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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远路的雏人偶》


必要之事从简 一

我很清楚自已喜欢什么,但若被问到想要什么,一时间我还真答不上来。

回头想想,我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经历。虽然父亲几乎不在家,但在家人的养育下我还是健健康康地成长了起来。姐姐供惠纵然是个然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刚进大学就存钱踏上了悠长旅途的怪人,但她也没有三头六臂。然后,我——折木奉太郎,终究还是没经历过什么太大的起伏。

姑且,我还算是被“别人可能不曾体验”的风波牵连过。稀里糊涂之间,我又认识了来往至今的朋友——福部里志。那时姐姐曾说“这些事都很常见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则愤然反驳“哪里常见了!”这也糟糕、那也不妙——就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种麻烦事时,不知不觉间我就从初中毕业了。后来想想,嗯,确实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学校的成绩并不算坏。虽然不是什么杰出的天才少年,但我也不至于因为学习而头疼。和神山市周边九成“成绩并不算坏”的中学生一样,我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神山高中的入学考试。虽说考前复习很辛苦,但我觉得那辛苦还算正常。

因为附近的初高中升学系统很完美,所以就算是本地最好的升学学校神山高中,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也不会超过1.1倍。把私立学校也考虑在内的话,几乎所有想升学的人都能有学上。就这样,我也平安无事地被录取了。

恐怕——我坐在入学典礼中想——恐怕,在这座神山高中里也会发生很多事情吧。在这三年间,肯定会有很多难忘的事情发生。

但是,那些“难忘的事”很可能是在场全员,不,是所有的同龄人都会体验到的寻常风景。而能让人底气十足地说“原来如此,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终归不会出现。就算初中生活那么波澜万丈,在即将离开镝矢中学、仰望校舍之际,我口中的感叹仍然只是“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啊”。等我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时,感想恐怕还会是这句吧。

原因就是,我有一条坚不可摧的信条。

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起、为什么信奉上这一信条的。它既不来自别人传授,也不源于我自己的阅读。即便如此,我对自己信条的坚守之心也是不容置疑的。

而那信条就是——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

必要之事从简 二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正因如此,我在放学后的现在陷入了窘境。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题目“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另一张则是白纸。新生谈抱负写个两页纸应该没问题吧——升学指导部的温柔用心真是值得感谢。

因为这是作业,所以我昨天在家写完了。虽然完全不记得写了什么,但确实写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学后我还不得不留下来,再次面对这个让人毫无思绪的题目呢?这确实可以算是个让人惊奇的谜团,不过要一言以概的话,其实就是“老师,作业我忘带了。”

别说老师给的两张纸了,我汲汲挥笔甚至三行都没写到。里志嘲笑道:“也对,毕竟是‘多余之事不做’的奉太郎嘛。说到抱负,你想必很头疼吧?不过要我说,那种东西就唰唰两笔敷衍过去不就好啦。”

不懂装懂。我把自动铅笔夹在指间,一边转着一边反驳道:“敷衍过了啊,昨天晚上。”

“那为什么第二遍还这么费劲?”

“就因为是第二遍。”

里志诧异地皱起眉头。

我转起夹在指间的笔。不,是想要转来着。被手指一卡,自动铅笔以猛烈的势头旋转掠过里志的脸,最后飞到了教室的一角。我平静地离席走过去捡起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不明就里的里志,又变回了那副从容的表情。

“第二遍哪里难写了?”

“第一遍的确可以胡编乱造。但在写第二遍时,我却总会有意无意地照着第一遍的模子走,结果第二遍就没法随便写了。”

昨天我花了些工夫,总算编了个还算能看的“抱负”出来。要把它完全忘记再从头写起反而比较难。也不知里志为什么高兴,他夸张地笑道:“哈哈哈……大致明白了。那你想想自己昨天写的什么不就得了。”

“可是,就因为我是随便写的,所以才想不起来啊。”

说罢,我用自动铅笔的尾部啪地敲了下桌子。里志则耸耸肩,结束了这段对话。

四月也马上要过去了。虽说已经放学,但时间还并不太晚。除了我之外,教室里还留着好几个人,他们似乎正在火热地聊着什么无聊话题。窗外小雨绵绵,已经连下了两三天。据天气预报说,傍晚到夜里雨势会变大。虽然这并不是原因,但我还是想早点回家。

里志坐在桌子一角,不断偷瞄我手上的动作。他将常伴身边的手提袋甩过一圈之后,搭在肩上。

“看样子工程还很浩大,你还去不去社团啊?”

听到社团这个词,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必说,从我那信条中可以很自然地导出一个结论:我完全没有加入社团的兴趣。追求悠闲高中生活的我,没必要特意接近那种充满活力的地方。

然而,一封信打乱了我的计划。那封信自印度贝拿勒斯寄来,上面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因为少许的厄运和误读,现在,我遵照那个指示加入了古籍研究社。

眼前这位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但是,这家伙同时还是手艺社社员以及总务委员,爱好骑车。真是个大闲人。

里志说道:“千反田同学很在意哦。她说你能来就好了呢。”

我一语不发,装作专心于那毫无进展的笔头。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全名叫做千反田爱瑠。

据除了重要的事外无所不知的里志所言,神山市北部有一个拥有广袤农地的名门,而千反田便是那家的千金。倒不是说她戴着夺人眼球的家徽,外在看来,千反田只是个头发长长的、嘴唇薄薄的、楚楚动人的同年级学生而已。总之……我果断无视了这个名字。不知里志是否有所察觉,说实在的,我好像无法应付那家伙。

我会加入古籍研究社,图的就是独自一人的清净。然而受千反田入社影响,古籍研究社真的拥有了实体。光凭这点而言,我就拿她没办法。然而理由不仅如此。

她并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并不抱有强烈的爱憎。只是,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千反田对我这么问道:“为什么我被关起来了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被锁在了教室里,而她本人并没有发觉。打开锁的是我,但是理所当然,锁住她的另有其人。她会觉得不可思议,我理解。但是,为什么千反田要求我解开这个疑问,而且还那么坚决呢?最后,因为她的坚持,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

幸好,那天的事得以顺利解决。但在事情真相明了之后,我在上学路上忽然有了种奇妙的预感。我的节能主义不会动摇。毕竟谁都不会去破坏素不相识的人所抱有的渺小信条。一般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就算是千反田也一样。只是……我想起了千反田说着“我很好奇”时,向我逼来的那双大大的眼瞳。

“千反田同学正在帮我填申请许可上报书。让她应付这些麻烦的书面手续我也非常过意不去,不过,这也是恪尽职守的总务委员应尽的义务。”

“是吗,真辛苦啊。对了,‘累积钻研成果’的钻字怎么写?”

“提笔忘掉的字暂且不谈,我并不赞成使用不会写的字。用‘我会努力的’代替如何?”

里志基本上是一个想说就说的男人,但也绝对不迟钝。他轻轻叹了口气:“……话说回来,社团什么的,你要不想去我也不会硬拉你就是了。”

并不是说不想去。只是,至少在今天放学后,比起古籍研究社,“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来得更为重要。今后我会怀着作为神山高中一员的骄傲,进一步努力的。里志,果然不是钻研意思就不通啊。

里志俯视着完全没有填满的稿纸,忍住哈欠向窗外瞥了一眼。还以为他在观察绵绵不断的春雨,不想他却忽然笑着转过头来:“哎哎,对了。我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最近好像流传着一个很老套的段子,你已经听说了吧?”

“老套?”

我抬起头来。如此轻易走神,这本身就证明我已对开始对“抱负”产生了厌烦。里志满脸得意地点点头,严肃地伸出食指说:“老套是老套,不过我也说了,这件事很有趣呢。神山高中是神山市最大的升学高中,也是各种千奇百怪社团的巢穴。这里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牛鬼蛇神啊?每次走进校门我都会兴奋不已。然而,想不到神山高校也会有这种事情。”

“你那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啊?”

“啊,抱歉。没有意义。”

里志爽快地收回手指,但是笑嘻嘻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奇闻异事,校内诡异的传闻。请务必好好听着。”

压低声音到底要说什么呢?刚这么想着,里志便说道:“……有传言说,万籁俱寂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自己奏起了音乐。”

“了解了,已经够了。”

无聊透顶。我伸出手掌示意他不必再说。

故事确实很老套。小学也有,初中也有。看上去独一无二,实际却只是重复一定格式的“学校传闻”罢了。虽不惹人厌烦,但也没什么意思。趣味至上的里志竟然带来了那么无聊的故事。

然而,里志却满是感慨地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啊,奉太郎。难道你觉得我会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学校怪谈’感兴趣?”

难说啊。前阵子你不还对简易保险的构成颇感兴趣嘛。

“你错了。我觉得有趣的肯定是‘这种传闻开始广泛流传’这个事实本身嘛。”

“……这样啊。”

“在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咱们三百二十个高一学生就像东奔西撞的可怜羔羊一样。然而入学才两周多一点,我们就能说‘其实啊,这个学校里……’这样的话了,你不觉得这成长很是惊人吗。”

里志摊开手,表现着这份喜悦。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把右手撑在桌上,下巴架在拳头上。

“确实。新生刚入学的摸索期里,基本没什么流言传播的余地,然而一旦他们开始适应,谣言就有诞生的机会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没想到你理解得这么快,帮大忙了。”

“让我想起血型占卜了。”

听我说出脑中闪过的想法,兴致高昂的里志一下停住了点头动作:“……为什么?”

“因为那完全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聊开的话题。只有相互有了些微了解后,人们才会谈及。虽然谈话过程经常是合乐融融、热热闹闹、顺顺利利,但实际上,相当多的人根本就不信。”

这时,里志嗖地深吸一口气,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夸张的反应倒是吓了我一跳:“干嘛啊?”

“没什么,只是太惊讶了!”

说着,里志砰砰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奉太郎竟然会对人际交往的方式进行评论!我本来还坚决认为你会无视人的社会性呢。”

真是失礼。

“我又不讨厌人。就算看着别人眼睛也能说话。”

作为讽刺,我死盯着里志的眼睛对他说道。当然,里志厌烦地瞥向一边:“也是。奉太郎只是单纯的节能而已,我明白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明白啊,我很怀疑。

“那么,接下来如何?还有兴趣听听咱们这些高一学生适应学校的象征——那个音乐教室奇闻吗?”

不管他如何絮叨,我都没有特别想听。但是,如果以“才不想听那种东西”拒绝的话,里志很可能会说“看吧,奉太郎你果然还是不关心社会状况啊。就算是无聊的故事你也得装得兴致勃勃,这是圆滑处理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哦”。算了,虽然在写抱负,但应该算不上妨碍才对。我重新拿好自动铅笔,一边重新集中精神到问卷上,一边说道:“反正就是你想说呗,我听就是了。”

“很好。”里志做作地清了下嗓子。

“事情发生在昨天。一个高一女生去到了专科楼四层。”

“不是千反田吧。”

虽然并没准备认真听,但我对第一句话就有所反应。

与音乐教室一样,地学讲义室也在专科楼四层。那里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高一的教室位在一般楼四楼。要想去专科楼四层,首先要下到三楼,从连接走廊的屋顶进入专科楼,然后再走上四楼。如果像今天一样下雨,屋顶便不能使用,这么一来就得先下到二楼再上到四楼。远得让人讨厌。

实话说,专科楼四楼已经是神山高中校舍的边境地带了。会特意去那种地方的好事女生,我也只想得到千反田了。

故事刚刚开头就被打断,里志的表情瞬间郁闷起来:“……才不是。”

“那是?”

“听我说啊。”

发火了。那我就闭上嘴吧。

“一个女生在放学后去了专科楼四层。那时已是六点。因为学校在六点静校,所以校内已经没什么人了。

“从三楼往上走的途中,她发现有钢琴的旋律飘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姑娘懂得些音乐鉴赏。她发现那演奏非常完美,指法之熟练、表现力之丰富都无与伦比,曲子本身也是尽人皆知的钢琴奏鸣曲《月光》。女生原本是回来拿忘记的东西的,然而她却沉浸在旋律中,呆立了一会儿。

“走廊、楼梯以及女生都被夕阳染上了赤红。世界仿佛都燃烧起来,火势不断蔓延。那亮丽的音色,就像临终送别的安魂曲一般动人。震人心魄的感动油然而生,那位女生实际上——”

我并不同意他的表达:“昨天也下雨,看不到夕阳。”

“是吗。雨水连绵不断,暮色逐渐迫近。一种不适感湿哒哒地缠绕到肌肤上,噪音般的雨声微微混入了音乐之中。那音色在女孩心中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

好随便……里志滔滔不绝,丝毫未受影响。

“神山高中以文科系社团闻名,就算学校里有这种程度的钢琴高手也不奇怪。女孩想向这位演奏者传达一席赞语,于是把手伸向门把。音乐确实是从里面传来的。况且,除了音乐教室外哪儿还可能有钢琴?”

体育馆里有典礼、仪式时用的钢琴吧?不过是否应该不断泼冷水还尚需斟酌,暂且保持沉默吧。

“然而就在女生想要开门的瞬间,声音忽然中断了……怎么回事?她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将门拉开。”

里志刻意做出开门的手势,并且压低了声音。看他沉下声音,我就知道结尾快到了。

“大门已开,只见音乐教室中充满了异样的氛围。

“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室内非常昏暗。女孩猛然望向钢琴,但是那儿并没有人。虽然钢琴的琴盖开着,演奏者却不见踪影。为什么?女孩畏缩了。她左右张望,然后看见了……一个被又长又乱的头发遮住的脸孔。那是一个身上穿着水手服,浑身瘫软无力,眼中布满血丝、目放寒光的女学生,她正在从音乐教室的一角死死盯着女孩!”

里志双手握拳、浑身颤抖,仿佛在愤慨“啊啊,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演绎得很到位。

“女生毛骨悚然,因为恐惧她夺门而逃,头都没敢回一下。后来她了解到,当天是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日子。钢琴社只有一位已经高三的社员,而且听说那个高三学生的手指在事故中不幸受伤,已经无法弹琴了!

“啊啊,但是啊,奉太郎!如果说钢琴是自己出声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曾经,这所神山高中里,有一位在全国大赛之前含恨死于事故的钢琴社社员……”

“有吗?”

里志终于又变回了认真的表情:“谁知到呢。大概有吧,我不清楚。”

不可思议的是,听着里志说这些荒唐故事,我笔下的进度反而加快了。估计是“随便听听”的心理作用和“随便写写”挂上钩了吧。我头都不抬地说道:“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时间、社里只有一人这些事,你是知道的吧。”

里志苦笑道:“真是漂亮的推理啊,奉太郎。如你所说,多丸润子,就是钢琴社社长,手指挫伤治疗中。”

不知目击者女生是谁,却对社团内部了解详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里志却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这家伙是总务委员,对神高所有社团都了如指掌。

里志一改刚才造作的语调,饶有兴致地说道:“不过,听说那个身着水手服,头发乱得像是妖怪的女生的确存在。虽然不知那个一年级女生是真的害怕还是单纯吓了一跳,但在今天午休的时候,那件事好像在A班造成了不小的话题呢。”

“穿着水手服是理所当然的吧。”

简而言之,神山高中的男生校服是立领制服,女生就是水手服。如果有穿西装或者罩衫的女生,我也会惊讶一下下。

“接下来就看这件事能不能传开了。如果可以的话,速度会有多快呢?这传播过程要是被记录下来,说不定还能成为民间传说研究的基础资料呢。这就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二’!眼下的问题就是,这种传闻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

虽然说得像个玩笑,但里志对这件事的兴趣好像非常浓厚。也对,“谣言的传播途径”什么的,本来就正合里志的胃口。

但是我没空理会里志的研究……因为就在刚才,他说了一句绝对不能置若罔闻的话。

“稍微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诶?民间传说。嘛,说成都市传说可能更好吧。说成民间传说的话,总有种民间故事的意味……”

“不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突然变脸,连里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弹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意外啊,没想到奉太郎竟然那种事情感兴趣。”

故事内容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刚刚里志所言不虚……

此事不好应付,必须得准备好对策。

“再说得详细点。不,先等我写完这个……”

我开始着手于眼前的作文“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只要能把这个写完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欲速则不达,笔尖行进仿佛受阻,我完全想不出该写什么。必要之事从简。虽然很多事情可以简单收拾,但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情况果然也存在。

必要之事从简 三

雨还在下。我一边听着里志的详细讲解,一边埋头于作文纸中。

就在我总算写完了第二遍“抱负”,想着终于可以回家的时候,一个黑发飘飘的家伙进到了教室里。

“啊,你还在啊,折木同学。”

她的嘴角泛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来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爱瑠。虽然打扮并不艳丽,但她却仍然很引人注目。有这么个女生径直朝我走来,也怨不得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会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道:“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在一年B班,千反田在A班。然而,她却微笑着歪了歪头。

“嗯,是呢。”

从我看来已经足够近的距离又靠近将近半米后,千反田停住了脚步。她先从手上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表格:“福部同学,我写完了。”

“啊啊,辛苦了。怎么看这种文件都是繁琐哲学嘛。”

这么说来,里志的确说过千反田在社办里写文件。听他说叫申请许可上报书,我还以为肯定是玩笑,不过看来确有此事。我瞥了一眼,只看见标题处写着“社费申请确认书”。

里志从自己手提袋里拿出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把表格对折夹在了里面。看着里志做完这系列动作后,千反田转身向我看来。如果说她身上有哪里与“清纯印象”并不搭调的话,那就是大大的眼睛。那热切的目光,甚至让我觉得她的眼睛比平时更大了。

这眼神、这瞳孔我很熟悉。驱使信奉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进行解谜的,正是这种笔直的视线。前不久,我和千反田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初遇。我们也没什么亲切攀谈的机会。但是,直觉告诉我……来了。

眼看她樱唇微启,我抢先说道:“你来得正好。”

“咦?”

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千反田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完成了麻烦的作文,我趁着解放感尚未消退,非常开朗地笑道:“刚才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个挺诡异的传闻。”

“啊,我要说的就是那个。”

……果然。

“‘秘密俱乐部的招新便条’的故事,你听过吗?据说,这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哦。”

千反田再次啪嗒啪嗒地眨了眨大眼睛,吃惊地嘟起嘴。

不过惊讶只有一瞬间。很快,她把两手叉在胸前,又恢复到原来的微笑:“诶?秘密俱乐部是怎么回事?是真事吗?”

“一时间我也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让我说,不如……”

我转头看向里志:“里志,你给她说说吧。”

“嗯、啊啊,好的。”

里志似乎没有理解事情的发展,疑惑了片刻。他朝我瞟了一眼,但我只是挤出一个微笑,挥手示意他快说。

不愧是福部里志,被命令也不会感到讨厌。他坐到靠在身后的桌子上,调整了下坐姿:“那么,希望你能听好了。有关‘秘密俱乐部’的一席话……社团招新管理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我就是在那时候听说的。”里志开口道。

“总之,神山高中的社团实在太多了。社团多,招新海报的数量当然也多。估计全校的告示栏整个学期都得被招新海报埋没。当然,使用告示栏需要获得批准。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海报就不能贴。

“虽说如此,毕竟只是一张纸一枚图钉的事。稍一不注意,就会有人违章贴出海报。发现它们然后撕下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哦。对于正规社团违章贴海报的行为,我们有惩罚措施。最严重的甚至要削减社费。”

“没想到……那么辛苦呢。”

“就是呀!没想到这么麻烦。”

千反田很快被滔滔不绝的里志所吸引,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但是,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所属不明的招新海报贴出来。

“与其说是海报,可能说是便条才更准确。去年他们只是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小纸片,然后写上了集合地点和日期。张贴物未经认证,社团本身也未经认证。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说,神山高中里,有些秘密社团连总务委员会都无从了解,而那些家伙们也在偷偷地招募成员。

“那些家伙实际存在。活动目的不明,入社标准也没人知晓……不过,社团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志故意卖了个关子。完全上钩的千反田问道:“那名字是?”

“‘女郎蜘蛛会’。”

“女郎蜘蛛……”

千反田反复体嘀咕了这个名字好几遍,然后突然说道:“我家的院子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蜘蛛的网。”

……光看蜘蛛网就能分辨蜘蛛的种类了吗?

“据说去年的时候,田名边前辈想借收缴的便条和‘女郎蜘蛛会’接触。不过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指定地点是间空教室,而且还上着锁,根本没人能进去。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钥匙是不会外借的。借此前辈判断,‘女郎蜘蛛会’这个团体只有名字没有实体,告示栏里的便条不过是一群幼稚家伙的恶作剧而已。但是——”

即将进入高潮,里志的语气愈发郑重其事:“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有个毕业生对前辈说道:

“‘……我就是“女郎蜘蛛会”的会长,下任会长也请你多多关照咯。当然,前提是你能找出那家伙……’

“面对未经批准的张贴物,已经成为总务委员长的田名边前辈绝对不会手软。今年,秘密俱乐部肯定也会在某个地方招新。虽然各个总务委员都小心谨慎,但至今还是没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里志耸耸肩,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与刚才的音乐室传言同样,讲解有张有弛,流畅自然。虽然和里志认识了这么久,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会讲故事。这家伙以后干脆就当个解说员如何呢?

呼……千反田轻轻舒了口气。

“确实,学校里社团丰富得令人惊讶。其中真有如此神秘的俱乐部也说不定。”

的确,单纯作为全日制普通高中来说,神山高中的文化系社团活动算是多彩过头了。像是清唱部啦、魔术社啦,社团总数在五十以上不说,到了秋天,校内还会举办历时三天的文化祭。要说秘密俱乐部一个都不会有,那也太没情调了。我说道:“‘女郎蜘蛛会’吗。就活动目的不明这点来看,他们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呢,古籍研究社可是——”

虽然开了个话头,但在稍许的沉默思考之后,千反田不得不承认道:“……或许也没法否定。”

说来千反田曾经提过,自己是抱着什么目的才加入古籍研究社的。当时她以“私人原因”带过,我也就没作多问。

“隐藏在无数招新海报之中的便条……吗。”

千反田把手扶在脸颊上思考了片刻。当她眯起眼睛安静不语的时候,明明还挺有高雅的深闺小姐风范的。

不一会儿,千反田深深点了下头,表情忽然开朗起来。她把双手合十于胸前说道:“的确……我很好奇!”

很好。

我拿好作文纸,站起身来。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所以我才说你来得正好。”

“什么意思……?”

千反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我回答道:“还用说吗,去找那张便条呗。”

首先我向里志提问:总务委员会掌管的告示板有几块?

但是果不其然,就算是福部里志也没有好好数过。

“稍微等我算算。”

里志一边扳着手指一边说道:“一般楼二层到四层每层两块。一楼的话,校医室和教务处门前也都有,所以总共四块。联络走廊里也有:二层处,一般楼这边有一块,专科楼那边也有一块。除此之外,专科楼每层还各有一块。这么算来,一共十六块。

“然后,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一块。每栋楼有四层、两个楼梯,应该也有十六块吧。”

我只想听结论所以忽略了过程,但千反田却并非如此。看里志扳不过手指,只得盯着自己的拳头发愣,千反田温和地说:“不对哦,福部同学。如果说一栋楼里两个楼梯、一共四层的话,应该是十二块。四层的楼梯中只有三个楼梯平台。”

“哎?啊,这样吗。”

里志再次扳起手指。感觉那手势变得跟奇怪的说唱歌手似的。

“那么合计……”

“二十八块。”

听到这个数字,里志也有点惊讶:“一块告示板上大大小小起码得贴十六张。如此算来,光是这座小小的学校中,至少就贴了三百多张海报。”

“体育馆里没有告示板吗?”

“有呢。这么说来,格斗场那边也有……这样的话,一共有三十块。真是工程浩大啊,我们总务委员会太伟大了!”

里志感慨万千,仰面朝天发出感叹道。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没有理会感慨之至的里志。她没做任何评论,甚至连冷淡的应答都没有,只是迅速地撇开了视线。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不过千反田似乎也知道该怎么对付里志了。当然,她的应对是正确的。

千反田将视线转向了我。

“一共有大概三十处呢……全部都要找吗?”

怎么可能。那么做的话,我会因为背叛信条死于天罚的。

“在那之前先想想可能的地点不是更好嘛。到底哪里最可疑呢?想好之后再移步探寻也不迟。”

“前阵子摩耶花说过。”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里志满脸戏谑地说道:“她说,奉太郎总会在动身之前先动脑。”

“不是很好嘛。”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基本都不会动身。”

这还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摩耶花是指伊原摩耶花。不知为何,我和她从小学起就总在一个班。这么说来,进入高中之后,我们才被分到了别班。虽然与我关系没多好,但她和里志关系密切。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抱有好感。

“摩耶花同学是哪位呢?”

“嗯?算了,总会有机会介绍的。”

里志应该被表白了好几次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接受过。理由我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兴趣。总之就如伊原所说,现在是动脑的时候。

“可疑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最适于秘密俱乐部张贴招新便条的地方吧。”

“笼统的说,你认为是具备怎样条件的地方呢?”

听到我的提问,千反田稍作思考之后,抬眼回答道:“被总务委员发现就会被撕掉吧。如果是我的话……

“果然还是会找校舍角落,尽量贴在不引人注目的告示栏上。比如说,地学讲义室旁边就没什么人靠近。”

“差不多。格斗场的告示栏,除了相关社团和总务委员也没什么人看。”

如是,里志表示同意道。

不过要是选了那种边角我就头疼了。我尽可能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此言差矣。”

打肿脸充胖子果然不好。或许是我的用心太过明显,里志在我视线一隅撇起了嘴。不过里志怎样都好,重要的是,千反田并没感到奇怪。

“不对吗?”

“毫无疑问。”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如果‘蜘蛛女郎会’要贴招新便条的话……应该是在一楼出入口前的告示栏,或者是其间到四楼某处的楼梯平台上。”

千反田歪头表示疑惑:“这么说来,就是咱们一年级学生从入口到教室的行进路线吧。但是,这样的话……”

千反田嘀咕着陷入思考。虽然我也想再次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去,不巧我并不像里志那么能说会道。还没等我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里志就从一旁插嘴道:“别担心,奉太郎好像有点头绪了。千反田同学说在校舍的角落,奉太郎说在一年级学生的行动路线上。既然各有各的说法,实际去看看不就得了嘛。”

“……也是呢。”

听到这一建议,千反田马上开始了行动。

“那就快走吧!”她转回身来如是说道。

我点点头,把学校定制的单肩包背肩上。

目光一扫,我看见里志把头歪向一边,噘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必要之事从简 四

“你是哪个初中的?”

入学以来我已被问过无数次,不过自己如此发问还是头一回。虽然千反田应该也被反反复复问过很多次了,但她却丝毫不嫌厌烦地回答道:“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是一个学校的吧。”

“没错。”

里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起福部里志和折木奉太郎,江湖上可是人称‘镝矢中的Earth?ind & Fire’呢!”

谁?在哪?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用说,我的初中生涯并没留下什么痕迹。里志倒是留下了,他是学生会的会计。

我和千反田并排走下楼梯,里志跟在后面。放学后,眼瞧着就要天黑了。楼梯上往来的人很多。我们时刻注意着不并排前进而占据太多空间,以免妨碍别人。

三、四楼间的楼梯平台处,告示栏上五彩缤纷的海报竞相争艳。因为每个社团都在不同的方面独具匠心,一眼看上去感觉很是杂乱无章。千反田指着其中一张说:“我喜欢这个。”

那张海报是圆形的。也就是说,它无所畏惧地占据着很大空间。“不打算加入手艺社吗?”这一简单的标语下,有个正在打毛线的熊猫。熊猫并不是绘画而是刺绣。把绣有熊猫的布贴在厚纸板上,制成招新海报。这劳动量,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人晕过去了。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呢……

看我瞠目结舌的样子,里志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了,奉太郎?这种精致的做工,可以说和节能主义截然相反了吧。看到这个,感受到制作人对完美的坚持与执着,你不说点什么吗?”

“与异文化进行接触,从来都相当刺激。”

“非常感谢你诚挚的感想。”

里志重重点点头后,转向千反田挺胸说道:“我也是因为中意这个就加入了,手艺社。”

“哎?”

千反田一时语塞,她似乎并不知道里志也加入了手艺社。

如果千反田能与里志继续接触下去,她就会知道这家伙的行动有多轻率了。届时她就会这么想:“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而已?”

我摆弄了告示板一下之后,有张海报整个歪了过来。

“啊呀,图钉掉下来了吗?”

千反田蹲下身子开始寻找,然而图钉却不见踪影。

“……总之,这里好像没有,去下一处吧。”

接着,我们又搜索了二楼到三楼、以及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平台。

华丽的文字,妙趣横生的广告语,精致的做工,从写实到漫画风齐备的各种插图。此刻,一切为了吸引新生而做的努力都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社团数量可真不是一般得多。水墨画部展示水墨画,漫画研究会画了四格,将棋社和围棋部各自出了残局谜题,管乐队则附上了演出盛况的照片。在神山高中稍显弱势的体育系社团也毫不客气,篮球社、排球社、田径社、棒球社……我不禁产生错觉:值得高中生倾注热情的活动,这里该不会都凑齐了吧?

“呀,怎么看都觉得很厉害呢,神山高中。”

“的确,告示板本身都看不见了。”

看着因为各色海报而兴奋不已的两人,我总觉得自己失策了。

这楼梯我每天都要走,海报也看了不下几十遍。只是,真到正面相对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被这些本应回避的活力打了个晕头转向。

尽管如此,我们终于还是下到了一楼。高一学生上下楼的楼梯口前。这个告示栏是至今为止最为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道:“这是新生最先能看到的告示板。这里可是黄金地段,绝对的激战区。”

总务委员会到底有没有好好管啊?这里一张正常尺寸的海报都没有。明信片大小的招新宣传将告示板贴得满满当当。因为是黄金地段,所以要很多社团分享吗。虽然每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不过原来是这样的啊。

在这混乱之前,千反田好像理解了什么:“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

她回过头来,朝我露出微笑:“为什么折木同学说是最引人注目的告示栏,我还纳闷来着……不过,这里海报这么多,违章的张贴物也就不明显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藏木于林”吗。

一瞬间,我很想挺起胸膛说“那自然啦”。不过那不是骄傲而是虚荣。还是老实说吧:“……不,抱歉。我没那么想过。我忘记这里的告示栏是如此状况了。”

“咦?那是?”

“真在这里的话我会解释的。要是把话说得太早,找不到可就丢人了。”

千反田用手指抵着下巴,露出盈盈微笑。她站在告示栏前说:“是啊,要是不在这里就头疼了。总感觉,刚才的折木同学自信得不可思议。届时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理由。”

没那么夸张吧……话说回来,自信满满的态度和我不大相称,千反田似乎也看出来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过啊。

盯着告示栏,千反田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到她那足以贯穿纸背的眼神,我心中也泛起了一阵不安。这家伙的直觉应该算不上十分敏锐,但观察力和记忆力却出类拔萃。初次见面时,我连千反田的存在都不知道,千反田却将我的全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观察和记忆的结果。如果她能完整记下这块告示板的话……怎么说呢,我会很头痛的。

“国际活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社,真是应有尽有呢。啊,占卜研究会!我的朋友去了那里!”

从右上到左边,到头之后又放低一点视线,再次看向右边。千反田扫视着社团目录般的告示板。

“我说,有没有啊?”

里志搭话道。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千反田,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讽刺意味。

“筝乐社、乒乓球社、美术社。唔唔……”

千反田念叨着,从蹲坐的姿势站起身来。

“好像没有呢。”

她有些失望地露出苦笑。

看到那个表情,我头一次感到了罪恶感。

“想来,那个秘密俱乐部现在贴没贴招新便条呢?我们无从了解。并不是折木同学的判断出错了。”

如是,她甚至开始安慰我了。

突然之间,我有点想给千反田道个歉。倒不是因为我心软,只是她这也太直来直去了。不论是否出于主动,我和里志做事都有点拐弯抹角。然而,这种个性应该与千反田无缘吧。她对别人也太轻信了。事情是否还有隐情、是不是被骗了,她就没有想过吗?肯定应该想过才对,毕竟千反田也不傻。若是如此,她又为何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怀疑呢?这么看来,我完全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但是,至今为止计划还进行得很顺利。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演到最后了。里志从后方向千反田回话道:“是不是呢。我倒是觉得应该有。只是,光用看的能否找到就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

千反田回过头来,反问道。

“为了避开总务委员的眼睛,他们应该会动点脑筋吧。嘛,这些都无所谓。真要有的话总会找到的。”

里志微微耸了耸肩,接着说:“比起那些,我也想问问:为什么奉太郎你觉得如果有的话,就一定是在高一学生的活动路线中呢?”

“……啊啊,那个吗。我说就是了。”

我的回答声正如我本人一般没有干劲。嘛,听上去大概像是“因为预想落空而消沉”吧。

我摆了摆手,说道:“这么说吧,里志。如果让你在这所学校里藏东西,你会选哪儿?”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突然会被提问吧,里志的回答稍微慢了一拍:“藏东西?嘛,要看大小呢。还要根据条件……不过,一般楼一楼的职工卫生间前面挺不错的。空教室很多不说,最重要的是基本没人去。”

“除此之外呢?”

“……和室吧,也就茶道社会用了。”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在镝矢中学藏呢?”

这次里志的回答慢了好几拍。“当然是……”刚一开口,他便窃笑起来:“啊啊……原来如此。”

“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心照不宣地交流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的确没错。”

“诶,怎么回事?镝矢中学里有那么理想的隐藏地点吗?”

被冷落在一旁的千反田,言语中夹杂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少许不满。

“说不上理想就是了。我最先想到的是配餐室。虽然每天肯定会有大量的人群,但是谁都不会去注意。”

千反田似乎还没有开窍。和室与配餐室有何不同,她好像不太明白。我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在神山高中藏东西,里志就想选不显眼的地方。但若是镝矢中学,他反而要藏在惹人注目的地方。你又如何呢?如果在印地中学藏东西的话,你不会选择‘引人注目的盲点’吗?”

“啊……”

千反田倒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巴。

“我们还没适应神山高中这个崭新的环境。因为不适应,藏起东西才会鬼鬼祟祟的。但是经过三年的初中生活,我们对初中校舍的了解甚至已经到了边边角角。这么一来,比起拙劣地避人耳目,大胆地钻些空子才更好一些——我是这么想的。

“一般,若是人迹罕至的和室或空教室,偶尔进去的人也会四下打探一番吧。要知道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会有人去,所以在那种地方藏东西反而危险,应该敬而远之。”

“所以是出入口吗。确实,校内没有学生到不了的角落。就像千反田同学刚才说的,这里反而比较有希望达到‘藏尸于战场’的效果。”

虽然这比喻有点可怕,不过道理没错。

“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高一学生。机敏的秘密俱乐部反而会用光明正大的眼光看问题。”

千反田甚至有些感动。她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在回味刚才的话似的慢慢点了点头。

“确实,那是很自然的。想要藏在校舍角落的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被这么一说,我甚至觉得不贴在这块告示板上反而不自然了。”

“不过嘛,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奉太郎的自信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呢。”

里志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凑近告示板:“……嗯?”

他停住了动作。里志突然严肃起来,向一张招募明信片伸出手去。在尺寸大同小异的明信片堆中,有一张像是自我主张般稍稍大了一圈。

“这个是棒球社的呢。”

“嗯,没错。不过感觉有点突兀。”

里志一边含糊回答,一边翻开了棒球社的明信片。

瞬间,千反田发出惊叫。

明信片后面钉着一张又小又破的纸头。纸上排列着几个用尺子比着写下的字。那黑色记号笔留下的话是这样的:

“女郎蜘蛛会,空缺两名成员:05021722LL”。

“找到了呢……太不可思议了。听了刚刚的话后,我觉得这里会有也是当然的,完全没感到惊讶。”

千反田说道。她那样子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另一方面,里志则平静得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

然后慢慢地——“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这是我的工作哦。”并将它撕了下来。

就在这期间,眼前陆续走过了几个高一学生。他们都在出入口穿上鞋子,在雨中踏上归途。

我说道:“终于能松口气了。我去教务处交作文,然后就回家了。”

“也行,我也回去好了。”

千反田愣了一下,不过她立刻就微笑道:“我知道了。那就在这说再见吧……真人不露相,我记住了。”

说罢千反田在胸前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必要之事从简 五

和天气预报相反,雨势似乎在渐渐变弱。我和里志撑着伞,一起踏上了归路。途中经过一条带拱廊的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总算打破了沉默:“我还想,最开始到底出什么事了呢。”

声音中既有有惊讶、讽刺和玩笑般的轻佻,又带着几分责难之意。

“听完‘弹奏月光的钢琴’的故事后,你居然会问我‘那么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是什么’。我还以为节能主义者奉太郎突然转性了。”

“多亏你帮忙了。”

我简短地道谢说。实际上,要是没有里志在关键时刻领会我的意图,事情能否发展得这么顺利还是未知数。

里志一圈圈地抡着手里的伞。和我的塑料伞完全不同,那把伞以灰色为基调,饰以方格花纹,很是别致。水滴不断甩到前方的人行道上。

“‘以毒攻毒’的妙计,实在太漂亮了。”

是吗。

我特意提起“女郎蜘蛛会”的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让千反田提起“弹奏月光的钢琴”的话题。

据里志说,一年A班的女生是昨天在听到的钢琴声。这件事在A班里成为话题,则是在今天中午。另外他还说,这个话题还没有传到D班里。

他说了一句决不能置若罔闻的话:“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既然里志关心这个,也就是说,他不是在自己班里听到这件事的。

这么一来,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听谁说的呢?

想都不用想。在来我教室之前,里志身在古籍研究社社办地学讲义室。当时正填写申请许可上报书的千反田也在那里,而千反田则是一年A班的学生。

理所当然,里志是从千反田那里听来的。

另一方面,里志还说千反田期待我到社办去。至此,我就有了某种预感。虽然不知道那预感是好是坏,但我是这么想的:

……我解决了千反田“不知不觉被关在密室中”的疑问,因此她肯定会就“弹奏月光的钢琴”这件事向我提问。

我本以为自己想多了,毕竟我们的见面次数用手指都能扳过来。我从没觉得自己会被她信任,要断言千反田会特意来找我咨询,那也太自以为是了。

然而,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必须防备千反田会来的情况。最理想的是趁千反田来之前离开。但是我因为忘带作业不得不留下,无法自由地回家。因此我想了一个对策。

然后,千反田就真的来了。

虽然主要目的好像是向里志提交申请许可上报书,但即便如此,她也确实来了。

我不想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所以我就想,能否在别的方面引起千反田的好奇心呢?具体而言,便是用“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正如里志所言,这就是“以毒攻毒”。正如我所预料,千反田明显准备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但最后,她的兴趣还是被我拉到了秘密俱乐部上。

里志说道:“只是,我虽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不知原因为何。用‘女郎蜘蛛会’代替‘弹奏月光的钢琴’,奉太郎你到底是想干嘛?你不会想说是钢琴之谜你解不开,所以想要避开吧?”

当然不是。

而且,问题不在我想做什么……而是我不想做什么。

“钢琴那事听你说完我就有头绪了,去趟音乐教室应该就能验证。”

“那是?”

非要找个理由的话,一言足矣:“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廊的塑料蓬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型卡车勉强穿过狭窄的商店街,飞溅起的水花差点弄湿我的鞋子。

听罢,里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不愧是奉太郎你。”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楼四层。雨天要去那里,我就必须得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然后再上到四楼。离我的教室太远了。

据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雨势会增强。剩下的作业相当不好解决。而且本来我就想早回家,无奈现实并不允许。因此,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我是决然不想去的。

我提出秘密俱乐部的话题,也就是为了这个。我试探性地问了问里志“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然后觉得用它来吸引千反田非常合适。我立刻做好计划,先提议去寻找便条,接着走到出入口,最后直接回家。

本来的话,音乐教室的钢琴如何如何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多余之事不做。但是,如果千反田睁着她大大的眼睛说出“我很好奇”的话……

“必要之事从简。”

于是,我成功以最简捷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然而,里志却提出了异议:“奉太郎,这可不好。”

“…………”

“信条是要挺胸抬头宣布的东西。可是,刚才的你不过是在找借口罢了。”

我无法反驳。

不止如此,我连里志的脸都无法直视。寂静的春雨中,我只得看向自己脚下的那片潮湿。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明明基于那信条用疑问迎击了疑问,心里却并未感到满足。萦绕心头的,只有一种心虚感:这样做真的好吗?

手段耍得很顺利。我把千反田带到楼梯口,用似是而非的说明让她钦佩不已。然后,在里志分散她注意力的瞬间,我成功地将“女郎蜘蛛会”的招新便条钉了上去。

便条是我从作文纸上撕下来做成的。为了满腔热血的新生着想,“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发了两张作文纸。当然,我不可能写得到两张。因此,我稍微发挥了一下第二张纸的剩余价值。

图钉是在楼梯平台上拿的。千反田看到歪掉的海报,似乎以为图钉掉到了地上。其实那个时候图钉在我手中。

一切都很顺利。我封锁钢琴的话题,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归途。

尽管如此,我自己也明白,刚才我完全把信条当成了挡箭牌。没有反驳的余地。随着计划进展,我也开始反思是不是应该停手。想早点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很好,目的正当,但是方法呢?

走完带拱廊的商店街,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到这就必须得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说:“奉太郎,你知道自己今天最根本的错误是什么吗?”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虽然有哪里不对的感觉,但一切又好像没错。我一时语塞。

里志造作地大大耸了耸肩。

“用不可思议迎击不可思议,嗯,我喜欢。漂亮的变化球。”

然后,就像刚才我对里志做的一样,里志死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但是呢,奉太郎啊。那可不合你的喜好。”

我默默移开视线。

“如果想维护自己的信条,那你应该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个。忘带作业这事无可奈何,千反田同学的到来也不是你的错。但是啊,你为什么不说‘不知道’呢?这就是错误。不管千反田同学再怎么带出话题,你也没有正面应对的义务。只要随便听听,全当是耳旁风不就好了。实际上,你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嘛。”

……的确。

为什么我会想用疑问封锁疑问呢?就算比去音乐教室要好,但那方法也得费些功夫才行。为什么我会做那种事?

虽然里志话中带刺,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如果真心想无视千反田的来袭的话,一句“我不知道”就能解决了吧。

里志脸上诡异的笑容越来越深了:“除了杂学之外还能教导奉太郎你,真是令人高兴呢。听好了,奉太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可是一清二楚。”

“…………”

“原因就是……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我终于找到了里志笑容中不同于以往的地方:这家伙完全是皮笑肉不笑。

“千反田同学也属于古籍研究社——奉太郎你还完全没有适应这一状况。这就是原因。正因如此,你才会想到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法。或许你今天是打算拒绝千反田同学的吧,但要让我说,你那不叫拒绝。”

“我可没想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但也不至于想要和她一刀两断,不再见面。

“那是当然的。那只是对于现状所做的观望罢了。”

观望。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词一下就落到了我的心底。原来如此。对于千反田的到来,对于她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对于被她点缀的时间,我采取了观望态度。这个词实在是太贴切了。

观望会导致什么后果,我自然也知道。

可能是看腻了沉默的我吧,里志把视线转向天空,砰地一声撑起了伞。他把方格花纹的伞扛在肩上,向雨中迈了出去。里志回家得直走,而我则要拐弯。人行信号灯还是红色的。

最后,里志回过头来问道:“对了,‘弹奏月光的钢琴’是怎么回事?我倒不会再让你回音乐教室就是了。”

“那个啊。”

周围弥漫着小雨的湿气。按理说嘴唇不可能会干燥,但是我还是舔了舔嘴唇。我看着里志的脚边说:“在即将静校的六点前,音乐教室里有位手上带伤的女生。你说她头发凌乱,眼睛充血吧……就像刚睡醒一样。”

“啊,这样啊!”

“钢琴社社员因为很困就睡了一觉。为了在六点之前醒来,她设定了闹钟——将‘月光’放进了CD机。”

里志嘿嘿地窃笑道:“原来如此啊。毕竟是社团活动丰富的神高,音乐教室里会有CD机也理所当然。的确,去看一下就知道了。CD机上应该还留有设定的痕迹。哎呀呀,了无生趣,真是不想承认啊。

“……不过,奉太郎。”

信号灯变成绿色,示意行人可以走动的音乐也响了起来。里志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听上去微妙地像是预言:“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前往音乐教室才更适合你的信条。你今天安排的余兴节目,质量可能意外的高过头了。我并没打算就这次的事卖你人情,但千反田同学那边又会怎样呢?嘛,我就先告辞了,明天见咯。”

触犯原罪 一

世界史课正讲着中国的春秋战国史,不巧我已经了解了不少相关故事,因此感觉十分无聊。话虽如此,我既没有无事在笔记本上涂鸦的闲情,也没有撕英语字典叠飞机的逸致,至于其余课上能做的小动作,基本也都不在我兴趣范围之内。渴望“无为”的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对“合纵连横”了无趣味的解释,一边饱享着如愿以偿的幸福。

神山高中姑且也算个升学名校,一般而言,学生的听课态度还不算坏。安静的教室里,老教师朗朗的授课声响遍四周。粉笔时而与黑板摩擦,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到了第五节课这个时候,睡魔也开始蠢蠢欲动。时值六月,梅雨暂歇。我就这样浪费着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按起自动铅笔来。虽然没想写什么,不过笔芯里的铅却没出来——铅用完了,我都没注意到。我从铅盒里取出一根备用的铅芯来,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铅芯,并没从笔尾,而是试着像穿针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其塞进笔尖。

然而,平静在转瞬之间被打破。

啪!一个竹子敲打硬物的危险声音响起。我被这个出乎意料冲击吓得一抖,一下清醒过来的同时,hB笔芯也从中间断成了两半。真是可惜了。不,或许还能用。

被吓到的大概不止我一个——教室里逐渐喧闹起来。邻桌的女生对后座的朋友说:“怎么回事啊刚才?吓了我一跳。”估计是闷得难受,找个机会就想说说话吧。

声音并未就此停止。啪!啪!接着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怒斥。虽然出声者嗓门不小,但声音有些模糊,我这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是个低沉可畏的男声。听到这里,我——估计班里同学也一样——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隔壁教室里,数学老师尾道估计又开始发飙了吧。

人们总说教师有拿教鞭的习俗,不过到了当代,我从没见有哪个老师真带着教鞭,充其量也就是能够自如伸缩的指示棒。教导处有位森下老师,之前我觉得也就是学校不让,否则他一准儿会带把竹刀过来。然而眼下这位尾道老师更绝,他真的带了把能当竹刀的多节竹棍来当指示棒,偶尔还会把它当教鞭用。老滑头尾道自然不会拿它来打人,每次想要震慑学生的时候,他就会拿竹棒敲打讲台或黑板。对我而言,尾道老师是教了我“黑板很硬很禁得起敲打”的恩师。

话虽如此,我对这位尾道老师却并没有厌恶或是轻蔑之情,完全没有。我初中里有这种老师,甚至小学时也有。非要问我对他抱持着怎样的感情,大概就跟我对邻座女生的感情很像吧:我知道对方的面孔、名字和性格,但并不关心。

说到底,我对隔壁班那种骚动一点都不感到吃惊。正这么想着,一个通透的嗓音打断了有如雷霆的怒叱。那声音我听过。在识别出声音主人的同时,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不会吧……”

听起来,那好像是千反田的声音。

我和她同年级。刚入学时,我们因些许缘分相识,后来又加入了同一个社团。这么说来,千反田就是隔壁班的。有人敢反驳敲着黑板的尾道,我很惊讶;但那人会是千反田,我更是想都没想过。虽然听得很真切,但毕竟隔着一堵墙,所以我也不敢实打实地保证……不过那语气确实很像千反田。

我的惊讶并没有得到缓解。虽然听不清千反田在说什么,但她的确在一句接着一句,咄咄逼人地说着。那声音我已经听过了无数遍,那语调却是头一回耳闻。千反田也有厉声怒号的时候吗。

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后,那声音就沉默了下来。我们的教室里也随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肃静。隔壁教室重归安静,或许是尾道被千反田说得哑口无言了吧。幸灾乐祸的气氛逐渐消散,毕竟安静下来之后,我们还得接着上世界史课才行。

我从自动铅笔里取出铅芯,利落地将其从笔尾装好,然后把笔拿在指尖转了一圈。

触犯原罪 二

放学后,古籍研究社社办、地学讲义室中。初夏的太阳已经西斜。

我手中拿着平装书,千反田则有些坐立难安。至于她慌张的原因嘛……教室正中,福部里志和伊原摩耶花正在吵架。不过正确而言,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吵起来。他们俩所谓的“吵架”,不过就是伊原不断发难、里志敷衍搪塞或是苦笑聆听而已。虽然一打头我就在场,但二人拌嘴的原因我并不是很清楚。估计导火索又是什么邮筒红不红之类的小事吧。

我、千反田和里志加入成员挂零的古籍研究社,是在四月。到了五月,伊原又追着里志加了进来。

虽然我和伊原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一直同班,但我们之间并没怎么说过话。本来我还想,升上高中之后终于不在一个班了,谁知这次又是同一个社团。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是深是浅。加入古籍研究社后,伊原变成了图书委员、漫画研究会会员和古籍研究社社员的三重身份。这倒和总务委员、手艺社社员兼古籍研究社社员的里志挺配的就是了。

在只有三位社员的时候,古籍研究社是个非常清静的地方。

里志聊天时可以说得热火朝天,但没事时也能安静下来。而千反田那边,只要好奇心没有爆发,基本也就像外在印象一样文静。

虽然名为社团,却是一块风平浪静的宝地。就这样,我也逐渐习惯了地学讲义室。倒不是有多中意这个地方,只是我觉得这里能让人安下心来。

然而伊原入社之后,情况就变了。独自一人时,伊原也不过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同年级同学,可要是把她和里志放到一块儿……

“说到底本来不就是阿福你说要去的嘛虽然的确可能是事出有因但你至少也得跟我说一声吧这么点道理小孩都明白我倒是觉得取消了也无所谓但你也得给我个信儿啊你那时带着手机吧想什么呢你光我一个人的问题也就罢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好听我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立场吗这可不是跟我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再说了阿福你……”

就变成这样了。

这都第几次了?

最开始几次时,千反田非常惊慌失措,还试着想调停来着。看她又是劝又是拉的,这么说可能不太妥,但那都是无用功。即便到了现在,虽然没想挡到二人之间,但千反田还在等待时机想要插话。她忽地抬起头,向我投来了苦恼的目光。千反田用食指悄悄指了指吵架的二人。

我手中是一本科幻小说。我看开头挺有意思就拿来继续读,但是进入高潮之后就有点不明所以了。虽然知道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但我却想不出具体会是什么。一个场景看了两遍还是没弄明白,我也开始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吵了。我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你明明很清楚的你骨子里真是一丁点儿温柔之心都没有你明明知道结果会是那样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吧结果那天刮风下雨打雷最后甚至都掉冰雹了一下子我就成落汤鸡了狼狈死了啊狼狈死了这些事说到底都是阿福你的错吧还是说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向滔滔不绝的伊原搭腔道:“……你不累啊?”

伊原把眼中的凶光从里志身上转到我这,简短地回答说:“累。”

“那就歇会儿吧。”

“行。”

说着,她老实地瘫坐在了手边的桌子旁。刚才她是真的很生气,真不知道这算是好哄还是难哄。里志用颇为夸张的动作对我竖起大拇指表示感谢,然后厚着脸皮说道:“呀,还真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啊,气儿消了吧?”

“要是阿福你再像样点,别说发火了,我根本就积不起气来。”

“嘛,但是……”

为了再次转移话题,里志看向千反田说:“你要能稍微向千反田同学学学就好了,我从没见过她生气。”

因为二人休战,千反田抚胸舒了一口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真的做抚胸这个动作呢。但因为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她被吓了一跳:“咦,我吗?”

伊原则皱起眉头:“是吗?忘了什么时候了,折木迟到那次,她没发火吗?”

不,虽然前阵子的确有这么回事儿,但那种“发火”和伊原发火有些不同。该怎么表达才比较贴切呢?

“那次我也在。不过那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是‘批评’才对。”

对对对,就是那个——一瞬之间我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对。被同年级同学“批评”,那也太丢人了。

“啊、嗯,也对。感觉比较像教育。”

这种说法也不怎么样。

脸上似笑非笑、不知如何是好的千反田,微微歪了歪头说:“要说不生气的话,我也没见过福部同学或是折木同学生气呢。”

隔了一拍之后,我和伊原同时开口道:“里志会生气啊。”

“阿福会生气哦。”

听说人在两面同时受敌时,决断能力会显着下降——现在的千反田正是个例子。她那大大的眼睛在我和伊原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停在了中间的里志身上。

“是这样吗?”

里志露出苦笑,回答道:“差不多吧。虽然没摩耶花发火发得那么痛快,但偶尔也会。”

说到这我才意识到,这家伙好像还没当着千反田的面发过火呢。嘛,这也难怪,毕竟才刚两个月。

“福部同学生气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无法想象。”

从千反田的角度看,说不定的确如此。里志有些微妙的虚荣心,他很少会不分对象地完全表露自己的感情,在异性面前更是如此。唯一一个例外大概就是伊原了吧。

另外,那个千反田无法想象的“生气的里志”——

“不过,他就算生起气来也不怎么可怕。”

没错,基本没什么魄力。生气时他的话会变少,不和你对视,然后说一句“别谈这个了”来明确地转移话题。在我看来,里志这样生气的情景也并不那么稀罕。

“不可怕?唔……被看扁了啊。”

低头瞄着自言自语的里志,千反田小声嘟囔说:“……我…可能…有点好奇……”

说不定千反田会在未来某一天设计激怒里志呢,我就期待一下吧。

“你还说折木来着?”

伊原看向我说。

想来我最近是没生过气啊,春日和煦波澜不惊——就在我悠然地想着这些时,伊原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就笑吧,别把嘲笑的意思表现得那么露骨嘛。接着,她转向千反田,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说:“折木怎么可能会生气嘛。”

“因为他为人温厚吗?”

不是哦,伊原摇了摇头:“因为他是个连火都发不利索的可怜人儿啊。”

……这…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里志也点了点头。

啊啊,不过,被说到这份上我都没有生气的意思,事实到底如何呢。最近我的确没生过气,那最后一次生气是在什么时候呢?不,这都无所谓。伊原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才怪。她的话的确能漂亮地影射出一部分事实,但我才不承认那些话全都没错呢。没错,我是“因为为人温厚所以才不生气”,这种观点也说得通。不不不,也不尽然,只要心中有火我也能发怒。

“哈哈,奉太郎动摇了。”

见里志露骨地指出事实,我心头一阵火起。看,我生气了。

没有理会发怒的我,里志进一步调侃道:“先不谈奉太郎的感情缺陷,要说不生气,果然还是千反田同学最出众。该说是心胸宽广呢,还是为人大方呢,感觉很有分寸。如果摩耶花可以稍微温和一点,千万别学折木,要学千反田同学哦。”

“说了也没用啊,又不是想变就能变的。折木我不想模仿,小千我又模仿不来。”

千反田微微蹙起了眉头。她以坐在稍远地方的我非常难以听清的音量说:“那个……我该不会,是被夸奖了吧?”

是不是呢,反正我的确是被损了。我、里志和伊原下意识地换了个眼色。

伊原率先开口道:“要说是与不是的话,大概算是夸奖。”

接着是我:“这只是评价,无关褒贬。”

里志则露出一个非常诡异的坏笑说:“不不不,能不能生气咱们先不管,光是‘不生气’就已经是美德了。毕竟愤怒可是重罪。摩耶花以后能不能也给人留点情面啊。”

“重罪?要罚款吗?因为太吵?”

里志只是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在他身后,脸上有点红晕的千反田帮忙解释:“是宗罪之一吧?不过我看过的翻译是‘暴怒’。”

然后她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是在夸我,那就快别说了。”

因为她低着头、声音还越来越小,所以谁都没有提出反驳。这好像是我头一次看到千反田害羞。里志径自满足地点了点头:“没错,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这个词挺流行的,摩耶花你也听过吧?就是所谓的‘七宗罪’。”

“……啊,那个我的确是知道。”

我不知道。因此我打岔道:“宗罪不是有一百零八种吗?”

“你说的是烦恼。”

是么。

“七宗罪本来是基督教的概念,不过后来被描述成了恶魔,圣经里好像也有记载。我想想,除了‘愤怒’,还有……”

说着,里志折起了大拇指。他一边折着指头一边数道:“‘傲慢’、‘饕餮’、‘贪婪’……哎,只能想起四个了。”

看里志尴尬地盯着自己竖着小指的拳头,千反田伸出了援手:“‘嫉妒’、‘淫欲’、‘懒惰’,对吧。”

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伊原好像又看着我笑了……算了,受害妄想症可不好。现在伊原已经转向了千反田。

“原来七宗罪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小千你岂不是完美了?为人温和,食量也不大。”

“感觉你欲望完全不深重,还很勤快。”

“而且……那个,也不下流。”

“是否会嫉妒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与其说夸奖,这两人明显已经是在打趣儿了。本来面色就有些红晕的千反田,这次脸上更涌起了红潮。她挥着双手制止二人,抢过话头说道:“请别再说了!而且我……对了,肚子饿的时候也是很能吃的!”

那是当然的。

“都有种‘圣爱瑠(El)’的感觉了。”

“千反田爱瑠(dael)这发音,是不是很有天使的感觉?”

“乌列尔(Uriel)、加百列(Gabriel)、千反田爱瑠(dael)这样?哈哈哈。”

不知从何时起,他俩就唱起了双簧。虽然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颇欢,但千反田果然也不会始终都坐视不理。她清咳一声,一下严肃起来,尖声厉喝道:“不要再说了,两位!”

“……生气了。”

“与其那么说,不如说是被呵斥了啊。”

千反田对沉默下来的二人嫣然一笑:“而且,我并不觉得不生气就是好事。”

里志和伊原露出诧异的表情,估计我也一样吧。几乎没花什么时间整理,千反田就流畅地继续道:“因为,其他几宗罪也都是一样吧。”

“抱歉,小千。我不太明白。”

“是吗?或许是我解释得不太清楚吧。”

千反田保持着微笑,回答道:“‘傲慢’和‘贪婪’这两个词大家平常就会用,你们不觉得它们也是不可或缺的吗?当然,在宗教层面上,这些词应该还有相当多的解释。”

里志做作地扬了扬嘴角:“……不可或缺?此话怎讲?”

“打个比方,完全没有傲慢之处的人,不就毫无自信了吗?从未被评价说‘贪婪’的人,要养活家人也很困难吧。如果全世界都没人会嫉妒的话,很难想象新的技术能够诞生。”

说到这,千反田猛地停住了嘴。她环视了我们一圈,说:“那个……你们不用听得那么认真的。”

听得确实很认真的里志抱起双臂,自言自语道:“唔唔,原来如此。有意思啊,有意思。”

另一方面,似乎受到辩护的我心情舒畅。我以轻松的语调开口道:“也就是说,这是程度的问题咯?和儒家思想差不多了啊。”

“不,我没法引经据典来解释。我只是认为,‘宗罪’这个说法,并不能原封不动地用在日常生活中。”这次,她大大方方地如此断言道。

不是“我只是在想”,而是“我只是认为”啊。大概不是现下想出来的说法吧。因为完全没想过千反田会思考什么,所以眼下这话题还有点吸引我。

“那么,小千你觉得生气也不是坏事吗?”

“可以这么说。永远不会发怒的人,恐怕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东西吧。”

……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既然这么想,那小千你为什么不生气?”

千反田立即作出回答:“因为生气会累。我不想做会使人疲惫的事情。”

喔喔?

里志大惊失色地抱头站起身:“千、千反田同学被奉太郎毒害了!怎么会这样,明明这点最该防备的!神山高中里有妖怪在徘徊!名为节能主义的妖怪正在神山高中里徘徊!”

“不,那个,刚才那是开玩笑。”

沉默降临。

接着她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是一时兴起。”

嘛,我想也是这样。稍微被不习惯的情景刺激,我就乱了阵脚,亏我还以为自己遇到心灵之友了呢。

就像把刚刚的戏言完全忘到了脑后一般,千反田平静地重新回答道:“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我,总归也会生气……对了,这么说吧——”

三人的注视变成了催促。

“有人浪费食物的话,我就会生气。”

……真不愧是农家女儿。粒粒皆辛苦嘛。

想到这里,我突然回忆起了第五节课那时的事。记起还有那么一回事,我没作多想就开口道:“说到生气,第五节课时,对尾道发火的好像是你吧?”

说到一半,我就发现千反田周身的气氛变了。

糟了,后悔使我后背升起一股寒意。本来在享受放学后和乐对话的千反田,现在稍稍收起了尖尖的下巴,抿起了嘴唇。对于表情并不夸张的她来说,这种变化很是明显。千反田低声嘟囔道:“对呀,还有这回事来着。我怎么就忘了呢……当时我还想,一定要向折木同学咨询一下那件事呢。”

太失策了。在里志和伊原一唱一和,说千反田是圣者还是福神之类的时候,我还觉得她行事慎重,还挺衬得住那个称号的。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好学之心在且不论,圣贤之人跟好奇心就不是很相称。

打草惊蛇了,我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私下咂舌道。我旁边的里志好像十分愉快:“出什么事了吗,千反田同学?”

“是的。其实,在今天第五节的数学课上,我生气了。”

“哎?小千生气了?”

千反田对里志和伊原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越过他们,将视线投向了我。要是早点把脸撇开就好了——我后悔地想,千金难买后悔药啊。

她稍稍提高了音量:“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在对什么生气,为什么非生气不可。本来理所当然可以不生气的我被某件事激怒生了气,但是我并不知道惹我生气的事情是什么。”

不用说,光听她口头这么讲,我光是把握意思都很辛苦。不过,总结到最后只有一句话——千反田接着宣言道:“我很好奇!”

触犯原罪 三

今天我们班第五节是数学课。负责授课的是尾道老师,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已经很熟悉了。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才能让各位听明白,于是咱们就从头开始吧。

第五节课时,尾道老师几乎是踩着铃声走进了教室。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不过据我所知,他几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开门进入教室之前,尾道老师停住一瞬,抬头看了看写着班号的班牌,这也是寻常可见的动作。

草草行过礼之后,尾道老师就写起了板书。那是一个二次方程。式子本身非常简单,我想想,是y=x^2+x+1。只是,x的取值范围被限制在了0到3之内。写完之后,尾道老师就用那把竹棒敲着自己的肩膀,点名叫河崎同学到黑板上写出y的值域。你们认识河崎同学吗?他是个瘦瘦高高,说话有点结巴的男生……这些大概都不重要吧。

河崎同学明显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要说的话,其实我也很困惑。我们还没有学到定义域受限的情况呢。

不过转念一想,我觉得尾道老师可能是在考察我们的想象力。在继续讲课之前,老师可能是想要看看我们会怎么求值域。老实说我不是很擅长这种思考,但类似的授课方式我是见过的。只是,这种让学生自行思考的做法,与尾道老师原来的授课思路并不相符。

对于尾道老师的提问,河崎同学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回答说不会。

接着,与我的预料相反,尾道老师发怒了。为什么不会?上节课你听什么呢?尾道老师教育了河崎同学几句……不,其实我也不想用后面这个词,但比起“教育”来,说是“责骂”可能更贴切。

你要再这么下去未来可就危险了——用稍微有点粗暴的遣词表达出这个意思后,尾道老师就让河崎同学坐下了。

接着被点名的是多村同学,他的数学要比河崎同学好一些。然而多村同学虽然站了起来,却也没能做出回答。

笨蛋,坐下吧——尾道老师对多村同学说。然后,老师环视了教室一圈这么说道:有谁能做出来吗?

稍微早一点或许更好,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问题可能在尾道老师那边。我翻开课本看了看,二次函数的系数求法学完之后,今天本应是最大值、最小值这一单元的第一节课才对。尾道老师弄错了一课时的进度。

同学们好像也发现了这点,教室里出现了一阵小骚动。见状,尾道老师似乎更焦躁了。他开始用竹棒敲打黑板,批评起我们全员的听课态度、求知欲甚至公德心来,那遣词用句我都不大好重复。后来他又说到了我们毕业后的出路和未来发展,措辞相当严厉。我想想,没错,他每说一句就会用力敲一下黑板。

其实,班里也有很多人想到了用图像求值域的办法。虽然没上补习班,但我听说,很多升学补习班的教学进度都比学校快了不少。但即便是知道解法的人,也都一味低着头,并不举手。

尾道老师再次叫起多村同学,让他想起解法、做出回答之后再坐下。我就是在这时站起身的。我问尾道老师是不是弄错了教学进度,拜托他再次确认一下。

嗯?具体是怎么说的?

……对不起,这点还请让我保密。毕竟自己生气时的言行,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光荣事迹。

没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生气的。

触犯原罪 四

说到这里,千反田轻轻咳了一声。我觉得她是羞于展现自己的怒火。

发怒专业户伊原催促道:“后来怎么样了?”

“尾道老师拿起了教科书看。翻过几页,他小声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接着让多村同学坐下,然后就开始正常上课了。”

哼。伊原若有领会地抱起双臂。

“原来尾道是这么个人啊。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小千,不过我们没赶上那种老师真是太好了。”

“就是啊!哎哟哟,就因为他,你可知期中考试之后我吃了多少苦啊!”

里志像演戏一样提高了音调,我则以一言以对:“挂科可不能怪尾道。我说你,期末可得想想办法啊。”

接着,我对伊原说:“他倒并不算坏老师。”

“没错,尾道老师并不坏。”

“嘛,我也不是说他不好。”

非要分出个好坏的话,他或许能算是好老师呢。

千反田看向我:“事情就是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怎么回事”啊,故事到这就完了?我将翘着的二郎腿掉了个个儿。

“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像是在回顾自己的发言一样,千反田的视线从右上方转向了左上方。接着她猛然回神,说道:“啊,最重要的地方我忘了说了。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尾道老师会犯那种错误呢?从板书和考试的涉及面来看,他应该是个很少犯错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

里志插嘴道。

“对学生态度严厉的老师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也严厉的,一种是对自己很放纵的。”

这并不限于教职人员吧。不过话说回来,连我都隐约明白尾道属于前面那种。

“然而,他却犯了那么明显的错误。这是为什么呢?我就是这里想不通。”

还是一如既往的强人所难啊,我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尾道老师出错的原因吗?再怎么说我也猜不到吧。你要我现在就去教员室看看他脑袋里装着什么吗?”

千反田左右摇了摇头:“不,请听我再多说两句。我认为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也知道,每次讲完课,尾道老师都肯定会翻开教科书。就算上课时没用到书也是一样。”

我和里志面面相觑,同时耸了耸肩。我们可没观察得那么仔细。

“然后,他会简短地写下备注。你们觉得那是做什么用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千反田想要说什么,我基本明白了:“为了参考教学进度吗?”

“我也这么想。这次尾道老师就是看了教科书之后发现自己出错,以前他也总有类似的行为。另外,他应该也清楚我们是哪个班。尾道老师在进教室前看了眼门牌,估计就是为了确认这点吧。

“明白了吗?尾道老师会按班检查教学进度,到了教室之后又会再次确认。这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了吧。

“然而都做到如此一丝不漏了,到底哪里还有出错的余地呢?”

那个备注,打个比方,应该就是在十五页写上“X班,六月一日”、二十页写上“X班,六月三日”之类的东西吧。的确,不这么办就没法搞清讲到哪儿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一边脱口而出道:“会不会是看错日期了?”

话已出口,我就得为其担起责任。这句不负责任的话立刻就招来了报应,伊原用非常冷淡的目光转头看向我:“……那只能讲回以前,不可能讲到后面去。你动动脑子啊,别靠脊椎反射说话。”

至于说得那么狠吗,看来伊原今天是状态绝佳。不过想来也对,就算有错看到过去标记的可能,也不可能看到尚未写出来的未来标记……

状态绝佳的伊原又转向千反田,然后用可爱的动作歪了歪头说:“倒不是想抢小千你的台词……”

“怎么了?”

“只是我有点好奇,能提个问题吗?”

“问我…吗?好的,请吧。”

千反田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并不像本尊来么来势汹汹,伊原以平常的音调问道:“听了小千你的话,我也理解你当时的怒火。被说的那么过分,换我我也会生气的。不过就算生气,估计我也不会和老师搭话。那不就跟刻意把手往火里伸一样吗?”

最后一句,伊原是先后看了看我和里志说的。嘛,一针见血。把手往火里伸,真是个不合伊原风格的戏谑说法。

虽然伊原不认识尾道,但反抗发飙的尾道的确就是火中取栗。我自然不会那么做,里志想必也不会。神山高中大约一千的学生中,有几个会做那种事呢?正因如此,第五节课时我才被吓了一跳。

然而,千反田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因为那时我生气了。”

生气生得那么忘我吗?就千反田?实在是难以想象……正这么想着,她又继续道:“但是,我觉得我生气的原因并不是被说得很过分。”

伊原稍微思考了一下:“那是因为会做的人也不做声?”

“不。在那种场合下,恐怕没人会想作答吧。而且,要是有人回答的话,老师就会按照错误的进度授课了。”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老师他弄错了?”

“不是的!”

伊原又想了想。

“……因为多村很可怜?”

这倒挺像千反田的。

只是像过头了,千反田本人摇了摇头。

“虽然很同情他,但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生气。话虽如此,当局者迷,自己的事情我也说不好。只是,从尾道老师的角度来看,批评完全记不住上节课内容的学生,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虽然他的话可能难听了点。

“……然而,要问我为何生气的话……”

说到这,千反田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一涉及自己,事情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呢。”

“嗯,也对。”

伊原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不过,伊原的疑问我倒也能理解。身在千反田所处的情境中,任谁都会生气。即便换作是我,肯定也会感到不愉快。可是,若是千反田也会在“任谁都会生气的场合”生气,那我们对她‘不怎么生气’的印象就有点说不通了。

然而,这个疑问并没得到回答。原因就如千反田所言:那些事都说不清道不明、令人羞于启齿,最重要的——还很麻烦……虽然“麻烦”这点不是千反田自己说的。

想要察知千反田因何而喜、为何而悲,我对她的了解还未免太少。而且别的不说,比起那种事情来,我对手里平装书的故事发展兴趣还更大点。

“这是怎么回事呢,折木同学?”

“不知道。”

“虽然我也一样不清楚……”

说到这里,千反田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大大的眼瞳里一下燃起了炫目的光芒:“但是折木同学的话,只要肯动动脑筋,说不定就能想出来呢!”

哦哦!里志出声叫道。我也有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难道是…被信任了?

再加一点的话,我刚才的漫不经心也被看穿了?

在教室斜对角处,伊原皱眉道:“小千,你要指望折木像前阵子那样活跃,可是不太靠得住哦?那家伙上辈子是蝈蝈(注:伊原指的应该是伊索寓言中《蚂蚁与蝈蝈》里的蝈蝈,因为不趁着食物丰富时努力储备,所以到冬天只能饿死)。”

“咦?摩耶花同学,你能看透前世吗?”

太好了,兴趣被转移了——正当我这么想着:“但我现在还是更好奇尾道老师的事。”

转眼又回来了。真麻烦啊。顺带一提,比起我来,“上辈子是蝈蝈”这说法应该更适合里志吧。导致蝈蝈死于冬季的并非节能主义,而是享乐主义才对。

“折木同学。”

不说出点什么来,这件事估计收不了场吧……

暂时放弃读书吧。我稍微思考起来。

触犯原罪 五

尾道会在课本上记录教学进度,这点应该是没错的。毕竟他这十年、二十年来一直在教高中数学,今年他又同时为几个班任教,混乱可以说是必然的。想来,为了防范那种状况,做记录也是个理所当然的手段。

明明已经做了记录,错误却还是出现了。而且,进度不是回到以前,而是跳到了后面。嘛,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之处。

不,等等,“跳到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有这种错误出现,也就是说“正确的记号”后面肯定还有别的记号。X班的授课进度明明没那么快,后面的书页上却有“X班”的记号——这种事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呢?

利用这个想法说不定能毫不费力地解决问题。我翘着腿对千反田搭话道:“你们班还没学到值域来着?”

“呃,是的。”

以防万一我问了一句,千反田则稍稍面露不解。我接下来的话又加剧了她脸上的困惑:“其实已经学过的话,又会怎样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

“尾道每年都教数学。对他而言,我们不是唯一一届学生……去年的一年A班,肯定已经学过‘定义域受限时的值域’了吧。”

啊,千反田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没错,把去年的记号和今年弄混,这种错误很有可能发生吧?

然而,没等千反田表明领会之意,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里志慢慢摇了摇头:“你想说‘是和去年的记号弄混’是吧?很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此话怎讲?”

叙述自己毫无意义的知识时,里志一如既往地很开心:“很简单,教职员用的教科书每年都会换新。毕竟当课本有什么微妙的小修改时,师生不同步是个很头疼的事。实际上,尾道老师用的正是今年刚出的第四版。”

千反田保持着“啊”的口型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既然里志都这么说了,那想必就是这么回事吧。为什么这家伙连尾道用第几版课本都知道啊?我对这点才更好奇就是了。

不过,若是尾道有在课本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把课本画得乱七八糟的话……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千反田会接受吗?下课时,尾道记到书页上的应该是班号和日期吧。有没有什么涂鸦记号可能与其混淆呢?要是有证据能证明尾道喜欢奇怪的涂鸦,那又另说了。

唔……

可能是看我沉默不语的样子,觉得希望渺茫了吧。里志漫不经心地继续道:“而且,值域那玩意儿我实在是搞不明白。虽然没什么可骄傲的,但我光想画出(x,y)平面都得费好大的劲。被尾道点到的话,估计得留下点心理创伤呢。”

你要那么想的话,干嘛不停止积蓄那些无谓的杂学知识,多投入点力气学习呢——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对鸟说“不要飞”完全是徒劳。现今里志又在研究什么呢?记得他前阵子还长、短的来着。

……啊,稍等。

我忽地意识到一件事,然后就其提问到:“里志,你们班已经学到值域那一单元了吗?”

“嗯?啊啊,没错。”

“你是哪个班的来着?”

“我说折木啊,你好歹也该记住朋友的班级吧?”

我试着对伊原反击道:“那你知道我是哪个班的吗?”

“我跟你又不是朋友。”

此时的我,正是“哑口无言”的生动写照。

看到这一状况,里志笑道:“别担心,摩耶花。奉太郎这是明知故问。”

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知道。

里志班里学到了值域,我们班则没有,当然,千反田她们班也没有。

……原来如此,我隐约明白了。

“在实际进度后面的某页上的确有着标记,这点毫无疑问。”我如是断言道。

“嗯,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那是今年写下的,示意教学进度的记号。进一步想,如果那不是你们班的,能否说得通呢?试想,如果那是里志他们班的记号呢?”

“福部同学他们班的?”

在提出反问的千反田旁边,里志茫然地问道:“尾道老师任教的是ABCD四个班。即便A、B班都没讲到值域,也不一定就是我们D班吧?”

伊原插嘴道:“说到底,D班为什么就可能了?”

“D班的话,会和A班混淆也并不奇怪。毕竟C怎么都不会和A弄混。”

你又鬼扯什么呢——伊原凶神恶煞的目光仿佛在说。不,不是“仿佛在说”,她真的开口了:“你又鬼扯什么呢。A和D也不会弄混啊。”

虽然多少有点畏惧她的视线,但我还是故作淡定地说:“尾道是数学老师。”

“所以呢?”

“数学老师弄混A和D的可能性更高。就像人和入一样。”

“哈?”

轻蔑的视线以似乎在问“八格牙路,你脑子没有毛病吧?”看过来,就算这家伙会在最后的最后放里志一马,对我也是绝对不会留情面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道:“假设尾道在第十页上写了‘六月一日A’,在十五页上写了‘六月一日D’,又会怎样呢?若是将这里的A与D弄混,像这次的事情就会发生。另一方面……”

我稍微顿了一下:“对尾道来说,小写字母用着才更习惯。”

瞬间,四人都不再说话。

我给他们说明白了吗?还是说,他们已经理解,然后觉得我这想法很蠢呢?对我而言,这也是个有些紧张的瞬间。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啊啊,原来如此!”

如是发出感叹的是里志。

“原来是小写的a和d啊!”

我以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根据千反田的主张,尾道确认了班牌,因此要说他弄错了教室是讲不通的。因此,他肯定是看错了标记。A不太可能看错,但a就要另当别论了。

“a和d就有可能弄混。”

伊原则缄口不语。

她紧紧抿着嘴,很不甘心似地瞪着我。然而意外的是,最终她竟然表示出了赞同:“……嗯,的确有可能。”

“真是可怕啊。”

“嗯。之前的英语考试里,我就因为a和d写得太像被扣分了。”

“怎么,摩耶花你也有过啊?嘛,我是因为n和h就是了。”

值得庆幸的是,曾有那种经验的并不仅我一个。顺带一提,我不是在英语而是数学——不,算术考试中,因为1和7区分不出被扣分了。想当年我还是个翩翩美少年呢。记得当时我还不甘过:“为什么!我明明做对了!”后来就看开觉得无所谓了。

那么,千反田如何呢?

字迹工整漂亮的千反田,似乎没有这种失败的经历。但是,她在思考了一小会儿之后,还是微微地点了两下头:“说得是呢。这的确有可能。”

很好。这样就可以继续看书了。

千反田蓦然一笑:“a和d……也不能怪老师会弄混呢。果然,我对尾道老师说得可能有点过分了。做了坏事了。”

这番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原因就是,我隐约想到千反田可能是这种人,她的话居然完全如我预料。

“哎,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没有理会坚持“因为错在尾道身上所以怎么说都不过分”的伊原,我暗地里瞟了千反田一眼。与口中自责的语言相反,她的表情十分愉快,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我在内心深处是这么想的:

……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不生气”的千反田也生气了呢?即便说了“生气并不是坏事”,但她自始至终都是不想生气的吧?因此,即便错误出在尾道身上,千反田也让了他三分道理。另外,如果认为发怒是自己的失态,那她应该很想知道自己发怒的理由才对吧?

千反田爱瑠,不就是这种人吗?

不。我摇摇头,试图赶走自己脑内的想法。

才认识两个月就“不就是这种人吗”,真够自说自话的。从初中开始就有来往的福部里志,我算是多少有些了解;交往不深但同班九年的伊原,我也稍微了解一些。然而谈到千反田,我真的了解什么吗?

没错。当千反田将目的表现得很清楚时,有时我能预读出她的行动。但要据此说我摸透了她的内心——怎么说来着——就是“触犯宗罪”了。这是“傲慢”。小心啊小心,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大了?说到底,光今天一天,我就因千反田而惊讶了好几次了吧。

我苦笑着,回神之时,正在聊天的伊原和里志,话题已经逐渐离开了尾道。估计没我什么事儿了吧。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五点了。我将目光投向日薄西山的窗外。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倒是明白小千想说什么,但换成我会怎样呢……”

“那才是摩耶花嘛。不过你再稍微想想,前阵子千反田同学……”

或许用不着那么着急。我拿起扣在桌上的平装书,从翻开那页的第一个字开始,重新读了起来。就这样,今天我也在浪费着高中生活。我所触犯的宗罪,光“懒惰”一个就绝对足够了。

窥破本来面目 一

常言道“窥破幽灵,莫过枯芒”,可现代的人们就算查了字典也领会不出“罗曼蒂克”的真意,如此时代中,枯芒所指代的大概已经不仅是幽灵了吧。更何况世间的“幽灵”们不断被识破为枯芒,在这种时代里,也许把幽灵依旧当做幽灵看,对我们来说才更加困难。

残暑依旧的炎热八月,我坐在爬着山坡的巴士里如是说道。于是乎,邻席的福部里志突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点了点头:“真是有趣。想通过否定形而上的价值来装帅吗?奉太郎你还真是能说会道呢。”

接着,前面座位上的女人不请自来地转过身子,还把眉毛挤在了一起,那是伊原摩耶花。

“这种想法真讨厌。虽然很多东西我也不是真心相信就是了。”

我听着两人的话,稍稍花了些时间理解之后……赶忙否定道:“不,我可没那么说。”

像是神秘的UFO呀、尼斯湖怪呀,我想说的不过都是这些极端凡俗的话题。具体来说,我只是在回顾昨天电视上的“取材班直击!滨名湖巨大鳗鱼‘hASSY’的惊愕真身”而已。虽然说什么俗语有点做作,但是被人自顾自地过度解释我也很头疼。

可是,正当我要说明的时候,坐在伊原旁边、穿连衣裙的女孩也转过身来微笑道:“可是,枯芒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我还是很好奇呀。”

这位是千反田爱瑠,怎么看她都完全误解了。唉,反正没必要勉强解释,所以我还是闭嘴好了。

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总共四名成员。

为什么古籍研究社全员会乘着一辆巴士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呢?当然和巴士的目的地有关系。终点是财前村,一个因登山径和温泉而广为人知的山间小村。不过我可不会去登山,根据排除法,我们的目的地自然就是温泉了。

山路开始变得陡急起来,巴士的引擎声也随之扬起。

窥破本来面目 二

八月乃是暑假,根据我的生活信条,假期就该休息。可是这次的暑假我却参加了温泉旅行,究其根源乃是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的提案。

这个暑假里,一件与古籍研究社全员相关、被里志冠名为“冰果”的事件得到了解决。而这一事件还与千反田有很深的渊源。事件解决后,为了感谢我们付出的辛劳,千反田就筹划了这次温泉合宿。虽然根本不想外出的我决计不会赞成这一计划,但在软磨硬泡之下,稀里糊涂之间我也被迫参与了进来。

从神山市出发,经过了一个小时又半余的车程后,我们来到了财前村。谁不知住宿竟然不要钱。原来是伊原的亲戚在财前村经营民宿,正巧碰上装修不接待客人,于是我们就得以能够免费借宿几日。

虽然我并不太怕乘坐交通工具,可这山路实在太陡,快到目的地时我竟然有些晕车。后来,我们又换上伊原亲戚停在巴士站前的面包车,终于到达了民宿“西山庄”。话虽如此,当我来到分给自己的房间、坐到窗边时,外面的美景一下就扫光了路上的不适与艰辛。

安排给我和里志的房间大概有二十叠,只有我们两人住显得有些太大。打开阔大的窗户,看到那苍翠满盈的山坡就在咫尺之遥,我心中顿觉十分震撼。四下袅袅升起的白烟,应该是温泉里升起的蒸汽吧。要说建筑,曲曲折折的县道旁星星点点地坐落着几家旅馆、几户人家,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学校。听说因为学生太少,那栋建筑由小学和中学共用。这环境也许给本地居民带来了诸多的不便,可是这种不便却能勾起旅人的情结。我虽自觉不是感情丰富之人,可也没有迟钝到感受不到旅情的地步。

“这房间视野真不错!”

身后的里志搭过话来。我转头回应道:“偶尔这么出来转转也不错。奢侈点说的话,这种地方还是一个人来比较有情调。”

一阵窃笑声传来:“奉太郎你独自旅行?不要说笑啦,你根本就不是能想出温泉旅行这种高雅主意的人。要没有千反田同学提案加上摩耶花的关系,你才不会跑到这里来,这点你可别忘了。”

正如里志所愿,我噘了噘嘴。要在古籍研究社里论起毒舌,第一肯定是伊原,而里志的舌锋其实也不逞多让。更让人来气的是,他说的话竟然毫无错误。事实上,我也确实不会自发地跑到财前村来。

如此说来,我能真正来到财前村、切身感受到这一美景,或许都该感谢千反田。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粗暴的敲门声。

“吃饭了!”

伊原的声音。

接着,可能是想模仿伊原吧,千反田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开晚饭了!”

“……吃晚饭了,赶紧去吧。”

催促之下,我只能无言地离开了窗沿。温泉本身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时时刻刻都要和这群人在一起,真是不能让人舒心。楼下传来了奶酪的香味。晚饭是奶汤还是烤菜呢?奢侈一点的话可能是奶酪火锅,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出来。

民宿“西山庄”由两栋楼构成:一栋是借我们住宿的配楼,另一栋则是正在装修的主楼。

虽说有主次之分,但主配楼大小基本相同。两栋楼以走廊相连,鸟瞰建筑整体的话,应该能看到一个“冂”字形。

两栋楼都是木制建筑,各有两层。踏在走廊间,铺木地板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两楼都仅有一条楼梯。千反田和伊原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尽头,我和里志则在她们外面的一间。客房空间十分宽敞,别说四个人了,就算翻一番住上八人也绰绰有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楼梯比较陡,下楼时还是得稍微留心一点的。

本来餐厅应该在主楼一楼,不巧那边正在装修,于是我们便来到了配楼一楼的和室里用餐。打开绘有富士山的障门,只见以茶色为基调的屋子里,千反田、伊原以及民宿店家的两个女儿都已落座。

民宿姐妹和千反田、伊原相向而坐,上座和下座则空着。晚饭还没有开始,看起来是在等着我们,真有礼貌。我在眼前的座垫上坐下,里志则坐到了上座,可是在场的好像也没有谁在意席次的上下之分。

六人围坐在一起,矮桌的空间显得有些局促。和我预料相反,桌上的菜品竟然是蔬菜沙拉、烧柳叶鱼、猪肉凉菜和萝卜炸豆腐做的味噌汤。木碗里已经盛上了米饭。可是刚才的奶酪香我也毫无疑问是闻到了的。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环视四周,咕哝道:“还烤奶酪蛋糕了吗?”

“啊,这就发现了?”

中长发的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的座高比较低,个子也比较矮,大大的双瞳配上无框眼镜,再加上那副烂漫的笑容,总体给人十分小巧的印象。女孩穿着薄t恤和短牛仔裤,不愧是亲戚,和伊原坐到一起就跟姐妹一样。伊原也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也许是服装相似才给我类似的错觉吧。

话说回来,在我的认知里,伊原从小学开始就没怎么变化。如果把两人并排以姐妹相称,伊原看起来更像妹妹一些——虽然我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这位十分热情的姑娘,就是民宿“西山庄”的姐妹之一,善名梨绘。

“真厉害,和摩耶姐说的一样呢!”

伊原你又胡说什么了!?

顺带一提,梨绘旁边端坐着一位梳马尾的女孩。更正确地说,那姿势已经算是僵硬了。她好像还对我们这些客人有点认生。生在服务行业之家,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杞人忧天起来。

女孩内向害羞的性格也好,不见笑容的柔弱样子也罢,都和她姐姐不一样,不过就我刚才所见,她站起来的身高倒与梨绘没多大区别。只见她一身长袖,虽然质地好像挺薄,但我看着还是觉得热。据说她明年才要升初中,如此年纪就和今年初二的梨绘有着差不多的体格,这在同龄人中应该算是发育较好的吧。顺便说一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善名嘉代。

“那就开饭吧!”

相比客人,伊原的举止反倒更像主人。闻言大家相继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用餐,千反田则规矩地双手合十,一如往常。姐妹俩的父母都不在,估计是在主楼吃饭吧。再多两人的话,这房间可就容不下了。

首先是味增汤,我小口啜饮……不愧是做生意的,味道就是好。接下来是烧柳叶鱼,虽然未见得是真的柳叶鱼,但是对我而言,有这种弹性十足的口感就足够了。

梨绘饶有兴致地听着伊原讲述高中生活,嘉代在一边拘谨地询问千反田的名字,里志一直笑眯眯的、偶尔插一下话,而我则对久违的柳叶鱼口感颇为中意,默默地进食。

“……接下来呢,就是这~样的……”

可能是话到兴头上了吧,梨绘拿着筷子开始在半空中比划。虽然在吃饭的时候这种行为甚为不雅,不过我管别家的礼教做啥呢?

这时,梨绘伸手去拿沙拉碗里的勺子,而嘉代则正巧把筷子伸向猪肉凉菜。两人近乎同时伸手。梨绘的手腕碰到了嘉代,嘉代夹着猪肉的筷子压向了盛味增汤的碗,汤碗则被碰得剧烈摇晃了起来。一旁看着整个过程的我,心道不妙之时,早就为时已晚。

碗里的味噌汤飞溅出来,嘉代小声惊叫:“啊!”

“啊,你搞什么呀!”

梨绘皱起眉头说道。我倒看不出错到底出在谁身上就是了……

“对,对不起,姐姐!”

嘉代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拿抹布。因为有点远,所以千反田便拿起递了过来。

“给。”

“谢,谢谢!”

梨绘又说了些像是“注意点”之类的话。等嘉代将撒出来的味噌汤擦干净后,我再次把筷子伸向了柳叶鱼。想来我无非就是贪恋野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奢侈”了吧。

窥破本来面目 三

甜点是梨绘亲手做的烤奶酪蛋糕,有幸品尝后,我们便各自随性地开始了行动。我姑且回到了房间,而刚才先回来的里志却不见人影,也许已经先去洗澡了吧。

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我从平时常用的肩挎包里拿出一本漫画。那是里志以“战国故事的话,这个时期是最出色的哟”为理由借给我的。的确,该说是有生活感吗,漫画中贯穿着朴实而细致入微的描写,还挺引人入胜的。这就是里志所好的“趣味”。

故事发生在信长在进攻朝仓家,战况渐入佳境的时候。当时信长几乎已稳操胜券,他的妹妹给前线送来了慰问礼物。那是一个装有小豆,上下被绑住的袋子。看到这个袋子,信长立刻叫道:“这是所谓‘瓮中之鳖’吗!背后的浅井背叛了!”就这样,信长的妹妹隐晦地将信长所处的窘境告诉了他。

看到一个口袋就能明白这么多吗?虽然故事会令人想如是发问,但总的来说还算有趣。看看我姐姐,要是她知道我陷入了什么困境,十之八九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为了看戏。

因为眼睛有些疲倦,我看到一半左右便停了下来。总觉得这房间灯光有点暗。虽说旅馆的照明普遍都比较暗,但也没有这种程度。

不看漫画还能做什么呢?房间里虽然放有电视机,但看电视岂不是更费眼睛。

于是,我便闲了下来。虽然难得清闲,要想无所事事地睡上一觉也无不可,不过好不容易来到了温泉乡,泡个温泉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想到这里,我带上屋子里备好的毛巾和浴巾来到走廊上,却正好和千反田撞了个满怀。

“啊,你要去哪里?”

只见千反田也带着毛巾。

“和你一样。”

“这里好像不是男女混浴吧?”

“我又没说连浴池都去同一个。”

我们一同迈出步子。拖鞋啪嗒啪嗒作响,地板也吱吱嘎嘎地应和。千反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说道:“说来有点唐突,折木的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哎呀,真的很唐突呢。

想起千反田是独生女,于是我考虑了一下,斟酌着语句回答道:“我姐姐啊,很多方面看都是怪人,很多方面看都很优秀。感觉只要是与她相比,无论在任何领域我都不会有胜算。”

“哈……”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想要赢她的意思就是了……怎么突然问起我姐姐的问题了?难道是因为看到了善名姐妹?”

千反田微微点点头,略显害羞地笑着小声说道:“其实呢,我也很想要个兄弟姐妹。像是姐姐呀弟弟呀,有个能够推心置腹的人陪在身边,难道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我心下有些惊讶,于是只耸了耸肩代替回答。这位大小姐人似乎有为人过于善良的嫌疑。她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那些“幽灵”呢。

虽然配楼也有个泡温泉的浴馆,但那儿好像跟普通澡堂一样狭窄。听说附近有个露天浴场,还是去那边吧。虽然信奉节能主义,但我也没有不解风情到为了节省两三分钟的路程,就放弃阔大浴场的程度。

从西山庄出门,前方是一条下坡道。从拐弯处能够看到一个露天浴场,那浴场好象是附近的几个民宿与旅馆共同管理的。竹制柜台前有一位中年妇女向我们收钱,在我们表明自己是西山庄的客人后,她就放行了。

我和千反田就在这儿道了别。

要是到这还不分开,问题可就大了。

更衣室意外的狭小。虽然不见人影,但脚边有一个装满了衣服的筐,看起来有客人先来了。细看来,这工装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看来这先来的客人就是里志。

我脱衣进入浴场。为了强调自然温泉的特色,浴场完全用假石建成。温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上不少。水是白浊色的,这典型的温泉景象一看就和普通热水不同。四周被高高的竹栏所围,所以财前村引以为傲的开阔视野也无法覆盖这里。其实,竹栏要是矮了温泉就可能被看光,想必那会很令人头疼吧。我用桶舀了些热水轻轻浇在身上,紧接着就把脚伸入了浴池中。

水温正合适。我朝着浴池向里面走去,只见浴池中放有一块大石。从手感上判断,这玩意儿应该是真货。

水雾那头隐约能看到一个人,那肯定是里志吧。我抬起一只手,对方也懒散地举起手来回应。接着他蛙泳一般划开水面,朝我这里靠了过来。与此同时,我则靠到了天然岩边,把整个身子都浸到了水下。

总算游过来的里志微微一笑,也和我一样让水面没到了脖子。

“呀,奉太郎,你也来了啊……这里的温泉可好了,能浸到身体里面哟。”

“水要是混到血液里可就危险了吧。”

“因为关系到渗透压嘛,你这话说得可真无聊。嘛,如果这能证明你在放松,倒也罢了。”

于是我便不再开口,里志也稍事消停,默默地享受起了温泉。竹栏那边传来了哗哗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往身上泼水。是谁呢?也许是千反田在沐浴吧。

夕阳西下,柔和的红色日光渐渐稀薄,夜色眼瞧着铺满了天幕。伴随着星辉闪烁,温泉的热量也随着时间浸入我的身体。可能是因为我不适应巴士旅行、旅途劳顿吧,一阵困意悄然袭来。

不知什么时候,里志起身走出温泉,开始冲起了身子。而我还在浴池中。

视野慢慢变暗了……

唔。

怎么动不了了?

窥破本来面目 四

我能平安回到房间里还不得不感谢里志。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就算不搭上小命,估计也要躺在医院里。我搭着里志的肩上好不容易回到了西山庄,见状,伊原尖声喊道:“你怎么了,折木!?”

然而我还处于无法回答的状态中,于是里志替我说明道:“晕堂了。”

“…………”

“我都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泡得时间还没我一半长,回头看他就已经晕了。”

伊原揉了揉额角:“折木,你呀……”

感谢关照。我就这样被抬到了房间里,伊原已经预先铺好了褥子,打开了窗户。我舒展成大字,做了个深呼吸。

“……抱歉啦,二位。”

“你就别客气啦。”

“这、这也太没出息了……到头来你还是不能享受活动的命啊。”

说完,两人便走出了房间。不用伊原说,这次我真是太没出息了。虽然算不上结实,但我应该也不是那么没体力的人才对。估计是因为晕车还没好吧。

就在我躺成大字、闭上眼睛时,好像有谁走进了房间。一股洗发水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立刻就明白这是千反田来了。千反田在我的枕边蹲下,搭过声来:“折木同学……身体没事吧?”

“不怎么样。”

“要不要给你拧块毛巾来?”

冷毛巾的确应该很舒服,但我却不好再做此要求。

“不,不必。难得来一次合宿我却拖了你们后腿,真是抱歉啦。”

“哪里的话……一会儿我们要开始讲鬼故事,折木同学你也来吗?”

我无力地笑了笑。鬼故事啊,这消磨夏夜的方式可真有怀旧情结。虽然多多少少有点兴趣,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睁开了眼,想不到千反田的脸比我想象中还近得多。看来这位大小姐眼中的个人空间比一般人还要窄。被这家伙突然凑近——类似的情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出浴不久的她脸颊上带着一抹樱色,濡湿的黑发还闪着水光。见此情景,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啊——我要睡了。”

“看来没办法了呢。那么,请保重身体。”

耳边传来清脆的关门声,屋内只留下洗发水的香气。

看一眼时钟,现在还不到八点。

敞开的窗户处流进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稍作思考之后,我想起那原来是蛙声。不知何处似乎还传来了太鼓的节奏。或许是因为这里地势高吧,明明已经进了八月,四下甚至还能听到虫鸣一般的声音。

除了这些之外……

过了不久,梨绘那好像在刻意压低过的声音也传进了我耳中。估计隔壁的窗户也开着吧。就算不刻意去听,那声音我也能听得相当清楚……

——我们这里不是有主楼和配楼之分吗?本来啊,这栋配楼是没必要特意建的。那为什么还是建了呢,其实这里有个秘密。

在以前旅馆还由奶奶打点的时候,这里曾经来过一位阴气很重的客人。他虽然住到了主楼的七号房里,但是不要我们提供饭菜,也不要我们铺被子,总之就说不要接近他。奶奶虽然感到有些蹊跷,但客人已经预付了房费,正巧店里又是旺季,这样的要求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可是就在当晚,外面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悲鸣。奶奶吓了一跳忙跑出去,只见散步的客人指着七号房。房间里竟然有个上吊的人影,那影子还晃晃荡荡的……后来听人说,上吊的客人是贪了公司的钱逃到这里来的。

从此以后呀,有好几个住过七号房的客人,都说那房间闹鬼,夜里会有浮影出现。后来,第九个住到那房间的客人,竟然在夜里突然病死了。

因此奶奶就找人来驱邪,如此还不能安心,于是就建了配楼。这些不好的谣言你们可别往外传啊。至于七号房,你们看,就是窗外正对面的那间屋子,位在二楼最里面。我们住的是一楼,很少上二楼的……

这些话一定要保密哟!不能在其他客人面前说的……

我在被窝里不禁失笑。太怀旧了,真的是太怀旧了。

想要安静睡上一觉的我,活动起不甚灵活的四肢,为了关窗而爬出了被窝。这炎热还是在我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的。

到了窗边,我隐约看到中庭好像有个人影。话虽如此,我却并没作进一步的确认。关上窗户后我便钻进被窝,然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窥破本来面目 五

一觉醒来后我看了眼时钟,八点正。看来睡了有十二个多小时,头还有一些胀痛。话虽如此,这并不是晕澡的后遗症,不过是睡过了而已。

回过神来,我发现里志在旁边睡着。为了不吵醒他,我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敲着自己不甚清醒的脑袋下到了一楼。

客厅里,梨绘和嘉代姐妹已经在了。小桌上还没有放上早餐。刚要问千反田和伊原在哪,两人就正好一起进来了。

不过,伊原的样子却有些奇怪。她进来的时候好像拽着千反田连衣裙的袖子吧?正想着,伊原朝我们说道:“出、出现了……”

我冷冷地看着这幅光景。出现了?什么出现了?

伊原凑到梨绘身边,连珠炮似地说道:“昨晚我被一阵暖风吹醒,然后翻身想再睡的时候,竟然看见对面的屋子里有个吊头的人影在飘!就这样,摇摇晃晃的!”

哈哈,你们要怀旧怀到什么时候啊……如此狼狈的伊原真是世所罕见,错过此刻的里志真是不幸呀。

嘉代给全员倒上热茶。正要拿的时候,我发现茶杯上写有梨绘的名字,于是就另选了一杯。想着有没有写着嘉代名字的茶杯呢,却没有发现。

梨绘笑着听完了伊原的话:“摩耶姐你害怕那种故事来着?我都不知道啊。”

“幽灵我倒是一点都不怕,我又没有招它们怨恨的地方。不过那种东西竟然能让我亲眼看到,吓唬人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吧!”

拿着茶壶的嘉代突然脸上一僵:“摩耶姐,你看到了……?”

“看到了,绝对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啊!”

“姐姐,你说了那个故事吗?爸爸不是说不许说的吗?”

“啰嗦,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是摩耶姐。”

伊原她们几个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幽灵轶事。千反田则正坐在一旁不远处,我不意间和她四目相对。

千反田好像有什么心事,表情有些困惑。按照至今与其打交道的情况看,这家伙肯定是有话想说。于是我小声问道:“怎么了?”

对方回答道:“那个……摩耶花同学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吊头的人影吗?”

我笑了起来:“嘛,老套故事或是保留节目总是必不可少的,因此那种谣言才能得以留存吧。之前……”

“之前?”

“啊,没事。”

我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好险,差点就把“之前里志不也说过什么七大不可思议嘛”这话给说出来了。那也的确是老套故事、保留节目,的确也很怀旧,因此我自然会联想到它……不过,我可不想再回头深究那个话题,特别是面对千反田,一定会被刨根问底的。

千反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突然含糊其辞的我。正想着事情要变糟,幸好现在有吊头的人影吊着千反田的胃口。

“……那么,折木同学,你觉得摩耶花同学说的是事实吗?”

“不,不觉得。”

我叹了口气,回答道。闻言千反田好像愈发地想不通了,她歪起头来:“这么说来,果然是认错了吗?”

“嗯?这话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千反田压低了声音,朝着我的耳根靠过来说道:“其实我也看到了。就是摩耶花同学说的那个吊头的人影……”

时间好像不太清楚。据说伊原突然起身,之后千反田也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睡眼后,隐约看到了一个吊着头的影子在黑暗中飘荡。

“不过刚醒来那会儿我脑子有点昏沉,所以才觉得是认错了。想不到摩耶花同学也看到了同样的……”

“唔……”

要是目击者只有伊原或只有千反田,我还能用一句“睡糊涂了”糊弄过去。然而两人都说看到,而且还是在同一时间,搞不好还看到的是同一个东西,这么一来,光说个“没有”恐怕就混不过去了。我将自己的错误思路稍作调整,说道:“也许是认错了吧。昨天我不是说过,窥破幽灵——”

“莫过枯芒,是吗?”

可是千反田并没被就此骗过。她将目光瞟向斜上方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直直地看向了我的眼睛。燃烧在那双眼瞳里的火种,正展示着大小姐对这件事抱有的强烈好奇。

“那么,到底是把什么认错了呢?”

不知何时,伊原也凑了过来:“就是。要说是认错了,你倒说说我们是把什么认错了啊?以‘自己没看到’为理由否定我和小千都看到的东西,那也太卑鄙了吧?”

……这才哪儿跟哪儿我就卑鄙了?

伊原和千反田都死死地盯着我看。根据我的经验来判断,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把问题都扔给折木同学一人的。咱们一起去调查吧。”

强硬作出结论的千反田,丝毫没有转移视线的意思。

我没有回嘴,因为我不喜欢做无谓的事。不过不回嘴是不回嘴,叹口气的权利我当然还是有的吧?接着,千反田乘胜追击似的加了一句:“因为我很好奇!”

吃过由培根煎蛋、速食汤和清炖蔬菜组成的简单早餐后,我们便回到了二楼。在楼梯上正巧和下楼的里志擦肩而过,他应该连“事件”的发生都不知道吧。嘛,倒也无所谓。虽然里志通晓古今中外的无用知识,但这次应该没什么他的用武之地。

伊原说自己和梨绘约好要帮她看暑假作业题。

“不能帮忙真是对不住,你们加油哦!”

“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拿来给你看的。你说是吧,折木同学?”

问我有什么用啊……

总之,必要之事从简。我将千反田带到自己房间里,打算详细打听一下事情的经过。窗边正好有两张椅子和一个小桌,于是我们便各自落座。好——

“那个影子之类的东西,是从你们房间正对面看到的吗?”

我打开窗户,看着主楼问道。

“嗯,是的。”

“大小和形状呢?”

“……当时影子比较模糊,所以也我也看得不太清楚。若以人的体型来比对,感觉应该是不大不小刚刚好。形状……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听摩耶花同学说是‘吊头的影子’,想来好像确实是那种形状。”

一谈到记忆,千反田的声音就沉了下去。也不是不能理解。催生千反田好奇心的,正是她那出类拔萃的记忆力和观察力,然而这次记忆却偏偏模糊不清,估计她也为此而沮丧呢吧。可是我毕竟没亲自看到过什么影子,所以就算模糊不清,千反田的记忆也是唯一的线索。于是我接着问道:“那颜色是怎样的?”

“不知道。不,不是我忘记了。因为是影子,所以看不出来。”

千反田她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试着想了想,却没能想象出来。因为我不明白所谓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影子……吗?这么说吧:因为当时有光源,而你们处在逆光的地方,所以看人就像影子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超自然现象,那就应该没错。”

“光源啊……”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主楼。

“要说晚上的光源……唔,照理说应该是月亮……”

我的声音中充满了自己的疑惑。

“我也这么觉得。记得昨晚的月亮很圆。这有什么问题……啊!”

随着我的视线看向主楼的千反田突然叫出声来。是的,月亮也好探照灯也罢,按说应该都照不出影子才对——因为主楼房间的所有窗口都关着木制防雨窗。

“千反田,你们睡觉的时候是几点?”

“嗯……十点。我们本来就有点累,加上我和摩耶花同学约好早上去泡温泉,所以就尽早睡了。”

“那个时候的防雨窗呢?”

千反田稍稍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想是关着的。因为那时主楼一团漆黑,几乎都看不到有雨窗存在。”

“唔……”

只要雨窗关着,影子就不会出现,真是棘手的情况。我挠了挠头。虽然很麻烦,但是现在不得不去有影子的七号房看一看了。

“谜团重重,真有意思呢。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这次合宿果然不虚此行。”

你倒挺高兴的嘛。

本来从走廊可以简单地进入主楼,可是现在走廊的一端被绳子拦着,上面吊着书有“施工中,闲人免进”的牌子。千反田始终下不了偷偷钻过去的决心。确实,之后要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好了,还是先征得民宿方的同意吧。

不过,要是告诉民宿主人夫妇我们在调查吊头影子的事情,提醒我们不要外传的梨绘便会遇到麻烦。所以,要征求同意还是得找善名姐妹中的一人才行。

正巧这时嘉代路过,于是我们便叫住了她。听到招呼声嘉代一下绷起了身子,认出我旁边的千反田后,她才安心似地靠了过来。

“在,请问有什么事?”

我给千反田使了个眼色。

“诶?”

“你来跟她说吧。”

我对这种天真无邪的小孩最没办法了。

“啊,好的。嘉代妹妹,我们想进一下主楼可以吗?”

“主楼?为什么?”

“嘉代妹妹早餐的时候也听到了吧,就是摩耶花同学和我看到吊头影子的事情,我们正在调查,希望能稍微看一看七号房。”

虽然开门见山是种美德,正面进攻也十分痛快,但是千反田啊,你这也太不委婉了。果然,嘉代摇了摇头:“对不起,现在不行。不然我会……被姐姐骂的。”

也罢,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难处吧。回头想想,光凭兴趣就闯入别人家里是否合适,本来就有待商榷。于是我立刻放弃了进入七号房的想法,转而问道:“那么,告诉我一件事情。那个房间,就是那个七号房,现在也还用作客房吗?”

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的说话方式好像有点太居高临下了。嘉代稍事后退,皱起了眉头。虽然如此,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不。主楼给客人用的只有浴室和食堂。”

“那……”

“二楼全部用作了储藏室……已经可以了吗?”

“多谢。帮大忙了。”

不过还没等我说完,嘉代就转过身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抱起胳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被讨厌了啊。”

一直在观察我们互动的千反田却微笑起来:“没关系啦,也许是害怕年长的男性吧。真可爱呀……啊,有个妹妹也不错呢。”

千反田一副自我陶醉的神情。唔,可爱……吗。

随着太阳升高,气温也升了上去。我用手背擦了擦开始冒汗的额头。而一边,耐暑能力简直非人类的千反田表情依旧从容。

“不能进七号房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与其说有问题,不如说会比较麻烦。”

我带着千反田走向大门。既然不能进入现场,至少也得从外面观察观察。在我们来到主客共用的玄关,蹲下身子准备穿鞋时,千反田突然出声道:“哎呀,有样很让人怀念的东西呢。”

千反田看向鞋柜旁,只见那里放着两张广播体操的出席卡片。梨绘用记号笔在自己的卡上大大地写上了名字,另一张大概属于嘉代的卡片上则没有署名。再仔细看的话,梨绘的卡片上只有暑假开始那几天断断续续按了几个章,后面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似乎属于嘉代的卡片上却一个章都没有空缺。

千反田拿起两张卡片,抚摸着说道:“广播体操,直到前年我还在做呢。”

前年的话,也就是初中二年级……真的假的啊?

反观我自己,稍微懂事之后就没再做过。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立志节能了。

走进庭院,身边立刻被强烈的湿气和绿草的气息包围。

我抬头看向主楼七号房,雨窗依旧是关着的。千反田说想去建筑后面看看,于是我便仰着头迈开步子,不想脚边却溅起了水花。

“唔。”

泥水溅到千反田脚边,沾脏了她的鞋子。

“抱歉。”

“没关系。”

泥水飞溅是因为四下满是泥泞——这片地被挡在配楼后面,上午的日照很差。本以为泥泞是有人给树木浇水所致,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阳光之下的叶片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如此看来,地面应该湿了有一段时间了。

“千反田,昨晚下雨了吗?”

“是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的确下了一阵。”

我绕到主楼后面。虽然能看到七号房的背面,但这边的雨窗也关着。漂浮的影子若要出现,东西两侧的雨窗就必须都得打开。

我抱着胳膊,一旁的千反田也若有所思地学着我抱起了手。正想问她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嘉代打开我们眼前的窗户说道:“那个……午饭时间到了。”

我看了眼手表。的确,马上就要正午了。那就稍事休息吧。

午饭是凉面。要按照我的口味的话,不能不说还是有点酸味不足,但总体还是很好吃的。尽管高地上并不是酷暑难耐,不过冷食依旧自有一番风味。六个人围在餐桌旁,伊原一边吃着面一边问道:“到头来,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不,还没有……”

千反田说完我紧接着说道:“目前还在初步调查阶段,假设我倒是有了。”

“诶?说来听听,怎么个假设?”

这我就头疼了,那假设目前还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想法而已。在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里志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们三个人自顾自地说什么呢,莫非是想把同吃一锅饭的我排挤在外?真是过分呐。”

果然是里志,真是大题小做的抗议。我不想费神去解释,于是就顺势反问道:“先别说什么排挤不排挤,这阵子你都跑哪儿去了?我连你人都看不见。”

“温泉这种地方,不论何时想去泡自然就该去泡嘛。”

是不是呢。因为昨天泡温泉的经历,我已经不想再去了。

我还没吃到一半,便有两人合掌表示吃饱了。

“我吃完了。”

“我吃完了。”

是梨绘和嘉代姐妹。梨绘带着自己的餐具走向了主楼,过了一小会儿,嘉代也追了过去。这情景千反田看在眼里,想必也乐在心里吧。

“姐妹果然很棒呢,光看着我都觉得羡慕了。”

“诶,千反田同学憧憬有兄弟姐妹的生活吗?”

“唔……也还说不上憧憬就是了。福部同学,你有兄弟姐妹吗?”

接着里志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妹妹。他妹妹我见过,那是个比里志本人更自我中心、我行我素的怪人。估计那家伙和我姐姐比较投得来。

聊着这些有的没的,我们总算吃完了午饭。正在这时,刚才回到主楼的梨绘也回来了。

自带“锵锵~”音效出现的梨绘,穿着一身浴衣。并不是出浴后的朴素款式,而是各地烟火大会常见的漂亮衣着。梨绘十分开心地炫耀道:“我的浴衣怎么样?”

“哇!”千反田也跟着叫出声来:“真是漂亮呢!”

“嗯,挺合身的。穿着很显成熟呢。”

听到这些夸赞,梨绘脸上笑开了花:“刚放暑假那阵子总算给我买了呢。当时我们说好,成绩上升就买……今晚咱们来放烟花吧!烟花已经准备好了!”

在那边三人热烈讨论浴衣话题的时候,里志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品味倒是不错。”

里志平日说话总爱拐弯抹角的——知道了这一点,接下来他想说什么就很显而易见了。我低声回应道:“哪又有问题了?”

“腰带。腰带就是日本和服的生命,可是那个,不是仿制品(imitation)吗?”

说起来,这浴衣的带节的确有一些微微地凸了出来——正如里志所言,那是后加上去的。

“怎么就突然变异(mutation)了?”

“不是mutation,是imitation……把已经做好的带节直接挂在上面,穿起来虽然简单,但是按照我的哲学来讲,那东西不能算是浴衣。”

里志的哲学鬼才会在乎。虽然看着的确别扭了点儿,但也就仅此而已。里志的纠结真是蠢极了。一边想着,我一边打起了哈欠。

就在此时。

“……嗯?”

有股异样的感觉。我朝着敞开的帐门回过头去。

可是眼前却空无一人。奇怪,刚才我好像确实瞟到了一个人来着。莫非我也被吊头的影子诅咒了吗?

“怎么了?”

问话的是里志,我没有回答。

是人影吗?

我走出客厅。虽然想找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可是我知道千反田也跟在后面。正想是不是要告诉她别跟过来,突然脑子里涌出了一个想法。去昨天的温泉吧——我回头跟千反田提议道,千反田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行往温泉的途中,我默默地整理起了思路。不知是不是看到我这副样子,千反田也只是默默地跟着。

所谓吊头的影子,其实只是伊原和千反田错觉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枯芒”——虽然还有一些难题,但我基本可以如是断言……只不过,还差最后那么一点。

在我们到了露天浴场,即将分别的时候,千反田说道:“一起出来吧。”

我没能作出回答。

刚穿过柜台进入脱衣室,我就感到了一种既视感。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物品排布和昨天酷似。脚边的竹筐里放着一团眼熟的衣服。是里志。这家伙比昨天的吊头影子更像个谜。刚才里志不是还在饭桌上吗?莫非是用了传送门?

果不其然,一进大浴场,我就看到了泡在浴池中的里志。我没有跟着泡进去,而是一直盯着他看。虽然看不清我这边,但里志似乎还是隐约有所察觉。他向这边靠过来,没等我发问便自己招了:“哎呀,从西山庄后面的山崖滑下来,正好就是这里的背面哟。”

就算听到这些,我也没有吃惊。仅仅是为了抄小道就滑下山崖,这正是里志其人最典型的写照。

于是我也进入了浴池。我先用毛巾擦了擦脸,清醒了一下自己尚未转开的头脑。要想解决古籍研究社遭遇的麻烦事——或者说千反田感兴趣的问题——除了让千反田满意外别无他法。但是这次的吊头影子事件,我绞尽了脑汁都没想出什么能让千反田满意的解释来。

说白了,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原因”。影子的本体是什么其实并不难说,可要是说不清原因,我就没法给千反田一个满意的解释。话虽如此,线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无言地回溯起记忆来。见我一动不动,可能是担心昨天悲剧重演的里志出声问道:“奉太郎,你不会又晕堂了吧?”

里志吗。也许这家伙恰巧知道些什么,于是我问道:“呐,昨天晚上有什么活动吗?”

里志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又浮现出原来的微笑:“要说昨天的亮点,果然还得是奉太郎你的失态。”

“那事恩情我记着,谢礼就算了。除那之外呢?”

“然后呀,就是你知道的,晚上讲鬼故事啦。两手拈花还余富一朵呢。”

花啊……总之要说千反田像白莲的话,伊原大概就是刺蓟了吧?

“不,不是说那种私人活动,你知道什么公众活动吗?”

“唔?公众活动我哪会知道,我又不是这个村子的住民……等等,说来我好像听人提过什么夏祭,还听到了太鼓的声音呢。”

夏祭。

原来如此,还有这回事情啊……不,不对。应该是“果然是这么回事啊”才对。

要是平时的里志,肯定会察觉出我想到了什么,或许还会说些风凉话吧。不过,眼下里志半张脸都浸在温泉里,整个人懒洋洋的,想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要发问的话我和盘托出倒是无妨,他要不问我也没必要主动去说。于是我从温泉里走了出来。

换好浴衣走出温泉,千反田依旧没有出来。趁着等待的功夫,我正好可以整理一下思路,冷却一下热气上腾的头脑。等到千反田出来后,我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吧”。

回去的路上,我对千反田开口道:“那个吊头的影子,其实……应该就是挂在衣架上的浴衣吧。”

“诶?”

听到突然的解答,千反田瞪圆了眼睛。刚等千反田回过神来,我就又接着说道:“就算没睡迷糊,人也有可能把浴衣的轮廓看成是人影。总之,不是真幽灵的话,看着像上吊人影的也就连体的衣服了吧。”

虽然千反田依旧没说话,但她好似有什么不解一样歪了歪头:“但是,为什么那里会有浴衣呢?而且,还打开雨窗让我们看到浴衣的影子,这很奇怪呀。”

“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你们看到的。”

我瞟了一眼天空。

“那是为了晾衣服,晾干湿掉的浴衣。打开雨窗是为了改善通风,让衣服干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下过雨,所以浴衣会湿。”

“不是这个,为什么会在主楼的七号房?”

“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晾干的浴衣。”

“但是我们看到了。”

“不是你们,是瞒着家里人。”

千反田还是没懂。我挠了挠头。

停顿一拍之后,我决定从头解释一遍自己的假说:“晾干浴衣的是嘉代。

“估计嘉代很羡慕梨绘的浴衣,于是自己也想穿一下。但是不管体格如何相近,浴衣终归是梨绘的东西。而梨绘大概是不会借给嘉代的吧。你没注意到吗?无论是水杯也好,广播体操卡片也好,凡是自己的东西梨绘都会明确地作出标记。她就是这样的小孩啦。而嘉代很怕梨绘,借浴衣之类的事情,恐怕她连说都说不出口。

“但嘉代还是想穿,于是她就偷偷把浴衣带了出去。幸好浴衣的带子是外挂式的,一个人也能穿起来,而且穿完以后的整理工作,对民宿家的女儿来说肯定也是手到擒来吧。昨天的夏祭她就是那样穿着去的,时间大概是八点。嘛,肯定很开心吧。”

“嘉代……去了夏祭?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刚才我听里志说昨天有夏祭召开。要说为什么知道嘉代去了嘛……因为我看到了。昨晚八点前后,我看到了一个走出家门的人影。而且昨天你们讲鬼故事的时候,嘉代不在吧?”

早上,嘉代斥责了泄露吊头影子故事的梨绘。要是参加了鬼故事大会,她就不会说出当时那番话了。而且里志也说昨天只有三位女性,用他那种兜圈子的说法来讲,就是“两手拈花还余富一朵”。

“重点在后面。嘉代在夏祭乐在其中的时候,不幸降临了。”

千反田吞了一口气:“天开始下雨了。”

“对,虽然从土壤的潮湿程度看雨没下多久,但浴衣被打湿了。这时,嘉代可能想起了第二天放烟花的预定吧。毫无疑问,届时梨绘肯定要穿这件浴衣。这么一来,嘉代就必须在第二天之前把浴衣晾干。想到这里,她可能害怕得脸都青了吧。

“但是,要是把浴衣晾在家人住的主楼一层,搞不好随时都会被人发现。配楼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有烘干机之类的东西,夜里也不能用。所以,嘉代就等大家都睡下以后,把浴衣晾到了主楼二楼,而且是靠最里面的房间。

“不过,嘉代的不幸还在继续——从窗户照进的月光,让你们看到了吊着头的影子。因为月光是从西面照进来的,所以时间是零点以后,大概三四点的样子吧。

“而嘉代最后的不幸,则是我们对吊头影子的调查。中午的时候,姐妹二人吃完饭马上就离开了房间。梨绘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浴衣,而嘉代……恐怕是如坐针毡吧。”

我一口气把话说到这里之后,又迈开了步子。说起来,当时嘉代看到我流露出厌恶,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怕我就是了。

“浴衣在早上就被放回去了。一大早……具体时间看看广播预告就能知道。嘉代一直很认真地参加广播体操,所以在那之前就放回去了吧。”

“…………”

“这件事情还是瞒着伊原吧。要是泄露给梨绘,嘉代可就尴尬了,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千反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低着头,跟着我。

走在缓坡上,千反田终于低着头小声念了一句:“要是这样的话……那对姐妹关系就不好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千反田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困惑:“连浴衣都不能借的两人,怎么都不能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

说完,千反田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明明是笑脸,但我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表情有一点点悲伤。而且,千反田也不是第一次给我这种印象了。

想了半天,我总算说道:“兄弟姐妹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姐姐也……”

“我——”

千反田好像没有听进我的话,接下来根本就是她的独白:“还是想要兄弟姐妹。可敬的姐姐也好,可爱的弟弟也罢。”

穿着浴衣的我们依旧走着。夏天还未结束,看着眼前青空上的滚滚雷云,突然之间我的心情好像都被搞坏了。

西山庄映入眼帘的时候,千反田总算接起了之前的话头:“但是,我觉得我一直都明白。吊头的影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幽灵。世间的兄弟姐妹们,也并不都能发自内心地快乐相处……”

我并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说辞,所幸千反田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们慢慢走在苍翠之间,悠哉地爬着缓缓的坡道。我从最开始就明白,千反田所言的兄弟是幽灵的同类,只消靠近一看,就会变成枯芒。

浸在这无处不在的暑意中,刚从温泉出来的身体也不时渗出了汗水。坡上有个人影——梨绘看到渐渐走近的我们,正在山坡上使劲儿地招手示意。

心里有数的人 一

如果某天我拿起麦克风说一句“今天天晴”,闻者可能会想:原来折木奉太郎是在测试麦克风啊。但是别人也有可能这么想:折木奉太郎是想将“今天是晴天”这件事广而告之。其实这两个推论在理论上都能说得通,就算推理和事实相符,最多也只能算是运气好而已。为了提升推理符合事实的概率,有时我们必须得尽可能详尽地查阅资料,不过说到底,恐怕大多数情况下资料也没那么好找吧。退一步讲,即使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资料,能够提升的也不过是猜中几率而已。

十一月第一天,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只有我和千反田两人。虽然外面的世界充斥着放火、盗窃、货币造假、雇凶杀人之类的危险事件,不过那些事毕竟很遥远,对我们而言,眼下不过就是个慵懒之秋的放学后而已。主张节能的我之所以会违背信条,愤然地对一件明确的事情滔滔不绝,正是因为时至今日,千反田爱瑠仍对我在“冰果”事件中的表现有着过高评价。

要让千反田来说,就好像我心中寄宿着某种灵感一样。被人看轻的话我倒还能一笑而过,被人高看我就没法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又加了一句说:“所以,你要说我运气好倒还无妨,但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见平时极其温厚的我难得抬高了嗓门,千反田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过很快,这家伙就若有领会地微笑点了点头:“你这是在谦虚呢,折木同学。”

受不了了。真是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自我入学神山高中以来大约有半年了。千反田的好奇心极其敏锐,她总能从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事情中找出异常。实话说,千反田探究那些“异常”来由的过程,我的确有所参与。我承认,“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要说我完全没有作为,那是骗人的。虽然千反田并不知情,但我在“十文字”事件里也偷偷耍了些小花招。

不过,现在还是把话挑明了比较好。

“千反田,古人有句话说得好。”

“……哪一句?”

“‘理由随时都可找,膏药在哪儿都能贴’。就算膏药碰巧贴对了地方,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虽然我说得很严肃,但不知为何千反田却优雅地用手捂住嘴,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对怒上心头的我说道:“折木同学啊,你偶尔也会引用一些生僻的话呢。”

“……是这样吗?我怎么没觉得。

“不,问题不在这里——还没等我反驳出口,千反田就笑着继续道:“虽然不明白折木同学为什么要说到这份上……不过我知道了。姑且就先假定折木同学屡次猜中事实,靠的不是才能而是运气吧。

“但是你不觉得能够推出……能够贴上膏药——是这么说的吧——就算一种才能了吗?若是连播种都不会,哪里还会有种子结果是不是靠运气的讨论呢。”

我盘起手沉思起来。确实有点道理。

不对,不能这么轻易地认同千反田的诡辩。

“你说我是贴膏药的高手?”

“不是吗?”

面对千反田的柔和笑颜,我也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不是,这世上我完全想不通原因的事情太多了。”

千反田立刻反驳道:“那是因为折木同学平时不会去主动思考吧。”

话虽没错……但是被人当面指出来,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悲哀。

即便如此我依旧坚决地挺起胸膛说:“既然如此……千反田,随便举个例子试试看吧。我来给你证明,理由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我从未主动向任何人提出过挑战,但是这次我绝不能退缩。这是事关人生设计的问题。

千反田双目炯炯,感觉比刚才睁得更大了。跟据我对千反田的认识,比起“享受现状”来,在她心中占据更大比重的应该是“对我提案的好奇”。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真有意思呢。那……该举什么例子呢……”

她的目光四处徘徊,像是在找题目,正当此时——

教室黑板上方,用于校园广播的喇叭传出了嘶啦啦啦的噪音。我和千反田同时看向了那里。

没有任何开场白,播音者开门见山地说道:“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这来。”

快速播完这句话后,广播便不着痕迹地结束了。

我们两个同时从喇叭处收回了视线。

“刚才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说罢,我注意到千反田嘴角带笑,微微歪起了头。看到那开心的样子,我立刻就猜到了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果不其然,千反田非常兴奋地说道:“就用刚才的广播吧。刚才那个广播是什么意思,请推理一下吧。”

哼。我傲气十足地点了点头:“好,我接受挑战。”

好好领教一下吧,千反田!

心里有数的人 二

“趁着还没忘,先把广播内容记下来吧。”

在我开口的同时,千反田已经从手提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接着她又拿出了一支类似钢笔设计的圆珠笔,把笔记本翻到了空白页。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这来。

千反田的记忆力着实令人赞叹。这与原句恐怕不差分毫吧。以字帖一般的流丽笔迹写完这句话后,千反田放下了圆珠笔。我看着桌上的笔记本抱起胳膊:“首先确认一下用词。这个巧文堂,你听说过吗?”

千反田点了点头:“那是一家很有年头的小文具店,虽然广播里说在车站前,其实与车站还是有一定距离的。经营那家店的是一对老夫妇。”

“那你进去过吗?”

“是的,虽然只有一次。”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想来最近似乎没去过文具店呢。如今,各种文具在书店或便利店随便就能买到。如此情况下还会去文具专卖店,那就是说——

“那里有卖什么特别的商品吗?比如画笔,抑或是伊原画漫画用的那种特殊的纸之类的。”

“你是指网点纸吧。……没有,那家店面非常的小,应该没有那么特殊的东西卖。因为北小学就在附近,所以店里卖的大概都是小学生平常用的东西。”

原来如此。

我又看了一遍笔记的内容。

“那个叫柴崎的,是老师吗?”

千反田闻言一笑:“折木同学你不擅长记忆人名啊?柴崎老师是教务主任之一。”

哦哦,这么说来开学典礼还是什么时候,我好像的确听过这个名字。教务主任有两个,一个头发稀疏,另一个满头白发。至于柴崎到底是哪一个,应该和这次的事情关系不大吧。

好,这样广播里就没什么我不明白的词了。虽然“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是我不变的信条,但这次对决事关重大,决不能掉以轻心。

看了笔记大概有十秒以后,我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

“首先?”

“我们能够看出,柴崎老师是在叫学生。”

就像听到了冷笑话一样,千反田硬挤出一个死板的笑容:“没错,这点我也知道。”

总觉得她言语间压抑着不满,于是我辩解说:“毕竟是对决,我觉得讨论还是严谨些为好。”

然后我继续道:“咱们不妨把受到传唤的学生命名为X。”

“……感觉好正式啊。”

“这个X指的是多人还是一人,现今尚不清楚。”

虽然对多个人可以用“心里有数的所有人”或是“心里有数的那些人”来指代,但光凭这点实在是不足以下定论。

不过,下面这个推测却是毋庸置疑的:“柴崎是想对X进行教育指导,简单来说就是想发脾气。”

闻言,千反田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写在笔记本上的句子,然后抬起脸,歪了歪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根据归纳法推理,学生被叫去办公室肯定没好事。”

“折木同学……你是认真的吗?”

“入学以来我可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啊,说不定这是我人生中最认真的一次了。”

千反田陷入了沉默,所以我继续补充道:“而且如果是表扬的话,播音者大可不必用‘在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表达,直接明说不就行了。不仅限于我,相信所有学生被叫到办公室时都不会有多开心。听到那种传唤方式,怕是心里有数的人都不敢去了吧。”

“这倒的确有可能。”

看样子她认可了,虽然我刚才大半是在开玩笑。

那就继续吧。

我从头开始分析起广播句子来:“……广播里特意说成‘车站前的巧文堂’,这说明那家店并不怎么为人所知。”

“实际上折木同学就不知道呢。”

“不,但是X想必知道巧文堂,所以应该没必要特地加上‘车站前的’才对。”

然而千反田立刻说道:“不一定,神山市内发音与‘巧文堂’相同的店面,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家。除了车站前的巧文堂,神山商业高中附近还有个字取‘广为人知,闻名遐迩’的‘广闻堂’佛具店,国道边上也有家寓意‘光照书堂’的‘光文堂’书店

是么。除此之外呢——我叉起双手拄着下巴,盯着广播句子想。唔……喉咙深处传来一声低吟。

普通的全校广播是怎么播的呢?除了会明确读出被传唤人的姓名外,还有什么其他差别吗?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我,突然间灵光一闪。

“这个通知来得很紧急,而且柴崎非常着急。”

千反田用圆珠笔指向居中的“马上”二字。

“是因为广播里说了‘马上’吧。”

“不。一般广播传唤都会说‘马上’。原因并不在这。”

见她愣了一下,我说道:“全校广播应该有一套标准流程的吧?然而这则广播却没按常理出牌,所以我能看出柴崎很着急。”

“这是说……”

“假如要通过广播叫我到一年A班去的话,你会怎么说呢?”

稍作思考之后,千反田把手比到嘴边,清咳了一声说道:“我的话,大概会这么说:‘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同学,请到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瑠这来。’”

“就这些?除了刚才那段,今天还有过别的广播吗?有的话你就回忆一下。”

一时间,千反田紧紧闭上嘴巴陷入了思考。从她那时而面露困惑的样子看,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消化不了。感觉没必要吊她的胃口,于是我揭开了谜底:“换我就会这么说:‘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瑠,请到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这来……’”

“有什么区别吗?”

“‘重复一遍,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瑠,请到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这来。’”

啊——千反田恍然大悟。

“不仅限于校园广播,一般来说这种通知都会播报两遍,毕竟只放一遍很可能会被听漏。然而,这次的广播只讲了一遍。我认为,这则广播之所以没有遵守标准流程,原因就是柴崎非常着急。”

千反田心领神会地重重点了点头。

讲广播的人很着急——得出这一结论的我,陆陆续续注意到了其他的异常之处。我并没有对这些异常的意义加以讨论,而是顺着话头继续道:“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着急。我认为,这则广播涉及了一件非常紧要的事。”

“……此话怎讲?”

这时我才发现,同时探向笔记本的自己和千反田靠得太近了。意识到那双大眼睛就在咫尺之遥,我赶紧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冷静下来后,我再次开口道:“因为这则广播是在放学后播出的。”

依旧探着身子,千反田不满地嘟起了嘴:“请不要省略过程。”

“省略!多么美妙的发音啊……”

“折木同学!”

唔,这可不妙。千反田竟然白了我一眼。

倒不是故意想省略过程,只是不先把结论亮出来的话,我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思路忘掉。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得那么兜圈子。解释不如说明来得容易。我学着千反田刚才的样子清咳一声,说道:“你想想啊,不论再怎么看,放学后播出的寻人广播效率都高不了。神山高中社团活动的确很活跃不错,但那不等于全校学生都会留下来汗洒社团。放了学就回家的家伙肯定也有不少吧。按理说,寻人广播应该在课间或是班会前后这种全体学生都在的情况下播出才对。另一方面,要说广播为什么要在放学后播的话……”

我在这里顿了顿,稍稍思考了一下。

“……首先,找人的原因是放学之后才出现的。另外,那个‘原因’是不能拖到明天的急事。夸张地说,柴崎是在知道X可能已经回家的情况下,选择赌了一把。”

说着,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紧张起来了。千反田也逐渐收起乐在其中的微笑,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她稍稍压低声音说道:“折木同学……不觉得有股‘金鸡纳树(kina)’的味道吗?”

Kina?

“……千反田,‘可疑(Kinakusai)’是俗语,不能拆开来说。”

“咦,不能说‘金鸡纳树的味道’吗?金鸡纳树是奎宁的原料树。”

“你要是乱改国语审议会可会生气哦。”

虽然开了个里志风格的玩笑,但我想的其实和千反田相同。话题正在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意识到这点,另一个疑点也就随之浮现了:“下一个推测。柴崎想对X说的话不能公开。但至于是现阶段不能公开还是永远不能公开,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广播里没说为什么要传唤X,对吧。”

也对,还能这么想啊。

不过碍于面子,我并没有坦白自己没注意到的事实。

“也有那方面的因素,不过还有更明显的一点。”

千反田以犀利的目光盯着笔记,好像如此就能化解所有的疑问一般。虽然她的脸部线条比伊原温柔得多,并没什么压迫感,但那气势倒是力穿纸背。然而我却泼了她一盆冷水:“这推论不是从广播稿里得到的。不对,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唔,不太明白呢……”

千反田向我看来,我点了点头:“柴崎是‘教务’主任吧?……与全国各地的高中一样,神山高中里负责批评学生的应该是‘教导’处才对。”

“说得是呢,森山老师经常叫人过去。”

“教导处应该会有专门的办公室吧……”

“一般楼二层有一间。”

千反田接话接得如此干脆利落,估计是想快速推进话题吧。被她所感染,我的语速也稍稍变快了些:“然而,传唤X的却是身为教务主任的柴崎,地点则是教务处。这不是越权了吗?身居学校管理要职的教务主任,居然绕过教导处直接出面传唤学生,这一方面说明了事态严重,一方面也表明事情还未对管理层以下公开。”

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在心里补充道。虽然也有教导老师全都食物中毒的可能,但要连那些特例都考虑的话,事情就没理可讲了。我们最好假定涉事人员神志清醒,没有遭遇飞来横祸。否则就算我说一切都是外星人捣的鬼,别人也无法反驳。换言之,我们的推理应该以一切正常为前提。

说到这里,我暂时闭上了嘴。

沉默降临之际,千反田仿佛在回味前面的推理一样,反复点了点头。消化完一切之后,她直直地向我看了过来。

接着她稍稍压低声音说道:“通过整理折木同学的推论,我觉得这个X好像和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扯上了关系……”

“没什么觉得不觉得的,说白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也就是说——”

我点了点头:“由前面推论可得……X与犯罪事件有所牵连。”

心里有数的人 三

X与犯罪事件有所牵连。因为这个推论太过荒诞,连我自己都不免失笑。话虽如此,片刻后我还是再次冷静了下来。

没错,我只是在和千反田玩游戏而已,没必要和事实相符。再者说,我想证明的本来不就是“自己的推论没那么容易切中事实”嘛。放松心态吧。

见我表情有所缓和,千反田好像也松了口气。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她的声音平缓了一些:“那所谓的犯罪是指……?”

我抬手打断了千反田的提问。

“嘛,在这之前我还有个补充推论。如果至今为止的推论全都正确,公安或是类似机关的人很可能已经踏足神高了。”

“和公安类似的机关?”

“可能性应该有很多,比如地检搜查部或者国税调查官之类的。考虑到刚才的某个推论,我认为类似机关或许已经派人来了……你明白吗?”

千反田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但终归还是左右摇了摇头。见状我轻轻点头说:“关键点就在于,广播是在放学后播送的。在很多学生已经回家的时间播放寻人广播,实在是不合常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因此虽然是重复刚才的推理,不过我还要说:广播的理由是放学后才产生的。”

说到这我放开交抱的双臂,用指尖点了点笔记本上的文字:“但如果真的有犯罪事件的话,案发时间也应该是这里写的‘十月三十一日’才对。然而广播却是刚刚才突然加播,而且非常匆忙。因此我认为,广播可能是由调查当局委托播放的。”

“但也有可能是通过电话委托的。”

“的确。但视情况而定,调查当局可能需要控制X本人。为此,他们应该是直接派人过来比较好。”

“控制……”

千反田如是嘀咕着,表情似乎有点不安。才刚冷静下来不久,这会儿就又把感情代入到事件当中了吗?就这家伙而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是了……

千反田带着那副表情继续发问道:“这么说的话,折木同学认为X和犯罪主体有关?”

我一时间没理解问题的意思。

“‘主体’是指什么?”

“就是说,你认为X被传唤并不是作为目击者或受害者,而是作为受控方本身。”

这个意思啊。

答案张口即来:“我就是这么想的。”

“…………”

“若非如此,柴崎选什么时候广播都行。何苦这么着急呢,你说是吧?”

千反田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终于要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就像刚才同时望向广播喇叭一样,我和千反田一同看向了笔记。

“接下来,问题就在犯罪内容上了。”

“是的。”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X,到底该假设他犯了什么罪呢……如何,千反田,有什么想法吗?”

千反田把食指抵到嘴边,很快回应道:“虽然有点可惜,但我头一个想到的是盗窃。”

这个“可惜”是对谁、怎么个可惜法?我实在无法理解。

“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X在另一个地方犯了罪,有人根据其特征提供证言说‘他在巧文堂买过东西’,所以警察就找过来了。如此一来,犯罪内容就……什么都有可能了呢。”

唔,这个即兴回答还真是有趣。

但是,我摇了摇头:“盗窃这个可能性姑且不论,但是后者应该是不成立的,千反田。”

“为什么呢?”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调查当局应该知道X的长相和身材。然而柴崎的广播却是‘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要说他拿到了X的外貌信息,未免有些于理不通。据此我们应该认定,事件发生在巧文堂,并且X采取的表面行动是买东西……”

说着,我突然感到了一股异样。

为了追溯这股异样感的由来,我突然闭上了嘴。可能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千反田也在耐心等待,没有说话。

这么说来,那个广播是规劝犯人自首的?不对,那就太奇怪了。

“推论:调查当局并不知道X是怎么样的人——”

“是的,折木同学刚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他们认为,只要放了广播X就会找上门来。”

没错,奇怪之处就在于此。

如果我犯了罪,听到那种广播的话就会这么想:“调查当局还没发现事情是我干的,照这么下去说不定能彻底糊弄过去呢”。总之我肯定不会乖乖跑去柴崎那里。

放了广播就能让该现身的人乖乖出现,那究竟得是怎么个状况呢?

我轻轻挠挠头,托着腮帮子看了看笔记。

如果X已经认罪,那他在抛头露面的时候就会被当场逮捕。那样的话,今天这则广播也就不会出现了。这就是说……

“……唔……”

我沉吟起来。

“怎么了,折木同学?”

我没有理会千反田的发问,而是看向了自己的手表。我的手表既有指针显示又有数字显示,还附带日历功能,虽然现在来看没什么稀奇,不过也算个好东西。

“嗯。”

“……怎么了?”

“且不谈X具体犯了什么罪,但是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因此,X向巧文堂道了歉——以书面形式。”

因为话题突然跳跃,千反田有些愕然。她抬高了音调说:“这、这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从刚才那条广播中分析出来的吗?”

我以问题回应疑问:“千反田,今天是几月几日?”

面对这个突如而至的提问,千反田虽然显得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很干脆地回答说:“十一月一日。”

没错。我也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刚才看手表不过是想确认一下。

接着,我指向了句子中的某个短语:“这里的‘十月三十一日’不就是指昨天吗?”

千反田困惑地歪了歪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已经注意到了啊,实话说我才刚发现。但是想到这里,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为什么柴崎不说‘昨天在车站前的巧文堂’呢?”

千反田倒吸了一口凉气:“被你这么一说,感觉真是有点不自然呢。”

“在什么状况下,广播者会不用‘昨天’,而说成‘十月三十一日’呢?要让我来回答,就是在眼前放着稿子的时候。因为眼前备好的广播稿上写着‘十月三十一日’,所以播报者就原封不动地读出来了。

“那么,那份稿件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调查当局知道X犯了罪,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还有,为什么调查方会认为广播传唤可以叫出X?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会知道X对自己的罪行有所忏悔?”

我稍作喘息,卖足了关子之后:“原因就是,X给巧文堂写了一封道歉信。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实在抱歉,十月三十一日我在贵店购物,期间做了些违法的勾当’。不过,相信没几个高中生会天真地认为道个歉就能了事,说不定他还会这么写:‘另外,我会赔偿贵店的损失,所以请收下这些东西’。

“巧文堂店主就把这封道歉信带到了公安局。而后,公安或是什么有关部门就凭着这封信来到了神高。这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读过那封道歉信后,大吃一惊的柴崎赶忙在全校广播寻人。他一面看着信上的文字,一面播报说‘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

“请稍等一下。”千反田尖声打断我道。

“那么说的话,我们可以这么想:X有向巧文堂道歉的意思,却又尽可能地不想惊动警察让事情复杂化。没错吧?”

写道歉信不单单是想传达反省之意,肯定也是想大事化小吧。我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他应该就不会写明自己是神高学生了吧。然而警察却能锁定到神山高中,这不是很奇怪吗?退一步讲,如果警方没有锁定神山高中,而是向全市所有高中发出了同样请求的话,柴崎老师应该也不会这么慌张才对。如果X有可能是其他高中的学生,老师的心态想必能够放宽许多。”

原来如此,有道理。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说:“那会不会是这样:警察询问收到道歉信的巧文堂店主,问他对那个写信者有没有什么线索。然后店主回答说‘写信者恐怕是个神山高中的学生’。”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X穿着校服,店主就能知道他是哪个高中的了。这年头文具在便利店就能买到,会专门跑去文具店的人想必不会很多。况且要是X有什么显眼行为的话,店主会留下印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显眼行为是指什么呢?”

我努了努嘴。

恐怕这正是推出X所犯罪行的关键。连带着整理思路,我将自己的想法逐条归纳出来:“X的确有显眼的行为,但那行为本身并非犯罪。X的确犯下了罪行,但若是没有道歉信,那个罪行并不会当场败露。X确有悔意,那罪行足以让他后悔。X犯下的罪会让调查机关立即找上门来。因此,X的行为……”

说着,我瞄了千反田一眼。只见她白皙的喉咙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吞口水。

我继续道:“……至少不会是盗窃这种程度。”

“嗯。那到底是什么呢?”

千反田急切地问道。

我把视线从千反田的喉咙移向笔记。“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

X的行为是“买东西”,也就是说完成了一桩交易。

显眼的购物,违法的购物。

巧文堂是个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应该没什么太过值钱的商品。

说来,这两天我好像在报纸上瞟到过不少吓人的报道,比如纵火、盗窃、雇凶杀人,还有什么来着?……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真是的。”

“什么真是的?”

堂堂高中生,在生意冷清时去到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里,提心吊胆地拿了件便宜的商品放到柜台上,再掏出一万日元的纸币——如是的话,肯定很显眼。

“X在购物时用了一万日元的假币。”

心里有数的人 四

“但是——”在我把话说完之后,一直安安静静沉默不语的千反田冷不防地嘀咕道。这个词就像给大堤开了个口子一样,后面的话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但是、但是,但是啊,那是不可能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以说破绽百出简直就是个灾难!”

看千反田一副要踢开椅子掐住我的气势,我不假思索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安抚发飙的惊马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用手势示意千反田冷静:“千、千反田,你先冷静。啊,对了,你想想,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吧?干嘛那么认真啊。”

“不,但是、不可能啊,折木同学!”

唔。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不可能”吗?

我稍稍眯起眼睛,问道:“为什么你觉得不可能?”

拼命在桌前摊开双臂的千反田,此刻终于放下了手。她有点难为情地转开视线清咳一声,然后恢复到往常的态度说道:“最近流传的假钞是面额一万的纸币。折木同学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说‘X用了一万日元的假币’吧。”

我点点头。

“但是作为区区一介高中生,X是无法得到那种假钞的。不,即使得到了,他应该也能找机会换掉。”

“……此话怎讲?”

可能是脑子没转过来,我完全不明白千反田所说的问题在哪。只见她略为焦躁地继续道:“身为高中生的X不可能去做买卖,那他又是怎么得到一万日元假币的呢?”

我没作多想便脱口而出道:“一般是通过AtM机吧?”

“能彻底骗过AtM机和银行的假钞是很罕见的!而且假钞做工要有那么精良,X能察觉反倒说不过去了。”

“那就是找来的钱……”

话刚说一半我就闭上了嘴。伊原不在实在是万幸,否则天知道她会怎么揶揄我。千反田终归不是伊原,她没有口出恶言,而是露出微笑说:“没错,你好像也察觉了呢……一万日元的纸币是不可能用作找零的。因为除了纪念币,一万就是日本现金的最大面额了。”

我也渐渐理解千反田所言的“问题”了。

如果说X违法使用了假钞,那假钞本身他是如何得到的呢?由制造者生产之后,假钞会被用在商店里。进入商店后,面额一万的假钞就不可能再流入到客人手中了。就算会在商店之间转手,那些钱也总有一天会流向银行,并在那里迎来终结。

我皱了皱眉,轻轻点了几次头:“嗯,我懂你的意思了。那会不会是这样呢:X的父亲自己经营商店,收到假钞后把它当零用钱给了X……”

听罢,千反田一脸满足地重重点了点头:“那X应该就会对父亲说明,让他换掉那张假钞。”

虽说神山高中禁止打工,但就算X真的违规去打了工,最后也得是殊途同归——如果工资是通过银行打款的方式发放,X根本不可能得到假币;如果是直接发放现金,那他自然也能要求更换。只要雇主没有坏到骨子里,这种要求想必还是能够同意的。如果连雇主或父亲坏到离谱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那就和刚才的“教导处食物中毒”是一回事了。

那么……

“会不会是捡到的?”

“捡到的……吗?你是指有人把假钞掉在路边?”

“或许是制造团伙嫌处理麻烦就扔掉了?”

虽然这话很荒谬,但讨论的起点本就是臆想,所以我还是不以为意地说了出来。

然而千反田摇了摇头:“那还是很奇怪。”

刚想问为什么,我就也发觉了蹊跷之处。

如果以X正常上学为前提的话,那他送出道歉信的时间就应该是昨天放学后到今天上课前。就算X没有正常上学,那他写道歉信的时间也不过就是昨天放学后到刚才广播前。前后时间间隔太短了。

起先使用假币的时候,X心里就有罪恶感。否则的话,他是不会那么快产生悔意并写下道歉信的。会拿捡到的假币到老夫妇店里换零钱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负罪意识才对。

“唔唔,获得假币的方式吗……”

“如果找不出来的话,折木同学的推理就是空中楼阁了。”

还说我爱引用生僻的话,你不也一样嘛。

想着,尽管我表面依旧谈笑自若,心底却不得不认可了千反田所言的正确性。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X到底是如何得到一万日元假钞的,又为什么会去使用呢?

难道真的如千反田所言,刚才的推论全都漏洞百出?

我下意识地咕哝道:“一万日元啊……”

虽说不算什么天文数字,但要凭空蒸发想必也会心疼。

……没错。这么个数额,白白扔掉肯定会令人不舍。我抱起胳膊:“千反田,你喜欢钱吗?”

虽然稍有些不明就里,千反田还是回答说:“这个嘛……要说喜欢还是讨厌,应该是喜欢吧。”

“让你把一万日元扔到水沟里,你能做到毫不吝惜吗?”

“应该不行吧。”

然而千反田又往前凑了凑身子,强调似地慎重补充说:“……不过,前提得是那些钱来路正当。”

果然是富家小姐啊,千反田这家伙。如今即使只算日本国内,为了不到一万日元而杀人的事件也毫不稀奇。

话虽这么说,但千反田的逻辑我也不是不理解。只要是“自己的钱”,一万日元肯定是值得珍惜的。就算不慎掉进水沟里,恐怕我也会去将其捞回来。但如果那钱来路不正——比如捡来的钱、偷来的钱,或者是赌博赢来的钱——的话,我会觉得反正只是笔横财,丢了也就算了。所谓“不义之财存不住”,想必就有这方面的意思吧。

如果说X顶着强烈的罪恶感花掉了假币,那理由只能有一个:X不想浪费“自己的”一万日元。也就是说,那一万日元并非不义之财。进一步讲,X不会是假钞制造者,也不会属于类似的团体。既然如此……

我轻叹一声,然后说道:“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认为X的假钞是别人给的——”

低头在看笔记本的千反田抬起了头。

“而且是通过正规途径。既然不会是工资或零花钱,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张假币是别人还回来的钱。

“发现别人还回来的一万日元是假钞,X非常失望。‘明明是自己的钱,怎么会出这种事呢!’这么想来,X会昧着良心把钱用到老两口经营的文具店里,也就算不得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了吧。”

听我说完后,千反田拿拳头抵住嘴角陷入了思考。不一会儿,她终于把手拿开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然而这动作还没做到一半,她就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摇了摇头:“不对,我仍然觉得这是同一种情况。X应该还是可以要求对方换掉假钞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准备:“是吗?假钞就像抽鬼牌里的大王一样,谁也不想留在自己手里。你想想,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喂,X,还你之前借的钱。’

“‘哦,Y前辈好。真麻烦您了,不用这么快也可以啦。’

“‘是一万日元吧,拿着。’

“‘是的是的,谢谢。’

“然后,X猛然发现拿到的是假钞。”

亏我奋力演了半天独角戏,千反田却连笑都不笑一下,老实说真挺伤自尊的。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道:“对X来说,借债人Y的地位比自己高,因此就算Y给了他假钞,他也不敢吭声。要么就是X在后来才发现Y还的是假钞,可是此时已经死无对证,Y完全可以装作不知情。在这些状况下,X就有可能得到假币了吧?”

我翘起二郎腿:“刚才还有个疑问是‘X是一人还是多人’,至此我们可以推出,X很可能是一个人。毕竟巧文堂只是个销售便宜物件的小文具店,要是有两三个拿着万元大钞的高中生结伴过去,怎么看也太不自然了。”

千反田已经彻底陷入沉默,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听进了我的话。

接下来就只有一点尚待探讨了:“……那么,Y是谁?

“Y也得到了假币,说不定是地位更高的Z还给他的。但如果一直追溯下去,我们应该能探回假币原来的流通渠道——可能是造假者、商店抑或是银行等等。如果把Y以后的人统称为Y,那Y又是谁呢?或许是黑心商家,也或许就是造假者本身。

“你想,要想解决一场假钞风波,光抓一个一时糊涂的高中生实在是杯水车薪。警察方面很可能是想借着X顺藤摸瓜,查出假钞的源头来。”

我长舒一口气,然后打趣似地耸了耸肩说:“我的推理到此结束。”

这时我才发现,椅子上的千反田坐姿异常端正。她把双手扶在大腿上,背脊挺得老直,表情却有些迷茫。可能是惊讶于我的结论,也可能单纯是玩游戏玩累了。

另外难得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她却连个反应都不给,果然还是有点过分。我带着对千反田的不满望向窗外,神山市的景色也逐渐染上了秋意。神山车站就在那边,巧文堂应该也在附近吧。

就在这时,千反田看着我的侧脸轻语道:“‘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处来。’”

见我转回头来,她又感慨万千地说:“回头一想,这话题展开得可真远。”

“……谁说不是呢。”

我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还用力伸了个懒腰。

“游戏结束。”

听到“游戏”这个词,千反田眉毛一跳,眼神顿时又有了焦点。

只见她稍稍歪了歪头说:“折木同学。”

“怎么?这只是场游戏罢了,别太当真。”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听到‘游戏’这个词我才想起来,折木同学你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开始推理的吧……?是要证明什么来着?”

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有点类似的印象。

我把头一歪,角度正好与千反田持平。放学后的地学讲义室里,两个人都歪着头。

“我想证明什么来着……”

“你想证明什么呢?”

“你都不记得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啊。”

“这样的话……折木同学,要不试着推理看看?”

说着,千反田的嘴角扬了上去。虽然她试图装出严肃的样子,但那双大眼睛早就把笑意展露了出来。哎呀呀,真是没办法。我也尽自己所能地挤出一张笑脸,说道:“您就饶了我吧。”

第二天,我翻开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发现了这样一则标题:

“窝藏假币者已被捉拿归案”

小标题写着:

“二十三岁的暴力团伙成员,系列事件首位落网者神山公安局”

昨天和千反田那场游戏的一开始,我好像引用过什么格言来着。虽然当时过于热衷游戏的我们都忘了其内容,但现在我却想起来了。

当时我说的好像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应该没记错吧。

也罢,毕竟常有人言“记忆与事实相符,顶多也就是运气好而已”。

开年快乐 一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跨年之际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小时候,因为畏惧这一传说,忙于备战中考的我唯独在大年三十儿罢了一天工。这遥远的记忆……不,也还说不上遥远。不过是前年而已。

现在,身处黑暗之中的我担心的是,那种说法有没有“人在元旦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这种版本呢?尝有人言:一年之计在元旦。而正月刚刚开头,我就突遭横祸。这种事情一年顶多一次,十有八九一生也只会有这么一次。虽然并不怎么迷信,但要是有人和我说“不去驱个邪就会重蹈覆辙哦”,我说不定真的会乖乖去驱邪。

当我和深具传承的千反田谈起这些时,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

接受了这一说法,我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感觉轻松多了。

然而,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的千反田,又以非常认真的声音在后面加了一句:“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这我清楚。

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千反田啊。就算让我稍微逃避一下现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道墙壁。

荒楠神社,即使遍观整个神山市,这里的规模也算数一数二。现在,我们就处在神社院中——正确而言,应该是院落中一个灯火难及、无人注意的角落。这个角落里建着一座破旧的杂屋,而我们就身在其中。

问题是,这杂屋也没我想得那么破旧。

这里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扇单侧打开的门。但现如今它被人关上,还上了闩……而且是从外侧。

一月一日晚上,我和千反田被关在了神社一隅的杂屋中。

明明墙壁和屋顶都远远超过了耐用年限,但唯有一个地方崭新而结实。只有门,只有那扇门是由铝合金制成的,非常坚固。从防盗的角度来想,这招非常漂亮。不管我再怎么推、再怎么拉,那扇门顶多也就咔嗒咔嗒地响上几声。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开年快乐 二

事情发端于年关将至的某日,千反田打来的一个电话。

“折木同学,你元旦有什么预定吗?”

被这么一问,我稍微想了想。

小学时,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做新年参拜。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我姐姐喜欢这种每年例行的活动。既然喜欢就一个人去呗,但不知为何她却总要带着我。要陪着她去附近的八幡神社倒无不可,但姐姐高考那段时间我可被害惨了。“你也帮我祈祷考试合格吧”——接到如此命令的我,竟被她花几个小时带到了远隔千里的天满宫。我还记得,命令别人帮忙祈愿的她却一个护身符都不买,自顾自地沉浸到了“连续多次抽到大吉的游戏”之中。

升上大学之后,姐姐的奔走范围一下扩大。因为范围太大所以没法把我带上,于是我也就没有了参与例行活动的必然理由。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因为是正月,所以我没有任何预定。

“不,没有。”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的声音明快起来:“这样啊。那要不要去新年参拜呢?”

“……该不会是天满宫吧。”

“咦,去天满宫比较好吗?不过,那里很远哦……非常远。”

没错,非常远。

可能是把我误会成菅公的狂热信徒了吧,千反田试探性地说道:“那个、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倒是不远。如果不下雪,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不过我却完全没那份心情。荒楠神社是神山市最大的神社,一到正月肯定是人满为患。在瑟瑟寒风中往人堆里钻,着实不算节能。我将听筒换了个手。

“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兴奋起来:“听说摩耶花同学要在那里打工。”

伊原?我想象了一下在正月荒楠神社的汹涌人潮前打工的伊原。

“…………”

“啊,你笑了呢。”

我笑了。要说正月里神社的兼职,肯定得穿白戴红的吧。而伊原看上去不符年龄的小,不把话说清楚还会被误认成小学生。想必——

“不太搭吧。”

“这么说太过分了,折木同学。”

千反田的批评声中也含着些笑意。与其说她是在笑我的无礼,不如说她是在笑那和伊原并不搭调的情景本身吧。

“因此,福部同学好像也要去。机会难得,所以我想来问问折木同学意下如何呢?”

所谓福部便是福部里志。我的老朋友,亦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同时,喜好杂学的他还是手艺社员、总务委员和骑车爱好者。他和伊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那种装扮的伊原,他不可能不想看。

原来如此。嘲弄伊原的确相当有趣。但要把那当作参加新年参拜的理由,未免也太恶趣味了。嘛,要是能祈祷一下来年一年的平稳健康,倒也值得一去……

正当我这么想着,千反田又说道:“还有……”

“还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这次她好像有些害羞。千反田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想去稍微炫耀一下和服。”

能拒绝千反田的正面理由只有“冷”一个。冬天当然会冷——要这么说的话,这点寒气该忍也得忍忍才行。

然而,到了万象更新的元旦,一股强大寒流覆盖了日本列岛。夕阳西下之后,神山市的寒冷一下变得凶狠了起来。

披着往常那件白色大衣、戴着米色的围巾和手套、口袋里还放着暖包——即便如此,我的牙根依旧在打颤。因为怕脚被冻到,我特意选了一双没有鞋带的长靴。临出门前,电视里好像说元旦的气温又创造了今冬新纪录。空中万里无云,繁星清晰得令人生厌。澄澈的空气给心理上的寒意又加重了一层。

会面地点是石鸟居下。即便到了这个时间,荒楠神社依旧人满为患。说是这么说,路上并不拥挤,而且钻到人堆里还能消除些寒意。比起凛冽的夜空,点着篝火和灯笼的参道多少还是更暖和一点。

路上,身着夹克或是大衣的行人们一个个都缩着身子。话虽如此,酷寒的天气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参道两旁,好几拨互相熟识的人们正在互道新禧。而我这边,千反田还是不见踪影。

“来得太早了吗……?”

这种气温下等人真是难受。想着,我看了眼手表。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了鸟居之前。随着后门打开,一位女性说着“麻烦您了,非常感谢”走下车来。在星光与篝火的映衬下,女性身上的红色和服显出美丽的色泽。她在和服之外披了件黑色大衣,手中拿了个淡紫色的手提袋,袋子上用金线绣着鞠球的花纹。她将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簪子。最后还提着一个白纸包装的酒瓶,大概是礼品吧。

不愧是正月,真有盛装打扮的人啊。

想到这,我才发现那人正是千反田。

没想到她会坐出租车来。原来出租司机正月也要工作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看到我之后,千反田露出一个微笑说:“你等很久了吗?”

“不……”

“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

“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呃,我这边才是,新的一年还望多多包涵。”

怎么说呢。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的应对很是仓促。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千反田把双手举到两边,展示出袖子说:“我来炫耀和服了。”

和服以红色为基调,想必得算是十分华丽的那种。虽说华丽,但它又不会喧宾夺主。衣服色泽明亮,很有正月味道。最不可思议的是,千反田穿起它来竟丝毫不显妖冶。明明观感华美,却又不失清雅。以前我也见过姐姐的和服打扮,为何她就只有“不知哪儿来的疯公主”的感觉呢。

因为千反田披了件黑色大衣,所以我只能看见和服正面的花纹。红底之上蝴蝶翩舞,袖口处则绣了一条河。不,应该是风?

虽然我没能说出任何评论,但千反田炫耀一下之后似乎已经满足,并没有等我反应的意思。她把手提袋换到左手、酒瓶换到右手上,看着参道前方说:“那就出发吧。”

走在前面,她脚下的草屐咔嗒咔嗒不停作响。望着她的背影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多少也该说句“很合适”之类的话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音共同前进。

一如之前的期待,钻进人群之后,寒意一下就缓解了不少。石板路笔直地延伸下去,夜色之下,灯笼火光映照着行人的轮廓。我突然注意到千反田提的酒瓶好像很重。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两手并用很危险,于是我提出要帮忙拿。她并没作多余的客气:“非常感谢,那就拜托你了。”

“这个是?”

“是酒。”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不认为这是酱油。

“我家和这里的神职有些交情,这是新年贺礼。”

“刚进正月就要替家里跑腿吗,真是辛苦啊。”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嫣然一笑:“不如说白天才更辛苦呢。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登门拜年,我在家当了一天乖孩子。”

脑海中浮现出千反田当乖孩子的样子:穿着光鲜亮丽,画着淡妆,在上坐的家长身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乖不乖孩子暂且不谈,千反田家非常大,历史也很悠久——不是指建筑,而是整个家族。千反田本人又是家里的独生女。我也时常听说,她总要参加一些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社交活动。

说到底,之前我就有点纳闷。为什么要把新年参拜选在晚上呢?本来就够冷的了。本以为肯定是伊原在晚上换班,不过现在看来,白天最忙的说不定是这位千反田本家的千金小姐。

“白天只吃了一块煮年糕饼,现在都有点饿了。”

说着,千反田比了比自己的肚子。

“折木同学都干什么了?”

“我……模仿寄居蟹的生态。”

“哎?”

今天很冷嘛。

因为实在太冷,我从早上就决定要效仿寄居蟹。

说白了就是钻到被桌里露出脑袋,以橘子作为唯一挚友消磨时光。或许这比起寄居蟹更像蜗牛就是了。父亲出去走访工作中的朋友,姐姐则因为什么不知名的原因出了门。因此,我也就得以能够尽情地投身于生物学研究了。

闲着没事就读书打发时间,肚子饿了就吃点煮年糕,心血来潮再整理一下贺年卡——我就这样混到了一月一日中午。下午,悠然自得地看过“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之后,时间就到傍晚了。

回头想想,这还真是不大好开口啊。新年伊始就懒了一整天。因为不想再聊这个,我多少有点强硬地岔开话题道:“里志呢?”

千反田没有丝毫不悦:“摩耶花同学应该已经联络过他了。”

在古籍研究社里,负责联系里志的经常是伊原。不光是因为伊原喜欢和里志聊天,还有个更为实在的理由:伊原和里志都有手机,我和千反田则没有。虽然我也觉得是时候买一个了,无奈囊中羞涩,短期内估计还不行吧。

走了不是很久,一列陡峭的石阶出现在参道前。石阶左右很宽,左、右和中间各有一个铁护栏。放眼望去,拄着护栏上下台阶的老年人可不只是一两个而已。

参道两旁各有一排摇曳着火光的灯笼,石阶外侧则没有设置。取而代之,竖在阶梯左右的是两排写着“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帜。旗帜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两幅,其间的斜面处还能窥见一些残雪。

“折木同学,这里有点滑。”

走在前面的千反田如是说道。

爬完石阶后,我们又走过了一个鸟居。荒楠神社院落很大,参道上更是喧闹无比。感觉四下充满了喜迎新春的和睦气氛,是我想太多了吗?

院落中央点着一堆大大的篝火,人们绕着火光围成了一圈。虽然凛冽寒风之下大家都愿意凑到篝火旁,不过可能是火势太强太热,多数人都背对着火焰。那些朝着篝火伸出双手、大吵大闹的,全都是些小孩子。一个拿着纸杯的身影十分抢眼,估计他是在分发热饮吧。

阶梯上方右手边是社务所,现在那里设置成了销售吉利物件的商店。可能是高峰时期已过,现场客人虽多,但还谈不上拥挤。伊原应该也在那边。把目光从社务所移开,一个不太显眼的小红鸟居映入眼帘,里面应该供奉着稻荷神吧。与周围设置的白旗相对,红色鸟居前方“正一位”的赤旗巍然矗立。赤旗旁边则建了一座小杂屋。可能是经商的人都要去拜一下稻荷神吧,虽然地处隐秘,但来往参拜的人影很多。

我开始觉得酒瓶有点重了。

“去把这个放下吧。”

我提起那瓶酒示意道。千反田歪歪头,稍作思考之后说:“先去完成参拜吧?”

要去拜殿,必须还得再上一段台阶才行。不过这次的石阶坡度很缓,距离也不长。虽说只有十几级,但阶梯一半处就挤满了参拜者。我和千反田也排到了队伍之中。

每过一两分钟,人群便前进一级。几人横着站成一排,扔点香油钱合掌许个愿,然后就左右走开换上下一排。在人看来的确是参拜没错,不过在神明看来,这不就跟一波接一波的工作委托一样嘛。“但愿身体能够健康”或是“但愿全人类能和平共处”等等的普通愿望倒还暂且不谈,不过“希望爷爷身体能够康复。啊,但是不必变回原来那么严厉了。还有,希望孩子考试顺利,详细来说是私立落选然后被公立学校录取”这种复杂琐碎的愿望,神仙光是要把握内容就已经很辛苦了吧。

想着这些没用的,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我往铺在赛钱箱周围的白布上投了个五日元硬币。容我想想,对了——

希望今年的能量消耗能平稳一些。

这么一来,新年参拜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接着就先把酒放下,然后去嘲笑嘲笑伊原吧。就在我正要往选购纪念物的人群里钻的时候,千反田拉了拉我大衣袖子说:“你要去哪?”

“不去找伊原吗?”

“那个的话,和神职人员拜过年之后,去社务所里面见就行了。”

社务所大门前聚了几个红着脸的男人。年轻则四十岁左右,年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应该是附近祭祀同一氏族神、前来帮忙的居民吧。千反田落落大方地走过他们中间,打开了正面入口的格子门,而我则有些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虽然自知有些丢人,不过实话说,我还没踏足过大人的社交圈呢。

“请问有人在吗?”

千反田冲着屋内问道。但是没人应声,可能都在忙吧。又喊了两三次之后,终于有位满脸通红的白发男子走了出来。只见他绷着脸用粗大的嗓门说:“啥事儿?”

千反田轻轻低头行礼:“新年快乐。我是来代千反田铁吾向各位祝贺新禧的,名叫爱瑠。”

听罢,男子脸色一下转晴:“啊啊,是千反田家的啊。得,您先里面请,我去替您通报一声。”

“好的,麻烦您了。”

我是跟来的折木,打扰了。

男子引我们到了大厅里。纸门围出的客厅起码有几十张榻榻米大,拜其宽广所赐,天花板则显得很低。圆形火炉整然排列,小窗里还能看见红色的火苗。此外,客厅中还摆了几十张桌子,人们都各自选了位置正在吃菜喝酒。屋里不时响起笑声,闹得我都开始觉得热了。

“找个角落等一会吧。”

“啊啊、嗯。”

可能还没到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吧,厅里的座位还空着不少。我和千反田找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落座之前,千反田将和服上的黑色大衣脱了下来。本以为那只是件普通的大衣,不过在电灯之下看来,衣服质地有些褶皱,花纹也有点朦胧感。发现我一直盯着看,千反田问道:“……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这质地有些与众不同。”

千反田听罢莞尔:“非常感谢,这叫绉纱。”

水户黄门一行人走过我脑中。

我也脱下了大衣。我这身便宜货倒是怎么放着都行,不过千反田则从鸭居上找了个衣钩,将自己的大衣挂了上去。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女性拉开障子现身在大厅一角。只见她白衣绯裙,一束长长的头发梳在脑后,全然是一副巫女打扮。话虽如此,女性脸上还戴了个细框眼镜,这和她整身装束不太搭调。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协调感反倒更让人有一种“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穿着”的感觉。应该不是打工的。如果这是真正的巫女,那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年轻是没错,不过具体能有多大呢?说不定还不到二十。女性发现千反田后,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接着,穿着红色和服的千反田和身着绯裙的巫女正坐相对。

千反田先行了一礼:“新年快乐,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巫女亦郑重应对:“新年快乐。”

“这是家父托我带来的酒,还望笑纳。”

啊,是这个——我递出酒瓶。巫女则行了个大礼说:“非常感谢,那我就收下了。”

“哪里的话。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而已。”

我不禁脱口而出。千反田掩嘴失笑:“折木同学,那是我该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没错,我只是因为太重而帮忙提着而已,这瓶酒终归是千反田家带来的赠礼,于情于礼都轮不到我来谦虚。完蛋了,受陌生气氛影响办傻事了。

巫女对惊慌失措的我说:“我家不收薄礼。”

不会吧?想着我看向巫女。只见她一脸认真,感觉不像是开玩笑。

千反田则笑着回应:“别那么说嘛,还是请你收下吧……虽然的确只是薄礼。”

我终于注意到,巫女的嘴角也带着些笑意。看来千反田与这位巫女认识。估计她们是在开玩笑吧。真是的,吓死我了。

巫女问道:“你是B班的来着?”

她在说什么?困惑一瞬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是神山高校一年B班的。

“没错。”

正当我纳闷她为什么知道我的班级时,巫女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福部同学没和你一起吗?”

竟然连里志都知道!这、这就是巫女的神力吗!?荒楠神社的巫女拥有看破别人过去的能力吗!?我今天懒洋洋无所事事的样子也被看透了吗!?

看来我是把内心的动摇写在脸上了,千反田小声在我耳边说:“这位是十文字佳穗同学。”

谁?

“一年D班的。”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巫女。

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挺得笔直的背脊——这些看起来都非常自然。虽然的确觉得她应该到不了二十岁——

“同年级的!?”但我还是不禁失声叫道。

见状,千反田和十文字佳穗一齐笑出了声。D班的话,巫女和里志应该同班。原来如此,难怪她认识里志呢。

穿着和服的两人亲密地聊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在工作中,十文字起身道:“那我先失陪了。”

说罢她转身准备离开。而千反田则在后面叫住了她:“对了,我想去见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学,现在方便吗?”

“伊原……哦,是那孩子啊。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吧。从这边走就能到商店后门,你去看看吧。”

听到神社在职人员自己说出“商店”这个词,我多少受了点打击。那边果然是商店啊。我倒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了……我和千反田一起站起身来,按照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开了拉门。

来到走廊里,一阵微弱的喧哗声传入耳中。我们马上凭其确定了商店的方向。穿着鞋袋的千反田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行,而我的脚却快被冰冷的地板冻麻了。

来到走廊尽头,我们轻轻拉开木门。

避邪箭、竹耙、不倒翁、护身符,商店里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负责待客的是三位巫女装扮的女性。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关系,已经用不着三人值班了吧——蹲坐在木门前、从门缝里寻找伊原的千反田,一下就看到了目标。伊原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明显比其他两人要闲。与十文字相同,她同样穿着白衣绯裙,脑后也束了个长辫子。

不,不对劲儿。伊原没留长发。如此看来,大概是假发吧。伊原留长头发再束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出声道。伊原回头对千反田露出笑脸,看到我又皱起了眉。无奈在不能在客人面前造次,因此她只是微启樱唇,低沉而简短地说:“不许看。”

大过年的还真是不留情面啊。不想被人看到这身打扮,你干嘛还来打工啊?

“新年快乐。”

千反田小声道。伊原点点头,看了看周遭状况,然后把上身转到木门这边说:“新年快乐。这身和服真棒啊,非常漂亮。”

“谢谢夸奖。”

“振袖的?”

“不,这件是小纹(Komon)的。振袖要留到大学再穿。”

Komon?‘on sense’的‘on’?是指‘一般和服’吗?连和服界都被英语侵占了?

“我还有一小时就收工了,小千你一会儿要干什么?”

“我可能得去大厅接受招待。福部同学呢?”

“白天来过,不过又赶回去看什么‘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了。应该马上还会回来。”

即便说着话,客流也没有停滞的样子。说到底,伊原坐镇的窗口前基本就没什么商品。我反射性地问道:“你负责什么啊?”

“抽签。还负责指路、失物认领和换零钱。”

现在也有人在伊原面前自行抽签。客人似乎只需扔一百日元到铺着白纸的木盘里,然后完全自助就行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伊原奋力强调道:“白天可是很忙的!”

她好像也承认自己现在很闲。

不过,这家伙说她白天很忙也未必就是谎话。我也发现,正坐的伊原身边放有一个盆,盆里装满了钱包、手机、钥匙、折叠伞等等的东西。

“帮工的人巡逻很认真,一发现值钱的东西就会马上送到这来。迷路的小孩也有不少。所以你听好了,白天我可是很忙的。”

就算你不那么强调,我也没怀疑你在工作中偷懒啦,一点都没有。

千反田把话题从伊原的工作上引开:“抽签,感觉真好呢。我也来抽一次吧。”

说罢,千反田站起了蹲坐的身子。看她转身准备离开,伊原出声道:“哎,你要去哪儿?”

“绕到外面……”

“没关系啦,在这边抽就可以。”

得到店员的许可,千反田从手提袋中拿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拿出了一百日元。伊原看着那个手提袋说:“啊,这个也不错。感觉很高档。”

“嘿嘿。”

饰物受到夸赞,千反田也开心地露出了微笑。我觉得有点意外。

千反田和同龄女孩的价值观有些差异。因此,我觉得“因为手提包被称赞而高兴”这种普通女孩的反应和她并不相称。当然,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仅仅略知一二却要揣测他人全部,此乃傲慢之过。今年把它改掉吧。

在立下这个不靠谱决心的我旁边,伊原若有所思地嘟囔道:“也对。所谓手提袋,这种才算是普通的……”

嘛,里志平常提的那种麻布手提袋的确不算多数。

难得的新年参拜,我干嘛不也抽一签呢。于是继千反田之后,我也往伊原手里放了个百元硬币。伊原把二百元放进木盘,然后递了一个六边形筒过来。

“好,请吧……愿主保佑二位。”

这台词不对吧,我说。

先抽的是千反田。她一点点撕开了那张浆糊粘着的小纸片。还没等我开抽,她就用兴奋的声音叫道:“哇,是大吉!”

那可真是恭喜恭喜了。不过我也得跟千反田学学,希望手里的签别太糟糕。想着,我也撕开了自己的签。

“…………”

“怎么了,折木同学?”

“不,没什么。看来今年想必会好事连连呢。”

伊原看着我,挥起白衣袖子把手指比在面前说:“……你抽到末吉了吧!”

我的表情就那么好懂吗?叹了口气之后,我将手中的签展示给二人——

‘冲天稻穗,鸟食则稀。风折万象,慎行则吉。’

后面以大大的字体写着——

‘凶’。

开年快乐 三

凶签很罕见,物以稀为贵,因此凶签是好东西。

从这个完美的三段论来看,今年刚打头我的运气就不错呢。我撇开伊原那如同看待被弃小狗一般的视线,回到了喧闹的大厅里。

千反田非常高兴:“凶签到底是在怎样的东西呢?我很好奇!”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端详从我手里抢走的签。新年伊始千反田就好奇了,还真是应了签上的‘凶’字。看她实在太过单纯,我不得不开口:“看我抽到凶签,你就那么高兴吗?”

但是千反田却满脸的莫名其妙:“折木同学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吗?”

嘛,那倒也是。

若问信与不信,我的确是不信。不过低概率事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要说我全不在意,那也是撒谎。

想着这些,我没能即时做出回答。见状,千反田一下把头探了过来。

“…………”

“怎、怎么了?”

“对不起。”

她突然低头道歉说。

“是我任性了,其实折木同学也很在意吧。”

我想要回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之快还我。”

说着我伸出手。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眼前穿过——一脸严肃的十文字快步走过大厅。

“啊,好的。非常感谢……不过,那张签你打算怎么处理?”

“谁知道呢……”

还能怎么处理啊。只能在神社里找个地方扔掉了吧,不过就这么扔了我也不放心,或许还是系到神木上比较好?想着,十文字又从我眼前穿了过去。说不定她知道什么合理的处置方法。

“…………”

本以为十文字已经离开,不想她又翻了回来。大概是看不过去了,千反田忍不住出声道:“佳穗同学。”

虽然的确很忙,但十文字好像也没有急到分秒必争的程度。她闻声停住脚步,缓和下表情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爱瑠。连杯茶都没端上。”

“不,那倒无所谓。出什么事了吗?”

十文字扬了扬嘴角——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笑容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估计是苦笑吧。

“算是吧。有个打工的孩子把锅打翻了,待客的丸子汤和甜酒全都在重做。”

“这可是……”

千反田睁大眼睛:“那孩子烫到了吗?”

“不,没有。他本人往后跳了老大一步躲开了。”

运动神经那么好,为啥还会把锅打翻啊?

虽然多少比白天有所下降,但晚上来的参拜者还是很多。招待来客自然得用甜酒,另外,这边的宴会也马上就要开始了。十文字之所以得在大厅中东奔西走,估计就是因为锅子被打翻了吧。

千反田行动非常果断:“我去帮忙。”

说着她准备起身,然而十文字却制止了她。我在一旁也觉得这样并不可行。

“不,爱瑠你就算了。”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其实要说做菜……”

“你的厨艺我倒是知道。不过你就打算以这一身装扮进厨房?”

闻言,千反田恍然大悟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红底彩绣、蝶舞清风的华丽和服,再怎么看也不是能下厨房的打扮。千反田似乎也明白了这点:“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十文字稍作思考,然后干脆决断道:“那就去仓库里取点酒糟过来吧。进了门左手边,就放在大面上。”

“好的,左边对吧!”

千反田立刻拨开裙摆站起身来。然后她转向我说道:“抱歉,能帮我看一会儿手提袋吗?”

她的钱包就装在手提袋里。

不过,就算再怎么信奉节能主义,我也无法安坐看着身着和服的千反田独自去帮忙。

“我也去。”

“真对不住,那就拜托了。”

留下这句话,十文字便快步走出了大厅。千反田自己拿起了手提袋。

要不要穿上大衣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反正就一会儿的事儿,应该用不着吧。

在大门处,我一边穿着靴子一边向千反田问道:“她说是仓库,对吧。”

“是的。”

便宜没好货。我这双靴子虽然用的是金属扣,但鞋口很小,只能一点一点把脚塞进去。左脚穿好后,我一边穿着右边的靴子一边说道:“就是稻荷神旁边那个吧……好,穿好了。”

我将格子门拉开。

寒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提出要帮忙了。

出门不到一秒,我就怀念起屋里的火炉来。

参拜人数似乎没什么变化。院中篝火烧得正旺,周围的人影也没有减少的感觉。估计是先前做好的甜酒还有剩吧,拿着纸杯的身影依旧很多。

“就是那儿吧。”

我指着杂屋说道。不知是不是穿着草屐不好走路,明明出来得很急,但现在千反田却被我落在了后面。

杂屋很破旧,即使在夜暗之中也很明显。木板墙也好房顶也好,看起来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要是用力踹上一脚,这房子可能真的会像小品里一样塌掉。荒楠神社的经营也已举步维艰了吗?还是说这种院落边角的杂屋根本没有修缮的必要呢?稻荷“正一位”的赤旗立在旁边,然而这么一对比,立着“荒楠神社”白旗的杂屋就更显得破落了。白旗桩子似乎不深,立得不太稳,所以它被一条塑料绳拴在了杂屋屋檐上。真能凑合。

只有一处闪闪放光,那就是门。铝合金制,看着还很新。估计是最近才换的,上个时代的影子可以为证——那扇门还要靠上闩来锁:先上好闩,然后再用挂锁锁上。然而,明明是外来人流集中的元旦,现在门上的挂锁却开着。该说是少根筋还是胸襟开阔呢?或许是屋里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

我拿下门闩,走进杂屋。

“要是有个灯就好了……”

但是屋里却找不到照明设备。想想也是,这座杂屋好像连电线都没拉,没有灯也是理所当然。

“她是说‘进门左手边’来着吧?”

一时间,我和千反田困惑起来:这座杂屋进门之后,左手边是一面墙。

“和右边弄混了吗?”

“怎么会,佳穗同学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但是左边没东西啊。”

我看向右边——时值夜晚,屋里又没有照明。杂屋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

“……没有吧,我觉得。”

“这就是说……”

“还在里面一点吗?”

我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一边小心前行。虽然眼睛逐渐适应、视野稍微好了一点,但不注意的话还是会有危险。我慢慢深入杂屋试着寻找酒糟,然而手边却完全摸不到靠谱的东西。

“本来以为是个简单差事,没想到变复杂了啊。”

“那个,折木同学。”

不知是何时接近的,千反田在我背后出声道。那扇铝门好像被风吹得关上了,杂屋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怎么说呢,虽然非常难以启齿……”

似乎是真的很难以启齿。只见千反田两手提着手提袋,看起来忸忸怩怩的。虽然一直都有话直说的千反田很少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停下在黑暗中探索的手。

千反田非常谨慎地说道:“……这里是杂屋吧。”

“应该是吧。该说是杂屋呢,还是小屋呢。”

“折木同学是受佳穗同学所托,来拿酒糟的吧。”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啊。”

“如果是我有误会的话,还请见谅。那个,这里是杂屋。”

我叹了口气:“那不就得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不,是仓库才对。”

“哈?”

“应该是仓库。佳穗同学说,酒糟在仓库里。这里是杂屋,而酒糟应该在仓库里。”

……原来如此。用倒置法重复两次,任谁应该都能明白了。

我一时陷入沉默。脑中瞬间闪现自己敲着头说“啊哈,我家没有仓库所以弄错啦!”的图景,不过感觉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取而代之,我小声如是回应道:“你早就发现了吧。”

“呃呃,算是吧,虽然不太能确定。我只是知道社务所后面有个神轿仓库而已。”

“那你就早说啊。”

我时常会靠反咬一口来掩饰害羞。这是坏毛病,一会儿道个歉吧。总之得快点了——甜酒来不及做不说,主要是天太冷。

然而,就在我于黑暗中转身的时候。

杂屋外面,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哟,这门开着呢。”

接着,一个极其不祥的“喀啷”声响起。

“咦?刚才那是……”

千反田愣了一下,说。我冲向门口——因为太黑看不清,正确来说应该是“冲向我觉得是门口的位置”才对。很快我就找到了冰凉的铝制门把。

但是——

门却只是咔嗒咔嗒地响。我回头看向千反田。虽然依旧看不清轮廓,但我却感觉到她正满怀不安地歪着头。

“怎么了吗?”

虽然她看不到,但我还是耸了耸肩:“咱们被锁住了。”

开年快乐 四

“呐,千反田。有没有一种说法说‘元旦所做的事情会重复一年’?”

听我这么一问,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方墙壁。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对。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路过的老头酒醉,没确认里面就把门上了闩。其二——也就是根本原因——其实不言自明,但我还是说了出来:“抱歉,都怪我犯傻弄错了。”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一般而言,再怎么弄错也不会被锁住才对。”

话虽如此,但光就弄错地方这点我也该道歉。

所幸,虽说被锁住了,但这里不是无人工厂或是暑假中的校舍。虽然地处院落边角,毫不引人注目,但参拜稻荷神的人络绎不绝。只要呼救,要叫外面的人打开门闩易如反掌。

“那我就叫人了。我会使足了劲儿喊,你最好捂上耳朵。”

再怎么也没法让千反田来喊。于是我做了一两次发音练习。

“啊,等一下……”

该喊什么呢?多少是个高中生,“救命”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有人吗”如何呢。总之,只要喊出声就能有人注意到了吧。就在我深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喊出声的时候——

“我说等一下啦!”

黑暗之中,突然有个白色东西伸了过来。一个柔软物体冷不防地堵住了我的嘴。我下意识地把声音吞回肚子里,将目光聚焦到近处——捂住我嘴的是千反田的手心。

我被吓得一阵混乱。而千反田则挺直了身子,左手挽着右边袖子、右手捂着我的嘴说:“对不起,但是请稍等一下。”

她的神色不一般地严肃。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过有什么必须得等的理由吗?

千反田把手从我嘴边拿开,问道:“那个,如果现在大声叫人的话,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依旧不明所以,我回答道:“应该会有人来吧。”

“然后,我们就会拜托对方拿下门闩。”

“差不多,接着门闩就会被拿掉。”

“于是门就开了吧。”

“开了啊。”

“如此一来,咱们会被如何看待?”

我一时语塞。

随后,我也逐渐明白了千反田在担心什么。如果被锁的是我和里志就没问题了,换作千反田和伊原被锁也没关系。但事实却不是那样的。

应声而来、帮忙拿下门闩的亲切路人;夜里来到神社一隅、人迹罕至小屋中的我和千反田——我们想要干什么,对方能够正确理解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千反田用很难辨析的小声说:“要是被完全陌生的人搭救倒还好,可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有帮工的人在院内巡逻。他们都认识我。”

我想起走进社务所时,千反田光是报上名号,对方就改变了态度。

“如果被那些帮工的人所救……恐怕就会被误会吧。毕竟酒糟并不在杂屋,而是在仓库里。我们跳进黄河也是洗不清的。折木同学,今天我是代父亲来的。其他时间、其他地点暂且不论,若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里让人传出闲话,我会非常困扰的。”

我沉吟起来。

光听这句话,难免会有种“太过在乎体面”的感觉。根本不用注意那么多啦——肯定有人这么想吧。但是,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我,折木奉太郎,不过是一介普通高中生而已。

然而,千反田爱瑠所在的世界的确和我稍有不同。在教育行政方面颇具影响力的远垣内家,经营神山市一大医院的入须家,这两家的少爷千金也都认识千反田。在学校的前后辈关系之外,他们还与千反田有着密切的交往。而在元旦的今天,千反田又代替父亲拿着新年贺礼,来到了主持荒楠神社神务的十文字家。

这不是我能判断的世界——我判断道。千反田担心因我呼救引人闲话,这是合理的忧虑还是杞人忧天呢?我不知道。

不意间,虽然只是一闪念,我感到了一丝寂寞。

我浅浅叹了口气说:“知道了。那怎么办?”

明明墙上到处都是裂缝,可铝门周边却毫无缝隙,从屋里是没法挪动门闩的。

“得想办法找人从外边开门了。还得尽快才行。如果有人因故来到这里,那才绝对会被误会呢。说来,能把事情说明白的对象也就有……”

“佳穗同学……”

“和伊原了。”

“现在想来,趁那人关门之前叫他不要锁就好了。当时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开口……”

千反田黯然道,不过,她的语气一下又明朗起来:“但是,没关系了!”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的。”

看来她满怀自信呢,想到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好办法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露出笑容:“很简单,打电话就可以了。”

这办法有那么好吗?

“的确挺简单嘛。不过千反田啊,这儿应该没有公用电话哦?”

“你在说什么呢,是开玩笑吗?当然是用手机了。”

开始头疼了。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人骨髓。

“原来如此,妙计妙计。那就请吧。”

“啊,我没有手机。”

这家伙认真的啊?还是说被现状搅乱了脑子,什么都忘了?我淡然回应:“我也没有。”

随后,静寂降临。

“……我、我都忘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还知道慌啊……

除了大声叫人之外,莫非就没有办法走出这个杂屋了?我思考起来。

从杂屋内侧就一定拿不掉门闩吗?虽然头脑里一直如此默认,但还是严谨地探讨一下吧。

首先,我再度考量了一下门闩系统。这扇门本身并没有锁,所以用力的话可以推开一点。而阻挡我进一步推下去的,便是门闩。

就来时一瞥所见,杂屋的外墙和门上装有“コ”字形的铁扣。当然,用做固定的是螺丝还是钉子等等的细节我就没有看得很真切了。不过,就我用了很大力气都没见松动的情况来看,铁扣应该钉得相当结实。最后,一根木棒横穿过所有铁扣——这就是门闩。

若是这样,能不能把门闩横向挪开呢。如果这座杂屋用的是上卡式门闩,打开一点门缝之后,还能想办法一点点将闩木抬起拿掉。但侧滑式就没办法了。

结论:从杂屋内侧无法拿掉门闩。

但是……

“开门的办法并不仅此一种。”

听到我这句话,千反田“咦”地反应了一声。我指向铝门说:“打个比方,只要把这扇门整个拆掉就行了。这门是怎么装的呢……”

黑暗之中,我将目光投向门和墙壁的连接处。门框上下各装了一个合叶。嘛,这是最普通的装法。

这一安装方法的问题就是:要想拧下螺丝将合叶拆掉,我就必须先把门打开。若是关着门,螺丝头就会被夹在门缝中,连看都看不见。

拆掉合叶的方法行不通。

“还有……”

“那个,折木同学。”

感觉千反田的声音有些苦楚。

“嗯?”

“该怎么说呢,是我忘记了。我忘了折木同学没有手机,所以才拜托你不要大声喊人……但是,事已至此就要另当别论了。咱们叫人吧。这么下去的话,折木同学你……”

我?我怎么了?千反田有些支支吾吾地说:“……你会感冒的。”

嘛,确实。现在我也冻得浑身直哆嗦。本以为拿个酒糟连一分钟都用不了,所以我就没穿大衣。光穿个毛衣果然很冷——话虽如此,也没冷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就是了。

“但你还是担心咱们会被误解吧?真到走投无路时我会立刻喊人的。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想想办法。”

“折木同学……”

千反田在黑暗中低下了头。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但我还是尽力挤出笑容说:“别担心,没问题的。虽然门推不动、合叶拆不下来,但是尚未探讨过的逃脱方式还有四种呢。”

“咦,还有那么多?”

“没错。”

我一个个地折起手指开始列举:“第一,破门而出;第二,破壁而出;第三,掘地而出;第四,破顶而出。”

折起四个手指后,我的右手就只剩小拇指还伸着了。千反田没有回话。虽说没有回话,但我能感到她的愕然。

不过,我也不是在开玩笑。过去,里志借我的福尔摩斯里面有‘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方法后,不论多令人瞠目结舌,剩下的也是正确答案’这么句台词。印象中是这么说的,错了也别怪我。

我用拳头顶了顶墙面。

“只要你想,不论哪种都是可行的。虽然门本身很坚固,但是它所凭附的墙壁很脆弱。只消踢上几脚,合叶周围就会坏掉的。说到底,这墙板本来就有点朽了。只要有工具,没多大功夫就能打破。”

“这、这……”

果然,千反田出声制止道:“这可不行!就算再怎么老旧,这也是荒楠神社的房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应该生气了吧。就算不管千反田生不生气,太过野蛮的行径也会把帮工者吸引过来。若是为了逃脱而招人耳目,那就本末倒置了。如此想来,天花板也不用考虑了。剩下的就是……

“地道战术了吗。”

所幸,杂屋墙边就立着把铲子,而且铲尖还很尖锐,看起来正合适。另一方面,地上也没铺地板。原来如此,屋内之所以酷寒异常,想必也有没铺地板、冷气可以直接由地面传来的缘故吧——我突然想道。

“……要挖吗?”

“得花多长时间呢……”

感觉明早之前应该能挖出去——只要我没在中途累倒。

逃脱策略的大方向尚待斟酌。这里是杂屋,工具倒是有一些。但是在现阶段,其中并没有能让我们逃出这里的“符合需求的东西”。铲子,扫帚,除了可以填煤用、还能当旗杆的长棍,固定太鼓的架子。另外,纸箱中还有大量的碗……这些东西能干什么?

冷风从墙缝间灌入。

这些东西,到底还是难堪重用。不打开门就不可能逃出杂屋,毕竟这房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然而我们越这样拖下去,被第三者救出时就越难解释清楚。说不定大声喊人还利落一点。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这是固执使然吗?不,我应该没有那么固执才对。我只是看千反田真的很担忧,所以想替她想想办法而已。再者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因为渴望自由,我从墙缝间看向“外面的世界”。

明明只是很小的缝隙,视野却意外的宽广。旺盛的篝火分外耀眼,真好啊,看着都暖和。待客用的甜酒还有剩吗?我们帮工不成,想必给十文字添了不少麻烦吧。

正想着,我看到一个略带酒气、明显不像参拜者的老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应该是巡逻的帮工人员吧。

“啊,他到这边来了。”

转头一看,千反田也在别的墙缝处观查外界。我找的缝隙在及腰高度,而千反田却在与目同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就这样,她的手提袋贴在了蹲坐的我头上。

老人并没有走到杂屋旁边。从行进方向来看,我还以为他是要去稻荷神那边,不想老人转头捡起一个东西之后,马上就又翻了回去。

“他在干嘛?”

听到我的嘟哝声,千反田有些缺乏自信地说:“应该是捡到什么东西了吧,好像是手机挂链之类的。”

“你能看清啊?”

“差不多……吧。”

“这种距离都行?而且还是在夜里?”

她极度认真地回答我说:“我的夜间视力很好。”

视力超过2.0不说,还有夜视能力吗……不光是视力,千反田的听觉和嗅觉也很灵敏。另外她那么擅长做菜,或许也有味觉敏锐的原因。

就在说话的当儿,我看丢了老人的行踪。不过千反田似乎还一直保持着监视。过了一小会儿,她小声说道:“啊,他去上交了。”

“上交?交到哪儿?”

“应该是社务所吧。啊,行人太多,已经看不见了。”

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了一个主意:“……我说千反田啊。眼前这面墙,只是稍微破坏一点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开年快乐 五(side B)

“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剧情编排十分新颖,非常有趣。整部片子最棒的就是开头的桶狭间一段:今川义元被描绘成一位盖世无双的豪杰,顶着大雨厮杀于织田军中,简直是万夫不当。在别的电视剧里,这绝对已经算是剑豪级别了。既然如此,取下义元首级的毛利新介自然也是个英雄。看到开头义元和新介在尸山血河中白刃相向那一段,捧腹之余,我也看透了这部片子的喜剧本质。

我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外界影响,不过搞不好这也是个很大的优点。我一边哼着电视剧的主题曲,一边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荒楠神社。我随手翻开手机,又确认了一下摩耶花的邮件——

‘小千和折木已经来了,你到社务所里等会儿吧。’

唔唔,工作中发邮件可不值得鼓励啊。

我晃着手提袋穿过参道,以轻快的步法跳上石阶,接着从求购吉祥物的人群旁边走进了社务所大门。

刚一打开格子门,我就撞见了十文字同学。理所当然,她整齐地穿着巫女装束。比起她来,摩耶花那身打扮果然还是欠了点功夫。

能这么快遇到熟人或许得算是幸运。不过,我有点不擅长与这位十文字同学交流。总之先用我最拿手的开朗声音打个招呼吧:“哟,十文字同学。新年快乐。”

与在班里相同,十文字投来的目光中没什么兴趣。话虽如此,她依旧十分礼貌地说:“新年快乐。”

出乎意料的是,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说:“福部同学,你看见千反田了吗?”

千反田同学?不在吗?

“我才刚来。”

“这样啊。”

十文字同学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对我留下一句“很抱歉不能为你带路,你不用客气进来就好,大厅里生着炉子。”之后,十文字同学就安静地拐进了走廊一角。本来我就想自由行动,这可是求之不得。

在去大厅之前,我突然转念想从后门看看摩耶花。虽然是头一次进入这所房子,但大致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途中遇到了几拨饮酒的人,不过他们看我摆出了一副“我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的表情,也就没说什么。

应该是这吧?我试探性地拉开一扇木门。猜对了。穿着白衣绯裙在门前正坐,面色有些疲惫的正是摩耶花。大冷天的工作这么久真是辛苦啦,还有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哦。

虽然白天她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好好说上话,但现在就没问题了。我小声叫道:“摩耶花。”

“……阿福。”

是错觉吗?摩耶花好像脸红了。要说不是错觉的话,理由我倒很清楚——她还在为自己的打扮而害羞。一般人穿几个小时早该习惯了,然而她却不行。不过就这点来看,摩耶花今年果然还是摩耶花。

“新年快乐”这句话白天已经说过了,现在就暂且说句“辛苦了”吧。可能是心神俱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摩耶花只是像小孩一样点了下头。

正想着,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回神动了起来。只见她从大概是装着失物的盆中拿起了一个手帕:“呐,阿福。你见过这个吗?”

那张手帕以蕾丝饰边,看似纯白又非纯白,准确来讲大概是珍珠白吧。简而言之,那手帕看起来很高档。虽然没有明确见过的记忆,但要问我是不是没见过,我还真说不好。

“不好说。”

我歪头回答。摩耶花不太确定地说:“小千好像有条这样的……”

啊,的确。千反田同学倒的确可能会用。不过这种东西,多少还是不方便往学校带吧。

我笑着说:“有失主的线索不是好事嘛,等千反田同学回来再问问就行了。”

“嗯,也对。”摩耶花挤出一个算不上开朗的微笑,说道。

开年快乐 五(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

千反田守着墙缝,冷不丁地嘟囔说。我也低声道:“我觉得大方向还是不错的……”

吹进杂屋的冷风又变强了。这是自作自受——用铁铲破坏墙壁的正是我自己。而现在,冷风就在从那个缺口处嗖嗖地往里吹。真冷。冻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的破坏范围其实很小。我只是稍稍扩大了既存的墙缝,让千反田的玲珑小手得以出入而已。

我们无法自力逃出这间杂屋。

这是我下的结论。虽然杂屋并不引人耳目,但路过的人流量还是很大的。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还简单稳妥的逃出方式根本不存在。要是有扇窗户,或许我还能想想办法,试着从屋里把门闩拿掉。

既然自力不行,那就只有求助了。我们只能与伊原或是十文字联系。虽然我和千反田都没手机,不过嘛,即便到了高度信息化的现在,人类应该也还保有着一些原始的通信方式才对。

幸运的是,伊原以巫女之姿在此打工,而且还负责失物认领。她说过,帮工人员巡逻很认真,只要捡到稍微值钱的东西马上就会送过去。

这就是说,只要将值钱的东西扔出去,那它就很可能传到伊原手里。

到这都还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就我所见,我们“掉落”的东西也的确被帮工者捡起拿到了社务所。

但是,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东西能够传到伊原手里,求助之意却无从传达。

我叹息道:“光一个手帕,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们选了千反田的手帕作为“失物”。一来它是帮工者会捡起上交的“值钱物品”,二来千反田就把它带在手边,三来伊原也明确知道那是我们的东西。

千反田离开木墙。

“的确呢。摩耶花同学应该见过那条手帕好几次才对……不过,可能不是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吧。”

即便伊原认定那就是千反田的手帕,前路也还很长。我们必须让伊原这么想才行:

‘这东西是在杂屋附近捡到的。为什么千反田爱瑠会在那儿呢?她不是在大厅里吗?啊,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光靠手帕还是不行吗。那就下一个。能让伊原对我们所处的窘境一目了然的东西……应该是什么?

开年快乐 六(side B)

大厅中,宴会开始了。

屋里还有空位,我也不是那种孤身一人就会发怵的性格。不过无聊果然还是无聊,于是我很快走出大厅。

可去的地方只有摩耶花那。虽然也曾担心会打扰她工作,而且旁边还有另两个人,不过刚才我们和那两位也聊得很开心。当时,摩耶花对二人如是宣言道:“我在追这家伙。”

估计是一起工作久了,三位巫女产生了连带感吧——那两人完全站到了摩耶花一边。她们是哪儿的学生呢?感觉不像神山高中的。

我一拉开木门,发现是我的摩耶花就挥了挥手。话虽如此,只要穿过木门门槛,我就会出现在待客窗口前。就算客人再怎么少了,那样也不合适。因此我只能尽量把头往屋里探。

“阿福,你快看看这个!”

摩耶花递出一个牛仔布的折叠钱包。啊,这个我肯定见过。

“这不是奉太郎的吗?”

“是吗,那笨蛋好像弄丢了。”

“嘛,毕竟奉太郎破绽太多。”

感觉上,奉太郎似乎总在帮千反田同学解决难题,但那只是因为“特殊情况才会给人留下记忆”而已。在平日的社团活动中,奉太郎经常得劳烦千反田同学和摩耶花帮忙。印象中,今年……不,去年暑假,我们借摩耶花关系之便去温泉旅行的时候,奉太郎还晕过堂来着。

总之,奉太郎丢个钱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咦?之前那个手帕是不是千反田同学的,摩耶花也怀疑过吧?

“不过感觉不太对劲,我稍微看一下。”

说着,摩耶花打开了钱包。偷看别人钱包实在是太卑鄙了!不过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次就……

摩耶花精辟地总结出眼前所见:“空钱包一个。”

无论是放纸币还是放零钱的地方,全都空无一物,分文不见。

“这很奇怪吧?折木也是来新年参拜的,香油钱总得装上点吧?”

“不,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他把所有钱都扔做香资了。”

“你说他?”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不过,他会有什么强烈的愿望也说不定。我指着钱包说:“奇怪的是装卡的地方。奉太郎也有些积分卡会员卡什么的,但是那里却空空如也。”

“啊,嗯。也对。”

“这个应该不是奉太郎的钱包吧?”

摩耶花否定得很坚决:“不,这个绝对就是他的。”

“……为什么?”

“钱包的拉索环上系着这个。”

摩耶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团——那是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接过之后我就明白了,这是张神签。

“你看看。”

我闻言打开折着的签……一看我就笑了:“凶!凶!呜哇,荒楠神社真是不留情面啊,竟然有凶签!”

不过,摩耶花给我看凶签并不是为了搞笑。她嘴角带着苦笑,声音却十分严肃:“那张是折木抽到的,‘鸟食则稀’什么那些完全一样。折木把凶签系到钱包上,然后钱包丢了。”

原来如此。

我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我突然陷入沉默,摩耶花担心地说:“阿福?”

“……那,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吞了吞口水:“都怪奉太郎把这个不吉的签系到钱包上,钱包丢了不说,里面的东西还都被拿走了!”

奉太郎真可怜,新年伊始就突遭横祸啊。

这签的威力也令人畏惧——没想到它真得能给奉太郎招来霉运。此等趣事我又怎能放过。

我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一百日元:“摩耶花,让我也抽一张。”

开年快乐 六(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啊啾!”

千反田打了个喷嚏。

想她完全没说怕冷,我还以为没事,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我是男的没穿过和服,不过无论怎么看,那身衣服的御寒性能也好不到哪去。

“你没事吧?”

听到我这毫无新意的提问,千反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还好……要是披上道行就好了。”

“道行?”

“没错。就是那件黑色绉纱的。”

哦,是那件大衣啊。原来叫道行啊?真是充满了日式风情。

“我也后悔没穿着大衣过来。”

“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冷呢。”

可不止是“有点”而已。直说了吧,我已经快被冻到极限了。要是兜里没装着暖包,我肯定早就放弃抵抗,直接大声求救了。

现在,我的口袋里除了暖包还装着很多其他东西:千元纸币、零钱、CD店的积分卡。

扔出钱包是我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其实用千反田的钱包效果应该更好。若是把我的凶签系在她的钱包上,伊原应该也会感到疑惑。那么一来,她会察觉到事态不对也说不定。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千反田手边的钱包,并非平常在学校小卖部买面包时用的那个。钱包也要算做正月着装的一环吗?在千反田扔香油钱的时候我瞟到了一眼,今天她的钱包好像是真皮做的高档货。

只要把内容清空,就算钱包被人私自昧下,损失也不会太大。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千反田的钱包怎么看都像是装了不少钱的。如果被帮工者之外的人捡到,他们很可能连看都不看就据为己有,那就麻烦了。

没办法,我只能掏空自己的钱包,然后再系上凶签强调“此物属于折木奉太郎”。既然有纸,何不写个“来帮忙”之类的留言呢?想是这么想,无奈四下并没有笔,我又找不到什么代用品。虽然姑且用指甲划上了那几个字……不过系到钱包上的凶签已经褶皱,字迹应该认不出了吧。将签折起放到钱包里面倒是不会皱,但那样“钱包属于我”这点又不够明显。到底该选哪边呢?我犹豫了一阵。

就结果而言,我好像选错了。钱包应该已经传到了伊原手里,但她却没来帮忙。先是千反田的手帕,然后是我的钱包,她应该已经开始疑惑了……但是,还没到能让她搁下工作,前来一探究竟的程度。

“……抱歉,千反田。可能已经不行了。”

若是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受寒的千反田身上,那我大概会显得很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是我也很冷。如果把毛衣脱掉,我就真的可能患上低体温症。

千反田对我笑了笑,说:“哪里的话。让你迁就我的任性这么久,我才该道歉呢。”

“那不算任性,得说是责任吧。”

“……话虽没错,但那成不了牵连折木同学的理由。咱们叫人吧。多少传出点闲话是无可奈何的。”

明明都已忍冻这么久了,真是可惜。但我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想不出办法的话,再做拖延也是无用功。我点了点头。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

“啊,福部同学应该已经到了吧。”

听到千反田的这句叹息,我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办法。没错,里志应该已经到了。都已过了这么久,他自然也应该到了。

为了逃出杂屋,我首先考虑了物理上的办法。觉得不可行,我又转而试着与伊原取得联络。但是,可以联络的人并不只有伊原而已。还有里志!要是里志就行!

啊啊,偏偏没有工具!

“千反田,你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吗!?”

被我突然暴涨的气势吓到,千反田战战兢兢地说:“绳、绳子吗?”

“大概这么长……有五十厘米就够了。只要找到绳子,我就绝对能把咱们所处的窘境传达出去。”

千反田开始上上下下地拍了拍自己——她是在找哪里有绳子。

“草屐的带子……”

“太短。”

“啊,手提袋上有绳子!”

我摇摇头:“那个不行,手提袋还要用。”

大概是摸不着头脑吧,千反田歪了歪头。话虽如此,她还是先把疑问放到了一边。

“那折木同学的鞋带怎么样?”

“……对啊,还有这招呢!”

我意得志满地看向自己的脚,然而马上就又泄了气。平常穿的运动鞋自然没问题,只要把鞋带拆下来就行。但是,今天我穿了没有鞋带的靴子。倒不是想装成熟,只是神社院内残雪未消,不穿双稳当点的鞋子就会很危险。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到底还是不走运。

“如果实在需要的话……”

千反田将白皙的手按在了腰带上:“或许……可以用束腰带。”

“是绳子吗?”

“是。”

点着头的千反田,不知为何稍稍别开了脸。我没在意这些细节,继续问道:“拆着麻烦吗?”

“嗯,差不多算是吧,得花点功夫。”

问到这里,一股不安突然闪过。

“我说千反田啊,我对和服不太了解——”

“…………”

“拆掉束腰带的话,衣服没问题吗?”

千反田的反应相当不干脆。她低着头小声说道:“腰带……大概会……松掉吧……”

“开什么玩——那肯定不行吧!”

“果然还是……不行吗?的确,要再把腰带弄好很费工夫……”

不是那个问题。就算我叫的是里志,如果到时候千反田衣冠不整的话,呃,怎么说呢,看着太不成体统。那么一来,我们现在所做的各种担心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除此之外的绳子……”

容我思考一下。

杂屋中有一把竹扫,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一个太鼓架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挂着旗子的长杆,还有一个纸箱,箱里则是大量相同花纹的碗。在这些东西里,我只要找一根绳子就行了……要是有刀具的话,我就可以切下固定扫帚的麻绳。用铁铲能切断吗?不,说到底那绳子长度也不够。

大概是耐不住沉默的气氛了,千反田畏畏缩缩地问道:“请问……为什么有了绳子,咱们就能向福部同学求助了呢?”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哪儿有绳子?我都快冻僵了。

开年快乐 七(side B)

摩耶花失声叫道:“为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当然——又有失物送过来了。这次是一个手提袋,并非我用的那种便宜货,而是比较适合和服女性的雅致款式。

而摩耶花之所以惊讶,就是因为那袋子属于千反田同学。据摩耶花说,我来之前,她曾在千反田同学拿钱包时见过这个袋子,所以记得很清楚。手帕,钱包,然后是手提袋。连续三样失物。这也是奉太郎的“凶”签所为吗?顺便说一句,我抽的是中吉。虽然比上不足,但要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据说这个也是在杂屋旁边捡到的。他们在干什么啊?”

紫罗兰底,编绳束口,袋上则绣着几个鞠球。真不错。不过这个明显不能给男的用,所以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去比就是了。

“上面好像还栓了条很脏的绳子。”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绳子?”

“嗯,你看。”

摩耶花举起手提袋。的确,在袋子下方围系着一条绳子。底部被绑住的手提袋。我恍然大悟——

这、这个是……

坐在地上的我一下跳了起来。摩耶花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说:“怎、怎么了,阿福?”

“摩耶花,杂屋在哪儿?”

“就在那边,稻荷像附近。”

“我去去就来!”

我快步跑出社务所,在星空下全力奔驰。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奉太郎、千反田同学,我现在就去救你们!

开年快乐 七(side A)

“里志的话,肯定能明白封着口、束着底的手提袋有什么意义。”

该做的都已做完,我也饶有余裕地向千反田说明道。订正,我是在被冻得即将完蛋的状态下说明的。

“那家伙知道很多没用的事。”

千反田也冻得直哆嗦。但好奇心好像盖过了肉体上的痛苦,她探过身来催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

“手提袋是袋子。把袋子的口和底都封上的话,中间的东西就被关起来了……这意味着‘瓮中之鳖’。”

黑暗中,千反田弯了弯白皙的脖子:“我明白……了?”

明显是不明白嘛。我笑了笑:“不是我想的。这是历史上的一个事件。你知道姊川之战吧?”

千反田很擅长这种教科书里的东西。她流利地回答道:“是1570年织田?德川与浅井?朝仓的战争吧,最后是织田信长赢了。”

“在那之前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不知你听过吗?名字叫‘金崎的退口’。”

这种教科书里没有的东西,千反田就不擅长了。她歪了歪头。

我简洁说明道:“在信长进攻朝仓时,他的妹夫浅井叛变了。因此,信长的妹妹送了一个小豆袋给战场上的他。那个袋子上下都被绑住,信长看过之后明白了其中意味——妹妹是想说信长已成为了瓮中之鳖……嘛,有几成是虚构的就不知道了。”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些知识其实都来自于我跟里志借来的漫画。那部漫画……我想想,应该是暑假温泉合宿时看的。那时了解的这个插曲,在我今天白天悠闲看过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中,又出现了一遍。当时我还想,一个袋子也能传达那么多信息?干嘛不多花点工夫好好写封信?……然而就现在而言,若是信息传达不到,我反倒会非常尴尬。

嘛,估计没问题吧。反正里志也很闲,他肯定会像我们一样到伊原那儿去。看到手提袋他就会懂的。毕竟漫画就是那家伙借我的,而且他也看了今天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最重要的是,要论谁比较容易受刚看完的东西影响,他想必能数得上号。只要看见被绑住的手提袋,他就应该能想起那个历史故事。

“还有那么个故事啊……”

千反田终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星光照到她的侧脸上。

看样子连钱包都确实传到了伊原手里,所以我们不妨相信,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也会被巡逻人员送到那边。否则的话,手提袋我是不敢扔的。

不过若要传达信息,下面那条绳子就必不可少了。光一个手提袋基本上什么都说明不了。然而,杂屋里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绳子。没有道具一切就都是空谈——虽然也曾有过这种担心,但我很快发现,那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根本没必要在杂屋里面找。

这座杂屋的墙壁很脆弱。我一面在心中默念抱歉,一面破坏了木墙的一角。这么一来,墙上已经被我掏出了两个洞。因为只是单手得以进出的大小,千反田也就默许了。

接着我站到太鼓架子上。目标是杂屋天花板附近,屋檐正下方一带。

我把手从刚掏的洞里伸出,寻找绳子……杂屋外墙边竖着一面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因为根基太浅立不住,人们便用一根塑料绳把旗杆固定到了杂屋屋檐上。我的目标就是那根绳子。只要求一只手的话,杂屋外面的世界也是可以触及的。

就这样,我凑齐了‘瓮中之鳖’所需的道具。接下来就看里志了。嘛,应该没问题吧。

喀啷——铝门传来声响。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奉太郎,你在吗?”

千反田朝我看来。因为惊讶,她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耸耸肩,回应里志道:“帮大忙了,我都快冻死了。”

“社务所里有暖乎乎的甜酒哦~我马上开门。”

甜酒吗,我们就是为了它才落到这般田地的。不过事已至此,热甜酒当然是多多益善。

咯啦啦,咔嗒。铝门缓缓打开。

在月光与火光的照耀下,里志笑着说道:“呀,新年快乐。”

“哟,‘开’年快乐。”

经冬风一吹,千反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手工巧克力事件 一

事物不能单从一面去看,这在现代已经属于常识了。身处现代却不能辩证地看问题的话,就连初中生也当不下去。然而若是再往深层次挖掘一下其中涵义,我们就会发现:即便是自认为了若指掌的东西,到头来也充满着不确定。这个事实非常不利于心理安定,所以人们往往退而求其次,并不对真理刨根问底,而是适可而止,到达一定层面就不再追究进一步的真实性——也即是去“相信”。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拨开“相对性”的阴云,过上平凡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和对周围全盘照收,彻底不予追究的态度完全是两码事。人们必须要“相信”,但“盲信”并不可取,这也是常识。不该让步的地方决不让步——虽然我的原则中并没这种明确的界限,但就前述观点来讲,我并不会轻视那些黑白分明的人。

关键时刻里志总显得笨嘴拙舌,听到他满嘴的蹩脚借口,我就如上助言道。时值放学后,地点则是镝矢中学楼梯口。因为时间稍微有些晚,周围看不到几个学生。敞开的玻璃窗外天色渐黑,二月的寒风不时会从窗口吹入。里志一副得救的样子回过头来,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哎呀,奉太郎你果然明白呢。说得对,‘不该让步的地方决不让步’这句话太有味道了。所以呢,就拿手工曲奇打个比方吧:从商店买了点曲奇回来,再用生奶油或者其他什么的装饰一下,然后就说‘给,这是我做的手工曲奇’这很不合适吧?所以啦,我、那个,我虽然没什么恶意……”

里志很少这么语无伦次。福部里志,虽然我们进初中才认识,但友情也还算深厚。虽然他外表文弱个子又矮,不会让人感到威严和孔武,实际上却很有胆识……本该如此,但现在另当别论——一物降一物嘛。

暗中埋伏里志并一直紧紧相逼的,是位如小学生一般娇小的女学生,其名伊原摩耶花。这家伙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同班。虽然只是我的片面之词,但九年来她除了个头之外,外表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再补充一句,虽然我和伊原缘分颇深,但我们之间却几乎没说过话。现在也是,伊原完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只见她低着头,左手叉腰、右手提着用红色包装纸包好的礼物,低哼了一声说:“换句话说,阿福你的意思是,想自称手工巧克力就得从可可豆开始做,是吧?融化成品再放到模具里凝固的巧克力算不上手工,是吧?所以我的情人节巧克力不能算‘手工巧克力’,是吧?你是想这么说吧?”

今天是公元2000年2月14日,情人节。这个巧克力注定大卖特卖的日子,其实就是商家捧起的一个牟利圈套而已,类似伎俩早就不稀奇了。说实话,把日子选在二月中旬实在是高招。随着离别季节的临进,人们往往也会抓住最后的机会表明爱意,要说商家没打这方面的算盘,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吧。

说到底,伊原向里志告白也早不是头一回了。每次遇到这种事,里志都会含糊其辞地扯开话题。但今天是情人节,那种方法好像也不奏效了。伊原是认真的。她紧紧咬住里志那敷衍的说辞,一点点将心中的怒气散发出来。

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冷静,但那垂下的眼眸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火种呢。要是看到她那眼神,恐怕连鬼神都得颤上三颤吧——因为事不关己,我才能这么悠闲自在地想道。里志作为当事人肯定没有这么轻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也没想说到那个程度啦……”

“但你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哎,简而言之的话是的。”

伊原猛地抬起头,情绪激动起来:“你、你还真敢说啊!亏我、亏我特意……何况今天还是情人节!好啊,我知道了。如果阿福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还没来得及阻止,伊原就一口气撕开了红色的包装纸。包装里面,一个用塑料纸包好的心形巧克力显露出来。接着她撕开塑料纸,张开小嘴死死咬住了被二月冷风吹得发硬的巧克力。随着“啪”的一声,心形巧克力的下端被咬了个粉碎。

“我绝对要做出来给你看!”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我们口瞪目呆。刚好路过的一位男生好奇地朝我们瞥来,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般地走开了。伊原一边亲自糟蹋着自己做出的巧克力,一边瞪向里志。那表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反而像是严肃而斗志昂扬的样子。她把缺了一块的巧克力用力捅到里志面前:“你给我记住,阿福——不,福部里志!”

“记、记住什么?”

被伊原的威势镇住,里志下意识地反问出来。接着伊原居高临下地宣言道:“明年!公元2001年2月14日!阿福,我要用你也挑不出刺儿的杰作来扇死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说完,伊原就向走廊跑开了去。她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楼梯里,再也看不见了。转回头来,只见里志虽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一如往常地耸了耸肩。我开口道:“这样好吗?”

“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该不是哭了吧,那家伙。”

“摩耶花吗?没事的……”

说着,里志从自己的鞋箱里取出了鞋子。我跟着里志耸了耸肩,决定把伊原的事情忘到脑后。想来,伊原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态度或许正是她心灵受伤的表现,但不论如何,这事总归与我无关。

另外,伊原明年似乎还打算送手工巧克力给里志。结果到底会怎样呢。离高考已经时日不多,虽然两人报考的都是神山高中,但若是有任意一方马失前蹄,他们就会走上“去者日以疏”的老路。话说回来,同样即将走进考场的我,根本没时间去为这些事情分心。二月寒风吹进窗户,冻得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手工巧克力事件 二

……如上,我想起了一些去年的故事。

这么一想,去年的我比今年还要冷淡一些。毕竟我和伊原当时的关系相当疏远,所以也没办法。

从镝矢中学毕业之后,我们三人都顺利进入了神山高中。后来不知有什么因缘,又进入了同一个社团。虽说我和里志算是朋友,伊原又倾心于里志,但我们三人并不是连厕所都要一块去的“挚友三人组”。我们之所以先后加入了‘古籍研究社’这个连活动目的都不甚明确的谜之社团,用富于诗意的说法便是因为“命运的捉弄”,用散文式的表达来说则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然而要说起古籍研究社,只提我们三人是远远不够的。借地学讲义室为社办的古籍研究社共有四名社员,这最后一人才是最难啃的骨头。

这位难啃的骨头发出高音,我那回忆的宁静也惨遭破坏。

“诶?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好奇!”

回过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黑色长发。虽然她背对着我,面容并不得见,但即便不看,我也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每当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身上唯一一处与大和抚子气质不符的地方——那双大眼睛——便会进一步瞪得滚圆,说不定脸颊也会染上一层浅红。此人便是富农千反田家的独生女,千反田爱瑠。拜这家伙旺盛广泛的好奇心所赐,这一年中古籍研究社也充满了活力——虽然对于喜欢无所事事的我来说,这完全是灾难就是了。

教室中央,千反田和伊原已经聊了有好一会儿了。不知是不是没把在旁读书的我放在眼里,两人的音量都一如平常。也因如此,一旦我把注意力从回忆上挪开,她们的对话就自然而然地流进了我的耳朵。我倒不是有意想要偷听,但接下来伊原是这么说的:“所以啊,巧克力之所以在四千年来一直被当作‘饮料’,并不是因为南美人缺乏创意,而是在技术上有瓶颈。”

从刚才起,这两人就一直在讨论有关巧克力的各种话题,不过比起‘讨论’来,说是伊原在给千反田‘上课’可能还更合适。我对去年情人节的回忆也是由此而起。去年……对,马上就一整年了。现在,公元2001年也进入了二月,不知是为了节能还是什么,学校把暖气定到了区区十六度,这温度根本不足以御寒。节能的确投我所好,但寒冷我可敬谢不敏。

然而,伊原的语气中却始终带着足以驱走寒气的火样热情:“就算是被西班牙征服者带回欧洲后,巧克力也花了很长时间才作为嗜好品普及开来。想来也难怪,碾碎可可豆后,人们得到的是一种脂肪含量超过五成的粘稠液体。在咖啡已经存在的时代里,谁会想喝那种东西呢。”

“虽然我比较怕咖啡因,所以喝不了咖啡……”

千反田稍做停顿,接着道:“但要说一半都是油,感觉也不太好呢。”

当然,那就跟直接喝蛋黄酱一样。

“据说肠胃问题闹得确实挺严重的。”

“但后来也普及起来了呢。”

“能够普及是因为加了砂糖。在英国,巧克力好像还被当成了比咖啡更高级的饮料。因为既有药效又含有大量的卡路里,听着都有上流饮品的感觉。”

“药效?”

“嗯,当做催情药。”

千反田歪了歪头:“哎?是哪几个字?”

欲言又止的伊原一下子愣住,对话也暂时陷入中断。我从平装书里抬起头瞥了伊原一眼,果然是面红耳赤。谁让她说起话来不过脑子呢。

“催促的催……”

“催之后呢?”

“总而言之!”

如是,伊原试图强行推进话题。慌忙之中她虽然面带笑容,但那怎么看都是咬着牙关挤出来的。

“想把巧克力这种饮料变成食品,不光需要榨出油脂,还得等待加碱的技术面世才行。唯有这种方法才能中和酸味,分解油脂。”

这些技术话题好像吸引了千反田的兴趣,伊原成功转移了对话的焦点。

“加碱?很少听说有人会在食物里面加碱呢……没错,也就中式面条里会用了。”

见状,伊原总算是松了口气:“但是光靠这些技术也不行。可可豆口感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好吃,所以还得继续再碾。碎粒大小是……小千,你觉得会有多大?”

巧克力的粒径?从来没想过呢。也怪手里的软皮书出奇的无聊,我也被吸引到伊原的问题里去了。只是这话题我连概念都没有,根本无法想象。

而千反田则不大自信地小声回答道:“容我想想。我从家里销售小麦的人那里听说,面粉的粒径大概有40到50微米。巧克力也差不多吗?”

然而伊原却像自己才是技术发明者一般,得意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竟然只有20微米!”

“……真让人吃惊呢!”

这数字很让人吃惊吗?因为找不到参照物,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惊讶。不过20微米和50微米能有多大差异啊?

……啊,有2.5倍呢啊。

千反田一副打心底佩服的样子不停点头。

“光用研钵和木棍,要碾到那么小有点困难吧。”

“没有冰淇淋机就做不出冰淇淋,同样的道理,在家里是没法用可可豆做出巧克力的。”

“真是遗憾,福部同学不是想要从可可豆做起的巧克力吗?”

听到这话,伊原叹了口气:“去年我不知道嘛。谁知道做个巧克力这么难啊……不过阿福应该也不了解这些,所以没问题!”

“没问题是指……”

千反田话还没问到一半,伊原脸上就浮现了笑意。别误会,那笑容并不爽朗,夸张一些甚至可以这么说:“她从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听得我不禁冷汗直流。少女嘴角处流露出一种扭曲的愉悦,仿佛她在享受自己黑暗的激情一般”。只见伊原握紧拳头扬起头,毅然决然地宣言道:“我一定要做出最棒的手工巧克力来!要是阿福还敢唧唧歪歪,我就把他关起来,让他连带着数据好好学习学习我刚刚说的那些知识。再不行的话……我就掰开他的嘴把巧克力硬塞进去!”

……女人真是惹不起。如果泛指女性全体有失妥当,至少伊原是惹不起的。虽然伊原刚才说得夸张,但那也不尽是玩笑话。里志也真可怜,就因为去年拒绝伊原巧克力时胡乱找了几个借口,今年竟得承受如此恶果。也罢,反正是自作自受。

好像连千反田都有些看不过伊原的复仇烈火了,她用动作安抚了一下伊原,然后把对话拉回正题说:“话、话说回来,这次你打算做什么呢?用到巧克力的点心种类很多……”

估计是早就决定好了,伊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用模具做个心形的。”

“哎?但是那样的话……”

“我知道没创意。但去年的失败品也是心形,今年我一定要让他收下。”

话题好不容易回到正轨,伊原又突然探出了身子。作为回应,千反田也探出身来,两人的额头都快撞到一起去了。

“总之,我要准备最好的巧克力。得是不输于西点店的那种……小千,你知道哪里有卖类似东西的吗?”

不知为何,千反田突然降低了音量,回答道:“这个的话……批发市场旁边有个面向专业人士的食材店,说不定可以去看一看。”

伊原也压低了嗓门:“带我去一下?”

“嗯,这周日怎么样?”

“那就定了……别跟阿福说啊。”

“当然!”

如是,两人定下了女性之间的牢固誓约。

虽然不关我事,但有我这个男性、里志的朋友在场,这俩人就真放心吗……要把这看成她们对我的信任倒是还好,可客观看来,她们俩摆明了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正想着,伊原像是总算发现了我的存在一般,对这边开口道:“啊,折木。”

“……嗯?”

我也摆出一副刚注意到伊原的架势回答道。伊原并没有在意我的小动作,而是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温柔微笑:“你也别说啊。”

“哦。”

“……死也不许说,听见了吗?”

我肯定不说!所以能不能别再那么看着我了?

第二天放学后,伊原和千反田依旧在地学讲义室里进行着巧克力教学。因为顾忌这两人,我一放学就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在二月寒风中扣上风衣,混迹到了离校的人群里。说来,去年——在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便是这样,每天一放学就会马上回家。那时的我生活浑浑噩噩,每天早早回家也是无事可做。事实上,就算专门去回忆,我也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度过放学后的时光。话又说回来,就“漫无目的”这点来讲,今年和去年也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我随着人流走上大街,跨过狭窄的桥上人行道,然后进入了商店街。本来就微弱的冬季阳光,到了傍晚更是不见一丝热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同校同学的身影也逐渐变得稀落了。倒不是因为讨厌寒冷才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人影确实变少了。话虽如此,身边的汽车倒依旧是一辆接着一辆。

走在商店街上,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各色招牌一个接着一个。些许电子音混杂着风声流过耳畔——理发店旁边是家电玩中心。本想就此路过的我突然意识到:并排停在店铺门口的几辆自行车中,有一辆我非常眼熟。这辆山地车的左把手用破布修补过,肯定就是里志那辆。

我看了眼手表。虽然并没有特别想玩,但太早回家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如此,按照我“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这个信条,此刻应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转身回家。

正在这时,眼前的玻璃自动门打开了。出来的人正是里志。他好像是看到了我才特意出来,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向这边招了招手。

“哟。”

“啊。”

里志看了看我的表情:“哼~?看来你没什么急事嘛。”

尽说这种我不想听到的话。见我没反应,他便用大拇指指向电玩中心,说道:“路过得正是时候。咱俩好久没打过了,要不要来一局?虽然我开发了一套里志特别版必杀技,可光打电脑实在是太不过瘾了。”

看来是要找我打对战游戏。我打了个呵欠,说:“我有一段时间没玩了。”

闻言,里志一派轻松地说道:“我也一样。但是啊奉太郎,中央教育审议会——简称中教审——的咨文说,最近的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所以,身为现代青少年的咱们要是连游戏都不玩,教育上就要出问题了。”

我对里志的冷笑话耸耸肩,然后迈步走进了店门。反正没必要拒绝。

可能是形象战略的一环吧,久违的电玩中心里灯火辉煌,甚至亮得有点刺眼。记忆中四处弥漫着的烟味儿已经完全消失,相对的,店里人烟也十分稀少。小型机台被店家挪到角落里,大面上则摆得都是陌生的大型机台。

久违久违,到底是睽违多久了呢?我几乎没有独自来过电玩中心。也就是说,要来基本都是和里志一起。那我常来那阵子应该是去年……不,前年左右吧。

荧幕上的游戏我基本都没见过。这也难怪,毕竟有两年没来了。并不理会仿佛来到异乡、眼花缭乱的我,里志自顾自地走进店铺深处,到一个游戏前朝我招了招手:“如何,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里志选的游戏我的确有些印象,不如说我和里志以前常玩这个。眼前并排放着两个驾驶舱形的黑色机台,游戏本身则是机器人之间的模拟对战。两年来——或许更早时候也是——这游戏仍摆在这里。里志张开双臂叫道:“弹夹纷飞,光线交错!这游戏完全是男人的浪漫,没法叫摩耶花来玩啊。”

“你请她玩别的她也不见得会玩。那就来吧,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手生了。”

“说什么呢,很快就找到感觉啦。总之还请手下留情咯。”

说完,里志小巧的身体便钻进了驾驶舱。没多久,机台里响起了一阵振奋人心的铁克诺。

放下书包、脱掉风衣,一身轻松的我也坐进了另一个驾驶舱。往投币口投了百元硬币后,我向里志提出对战申请。里志选择的机体和两年前一样,擅长空战、偏重机动性。那机体身形纤细,右手内藏机关炮,身上还突出了一架光束炮。我也直接选择了以前使用的大舰巨炮型机体。这机体看起来重心较低、比较结实,右手握有滑膛炮,双肩还扛着激光炮。

两台机体在荧幕上显示出来。电脑自动为我们选择了战场——空中航母的甲板。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这张地图没什么障碍物,对于里志那台偏重回避的机体稍有不利。也罢,这点程度还弥补不了我两年没玩的劣势。

“Get Ready”——合成声提示道。操作台上只有两个摇杆和总计四个按键。“Go”。

对战总共分三场。可能是里志有意让我,最初一场得有一半的限制时间被我用在了熟习操作上。最后还剩10秒的时候,我为了确认操作而发出的激光炮,正巧击中了在我面前晃晃悠悠的里志机体。只听旁边的驾驶舱中传出了叽哩哇啦的怪叫。就算旁边再怎么没人,这家伙也够丢脸的。就这样,里志那台装甲较薄的机体完全报废。

在第二场开始前,里志利落地跳出自己的驾驶舱,钻到我这边说道:“感觉如何,能行吗?”

“嗯,大概都想起来了。要开始咯。”

“OK,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着里志坐回椅子的声音响起,对战开始。下一刻,里志的机体从我射程中消失,估计他是动真格的了吧。我也马上操作机体跑开,而我机体刚才所在的位置则爆起了蓝色的火焰。我调转机体的朝向以搜索敌机,发现几乎位于正后方的敌机后马上拉动扳机,发射了滑膛炮。可就在击中前的一刻,对方又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对方的移动速度是我所无法企及的。

随着过往的感觉逐渐苏醒,我也暂且采取了回避方针。说是回避方针,其实就是一味逃跑而已。只见里志的机体飞到天上,机关炮就跟雨点一样打了下来。说是这么说,几颗子弹我这机体还是受得住的,毕竟设定上装甲很厚嘛。

初中的时候,我们玩这个游戏基本只有两种决胜方式:要么是我在开始就用大火力将里志的机体破坏,要么是里志凭借机动性捉弄我直到时限。里志赢得比我多一些,他还经常笑话我说“奉太郎你太急功近利啦”。

瞬间,敌机在我正前方的空中出现了。这样下去会越来越糟,于是我草草瞄准便放出了一炮激光。谁想敌机竟然急速下降,将炮击完美地闪了过去。里志转向陷入硬直无法行动的我,用最大火力发射了光束炮,而我只能乖乖挨打。对战主导权由此被里志掌控,在他连续不断的机关炮扫射下,我败下阵来。

第三场。

随着“Go”声响起,我不顾一切地前冲缩短双方距离。可能是软肋被抓到,里志只得一股脑地逃向了后方。我抓住机会连发滑膛炮,其中一发正面击中。里志的机体装甲很薄,应该受了不小的伤。

可是里志的实力也不可小觑。我还以为他会专心回避一阵,不想他却停在原地放了一发光束炮。因为距离太近没法反应,我的机体便被炸翻在了地上。

我刚一站起来,里志便动用所有火力毫不间歇地发起了猛击。看来是场硬碰硬的恶战。对于眼前这片弹幕,我时而靠冲刺闪避,时而用装甲顶下。

“嗯……?”

忙于操作摇杆的同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协调。以前和里志对战也是这种感觉吗?

不,绝对不是。

里志以前的风格并不是这样的。随着双方护甲被对方的火力削减,时间也所剩无多。里志靠预判成功躲过我打出的滑膛炮,然后一下子向我冲了过来。屏幕上,那纤细的机体正在快速接近。

但是,直线奔来的机体正好是激光炮的靶子。在扣动扳机的同时,我想起来了——

没错,里志的风格应该是“胜利至上”才对。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只要形势不利他便一定会逃走,然后伺机而动。如果耗尽时间后能够获胜,他就会一直躲避下去。相对的,他在攻击时也会倾尽全力。不仅如此,系统错误和游戏BUG同样在他的利用范围之内,总之里志就是想赢。另外,要是因为什么不走运的因素败了,他的不悦之情便会溢于言表,而且相当不愿服输。说老实话,我之所以离开电玩中心,为的就是远离里志这种执念。

那这突击又是怎么回事?……是陷阱吗?

回过神来已经晚了——扳机已经扣下,我的机体已经进入了发射激光炮的状态。里志只要在此来个急刹车,逃到空中放个光束炮就能决出胜负了。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里志那占据大半屏幕的机体,右手处突然伸出了一把光剑。想要肉搏?那也太胡闹了,这种距离怎么可能来得及嘛。

在刀锋就要砍中我时,激光炮以极近距离正面击中了对方。里志的机体不由分说便被轰飞了。

大比分2—1,是我赢了。

还没等屏幕上的“You in”消失,里志就忽地把脸凑了过来。本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结果却令人失望——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脸。这家伙看起来非常兴奋:“哎呀,打得可真激烈啊!奉太郎,你真有两年没玩了?那操作也太灵活了。人们都说骑车、游泳和骑马学会了就能记一辈子,看来操作机器人也得归到那边去!”

不愧是里志,玩笑话也说得这么漂亮,真是滴水不漏。赢了对战任谁都会高兴,所以我笑着回答道:“那么长时间不玩,我早就变回初学者水平了,走运而已。”

作为胜者,我得到了继续和电脑对战的权利。里志指着屏幕示意让我继续,然后我就随便玩了玩,漫不经心地输掉了。

就在我抛下GAME OVER画面,动身准备从驾驶舱里出来时,眼前突然冒出了一罐咖啡。欠着身子抬起头,只见递出咖啡的是里志。

“奖品,我请客。”

他说。我将咖啡接了过来。虽说只是罐装,但咖啡本身加热过,而且还是纯正的黑咖啡。我毫不客气地拉开易拉罐,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也有补偿的意思嘛,强行拉你陪我玩。”

“你真会在乎那些?”

“说说而已啦!”

罐装咖啡自然是热的好,但实话说我并不太习惯热饮。我把身子靠到旁边一个机台上,一点点用舌尖慢慢呷了起来。

里志看上去没有任何不正常,不如说他那好心情看起来自然得很。但是,这个“再里志不过”的地方,却和我的记忆有所冲突。这家伙刚才还输了游戏啊,这里实在是不太对劲。

“里志啊,第三盘最后的时候。”

“嗯?啊,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啊。”

“你为什么不飞起来?到空中你就能把我击沉了……干嘛要肉搏?”

里志打趣似地耸了耸肩:“对于巨型机器人来说,最大的浪漫当然是白刃战啦。一刀两断结束游戏才是最痛快的。不过,被开足马力的主武器反攻也算个挺有感觉的场景,所以那结局我也挺满意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要是里志所言不虚,那他追求的就不是胜败而是浪漫……或者说,他是为了好玩而故意输掉的。

真是个适合里志的输法。这面对失败的态度,可以说正合了他服从本能、追求快乐的冒牌雅士形象。对于我所认识的那个里志来说,这些都是很正常的行动。

但是,那一瞬间我想起的又是什么?

“好,下面就给你秀一下里志特别必杀2吧。看我给你来个传说中的役满‘一筒捞月’!”

我依旧小口啜着咖啡,一旁的里志则往麻将游戏机里投入了硬币。看着铁了心硬凑清一色的他,两个形象在我脑中不停徘徊:

输了就砰砰拍机器的里志,输了还请胜者喝咖啡的里志。

手工巧克力事件 三

审判日来了。无论有多少人如何真诚地想要阻止,该来的总归会来。时间不会停止,日历也照旧在改写。无法接受的人就去光速奔跑吧,没人拦着你们。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2月14日。过年时我在附近神社拿到的日历上,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日期下面标注了“情人节”。早上起床后,房间门口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估计又是姐姐什么没头没脑的恶作剧吧——想着我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板巧克力、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签。我看向便签……“谨赠巧克力一板。满怀哀意的折木供惠奉上”。

一记外脚背抽射将盒子踢进房间后,我踏上了上学的路。

神山高中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因为学校允许学生穿御寒衣物,上学路上汇聚了大衣、夹克等等的各种装着,热闹程度超过了冬天以外的任何季节。即便进入学校后,校舍中也并没充满那种香甜气息。决定命运的一天,就这样平稳地拉开了序幕。

午休时,为了买核桃面包,我毅然钻到了小卖部的人海之中。顺利买到最后一个面包的我,撤出人群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千反田好像也买了点什么,正被挤在人群里。且不论性格如何,光就外表来看,千反田无疑是个实打实的大家小姐,她被挤在人潮里的光景,看着实在是有些滑稽。对方好像也发现了我。只见她勉强从水手服和学生装间开出一条路,费了好大劲挤过来搭话道:“你好,折木同学。”

“啊啊。”

千反田整理着围巾,手中只拿了一个纸盒包装的饮料。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还是有些诧异地问道:“千反田,你的午饭就这些?”

千反田却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午饭我带了便当。只是……最近很喜欢这个。”

她把手中的东西举到我眼前。原来是传说中的抹茶牛奶。虽说只是便宜货,但抹茶里面没有千反田害怕的咖啡因吗……也罢,有时不知情反倒没事,我还是别多嘴了。

俩人杵在这里势必会阻碍小卖部前的人群,于是我们便走了起来。我和千反田的教室就隔了一堵墙。

走着走着,我们聊到了伊原:“最后,伊原的巧克力怎么样了?”

千反田面露微笑,甚至可以说有些骄傲地回答道:“最后决定用克特多金象的了,虽然我觉得雀巢也不错。”

安静走了几步之后,发觉对方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我便问道:“什么意思?”

“……啊,对不起。我是说决定用比利时的了,虽然犹豫过要不要选瑞士的。”

然后她说:“花了好大力气呢。我们两个从商店买了许多种巧克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试吃。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经验,但一直巧克力巧克力的……说实在话,最近我都不想再碰巧克力了。”

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地学讲义室里,千反田和伊原围着满桌的巧克力一个劲儿地吃——想象着这一图景,我也笑了出来。她们俩想必是铲平了一座直冲天花板的巧克力山吧。

“吃那么多巧克力,没长痘吗?”

“我倒是没问题。摩耶花同学脸上长了一颗挺显眼的,现在正用创可贴盖着。”

接着千反田满脸陶醉地说道:“心形模具是摩耶花同学自己做的,我才知道她的手竟然那么巧。雕工也很精细……一对相向丘比特,真的很可爱哦!只可惜木制模具和巧克力不太相配,成品的舌尖触感不是很好。”

“再怎么说她也是漫画研究会的,裁切之类应该不在话下吧。不过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她还会用雕刻刀。”

“摩耶花同学做事十分专注。所谓的倾注心意,就是那个样子吗……感觉太了不起了。”

倾注心意?在我看来,专注本来就是伊原的长处。要说千反田会为世间万物着迷的的话,伊原则更能专注一心。顺带一提,里志可以同时享受好几件事,至于我就更不必说,基本上不会什么产生兴趣。再者说,这次的巧克力对伊原来说是雪耻之战,光这也够她拼命的了。

“那巧克力已经给出去了吗?”

被这么一问,千反田却摇了摇头。只见她微微蹙眉:“这里有点遗憾,摩耶花同学是想亲手把巧克力送出去的……她本打算放学后去社办送,但无论如何都没法从漫研抽开身。”

“于是呢?”

“说是要把巧克力放到社办,然后再叫福部同学过去。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执着于放学后,毕竟2月14日内都能算是情人节仪式,所以应该还有办法……”

唔。虽然千反田可能会觉得遗憾,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巧克力丢给里志,倒也能算是个潇洒的做法。里志应该会喜欢吧。

就在这时,千反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我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脸认真地直视着我说:“啊,对了。折木同学,今天是情人节。”

“…………”

千反田慢慢垂下了头。待她再次抬起脸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快:“按照我家的习惯,对于真正亲近的人,新年和中元节是不送礼的。所以,虽然我没准备情人节巧克力,但还请你不要见怪。”

……是么。

情人节巧克力竟然能与中元和过年的礼品相提并论,我活这么大还真是未曾想过。

路过的二年级学生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强忍着笑快步走了过去。真想照他屁股踹上一脚。

放学后,在我往书包里塞课本和其他杂物的当儿,里志找了过来。不知装了些什么,他那常伴身边的手提袋几乎被撑成了长方体形状。里志一边抡着那袋子,一边问道:“奉太郎,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反正不会蠢到去地学讲义室。刚想说自己准备回家,我看了眼窗外,方才下起的雨夹雪眼瞧着变大了。虽然我的靴子和大衣都能防水,也带着伞……

“等雨夹雪停下来或是变成雪。”

“就在这等?”

我想了一下。因为供暖已经切断,教室里非常冷。而且今天是情人节,对于那些想利用放学后教室的人来说,独自赖在屋里等待变天的男生肯定非常碍事——我可没那么不解风情。只是话又说回来,去社办也实在太蠢。

“说得也是,那就去图书室好了。”

闻言里志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我。那书是三十二开精装,看标题应该是前阵子很流行的一部作品。没记错的话,书里的内容大概是“一对平凡男女身边的错位感不断发酵,最后酿成无可挽回的惨祸,甚至还导致了一场席卷街道的死亡风暴!”之类的东西。恐怖小说完全不是我的菜。

“你的兴趣也越来越奇特了……就算你推荐我也不会读的。”

“我又没说要让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还一下啊,期限就要到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书和活页纸一起塞进了书包里。然后我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问道:“你要去社办吗?”

呃,是啊——里志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觉得他散漫的样子有些蹊跷,便说道:“伊原好像去不了了。”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个吧,里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哟,消息挺灵通的嘛……千反田同学说的?”

他低声说道。

“好像是因为漫研的事走不开。”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千反田说她挺遗憾的,伊原……”

我刚说到一半,里志就打断我道:“漫研最近有点内讧。原本潜在的对立问题在文化祭后爆发出来,现在会员分成了‘印象派’与‘理性派’两派在争夺主导权。只要一个不注意,历史悠久的漫画研究会就可能会惨遭分裂。从人数上看,印象派对理性派是三比一,我觉得有点悲惨。摩耶花是理性派的魁首,今天大概也是为了这事吧。”

虽然觉得里志拉开话题的时机很诡异,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对陌生词汇发起了提问:“印象派和什么?”

“理性派。说成是‘角色重视派’和‘剧情重视派’也行。这两派好像经常会展开辩论,可以的话我也想参加参加啊。”

里志好像非常乐在其中。搞不好和2月14日的活动相比,他对这种丑闻才更感兴趣。也罢,先不管这些——

“这两派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里志闻言做作地耸了耸肩:“我对潮流引领者的憧憬永无止境。”

说着,里志又晃起了他那束紧了口的手提袋。我结束和里志的闲聊,背上书包拿起大衣走出了教室。身后,里志也跟了出来。因为通往专科楼的连接走廊和图书室方向相反,我们就在教室门口道了别。

“那就后会有期了,折木同学。”

里志拿腔带调地说。我也开玩笑似地回敬道:“加油吧。”

“加什么油啊?真是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加油对付雪耻的对手了。

图书室里意外的冷清。要是平日赶上恶劣天气,这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我把里志的书放进还书箱,然后将书包搁在了附近一个位子上。因为想找个轻松读物打发时间,我就到书架前拿了一本南美古迹写真集回来。一旁还有欧洲和中亚的影集,不过大概是出于对‘巧克力发祥地’的敬意,我最后还是选了南美的。

第一页是闻名遐迩的玛雅金字塔,然后则是绿意满盈、遍布奇坑怪穴的圭亚那高原。翻过页来,画面中是一种果实有人脸大小,直接挂在树干上的奇特植物。注解上写着“可可树:theobroma’意为‘神只的食物’,至于具体是什么语言则没有注明。

盯着这张照片,我发现自己竟然对今天的特殊性有所意识。按理说在意情人节的人也会关心圣诞节,但上上个月的二十四日我就没想这么多。为何单就情人节给了我这么深的印象呢?部分原因可能出自我对伊原雪耻之战的些微兴趣,但更主要的应该是“刚起床就收到巧克力”这一事实。我会注意到今天是十四号,估计就是拜那份巧克力所赐吧。

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白:“对情人节有意识”并不意味着我对巧克力的期待比去年更高。

就比如说吧,现在我正在欣赏马丘比丘的下水道遗迹,要是有那么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向我跑来——当然,这人肯定得是个女生——然后说着“请收下这个!”递出一块心形巧克力,我会作何感想呢?

其实说都不用说,当然是高兴啦。

但我觉得,那种喜悦和“意外地被人认可”的喜悦是相同的。假设某人的随性之作偶然拿下了市级美术比赛的大奖,届时他的喜悦和“收到巧克力的喜悦”并不会有什么本质差异。说得再口语一点,就是“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好,但受到表扬就先听着”的感觉。

那种所谓“因为坠入爱河而产生喜悦之情”的论调,实在是站不住脚。

我奉节能主义为信条,即“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这一信条带给我的主要是怠惰,但除此之外,它也给了我一个看待人际关系的新角度。

我之所以能在古籍研究社感受到俱乐部般的轻松氛围,是因为里志、千反田、伊原和我都不会互相纠缠。比如千反田吧,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会打破我的安宁,但我要是打心底里不想掺和某件事,她也不会强拉着我。事实上,去年的‘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好,千反田都没有强迫要我帮忙。她确实磨得开面子求人,但绝不会无理取闹。要是她换成别的说法,比如“这是你的义务”或是“这是理所应当的”,又或者泪眼汪汪地死缠烂打,估计我当场就退社了。

但是,恋爱中的男女会理这一套吗?对于恋爱对象,我们能够期待——或者说强求——对方不纠缠吗?

……有人说生物存在的目的就是留下遗传基因,或者说繁衍后代,而恋爱则是升华后的繁殖欲求。从这种观点看,或许我还算不上是完整的生物。不过我好说歹说也是个人类,不可能只去迎合生理上的欲求。所以对于“不完整生物”这一说法,我倒并不介意。

要聊欲求的话,“我对巧克力的欲求”还更能撑起话题一些。虽然我偏好吃辣,但对甜食也还过得去。

我一边看着密林里毒蛙鲜艳的橙色,一边如上想着。

“总算找到你了,折木同学。”

我循着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回过头去,只见千反田的脸近得吓人。和她大大眼眸中的认真目光相遇后,我先撇开了视线。

受冬天的干燥空气影响,我的喉咙也在隐隐作痛。清咳一声之后,我说:“……所谓‘总算找到了’,是有什么事吗?”

“不。”

“…………”

千反田将人气冷清的图书室扫视一遍后,低声说道:“我本以为要是折木同学在的话,福部同学也会在呢。”

原来是找里志啊。

“我和他又不是形影不离。”

“话虽这么说……你知道福部同学去哪里了吗?”

我刚要张嘴回答,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里志应该是去了地学讲义室,但要真是那样的话,千反田就不会出来找他了。

“他没去吗?”

千反田微微点头。

“我觉得他实在有点慢,就出来探查情况了。虽说因为摩耶花同学的关系,他应该不会忘记,但也说不定是有什么别的事。”

这样吗。我看了看手表。虽然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但从里志向我道别、说他要去社办那一刻算起,应该还没过三十分钟。现在差一点才到五点,太阳也落了山,千反田的忧虑我倒也能理解。

不过那可是福部里志。虽然让人等待很不像话,但磨蹭三十分钟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又将写真集翻了一页,然后面对着墨西哥城的远景说道:“里志的确也有不守时的时候。反正他说了会去社办,你再等等如何?”

“因为没定具体的时间,所以倒也说不上迟到。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等等看吧。”

千反田的语气中仍留着一丝不安。话虽如此,她说完还是干脆地离开了图书室。里志这家伙,真是什么事都不能让人省心。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抬头看向窗外。雨夹雪仍然未停。无可奈何的我再次坐回到椅子上,又把写真集向后翻了一页。

手工巧克力事件 四

等雨夹雪停下时,我已经从墨西哥城到里约热内卢,在南美大陆上完成了一圈虚拟游览。就在我把写真集放回书架,正要穿上白色大衣的时候,客人到访了。

拉门哗地一声打开——

“折木同学!”

千反田以不符图书室肃静要求的气势朝我冲了过来。本想提醒她安静一点,可环视四周,图书室里就只剩下我、图书委员以及图书管理员系鱼川老师了。

千反田的表情和刚才来时完全不同。她紧紧抿着嘴,本就不小的双眸则瞪得老大。估计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在千反田背后,里志也提着手提袋现出身来。看他表情好像很疲惫,平日那高涨的热情似乎也冷却了一些。

“奉太郎,你还没走啊。”

“我要等雨夹雪停下来,没跟你说过吗?”

我来回看了看眼前的两人,然后对千反田说道:“这次看你好像有事,不过我正要走呢。”

千反田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加大幅度深深地点了一个:“呃,是,我知道。毕竟已经不早了。但还是请你务必帮帮忙!”

“不好意思还是明天吧。帮不帮忙,明天再说。”

说完我便准备走出图书室。

然而,千反田竟然挡到了我的面前。看我不禁皱眉,她低下头说:“对不起,但请至少听一下吧……都是我不好,让古籍研究社的大门敞开。实在是对不住摩耶花同学……”

……看来并不只是一如往常的好奇心勃发。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千反田双拳紧握,本来就很白皙的肌肤更是没有了血色。不知是因为行事匆忙还是怎么,她的脚也在不停发抖。

我简洁对里志问道:“出什么事了?”

“哎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反田似乎是想推翻里志的说辞,但声音却无助而弱小:“巧克力……”

“巧克力?”

“摩耶花同学的手工巧克力被偷了!她那么拼命做出来的巧克力!”

我看向里志。他带着一副嫌麻烦的表情耸了耸肩,然后点了点头。

伊原的巧克力,被偷了。

哼,是么。

真是回回都不让人消停啊。

……自我入学神山高中、加入古籍研究社以来,已经过了十个月。这期间以千反田为媒介压给我的麻烦事,估计能顶上初中三年的量了。

那些应对经验并没破坏我的节能信条。不过我或许也得承认,它们的确在我必须行动时起到了推动作用。

我不情不愿地穿上大衣袖子,说:“走吧,去找找。”

可恶,明明雨夹雪都停了啊。不过为人处事总要讲究个人情。虽说我和伊原的缘分并没多深,但终归由来已久。要是知道辛苦做出的巧克力被人偷走了,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我可不想看到!

毕竟‘恐怖’可不是我的菜。

我们穿过连接走廊,来到了专科楼。地学讲义室位在四楼。在我刚准备上楼时——

“等一下!”里志叫住我,把手挡在了我身前。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我刚准备踏足的楼梯前,拉着一根黄黑相间的塑料绳。这几天校内各个地方正在逐次上蜡,吊在塑料绳下的牌子上也写着“楼梯上蜡,禁止通行”。

楼梯共有两处,于是我们便绕到了另一边上楼。在三层到四层的楼梯间,一个卷发的一年级学生搭过话来:“麻烦帮忙看一下,这个是不是水平的?”

他似乎是在往告示板上贴海报。海报上写着着“工程社毕业设计展地点:远程教育1-C班教室”。我本想随口回糊弄一句“还行吧”就赶紧走,不想身后的里志却说道:“降得太过了。”

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右边的确有点低。接着,千反田的声音从里志身后传来:“这张海报是故意做成梯形的吧?”

工作员……不,工程社员后退一步打量了海报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啊啊,怎么搞的。”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美工刀和直尺,取下海报坐到楼梯上熟练地开始了裁剪。

但愿他能顺利成功吧——我一边替他祈福,一边走向了地学讲义室。

教室没有上锁。刚进门我就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虽然刚从温暖的图书室出来也是个原因,但这里的气温实在不高。

千反田走到教室正中央的座位附近,把手放到桌上说:“本来就是放在这里的。”

原来如此,现在桌上没有巧克力。

还没等我开口,千反田就自顾自地整理起情况来:“那个巧克力是用红纸包装,上面并没有缠丝带。大小……因为是心形的,所以最宽的地方大概是……”

她两手慢慢张开,比划着尺寸。张开到及腰宽度后,她稍作犹豫,又把距离稍稍缩短了一点:“差不多是这么宽。”

千反田不仅五感、记忆力和观察能力出色,连空间感知能力也十分优秀。不过话说回来,这巧克力可真够大的。

“伊原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跟她说。或许会有点卑鄙,但我还是想先尽自己所能找一找。”

千反田不断地抚摸着桌面,似乎这样做巧克力就会回来一样。

“在我动身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我的手表是四点四十五分左右——巧克力还在。我是五点过一会儿回来的。就因为这十五分钟里我偷懒没有锁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到听不见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千反田本来就很多愁善感。看来她受了不小的打击。

见状,里志安慰千反田道:“不过看开点吧,千反田同学。你又不是摩耶花的巧克力管理员,没必要那么伤神啦。”

“但是也很对不起福部同学……”

“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千反田同学你的责任。比起你来,迟到的我问题才更大。”

这倒挺让人意外的。在我印象中,里志不是会这么开导别人的人,他应该更冷血一些才对。而绝对热心肠并且不冷血的我,最后则选择了沉默。

我打量了教室一圈。地学讲义室里没有特别的设备,只有讲台、黑板、桌椅以及清洁工具,所以四下状况还算容易把握。

不过桌子有四十张以上。我敲了敲身边的一张说:“你们肯定不在这屋里吗?桌膛里也没有?”

“没有。我和千反田同学都确认过了,的确是没有。”

也罢,我想也是。

不,等一下。

“确认巧克力不见的时候,不止千反田在场吗?”

千反田回答道:“是的。我在回程途中发现了福部同学,然后两人一起进来的。”

“就是那边的楼梯,我和千反田同学是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间遇到的。”

原来如此。那边的楼梯,是吧。

……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于是我又把大衣穿了上来。虽然我不喜欢到处活动,但是目的地就在附近。看我迈开步子,千反田问道:“你要去哪?”

“那个工作员在那呆多久了?”

我边说边走出教室,另两人也跟了上来。

“工作员?你说谁啊?”

“就是那个卷毛儿,贴海报的。”

“……是工程社那位同学吧。”

千反田稍稍回忆了一下:“我出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他刚把海报铺开。”

“那就好办了。”

里志应该领会了我的意思,可千反田呢?有时她迟钝得让人难以想象。于是以防万一,我接着补充道:“要是工作员一直在那的话,他对通过楼梯的人应该也有印象。因为上蜡的关系,楼梯只能用这一边。”

“啊……的确如此呢!”

闷闷不乐的千反田,声音里终于带出了一丝光亮。可是里志却持慎重的意见:“那个工作员会不会就是巧克力小偷呢?”

“不可能。”

“诶?”

“偷过东西之后,谁还有心情去在乎海报平不平行啊?”

我们从女厕所旁拐弯走下楼梯。告示板前,工作员还在操弄着小刀。注意到我们后,他便把海报摊开说道:“这次怎么样?”

千反田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变成不含直角的平行四边形了呢。”

“…………”

“对了,有件事想向您请教。从开始贴海报到现在,您还记得有谁走过这里吗?”

工作员对千反田认真的神情感到疑惑,于是对着后面的我们问道:“出什么事了?”

在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时,里志先一步开口道:“有一些麻烦事,我们怀疑犯人是走过这里的人。”

“哼……?”

虽然不像是接受了我们的说法,但工作员并没进一步追究。只听他回答道:“当然记得了。”

“有、有几个人呢?”

看着着急的千反田,工作员笑道:“三人。”

三人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都是些什么人呢?”

哎呀呀,千反田这家伙果然是迟钝啊。我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对回过头来的大小姐依次指了指自己和她:“咱们两个加上里志,总共三人。”

没错吧——我朝着工作员投去确认的视线,他点了点头。

“确定是这样吗?”

工作员向反复确认的千反田保证道:“我很擅长记忆人脸的。而且贴海报时我也没那么专注,有人通过总会能注意到的。”

千反田又回头看着我,疑惑起来:“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瞥了一眼里志,回答道:“简而言之就是,偷巧克力的家伙就在四楼,而且现在应该也还留在四楼……里志。”

“嗯?怎么了?”

“都哪些社团的社办位在专科楼四层?”

里志得意地挺起胸膛:“拿我当数据库用啊?真是荣幸。我想想。古籍研究社、轻音乐社、清唱部、天文社、还有……对了,思想研也在四楼,虽然没有社员。”

接着他说道:“你还挺有干劲的嘛,真是罕见。”

还不是为了你——虽然想这么吼他,但碍于麻烦我还是作罢了。而且千反田就在一旁,那种话也说不出口。

“那就是说,还有希望能要回来……但是,小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发现希望后稍稍宽心了吧,千反田发出了新的疑问。这正是接下来问题的重点。

不过,现在就……

“现在就功利一点吧,动机什么的之后再说。先去探探还有人的社团,说不定进展会意外的顺利呢。”

“这样也好。”

千反田点了点头说。临上楼时,她郑重地向工作员道了个谢。

对留校社团逐一探查后,结果意外的喜人。

轻音乐社好像在哪借了个大厅,以图能够不扰旁人地准备演唱会。清唱部按照惯例还是在中庭里练习。本来我觉得这么冷的天应该绕不开舌头才对,不过看起来他们只是在吊高音而已。思想研就不用说了,专科楼四层剩下的社团,就只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了。千反田皱了皱眉头:“是天文社的同学吗……?”

“总之先去打听打听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天文社社办——第五多功能教室。半路上里志低声说道:“天文社啊,搞不好那个人在呢。”

“你有认识的人在天文社吗?”

里志干脆地点了点头:“其实奉太郎和千反田同学你都认识。泽木口前辈就是天文社的。”

“是那位啊,那就能放心了……吗?”

实在有些微妙。泽木口美崎,这名字我记得。去年暑假终盘,我们因‘女帝’事件多少有些接触。后来文化祭时她又挡到古籍研究社面前,不过最后却自我毁灭了。记得就是煮香蕉汤的那位吧。

第五多功能教室和地学讲义室之间只隔了一间教室。如果天文社社员真有偷巧克力的心,估计用不了二十秒就能得逞。

站到教室门前,只听室内传来了一阵爽朗笑声。我们互相望了望,最后千反田点点头,上前敲了敲门。

“嗯?请进~”

应门的声音有点耳熟。

千反田将门拉开。

刚一开门,一股热风便吹了出来。校规禁止学生对暖气温度进行调整,但从室内这豪爽的热度看来,这帮人肯定早把规矩扔到九霄云外了。要是有人带着眼镜,视野肯定得蒙上一层白雾。

教室里,围坐在一起的学生有一、二……五个。他们把桌子拼到一块儿,并在上面放了各种纸质印刷品。不知为何,骰子也有将近十个。五个人当中有三男两女。在这个甚至有点热的温室当中,男生全都穿着学生服,女生只有一个穿着水手服。

而那位没穿水手服的女生——估计就是刚才声音的主人——则正是里志言及的泽木口。估计是喜欢那种发型吧,今天她依旧在脑袋两侧绑了团子形的发髻。她用棕色黑蕾丝边的精致布料包着头上的团子,穿的却是学校定制的土气运动服。

和泽木口视线相对后,千反田斜15度鞠了一躬,微笑道:“你好,泽木口前辈。请把巧克力还给我们。”

我是堵住她的嘴好呢,还是拍拍她的后脑勺好呢。幸好泽木口并没听进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巧克力怎么了?嗯,你是叫……千反田来着?”

“是的,千反田爱瑠。”

“有何贵干?”

可能是怕千反田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里志抢先说道:“欲借前辈一臂之力,解我燃眉之急。”

怪里怪气的表达方式,不过泽木口倒像个小孩一样笑了起来。估计是因为怪人同类间比较好说话吧。

“喔?费时间吗?”

“三分钟足矣。”

在他们交涉的时候,我又扫了第五多功能教室一圈。社员们随手把书包和御寒衣物扔在了桌子周围。虽然样式各有不同,但书包和衣服都是五套。另外还有一个斜挎包,不过按照过去的印象来看,应该是泽木口的。天文社社员对我们投来惊诧的目光,其中还有一个男生面露愠色,看来是正在兴头时被我们搅和了吧。

轻轻点了两三下头之后,泽木口对社员们说道:“我先出去一会儿。如果突击之前入手难度有3的话,购买价格可以加五成。”

泽木口站起身来,两边一片天文社社员的嘘声:“加五成!?”

“难度3?那根本就没什么可买的嘛……”

闻言泽木口摆了摆手说道:“我都在紧要关头放你们补给了,你们也得知恩图报吧?谁要敢糊弄就多罚一倍哦。”

说罢她来到了走廊上。千反田再次礼貌地鞠了一躬:“很抱歉在紧要关头打扰你们……请问你们是在干什么?”

泽木口的回答很简短:“嗯?SF。”

“Sce Fi?”我下意识地确认道,里志也与我同时开口:“Space Fantasy?”

“Space Fighter吧好像是。不过先不管那些……”

泽木口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之后,抱起胳膊说道:“你这大衣挺帅的嘛。”

里志跟着拍马屁道:“是吧前辈,你太有眼光了!这可是奉太郎冬装里最能上台面的一身,搞不好里面还藏着汤普森冲锋枪呢!”

要是可以我还真想藏上一把,那样等你再满嘴跑火车时我就有的用了。

见泽木口依旧盯着我衣服不放,千反田总算忍不住开口了:“那个,前辈……”

“啊,对了对了。找我干嘛?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

千反田点点头,然后回过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

……能在此处刹住车,说明十个月里千反田也有了一些改变。千反田并不擅长婉转的说话方式。虽然她那率直的语言也经常能够成事,但现在我们得给天文社社员扣上盗窃的嫌疑,直来直去难免会把事情搞僵。我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半步说:“是这样的,泽木口前辈。”

“你是……对了,侦探折木君。”

虽然这个找茬一般的外号让我有些不悦,但眼下就只能先忍了。我指着地学讲义室说:“其实,那边有块巧克力被盗了。”

感觉泽木口的视线好像凌厉了一些,于是我就旁敲侧击道:“所以,我们想知道有没有看见小偷的人。四点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有人来到走廊里吗?”

把“寻找嫌疑犯”偷换成“寻找目击者”,不知道这点小心思能不能骗过她。泽木口兴趣盎然地笑着,小声说道:“偷情人节巧克力,是吧?又不是偷心贼,这犯人可真够风流的。”

哪里风流了?真想给你看看刚才千反田紧咬嘴唇的为难样子。

泽木口思考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四点四十五到五点?不好意思,我们玩得太起劲,完全不记得时间呢。但是,离席的人有……中山和吉原,小田好像也出去过,虽然是我给派出去的。”

五分之三吗。我知道千反田的表情愈发消沉了。

但是,还能再缩小一下范围:“有人收拾好东西才出来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没有啊。”

“啊,小田就是那个女生吗?”

“女生是中山。”

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泽木口终于也有点不高兴了。虽然整体的滑稽气质依然如故,但她终归还是把手叉到腰上瞪着我说:“我话说在前头,谁都没带着巧克力回来。信不信随你便了小侦探,我可有点不高兴了。”

说完,她突然打开教室的门,并朝里面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刚才看没看见过什么巧克力之类的东西?”

天文社的男生们放声大笑:“前辈,你能别再打击我们悲伤的心灵了吗!”

“我也想说我看见了啊~”

泽木口摊开双手指着他们,仿佛在说“这就是证据”一样。

“那,你们想问的就这些?可以了吗?”

果然,事情没能发展得那么友好。不论再怎么耍心眼,我们终究是在怀疑他们,要说没办法那也的确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基于信条和性格,我本人并不喜欢纠纷就是了……真是没辙。

至少把态度表现得好一点吧。我向泽木口鞠了个躬说:“非常感谢。前辈,我对刚才的无礼表示抱歉。”

“唉,算了算了。”

留下这句话后,泽木口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第五多功能教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关门的声音好像很重。片刻之后,教室内又传来了“重开,重开”的爽朗声音。

千反田来回看了看我和紧闭的门,似乎有些悲伤地说:“折木同学……泽木口前辈她生气了吧。”

“当然了。”

“……但是!咱们也必须得拿回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才行。”

我回过头,只见里志终于也沉下了表情。往常的微笑在他脸上消失无踪,全数变成了自嘲的神色。

“奉太郎……”

他似乎有话想说。

我并没理会,而是提出了先回社办的建议。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也差不多该给这事画上句号了。

手工巧克力事件 五

地处边角的地学讲义室,三面墙上设有窗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寒气也轻而易举地钻了进来,压得我连脖子都缩了起来。

“太冷了。”

我刚下意识的叹了一句,便收到了暖暖的回信:“是吗?我倒是还好。”

“就你一个人还裹着大衣,冷什么冷啊。”

不不不,真的很冷啊。

窗外已经一片雪白。雨夹雪虽然停了,天却又下起了雪。常听人说起‘白色圣诞节’,那有没有‘白色情人节’这一说法呢?虽说听着有点像白葡萄酒品牌就是了。

我坐到身边一张桌子上。千反田站在我面前,用难掩疲惫的声音说:“折木同学,你怎么想?……我不想去怀疑天文社的各位。”

我一下词穷,只能反问道:“那除了那边的楼梯,还有其他进入四楼的办法吗?”

里志也像我一样找了张桌子坐下,然后把手提袋放在腿上,摇了摇头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还有一处紧急楼梯和一个疏散用滑道,不过那两边都不是轻易能用的。另一侧正在上蜡的楼梯也是,反正没拆掉,真想走的话也可以走。”

“可是没有痕迹。如果刚上完蜡,人在经过时肯定会留下足迹。虽然还有通往楼顶的楼梯,但那边一般都锁着门。没有教员陪同的话,学生是上不了楼顶的。”

这么说来,进入四楼的路径果然还是只有一处楼梯。当然,乘着直升机用绳梯空降也能算是一条路。可伊原的巧克力又不会有什么惊天秘密,谁会为了把它拿到手折腾得跟个间谍似的啊。

……不,等等。伊原用的好像是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吧。众所周知,比利时是欧盟总部的所在地。莫非伊原的巧克力里藏着能动摇欧洲稳定的微型芯片?若是如此,那直升机呀绳梯呀就都有可能了。

“折木同学?”

“啊,没什么。”

之前并没有直升机的声音。

巧克力到底该在哪里呢?我望着飘落的雪花,思考着其它可能性。

“对了,找巧克力的时候,你们看了下面吗?”

“下面?”

我用手画了一道抛物线:“如果从窗口把巧克力扔下去的话,巧克力会掉到地面上吧。”

千反田摇了摇头:“那边的话,我们已经找过了。”

破绽还真难找。那这个如何——

“女厕所呢?”

回答突然变得慌张起来:“什么?”

“你说什么?”

“女厕所啊。在那十五分钟里,专科楼四层能够进入的地方也就这里、第五多功能教室和女厕所了吧。另一方面,这个房间和外面都没有巧克力。既然如此,也有可能是谁把巧克力藏到女厕所里了。”

我话音刚落,千反田就不顾裙摆猛的一步跨了出去。接着,她看向一动不动的我,有些不满地说:“这个我没有注意到。咱们快去看看吧!”

咱们去看看?开玩笑吧你。

“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折木同学,人多力量……”

“如果这层的厕所是男厕,你也敢冲进去?”

千反田好像并没考虑这么多。“啊!”她面红耳赤地点了两下头,然后小跑着离开了教室。顺带一提,专科楼一、三层设置的是男厕所,二、四层则是女厕所。

笑脸送走千反田后,里志晃着脚问我说:“你真觉得会在厕所里?”

我爱搭不理地回答道:“不,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万一也就是0.01%了,连那么点都不到?”

“里志。”

我叹了口气:“‘估计在那里’这说法就是个幌子,你安静一会儿。”

“……这样啊。”

后来里志便闭上了嘴,一直浮在脸上的笑容大概也消失了吧。千反田回来之前的三分钟,地学讲义室如死水一般安静。

回来时,千反田无力地垂着肩:“没有找到……”

我点点头,说道:“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诶?”

千反田抬起了低垂的头,就在这时……那个被延后许久的瞬间终于来临了。

地学讲义室的门被拉开,那家伙走了进来。她的水手服外披着米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毛线帽。伊原摩耶花。她左脸上贴着创口贴,应该是想掩盖吃太多巧克力长出的粉刺吧。伊原看着我们,一脸疑惑:“咦?为什么大家都在?”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可是伊原没有注意到千反田的异常,脱下帽子轻松地问道:“啊,最后怎么样了?我的巧克力。”

上来就问这个吗。不过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是伊原最关心的。

我把视线投向里志,可是那家伙虽然漠然地面对着伊原,却没有任何表情。看来他没有发言的意思。

那就由我来开口吧。但千反田察觉到我的意思,举起手来制止了我。她的意思应该是要自己说吧。我不得不闭上了嘴。

千反田走到伊原的正对面。

“摩耶花同学,对不起!”

这次,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估计是做好了觉悟吧。另一边,伊原则一脸吃惊:“怎么了?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吗?”

“是的,其实……”

千反田在这里稍微顿了顿,说:“因为我没锁门就离开教室,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被偷走了……对不起!”

诚心诚意,堂堂正正。可是千反田的眼睛却红了起来。

然而伊原听到事实后,反应完全出我所料。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哦,这样吗。”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露出苦笑道:“被偷走了啊。”

这表情,这发言。

我不敢相信伊原就这么点反应。我本以为到她会将心中的怒火吐之而后快。就算再怎么对恋爱感情没概念,我也明白,自己要是到了伊原的立场上,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可伊原却保持着平静。与之相对,千反田的感情爆发了出来。

“摩耶花同学,我……!”

伊原对她摇了摇头:“别这样啦,小千。你是介意自己没锁门吗?但是谁能料到会有人偷情人节巧克力啊。”

“但是!”

“就算真的有谁不对,那也绝对不是小千。绝对不是。再说,我可没记得自己曾把巧克力托付给你……我才是做了对不起小千的事。你帮了我那么多,最后却全都白费了。”

说完,伊原就重新戴上了刚摘下来的帽子。她把视线从千反田身上挪开,喃喃地说:“嗯,不过还是有点难受。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小千,真的不必在意的。”

接着她转过身去,平静地走出了地学讲义室。谁都没能从背后叫住她。

千反田,里志,我。望向伊原背影的我们,肯定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差不多当伊原已经走下楼梯之时,千反田也毅然准备离开。领会她的意思之后,我从桌上跳下来,挡到了她的身前。可千反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即将撞到我的鼻尖,她才总算停住了步子。

“……请让开。”

“你想干什么?”

我们距离实在太近,于是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也随着我向前迈了一步。

“就算动用强硬手段,我也要把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找出来。若非如此,明天我就没法面对摩耶花同学了。”

“大家不是都说过了嘛,这不是你的错。法律专家肯定也会这么说。那是在你的危险预知范围之外的事。”

“这与法律无关。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摩耶花同学今天本应能留下开心的回忆,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我不能就这么抛下一切不管!”

说完,她便试图从我身边钻过去。

我下意识地做出行动,用右手抓住了她的右手腕。

那只手非常温暖。

握着对方的手腕,我从肌腱处感受到了千反田握拳的力量。现在该松手吗?还是不能松?犹豫之中我姑且开口道:“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你,毕竟我没你那么多愁善感。不过,这里就交给我吧。今天之内,我肯定会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里志。”

节能主义者折木奉太郎竟然说出了“交给我”这种话,这谁又能想到呢。

千反田瞪圆了她那大眼睛,但手上的力气却未见松缓。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不过请让我也一起。”

我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有头绪了。只是你在的话,事情就没法办。”

一阵沉默之后,千反田轻轻问道:“有头绪了?”

我松开了千反田的手。或许是我在不觉中用上劲儿了吧,千反田揉了揉右手的手腕。

事已至此就只能这样了——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谁?”

“能把巧克力带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我叹了口气:“天文社的中山。”

只听咯噔一声桌响,里志站起了身。现在先不理他。

“根据那个工作员的证词,从三楼到这里的楼梯只有我们走过。而从泽木口的证词中我们可以知道,能偷巧克力的只有那三位天文社社员。”

“是小田、中山和吉原同学吧。”

“他们之中有人来到这里,想要偷巧克力。不过,换你会怎么办呢?伊原的巧克力,尺寸应该很大才对。”

千反田点点头,把手摊开到了略小于自己腰宽的距离。

“大概是这么大。”

“这种尺寸是藏不住的。既然巧克力既没被藏进厕所,也没被扔到外面,那它就只能是被带到第五多功能教室里面去了。可是泽木口却咬定没人带巧克力进去,社员们也这么说。如果整个天文社都是共犯倒还另当别论,如果不是的话,事情就很奇怪了。”

我指了指自己和里志:“男生的学生服根本藏不住那么大块的巧克力。书包或是我这种大衣的口袋还有可能,不过天文社社员出门时都没收拾好东西,所以他们肯定没穿大衣、没拿书包。学生裤口袋尺寸太小。把巧克力那种硬物藏到衣服里面的话,动作会变得很不自然,绝对很显眼。”

接着我指了指千反田:“但是,水手服就有可能。若是用胶带把巧克力绑到腿上,再用裙子遮一下就能藏住……至于那位名叫中山的天文社员为何要偷伊原的巧克力,我就不清楚了。搞不好她俩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可是不管怎样,能带走巧克力并藏起来的只有中山一人,因此,我们只能认定她是犯人。”

停顿片刻之后,我又说道:“今天之内,我会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里志。虽然我有绝对的自信,但是你在的话就会很麻烦。所以你今天就安下心来,赶紧回去吧。”

千反田直视着我的眼睛。

……立刻就挪开视线的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尽管如此,千反田还是恢复了一点点笑容:“折木同学能说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常见呢。”

“是吗?”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太勉为其难了。

“我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折木同学想要做什么,但如果我离开比较好,我就离开。”

闻言,我全身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或许表情也缓和了吧。

“那好,事情顺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就务必拜托了——说着,千反田鞠了一躬。

千反田回去后,社办里只剩下了我和里志。

我看向天色已黑的窗外。雪还在下,于是我皱了皱眉头,把书包挎到肩上说:“走吗?”

听到我这句话,里志从桌上跳下来:“也好,那就走吧。”

门可不能忘,得给它好好锁上。

手工巧克力事件 六

夜晚的归途,汽车的灯光。雪花落到我的大衣上。

迎面的风寒冷刺骨,我把头埋进了大衣里。里志走在一旁,提着手提袋,背着书包,只穿着一件背心防寒。

“把情人节巧克力绑在大腿上偷走啊……”我叨念着自己刚才的话,然后失笑,“怎么可能嘛。”

“不过倒是蛮合理的。”

里志甩着手提袋说。我也笑着否定了他:“不,不合理。”

“哦?”

“伊原决定把巧克力放到社办——如果那女生真的是犯人,她就必须得知道这一点。退一步讲,就算她真的知情,也不可能预知到千反田在看守,更不会料到千反田会去找你。”

“说不定她真就料到了呢?”

“就算她真料到了吧。可里志啊,与人体接触时,巧克力是会化的。而且,巧克力融化后会有独特的香味,根本就藏不住。更何况——”

走到人行横道中段,信号灯开始了闪烁。我小跑过去,然后回头对里志说道:“情人节巧克力这玩意儿,正经人谁会去偷啊?”

里志苦笑道:“没人能保证中山是正经人啊。”

“可比起她来,有个不正经的家伙从一开始就掺和进了事件里,后者显然更可疑。”

人行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响起“沙沙”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阵强风吹来。我抱起肩膀等到风停,然后接着说道:“先履行约定吧。”

里志没有说话。

“……把你那手提袋给我一下。”

里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苦笑,老实将袋子给了我。我接过手提袋,上下狠狠地摇了一下。“咯啦啦”,袋里一阵声音传来,就像碎片在互相碰撞一般。

我故作正式地将手提袋递回给里志:“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你。这就算完事了。”

“干得漂亮,奉太郎。”

里志在笑,但那笑容展现的只有惰性抑或是心虚。

偷巧克力的人,正是里志。

千反田告诉我巧克力被偷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事只有里志会干。就算没有这一预判,用排除法也能推出此事是里志作为。如果天文社都没有嫌疑,那偷巧克力的就只能是从三楼上来的人。根据工作员的证词,走上来的只有三人,千反田、里志和我。除开我,千反田也是“被害者”,所以可以排除。剩下就只有里志了。我们对工作员问的是‘几个人’,所以对方并没提到是‘几人次’。

恐怕与我在教室前道别之后,里志就藏到了三层的男厕所里。厕所就在楼梯旁,三楼又正好是男用的。只要在那里一直等,迟早能等到千反田出来找他。

确认千反田走下楼梯后,里志就爬上了四楼。这时他就已经被工作员记住了。搞不好工作员还向他询问了海报的平行状况。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去社办途中被工作员叫住时,里志说的是“降得太过了”。这种话,只有在事先说过“把右边降一点”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在无人的社办中,里志回收了伊原的巧克力。只是那巧克力意外的大,本来多半是想将其藏进手提袋的里志,此时也伤透了脑筋。里志的手提袋勉强能塞下三十二开的书,就算千反田的腰再细,也不可能窄过一本书去。

如果直接这么拿走,万一在楼梯上撞见千反田就游戏结束了。如此一来,里志会怎么办呢?

街道上,路灯已被点亮。道路尽头连着一座桥。那桥仅供行人通行,桥面很窄,要是两人并排走在上面,侧面就钻不过人了。寒风没有了障碍,风声也愈发猛烈。

“你弄碎它的时候,难道没有一点犹豫吗?”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被风声盖过没能传进里志耳朵里吧,他没有回答。

里志把巧克力弄碎了。可能是隔着包装用手肘敲碎的,也可能是介意着摩耶花的心血,一点点将心形巧克力掰碎的。不过结果都一样,心形的巧克力变成了能塞进手提袋的大小。

接着里志走出社办,在楼梯间遇到了千反田。也许他还扯了“呀,千反田同学,抱歉抱歉,刚才有点着迷的事……”之类的借口吧。千反田和里志一道走进社办。这时,巧克力已经不见了。

千反田面色青白的时候,里志到底在想什么呢?

走到桥中央,我停了下来。里志也止住了脚步。

这一次,为了不被风声干扰,我放声道:“这样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欠我?”

里志的回答带着些许笑意。

“你是指什么事?不是正月的那次吧?非说的话,我算是不大在意人情的那种。”

“去年四月的事情。为了从千反田那里逃开,我编了一个故事。”

里志稍微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啊”地叹了一声。

“是有那么回事儿。”

“那个时候,你帮我圆过话吧。”

“是吗?真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我轻轻咬了咬牙:“那时我做了坏事,做了傻事。”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过来。直到今天,我才对“设计蒙骗别人”的意义有了深刻的认识。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那时和今日,受骗的都是千反田。

然而里志却表现得兴趣寡然——

“不过,那是个非常温柔的故事。”

他说。

“节能主义者折木奉太郎在达成目的的同时,没有伤害任何人……当然,除了你自己。”

突然间风向倒转,飘舞的雪花一时化成了漩涡。我又一次拉起大衣的领子,低着头问道:“你会给我个解释吧?”

“解释……吗?”

里志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我不明白。但即便如此,我也认为里志有着自己的理由。或许说‘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也可以。于是,我不惜胡编乱造糊弄过千反田那关,权且平息了事态。也是因此,当前述行为都被归结成“你还挺有干劲的嘛”时,我不免感到了愤怒。毕竟我没有受人所托,要保持沉默也完全可以。最终,为了让千反田安心,我不得不牺牲了一位毫无关系的女学生。也许这世上还有更好的方法,但我没能找到。从今往后,那位女学生想必会遭到千反田误解吧。

我之所以做出诸般选择,都是因为‘相信里志有着自己的理由’。如果……“如果你说只是玩笑的话,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只能揍你一顿了。带着千反田和伊原的份,往死里打。”

事已至此,里志仍然夸张地耸了耸肩:“我可不想挨揍啊。”

“另外,你要敢不说的话,我就去跟千反田道歉,告诉她事情都是你干的。”

“这个我更敬谢不敏。我根本没打算把千反田同学也卷进来。”

里志仰起头,嘴边传来了一声长叹。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徐徐道来:“真不想说啊。本来不想说,但是现在不说不行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但现在你不光是想,还付诸行动了吧。”

“的确如此,你说得对。我不后悔,但是呢……”

里志把视线从天空移回地面。他下定了决心,娓娓道来。虽然声音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在风中也能听得清楚。

“奉太郎,你觉得我是执着的人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我觉得你是兴趣至上的人。”

“这是彻底的误解。”

里志靠在积雪不多的栏杆上:“兴趣至上的人也好,执着的人也罢,都有沉迷的东西。在某一领域,他们会想超越任何人,每日每夜都去探索和钻研。”

“你不是吗?”

“不是。‘女帝’事件你忘了吗?我不是说过,自己无法成为第一人嘛。广泛涉猎,浅尝辄止……不过奉太郎,说老实话,其实我是放弃成为第一人了。前阵子,我拉你玩过游戏吧?”

是说在电玩中心对战那次吧。我以2—1赢了。

“是啊。”

“那个时候,奉太郎你好像也觉得不对劲吧?因为我不再执着于胜利了。

“记得两年前咱们两个经常一起玩。以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时的我实在是没出息。为了赢而赢,输了就抱怨对手、埋怨规则。不只游戏,要是有人熟知武田信玄,我会去读更多的书以图超过对方,看见铁道迷我也想去攀比。我那会儿就是想赢。

“那时的我对很多东西都非常讲究。都有什么来着?我也快记不清了。对了,比如说穿衣的颜色搭配、汉字的正确笔顺等等。就算去吃回转寿司,我也会纠结取食顺序是不是精妙,到最后眼睁睁地放跑美味。”

里志自嘲着,仿佛自己真的很好笑一般。

“说老实话,很无聊。毕竟为了赢而赢,真赢了以后反倒就没意思了。这点实在是让人头疼。不过当时的我不懂这点,还径自困扰了很久,现在想想都觉得蠢。获胜方式没意思的话,胜利又怎么会有趣呢?

“于是某一天,我厌倦了。我不再执着——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开始执着于‘不执着’了吧。契机嘛,我已经忘了。

“从那以后啊,奉太郎,真的是每天都很开心。今天骑车明天做手工,关心一下安保啦简易保险啦古典乐啦。以不执着的讲究为生活调料,在各种领域混个脸熟。记得是奉太郎你吧,有一次好像说我是亮粉色来着,实在是贴切。”

里志几乎已经不再是对着我说话了。他并没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便自顾自地回顾道:“但是,在如是轻松和乐的生活中,仍然有一个问题。

“正因为我执着于‘不执着’,才能活得舒心快乐。奉太郎你的节能主义对你有多重要,我无从得知。但是,我的‘不执着’对我却十分关键。要是没了它,我可能就又得回到以前那个穷讲究的样子了。

“然而,摩耶花是个问题。”

我注意到他握紧了拳头。

“摩耶花是个好女孩。奉太郎你也许不知道,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那样的女孩世上独此一人,她说想和我在一起,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可是,可是啊。我可以执着于摩耶花吗?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执着,那摩耶花就可以例外吗?

“我曾认为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正因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才能得到现在的快乐。另一方面,我当然也想和摩耶花在一起。于是我也想过,自己只要遂自己所愿就可以了。

“但是啊,奉太郎,那是不行的。绝对不行。我顺应内心不对事物执着,又随心所欲地执着于摩耶花……那摩耶花又该被如何定位?无视摩耶花只是个下策,的确应该修改。但是我应该在什么情况下怎么做?亦或是说,追求答案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这禅问禅答中,我能成为不伤害摩耶花的人吗?

“还没等我找出答案,去年的情人节就来了。奉太郎,你不觉得情人节巧克力是一种象征吗?我认为,收下摩耶花的巧克力,就等同于宣布要执着于摩耶花。可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

“所以你才没收下吗?”

“没错。然后是今年。

“你想臭骂我一顿也没关系——过了一年,我竟然还是无法回答!

“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想不收那份不能收下的巧克力,也就只能让其不复存在了吧。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嗯,谁要揍我就揍吧。”

接着他陷入了沉默。

可是,这些应该和千反田毫无关系才对。

“可你伤害了千反田。”

听到我的话,里志突然笑了起来:“……我没法把事办到你那么漂亮啊。本来我无意伤害她的。”

“那你本来是想怎么办?”

“本来我们是有计划的。摩耶花把巧克力放在社办,如果我有接受巧克力的觉悟,那就拿走。没有的话,就放在原处。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约定。可是,虽然不是摩耶花的问题,但她失算了。她没想到参与巧克力制作的千反田同学,会想当赠送巧克力的见证人……”

也就是说,这是里志和伊原的共同计划?

“那你去和伊原说清楚啊。”

“说过了,当然说过了!这不是当然的吗?若非如此,我的行动就变成单方面地折腾摩耶花了。

“……不,其实的确就是那么回事。

“去年,拒绝摩耶花的巧克力以后,我们聊了聊。用了好几个小时,说得比刚才还要详细得多。真是怀念,都过去一年了啊。当然我也被她骂得很惨。直到最后摩耶花也没说理解我,但是她说她可以等,而检验的日子便是下一个情人节。

“听到巧克力被偷了,摩耶花不是也很冷静吗?那是因为她明白,这场盗窃案是我‘没有得出结论’的一个信号。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伊原知道偷巧克力的是里志,这点不出所料。但我还以为伊原会被激怒,因为去年巧克力被拒,今年也是……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个理由。

如此想来,伊原说在漫研有事,估计也是借口吧。

里志张开双手。学生服的袖子被风吹起,阵阵作响。

“好了,奉太郎,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的所为并非玩笑,我也没有沉默。你要怎么办呢?”

……雪越来越猛了。

我竖起衣领,桥上实在太冷了。迈开步子,只听脚下的雪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

里志跟在我身后。

“刚才的话,不能对千反田说吧。”

“当然了,还不如揍我一顿。”

我也这么觉得。刚才那些话,就算里志曾跟伊原挑明,终归也只是男生之间的话题。相对的,假如千反田和伊原也进行了沟通,那也不过就是女生之间的话题而已。她们的谈话当然不会传到我的耳中,里志今日所言也并非所有的故事。当然,我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故事全数告诉里志。

不,到底会不会呢。

我的信条是“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仅此而已。说到底,我根本就没什么特值一提的故事。我突然回忆起了在图书室看写真集时的想法——节能对恋爱并不适用。这和里志破坏巧克力的动机有着一脉相通的地方,但却似是而非。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里志是为伊原而犹豫的。

走在寒风呼啸的河川之上,我烦恼起来。虽然里志的确有错,可我却逼他说了他不想说的话。我应该对他做出补偿吗?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福部里志你”吗?

幸好背对着他——我露出一个苦笑。

唉,说不出口啊。

桥并不是太长。就在即将走到对岸的时候,我问道:“那你找到答案的眉目了吗?”

回过头去,只见里志以不同平常的严肃表情点了点头:“还差一点,就一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天这么冷,真是抱歉啦。要不我请你一罐咖啡吧。”

闻言,里志又找回了平时的微笑。他抡了手提袋几圈,巧克力碎片发出了嘎啦嘎啦声响。

“也好。机会难得,我就来瓶红茶吧。”

到家后,我家马上泡了一壶暖身子的茶。喝掉小半杯后,我给千反田家打了个电话。

告诉她一切都已顺利解决,巧克力已经给了里志,没有争吵也没有后患,全都完事了。千反田或许是耐不住喜悦,没完没了地不停道谢。因为实在是没个头,我就在中途强行打断她,放下了电话。

我说了谎,但转念想来,这事我做得并不亏心。

我躺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看向天花板。

而且……千反田也未必就没对我说谎。事物不能从单一侧面去看,这在现代已经属于常识了。即便是旧友里志,也有着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说谎,人与人间的误解与曲解也是常有的事。

首先,千反田想当送巧克力的见证人,伊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里志也应该明白,伊原把千反田卷进来,其实就是让他收下巧克力的一种策略。还是说,这都是我的曲解呢?

我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就当是天文社的中山偷走了吧。可要真是那样,我也就不必如此盯着天花板了。

我捡起像是进口货的黑巧克力板,打开包装撕开锡纸咬了一口。

巧克力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那甜味何等强烈,接着又带着苦涩,然后自然而然地淡去,只留下一个印象,慢慢消失在口腔里。

绕远路的雏人偶 一

离开神山市市区沿路向东北走,就会遇到一条长长的缓坡。骑车走在缓坡上,我蹬踏板的双脚也感到了一丝沉重。虽然没必要站起来使劲踩,但这的确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运动。

道路两旁不远处是稀疏的树林,其间还能看到残雪。四下突然变得渺无人迹,简直就像什么分界线一样。据福部里志所说,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区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村庄,名字也是另起的。时至今日,那一带仍然被称作“阵出”。斜坡逐渐陡峭起来。虽说春天的气息已经颇为浓厚,但早晨仍然寒冷刺骨。我那急促的呼吸,也悉数化作了白色的呵气。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小的佛堂。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好几次了。一开始是里志带我走的,后来为了开文化祭庆功宴,我们古籍研究社四个人也一起走过。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有佛堂。大概是因为之前经过时都在吵闹吧。

今天我是独自一人。自诩为节能主义者的折木奉太郎,居然一大清早就独自骑车来到了遥远的邻村,这在一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想到这里,虽然为时已晚,但我仍然苦笑起来。佛堂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我跳下自行车,单手拜了一下,顺便当休息了。

地藏后面就是下坡路。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到处是斑驳的残雪。朝阳光华四射,空气相当清冷。

这条坡道并不是很高,所以视野也算不得很好。话虽如此,在广阔平原的深处,还是有一座与零散人家不大相同,被白色围墙所环绕的宅邸颇为显眼。栽种在庭院之内的挺拔松树从这里都能看见。那儿就是千反田的家。其面积之大从这里就能感受到,不过像是惊人宽敞的大厅、极为精致的格窗等等,就只有进去才能看到了。

不过今天我要去的不是千反田家,我转头看往另一个方向。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溪的对岸上,山峦的颜色比新绿还要鲜艳,而一座小小的神社就被环抱在山峦之中。虽然看不到神殿,不过那边立着社旗,所以大概就是那里了。

那里就是目的地,好像是叫水梨神社吧。

起因是前天。就在我无所事事地横躺在自己房间床上,读着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重平装书时,电话响了。

“喂?很抱歉打扰你休息。”

是千反田。千反田的举止一向很有礼貌,语调也很沉稳。不过在实际面对面时,她那双大眼睛和我自己的过往经验时常会提醒我,那家伙并不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而已。然而打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我差点误会成是哪里的大小姐了。

“我倒是没在休息。”

“咦?折木同学,你在补习吗?”

“不……”

的确,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里算不得特别优异,不过也没沦落到会收到补习通知的地步。千反田在电话另一头平和地说道:“这么说,你是在放春假吧?”

对,的确是在休春假,悠闲自得地休春假。

“很抱歉这么唐突……”

因为千反田的声音确实略显不好意思,所以我也有点紧张到底是什么事。

“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历。其实别说后天还是大后天了,整个春假我都没有任何安排。姐姐要是在的话或许会支我去跑腿,不过幸好她现在去南纪了,并不在家。

“没有。”

“这样啊,太好了。”

我明显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千反田松了口气。她接着说道:“那个,折木同学。我很清楚突然开口会对你造成诸多困扰,但能否请你帮我撑伞呢?”

我握着听筒,不由得疑惑起来。

要是在去年四月,我一定会很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有‘撑伞’这么个暗号啊?”不过我和千反田相处已有一年。这一年的经验告诉我,千反田求人帮忙时不会作出说明。

“……给我从头开始解释。”

“从头开始吗?说起来的话,发端是在二战之后不久吧……”

“啊,不,从中途开始说就可以了,拜托你讲得易懂一点。”

就连千反田也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坏习惯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太擅长说明……”

接着,只听千反田低低哼了一声,好像是在整理思路。

“总而言之,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举办女儿节祭典,会设天皇、皇后、左右大臣、三女官的宫装人偶。以前好象连五乐师也是有的,不过最近小孩人数减少,就取消了。”

“哦……”

为什么小孩人数减少就得省略五乐师的人偶啊?真是无法理解。不过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现在已经四月了,而女儿节祭典是在三月。

“这不是晚了一个月吗?”

“啊,对,没错。因为是按照阴历来的。”

感觉她语气中有种“晚了一个月又怎么样?”的感觉。难道晚一个月举办女儿节祭典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吗?千反田不管满头问号的我,继续说道:“所以,得有人给天皇皇后的人偶打伞才行……可是,这几年担任这项职务的人突然受伤,手腕脱臼了。我不是要勉强你,但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附近能想到的人都已经被安排上其他工作,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因为衣服大小的关系,也不是随便找谁都行。比如福部同学的身形就稍微小了点。以我的眼光来看,折木同学你应该刚刚好。”

说到这里,千反田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她试探似地说:“工作本身大概花不了一个小时。可以请你帮我吗?”

我知道自己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在人偶台旁边打着伞就可以了吧。不过老实说很麻烦,而且就算有千反田从中斡旋,但要让我去参加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地区祭典,我还是会觉得丢脸。

“没什么兴趣呢。”

“这样啊……”

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拿个伞既不用太操心,也不会有什么体面问题。千反田应该知道我信奉节能主义。明知如此却还求到了我的头上,也就说明她真的很为难吧。

简单就能帮到千反田的话,倒也可以。

“啊,不过可以啊。我去。”

“咦?可以吗?”

我突然改变态度,千反田反而很吃惊的样子。她停顿了一拍,然后很有礼貌地回应道:“非常感谢,真的是帮大忙了。”

“后天是吧。守在雏人偶旁边就行了吧?”

“是的,一起走就行了。另外虽然很少,不过酬金也是有的。”

哦?还能收到酬金啊。那不就是简单的打工了嘛。

刚这么想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不可能吧——

“‘走’是指和人偶一起走?”

“……是的。”

“人偶会走?”

“是啊。”

虽然千反田回答得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我正要问“为什么人偶会走”的时候,她忍不住这么说道:“虽然的确是雏人偶,但请不要人偶、人偶地叫个不停。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事情不太对劲。我想了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只要给人偶打伞就可以了。可千反田说人偶会走路,然后又说人偶这个词听着有点难为情。

看样子,结论只有一个。

“难道说,人偶是指……”

“……啊,难道折木同学根本不知道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停顿了足以把听筒换只手的时间后,千反田耐心解释道:“水梨神社每年阴历的女儿节祭典中,都会有女孩子打扮成‘活人偶’。‘活人偶’会带着一个游行队列在村中巡游。我以为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还算有名,折木同学一定也知道……

“嗯,自从升上初中开始,皇后一职每年都是由我担当的……福部同学说他会来看。”

不过里志要去补习,好像刚好赶不上游行。昨天他捶胸顿足地给我打来电话:“听好了,奉太郎!好好给打扮成皇后人偶的千反田同学打伞。千万一定绝对不准草率疏忽!”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在人偶背后打伞的人会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但路不太熟,我可不能迷路了。重新扣好风衣之后,我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冲下了坡道。

绕远路的雏人偶 二

这么一看,附近是个四面环山的集落。建筑物零星散布,或许还没到播种的季节吧,田地里到处是尚未融化的残雪和星星点点的绿色。之前我听里志说,水稻收获后田里会种下莲花,千反田也含糊笑着表示的确有地方这么种。至于现在田里吐露新芽的是不是莲花,我不得而知。如果是的话,花期应该也不远了吧。

我沿着小河蹬着自行车。河岸边树木成排,去年秋天落叶之后,现在仍没抽出新芽。虽然我对风花雪月无甚兴趣,但这么常见的树种自然还是知道的——河边种的是樱花。市区那边梅花已经盛开,不久后就该轮到这些樱花了。

说起来,植物并不是工业产品,因此偶尔也会有不循常规的现象。在溯流而上的路途中,一棵独自怒放的樱花树映入眼帘。虽然尚未完全盛开,但其他树木还处在冬季的肃穆状态中,这棵树却已花开过半。估计也跟日照有关吧。独自绽放的樱树,也难怪行人会移不开眼。

我停下自行车,虽然很受这棵凌寒独开的樱树所震撼,但目的并非赏樱。我从口袋中取出记事本,上面写着千反田说的通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从平常那条坡道沿着小河溯流而上,你会看到一棵独自怒放的樱树。横渡樱树前面的长久桥,之后顺着路走即可。’

走过这棵樱花树,再过第一座桥就可以了。确认好路线后,我继续开始赶路。

印有家纹的大门门帘,追跑打闹的男孩女孩,远处可见的白色社旗,最重要的,还有明明不用上学,却早上九点就蹬着自行车横穿街道的我自己。视野之中,到处都能感受到祭典的气氛。

不久,拐过一个弯之后,我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桥。那就是长久桥吧。这桥可够古旧的,果然很合乎‘长久’这名字。桥面很窄,汽车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但是。

我停下了蹬踏板的脚。

“……咦?”

桥旁立着一个很常见的牌子。虽说很常见,但实在让人困扰。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通行’。

桥正在施工中。我仔细读了一下牌子上的内容,好像是因为小桥日益老化而要翻修一遍。不过的确,几乎朽成黑色的木桥一看就不稳当。而且桥面上连沥青都没铺,估计有相当年头了。

虽然桥边立着“禁止通行”的牌子,但桥本身当下并没封锁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过的话,还是可以过的。但小河对面停着一辆轻型卡车,只见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体工作服的男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铁制脚手架之类的器材。他们是土木公司的施工人员吧……擅自过桥然后被骂实在不值得。还好桥也就几米长而已。我向河对岸的施工人员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施工人员转过头来。他们的肤色略黑,就算在这寒气之中仍会让人联想到盛夏。不知道是在工作中晒黑的,还是他们冬天喜欢滑雪才被晒黑的。幸好看起来不是什么难搞的人。

“噢,什么事?”

“这儿可以过吗?”

“可以啊可以啊。趁现在快点过快点过。”

施工人员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就承蒙盛情,推着自行车走过了长久桥。桥面在我脚下弯曲变形咯吱作响,看样子的确该翻修了。

待我一过桥,施工人员就两手叉腰,笑着说道:“等下一辆卡车一到,我们就会开始施工。到时候就过不了了啊。”

“啊,谢谢。”

也就是说,回程就只能走下游的另一座桥了。也罢,反正不至于迷路。

渡过长久桥后,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家住阵出本地的千反田,自然也该知道长久桥要施工才对。明知如此,她却仍然让我走这座桥,真是奇怪。千反田又不可能故意找茬。

也罢,过都过来了,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接下来顺着路走就可以,于是我踩着自行车骑向了小河上游。

说起来,过年时我看过千反田的和服装扮。那天是新年参拜,今天则是祭典。虽然我不是特别信这些东西,不过缘分还真是奇妙啊。

如我远观所见,水梨神社建在群山环绕之中。与新年参拜时去的荒楠神社规模不同,水梨神社不仅鸟居很小,石阶也很狭窄,社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只是老旧而已。虽说本就不应该拿它跟观光胜地荒楠神社相提并论,不过这里也算是尽力了。神社前面贴着行事预定表,另外还立了一个大字写有‘活人偶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的招牌。

“社务所”这地方我在今年之前还从未踏足,没想到光是今年就进了两次。毕竟是第二次,所以我胆子也不觉间壮了起来。当然荒楠神社的社务所与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系,但总感觉既然在大阪都进过牛肉饭馆,到了名古屋自然也能进。这就是所谓的“张三的仇报在李四身上”吗,还是说不一样呢?总之,就算混迹于身着号衣的年长人士中,我也的确能安之若素,不再畏畏缩缩的了。

虽然不比荒楠神社那个大厅,但眼下这房间也能有二十畳大。我找到其中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询问道:“请问我都该做点什么?”

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而集合时间是九点半。虽然我按时到了,但却无所事事。那个酒糟鼻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我,粗鲁地问道:“……你是?”

“我叫折木,被人叫来撑伞的。”

“没听过你这名字呢。”

“那个,我不是这里的人。”

“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难道千反田没打过招呼?大冷天的赶过来居然是这种待遇,就算是我也有点不高兴了。

“您没从千反田那里听说吗?撑伞人受伤了,所以让我来代工。”

话音刚落,男人的态度一下子就改变了。是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吗?

“啊啊!你是替羽泽的啊。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怎么来这么早啊?男孩子换装很快的,晚点来也无所谓啦。”

……要是早知道晚点也无所谓的话,我肯定会倾尽全力慢慢来的。男人把因出师不利而无精打采的我领到煤油炉前:“啊,准备工作就在这个房间做,所以轮到自己前你就待在这里暖暖身子吧。”

“哦……”

这可是求之不得。既然得到了许可,我就披上白色风衣,坐到煤油炉前面化为了雕像。这可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不过所谓“男孩子可以晚点再换衣服”,意思是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穿着打扮了吗。

除我之外的人都各有各的事做,而且还全都很急迫的样子。房间内基本会有四、五个人守候着,时而有身着号衣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地交谈上两三句后,人员就会有出有进。比如像这样——

“喂,谁负责酒来着?”

“酒的话交给中竹先生了。我说,午饭怎么搞的?”

“已经让女人们去准备了,我现在去确认一下。”

抑或——

“花井先生!电话,报社打来的!”

“报社?不是NhK?”

“他说是报社。”

等等。从这一连串对话中,我知道了刚才那个酒糟鼻男子叫做花井。

在吵闹的和式房间中,我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向体内汲取热能的工作。偶尔会有人向我投与惊讶的视线,好奇“这人谁啊,也不帮把手到底在干嘛啊”,不过只要我不跟他们对视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般而言,我选择节能主义并没有什么缘由。不过眼下坐在煤油炉前纹丝不动,我可是有相当正当的理由:

其一,我并不了解这个村落的情况。从人际关系到祭典的步骤,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人让我帮忙还自告奋勇,反而会给人添麻烦吧。

其二,暖炉前很暖和。

大概是因为我蹲下来就没啥存在感了吧,大部分人都直接忽略了我。如果我一直被忽略到游行开始怎么办呢——我正烦恼着,刚才那个叫花井的男人站到了我面前。他语速很快地说道:“你是给千反田家的女儿撑伞的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那我先跟你说一声好了。园家现在正在服丧中,所以游行路线改了。”

“啊,请节哀。”

听我说完,花井也没严肃一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别在意,走得很安详。不过,游行路线你已经听说了吗?”

“没有。”

“那你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会抄近路节约个几分钟。”

花井好像言尽于此,立刻就迈步离开了。反正只要跟着千反田就好,路线改不改与我又有何干呢。要是没问,我就可以在不知园家不幸的情况下直接通过了。那位老人好像是得享天年才去世的,请让我对他或者她默哀。

吵闹不休的准备工作永无止境。

“鞋的总数对不上!女用草屐怎么回事?”

“缺一双还是两双?”

“缺一双。”

“那就去跟千反田小姐说,让她自己带一双过来。”

我也得穿上草鞋吧?也需要穿两指袜吧?我现在穿的是能彻底隔绝脚边寒气的普通袜子,没问题吗?

……不好,被慌慌张张的气氛影响,连我都沉不住气了。没问题的,我已经向千反田确认过,应该不用我准备什么才对。

可现在看来,他们彼此的配合也不是天衣无缝。不安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冲进房间的人表情也愈发紧张起来。一位满头白发的纤瘦老人刚踏进房间,就用不知从那儿发出来的巨大声音喊道:“中竹!你说说,酒到底怎么了!”

房间角落的人堆里,一个男性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长得很敦实,看上去迟钝但孔武有力。

“我已经订了。中午的时候会送到。”

“预计是中午几点?”

“一点吧。”

“混蛋!”

一声大吼,让处于房间对角的我都吓得抖了一下。

“游行队伍十二点半回来,一点送到哪来得及!我不是说过万事都要留有余地吗?给我去把时间提前!”

负责酒的那个人虽然仍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立刻去”就出去了。白发老人再次目光锐利地扫视了房间一圈,我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哦”地低吟一声,板着脸大步向我走了过来。老人精神矍铄,微微躬身对我说道:“你就是千反田找来的人吗?”

他干嘛拿出这么大的魄力啊?虽然很想说“不,您认错人了”,但毕竟不行:“是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而我之前半蹲半坐的随意姿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坐。

接着老人低头致歉道:“让您特意从远方赶来,万分抱歉。此次我们人手实在不足,竟给外人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万事拜托了。”

我条件反射般地脱掉风衣,站起身来:“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身为外人还掺合进来。我尽量不会妨碍你们。毕竟没有经验,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来。”

老人抬起头,眯起双眼:“看起来稳妥可靠。”

……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出场前好好休息就可以——说罢,老人就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总觉得这么一来,我就像拿到了免死金牌一样可以悠闲待着了。

不过事情不会总是称心如意。只听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这么聊道:“长久桥那边没事吧。”

说这话的是酒糟鼻花井。答话的是那些穿着号衣的健壮男人中的一个瘦高个儿:“我已经拜托村井老师了。”

“事情转到村井手上了啊。”

花井的语尾中混杂了一丝苦涩。高个子男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好办吗?”

“没什么,那就这样吧。那么,已经让他们停止施工了吧?”

“他说交给他来办。说是就算会拖延工期,至少活偶祭当天会暂停施工。”

我身为一个局外人,当然可以默认他们会搞定一切。为什么我没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我背对着暖炉冷不防地说了一句:“长久桥的话,施工已经开始了。”

想不到这句话却招来了巨大的反响。不光花井和与他说话的男人,白发老人、因酒水筹备遭老人呵斥的男人和房间里其他的所有人,也都一齐望向了我。

连我都能看出来,事情好像大条了。花井一下子瞪大了眼——

“什么?!”

他惊讶万分地说。接着他又向高个子男人吼道:“阿重!你不是确认了吗?!”

叫阿重的男人语无伦次起来:“我催了村井老师好几次的。但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直接跟建筑队联系嘛。”

“我问你。”

花井转向我问:“这个消息属实吗?”

你这叫我如何回答啊。

“我来的时候已经立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我拜托现场施工人员,他们才让我过来的。”

“只是立起了警告牌吗?”

“对……不过他们说等另外一辆卡车到达就开始施工,届时就无法通行了。”

吵吵嚷嚷的房间瞬间归为平静,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大概是从厨房那边吧,一阵高亢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白发老人说道:“阿园,不好意思,你开轻卡去确认一下。谷本去找村井……算了,去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

看来高个子男人是叫谷本重什么,至于具体是“重流”还是“重次郎”,我就不得而知了。听了这个安排,花井点点头说道:“嗯,那就拜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向我瞪了过来。如果长久桥可以安全通行的话,我会不会被施以私刑啊?

……不过我的担心只是虚惊一场。

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位姓园、胖得几乎要撑破号衣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只听他大声报告道:“是真的!施工已经开始了。”

我想明白这点为什么重要了。也就是说,游行路线会经过长久桥吧。

花井毫不留情地大吼道:“阿重!看你干的好事!”

谷本重仍是不服。虽然畏于花井的淫威,但他仍然清楚地辩解道:“不,事情太奇怪了。中川施工队的确收到了村井老师的联络,让他们在祭典当天停工。”

“那……”

“不过他们说,前天又收到联络让他们照常施工。”

阿园帮直冒汗的谷本解围道:“阿重说得没错。我刚才见到中川施工队的人,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这样啊——有人嘟囔道。

房间内气氛变得异常严肃,让我如坐针毡。我是不是也该皱皱眉头啊?无奈我根本没伤脑筋,所以一点都挤不出伤脑筋的表情来。还是静静看着事态发展吧。

这次,具有实际意义的决断仍是由白发老人提出的:“别管施工队那边了,应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现在最要紧的是路线该怎么办。”

门框的横木上挂着冰冷的圆形时钟,时间是十点半不到。

原本的路线相当简单。

顺着神社前的道路走,沿着小河顺流而下。过了长久桥后改变方向,逆流而上。在神社门口有一座桥叫茅桥,过了茅桥回到神社。就这么简单。

不过现在长久桥不能走。

由于这一紧急事态,原来散在各处工作的男人们也都回到了屋里。宽敞的休息室顷刻间化为了狭窄的会议室。因为不好再在暖炉前面发呆了,我便脱掉风衣,默默端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其实他们要谈的事情与我这个外人毫无关系,所以我非常想走掉,但无意中错过了离席的机会。

有谁先说话了:“不能让施工停一下吗?队列有五分钟就能走过去了。”

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就省事了。花井摇摇头说道:“游行队伍的确要不了多长时间,但记者们也会过来。而且要是禁止通行的桥上出了什么事故,施工队就要承担责任。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施工,咱们就别为难他们了。之前让人去沟通,为的就是避免今天这种局面……”

说着,花井瞟了一眼旁边。位在视线前方的自然是谷本。

“没办法了,要不走到长久桥然后就返回吧?”

花井摸着下巴说道。话音一落,抱怨声接踵而至——

“哪有这么干的!”

“原路返回吗?”

“西边可能无所谓,但东边怎么办?活偶就不去了吗!”

我对现状有了个大致的把握。祭典应该是小河东西两岸共同举办的。游行只去一边的话,另一边的人就会生气。

听到反对意见,花井提出了下一个方案:“那就先走到长久桥,然后返回,再渡过茅桥巡回东边,走到长久桥再次返回。”

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吗?虽然也是个办法……

这次站出来反对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刚才并不在房间内——

“那就得花两倍的时间了,游行距离也会翻倍吧。”

“那也没办法。”

“光说没办法怎么行?之后的预定行程全都会走样。电视台也要来,那种马马虎虎的做法绝对不行。”

另一个人从旁插嘴道:“而且扮活偶可是个重体力活,要走两倍距离太辛苦了。”

相当有道理的意见。虽然不知道伞到底有多重,但我可不想走两倍的距离。

花井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这下子不仅鼻头红,连整个脸都涨红了:“再怎么说,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没有其他方案?”

“还可以走远路桥。”

一个年轻男人说道。

“渡过远路桥再回茅桥的话,就花不了两倍的工夫了。”

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施工中的长久桥下游应该还有一座桥。我就是沿着河边过来的,有桥吗?唔,应该有吧,只是我没太注意所以没有印象而已。

不过这个提案一出,花井就一脸微妙地陷入了沉默。不止花井,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离游行开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打开局面的到底会是谁呢?!

局面暂且不说,沉默倒是立刻就被打破了——拉门冷不防被拉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惊讶地问道:“那个……抱歉打扰你们了。这里有一位名叫折木的先生吗?”

“啊,是我。”

我支起腿站了起来。

“我就是折木。”

那女人看着我,越发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总感觉她脑中对我的观感肯定很失礼。

“有什么事吗?”

“是的……千反田家的女儿叫你,好像是要你过去。”

千反田?

大概是在等闯入者离开吧,谁都紧闭嘴巴,房间内的气氛越发沉重起来。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过能把我从这房间中叫出去,实在是太感谢千反田了。

绕远路的雏人偶 三

然而我并不被允许和千反田见面。

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房间面积和男人们所处的休息室基本相同。不知道是不是煤油炉的数量较多,这边比那边要暖和一些。屋内用厚厚的窗帘布拉了一个帷帐。至于白色帐子对面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我这里完全看不到。估计也不会有人让我看吧。除了灯油味之外,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脂粉的气息。

这时,帷帐对面传来了沉着冷静的声音:“是折木同学吧。”是千反田的声音……吧,应该不是别人。

不过一瞬间我又迷惑了。虽然千反田经常用沉稳的语调说话,类似语气我也听到过,但与从前相较,帷帐对面传来声音听起来更加干净冰冷……感觉非常郑重其事。

“非常抱歉以这种形式相见,因为这边正在更衣。”

虽说我的确考虑过这道帷帐的存在意义,真就被我猜中了吗……这里是女性更衣室。我含含糊糊地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比起现下的尴尬程度,刚才那间严肃的会议室简直轻松到可以倒头午睡。我把披在肩上的风衣折叠起来放在一旁。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好像出什么麻烦了吧。”

“……没错。”

“很严重吗?”

“好像是。”

“这样啊。”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对面只有千反田吗?应该不会吧。扮成活偶游行的并不只有千反田一人。虽然不知道都要穿些什么,但即使是普通的雏人偶打扮,光凭一个人也穿不了。我保持着沉默,终于声音再次传来:“那么,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说得没错。十一点半出发的话,我也差不多得去换衣服了。我明白事态紧急,也理解千反田想要了解事态的心情。不是叫其他人而是找我,想必是因为年龄相仿比较好说话吧。

不过……

互相看不到面容的交谈,其实就跟打电话差不多。虽是这么想,但我总觉得舌头不太听使唤。大概是因为突然从寒冷的地方进到了温暖的地方吧。

没问题,还没到说不出话的程度。我舔了舔嘴唇,开始述说道:“那座长久桥……”

施工已经开始了。

本来已经请人叫停了施工。

然而施工队好像收到了可以继续施工的联络。

结果长久桥就无法通行了,现在正在严肃讨论怎么变更路线。

我以简明扼要而又不会太过匆忙的方式,把整个事态陈述了一遍。

帷帐对面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稍微答应一声也好啊。不,说不定千反田其实答应过,只是声音被厚厚的帷帐挡住,我没听到而已。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端坐着一边梳头一边听?总不会是倒立着听吧……说到底,她到底听了没有啊?

我突然不安起来,于是停下讲述试着问了问:“虽然有提议改走远路桥……你在听吗?”

立刻就有了回答:“我在听。”

说这声音冷淡,感觉不太贴切。大概是一种我未曾体验过的疏离感吧……不觉之间,千反田被我想象成了单手持扇遮住嘴角的形象。感觉她是在单手扶着椅把,忍着呵欠听我说话。我轻叹一声,为她讲完男人们的尴尬气氛后,便结束了述说。

我闭上嘴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煤油灯火的劈啪声。

……不。

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其他声音的。像是压得很低的窸窣声,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等等。是千反田在说话吗?还是千反田周围那些未曾对我说过话的人呢?

总之,那边先下了一个评价:“你总结得相当不错。”

多谢。

不过接下来的话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感觉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大声了点:“村井先生是神山市议会议员。如果由他出面交涉,中川施工队应该很难拒绝。也就是说,那通告诉施工队‘今天可以施工’的电话应该确实存在。”

这些话中混杂着一种熟悉的成份——那是藏在她清澈眼瞳深处的火种;是我对千反田最直接的联想;是去年四月初会以来,波及我、里志和伊原无数次的东西——好奇心。

也就是说,千反田手上并没拿着扇子。因为好奇做这种事的是谁、为了什么,说不定她都凑到帷帐旁边来了。别说打哈欠了,那双大眼睛现在肯定精神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千反田。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帷帐对面,千反田又好奇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这股热情才刚刚露出点苗头,就立刻如同未曾存在一般被无视了。

千反田并没对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我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终于安心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

同时冒出两个疑问的我,一时间不禁语塞起来。一个问题是“就这么点感想?”当然,这个疑问现在没必要提出来。于是我清咳一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是吗?但那边的人好像挺头疼的。”

“或许如此,但那并不是因为问题没法解决。简单来说,我们犹豫的是‘是不是要为了祭神仪式而进入长久桥下游地区’。”

授课一般的语气。受此影响,明明没什么兴趣的我都差点说出了“请再说详细点”这句话。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折木同学,可以请你给那边的大家带个话吗?”

“嗯,可以。”

“……那你就这么说——”

以此起头,千反田的声音一下带上了坚决的味道:“对方的宫司由我来打招呼,氏族代表那边我会拜托父亲联系。”

一瞬间,我还以为千反田又犯了老毛病,话又只说了一半。千反田在拜托别人时总是会略过说明。不过只要提醒一下,她就会好好地进行补充解释。

然而这次不同,就算我再三确认“光这句就够了吗”,厚厚的帷帐后面也只会传来一个冰冷机械的回答:“说了这句,他们就会明白的。”

于是我也就只传达了那句话。

我返回到男人聚集的房间,一边耐着寒冷一边向他们传着话。话还没说完,我就发现花井明显松了口气。

“嗯,那就交给他们吧……好了,大家,绕到远路桥走。”

看来还没等我摸着头脑,游行就决定要改道远路桥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风急火燎般的行动,根本没工夫提问——游行开始前,已经没时间可供耽误了。

绕远路的雏人偶 四

如果说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换装,那我换的就相对匆忙得多。

外面已经是春光灿烂。我脱掉毛衣,风衣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往里衣外面套上黑色和服外褂后,我穿上裤裙。虽然袖子长短挺合适的,但下摆完全不够长,三分之一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这衣服大小不合适啊。”

我对协助换装的人说道。叫我来的时候说是身材差不多,这明明就完全不合身嘛。然而那个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男人笑着回应说:“就是这样的哦。”

“就是这样的吗?”

脚下简直冻死了。我想起了正月那时的事。看样子,只要“千反田”和“和服”两条并备,“寒冷”就会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

“这个长短刚刚好。要是裙摆再长点,我就得被抓去撑伞了。”

男人说道。的确,他的身高比我要高。头发染成了浅茶色的他,看起来是个相当潇洒的大哥。不过既然有年轻人,干嘛还非得叫我来啊。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出场,我无端地开始紧张起来,一不小心就抱怨出口道:“裙摆这么点儿问题,改一下不就好了。”

男人把黑色布袜递给我,耸了耸肩:“这游行难得一见,我可是专程赶回老家的。要是我也参与的话,不就看不到了?”

的确,我应该只能看到千反田的后背吧。

虽然服装无所谓,但要让我穿别人的旧袜子,我还是会有些抵触。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抗议了,我把心一横,将袜子穿了上来。

这么一来,我就一身黑了。虽然小腿露在外面实在不太像样。

“好,接下来穿上这个。”

男人递来了一套形如连身衣的白色衣物。

“套在外面,然后在腰上打个结。”

我如他所言,用腰带打了个蝴蝶结。

这身衣服裙摆部分很有弹性,绷得比较紧。袖子比较宽大,里面的黑衣也露了出来。侧面从腰开叉到膝盖附近,能看到裤裙的皱褶。前面算是比较规矩吧,衣襟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子附近露出黑色衣领,和外面的白衣形成了对比。

原来如此,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看,我也像是祭典的相关人员了。

“然后戴上这个就搞定了。”

说着,男性递来了一顶黑色帽子。这帽子形如一个两侧被压扁的圆筒,应该是平安乌帽的一种吧。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前的打扮还过得去,要是戴上这顶帽子的话……

我试着将其戴上。

然后到镜子跟前看了看全身像。男人仔细端详了片刻,小声说道:“……不搭啊。”

我也这么觉得。

不管折木奉太郎跟和服搭是否不搭,祭典已经开始了。

虽然桥的问题好像解决了,但开始时间还是没赶上。我被告知出发时间推迟了十五分钟。

我得先从后门出去。活偶们应该是先出社务所大门,然后到拜殿前集合。此时还没我什么事。我只要在活偶凑齐、开始站队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混进去,然后站到千反田身后就行了。

好,程序万无一失。

我忍着陌生布袜的不适感沿走廊走向后门,然后穿上了事先预备的草鞋。本来我得穿着它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可因为路线变更,步行距离又变长了一些。我在门厅中来回走了走,鞋子并不挤脚。虽然依旧说不上舒服,但还算能穿。

走出社务所,只见那个快把号衣撑破的男人——好像是叫园来着——正拿着伞等我。伞面是红紫色的,把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这把伞比西洋伞打得更开,几乎成了一个t字形,这也让它看起来更大了。阿园鼓励畏畏缩缩的我说道:“哎呀,活偶祭不用这么紧张啦。放松放松。”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祭典活动?”

“是啊。春祭是分开办的呢。”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啊……想着,我接过了伞。这把伞虽然看着很大,重量却并不夸张,只比一般的伞重上一点。因为可以双手持伞,一个小时还是很轻松的。

呼——我做一个深呼吸。阿园问道:“紧张吗?”

……有一点吧。

活偶集合了。

首先是天皇。不同于我的,天皇的帽子上装饰着长长的帽尾。天皇活偶一袭黑衣,只有鞋子露出了一点白色。要说是贵族装束倒也可以,总之就是雏人偶中天皇人偶的打扮。话说回来,黑色不等于漆黑一片,布料与布料之间有着微妙的色差。虽说我在远处看得不是很详细,但条纹状的纹样还是很显眼的。扮作天皇的是一个气质高贵,貌若潘安的美男子——

才怪。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来。那人并不是男子,活人偶全体都是女性。只是,那位天皇是我的一个熟面孔。锐利的目光,尖尖的下巴。仅仅束起头发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她是神山高中二年级学生,入须冬实!

因为文化祭的诸般事宜,我和入须算是有些缘分。那时我帮了她的忙,也请她帮了忙。虽说对她算不上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入须家并不在这附近。她也像我一样是从外部被召来的吗?入须坦荡地看着前方,没有丝毫羞怯。她的视线一动不动,所以并没注意到我。

接下来是皇后。

拜殿之前的神社院内人潮汹涌,到底是从哪儿冒出了这么多人啊。难道神山市外也有游客来看吗?看来这个活偶祭的观光价值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如此,也难怪千反田会感觉“挺有名的”。

院内人声鼎沸,照相机也架设了不少。要不是这会儿春光明媚,闪光灯想必会闪个不停吧。

雏人偶中天皇穿的是黑色贵族服饰,所以入须也身着纯黑的贵族服饰。那么,皇后穿的是什么样子呢?

千反田身穿十二单走了出来。

那身十二单最外层是橙色,里面一层是粉红,然后是淡青、文雅沉稳的黄色、白色,花纹是车轮。千反田交握的柔荑中握着一把系有五色细绳扇子。化妆后的她双目微垂,静静走入了神社院内。仅仅几步,我就看出千反田走路的姿势相当专业。

啊啊,我不由得想——

这可不妙啊。这身衣服实在是不妙。糟了。或许,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到这来的。

总之,说到底,要说是怎么回事的话——就是……

折木奉太郎一向自负对于语言还算精通。

另一方面,虽然达不到“理论派”的高度,但我也觉得自己整理思路还算比较有条理。

不过在这一天,在神山市水梨神社院内,在春季一日的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在看到身着十二单现身的千反田时——

我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糟了”。

就算绞尽脑汁,我还是无法解释。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我的节能主义信条遭到了致命的威胁。虽然有这种预感,但我却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脑中,完全被“这下完了”、“这可不妙”的思绪填满了。

千反田的十二单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肩巾。为了防止擦地,跟在后面的两位和服女性各自抬起了肩巾一头。裙裾并未拖地,估计是为了方便出门专门裁减的吧。乌黑秀发长长地垂在背后,被金色和纸扎成了一束。陌生人大概会以为这个穿十二单的女孩头发很长。不过我知道,千反田的头发并没有那么长。她戴着假发。

后面,左右大臣和三女官应该也走了出来。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注意她们。

回过神来,我已经给千反田打上紫红色的伞,不声不响地走进了队列。队伍中依次是入须、千反田、手持千反田肩巾的两位女性,然后是我。

我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一边暗想:那肩巾真碍事啊……都看不到千反田了。

不仅观光客很多,记者好像也来了不少。我注意到一个气派三脚架上的大型镜头转向了这边。又走了几步后,连电视台摄像机都等在前面了。我曾经想,“如果哪天有机会上电视的话,一定会很紧张吧”。不过实际面对摄像机时,我却没什么感觉,甚至基本都没怎么在意。

原因显而易见:我只是个附属品,并非主角。

游行队伍比我想的要长。身着整齐服饰的男性们一边吹着横笛一边跟在后面。虽然我并没亲眼看见,不过从时不时传来的咚咚声里可以猜到,队伍中想必还有敲太鼓的吧。

队列沿着我骑车走过的河边小道,一步步走向下游。早上我穿着风衣都嫌太冷,但现在和煦的阳光却很是宜人。身边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河面上依旧有清风掠过。四月的风果然还很冰冷,但这种冷冽并不令人难受。

窄道左右站着成排的观光客。有生以来,我还从未如此被人群注视过。不过说到底,为皇后雏人偶打伞的男生,本来也就没几个人见过吧。现在,我只要一心看着前方就好了。

队列早已路过了造成麻烦的长久桥。不觉之间,我们又渡过了远路桥。因为队列转过来朝向了上游,我注意到——

视界中混入了粉红色。我一下子抬起头来。

现在,千反田走到了那棵凌寒独开的樱花树下。树上花开只有五成,但朵朵都是傲然绽放。静候进一步盛开的樱树下面,一袭十二单的千反田缓缓前行。温暖柔和的阳光、恰巧建在此处的古旧瓦屋、田里的残雪、冰雪消融的清澈河流、潺潺的水声……瞬间我甚至觉得,一切丑恶都从这里消失了。

然而长发如瀑、肩巾被人抬着的千反田,我却只能看到背影。

千反田时常抱有的“好奇心”,以前于我并没有什么亲近感。然而此刻,我却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情。我现在很想看千反田的表情。此时此刻,如果能正面欣赏化妆后垂着双目的千反田,那该是多么的……

“奉太郎。”听到这声招呼,我一下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只见里志身在观众群中,旁边还站着伊原。我面无表情地默默把视线转回了前方。

绕远路的雏人偶 五五

酒水最后好像还是来晚了。不过因为路线变更造成的时间差,就结果而言倒还算及时。队列回到神社后,等在前方的是热乎乎的食物以及温好的酒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祭典总算是平安结束,之后就只剩类似后夜祭的续摊了。整顿午饭气氛和乐,饭桌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千反田等活偶们则顾不上吃饭,她们一回来就进到拜殿里,好像要举行除秽仪式。

雏人偶原本就是替人类承受污秽的道具,所以每次积蓄的秽物必须赶快祛除。虽然我不知道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起源于何时,不过由人类承担人偶的职务,就祭祀来看是相当怪异的。如果将其考虑成咒术的一种,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危险。因此,活偶们刻不容缓地直接去除秽,也不能说毫无意义。

告诉我这些的,正是那位“遍知天下无用事”的福部里志……才怪。告诉我这些的是伊原。穿回便服裹着风衣的我,和伊原、里志两人在神社院角吃起了酱油团子。话说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伊原对咒术这么了解。

里志告诉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简直就是奇迹啊!”

他说。

“你是指自己赶上祭典的事?”

“啊,也对,那也是个奇迹。没想到祭典竟然整个推迟了。”

据说他补习一结束就全速骑车飚过来,正好赶上了祭典后半、队伍渡过远路桥。只见里志把手伸进麻布手提袋中,取出一次性相机来:“虽然对这相机不是很满意,不过总比没有好。我为了以防万一带上它,没想到真就派上用场了。赶上那种场景实在是万幸,要真没拍到的话,我肯定肠子都得悔青了。”

“拍到了?”

“包括樱花,全都拍进去了。”

看我陷入沉默,里志露出一个坏笑说:“就凭奉太郎你,想必是说不出‘也帮我洗一张作纪念’这种话的吧。不过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也会给的。”

“但是说真的,你在里面完全不搭调。”伊原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直到最后,我和千反田都没能在水梨神社碰上面。不知不觉间祭神仪式已经结束,随着游客纷纷散去,里志他们也不好再作停留了。“那你帮我们跟千反田同学问声好。”留下这句话后,二人便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相关人员”应该当到什么时候。吃过午饭后,我又积极地参与了收拾碗盘的工作。虽说有事的男人全都早早离开了,但席间还剩着十个左右的人依旧在吃吃喝喝。

和千反田见上面,已经是夕阳西照之后的事了。受邀去到千反田家的我,在走廊中遇见了她。

本来我一直在客厅乖乖呆着,后来因为出门上厕所,回来时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啊,折木同学。我正想去跟你打个招呼呢。”

已经卸了妆的千反田微笑着说道。这次是学校里那位平常的千反田。虽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但我心中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果然还是更熟悉这样的她。千反田已经脱下那身十二单,换上了带领衬衫和素色短裙。不过这身装扮说这是家居服依旧有点正式,估计一会儿还要去见人吧。

就在我观察她的时候,千反田突然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怎、怎么了?”

只见她长舒一口气,然后气势十足地叫道:“折木同学!”

“…………”

“今天真是太难熬了,我一直一直都在忍耐。唯有今天,连我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

“哦,你说活偶啊。”

然而我错了。千反田摇摇头,向我逼近了一步。光鉴照人的走廊地板发出咯吱的一声。

“我忍的并不是那个。所谓‘忍耐’当然是指……”

千反田将双手握在胸前,倾吐出心中的想法说:“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的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我一直都在好奇这件事!”

……那个啊。

“在那间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折木同学肯定知道。可那时我又没法问你。一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折木同学就在帷帐对面向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可没吐舌头。”

“那你吐什么了?”

这可真是个预料之外的问题。

“我想了很多。如果长久桥不能通行的话,谁会得到利益呢?可是今天我有要职在身,既不能一直考虑这件事,又不能询问其他人……”

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甘。走廊上没有帷帐,所以象征着千反田好奇心的巨大眼瞳也凑到了至近的距离。

“折木同学。你一直待在社务所,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虽然我很想说“没有”——

但实际上确实是有的。要在平常,我肯定不会去留心一座桥如何如何。不过鉴于今天的种种特殊情况,我一直在考虑千反田是不是会好奇。也是因此,我对旁人对话听得也比较仔细。

在那个房间里,千反田并没有说“我很好奇”,所以我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她会留到傍晚在家里问我。

我后退半步,答道:“的确……今天见到了好多人。老实说,大多数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应该全部都认识。”

“你没觉得谁可疑吗?”

我试着反问道。因为惊讶,千反田那燃着好奇光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咦?我吗?”

她指着自己问道。说起来,最近好像经常能看到这个动作。千反田微微歪了歪头思考了起来:“……让我想想。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确实觉得一个人比较可疑。”

“我也有一个怀疑的人,只有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事态。”

千反田扑哧一笑:“那要怎么办?写下来然后一起亮给对方?”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里既没有纸也没有笔。

不过千反田不会随口乱提意见。她把手伸进短裙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支签字笔。

“这里有笔。”

“干嘛带着笔?”

“因为我刚才在写信封。先别管这个了——”

“写到哪儿啊?”

一瞬间千反田困惑地皱了皱眉,不过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就写在手上吧。”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一会儿不还得参加宴会呢吗?

拔下笔帽后,千反田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洁白的手上书写起来。一写完,她就迅速把笔转递给我:“给,折木同学。”

没办法,我也只好写了起来。左手好痒啊,我花了老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怪笑出来。不过因为花了老大的劲儿,可能表情反倒变得很奇怪了吧。

我们俩都握紧了拳头。走廊上雨窗大开,说不定外面能窥探进来。不,应该不用担心。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广,围墙也很高。

“我说‘预备,开’就打开哦。好,预备……开!”

千反田的左手上写着‘小成先生的儿子’。

我左手上写的是‘茶发’。

千反田来回比了比两只手上的字,然后微微点点头,很是满足地说道:“小成先生的儿子头发就是茶色的。”

“开始我觉得那个阿园很奇怪。明明家里还在服丧,他却来给祭典帮忙。”

“啊,园先生啊……他家婆婆应该接近一百岁了。”

“不过这并不是绝对的疑点。如果村里有两家姓园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千反田点点头:“虽然有亲戚关系,不过园家的确有两个。同姓的家族相当多呢。”

“是吧。因为这个,阿园就可以排除了。接下来是负责准备酒水的中竹。他让酒水一点钟再到,结果被白发老爷爷骂了。因为桥路不通,游行队伍绕了远路,就结果而言一点送到的酒水也算赶上了。

“不过为了让酒水赶上时间而叫人开始施工,想来未免太荒谬了。而且施工队接到电话是在前天,所以把酒水这边考虑成单纯的安排失误还更自然一些。”

“中竹先生……并不是个坏人哦?”

是我不会说话,你就谅解一下吧。

“然后还有中川施工队、村井市议员和与之交涉的谷本。我在考虑这之间会不会有谁在说谎。施工队会不会把工期放在第一位,不肯放过这一天呢?村井会不会对谷本打了包票,却对中川施工队说‘表面上这么说,你们照旧施工就好’呢?

“然而施工当时根本没有开始,长久桥直到今早都还可以通行。也就是说,工期才刚刚开始。一般为了应对下雨等不能施工等情况,工期都会多给几天。所以这一推论的疑点是:施工队何苦要这么着急赶工呢?而‘市议员说谎’那条假设更是匪夷所思得没边儿。”

千反田扑哧轻笑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哪儿说错了,不想她却说道:“的确,要说村井先生会干那种事,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呢。”

是吗,我又不认识市议会议员。

“大家好像都与此事没有关系。唯有一人,唯有他是以‘长久桥不能走’为前提行动的。”

“就是小成先生的儿子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了。”

老站着说话也很累,于是我们便坐到了套廊边。夕阳很是晃眼。这么一来,要是再有只三毛猫、再有杯日本茶可就不得了。

“那个男人说是为了看‘难得一见的游行’才‘专程回老家’的。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每年扮演活偶对吧。也就是说祭典每年都会举办。一年一次虽然的确说不上频繁,但既然每年都会举办,那‘难得一见’这说法就很奇怪了。”

“……的确有点不对劲呢。”

千反田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瞟了一眼她的侧脸,好像相当红的样子。估计是被夕阳染红的吧。我把视线转回到空中,继续说道:“然而,今年的确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游行’。”

“咦?”

千反田闻言一愣。

我想起了里志的一句话:“简直就是奇迹啊”。

“河岸旁的樱树有一株不按时令地开花了,长久桥因为翻修而无法通行。虽然不知道小成现在在哪生活,但既然他的老家就在这里,这种情报应该可以弄得到手。

“如果游行队伍绕道远路桥,那‘活偶队列从樱花树下通过’这个奇迹般的场景就会在今年出现。这便是值得‘特意回老家’来看的‘难得一见的游行’。”

“竟……”

千反田惊讶地捂了住嘴。

“竟然就为了这种事!”

她惊呼道。但“这种事”其实我也想过。

在我脑海中,石川五右卫门又蹦又跳。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春景值千金实在是小气、小气。

樱花和扮成皇后的千反田。就算只从背后看,这搭配都美得令我窒息。如此景色,确实有仔细欣赏的价值。换句话说,确实有为此捣鬼的价值。

不过我不会说出来。

我把头撇向一边,转而对千反田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是那家伙?”

闻言,千反田低下头说道:“那个,我最开始就说过没有证据了吧?”

“说是说过。我又不会笑你。”

就算说到这份上,千反田还是犹豫了老半天才终于开口:“我觉得,要说有谁能满不在乎地损村井先生面子的话,也就只有小成先生的儿子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么一说,福部里志也成重要嫌疑人了。

当然,我并不打算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发言而告发小成某某。如果想彻底查明真相,估计我还得留在这里再做一番调查才行。

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的确造成了妨碍,不过祭典已经平安结束。我们只是互相给对方看手心自娱自乐而已。所幸千反田这就相当满足了。

夕阳西下,空气也渐渐冷冽起来。我刚想开口提议“天凉了,咱们进房间吧”,千反田便说道:“折木同学。我在那个房间说了要联络宫司吧。”

我点点头。千反田去联络宫司,千反田的父亲去联络氏族代表。我仅仅传达了这句话,由“长久桥禁止通行”引起的混乱就魔法般的结束了。

“虽然可能有点无聊,但请听我说。”

换作里志倒是毫不稀奇,不过我还从没听过千反田用这种开场白。因此,我没能说出“天凉了”这句话来。

黄昏之中,千反田的视线越过自家庭院,越过围墙,聚焦在了环抱村落的山峦上。

“因为土地改良的关系,现在可能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在很久以前,这一带被一块湿地分成了南北两部分。据说,当时长久桥那边正好是块沼泽地,以北是我们村,以南是另一个村落。现在两个村子已被合并,即是神山市阵出地区。”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还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村有个水梨神社,而南方的村子也有个酒押神社。现在虽然不存在土地或是水源争端,但神事仍是南北分开的。因此,祭神仪式上擅自过线就跟踏入别人家门一样,双方都会觉得很别扭。

“由于这次事出无奈,酒押神社的供奉者们也会予以谅解。花井先生和其他帮工的男人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是,不经许可就擅自越境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所以应该事先通知对方一声。然而,具备这种沟通渠道的人并不多。

“我说过‘不是什么大事’对吧。那是因为,只要我说会和酒押神社联络,大家就能安下心来越过长久桥南行了。”

“……原来如此。”

我直率地佩服道。

“也难怪里志会称你家为‘名门’。”

想不到千反田稍稍抬高了音调问道:“是这样吗?”

“…………”

“这只是个很小的世界吧?神山市北部,行政区名是阵出。我只是对此处的北阵出和南阵出进行了协调而已。折木同学,我并不是认为这事不重要,但它也并非什么大事。”

太阳已经落到山头上了。周围被火红色笼罩,夜幕渐渐降临。

“小成先生的儿子好像梦想成为摄影师。为了这个梦想,他正在大阪的专科学校进修。折木同学说他是想看罕见的景色,我表示认同。这样一来,他在观看之余,应该也拍下照片来了吧。另一方面,我高中毕业一定会进入大学。

“……但与小成先生的儿子不同,我一定会回到这里。不论路途如何,我的终点一定会是这里——神山市阵出。”

说到这里,千反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问:“折木同学。文理分科你是怎么选的?”

因为这话题太过突然,一时间我有些没听明白。意识到她是在指高一升高二的文理科选择后,我回答道:“啊,我选了文科。”

“为什么?”

“因为理科那四门我最喜欢化学,文科那四门我最喜欢日本史。然后相对于化学,我更喜欢日本史。”

千反田抱起双手抵到嘴边,笑道:“相当合理呢。”

“您就放心吧。”

“……我选了理科。”

千反田的成绩应该是年级前五名。虽然她本人并没说过,成绩排名也不会贴出来,但大致上可以猜得到。总之这家伙的话,可以选择的升学方向也相当广吧。

不过千反田所考虑的并不是这种事:“我并不认为回到这里有多么讨厌或是悲哀。千反田家在北阵出具有一定领导地位,作为家中的女儿,我想尽一份心。为此,我在学校里想了想自己该怎么做。

“一种方法是率先栽培商品价值高昂的作物,让大家富起来。

“另一种方法是以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增加生产效率,让大家摆脱贫困。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前者,并因此选了理科。”

对于陷入沉默的我,千反田再次询问道:“你知道让我下定决心最重要的理由是什么吗?”

“这个嘛……”

说着,我想到了一点:“我只是觉得,后面那个方法不太适合你。”

千反田微微点了点头:“说得没错……直接原因是文化祭时,围绕文集的那场骚动。给折木同学你添了不少麻烦后,我明白过来了:我大概并不适合经营公司。”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千反田坐在套廊边上,向空中摊开双臂。天空已经基本沉入夜幕,几颗星星也冒了出来。

“请看,折木同学。这里就是我的归处。如何?只有水和土地,村民们也日渐衰老。就算山坡上整齐地种着树木,但商品价值又如何呢?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也不认为这里充满了机遇。但是……”

千反田放下手,垂下头,然后低声说道:“我想向折木同学介绍这里。”

我心底一个埋藏已久的疑问,此时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于是我打算这么说:“你所放弃的‘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由我来修如何?”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呢。我明明想要这么说,却完全说不出口。

这种状况还是头一次发生。而这个崭新的经验,则是我解开心中未解之谜的一个关键。

我明白了。

我明白福部里志为何要弄碎伊原的巧克力了。

简单来说的话——

现在,暮色低垂的千反田家中,我之所以没说出真心话,而是另找了一句说辞,原因与之大致相同。

我努力装出冷淡的样子,这么说道:“天变凉了啊。”

千反田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温柔地笑着,慢慢摇了摇头:“不,已经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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