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堂病案簿 - xp1024.com
《三七堂病案簿》


山雨歇 · 一

山径蜿蜒入嶂深,风雷伴雨似倾盆。秣陵别过乌衣客,茅舍初逢玉面人。锁鞘唯谈新病症,篆云仍驻旧疤痕。二十一载如斯去,晴后方知世事温——楔子

赵寒泾快有五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原本都已经是深秋的时令,天上的雷却滚得像是雷公电母吵起架来,凿子锤子什么的互相乱丢;等雷歇下了,便有豆大的雨粒儿混着卵石似的雹子,被大风裹挟着,劈头盖脑地往下砸,把他身上半旧不新的蓑衣都砸的破破烂烂。

好在家里的驴似乎比他见的世面还多,尽管焦灼地喷着粗气,这功夫居然还没尥蹶子给他看。赵郎中心里一横,手里把缰绳一扥,嚼子勒着驴头一偏,驴车偏离小路,挨着山壁停了下来,刚好停在从上边山石间支棱出的一棵矮树底下。

躲在了这矮树下,人跟驴都觉得好过了不少。他摘下斗笠丢在车架子上,揩了把脸上的雨水,禁不往头顶瞅一眼心说可千万别再打雷时,忽而眼尖地发现,矮树枝叶茂密的树冠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风轻晃。

青年忍不住抹开额前因雨水而贴在皮肤上的乱发,踮起脚尖仔细向上看。

那垂下的东西被水泡得发白,密密麻麻布满了划痕,像是从上面跌下来时,被树枝给刮着了,就悬在离他脑袋不到一尺的地方。

是只人手。

小半个时辰后,雨停了,只是天上还阴沉沉的,似乎不多时便要再下一场。

赵寒泾终于赶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山坳中的一处小茅屋。他甩掉身上碍事儿的破蓑衣,解下驮子和套绳,把驴栓进了棚里,在食槽里添上满满的干草,想了想,又加了把黄豆。安顿好自家劳苦功高的驴,赵郎中折回去,掀开了车棚垂下来的油布。幸好,板车上用竹篾和五六层油布搭了雨棚,尽管遭遇了雹子,可里面的行李都还好好地存放着,没挨着浇。

里面的人也安安生生地躺在哪儿,一动不动的。

赵郎中说不准自己为什么要把人捡回来……但他确实是就这么把人捡回来了。事实上,他这么做会带来很多能预计和不能预计的后果:比如他这次出门带的粮食肯定不够吃,比如万一他治不好人死了他还得挖个坑把这倒霉蛋儿给埋了,比如万一这人涉及到仇杀什么的自己这么一搞肯定要被牵连……但他看见人的时候这人还有气儿,那他就不能不管。

看来以后是真得雇个伙计了——他活了十八年,还从来没抬过这么沉的东西,直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折腾半天才把人拖进了屋里。赵郎中敢这么折腾,是因为他都检查过了,这人命大,下坠的路线上一溜儿全是树,可能摔下来的地方本身也不高,身上没甚骨折的地方,不怕挪动;比较严重的伤势,就是背上一大条刀口,长而不深,外加后颈上青紫了一大片,淤痕直延伸到发际线里面,多半是后脑勺也撞到了。

哎哟,万一醒过来变成个傻子,这可怎么办。

……凉拌呗。小郎中把那死沉死沉的倒霉蛋儿掫到土炕上去,喘了会儿气,翻出药箱,脱掉湿透了黏在身上的夹袍,只穿着里面的单衣,再挽起袖子,进行下一步的诊察。

倒霉蛋儿是个很年轻的人,摸着骨骼约莫二十左右,身量比他矮些,方脸,五官极为俊俏,薄而有力的肌肉在手臂和背上构成流畅的线条,手上全是茧子,肯定练过武;穷文富武么,这人家里大概很有些钱,身上穿着做工精良的团领袍子,料子上织着四合云纹的暗花,腰里勒着银銙革带,革带上还挎着把长刀……反正都是他买不起的东西。

小郎中酸了一下,怀着一种贫穷的心痛,顺着刀口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件一看就很贵的外袍。

然后看到了里面绸子的贴里和绢制的中衣。

“……”反正都已经破了的对吧,不能穿了的对吧。

那一条刀伤横在倒霉蛋儿的背上,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切面被雨水浸泡得发白。赵寒泾用头道蒸出来的烧锅酒拧了手巾,把对方整个背上都擦了一遍;又吃力地托起腋下,把胸腹也擦了一遍。照比一双肌肉结实到令他羡慕的臂膀,这人胸前的肉着实有点儿发软,但即便是男子,多半也可能有些乳痈的毛病,赵寒泾就没怎么在意,厚厚地往他背上糊了层烧酒调和的金疮药,再用裁好备用的细白棉纱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在这期间,倒霉蛋儿只是在烧酒触碰到伤口的,才抽搐那么两下。赵郎中既有点欣慰,自己能少用些气力——这种练家子要是挣扎起来,他一个郎中可摁不住——可他又愈发的担心:要是到下午还不醒,晚上再发起热来,以自己现在手头上的物资情况来看,真就不如直接把坑挖好。

但他如今都弄完一半了,半途而废也不太好。赵寒泾歇了口气,再倒些烧酒,重新洗一遍手巾,把人翻过来,解开系在前面的袴带,费力地连着里面湿透的中裤小衣一起剥下来……等、等会儿?

赵郎中慌慌张张把对方的裤腰提了回去,然后仍不敢确信,探头又往里瞄了一眼。

妈耶。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是个女的???

是个女的!??

正当赵寒泾处于震惊到无法思考的状态中时,咯噔一下,仿佛死尸一般昏迷了许久的人,蓦然睁大了自己双眼。银白的刀光和着赤红的血雾,在她的脑海中穿梭交错,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紧紧裹住了她的手脚、裹住了她的双眼,令她再不得掌控自我。此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她终于凭着意志从巨网中挣脱出来时,却发现她的身侧,正站着一个男子。

一个陌生的、不知道是敌是友的男子。

于是源自习惯的本能先于思维行动,她如同一只猎豹般敏捷地扑上去,扼住了他的颈子。

那男子似乎毫无抵抗之力,连惊呼也没能发得出来,后背便抵到了芦苇和着泥夯成的墙上。他拼命地蹬着腿,试图掰开掐在自己喉咙上的手,然而以他的力气来讲,一切挣扎都是徒然的。那张原本白净的面孔憋成了猪肝色,肺管子里呼啸出尖锐的气流音,颈椎咯吱咯吱地发起了不堪重负的抗议——然而所有的呼救都被扼回到喉咙里,他颤抖着,窒息所带来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溢下来,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啮齿动物式惊慌。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一边掐住了陌生男子的脖子,女人一边在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个世上,是没有人会在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任由着自己被掐死的。她没有给对方作出判断的时间,也没有给对方留下喘息的余地;而这个人濒死时,因求生欲所能爆发出的最大潜力,也不过是在她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余光瞥见一把黑鞘兵刃横在身侧的炕席上,触手可及,正是自己的佩刀……倘若这男子是敌方派来试探、或者说埋伏的人,那也太可笑了些。

女人终于肯松开手,但赵寒泾已经厥了过去,一边呛咳着一边还在痉挛,眼泪鼻涕狼狈地糊了一脸,扭曲的五官间还残存着惊惧与绝望。

羸弱而难看,但意外地顺眼。

小郎中在把人拖回来的时候,设想过很多后果,但他怎么都没能想到,自己会险些被人家给掐死。尽管出于他所不知道的原因,万幸捡回条命来,但肺腑与喉咙都疼的厉害,呼吸间仿佛是有无数根小针在扎似的;颈子上的皮肉隐隐作痛,一定是掐出手指印儿来了。

不过,似乎也怨不得人家姑娘掐他……设身处地思考一下,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剥一个衣衫不整且昏迷的姑娘家的裤子,这场面,任谁都不会往好的地方想罢……赵寒泾叹着气,挣了两下,手腕被捆得太紧了,挣不开。

而且很疼。

“醒了?”

赵寒泾抬头望过去,但见得被他捡回来的那个倒霉蛋儿、呸,那个姑娘站在炕前,木着一张脸,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不知道什么东西。姑娘家穿着他带来换洗的衣裤,估计是翻了他的行李;然而那衣襟儿就坦坦荡荡地敞着,赵寒泾只瞧见一眼从腋窝直裹到小腹的棉纱,便慌张地闭上了眼睛,面皮儿上透出些血色来。

她端着碗,大马金刀地在他跟前的炕沿儿上坐了,淡然道:“方才不是都看过了,现在又没露出来什么,有什么好避讳的。”

赵寒泾闭紧了眼睛,缩着颈子辩白道:“求求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种人,我发誓,我真的就只是想帮你包扎伤口,谁知道你是、你是……”

回忆起自己看到的东西,年轻的郎中不由得愈发窘迫起来,别说面颊,连耳朵尖儿都烧成了红色。他把脸转过去,结结巴巴地小声嘟囔着:“男、男女授受不亲啊……我没讨过媳妇儿的,真的,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见……咳咳。”

“没关系的,你不必感到自责。”这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仿佛变声时期的少年一般,丝毫没有身为女子会有的那种清脆或是细软,由内至外散发着一股子冷静而自持的意味,“反正我也看过你了。”

“诶?”赵寒泾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也好裤子也好,里里外外都换成了干净的,身子底下还铺了张褥子。

这这这,这种事情怎么能是“反正我也看过你”就能扯平的呢???

山雨歇 · 二

她不动声色地坐在炕沿儿上,看他跟个成了精的冬瓜似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十分热闹,那一脸的错愕绝对不似作伪,便一手稳稳端着碗,另一只手单手去解他腕上的绳子:“任由你继续穿着湿衣服的话,你会病倒,所以我就打了缸水,帮你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因为无法确定你到底是什么人,便只好先捆着你了,抱歉。”

赵寒泾揉着自己红肿的手腕,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碗,总觉得比起眼前这位,自己才合该是个柔弱的少女。他只好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毕竟作为一个郎中来说,自己还是很有些建树的。

碗里是热乎乎的药汤,汤底清澈,有点儿发甜,他尝试着喝了一口,嗓子里竟然舒服了不少。

都不问问是什么,就敢喝么?女人见他眼睛发亮地看过来,莫名有了些解释的耐心,道:“我看你行李里面带着些常见的药材,料想你醒来时喉咙可能会痛,喝姜汤的话,恐怕不是很舒服,就拣些甘草、白菊、陈皮之类的,又在屋后摘了些银丹草,煮了汤。”

这居然是……同行么?

赵郎中砸吧着喝光了那碗汤,银丹草辛凉,发汗疏风,的确用的很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说这位姑娘乍一瞧起来,眉目清正,着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但他看她的时候,心底会隐隐有些发毛,后脊梁也凉得很。或许是出于年幼时所学技艺的缘故,赵寒泾的直觉一向都很准,什么人要是能让他越相处越觉得坐立不安,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善茬子。

……那自己还傻了吧唧的就把汤给喝了。

“你……您……您是?”赵郎中斟酌着词句,决定先和她谈谈,没准儿谈着谈着这位大佬就自己离开了呢。然而他再怎么故作镇定,他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个小动作,直接暴露了他内心的狗怂。

那女人接过他喝空的碗,略略思索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该和他说多少、怎么和他说:“我叫冯烟,炊烟的烟。路过泾南山,因为被仇家追杀,受伤坠崖。”说完,冯烟像是等着他礼尚往来一般,一双招子黑沉沉的,就这么沉默地望着他。

迫于压力,纵然万般不愿,赵寒泾也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啊,我姓赵,家住在桃薪县,是个郎中。我是去走亲戚,结果才出门半个时辰,就赶上下大雨,走了两刻多的功夫,雨太大冰雹太厉害,实在走不下去了,到路边躲雨,看你挂在树上,然后我在附近找到这间荒废的破茅屋……”

“你说谎。”她沉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愣住了。

冯烟端着碗,脸上丝毫没有戳破他谎言的得意,也没甚被欺瞒的愤怒,以一种平静过度的语气陈述道:“我坠崖的地方,在这间茅屋的东北方向,而桃薪县在泾南山的西南方向,泾南山里似乎没有需要绕路的地貌吧?你从家出发半个时辰后开始下雨,到我跌下来的地方是两刻左右,以这种驴车的速度,东北方向,五刻的车程——你家住在青蒿县,而且还是在县城里面。”

赵寒泾憋了半晌的冷汗,此刻终于流了下来。

“你的行李里面有香烛纸钱,还有一些糕点熟食,都精心地用小块油布包裹了起来,走亲戚可以带特产的吃食做土仪,但不需要带香烛吧?这种草庐,按照本朝风俗,一般都是结在坟墓附近的。不年不节,你带着香火贡品进山,因为最近是某个人忌日?这屋子的确很久没住过人了,但你的驴喂得很好,一间‘荒废’的屋子,驴棚里备下的草料却并未腐烂——恐怕是有人时常过来检查并更换。”

直到此时,冯烟的面孔上,还保持着一种十分从容而冷淡的礼貌:“我有很多种能让你说实话的办法,但我暂时还不太想对我的救命恩人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了解了么?”

“……”他只觉得小腿肚子都在发软,不敢不答话,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了解了……”

其实,越是嚣张咆哮式的威胁,越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多半色厉内荏,实际上做不得数的;怕就怕这种客客气气,一边用一种和你商量的口吻,一边拿刀逼得你只能乖乖听话。

憋屈得喉头发苦,赵寒泾不禁暗地里埋怨自己这个手贱啊,当时怎么就不能装没看见,低着头赶紧走人呢?

冯烟见他很识时务,便也没继续恐吓他:“你叫什么,家住何处,作甚营生,为何进山。”

“我叫赵寒泾,寒凉的寒,泾江的泾,家里头确实是开医馆的,这个我没骗你……住在青蒿县泽化坊,是因为我爹的忌日快到了,这才进山祭拜的。”赵郎中见对方完全一副审问的架势,不敢再编瞎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你父亲?”冯烟的眼皮突然一跳。

“嗯,对,他、他过世快一年了。”对方的气息莫名地柔和起来,那种压迫感也收敛了回去,这让小郎中觉得舒服了很多。虽然有些好奇,但他绝不敢细究其中的缘由。

与冯烟这种人接触,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早。

而冯烟又像是拉家常一般,闲闲地问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他不敢不说,怕被打,又不敢瞎说,怕识破了被暴打,只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雨,夹着几声发闷的雷;风从门外呼呼地透进来,连带着潲雨。赵寒泾只穿了两层单衫,方才又淋过雨,此刻便觉得有些冷。他觑了眼冯烟,似乎是因为失血略多,对方脸色也不甚好看,白里掺满蜡黄,却像是半分都不觉得冷的样子。

支使冯烟去关门,显然自己是没这个胆量的;而自己主动去关门的话,他又不敢挪窝,生怕遭了对方的怀疑,惹得她要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天可见怜,从被她戳穿直到现在,他都没敢挪换个姿势,一条腿折起来压在屁股底下,都快坐麻了。

“那个……”赵郎中不得不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似于寒暄的语气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雨下得有点、阿嚏——冷。”他两手捂着脸,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整个人都觉得有点儿不好了。或许以冯烟先前过的那一种富贵日子,很难会见到他这般的人,赵寒泾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都和方才的有些不一样。

“啊,是有些冷。”冯烟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又瞧了他一眼,总算拢上了令赵郎中无比在意的衣襟儿,起身走到屋子另一头,从落在墙角处的矮柜里面拎出来一条被子,抖搂开了,包元宵似的把赵寒泾整个都裹了进去,就留下个小脑瓜子露在外面。

小郎中:“……”

这可比他更像是屋主呢。

他蜷在被子里,偷偷伸开自己麻掉的腿,看到对方真个走过去,把门给掩上了;那扇破破烂烂的木板门挡不住雨,她转了一圈,从柴堆里挑了四根比较结实的树枝,又扯了块油布,摊开四角,徒手用短树枝给钉到了门上。

这番江湖高手一般的操作,直惊得赵寒泾目瞪口呆。

如果能徒手把树枝摁进墙里的话……赵郎中吞了吞口水,墙可比他结实多了。

虽然这么一来,他更害怕冯烟了,但作为一个郎中,却要被伤患给照顾,赵寒泾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缩着颈子问道:“你伤口真的不打紧么?要不,你歇会儿?”

“怎么歇?”江湖高手明知故问道。

“就、你再拿个褥子呗……”为表诚意,尽管这盘炕上再躺俩人都绰绰有余,赵郎中还是往墙边挪了挪。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尽量想要和冯烟打好关系的,对方只要能稍微顾及到他一点点,那他就能过的很舒服了。

冯烟从容地搬起了赵寒泾的石头,真诚地去砸他的脚:“不是你自己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么?你未曾娶亲,我可得为了你的名节考虑啊。”

“……”这要不是他确实打不过对方,他真的就一巴掌糊上去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冯烟还是又翻出来套被褥;矮柜里居然还有两只枕头,于是也一并拿出来,拍了灰,并把其中一个递给了赵寒泾。

抱着枕头趴在被窝里,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赵郎中就有点犯困。今儿这一天过的大起大落的,弄得他心累,还没到中午,他就想睡午觉了。但看见这枕头,赵寒泾还是有些感慨:“从前呢,我爹……他其实不是我亲爹,是我义父,然后呢,他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带我过来住一个月,陪我义母说说话。但是我没见过我义母,她走的很早……我爹说他不想续弦了,再娶多少个老婆都不是从前的那个,然后他就收养了我。”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她冷淡地附和道。

但他其实能听得出来,这声附和,可能是冯烟今天对他说的唯一的一句真情实感的真话。赵寒泾扭过头,隔着炕桌看她宛如即将下葬一般的躺姿,突然愈发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感到好奇。他稍微思考了下,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过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你也很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东西么?”

好像姑娘家都有这种小心愿似的?这么看来,其实冯烟倒还不算那么不寻常。

但冯烟并没有回答他。

她睡着了。

果然,就算表现的再强悍,她现在也是个需要休息的伤患。赵寒泾在被子里蜷了蜷,他其实没指望对方回答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失落。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黏,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雨点儿打在树叶上,声音又有些催眠。

哪怕要死,也得先睡饱了再说。

小郎中这么想着,干脆放纵自己陷入了沉眠之中。

山雨歇 · 三

赵寒泾是在一道阴恻恻的视线中醒过来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屋子里颇为昏暗,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他只觉得后脊梁骨上都炸起来一簇簇的白毛汗,像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盯着他,想要把他撕碎了连血带骨地吞吃掉。赵郎中蜷缩起来,从被子缝隙里觑向视线的来源之处,只见昏暗中有一道人影,正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他。

“你醒啦?”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有点轻佻的弧度,嗓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是真正的少女的音色,清脆的声线中带着一股子散漫慵懒的意味——不管是神态还是声口,与之前的冯烟相比,这完全就是两个人!

但她松松垮垮的衣襟里面还露出一抹包扎用的棉纱,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裤,明明确确就是之前的冯烟,怎么可能会换成另一个人。

这位这是抽的什么疯……该不会是……中邪了?!

倚着墙坐起身来,赵郎中十分警惕,只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瓜子,两手抓着被头,试探道:“你是冯烟?炊烟的那个烟?”

现在画个咒文袚除一下还来得及吗?

“不对,你记错了,我叫冯阿嫣,女字旁的那个嫣啊。”自称是“冯阿嫣”而非“冯烟”的女人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奇怪,我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但到底是忘了什么呢……哦,我想起来了。”

就在赵寒泾百思不得其解,然后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条线索时,“锵”然一声,长刀出鞘,越过炕桌,直抵在了他的颈侧。女人的脸上扬起十二分温柔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和他调情一般,口中却不容反抗地质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睡在一起。”

又、又来?

起码这次没直接掐脖子,对吧,别慌,不要慌……他僵直闭上眼,对方若是想要加重威胁,多半会用刀划破他颈间的皮肤,见了血的话,会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我可以解释,您先把刀放下好吗,我万万不敢欺瞒与你的!”

虽然他瘦得皮包骨头,面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瞧着就有股子病秧子式的难看;但凭心而论,这个男人其实长得非常不错,五官都生得妥当,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眼十分有神——尤其是惊慌失措含着眼泪的时候,即便他真的作下什么死不足惜的罪行,不杀不足以惩治,也让她觉得,真要是动起刀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落忍的。

奇怪,她之前也没见过他,他现在也闭着眼,怎么仿佛她就见过他哭模样似的?

嘶……她有点儿想把这个男人弄哭来验证一下。

但冯阿嫣很快便丢开了这一歹念,她得先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把刀放下……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呢,安全起见,我得做一点预防的措施。”

于是,赵寒泾的两只手又被折到身后,反绑了起来。

一天之内被捆第二次,赵郎中也觉得很绝望,但“冯阿嫣”对他的态度,老实说比冯烟要好得多,起码没一开始就下死手,而是给了他一个辩白的机会;绳索也不似先前那般直往骨头上勒,一边有些体贴地试着松紧,一边还安慰他“不要害怕,慢慢说”,这便令他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所以,按照你说的,我再次醒过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嗯?”冯阿嫣坐在炕沿儿边,右手轻轻地搭在他的后颈上,一下一下顺着,似乎在安抚他一般。

虽然有点儿颠三倒四,但胜在都是实话。看来在她失去记忆的期间,自己的确是见过这个男人眼泪汪汪的样子,而且这个样子还是自己所造成的,不然他怎么会这么乖,连“谎话被戳穿”这种吐出来多半要挨打的事情也往外说呢?

真他娘傻的可爱。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真个反复与她强调“我于你有救命之恩”的话,她会直接把他划定为敌方,再用点儿办法让他彻底吐口,然后处理掉。

赵寒泾心里清楚地明白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她想,她随时可以嘎嘣一声捏断他的颈骨,这种随时会丢掉性命的感觉非常糟糕:“我知道这事儿听起来像编的,但是我、我这么跟你讲,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没有先例的,这种病被称做双魂症,原先——”

“好,好,我知道你没骗我,我大概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冯阿嫣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看这架势是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又伸出指尖儿戳了戳他颈侧的淤痕,“你这儿一排手指印儿,都紫了诶,也是我掐的对吧,疼吗?”

她手劲儿不小,戳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疼”。

冯阿嫣不顾赵郎中的挣扎,哥俩好似的环住他肩膀,笑的时候眼睛一眯,便遮住了瞳仁里原本瞧着极凶狠的下三白:“兄弟,我这么跟你讲吧。本来呢,我怀疑你是我对家的人,所以对你……可能是严厉了一点儿;再加上现在这情况,确实是有够操蛋,为了我们两个人都好,赵郎中,接下来你得听我的。”

“我相信你,我已经见识过你有多厉害了,但是……”这人手劲儿很大,钳得他肩膀痛。他算看出来了,这姓冯的就是只吃人的老虎,但他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哪怕这看起来像是与虎谋皮,“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哦?什么忙,说来听听。”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的心情其实很不好,但这人不仅不让她讨厌,反而还是个消遣。对于这种问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都不耽误她时间的小可爱,冯阿嫣的容忍度向来很高,便也愿意给他一点小甜头,好消遣得更久些。

见对方没有任何发怒的征兆,赵郎中鼓起勇气道:“我想请你给你自己写一封信,说明目前的情况。假如你下一次醒来,又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我需要一个可以保住我性命的凭证——不管是你,还是另一个你,都是很多疑的人,对吧?我不想被另一个你怀疑,然后无辜地丧命。”

“好主意,如果真的有另一个我的话,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冯阿嫣点头笑道。

对方不甚在意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多余操这份心,赵寒泾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你最好也相信我一下,这种病看起来很玄乎,但如果你想治的话,其实是有办法治的。你在坠崖的时候撞到的后脑,脑子里可能会有淤血,但这只是原因之一,一定是在你坠崖之前,发生了什么刺激到你的事情,所以你自身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唔——”

女人的一只手仍环着他的肩,但另一只手已经捏在了他的喉结上。她的面孔上仍然绽放着笑意,但声音却冰冷得像某种节肢动物的尾针:“你都知道些什么。”

虽然呼吸并没有困难到完全透不过气的地步,但对方的手在逐渐收紧,显然并没有多余的耐心给他。赵寒泾心里叫苦连天,只能一个劲儿地喊冤:“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你不能随便冤枉人啊,我就只是根据你的情况尝试着做出了推测而已……我真的只是个郎中……你现在杀了我你就找不到能给你治病的人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真的能治?”她缓和了自己的语气,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事实上,冯阿嫣并非不在意双魂症这件事,但出于某种顾虑,她并不能彻底地放心赵寒泾这个人。

虽然种种迹象表明,他并非“鸩羽”的帮众,也并非南魏的探子,真的就只是进山来祭拜义父的一个郎中,但她总觉得,这人不是什么普通的郎中。

真要说起来,双魂症其实是种很罕见病症,所谓罕见,指的并非是发病之人罕见,而是许多乡野村医不明其理,将其当做失心疯来诊治——青蒿县虽然富庶,终究是个不入流的小地方,赵寒泾又这么年轻,他是从哪里了解到这种病症,又是从哪里学会了诊治办法的呢?

“能的,但是你不能讳疾忌医啊,你得如实地和我讲,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到你了,我才能对症下药……”被折腾了一天,赵寒泾感觉得自己的胃都紧张到有点发抽,“而且!治好之后!你保证!你不杀我灭口!”

冯阿嫣一边解开他手上的绳子,一边给这位赵郎中画了下一张大饼:“倘若你当真能治好,为了保密,我会把你送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安排人保护你。你想要漂亮女人也可以,你想要钱也可以,只要你能治得好,什么都好说。”

倘若你真的只是个郎中的话。

确保自己不会有生命危险,赵郎中的胆子顷刻便肥了起来。她许诺他女人和钱,他反而有点不高兴,觉得自己被看作了下三滥的江湖混子,义正辞严地说道:“女人和钱就算了,我只是想验证下我师父记录过的东西,仅此而已。麻烦你可别把我当成那伙脑子里只有精虫的行货行不?我也是认认真真在行医的人,就算我只是个县城里小破医馆的郎中,就算我怕疼怕挨打,我怂我没骨气,那我也是有医德可讲的!”

“你师父?”她忽然发现,这个小郎中比她所揣测的更有意思。

赵寒泾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把自己窝成一团,囫囵个蒙进了被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被冯阿嫣看扁,令他觉得非常不爽,这种情绪甚至一度超越了理智,让他敢于瞪着眼睛反驳这个可以用武力把他碾碎成渣的女人。然而在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的下一息,赵寒泾的理智回笼,这使得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再度做出了蠢事。

假如对方气量很小的话——目前看来确乎如此——她有很多种办法,能够在保证他不丧命的前提下,狠狠把他折磨个够。

山雨歇 · 四

尽管她的确有听说过,但冯阿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的有人会因为紧张,自己把自己给吓到胃痛。

啊唷,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她捉着赵寒泾的手腕,怀着一种“活不久的话干脆给他个痛快好了”的心理,去诊他的脉搏;这脉象和他的人一样,又细又软,濡滞里透着一股子虚:“你这胃痛多久了,平时都没好好吃饭么,你今天都吃了什么?奇怪,看你颇有些家资的模样,都能给驴喂黄豆,不能够自己吃不上饭吧?”

“差不多……快一年了。”赵寒泾惨白着一张脸,眼睛半眯不眯的,另一只手死死摁进了自己的上腹,咬着牙含含混混地答道,“我今儿早上出来的时候,在饭摊上吃了碗馄饨……然后就是你煮的一碗润喉发散的药汤……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痛的啊,可能、可能上午淋雨的时候,受了点凉?”

冯阿嫣到底忍住了自己想要骂娘的冲动:“得,一天了,你就只喝了两碗水?就你这老牛拉破车的糟烂架势,没等治好我,你自己先散架子了吧?”

“是我自己只想喝两碗水的么,还不是因为……”赵寒泾悲愤地控诉着,结果说着说着又怂了。或许是情绪激动的问题,他胃里越发抽搐地厉害,脑门儿上豆大的汗珠子滚下来,眼角也不可控制地带上了些水光。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你先躺着。”冯阿嫣把他那只胳膊塞回被窝,叉着腰,趿拉着还没干透的鞋,略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按理说呢,现在针灸是最快的,但她找不到艾绒不说,这小郎中可也忒怂了点儿,一看见针,估摸着又要吓得厥过去,只能是先煮些热乎东西给他吃下去,看看怎么样,“所以你行李里面就那点吃的?”

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小郎中这么怂,全是因为自己太凶。

赵寒泾胃里抽得难受,又被折腾了一天,心里憋着股气,抱着枕头委屈地指责她不讲道理,赌气喊道:“我就只带了够自己吃的啊,我怎么知道我路上会捡个大活人回来!带的少你要凶我,带的多你又要怀疑我没存好心,你还不如直接就掐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冯阿嫣无言以对,且有点心虚,只好尴尬地假咳了两声,把水壶坐到茶炉上去,蹲下来翻检着筐里的那堆咸鱼腊鱼风干鱼,突然感受到了深切的绝望。

她为什么非要和这些鱼干儿过不去呢。

腾地一下站起来,女人大步走向赵寒泾。后者虚弱地趴在被窝里,眼睁睁地看着冯阿嫣走过来薅住他后衣领子,还以为她恼羞成怒、要给他个“一了百了”,腿肚子都开始转筋。可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见她揉了揉他后颈,说道:“我出去弄点儿吃的,水开之前我就回来,你搁屋里好生躺着,再睡一觉也行。”

赵郎中有点慌。

既然有人在截杀冯阿嫣,她这么厉害的家伙还中了招,那就说明现在的泾南山并不安全。虽说这个女人揍他很疼,可这黑灯瞎火的,真要被一个人丢在茅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蒙面歹人闯进来,乱刀砍杀了他。

一想到这儿,赵寒泾又开始浑身发冷。他忍不住扯住了她的袖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是在抖的:“这荒山野岭的,你上哪儿弄吃的去?”

冯阿嫣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弄不到就宰了你,虽说没几两肉,好歹也能塞牙缝。”

他到底没好意思说他一个人待在这儿害怕,只好悻悻地松开她袖子:“那,你可得回来啊,早点回来!”

自己的外袍破了没法儿穿了,冯阿嫣再一次翻了赵寒泾的行李,翻出来件深色儿的长衫,于是套到自己身上,抻着革带往腰里一杀。她身量比赵寒泾矮一截,衣摆直长得拖到地上,原本冯阿嫣想拔出刀来割掉多余的料子;然而一想到这是炕上那位的衣裳,她生怕他又胡思乱想,只好把前襟儿后背的衣料都往革带上头拽,也不顾衣领肥荡荡地直往两边垮,捞起长刀,揭开张在门口的油布,抬脚就往外走。

她这一套行动颇为迅速,前后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赵寒泾就趴在一边,看她利落地出了门,连个样子都不做一做,心说走就走,我才不怕呢,哼的一声翻过身,把脸冲墙躺着。赵郎中躺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没有月光,风带着寒气穿过周围的树林,穿过那些树叶掉了一半的老枝,吹出绵延不绝的尖啸。

他听着外面女妖哭嚎似的呜呜声,便有些躺不住了,借着乌云缝儿透出来的一丝月光,爬起来摸索着到茅房去放了个水,竟也没摔到。结果回来一躺下,又开始翻来覆去地烙饼。这时候铜水壶里开始不消停,哐当咣当地响起来,愈发扰得他心烦。

水怎么还没开。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急速地略进屋中,一只冰凉的手把小郎中的惊呼捂回了嗓子眼里:“嘘,别出声,帮我个忙。”

这声口,是冯阿嫣?

还没等赵寒泾反应过来,冯阿嫣一脚踹开炕后被油纸糊牢的木格窗扇,把自己的幞头扯下来丢在窗外,而后悄无声息的跃上了房梁。四、五名男子穿着黑衣短打,明火执仗地冲进这间茅屋,却不见目标,只见炕后的窗户洞开着,风呼呼往里灌;炕上卧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两手撑着坐起身,正一脸惊惧地望着他们。

领头的男子冲着窗户一点头,立刻有两个人拿着火把出门绕到屋后去检查。小头目看见一旁地上堆着的破袍子,又看见炕上的另一套铺盖,大步走过去,揪着那个年轻人头发,强迫他跪着仰起头,一柄短剑抵上那截细瘦的颈子:“他往哪儿去了,你认识他?”

“我我我不知道!”可怜赵郎中被吓得不轻,头皮又疼,他本能地去掰对方拿刀的手,竟似铸铁般撼动不得,连手指也被划开了条口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那把短刀往他皮肉里一压,一线细细的血随即流了下来:“不说实话,老子就点了你这破屋子,把你活活烧死在里头。”

他所没注意的是,赵寒泾偷偷松开被划伤的只手,蘸着手指上流出来的血,就要往墙面上划——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无声的影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直接拧断了一个黑衣人的颈骨,回手一刀斩下另一名歹徒的头颅,再将那两束还未来得及落地的火把踹出屋外。赵郎中眼见得一股温暖的液体从断茬喷出来,手指一僵,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墙面上那团线条诡异的红色轨迹戛然而止,末端歪扭地斜劈出一道长长的笔画,生生破坏掉了整个结构。

那小头目听得身后声响,弃了手里这个怂蛋,转身挥剑迎战冯阿嫣,却未曾提防那怂蛋突然鼓起勇气,一枕头砸到他背上,小头目身子一偏,长刀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而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小头目手中落下的火把。

——恰在此时,哔哔驳驳,铜壶里的水沸腾起来,壶盖被蒸汽打得劈啪作响。

铁锈味儿的液体喷了赵寒泾一身,他强耐着擂鼓似的心跳,手上蘸满那玩意儿,顺势扶了下墙,一个血掌印彻底遮掩掉了他之前划下的痕迹。

这样的话,冯阿嫣就不会发现了吧?

“我们捡到了他的幞头,他可能是从窗户逃走了,这屋子后头还有个小瀑布,但是并找到没有其它——啊——”寒光骤然闪过,一个面嫩的“猎手”眼看着同伴从颈间跌下的头颅,还没来得及举刀,便被“猎物”一刀柄给敲昏了过去。

冯阿嫣将火把丢到屋外,地面成洼的积水立刻扑熄了火焰。她扯了一根麻绳,把那“舌头”结结实实地捆了吊在房梁上,翻出来油灯点了,这才发现,小赵郎中在炕上,一头一脸的血,瞪大了双眼,浑身都在痉挛。

得嘞,麻烦了。

反杀一时爽,善后火葬场。姓冯的一边兑了温水,急吼吼的给赵郎中擦脸洗头换衣裳裹伤口,一边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良民啊,就他娘的跟只小羊羔似的。赵寒泾可能是真的吓得有点傻,也不胡乱挣扎,任由她摆布;冯阿嫣又是有一把子气力的人,把这小羊羔抱来搬去的不在话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平日里抗人跟抗麻袋似的,这会儿碰上这么个不能下重手的,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沾了血的被褥被撤换掉,另一套铺盖挪给了赵寒泾。还在滴水的头发裹上了干手巾,他靠着墙坐着,手里捧着一只空碗——那碗里原先盛的是加了勺黄糖的热水,冯阿嫣哄着他喝下去的;她已经刮掉了墙上地面上所有浸了血的泥土,统统铲进了灶坑,正扯着块油布钉窗户,如果刨去门外摆着四具尸体、房梁上还吊着个活人,这场面真是诡异的协调。

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善后工作,冯阿嫣跳到房梁上摸下个东西,倒提着那物事的两只脚,拎给小羊羔看:“瞧瞧,还吃得下去么?”

赵寒泾看见那只肥嘟嘟的草兔,原本有点涣散的瞳仁都亮了起来,拼了命地点着头。

很好,还有心思吃肉,比她第一次见血的时候强多了。她怀着满腔莫名的欣慰,东摸摸西摸摸,好歹翻出来个砂锅能用。于是从米罐里抓了几把米,淘洗干净添水煮粥,再把那兔子拿到屋外剥洗干净,拿回来剁成小块丢进粥锅。

“那个……我带了包香菇的,怕返潮我就和点心一起包到油布里了。”小郎中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要不要也煮进去?”

“可以可以。”冯阿嫣从善如流地翻出来那包干蘑菇,掰了几朵洗干净也丢进粥锅;方才小赵郎中那一枕头可帮了她大忙,只要他不突然脑子一抽想搞点什么事情,她是很乐意多给他几个甜枣儿的,“我烧饭很差劲的,但肯定是能烧熟,你今儿先凑合吃一口吧。”

等吃饱了,还有正事儿得办呢。

山雨歇 · 五

兔子很肥,和蘑菇一起咕嘟咕嘟地炖在粥里,空气中鲜香四溢,直盖过了先前浓重的铁锈味儿。赵郎中上一次见到正经荤腥,还是端阳节里熟人请他吃饭的时候,他不由得使劲儿嗅了嗅,打心眼儿里开始嫌弃那筐鱼干。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每天都只吃那种东西啊。

粥水逐渐粘稠起来,冯阿嫣搬个小凳子,碾碎炉子里刚刚炭化的树枝,调上水,用手指头蘸着,扯一张打满了铜钱印儿的黄表纸铺在炕沿儿,毫不忌讳地开始给自己写信。

赵寒泾放下碗,抱着枕头趴过来,对冯阿嫣的混不吝叹为观止:“你都不觉得晦气么?”

“我就没当自己是个活人过。”她低着头拿左手写字,腾出右手揉搓赵寒泾的脑袋瓜,“把头发擦干,水都滴到纸上了。你不是想知道发生过什么吗,趁这会儿工夫,我讲给你听?”

“好,你讲吧。”显然,对方用的是约定好的暗语符号,赵寒泾瞧了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就坐起来擦自己的头发,用个缺齿儿的小木梳,把缠在一起的头发一点一点通开,再梳成发髻,用巾子裹起来。

冯阿嫣一边写,一边低声叙述道:“我会经过泾南山,是因为,我父亲年老致仕,我陪着他从京城回故乡。今天凌晨,差不多寅时吧,那时候我们一行人驻扎在溪边,遭到了袭击,他死对头雇了杀手,然后……然后我他娘的又变回孤儿了。”

赵寒泾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变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结结巴巴地安慰她道:“节、节哀。”

“也不是很难过啦,我亲生父母是因为他死掉的,所以……所以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死呢……”冯阿嫣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充满了嘲弄与不屑,却又混杂着深沉而浓郁的悲恸,直混成一碗毒药似的东西,黑漆漆地冒着泡,“不都说祸害遗千年的么?像他这种人,不是应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把年纪了还可以在人世兴风作浪吗,呵!”

“你……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赵寒泾迟疑了一下,但怕她过度陷于情绪然后暴起伤人,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右手——她的手很凉,令他觉得有些刺骨;他回忆了一下手札上记录过的内容,磕磕巴巴试探着问道,“那,你恨他么?”

“谈不上恨吧。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手上沾了很多血,又不肯斩草除根,一心一意地把那些因他而失去父母的小孩儿都收养起来,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抚养他们长大,安排他们读书、学武、学一些手艺,直到他们可以凭自己生活下去——作为父亲,他甚至比大多数人更合格。”

冯阿嫣渐渐冷静下来,继续回忆道:“我四岁的时候被他收养,他对我比其他孩子更好,给我改了名字,把我扮成男孩子,找相熟的医士教我学药理,托关系给我请了有名的先生……他叹着气告诉我说,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不必感谢他的养育,因为我是他必须负起来的责任。”

赵寒泾隐隐有了些猜测。

冯阿嫣的义父……多半是那种捕盗缉凶的公门中人。

而她的亲生父母,多半是死于什么冤情。

……这情况就很复杂了。

他握着冯阿嫣的手,突然考虑到一个问题:“那你一个姑娘家,你以后要去哪里啊。”

“老头子驾鹤了,他老家早没几个亲戚了,再赶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原本是打算伤好了之后回京城的,不过我要是真的得了双魂症,回去就是送死。所以到底去哪儿,还得再斟酌一下。”冯阿嫣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反手扣住赵寒泾的手腕,“去你家,怎么样?”

“我家?”赵寒泾习惯性往后缩了一下,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好像……也不是不行?

“看你这样子,这是同意了?”冯阿嫣一边盈盈地笑,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行是肯定行,但赵郎中还是有点为难:“你得让我考虑考虑,我一个独身的郎中,家里突然住进来个姑娘,总得想个名目吧,不然怎么跟街坊邻居讲啊。”

名目?的确,如果要隐姓埋名藏起来的话,做女子装扮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赵寒泾想立个什么名目呢?倘若假扮夫妻的话……虽然说赵寒泾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情,但如果他真的提出来假扮成夫妻,倒也不是不能够接受。毕竟小赵郎中……还是挺可爱的嘛。

“对了,我爹在北边有一个师兄,你扮成他的女儿好了。就说因为打仗家里都没什么人了,逃难过来投奔师叔的,但师叔已经过世,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就只能先在师叔家住下。那边儿几个县都刚从叛军手里收复回来,现在且乱着呢,我托关系,给你按照流民落户来办户籍,没准儿还能按人头分块地。等十月份的时候,你在我们县里考个医牒,郎中是可以凭借医牒到处走动的,这样就不需要再给你办路引了。”赵寒泾越想越觉得可行,两眼都在放光,“你觉得怎么样?”

“很熟练啊,以前这么做过?”冯阿嫣突然觉得,她的确是看低这个郎中了。

“说什么呢,我可向来是遵纪守法的良善百姓好吗,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扯这种咸淡。”好不容易显得自己有用了一回,赵郎中莫名其妙地想被夸奖一下,然而冯阿嫣根本就没夸他的意思,赵寒泾有点失落,还有点恼自己,做什么非要等她来夸……于是又把脑袋冲墙一偏,“你就说行不行!”

“很好很好,你觉得行那便行。”冯阿嫣顺手把这个计划也写进了信里,颇为信任地拍了拍赵郎中的手爪子,“到时候就靠你的了。”

赵郎中脸上绷着,想笑一下,又觉得会有点傻,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你到时候一定得考过去知道吗,我要是作保推荐你去,你考不下来,我就没脸在泽化坊住了。”

“知道啦知道啦。”冯阿嫣又想揉他脑袋,看他刚梳好的发髻,只得作罢,便收起她那张黄表纸,起身去看茶炉上的粥锅,“好了,差不多可以吃了,你要勺子还是筷子?”

“勺子吧。”往茶炉那个方向看去的话,会看到房梁上吊着的那个人。虽然赵寒泾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在意,那个人也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但他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就会落到那俘虏的身上。

她……她会怎么处置呢。

赵郎中暂时抛下了萦绕在心头的所有的问题,接过冯阿嫣递过来的粥碗和勺子,认认真真地开始吃粥。粥里没放什么特别的佐料,只有一点盐,但仍好吃得让他感慨万千。或许冯阿嫣说的是真的,她厨艺很差劲,但她再差劲,也是能让他吃上肉的啊!肉!

唏哩呼噜地填满肚子,冯阿嫣凑过去看赵郎中。后者一门心思全在那碗粥上,一小勺一小勺吃得香甜,就像她小时候,师兄弟哥仨偷偷养起来的一只小白耗子——当年他们特地去偷厨房里的奶食喂它,那小耗子也是这么鼓着个腮帮子,嚼啊嚼的。有那么好吃么?她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他因为咀嚼而终于鼓起来的腮帮子,毫不意外地把小耗子给吓了一跳。

赵郎中抬起头,一脸懵登地看着她。

发、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吃。”冯阿嫣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慌,把那根手指头背到身后去,用大拇指来回地捻着,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看你脸上粘饭粒儿了,帮你揩一下。”

瞧着皮包骨头的一小只,腮肉还挺软的嘛。

骗人,你现在照顾我不过就是想让我给你治病,然后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也把我捆起来吊在房梁上了,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友好。赵寒泾明知道她在扯谎,又苦于人在檐下,着实不敢戳破,只好假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低了头,继续吃粥。

他才不会蠢到,用“她对我是不一样的”的这种蹩脚理由来安慰自己!

只是这粥,再尝起来,也不似方才那般好吃了。

冯阿嫣搞不懂赵郎中怎么突然散发出来一股子郁卒的气息,只当他脾性也跟个小兽物似的,喜怒无常。她怕再逗弄真要炸了毛,只好老实等赵寒泾吃完粥,悻悻地收拾了两人的碗筷,放到灶台边上的小木盆里,兑了碱水泡上。随后这女人提起铁钎子,去通茶炉里的烧透了的灰,顺便又添上了些柴火。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通完炉子一转身,铁钎烧热了的尖端,就直接戳在了那个俘虏的大腿上。刺啦一阵白烟过去,那男人随即惨叫了一声,声音之凄厉,惊得赵寒泾也跟着一个哆嗦。

当啷一声,冯阿嫣把钎子往地上一丢,皮笑肉不笑地给他道歉:“啊唷,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你早就醒了的话,好歹也吱一声啊,对吧。”

“炕上那位胆儿小,我不想吓着他,你乖一点,我也不会伤到你。”她拍了拍那“舌头”的肩膀,掐着他腮帮子,强迫他看她的眼睛,“新入行的吧,听你口音像是南魏那边的人,家里有老母亲?你看你里头这衣裳,她眼神儿不好,但还是一针一线给你缝出来了——这么件暖和衣裳,怕是前前后后做了能有半年吧?你这要是回不去了,连个尸首都寻不见,她再把眼睛给哭瞎了,这可该怎么办呢。”

女人的瞳孔含着万千温柔,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了那“舌头”绝望的目光。

山雨歇 · 六

赵寒泾从没有想现在这么深刻地意识到,冯阿嫣是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主儿。

他能理解她做这些事情是有明确的目的和意义的,他也能体会到她内心其实充满了愤怒,这和单纯为了享乐而采取的残忍行径完全是两个概念,但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恐惧。

万一冯阿嫣和他翻了脸,把烧热了的铁钎、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招呼到他身上,那该怎么办?他忍不住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奇异地发觉,自己并不会因为被她审讯而愤怒,而是会觉得委屈。

……为什么是委屈。

为什么呢。

另一厢,冯阿嫣看恐吓得差不多了,把铁钎塞回炉膛里烤着,开始提问:“你们的人,泾南山里还有多少。”

年轻的俘虏拼命挣扎着,把房梁晃得吱嘎作响:“没,没其他人了,就我们……申时二刻的时候,上头突然来了指令,通知所有人停止搜捕,天黑前撤出泾南山。但是,但是头儿他不肯走,他说,就算回去要挨军法,吃军棍,他也非得找完这一宿不可。他,他弟弟……”

“被我给杀了?”主审官漫不经心地猜测着,并从炉子里提起那柄重新加热过的铁钎。

俘虏的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是……”

“其实我并不能理解你们。”她再度发出了宛如毒药似的笑声,吐字间却平静异常,甚至还有些温和,像是晴天时邻家女子的喁喁细语,丝毫透露不出那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既然谋划好了,要向一群毫无防备的老人孩子挥刀,就应该做好被反杀的准备吧。就算是北境的柔然人,也不会动手去杀那些还没车轮高的孩子——自己不当人,也敢奢求别人把你当人看?”

呲——铁钎触及麻绳,伴随着这种声响,一根根植物纤维迅速地发焦并卷曲,俘虏整个人都开始痉挛起来;啪,绳子断了,他惊呼着跌到地上。

赵寒泾也不得不按住自己跟着哆嗦的心脏,长长地吁出来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冯阿嫣听到赵郎中那边的动静,拿着铁钎的手顿了一下,便也不再搞什么花活儿,单刀直入地切进正题:“谁派你们来的。”

他犹豫片刻,看看恶鬼似的冯阿嫣,又看看被优待起来的赵寒泾。然而前者对他不会有丝毫的怜悯,后者为了自保只会缩进被子里装鹌鹑,他只能痉挛着吐出了三个字:“景侯爷。”

“哟,买卖做的真大。”濮城侯景蔚,南魏皇帝的驾前红人哟,冯阿嫣感慨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满满的嘲讽,“你们的人,和鸩羽的人一起行动?”

鸩羽?赵寒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像是突然摔进了冰窟窿一样,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

是他所记得的那个鸩羽么……

如果是的话……

西唐人其实、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吧,这个人,就只是在试探他而已,若是他不说实话,就会被杀掉……听到她提及“鸩羽”,南魏最大的底牌,俘虏绝望地彻底放弃了隐瞒:“对,他们负责外围警戒、以及把搜到的东西运送出山……我们负责……我们负责的是、是……一个不留。”

啧啧啧,鸩羽是明知道他们一行人点子够硬,拿南魏探子当刀使了啊。冯阿嫣回味着这句供词,抽空瞥了一眼赵郎中,看来,尽管小赵郎中不是鸩羽的人,但他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东西的。不过嘛,要是把赵郎中也这么吊起来问上一问,嘶,那自己还真有些舍不得。她压下去心里那点儿古怪的想法,又问了一个问题:“西唐境内,提供路线给你们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眼看着对方的表情逐渐变得狠厉,他不由得抽泣着哭喊起来,“我只是个步卒,我不知道的!求求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奉养,我再也不敢到西唐来了!”

似乎是“母亲”这个词触怒了她,冯阿嫣一直压抑着的隐藏着的那些情绪,至此突然爆发了出来:“呵,瞧你这话说的,是只有你有母亲吗,难道其他人都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么?老头子那种人,一辈子风风光光,居然就栽倒你们这些渣滓的手里了……”

眼见得她的情绪逐渐激动,赵寒泾生怕她一个失控突然切换成冯烟,冒着被铁钎招呼一下的风险,连滚带爬地从炕上探出身子,抱紧她的一只胳膊便往后拉,急急地试图劝说道:“冯、冯阿嫣!你冷静点!冷静!你不是要治病吗,你得找这些人的幕后主使报仇啊,你现在就被怒气给冲昏了头,那你以后还怎么报仇啊!啊?所以你千万得冷静下来!我是郎中,你听我的!”

说实话,其实赵郎中并没有自己能劝动对方的自信。喊完这一长串,他看到冯阿嫣木着脸转过来,握着铁钎的手也紧了紧,心知现在她的怒火可能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只好闭起眼缩着颈子,等挨打。

但冯阿嫣没打他。

她只是“呵”地冷笑一声,丢了铁钎,把人摘下来又塞回到被窝里去,板起脸训斥道:“好端端发什么癫,我要是没控制住,真打了你,就你这小身子骨,能扛得住?”

“可是,我答应了要治好你,就是得管住你。”赵寒泾原本还有点后怕,可他见冯阿嫣虽然训他,却并没有生气了要收拾他的意思,于是乎胆子便又肥了起来,也板起脸直接训了回去,“你就不能反思一下吗,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凶的。”

“好好好,听赵郎中的,不凶不凶。”冯阿嫣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的确有失冷静了,这算是干他们这行儿的大忌,便故意把俘虏晾在了一边,专心和赵郎中说话;何况方才那一出,多半是吓到这小良民了,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都得给这小耗子顺顺脑袋毛,“还疼么?”

小耗子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原先吃过粥,不疼了,现在……可能刚刚抻到了,这会儿又有些难受。”

她有种奇妙的感觉,好似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东西,像小赵郎中这样,乖觉且顺眼,既得费心劳力地才能把他养好,又不至于娇气到惹人厌烦:“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别说呗。”赵郎中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背对着她小声嘟囔着,“反正我就是个老牛拉破车,早晚要散架。”

冯阿嫣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真个拍赵郎中两下,怕自己手上没轻重,再给人打坏了。正憋气间,回头一看,这地上还有个没办完的“正事儿”,眼珠子阴测测的就又转到那倒霉俘虏的身上去了。

正如俘虏所说的,他就只是个步卒,再往下问也问不到什么更深的了。鸩羽和南魏细作撤退,怎么可能是突然大发善心、想留她这个余孽一命,多半是打算借自己做个喉舌,把东西被劫的消息传递上去吧……冯阿嫣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沉水木簪,忽然笑了。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还是她家老头子更聪明。

冯阿嫣想明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便又展开那卷黄表纸,把审讯结果和她刚刚做好的计划都记下来。然后推了推赵寒泾,把折了三折的纸页递给他:“你把这个收好,明天我要是变成你说的那个人,你就给她看这个。我去把地上那行货处理掉,你这儿折腾了一天,先睡吧,等会儿我就回来。”

他翻身坐起来,将纸页揣进了自己中衣怀里缝着的暗袋,到底有些不落忍:“你要杀他?”

“对。”冯阿嫣把那个俘虏揪着领子提起来,也不管对方大喊着求饶,把人直接往肩上一扛。

赵寒泾不解地问:“你之前不是说,只要他乖一点,便不会伤害他么?他不是已经后悔了吗,他既然已经知道错误了……”

她拎起自己的刀,锵的一声拔出寒刃,又顺手捞起那件不能再穿了的团领袍子,大步往外走:“我应当原谅他么?不,我没这个资格,只有被他杀掉的那些人、那些孩子才有资格去原谅他,我只是送他去见他们,仅此而已。你可怜他?难道那些孩子不可怜么?他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好不容易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始,然后便死在这些渣滓的手里……他们就不可怜了么?”

他噎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冯阿嫣说的是对的。但他看着她肩上涕泪横流的男人,那个一直哭着“不想死”的男人,仍然不能够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好,你说的对,可就没别的办法了吗?把他送官,或者——”

“他是南魏人,他不是堂堂正正用通关文牒从关口入境的,而是鬼鬼祟祟像个贼一样,从一条曾经用来运输军粮的废弃官道偷渡过境,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吏之中有人通敌,把他送官,南魏就什么都知道了——当他的脚踩在西唐的土地上时,他就该做好死在西唐的准备。”冯阿嫣顿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天中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赵寒泾,你得清楚,生而为人,是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负责……吗。

他目送着冯阿嫣离去,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无声地倒在褥子上,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大火把天空也映成了血红色的那一天。

山雨歇 · 七

曾经也有人和他这么讲过。

——生而为人,是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但是,五年前,就在跟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个人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一、万一,冯阿嫣和他说完这句话,也回不来了呢?

赵寒泾不敢再想下去,虽然他身体不好一贯休息得很早,虽然冯阿嫣也嘱咐他让他先睡,虽然他今天真的很疲惫……但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便要浮现起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以及火场中那些倒在血泊里的人。

他时常会梦见那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梦见那些死去的人。一具具尸体都站了起来,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他们一起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向他呐喊着。赵寒泾清楚,他们说的是,快走。

他这辈子才过了十八年,可能以后也不会活得很长,但失去很重要的人,这种感受他已经体会过两次了。但冯阿嫣算是什么重要的人吗?他不知道。他不过是才认识了这个人一天而已,甚至于这一天的回忆,除了那碗兔肉粥,都不是怎么愉快的。

但他害怕,害怕她不会再回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灯油也是静静地燃烧着。茅屋外的呼啸声越发地凄厉起来,宛如有什么善于滑翔的东西藏在风里,跟随着空气的流动哀嚎哭泣着。他只能抱紧了自己的枕头,整个人都有点惊虚虚的,也不敢往门外看,就只盯着灯芯上摇摇晃晃的一豆微光,等冯阿嫣回来。

“苦哇——苦哇——”这喊声乍然高亢地回荡在山谷间,吓了赵寒泾一跳,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谷底有一片芦苇丛生的湖泊,里面很多秧鸡,所以这只是姑恶鸟的夜鸣而已,并非什么惨死的厉鬼。

而正扛着人往另一条山路上拐的冯阿嫣,也听到了这一段凄厉的夜鸣声。

赵郎中胆子那么小,还被一个人留在茅屋里面,听到这种鸟鸣,或许会觉得害怕的吧?

她得赶紧把事情办完才对。

冯阿嫣选择的目的地,其实离赵寒泾的茅屋不远,但如果老老实实走山路的话,就要走很久。她自恃轻功还不赖,于是直接从断崖处往下跳,并选择了那条通往桃薪县的路,赌的就是他们认为她伤重没药医,走不远的。

她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把肩膀上的重物丢了下来。这一动作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嘶,大概是有点儿渗血,等下请赵郎中再帮自己包一下好了。一想起赵郎中,她心里空落落的那块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死掉的人就让他们往生去吧,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的。

而灌木丛中,那男人还在小声地啜泣:“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会做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她不禁为之冷笑,为什么同样是怂包,某只小耗子就看起来就那么的顺眼呢?

哦,对,人家赵郎中可没做过坏事的。

“……什么都可以的!那个小白脸,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的,我会比他做得更好的!”他仿佛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切地想要凭着这根稻草爬上岸;他不想管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着!“我知道你们这种人都会、会有那种癖好!他身子弱,受不住玩儿,但我可以的,我——”

嚯,你把小赵郎中当成什么人了?

冯阿嫣突然间意识到,赵郎中的确是一个非常少见的、不拿两腿间那玩意儿而是用脑子思考的男人。她冷漠看他仰着脸,看他尽量摆出一副可口的姿态,拼命往她脚边蹭,模仿着赵寒泾那种惊惶失措的表情,装成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样子,试图讨好她。

虽然这个人的的确长得不难看,甚至说还有那么几分清秀,但他现在这幅模样,就如同一只表皮溃烂的蠕虫似的……甚至比蠕虫更黏腻一些。她并非没见过满脑子里都是小娘甚至是小倌的糙老爷们,还一起办过差事,但地上这人,就他娘的让她觉得恶心。

一个被专门培养到敌国去杀人的细作,背后背负着那么多的人命,是如何能涎得下脸来,扮做这幅德性的呢?她突然有点佩服南魏对细作的训练了,在这种时候,这人想活命不是不可以,但他居然不想着怎么证明自己的利用价值,居然还有心思去观察模仿赵郎中。

她心底升起一种所有物被人给窥伺了的膈应,于是冯阿嫣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打断他的话,摆出了一副亲切的笑脸,问道:“那你可知道,赵郎中和你、和我,哪儿不一样吗?”

他愣住了:“不、不知道。”

风声愈发凄厉,乌云再度翻滚着聚集起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边一角稀疏的群星。

又要下雨了。

“你应当清楚的啊。”她随意地一抛,把自己的团领袍丢到身后的树上,举起了手中的刀,“他的手,是用来救人的;而我们的手,是用来杀人的。你又不是没拿过刀没沾过血,怎么这都不清楚呢。”

一道惊雷咔嚓嚓从穹顶掠过,照亮了男人永远定格住的面孔。

女人在那尸体的衣服上擦净了自己的刀,自言自语道:“原本呢,我是不大乐意杀俘的,所以故意谈了些不能有第三个人晓得的事情给你听,这样我就不会在不该手软的时候手软了。不过,如今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在大雨落下之前,冯阿嫣及时地赶回了茅屋,并顺手把门口那几具尸体都沉进了屋后的小瀑布里。她远远看到屋里已经黑下来了,以为是赵郎中已经睡下,还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人家,干脆自己胡乱包扎一下算了;等她一进屋,才得知不是赵寒泾睡着了,而是灯油燃尽,天阴下来又没了月光,他在暗处看不清东西,怕把自己给摔着,就没敢下炕添灯油。

……赵郎中这架破车,到底还有多少小毛病哟。

重新点起油灯,冯阿嫣解开革带,脱掉衫子,并解开了中衣的衣带,随口闲问到:“不是说让你先睡么,怎么熬到了现在?”

“你、你突然脱衣裳做什么!”赵郎中第一反应便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脑袋瓜子恨不得贴到墙边去,“你是个姑娘家啊,如果你真的是个男人什么都好说,可你现在是个姑娘家!外衣也就算了,你连中衣也脱!”

她宽着薄衫的手一抖,终于开始意识到,既然赵郎中已经知道她是女的,那自己不打声招呼就脱衣裳,确实不大好;但她既不想就这个问题跟赵寒泾服软,也不想恼羞成怒地去欺负他,那样显得她心眼儿多小似的……便轻描淡写地向他解释道:“我背上好像在渗血,得重新包一下。”

“啊?”赵郎中再顾不得捂眼睛,匆匆忙忙趿拉着鞋下地,把水壶提溜上茶炉温着,洗干净手,从药箱里翻出来金疮药和新的棉纱条,再去帮冯阿嫣检查她背上的伤口。

等一圈圈拆开她裹伤用的棉纱,赵寒泾十分中肯地评价道:“何止是渗血,简直是直接崩开了,而且棉纱都夹到伤口里去了!你到底还是人吗,这种疼你也忍得了?”

“我觉得……还好?”冯阿嫣坐在木桌跟前的条凳上,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那你可千万别往我身上划口子,你倒是觉得还好,搁我我是要直接哭出来的。”赵郎中一边帮她重新敷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她,“我没带缝针,所以只能先这么包扎上,那人不是说,他们的人都撤走了吗,你明天能别动弹就尽量别动弹了。至于吃饭的问题……要是实在不愿意吃腊鱼,那些糕点就都给你吃好了。”

对于赵寒泾的慷慨,冯阿嫣不由得有些诧异:“那不是你给你父亲带的祭品么?”

厚厚地往伤口上糊了一层金疮药,加了块浸满烧酒的干净棉纱垫着些,赵郎中有条不紊地往她身上裹新纱条,尽量不直接碰到她前胸:“你之前还说我发癫!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而且我爹也是郎中啊,你不要怀疑我们家医德好吗,他要是知道我把祭品拿去救人一命,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的……你把胳膊抬高些!”

她依言将双臂抬得更高,越发觉得这个郎中有趣了:“你平日里坐堂问诊的时候,话也这么多么?”

虽说是絮叨了些,不过嘛,若是放在赵郎中这儿的话,倒也并不招人讨厌。

“嫌弃我话多,那你就自己包扎呗。”他嘴上这么怼着,手里却仍是仔仔细细地缠着棉纱。冯阿嫣这个人,来历不明,武功高强,还特别的心狠手辣,但不管怎么说,她回来了。

比起晕血、胃痛、夜盲什么的,赵寒泾还有一个不能对人讲的毛病。

他特别害怕等待。

五年前,师父说,等他做完他该负责的事,然后师父死了;师兄说,等火熄了便不用怕了,后来师兄死了;一年前,老爹说,等到秋天他的病就好了,秋天到了老爹也走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留下他一个人,守着一本永远也不能为世人所知的簿子,自己活下去。

幸好,终于有这么一天,冯阿嫣说,等会儿她就回来。

于是她真的回来了。

山雨歇 · 八

冯烟睁开双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顶上的血迹。

现在约莫是卯时左右,而她昨天睡下的时候,还没到正午。按理说,自己警觉性很高,就算受了些伤,也不会连续睡这么久的……那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屋顶会有这么一大片血迹;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却并没有惊醒?

难道说,是赵寒泾用了什么手段,令她无法醒来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赵寒泾听到了屋里的声响,从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你醒了?”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早上起来天彻底地放了晴,他估摸着今天的阳光肯定不错,再加上手指上的小伤口也基本愈合,于是把前一天淋了雨沾了血的衣裳被褥拆出来,翻出一大把皂角,闭着眼睛统统给搓了个干净,都摊开挂起来晾上。

“你过来。”

“啊,怎么了?”赵郎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擦了擦手,走到炕边。

下一瞬,一抹寒光便直接抵上了他的颈侧。

“你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见她不打招呼便拔出了刀,赵寒泾惊得后退一步,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双魂症发作了,只好焦急地把手伸进怀里,去摸昨天冯阿嫣写下的那封信。但越是着急他的手就越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纸的一角。冯烟本来就警惕,再看他似是要从怀里掏什么东西出来,她的身体本能先于她的思维做出了判断:那一定是什么武器——于是长刀条件反射般冲着赵寒泾的手劈了下去。

恰在此时,赵寒泾终于摸到了那封信:“这是昨天你写的、啊——”

他惊呼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臂,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他设想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委屈。

因为他根本就什么坏事都没做。

她自己写的?冯烟从小郎中手里抽走那页纸,打开并快速浏览。按照字迹和行文习惯来看,那的确像是她亲笔写下的,只是……双魂症?她阅读的速度登时放慢了些,仔细推敲着“另一个自己”所作下的计划,以及对某赵姓郎中的猜测。

不管这些都是不是真的,她都必须要留下这个身份可疑的人——如果他只是个普通郎中,而自己的确患上了双魂症,那么一切都好说,自己也不会亏待于他;倘若这个人心怀不轨……她觑了眼地上已然昏迷的人,那她也得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打定主意,冯烟按照折痕折回去,揣起那页纸,轻轻松松把郎中拖到墙边,扶着人靠墙坐好,直接撕掉了他左边的袖子。她翻找出药和棉纱,待认真检查伤口时,突然发现,在伤口旁边,赵寒泾的左臂上,有一块小小的烫疤。

那烫疤的颜色很淡,不仔细瞧的话,是看不出来的;但它的轮廓又很清晰,仿佛就是拿了一枚云纹的香篆,烤热了直接烙上去似的。

她盯着那块疤痕,足足盯了十几息的工夫,抬手便把人给抱到了炕上。

倘若这块疤痕并非仿制的话,她似乎能明白,为什么赵寒泾说,他能治失魂症。

赵寒泾做了一个梦。

血。

满地的血。

木架子上挂满了许多圆溜溜的东西,宛如风铃似的,打着转儿摇晃在半空中。当其中某个东西的正面转向他时,赵寒泾几乎要尖叫着蹦起来——那是他师父的脸!架子上挂着的那些东西,全是圆溜溜的人头!

但他蹦不起来,也喊不出声。

他早被人塞住嘴巴捆了起来,押到了一个树桩做成的砧板旁;他们摁着他强迫他跪下去,把他的脑袋垫在砧板上,然后扒开他的衣领,直扒到肩膀底下,把他的后颈完全地露出来。

衣衫浸透了那些已经死去了的血液,冰凉的刀压在那截纤弱的颈子上,赵寒泾想要反抗,他宁可自裁也不愿意死在这些人的手里,但他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了似的,只能战栗着随他们摆弄。那刀又往下压了压,一道冷漠的声音在他耳边质问道:“你是谁。”

是冯烟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是冯烟?

——“你到底是谁?”

她机械又麻木地问道。

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赵寒泾张了张嘴,但他的嘴被塞住了,他只能无助地发出些“呜呜”的声音。此刻,赵郎中仿佛游离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以一种旁观的视角,眼睁睁看着那刀缓缓抬高,随即狠厉地劈了下来——

他惊醒了。

赵寒泾一身冷汗地趴在褥子上,整个人都还沉浸在这个噩梦中;他的颈子被垫在枕头上,而当他抬起头,恰好看见冯烟就坐在他身侧,正试图扒开他的衣领……现实诡异而又荒唐地与梦境重叠,他站不起来,只能本能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往外爬。

冯烟有点儿摁不住他,条件反射地动作起来,扯着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往背后一拧,膝盖也跪在了他的后腰上。但她很快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冷静下来:小郎中一边蹬着腿,一边伸出另一只胳膊,拼了命地往炕沿儿上够,仿佛连自己小臂上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似的;他不顾关节可能会拉脱的风险,仍旧使劲儿往前扑腾着,且声嘶力竭地喊起了救命。

发热谵语能发到赵郎中这地步的,说老实话,冯烟不是第一次见了。“家里”时常有头回出红差的新瓜蛋子,都是些人高马大的壮汉,折腾起来比赵郎中可厉害多了。但她不能像对付那些糙老爷们儿似的,直接一手刀敲昏过去,立马安静如鸡。

那都是些皮糙肉厚的主儿,从小儿摔打到大的,敲了也便敲了;赵郎中这么细嫩的颈子,真要是狠敲他一下,说不定得疼上许多天。

这时候,冯烟就开始觉得,她也不是自己所自信的那么游刃有余的了。她学过怎么用言语恐吓威胁,怎么用言语诱骗引导,但她单单就从来都没学过该怎么用言语去安抚人。她只好用最笨的法子,抄着腋窝把人捞起来,整个儿地抱在了怀里。

然而某个细嫩的郎中被这么一箍,连救命都喊不出来了,只是瞪着眼睛喘气,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冯烟怕他就这么猝死过去,有些事情便死无对证了,不得不把他裹紧了衣裳塞回到被子里去,看他自己像个蜗牛似的缩到“壳”里,这才彻底消停了许多。

一刻钟后。

冯烟隔着被子,尽量控制住力道,拍了拍他的背:“赵郎中,你可好些了?”

赵寒泾还陷在那个噩梦里面,仍有些没缓过神来。但慢慢回炉的理智告诉他,五年前的话,冯烟最多也就是十几岁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参与当年的事情。他的触觉和知觉也逐渐地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身上烫得厉害,小臂也一阵阵地传来剧痛;此刻,小郎中才终于记起,自己昏过去之前,左臂那里是被砍了一刀的——可等他摸过去时,他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包得娴熟又漂亮。

除了冯烟,还能有谁呢?

“抱歉,是我太过冲动了。”冯烟不错神地观察着他,见赵郎中没再挣扎,也不急于掀开被子,就只是扶着他的背,慢慢和他说话,“那封信我已经看过了,我相信你,你现在好些了么?”

“我……”听到她亲口说她相信他,赵寒泾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渐渐放下了防备,任由自己头昏脑涨地瘫成一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杀了我。”

不止这样吧,冯烟回忆了下他方才那些梦话的内容,不禁蹙了蹙眉。但她看着被子里突然塌下去的一团,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戳穿他,起码暂时不要:“抱歉,是我的失误,当时我应当听你把话讲完的。”

“你……你差点儿折腾死我,你就只有一句道歉?”赵郎中委屈得要命,掀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谴责地瞪向冯烟。可惜他满脸病容,这一瞪并没有什么力度,倒像是只因为受伤而凶人的奶猫。

她思考了一下“受伤、做噩梦”与“死”的差距,如果放在赵郎中身上的话,用“差点儿”这个词,倒也不是那么偏颇。冯烟又想到他手臂上的那个疤,不由得存心试探道:“既然道歉不够的话,你从前可有什么仇家?我帮你报仇好了。”

“……”赵寒泾不由得僵了一瞬,随即安慰自己,不会的,哪会有这么巧,对方就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于是他刻意避开仇家的话题,试图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并提出了目前他唯一能想到的要求,“你满脑子都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么,这种事情难道不是赔钱来的更实在?你赔我的药费钱!就只有钱能安慰我!”

“我在京城的确有些产业,但我现在没有钱。”她能看得出来,对方看似不屑,背后却极力在隐藏些什么。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就算她当着他的面斩杀鸩羽的同伙,他还是不信任她,要把那段过往彻彻底底地隐藏起来,假装他自己是个普通人,就这么普通地过一辈子;二,放长线,钓大鱼。

他要是个想普普通通过一辈子的真货,她倒也愿意陪着他隐瞒下去;可他要是个想钓鱼的高仿……那她奉陪便是了。

于是,冯烟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也没办法回去取钱的。”

憋了半天,赵寒泾只能义正辞严地指责道:“你这是耍光棍。”

“这样,我把刀和革带抵押给你,你可以拿到当铺去典了,应该能够。”冯烟状似随和地提议道,瞳仁漫不经心藏在垂下的眼皮后,从缝隙里不怀好意地观察着赵寒泾的反应。

“……”赵寒泾察觉到所谓“好心”背后的满满恶意,气不打一处来,自恃利用价值尚存,也是发热烧糊了脑子,梗着颈子直接戳破了对方的陷阱,“你当我是傻的么?把东西送当铺,然后我被你仇家顺藤摸瓜地找上,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想走就走啥都不怕!然后我还得白遭几趟刑讯逼供是不是?没钱是吧?那你就给我以工抵债啊!拿你工钱来抵!”

山雨歇 · 九

“以、工、抵、债?”冯烟抬起头,沉郁着面孔地望向他,四个字儿一字一顿地咬过去,带着一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赵郎中这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她一直格外地优容于他,他几乎已经忘了,对方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而自己方才过于有恃无恐,很可能已经越过了她能够容忍他的底线。就算是姓冯的需要仰仗他治病,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来躲避仇家,但在不弄死他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找个偏僻的所在,把他锁起来逼他配药。

不合作便不给东西吃、或者毒打虐待什么的,这个人,这个女人绝对能做的出来!

而且姓冯的算是半个同行,她那把刀也煞气十足,如果她真的要囚禁他,他根本就无法通过给她下毒或是其他的办法来自救。自己只能为了少吃些苦头而屈从于对方,治好对方的病,然后失去赖以生存的利用价值;抑或是他开的药没有任何效果,对方失去耐心,把他处理掉。

就在赵寒泾冷汗涔涔,手脚也愈发地无力,想服个软说些好话挽回一下局面时,只见那女人审慎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这就,同意了?

他正怂着,冯烟地一只手又伸了过来,他想要躲,却没躲开。

然而对方并没把他怎么着,就只是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又烫了……我原本想用烧酒给你擦擦背的。”冯烟起身到灶台边,兑了一大碗温开水,端过来,“喝。”

原来姓冯的扒他衣裳,是为了帮他用烧酒降温?赵寒泾硬撑着坐起身,接过那碗水,咕嘟咕嘟往下灌。水里加了糖和盐,尝起来有一股很奇怪的涩味,但他还是强耐着不适,把水全喝光了。

她将碗送到灶台边,折回来,拧了条凉手巾,搭到他额头:“你先前淋雨受了寒,现在又失血,心里还有些郁结,这病且要发作几日。你父亲的忌日,还赶得及么?”

“不急,还有几天的。”他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他爹的事情,心里那些委屈便散了小半;可他一想起姓冯的又是掐他脖子,又是拿刀砍他,忍不住又要夹枪带棒地回嘴,“只要你别再折腾我,早晚能好。”

那姓冯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竟真个答应了:“好,我以后再也不折腾你,你且放宽心,好生将养着,嗯?”

“谁、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现在说得好听,回头又要喊打喊杀的。”脑袋愈发昏沉起来,赵郎中往被子里蜷了蜷,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烧。但他固执地认定,这是因为他正发着热,才不是别的什么缘由。

“不会,你现在很有用,如果你就这么病死,我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郎中。”冯烟把手搭到他肩窝,帮他推拿因发热而不适的关节,“所以,不管是我,还是另一个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哦,因为他现在还有用是吗。赵寒泾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偏偏又不能否定,只有姓冯的跟他这么说了,他的人身安全才能够得到保障。赵郎中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地任她摆弄,并开始由衷地怀念起,那个会因为吓得他胃痛而认错、还煮兔肉粥给他吃的冯阿嫣,赌气道:“等我治好你,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你灭口了,对吧?”

“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以你的身体状况来看,思虑过多的话,不利于康复。这件事的确需要一直保密下去,但我仍可以做好其他的安排;倘若你认真地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冯烟顿了顿,补充道,“她说,你会因为受惊吓而胃痛,这样很不好。”

赵寒泾思考了一小会儿,忽而明白,这个“她”,指的是冯阿嫣。

“那,如果我认真地遵守了约定,等你的双魂症治好了,你要怎么处置我?”这会儿他头没那么痛了,有点昏昏欲睡的,却因为害怕再做噩梦,强撑着睁开眼,缠着她和他说话,“不许敷衍我!”

“我可以带你回京城,给你置办个宅子,或者住到我家里去。为了安全考虑,希望你能老实一点,时时刻刻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的手移到他后颈上揉了揉,唔,还是太瘦了些,硌手,要是再丰盈点儿便好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吃穿用度上,我不会亏待于你,你有甚要求,尽管可以提出来,只要不过分,我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你。”

她蓦然想到,冯阿嫣在信里提过,这小赵郎中一害怕了,便要往被子里钻。她觉得有点好笑,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笑,忍不住提出了一条其实很不必要的设想:“到时候,我到南洋客商那里,给你订一条鹅绒絮成的大被子,如何?”

莫名其妙的,冯烟突兀地有了种自己在养外室的错觉。

她就此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万一赵郎中当真就是那个人的话……有他师父的信物跟嘱托,也算是有父母之命了;反正明面上她不能“娶妻生子”,也不怕被人称作断袖,到时候直接把他当“夫人”抬回家,赡养他一辈子,似乎也是可以的?

“哼,骗人,你药费都还不起……哪能买那么多东西……”赵寒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等冯烟再去戳他时,小郎中只是吸着鼻子,把脸转过一边去,显然已经睡熟了。

冯烟抽出手,替他把被角掖好。

的确和“她”说的一样,小赵郎中是挺可爱的。

她观察了一会儿,确认赵寒泾呼吸很匀称,面色稍微好看了些,睡得也很平稳,不像是做噩梦的样子,于是放心地去淘了些米,用小砂锅慢慢炖着。小郎中失了血,又受了惊吓,合该好生进补一下的,可惜这山里的条件实在有限,只能等以后再行调养。好在他所携带进山的祭品里,还有些桂圆干枣之类的果子,她捡了几颗出来丢进锅里,又添了一大勺黄糖进去,倒也聊胜于无。

除了粥,她还翻到了前一天阿嫣从那些细作身上搜出来的干粮,是些秫米面的饼子,也在灶台上用锅重新蒸了一遍,比粥更能果腹……只要不告诉赵郎中,他应当不会忌讳的。

尽管天气晴朗,但毕竟已是秋日,且在山中,风穿过破门板子吹进屋里时,还是很有些凉意。小茶炉和灶台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冯烟扒拉着几根烧黑的木条,调上水,用右手来写字,给“冯阿嫣”留书。

她之所以肯相信那封信,不只是因为字迹和行文习惯,更是因为,不论是“冯阿嫣”还是“冯烟”,都是她年幼之时曾经用过的名字。既然两个自己都记得坠崖之前的事情,那么病因大概正如赵郎中所说的,是因为她的后脑撞到了山石,以及父亲的死。

父亲是养育她长大的人,是她一直所追寻着,想要模仿、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当时,父亲受了重伤,断气前,曾和她说,不必觉得哀伤,以死尽忠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的确是瞑目的。

但她却实在是无法咽得下这口气。

冯烟摸了下自己头上的木簪,仿佛是确认它还在自己手里、还好端端地别在自己的发髻里一般。如今她再没什么人可以依仗,是时候该她自己来接过这个担子了。

至于赵郎中……她回头看向那个睡着的青年,他安稳地窝在被子里,一阵风过,似乎是觉得有些冷,无意识地蜷了蜷身子。她想起门外晒着的那些衣衫和被面儿,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晾在绳子上,心里不知怎的软了一瞬——起码还要在此处再停留半个月,等他睡醒了之后,把门重新钉一下吧。

赵寒泾并没有睡很久,等他饿得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时,满打满算也才过了一个半时辰。但这一个半时辰里,他很难得地没做什么噩梦,所以尽管还没怎么退热,头晕乎乎地发沉,他也觉得自己舒服了很多。

睡前喝了一大碗水,他这会儿醒了就有点想解手。赵郎中翻了个身,趴在褥子上歇了一会儿,然后两手撑着慢慢爬起来。原先躺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这么一动弹,才感到浑身的关节都涩得发疼。当赵寒泾试图稳住身形,正担心自己会眼前一黑咕咚一下跌回去时,一双手有力地捞住了他的腰。

是冯烟。

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借着她的搀扶坐起来,俩腿耷拉在炕沿儿上,自己弯下腰去穿鞋:“我就是想去趟茅房……”

“我扶你去。”

“哎?不行不行!我自己去!哎——”哪成想姓冯的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小赵郎中惊呼一声,生怕自己摔下去,本能地揽住对方。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两只胳膊已经死死地环紧了冯烟的颈子。赵寒泾不禁开始埋怨自己,做什么胆子这么小,这会儿都抱上了,要是再推拒来推拒去,倒显得他多矫情似的。

幸好那姓冯的只是把他抱到了茅房的门口,嘱咐他完事儿了喊她,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小郎中觉得自己脸上都臊得慌,红着面皮放完水提好裤子,打算自己走回去——结果没走出两步,膝盖一痛,差点跪到地上去。

冯烟听到声响,从屋后绕出来,二话没说便把人抱了起来,直接放到了炕沿儿上,又端了盆热水和胰子过来:“洗手吃饭。”

“嗯。”他还在跟自己那两条不争气的腿怄气,一边洗着手,一边嗅了嗅,这时才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甜而热乎的味道。

雨山雨歇 · 十

是甜粥,里面还搁了枣子和桂圆。

赵寒泾拿勺子小口小口喝着粥,看着她一边把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埋进炉灰里,一边随口问他:“你喜欢吃溏心的,还是熟透的?”

果然,他没问起饼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令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咽下一口粥,不解地问:“什么溏心、熟透?”

“瓦雀蛋,从屋后树上摸到的。”她自己也盛了碗粥,坐在炉子边上,“你太瘦,硌手,得养胖些。”

说老实话,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明明肋骨都一圈圈凸出来,双腿伶仃得像圆规的两只脚,两颊也凹了下去,面带蜡色,看起来是病了许久的样子,可他的神色却仍是极鲜明、活泛的。既不像州县医署里所赡养的、那些罹患绝症的贫民,哀戚、麻木又怨怼;也不似秦楼楚馆里久居的、那些被酒色掏空了的白脸纨绔,笑出一股子油腻的死相,令人生厌。

可赵郎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反正,很有些可爱就是了。

“又不是我要你抱我的,抱也就罢了,你还嫌弃我硌手?”赵郎中忍不住哼了一声,使劲儿咬了一口饼子,发泄似的狠狠嚼着。

冯烟自己都有点诧异,她居然很耐心地在和赵寒泾解释:“不是嫌弃你,你这般瘦弱,气血自然不足,若是能好生调养,胖上十几斤,你便不是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了。”

闻言,赵寒泾恹恹地“哦”了一声。说什么“好生调养”,说什么“胖上十几斤”,说什么“不是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说得好像心疼他的样子,不过就是怕他早早地死了,没人给她治病了,哼!

眼见得小郎中又开始赌气,冯烟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打又不能打,劝又不会劝,颇觉有些无奈——得把这个记下来,记给阿嫣,看看她有无什么办法。但她不晓得怎么才能变成阿嫣,只好一手端着碗筷,一手拿着钎子扒拉起炉灰,试图缓和气氛:“你要是爱吃溏心的,现在就能拿出来吃了。”

“吃。”凭什么不吃!赵郎中气哼哼地开始剥蛋皮。然而,等七八个白花花的雀蛋堆了满碗时,他又觉得有些点心虚,毕竟这屋里可不止他一个伤患……赵寒泾抿了抿唇,怯声怯气地招呼道:“你……你过来一下。”

“嗯?”冯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仍走了过去。等她挨到炕边时,但见得赵郎中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捏着勺子,把一半的雀蛋都拨进了她碗里。

尽管她不会笑,也不想生拉硬扯地笑出来,怕吓着赵郎中;但她还是尽量和善地回应了对方的举动:“多谢。”

谁关心你了,哼,赵郎中把脸扭过去,闷头扮出一副专心吃饭的样子:“我只是吃不了这么多,仅此而已。”

她忍不住也抿了抿唇,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实自己此刻,已然勾出了一个正常的微笑

小郎中一边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食物,一边偷偷摸摸觑着她,眼见她笑出来,突然有些感慨。

原来这个姓冯的,也是会笑的?

在他的认知里,或者说,在师父所留下的记录中,双魂症,并非是一个人的躯壳里存在两套魂魄,而是一个人因为外力或其他原因,被割裂成了两个、甚至是更多的不同的面。他师父曾经接诊过一位病患,足足有五个面,每个都是完全不同的性格;而五个不同的面中,一个是主,其余四个是副,而这四个副面的衍生,都是为了保护主面不受伤害的。

所以,这么说来,“冯烟”便是衍生出来,为了保护“冯阿嫣”的咯?

那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名字呢。

不管是哪个副面,都不是病患凭空臆想出来的,都是有缘由可寻的——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觉得自己有什么缺憾?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发扬之处?这些执念,都是用以织成“另一个人”的依据。

而所谓依据,往往都隐藏于回忆之中,是需要冯阿嫣和冯烟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不隐瞒,不欺骗,才能理得出头绪的。这正是双魂症难以根治之处,也是他之前担心自己可能会惨遭灭口的原因:欺瞒会产生偏差,但姓冯的必须要治好自己,所以她不会有丝毫的保留,这会使他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但如果他撂挑子不治的话,也许立刻便会面临生命危险……这就只能寄希望于,她真的会履行她的承诺,即便是会被带到陌生的地方软禁起来,只要她不虐待他,他也可以存活得很好。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冯烟看他端着空碗发了半晌的呆,忍不住出声道。

“啊?”赵寒泾正在思考“如果被软禁起来,要如何尽可能舒服地过日子”这个命题,对方这冷不丁一开腔,倒把他吓了一跳。

“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冯烟取走他手中的空碗和勺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揉他拧成个疙瘩似的眉心,“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出来,你总是蹙眉,肝气郁结着,对身体不好。”

说完这话,她对自己方才的行为也感到了惊诧。尽管冯烟的脸上仍没能做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她的内心是十分疑惑的: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做出这么亲昵、甚至可以说是狎昵的举动。

而赵寒泾的耳朵尖,已然直接飞起了一抹红晕。

她她她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别啊……小郎中忽然慌乱起来,把自己蒙进了被子。

他师门里是没有女孩子的,他师父的道侣是个男人;而自从成了鳏夫后,老赵郎中也不再诊妇人科了……总而言之,和一个妙龄女子接触这么多这么久,这还是他破天荒头一遭。

尽管这个女人,她一点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赵寒泾不怎么敢看她的脸,也不敢指责对方不甚得体的举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转移着话题:“我、我要是问了,你会认真地回答我吗?”

冯烟把碗筷泡进木盆里,也想要回避自己方才的失礼:“你不问出来,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那我问了?真的问了?你不回答的话也不能打我的?”赵寒泾从被窝里探出来个脑袋,圆溜溜的一双瞳仁,像个什么啮齿类的动物,偷偷瞄向那道背影。

她的背影也没个姑娘家的模样,革带那么一勒,倒有些像县里城防营的那个吴指挥。不似年轻小伙儿那般意气风发,也不像老兵油子似的得过且过,有那么一点点稳重和城府的味道。就让人觉得,如果要是拜托她做什么事情的话,那一定是极为可靠且周全的。

他为何总是要担心她会打他?难道自己看起来那么残暴的?想了想自己对他做过的事,大概赵寒泾不信任她才正常吧。冯烟倒没什么可后悔,但她不想再吓到这个小郎中,只好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些,答道:“问吧,不会打你的。”

“那,为什么你叫冯烟,而另一个你叫冯阿嫣呢?”吃过东西后有了精神,气力也恢复了一些,他在被窝里固涌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补充道,“是和你小时候的事情有关么?”

按照师父那本簿子上所记录的,通常来讲,年幼之时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患有双魂症的人来说,是有着极大的影响的。他不知道她的童年都经历过什么,但就目前她表现出来的两个面、以及她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经历。

自己病还没好透,这就想着要问诊了?还是说,真不愧是那位先生的徒弟?她原本想说,等他退烧了再提治病的事;但她料定了,倘若自己这么说的话,赵郎中又要多想的,于是便配合地回答道:“冯烟……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亲生母亲。”

“诶?”是和亲生父母有关的事情?

“她在出嫁之前,曾经是秣陵府教坊中的乐工。也不能说是出嫁吧,她不过只是那个人的外室罢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是我能记得,她时常同我说,烟儿,你看这世上男女间的情爱,就跟那河上的轻烟似的,是最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她再回忆起那些事情时,一切都恍惚而遥远,正像是隔着秦淮河上的烟水,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可能真的是太久远了,冯烟所记忆中的昨天,还是在养济院,她凝视着青石板上那只挣扎着死去的燕子,然后被那个佝偻的老人抱了起来:“后来的事情,我是再长大一点的时候,看她的遗书、去问了养济院的老主事,这才晓得的。那个人后来死了,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给我穿上新裁的裙衫,戴上了赤金做的璎珞圈,把遗书连同庚帖都塞进我怀里,送到了养济院的门口。她做这些,大概是为了毫无挂念地殉情吧,然后……然后她便跳河了。”

“这……”赵寒泾不由得有些唏嘘,他能看得出来,讲起这些过往的时候,即便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她由内而外地流露出了一种被遗弃的悲哀。

她见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垂眉敛目道:“不必安慰我,她算是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我不是想说‘节哀’这种没什么用的场面话,我是觉得……我觉得你被丢下了,有点可怜。”赵寒泾斟酌着讲出来自己的看法,“虽然你可能没察觉到,你一直无意识地在、嗯,怎么说呢,你本身对于这件事,其实是很耿耿于怀的,因为作为母亲,她没承担起养育你的责任,她把你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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