁让白马逗侧目而视。

第一百章 故 人(纪念第一百,纪念收藏上高楼)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就那么巧,你担心什么就会发生什么,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约摸两个时辰,叶念安虚弱醒来。他望着旁边一脸肃然的寇隼,露出一丝无力的笑容。寇隼原先紧绷的脸,在见到榻上之人悠然睁开双眼后,也欣然地吐出一口释然之气。

只是,当所有人都围立起叶念安的床榻后,他脸上懵懵的笑意突然隐去。皱起眉头,从发白双唇间蹦出一句:“府尊,可是已到了汴梁?”

没想到重伤的叶念安醒过来第一句话是问这个,寇隼有些诧异,正想开口说几句安慰他好生休息的话。

“府尊,快走!快回汴梁!越快越好!”叶念安越说越急,说到最后半句时,欲扶着床沿撑起自己的身体。

见了这副架势,寇隼露出为难之色,挑起双眉回头看了眼宫燕。

这一看,叶念安的眼神也跟了过去。“宫大哥,您这是受伤了?”宫燕拉长着脸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府尊,请即刻动身,不用顾忌念安!”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叶念安在短暂的清醒后又昏睡过去。

三人默默退出内堂,神色凝重。他们非是不相信叶念安的话,而是深谙前路仍有明处刀枪,暗地弩箭等着他们。

宫燕心里沉重起来,他担心自己没有把握护送府尊一路周全,可叶先生的话已说得很明白。

想到这里,宫燕下意识地望向通往城外的无尽官道,面色变得冷峻,眼中又似有火苗一般跳跃着。

二三月的青州,被春冬交替、乍暖还寒的气息占据笼罩着。时有绵绵春雨,温凉夜风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大地,让整座青州城的青黑屋檐和街道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层迷雾般的水气。

淅沥细雨,轻轻落在芙蓉酒楼外的鎏金匾额上,闷闷溅出几朵晶莹水花。毫无声响地冲涮掉了盖在上面薄薄的灰尘,让连日来皆无人气的宽敞楼面精神了许多。宫燕站在酒楼紧闭的大门前,没有叩响,直推而入。

这家昔日繁华鼎兴的酒楼,没多久前不知何故竟休业打烊不再营业。原本灯火通明、阔绰气派的三层酒楼,此时如荒弃尾楼般破旧暗淡。

楼外虽是阴雨,可门外光线还是足以分辨人神鬼魅的。不像现在,掩起大门,仿若进了另一个黑暗酷寒的世界。

宫燕眼光逐个从房顶和一些极易错过的角落飘过,越过大堂眺至楼梯,沿着墙壁移向窗台。快要转向屋外那片透进的亮光时,黑暗中‘呲’一声响,就如竹签戳破薄纸的声音,一道黑影像风一样从高处飘然而至,就像是一个悬浮在幽幽雾霭中的魅影。

随着油灯的一声闷响,蹦擦出的小团火花,忽然把屋内照亮开来。

宫燕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淡定无比。

“宫大哥若是再晚来片刻,愚弟亦启程汴梁了!”此人骤然开口道。非是心细如尘之人,兴许无法察觉到二人的旧识交情。说起这郑掌柜,也不是甚等闲之辈。因此人名叫郑八,乃江湖三盗之一,功夫位于‘穿堂燕’之下,其爬檐走壁功夫又了得,江湖人惯称‘梁上蛛’。

说起来,郑八经营这芙蓉酒楼一切皆是因为宫燕。被寇父救起那日,宫燕正是从城中府衙偷窃府库官印。殊不知,顺利得手正欲离去的宫燕,在官仓底库巧遇了同进府库窃盗官银的‘梁上蛛’,当时二人不识便大打出手起来。

因知州府库戒备森严,且官仓为木构悬山,仓顶虽加了无盖天窗,但天窗直径仅一尺宽,人站在官仓地面底距离仓檐窗顶却五丈有余,若非轻功一流的顶尖高手,进去了就很难出库。

郑八与宫燕得手容易,欲同时逃离天窗,岂料窗口一次只容得一人,宫燕还好只是偷了个官印,双脚轻轻一踏地,人便回到了地面。哪晓得,宫燕才翻出衙门,府墙内就传来震天铜锣声,再要迈步,低头一摸腰间,官印不翼而飞。宫燕复一思索,定是适才与郑八交手间又被反掏了去,未及思量,又纵身跃回府墙。

此时府库周围已有举着火把的亲兵涌动,宫燕趁隙探下天窗,却见郑八正举起官印仰望仓顶,四目相对间,宫燕欲复探夺印,却不料远处铜锣声越敲越响,越敲越近。

此刻若再纵身取印,二人必同困于仓底。短促思量间,郑八竟腾地跃至半空,伸直手臂用力向着趴在窗口的宫燕抛出官印。宫燕眼疾手快,身体梭地荡下天窗,右手抓紧窗沿,左手下倾一捞,官印又妥妥握回掌间。

经了这番折腾,宫燕本可以独自离开,全身而退。可想到仓底背起官银负重的郑八,又念及他适才抛回的官印,宫燕也没犹豫,又一次返身而去。

那一次,江湖二盗联手合作,打退了一众亲兵,在城门封闭的最后一刻才侥幸逃离出去。若不是宫燕返身相救,他定然错过了郑八这样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

二人不打不相识,想在各自任务完成之后相拜兄弟。

孰知,宫燕在返回汴梁途中,因误食了不干净的包子,全身无力,倒于街旁五日后,被寇父所救。

宫燕为了报答恩公,从此金盆洗手,栖身于寇家做了一名护身管家。而郑八呢,得知宫燕效身于寇家,深知自己的江湖身份不磊落,明着现身只会让宫燕难做。

于是,多年来一直暗中跟随。寇隼去哪,宫燕去哪,郑八就去哪。这芙蓉酒楼便是郑八早早听得风声,重金买下等候于此的。

“自从苏府上下遭了灭门,苏氏车马行关张倒闭,愚弟便嗅到了漫溢而出的血腥味。

我一直暗地察看着宫大哥在知府的动向,只为有朝一日愚弟能帮上宫大哥的忙。

昨日得知寇知府离城返朝,想结束琐事就前往汴梁。没料到,这会儿等来了宫大哥……是不是?”郑八边说边迅速瞥了一眼宫燕肩头。

“郑弟,非是不得已,愚兄定然不会来此寻你。

昨日我与府尊在途中遭了埋伏,愚兄尽力尚护了府尊性命,自己也受了剑伤。

只是,前途杀机四伏,我怕凭己之力已无能力再护府尊周全。”

“嗨,宫大哥莫说这等见外的话!愚弟默默跟随你多年,为的就是今朝!

大哥,放心!我郑八定竭尽全力保您与寇知府安全抵达汴京!”

第一百零一章 月 桐

青州距离汴京城五百余里路。

寇隼与郑八二人也未耽搁,在和宫燕、叶念安简单道别后,就匆匆拉过两匹快马直奔汴梁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专挑僻静小路行走,也未遇见匪徒拦路。

【四天后·申时】

“吁~”寇隼一勒马缰,在距离汴梁城不足五里的小山丘上,停了下来。

此处已经能够遥遥望见汴梁城,一抹淡淡的灰白烟雾笼罩在城头之上。这是城中百姓烹煮餐食,锅中蒸汽热食与灶台下柴薪燃烧,产生的烟雾交相混合形成。

烟云流动间,有几声孩提哭声,父母训斥的声音夹杂其中,远远传进耳中。

这几年,没有了辽人南下的战报,太宗励精图治,鼓励商业耕织,民富年丰下,处处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气。

寇隼望着眼前景象,一路上时时担忧匪徒狙杀的心思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有的平静。

良久之后,寇隼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不喜不悲的表情。只是不容人察觉是眼眸中多了一点决然。

就是在这一刻起,他似乎找到了一点为官的使命,不仅仅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要把整座宋朝放在肩上,内安民心,外抗敌寇。

郑八不明白寇隼为何在即将进城之前突然停了下来,但也识趣的没有问。

过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红日西斜,在远处山巅遥遥欲坠,时辰已经近了戌时。而寇隼面色连连变换,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内心也有些焦急。

“府尊,已经戌时了!再晚怕是进不了城。”郑八,轻叩马腹,提马上前与寇隼并列而立,小心提醒道。

“嗯!”寇隼口中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而是右手轻搓着马缰,脸上露出思索神情。

“我们今日不进城了,走!去重英镇。”没多大功夫,寇隼就有了计较。

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招呼了一声郑八,立即向着汴梁城北行去。

郑八是江湖中人,不受朝中约束,寇凖此时的行为落到他眼里,有些莽撞了。

他受宫燕所托,护送寇隼回汴梁,一日没有把寇隼送到城中,就要一日担心他的安危,为了不负宫燕所托,只得提马跟了上去。

出了汴梁城新曹门,一路向东三十里路有一片桂树林。转过树林就出现一个镇子。镇子不大,只有百来户人家。

因在太祖年间,镇中出过两位打虎英雄,解决了当地祸患。

庆祝之时,适逢太祖皇帝出游路过,一时兴起之下,亲自赐名‘重英镇’,有英雄成双之意。

寇隼与郑八二人信马行走在桂树林中,因为转出树林就到了镇上,索性放慢了脚步,边聊边走。

“府尊真是博学,原来这个镇子还有如此来头,恨不能早生几年,也能瞻仰一下那两位打虎英雄!”

郑八听完寇隼讲了重英镇名字由来,默默点了点头,说到两位英雄时,眸子中闪过一丝艳羡。有哪位江湖中人不想扬名立万啊。

“哈哈哈,不用早生几年,这次我们来重英镇就是要见其中的一位英雄。”寇隼听到郑八语气中的仰慕之情,笑着说道。

“不过,这位老英雄脾气不怎么好,尤其听不得阿谀奉承之言。”寇隼还没等郑八回答,紧接着话锋一转的提醒道。

“府尊放心,我郑八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鲁莽之人,去了自然不会乱说话。”

郑八心知寇隼冒着性命之危来见的这位老英雄定然是十分紧要的人物,连忙正色保证不会给他添麻烦,寇凖点了点头也未多言。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镇子。黄昏下,天光渐眠,低矮的民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轮廓起伏,若隐若现。

寇隼当前行走,走到村尾的一处茅庐下停下了脚步。转头示意郑八就是此处了,二人翻身下马。郑八麻利的上前几步轻叩了几下柴扉。

“老英雄在家么?”郑八敲了几下,顺着柴扉方向只见屋内烛火轻摇,有个女子人影端坐一边,纹丝不动。心想,莫不是房中人有耳疾,听不真切,遂提起一口丹田气,沉声喊了一嗓子。

“哎呀~”郑八刚喊完,房中就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窗子怦得一声向两侧分开,还未待看真切发生了什么,郑八就感觉到脑门处一股劲风袭来,顿时浑身一凉,心想‘遇见高手了!’

心中念头还未消退,身体已下意识地做出反应,脚跟猛一蹬地,身体斜斜的向着后方飞了出去。

“咦!”就在郑八一口气飞出几丈远,脚步还没落地站稳。一个脆生生的娇柔声音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传来。

“你是何人?”

郑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那里,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握着软鞭,正气鼓鼓地用鞭梢指盯着他。

郑八心知刚刚那阵劲风,就是少女手中提着的鞭子,抽向他带起的。

想到这,顿时心生怒意,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也颇狠辣了些,要不是自己见机快,这一鞭就得结结实实抽在脸上。

受伤事小,可在府尊面前丢了面皮,让他老脸往哪搁。

郑八双手握拳转动着手腕,脖子左右摆了摆,活动完后,面露狞笑,一步一步,慢慢向着少女走去。

“小娘子,武艺不错,刚刚是我没有防备,这回好好切磋切磋!”郑八想要找回刚刚的场子。

“哼,老没羞,还怕了你不成,打就打。”小姑娘说罢腰身一拧,右腿后退半步,一手握住软鞭握把,一手提着鞭梢,圆睁秀目瞪着郑八。

“哈哈哈~多年未见,月桐都出落的这么标志了,也不知要便宜哪家郎君。”

寇隼刚刚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时看着二人剑拔弩张,方才反应过来此行有要事要做,连忙上前圆场。

“你怎地知道我名字?咦!你~你是寇叔叔。”

被唤作月桐的少女听到寇隼说话,先是一愣,待看清说话人的面容后,面色一喜,眼睛闪光地喊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佑 紫

月桐手腕轻抖,鞭梢似长了眼睛一般,绕着她的盈盈腰身打了几个转缠在一起。收好鞭子后,脚步轻快的跳到寇准身边就要拉他的衣袖。

刚到寇准身边,突然身子一顿,秀眉轻蹙似乎想起了什么。瞬间的功夫,月桐面上喜色一收,脸色委屈的向着寇准施了一礼。

“月桐见过寇叔叔!”

寇准看着月桐蹩脚的礼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月桐愈发的乖巧了,看来李老英雄教导有方啊。”寇准轻咳了一声,掩住面上的快要透出来的笑意。

“才不是呢!是月桐自己随着村里大娘学下的。”月桐露出些许得意。

寇准无意继续随着月桐胡闹下去,没接她的话茬,而是跳脚望了望篱笆隔出的院落。心里生出一丝疑惑,李老英雄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最是机警,为何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见老英雄出来。

“月桐,李老英雄不在家中么?”寇准试探性的问眼前少女。

“对啊,早上来了一个张姓叔叔,和父亲聊了很久,还不允许我听。”月桐说起早上的事,有点埋怨的撅起了嘴巴。

“张姓?后来呢。”寇准听到张姓时,内心一紧,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油然而生。郑八或许不知其中隐情,但是他却对李老英雄身份知之甚深。

初始他与郑八经过桂树林时,为了消磨时光,随意讲了一点重英镇由来。在外人听来,寇准讲的故事或许很是传奇,完整。可若是张逊在场,寇准自然就不能在做隐瞒。当年这段密辛当朝之中,除却官家与寇准外,只有张逊知道。

重英镇因为出现两位打虎英雄而得名,确实不假。若只是因为打死两只老虎,又怎能劳动太祖皇帝亲自赐名。

究其根源要落在李月桐的父亲,李老英雄身上。李老英雄与另外一位打虎英雄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打死了一只即将伤害太祖皇帝的老虎。

那年太祖皇帝,一人便衣出行,巡游郊外,路上遭到恶虎拦路。太祖皇帝也是出身行伍,可终究做皇帝多年,上阵征战有将士代劳,时日久了,武艺就有些废弛。遇到恶虎后十分慌乱,恰在此时,李老英雄从山中砍柴归来,见到此幕,就与恶虎搏斗,最终救下了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当时没有表露身份,李老英雄也以为这是一件寻常虎口救人。可是太祖皇帝回到朝中,惊魂未定,连夜寻了江湖术士梦凌生破解此事。

梦凌生斋戒五日,持着太祖皇帝八字枯坐观星台终得窥天机。告知太祖皇帝,白虎主杀伐,大宋朝在未来将有属虎之人乱人纲,窃取江山,能阻止此人的只有李老英雄。梦凌生讲完这些后因为窥伺天机,遭了天妒,吐血而亡。

太祖皇帝苦死几日无果,遂与兄弟赵匡义商议对策。赵匡义沉思许久想了一个对策出来,召集精工巧匠打造龙形玉符两块,一块赐予李老英雄,另外一块交由当朝皇帝保管。并且秘密由李老英雄训练精锐军队一千人,这一千人称为‘佑紫军’,意为佑护紫薇帝星。半块龙符有管理训练之权,两块龙符合二为一后可调动佑紫军上诛乱权皇族,下诛奸相佞臣。

太祖皇帝听后,深以为妙策。一一遵照执行。

寇准与张逊是太宗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朝中肱骨,为了以防万一,也把这段秘闻告诉了他二人。并托付二人,如若将来有人祸乱朝纲,皇帝又身遭不测,二人可去寻李老英雄,率佑紫军拨乱反正。而太宗皇帝也把半块龙符交给了二人,要求他二人轮流保管,没三个月交换一次。

原本这几个月应该是由寇准保管,因其惹了太宗皇帝不痛快,贬官青州。龙符也只能暂时交由张逊保管。这次寇准没有直接进城,就是想来提前知会李老英雄,目前朝中混乱,有人意欲对皇位进行抢夺,需要早做准备,以防备突发状况。

此时寇准乍闻早上有张姓之人来寻李老英雄,顿时有些慌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寻找李老英雄,又姓张,自是张逊无疑,若他在此次篡权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后果将不堪设想。

佑紫军不是寻常的军队,这一千人全部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士,一身武艺均不在宫燕、郑八之下,更兼有傍身秘术、登萍度水、战阵暗杀均是精通。这些人是用在正处自是保皇利器,若是被有不轨之人的人利用,那就成了皇权的颠覆者。

“后来他们就一起出去了。”月桐见刚刚还一脸慈善的寇准突然面色紧张,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回答完后还跟了一句。“父亲平日也经常出去与朋友喝酒。”

“府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莫不是担心李老英雄遭遇不测。”郑八本想在府尊面前找回面子,只是对面的丫头见到寇准后就浑然忘了比试切磋的事,把他晾在了原地,没了对手,他也有力无处使。心中火气渐渐也就熄了。感受到了谈话氛围有了变化,忍不住贴上来询问。

“乌鸦嘴!”

还没等寇准回答,李月桐听到郑八说他父亲可能遭遇不测,怒气冲冲的喝骂了郑八一句,伸手就要解下腰间的鞭子。

“月桐不要胡闹,郑八所言并无不妥之处。眼下当务之急先要寻到李老英雄。”寇准心中烦躁,眼见二人又要做无用争吵,只得沉声喝止。

“哼!”李月桐还是有些不甘心的瞪了郑八一眼。

“为了防止有歹人加害,月桐你随我一起回汴梁。张姓之人如果不出我所料,定是前任枢密院使张逊,进城之后,我去他府上寻找李老英雄。”寇准瞬间就有了决断,身音低沉的对着李月桐道。

“寇叔叔,我父亲是不是出事了?”李月桐从寇准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好的气息,终究是不能保持镇定,鼻子一酸就要苦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宝 刀

“李老英雄武艺精湛,整座汴梁城也罕有敌手,怎么会出事呢!”

寇隼意识到月桐总归还是涉世未深的丫头,刚刚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免沉闷,听到月桐耳中就惹了她眼泪出来。

李月桐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朝夕相伴,乍闻李老英雄有可能身陷险境,自然就悲从心来,六神无主,早没了初时与郑八争强斗胜的泼辣劲儿。

看到月桐双眼泪花点点的楚楚模样,寇隼心中也是起了怜惜之意,不禁心中暗叹一声。李老性格刚正不屈,真到了张逊手中,若不答应与之同流合污,又知晓了他们的阴谋,那李老英雄真是性命堪忧了。

想到这里,寇隼对月桐说了一番保证寻回他父亲的安慰之话,才勉强让这y头止住眼泪,心情平静一些。

月上中天,几只夜行动物的穿梭声响,惊起了护院猎狗翻身狂吠。深夜的重英镇,静谧、孤寂。

距离村子不远处,正有几名身袭青衣,面罩纱巾的魁梧汉子,疾步向镇子行来。

“三哥,袋子里装的什么?这么沉。”其中一人压着嗓子问道。

走在前面被称作三哥的汉子,身形瘦高,听到问话后脚步一顿,嗄地停了下来。后面紧随的四名黑衣人似是以这‘三哥’马首是瞻,见他停了下来,也都收住脚步望向他,等着他的安排。

“若不想下次变成我抬着你,就不要打听那么多!”三哥偏过头,阴沉着脸斜看于问话之人,话中塞满寒意。

问话人被三哥毒蛇一般的细眼盯久了,身子竟没来由地打起冷战。他知道面前的三哥已动了怒,要不是还念有结义情分,说不定他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三哥结满冰霜的话语提醒过后面人不要多事后,一行人继续着向镇中前行的步子。边走边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即使是他这种杀人越货做家常的人,也觉后脊发凉。

【农历二月十九·未时】

“张院使,您与寇隼之间的事,老丈我都听说了。哎…年轻人嘛!有点火气也正常,就是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老英雄一边步履稳健的走着,一边对身边的官员说道,语气中充满慈爱。

“李老,劳教训的是,我与寇大夫不过是政见有所分歧,没有矛盾。我二人也不是三岁孩子,您说是不是!”张逊微微一笑,态度恭敬地回道。

“那我就放心啦!你们这两个娃娃都是官家的托孤重臣,可不要生分了,被别人钻了空子。”李老英雄听张逊说完,面容一松,欣然说道。

“那是那是!”张逊听到‘被别人钻了空子’这句话时,眼睛微不可察的一惊,但又转瞬即逝,被他巧妙无声的掩饰得极好。

“你说要带我看一样好兵刃,还有多远呀!”李老英雄听得张逊语气诚恳,老怀甚慰,点了点头后,突然想起家中独留了月桐一个人在。

这丫头打小就不安分,让人放心不下。记得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走着走着就突然会栽倒在地上,当时可是把李老英雄吓坏了,就这么一个姑娘,结果是因为走路时犯起了瞌睡,倒地睡着了。

经了那么一次后,每次李老出门,都不敢留月桐一个人在家,生怕她困意来了不知道又倒在了哪里!

李老英雄没什么爱好,金钱美色、权利珍馐,在他眼里都不如一口好兵刃令他舒坦得意。

今日若不是张逊说从淮南新进了一口宝刀,特上门邀请他鉴赏,他又怎么会放心将丫头一个人留在家。

这出来也有一阵子了,可到了此时仍迟迟未见宝刀,心下不免有些焦急,只得催问了张逊。

“老英雄,还是这般行事利落,这就要到了。”张逊说完紧走了几步,‘啪’地将书房门用力一推,引其走了进去。

脚掌刚踏入书房,李老英雄浑身一紧,双手握拳,二目圆睁,大喝一声就窜了出去。

只因他进屋后,正是一只黑虎雄踞前方。

拳随身动,张逊还未反应过来,老英雄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虎卧山图》上。

‘砰’的一声,画卷被拳力震成纸屑四散而飞,挂着画卷的墙面也生生被砸出一个凹印。

李老英雄见没有老虎应声而毙,双眉一凝,看着面前的纸屑飘扬落下,方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错把画中黑虎作了真的老虎。

瞬间老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张院使,您这老虎画得也忒逼真!”

待到老英雄说话,张逊方才反应过来,望了望墙上拳印,一脸吃惊,暗暗咋舌。这拳要是捶在自己身上,怕是骨头都得碾碎。

虽说面上震惊于李老英雄武艺,可心里却是万分窃喜,这是大吉之照。

他常把黑虎比作官家,每日每夜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提醒他要守好臣子本分。可老英雄一来就把纸老虎震击而碎,难不成这是天意?

张逊拍了拍掌,面含崇拜之色地说道:“李老雄威不减当年,在您这双铁拳头下,怕是荡平天下也绰绰有余叶!”

李老英雄面色一变,吃惊地看着张逊。隐隐不快道:“胡说甚?天下一属岂是你我能够妄议的,快把宝刀拿出来吧,时辰也不早了。”

张逊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摇李老英雄说的话不对,还是摇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英雄,‘宝刀’就在眼前。”张逊顺手指着书案上堆放的如山卷宗。

李老英雄眯起眼睛看了眼堆放得齐整高耸的卷宗,心生疑惑,不知张逊究竟在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他又上前几步,翻阅起桌案上凌乱纷杂的卷宗。

最上头的第一本卷宗上,是以张逊入职枢密院那一天起始,详尽记录张逊在职期间处理朝廷政务的功绩,事无巨细。

李老英雄越往下看,脸上原先的那丝疑惑愈发淡化,逐渐被喜色替代。卷宗上一宗宗一桩桩,极显张逊之能,处理政事得体服众,对外征伐调度亦是进退有法。李老不由点了点头,面庞眼底尽是赞许。

转眼间,桌案卷宗已粗略翻阅一遍,李老一脸蔚然地看着张逊道。

“确是大宋第一宝刀!”

第一百零四章 绵 筋

“张院使,你为了大宋鞠躬尽瘁,恪尽职守。这些年大宋能够天下太平,不受北面辽人滋扰,枢密院在其中出力甚多。

可惜老丈我已入暮年,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不然我定要跨马执刀随张院使驰骋疆场。”

李老英雄也不是愚鲁之人,翻看完卷宗,就知所谓宝刀是指何物。

张逊有意把自己比作稳定大宋江山的一口宝刀,也是不置可否。在他心里,无论是张逊,还是寇隼,对于自己所做之事多么居功自傲,李老英雄都不会放在心上。年轻人总要有几分傲气,想做出点成绩显露人前。

他唯一在意的,是宝刀利剑是否还握在官家手里。

太祖皇帝当年视他为大宋的定海神针,他就该恪守自己本分,让那把象征皇权的椅子,不出现一丝一毫的晃动。

面对着李老英雄眼含赞赏的肯定,张逊表现出了从见到李老后前所未有的镇定。似乎对于这样的认可,已无法得到满足。张逊一脸浅笑望着李老英雄,让人看不出他意欲何为。

张逊的反常让李老英雄微有些怒意,习武之人最讲求长幼尊卑。张逊对他的评论没有半点反应,令他无心再留于此处。

“张院使,你的宝刀我已经赏阅过。老丈家中尚有杂事,不便久留,就此别过。”李老英雄,虚抱双拳,语气生硬地说了句道别的话就要离开。

“老英雄且慢,张某心中有一疑惑,尚须老英雄解答。”张逊突然伸手拦住李老英雄去路。

“这是何意!”李老英雄双眉竖立,不怒自威。

“没甚意思!刚刚老英雄说张某人可当得大宋第一宝刀,不知我这宝刀可有资格管理国家?”张逊语气平缓,双目平视着老英雄,眼中有着如火焰燃烧的狂热。

老英雄面色惊变,他明白张逊那句‘管理国家’意味着什么。这是谋逆造反。

“张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说出如此犯上作乱的话。”李老英雄厉喝一声道。

“哼,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岂会窝囊至今。我为了大宋殚精竭虑,定边疆、保军政,没有一样不是事必躬亲。

可是太宗皇帝却对我从不信任,给了我一个枢密院的差事,还要安插门下省的人在身边监视我。

赵匡义不过是一个胆小匹夫,征讨辽国失利后,就成了缩头乌龟。这些年你看他做了些甚?只知道窝在宫墙里,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而现今的辽国厉兵秣马,整顿军政,对我大宋江山觊觎之心不死!

我是一个军人,忍受不了大宋的疆土被辽国的马蹄践踏!

李老英雄,我敬重你一生为人忠厚,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是难道你还不知道,赵匡义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么?”

张逊面庞赤红,近乎嘶吼出的这席话,抒发了自己憋闷在心中许久的怨气。

望着近乎癫狂的张逊,老英雄胸口起伏,眼底尽是惊诧神色。他做梦也没想到,被官家视为托孤重臣的张逊,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他认同张逊对官家的评价,但这并不代表也能接受他把赵匡义取而代之,成为大宋朝的第三任官家。

此时,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张院使已无可救药,只能诛杀了他,以绝后患。

李老英雄暗暗真气流转,力贯双拳,使了一招双风贯耳,两只手臂大开大合,朝着张逊太阳穴就抡了过去。

张逊鬓角发丝被拳风带动,缕缕飘荡。可他见到逼近的双拳却不闪不避,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讥讽。

“啊!”就在李老英雄暗暗咬牙,拳头距离太阳穴不足三寸,张逊即将毙于拳下之时,老英雄突然两条手臂不听使唤,全身力道似是开了闸的河水,一泄而去。紧接着双脚麻软,筋酥骨绵。老英雄铁塔一般的身躯瘫倒在地。

“听说老英雄醉心武术,一年四季练武从不间断,今日张某人就尽尽晚辈的孝心,让您老歇一歇!”

张逊望着瘫倒在地的老人,一脸诚恳地说道。

“畜生,你想干什么!”老英雄圆睁二目,怒视张逊。

张逊眼含悲悯,弯腰蹲在老英雄身边,轻声道:“老英雄,把龙符给我,我送你回家。”

“哼!休得痴心妄想了,你这奸诈小人,怎么配坐皇位。”老英雄提起全身力气,啐了一口口水吐在张逊脸上。

被喷洒了一脸的张逊,狠厉之色顿显。冲着老英雄小腹,抬起就是一脚。

“老东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告诉你,刚刚翻阅的卷宗被我下了绵筋散,一个时辰内如果得不到解药,你一身好武艺尽费,终生也别想站起来。我再给你一个时辰,好好想清楚。”

老英雄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麻软,渐渐感受不到一丝力气,仿佛除了意识还存在外,身体四肢已经不受控制。

他知道张逊之言不虚,心想罢了罢了,与其拿出龙符落得一个卖主求荣的骂名,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也不再去辱骂张逊,反而闭上眼睛,静待毒发。

张逊见李老英雄如此反应,双眉紧蹙,心想这世上还真有此愚忠之人。但他又无可奈何,倘若老英雄真的不交出龙符,那一千佑紫军将会成为他篡位的最大变数。

虽然数量不多,可趁其不备除掉他,实在是易如反掌。不行,一定要拿到龙符。

张逊心中有了决定,顿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老英雄高义实在令张某人佩服,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了你。

不过,李老可曾想过女儿李月桐,今日我见尤怜啊。”张逊脸上换了一个淫邪的笑容。

“来人啊!

寻几个尚未娶妻的游民,去老英雄家中见见李月桐。”也未等老英雄回应,张逊冲着门外大声招呼。

门外走进了一个精瘦汉子,应声称是,刚要退下,张逊看了看地上,又补了一句。

“回来!把李老英雄也抬回去,让这老东西死了这条心!”

第一百零五章 殒 命(求票 求赏)

被人称为三哥的人,跟随张逊十几年了。他一度认为非常了解张逊,从战场到生活。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面对辽军的弯刀刺透战友胸膛,鲜血飞溅到脸上。他吓得如一只被风雨欺凌的雏鸟,浑身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张逊从他僵硬的身体跨越出去,一刀劈死那名辽军。那时夕样欲坠,血染云霞,刀光映着天边的火红,在他眼中划出一长串光亮。

这道光,划破了心中黑暗,脸上鲜血变得温热,点燃了心中火把,不停战抖的身体缓缓平复。

目光所及,张逊作为首领一手拄刀在地,耗尽浑身力气的一刀,幻化为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仿佛感受到了他在盯着看,张逊侧过头,咧开嘴璨然一笑,满脸血污的面庞映衬两排雪白牙齿。

就是这一刻,成为了记忆中的永恒。三哥决定跟随张逊,不问去处,不念归途。

今天张逊在房中对李老英雄做的一切,他在门口听得真真切切。随着张逊狠厉的一面展露出来,他脑中关于那天的记忆也变得虚幻,随着夕阳坠落远方。

“呼~”三哥长出了一口气,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疲劳后的如释重负,还是因为信念动摇而郁积在胸中的浊气。

“走吧,事情办完,还要回去复命。”

被称为三哥的人,招呼其他人抬起麻袋,伴着月光继续向镇中行走。

“茅草屋顶,柴门低矮,方圆百米内只有这么一户人家,本是太过平常,就变得太不平常。”这是张逊走时交待给他关于李老英雄家的位置。

三哥对照了一下眼前的民居,自顾自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里。”

“老五,你去把里面的女人拿来。”三哥示意与他同在前面抬麻袋的汉子。那名汉子点了点头,刚要翻墙进院。

“等等,记得裹上被子。”三哥似乎想到,这个时辰,屋里的女人应该早已休息,女孩子家家总是看重面皮。

那人挑开窗子,如狸猫一般,顺着缝隙呲溜一下就钻进屋内。

刚进屋没有两个呼吸的功夫,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着’,声音落毕就再也没了动静。

三哥眉头轻皱,他感觉刚刚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反倒是有备而来。有过了半晌,进去的那人依然没有要出来的动静。

“不对,快退!”说话的同时,三哥单手扯起袋子的一角就要向后隐去。

“朋友,院子都进了,不留个原因,恐怕不合适吧。”

三哥脚步上退了不到半步,话音就从身后传来。他登时顿在原地,没敢轻举妄动,他清楚此时敌暗我明,任何多余的行为都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

轻轻放下手中麻袋,弯腰顺道掸了掸衣角土灰,待他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神情镇定自若,拱手抱拳,朗声说道:“西山雁,东水貂,天地不同路,山水有相逢!”

郑八看了一眼寇隼,眼神中带着询问神色。很显然拎着麻袋的人误以为他们也是绿林中人,意思他山水有相逢,各家办各家的事,能否行个方便。

寇隼虽然不懂绿林豪杰的这套黑话切口,但此时也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索性将错就错。于是他顺着郑八目光点了点头。

“山不欺高,水不厌远。山水各一方!”郑八提着嗓子也喊了回去。告诉对方,你是你,我是我,别想套近乎。

“看来阁下是不肯通融了,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三哥听到回复后,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暗暗捏紧拳头。

“吱~呀~”声响,门分两侧,房中走出了一个女子,手提软鞭,眉眼清秀却充满怒意。

郑八一愣,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这定然不是刚刚与他对话之人。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中闪过,就听见身后,‘噗噗’两声闷响,他赶忙转头一看,刚刚没来得及退出来的兄弟,胸口汩汩涌着鲜血,尸体栽倒在地,看伤口位置,怕是都活不成了。

而在尸体边上还站着一个中等身材老者,手中正掂着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流着。老者嘴噙笑意望着自己。

三哥只感觉老者的笑变为寒气,顺着他的脚脖子直往上窜,就凭他能瞬间杀死自己两个兄弟,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方的敌手。

前后两面都有人封死了去路,逃是万万没有可能,即使那个女子无法拦住自己,可是只有拖上他一时半刻,那名老者就有了时间制住自己。看了看脚下的麻袋,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三哥终究是经历战阵磨砺的人,面临险境也未慌乱,并迅速找到唯一能带来生路的方法。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迅速划开麻袋,身体微蹲,就把匕首架在了李老英雄脖子上。

“交出龙形玉符,放我走,不然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完后,紧了紧匕首,刀刃上一条血迹流淌而下。

“爹爹!”还未等郑八回话,李月桐先认出了,麻袋中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顿时惊怒交加。

“快放开我爹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李月桐再也控制不自己的情绪,手中早没了力道,鞭子顺着身体滑落在地,语气恳求的说道。

“丫头,听爹爹的,不要给他!”一直没有吭声的李老英雄,突然语气虚弱的对着李月桐叮嘱道。

“闭嘴,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快去拿龙形玉符!”三哥脸上阴狠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匕首又压了一寸下去,鲜血染红了李老英雄衣襟。

“不要啊,我这就去拿!”李月桐语气哭丧着,跌跌撞撞的转身就要回房间取玉佩。

“咳~咳~丫头我已经中了毒,没有几个时辰好活了,记得保护好玉佩交给寇大夫,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李老英雄轻咳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气息,努力提起全身的力气对着李月桐说道。

话音刚落,三哥意识到了李老英雄有寻死之心,刚想撤开匕首,已然快不过李老英雄的头部一挺。

只见匕首划破喉咙,血溅三尺。

第一百零六章 献 身(求票 求收)

李老英雄的死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三哥能够清晰听到匕首刺破喉管的脆裂声。

这声音落入耳中如晴天霹雳一般,一股临死前的巨大恐惧从心底升起,冲上脑门,激得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盘踞在脑中的嗡鸣,如黄钟大吕一样的震颤。

他清楚,没有了李老英雄这条命握在手里意味着什么。等着他的,定将是铺天盖地涌向他的怒火惩罚,不给自己一点退路。

只是避无可避,他也要避。本能求生的渴望,令他仍想要去搏一搏。

趁着众人均被李老英雄的死震惊时,他迅速起身,踢开瘫倒在脚下的尸体,纵身就要向外逃。

三哥的反应不可不说算是十分机敏,只是他漏算了在场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对于李老英雄的死并没有太大反应,这个人就是郑八。

他不认识李老英雄,也从不曾打过交道。即使心存敬仰,也仅仅是因为寇隼叙说的那个故事。对于李老英雄的武艺过人之处,他并没有真正见识过过。于他而言,仅仅是死了一个人。

所以,即使三哥能够迅速看清形势并作出反应,仍是快不过郑八。就在三哥起身的瞬间,郑八已经动了。

寇隼只觉眼前人影一虚,郑八就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匕首横握,寒光点点,十几步的距离,不到一息时间,已经抵在了三哥腰眼处。

“动就死!”郑八声音冷静阴寒,却能够让三哥听得真真切切。

二人这一番折腾,闹出的动静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李月桐从飞溅起的鲜血上挪开视线,宛若死灰的双眸渐渐被血红覆盖。她盯着被郑八制服的三哥,紧闭着双唇,面色平静,捡起地上的软鞭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丫头,且慢动手!”寇隼也由暗处走了出来,他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得到答案。

为何李老英雄在麻袋中被抬了回来?

张逊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在这场皇位更迭中究竟充当着什么角色?

……

这些都需要从眼前这个黑衣人口中问出来。

寇隼看到李月桐神情冷漠的走过去,心知是要去复仇,连忙出声阻止。

李月桐却置若罔闻,依然步履坚定向前逼近。只是她紧握软鞭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泛出一片青紫。

寇隼无奈,只得走进一些,拉了一下李桐胳膊,试图让她停下来。可李月桐抬手一甩,用力挣脱了寇隼伸出的右手,一顿脚步侧脸望向寇隼。眼神凄厉绝望,猩红的眸子仿佛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球,欲吞噬一切阻止她复仇的人事物。

只这一眼,寇隼明白,今天黑衣人没有生还的可能。

“哎!”他轻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仰望起暗夜高朗的星空。

“唔~~唔~~”身后传来黑衣人呼吸不畅的呜咽声,渐渐声音低沉…消失。

“月桐,他已经死了!”郑八看着软近乎嵌入尸体颈子里的软鞭,而李月桐依是面无表情地双手不减力道,死命向后嘞着,就小心翼翼地轻声提醒道。

寇隼闻声走了过来,轻轻掰开月桐紧握软鞭的双手。被剥离软鞭地月桐威顿在地,眼中猩红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空寂,没有任何神采。

过了半晌,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淌而下。

“爹爹!”扑倒在李老英雄尸体上的月桐嚎啕大哭,一声凄凉的悲喊响彻夜空。

寇隼望着眼前的一幕,眼中微微湿润。李老英雄他见过几次,那个大碗喝酒,性格豪爽的人,此时已变为一具冰冷尸体,心中唏嘘万分。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在这场皇权争夺中,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百姓,只因为热爱大宋的一腔热血,便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痛苦,甚至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江山终究是埋骨坑、英雄冢。一瞬间,寇隼心中的信念出现了一丝动摇,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头沉重的使命,这使命不是来自官家的嘱托与器重,而是源于对大宋这片土地的热爱,对大宋百姓的悲悯。

‘儿郎无惧百战死,只忧身后骨肉刀。’

寇隼解下身上棉袍,轻轻盖在李月桐抖动的双肩上,退后几步也面向尸体跪拜于地。

“府尊,生死在天……”郑八见寇隼跪在地上,心中不忍出言劝慰道。

寇隼摆了摆手,打断了郑八的话。“无需多言,我替天下苍生跪拜李老英雄,他完全可以交出龙符换取自己姓名,可是李老英雄心怀天下,不惜牺牲自己。

你去歇息吧!与我回京多有劳累,辛苦了。就让我陪月桐送李老英雄一程吧。”寇隼说完,没再理会郑八,继续跪在地上。

郑八双唇微动,终是没有说出来,他摇了摇头向屋内走去。

对于寇隼此时的心情,让他似乎也触摸到一点家国大义的意味,却不甚明瞭。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活得潇潇洒洒,不被世俗牵绊。但是今天经历了眼前的一幕,突然发觉活着的真正价值也许是为了别人。就在他走向屋内的短短几步内,他作出了一个影响一生的决定,他要跟随寇隼,为这大宋奔波,直至生命静止。

“喔~喔~喔~”一声鸡鸣,将黑夜撕开了一个缺口,一缕灰白色天光从东方山巅,浩荡延伸,渐渐铺满整片天空。

初春的清晨,恢复生机的大地,氤氲水汽在空气中化成白雾,单薄朦胧,如纱一般笼在重英镇屋顶树梢。

郑八摇了摇头,双手在脸上用力搓动了两把,驱散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让紧皱的面庞松弛一些。稍稍恢复精神后,他连忙走向院中。

昨夜回屋时,李月桐与寇隼还在院中,夜里寒冷,二人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郑八刚刚迈出屋门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双眼睁大,满是诧异的神色。

此时在他面前,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头扎一条白巾,面含悲痛。

郑八心中一紧,这些都是什么人?这么多人进了院中,他竟然没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第一百零七章 同 行(求票 求收)

宽旷小院突然一下塞满了人,竟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副装扮,没有哭泣也没有声响,除了悲痛,郑八再也感受不出其他。

他看着眼前来势无痕的这些人,心中渐起疑虑,再仔细看向跪蹲众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皆为不等市井之象。

郑八复一思索,会不会就是寇隼口中提及的‘佑紫军’呢?那一千奇门遁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士,本不就是官家让李老英雄在民间集聚起来秘密训练的精锐小队么?

这么一思量,郑八瞬间对这干人进院,未发出丝毫声响一笑释怀。

虽说郑八闯荡江湖多年,绿林高手相见甚多,与其交手之人也不计其数,可将整个汴梁的顶尖高手林立齐集起来,如砌砖累瓦般码在自己跟前的阵势,实为他混至当下的头一遭。

郑八踮起脚尖,正欲眺目从人堆里寻出那两个人影时,本来低垂着头跪坐于院中默哀的众人腾地仰起头,对着院门,纷纷举起双臂置于头顶,齐刷刷道:“寇大夫!”

空旷山野间,顿时冲上一股宏亮高昂的声音,郑八被这满腔士气震得更清爽了几分。他转过身,跟随众人呼喊的方向望去,只见寇隼与李月桐二人从屋中并肩踏出。

说起来,寇隼早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佑紫军’的存在,可这毕竟是官家对他和张逊二人说过的一句话。

在他脑中,‘佑紫军’就像是头顶挂在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很亮很圆,又遥不可及。

眼下,这传说中的几百上千,一下子蜂拥至李老英雄的柴屋院落前,倒是有些虚幻的不真实起来。

寇隼望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倾刻间明白昨晚李月桐的良苦用心,遂转身说道:“丫头,有心了。寇叔叔谢谢你。”

清朗夜空下,李月桐坐在地上征了半晌才收住决堤泪水。白皙手背轻抹过两翼泪痕后,缓缓起身。似是做了甚重大决定,走至斜侧亦同跪向李老英雄,默默哀悼的寇隼身边。半弯下腰,搀扶起这个老英雄生前甚为敬重的人。

寇隼一边直起早已发麻、失了知觉的双膝,一边用手掌抚拍着李月桐搭在臂弯间的手背,二人无语。

“寇叔叔,月桐不懂事,让您失望了。”许是夜太黑,李月桐没有让寇隼看清她娇弱窘迫的面容。

“月桐先扶您回屋歇息。爹爹的尸身,我想尽快处理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受凉。”说到最后几个字,月桐话语里又带出几分哭腔。

“难得月桐一片孝心,李老英雄若是看到,定是极为欣慰”。

李月桐让寇隼回屋休息,是适才跪伏在老英雄尸首旁边就已打算好的。一是因为寇隼为长,春夜凄寒,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跪着;二为寇隼是朝廷高官,与她父亲又相交甚深,尊辈不得乱。最重要的,是要借着打点李老英雄的身后事,将老英雄遇害的消息告知他所率的‘佑紫’军队。

所以这会儿,佑紫军看到从里屋迈步而出,手握半块龙形玉符的寇隼,便已知是他们欲将听命的新主人。

第一百零八章 挡 剑(求票 求收)

太宗皇帝轻轻嗯过一声后,对着泪眼婆娑的李月桐安慰道:“李月桐,朕与你父亲颇有些交情。听闻噩耗,亦甚感痛惜。

对于害他之人,朕自会与寇大夫好好商量,帮老英雄讨回个公道。你回去好生休息,待寇大夫召唤吧!”

听见官家这般发话,李月桐纵然悲痛得再心如刀绞,也奈何不了天子下的这道逐客令。

她掖了掖泪痕,半蹲身子轻轻微福道:“月桐告退!”

望着李月桐走出屋外,识趣的合紧房门后,太宗才面无表情地从云榻上缓缓坐起,脑中暗暗思涌着适才二人说过的话。

他不是没听出寇隼的话外之音,也更清楚他即将要说的,不便有第三人在场的紧要之话。

“寇卿,你当真是让这黄毛丫头继续统率佑紫军么!”太宗语气透出一丝质疑,对这纵能颠覆朝政、关键至极的佑紫军队,让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捏在手里,着实不靠谱地让他翘动嘴角。

寇隼将双手举过头顶,扑通一声,铿锵说道:“臣惶恐,回京逾期有罪,请陛下责罚。”

突如其来的下跪,着实令太宗一愣。他万没料到平日里清高自傲的寇隼会闹腾出如此大的动静,遂赶紧大步跃至寇隼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快起来吧!你我久日相逢,莫要让这些礼俗弄得生分了。今日不比朝堂,你我二人就随意聊聊家事,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太宗已踱回云榻。寇隼收起昨晚触地良久,此时正酸痛无比的双腿,揉了揉膝盖坐在太宗对面的太师椅上。“臣能留着这条命再见到陛下,真是老天眷顾。”

才一搭屁股,寇隼的话已飘至太宗耳中,不由地收起适才露出的和蔼之色,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陛下的口谕,还是引来了偷腥的猫!”太宗皱了皱眉,并没有吭声,应当是在等他下面要说的话。

“臣以为青州城破堤粮荒,只是天公不作、奸商当道的平常事,只须治得这两条便能给百姓一个交代,为自己挣回一些本属于青州知府的颜面。孰料,与知府签订借粮之约的青州首富,在臣正欲返程回京时惨遭灭门,并交给了臣他积蓄留存,记录了多年的账目。

臣不过是简单翻看过几眼,账目内详实的细目、庞大的数额令臣瞠目结舌。想来,此行回汴京一路遇到的阻力,八成也与此账目有关。

臣以为接到陛下口谕之日,便是功成身退之时。原打算回到汴梁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幕僚。可途中频起的祸端,一路明杀暗杀追兵不断,令臣损兵折将,还独留了贴身管家在青州养伤……

“宫燕也受伤了?”太宗颇有些意外地插了一句。

“不单是宫燕护我身负重伤,更有高人替臣挡了致命一剑,让毫发无损地站在陛下面前。宫燕自知凭他一力撑不到汴梁,无奈下只得重返青州,托付了他昔日故友完成护送臣回京的使命。”

寇隼一口气倒出的这通话,有点委屈、有点埋怨、也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儿。太宗黝黑脸面上青白不定。很显然,他不曾想到寇隼接到口谕后发生的一切。

他总觉得目前的朝堂局面,还不至于失衡到不可掌控,纵然有了刺客追杀寇隼的情形,也是立储衍生波及到的平常事,并不稀罕。非要说什么特别的,就是这股势力动早了。

只不过,太宗从寇隼口中听出的意思,瞄准他二人的冷箭远不止立储这一根。看来,除了宫院里头争食的几只小猫,还有藏匿在四本账目后的隐形势力、深宫内院近侍佳人不经意间射出的暗枪……

还有寇隼特意带着李月桐一起说明李老英雄死因,想要与之撇清关系的枢密院张院使。可欲定张逊谋逆之罪非是给他抹一道黑这么简单,一切都需要站得住脚的理由、板上钉钉的铁证。

历朝历代,立封储位、争夺皇权,乃天下亘古不变的戏码。只要那层厚厚的幕布拉开,隐藏在其背后的戏子便会纷纷登场。或使三尺剑、或吐三寸舌,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不同的只是演和看的人所站的位置,所表的立场罢了。

眼下这几路人,明的、暗的,显的、隐的,都不是寻常人物。一想到此,太宗的脑仁又开始炸裂般剧痛。他下意识的伸出右手双指,揉搓在隐隐跳动的太阳穴上。“朕倒是想听听,是哪位高义之士挡了这剑,让寇卿活着回来见朕了?”

寇隼干咳了两声,试图打破适才短暂尴尬的安静。“一名死囚。”

“死囚?”二字如扎进皮肤的刺痛,让榻上的太宗腾地睁圆了双眼。

“正是。回陛下,此囚乃青州补堤河工。因臣当日到任青州,对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弥阳河不甚了解,便在到任当日独自去了堤上察看河情。殊不知,在堤上巧遇负责治水河情的都水丞。臣对这个腊月二八还在堤上坚守岗位巡视河情的都水丞印象颇深。

当臣向白都丞提出开春之前破堤通河的要求时,他为臣举荐了一个人。此人博学多才,谋略非凡。天文地理、心学兵法,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尤其在未卜先知上,堪比神仙下凡。”

寇隼惊讶地发现,一说到叶念安自己就挣脱了原本正经严肃的模样,低头闭眼对着榻上之人口若悬河的一通乱吹。刚刚还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将话题恰到好处、合情合理地转向叶念安,岂料他老人家先开了口。

“哈哈哈哈!这大宋还有学识智谋在你寇隼之上的人么?“太宗皇帝终是没有憋住嘲讽的冲动。

“回陛下,这名死囚非但替臣挡了一剑,更是促成青州粮荒官民借粮的肱股大臣。没他,就没青州百姓。”寇隼稍一信顿,敛起笑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此囚是特意在臣启程青州两个时辰后,快马加鞭追赶上了,来替臣挡这一剑。”

第一百零九章 图 象(求票 求收)

“说下去。”太宗皇帝好像来了兴致,双眼紧盯着寇隼。

“适才陛下询问臣,佑紫军是否仍然让李月桐统帅,臣没有回答陛下。那是因为臣心里有了这个更好的人选。

“让一个死囚统领佑紫军?寇隼,你没毛病吧?还是朕耳朵生茧了?”太宗嚯的竖起身子,冷脸吼道。

“李月桐虽说是个弱女子,好歹也受了他爹十几年的训练熏陶。除了阴柔,朕是担心她涉世未深、不识江湖的奸险狠辣。

你倒好!居然要用一个死囚犯来掌管佑紫军。这是要给朕再培养出第二个张逊吗?”

太宗有些愤恨,难抑肚中怒火。毕竟秘密召回寇隼是替他分担立储之事,如何再能胡乱平添了别的事端。

孰料,寇隼长脸一拉,丝毫不畏惧地说道:“陛下可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挑选新君?您是江山之主,您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太宗紧皱眉头,面色红涨,怒气直上。可纵然如此,他仍然憋着没有发作,只挥了挥手臂,示意寇隼说下去。

接到这个指令,寇隼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陛下请息怒,臣还有几句话没有讲完。

当下,满朝文武、后宫宦官,都是皇位继承的利益相关者,各方势力纠缠不清,人心更是叵测。

所谓遇事求良辰,陛下现在缺的正是能为大宋救济万明,天下苍生太平的能人闲士。”

一瞬间,太宗似有被看破识穿的窘困划过心头。只是,这样的心理来得快,去得更快。他随即敛去脸上的尴尬神情,拢了拢衣袖,继续等着面前之人把话说完。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更是一个大宋的文武百官不想,也不敢触碰的话题。

饶是如此,寇隼还是迫不及待地在回京面圣的第一时间,剖开在二人中间,赤裸坦荡地让太宗避无可避。

寇隼双手合抱,举于胸前,朗声说道:“陛下,臣在青州经历的数月,听闻四川屡有暴乱,且有蔓延首府之势。又,西北李继迁聚众作战,我大宋将士四散遁逃撤离,军士受挫,人心惶惶。

对于这些,陛下是否亟待心腹替您分忧?臣心知让一个死囚掌管军队确实不合规矩,但是此人冒死救臣一命,只为告诉臣前路凶险、杀机四伏,朝廷亦有阻臣会京面圣的奸人,欲取我性命。

一阶死囚尚能心系社稷,为臣抵命,臣哪里还有不感激的道理?更甚的,是在臣临行前日,此囚特意登府给臣讲了一件玄妙之事。”

说到此处,寇隼特意停了一停,压低了声音道,“一个民间故事!”

太宗没有回话,只在心里暗思道:这次见到的寇隼似有些不同,兴许是在青州几月的磨砺,让他变得沉稳淡定了。

见对方一直没有吭声,寇隼趁热打铁直接切到了正题。

“此囚深情并茂地给臣讲的故事叫‘水猫子’。据说是当年先帝的宰相,赵普所作……”

一说到‘水猫子’,太宗一个转身怫然变色,双瞳夹着火苗,直视寇隼冷冷说道:“水…猫…子?”

看到陛下如斯反映,寇隼心知叶念安所述不假。只不过,自己有意挑起陛下心中隐秘,实为冒险。寇隼软了软语气,换作一抹笑意。

“如此看来,此囚说的这个坊间传闻是真的了!臣原以为这只是他为讨好我,自己编出的一个小伎俩,好让臣放他回村与妻儿重聚。”

寇隼瞅准了这个机会,面儿上看像是和官家开的玩笑话,实际却是要将叶念安牢牢扎进他的心里,一心为他卸脱死囚身份。

太宗忽然大笑起来。令寇隼不寒而栗。

“‘水猫子传奇’原为《推背图》中的其中一象。因书中用隐晦的图像推断出了天下大事,一次一次的更迭变化,并且一一应验。天下人皆称此书为预言书,

此囚对寇卿说的这个故事,确实是赵普所编。书中第十四图象——‘石榴漫放花,李树得根芽,枯木逢春只一瞬,让他天水自荣华。’是说一捆干柴中有一根干柴抽出了新枝,长出了新叶,含有谶颂之意。一根干柴,是指‘柴’字,长出新叶,乃指‘荣’字,合在一起就是‘柴荣’。‘’

周世宗柴荣力行改革,使周国枯木逢春,一枝独秀,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景。柴荣自显德元年正月廿一日即皇帝永,美志不就,所以说柴荣是‘枯木逢春只一瞬’。”

此时君臣对坐,神思恍惚的太宗将视线移向寇隼继续道:“只不过,这副图像前后还各有一象。

前图第十三象——‘汉水竭、雀高飞,飞来飞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

四只鸟雀在河面上飞行,三只头朝西,一只头朝南,有沉入河水之势,另一只鸟雀独自栖息在河水边高高的城郭之上,含有谶颂之意。

在水上飞的四只鸟雀分别是苏逢吉、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四位顾命大臣。头朝西的三只鸟雀是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头朝南的鸟雀是苏逢吉。独自栖息在河水边高高城郭之上的鸟雀,是郭威。

郭威幼时父母相继去世,由姨母韩氏提携鞠养,起于卑贱。郭威喜欢鸟雀,于是在自己的颈上黥了一只鸟雀,时人唤为‘郭雀儿’。

乾右元年春正月,高祖刘知远大渐,郭威与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王章同受顾命。

乾右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辅臣杨邠、史弘肇、王章等入朝,有甲士数十人自广政殿冲出,在东庑下斩杀了杨邠、史弘肇和王章,所以三只鸟雀头朝西。

廿二日,苏逢吉被乱兵所围而自杀,所以一只鸟雀头朝南。

五位顾命大臣中,只有郭雀儿幸免于难,飞上了高高的城郭,登基称帝。此振翅高飞的鸟雀,正是郭威。”

“此囚现在何处?”

寇隼正听得入神,等着陛下说第三幅图象,却不料皇帝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呃……回陛下,此人仍为死囚之身,与宫燕同在青州养伤。”

“朕要见他!”

第一百十章 权 衡(求票 求收)

仍沉浸于《推背图》象卦中的寇隼,对太宗飘来的这句话似是未听真切。举着双目,有些不解的看向说话之人。

只不过,丝毫没有发现寇隼眼底疑问的太宗,此时已神思恍惚,陷入回忆。

寇隼也识趣地不去打扰,只安安静静地等着官家忆过往事回过神来。

【开宝九年(976年)】

哥哥病逝,我奉行遗诏继承大统,并移驾处理朝政。只是,面对先帝的突然驾崩,我对宫墙内外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如此过了两个月,才将满朝文武百官的狐疑神色化为乌有。尽管如此,一切却因改元之事前功尽弃。

在即位两月零一天我宣布改元,这一反常例紧急的举动,令原本就对自己晋位有狐疑之心的文武百官,更生狐疑。甚而流言四起,纷纷传出我篡逆皇位的谣言。无奈之下,我想起了被哥哥逐出京城的赵普。

赵普是宋朝的开国元勋,陈桥兵变,他是策划人之一,杯酒释兵权,也是他的点子。由于贪脏枉法,加之死对头卢多逊的从中作祟,被哥哥贬谪,逐出京城。母后弥留之际,曾召命赵普于病榻前亲自执笔誓书,他是哥哥之外,金匮遗命的唯一见证人。

我一纸诏书,调令赵普重回京师。可当朝宰相正是他的政敌卢多逊。赵普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急速转变了平素的政治态度,处世为人也收敛低调了不少。每日上下早朝,都是夹紧尾巴做人,凡是要他出手着办的,也都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我知道,赵普这般忍辱负重,只为寻找破绽,等待将卢多逊这个宿敌一击即倒的机会。

皇位继承,是一件复杂繁琐的事情。大宋的继承规则是嫡长继承、顺序继位。哥哥驾崩了,我赵炅继承皇位,在我之后是廷美,廷美之后是德昭,德昭之后是德芳。这个继承顺位,或许是相当离奇古怪的。

按照金匮遗命的皇位继承顺序,赵炅之后只剩了皇弟赵廷美一个人了。赵廷美见大哥的两个皇子一个自刎,一个又不明不白地病死,心里极度不安。总觉得两人之死,与二哥赵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抑住内心的不安,只想远离这场祸端。

一日,在我任开封府尹时的一干旧部下,进宫密奏,说皇弟廷美骄恣不法,意图谋反。我将信将疑,原想找心腹卢多逊商量,可卢卿平日与廷美私交甚好,我转而找了赵普。

孰料,赵普表示对廷美之事不甚了解,且立了军令状,表示将对此事暗中调查,并及时向我禀报。为表忠心,赵普还自述当年主动向先帝请辞罢相,回家养老时呈过的一份上表。当时因触怒了龙颜,内侍只将上表藏于金匮之中。我命人打开金匮复查前表,顿悟赵普对自己的继位并无二心,全是受权奸所害,才遭到了哥哥的责罚。

于是,我密令他暗察廷美谋反一案。赵普也就是这样成功转型成一把设套布局、编写故事的幕后好手。他导演的秦王廷美阴谋造反的惊天大案,除去了政敌卢多逊。我也利用了赵普和卢多逊二人的矛盾,铲除了金匮遗命中除他之外的第三个皇位继承人,清除了将皇位传给儿子的最后一个障碍。我与他君臣二人,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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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水猫子传奇》即是朕在晋位改元无措时,赵普幕后献计,效仿先帝代周,以《推背图》为蓝本自编出的一出坊间唱戏。”皇帝的说话声音再次幽幽而起,只是刚才的那份威严仿若被削弱了几分。

“陛下如斯感慨,臣感同身受。但是,这几次接二连三的明枪暗箭,朝中几方势力一定会重新编丝织网,敌暗我明终究难防。”

寇隼在陛下神游的当口,也细细思量了一番。今日水猫子勾起了官家的登基心路历程,免不了一时起了仁慈之心。遂又补充道,“陛下,眼前时间紧迫,立储人选您觉得行,就可以马上决定了。”这话看似平淡,却事关重大,可谓性命攸关。

“后宫之争,由来已久,手段狠毒,堪比豺狼猛兽。立储事大,却不能再起手足相残。”太宗摇了摇头,低首想了半天,复又缓声说道:“襄王元侃,怎么样?”

“知子莫若父,陛下觉得可以,那就早做决断,免得夜长梦多。”

“谢陛下!”寇隼面露大喜,见今日面圣目的已经达到,恭敬一礼,迅速退至宫墙外等候已久,神色紧张的郑八身处。

这次的君臣对话,可谓推心置腹,一向刚直不阿的寇隼也一反常态,说话口气相当委婉。毕竟,回京面圣除却帮助官家扶立太子,更紧要的,还是为叶念安洗脱死囚身份,早日进京入朝。

太宗站起身,闭目良久,忽然睁眼望向那个走往宫外的人,他不曾怀疑过寇隼对自己的忠心。但对于今日的反常,尚有些疑虑。只是,离了汴梁近一年的时间,为何一回来就为这个死囚洗脱罪名,甚至要为其争取权力呢?

说到这个死囚,太宗心间浮起适才对寇隼讲起的三副推背图象。放眼天下,能将郭威、柴荣叹解图象瀣颂,且又知水猫子是赵普编写的人,定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泛泛之辈。

第一百十一章 初 探(求票 求收)

落日霞光透过云影铺洒而下,映照着道路两旁青青树木,晃动的叶子像是火烧了一般。已是暮春时节,村落湖泊里小荷初展颜,老树抽新枝,微风轻轻摇过,嫩绿一片。

寇大夫的马车出了南宫,在石坂官道上缓缓前行,车厢里甚为安静。寇隼半闭双眼,脑中全是元佐忽而暴躁忽而狂笑的画面,心间感慨万千。“寇大夫,南宫幽冷,墙头树木都恹神无力,元佐怕是不能给您安慰遮蔽……”元佐这句悻悻的话语,一直回荡在寇隼耳边挥之不去。

这个曾是官家最钟爱的皇子,不仅长得像官家,人也是聪明机敏。武艺骑射、礼乐诗书资质颇高,更甚的,是对军事见解总有独到之面。官家北伐时多次将他带在身侧,出征太原、幽蓟。可惜啊,太子英气风发却是性情中人,少了一抹杀伐果决,多了一丝妇人之仁。

元佐打小就与他叔父关系紧密,得知叔父廷美被官家贬谪他乡后,曾多次独申救之。前年,官家在宫中设宴,体恤元佐有病在身,就未通知他出席。元佐得到后误以为被官家抛弃,加之叔父的辞世,令其悲愤成疾,癫狂加重。于设宴当夜火烧宫院,因众人营救不得,第二日便被官家废黜为庶民。从此,元佐被终日幽禁南宫,专使监护,不通外事。

想到此处,寇隼轻轻摇头悲叹了一声,掀开轿帘遥遥望向此时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庄严的南宫,黑色屋檐的反射光亮,将冬日滞留仅存的一点温暖气息反照得愈加孤冷清傲、神圣无比。心底不禁隐隐叹息,‘唉~~今日与楚王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官家的几个子嗣,元杰、元偁太小,只有十五岁;元隽不问政事,平时悠游闲散;元偓为庶出,太子断无可能;元僖已经暴亡……如此,只剩了元佐的同母亲弟元侃。

今日是郑八带着宫燕和叶念安回京的日子,晨间官家已询问过。回了汴梁,需要处理的大小政事堆积如山,还要暗地奔走于诸位皇子间打探立储口风。也罢,许久没有坐下酌饮放松了,前段时日的晦事也算有惊无险,今儿就痛痛快快地替宫燕一行洗尘。

【汴梁城·矾楼】

轿子前行速度趋缓,寇隼心知已进入汴梁城中。御街北首西侧的矾楼是居民稠密、商铺店肆林立的草市,此酒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十分气派。不刻,轿子停在檐角交错,富丽堂皇的矾楼灯火前,寇隼望着眼前的盛景,脑中竟快速掠过一抹不适应。

在城中最热闹的矾楼设宴,是一件极为正式的事情。寇隼如是,宫燕如是,叶念安更是。撩开长袍前襟,寇隼踏上酒楼石阶才一半,便已听见石阶尽头郑八的喊话声。抬眼,一张久逢相见的笑脸。

“府尊!府尊…府……”

“叫寇爷!”寇隼也是难掩兴奋,只是在靠近郑八身侧时故意一拉长脸提醒到。

“哎,寇爷!”郑八先是一愣,继而嘻皮笑脸地挠起后勺,一声大喊。“府…我和宫大哥这一路一直惦念着寇爷呢!可是把您盼来了!大伙都等着呢!”

“油腔滑调……”寇隼一边笑着数落郑八,一边却加紧着脚下的步子。

进了大门后,与郑八二人穿过两道飞桥,转了延廊,身后饮宴歌舞一干喧杂声已悄然阻隔。三楼最纵深的一间酒阁内,木门微掩,烛火通明,正有对诗歌赋的声音传来。走在前头的郑八,潇洒一推高喊道:“府…寇爷到了!”

郑八这响亮一吼,屋内之人刷刷转身,适才热闹的说话声嘎然而止,寇隼的好心情也溢于眼波流传过去。

酒阁中间一张榆木方桌,四周笼着精致雕花,方桌一侧插了一尊正冒热气的注子,边上两个白玉瓷杯不见酒汤。

叶念安依是一袭白衣,端坐一头,见到寇隼起身正欲施礼,却被寇隼伸臂一挡,“哎,我寇爷今日家宴,都不必拘谨了!呵呵,都赶紧上座……”

只是迈出的右脚还没着地,探见里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心里咯噔一沉。哎呀一声差点喊出了嘴巴。寇隼这一惊,惊得忘了收回双脚,竟就这般停在了原地。

里头雅座也是见得眼色之人,速儒雅起身,恭敬一揖微笑道:“寇爷贵人事多,怕是忘了邀请小可德昌(改元前元侃初名)今日相聚一事了!”

“哦,哦!哎呀,瞧我这记性,德昌兄莫怪啊!”寇隼脸上满是谦卑之笑,心里却叭嗒叭嗒地紧敲着密鼓。

“哪里话!小可也是早到了一程,如何都是等,左右无事,一时兴起就与这位叶先生对上了!先生年纪轻轻,才华横溢,词辞古朴高雅,个中韵味深奥,想来是世之高士啊!”这个自称为德昌的贵人,面对着寇隼一众将叶念安一通狠狠夸赞。边上宫燕、郑八都点头附和着,唯有寇隼从元侃的赞扬中听出了味儿来。

早前曾听李沆说过,元佐和元侃兄弟二人都聪明绝顶。元侃更是有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本领,无论多难多长的文章,教读一遍即能背诵,讲解的经义还会举一反三,礼乐诗书无一不精。除此,为人低敛,行事得当。

寇隼暗自在心间一通逐磨后,趁着元侃低首作揖间,双眼又迅速在酒阁角落里扫了一眼,别是官家也坐在里头给漏看了。

“德昌兄谬赞!念安才疏学浅,不过是幼时随我师父学了些皮毛,与您相差甚远!”叶念安起身礼貌回语,清奇相貌在举首顿足间透出一抹飘逸。

“叶念安?原来叶先生还有一个这样的好名字。妙哉!”德昌原来还在烦恼如何将话题巧妙地过渡至叶念安身世,却不料他自己抛了个引子。也不曾想,立即接过话头继续道:“叶先生如此,想来师父更是一位高人了!不知叶先生授了一些什么高超学识,德昌甚为好奇呀!”

第一百十二章 家 宴(求票 求收)

即便是认出了桌前贵人的身份,寇隼也只得将他当作了‘德昌’,站立一旁冷眼静观。

其实,让叶念安来汴梁,不过是觉得以叶念安的学识才华,就算为其洗脱了死囚身份,放他回横谷寨了度一生,真真是太过可惜。

只是,汴京当前各势情况不甚明朗,也不能多做筹划,只好暂时先将他留在身边。

“哦,师父好善阴阳之术,以相面测字为业,我仅承了他老人家几分功夫。”

叶念安听闻德昌问得这般直接,心想今日乃府尊家宴,在座几人虽也熟识,可自己初入京城,前路不明也不敢托大,就说了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

“叶兄过谦!适才与您对诗作赋,心想叶兄定是出身名门,满腹藻华的读书人。不曾想,叶兄师父这般云游天下的江湖术士也能教出叶兄这样的好徒弟,德昌倒也是佩服啊!”

此刻将这番景象收进眼底的众人,脸上皆流露出尴尬勉强的笑容,寇隼更是在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他已经不想搞明白元侃出现在酒阁里的缘由了。但眼下,他很想立刻结束这场已然变味的对话。

想到这里,他低眉瞥了一眼宫燕,佯装愠怒道:“哎,宫燕,干坐了良久,也没见上什么吃食,我等可是将德昌兄怠慢了啊!”本想截了话头,缓解这有些凝滞的气氛。

哪料见叶念安笑容可掬地簌簌起身,提起桌上酒注,轻步踱至元侃身旁,拾起他面前的白玉酒杯,肘离一尺,晶莹酒汤‘嗒嗒嗒’地瞬间斟满。

“德昌兄相貌堂堂,气宇不凡,言行颇有王侯将相之姿,不如就让念安替您测上一测?”

叶念安不是没听出德昌话里透出的几许刻薄,师父莫名被凌辱,心中确有无名怒火。念及台面场合,叶念安依是强忍怒气,微微淡笑道。

“哈哈哈哈……小可以为叶兄胸有块垒,内有深意,莫不是还要拿这等愚惑村夫农妇的伎俩来诱惑我德昌吧?

小可若不是看在寇爷面儿上,还以为叶兄是手头拮据,靠此诓骗钱银用度呢!”

叶念安神色一暗,只是很快又隐去,平静道:“德昌兄快人快语,真是豪气爽直之人!只是,人命危浅,寻我测字算卦的达官贵人倒也是长龙蜿蜒,若真以此为生,定是用度丰裕,谢德昌兄为念安担忧了。”

叶念安长长的睫毛在回话间一抖一动,压住胸前怒火,面儿上却依然挂着浅浅的微笑,言语更是无缝。

听着二人越说越不对劲的对话,寇隼不禁怀疑起是因为自己还未去元侃的襄王府询问立太子一事,今儿特意跑来砸他家宴的场子。眼梢过去,见犹自面色不惊的叶念安,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与寇隼同步观望的,还有从头彻尾一直呆在隔壁酒阁冷眼相看,竖耳旁听的太宗皇帝。

这几日天气暖和了些,腿脚也能活动开来。晨间听寇隼提了句晚上要在矾楼为宫燕一行接风,就突然来了兴致。紧邻这间酒阁,正对方桌隙了条门缝,隔墙席坐。这对面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太宗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太宗皇帝见急性子的寇隼欲上前解围,嘴角不禁微微上翘。视线移向说话之人时,见叶念安眉目间依是平静无波,且不失儒雅风度,不由得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

酒阁里的寇隼实在坐不住了,也别问他叶念安什么出身,怕是再好的教养也禁不起这般寻衅挑拨。

看着元侃不明深浅的眼眸,他倏地站起身,笑吟吟的打起圆场来:“测字卜卦,虽不全能说成是旁门左道,可信与不信,全在于人。德昌兄既然如此洒脱,怎又忌晦一测?”

正举杯欲饮的元侃,听闻寇隼来了这么一记激将法,哼哼两声,却是一时找不到反击回去的话。搁下酒杯,冷冷一笑道:“也罢。叶兄就测上一测,权当娱情了。”

叶念安侧脸,迅速看了眼寇隼以表谢意,转而又说道:“德昌兄双目有神,宽额高鼻,看您举手投足皆不一般,按相书上说当是龙凤之姿,富贵之象,乃王侯将相之家。”

一句开场白后,叶念安继续道,“德昌兄可随意写一个字。”

元侃看了眼叶念安,又下意识地望了眼酒阁微掩的木门后,立马收笼视线,伸出食指往瓷杯里一蘸,在木桌上方方正正地端写了一个‘趙’字,对上叶念安的双眼道,“叶兄,就测我这个姓字吧。”

本来还在反复猜测的寇隼,见元侃在桌上写了这个‘趙’字后,胸中已然明瞭。今儿这盘棋可全是官家在下呀!

想到这里,立马扭身望向隔了一条木廊,相互都只微掩了一条细缝的木门,眼神笃定。

“好一个‘趙’字啊!”叶念安先是眉头紧皱,尔后却慢慢松开,原本就清亮的眸子此时愈发明亮起来。

房中众人齐齐看向叶念安,同时问道:“如何个好法?”

叶念安敛去笑容,正色道:“此‘趙’字,左边‘走’字上有‘土’,意为中原动荡之状,‘小’字偏又坐‘月’上,左短撇,右点捺,正是左丞右相,自己居中,坐在月亮上,这难道不是王侯之相?驾驭文武,‘走’上赶‘士’,正是封疆无界,还需开边拓土,建万世功业之意!”

隔壁酒阁内,太宗面色一凛,心中却风疾浪涌。瞬间想起哥哥要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最后夙愿、当下内忧外患,邻国入侵自己数次北征伐辽的心酸战史……确实测得不偏不倚正当中。

元侃实没料到叶念安的推算会如此准确,微微一怔后轻笑道:“但愿如叶先生所言!”语毕,瞥了眼房门,“时候不早了,德昌府上还有事。”

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元侃对席间之人一一揖别,快要出门前,又转头盯着叶念安看了半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有缘再见!”

寇隼见元侃来去匆匆,心里已猜出了大概。见众人怔在原地,立马将席间气氛又扭转道,“哦,德昌兄贵人事多,就随他去吧!今日家宴,大伙许久未见莫要拘谨。宫燕,先招呼着把酒满上。

我送德昌兄,去去就来!”

第一百十三章 猜 忌(求票 求收)

走出矾楼,寇隼左右看了看,御街上人流往来,新来汴梁经商的贾人挑担、引马,出入酒楼频繁,见也没人注意到当朝皇子刚刚由此出去,寇隼心下稍安。于是,整了整衣袍,径直向对面茶舍走去。

寇隼为青州诸人接风洗尘设摆家宴的矾楼对面,有一家茶舍,楼高三层。一层是往来百姓歇脚饮茶之地,茶叶也多为下等,虽不上品,却胜在茶水分量充足,一个铁钱就能冲上满满一壶,足够坐在里面打发大半天的闲暇时光。

上了二楼,茶的品级又要上一个品次,茶叶往往也多由岭南贩过来的龙井、普洱。这等茶叶的价格自然也要贵上一些,能喝得起的,基本都是城中商户、家境殷实之人。

再往上走,便到了茶楼最高一层。此一楼层只有四间雅阁,名曰:天、地、玄、黄。分东南西北临街而设,雅阁之间互不相通,进出客人均有单独通道连接楼梯入口,这就为一些私密聚会提供了诸多便利。

当然,能坐在这四间雅阁里喝茶的,绝非有钱有权就能进入,还需配上饮茶之人极尊极贵的身份方可。

“噔~噔~”从酒楼出来的寇隼想都不曾想,就直接上到茶楼顶层。面对四条通往不同雅阁的走廊,略一沉思,选了‘天’字阁走了进去。

“陛下!”寇隼打开门,见刚刚先他一步离开的德昌正垂手而立,面色恭谨。在其身边正端坐一人,白袍皂带,头裹青色璞布,上嵌金丝云纹,贵胄之气不振自逸。

也未及看清面容,寇隼已然跪拜于地,施了臣子之礼。不用猜,此端坐之人正是当朝皇帝宋太宗。

“免礼吧!今儿我也是微服出巡,就不必行礼了。是元侃告知你,我在这里的么?”太宗微微点了点头,神情没有太多变化,看着寇隼询问道。

“回陛下,元侃并未言及您在此处,实是我斗胆揣测。”寇隼起身颔首回道。只是开口之前,不经意瞥了眼肃立一旁的元侃。只见元侃嘴角含笑,向他点头示意。

“揣测?难不成从青州回来一趟,你也学会用鬼神之说妄断言行了?”太宗两眉轻蹙,对寇隼的回答略感不悦。

“元侃平日克己守礼,一向不越礼法,自然不会有出宫行私之事。适才元侃孤身一人离开酒楼直奔于此,总不会是贪食粗茶鄙味。

如此微臣才妄断官家您离开酒楼,定是来了这里!”寇隼把自己心中推测如实讲出。

“臣子当到你这份上,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害怕。皇家的一举一动,都已经瞒不过寇大夫了!”听完寇隼之言,太宗不喜反怒,语气更是冰冷地说道。

“微臣不敢!”寇隼辩出了太宗的话外之音,膝头一曲脆声跪地,低头伏磕了下去,似有冷汗从额头渗出。

太宗面色稍缓,也未马上叫寇隼起身,只话语间趋于平静道:“我叫你回来,不是让你告诉我元侃这孩子的品行,我自己的儿子,肯定比你清楚。”

“臣知罪。”寇隼连忙回应。

“行了,起来吧!听元侃说,那日你提到的叶念安回来了?”太宗没打算将适才在矾楼酒阁内,自己隔墙而坐的所见所闻说出来。

太宗言语间夹带的怒意,也非是全部来于寇隼。寇隼作为他的心腹重臣,也断不可能有猜疑为难之事。

不过是近年来,太宗深感朝廷上下,很多细微小事正在暗地里悄然发生,自己脑清目明却又无法把控的心绪越积越沉。这种权利的流失令他充满恐慌,他心知,一切皆因垂拱殿的那把高椅而起。

岁月如波,时光如梭,自己年事已高。偶尔处理朝中弊政多有心软,缺少震慑,朝中更显动荡不安。

几个皇子本应是最亲近的人,可私下里拉帮结派,与大臣牵扯不清,结党营私之事屡见不鲜。作为各方势力的对立面,太宗心里明镜儿一般亮堂。

只是,他在等,等一条抛下诱饵立刻咬食上钩,自动现身的鱼儿。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位皇子按捺不住,第一个跳出水面来。他不确定如此做的后果是什么。

看起来,那些整日恭谨的儿子并无反心,那些手拿笏板每日跪拜在大殿中的臣子也面无二样……或许,陈桥镇的事情即使过去很多年,却依然如梗在喉。

寇隼明显偏向于三皇子元侃的言语,生硬地触动了太宗身体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这让他十分恼火。

此次将寇隼召回汴梁,原是让他助力稳定朝中局势,绝不是让他来搅浑这摊清水。

“是的,昨日刚刚到达汴梁。”太宗突然将话题转到叶念安身上,让寇隼微微一愣。心中疑惑道,叶念安与元侃之间几个来回往复的攀谈,官家应当在隔壁里间听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再来询问他?

寇隼脸上不禁蒙起一层雾意,想到还没摸清官家的心思路数,看刚才情绪又较为多变,只得小心回答。

太宗点了点头,没有太多话语,反而是偏过头看向肃立在一旁的没有吭声的元侃,眼底尽是疑问。

似是在询问与叶念安交谈相关之事,亦或者是想从他口中证实一遍叶念安的到来。

元侃感受到太宗望向他带有灼热的目光,胸间立时了然。太宗对于叶念安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

他在意的,是叶念安对自己说的那几句批言。倘若自己替叶念安美言,太宗一定会认为他元侃有争权的野心,这样反而不美。

此刻,面儿上看起来像是在询问叶念安的品性,可实际上却是在试探自己。

元侃稍一思索后,平静说道:“适才在酒阁里与儿臣交谈之人,确实是叶念安。我观此人也无甚才能,不过是个蒙骗乡里之辈的江湖术士,不堪大用。”

太宗听罢眼睛瞬时一亮,元侃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说话,在他心中的威信此刻有了一丝变化。

他对元侃说出贬低叶念安的话语,不禁赞赏,心中暗道这孩子天性不错,并未被权势欲望蒙蔽了双眼。

饶是如此,心中所念转至喉咙口腔处,却这般说道,“休要胡言,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兄弟几人的?

天地万物皆可为师,岂能随意生了轻视之心。更何况,叶念安是寇大夫力荐之人,在青州解民于水火,立下诸多功劳!”

太宗话间虽是训斥之意,语气里却丝毫找不到责备之味。

元侃听罢,立即颔首称是。

第一百十四章 私 心(求票 求收)

“既然元侃觉得叶念安不堪大用,那就留在你府上听用吧!”赵匡义心口不一训斥过元侃,侧头指着寇隼说道。

叶念安能留在自己身边,自然是最称寇隼的心思。让他调养好身子,被郑八接来汴梁,就是要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倘若今日被官家指派入宫,那真正是为别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场。

故听闻官家的安排,寇隼心中一阵窃喜。只不过,还有一桩棘手之事梗在眼前须要马上解决,否则过了今日就不便再提及。叶念安在他寇隼心中地位甚重,可在赵匡义眼里只是一个略有才干的普通百姓而已,放在整个大宋朝,更是不会有掀波踏浪的影响力。

见赵匡义正欲举步离开,寇隼又连忙说道:“微臣自会严格约束叶念安,只是眼下仍有桩麻烦事缠于他身,还望陛下垂恩。”

“嗯?说来听听。”赵匡义顿下脚步,询问道。

“叶念安乃火山人氏,因身犯凶案被定为死罪。年前是因为南阳河水情吃紧,枢密院无法整调军士协助修堤,故中书省征调全国死囚前往充役。如今南阳河水患已经得到缓解,按照大宋律法,叶念安还要回到属地服罪,微臣也不能将他留于身侧过久。这一节不解除,自然也无法委他重任。”寇隼把叶念安死囚身份的有关问题,详实向赵匡义做了禀报。

“他杀了什么人?”赵匡义沉思片刻后问道。

“横谷寨一名乡野巫师。”寇隼刻意在巫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有意加深赵匡义的印象。

“巫师?不过是一个愚弄百姓的神汉之流,杀了便杀了。元侃,你带我口谕去大理寺,将叶念安身上的案子消了,便于寇大夫调度。”赵匡义露出一丝不耐神情,似乎一听到用鬼神之言哄骗众人的字眼,便会无故生出一种鄙夷和不屑,更容易消磨了他的耐心。

“微臣代叶念安谢过陛下、三皇子!”寇隼强忍住将要跃到脸上的喜色,躬身回道。

离开茶楼,寇隼并没有急着回到矾楼,而是站在御街旁,望着官家一行消失在穿梭不息的人群中,才疾步返回酒阁内。能顺利保下叶念安虽是意料中事。青州筹粮、力挽数十万百姓于生死之间,官家总得有个交代。

这次能够金口玉言,不顾大宋律法特许开恩,也算是对自己贬谪青州数月来,治河筹粮等诸事的奖赏,这笔买卖于官家来说,如何都是赚的。

反倒是官家让叶念安留在自己府上听命这句话,似是传达了什么信息。

寇隼有些忧虑,官家虽然不似太祖皇帝一般对武将讳莫忌深,重文轻武。但一母同胞之下,性格总归是多有相似,对于天命一说,也是十分信任。

可适才在茶楼,官家话里话外表现出的厌恶,仿佛有将朝中恶劣一扫而后快的心思。难不成只半年时间,官家就转了性子?寇隼想了半晌,依旧没理出任何头绪,轻摇了摇头,踏上楼去。

“寇爷回来了!”郑八眼尖,寇隼刚刚上得二楼,就被认出来了。诸人放下手中酒杯,等待寇隼入席。

寇隼也未客气,心知主仆间若太过客套了,会令下面人做事带有负担,于是大刺刺地坐了首位。

未等诸人坐稳当,寇隼迅速扫视桌上众人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在青州这段时日,寇某人多亏诸位照拂,我敬各位三杯。”

寇隼一脸正色,端起早已斟好的酒杯一饮而尽。三杯酒尽,寇隼望向叶念安。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桌上诸人见寇隼顿在那也不言语,气氛一下安静地有些尴尬,也不好问独望着叶念安是为何,心中都不由地惴惴不安起来。

想到寇隼自重进了酒阁后,面色不仅没有初见到叶念安时的喜悦,反倒是一脸严肃,难道叶念安哪里惹了祸事?

就在众人胡乱猜测时,叶念安沉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念安自青州跟随府尊以来,承蒙不弃,不以念安出身卑微,时时委以重任,这令念安不胜感激。

念安终究是戴罪之身,不敢劳烦府尊费神为我的事情奔忙。今日能见到府尊顺利回到汴梁,心中已然安定,明日我就启程回青州。”

寇隼此时的表情让叶念安误以为官家没有免去自己的死罪之身,虽然心有遗憾,却也知道天命难违,于是说了这一番言辞。

寇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他本打算告知叶念安实情。可刚才回来路上,突然变了主意。现今朝中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时,叶念安在自己身边至关重要,绝不能生了其他心思。如若告知他死罪已得到赦免,难免他生出回乡寻妻的心思。有了这个想法,寇隼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话锋又急转道。

“叶先生心胸豁达,寇某心中佩服。此事也不是没有转机,诸位皆我心腹之人,官家召我还朝,并非因为我青州筹粮有功,而是眼下朝中奸臣当道,朝纲不振。叶先生若能在此次风波中有所建树,我相信官家定会帮你洗脱罪责。”

寇隼的话落尽叶念安耳中,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论此话是真是假,叶念安此时都无可选择,只是他人单势微,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倒是稍有闪失,自己就会沦陷陪葬。

一时间诸人陷入了沉默,显然对于叶念安的遭遇都有些惋惜,如若叶念安回了青州,结局显而易见只有秋后问斩一途,那时这个在青州昙花一现的青年,就在也不会有机会与他们把酒言欢。

寇隼见叶念安陷入沉思,也有些后悔,莫不是叶念安心灰意冷,责怪自己言而无信,去意已决。只是刚刚已经把话说死,总不能出尔反尔,一时间也有些骑虎难下。

叶念安一时也有陷入左右为难,寇隼给了他希望,最后落得一场空,他知道这并不是寇隼能够左右,此时回到横古寨变得遥遥无期。

如果他不留在寇隼身边,那最后的一线希望也会离他而去,无论寇隼对他说的话时真是假,都是他现在唯一一颗救命稻草,想到远在家乡的秦梓欣,叶念安心中权衡再三后。

朝着寇隼的方向,拱手抱拳说道:“全凭府尊差遣!”

第一百十五章 复 官(求票 求收)

席间还尚存一丝神志的宫燕喃喃说了句,“你们…酒量……太差劲……”后,也半摇着身体醉倒在地。

寇隼名义上的家宴,在席间诸人纷纷醉酒倒地后悄然收场。似乎席间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并做好了,这场酒宴之后将要面临的局面。

风波结束,胜者离场,究竟谁还能够再一次端举酒杯,谁都无法预料。

朝廷动荡不比市井纠葛,流血浮尸也是寻常。

大宋权利中心这场看不见的硝烟,悄然弥漫在这个春天,笼罩着每一个出入禁宫的官员心头。

往日特意提早上朝,官员三两一拨相互私语的情景,自陛下口谕召寇隼还朝那一天起便不复出现。

仿佛每位官员都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全笼着手抄在棉袍袖管里,隐身于家丁灯笼下的那几寸光影里,彼此之间不再有任何交集。

寇隼昨日酣醉一场后,肚中烦心之事也被灌入口中的辛辣酒汤冲得风轻云淡。也记不起来是谁把自己送回府中。

天还未亮,就有家仆提醒他今日有早朝。他此时才回过神,匆匆忙忙穿上朝服,系紧鱼囊。半眯着尚有睡意的双眼,摇摇晃晃骑乘在马上,一路前往禁宫。

朝中官员所用马匹均为特选温顺良驹,这在外人看来,新回京的寇大夫却是乘在马背上左右打着摆子。

“吁~”汴梁春天,晨间冷风簌簌钻进衣领,爽快地吹散了身体里余留的酒精,毫不留情地唤醒寇隼,一扫惺忪。到了禁宫门口,刚翻身跃下马身,就听得身后有人与他打招呼。

“寇大夫,多日不见骑术愈发精湛了!”

寇隼双眉微蹙,又迅速恢复如常。他是文官,被他人赞扬一句骑术精湛,当真没什么值得自豪,这人不过是没话找话。

心间这番思绪在寇隼转身时悄然隐去,循声望向讲话之人,却是吏部侍郎贾义堂,心里不由犯起嘀咕。

此人执掌吏部多年,专司外派到全国各军路州县履职京官的考核,哪位官员政务是否勤勉、升迁抑或留用,全在他执笔一挥间,是中书省与枢密院之下罕有实权的人物。

寇隼在朝堂为官多年,与他往来并不多,如今日这般主动来寒暄的,还是头一遭。

“贾侍郎谬赞,寇某一介文人,不临战阵,骑术怎比得过枢密院张院使等人。”

寇隼一时摸不透贾义堂心思路数,只得谦逊着随口应付几句。

“哈~哈~哈,寇大夫还是一如往常,说话滴水不漏。贾某人实在佩服。”贾侍郎毫不掩饰地大笑了几声,似是有意要将其他官员的目光吸引过来。

只不过,贾义堂的这几声大笑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在冷清的禁宫门前尤显刺耳。

那些躲在写着自家府上名讳灯笼下的官员们,纷纷带着惊诧神色,投向这个不自知的小丑身上。

贾义堂顶着众人眼神,轻轻点头,满意地继续做出一个众人更为不解的行为。只见他贴身至寇隼耳边,高音扯出一句:“三皇子十分欣赏寇大夫快人快语,刚正不阿的性子呀!”

此句说罢,又退回去朗声说道,“三皇子已经答应寇大夫,想与三皇子同行春猎的请求!五日后,寇大夫莫要误了时辰。”

语毕,寇隼一愣。贾义堂所语莫名其妙,他何时单独去见过元侃?又哪来的同行春猎?简直就是无中生有。

如今这风口浪尖,他怎敢私下与皇子们走近,昨日在家宴上见到元侃已经出乎意外。现在,这吏部贾义堂提及的春猎又是唱的哪出?

寇隼有些气恼,他感觉此回汴梁,自己言行实难掌控,这是为官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现在,眼前,诸多同僚正盯着自己,俨然坐实了自己与元侃私下里的亲密往来,若是自己出言相辩怕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心中恼怒急增,转瞬间面色斗变。

饶是如此,寇隼仍是生生逼退胸腔欲窜出的火苗,压低喉咙沉声回道:“寇某人知晓了!”

回话音量尽管低沉,依是未抵往禁宫外掀起的波澜。原本幽静冷清的禁宫空地,蓦然萦绕起一阵阵窸窣碎响。

隐约间亦能从这片低语声中跃出‘看来寇大夫回京是给三皇子撑腰的……’

已然变味的议论声飘进寇隼耳中,不由地让他侧脸狠狠剜了一眼贾义堂。却不料那厮权当一切没发生过,正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禁宫大门的敞开。

天光渐醒,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寇隼面容被火气涨成了猪肝色。此时,禁宫门吱呀呀一个铁簧转动的声响后,大门洞开。三名内侍半弓着腰,手提纸灯笼,小跑着前行。

十几丈远的距离,在这些灵便的内侍脚下,没一会儿工夫就跑到了近前,吊着嗓子招呼起诸位官员。

进了大殿,百官叩拜完毕均定定站在班位上,极有默契地齐齐看向寇隼,似乎今日早朝就是专为寇隼而开。

赵匡义冷眼看着众人反应,觉着有丝好笑。于是对着殿下的寇隼说道:“寇卿,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寇隼一脸无奈地走出班位,低头略一沉思后回道:“回陛下,臣…无话可说!”

“嗯?无话?”赵匡义听寇隼说无话,意有所指地反问道。

官家是有心要我说些什么,可是刚刚还朝,相关政务还没全部接手,何来话说?寇隼此时在心底叫苦不已,越嚼越不是滋味。

“寇卿,莫不是有难言之隐?”赵匡义催促道。

看来躲是躲不过了。寇隼定了定神,尽量抑制了怒火平静说道:“谢陛下提醒,臣初回汴梁,还未来得及将臣任青州知府的这几个月,所理政务向陛下禀报……”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寇隼洋洋洒洒地把青州城的所有见闻,以及如何筹粮之事,就重避轻地拣选重点一一讲述了遍。

只是将整个事件中有关叶念安的一干隐藏了下来,只字未提。

“啪——”寇隼话音才落,赵匡义满脸喜色,用力拍了记龙椅传出一声脆响,让班列中听得昏昏欲睡的诸位大臣立时清醒过来。

“好!寇卿此行去青州,救百姓于水火,解朝廷之危难,实为我大宋栋梁!各位诚应效仿。

即日起寇隼官复原职,领太傅之职!”

第一百十六章 春 猎(求票 求收)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一场豪饮,宿醉醒来。走出禁宫,气候温和,沿途花红柳绿,太阳还小小的露了会儿脸。金黄阳光拂照在身上,竟未觉出一丝暖意。直至归府回宅,寇隼身上依然冰凉冰凉。

他坐在马背上暗自思忖,松垮的疆绳在握起的空心拳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摩挲着。此时,在他脑中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念头:要不要和元侃同去春猎呢?

贾义堂仗着自己是三皇子的人,在禁宫门前上演了这么一出滑稽拙劣的独脚戏,又莫名拉着他被一起推到了百官重臣面前。这种被动与凌驾的感觉,让寇隼异常不快。

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臆想自己仍沉睡于昨晚的豪饮宿醉中没有醒来。

这样想着,已行过五六里路回到府中。暖阳破出云层,宫燕一行人正聚集在府院里头,闲聊晒着太阳。见寇隼耷拉着脑袋恹恹跨进门来,皆有些不解。

在他们看来,今儿是府尊回汴京后的第一天早朝。且不说要春风得意吧,但少不得是神采奕奕。可谁曾想,回府的寇隼竟垂头丧气,完全没有杀回主场满血高昂的雄心斗志。

仍旧在思虑心事的寇隼,谁都没有搭理,穿过府院径自走进内堂坐了下去,凝眉沉思着。见府尊这番霜打茄子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郑八几人面面相觑。

宫燕体恤,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轻轻问道:“府尊,今日早朝,一切可还顺利?”

郑八、白马逗二人拎清眼色,正欲躬身退下,抬脚间却被急急奔进内堂的家丁撞了个满怀。

“慌甚?越发没规矩了。”宫燕沉了沉脸,低声训斥道。

“宫管家,适才襄王府派人送来一副请柬,吩咐小奴一定要交到寇爷手中。还说,还说……这是三皇子亲自关照过的!”

被训斥过的家丁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想来是刚学着做事,脸皮有些薄,被宫燕一吼,双脸绯红,一直涨到了脖颈处。

却也是这一声厉喝,将独自出神的寇隼也拉了回来。

他接过宫燕递上的请柬,眼皮都没抬一下,便一把丢在桌案上。拿起茶盏抿了两口,长吁出一口气后,将早朝前禁宫门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叶念安他们。

说罢,瞥了眼斜躺在桌案上的请柬,轻声嘀咕道:“这元侃倒真是穷追不舍,还特意送劳什子请柬来!”

一旁颔首未语的叶念安,倒也没有避讳,抱拳直揖道:“三皇子特意让人在百官前表演了这场戏码,定也是怕府尊您婉拒了他。毕竟皇子面薄,更注重颜面。

既然三皇子有意拉拢府尊,想必这回春猎的阵势范围也不会太大。府尊既然应承了,去也无妨,权当掂量一下三皇子的心思吧!”

其实寇隼心中早有计较,适才禁宫门前没有回绝贾义堂,众人也全默认了他寇大夫与三皇子同去春猎一事。如今箭已上弦,不如听一听元侃的立储之见。

想到此,寇隼起身背过双手,对面前之人说道:“与我所想一致。念安,你和宫燕都随我同去!”

【五日后】

一切如叶念安所料,此次春猎同行之人不但不多,且只有寇隼及宫燕、叶念安随行二人。这番周密安排显然是元侃早就筹划好的。

寇隼三人到达弦月山脚时,元侃、贾义堂等人也正姗姗而至。

尾随寇隼的叶念安,见前面一簇人马正拥围住一个年轻男子,此人身穿团龙云肩袍,足穿金线抹绿皂靴,背上一张弯弓,腰悬一壶箭,骑一匹雪白卷毛马,英朗无比。

寇隼紧勒过马缰上前揖道:“臣拜见三皇子!”

“寇大夫极早啊!劳烦您这趟了。”马上之人唇红齿白,晨光间灿烂一笑。

身后迎上的二人听闻前面府尊这么称呼雪白卷毛马背上的人,不由相互一视。

那日寇隼从矾楼酒阁转到对街茶楼,一来一回,一问一答,没向任何一人提及。自然,那日诸人见到的德明,他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叶念安心里止不住地紧张起来,回想当日自己在酒阁里对三皇子的斟酒、卜算以及测字……不禁皱起眉头,隐隐后悔起来。

正在纠结当口,三皇子竟勒马趋至跟前,爽朗招呼道:“太好了,今日叶先生也来了!真是给我元侃大面儿呀!”

这一记抬举,让叶念安霎时止住马,跳下来站到元侃身边,压低了上半身道:“三皇子谬赞!念安惶恐,念安眼拙。

那日在酒阁不识皇子身份尊贵,出言不逊,不识体统,念安向三皇子道歉!还望三皇子莫要怪罪。”

“哈哈哈哈!叶先生何必如此拘谨,有道是不知者无畏!我自是不会降罪于你。倒是今日叶先生能同行春猎,我十分高兴。

不如,这就与我齐驱前行吧!那日寥寥数语,也未与先生聊尽兴……”

三皇子盛情侃侃的话语萦绕在耳边,叶念安面有难色地瞥了眼身后的寇隼和宫燕,他自知与皇子同肩驱马不合规矩。

不料,他无奈的神情落在身后寇隼眼里,却换来一个眼皮半合一张的安心表情。寇隼抿嘴微笑,与宫燕提了提马缰,相见一笑跟了上来。

马队三两一簇,零星成行。路边杨柳成行,嫩草冒土,远处山峦叠彩,近处湖水清澄。马匹四蹄踏在细软的泥沙里,发出软绵的沙沙声。

柳树上黄莺见有人群将至,轻捷地扑楞着翅膀飞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蓝天里。

叶念安心里暗赞这弦月山真是个好去处。

沿沙路走了一段,似变得有些崎岖难行。此时虽已进入三月,可往上山坡常年背阴晒不着太阳,山顶上尚有一半积雪仍未融化,愈往上寒意愈发明显。

就在这时,身后一内侍追至元侃身侧,贴耳提醒道:“三皇子,此段山路已入弦月山腰路,据说常有猛兽出没。请三皇子停步,老奴唤人前驱,以保皇子安全。”

第一百十七章 猛 虎

元侃有些恼怒,斜眼对内侍斥道:“没用的奴才,本皇子今日春猎擒的就是猛兽。退下!”

说完又想回到与叶念安的话题中,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叶先生是读书人,既然山路崎岖,就劳烦先生先退后一步,免得野兽伤着先生。”

“念安惶恐,感恩三皇子体恤!念安打小长在横谷寨,每年秋捕都会随村中猎夫进贺兰山上捕猎,对于骑射之术不说精湛,却还算熟悉。”叶念安抱拳回话道。

元侃直勾勾的盯着叶念安,面露疑色。突然回头大声叫唤道:“来人啊,给叶先生准备弯弓箭矢!”

“叶先生,还有这等本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既如此,本皇也无所顾虑了。”元侃适才对叶念安的一番打量,已在心间暗自琢磨起来,面前的这个白净书生像是一个不曾开启的宝藏,引起了他无比强烈的好奇心。

听着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哒哒声响,看着沿途田野间似曾相识的风景,无端一股酸楚从心底涌至胸口,闷闷郁郁。

想到自己被迫离开横谷寨,从火山县出来派至青州补堤,再苟且保了条性命随府尊辗转到汴梁,前前后后飘荡了快一年,一路上从未有过的经历让他恍若隔世。

空落落中,更是加倍思念起家中的娘子和孩儿。

此时骑在马上的叶念安,眼中绿树木、远方穹山顶渐渐模糊、渐渐沉寂。他沉醉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被这股出奇浓重的离愁所包围,满是惆怅!

不知不觉间,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不多时,已沿着弦月山腰腹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初的花香桃柳青已悄然不见,换作的却是眼前环绕在峻岭间的山路小道,蜿蜒回旋,谷隘丛峙。鸡不鸣、犬不吠,四周一片死寂。

枝上栖了一只叫不上名的黑鸟,正缩起脖子半睁着眼打盹儿,不知怎地‘呱呱’一声惊叫,让沉浸在思绪中的叶念安彻底惊醒过来。

他抹了抹湿透的脸庞,望了眼已离开枝梢,飞向此时有些灰沉而苍茫的天空中无名小鸟的背影。

元侃瞥过叶念安,正欲放慢骑行想询问些什么,自己和叶念安身下的马匹突然扬蹄踢荡起来,紧接着长嘶一声过后,疯狂地向前奔去。

没多时,马身抖瑟着慢下,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这两匹马莫不是商量好了一齐飞奔的吧?”元侃紧繃的身体松了一下,冲着叶念安坏笑着打趣道。

二人见身后众人还未跟上,有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大部队汇合。

孰料,路边灌木丛里呲溜窜出一头金褐色的糜花鹿,许是受了惊吓,小东西睁圆了双眼,左一跳、右一蹦,竟有些慌不择路。

才安宁了片刻的马匹,此时又嘶鸣着抬蹄跃跃欲试起来。元侃和叶念安迅速对视一眼后,提缰驰去。顿时,前面是灵活敏捷的糜花鹿,后面是兴奋的马匹及策马之人。

二人伏在马背上,任由马匹风驰电掣倒是惬意,随风过处是两串洒脱豪迈的笑声。

可就在此时,奔驰到不远处山路岔道口中的糜花鹿戛然停下,猛然转过身子,泪汪汪地咧嘴狂叫了一阵后,离弦般朝着元侃和叶念安这头奔过来。

“这小畜牲是怎么了?”元侃看到眼前这副古怪景象后,暗自嘀咕着。

都说动物通灵性,身下的两匹马也开始嗤鼻吐气,躁动不安起来。

“三皇子,怕是……”叶念安的话还没有讲完,瞥见往回狂奔的糜花鹿身后跃出一只纹路清晰的花斑猛虎。

所经之处,枝条草叶皆被压倒折断。

“好家伙,个头不小哇!”马背上的元侃不惊反喜,一脸雀跃。

叶念安见他取下背弓欲上羽箭,却要去张开手臂揪下他腰间的箭壶。可叶念安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

羽箭破空而出,花斑猛虎许是见多了林中猎户,看到射去的箭矢也知道躲避。

老虎咆哮着腾起身子四肢离地,奈何射出的箭矢,已贯穿它整条大腿扎进肉中。雪白肚皮仿若灌了铅一般跃至半空又鼓鼓坠下,喉中‘嗷嗷’哀叫。

叶念安定睛细看,浮起一抹喜色。刚才果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只有孕的花斑母虎。此也是他阻挠元侃不要放箭的原因。

只不过,元侃见这只花斑母虎身躯硕大无比,眼放威光,俨然激起了他生在皇室天生就有的征服欲望。

此刻,见母虎已伤,心间更是不惧。对着伏地母虎挑衅吼道:“畜牲,我看你往哪里逃!”语罢,复又提缰前去。

说来也怪,那母虎似是能听懂人语,竟踉跄支起笨重的身子,竖起身后四尺来长的尾巴,呲牙怒吼了一声,那气势声响估摸着山脚之下也能听到。

叶念安倒吸一口冷气,拍了一记马腹直追元侃。

花斑母虎自知中箭伤重,适才一通狂飙怒吼本是想吓退二人。不曾想二人不畏反迎,觉察出了不妙,直接扭过头纵身而跃。

这一连串的逃跑动作,落进后面穷追不舍的元侃眼里,已彻底被撩起了兴致,双目放光。叶念安回想起在横谷寨秋捕时,村里老猎户告诫过他的一些忌讳。

此时再看那猛虎摇晃不定的步伐,立即高声喊道:“三皇子,手下留情!”

第一百十八章 棕 熊(求票 求收)

叶念安的叫喊声,随着穿梭于山林间的三月春风飘进元侃耳中只剩了后面半句。

马背上疾驰的元侃原不准备理会这些,可就在辩听身后喊话当口,适才一直在视线内狂奔的花斑猛虎不见了。

元侃登时生出一股被莫名戏弄的怒意,意欲勒马前去探个究竟,不料胯下马匹开始失控地摇晃身体,不住地踢蹬后蹄,强着要扭头往回跑。

马通人意,元侃见马匹这般躁动地咴咴直叫,也任由了它调转马头。

身后的叶念安已看了个真切,一个机灵从嘴里蹦出道:“有猛兽来了!”眼前情形不宜冒险前行,叶念安索性喝住了马匹,毫不惊慌地脱下背上弯弓装好羽箭,紧紧注视着花斑猛虎消失的地方。

眨眼工夫儿,在元侃身后十来丈远的山路豁口处,道旁草丛簌簌似有野风吹过,草叶胡乱摆动倒向一边,一头深色棕熊慢慢爬了出来。

才摆正身姿坐直的元侃,抬头间突见这头庞然大物正徐徐靠近自己,面色骤然失去血色。

早春三月,气候转暖,一路行马时疾时缓的二人,追逐糜花鹿和花斑猛虎一刻也未停歇,这番折腾身体已有些燥热。

可遭遇了眼前情景,此时却感觉到一股寒意正透过衣衫森森爬上背脊。

元侃迅速取下背弓,棕熊见他有搭弓引箭的阵势,竟直起肥硕的上身,张开尖利双掌‘嗷唔~嗷唔~’地怒吼起来。

嘶声如雷,如利器破空,直透耳膜。周身散逸着一种无法言语的威慑力,让人不寒而栗。

元侃摸了摸悬腰箭壶,迅速按上箭矢,在棕熊弯下前肢的千钧之刻,利箭离弦苍劲而出。

一瞬间,棕熊直立袒露胸腹处浅色蓬松软毛中,闷闷一记插进一支箭矢。纵使外皮厚硬,仍是让棕熊吃痛地咆哮吟声复又直起,低头挥爪掰断了露出体外半支,腿下却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只是,就在它低首的一瞬,后方已瞄准多时的叶念安狠狠发箭直射向棕熊脑门,牢牢钉在眉心正中,不偏不倚。紧接着,元侃又射向棕熊几羽致命补箭。

这一下疾如电光火石,变故斗生,就一个呼吸的空隙,棕熊全身已中数箭,前行四肢交替趋缓,身子也越发沉重。

不消片刻,肥壮身躯犹如一堵结实肉墙,轰然倒在半路,身后拖起一条长长血痕。

甚为奇怪的是,沿着血痕尽处,刚才消失在豁口处的花斑虎此时正冷冷凝视着倒地的棕熊,不刻,扬长而去。

“呼~”马上二人不约而同一声吁叹,紧张的青白脸色终现一道松驰。

不多时,只听蹄声纷杂,落下的骑队已赶超而上。众人见到眼前一幕,皆一副不可思议的惊恐神色。

“三皇子,微臣护主来迟,请您降罪!”寇隼一个箭步,看了看几丈外倒地的棕熊,又仔细瞧着眼前才经过一场殊死而战的元侃和叶念安,涨红的面孔稍稍褪去一层绯色。

这两个予他同为重要的人,幸好无事。若不然他就呆在弦月山别回去了。

“寇大夫何罪之有?全是我心血来朝不管不顾去追那糜花鹿,才遇上了这档子险事。

不过,幸亏身侧还有叶先生相伴,救了本皇子一命。应当好好赏赐才对!”

缓过神来的元侃向一众随从斥道:“都还愣着做甚?棕熊已被本皇子射杀,还不赶紧去收拾了!”

说完,驱至叶念安近处,面露愧色道:“多谢叶先生相救之恩!”

“三皇子真是折煞念安了!这当是念安本份事,所幸射箭及时,也算有惊无险,三皇子毫发未损念安便踏实了。”

眼见元侃特意过来夸赞自己,立刻慌忙下马,俯首回语。见叶念安下马,元侃也一个纵身翻下马来,招呼了几个随从接过二人马缰,与寇隼、叶念安信步闲聊起来。

“元侃尚有几事不明白,不知先生能否为元侃一解。”

这一路,他见叶念安时喜时悲,心绪复杂,悄悄将这诸多变幻神情收在了眼底。

那日在矾楼酒阁内与叶念安的一番交谈,已让元侃留下了深刻印象。若不经此困境,恐怕也无缘见识到叶念安如此精准的箭法。

刚才若没有射向脑门的致命一箭,他今日怕是真会殒命熊掌。

“念安学浅,不敢惶论。三皇子尽管问。”

“元侃在追赶猛虎时,似有听见叶先生要我手下留情。可为何棕熊出现时,先生一言未语便直接将它射毙呢?”

这确实是萦绕在元侃的第一个困惑。

叶念安听罢,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不知三皇子看这花斑猛虎与棕熊有甚不同来么?”

元侃顿下脚步,似是回想了一番后,又定定看着叶念安摇了摇头。

“三皇子射出的第一根箭矢是射中了猛虎的后腿。依着花斑虎的凶猛习性,不中要害,定会回扑反击。可此虎中箭之后只在原地挑衅怒吼了一阵,即转身离去。

念安看到这样反常的举动,便仔细端看了虎腿间鼓鼓隆起的胸腹。

猛虎也称山猫,纵身跳跃乃是它自带的看家本领,未经搏斗就轻易中箭,此虎定是有孕母虎。

而山腰窜出的糜花鹿原是它即将到口的食物,见你我半道杀出,为了虎崽,母虎选择逃走保命,此乃本性。”

同行二人不住点头,元侃继续问道:“不射只因此虎有孕?射‘罴’又为何解?”

“哦!三皇子当知,天地生万物,林间生万兽。糜花鹿、花斑虎、人熊……这本是一条生物链,虎欲捕鹿,熊见孕虎欲捕虎,此为林间生存之本。

当下有兽欲噬王,岂有不毙之理?”

“叶先生胸中博学,让元侃惭愧不堪。寇大夫果真是收了一个高徒哇!寇大夫定要好生栽培才是!”

叶念安这席说话,严丝无缝、无懈可击,同时激起了寇隼和元侃心中的微妙心绪。

元侃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音,更嚼出了话中的玄妙之处,对其好感又进了一层。

寇隼见其越发老辣的谈吐及临危不惧的淡然心境,再一次笃定了将他强留于汴梁的这一做法。

简简单单的生物链,将三皇子不留痕迹的一通吹捧,又毫不违和地点出其面对立储之事焦躁不安的心态。

一语未破,皆已心明。

第一百十九章 重 见(求票 求收)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乃横谷寨老猎夫对叶念安的告诫。

春天行猎,要有取舍。春乃禽兽繁殖,农作生长获取的季节,人类上古时期就很重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对于已妊娠受孕的动物,都不列入猎杀范围之内,只猎取践踏庄稼粮食的禽兽。

冬天万物休眠,可行围猎。不用区分,皆可猎取。入冬前,万兽冬眠,百姓囤粮,一切遵循“顺天则时”的原则。

古有记载:“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

这正是说,行事要讲究顺应天时节令,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上天都有安排。

鸠是雏鸟,仲秋化鹰方可设捕鸟之网;深秋草木凋零,才可以入山砍伐;昆虫冬眠蛰伏之时,不得放火烧田等。

叶念安拦下元侃不要射杀花斑猛虎也是因春授振旅,多以祭社,祖辈忌讳猎杀怀胎禽兽,亵渎神灵。

元侃出师告捷,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襄王府前’咚咚咚咚‘鼓声震响,惊天动地。满心欢喜地看着十余随从,将五花大绑的棕熊吃力扛进了襄王府后,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回到内堂休息。

没多会儿,府内掌事笑盈盈地跨进门,躬身一揖道:“三皇子,您猎回的棕熊体态浑圆,肉肥脂厚,四张熊掌硕大无比。老奴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真的棕熊,三皇子驯服的定是那弦月山的熊王呀!”

兀自思索心事的元侃,听掌事这通夸赞也没想要去接话。

“老奴从它身上取下了一样东西,想着三皇子一定非常喜欢!”

说罢,一合掌,两个家丁举起的油腻反光的的手腕正端着两个食盘走进门来。元侃无意斜了眼食盒,立时定在那里再也移不动双眼。

“熊白?”元侃口中吐出不可置信的两个字。

“正是。”

“好哇!”元侃一拍大腿嚯地跃起,“备马!”

熊白乃熊的背上肪,色白如玉,味甚佳。寒月则有,夏日则无,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美味。

只有熊在冬眠的时候,身上才有熊白,即使贵为天子,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吃了个遍,熊白也属人间难觅难寻的人间珍馐。

纵然此回春猎仅有若干心腹大臣从驾,武士护卫、人员精干,灵活随意,还是轻易让叶念安的体能胆略,骑射技能以及心理素质,在随行一干人中脱颖而出。

特别是在弦月山山腰处,元侃与叶念安‘弓不虚发、箭不妄中’的双人骑猎,默契配合又极其传神地将棕熊这样的宠然大物轻松射毙,其周身散逸出来的大将之风不仅得到随猎侍卫官兵的褒赞,更将其骁勇善战、从容不若的猎场风范带进了汴梁。

一日光景,叶念安在朝中声望斗然飙升。

夜色如墨,纵然廊间燃着数根蜡烛,园里树林依旧浸染在一片阴暗漆黑里,几不可辩。

石栏边白日间狠抽出的几根嫩绿枝条也吸引了路经于此的注目眼光,可灼灼日光散出的那抹春之绿色,此时已隐于夜色黯淡无光,煞去了风景。

赵匡义缓步行到坐辇前,重重一屁股,只简单三字:“垂拱殿。”便紧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晚饭后,宦官王继恩已多次传话,张逊在垂拱殿候驾。赵匡义见张逊没有退去的意思,推脱不得就只能走一趟。

果然,张逊早已候在垂拱殿门处,见御辇趋近,便整了整衣裳跪在白玉甬道旁,朗声喊道:“臣张逊接驾!”

赵匡义缓缓睁眼,扬了扬手臂道:“起来吧,进来说话!”说罢下辇,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径直而入。大步穿过正殿,走进回廊最相靠西的一个偏殿,靠着一张雕龙高椅坐了下去。

殿外几个宦官举着手中蜡烛,燃起殿中两极巨烛,霎时间,亮如白昼,将殿内每个细微角落照得真切。

张逊一路细步紧跟,双膝伏地而下,重重行了一个揖拜大礼。

“说吧!何事不能过夜?”赵匡义此句言罢,双眼仍然微闭着,隐隐透出一抹不耐。

“那日早朝臣在禁宫门外,听贾义堂说起寇大夫欲随三皇子春猎。不知陛下可知此事?”张逊语气有些焦急,也有些犹豫。

“哦?一帮男人胡拉闲扯的说话,张院使也能当真么?”赵匡义的这句反问推到张逊嘴边,竟让他哑然失声。

“臣自然不信。可是,今天三皇子府中鼓声震天,一派热闹景象,原是春猎回来宰获了一头山间熊王……”

“卿在此候到这么晚,只想告诉朕自己儿子有多厉害么?”赵匡义终于睁开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还没把话说完的张逊。

“陛下不要误会!臣只是觉着三皇子一身本事,是陛下的好儿子,也是大宋不久于将来的好太子。”

张逊幽幽话语间塞满了敌意,塞满了挑衅。

雕龙高椅上,赵匡义直直看着张逊,良久,笑了。

在张逊看来,寇隼虽已回朝,可前几天在禁宫空地前贾义堂演的那出已然将他又推到了朝堂边缘。没有立刻出手,是想观望寇隼对春猎一事的做法走向,却不料一向清高的寇大夫竟真赴命而去。

而且,经了弦月山上羽猎一圈再下得山来,背上了功高盖主的锅盖,此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寇隼,寇大夫,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如此想着,张逊低首浮起一个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笑容。

书案上茶香余绕,殿内烛光烁烁,不多一会儿,殿外进来一个宦官,跪地一揖,脆声奏道:“陛下,寇大夫觐见!”

赵匡义嘴角微一抽动,向后靠直椅背,点头道:“传!”

不刻,寇隼提着一个木盒碎步而入。见着赵匡义的正脸后,伏地跪揖。两米相隔的张逊,身体微微抖瑟,心中早已狠狠骂开。

时隔一年,上是天子,下是政敌,君臣三人正于垂拱殿内各自思忖。

第一百二十章 复 职(求票 求收)

“臣叩见陛下!”

“嗯,寇大夫深夜进宫,可是有甚急事?”

“今日臣与三皇子春猎,射得弦月深林中棕熊一头。此熊冬眠出穴,获取熊白一段。

三皇子见这初春季节冷热不定,寒意尤留,听说用此熊脂泡酒炼服可治风疗虚,甚为大补!念及陛下近日脚疾频扰,想尽快送到陛下手中,以表孝心。

只不过,前几日在禁宫等候早朝时,因贾义堂无意说到春猎一事,三皇子被宫中诸位大臣议为争储之列,为规避尔等碎语,故托臣前来亲自交到陛下手中。”

寇隼恭恭敬敬提起脚边的朱漆长方木盒,盒子四周精致的金属包膜在烛下熠熠闪光,照亮了寇隼的一脸诚恳。

“难为元侃还有这番孝心。有劳寇卿了!朕甚感欣慰。”赵匡义微微扬起的唇角间,迅速瞥过一眼适才进殿传唤还未离开的小宦官,寇隼手中的楠木食盒被牢牢接走。

张逊没有料到如此深更,官家除了传他入觐外,还传了寇隼,心中老大不快,跪在空旷殿堂内酸酸说道:“陛下今日召见我等,可是有甚要事吩咐臣等去做么?”

“张将军果然是朕的心腹之臣。哎……”赵匡义叹了口气,背起双手起身跃下梯来。“朕深夜密见二卿,确实有一事告知你俩。”

“昔日救过先旁的打虎英雄,你们还记得么?前几日,李老英雄的女儿进宫寻朕,告诉了我李老英雄遭受奸人迫害的噩耗。朕甚为痛心!呼……”

说到此,赵匡义面色沉凝,复又一脸悲痛地低语道:“李老英雄原持半块龙符,秘密训练一千佑紫军。老英雄殒命,其女儿李月桐已将龙符交还给朕。朕当年让精工巧匠打造的两块龙符,还有半符由张将军保管着。

今日请张将军也一并交还给朕吧!对于佑紫军的安置,朕须要再重新思量思量!”

垂拱殿内的两根落地巨烛,燃尽的烛心正弯曲着没进透明蜡油里,发出‘啪啪’两记骤响。

堂下张逊和寇隼二人听闻官家欲收回保管了多年的龙符,‘嗖’地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赵匡义满露感慨的目光聚到张逊身上,霎时,偌大殿堂内,静谧无比,静得只听到三颗心脏突突的跳动声响。

显然,二人四目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张逊是聪明人,当然清楚此刻的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深夜进宫,本是想拿春猎一事做点文章,若能挑起一点火药味自是再好不过。

却不曾想,李老英雄人死还埋了个地雷,官家竟翻出密辛往事,欲借机笼回佑紫军。

想到这里,张逊以退为进,谦恭回揖道:“回陛下,寇大夫离朝数月,龙符一直由臣保管。

只是今日离府匆忙,也未将密符带于身侧。臣明日定会将龙符物归原主,还望陛下恕罪!”

“张将军言重了!你与寇大夫皆是朕一手擢拔的心腹重臣,岂有不信之理。朕何来罪降?”

赵匡义见张逊这假意表态,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头安抚道。

寇隼也没有干愣着,搭腔道:“陛下,臣不在汴梁这些时日,多亏得还有张将军替陛下替臣分担职责。臣愧疚啊!”

“寇大夫言重了,此乃本官份内之职。全是应当的。”张逊并未将寇隼的夸赞听到心里,反是一句不冷不热的回话。

“哎!二卿皆我大宋肱骨良臣,就不要再互相折损了。”赵匡义见气氛不对,似又窜起互掐苗头,忙出来打起圆场。

“今儿这殿上也没别人,朕也就不绕圈子了。二位卿,对立储之事究竟是何看法?”赵匡义复一转念,竟又杀回立储之事。

殿下二人原以为官家几句话总结完,便能退下回府。此时却又将心提了起来,凝神屏气着在心间快速思量着。

寇隼莫名升出一股怨气,在心底默默咒骂了几遍元侃。饶是如此,却是率先抱拳回了官家。

“回陛下,臣这次随三皇子同行田猎,却是看到了三皇子身上平日极难寻到的几个闪光之处。”

“说说看!”赵匡义颇有兴致地问道。

“三皇子在弦月山腹追猎糜鹿时,突遇猛虎烈熊,非但没有褪却,反倒迎难而上。在无任何利器辅助之下,将猛兽原地击毙。

足见三皇子不输胆识谋略,骁勇善战又处变不惊的皇室风范。”寇隼口吐莲花,张嘴大赞,字里字外无不透出其欣赏之意。

“哈哈哈哈……寇卿,你回朝这才几天,元侃一场春猎就将你俘虏了?大宋重臣都像你这般没有立场,朕的江山迟早不保!”

赵匡义听到寇隼如此干脆又不遮掩的回答,忍不住冷冷戳道。

“看来陛下不太明白臣的处境!臣回汴梁第二天,人还站在禁宫空地,就已被众人传为是三皇子的人。臣知再多长了十张嘴巴,也不可能解释得清。

即如此,我寇隼也不忌讳这些诽语了!

在臣心里,立谁做太子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立一个胸怀天下,为江山社稷考虑的大宋明君!”

寇隼将心中一腔肺腑全部倒了出来,已完全不在乎问话之人会如何看待。

赵匡义听完,并未言语。只是将双眼转向另一边的张逊,静静等待着。

“寇大夫,真是高见!张某人佩服。只不过,陛下现在耳清目明,思维敏捷,身子更是硬朗健硕。

至于……区区脚疾,不过是偶发旧伤,怎可能动摇陛下龙体?

大宋还是陛下的大宋,这江山也还是陛下的江山!

臣以为,立储大事不得兹受干扰。陛下可过些时日,静心思虑。何必急于当下?”

张逊的这番说辞,正持寇隼反面。他直言不讳地夸赞了当朝天子,只是语气口吻听上去舒服很多。

“恩!好一个大宋江山。张将军果然心疼朕更多一些。不枉你这些年替朕分担大宋社稷之忧。

即日起,张将军官复原职,统领枢密院,复枢密院正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兰 锜(求票 求收)

已经是二更夜,万籁俱寂。

整个汴梁城都已沉浸在熟睡中。

张逊抒发完自己的高见,便先行一步从垂拱殿退了出来。

殿外浓雾墨染,与灯火通明的偏殿成了鲜明对比。一如他来时还有的满腹信心,此时已被冷水浇得全身冰凉。

从东西两街传来的打更梆声飘渺绵长,听进张逊耳中,似乎有那么一些不真实,不真实仿佛是梦境中的声音。

官家对寇隼和三皇子的春猎之事不置可否,让他觉得适才在殿中二人面前,自己像一个耍着小聪明、滑稽又不自知的小丑,自以为演着一场精彩纷呈的戏幕,却不知台下看客早已看透识破。

张逊脸上阵阵抽搐,心中怒意聚成一团,渐渐隐没在漆黑夜色中。

待张逊离开,寇隼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忐忑,看了眼也正对着烛火凝神思索的官家,惴惴不安地说道:“陛下,张院使已官复原职,由他保管的……半块龙形玉符,怕也是……收不回来了!”

赵匡义淡淡一笑,眼中全是笃定之色,像是早就盘算好的,慢条斯理地说道:“区区半块龙形玉符,朕看他能掀起什么浪来!”

张逊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中,疑虑四起,心间不停揣摩着官家拢回佑紫军的意图。

本以为他老人家在朝堂上,连日被文武百官上疏早立太子之事攻击,又受脚疾频发龙体欠安的困扰,现在再加之寇隼刚刚回朝便站队三皇子的,依是一副自恃清高的本性姿态……

官家的心思理当不会被李老英雄人死而受影响,更断无可能会提甚劳什子龙形玉符,以及那一千佑紫军的收编之事了。

莫不是……

张逊倒吸一口冷气,煎熬着望空长叹,好不容易挨到了雄鸡啼鸣,他一把拎起外袍,匆匆踏出府门。

天色微亮,晨曦中,细风拂动。空气里弥漫着炊烟袅袅的市井气息,心底里流动着焦躁不安、只有他自己能说清道明的复杂心绪。

不刻,他停在一道高大宽阔的辕门前,十几层台介循循而上,两边各自端坐着一尊守门石狮。狮子面容威怒,獠牙森露,狮眼圆睁,狮爪踏球。辕门两侧竖插着一对拇指粗细的杏黄旗杆,直耸云霄。

旗杆高一丈半,旗方六尺,相对成偶,在晨风猎猎作响。

进得辕门,是一进深深的宅院,院落四周铺着见米来宽的青花板石,中间用灰白两色雨花碎石人工拼成了一个硕大的太极八卦阵图。靠紧院墙,则是一长排插满各式兵器的兰锜,肃杀厉气沿墙自逸。

此为黑虎堂,辕门台阶旁竖起的是豹尾旗,旗杆顶端是一把利刃。

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

既然官家已松口复官原职,今儿左右都得来一趟。

穿过宅院里边还有一进,单道两门。左右各肃立一行侍卫,见张逊走近,侍卫都抱拳举于胸前,低首恭敬道:“属下见过张将军!”张逊未若罔闻,冷着一张脸直穿内堂。

几个小兵见张院使自踏进门就寒意罩面,不由得浑身哆嗦发颤。

平日里,纵然张将军遇得甚不顺心意之事,也会轻轻点一下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可今儿,怕是张将军遇到甚特别棘手的大麻烦了。

正这般胡想着,从内堂钻出来一个干瘦长条侍卫,捻嗓大声吼道:“传——骆林团练使!”

“传——骆林团练使!”

“传——骆林团练使!”

……

少顷,辕门内一进进,一重重,传唤声穿过宅院厅堂,只见一名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的年轻将官,头戴钢盔、身披锁子甲、掩肩大红袍,正快步走向内堂。

往近了再瞧,确实仪表非凡、俊逸异常。

说起骆林,籍贯晋阳,初为博州刺史。此人武艺高强,尤善骑射,天上翱翔、地下狂驰,箭无虚发。

骆林处事低敛,气度温和,有甚紧要又秘密的事情,张逊全托由他着办。,

“属下骆林,见过将军!”

“恩。我且问你,老三、老五近日可有回过黑虎堂?”张逊压低喉咙轻声问道。

“自那日被将军遣派去了重英镇后,老三几人再未回过黑虎堂。”

张逊听见骆林讲出这个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回答,心下咯噔一声,重重一沉。

“城外可有甚非常的风声动静?”张逊似乎仍抱有幻想。

“属下只知道重英镇有个打虎英雄死了。”骆林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嘴唇微龛,继续抬头说道:“将军有甚,吩咐属下便是!”

“呼~~老三、老五几个,怕是凶多吉少,已成了刀下冤魂了……”

想到这几个一路跟上来的过命之交,不明不白地失了性命,张逊心里生出一阵真实又无奈的挫败和失落。

“骆林,你再替我去一趟重英镇吧!地毯式搜寻老三几人的尸骸,我张逊总不能让这些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永瞑他乡。”

张逊语气低弱,似有缅怀之意。可心底却是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也没有就给按个衣冠冢,总不能这么凭空消失了!

“属下这就去办。”骆林中气十足地回完话,正欲跨出内堂门。

“且慢!除此,再帮我打听一下关于那位打虎老英雄及其家人的下落……若是找到,将她带来见我!速去速回!”

张逊差点忘记了还有李月桐这个丫头。小娘子居然敢进宫面圣并将龙符交还官家。

哼~这等阴招损招除了寇隼有这满肚坏水,量李月桐一个未经涉世的黄毛丫头,再转一百八十个弯也想不到此!

“骆林遵命!”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造 势(求票 求收)

朝堂之上,许多事情都只能相对而言。大凡眼见之事多是表象,诸象背后皆有深意。

那日更夜,寇隼从垂拱殿出来回到府中,天已微白。不会料到,他也与张逊一样心神不宁,彻夜辗转。只一闭眼,就有一种如临战场才有的旌旗密鼓,在心中沉沉敲打。可到底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他却丝毫讲不上来。

寇隼知道,身处朝堂揣摩圣上意图乃官场必修之课,殿内与官家来回几句,便已将官家心思揣摩于心。他老人家借着李老英雄人死、李月桐交还龙符的由头,是想逼迫张逊交出剩余的半块。心间已知无望,故特意抛出立储话题,故意搭出一个让张、寇二人互唱反调的台阶。

寇隼顺着台阶往下跳,托起张逊往上抛,恰逢时机再射出一颗张逊官复原职的糖衣弹。如此水到渠成间,稳稳覆盖住了张逊燃起的疑心。

寇隼知道,这些都是官家的手段。不过是在敲着张逊的脑门让他知难而退。

官家心里清楚收回另一半龙符无望,便又适时抛出立储话题,搭了一个与张逊喝反调的台阶,我寇隼自己顺着往下走,托起张逊往前跳,再宣布他官复原职,稳住张逊不起疑心。这些,通通都是官家的手段。

弦月山的这场春猎,让更多人重新认识了三皇子元侃、左谏议大夫寇隼,以及不识微名的年轻书生叶念安。让长久闭塞在深宫内院里的武卫士兵,见识到了三皇子热血骁勇的男儿本性;也让每天站立在禁宫空地前喜嚼舌根,爱耍嘴皮的文武百官,另眼看待了寇隼不畏皇权的清流涌入;更让随猎诸人目睹了紧随二人身侧,谋识过人又进退有度的少年郎。

经了矾楼酒阁家宴、弦月山春猎二事之后,元侃对叶念安自是越来越中意,心间已然将他与寇隼二人归在了自己的曹营。

那日回到襄王府,坐在府堂内小憩的元侃,脑中一直对叶念安说的那句‘现在有兽欲噬王,岂有不毙之理’挥之不去。

此话乍闻简单粗暴,可若停下来细细品味,却发现其中玄机颇为深奥。话中巧妙隐含了历朝历代对于皇权更迭的天数命理,也一语道破了在立储一事上,对皇位权势露骨的向往和欲望。他无法不对叶念安察言观色的细致入微,及恰如其分的点到为止。以大自然不为人破坏的食物链,以及弱肉强食的林间生存法则,委婉而不着痕迹地表露出来。

这让元侃脑海里出现了那只中了股伤的母虎,为保幼崽落荒而逃的画面。忽然间,他又联想到自己嫡亲三叔赵廷美、想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元佐、还想到了大伯已亡故的两位皇兄……

他突然醒悟到,但凡与储位搭上半点关系的宗室亲戚,皆未落得好归宿。就算是按了长幼嫡庶的继位顺序,这太子立位也与他无缘。

古人云:知人者智、知己都明。世人最难认清的就是自己。此刻再细辩叶先生的话,已若铜锣乍响,震得元侃脑清目明。如此想着,再瞥过桌上的两个食盒,不再多想,直奔而去。

————

春三月的月光,如流水,温柔、轻盈。靠着府墙背后的大柳树下,白月光映出了一个人影儿。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夜之间传遍朝堂的叶念安。

他在三皇子竖弓引箭的瞬间,无意瞥见了从眉梢尾处,不经意间流出的狠厉目光,直直穿进了他的心里。看到了他刻意隐去的假意背后,对皇权储位的贪婪及野心。尽管他从未在官家和府尊面前表过态。

叶念安知道,在派系斗争中站位确实重要。可眼下人心暗动、乱象丛生的非常时期,如何下好手中的棋,考验的终究还是智谋。他想到酒阁里府尊说过的那句,在此回风波中若能为官家出力,有所建树,便有望洗脱死囚身份,回家与妻儿重聚。

如斯臆想着,叶念安心潮澎湃,意气填胸。低首间,却发现月下身影渐暗,心间一紧。叶念安举目仰空,眉间夹紧,刻出一个川字。

清朗夜空,皓月高挂。田野深涧,如水轻漾。一切被柔柔月光笼罩住的万物生灵,此刻正被一团青红色云气层层遮蔽。夜空,骤然暗沉,瞬间像断了呼吸全无生机。

这皓月侵入了太微垣的所在天区,可是君孱臣强的预示。月亮又入东经西,分别进入了左、右掖门,再由南移出端门,是将有叛逆大臣假借君主龙威,君王有忧之警。

叶念安不安起来,适才裹住月亮的那团紫红云气,此时正抱着月亮一起朝帝星北座慢慢靠近。这侵入帝星天区,则预示着有臣子谋乱。

叶念安脑中迅速想起了三皇子。元侃二字,‘侃’字属金,一拆成三,人、口、儿。人字侧立,口儿为兄……金星入帝座,是预示有强悍亲近的臣属意图谋君主。

元侃是官家的儿子,断不可能是君臣属性。此青红妖云定不是指三皇子。那会是谁假借君主之威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推移着,张逊的焦虑也在胸间越积越厚。骆林此去重英镇已二天一夜,又如出笼的鸽子,左等右等不见回来。

张逊的灼灼目光开始聚集到手心紧握的半块龙形玉符上,他有点坐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争 日(求票 求收)

释比曾对叶念安说过一个前朝的典故。

太祖皇帝赵匡胤曾有一个心腹叫苗训,此人在军中惯有神算之名。

先帝在取周建宋前夕,苗训便将此大作文章。‘以出军之日,点检作天子’为传言,在京城中散布传播,让百姓觉得,先帝立王乃是天命所归。

显德七年的岁末,京幾一带,布满了暗黄浓云,刮起了漫天灰沙。

日色惨白,时隐时现,街上商铺关门闭户,相隔几丈远已看不清来人面孔。本是日光充裕的大白天,百姓家中却户户点烛取光,惊恐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他们认为这是可怕的灾祸,上天以‘天变示徽’这场灾异,预兆出国运将动。

一日午后,先帝赵匡胤率军在陈桥按营扎寨,此时已日薄西山。

苗训站在帐外,怔怔望着落日出神。因其站姿特殊,金色的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像个塑金雕像。

此景吸引了帐内帐外无数士兵,都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落日。

众人不解,问道:“不知苗将军望这落日何奇之有?”

良久,苗训才从徐徐落日中收回视线,冷冷回道:“上下各有一个太阳,难道你们没看见吗?”

众人大惊,用力揩了揩眼睛,凝神再瞧,却见落日将沉,正被一片云彩笼罩,而下方又有另一片云彩反射接住相衬,一眼望去,隐隐间亿有另一个太阳沉在下方,形成了日下有日的奇观。

这样一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传言在军中四起。‘二日争天’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军中上下无人不在讨论。

‘一日将落,一日代兴’此乃改朝换代的天命先兆。

叶念安夜观天象,总觉得这团紫红云气与当年的浓云灰沙似曾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骤然变化的星象似乎在冥冥之中指示着什么。

金星入帝座,战争将在皇宫内暴发。

金星、战事、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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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雨季,已是未时,天色仍如晨间微亮,罩着一层薄雾。

张逊已在黑虎堂干坐了半天,他不想因为任何原因而错过第一时间回黑虎堂的骆林。

用午膳时,也是心不在焉,只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干饭。

这几日,朝中出奇地风平浪静,官家没有再追问他交还龙形玉符之事,寇隼复职之后与其照面也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这朝堂上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一丝诡异。

每日下了早朝,张逊都会冷眼望着寇隼自由出入资善堂的背影。

寇储以太傅之职与众皇子亦师亦友,教书交心,这也就罢了。紧要的是,寇隼名正言顺的多了与三皇子推心置腹的机会。

这元侃不是太子还好,如若真被立了太子,那寇隼不仅仕途风光,这般被动式的谨守臣节,果然是手高招妙招。

张逊越发觉得,此刻眼见的,就是一个表象。

正如是猜虑着,几个忽如其来的炸地响雷破空劈开。登时,堂外院落空地处,一摊摊铜钱大小的雨点噼哩啪啦纷纷砸下,覆在灰白雨花碎石上,模糊了正中的八卦阵图。

张逊正兀自沉思,着实被响雷声惊得弹起了屁股。

倏然间,本就不亮的天色又被捏成了暗暗的墨灰色,压抑也更重了几分。

张逊内心莫名紧张起来,这潇潇风雨,让本就寒冷的空气,经雨一淋,空气中更奇寒难挡。

就在这时,从堂外进来一个侍卫粗着嗓门喊道:“张将军,团练使骆林已返营!”

张逊面色转忧为喜,道:“快传!”

不刻,已全身湿透的骆林,脸色微青地站在进入堂内,衣袖衫袍,发丝末梢还沾着往下划落的水滴。

张逊见骆林吃相有些狼狈,其身后更是空无一人,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失败。

“张将军,属下这次翻遍了重英镇的犄角旮旯,都未发现李老英雄的相关之事。

老三、老五的尸骨……也无寻到一根。”骆林语气怏怏,似是对自己的空手而归生出些愧疚。

“李老英雄的女儿呢?”张逊不太敢相信骆林说的话。李月桐这小丫头怎么也能不见了?

骆林那日按照张逊的吩咐,立刻从黑虎堂赶到重英镇,在镇中方圆百里寻到了茅草屋顶、柴门低矮的一所民居。

因抵达重英镇时,已是夜幕低垂,见此民居柴门窗子都紧闭,屋内也未见亮光,便等了第二日晨间又去了一趟。

可蹲伏了两个时辰,仍是静如安澜,毫无动静。骆林觉出一丝不对劲,便悄悄踏进院子小心启开了柴门。

屋内黑压压一团,倚开了半道门,借着透进的亮光,只见屋内桌椅井然,内堂床榻皆空,柴房米缸见底。

骆林轻轻滑过方桌,一抹细灰覆于指尖纹路,木桌上一条长杠。

“属下进屋细察,并未发现有住人迹象。依属下看,李老英雄的柴屋许是有阵子没人住了。”骆林将他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逊,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连续几日的寝食难安,此时听见了骆林的这句最不想听见的话,张逊心间已瘪得说不出话来。

雨势继续变本加厉着,风趁雨势,雨助雷威。院宅空地的那幅八卦阵图上,拼命砸着雨点,铜钱大的雨点触地四溅,叮叮叮赌着气,不砸破不罢休。

张逊颓然跌进椅背,或许这场战役的主动权从未在他手中握紧过。如此,放弃还是进击,也不再那么重要。

他不知道两者中的哪个能多一些胜算,但作为一个叱咤沙场,杀伐无数、经验老道的将军,等待,终究不是上策。

“呼~~~”张逊叹出一个艰难而释然的长气。“或许,战争已经在既定轨道上开始了。”

骆林茫然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英勇豪迈、气势如虎、威猛至极的张将军,这个长久以来在骆林心中占据很大位置的大英雄,此刻,流出的悠悠话语,让骆林左边心房隐隐作痛。

张逊叹过气,转身对着骆林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动 手(求票 求收)

天蒙蒙亮,禁宫门外已聚集满今日朝会的百官大臣。

寇隼打量了一下人群,依然没有看见枢密院使张逊府上的车架。自官家有了让张逊交出龙符转由他保管之后,已连续多日没来朝会。

宫里御医去府上查看过,回禀是风寒入体,行动不便。

张逊是掌管全国兵马的统帅,虽然久疏战阵,可身体总不至于不如他一个文官,如此不堪。

这让寇隼对太医带有水分的话回话,产生深深的怀疑。

寇隼正站在原地思量张逊称病告假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时,禁宫大门吱呀呀隙开一条缝,一名內侍垫着脚小跑出来,吊着嗓子高声喊道:“陛下身体欠安,今日朝会取消,诸位早些回吧。”

“哈~回吧!回吧!又白白起了个大早!”一位大臣打了个哈欠,原本强打精神的眼睛瞬间泛起了困意,一边向着府上走,一边与身边同僚说道。

“哎,你不过是起了个大早,我今日还有要事要奏秉官家,这都快半个月没有见到官家了!”

“……”

內侍黄门的声音刚刚落地,等待朝会的大臣就相互议论开了。

说来也怪,也不知张逊是命好还是命歹,他前脚刚染上了风寒不来上朝,宫里就传出官家身体抱恙,不能朝会的旨意。

昨日有內侍省的大人传出话来,“官家身体见有好转,已经能下床批阅奏章,明日可能会照常进行朝会。”

有了这个消息,今日诸位大臣都是抖擞精神,早早等在禁宫门前。

哪曾想,今儿依是白跑了这一趟。

混在大臣中的工部侍郎最是难过,听说官家不能朝会,瘦长的脸快皱成了一个包子。

只因为他的府邸紧靠城南陈州门处,来上朝一次穿越整座要行上十几里路。来朝会一次更是寅时初就离了家门前往禁宫,每日皆是如此。

若是正常朝会,自不必说,这番辛苦也值得,可这半个月来日日白跑一趟,着实让他有些气闷。

可虽是心有怨言,也未感太多言语,只得垂头丧气走到自家车架处,闷声上车。

车夫见其面色难看,也识趣的没有说话,待其坐稳后,轻甩鞭梢向府上行去。

车架穿街过巷,工部侍郎坐在里面随着车辕的颠簸来回晃动着身体,睡意渐渐上涌,昏沉沉睡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从车中传来,工部侍郎感觉左脸一麻,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痛让他瞬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哪个王八蛋打我,白管家……白管家!”工部侍郎揉着左脸,一边睁开眼睛,一边骂骂咧咧的喊着车夫。

没有等到回应,工部侍郎缓缓睁开双眼,却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一紧,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个被唤做白管家的车夫此时已倒在地上,双手捂在胸前蜷缩成一团,一摊鲜血慢慢在地上蔓延看来。

而车架上,多了一个身穿麻衣,头罩竹编斗笠,斗笠下的面容被一块黑纱罩住,只露出双眼。

即使无法看清麻衣人的面容,只通过那双眼眸,工部侍郎还是看出了其中的戏谑,一种在勾栏里看蝈蝈相斗时才会有的眼神。

“我是工部侍郎,我给你钱~~”工部侍郎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发生眼前的状况,可是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也许下一刻,他就要陪着他的白管家倒在地上。

出于对生命的爱惜,语气颤抖的说出了这样一句。在他看来,为官一任捞钱一方,眼前的凶徒敢挟持朝廷大员,自然是有所图。

麻衣人听闻他的说话后,眼中原本戏谑的神情又多了一点讥讽。

“宋人真是些窝囊废!”麻衣人用生疏的宋朝官话说完后,并指如刀狠狠挥向工部侍郎脖颈处。

随着一阵生痛涌起,工部侍郎两眼一黑瘫倒在车内。

麻衣人打昏工部侍郎,将地上尸体反手扔到车上,再从腰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覆盖到血迹上。血迹刚接触粉末就开始咕咕冒出气泡,气泡炸开后升腾一股白烟。半个呼吸的功夫,地上血迹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黑色印迹。

“驾~”麻衣人跳上车辕,熟练地一紧马缰,驾车消失于巷口。

就在工部侍郎被麻衣人挟持的同时,整座汴梁城的所有朝廷大员全部在回府途中遭遇了麻衣人。

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身着同样的装束,没有太多言语,只遇见朝会归来的官员,二话没有就打昏在地。或驮或车载,带到城西的一处民居中。

“首领,工部侍郎带来了。”麻衣人把肩膀上的工部侍郎扔在地上,混在身着官服的众人当中,对着眼前女子躬身说道。

关山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心下默念了一声二十三。这次名单总计二十四人,还差一个左谏议大夫寇隼。

此人也正是名单中最重要的一个,张逊在给她名单时,这个名字特意用笔勾了一个圈,示意她此人可以就地诛杀。

朝阳从东方角楼处漏出一角,淡金色光线穿过窗纸落在关山月脸上,驱逐着暗色阴影。

随着光影移动,院外渐渐传来赶早贩卖餐食的小商小贩的脆脆吆喝声。

关山月已失了原先等待中的那份镇定,地上被打晕的官员嘴中虽被脏布紧紧塞着,可依然有醒转过来不停发出呜呜地嘶吼声,这更增添了关山月心中烦闷。

她皱了皱眉,快步过去抬脚踢在嘶吼官员头上,刚刚醒转过来的官员瞬间又昏死过去。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关山月把埋在汴梁城所有精锐密探都启用了。为了防止失手,造成无法预料的结果,且在寇隼身上特意安排了两拨人。

可如今,所有洒出去的人都已顺利返回,唯独寇隼这一路迟迟未有音讯。

眼看着天色全亮透了,街上百姓逐渐增多,再动作就更难得手了。

“砰~”院中传来一阵双脚落地的声响。关山月眼睛一亮,能知道此秘密居所的,都是自己人。可这声响,听起来更像是翻墙而入。

难不成,派去带回寇隼的那路人马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察 觉

“什么?没有见到寇隼!”关山月柳眉紧蹙,满面惊怒地看着眼前跪拜之人。

“我二人守在寇隼回府的必经之路,一直到天明卯时末,依然没有见到寇隼人影!”麻衣人语气颤抖,如实回复着。

“你们下去吧!”关山月此时没有心思来处置这两个没完成任务的人。

没把寇隼带回来,也就意味着这场席卷宋朝官场的任务已经失败。

她父王与张逊谋划多年,不惜牺牲八百铁骑替张逊完成铲除异己、权力利益的交换中,他们已经把全部赌注压在了张逊身上。

倘若这次夺权失败,那他们失去的远远不是少了一个宋国的合作人这般简单,更甚的,却是在辽国与萧太后的斗争中处于劣势,甚至,永无翻身之日。

“所有人听命,去城中把寇隼找出来,死活勿论。要是找不到,你们都不用回来了。”关山月已看到了事态的严重,俏脸寒霜,面色沉沉地向所有麻衣人发出命令。

“是!”所有麻衣人爽死回应一声后,先后越出围墙,迅速隐匿于汴梁城中蛛网般的大街小巷。

转瞬间,屋子里只剩了关山月和一群被击打昏迷,掳掠来的宋朝大臣。

她走过去,愤愤地在每人头部又猛然复踢一脚,以保一时半刻醒不过来。然后来至院中,扯下院中唯一的马匹,翻身跃上,急急向张逊府中行去。

【一个时辰前·寅时末】

寇隼听到内侍黄门的高声传旨,突然感觉声音不似往日,循着声音疑惑望去。

果然,今日传话之人面貌硬朗,气韵也中气十足,全没有一丝内侍省人应有的阴柔气质,心中疑窦加剧。

内侍省用人虽不如外派官员那般繁琐,个个儿需要中书门下及吏部备案。

可作为官家贴身近侍,也断不可能随意的说换就换。况且这几日官家旧疾频发,换此不熟识之人必有蹊跷。

有了这个想法后,寇隼并未像其他大臣一样直接转身回府,而是悄悄靠近仍站在黄门内,盯着众大臣回府的内侍。

“这位公公,恭喜恭喜!不知您是哪日升任官家近侍,也不给咱通个气儿?”寇隼嘴角含笑,一脸真诚地望着眼前的小黄门。

“原来是寇大夫,何来之喜,全是官家恩典,三日前才调任小奴到官家身边当差。”内侍听到寇隼问话,身体不易察觉的一紧,言辞紧张地回道。

“宫中我也是常往来,公公仿佛有些面生,不知以前在何处当差?”寇隼轻轻点头后,继续问道。

“真是折煞小奴了,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哪能引得起寇贵人的注意。

寇大夫还是早些回府吧,今儿天凉,小的还得抓紧着回去复命,就不陪寇大夫了。”

内侍没有回答寇隼,脸上尽是卑恭笑意,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向禁宫内走去。

“天凉?”寇隼摸了摸自己的衣衫,软绸的官袍罩在内杉外,虽没有棉絮夹裹其中,却丝毫不觉寒凉。心中纳闷嘀咕着,都什么时节了,怎地还天凉?

寇隼眯眼看着内侍黄门挺正身子,直愣愣地走着。突然,脑中浮起一个人影,与此人走路姿势颇为相像。

寇隼将眯着的细眼合了起来,在脑中迅速搜索着回忆,究竟是何处让这个人的走路姿势印在了脑海。

少顷,他猛地瞪大眼珠,脑中的这块记忆属于枢密院的校场,这个走路姿势乃是一名经过训练的军士,而不是习惯挺直背脊走路的内侍,不是阉人的内侍。

“官家实是没了当年挥师北上的勇猛,身边近侍也换成了武士!”

寇隼确定了这名近侍时出身,反倒心中释然。官家虽贵为天子,权利滔天,说到底,终究是一个时刻惜命的人。

如此看来,近身换了能护其安危之人也实属寻常了。

寇隼府邸所在之处在宣德门以东,距离不足二里。离开禁宫,想着无事,就吩咐了车夫先行折返,他自己则信步去了城外。

只是刚过舟桥,还未及城门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寇大夫,慢行!”叶念安提着罩袍下摆,正气喘吁吁地迎上来。

“叶先生也是起的够早啊,何事这般慌里慌张?”寇隼扭转身子看到满头大汗的叶念安,正一手提袍一手擦汗,着实有几分滑稽象,故意面色一板笑斥道。

“出大事了!”叶念安也顾不得行礼,见寇隼站定后,急忙上前说道。

“嗯?何事,你慢慢说。”寇隼知叶念安多谋,平素向来稳重,这般紧张还是首见,想必出了甚大事。

“今早来朝会的大臣均未回府,府上相关都来问您是否回府。念安心知不妙,担心寇大夫安危,这才和郑八、宫燕,出来寻您。”叶念安渐渐喘匀了气息,道出原委。

“我还当是何等天大的事情,让叶先生如何慌张。本官现在全须全影站在这,你等尽管放心。

脚下是大宋腹地,守备森严,怎会有宵小谋害本官。”寇隼哈哈一笑,劝慰叶念安。

“寇大夫,您是安然无恙,可曾想过其他朝会大臣均未回府是因何故?”叶念安见寇隼并没有听出他话中之意,继续说道。

经叶念安提醒,寇隼顿时全身发凉,今日早上他是临时起意想出外城,故未走平日回府之路。

如若不是这个巧合,想必他也和其他大臣一样,莫名失踪。

寇隼越想越是心惊,感觉有一张无形大网悄然撒开,此时正慢慢收拢。

“不好,快随我去殿前司见萧将军。”殿前司掌管守卫汴梁城的马步军,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二人慌慌张张向着西华门处行去。

殿前司衙门在西华门以西五里处,此处不同其他院、寺,除却处理政务的几个宅子外,其余皆为校场空地,而守备内城的换防御林军均驻扎于此。

内城御林军分东西两营,子时末至午时初为萧将军直管的西营巡守,另外六个时辰为东营值守。

此时为卯时,正是萧将军的西营当值,寇隼心中盘算好了,直奔殿前司西营而来。

二人步履匆匆,不多时已到西营门外。寇隼当先而行,刚要迈步,突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驻。叶念安为料及寇隼会突然停下,猝防不及,就一头撞了上去。

“怎么了,寇大夫?”叶念安撞了个满怀,站在原地懵懵问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假 的

寇隼左右环顾一下,见大营门口巡守士兵正分列两侧,单手扶刀,目光炯炯,笔直站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意欲闯营的二人。

寇隼迅速扯住叶念安衣袖,闪到一堵隐蔽石墙后面,憋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

见没有动静,才吐出一口气,对叶念安郑重说道:“叶先生有所不知,张逊昔年随官家征北时,任征北军马招讨使。与辽军交战中,张逊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深受底层将官爱戴。

宋军胜利还朝时,传闻张逊曾因为贪功冒进,致使河北路大军被辽军包围,久战未能突围,将士死伤甚重。

就在张逊对突围无望,以为此生再无还朝之日时,有一名小校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捍死将张逊性命抢了回来。

这名小校绷着一口气与张逊回到征北大营时,浑身伤口难以细数,当即昏倒在地。而此事,对张逊以后的生活也是影响颇大。”

寇隼说完,沉入默然,回忆起昔年的那场惨烈战事,心中不免升起一阵难以言表的悲壮。

叶念安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在听到小校悍不畏死冲入敌阵时,心下为其动容,对大宋这片土地的热爱也再次被点燃。

只是,他依然没明白寇隼这番说话的意图,不得不轻轻询问道,“念安愚钝,不知这段旧闻与晨间诸位朝臣的失踪有何关联?”

“这名小校就是今日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萧将军。”寇隼说完萧将军的名字,神色尽暗,一副惋惜之情。

“萧将军能从军中一名小校,到如今掌管禁军要职,除却他本身作战英勇、豪放不羁之外,自也不乏张逊念及他当年的冒死相救之恩,提拔任用,一路官位连升。”

“您的意思是,萧将军已投到张逊麾下?”叶念安细细揣摩后,试探地问道。

“恩!”寇隼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负责训练护卫皇庭佑紫军的李老英雄惨遭横死,已确定是张逊所为。

半月前官家也言明令张逊交出龙符转我掌管,可张逊第二日便托病不来朝会。

这件事本是官家的无意之举,并无其他深意,可张逊倘若把此事想偏了,后果就不堪设想。

与他而言,若有心谋反,不过是抬抬眼皮之事。现在,你看营内这副仗势,萧将军马上出兵平乱也不是毫无可能。”

寇隼说完探手到袖中掏出一块白玉龙符,握在手中看了看,转头对叶念安说道。

“官家严命,保管龙符之人不得易主,符在人在,符失人亡。

现今事态紧急,我只能把龙符交予你。叶先生,你是否做好了挽一国危难于己的准备。”

“念安知道轻重,请您示下。”叶念安一脸凝重,眼睛里淀满了责任,双手拱拳正色而言道。

“我独自去见萧将军即可,你拿好龙符在此处等我。若一个时辰后,我没能折返,你就带着龙符去重英镇寻李月桐,将龙符示于她看,她自会安排并听你调遣佑紫军救驾。”

寇隼摊开叶念安的手,把龙符放于他掌中,随即转身迈向大营。

“寇大夫,叶念安还有一事不明,您说张逊并没有把龙符交予您,那这龙符~”

还未等叶念安的话说完整,就听得寇隼背对着的身躯,幽幽飘出一句平静之话。

“没错,假的。”

“假的!?”叶念安嘴巴微张,楞在原地。

【殿前司西校场】

“敢问上官来此有何贵干?”寇隼刚走进校场五步之地,守在校场营门的士兵疾跑两步过来,微施一礼后,朗声问道。

看着眼前盔甲齐备,手执长枪的士兵,寇隼眼角一挑,略带愠意,“还不快去通禀,本官乃太傅寇隼。”寇隼说完,双手倒背,仰首斜望,不再看眼前的士兵。

“是…太傅……小的这就去通禀。”听到眼前之人就是传闻中敢和官家顶嘴吵架的寇隼时,此小兵后背一凉,生怕得罪了他让自己难堪。

迅速给同伴使了个眼神后,另一个几步之遥的小兵微一点头,撒开双腿就向着校场里头最高的那座宅子跑去。

听着屋外士兵跑动间,身上盔甲哗啦啦的摩擦撞击声响,萧将军心中也七上八下打起了鼓。

想起当年悍不畏死杀入敌阵,究竟是为了大宋,还是为了长官张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宋庇佑,萧将军莫要再被官位蒙蔽变了节才好!”寇隼一边等,一边内心默念。

功夫不大,从那座最高宅子中传来一声震天怒骂:“混账东西,还不快把寇太傅请进来!”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请。”

紧接着,屋里走出一兵一将,本寻着骂声抬眼望去的寇隼,只见萧将军皮肤黝黑,眼露精光,浑身被盔甲紧束身材高大威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果然一副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凛然英姿。

萧将军步子其大,行动迅速,眨眼功夫已到寇隼身前。也还未说话,先裂开大嘴笑了起来,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泛起光亮。

“哎呀呀,听闻前几日寇兄荣升太傅,萧某正准备登门拜贺,没想到今儿太傅就来了。

太傅快快请进,我陪太傅喝几杯。”

说话间,萧将军就抬手要把寇隼让进去。

“喝酒就不必了,今日寇某有急事要向将军问询一二。”寇隼站定不动,口中不咸不淡说道。

萧将军神情一滞,笑意尴尬挂在脸上,不知如何找个台阶自然隐去,肚中却暗骂开来。没想到自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

“我当是何事!原来寇太傅有事找萧某,寇太傅尽管问,萧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萧将军也收起笑容,看不出悲喜。

“此时应该是萧将军所领的侍卫军西营当值,护卫汴梁内外安危。”

“不错,正是萧某所领西营当值。萧某虽不似寇太傅是国之基石,时时刻刻能为官家分忧。

但是分内之事还不曾耽搁,怎么?寇太傅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殿前司的军务了。

若真是如此,那萧某就无可奉告了,太傅应当清楚,殿前司所领兵马乃我朝精锐之师,自太祖开朝以来,都是由官家直管调度。”萧将军朝着禁宫方向拱手说道。

“萧将军知晓殿前司职责重大就好。不知今早朝会后,大臣失踪一事,萧将军可曾听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 事

“知道会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萧将军大脸瞬间发黑,似是早已料到寇隼会问今晨朝会一事,并未慌乱,双臂交叉抱于胸前,目露凶光地看着寇隼。

“你我同去见官家,知道告你戍守不利,不知就告你渎职。”寇隼也不甘示弱,孤身上前一步,迎上萧将军双目。

“哈~哈,看来寇太傅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存心与萧某过不去呀!”萧将军突然放声大笑,对寇隼硬按给他的罪名不以为意。

“也罢,萧某是个粗人。既然太傅认定萧某渎职,那萧某也成全了你这片忠君爱国的心。来人呐,给我绑了!”

说到后面,萧将军面色一沉,语气生冷一记命令。

听了将军命令,原本在营前戍守的军士顿时来了精神,有意要在上官面前露一手。

二人手持长枪就地一戳,探手在腰间扯出根绳索,边抖边跑至近前。

军营里的汉子对放倒拿人一技甚是精通,趁着寇隼在原地迟愣的功夫,绳索一抖,绳头如长了眼睛一般,从寇隼肩头绕了个圈,又回到军士手中。

另外一人跑到寇隼背后,朝着膝盖腿弯处,狠狠一脚踹了下去,口中不乏叫吼一声,“给我倒下去。”

寻常人一脚踹在这关节处,尚且疼痛难当,何况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军人。

寇隼只觉两腿一沉,身体砰的一声就栽倒在地。

拿着绳索的军士二人,轻车熟路,相互配合,半个呼吸的工夫,已将寇隼裹得像个粽子,密密实实地捆倒在地,除了嘴巴,浑身没有一处能活动。

“大胆萧童,你竟敢随意缉拿朝廷命官,你就不怕掉了脑袋!”也不知此时的寇隼是被绳索捆绑的缘故,还是胸中怒气上涌,脸色涨了血红,只瞧他双眼圆睁,丝毫无当朝太傅的气派。

反倒是像那官府缉拿在地的流氓地痞,颜面扫地,窘迫皆然。

虽有心上去拼命保节,奈何绳索紧缚,空有一身气力无处施展。情急之下只得大声嘶吼,晓以利害。

此时,站在原地看着寇隼被困倒地的萧童,听见寇隼夹带怒意的威胁说话,双目一横,露出阴狠之色。

瞪了寇隼咬牙说道:“萧某的脑袋早就提在辽蛮子手中了,何惜再死一次。

若不是张院使把我藏在他的车驾中,冒死拖着他的两条伤腿,硬撑着将我带回汴梁,我恐怕早已被赵匡义这个丧家之犬丢在北面草原喂了狼!”

“你是大宋子民,战阵之上又于国有功,官家怎可能弃你不管?

萧将军,且不要信了张逊的欺瞒之言。”寇隼听出萧童话语中的嫉恨,连忙替官家辩解道。

“我萧童视大宋为家,大宋何时把我待作人看?话既然已到这个份上,不如就让我好好给寇太傅说说,赵匡义当年是如何对待视他如天的子民的。”

萧童抬首望着太阳,眼神似有些闪烁。心下暗暗算了算时辰后,就把当年那段往事悠悠说转给了寇隼听。

【雍熙三年·征北军大营】

“还未寻到官家么?”

一名小校跑进营帐,对上张逊着急火燎的询问目光,黯然摇了摇头。

张逊身体如失了支杆一般,颓然倒进椅中。官家失踪已整整两天,征北三路大军屡屡进攻不利,如今连御驾亲征的官家也下落不明。

这场战争输得彻头彻尾。倘若就这般还朝,怎还有面目回京去见满朝文武。

想到此处,张逊一时郁火填胸,几欲昏死过去。

“报!距离营帐二十里,有一人身穿亮甲,身边有十几个随从,正被辽军包围,看这人,和官家有几分相似。”就在张逊六神无主时,窜进一名斥候回报。

张逊听到官家二字眼前一亮,噌地一声身体就从椅上弹了起来。

满脸喜色的连声说道“快、快,哪位将军随我杀进敌阵,去把官家接回来。”可是,等待张逊的,是满帐沉默。

分列在张逊两侧的将领无一不披花掛彩,盔甲内外血污点点。

直到张逊充满喜悦的话在帐中回荡消逝,也没有人愿意上前杀进敌营救官家。

“大胆,你们都想尝尝军法的味道么!”张逊扫视两侧,双目碰火。帐内众人与之碰到他目光之后纷纷低下头来。

慢慢的,张逊眼神渐冷,狠声说道。

张逊话声刚落,两侧队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其中一名将官语含悲戚地说道。

“张将军,非是我等不愿去救官家。只是如今,我军已成溃势,况且我等均有伤在身,现在上阵杀敌,无异于送死,望将军体谅我等家中妻儿老小。”

张逊看着眼前的将领,都是枢密院出来的儿郎,有的伤口深重,双膝碰地都暗暗疼痛地嘶声阵阵。

原本翻涌上来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他知道,非是大宋儿郎无胆,只因忠孝不能两全,他们皆有妻儿老小,等在家中院前翘首以盼。

“呼~也罢,官家待我如兄弟,我责无旁贷。来人啊,取我盔甲来!”张逊沉呼一口气,边说边站起身,准备亲自披挂营救官家。

“将~将军,我去吧。”

就在张逊披锁甲,抹丝绦之时,在账下将领末尾传来一声细微的话语。

张逊手中动作陡然一停。循声望去,待看清说话之人面容后,双眉轻蹙,脸上表情充满惊愕。此人正是刚从两军阵前把他营救出来的萧童。

“你刚才冲杀回来,受伤颇重。这才有好转,好好歇息吧。”张逊手中动作不停,继续从侍军手中接过铠甲向着身上穿。

“砰!”萧童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高仰起头看着张逊,目光坚毅。

“将军,萧童自幼家贫,父母均被辽军所屠,幸而投身军武,才能活到今时今日,没有冻饿而死。

这是大宋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作为大宋子民,若能够死在战场上,我死而无憾。

大宋没有萧童可以,但是万万不能没有官家,如今官家身陷辽军之中,命在旦夕。身为宋将,怎能贪生怕死,请将军准我前去。”

萧童说完,一记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赶 车

萧童的话深深浸入到张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觉回想起自己离家从军,直至升任枢密院院使的这一路,刀尖舔血,性命高悬,却只为大宋能繁荣安定,不被外族胡虏侵略。

渐渐地,信由着这丝别样的情怀,升腾起一点湿润徘徊在眼中。

张逊背过身,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把那一抹湿润掖了去。深吸了一口气,复而说道,“萧将军能有此报国之志,大宋幸甚。来人取酒,我为萧将军壮行。”

北地苦寒,天气凉得透骨,行军作战需要备足酒水,以此御寒。

没多少工夫,就有左右侍从麻利儿的从帐外报来一坛尚未开封的陈酒,递到张逊手中。

招呼过萧童上前,张逊右手暗运劲道一拍坛底,泥封应声而落,转身把桌上摆放的两只海碗倒了满满。

“来,将军!”

萧童先从桌上拾起一碗酒,双手高举齐眉,轻点了三下,以示对张逊的敬意,之后便一饮而尽。

海碗用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帐中诸人目送萧童撩开军帐布帘,从军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萧童在马上紧了紧被鲜血染透,已变为暗紫色的披风,抬眼瞭望南方,那一整片乃是大宋国土。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许还有下一次。

不多会儿,萧童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战马瞬间扬蹄向北方奔驰而去。

二十余里路,快马疾行,不过半个时辰,萧童一人一马已冲到了赵匡义被围的山口。

此时,赵匡义身边侍卫不过一手之数,且加之腿部中了箭,一截箭杆露在外面,正随着赵匡义战马艰难移动,左右摇晃。

眼见几十个辽军口中嘶吼着,逐渐压缩包围圈,圈中之人已然无力冲破此围。

“官家休慌,萧童前来救驾!”萧童单手持枪,打马直冲过去。马匹快速行进带来的冲力,令萧童势头勇猛,一杆长枪如长虹贯日。

战马跑到近前,长枪瞬间穿透最外围的两个辽军身体,二人还没来得及哼声,就栽落马下。

赵匡义身边的亲兵听到萧童的一声大喊后,如天神下凡一般,从外围冲杀进来,顿时从眼眸中露出亮光,挤出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气力,向外突围。

这股辽军本是从杨业麾下宋兵冲杀而逃的败军,一路向北奔逃,早已经疲惫不堪。途中因看到这十数个落单宋军,才顿起了报复截杀之心。

这时见突来的这名宋军将领勇猛异常,霎时胆战心惊,无心恋战,再加上圈中宋军有了援兵,反抗加剧,本已无力突围的死圈一下仿如刺破了的气球,迅速激烈四射,膨胀开来。

转瞬间,又是几名辽兵被宋军斩落马下,所剩无几的辽军立时生出退意。这小股辽军头目,环顾了一下左右,单手举刀朝着萧童一指,口中呼哨了一声。

听到哨声的辽军,抹转马头,全部放弃了圈中宋军,朝着萧童的方向挤压过来。

这些人也不恋战,只是愤怒萧童突然出现坏了他们的事,每人挥刀朝萧童身上劈了一刀,也不管劈没劈中,出手后也不回头,直接向着北面荒逃而去。,

萧童在乱刀中,左右躲闪,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乱刀丛丛。待辽军全部退走,萧童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有几处刀伤落在手臂,深可见骨。

萧童气吁残喘,看着赵匡义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抬手遥遥指了大营的方向。

一行人回到大营时,下马都需要旁人搀扶。因在马上坐的太久,两条腿都已僵硬得难以活动。

萧童已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马,当他已能遥望见宋军营帐时,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刚想起身,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全身袭来,只得放弃了起身的想法,合眼躺下。

这时,外面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陛下,萧童救驾有功,断然不能弃他于此。若当真要这般做,岂不是寒了所有为大宋拼杀将士的心,以后还会有谁愿意为国掏心掏肺,誓死效力?臣望陛下三思。”

“我军新败,辽军定然会乘胜追击,丢下前线受伤将士,也实非我所愿。但是带上这些人,势必要影响撤退速度。须以大局为重!

此事不要议了,速去准备吧!集中所有车架快马、粮草辎重,受伤颇重之人就都留下吧。”

“陛下~”

“朕累了,你下去吧!”

虽没有在现场,萧童还是清楚分辨出了争吵二人的身份。只是,这番对话,着实让萧童湿润了眼眶,流下了一滴寒心热泪。

他没想到自己拼死冲杀,视之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大宋国君,竟如丧家之犬般,毫无顾忌地抛弃这些舍身救他的前线将士。

萧童迷惘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为大宋抛洒的一腔热血,究竟值不值得。

“噔~噔~”脚步声响,萧童感觉面上一凉,帐篷外的冷风吹到脸上,有人走了进来。

“萧将军,你醒了。”

见来人是枢密院事张逊,萧童感念适才张逊对赵匡义的极力劝谏,挣扎着欲起身行礼。

“将军身体要紧,莫要乱动。如今大军溃败已经定局,官家意思马上撤回汴梁。回去途中,你坐我的马车,好好保重身体。”张逊轻轻按住萧童欲挣扎起来的身体,附耳说道。

“张院使,萧童此时等同废人,就不拖累您了,把我留下吧。”萧童神情悲怆,却又语气平缓的说道。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遑论你救了我与官家,就是你什么也没做,我也须把你带回汴梁。每一个大宋子民,我都不会将他丢弃在宋土疆外。”张逊听到萧童自暴自弃的话语,气急斥道。

“来人,把萧将军小心抬到我的车架上。”

张逊不待萧童推辞,招呼了一声外面。声落,进来了两个军士小心翼翼地扶起萧童。

张逊安置妥当,掀开车帘刚要进去,发现车仓内躺了萧童后,已无多余空间。顿时眉头一皱,看了看赶车的车夫后,回头说道。

“你去寻快马返程,我来赶车。”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落 网

躺在车架仓内的萧童,听闻张逊对车夫的如是吩咐,热泪盈眶。

绑成肉粽躺倒在地的寇隼,听完萧章讲的这个故事,心间寒凉,良久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未曾想官家早年股伤中箭,落魄消失的那段时日,竟还与萧童发生了如此悲悯又无奈的交集。

他打心眼儿里可怜萧童,也打心眼儿里同情张逊,尽管二人平素口角相斗,往来不欢。寇隼知道张逊半生驰骋疆场,性子直耿,忠君爱国的脾性非是自己这等文官能体悟得到的。

萧童年纪不大,却跟随张逊多年,一腔热血半世追随,只为当年张逊对他的不弃之恩。

萧童定了定神,像从惊惧中惊醒了一般,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道:“从那时那刻起,我萧童就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宋国将领非张逊不听命,誓死跟随。”

寇隼叹了一口气,饶是早有预感,仍是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般真实、突然。他料到了萧童可能会对自己做出过激的动作,却未料到一切皆因其背后悲情而又充满仇恨的过往而致。

萧童的内心似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和斗争,好一会儿,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就因为赵匡义对我的离弃,我萧某虽被张将军救起了一条贱命,却一直生活在角落阴暗处。

除了西校场,没有办法在汴梁城中被大大方方直呼其名。所以,他赵匡义不仁,休怪我萧童不义!”

就在此时,但见营外一名小将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因为步子走得太急,身上盔甲哐哐哐哐擦得直响,快步中一个趔趄,踩到了前面垂下的半片军袍,只听‘嘶’一阵裂帛声传过,差点被跘出一个大跟头。

萧童被这违和声响惊得转过身去,进来之人本是平日举止稳重的亲信,见其今日步履走得慌忙错乱,疑惑中紧皱起眉头。这般踉跄狼狈,莫不是自己连日来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在寒气中透出阵阵颤抖:“何事?”

小将气喘吁吁,嘴唇发白,止步看了眼地上五花大绑的寇隼,凑到萧童近处,压低声音道:“萧将军,这是骆林从黑虎堂命人捎来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萧童接过,轻轻一抖,赶紧细看起来。

原来,这是张逊听过晨间从民屋骑马离去的半山月,复述了软禁全城朝会官员唯缺了寇隼后,匆匆写下的密信。信中言明,‘即刻赶往黑虎堂一议。’

看完密信,萧童满脸激荡,他合起绢帕,冷冷看着地上的寇隼,半晌,丢下一串得意又浮夸的笑声。走出门时,对适才进来的小兵说喊道:“赶紧把寇太傅扶起来,随我一同去见张将军。”

寇隼伏地见萧童看信时面部阴晴不定,已猜出了几分。这会儿又听萧童嘴中喊出这几句话,内心立时一阵拔凉。他开始担心起校场外围墙边,捏着白玉龙符的叶念安来。

此回去了黑虎堂,尚不论生死吉凶,更不明归途何几……这安邦定国的重任,看起来是真要指着叶念安一转乾坤了!

【一个时辰后黑虎堂内】

径直穿过黑虎堂中的八卦阵图,萧童风尘仆仆,信步踏至内堂张逊面前,拱手一揖道:“末将萧童来迟!”

“恩。萧童,过来见一见这位京西路转运使——半山月。”张逊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转头指了指身后的女人。

本专心思忖,猜想着张将军密集传他前来为何事的萧童,经张逊胳膊一伸,也就跟着望向了端立在其身侧的二人。左是威武英挺的骆林将军,右是一张陌生俏脸的异装女子。

半山月健康的麦色皮肤,看起来虽不如宋国女子冰肌细腻、温婉内敛,但瘦削的脸蛋,细长的凤眼,加之薄如蝉翼的朱唇,却黑俏的另有一番韵味。满头乌发向后一把束起,编成小指粗的细麻花辫,一根根地垂于胸前,掩住脖颈处荡下的银锁片。左手扶着弯月刀,见萧童望她望得出神,半山月笑脸一展,颔首作揖,妩媚丛生。

看到张将军内堂有了这么一个异域女子,萧童心间疑虑四起。不禁琢磨起特意要来告之寇隼落网一事,该如何讲出口。

张逊见萧童神色严峻,关心道:“萧殿使,何事苦恼?”

“末将确实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萧童微倾半身,略有顾忌地说道。

“萧殿使但说无妨,全是自己人!”张逊挑明天窗,亮开了嗓子。

未料及张逊如此直接的答话,萧童猛一抬头看到将军一副肯定之色,也就扳直身子正色道:“末将已将寇太傅带到。”

此言一出,内堂诸人霎时惊骇莫名。全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童身上。张逊和半山月面面相觑,难掩惊愕。

萧童环眼扫神过堂上之人后,欲言又止。张逊走回方桌木椅旁,拾起桌上茶碗啜了一口,缓缓坐下。

屋内几人见张逊如是动作,都迅速识了眼色,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骆林和半山月正蹑起双脚退下时,张逊轻喝一声:“山月,你且留下。”

转瞬间,宽大的黑虎堂内堂里,只剩了张逊、半山月和萧童三人。张逊压低嗓子道:“这里已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

萧童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寇太傅上午孤身闯营来见我,且指问今日晨间诸位朝会官司员全部失踪之事。末将见其假意相问,实则规劝末将收兵息鼓。话语推辞间起了争端,也无其他法子,只得先将其绑了,过来禀报了再等张将军处置。”

“你是说寇太傅独身前来?”张逊半信半疑,又喃喃自语道:“好主意!诸候百官独缺了寇隼,他居然自投罗网。哈哈哈哈,绑得好!”

萧童略有疑虑,轻声问过:“将军,寇太傅身居要职,今日他孤身前来,定无恶意。”

张逊瞬间心领神会,回转身又说道:“去,给老子带上来!”

第一百三十章 兵 变

萧童也未迟疑,正欲转身去叫。张逊又从背后追出一句:“且慢。你先速回西校场。将侍卫步兵、行马军、步兵等诸位候命都指挥使请来,我有话要说。”

“是。”萧童拱手一推,声音爽朗。

等萧童走后,诺大的黑虎堂内堂里只剩了张逊和半山月二人。

张逊在堂内来回踱着步子,阴沉着脸,对至始至终都端立一旁的半山月训斥道:“做事不过脑,你这辽国女子竟也这般没有见识。

山月,你把整个汴梁城闹得鸡犬不宁。且不议寇隼已落网,倘若今日没有萧童这一绑,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张院使教训的是!山月鲁莽了。”半山月有些委屈,她之所以放在朝会后行动,不过是想出其不意,增大一些成功的概率。

至于寇隼这犊子,没有如寻常那般直接回府,可是换作神仙也始料未及的事。

可心里虽这般想着,嘴上却仍然谦卑如常,一张俏脸勉强温和微笑着。

“过会儿,你先到偏堂回避一下。西校场各正副指挥使前来,人数过多,你先不要露面的好。”

张逊夹紧额间川字,轻声又不容反驳地命令道。

“好。山月遵命!”语落音罢,半山月学着宋的规矩上前几步,到张逊身前轻轻一幅,走向堂外偏房。

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着,从黑虎堂到西校场,快马一个来回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可眼下放在张逊身上,此时却如世纪之久。

张逊一边想着与赵匡义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一边又回忆起赵匡义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儒弱脾性。胸中喜怒交替,时笑时泪,反复无常。

在等待的时间里,不过一个时辰,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天、一月、一年……左等右等未见萧童等人回来的身影。

就在天色明暗相间,暮色全临的当口,萧童领着一从将领正穿越宅院里头的八卦阵图,直扑而来。

众将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见了心生钦佩的张将军正一脸严肃地候于堂内,皆自觉齐垒队仗,纷纷向着张逊行过军礼等在院中。

其中骆林等人,抱拳上前道:“张将军,匆匆传了我等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莫不是前线突发战事?”

此时,天色已断,夜幕上临。萧童命人燃起了数支火把,窜动的火苗肆意摇晃着,照亮了院中每一位将士饱经沧桑的脸庞。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比其更沉重的,则是众人的鼻气呼吸。

张逊也没有遮掩,扫视着众人,慷慨激昂地说道:“我张逊随官家南征北战,为保大宋国土,披荆斩棘,竭尽所能。

这些年来,一直废寝忘食,视大宋安危为己任,从不敢有丝毫懈怠。而今,官家股伤又发,不理朝政半月有余,且对我张逊疑心四起,当以为我与朝廷有对抗之意,欲下诏削我羽翼。

诸位将军一直身随张某左右,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如若不和我同一战阵,全可以奉诏拿我张逊人头前去复命。”

说罢,张逊又望向萧童、骆林等人,踱步停至跟前,皱眉问道:“两位将军,此事怎么看?”

黑虎堂外的院宅里,火光绰绰,众将所闻张逊一通澎湃说辞,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面面相觑,霎时议论声四起。

骆林、萧堂已不再犹豫,将院中亲信召回内堂。萧童咬牙切齿,恨恨道:“自古以来,君疑臣必诛,臣疑君必反。

张将军,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句话似是点醒了堂内张逊,也点醒了院内站立的每一个人。

确实,与赵匡义之间已势如水火。

即便是安守如常,他赵匡义多的是给他张逊按下私蓄死士、私调兵权、意图谋反的各种名头。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一战胜负。

想到这里,张逊一个转身,牙逢里挤出道:“哼!”

眼中崩出骇人杀气,紧紧捏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院中济济一众将领,均信誓旦旦、愤愤不平之状,原先嘈杂的院子一下又安静下来。

萧童自从被张逊冒死带回汴梁城后,向为他的恩义所重。经张逊这一嗓,霎时义愤填膺,热血溢脑地跟着叫喊起来:“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高举手中火把,雀跃着齐呼起来:“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显然,经了这几人的表态,张逊被迫‘谋反’一事,算已解决。

只是,张逊心下虽如此想着,口中却仍旧没有说出大逆之词。“诸位对张某人的信任和忠诚,实让张某人心存感激。只不过……”

“将军乃朝中重臣,功绩显赫,威名远播。今日定是遭受左右群小之构陷,才让圣上误信了谗言。将军切莫迟疑,当立即进宫,面圣陈冤。”骆林平素冷静理智,这会儿也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萧童听闻,复又搭腔道:“眼下形势紧迫,请将军定要听从众将意见,速速进宫面圣,一洗罪名。

将军当知,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如若有违,反不吉利。将军大可放心,属下到时定率兵宫外,候命进击。”

暮春三月,戌时,黑虎堂内,众将士拥护张逊群情激奋,响应声沸腾四起。

萧童一声断喝,拔剑击地:“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

一直藏在西校场外后墙边的叶念安,在寇隼孤身进营会萧将军时,不曾想萧童会亲自迎出,因而有了隔墙遥望萧童的机会。此后,便与寇太傅二人全无了消息。

叶念安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渐暗,心间焦急如焚。

掌中的白玉龙符已被手汗捏得湿润,正琢磨着去留不定,却见萧童一人一骑飞入西校场大营,马蹄着地处掀起一阵旋风。

没多大工夫,又是萧童为首,后跟几个将领模样之人组成的骑队,先后驶出军营。

叶念安望着扬长而去,正隐入如雾沙尘中的小股骑队,心中默默数了数马匹,当即撂起前衫,疾步往回赶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摊 牌

叶念安心知,寇太傅被萧童扣下已是板上钉钉。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众西营将领,叶念安担忧起寇隼的安危来。

脑中不禁闪过前几日在府院中夜间观到的异样星象,此刻再想过远去的骑队,忽然一个机灵。

皓月侵进太微天区,东经西南出端门,叛逆大臣假借龙威。这萧童掌西营,效命于张逊。

紫红云气抱月入侵帝星,乃是有强悍亲近的臣子谋乱。

张逊、张逊……‘逊’字属金……也属金。金星入帝座,战事暴发将于皇城宫墙内。

推算到此,叶念安再想了想等在营外看见萧童先后两次的折返往复,莫不是已将寇爷转移到了张逊处?

叶念安倒吸了几口冷气,这个意欲谋反的重臣不是别人,正是统领禁军、身居高位的枢密院使张逊。

那么,寇爷如今落入萧童一众宵小的手里,生死就更难卜了。

叶念安不敢再有迟疑,拾起长衫前摆,沿路碎步小跑回寇府。

经了黑虎堂内张逊的一番豪情壮言,被众将领军士的拱手驾到了如此高位之上。

他第一次有了君临天下、俯视苍生的感觉。

没了大臣上朝,禁宫门前空空不如往日,整个汴京皇城变得愈加孤寂清冷。

这对于张逊而言,出入殿堂也变得愈加容易轻松。当黄门宦官尖细的噪音穿过门廊,传至殿内案桌前赵匡义的耳中时,张逊已将挂在暖阁门口的绣龙黄缎门帘轻轻地掀了开来。

赵匡义知道是进来之人是张逊,却不看他。

专心看着御桌上的案卷,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朕多日未上朝,奏章堆积如案,张院使也看到了。你可有要事上奏?”

张逊一个躬身,直直问道:“陛下的病可有起色?感觉怎么样了?”

原来默不作声的赵匡义,听张逊这一句假意之问,倒是搁笑抬起了头。“太医倒是日日会诊,每天调剂配药,服了有一阵子了,依是未见好转。有劳张院使担心了!”

“臣等都盼着陛下龙体早日康复,好早些上朝重整威仪。”

张逊的说话不疾不徐,不温不火,让赵匡义听不出他此番进宫的实质用意。

他知道张逊想干什么,也知道张逊下一步要说什么。

赵匡义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几个宫女掀起了黄缎门帘走了出去。

赵匡义端起案上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朕几日未理朝政,公务缠身。

紧着这会儿身子还有些力气能动动,张院使有甚紧要的话就直说吧!”

才想收尾,隧又补充道:“莫不是张院使是要交还那半块龙形玉符的?哎,瞧朕这脑子。”

一句激将话,瞬间将适才君臣之间暖暖的气氛骤然冷却。

“臣记得,陛下曾多次夸赞过臣武功盖世,用兵如神。与陛下您也多次领军征讨,平定叛贼。

臣自问对朕忠心耿耿,对大宋一腔赤诚,所率军兵军容严整。可陛下却视臣为朝中奸党,欲按造反之罪,意欲收回密领佑紫军的半块白玉龙符。

臣心间寒凉无度。”

张逊幽幽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我主仆一场,君臣礼待,情同手足。你是一个好将军,更是朕的好臣子。

卿何故有此想法呢?这佑紫军不过是当年为先帝而备。

如今李老英雄已逝,收回龙符有甚不妥?”赵匡义之前温和的脸色不见了,话底开始有零散火星溅出。

“哈哈哈,陛下真是太会安抚人心了。只不过,臣统领禁卫军数十万,士气震慑,从无退缩。

陛下不过是对臣失了信任,欲削我张某的羽翼罢了。不必说这番冠冕堂皇的话。”

赵匡义顿了顿足,一脸苦口婆心道:“哎……张逊,你们并肩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这么条长路都走过来了,因何陪朕的最后一段走不下去呢?”

“我张逊堂堂一介武夫,为大宋养着这些兵士是为有朝一日厮杀疆场,击溃敌寇的。

而不是如陛下这样将武士当作慵软无力的宦官一般使唤!”张逊战栗着身体,言语中夹带着敌意激动斥道。

看着张逊昂首挺胸,义震言辞的模样,赵匡义心间交织着一抹矛盾、一抹纠结。

他的心中无疑是愤怒而失望的,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生到眼下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从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陪伴着一路走来的兄弟,现在为何会变得这般势不两立。

想到这里,赵匡义迅速恢复到一脸严肃,将心尖暗暗涌出的酸楚褪了下去。

轻声问道:“张院使,今日见朕,究竟是为何?”

张逊稍一愣神,不刻,发出一阵夸张的挑衅肆笑。

干涸的笑容戛然而止,从牙缝里钻出一句:“张逊就当了陛下眼中的奸贼吧!”

赵匡义低头,低声说道:“张逊逆贼,你可知现身为何处?

念及我二人过往情义,卿收回刚才这句说话,朕权当你开了个玩笑,翻页不究。”

“哈哈…哈哈…哈哈……我张逊已半截埋进黄土,还有甚畏惧的。

今儿即来了,就没甚能击退我。你无须拿这些虚有的好话来诓我。我张逊大不了就是一死!”

“罢了。张逊,你我君臣情绝义尽。你既不肯回头,我赵匡义也奈何不了。

你杀死李老英雄欲吞佑紫军、违令私救萧童作西营殿前都指挥使、私通户部三司使赵环……我一笔一笔的给你算。

你张逊统率二十万禁卫军是不是?

卿的二十万禁卫军再近不过皇城宫墙外。

朕看你如何插翅飞出城墙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全 杀(本周上架 求订)

“皇城外?笑话,我为何要去皇城外。

今日既然进了,就没想过要出去。

那把椅子也让我来坐坐。”

张逊没有在意赵匡义口中的警告,反倒是满脸狂热地向往着垂拱殿堂上那把孤寂的高椅。

他幻想着自己坐上那把椅子,面对满朝臣子以及宫墙外的万里江山的模样。仿佛此刻他已经成为了万人敬仰的大宋天子,执掌着大宋的社稷江山。

他不再管顾赵匡义面上的那丝惋惜,脚步不受控制的向着椅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张逊距离龙椅不过一臂之远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朝张逊的后背左心房处射来。还兀自沉浸在美好幻影狂喜中的张逊,弩箭破空声恍若未闻。

‘噗~’弩箭如中棉絮,发出一声闷响后,从后心处穿透身体钉在了地上,所过处血花四溅。

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从胸口处逐渐放大,张逊感觉到心脏每跳动一下带来的撕裂般疼痛。他不可置信地大睁双目,满眼惊愕看向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今日当值的禁卫军统领萧童曾受恩于己,已把皇城内外全部控制了住。

那些整天满嘴伦理道德的酸腐文官,也被半山月全部软禁了起来。

至于这个赵匡义,什么神武天授,说到底不过是个残废而已。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清楚的很,现在赵匡义腿疾病重,走路都已成难事,哪来的力气阻止我?

张逊慢慢回转身体,看向身后……此时的大殿已不止他与赵匡义两人。

在赵匡义身侧躬身站着四名近侍黄门,每个人手中都提了一把大宋精锐军士才会配备的精钢硬弩,而贴身站在赵匡义最近一人手里提着的劲弩上,弩箭已离,弓弦尚有余颤。

“噗~”张逊刚想开口,牵动胸口处箭伤,喉咙一忝,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他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愤恨,如何都没想到,平日里他最看不起的阉人,竟然令他功亏一篑。

“原来你一直都在防着我!”张逊语气孱弱的望着赵匡义。

“防你?张逊,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对朕来说,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打狗还需要主人亲自动手么?

张逊,你杀了李老英雄,我都未与你计较,在寇隼三番五次觐见下,顶着被骂昏君的名头将你官复原职。你为何还不知足!”

说到后处,赵匡义话语中的惋惜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恨意。

“哈~哈~”张逊又痛苦地咳出几口血后,脸色涨红,调动着全身气力大笑了几声。

“知足?我是应该知足,可是你想过大宋百姓么,我替所有大宋百姓不平。

区区北辽几支弓箭,射中你的大腿就吓破了胆子,像个乌龟一样窝在汴梁城不敢出去。

而西北边陲的百姓被辽国铁蹄践踏,家园不复存在,妻离子散……他们也应该知足么?

现在的军队都成了什么样子,士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将领是谁?

我早就应该想到,靠手中兵权篡夺皇位的赵家,怎么可能不在身边有防备……”

张逊眸子中开始蒙上一层灰色,语气逐渐虚弱,话语中伴随的满口血沫子,已说不真切。

赵匡义听着张逊垂死前对他的指责,脸色更加阴沉,笼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愤怒而不住的颤抖。

“陛下,要不要~~”身边的近侍黄门,感受到赵匡义身上掩饰不住的杀气,抬头看向赵匡义,抬手在脖子比了一个灭口的手势。

“不用了,朕要看这条老狗还能活的了几时。”赵匡义沉声说道。

如赵匡义所言,张逊已语不成声,身体在地上抽搐抖缩,背脊弓成了虾。吐完最后几口鲜血,再没了声响。而那只冰冷肃然的雕龙高椅,始终距离他一臂之遥。

“宫外哪些人动了!”大殿内经了片刻死寂之后,赵匡义脸色已恢复如常。双手倒背,在殿中踱着方步,侧脸起询问身后近侍。

“回陛下,张院~张逊贼子谋逆并未惊动太多朝臣,只有正当值的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反了。”近侍黄门把安插在萧童西营亲军中,探子回报的信息禀告了陛下。

“嗯?禁宫内外已经被控制了?”近侍黄门的话音刚落,赵匡义蓦然一个转身,眼神犀利穿过。

“承陛下宏福,禁宫内当值军队首领已经清除干净,其余军士皆数投降,未做反抗。

只是…禁宫外……为避免太过声张,还未清理。”近侍黄门被赵匡义语中不善吓得浑身抖,瑟,扑通一声跪地回道。

赵匡义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萧童一个匹夫,也敢跳到台面上来。

去把那老狗的脑袋割下来,挂到禁宫门上。

再传朕的旨意,张逊谋逆已被处死,明日早朝前,谁把萧童的脑袋带来,谁就是下一任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

“是,陛下!”近侍黄门应声领命后,却没有站起来,而是语气支支吾吾说道。

“陛下,还有一事。”

赵匡义双眉轻蹙,有些不耐地轻喝道:“说!”

“是……是……陛下,今日朝会后,几十个大臣都没有回府,听这些臣属说,好像是被一群麻衣人劫走的。”近侍黄门小心说道。

“嗯?查出什么人了么?”赵匡义表情一怔,对黄门所说之事倍感震惊。

“奴才该死,下面人并没查出麻衣人的进城痕迹。不过看武功路数及所用兵刃,倒是和北面的人有些相像。

另外,这些大臣的软禁之地,已经查到。在城北一处废旧民居中。”近侍黄门把头又低了几分回道。

“北面?如何又是北面。

哼,他们什么时候也爱搞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了。”赵匡义满是不屑。

眼角不易察觉的瞥了一眼地上张逊的死尸,心中暗道,这定也是你做出来的吧。朕对你不薄,你却私通敌帮。

“北面蛮子一直对我大宋居心不良,来抓几个大臣也是正常。想来诸位大臣此番受辱,定然也会加重捐躯报国之心。”

赵匡义突然语气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后继续说道。“朕就成全他们,你安排把他们全杀了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昌 宋(本周上架 求订)

“全杀了?”内侍黄门惊诧问道。

“全杀了,朕烦了。”赵匡义兀自神思地点着头说道。

“陛下,这么多大臣全诛杀了,怕是会朝野震荡啊!还请陛下三思!”内侍黄门沉思一息劝谏道。

“哼!来去不过是几条爱呻吟的狗,什么震荡不震荡的?最近你话有些多了。

此间事了,还是回你的内侍省当差吧。”赵匡义话语中夹带讥讽,眉头轻皱,向着尚且跪伏在地的黄门斥责道。

“小奴该死,陛下恕罪!”察觉出了赵匡义的不快,内侍黄门连忙捣蒜磕头,晃抖一颗头颅连连请罪。

“下去吧!”赵匡义不耐地一甩手臂。

“是。”黄门连忙应声后,连滚带爬地向后边尸体处行去。临到张逊尸体处,又偷偷瞄了一眼官家,见赵匡义并没在看他,顿时舒了一口气,暗想‘总算保住了这条命’。

这内侍黄门进宫不过年许,之前也一直在枢密院当差。前几日临调到官家身边,心中也是难抑兴奋。常常跟在官家左右,个人权势自然也随之高涨。哪成想,还不到半月,竟又被发回内侍省。

回想起刚来时就有老人劝诫他,伴君如伴虎,凡事都要万分小心。初听时,仗着自己向来机灵,根本不以为意。可今日下来,那老人真说了句逆耳忠言。

“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在这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活得畅快。”内侍黄门的脑中霎时回想起,在枢密院护卫大营中,大伙儿围坐一圈,听老兵讲说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荤段子。熊熊而起的篝火熏得双颊滚烫,抄起一壶凉酒狠狠灌进肚中,才能勉强震住胸间那点燥热。

“嗯!”赵匡义站立许久,尚有箭疮的大腿传来一阵刺痛,不禁一声痛哼。

赵匡义虽已克制,声响也并不甚大,可这点细微声响此时落进呆愣原地又浮想联翩的内侍黄门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黄门迅速清醒过来,望向张逊死尸尚未割下的头颅,瞬时惊出一身冷汗。

“要了命了,这个当口上怎么能走神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黄门懊恼地摇了摇头,极力屏退心中杂念。再看了看尸体,眼底一发狠,从小腿处拔出一把短匕,沿着喉咙下方狠狠划了下去。

气绝多时的张逊,体中鲜血已凝固淤结。直至内侍黄门将整颗头颅切下,也没见多少流血。他尽力跳过了去看横插在切割齐整的后颈骨的白茬,胃中一阵翻呕。

内侍黄门撇了撇嘴,拎起头颅走到赵匡义身处,手腕微微举过胸口。轻轻喊道,“陛下?”

赵匡义转过身,煞无介事地望着张逊定格在圆睁双目、满脸不甘的头颅上,面色如常。

半晌,抬头说道:“去吧!”

‘吱…呀…’一声,大殿门响,一束天光钻着内侍黄门打开的空当钻了进来,射在赵匡义身上,将他身上黄袍映照的无比光亮,周身笼罩的光晕,在其背阳面拉出一条长长背影,一直延伸到龙椅四脚戛然而止。

内侍黄门站立一旁欣赏着官家光明伟岸的身影,脚步麻利的迈出及膝高的门槛,直至他顺手掩住殿门。

大殿重新归于昏暗,留下满地孤寂和大宋天子赵匡义。

“噔…噔…噔…”皂色鹿皮靴点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一连串闷响。内侍黄门脚步匆匆,行走在禁宫内,望着越来越近的禁宫女墙,他有一种新生的错觉。

来到女墙上,从官家私训的亲兵手中接过一杆枪尖布满暗红血迹的长枪,将张逊头发挽了个结悬挂于上,再怯怯撑在女墙缺口处。

放置完毕,此内侍黄门挺直身躯,提起一口真气含在胸中,大声喊道:“传圣谕,乱党张逊意图谋反,篡夺皇位,已经伏诛。殿前司马步都统协同叛乱,罪不可赦。

明日朝会前,献上萧童人头者,立即升任殿前司马步都统,无分布衣、贵胄。钦此。”

自他在女墙挂上头颅那刻起,就已吸引了大批百姓走商,伫立于禁宫门前仰望热闹。此时传完圣谕,宫前门已像开了锅一般,议论四起。不刻,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整座汴梁城。

内侍黄门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看着下面的纷乱人群,颇是满意。如此,应当算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正是日上中天,一块炽白光点高悬头顶。

“午时,该回去了。”如此嘀咕着,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跃下宫墙,飞向枢密院大营。

【殿前司·西营】

“午时!该走了”萧童站在一座计时日晷前,目光定在指在‘午’的那道阴影处,久久不能移动。

萧童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按照约定,今日午时,他将带领西营所有将士守住禁宫大门,禁止任何人等进出皇宫,以保不出意外。张逊,则独自去会见赵匡义。他相信张逊,禁宫今日当值的将士也全都是他这几年暗中培养的嫡系,好确保他在禁宫内的人身安危。

萧童深呼吸了一口,三月微暖的空气,稍稍平复了一些浮于他内心深处的激动,转身毅然向着校场行去。

浑身被牛筋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寇隼,安静躺在地上,口中塞着一块脏布。

萧童自始至终都没再去看地上的寇隼,于他来说,位高权重的寇太傅仿佛是一块顽石,不值一顾。

寇隼也早就放弃了挣扎,心中期盼着叶念安能早些调遣来佑紫军,进宫护驾。

“各位将士,今日到了你们为国尽忠的时刻,有谁怕了,自可去军需官处领过盘缠回家。”萧童站在校场高台上,面对下面齐垒阵仗,明晃晃、乌压压的兵士,高声说道。

语落,偌大的校场没有一个逃兵出列,整个西营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肃杀气息。

萧童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兄弟们可知,即要去做什么?”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败 露(11.1上架 求订)

偌大的校场空地,气韵十足的叫喊声山呼海啸般袭来,响彻在前司衙门上空。

飘dàng)于穹顶上空的云朵,似也被这股气势震慑了住,一收懒散的子,缓缓向天边移动去。

只剩了残破不全的半片深邃墨蓝,笼罩在将士头顶高处。

萧童也被下面一浪接一浪的呼啸声感染了,内心涌过一阵流,令他腔燥,浑充满力量。

这股熟悉气力地冲击,让他隐约回想起很多年前地那片莽莽草原和黑色的天空。

“出发!”萧童振臂一挥,五千御林军迈开步子如乌云一般溢出前司衙门,直直冲往宫。萧童跨也跨坐在墨黑战马的上,当先而行。

出了前司直行不足五里就能到宫大门,萧童的人马一路浩dàng),片刻已到城墙之下。

“吁~”萧童右手一紧缰绳,战马定在原地。

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上悬挂一物,此时走近抬头一看,竟将张逊怒目圆睁的人头看得真真切切。萧童猛然一惊,直觉着丹田猛然一缩间,复又扩胀开来,串出一股攻心郁气。

他实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宫里击杀赵匡义的张逊竟然已死于非命。

萧童面色苍白,从张逊尚未合起的双目中,感觉出了山雨来的巨大危机。

城墙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结队巡视的守卫将士。看着依然是束暗金盔甲的将士们,萧童内心稍定。

须知,大宋前司分管东西两营,以衣甲颜色加以区分,西营穿金寓意白昼金光,东营穿黑寓意暗夜无形。此时,城墙上的金色甲衣无疑还是西营将士。

萧童稳了稳心神后,仰头大高喊道:“快开城门,我是前司马步军都统。”叫喊之声如飘落水中的轻羽,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城上之人恍若未闻,依旧默默注视着前方,既不开门,也不应话。

原本嘈杂的宫门外,此时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城上城下似是有了某种默契,都在等着什么意外的事发生。

萧童自知喊出去的声音不够大,也非常清楚,叫喊虽未运足力气,可距城不过百十步之远。莫说这点距离,就算再隔上一里,喊出的字字句句,也能清晰入耳。

这让萧童适才就生疑的内心恐慌起来,他恍然发现,城上之人不是听不见,而是假装没听见。

他执掌的西营,在他用心经营和张逊暗中照拂下,营中将士的眼里,没有赵匡义,只有他萧童。

与其说是大宋国的前司,还不如说就是萧童萧家军来得更恰当,没人比他清楚自己手下人的赤胆忠心了。

此时城头上的将士面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漠然,加之城头高悬着张逊的头颅,萧童再一合计,心里已涌出绝望,夺权已然彻底失败了。

他不知道张逊是否还留了其他后手,可处的宫已经不由他所控,光凭这五千人断无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回看了看后的五千儿郎,没有一人后退,也没有一人质疑,个个儿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没有一丝畏惧。

萧童眼角渐渐湿润,他低头深深呼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一直安静的宫城角,突然传来一个尖细沉的说话声。

“萧都统,近来可还安好?”

城墙上呼啦啦涌来十几人,紧簇着此居高说话之人。

萧童抬首斜望,阳怪声缚内侍省官袍,头罩乌色官帽。白面无须,一手搭在旁边躬人的手臂上,一手扶着城墙撑起子。

“呵,原来是内侍省洛公公!不牢您记挂,萧某骨硬,倒是洛公公好生注意体。

萧某才听说月前您干儿子留恋瓦当,死在了女人肚皮上。哈哈哈哈!”

萧童看清了来人,语气丝毫不肯示弱。他知道洛公公此人没什么本事,偏有一项绝技别人无法企及,那就是阿谀奉承的功夫儿。

在内侍省多年面子上左右逢源,从未与人交恶,暗地里常常指示手下人在宫中贵人面前造谣生事,诟病他人。

常有秉耿直官员被其陷害入狱,蒙受不白冤屈。萧童出行伍,行事直爽,对此等小人甚为厌恶。

“呵~呵~呵,一个无用废人,死了就死了。”洛公公抬起枯瘦的手掌掩嘴轻笑,雌雄难辨。他对萧童语气中的冷嘲讽,全然不以为意。

“刚刚小校来报,听闻萧将军要入城,不知是真是假?”洛公公继续说道。

“说笑了,萧某例行巡视至此,并无入城之意。”萧童眸子中精光一闪,立时有了计较,勒转马头,高呼一声‘撤’就要带人退去。

“铮~”

萧童马头还没全转过来,一支弩箭已从城头放下,贴着萧童头顶到地上,颤抖不停。

“慢!你不进城,却也不能想走就走。”洛公公面色一变,适才停留在脸上的笑意已dàng)然无存。

萧童偏过头,看了一眼城头,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一个阉人,也能阻了我萧某脚步。”

说罢,萧童双腿轻磕马腹,战马踏着箭羽就向前走。胯下马匹刚动,他的耳朵也一颤,隐约听到‘嘎吱‘声四起,着实让萧童心中一惊,这是劲弩拉弦的声音。

才掠过此想法,离弦之箭已直穿而来。萧童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空dàng)dàng)的宫城墙、来路御道上,全是穿内侍省服饰的弓弩手,里三层外三层箭羽上弦,寒光簇簇。

“洛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么!”萧童回怒视城墙之上的洛公公。

“萧将军变脸够快的啊,不知张逊逆贼听到你这句话,在地下还能不能睡得安稳。”洛公公边说边俯首看着城墙上悬挂的张逊头颅。

“圣谕,萧童伙同张逊谋反,其罪当诛。”洛公公看了一眼后迅速抬起头,用嘶哑的嗓子喊出来。

萧童叹了口气,事果然如他所料,今之事已不能善了。他不再与洛公公做无谓争辩,既已选了这条路,死又何惜?只是这誓死追随自己的五千儿郎,都是大宋精锐和希望,断不能白白死在这种争斗中。

看着将士们依然毫无动摇的目光,萧童内心一阵抽搐。心中暗想,决不能把他们也葬送在这里。

想到这,萧童牙关一咬,心中暗下决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番外篇之海棠·依旧(11.1 上架 求订)

江南富庶,商贾林立,历朝历代朝廷安定与否均与这江南有道不清的关系。

逢得年景不好,这天下闹起水患、蝗灾、地震。

朝堂之上雪花似的奏章中,字里行间无不是北地苦寒,江南鱼米之乡理应出粮、捐钱。

这粮却是官家由百姓家中强征硬敛,一家余粮十停去了九停。而钱也只有施加在已经如山临背的赋税中。

这拆墙补墙的法子虽是解了灾害之地一时之急,却也苦了江南百姓。

征粮过后,饿殍满地,换儿相食,比比皆是。

而这一年,江南又征粮了!

记得那年海棠花售价不下十金,也是在那一年太宗皇帝分三路出兵伐辽,想一举夺回幽云十六州。大军动则搬山填海,每消耗军粮以千担计。

皇帝一纸圣言,限户部十内自江南征调十万石粮食,火速运往前线以充军粮。

户部侍郎都城门外夺过驿使马鞭,亲自策马江南道,一路换马不换人。

时值夏末,新粮未获,余粮不足。这十万石军粮令让本是盛夏酷暑的江南如入隆冬。父亲是个文人,却怀忧国之心,送走征粮官,家中余米不足半缸。

即便如此,父亲双手背在后,面对院内海棠花痴站了一夜后,决定举家北迁,离开姑苏城,去前线参军杀敌。

那时我八个月大,在母亲的腹中。

出生那天,父亲自战场匆匆归来,未来得及换下盔甲嘴里一边不停说着:“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一边颤抖着双手轻轻把我抱起来,生怕弄痛了我。冰凉的盔甲让我哭得更用力,这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冰冷。

我扭动着子,还未来得及擦拭的胎血蹭到了父亲血衣上,像极了朵朵盛开海棠。

战鼓一声强过一声,嘶吼与刀剑铮鸣是我对这世间最初的认知。父亲把我放在母亲怀中匆匆走了,一如归来般匆匆。

父亲死在战场上,战友在送尸体回来时,手中紧紧握着刀柄,几个壮汉都掰不开手指,父亲是个文人,可再也没机会提起书房中他最的那只毛笔。

母亲安葬了父亲,离开军营。背着我,提着刀,一路向北。

母亲很父亲,否则怎么会带着父亲留下的刀去刺杀辽国皇帝长子,母亲紧紧握着搅碎她心脏的长枪,脸上带着凄美地笑容,目光穿过围墙看向南方,那里有她的家乡,父亲魂归大宋,会在海棠遍地的姑苏城等她。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隔着囚车木栏,边中年衣着华丽,一边看向他一边对我指指点点,询问表似有实无。

他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眸子中一丝神采也无。良久没有做出选择,就在中年人将要失去耐心时,他指了指我的囚车。

我突然觉得他很孤独,即使他边围满了仆从下人。就这样,我成了他第十七个下人,也是最后一个下人。

我看不懂羽王,他从不要求我们做任何事,哪怕是所有草原男人视之不吉的烹煮。下人都会议论羽王神志不正常,可我知道不是这个样子。

那天他从我手中抢过切刀,顾自切起晚上要烹煮的牛后腿,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王爷为什么不让我们这些下人做?”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不恭敬,赶紧低下了头,双手揉捏着淡青色衣角。

刀一下又一下切着牛,空气很安静,能听见刀刃划开牛纤维的裂帛声。

他没有说话,我不敢说话,淡青色衣角捏成一团后执拗地散开,又重被捏起……

‘铛’的一声闷响,打破了我、羽王、切牛声音之间的默契,像是草原九月雨天划过闪电,醒目清晰。

我惊得双手无处安放,衣角被拧成麻花后突然失去力道,如释重负打着旋。

牛切完他用力把刀砧在木板上。双手扯过一块黑色布巾,认真擦拭手上的油污。黑布在皙白手指间翻飞纠葛,发散出黑色的丝线紧紧束缚住我。

擦净后,羽王把黑布整齐叠好,拍了拍衣摆上附着的草木灰,转向厨房外行去。

门外偷溜进来的光线把背影绣了一圈金边,真好看。可我很失落,一个下人终究不配得到王爷的回答。

“我母亲就是下人。”这几个字轻轻飘进我耳膜,顺着血液如锤重击在心里。

我想就从那时起我上他了吧。如果这是的话!我眯着双眼,满含笑意。

很多天后,我成为了他妻子。

婚礼那天,我只记得满目红色,头上盖着红盖头,听见屋角红烛灯花发出突突跳跃声。

心中幸福和红烛的光晕一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没有觥筹交错后脚步的跌跌撞撞,没有门扇外偷听的窃窃私语。

红盖头缓缓掀起,我曾经梦见过无数次的俊朗面容真真切切倒映在我眼睛里,我想,要是这一切永远不消失该有多好啊!

我抽出袖子中早已藏好的剪刀,用尽力气刺出去。

‘滴…答…滴答……’鲜血落在地上生出一朵又一朵海棠,红的刺目。剪刀划破他的掌心,被紧紧握住。

他把剪刀放在一边,用手轻轻抚着我满是眼泪的脸,眼睛里泛出泪花星星点点,汇成无限怜惜滴在大红色婚袍上。

我无法忘记母亲临死前,望向我时始终无法闭上的眼睛。我死死捂住嘴巴,抑住内心想要嘶吼的伤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为父亲报仇。

我也无法忘记那晚他掌心传出的温。

我知道,此生再也无法举起剪刀刺向他,就容女儿不孝一次吧。

一场大火烧毁了会延伸到生命尽头地平淡,他拉着我的手站在羽王府外的后山上,望着熊熊火光与十三羽黑衣人出的夺命箭矢。

眼前一切在火光燃尽悄然退散后,他双眼的茫然也逐渐清明。当一切归于黑暗,我们转奔向南方。

这北风黄沙,我早已厌倦,大宋,我回来了。

我叫穆海棠,母亲告诉我这个名字是父亲留在这世间最后三个字。

我明白,父亲希望大宋的海棠花有朝一能够开满幽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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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条 件(求订)

“萧某戎马一生,临阵百余场,从未有临阵退逃之势。今脚踩我大宋国土,更无退败之理。”

萧童从马鞍上卸下长枪,单手擎起,遥指城墙处大喝道。

‘啪~啪~’洛公公轻笑一声,抬起枯瘦手掌冷冷拍了两下。

“素问萧将军英勇,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令杂家钦佩不已。来人啊,为将军卸甲。”

洛公公话音刚落,两名着内侍衣袍的汉子,飕飕两声从宫城墙上一跃而下,须臾之间形落地,直奔萧童而去。

萧童浑肌一紧,双眼看着冲过来的两人落地无声、无尘,已知二人非是等闲之辈,更不是那些平里只知伺候宫中贵人的废物阉人可比。

眼见二人越来越近,萧童心中慨叹一声道:‘张将军这次真是太大意了,赵匡义亲手执掌的内侍省里埋伏着这等高手,岂是任我等宰割的。’

虽然有此明悟,终是镜花水月,于事无补。说什么也晚了。

萧童这略微沉思的工夫儿,二人衣袍翻飞,双脚蹬地,子骤然跃到空中。腾起的空当从腰间拔出黑色短刀,面无表地朝萧童面门直刺而来。

刀尖绽着蓝光,萧童眼梢一瞄已瞧出刀面淬了剧毒,切不能让其贴近子。

萧童常年出征,体瞬间就做出了本能反应。只见他拨转马头,向后踏出几步,与袭杀而来的二人直直拉开不少距离。

就在众人以为萧童胆怯暂避锋芒之时,见其突然一紧马缰,战马嘶鸣声起,紧接着复又从调转马,狠狠一磕马腹,马匹吃痛一个飞冲,加速迎向二人。

‘砰~噗~’几乎是同时间,对面袭杀萧童的二人上,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却是萧童冲刺时双手持枪,先用枪尾拨落把左边之人,再调转枪,借着战马冲力猛刺向右边之人。这人在空中失了借力之处,躲无可躲,眼睁睁看着长枪泛起一点寒芒透心而过。

见萧童一个回合让二人一死一伤,洛公公望着宛自挑起尸体的萧童,面色发白,浑发抖。若没人搀扶,怕是已惊坐在地上。

败阵二人的鲜血顺着枪蔭到萧童肩上,一阵寒风吹过,宫门墙充斥了肃杀气息。

而远离将士队伍的萧童,一人一马,宛若战神。

洛公公见萧童如此勇武,环顾了一下左右,思量着谁能取萧童命。可后诸人见洛公公来的目光,纷纷胆怯地低下头去。

洛公公脸色戾,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咒骂道:“全他妈是饭桶!”

“洛公公,放箭吧,我不信萧童能敌得过这劲弓弩手。”一名官阶稍高的内侍满脸谄媚,凑到洛公公耳边轻声说道。语气得意,自以为献了条妙计。

‘啪~’一声脆响,城头诸人浑一抖,都循声望去。

只见洛公公抡圆右掌抽了这人一个嘴巴,那名内侍的脸颊霎时红肿起来。

“蠢货,官家要全须全影的人头,烂了,我是拿你这兔崽子的人头去交差么!”正没撒气的地儿,那人就不开眼的凑上来,洛公公不客气地狠瞪了一眼。

“怎么?洛公公没胆了么!萧某人头就在此,随时来取。”萧童见城楼上半晌没有回应,心中有些焦急,生怕再出什么变故,影响了他心中计划。不得已间,只能用言语挤兑过去。

他知道这个阉人贪图这都统职位良久,定然不敢真的放箭。

如今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按照当朝律例,谋逆之罪必死无疑。他要保的,是手下的五千儿郎,他们是大宋的希望。既然自己没有带他们见到一个开明之世,那就决不能葬于此。

“萧童,你还不认罪么!”洛公公甩过一个巴掌后,语气平复了许多。

内心略一思量后,也已揣摩出萧童速杀两名内侍高手,须是想从他手中争取一些谈资。

想到这,洛公公内心稍定。他不惧怕谈判,心里对萧童这等武官有着与生俱来的轻蔑。在他心理里,这些舞刀弄枪的不过是群头脑愚蠢,肢体强健的下等人。

这种流淌在骨子里的轻视,随着萧童的bi)近越来越强烈。直到此刻,仍这么觉得。

“认罪?确实,我没能诛杀赵匡义这个鼠辈,不能见到大宋铁蹄扫平四夷的一天……于此,我认罪,我没想能活着离开!”

萧童想到这里,瞬间显出一抹悲悯,一抹对大宋在北蛮铁蹄下卑膝奴颜下的悲悯。

“既然认罪,为何不束手就擒。”洛公公淡而无色的眉毛抖了一抖,对萧童说出的话甚为不解。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不是为自己造反,却是为大宋国土的强盛。

“行了,洛公公,不必一副忠君皮相了。

萧某清楚你不过是想提了萧某的人头去领赏,我成全你。

只不过,有一个条件,答应了,我不劳公公动手。”萧童把手中长枪用力戳进地面,直接说道。

“洛公公不能答应他,谁知此贼子打着什么算盘。我们已经在此耽搁良久,再迟恐官家怪罪。”

“是啊,洛公公不能答应,与逆臣乱党谈条件,怎地能信呢?”

……

洛公公还未回应,边之人已七嘴八舌。

这群阉人对萧童所言,不甚了了,生怕萧童说出的条件是让他们陪葬。都顾不得份,急忙劝说,一时间城墙之上出现了短暂的平和。

“都给老子住嘴!我自有计较,何时轮到你们插嘴了。”

洛公公眼中满是鄙夷之色,厉声喝道。他知道这些人为何如此惶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萧将军请讲,杂家自会斟酌。倘若不违背官家旨意,倒未尝不能答应你。”吃了他一喝,城墙上瞬时安静了不少,他沉吟片刻后回应萧童道。

“萧某与洛公公同朝为官多年,自然体谅你的苦衷。萧童所求之事,一不违官家旨意,二也不为自己开脱。

只求萧某死后,我后五千儿郎能安然生活。”萧童语气一去刚刚冷冽之势,恳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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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食 言(11.3 官推,求订)

望了望萧童后乌压压一片阵势严待的兵将,洛公公为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心知萧童今虽然只领兵五千,却深谙‘强将手下无弱兵’的真理。

此萧童半生驰骋于沙场,英勇威猛,手中将士只要是跨马握剑,自然就会切换到征战模式,士威赫然。

洛眉心中不免惊叹,与之死磕,定是以卵击石,吃得硬亏。

为了断绝萧童掀杆而起先这条路,洛阉人在萧童话闭音落后,立即送松了松面皮,软了软口气说道:“萧都统,这是哪里的话,可真真折煞杂家了。

今儿个只为萧将军一人卸甲,与其余旁人都扯不上任何干系。杂家也不为难你!只不过将军手下众多,视您为主。

将军如若只是嘴皮泛泛,怕是难让人信服啊。就别再为难杂家动手了!”

果不然,条件总是不会如此轻易便能谈下来的。萧童以为自己了断命就能让城墙上的雌雄之物松了口。

却不料,洛眉此贼这番得寸进尺。

不由得强行按压下火气,紧了紧握住枪柄的右手,翻下马。

复又拔出长枪对着城墙之人,喉中话语还未来得及喊出,原先艳阳高照的白晴空,突然乌云密滚,闷雷声声。眨眼工夫儿,已砸下豆大雨点。

宫外诺大空地上,原本面如霜雪,一言不发,齐刷刷地站定等待主帅命令的五千儿郎,雨点打在上湿了战袍,钢盔上的朱缨已被浸润着捏成了一团,不住地滴下水来。听得阉人提出了这等恶求,首列一排中原铁铸般一动不动地的一名小将,已气急的耐不住中怒火冲出队列,瞧他腰背直,如虎如狮地驶向萧童处,城角上的洛公公以为是冲向城门向己挑战,微微颤动了下子,喉咙处像有哼声,一旁的弓弩手已‘嗖嗖嗖嗖嗖嗖’一连六发。

这骑马前来的小将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小扁舟,偏过了前四箭,却仍是没来得及避开后面两根,‘噗噗’两声闷响,一根扎进肩头,一根戳进正侧下马还未缩起的右股。萧童回首见小将从马背上跌落,心中怒火顿起,狠厉甩眼道:“洛眉,你这阉人,怎地说话不算话?!”

洛眉抬眼扫了圈适才未得命令便私自放箭的手下,斜目中翻起一块眼白,瘦骨棱棱的高颧勉强向上推了一推,掩嘴道:“哎呀,杂家哪来这等反应呀!全是这几个小兔嵬子干得好事,坏了规矩。杂家这就给将军陪不是。”

话说到了这份上,箭也扎在了人上,再想要挽回到刚才看起来还算和平的形,已断无可能。

洛眉看城下从将校凶悍无比,深项这般耗下去绝非是此敌手。便压低声音嘱咐道:“快去关照了城门兄弟,做好准备,听我命令。打他个措手不及。”边小太监躬应了声好,即迅速转离去。

下面萧童深知这发连珠箭是在为刚才自己一连击败的二人泄愤,低首拂过摔下马的小将,心间懊恼自责。心中暗暗道,今这宫城门空地就是他的就义葬之处了。

想到这里,萧童冷冷望向城角高处,炯炯如电的双眼,气势慑人,让高处几个在暗落里一直握住铁弓未放手的弓弩手,心里直打哆嗦。一时间,偌大的宫门前鸦雀无声。

雨势越来越大,密密的雨幕俨然模糊了城上弓弩手程的视线。刚才领命离开下达命令的小太监已重新站回原处。洛眉眼梢一瞥,中大石即落。

遂扳转子,清了清雌鸡一般的嗓门道:“萧将军,打也打过了,话也说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

杂家公务缠,也没这闲工夫儿跟您拉家常了,就早点为结束了回吧!呃?我洛眉送您一程,就算谢罪了!”话音才落,洛眉脸色一正,抬起右臂,动了动两截手指。

转瞬间,萧童已用耳朵听辩出,自己和五千人马已被包围,四周响起‘咔咔’驾弓装弩的特殊声响。萧童绝望地闭起双眼,任雨水浇打在他早已布满伤疤的双颊上,从腔发出一记仰天长嘶,震破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洛眉老贼,我萧童一生磊落,为了这五千精锐,这就去陪张逊将军。你莫不要出尔反尔,不然我做鬼都要回来取你命。”

“洛公公,且勿听……”

“嗯?”洛眉一个转音,阻止了一边小太监的说话,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正上演的悲戏码。只见那嘶鸣完的萧童,拔出插在土里的长矛,狠狠抛向上空,双手勒起马缰,一紧马腹,向前冲去。百来米的飞驰,接过沿抛物线下坠的长枪,不偏不倚,正好直直刺进了马背上萧童拔的体,连人带马,怔怔定在了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如定格了一般,全盯着萧童直硬的自殒姿态,停止了呼吸。那片伫立未动的兵骑,下马匹扬蹄咴叫,像是也看懂了眼前的悲壮之幕。

主帅结果了自己的命,就是要保这五千条无辜生命,以一换五千,值当!

“洛公公,那这箭……”小太监的话不说完,确实是因为他不知城头埋伏的弓弩手要不要、该不该放这箭。

“哈哈哈哈……杂家已经是新任前司步马兵指挥使了,还要这五千旧兵旧将作甚用处?给我放!

杂家还紧着要给官家去复命呢!”

洛眉挑了挑两根淡而无色的眉毛,翘起兰花指,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掖了掖溅在脸颊上的水滴,捂在鼻下。

顷刻间,宫城头上飞下一片片、一团团漆黑的箭矢,空地处的五千人马在骤雨间嘶鸣声、马蹄声四起,乱作一团。

萧童捍死保卫的五千精锐,在强弩之末处苦苦支撑,强作困兽之斗。

一柱香的工夫儿,宫城门外,女墙围起间,血腥扑面。五千精锐终究没敌过蓄势而来的箭雨,相继被扫落马下,在汴梁城内无诛杀。鲜血混着如柱雨水,流成溪河围在这些死尸周围,全然一副惨烈景象。

城门上高悬的头颅此刻已被雨水冲刷地皮色雪白,原来圆瞪的双眼,这会儿却紧紧合了起来。鼻翼处两条淡青色脉胳,乍看仿若两道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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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椎老毛病

近日狂犯颈椎病,明日至下周还要出差远行。给各位看官赔不是,海棠会尽量更新的。

望各位不离不弃!抱歉嘞!

第一百五十九章 命 案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副‘与我无关’的疑惑神色。

叶念安抬起食指指了指龙小青,嘴角一咧,露出一脸闲看闹的表。

龙小青美目翻动,丢给叶念安一个白眼,轻声说了句“无聊”,便拿起手中宝剑转向楼下走去。

“师傅,不要走。”大汉见龙小青没有理他,眼珠一转,迈出健步就扑到地上,抱住了龙小青小腿,将脸贴上去,怎么也不肯撒手。

“啧,起开。”龙小青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别人近,这时遭大汉抱腿,顿时心中气急,俏面升起红霞,腿上用力想要甩开抱腿之人。

奈何大汉即不耐疼痛,又负蛮力,两条臂膀如铁箍一般,牢牢挂在龙小青小腿上。

“师傅,你就收下我吧。”说话间,大汉斗大牛眼隐隐似有泪花泛出,一腔真诚。

“哈~哈~哈~”叶念安看着冷若冰霜的龙小青无可奈何的尴尬场面,心甚是爽快,索拉了长凳过来安心坐下看起闹来。

“还不快过来把他拉开!”龙小青听见笑声,冲着叶念安瞪起的双眼如有火苗窜出,大声喊道。

“你都甩不开,我能怎么办,你手下他就完了,你看他哭的多伤心。”叶念安举了举自己纤瘦的胳膊,示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今在顺天楼吃酒的食客看了太多好戏,此处惹出的动静早招来了这些人的眼光,看向这里的人越聚越多。

有几个胆子大的,恍若忘了适才龙小青教训人的样子,竟然敢凑到跟前来,以图能看的更清晰些。

眼见里三圈外三圈看闹的人越来越多,龙小青羞愤难当,无奈之下只得对着大汉说道,“你先松开。”

“不松,除非你收我当徒弟。”大汉硕大的头颅低下去,和孩子一般耍着赖。

“好,我答应你。”龙小青面色发青,恨恨说道,心中却想呆会儿一定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宰了他。

“真的么?师傅在上,受徒弟一拜。”大汉听见龙小青松口,眼睛一亮,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子一滚就跪在龙小青面前,‘当~当~当’连磕三个响头。

龙小青看到这张大脸,裂开嘴冲着她笑。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心想“这算什么事啊,叶念安的影子还没看到,却收了这么一个丑东西。”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江湖中人最重师承,拜师礼已经完成,自己总不好做出不义之事。只能等他犯了什么错,在赶他离开了。

龙小青叹了一口气,一脸愁苦,当先向楼下走去,不在理会二人。

“兄弟,你不错。”叶念安踮起脚,故作成熟的拍了拍大汉肩膀,微笑道。

大汉猛的点点头,吓得叶念安后退半步,心想这个点头劲道别把这颗大脑袋摇下来。

叶念安笑着摇摇头,迈开脚步追着龙小青而去。

二人刚转过楼梯角,大汉脸上表逐渐变得沉,丝毫不见刚刚拜师时的无赖神。

他朝三楼角落里那桌酒客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在边酒桌狠狠按下去。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深入酒桌半寸。

大汉做完这一切,紧追着叶念安与龙小青而去。

楼上逐渐恢复了络,只是刚刚的发生的事还一时无法在酒楼上平息,有幸看到全过程的酒客都眉飞色舞的议论开。谁也没注意到,大汉似有深意看的那桌人,都从桌上站起来,走到大汉按手印的桌边来。

“大哥让我们距离他五里跟随,倒地是什么意思?”三人中个头矮小,后背微微佝偻的女人问道。

“三妹不要猜了,大哥做事向来有分寸,这次王爷让我们来寻找小皇子,都要谨慎些,不要坏了大哥计划。”另外一个高瘦汉子,眼睛碧绿,头发微黄的异族人叮嘱其他人。

“放心吧二哥。”三人中最后一个头裹黑斤,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

高瘦汉子点点头,右手在前做了个拇指向天的手势,然后当先向外走去。另外两人相互望了望,眼露凶光。

二人纷纷掏出手中兵器,转跃入其他酒客之中,如虎入羊群一般,转眼间楼上鲜血四溅,所有人均死于非命。

没有经历任何打斗,楼上十几个酒客全部灭口。过了不大功夫,一个手捧酒壶的小二上来添酒,刚从楼梯上来,瞬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又滚下楼去。

“掌柜的,死人了。”小二滚到楼下子还未站起,语气带着哭音,朝着掌柜方向大声尖叫。

“咚~咚~咚~”

“谁~何人击鼓?”元侃单手支着下巴,正在书案上打着瞌睡,乍一闻鼓响,手臂晃动间,头一下磕在书桌上。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皱眉喊道。

“回府尹,顺天酒楼段掌柜击鼓,地保也跟着呢,不像是小事。”不大功夫,一个穿捕头官府的汉子跪地禀报。

“真是不安生呢!”元侃心头生烦,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就出了事,现在是官家立太子的紧要档口,满朝文武都在观望着究竟该支持谁,要是自己处理不好,被其他兄弟看了笑话不说,若是惹得父亲不高兴,那把椅子就彻底没了机会。

想到这里,元侃一个机灵,他不敢在继续想下去,前朝兄弟相残的事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元侃整了整衣冠,官威油然而生。从书案边站起来,迈步向大堂走去。

“通知下去,升堂。”

三班六房衙役站定,元侃端坐堂上,手中一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因何击鼓?”

惊堂木清脆的声音一响,段掌柜不自觉心底先发起了虚。语气战战兢兢的说道。

“府尹老爷,顺天酒楼刚刚发生命案,死者十七口。”

“什么!”元侃面色一紧,子呼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重重拍在前桌子上,一脸不可置信。

“说的可当真?”元侃复又问道。

“句句当真,发生命案后,小人马上去找了地保。”段掌柜眼光看向边肥硕男人。

肥硕男人看了看段掌柜,又看向元侃,瞪着小圆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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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凶 手

寇隼抬手用力在脸上由上至下搓了两个来回,因一夜未眠潜伏在面容上的疲惫,被全数揉碎、瓦解。

眼睛恢复了些许精神后,看向同坐一旁的元侃,轻叹了一口气。

元侃耸拉着头,搁在桌边的手时不时抖动一下,显然心中有为难之事,令他无法安坐在椅子上。

“天命如此,下莫要心忧,总会有解决的法子。”寇隼沉思片刻后,劝慰元侃道。

元侃缓缓抬起头,同样是一夜未眠的他,却并为因寇隼之话恢复平神采,双眼陷在青黑眼睑中,看不到一点希望。

顺天酒楼发生的命案已过去七天有余,可是关于凶手的线索仍旧毫无头绪。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一早传遍了整座汴梁城。甚至,还有无知孩童编了歌谣来讥笑他这个开封府尹。

官家任命他做开封府尹本就是考察之举,如若一府之地都治理不好,如何能治理天下。也不知是他走了霉运,还是开封府平静太久,是该发生一点惊天动地的事了。他赴任还没出一个月,就发生这么棘手的命案。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死尸都有发臭迹象,而关于凶手的一点头绪都没摸到,这便是他夜不能寐的根源所在。

今事公之于众只是一个开端,更为严重的还在后边。说到底,这十五条百姓人命事小,而官家对他的态度才是大事。极可能因为无法及时破案,而使他与皇位继承人失之交臂。

想到这里,元侃的眉头又紧蹙到一起,语气沮丧的回道,“能有什么法子?死者全是普通百姓,审问了家眷几,都说平没有仇家,也不和别人起争执,现在连查的方向都没有。”

“下,官家给了你多少时间?”寇隼突然询问道。

“十天……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一提到时间,似乎令元侃对现状的悲观又加深了几分,回答完元侃的手又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三天…三天!”寇隼一边用手指敲击着桌子,一边眯眼想着对策。

一转眼,房中又变得异常沉闷,只有“嗒~嗒~”的敲击声回dàng)。元侃在追查命案六天一无所获后,不得不去向官家寻个法子,没想到这次官家告诉他‘十天内破案,破不了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

其他的在也没多说半个字,就把他赶了出来。虽然有斥责,元侃还是能感受到官家对他的失望。

在宫门口盘桓良久,他决定来找寇准,这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人。两人在府中分析了一整个晚上,别说能有破案的头绪了,到最后设想破不了案的结果时,也全是死局。

“臣有一个问题想问下,还望下如实对答?”敲击声蓦然消失,寇隼面色郑重看着元侃问道。

“太傅但问无妨,元侃自然如实作答。”元侃知道寇准平白说些无关命案的问题,整个人来了点精神。抬起头,神色恳切看着寇准。

“天下人重要,还是天下重要?”寇隼一字一顿问了出来。

“嗯?”元侃没想到寇隼会问这么沉重的问题。

“天下人重要,还是天下重要!”寇隼提高了一点声音,体靠近元侃,盯着他的眼睛。

面对寇隼的bi)问,元侃口剧烈起伏,他很想说天下人重要,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经告诉他,为天下之主,当以天下人为先。如果是七天之前,无论是谁问他,他都能毫不犹豫说出,天下人重要,可是此刻他犹豫了,话到嘴边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回答我,下。”看着元侃眼中犹豫不决的神色,寇准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天下重要!呼…呼…”说完后,元侃感到这三个字抽空他的所有力气,于此同时他感到脑海中一个高大的影轰然破碎,那个影在他有了记忆起就在那里,每当独处时,都能感受到那座影的威仪与高不可攀,他尝试去看清这个影是谁,但每次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去的勇气。

如释重负后的畅快,让他大口喘着粗气,贪婪享受着空气填满腔的感觉。

寇准得到答案后,缓缓坐回到自己椅子上,出乎意料,这位大宋诤臣此时面色轻松,眼神中带有满意之色。

“太傅。”元侃看着寇准嘴角升起的笑容,蓦然感觉后脊发凉。

“很好下,这才是你要走的路,天下之主只有一个人,现在是官家,将来就是你,而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天下人不过是你的陪衬。”寇准敛起笑容,自言自语起来。

“太傅!”元侃越听越是心惊,大声质问寇准。

“哈~哈~哈~现在和你说这些有些早了。”寇准被元侃惊醒过来,知道元侃被吓到了,自嘲的朗笑几声。嘴上虽然如此说,但他心里清楚,今天已经给元侃种下自私的种子,终有一天,元侃会明白他说这些的意思。

元侃似有所悟点点头,紧接着焦急之色浮上面容,转首问道“太傅,现在这命案该如何是好!”

“下如果也认为天下重要,那此事就好办的多了。”寇准一副成竹在的说道。

“真的么?还请太傅指教。”元侃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来,给寇准深深施了一礼,求教道。

“顺天酒楼在汴梁城生意怎样?”寇准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元侃明显一愣,还是如实回答。

“座无虚席,不分昼夜。”

“下可知,为何顺天酒楼生意如此好。”寇准继续问道。

“汴梁城中谁人不知,顺天酒楼是唯一一家贩卖域外美酒的地方,因段掌柜曾经在西域各藩国游历,学得各种酿酒秘方,故酒品售价低廉,寻常百姓也能一尝滋味。”

元侃心中疑惑愈加浓郁,他不知道寇准为何考这些市井消息,这些又和断案有何关联。

“妙啊,妙就妙在这里了。”寇准高深莫测拍起来手掌,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妙在何处?”元侃还是一脸疑惑。

“妙在段掌柜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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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又 死

“太傅,是要嫁祸段掌柜么!”元侃略一思量也想通了其中联系,瞬间大惊失色。

“慌张什么?要成为天下之主,就当割断这些感羁绊!你要记住,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寇隼看到元侃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怒斥道。

“可是…太傅。”元侃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就按我说的做。”寇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地说道。

元侃眼中掺杂着犹豫复杂之色,久久没有说话。他清楚,此时寇隼出的主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只不过,段掌柜一介平民,却被无端卷入这场皇家争斗中,他心中仍有一些不忍。

寇隼也没有开口催促他,很多事还是需要元侃自己想明白。他要让元侃懂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如果他不甘愿做此事,即使现在勉强顺从于他,那未来他君臣二人间也必然会心生芥蒂。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寇隼与元侃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府中下人送来汤食,也被他隼摒退了下去。寇隼不想让元侃有犹豫的空隙,只有一鼓作气下了决心,他才能在夺储这场腥风血雨中战胜一切,屹立不倒。

元侃眼中纠结之色渐渐消退,瞳孔替作清明,心中应当已经有了抉择。

“一切全凭太傅做主。”果然,元侃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望向寇隼的目光异常坚定,只是这坚定中隐隐多了一丝冷漠。

【五月十四·未时·顺天酒楼酒库】

郑八顺着墙根走了第二个来回,边走边搛起鼻子不住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用力吸动了两下。

“酒香驳杂,浓郁非凡,应该就是这里了。”郑八口中轻轻嘀咕了一句,体就接着向后倒退了几步,然后猛然一个箭步。

借着冲劲,提起一口真气,两脚交替踩在墙面上,几步就翻进了院中。果不然,一翻进院墙,一排排酒缸闸然而现。

“顺天酒楼的酒库居然这么大!这点量……”郑八摸了摸腰间药包早已备好的毒药,又看了看望不到尽头的酒缸。

“呵,莫要闹了笑话才好!”郑八皱起眉头自嘲道。

“管不着了,能下多少是多少吧。”心中有了计较后,郑八脚步轻转,施展开轻功往返于纵横交织的酒缸之间。

每到一座酒缸近前,便掏出一点白色粉末投入其中。待粉末进入酒缸,见其溶解无形后,再转投下一座。

不大功夫,郑八再向腰间掏粉末时,指尖直戳到了药包兜底。

“嗯?没了。”看着还剩下的十几酒缸,郑八不知如何是好。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偏偏喝了这几缸无毒的。”郑八安慰了自己一句,立刻双腿用力,翻离开酒库。

就在郑八子刚跃出墙头,酒库正门处进来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灰衣灰裤,腰间一道红带紧束,干净利落。

“嘿,我说癞子,你来顺天酒楼是来对了!”材略矮的一个用手肘戳了一下同伴说道。

“怎么啦?”另外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伙计正疑惑问道。

“你是不知道,咱们酒楼在汴梁城生意最大,掌柜人也好,除去薪水之外,时不时还会打赏我们这些做苦力的。

哥哥我跑了两年腿,就娶了一房俏婆娘。嘿嘿,今天我要早些回去,家里娘子寂寞的紧啊!”

“哦。”癞子似乎对同伴说的话不甚感兴趣,愣头愣脑应过一声后,就不说话了。

材略矮的那个自讨了没趣,也不再多言,轻哼一声后,准备拎着酒壶向就近的一座酒缸去打酒。

郑八从院墙翻进来后,自然下毒的酒缸距离正门最远,而进来的小二偷懒,不想走到最底,只想就近取酒。

“大哥,那个…”年纪稍小的伙计突然看着同伴,面色不自然。

“嗯?兄弟间有什么就说。”年纪稍长得小二以为对他有求,顿时来了精神,油然而生的存在感充斥间。

“我能喝一点么,早就听说段掌柜酿的酒味道独特。”

“嘿嘿,原来兄弟好这口呀!没问题,去喝吧,兄弟我给你放风。”

年纪稍小的小二听到放风二字,兴奋的转就要喝边酒缸里的酒。

“等等,你去里面酒缸,不容易被发现。”

“还是哥哥想的周到。”

癞子感激的说了一句,紧步走到里面,伸手用酒瓢打上一瓢,喉咙鼓动灌下几大口。

“走吧,走吧。时间久了,前面那些酒客要催了。”看他还要继续喝,矮子催促道。

“来啦,来啦!”癞子一抹嘴巴,拎起打满酒的酒壶与其并肩朝前院酒楼走去。

二人刚刚进了大堂,段掌柜皱了皱眉,心想这两个小子今有些不对劲,磨磨蹭蹭了半天。

“掌柜的,酒来了。”小二看到掌柜在一楼,小跑了几步,上前招呼道。

“掌什么掌,还不赶紧去上酒。”段掌柜喝骂了一句,低头不再理他,专心扒拉着手下算盘。

“诶!诶!”小二连连点头,扯了一把癞子袖子,准备去倒酒。

“啪…”酒壶摔落,酒水四溅。

小二在拉癞子时,没想到癞子突然栽倒在地,他脚下没站稳,连带着也摔了下去。

“完了,癞子这货不是喝多了吧?”小二心中气急,怕被掌柜发现,连忙爬过去暗暗抽了癞子一个嘴巴,心想能一把抽醒他。

殊不知,一巴掌下去,癞子依旧毫无动静,不仅如此,嘴角处还有白沫外流。

“癞子,癞子。”

喊了两声后,小二觉着有些不对劲。观其模样不像是喝醉了,伸出食指颤颤巍巍抵向鼻孔处。这一探吓得小二又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啊…”小二一股坐在地上,向后蹭了两下,离开尸体,脸色铁青。

“鬼嚎什么,还不赶紧起来。”掌柜看这两个人还在地上不起来,抬手指着怒骂道。

这一嗓,一楼大堂所有酒客都闻声望了过来。眼前嘈杂之景竟然瞬间安静下来,酒客全搁下手中酒杯,等着掌柜处理此事。

喜欢喝酒的人,都喜欢看闹。小二看着掌柜,面目皱成一团,似哭似笑地指了指地上。

“有快放。”段掌柜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心中暗道,等客人走了有你好看。

“掌柜的,又死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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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酒 库

经材略矮的小二破嗓一喊,段掌柜怒火中烧。

“一惊一乍,丢魂似的,遇鬼了么?”段掌柜嘴中虽严厉喝斥着,眼睛却不自已地顺着小二的视线望去。

适才躺地嘴角流沫的癞子,此时已白沫覆脸,四肢直张开,所露皮肤皆呈暗青色,稍有些眼力的人眼即能辩出癞子是毒发亡。

眼前这幕让段掌柜立失血色,看到才来两的伙计命丧酒楼,脑中飞快浮起自己在汴梁城中打拼的十余载间,经商一道所遇之尔虞我诈的下流手段。

这等风浪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一件与少一件的差别而已,不足为奇。而今天,自家伙计死在了自家酒楼,确实还是头一遭。

段掌柜不沉思起来,七前二楼、眼前的伙计……前后一合计,竟发现两次相隔不过数,人命累计十余。更紧要的是,全死在了顺天酒楼内。

想到此,段掌柜似是感觉到了事中蹊跷,心中莫名升腾起一层恐惧。

遭了这一动静,大堂内原本安心吃酒的客人渐渐围笼过来看起闹。被包围在里面的段掌柜,刚想上前拉起遁地而坐的矮伙计问个清楚,层层交叠的人群忽然呼拉拉闪出一道豁口,几名衙役鱼贯而入。

“官府办事,都让开些!”段掌柜以为是七前的案子有了眉目,正张嘴询问,却见进来衙役直接近将他反手绑了个结实。

做完这些,又擦走至仍跌坐于地的略矮小二处,一把将其cāo)地拎起,正手紧缚了推至段掌柜一起。

遂环视了外圈凑闹的酒客,手中撤出一张逮捕令,嚷嚷道:“顺天酒楼频出命案,奉开封府衙之命前来捉捕嫌疑人段掌柜及当事人。来来来,都回座吧!”

说完,靠近酒楼大门处合紧的人群又刺拉一下齐齐分出一个裂口,迎着这行人打道回府。

酒库中听见脚步声行近,翻墙而出的郑八其实并未离去。他躲在墙檐下静观了年纪稍小的癞子与材略矮的小二在库中偷喝酿酒,再装满酒壶回到酒楼大堂。

郑八悉数收进眼底并混于角落暗处,直见到癞子倒地抽搐吐沫,才心中了然。剑眉一拧后,趁着前堂嘈杂纷乱,再次翻潜入酒库。

这一切只有郑八最清楚。癞子会口吐白沫,定是刚才在酒库偷饮了自己撒过粉末的酿酒。只是,他郑八是从后门潜入,才从酒库的最后面加入粉末。

这两傻子明明是前门进去,不知为何也会去饮那后排酒缸内的酿酒!

“呵,作孽哟!”郑八踩于缸沿,摇了摇头,解下腰间水壶,瓢起缸内酿酒灌了整整一壶,又将酒缸盖子合得密实不透后才放心离去。

这是顺天酒楼命案的第八,虽说离官家定下的十之限仅剩两,但经过元侃和寇隼一一夜的闭门商议后,事都在按序进行着。

开封府后院的殓房内并排躺着十来具稍有臭味的死尸,口中均插了一根小指粗细的空心麦秆,双唇往往龛合,此刻携提酒壶,面蒙角巾的郑八,正逐一往麦秆中灌入加过粉末的酿酒。

灌到最后一具时,手中还多出两根麦秆。郑八有些疑惑地直起子,仔细搜寻起殓房边边角落,会不会另外两具尸体搁在了别处。

只不过,眼及之处一目了然,死尸确实少了两具。

郑八收回搜寻的视线,认真巡视过这排灌入毒酒的死尸,估摸着毒酒已顺着麦杆渗入喉咙后,再伸出缠上棉布的双手,挨个抽去秆子,合紧死尸双唇。

全数恢复原样后,郑八悄然而去。

此时,看着段掌柜不明所以的冤屈样,隐于顺天酒楼正对面的郑八,从青灰墙檐下现出半侧子。

待八名衙役押着段掌柜二人这行步出顺天酒楼,郑八又迅速一个斜,双脚腾起用力一点墙,眨眼没了踪影。

【开封府】

不大工夫,段掌柜和略矮小二已被带至开封府堂内。元侃是开封府尹,一官服,正襟危坐。

因前几是段掌柜亲自鸣击登闻鼓,故今再看到段掌柜已认出了面孔,假意问道,“这是为何?”

“回府尊,顺天酒楼又死一个伙计!”为首的衙役,躬回话道。

“哦?”元侃调转脸色,朝堂下的段掌柜望去。“段掌柜的顺天酒楼果然闹非凡,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人,段某这伙计的死因确实蹊跷,小的也不知呀!”段掌柜一听堂上老爷话中有话,立马急切地涨红了脸,委屈地澄清道。

“段掌柜莫急着辩解。是清是浊,我们慢慢来!”元侃字字珠玑,不急不躁。转而偏头指了指立于段掌柜侧,瑟瑟发抖的矮小二,“这也是顺天酒楼的伙计吗?”

得了眼色,段掌柜立即接过话头:“正是,正是。这是段某酒楼里的酒保,也正是他和死者一同去酒库取酒回来后没多时,小伙计癞子就死了。”

“这位小二,你们段掌柜所说可属实?”元侃将话语交到了略矮小二的手中。

“回…回……大人…是,段掌柜所说是真。正是小人与癞子一同去的酒库,回到前面酒楼后,我才想拉了癞子一起去给客人加酒,癞子…癞…子…就突然砰地倒地,嘴角流白沫了哇……”说到后处,矮小二竟嘤嘤嘤地哭了出来。

“本府问你,你二人去酒库可有遇见何事?”

“没…没遇任何事!”

“可遇何人?”

“没…也没遇见人!”略矮小二突然缩了缩鼻子,一脸惊恐地望着堂上之人。似是刚刚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从前堂到酒库,即没遇到,也没遇人。那,所做之事,也与平时一样么?”元侃略一思量,又抛出一句问话。

“呃,小…人…小人……”矮小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前侧的段掌柜。

“你们到了酒库做了何事?”元侃见其眼上有躲闪之意,复又bi)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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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毒 酒 (上)

矮小二涨成猪肝色的红脸耷拉下垂,吞吞吐吐道:“癞子才刚来两,又是第一回进库添酒。闻见扑鼻酒香新奇得很,一时嘴馋,就想尝尝缸内的酿酒。”

矮小二越说声音越轻,用眼梢斜瞅着前侧方的段掌柜。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也是一句平淡无过的说话。

可是,在矮小二眼里,偷吃酿酒终是一件坏了规矩要受段掌柜训斥的事儿,也是一桩在当下场合说不出口的丢脸事。

本来未将此事上心的段掌柜,听完矮小二的这一通解释,才略辩出些味儿来,缓缓转过头望着他。

心暗道,这两家伙在酒库磨蹭半天原是在里面偷吃酒了。换作平,定要将其训骂到老实。可放在今,哎~

正如是思忖着,堂上府尹的问话又清晰传来:“你是说,你们到了酒库偷吃了酒?”元侃的问话并没有停,顿了一下后,又追问道:“你是怕让段掌柜知道么?”

“大人,我们只是进去添酒的,偷尝酿酒不是甚光彩的事,被段老板知道终归少不得挨一顿骂的!”矮小二扑通一声跪下来,脸色刷得翻成白霜。

元侃本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却不料此人又抽抽泣泣着继续了下去。

“小人怕癞子偷吃酿酒被人发现,就让他到酒库的最里面去吃。那里的酒缸全是密封新酒,吃一点不容易被发现。我自己就在前边添酒,酒壶一添满,小人可就喊着癞子走了哇!我…俩……我俩从酒库出来时还好好的,真的!大人,您可得相信小人呀!”

看着堂下矮小二的极力自辩,元侃总算是明白了他一开始唯唯诺诺的说辞,原是怕大家误会将癞子的死推脱到他上。

而此刻的段掌柜听到矮小二的后半段说话,不由得咯噔一记。心中恨骂道,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这小子是越描越黑越离谱,这酒偷吃偷出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段掌柜眉头紧锁,满脸疑惑。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盯着矮小二一动不动。

元侃知矮小二已顺着他适才的问话落入了陷阱,心里正悄眯起笑脸等着他说出关键。“听这意思,是癞子偷吃了酒库的酿酒才出的问题么?”

“呃……小人和癞子打酒库来回都在一块儿,回来路上也没遇事遇人,而且…而且……那酿酒小人没吃!癞子吃了就……”矮小二断断续续说完又颤颤望向段掌柜。

此时的开封府衙堂,鸦雀无声。元侃看到眼前此景,心中暗舒了一口气,将脊梁直了几分。又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瞟了眼立在堂下偏处的寇隼,一抹不可微察的笑容悄然掠过。

而不知何时,寇隼一旁的郑八已紧挨着贴而立,恭敬无比。似是受到了感应,寇隼迅速对上双眼,轻一点头后又恢复到面无表。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万事俱备的信号。

“就什么?”元侃来了精神,复问道。

“癞子偷吃了酿酒,回到前院酒楼就倒地流沫了。大人,癞子这死可真不关小人的事啊!”矮小二有些急躁,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好了,先别磕了。是你还是别人,本府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元侃一派正言,打断了矮小二的说话,又转向段掌柜道:“段掌柜,平也一直是这小二去酒库添酒的么?”

“正是。”

“那这死去的癞子呢?”

“回大人,癞子确实是第一次去酒库。全因今儿酒楼生意忒好,酒客也多,将一楼大堂里备好的半缸存酒喝了个见底,小人才让这这两个小二再去酒库走了一趟。”段掌柜一五一十回答道。

“那小二去酒库添置的酒,与你大堂里备的存酒,可是同一种酒?”

“正是同一种酒。”

“可有人证明?”

“呃……大堂的存酒和去酒库添酒,都由这两名小二经手,他们就可作证。”段掌柜说完,不望向矮小二。

“小二,可是能为你家掌柜作这证呢?”元侃体恤道。

“大人,段掌柜所言小的能作证。只不过…这癞子尝的可是酒库是深处的新酒呀!”矮小二有些不明所以,只原地踩着脚提醒道。

“哦?不知你这酒库最里面的新酒是指何意?”

“回大人,我家掌柜是汴梁有些名声的调酒师,酒楼生意这么好,全是冲着顺天酒楼独一家的密酿而来。

酒库最后面密封的酒缸颜色略深,是最新酿酒,最前面是浅褐色,这是平里段掌柜教我们区分酿酒种类最明显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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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毒十四章 毒 酒(中)

“段掌柜早年游历西域,对域外香料酒精一门独有见地,掌有各种酿酒秘方。这怕在汴梁城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了!

只不过,倘若这酒库最里面的深色酒缸装的是段掌柜的最新的酿酒,那么癞子就是偷尝了新酒才口吐白沫毒发亡喽。”

“大人,话可不能这般说。段某经营酒楼制香酿酒多年,为城中百姓解忧消愁,绝无半点害人之心。

且每酿制成一味新酒都段某先行先试,断不可能会因尝饮新酒,而丢命一说。还请大人明察!”段掌柜言辞有些激动,双颊绯红。

“段掌柜莫要心急,今在顺天酒楼再现命案,唤你前来不过是常问话,毋须挂怀。

既然此事脉络已清,不如暂且休堂,待仵作了验明尸死因再行定夺,也好还段掌柜一个清白不是?!”元侃说话平直清幽,字字在理在据。

【七天前顺天酒楼】

汴梁京都,酒楼正店良多,门首扎设彩楼欢门,夜晚灯烛辉煌,浓装ji)女数百,等待酒客呼唤。

^_^顺天酒楼生意兴隆,小阁二十有余,食具雅洁精致,菜蔬点心种类繁多,家常酒菜每份不过十余钱,十分便宜。

散客尤喜于此打聚就欢,吃酒不甚尊贵,亦非高人所往。

酒楼能在繁华的汴梁城数十年屹立不倒,总有段掌柜的两把刷子。

除却酒楼地处闹集市,人流熙攘,也因段掌柜琢磨出的经商理念敏感独特,将一些具有地域差别的商货引进汴梁,低收低售,利润微薄。

酒桌上推杯换盏闹的多以谷粮蒸煮,加曲发酵,压榨后而酒出。段掌柜早年在西域酒坊看过专人提练制香的流程,子久了,看得多了,提炼香道的皮毛也就记下了几分,这基本的制法自然也就被段掌柜带回了汴梁。

最紧要的是,段掌柜在酿酒一术颇有见地,特别是引进了西域的香料与宋曲掺合后,经他之手必能调制出独一无二的琼浆玉液。

‘花露蒸沉液’便道出了香料的基本制程。

将采摘下的新鲜花瓣密封于木甑内,层层铺开,放在水炉上加,等水煮沸后,水蒸气从甑底的孔眼进入木甑内,尔后释放出含有香精的香花汁液,最后缓缓落入承接的透明容器中。

此‘采花浸水,蒸取其液’的制香升炼,便是香料获取之道。

将这番步骤重复三四回,汲取的香露再浸润晒干,就制成了香料薄片。

若将其置于密封罐收藏或暴晒,又可作焚香之品。

只不过,于段掌柜而言,根据本土原有的柚花、柑橘花等作原料,沸水后释放至容器中的花露,就是制香的首道工序。

以此道工序酿制的花露虽只是西域香料的仿制品,不如西域本土提炼的香料纯粹,但其天然原材极易获取。

只要按其比例将花露滴入酒曲原液,配制的酒汤自当溢出扑鼻奇香,感官刺激浓郁香醇,颇有意味。

因其花材等级的区别,酿出的秘酒也就有了品质上的差异。一如每个人吃食的口味不同,这品酒的喜好也就众口难调。

段掌柜若要将顺天酒楼在汴梁城内做强做大,独树一帜,这配酒酿酒的功夫就不能停下。

顺天酒楼乃汴京酒楼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不但供应酒水,亦有酿造加工的权利。

其间,朝廷酒政收紧,民间需向官府买曲,方可自行酿酒。眼下,京城酒业群雄肆起,竞争甚为激烈。

各家正店的酿酒工艺皆求出奇制胜,一时间城中酒类品种增扩令人瞠目,酒的质量已能动摇酒楼的立足之本。

好在京城百姓偷得半闲时,都会至顺天酒楼弄点可口小菜自饮自酙,或是坐在二楼小阁一边看街景人流,一边慢条斯理细品独酌。

如此种种,都是冲着品尝段掌柜的独家秘酿而去。那酒楼二楼倚窗而望御道的白衣公子,不正是女扮男装的龙小青么!

在顺天酒库的最里头,用深色酒缸封装的酿酒,确确实实是段掌柜近几才配制的。

两名酒保没有搞错,矮小二没有撒谎,段掌柜也相当纳闷没有头绪。

这不得不让段掌柜再次陷入沉思。

这味新酿,以阿瓦提红葡萄为原料,再配以鹿茸、枸杞、藏红花、苁蓉、玫瑰花、锁阳、丁香等中药材,入喉略涩,收口微甜,回味留甘。

段掌柜原本已起了一个极好听的名字,赤色烈,乃‘烈焰’。

这会儿想想,这款‘烈焰’还真他娘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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