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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后记之顾盼流连》


正文 楔子

自天魔大战结束已千年有余,当年天帝一道罪己诏招得天界人心离散、非议不断。多年隐忍不发的妖界便生出反叛之心,招兵买马,蓄意攻打天界,野心六界皆知。天帝自知大错,以己之力尽心弥补,千年不染战事,受命于天下而兼治天下,深知君王之道,仁为本,权为用,法为轨,术为诡,势为固权,人心因此得以聚拢,虽不如当年盛世顶旷,但也不是人人可欺之。妖界想叛乱而无完全的把握,只好暂且按兵不动,仍维持表面关系,假意臣服于天界。

大殿云白光洁,空灵虚幻,飞檐上雕刻着一条巨龙,白鳞似银甲,姿态腾空而翔,势不可挡。天界殿内正中的雕金宝座上坐着一男子,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居高临下俯视重臣,与那巨龙恍若一体。

“天帝陛下,恕臣一隅三反,妖界此番演兵,是意欲取陛下而代之,颠倒主仆,祸乱六界啊!”老臣将双手拱于胸前,满面愁容,“陛下!望,陛下早做决断!”

润玉抖了抖纹龙云袖,伸出手支起脑袋,眼帘低垂,吐字风轻云淡,“不急。”

“这……陛下,妖界如今势力大涨,若不再镇压一二,怕是……”老臣上前鞠了一礼,压重了音,“怕是,两界开战,六界不宁,众生再次饱受生杀颠沛之苦。”

殿内开始出现小声的议论,众仙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苦色。

半晌,传来了润玉的声音,“众仙家且安,本座听闻妖界公主燕妒莺惭、杏脸桃腮……”此时,他隐隐皱眉,一盏清茶一饮而下。

邝露忙拿起玉壶添了一杯,深知润玉心思,小声说:“陛下……”

润玉轻轻摇头示意她没事,接着说:“本座万年孤独的命理也是时该改上一改。”

邝露攥着玉壶的手有些发颤,她深呼吸让自己保持镇定,自己不是普通的仙子了,而是天帝陛下身边的人,身边的……亲信。万不可殿前失仪,抹了陛下的颜面。

“陛下是想要联姻?”老臣仿佛松了一口气,“陛下英明,一举两得,臣等,拜服。”

众仙家也豁然开朗,频频点头。

“陛下英明——”

这句英明,在殿内久久回旋。

诺大的宫殿,如此多的人。润玉轻叹,天道无情,原来,就算身居高位,却也一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啊……

妖界。

雨丝丝地下着,空气中充斥着潮湿之气,混着泥土的清香,弥漫在烟雾缭绕的山谷中。有几只猴精在枝丫间蹦跳窜动,树枝上迸溅出星星水花,使得路过的女子迷了眼。

一声轻责,她抬头,一对桃花眼看向身前的树,枝丫间的猴精慌忙跳下来,碰碰啪啪地磕起脑袋。

“罢了。”顾盼瞥了眼猴精,摆摆手,“不同你们这帮小猴计较。”

“公主大恩,公主大恩!”猴精们尖着嗓子一个劲地奉承着,左右使了使眼色,拘着假笑晃晃而逃。

夕阳牵引着月光从山间滑出,冰凉凉落在顾盼身上,她碧色的华服在月光下发出柔柔的光,嫩绸束腰,黑发松松绾起,别有一番慵懒的滋味。

“顾盼公主!”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她歪着头微微转身,有些不耐烦道,“何事?”

“公主,天界来使,妖……妖尊大人命您快些去……快些去大殿。”小厮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行吧。”顾盼转身要走,又折回拍了拍小厮的肩膀,打趣道,“平日里啊,多活动活动,瞧你跑这几步便喘成这样。”

小厮挠挠头,“公主可叫小的一通好找啊。”

顾盼斜眼看了看他。

“唔。”小厮慌忙捂住嘴巴,另一手作出请的动作,引了公主向大殿去。

桂殿兰宫,飞檐反宇。

妖尊侧身靠在正座之上,周身被动物毛皮包裹,絮絮绒毛随着他一呼一吸微微颤动。殿下一侧坐着天界的仙使,二人似谈喜事,却面色浓重。

“父王,女儿来晚了。”顾盼进殿来回打量,向妖尊鞠礼时,还不忘偷偷斜眼瞅了瞅这天界来的仙,“莫要怪罪。”

妖尊见女儿一反常态,忽地有些憋笑,故意怪罪道,“你这丫头却也有这故作金贵的模样。”

顾盼哑了嗓,装模作样干咳两声,也是憋不住了,只管嗔怪,“父王,非得将女儿的颜面丢予外人不成。”

“公主有礼了。”使者双手往前拱了一拱,恭敬一礼,“不瞒公主说,依天帝陛下的意思,很快天妖两界便也算不上是外人了。”

顾盼见被神仙行了礼,也赶忙回了仙家一礼,却被这番话糊住了头脑,慌忙望向妖尊。

“盼儿,天帝有意娶亲纳妃,这仙使此番就是前来向我们妖界提亲的。天帝陛下盛情难却,你若嫁给天帝,我们两界也可以加深些交情。”妖尊嘴上平和恳切,眼中却透出万般不屑,有些递话的意味,“为我们妖界的繁盛,你也是定然得嫁的。”

“父王的意思……”顾盼蛾眉轻皱,垂帘思索,眼珠飞快地溜溜转。

仙使见状,忙上前安抚,“公主莫要慌张,天帝陛下自然是最体谅您的。陛下吩咐了,择日先接公主上我天界,熟悉熟悉环境,也便……也便同陛下先培养些情谊,这样公主心甘情愿了便择了良辰完婚。”

“哈哈哈哈!”妖尊突然大笑,眼底尽是轻蔑,斜了斜嘴巴,言语中透出厌恶,字字用力地嘲讽,“天帝,果真是,深谋远虑!”

顾盼也明了天帝的计谋,双膝一松,微微行礼,表情略显不悦,“女儿自然是愿意的,天帝陛下一番真意,怎可辜负。”

仙使拱手作揖,喜笑颜开,“如此甚好啊,小仙替陛下谢过妖尊殿下与顾盼公主的应允了。”话罢敛了敛笑容,正经些说道,“请妖尊殿下放心,天帝陛下定竭尽全力爱护公主,不让公主受半分委屈,陛下择日便差人风风光光迎公主上天界。”

妖尊随手抓起身前果盘中的果子,咬了一口,咀嚼半晌,鼻子闷出一声“嗯”,又转了转手中的果子,这才瞥向仙使,头扬起缓缓说:“知道了。”

“那,小仙这就去给天帝陛下复命了,告退。”

顾盼一直垂着头,向仙使随意行了一礼,“顾盼也先告退了。”

“慢。”妖尊坐直了身子,伸出手臂示意顾盼到身边去。

大殿四周的壁上绘着九头巨蟒身躯层层缠绕,张着血盆大口,利齿混着毒液和鲜血,格外刺目。顾盼望了望这大殿,又看了看为自己张开双臂的父王,轻轻叹了口气,翠色薄烟纱娓娓拖在毯上,随着她的步伐微微翻动起毯上的绒毛。

妖尊使了眼色,让仆从紧闭了大门,这才开口,“盼儿,爹知道这委屈了你……”他伸手想要将顾盼的杂发拨至耳后,“天帝善使权数计谋,此举,看似联姻,实则……”

“女儿明白。”顾盼挡开父王的手,挑起眉毛深深吸了一口气,“实则不过是困在天界的人质。”

“为父,身处妖尊之位,实在有太多无可奈何。盼儿,你自小聪颖伶俐,想必也明白为父的难处。”

铁铸香炉散出丝丝绕绕的烟雾,顺着顾盼的身体一直冲上眼。眼中突然溢满盈盈的水雾,她稍稍仰头,抑住的不仅是泪水,更是太多无可奈何的心思。

“盼儿。”妖尊见顾盼迟迟不应,加重了些音量,“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小为父便告诉你,你是妖界的嫡公主,肩上承担了很多,这么多年,为父庇佑你,是过于宠溺你了,连身份与职责也抛之脑后了吗!”

果然,自古帝王多无情。

顾盼抿了一下唇,逞强道,“女儿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深知多年被父王宠爱,如今妖界遇到难处,女儿身为公主义不容辞。”有倔强的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挥挥衣袖迅速拭去,露出的还是那样一张固执的脸,“自古我族善用蛊惑谄媚之术,我定会尽力辅佐父王,不负父王养育栽培之恩。”

“好!”妖尊伸手握住顾盼的双臂,紧紧握住,大赞:“好啊!不错!不亏是我妖界公主,为父信你!”

顾盼纤指拈起裙之一角,顺势跪了下去,双手平于胸前,深深行了一拜。

妖尊抖了抖袖口,伸手将她扶起,“天帝狡诈,表面为你着想,不急立你为后,实际只是想利用你,遏制我妖界。既然无法逃避,你定然拼尽全力也要当上天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待时机,助我妖界翻身。”

顾盼打小性子烈,颇为任性,身处无忧无虑之地,自是没有那么些烦恼的,只是如今身份有命,不可违之。殿内心潮云涌,颠外月光皎洁。顾盼推开正殿大门,拐了个弯儿踩上石子小路,手指不安分地将腰间飘带绕成几圈,对着一棵万年古木,气鼓鼓地将树干打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谁知道那天帝是个什么模样,如此英年却不婚不娶,怕不是身体有疾,白遭了我一妙人儿!啊!也罢也罢!哭也不成,闹更不成,事已至此不如认栽。”

啪嗒。

顾盼伸手拂掉头顶的水珠,皱起了眉头,真是什么都跟自己作对啊。

“噗嗤,竟有人形容自己为妙人儿。”头顶穿来嗤笑声,她急忙抬头,眯起眼看那层层叠叠的老藤上面,仿佛是趴着个男子,他一头乌发被金冠高高束起,唇角漏掉几抹笑意,月光透过斑驳的枝丫斜斜散在他身上,映出一圈银白光晕。

“隐奕?”顾盼松了肩膀,呼出一口气,“将军真是好兴致,伏在刚下过雨的树上,也不嫌弄湿自己的衣衫。”

隐奕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着地,迅速伸手刮了刮顾盼的鼻尖,咧开嘴笑了笑,“我妖界男儿自是不拘这种小节的,倒是平白有了机会看到堂堂妖界公主这般对着树撒气。这是怎么了,遇到何事?”

“你真是……”顾盼总是被隐奕戏弄得哭笑不得,这会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隐奕的鼻子,嚷道,“你真是,你真是……”

隐奕眯起眼睛笑着,握住顾盼的手腕,将她指着自己鼻子的手移开,“是是是,我真是无理,真是放肆。”

“谁准你碰本公主的胳膊!放肆,放肆,放肆!”话罢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掉了。月光柔纱般笼罩着整个妖界,回宫的路上,她看着这里的树木,池塘,这里的一花一草,心中都会涌起别样的感触。

婚约已定。花是故乡花,人,再非故乡人。

正文 第一章 月下初逢

初入天界的日子,定在了今日的黄昏十分。我坐在榻上,心绪有些不宁,虽说早已做好准备,却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父王的管辖地,去到那层层白云之巅,去到那天帝的身旁,我估摸着也会不大习惯。

似乎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我清清嗓子问道,“可是仙使?”

“正是。”只见他轻轻推开门,毕恭毕敬,“公主,已向妖尊请过安,可以启程了。”

“这般日常打扮,真的可行?”我低头扯起裙子的一边给他看,疑惑道,“还有,为何是黄昏时迎我上天?”

“公主多虑,陛下恐您不便,特命小仙今日迎公主,今晚可在宫中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们便可为公主奉上华美服饰、镶朱宝冠,正正式式见过天帝陛下和众仙家。”

听着,还挺合理嘛。我看着斜上方,转了转眼珠,“嗯……行吧,我们启程。”

流云奔涌,群山浮动,眼前美景转瞬即逝,过眼云烟。我乘着天界的仪仗一路飞往九重天。随后被邀进了璇玑宫的偏殿,按照规矩,今晚是不能面见天帝的。这会子,我坐在榻上抠着袖口,很是无趣。

晚风透过窗缝渗入屋内,有些子花香,我罩了一身外衫,坐近窗口,支起了窗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原来这就叫天外有天啊……”初入天界,何不趁着无事四处逛逛呢,想着,我便推开了门走入了院中。

皓月当空,香风细细,院中静谧一片,我不由得收起往日大摇大摆的姿态,将步子放得轻缓,不愿打破夜里的宁静。璇玑宫的正殿昏昏暗暗,大约是那天帝已经歇下了,想到这里,我萌生走出院子到别处看看的想法。本公主向来说一不二,说溜就溜,于是我就凭着来时的印象七绕八绕地出了璇玑宫的大门,还声称是丢了玉佩糊弄了看门的侍卫,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加快了步子。

忽而看到不远处的假山旁坐落了一个亭子,四个角直直翘着,仿佛月亮也在上面歇脚。我在原地瞅了瞅,见那亭中斜斜依着一个仙君,身姿皎皎,甚是好看,不由得使我上前几步,凑了过去。

“在下顾盼,扰了仙君休息,见罪了。”初入天界,还是客套些、礼貌些的好,我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可是要成为天后的人,母仪天下,定是要有些仪态的。

白衣仙君缓缓抬眼,这双眼睛生得极好,仿佛皎月星光皆为他所有,皆在他眸中流动,几多柔情,令人生叹。而他的眉毛却如雄鹰一般凌厉,男子的英气与柔情全都交汇在他的眉宇间,让我恍了神。

“顾盼公主。”白衣仙君迅速坐直了身体,但仅点头于我问好。

虽说这位小仙君未曾向我行大礼,但看在他生得清俊,我也没计较,不客气地往他身边一坐,搭话道,“仙君怎知我身份?”

他只一笑,一双清目与我相对,而后移开,然后缓缓说:“天界早已传开,今日妖界公主被迎上了天,而方才公主说出了自己的名讳,本仙自然是明了。”

我点了点头,自己真没出息,竟问出这般蠢笨的问题,真是在这俊俏仙君面前丢了面儿。

“公主这么晚,怎的来此处走动?”

风细细吹过,搅动了身旁的树木,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眼前人一头乌丝随风轻动,真真是美如画。

“仙君生的极好,尤其这眸子,清澈见底。”我眯眯眼睛咧嘴一笑。

他一愣,疑惑皱眉,“公主?”

“噢,噢!”想起了仙君的问题,我尴尬地顺了一缕发丝摆弄起来,“我实在无聊,所以才出来走动走动。”

他剑眉轻轻一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璇玑宫这帮子侍卫竟也是对公主毫不阻拦,想来是……想来,定是天帝陛下允了公主四处走动吧。”

“嗨——”我忙摇头摆手,“入了这天宫,我也只与仙君结了这一面之缘,连天帝的面儿都没有见上。”

见他不语,我又搭话道,“今晚此事,你知我知,莫要让旁人知晓。毕竟我也是未来天后,与你们这帮子仙童仙君的,都得避嫌。”

“是理。公主与我,仅一面之缘,清白如水,陛下知道也定不会怪罪。”

我点点头,“知趣,知趣。”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仙君可了解天帝?”

他终于扭身正对于我,“此话怎讲?”

“嗯……天帝陛下他,脾性如何?长相如何?”我抿了抿嘴唇,头微微垂下抬眼,试探道,“身体状况如何?”

身前人身子一震,歪着头惊讶地看向我。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天帝壮年英姿飒爽,却不婚不娶多年……这……”

猛地,白衣仙君站了起来,脸色变得不是很好,“并非不想婚配,只是造化弄人。”我被此举惊到了,忙也起身,正撞上他的眸子,此时已不是清澈如水,而是愈发深邃,仿佛有千千万万的事藏在其中,却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他别过了脸,一手攥于腰前,另一只手将袖一挥,“夜深露重,公主请回吧!”

我心下寻思一个仙君怎的有这君王的风范,脚下却不停止移步,既你已开口,我堂堂公主自是不会再留。

只是……

我远远停住,回看了眼亭边的长身玉立,心中顿时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只得抿紧嘴快速返回璇玑宫。

第二天,阳光懒懒照上侧脸,有些温热感,我不自觉伸手挡了挡。在天界的第一晚,睡得不大安稳,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才渐渐睡去,睡着了才知夜过的有多快,这么会儿功夫天便亮了。

“公主。”

我侧过身去,光晕有些照眼,朦胧看到门外两个侍女的剪影。

“公主,该更衣了。”

“进来。”

门被轻推开,两名侍女守在门的两侧,中间哗啦啦进来一堆人,她们手中端着杏色的单衣、绣着祥云的锦服还有絮絮落落宝石流珠装饰的头冠,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天界这服饰奢靡而不俗气,果真是顶好看的。我坐直了身体,唤来了人替自己梳洗更衣,这娇气的日子过惯了,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木头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惰了惰脑袋,这头冠真是不轻,惹的我实在疲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淡扫蛾眉、小巧朱唇,稍稍打起了精神。随后便被一名小仙侍扶着手起身,在众多仙娥的带领中一步步向着天界正殿走去。

高大的水柱耸立两边,双壁雕龙,站在大殿门口便可见富丽堂皇之景。听到殿内臣子宣道,“顾盼公主到!”左右仙侍急忙弯腰请我入殿,我有些紧张地在袖中攥紧拳,自知这一步迈去,便再无退路。

空中幻化的花瓣徐徐飘落与我擦肩,我端着架子,一步步向着正中的龙椅而去。随着距离的一点点拉近,天帝的轮廓越发清晰,很是熟悉。

“顾盼见过陛下。”我微微向着天帝鞠礼,一抬头迎面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瞳仁,温润如玉。

看着我睁大的眼睛,他毫无解释的想法,只是礼貌一笑。片刻长臂一挥,示意仙侍扶我落座,而后客套说:“本座早听闻公主花颜月貌,今日一见,瞧着更是仪态万方。”

分明昨日才见,还将我打发了回去,却好意思说出如此客套之言。我心中赌气,却也不得不回一套说辞,“陛下谬赞。”我低了低头,暗暗撇嘴,“今日见了陛下,顾盼才知什么是帝王风采。”

“天帝陛下与顾盼公主,真是才子佳人聚成双,美事,美事啊!尔等在此恭贺陛下,恭贺公主喜结良缘!”

这回我与他同时举杯,嘴角都挂着假兮兮的笑意。

席间觥筹交错,周围渐渐嘈杂起来。我托着脑袋,抿了口酒,心中怅然得很。如今倒好,白衣仙君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帝,昨日我同他说了那么些话,真是愚蠢至极。天帝这个家伙果真深不可测……我有点气恼,不觉地嘟起嘴然后一直叹气。

丝竹管弦回荡在殿内。

此时,众仙家皆看着大殿中心的仙女姐姐们翩然起舞,唯独我在偷瞄天帝,看着他如何捏着提子一颗一颗地吃,看着他身边碧衣仙子如何为他斟酒。我心下暗暗赌气,看我怎么摸清你的路数好好对付你。

正文 第二章 暗下决心

宴席毕后,众仙皆散,殿外的大道格外亮堂。阳光柔和温暖,徐徐清风令人清凉舒适,而我却是丝毫舒心不起来。按理天帝该与我携手一同回到璇玑宫,而此刻我们却是一前一后,碧衣仙子紧随其后,我是他未来名正言顺的妻,竟是连一个仙子还不如。他如昨夜一样,是一袭白色衣衫,不同的是这件白衣是金丝银线制成的,背后还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龙。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绣满祥云的锦服,略略慢了脚步。

白龙不凡,应在祥云中自在翱翔,而你我,各有所思注定背道而驰,我这片冒牌祥云,怕是无法成为你这尾白龙的依恋吧……

“邝露,你带着顾盼公主回宫,我还有事,晚些才回来,叫她不必等我用晚膳了。”前方传来天帝的声音,我看到邝露仙子向我走来,而他却逐渐走远。

“公主,随我来吧。”邝露仙子明眸皓齿,甚是好看,脸上还有一颗小痣,果真美人脸上的痣,才算是美人痣。

“仙女姐姐真是比方才那些跳舞的仙子要美上万倍。”见她是天帝身边的仙侍,我赶紧往嘴上抹了些蜜,想要讨得她的开心。

邝露一笑,“公主取笑了,邝露姿容不及公主万分之一。”

“诶,仙女姐姐过于谦逊啦。”我也冲她微笑,指了指前方,“是往这边走吧?”

她点了点头,与我一同拐了进去。流霞池畔云雾袅袅,旁边坐落一座假山和亭子。恍惚间想起昨夜的翩翩公子,我试探启齿,“仙女姐姐,我见天帝待你蛮好,想必你跟随他很久了吧。”

邝露一愣,点点头,“是,自陛下还是夜神时,邝露便是这璇玑宫的仙侍了。”

“噢。”突然觉得嘴唇有些干燥,我抿了抿嘴接着问,“不知天帝脾性如何?”

“陛下是真正的君子,本心向善,不会亏待了公主。”她的眼神中透着坚定,“虽曾白衣粘泥,但也是世道无常,不得不为。”

似乎听出其中意味,我低了低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次抬头时眼中透出了些许同情,“怕是这些年,委屈了你。”

“邝露不委屈。”她看向前方璇玑宫的大门,挤出笑意,“邝露自知与陛下无缘,绝无强人所难之意。”

想来,这天帝着实对她无情。

“仙女姐姐不仅长得俏,心也好。”自己与天帝已有婚约在身,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携起她的手,一味地冲她微笑。

心想,仙子还能够陪在心爱的人身边,而我呢。

我命不由我,嫁于天帝并非我意,能找到心爱之人并长久相伴更是痴人说梦罢了……

临别时,邝露嘱咐不必等天帝用晚膳,我嘴上应着,却是不听。我就不信他当真很晚回来,不信他同我第一顿晚膳变为一个人的时间。

直到……

直到,天幕渐渐被墨色渲染,月亮赶来接班,我这才信了,有些泄气,手指不断敲着桌子。嚷嚷着,“最坏的就是你。”窗外静悄悄,我叹了口气,用下巴抵着桌子,不断小声自语,“饿死了,都怪你!就算对我没有半分情谊,也不能做的如此绝情吧,将我妖界公主的颜面置于何地啊。”

好巧不巧,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响,天帝稳稳迈了进来。

“方才回宫,听仙侍们说,公主在此处等我。”

我慌忙站起身,尴尬地抚平衣袖,“别叫公主了,既已定下婚约,还是叫我顾盼吧。”

他眼珠左右一动,而后冲我笑了笑,“顾盼这副表情,怕是已经怪罪于我。邝露办事不利,我回头会好好说她的。”

“怎会,邝露仙子办事陛下可是比旁人更清楚的,是我任性了。”

白天疏离十分,夜晚却平易近人,着实令我摸不到头脑。若说怪罪,昨夜他假扮成普通仙君的事,也该算上一算。只可惜,我当时傻傻地向他打听他本人的事,着实丢人。他若是不提此事,我也不好再提了,全当相逢一场,给我留个念想。

“坐吧。”天帝一挥衣袍,坐在了桌旁。我立马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坐在了他的身边。不一会儿功夫,有几个仙侍端了饭菜和酒壶进来,扑鼻的香味阵阵袭来,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咽了咽嗓子。

“公主可还满意?”

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直勾勾地盯着饭菜,却不忘纠正他的用词,“是顾盼。”

听到一声轻笑,耳畔传来他温柔的声音,“顾盼对这招待可满意?”

“满意,满意。”我点点头,拿起筷子的那一刹那,才察觉自己的失仪,忙收回手。他看我这副模样,便将衣袖抖落至腕间,用筷子夹起一片小笋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冲我点头。我这才放下了心,也赶忙拿起筷子开始填饱肚子。

屋内静静的,除了细碎的咀嚼声外,只能够听到夜风与窗纸的交谈。灯罩里的蜡烛有些许摇曳,微微闪烁斑驳在天帝的脸上。我偷偷看了眼,暗叹此人当真是玉质金相、美若冠玉,怪不得迷得那邝露仙子团团转。

“你初来天界,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都可以告诉我。”

见他放下了筷子,我也跟着放下,认真地看着他,“若是你以后能够与我这个未来的娘子日日一起用膳,多说说话儿,那便是最好的!”

他并没有与我眼神接触,而是很快地避开了我的眼睛,“今日是我疏忽,北斗府星君发现玄龙山似有异动与我陈情,这才没能及时同你用膳。”

我一心想与这天帝拉近些距离,他却连对视都不肯,当真是难办。我摆摆手,丝毫没有气馁之意,依旧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无妨无妨,顾盼明白朝事繁忙。但既已定下婚约,心中还是期盼能多多陪伴君上的。”

空气的流动突然变得很缓慢,他垂帘思索一二,终于抬眼看向了我。但这个眼神却像是黑色的漩涡一般,仿佛可以洞察我的所有心思,令我心慌。

“此话当真?”

这一次,是我的眼神逃避了。

“……”怕他看出自己的别有用心,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感觉唇齿间突然有些干燥,“自然。”

默了半晌,一阵低沉的声音入耳,“嫁入天界,委屈了你。”

“嗯?”听他声音中夹杂着愧疚,我头脑一蒙,疑惑这个狡诈的天帝竟然也会有如此一面。虽如此想,但还是安慰说:“哪里的话呀,陛下乃天之骄子,这都是顾盼的福气。”

他又沉默了一会,就起身同我道别,“天色已晚,早些歇下吧,我回去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低声应了,他转身打开门的那一刻,皎皎月色一下子涌入,无处不可照及。

屋内依旧是那般安静,却唯独少了他的呼吸,心中竟突然多出了那么一丝落寞,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我托着腮开始玩弄杯酒,眼前却浮现了他方才的一举一动。

眉眼温润善若水,君子如玉松风姿……

一杯清酒入喉,有些辣嗓,我皱了皱眉,“啪”地一声放下杯子。气恼自己明明只是从妖界到了天界,竟变得如此蠢顿。身为妖界的公主,怎能被一个皮相蛊惑了去。要知道,他可是六界的主,是盘旋在九重云层之上的应龙天子。

空空荡荡的侧殿,我剪了蜡烛躺上床,呆呆地望着房顶。心中一直重复着父王的使命……

帝王不能有情,我亦不能有你,或许这是天命。

而我,不信天命,你无情,我偏叫你有情。

正文 第三章 突生怜惜

自那夜后,天帝果真与我日日用膳。虽然他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但同我说的话儿却一日比一日多上一点,我心中稍稍有些欢喜。想着在天界约摸已经度了七八日,自己对这璇玑宫的上上下下都熟络了个遍,也该出去走走,多结些良人。

赶着早晨的清亮,我便出了宫门散散步,避开了流霞池,寻了个没走过的道儿。路过书墨香气的省经阁,穿过一条绕满藤蔓的长廊,一张大大的牌匾忽地映入眼帘。

“姻缘府。”我嘴角一勾,“此处甚好,深得我心啊。”

“仙子且慢。”

正欲往进走,却被两名仙侍拦住,我叉了叉腰,“什么仙子,我是妖界的公主。你们两个,竟会不识得我?”

“是我们眼拙,公主有礼了。”粉衫仙子于我行礼,解释说:“我们是月下仙人的侍婢,他老人家自天帝继位,便对这天界大大小小的事都不予理睬了,我们对公主也只是耳闻。”

若我没记错,这月下仙人正是先帝太微的手足,也就是天帝的叔父了。怪不得会如此介怀,书中曾讲天帝谋权篡位,推翻了朝政,先帝太微当场仙逝,虽是民心所归,但身为月下仙人这般位置,自然还是会耿耿于怀的。

想到这些,我稍稍提高音量,“顾盼替天帝拜过叔父,愿叔父事事顺心,平安喜乐——”话罢便提起裙子,在姻缘府门前行了叩首大礼。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姻缘府外的古木沙沙作响。

“算你聪明,还知道唤我一声叔父。”

我耳朵一动赶忙抬起了脑袋,只见殿内站了个男子,他的眼睛灼灼闪亮,上翘的眼尾更添精神。白衣红衫,头冠金簪上绕着一根红绳,两个小小的红线团正好坠在耳边,活脱脱的狐狸仙人。

他见我不语,便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起来吧!”

“叔……叔父?”

“怎么,以为老夫是个弓腰驼背的糟老头子?”

“不不不。”我站起身,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叔父丰神俊朗,怎会是什么糟老头。”

他有些得意,下巴一扬,“没想到大侄这次,娶了个机灵姑娘,你且进来吧。”

“嗯!”我盈盈一笑,快步跟了去。

府内四壁雕着精细的花样,书架贴着墙,上面摆满了各种书卷。正中的桌子上搁置着几筐红线,桌子下面堆满了书籍。

叔父在桌边坐下,手里绕起了红线团,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我便也贴着他坐下,“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也不同他计较了。只是我这大侄竟也不来姻缘府走动走动,你说,老夫我身为长辈,怎能拉下面儿去同他和好?”他放下手中的线团,摇着头叹了口气。

“叔父说的是。”我接过红线团,学着他的样子绕了绕,“和好这种事情,自然是要陛下登门的。顾盼想,陛下之所以不来,许是怕叔父见了他气恼,不愿给您添堵。”

“啧啧啧——瞧瞧你,一口一个陛下的。你们已经定下婚约,称呼还如此生分,老夫觉得不合适,实在不合适。”他狐狸眼溜溜地转了一转,冲我一笑,“老夫觉得,你该唤他一声润玉。”

“润,玉?”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我微微低头,又念了一遍,“润玉。”

叔父咧嘴嘿嘿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这样可是有助于你们夫妻关系亲密和谐的。老夫掌管凡人姻缘千万年,对男女情爱可是熟悉的很。”

“不可不可。”我耳朵一红,连忙摆手,“叔父说笑了,陛下可是天帝,若我这般无理,怕是他会恼了我。”

“啧啧啧。”他的脑袋左右一晃,“我可是意在帮你啊!本想赠你一根红线,但你们已经是定下婚约之人了,无需这红线。老夫今日见你,聪慧伶俐,甚是喜爱。总想着帮你点什么,但也是想不出个一二。”

“叔父真是好人。”我摇了摇身子,用胳膊蹭了蹭他,“叔父若想帮我,便把他的前尘往事统统告诉我吧。”

见叔父略略有些迟疑,我又抓起他的胳膊摇了两摇,“叔父你就说吧,他总会是我的夫君,我想更了解他。”

“唉……也罢也罢,你既已决定嫁入天界,让你多了解了解他的事也无妨,若你真心喜欢他,定然不会在意。”

我小鸡啄米一样快速点着头,又凑近他一分,竖起耳朵准备听。

“你别看我那大侄如今君临天下,当初他可是不问名利的夜神,此事说来话长……”

阳光从镂空的檀木窗中漏进来,照出空中的点点浮尘。叔父将润玉的身世一一道出,讲到伤情处,还顿了顿自己的胸口。

“后来,润玉的生母惨死于先天后之手,引得他心中积怨。”

我正为叔父斟酒,听到此处手上忽然断了力气,酒水洒在了杯外。

“世事弄人,现在说起此事,我也觉得有愧与他。”叔父不断地叹着气,“还有啊,当初他与水神长女锦觅有过婚约,只可惜蝴蝶为花碎,花却随风飞。锦觅与我二侄子旭凤情投意合,我身为月下仙人,看不得有情人不能眷属。所以……所以便对润玉有了些偏见。”

原来,他受过情伤……

我伸手抚上额头,心中总觉有些不适,“就算如此,顾盼还是相信可以赢得他的心。”

“唉,自然,你大可放心,大侄虽痴情,但早已走脱,不再困于其中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被亏欠了太多。顾盼,你可要好生待他。”

我嗯了一声,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侧过头去看了眼。

“哟,小露珠。”叔父见有新客人,十分欢喜,提起红衫便迎了去,“今日好生热闹,都是璇玑宫里的人。”

邝露向他行了礼,“月下仙人,邝露是来接顾盼公主回宫的。一早上都没见人,这会儿天帝陛下已经在屋里等候,要用午膳了。”

“好,好。”我对着叔父拱了拱手,“叔父,我下次再来玩儿啊,先走了先走了。”

“瞧你急的。”他点了点我的鼻尖,“老夫送你个好东西。”只见他三两步跑到桌边,弯着腰从桌下掏出几本书,神秘兮兮地递给我,“这些可是老夫珍藏至宝,我这千年不出门,也是幸亏有它们的陪伴了。”

尴尬的表情悄悄爬上邝露的脸颊。我不明真相,爽快地接过书,“谢过啦,顾盼回去定好好欣赏叔父大礼。”

他挥了挥手,别有深意地笑着。

与叔父道别后,我便同邝露回到了璇玑宫。此时正殿的大门敞着,两个仙侍左右而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润玉住着的正殿,殿内轻纱幔帐,随风浮动,一派仙气。他斜斜地伏在一盏低桌边上,眼睛紧紧闭着,一手握拳支着脑袋,一手轻搭在小兽身上。

这只灵兽绒毛白白的,头上两根小触角软软地惰着,甚是可爱。我轻轻地蹲在了它身边,细碎的头发被润玉的呼吸搅动,反反复复地摩擦自己的额头,不觉抬了抬眼。本想摸摸小灵兽的毛,却就这样被他的睡颜吸引了去。

他的头上束着雕龙银冠,耳后的青丝散瀑在肩头,宽阔的胸膛均匀地起伏着,绵长的呼吸声萦绕在我的耳畔。

若说,束着的银冠是权力,耳后的青丝是自由。那么,润玉,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平日里威风堂堂的天帝,睡着了却好是温柔。我鼓起了胆子,干脆坐了下来。

看着他的睡颜,脑中闪过方才叔父讲的事情,心中一疼,突生怜惜。不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眉宇,动作很是轻缓,似有若无地划过。

“朝中繁忙,你定是累坏了吧……”我声如细丝,怕他惊醒,便用更小的声音柔柔唤了声他的名字,“润玉。”

他眉间轻轻一颤。

正午的艳阳烧红了天。

正文 第四章 不撞南墙,撞君怀

阳光透过薄纱,映在润玉的脸上,我蹑手蹑脚地挪了出去,为他关上了门。临走嘱咐两位仙侍将这里看好,莫要让旁人扰了他的午休。

璇玑宫正殿到侧殿要穿过一条回廊,我拐拐绕绕正走着,却撞见前来送午膳的仙侍。

“公主这是往何处去?”

“这些饭菜都不用送过去了,陛下乏了,歇会。”

我边说边打开碗盖往里瞅了瞅,嗯,荤素正好,合我意。

“是,那我们这就把饭送回去。”

“诶!回来回来!”我忙拦住她们,气鼓鼓地说:“我还空着肚子呢,把这些统统给我送到房里去。”

他要饿着,我总不能陪他挨饿吧。看着仙侍们匆匆背影,我揉揉空空的肚子,加快了步子。

“记得来时,手里是拿着东西的……”我双手抓了抓空气,突然想起叔父送的书卷,拍了拍脑袋忙往回跑。

回廊蜿蜒曲折,微风与竹叶浅唱低吟。拐弯处,我一头栽入了个温软的怀抱,雪松一般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我咽了咽嗓子,双手蜷在他胸膛前,缓缓抬起头。

“陛,陛下?”

这是我同润玉第一次这般亲近,他的呼吸温温热热,覆在我的眼睛上,我冲他眨巴了两下。

“以后不要如此莽撞了。”

他眼神逃离,欲将我推开。我却不依不饶,借机想要轻薄于他,抽出双手一下子圈住他的腰,将头再一次埋了进去。

“你……”

“莽撞是不好,但若是能撞入陛下的胸膛,那顾盼乐意天天莽撞。”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在怀中蹭了两蹭,解颜而笑,“哦不,一天都要撞上个千百次,顾盼欢喜。”

怦怦,怦怦。

他只僵着身体,不做言语。

怦怦,怦怦。

身旁一株株青翠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小笋将根使劲扎在土里,不断延伸牢固,终会一节一节长高。润玉一把解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看着旁处。

唉,不解风情……

我的内心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处境,便开始转移话题,“诶陛下,你不是睡着了吗,怎的这么快就醒啦?”

他喉头一动,抿了抿嘴,“我只是小憩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将手中的书卷一下子塞给我,“你且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这是叔父给的书呀,听说都是宝贝呢。”我漫不经心地应他,低眼翻了翻,上面都是些赤条条的男女,狎昵亲吻,缠绵悱恻。我大惊,连忙合起来。

叔父不亏是月下仙人,真是精通男女之事,佩服佩服,看来以后得去姻缘府多多请教了。可是……这些书如此露骨,却被润玉瞧了去,叫我现在如何是好啊。

见空气突然安静,我冲他挤出一个苦笑,吞吞吐吐,“叔……叔父给的,我也不知道这上面竟是……竟是这些。”

“胡闹。”

我忸怩不安,拽了拽他的袖角,“陛下饿了吧,我叫人把午膳送去房里了,你快同我一起去吃吧,待会凉了。”话罢便快步在前引路。

“叔父,可好?”

我步子一顿,闻声回头。

他眼帘低垂,一身长襟白袍直直垂在地上,再一次开口,“叔父对曾经之事,是否还在介怀。”

堂堂天帝,竟委屈得像个孩童,我舒了口气,安慰说:“陛下既然挂心,怎的不亲自去姻缘府瞧瞧呢,叔父呀,可是等着你去看他呢。”

“当真?”润玉抬起眼,一道流星从眼中划过,掩不住的欢喜,“叔父当真原谅了我,准许我去看他?”

“怎会有假!”我莞尔一笑,冲他勾勾手,“先将肚子填饱,择日你我好好去拜过叔父。”

他怔了下,而后眉宇舒展,跟了过来。

万里碧空,云彩缓缓浮动,好似翻滚的浪花,雪白美丽。我们照常用完了午膳,正坐在桌旁品茶。

“陛下,方才见你殿中有只小灵兽,甚是可爱,是陛下的宠物吗?”

他抿了口清茶,缓缓转动杯身,“那是魇兽,专食人的梦境。它时不时会吐出一些梦境,哪个仙人若是一不留神,也会被它窥了去。”

“喔,那陛下岂不是天天可以窥视别人梦境喽?”我手指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

听到这一句,润玉“碰”地将杯盏搁在桌上,斜过眼来,我忙闭住了嘴。

就在这时,门外有个穿着盔甲的侍卫匆匆跑来,粗犷的大胡子被风吹成了八字。

“禀报天帝!”他喘着粗气,双手拱了拱,“妖界的隐奕将军已候在璇玑宫门口了。”

“隐奕?”听到熟悉的名字,我耳朵竖起,一下子站起身。

润玉抬眼瞟了瞟我,不紧不慢地说:“让将军去正殿候着,我随后就来。”

“不必了,这侧殿我瞧着也方便——”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隐奕迈了进来。一身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金光,晃了我的眼。

他略过了润玉,直接扭身对我行礼,“顾盼公主,几日不见,在下心中想念的很,不知公主一切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我向他使了使颜色,他却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模样。眼看着润玉的脸色愈来愈差,我假意责备,实则提醒,“将军的礼数忒差了些,怕是要丢了我妖界的颜面。”

他嘴角一斜,这才回身向着润玉鞠了一礼,“妖界将军隐奕,见过天帝陛下。”

“将军来得好早,竟是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上一个时辰。”润玉头都不抬,自顾自地把弄起杯盏,“想来,将军是太过于思念我这未过门的娘子了。”

我原地僵住,深觉气氛不妙,开始疯狂对着隐奕使眼色。

而这家伙,却略掉了润玉的话,冲我一个坏笑。这一开口便将我送到了不利之地,“天帝陛下还在场,公主这般目送秋波,隐奕实在惶恐啊。”

这个人,真是不知轻重,这时还敢逗趣。我咬了咬后槽牙,双手紧紧攥作一团,“我哪有,你别胡说!”

“盼儿,你先出去,我与将军有要事商谈。”润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烦躁,他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还特地补了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盼儿?晚些来看我?

啧,啧,啧。空气中平白多了股醋味,酸得不行。

也对,虽说他对我无意,但男人嘛,还是爱面子的。我与他已是婚约加身,自然是该介怀的。想到这里,我想笑却不能,只得匆匆行礼,随手顺了本书便往殿外走去。

正午的艳阳一点点褪去刺眼的光芒,侧殿时不时出入几个老仙官。我窝在庭院的一处,悄咪咪地翻着叔父给的书。

我这小殿也是头一次容了如此多的人,不知这些个大男人在里面谈些什么,竟如此久……

我咬着手指,又翻了一页,看着书里的男男女女千奇百怪,两朵红晕悄然爬上了脸。

“幸亏我聪明,摸了本书出来,也不至于无聊。”殿内嘈嘈杂杂,殿外的我却津津有味,虽然叔父给的不是什么正经书籍,但灵修手册嘛,迟早得用上,提前看看也好。

竹林青翠,好似一道绿屏,正正好为我铺了一地的清凉。这书虽然好看,但看久了反而觉得有些倦意。我左顾右盼,见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便将书压在胳膊下面,想要小憩一会会。

谁知,这一眯,我的魂儿便飘进了梦乡。

轻纱薄雾,鼻尖萦香,周围十分模糊。

朦朦胧中见身前坐着一男子,我也不知怎的,便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颈。场景虚虚幻幻,男子面若秋月,眉如墨画,很是熟悉。他伸出手穿过我散落的发,而我的眼睛却仿佛是黏在了一起,如何睁也睁不大。

感觉他的呼吸愈来愈近,我眯着眼睛,定了定眼珠想看仔细。而这一眼,却让我浸在了他温润的眸子里……

正文 第五章 两捧真心

“公——主——”

耳边有些温热的气息,我眉头一皱,嘴里嘟嘟囔囔,“谁啊……”

“顾盼公主——”

方才还在梦中,突然醒了只觉头晕,我使劲挤了挤眼睛,伸手搓揉了两把,这才睁开眼。

隐奕的五官被放得很大,突然冲入我的视线。他下巴抵着圆桌,将声音压得很低,“顾盼公主——你醒啦——”

“你干嘛离这么近啊,吓到我了!”我一下子弹了起来,却不小心将胳膊下的书挥在了地上。

隐奕乌黑的头发束着金冠,剑眉下的那双桃花眼微微弯着。他伸手捡起地上的书籍,随手翻上一页来回打量,勾唇而笑,“公主好兴致。”

“快给我!”我的脸颊滚烫滚烫,感觉自己都快要冒烟了。

“看来,这天宫甚是清冷啊,长夜漫漫,公主可是觉得孤寂?”他轻笑出声,将书一递,我忙抢过去,瞪了他一眼。这刚要发作,却看到他的脸色稍稍一变,眼睛透过我看向了后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

“陛下?”看见润玉,我突然像只受惊的小雀,咬了咬嘴,立马将书藏在身后。

他与几位老仙官站在那里,偏了偏头,神情冷漠,“军中要事虽已商议完毕,但本座见将军十分留恋我天界,不如辟一间小殿,将军好住上一晚。”

“陛下好意,心领了。”隐奕起身将铠甲顿了一顿,“妖尊大人心系公主,命我借此机会,向公主好好诉说他老人家的相思之情。事情办完我自然会走,各位不必客气相送。”

“相思之情?”润玉下巴收起,眉毛一挑,瞟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僵硬地笑笑,咽了咽嗓子。

“借公主一用。”隐奕唇边带笑,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凑到我耳边说,“跟我来。”

“诶!”我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拉走,还在慌乱中撞了润玉的肩。我深知大事不妙,赶忙回头喊道,“陛下陛下,记得晚上来看我啊——说好的——”

一阵风拂过,竹叶随风而舞,好似大雨倾盆一般,哗啦啦地响着。一众老臣中,润玉长身鹤立,他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

若是平日,我定会欢喜这风吹得清凉舒爽。但此刻却觉得,这风如同细针,扎得我心头一悸。

“陛下陛下,陛什么下啊。”拐到了一处池塘边,隐奕松开了手,“公主不会真的看上那满脑子计谋的天帝了吧。”

“没有!”我深深皱眉,低头整顿自己的袖子,将书抱在怀里。对面沉默半晌,欲要执起我的手,却被避了回去。

“公主,当日隐奕并不知情。若是知道妖尊大人将你当做牺牲品一样献给了天帝,我就算豁出性命也定要与天界血战到底!”隐奕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

我挥了挥袖子,压低嗓子,“隐奕,够了。”

我已尽力提点,而他却好一副热肠子,很是执着,“公主若是不愿,我此刻便接你回去。”

“此时开战,你打得过吗?”我压着声音反问,他突然哑了嗓子。见状,我又嘱咐说:“这些事情,不必将军操心,更不要添乱。”

隐奕攥了攥拳,只得应了。

我眉宇紧锁,心中总觉烦闷憋屈。眼前忽而闪过润玉的脸,心中更是一紧,伸手掩上胸口,淡淡地说:“还有,我与天帝已有婚约,将军以后注意分寸。”

池水宁静,天光云霞皆融在其中。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低头苦苦一笑,再次抬头时努力整理自己的表情,“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宫吧。”

我点点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嗯,议事久了,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

“公主……”

“嗯?”

“玄龙山接连数日发生异常之态,金霞洞内汇集了上古四渎龙神的元灵。”隐奕一袭铠甲在霞光中熠熠生彩,一层雾气蒙上了他时时带笑的桃花眼,又很快消散在瞳仁里。

“玄龙山乃我界灵山,妖尊已命我入山镇守。”

我略略睁大了眼,“此行岂不是很危险!”

“隐奕自小征战,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早已惯了。只是……”他抬眼盯住了我,“只是,此时非彼时,隐奕心中有了牵挂,便有了软肋。”

“将军……”

“不过也罢。有了软肋也是多了道铠甲,兵已在颈,毫无退路。在下心中只希望公主在天界一切平安。”隐奕拱手行了一礼,“若有幸再见,希望公主允我一愿。”

见我微微点头,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意,伸手快速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隐奕,告退!”

晚霞在天空中肆意挥洒,染红了半边天,这声告退在我耳边久久回荡。

这一退,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初遇时那个胸怀壮志、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的他,好像还是那般爽朗英姿,只不过那时他是携志而来,而这次,是提命而去。

天色渐晚,一帘黑幕挂上了天空。隐奕走后,我在池边坐了许久。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我身为妖界的公主,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什么可怨的?

父王将我当做诱饵,便只当还上生养之恩吧。润玉将我当做棋子,便……

便只当,纵自己大梦一场。

满天星斗浸在池中,恰似水底还有个天空。我低了低眉,呆呆地望着这一池璀璨星光,想将心中万千思绪都抛进去。

这时,池面波澜不惊,忽而映出个人影,我仰起头看他,唇齿微张,“白衣仙君?”

润玉一袭白衣不加修饰,撩了下衣袍便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没有应我,只是抬头看着夜空。

他终究还是来看我了……

我知道,这夜色再美,也不敌眼前人。见他一双美目望着天空,我便得了机会更明目张胆地望着他。

此人色若春晓,清雅出尘,那日亭中的翩翩仙君仿佛又回来了。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再次赞美,“仙君的眸子,生得极好……”

他闻声侧过头,“你可是被这夜风吹昏了脑袋。”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顾盼喜欢这身素衫,陛下穿上好似是夜幕中的皎月一般,更显斯文淡雅。”

他的耳根蹿上了绯色,像个少年郎般,眼睛不知往何处看。我见此情形,想要逗趣,便斜过头,去寻他的眼睛,三两下就对了个正着。

我们的眸中倒映着彼此的样子,心中升起一丝微妙。我突然想起午后的梦境,恍然大悟,原来梦中与我亲昵的男子正是润玉!

想到这里,我忙移开眼睛,将头偏到了另一边,心中的小鹿疯狂蹦跳,引得我淡淡喘息。

想不到,我已对他生出了如此不堪的想法,真是该死……

我伸手在胸前来回顺气,一不小心将袖中的书抖了出来,直直落在我与润玉中间。

他低头看了眼书,又抬眼看了看我,场面突然尴尬。

半晌,他才开口,有些憋笑,“依我看,顾盼对叔父的礼物,很是喜欢啊。”

这下丢人丢大了,我心中狠狠批评自己,但是气势上是不能输的。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说道,“是……是啊!陛下只知朝中大事,又无心同我灵修,看看怎么了——”

气氛突然变得更加凝固,我此话一出,便后悔了。

夜空中的星光璀璀璨璨,闪烁不定。我们二人静静坐着,再没有言语。

正文 第六章 叔父寿辰

俗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是!

我已在天界待了整整十五日了,那英雄却像铁打似的,纹丝不动。这些日子我心中反复琢磨着,是自己不够美,还是他不够英雄。今日恰逢叔父寿辰,天赐良机,得好生去请教请教,若再不争口气,我这妖精是白白当了。

此时正值清晨,湿漉漉的风卷着草木的香气,轻轻扫进璇玑宫。邝露奉命而来,候在门口。

“仙女姐姐,你别着急,先进来歇着。”我坐在铜镜前,桌上摆了一大堆簪子首饰。

镜中映出邝露的身影,她为难地皱眉,“公主,今日是陛下这些年来头一次拜见月下仙人。对此很是重视,公主可不能误了时辰。”

“莫慌莫慌,你瞧这天才刚刚亮呀。”我左右扫视桌上的饰品,又拿起了一根来试,“陛下心急,我理解,可这会儿叔父估计还在睡呢。你看,我也是因为重视才要挑个最好看的发簪,陛下面儿上也光彩。”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想。我不是第一次拜见叔父了,此行自然是不必太过于讲究的。只是今日他们叔侄二人重逢,润玉心中定然欢喜,他这一欢喜,便是我的机会,怎能不好好打扮一番。

大约是等得有些着急了,邝露走近了我。她的手指在一桌簪子上慢慢划过,触碰到昙花簪时,指尖一颤。

“仙女姐姐喜欢昙花?”

“不不。”邝露忙摇头,执起一支雕着龙舌兰的簪子,“邝露瞧着,这支簪子十分好看。”

龙舌兰的花语意在为爱付出一切。邝露,你竟如此这般,执着于无望的爱吗……

我睫毛轻轻一颤,将其接过,轻轻簪上了她的发。

“公主?”邝露惊讶地睁大眼。

“龙舌兰并不绚丽惹眼,但她甘愿燃烧自己,将真爱延续。”我将簪子调整了一下,冲她微笑,“这是一种不被侵扰的花,只有驻足的人才晓得她的珍贵美丽。仙女姐姐既然喜欢,便拿去吧。”

她的头渐渐沉了下去,“公主,我……”

“你什么你呀。”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故作轻松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再耽搁可真就误事了哟,快些为我也挑一支吧,你挑的我就满意。”

邝露愣了一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深深看着我,点点头。思索了半晌,拿起栀子花簪,“此花芳香迷人,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邝露以为正适合公主姿容。”

我嫣然一笑,“仙女姐姐果然好眼力,此花乃花中傲骨,愈挫愈勇。”

“让邝露为公主簪上吧!”她的手指划过我的发,轻柔地簪了上去,话语中透着坚定,“此花有个传说,意为永恒的爱。邝露惟愿陛下与公主心有灵犀,永久相伴。”

“傻瓜……我们出发吧。”我呼出口气,起身走到书架旁,拿出叔父的寿礼抱在胸前。邝露应了一声,带着我去同润玉会合,然后一起向姻缘府去了。

姻缘古木坠着许许多多的红绳,絮絮飞飞,别有一番韵味。润玉面色稍显紧张,双手拱于胸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润玉前来拜见叔父,恭贺叔父寿辰。望您不计前嫌,同侄儿见上一面。”

天空浮云万里,绵延不绝,如同人与人的情感厚重不熄。叔父手指绕着耳边的红线团子,眼睛斜斜看着上方,闷闷哼出声,“老夫还以为,天帝永远不来了呢。”

“润玉惶恐,怕叔父不愿相见,这才屡屡在府前徘徊而不入。”

叔父偷偷瞄了他一眼,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行啦行啦,快些进来吧。其他祝寿的仙家都被老夫约到了晚上,就知道你这性子会早上来。我这儿备好了美酒佳酿,早都候着你们了!”

“太好了!”我侧过头去看向润玉,绽开一个笑意。他也正好看向了我,然后低头释怀地笑着,惹得我的心跟着一漾。

“愣着干嘛呢都!”

耳边传来叔父着急的声音,我收回了视线,几步小跑到他身边。神秘兮兮地将包着红纸的书本递了过去,“叔父,给你!”

“这是什么?”

我眯起眼睛坏坏一笑,凑到他耳边,“送叔父的自然是好宝贝,顾盼差人从妖界带来的,典藏版。”

叔父张大了嘴,一下会意,嘿嘿一笑,“你呀你呀,深得老夫心意。以后感情方面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老夫能帮定帮。”

“叔父,不瞒你说,顾盼的确有事相求,关于……”我转头,看了看身后一脸疑惑的润玉,低声说,“关于陛下。”

“没问题没问题,包在老夫身上,空了好好指点指点你这丫头。”他同我相视一笑,很是默契。话罢看了眼端着贺礼的邝露,招了招手,“小露珠,你快将贺礼放下,我晚些细细来看。”

就这样,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氛围极好。叔父喜笑颜开,对着润玉举起酒杯,“老夫这千年心事,今日也算是结了。你我叔侄二人,碰上一杯。”

润玉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一手撩过袖头,一手举起杯子,往上脆脆一碰,“润玉愿叔父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好酒好酒。”叔父咂咂嘴,眼睛眯起,对着邝露一番打量,又偏过头看了看我,叹道,“润玉啊,老夫瞧着你神清气爽,桃花甚旺呐。”

“叔父这是何意。”

润玉眼珠不知所措地转了转,低头为自己斟了一蛊酒。

“啧啧啧,你瞧瞧,佳人左右在侧,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

邝露低了低眉,没有作声。

叔父见状,又补说:“小露珠跟随你多年,老夫几番撮合都不成,当真无缘。但你明知她于你有情,却还将她还留在身边,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而且如今,你与顾盼结下了婚约,长此以往,怕是她们二人都不会好受。”

听到叔父这番话,邝露有些急了,眉头紧皱连声否认,“邝露没有!而且,陛下早已想遣我走了,是我自己偏要留下的。邝露只愿效忠于陛下,别无攀附之意。”

润玉看了她一眼,显得格外沉稳,不急不躁地说:“叔父取笑,润玉从未有过枝外桃花。只是论义论道,邝露跟随我千年,她若不想走,我又怎能随意遣了她去旁处。”

我饮下一蛊酒,默默看着他们。

邝露突然起身行礼,措了一个借口出来,“邝露想起昨晚开始便未见过魇兽,怕它乱跑惹出事端,先行告退了。”

桌前三人齐齐看向她,对这逃离酒席的想法心知肚明,皆点头应了,没有多作为难。

待她离席后,润玉接着说:“至于顾盼……我与她已是一纸婚约,结下夫妻之缘。润玉不是轻浮之人,定不会节外生枝,惹出不痛快之事。”

“你啊,真是的。”叔父伸出食指晃了晃,摇起脑袋来,“婚约是婚约,还是得同顾盼好好培养真情才是。”话音刚落,他朝我悄悄挤了一下眼睛。

润玉装听不懂,只低头为叔父斟酒一杯,推了过去,转移话题说:“叔父素日里不是喜欢为旁人起别称吗,怎的唤顾盼却没什么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吧。”叔父摇摇杯子品了一口,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笑,“旁人的别称,老夫自然可以取。偏偏顾盼的,得你这个未来的夫君取才是。”

叔父好策略!

我隐隐点头,暗赞叔父好义气。心中一阵雀跃,扬了袖子欲将杯子碰过去。叔父手指往下压了两把,示意我低调一些。

我点点头,笑意可掬,“叔父赏脸,同顾盼共饮一杯吧,祝叔父日月昌明,松鹤长存——”

“好,好!”叔父开怀大笑,端起酒盏,“那老夫祝自己青春永驻!”

举起杯子的同时,我想看看润玉作何反应,便偷转眼珠,瞄了他一眼。

杯盏碰撞,溅出星星水花。

他面透绯色,唇边渐渐露出一抹笑意。

正文 第七章 锦囊妙计

树叶过滤后的阳光,显得格外柔和,斑驳在地上形成摇曳的光晕。

“喝,喝啊!”叔父扯着润玉的胳膊,一下子靠了上去,摸了摸他的胸膛,“润玉啊,走什么,今儿是好日子,留下来多喝几杯呀——”

姻缘古木摇摇曳曳,落下一地绿绒影子。他们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在树下。润玉努力移开胸前那只手,“侄儿还得去同星君会面,不能陪您多饮几杯,望叔父见谅。”

“你你你,你无情,你无义……爹爹把你……把你养这么大……你却要抛下我这个孤寡老人,你……”叔父脚下一软,死死圈住润玉的脖子,一双狐狸眼有些恍惚。

“叔父,你醉了。”润玉闻着酒气,伸手拭了拭鼻子,看向了我,“过来。”

我颠颠儿跑了过去,眨眨眼,“怎么啦陛下?”

他轻柔地解开叔父的手,然后一下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照看好叔父。”

我点了点头,只觉身上一沉,连忙伸手托住叔父的腰。他眯着眼睛,指着润玉的背影对我说:“你怎么不哭啊,你爹抛弃了咱爷孙俩,自己寻好去处了,老夫命苦啊——”

莫名多了个爷爷,我深深叹了口气。实在不想扫了叔父的兴致,便跟着假哭起来,“呜呜,爷爷您说的是,我爹太坏了。您老腿脚不好,要不咱爷孙俩进屋说,可好?”

听我这一句,叔父突然转过头盯着我,口齿变得格外清晰,“你怎么这么配合。”

不是你先开演的吗……

我被问住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讪讪一笑,仔细地扶着叔父坐进了屋里。

唉,说好要帮我出谋划策,这下可好,叔父喝栽了,润玉也走了,留我一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心下正烦,却听到有人唤我。

“公主。”姻缘府的仙侍走了过来,将醒酒汤搁上桌。我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了下去,自己拿起小勺搅了搅。

碗中热气绕丝成卷,我每每舀一勺,都会放在嘴边吹吹,循环往复。见烟气渐少,这才晃了晃叔父的身子,叫他饮尽这碗醒酒汤。

“叔父?”见他略有醒转,我一下趴在桌上,嘟起了嘴,“叔父你说好要帮我的,怎么自己先喝晕了。”

他的手来回搓揉着额头,有些不好意思,“老夫今日高兴,一下子没控制好,不打紧不打紧。天色还早,你有何问题……只管问,只管问!”

“叔父,你方才也看到了,陛下虽与我有婚约,但却对我无意。顾盼嫁入天界,觉得委屈。”我低低头,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嗝。”

一股酒气从叔父口中冲出,我一下子坐直身体,抬起袖子使劲晃了晃,“叔父!你可是掌管姻缘的月下仙人啊,认真点,替顾盼出出主意嘛!”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依老夫对大侄的了解,可以总结出三则锦囊,你且听仔细了——”他搔搔头,直直蹦出一根手指,“第一!”

我歪歪脑袋,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手指,等待下文。

“第一,出其不意!”叔父眼睛微微眯起,一本正经说道,“这千万年,多少仙子为他所倾倒,个个儿都是出挑的美人儿。而且还有邝露这般痴情人为他如痴如醉,你可知,为何他无动于衷?”

我晃晃脑袋。

“老夫也是才顿悟出来的。他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这些仙子千篇一律,皆是一味的循规蹈矩。无趣,实在无趣。”叔父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你这丫头,可要记实了。同我大侄相处,不要太过讲究规矩体统,要做个与众不同的人。”

与众不同……

我斜过眼睛仔细回忆,这一点,我好像做的还蛮好的。

“第二!”叔父嘣地又弹出一根指头,吓得我忙回神。

“要学会示弱,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示弱?如何示弱?”我疑惑皱眉,心下想着,自己身为妖界公主,自小说一无人敢说二,让我示弱,当真是难为人了。

“啧啧啧,老夫见你伶俐,怎的连示弱都不会了。来来来,跟着老夫学——”叔父捏了捏嗓子,“润玉君,这是什么东西,好可怕呀。诶呀润玉君,你字写得好好看啊,可以教教人家吗?”

见叔父这般娘里娘气,掐着嗓子细细说话,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叔父,叔父你别这样,我快被逗死了。”

他瘪瘪嘴,“笑什么呀,学着点。”

“是是是。”我嘴角朝下压,使劲憋住笑,“叔父您继续说,继续说。”

“反正,就是要示弱,记住了吧。”他清了清嗓子,伸出第三根手指,“至于第三点嘛……那便是真情了。”

真情……

阳光从枝丫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姻缘府门前映满了金辉。我的内心突然咯噔一响,一阵悸痛。

“你既喜欢他,这第三点便是最简单的了。在感情里,任何旁的方法,都只是为了辅佐你的真情流进他的心田罢了。”

我有些失神,眼神一滞。

“方才还绽颜而笑,这会儿却容色淡淡,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没有。”我抿嘴笑了笑,“顾盼只是害怕自己走不进陛下的心罢了,没什么其他的。”

“莫怕莫怕,老夫我呀,眼神可准着呢。”叔父拍了拍我的肩,叫我打起精神来,鼓励说:“老夫料他定会栽进你这丫头的掌心里。”

“叔父你真好。”我心中微微有些暖意,准备换个话题同他逗趣几句,却见一位仙侍走了进来。

“上神,公主,该用膳了。”

时间过得好快,我还以为没多久呢,怎么都已经到了正午了。叔父应了她一声,转头对我说:“原本老夫想与你一同用膳,但估摸着我那大侄也议事回来了,便放你一马,快去好生陪他吧。”

叔父不愧是月下仙人,这么一猜便猜中了我的心意。我冲他眨了下眼,起身行了礼便匆匆往璇玑宫走去。

如今,同润玉用膳,已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他虽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观念,但也总是被我的喋喋不休而撬开口。每天能多了解他一点点,多靠近他一点点,我心中定然是开心的,但我想要的不止如此,我想走进他的心。

这会儿刚用完膳,便见他起身欲走。我心中一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发射可怜巴巴的眼神,问道,“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润玉低头看了看我,又坐了下来,“你有何事?”

“我……”

我的脑海中有千千万万种答法闪过,忽而想起叔父的锦囊妙计,灵机一动,“陛下,顾盼想学下棋。”

“哦?难得你有这心思。”他星目一转,勾了勾嘴角。

“顾盼早都留意到院中有一方棋桌,寻思着有空向陛下讨教一二。今日得空,若是陛下没有要紧事,便教教我吧。”我弯起眼睛,冲他盈盈一笑,“可好?”

他唇齿微微一张,又紧紧抿起。

“陛下可愿教我?”

殿内的轻纱缓缓浮动,纤滑撩人。润玉一双清目细细打量着我,半晌,闷闷应了一声。

正文 第八章 玄龙异情

人生如棋局,有的人早早算好,有的人却要走一步算一步。大概,润玉与我,便是如此。他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每每落子心中必有定数,与我的婚约乃棋局第一步。而我,却要苦恼地应付每一子每一步,小心翼翼地把所剩的棋子放在最佳的位置上。

人生棋盘繁杂。可感情,却容不得算计,也无法算计……

“直线紧邻的点上,若有同色棋子存在,则会相互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润玉修长的手指将袖口一拂,稳稳落下一子,抬起眼,“若有异子存在,这口气便不复存在。”

我点点头,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莫急莫急,容我想想这步该如何下。”

“不急。”他伸手抚上白皙的脖颈,略略转了下脑袋,看着我如何举棋不定。

佳木茏葱,薄雾缠绕,眼前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若是能够抛开旁的,此情此景,也该算是岁月静好了吧。想到这里,我捏了捏棋子,落在了一处。

“你可知,一步失策,满盘皆输。”他微微摇头,“这步我且让了你,你再仔细琢磨琢磨,看看能否拨云见光。”

“陛下也说了,一子错则满盘皆输,那为何要故意让我这一子?”我双手往怀里一抄,“不怕输给我吗?”

“不怕。”

他的瞳中有一丝异样忽闪而逝,雪白的朝服在阳光下更显一尘不染。

不怕……

这两个字,如此简单,可为何却像是一蛊毒药,肆意侵入了我的心底。落子无悔,你既不计较输赢,那这场爱情的赌局,我便为你奉陪到底。

默了半晌,他见我还在发愣,便握拳拢在嘴边,假意清了嗓,“你是想要思虑到晚上?”

我摇摇头,急忙寻了一处落子。

“这子一落,你便输了。”他将手中的棋子掷入棋罐中,露出笑意,“虽然是输,却输的光彩。顾盼第一次下棋便能与我对上这些步数,已算是聪慧过人。”

我抬起眉毛松了一口气,“无妨无妨,我天赋异禀!这几日多看看书,熟络一些招式,下次再战定要驳回一些面子不可。”

看着我这般模样,润玉灵眸一闪,轻笑出声,“省经阁是个好去处,你该好好去看上一看。寻个日子,我摆一道棋局,你若是破了,才算是天赋异禀。”

“好!”

我嘴上答应得快,其实心中可是发颤的很。这棋如此之难,他的棋局如何能破得了呢,但总算是多了次机会,定要把握住才行。

“陛下,若是我破了那棋局,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嗯?”

“若破了那棋局,陛下能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呼了出来,抿起嘴思虑了片刻,横下心来,“能否让顾盼亲一下?”

最怕的,莫过于突然的万籁无声。

润玉果然受到了惊吓,瞳孔微微缩紧,喉头一动。

“你我已是结下婚约之人,顾盼心悦陛下,陛下可还答应?”我的心中很是忐忑,早已波涛汹涌,但表面依旧得镇静下来,毕竟稳住自己才能稳住对方嘛。

“这恐怕……”

“妥当得很。”见他作出拒绝之态,我急忙将话截胡,楞是补成了另一种意思。手指在袖中悄悄攥紧,让自己的紧张不要写在脸上。

僵持了一会,他仍一股愁色,半天没个答复,我有些懊悔了。或许,是我心急了,一个正字才刚刚开始写,我便急着要多写几笔,真是失策失策。

“呃……陛下只当听了一则笑话吧。”我拍了拍额头,很是尴尬。

润玉眉毛略略一蹙,故意板了板脸。

“我的棋局,只有奕道高手才可解,又怎么会轻易被你破了去。若是能够督促你,答应也无妨。”话音刚落,他便径直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答答答答,答应?

我的眼睛猛地闪过讶然之色,干干地眨巴了两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太阳透过薄云折射出灿灿光芒,一瞬间竟照得我有些眼晕,不觉低下头看了看棋盘。这局棋好似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分明每一子都毫无优势可言,却照样可以在这方正的棋盘中摆出自己的形状。

奕道讲究一来一往,他既敢留这个空子,我便敢下。于是,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常常出入省经阁,翻阅书籍,尽自己所能了解棋艺之道。只可惜,虽付诸了努力,却仍是无法精湛,为此很是苦恼。

这日,我窝在院里琢磨着棋艺相关的书籍,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用叶子夹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便夹了一大摞。我垂着脑袋,很是丧气。

轰隆——

“天界也会打雷下雨?”我撑起脑袋,寻声望向天空。

只见一大片乌云滚滚而来,欲有压城之势,而后黑烟浓重,电闪雷鸣。一阵很强的妖气袭来,我深知情况不妙,正欲去寻润玉,却听到身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顾盼公主——”

“发生何事了,陛下呢?”我一把抓住邝露的衣袖,紧紧皱眉,“陛下在何处?”

“陛下在同星君议事,特命我来……”

我匆忙打断了她的话,着急地说:“在何处,带我去!”

正殿大门紧闭,里面传来星君的声音。

“陛下,妖界在异动之初,便已派了人手镇压玄龙山。如今鲲龙诞世,却瞒得我天界一无所知,臣以为妖尊怕是动了反心。”

“星君所想,本座心中自然有数。早在异动之初,本座便安插了暗线在玄龙山附近,观察这山中的一举一动,暗中加固了结界。”

“陛下未雨绸缪,深谋计远,属下拜服。只是……如今鲲龙这妖物已然诞世,万一让他逃出了结界,定是后患无穷啊。”

殿内一静,门被仙法猛然打开,将我的位置暴露无遗。

润玉瞥了我一眼,“没想到,公主竟有这帘窥壁听之好。”

他竟又唤我为公主了……

我心中隐隐一痛,快步走了进去,“陛下!顾盼并非故意窃听,只是见天色突变,前来寻找陛下,一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一些有关妖界之事……”

他眼帘一低,别过身去,“邝露,送公主回侧殿,派精兵驻守,保公主安危。”

“陛下,此事定有蹊跷!”我甩开邝露的手,提起裙边跪了下去,声音中带着恳切,“顾盼可以担保,此事并非父王所为。”

润玉侧过头来,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你如何担保?”

“顾盼已与天界联姻,身在天界,定与天界安危并存。若是鲲龙逃脱,发起袭击,顾盼也必然是难逃一死,父王怎会将我置于水火之地!其中定有误会,陛下……”

“你先起来。”润玉长袖一挥,“邝露,扶公主回殿。”

“是。”邝露扶过我的胳膊,小声说,“公主,先随我回去吧。”

“陛下……”

“你先回去,待本座同星君议完,自然会去找你。”

天色昏昏暗暗,白天犹如黑夜,我同邝露一起走在长廊中,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吹散了云朵化作的花。

“邝露,陛下他……”我愁容不展,欲言又止。

邝露握住我的手臂,安抚道,“陛下并非气恼公主,只是此事有关六界安危,他身在高位,身不由己。”

我没有作声,只被她送到了殿内,呆呆地坐在榻上。狂风拍打着窗,哐哐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有两名侍卫打开了殿门,润玉快步迈了进来。

“此事有关妖界,你还是避嫌的好。”

我正欲起身,却被润玉的手轻轻压了下去,他一撩衣袍坐在了我的身边,“顾盼,此事非同小可,容不得你胡闹。”

“我没有胡闹。”眼中突然溢出了一丝晶莹,我扬了扬头,迫它回流。

“据我所知,妖界乃是妖尊独揽大权。玄龙山一事,若非妖尊允许,谁能压得住如此大的消息?”

这一问,使我哑然失声。是啊,父王独揽大权,此事如此之大,旁人定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父王,难道你连女儿的安危都不顾了吗,野心竟大到至此……

“自然,我也不会如此便盖棺定论。明日我会亲自携了兵将去妖界加固结界,镇压鲲龙,彻查此事。”

我伸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神坚定,“顾盼愿随陛下同去。”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侧过脸来看着我,皱了皱眉,“你可知,此行极险。”

“顾盼与天妖两界都有脱不开的关系,必然要去,定不会拖了陛下后腿。”

他低眉思虑了片刻,起身施了道法,床榻的周围渐渐升起一道水屏。

“这道屏障可阻隔外界杂音,今天你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启程。”

正文 第九章 率兵镇压

临行前,润玉安排了邝露与北斗府星君二人为首,一内一外驻守天界。待一切打点妥当,便率领三千精兵与我一同前往妖界。

树上的水珠滴答,撩动地上的水洼,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我跟在润玉的身后,轻轻踩着松软的土地,望着周围被雨水洗涤过的万物,心中一阵感慨。

“参见天帝——参见公主——”驻守妖界边境的侍卫齐齐单膝跪地,行下大礼。

“免礼。”润玉扬了扬下巴,长袍一挥径直往里走。

“陛下且慢!”其中一个侍卫抱拳起身,拦住他的去路,解释说:“陛下,妖尊吩咐了,入界无需带兵,以免伤了和气。”

“也罢。妖尊以和为贵,本座明了。”润玉嘴角一勾,弹了一下袖口,“传我命,现在所有将士皆掉头驻守玄龙山下。无令,不得擅离职守。”

“陛下,不可啊,属下怎能让您独往!”

“还不退下。”润玉合上眼定了定眼珠,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见一众将士列队离去,妖界侍卫才躬着身往旁退了几步,让出了一条路。润玉云袖一抖,侧过身来,“顾盼,你过来。”

他指尖冰凉,轻轻执起我的手。我错愕地抬头,忽地感觉手心一紧,一股仙力将我的手死死固定在他的掌心。

“你……”

“随我来。”

树木的枝条将天空割成了一绺一绺的蓝色绸缎,斑斑驳驳的光点散射下来,随着树叶的曳动而眨着诡秘的眼。侍女将我们一路引到了正殿,殿门缓缓敞开,父王站在里面。

“天帝陛下亲临我妖界,有失远迎。”

“昨日玄龙山异动非常,本座特地来看看。”润玉牵着我的手迈入殿内,缓缓说道,“顺便领了盼儿来见过妖尊。”

“不知父王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女儿挂心的很。”我略弯膝盖行礼,手依旧攥在润玉的掌心里。

父王斜着眼盯住我的手,略有思量,话中带话,“盼儿在天界待得好,为父定然过得好。”

铁铸香炉中升起缕缕白烟,壁内雕刻的九头巨蟒呲着利齿,吐着信子,凶神恶煞。

“妖尊与盼儿既已诉了思念之情,我们便来谈谈正事。”润玉拉着我的手,一节一节登上主位所在的高台,转身俯视众人。

殿内的侍卫伸手扶了扶剑柄,发出窸窣的响声。润玉一笑,将我的手略略一抬,接着问道,“妖尊可知,异动大事,若是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父王冲侍卫皱了下眉,“天帝这是怀疑我妖界有异心?”

润玉双眉一抬,“妖尊说呢?”

见此情势,我很是着急,暗暗使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时心中恼火,转过脸看向他,传音过去:陛下!松开,快些松手。

他偏头看我。

松开!

忽然,我的手觉得一空,润玉将仙法收了回去,他容色淡淡,不做言语。

“天帝多虑,本王只是不想劳烦天界白白折兵罢了。”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我拈起裙边快步走下高台,颦蹙轻轻摇头,使了使眼色,“父王,这些时日在天界,陛下待我很好。顾盼以为,天妖和亲已是一家,此事不必如此,若要愈演愈烈,怕是两败俱伤。”

父王立马会意,沉了沉性子,攥紧拳头。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说道,“此事,本王不该一意孤行,还望天帝,恕罪。”

“此事休已,莫要再犯。”

润玉缓步走下高台,看了我一眼,“盼儿,过来。”

……

离开妖界正殿后,我随着他向玄龙山移动。方才还是蓝天白云,这一靠近山下,再次抬头却只见天空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一道暗色光晕。

天界与妖界的将士驻守在结界之外,我四处打量,寻了个人问道,“隐奕将军呢?”

那人摇了摇头,旁边的一个侍卫却神色一慌。

“你可知道隐奕将军在何处?”

“将军他……”

“快说,莫要打绊子。”

“昨日鲲龙诞世,妖气极盛,眼见便要破茧而出。将军只身闯入结界后,才得以安静……”

“什么?”我脑中有些胀痛感,伸手抚了抚眼,“只身闯入?他疯了吗,怎会如此没头没脑,我不信!”

“公主,属下所说句句属实。将军乃是由狰演化而来,冲冠一怒便有气吞山河之势。将军……定是想以命相搏,换妖界太平吧……这会大约已经……”侍卫低头狠狠叹气。

“本座以为,将军英勇,定能平安归来。”

耳畔传来润玉的声音,我抬起眼帘。

“你看,山顶有一红一黑两股力,忽而分散忽而紧聚。想必,那定是将军与鲲龙在互相制衡。”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山顶,的确如他所说,心中稍稍有些许安慰,低声说,“但愿如此。”

玄龙山乌烟瘴气、荒芜凋敝,与妖界别处形成天壤之别。润玉临立风中,剑指长空,衣袂翩飞。

“众将听令!”

三千将士齐齐答道,皆俯首听令。

“即日起,你们便驻守此处,鲲龙在世一日,你们便守一日,不得擅自离开。”

“是!尔等为天下驻守,定不负陛下期望——”

这时,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闻声转头,只见父王携领了一众骑兵向我们走来。

“天帝如此,怕是不妥吧。”

“妖尊以为,有何不妥?”润玉剑眉轻挑,定睛看向他,“区区三千精兵,妖尊何须惶恐。”

“六界一向没有这个规矩,如今陛下在我界驻兵,是破了先例。”

“规矩?规矩,是本座定的。”润玉偏偏头,摇了摇,“不过,妖尊大可放心。本座没有旁的意思,只一心想护六界安宁。”

“陛下所言当真?”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低头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君无戏言。本座答应你,待此事平复,定会收兵。”

“好一个君无戏言。”父王不屑一笑,抬起手臂向下一挥,“陛下心系苍生,我妖界也派出三千铁骑在此,为天帝分忧。”说完便拂袖而去。

我站在二人中间,已经没有言语。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变成了一个矛盾体。心中的天秤已经渐渐变得水平,一边是父王,一边是润玉。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对润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惺惺作态,还是情不自禁。

那夜亭中的白衣仙君,是仅仅相逢一场,还是从此悄然溜入了我的心呢……

想到此处,我转头想看看他,却见一道紫光愈来愈强,愈来愈近。“不妙,小心!”我一回神,已被润玉拉到了身边。

咔嚓——

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划过结界,将其劈开,绽出一大条骇人的裂口。一瞬间,旁边的枯木与巨石皆被它吸了进去,将士们一阵杂乱,拿起兵器深深刺入地下,注入仙力稳住身体。却终是抵不住裂口的吸力,个个儿摇摇欲动。

润玉双手运功,一道道蓝色光束簌簌地注入结界,眼见其渐渐恢复,另一道闪电却又一次劈了上去。这一劈,使得结界的反噬之力更加强大,临近的几名将士被骤风卷起,痛苦地挣扎。

“待着别动。”

润玉撂下了四个字便腾跃而起,周身发出玄青色的光,掌心升起两股仙力,左右汇集向前一推,把那几名将士救了下来。

也许是废了太大的气力,他的唇色稍稍有些发白,皱着眉头伸出两指聚了聚力。眼看着结界一点一点被他的法力拼凑完整,却有两重突如其来的骤风紧紧将他包围,向结界内吸去。

“陛下!”

我忙施法托住他的身,僵持片刻,只觉身子一紧,随着他一同被吸入了玄龙山。

正文 第十章 坦诉真情

滴答、滴答。

一串串水珠滴落在石壁上,飞溅至我的脸颊。我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一点,隐隐约约看到了钴色的光。

我顺着光线侧过头,缓缓眨着眼睛,看到润玉盘腿坐在我的身边,正闭着眼睛运功调息。

四周静静的,想必是安全了……

有几缕碎发蹿出了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冠,随着周身涌动的气力,频频扫动他的额头。我的目光落在了润玉的脸上,他的侧颜依旧清俊十分,不施藻饰也一样风骨天成。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他周身的气力渐渐变淡,即将结束调息时,才急忙闭起眼装睡。

当人看不见事物的时候,听觉和触觉就会变得格外敏锐。耳边传来窸窣的响声,我的身上盖了一层衣物,变得暖和了些。而后觉得头被轻轻抬起,从坚硬的地方枕上了他柔软的腿。

这感觉,妙啊。此时孤男寡女,被困一处,实乃良机!我的心中一阵狂喜,闭着眼,让自己呼吸尽量均匀一些。然后放松身体,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腿上,开始思虑是不是得做些什么渲染一下气氛才好。

可做些什么呢?

记得曾经看话本的时候,书里讲道,梦话往往最能打动人心。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生一计,紧紧闭眼,微微启齿,小声唤了句,“陛下……”

“嗯?”

上方传来闷闷地应声,我闭着眼偏过头去,又唤了一声。半晌,感觉有一丝冰凉撩过我侧脸的碎发,然后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怕。”

洞顶的石笋滴下水珠,落进小小的积水处,滴答。

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心怦怦地狂躁起来,呼吸也变得不再均匀。眼看着装不下去了,只好挤了挤眼,悄悄睁开。

润玉正靠在石壁上,低眉瞅着我。

“你想装到何时?”

“呃……刚醒,刚醒。”我伸手碰了碰鼻尖,撑起身来,四处打量,疑惑道,“陛下,这是何处?”

“玄龙山。”

“玄,玄龙山?”我将落在腿上的长袍一下子罩住身体,略显惊讶,“我记得,方才是被吸入结界中了,可现在周围如此安静,竟还是在玄龙山?”

“鲲龙不再躁动,我在山下寻了一处山洞,今日且在这里歇着,明日便可出去。”

听到这句,我扬起头,叹了口气,嘴里开始嘟嘟囔囔,“陛下可是天帝,那么厉害,竟也会被吸入这结界中。还说什么……明日便可出去……”

“你以为,区区骤风,能将我吸进来?”

嗯,不然呢……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当时结界已快愈合,我若是携着骤风冲出,是可逃。但结界必然再次被骤风冲破,功亏于溃。”他将头靠上石壁,闭了闭眼,稍显疲累。

“是是是,陛下心系将士们,所以入了结界。”我抱着长袍挪到润玉身边,贴着他坐下,将袍子分了一半盖在他身上,接着说,“可顾盼入了这结界,却是因为,心系陛下。”

我的话荡在洞中,略带回声。

“我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你不知道的事情。”他眼帘一垂,“现在的我,就好像是这形成结界的山,将红尘隔绝在外。”

“既然陛下走脱红尘,为何娶我?”我咬了咬嘴,盯着他看。

他默了半晌,偏过脸来也看着我,僵僵一笑,“那你呢,为何千方百计讨我欢心?”

“我……”看着润玉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无法再欺骗自己,于是将指尖插入手心,一鼓作气地说出了心意,“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

他闭上眼,轻轻一笑,“糊涂。”

人生难得糊涂,与其明明白白的难受,不如糊糊涂涂的舒服。我蜷了蜷身子,在袍内搂过他的胳膊,“那夜亭中初遇,陛下像是挺立的覆雪苍松……”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只看着我,不吭声。

“每每想起那日,顾盼便觉得……”

我用下巴抵住润玉的肩膀,鼻息落在他的唇上。压着嗓子,缓缓开口,“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丝丝缕缕的光线,使劲渗透厚重的乌云,将洞口照亮,不一会儿又暗了下来。就这样忽明忽暗,好似是光与影在斗争。润玉别过头,抽出了胳膊,将长袍为我盖好便走向了洞口,只留下了一道孤寂的背影。

“睡吧,我守在这里。”

如此情景,我的鼻尖只觉一酸,伸手撩开身上的长袍,赌气地掷在一旁。侧过了身去,也背对于他。

洞内变得静悄悄。

我咬着嘴唇,吞声忍泪,心中只觉一阵绞痛。他是我未来的夫君,亦是这六界的主,正因如此,也成为了我父王野心的障碍。命运弄人,我为何偏偏寄情与他……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脑袋有些昏沉,渐渐睡了过去。夜深,寒气阵阵袭来,刺地我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觉得身上一沉,多了些暖意,我舒服地转了个身。

有一抹温热的触感小心翼翼地覆上额头,我睫毛轻颤,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翌日醒来时,发现昨夜被我赌气扔在一边的长袍又盖上了身,我将其整齐地挂上手臂,走向了洞口。润玉静静靠在那里,睫毛有着淡淡漉湿的痕迹,在几束微弱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几粒灿灿的小闪亮。

他的双目疲惫地合拢着,许是脖子发酸,他的头略略一偏,正正倒在我的怀中。

这这这这这这……

我的眼睛缓缓睁大,头向后扬了扬,深深吸了一口气。

“失礼了。”润玉的眼睛唰地睁开,一下子坐起了身,眼睛不安地看着地面。

“失礼失礼,什么失礼。你我迟早要大婚的,如此便说失礼,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我干咳了两声,将袍子扔到他怀里,“给,陛下的外袍。”

“昨日那些话……”

“嗯?什么话,我怎么记不得。”我寻了一个小水洼当做镜子整理着头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顾盼只知道,一个人待另一个人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陛下待我好,也是一样的道理。”

湿润润的风,穿进山洞,微微地拂着一切,又悄悄地走了,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带着我到了结界边缘,告诉我他的结界可以挡住外人却挡不住自己,然后轻易携着我一跳便瞬间到了结界外。

“陛下!”“陛下没事吧!”一见我们出来,一众将士一下子涌了过来,问东问西,来回打量。

我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的,竟是将本公主置于一边,无人问津。

“让开让开,让我过去。”我将双手抄在怀里,翻着白眼穿过人群,只见父王匆匆而来,一下执起我的手,拍了拍。

“盼儿,为父昨日听闻你被吸入了结界,实在忧心,你可还好?”

我点点头,“女儿没事。”

“那天帝呢?”父王用一种渴盼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期待什么。

“天帝自然也好。”

父王皱紧眉头正欲说什么,邝露却匆匆走了过来,屈膝向父王见了礼,然后转身着急地问我,“公主有无大碍?邝露奉命协理宫内事物,听到消息才赶了过来。”

我摇摇头,知道她要问什么,指了指身后,“陛下也很好,你去吧。”

她松了口气,慌忙跑了过去,我的视线也跟着她移动。兵将熙熙攘攘,为润玉辟出了一条道,他轻轻摇头,嘴里说着“无妨。”

一阵风吹过,撩动了他额前的青丝,亦是拨动了我心中的情思。他在人群中缓缓偏头,一个抬眼,正对上了我的目光。

正文 第十一章 执子之手

原先在妖界的时候,因为与凡间相邻,有四时更替,所以可以尝遍春华秋实、夏雷冬雪。如今从玄龙山又回到了天界,日复一日的老样子,很是无趣。

每每想念起曾经的所见所闻,我便会把邝露拘在身边,喋喋不休地讲夏天的雨会有多大多清凉,冬天的雪能有多美多彻骨。她自然是见过的,但还是很耐心地听我讲,时不时地迎合几句,有她作伴,日子过得也快了些。

这日,我又趴在省经阁的桌子上翻着棋艺相关的书。活了这么久,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天书,这一行一行写的都是些什么呀,实在是无趣。我闷闷地叹了口气,揪起袖子上的小絮絮开始消遣。

就这样玩了一会儿,听到门吱呀一声响。

不妙!

我的耳朵一竖,一下子坐得端正,像模像样地翻阅起书籍。嘴里跟着念叨,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派学者风范。

润玉走了进来,在一个书架旁落脚,取了一卷书握在手里,敲了敲,说道,“没想到顾盼如此热爱钻研奕道。”

他这样子,像极了凡间的夫子。

我一阵憋笑,端着架子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小女子并非热爱钻研奕道,只是为了亲到心爱之人,煞费苦心罢了。”

润玉将手中的书卷摊开,看了看,轻描淡写地问:“不知有否成效?”

这副模样,分明是认定了我没有成效……

“自然是有!”我鼓起腮帮子,悄悄翻了一个白眼,转而问他:“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得空来省经阁消遣了?”

“今日无事,来看看书。”

听他这句,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忙起身蹿到了他身边,“陛下今天很闲吗!”

他板了板脸,“记得你初来天界时仪态不凡,怎的现在愈发没了规矩。”

“不知道是谁平日里有君临天下之态,私下却是个温润公子。”

阳光斜斜照入窗棂,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书卷,一颤。

“放肆。”

这一声放肆喊得我心中突然一漾,低下头笑了笑,“陛下,既然今日无事,不如,带我去凡间看看吧。”

有一种人,心口不一、外冷内热。听到我的请求后,他只一副淡薄模样,却还是领着我移到了凡间。

此时正值冬至,地面积着厚厚的雪,树上也铺着一层松软的鹅毛。见到了久违的雪景,我满脸写着欢喜,对润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陛下,凡间是不是很美?”

他望着眼前的皑皑白雪,不知为何眼中忽而闪过一丝落寞,没有应声。

“在凡间喊陛下实在不合适,我瞧着话本里,称呼亲近的人都叫什么……虎子,二牛什么的。”我伸出手指敲了敲下巴,思索半刻,“陛下真身乃是白龙,不如,就唤作大龙吧!”

大龙,真是个集万千智慧与喜爱为一体的好名字。

他的眼睛微微张大,盯住了我。我心中暗暗肯定了自己,也盯住他,缓缓蹦出了两个字。

“大龙。”

纯白的冰晶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肩头,他微微皱眉,伸手搓揉了两下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

看到远处似乎有个热闹地方,我踮起脚尖指了指,“你看那边,嘈嘈杂杂的,许是个集市,我们去看看吧。”

“顾盼就这般女儿面貌去集市?”

“是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旁人女扮男装是担心被卑鄙之徒轻薄,我可是会法术的,况且还有大龙这个大神仙守在身边,自是没什么可怕的。”

大概是觉得我所说有理,他点了点头,带着我忽地瞬移到了集市附近。冬日的寒冷似乎影响不大,集市中十分喧闹,路旁各种茶饮小铺形形色色,样样俱全。

“诶姑娘,瞧瞧我家的包子,刚出炉的,热乎着呢!”一个尖嘴猴腮的小贩打开蒸笼,咧嘴一笑,“这天寒地冻的,来两个吧?”

我摆摆手,眼睛不断搜索着。看到远处一个大牌匾写着“茶阁”二字,我抿嘴笑了笑,一下将手塞进润玉掌中,握住。

“大龙,随我来。”

雪花徐徐飘下,落上他头顶的乌丝,融入他清俊的眉宇。人群川流,他步子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他这般模样,我心中一沉,松开了手,“那日在妖界,你施法将我的手牢牢困在你的掌心,可还记得?”

“你想牵便牵,我想牵就不成,这世间哪有如此道理?”撂下了这句话,我转身欲走,忽然感觉一股力拉住了自己的胳膊。于是偏过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

润玉的手顺着我的胳膊一路向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指一向冰凉,而此刻竟是暖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我惊讶地张了张嘴,目光一时无处安放。

“方才你是想去何处?”

“前面的茶阁。顾盼知道陛……”我抿了抿嘴,纠正了话,“知道你素常喜爱品茶,所以想在此处带些茶叶回去,为你换换口味。”

他垂帘一笑,尽是温柔。

我心中涌进一股暖流,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向旁处指了指,“我见那边还有一间酒馆,不如给叔父提一些酒回去。”

“还是顾盼想的周全。”

雪纷纷扬扬地飘着,将天地渲染为一片银白的境地。集市中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与润玉化为其中两个小点。我希望,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我们眼中只有彼此,但事实上……

是不可能的!

就在我们提着几包茶叶和几壶小酒在集市中穿行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一下子撞入润玉的怀中,抬起头嘿嘿地笑了,“大伯!”

“大伯?”我快速地转头看向润玉,提起一只手,指了指,“他叫你……大伯?”

“棠樾。”他低下头,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跑出来玩了?”

“小鹭!地上滑,你怎么跑那么快!”

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声音,我们齐齐望去。那人温婉绰约,粉腮微晕,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

她的目光定在了润玉身上,嫣然一笑,“小鱼仙倌,好久不见。”

“上次见还是在棠樾的生辰,锦觅仙子近来可好?”润玉露齿而笑,眉里眼里皆是笑意。

锦觅?原来叔父所讲,润玉情劫里这位六界第一美人便是她啊!这不是新欢旧爱狭路相逢吗?

我顿生了些醋意,微微噘起了嘴。

“嘘——”锦觅束起食指贴在唇边,压低声音说:“如今我这空有一身灵力,非仙非魔的,还叫什么仙子呀,此处还是不要这样称呼啦。”

“大伯,这位姐姐生得标志,是我钓来的媳妇儿吗?”

我正欲启齿,却被锦觅横了去。她一双笑眼盯着我和润玉的手,坏坏地勾起嘴角,“小鹭,不要胡说。这位可是你大伯的媳妇儿!”

一抹绯色爬上了润玉的耳朵,他捏了捏棠樾的脸,抬头对锦觅说:“与我结下婚约的正是这位,妖界的顾盼公主。”

“在下锦觅,在此见过顾盼公主啦!”她朝我拱了下手,笑意可人。

一举一动都如此讨喜,不亏是润玉心尖儿上人。我友善一笑,点了点头,“唤我顾盼便好。”

正文 第十二章 醋意横生

一泓清溪在寒冬中倔强地流淌,旁边的卵石上结着薄薄一层冰晶。我与润玉跟随锦觅母子前行,顺着这条银丝带一路曲曲折折,终于瞧见了些炊烟。走近一看,白花花的林子里,坐落了一间木屋,小而精致,别有一番味道。

“凤凰!”临近木屋,锦觅小碎步跑了过去,推开了木门,头向里一探,“我们回来啦。”

不一会儿,只见一男子将门整个拉开。他朗眉星目,气宇不凡,一把搂过锦觅的肩,宠溺地笑着,“你们母子倒赶得巧,饭刚烧好。”

“旭凤,家中来客,你就是这般待客之道吗?”润玉向前一步,眼角含笑。

“看来天界事务愈发清闲了,一场雪把兄长下到这凡间了。”旭凤也爽朗一笑,眼睛看向了我,“不知这位姑娘是?”

润玉低眉抖了抖衣袍上的雪,伸手将我向前拢了拢,“这位是妖界的顾盼公主。”

旭凤向我点头问好,偏过身子让出条道来,“兄长独身了这么些年,也总算是觅到了佳人,大家都坐进来吧。”

原来这位便是横手夺得美人芳心的二殿下旭凤啊,果真是形貌昳丽,仪表堂堂。不过话说回来,这兄弟二人心也够大的,之前闹得天翻地覆,如今竟还能和好如初。神仙的世界果真是高深莫测……

进屋后,我们围着桌子坐下,不一会儿功夫,旭凤又添了两道菜端上了桌。我看着满桌的菜肴,心中暗暗佩服,迫不及待地想尝上一尝。

“哇,这么多菜啊,今天可要大饱口福了!”

锦觅快速压住棠樾欲要夹菜的手,尴尬地笑了笑,“你们动筷尝尝,吃吧吃吧,别客气。”

润玉看到这一幕,撩过袖子夹了一块肉放入棠樾碗中,唇边勾起温柔的弧度。

“谢谢大伯!”棠樾冲着锦觅得意地咧嘴,咬了一大口肉,鼓着腮帮子慢慢嚼着。锦觅无奈地笑了笑,揉揉他的头。

“顾盼第一次来,这些饭菜可还合你口味?”

我点点头,“甚好甚好。”

“不错嘛凤凰。”锦觅转过头去眯眯眼,两个酒窝蹦上了脸,“你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旭凤一头黑亮的长发高高绾在脑后,额前只留斜斜一道乌丝,看起来格外精神。他伸出手指宠溺地钻了钻锦觅的酒窝,“还不是因为娶了个傻媳妇,我若是不做菜,怕是要饿坏了我们小鹭。”

棠樾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润玉眼睛一转,直直地盯着碗里的白饭,嘴里细细咀嚼着。

他们这毫不避讳的恩爱,着实给了我的心灵一记重击!

我堂堂妖界公主,认输过吗?想到这里,我深深吸气,一下子凑到润玉跟前,从袖中摸出一条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脸上擦。

润玉微微颦蹙,捏着筷子的手指一顿,疑惑地看着我。

“方才看到君上唇边沾了一粒米,盼儿为你擦掉吧。”我厚着脸皮歪了歪头,捏着帕子轻轻拭过他的嘴角。

他一下子被我逗笑,伸手接过帕子握进掌中,轻声说:“无妨,先吃饭吧。”

“看来,兄长与顾盼公主的感情进展得还不错。也好,也好。”旭凤眼睛瞟了瞟我搁在地上的酒,接着说:“我瞧着那边有酒,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小酌几杯?”

“这凡间的酒,怎能比得上锦觅亲酿的桂花酿呢?”

听到润玉这句话,我的心咯噔一响,夹起莲菜大口大口地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

“瞧我这脑子。诶你们先等等,我去取了来。”锦觅起身左翻右翻,提了两壶出来,搁上了桌,“请吧!”

窗外冰天雪地,寒风飕飕,屋内交杯换盏,热闹非凡。而我啊,身在屋内暖洋洋,心却在屋外结成霜。

“嗯——闻着真香!”棠樾将鼻子凑在杯子边上,呼呼呼地吸了三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看。

“棠樾,小孩子是不能饮酒的。”我伸手点了点他的头顶,“等你长大了再喝吧。”

“盼儿说的是。棠樾,你先去旁处玩吧。”润玉握着杯子抿了口,看向了我。

盼儿,盼儿。每次在外人面前,才这般唤我……

叫你要喝人家亲酿的酒,我不搭理你。

我别过头去,故意错开了他的目光。胸口像是憋了一口气,呼吸都变得不大顺畅,只得伸手顺了顺。

“小鹭不能喝,顾盼公主总能喝吧。”旭凤斟了一蛊酒,“尝了我的手艺,也该尝尝锦觅酿的酒。”

我,顾盼,是断然不会喝这桂花酿的!

只是……

润玉将杯子推到我的身前,对我说:“你且尝尝味道如何。”我没有看他,思索了片刻,拿起了身前的杯盏,一饮而下。

“如何如何?”锦觅凑了过来,一双大眼眨巴了两下。

“这杯酒饮下,满口生香,实在是醇甜的佳酿。锦觅酿得一手好酒,顾盼着实不如。”我微笑着对她束起大拇指,然后一下将杯子推到润玉面前,寻了个借口接着说:“只是我打小不胜酒力,不能多饮。不如让他多饮几杯,喝个痛快。”

桌上突然升起一丝微妙的气氛,锦觅与旭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接话。我心中赌气,所以没有去看润玉,不知道他此时是何表情。

席间默了半晌,锦觅四处张望,突然指着窗外说:“你们先聊,我去外面陪小鹭玩玩雪。”

“从前你以为真身是葡萄,便喜欢吃葡萄干。”旭凤抿了口酒,伸手撑着头,懒懒地说:“如今,你自知真身就是一片霜花……哪有自己玩自己的。”

这一刻,我只觉雷公电母齐齐在脑中轰鸣,一时哑了嗓。

原来,她的真身乃是一片霜花,怪不得方才润玉见到漫天飞雪,眼中划过一道落寞之感。是我出现的太早,早到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放下锦觅;还是我出现的太晚,晚到当初走入他心底的第一人,不是自己。

我不知道。

“小鹭,我可是你娘亲!你竟敢使坏!”

窗外传来锦觅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了看。只见她扬起一捧白雪,向棠樾撒去,棠樾又扬了回去。二人在雪中嬉笑打闹,说是母子,更像朋友。

我曾想,能让润玉念念不忘的,定是位惊才绝艳的仙子吧。如今一见,更是自愧不如。我自小贵为公主,很是骄傲,可为何……

可为何,遇见了他,却自卑了呢?

“旭凤,我同盼儿先回去了。”

润玉的声音拉我回神,我忙跟着他起身,疑惑道,“怎,怎么了?”

他将搁在一边的翎羽斗篷为我披好,对旭凤说:“我见盼儿神情似有不妥,许是身子有些异况,我先带她回去了。”

旭凤点点头。

“再会。”

润玉勾起地上的茶叶和酒,将我松松搂住,一个转身忽地回到了天界。我小退一步,接过他手中的酒便匆匆要走。

“你怎么了。”

我回过身,盯着地面,“顾盼身子的确不适,先回殿中休息了。”

“可是受了风寒?”润玉向我迈近一步,轻声询问。

“陛下糊涂了,顾盼不是凡人,怎会得风寒。”我抬眼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没事,我睡一觉便好了。”说完便拖着沉沉的步子挪回殿中,将凡间带来的几壶酒搁上桌子,碰碰作响。

“凡间的酒既比不上桂花酿,又怎能献给叔父……”我嘴里嘟囔着,打开了一壶,一股浓烈的酒气冲鼻而来,我皱了皱眉,咕咚咕咚地将其饮下。

舌尖上苦味常留,有一股冰凉顺颈而淌,喉咙里却好似烈火燃烧。我缓了口气,又接着开始饮。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反而会多出许许多多的烦恼来,喜也是他,忧也是他。这世间,曾经看到的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也都变成了他。

原来,当我喜欢上一个人,世界就变为了他的名字。

“润玉……”

正文 第十三章 渐俘龙心

墨色渐渐在空中渲染开来,一轮皓月挂上长空,有小风凉凉地飘进屋里,像极了初入天界的那晚。我趴在桌上,脑袋晕晕沉沉,眼睛也好像被蒙上了薄纱一般,视野模糊。

“怎么喝成这样。”

我缓缓眨着眼,歪过头去,朦朦胧中见润玉摆正了桌上的酒壶,眉头紧锁。

“你来啦……”

觉得胳膊压得有些发麻,我换了一只接着枕,闭上眼睛嘟囔说:“你来晚了,我睡了……”

“胡闹。”

有一股力握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我垂着脑袋吧唧吧唧嘴,任他扶上了床榻。

“你好生躺着,我命人熬碗醒酒汤来。”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瞪了瞪他,“人家睡得好好的……要什么……什么醒酒汤?”

他没有接话,作势就要起身。

“不准走!”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我不准你走……你就坐这里,不能动……”

“你可知在同谁讲话?”

“住口!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质问本公主……嗯?”

月光柔柔地笼罩在我们身上,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屋内又变得静悄悄。

半晌,我撑起身来,紧紧环住润玉的胳膊,偎在他耳边,问道,“你是酒仙化来的吗……”

他呼吸一紧,侧过头来。

我弯起眼睛,笑嘻嘻地靠上他的肩,低声说:“幻化得可真像。”

“盼儿何出此言?”

“你瞧……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若是真的,会唤我为盼儿吗……”

月色渐浓,织出银白的雾,映在他脸上格外动人。

“日后无论在何处,都会这般唤你的,睡吧。”

润玉的眼周充上淡淡的绯色,他神情一恍,斜过身子将我重新安顿于枕上。我仍不撒手地环着他的胳膊,他只好用另一只胳膊肘在枕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与我相对。

感觉他的呼吸反复抚上我的脸颊,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亮晶晶的眸子,缓缓道,“今天夜里一定没有星星……”

“不要再讲醉话了。”润玉别过了眼,胸口一起一伏。

“因为星星……”

他的脸在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我只觉脑袋发胀,眼皮一沉,话还没说完便晕晕地溜进了梦乡。

因为星星,都藏进了你的眼睛……

常言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亲身体验了一场,才知这句的精妙之处。次日清早,我坐在桌旁,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低眉盯着地板。

润玉坐在旁边,将桌上的酒壶脆脆一敲,问道,“你可知,这是谁干的。”

“我……”

“又是谁口无遮拦,屡屡犯上的?”

“还是我。”

阳光下的浮尘飘在空中,清晰可见。我轻轻吹了下,又赶紧板起脸。

“那……是谁告诉你,饮酒可以压去醋味的?”

听到这句,我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陛下,你都知道了?”

“昨天夜里思量了一番。”

“盼儿,昨天我之所以提出要喝桂花酿,是因为凡间的酒要送给叔父。”润玉看了看桌上的酒,又转眼看向我,“若是我同旭凤喝了那酒,你对叔父一片心意岂不是白费了?”

清凉的风将我心中的疙瘩呼呼地吹散了,一抹喜色悄然爬上了眉梢。他挥袖指了指空空的酒壶,“可惜,终究是徒劳一场。”

“陛下我知错了。”

“以后,再不许喝成那般模样。”

许是阳光照得久了,我的脸颊有些发烫,挂上了两片小红晕,快速地点了点头。

再坚固的城墙,只要心够实、头够铁,都是可以冲破的。在一次次碰壁之后,我终于看到了一些光明,于是更加有了勇气和决心。这条错轨的缘分,我既然要走,那便无惧头破血流。

不论如何,绝不回头。

……

往后的几天,除了窝在省经阁里研究棋艺,我就净往姻缘府里钻了。原本想要趁热打铁的,可惜润玉一如既往地忙于朝事,除了匆匆的两餐外,根本无暇见我。

今日尤其严重,竟连午膳也不唤我。

此时,我替叔父翻着凡间的姻缘本,手里搭着红绳,有些心不在焉。叔父一下便看出端倪,掐指算了算,表情突然一慌,忙捏住我的肩。

“怎么啦叔父?”

“起来,你快回去。”叔父起身把我拽起来,往外推,“今日是润玉生母的忌辰!”

“什么?”

“我这大侄真是的,如此大事都不告诉你,一个人默默承受……”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我一推,“顾盼,你快回去。”

我忙点点头,提着裙边就跑回了宫里,正殿大门紧闭,邝露守在门外,低着头。

“邝露,陛下他……”

“公主随我来。”邝露将我带到一边,眼睛朝里看了看,“公主,陛下正在殿中为母带孝,今日不吃不喝,闭门不见任何人。公主先请回吧。”

我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心中苦涩,“邝露,我既已入了天界,也得上一份心。你去歇着吧,我为陛下守着。”

邝露欲言又止,只得点了点头。

今日的璇玑宫,格外的安静。没有来往的仙侍、守卫,只有这紧闭的大殿。记得之前听叔父说,润玉的生母簌离乃是龙鱼族的公主,我低眉看了看自己鲜艳的衣裙,心中觉得不妥,便施法换了一身龙鱼族的丧服。

我与润玉既有婚约,得与他一起守孝才是。午时烈阳灼烧着地面,我面对大殿,跪了下去。

大约到了申时,膝盖一动便觉酸痛,额上的汗珠划过我的脸颊,打上肩。润玉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受非人之苦,我自然也得受得起,况且守孝乃分内之事,怎可容我娇气。

想到这里,我合上眼睛转了转眼珠,定定神,接着悼念。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晚霞染红了天。膝盖的疼痛牵动全身,我的呼吸开始沉重起来,伸手撑了撑地面。原本想要调整一下,不料身子一软,斜斜倒了过去。我连忙抬眼,见大殿似无异常,便又撑起身来,端端跪好。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额前忽然刮来一阵小风,抬头看见润玉打开了门,正站在那里。

“陛下?”长时间没说话,嗓子一时竟有些哑,我低下头清了清,又悄悄抬眼。

他一脸愁色地将我扶起牵入殿中,关上了门。

“陛下……你怎么出来了?”

“为何不进来。”他看着我一身孝服,抿着嘴出了口气,“若是我没有发现,你想跪到何时?”

要么别发现,要么发现得早一些……

我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自然是陛下守到何时,我便跪到何时了……”

“你!”润玉皱着眉头弯下身子,伸手要撩我的衣裙。

“陛陛陛陛下!”我一把扯过衣裙,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可啊!这这这……这种事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今日,陛下!今日可是……”

“你休要胡言乱语。”他双眉紧锁,打断了我的话,指了指我的膝盖,“跪了多久了,让我看看。”

为了不让他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多久,我才从姻缘府回来。”

“我看看。”

“陛下,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看我膝盖。”我将他往前拉了拉,突觉膝盖一疼,忙别过脸,吃痛地皱了皱眉。

“你竟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没有接话,调整片刻又转过脸去,假装无事道,“陛下,盼儿陪你一起带孝吧。”

他点头允了,携着我走到一副画像旁,跪在了画前的垫子上,侧目说:“外面地板如此硬,想来你也是受苦了。就坐在那边吧,心意尽到便是。”

“不可。”我撑着身子跪在了他旁边的垫子上,掌心合于胸前,闭上了眼。

夜阑人静,唯有轻纱浮动,烛光摇曳……

正文 第十四章 愿赌服输

这些日子我还享受在小暧小昧之中,妖界的书信却一封接着一封送到了我的手里。天界把关森严,一些话不方便同我讲,父王的信里又能说些什么呢?想着便拆开一封读了读,果真如我所料,都是些催婚的寻常话儿。

“唉……”我将其合起,向信堆中一扔,端起热茶呼呼地吹了两吹,“成婚成婚,我又何尝不着急呢?”

正在这时,信堆开始颤动,将我的目光吸引了去。只见妃色的光萦绕其中,一封密函蹦了出来,我环顾四周,迅速将其接住。

这封小小的密函,容纳了父王多少野心……

我看着上面的字,顿觉闷海愁山。思虑片刻,提笔上书,“女儿不孝,寄情天帝,明知不可而为之。趁苦果未酿,请父王及时收手。”

淡白天光,占据着房间每个角落。我踌躇了一阵,接着落笔,“愿做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女儿平生别无他愿。望,父王成全。”写完后,施法在指尖划开了一道小口,滴血为誓。

看着密函上的字迹渐渐褪去,变成平常书信的模样。我轻叹一声,将纸叠好塞了回去。

“真是的,我好不容易上一回九重天,竟无人接待。”

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步伐,我回过身去看。那人身材欣长,着一袭水绿的衣衫,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呦呵,想不到润玉当上了天帝,别有一番情趣嘛。”他双瞳剪水,薄唇多情,伸手绕了绕额前两缕青丝,对我挑眉道,“竟然金屋藏娇。”

我一下起身,桌上铜镜不稳,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瘪嘴瞥了一眼铜镜,向我点头问好,“仙子莫慌,再下表字扑哧,唤我扑哧君便可。”

我亦点点头,弯腰捡起铜镜将其摆好,腆然道,“扑,哧,君。仙君名字起得甚好,很是……很是灵动。”

“自然,自然。”他撩了一把头发,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冲我摆摆手,“不过我可不算什么神仙,仙子莫要称呼我为仙君了。”

我干笑了两声,“不瞒你说,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在下顾盼,乃是妖界的公主。”

“妖界公主?是蛇啊,想不到你我竟是一家。”

那厮一听,甚是夸张。一下子将我按在凳子上,自己往旁边一蹲,很是自来熟,“你就是同润玉定下婚约的那位啊。”

润玉?如此直呼其名,来者不凡啊……

我低头看向他,试探道,“不知扑哧君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礼貌试探,他倒好,用我的腿当桌子使,一下肘上去,托着腮应道,“近来闲得很,来看看他。”

见状,我一把挥掉他的手,沉声说:“扑哧君自重。”

“嗨,你们夫妻俩,都是这副正经相儿,无趣无趣。”他眨巴眨巴眼,环住双膝对我说:“我所认识的润玉啊,真真是个君子。你瞧,这千百年来,作为小弟的鲤儿都同临湖鲛人的小女儿谈起了情爱……”

我疑惑地等待下文。

他压低嗓子凑过来,悄悄说道,“他这位当大哥的,却还是一条处龙。”

“呃……”我一时语塞,嘴唇打着哆嗦,扯出尴尬地笑容,“噢。”

“等等。”扑哧君一只眼睛微微眯起,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问道,“还是处龙没错吧?”

“自然啊,你想什么呢!”

阳光打下斜斜一道影子,遮住了我的身体,我一抬眼,傻了。

润玉站在门前,脸色铁青,冷冷地瞟了扑哧君一眼,迈进了屋里。

“彦,佑。”

扑哧君猛地站起身,顿了顿衣衫,眼睛溜溜地到处转,“陛下来得巧,我正要去寻你呢。”

这个扑哧君,脑袋可真是灵光,方才一口一个润玉,如今本尊到了跟前,改口得倒快。我歪了嘴角看着他,微微摇头。

“本想瞧瞧陛下最近如何,没想到正巧碰上顾盼公主。”他笑了笑,挑起眉毛,“我们蛇族既神秘冷漠,又可出妩媚多姿的美人儿呀。”

“妖尊真身乃是九头巨蟒,你真以为,她同你一般是条小青蛇吗?”润玉拢起袖子干咳一声,向我伸出了手。

“那是父王,我才没有那么骇人!”我三两步跑了过去,双手握住他的胳膊,踮起脚尖轻声说:“我的真身,还是蛮好看的。”

他的喉结上下一动,眼珠转向旁处。

“行啦!大蛇小蛇都是蛇,唉,委实看不下去了,走了走了!”扑哧君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走近润玉时,还皱了皱鼻子,“我看啊,你这天帝当得滋润得很,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我侧过头去,看着他一抹水绿摇摇摆摆走了出去,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了?”润玉低眉看着我。

“没,没。”我摇摇头弯起眼角,“只是觉得这位扑哧君,有趣得很。”

“他是不会走的,我待会去正殿寻他。”

我肩膀一松,点点头。

“对了。”他的目光向着床榻看去,“你的棋艺如何了?”

榻上铺着一本书,与棋艺相关。却不知,这书下面压着的可是从叔父那儿得来的戏本子。这招障眼法使得不错,我心中对自己此举十分满意,微微点点头。

“还行。”

润玉嗯了一声,向前走去,“我瞧瞧你翻到第几页了。”

“陛下且慢,陛下且慢。”我横过胳膊,忙拦住他的步子,“呃……陛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棋局就摆在今晚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陛下先去招待扑哧君,我在房里好好研究研究,临时也抱抱佛脚。”

我将润玉连骗带哄地推了出去,关上了门后狠狠地拍了拍额头。唉!荒废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能将棋局摆在今晚这种话说出口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真真是应了这句话。

……

一弯皎月缓缓升起,我将书籍掩在脸上,长吁一口气。缓了半晌,支起身来。快速洗了把脸,精神抖擞地迎战。

流霞池内倒映天空,月亮像是发光的小船。润玉戴着白玉发冠,身着一袭柔软素衫。

这束装扮,正是我喜欢的。

我应约而来,坐在石桌的另一头,捏起一子,道,“白衣仙君,请吧。”

他只一笑,长袖一拂,棋盘上忽然摆好了一盘棋局。

“盼儿请。”

我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捏着棋子左看右看,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问道,“下几子可破此局?”

“一子。”

“嗯……简单,简单。”我心中打鼓,却做足了表面功夫,一会儿皱眉若有所思,一会儿点头作豁然开朗状。

就是迟迟不落子。

过了一会儿,池内多出一个人影,只见一个老仙官俯首作揖道,“恕臣扰了陛下与公主闲情。”

润玉侧目,缓缓道,“无妨,老君且先去亭中候着,本座即刻就去。”

“陛下去忙吧,我还要琢磨很久呢。”

他应了一声,起身走了。我一个人托腮盯着这棋盘,心下想着果真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自己这水平,只有个看热闹的份了。

苦苦磨了半天,抬头见亭中的老臣都拱手走了,我寻思着反正自己也不会,何苦这般耗着呢,不如去向润玉再求得一次机会。

如此想着,便将棋子往罐中一掷,起身向亭中走去。

润玉迎面而来,问道,“棋局已破?”

我抿抿嘴,暗责自己不争气,平日里只会偷懒。看着他向石桌走去,只好丧着脑袋踏上了石阶。

待我前脚迈入亭中,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心中疑惑,回头看去。只见润玉匆匆站在了身前。

我正欲开口,他却向前一步,将我牢牢困于柱边。灼热的呼吸覆上双眼,我急忙垂下眼帘。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放弃了棋局,惹得他气恼了,此刻我就像个犯了事的小羊羔,紧张地咽了咽嗓子,不吱声。

默了片刻,他伸出手指抵住我的下巴,迫我抬头。而后呼吸渐近,柔软的唇瓣压了上来,轻轻一动又将我松开。

“愿赌服输。”

愿……愿赌服输?不是说若破了棋局,便让我亲一下吗?可是,可是我根本没有落子啊,何谈赌赢?

我微微启齿,惊讶地看着他。

润玉亦看着我,蹭住我的鼻尖,又一次覆上唇来。我缓缓闭上了眼,只觉脸颊烧得厉害。

他的吻小心翼翼,很是轻柔,我略略开始回应他。蜷在胸前的双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颈部的肌肤,竟有些烫手,不觉指尖一颤。

耳畔传来一声低吟,他伸手温柔地滑过我的脸颊,偏过头去,用舌尖一下顶开了我的齿关,探了进来。

我忽地睁开了眼。

月色皎皎,映得他眉宇更显天然风韵。我的脑中一阵酥麻,只这般依着他,陷入了灼热的漩涡中。

正文 第十五章 隐奕异样

清冷的月光融在发间,他缓缓将我松开,手掌从颈间滑落,顺势牵起我的手。

我终于亲到了润玉。

可是……

“盼儿,你看谁来了。”他的声音温热地落在耳边,牵着我往台阶边上走,目光向不远处引了引。

男子披散着头发,唇边泛白,一双桃花眼略显无神。他的铠甲有些破损,腰间的长剑却熠熠闪着寒光。

“隐奕……”我见是他,激动地抽出了手,跑下台阶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他微微低下头,回我一笑,“公主傻了,我怎会降服不了那鲲龙。”

“是,是是是。”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怎么……这幅样子?”

“降了鲲龙,我一心想见公主。第一件事便是上天界将这喜讯告诉你。”他的目光一转,透过我看向润玉,神情淡漠地吐字,“天帝有心,如此晚了依然肯见我,还让老君传我到此处候着。”

所以方才那吻是……

宣誓主权?

我微微皱眉,回过头去。

润玉一手握于腰前,一手拂袖于身后,稳稳走了过来,“将军骁勇善战、攻无不克。此番凯旋,天色再晚也必然得见。”

隐奕瞳孔一红,突然捂住了胸口,面色很是难看。

润玉见状,伸手将他扶住,“将军这是何苦?本座已命人辟出一间偏殿,备了汤药为将军调养身体,若不是将军执意要见盼儿,此时已经歇下了。”

“天帝您不是也料到我会执意到此吗?”

隐奕缓了半晌,握住了我的胳膊,“扶我……”

我偏头看了眼润玉,然后将隐奕扶住,“好,好。受苦了,我带你回去。”

出乎意料的,润玉并没有阻止,而是径直要回殿里去。与我擦肩的一瞬,飘来他的声音。

“早点回来。”

……

月亮躲进了云层,偶尔从云隙中打下几缕月光。我扶着隐奕到了屋里,几个仙侍走过来搀扶着他往屏风后面走去。

屏风上绣着黄蜀葵,屏后人的一举一动被灯光打得一清二楚。待仙侍们出了屋,隐奕唤我说:“公主,过来一下。”

我闻声而去,只见他赤身浸在浴盆中,褐色的药草随着水波轻轻撩动他的胸膛,画面实在是羞人。

“叫我做什么。”我快速将头扭向一边,双手抄进怀里。

“上药。”

好笑,这分明就是在戏本子里见过的桥段,想在我身上使,偏不。

我呼出一口气,眼睛向上翻了翻,“你让本公主为你上药,莫不是脑子被鲲龙打坏了。”

他没有接话,仰起头靠上木盆边缘,左右转了下脑袋,似有不适,淡淡吐息。

“公主爱上他了?”

罩中的烛火静静燃着,一圈柔柔的光晕铺在水上,有三两星的闪烁。见我没应声,他瞳中突然蹿出一抹赤色,伸手一把将我拽到盆前,“我都看到了……”

脑中闪出方才亭中缠绵深吻的画面,我的脸唰地一红,将手抽了抽,“放手。”

哪知,隐奕手上突然使力,将我扯到了身前。我的胳膊一紧,身体随着伏了下去,小腹重重地膈在了木盆边缘。

“隐奕!你不要命了!”

他的瞳孔一阵红一阵黑,额前渗出了几珠汗水,一字一句地说:“自年少拜见妖尊那一刻起,我的命何时不在你们手中?”

“你怎么了……”我紧紧颦蹙,盯住他的眼,咽了咽嗓子。

“这条命,公主想要?”

隐奕坐直了身,眼中闪着暗红的光,身子周围绕着一圈戾气,腹上伤疤极为刺目。他这幅样子,很是古怪。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

这不像他,这不是他,为何玄龙一战后,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被盆边膈得极痛,指尖渐渐发出紫色的光,滋滋作响,威胁道,“松手。”

他避开了我的话,又将我拽紧了些,一对赤瞳死死盯着我,“跟我回妖界。”

我心中恼火,施法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四周顿时水花四溅,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很是冲鼻。隐奕伸手扶了扶额头,紧紧闭着眼睛。

烛光被我的气力波动,不断扑朔着,光晕也跟着一晃一晃。他的身子瑟瑟颤抖,胸口一起一伏,看起来十分痛苦。

“你,你怎么了。”见他这副吃力的样子,我顿生疑惑,“刚刚力气那么大,我只一挥,怎的这副模样。”

汗珠渗满了他的额头,顺着脖颈落上锁骨。半晌,他紧皱的眉头忽地一松,整个身体失了力般滑进了水中。

我赶忙将手扎进水中,扶起他的双肩,侧头向门外喊道,“来人,来人!”

话音刚落,门就碰地被打开。

竟会如此及时……

这一嗓子喊得好,仙侍没来,倒是召来了润玉。他长袖一拂,将屏风挥到了墙边,匆匆走了过来。

“方才发生何事。”他盯住了我扶着隐奕的手,眉毛一皱,“盼儿在此颇有不便,先去外面候着吧。”

我连忙点头,走到门外焦急地等候。

两名仙侍进进出出了半天,我才被唤了回去。只见隐奕穿好了衣衫躺在榻上,润玉坐在床边,指尖白光闪烁,一点一点渗入了他的眉宇。

歇了片刻,那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公主……方才……”隐奕的眸子变回了黑色,思忖半天道,“方才是隐奕失礼了。”

润玉眼珠一转,抿起了嘴。

“我既是公主,自是不会同你一般计较的。”我拂过衣袖,肃然道,“你且告诉我,为何方才性情大变?”

“我不知道。”

回答得倒快,只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伸手顺了两把不存在的胡须,一副将要拷问的模样。他却是机灵,将被子一蒙翻了个身,透过被子闷闷地说:“陛下和公主也早些回去吧。我身子不大好,先歇着了。”

“你……”

“公主姿色天然、仙姿玉色、好似出水芙蓉……如此花颜月貌定是要早睡的。”

这般妙语连珠,才像他。如此举动,倒唤出了我少时的一些记忆。

那时,我的年纪比现在自然是轻得多,没有什么烦恼和忧虑。但碍于年少,所以不能跑得太远,整日里翻翻话本儿,练练功法,极为枯燥。

有一日,父王纳贤征兵,殿里很是热闹,我闲着无事便赶去凑上一凑。殿里黑压压来了一片精兵武将,个个儿出挑的大个头,都是一副威武的模样。

可父王谁也没有相中,偏偏挑上了个精精干干的少年……

“在下隐奕,拜见妖尊!”

这话惹得我心中不快,便伏上矮桌,探了探头,“无理,怎么可以对公主视而不见呢?”

少年偏过头来,一双眸子甚是清亮,对我拱了拱手,“公主恕罪,隐奕见公主一身素衫,实在没认出来。”

我双手叉腰,欲要指责,却被他接了话去。

“公主姿色天然、仙姿玉色、好似出水芙蓉,此语一出更显活泼可爱,隐奕参见公主——”

“你……”

好啊,好啊,好小子,挺能说的嘛。我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好,拿起一个桃子便开始啃起来。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真身是由上古神兽狰演化而来的,怪不得被万里挑一挑了出来。虽有撼天动地之力,这位小少年却十分老实,与普通的孩子们无差,除了修炼和学习兵法之外,整日就跟着我屁股后边跑了。

同我混熟后,我们经常一起偷摸去凡间,吓唬吓唬不听话的小娃娃,偷摘林子地里的果子,日子过得尤为快活。有一日被看管两界的嫂嫂抓住了,他也很是仗义,一下站在我的面前。

“管事姐姐姿色天然、仙姿玉色、好似出水芙蓉,隐奕为了看你,才总是带公主过来,是隐奕的错,希望姐姐莫要怪罪。”

这句话好生熟悉……

我咬住手指,细细回想。噢!这不是初次见我时的说辞吗!

“你这一套说辞,用处可真广泛。”我用肘子怼了他一下。

“嘿嘿,听说背下必有用处,果不其然。”他咧着嘴搔了搔脑袋,毫不客气地将我胳膊一拦。

“不过……形容公主的,可是真话。”

正文 第十六章 暂平一事

月色如霜般在地上铺了一层银白。

我蜷在被里,如何也睡不下,翻来覆去地回想,心中一阵怅然。隐奕心有苦楚我自然知道,可是……

感情这种东西,说到底也是两个人的事情。

世间一厢情愿的事情多了,论谁碰到自然都不会好受。如润玉这么些年了依旧将锦觅藏在心底,又如我违背父令只想求得一人专心。

不是我们不够好,只是感觉不对,时机不巧。好比飞鸟栖于树木,游鱼匿于水底,这些都是打不乱的定律,若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定然是会徒惹一身疮痍。

想到此处,我心口突然一堵。是了,道理都是讲给旁人的,放在自己身上还不是一副固执的老样子。

唉,我怅怅一叹,亲到了润玉又如何,说不准就是又被利用做做样子。

只是……

只是,他柔软的唇、温热的呼吸还有昨夜亲昵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做样子的痕迹。

我思来想去,捉摸不透,实在头痛得紧。一个翻身将被子往怀里攥了攥,这下子更悟了隐奕的苦,只得愧疚地接着失眠。

翌日一早,我难得没有赖床,利落地梳妆完毕便直直扎到了隐奕所在的屋里。

他正坐在那里,一只腿担在榻上,一只腿垂落在地,端着汤药边吹边饮。

“瞧你这一副自在模样,可是将天界当成了自己的府邸?”我见他似有好转,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环着手臂打趣了一句。

“公主好早。”他将腿放好,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他的嘴唇已经恢复了血色,眉宇间也比昨夜多了分生机,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公主好心胸,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也敢出门。”

我咬牙切齿地笑了笑,“看来你是痊愈了。”

“只好了大半。”他接话很快,尝了口汤药,觉得温度适中了,便扬起头来一饮而尽。

看到他嘴角渗了一道褐色的水珠,我侧过头去想将盘中的帕子递给他,却见对面举起袖子胡乱一抹,露出豪爽的笑容。

头一次见人喝个药都能喝出如此潇洒的劲儿,着实佩服。

“公主,我待会便要启程回妖界了,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他胳膊往腿上一肘,托腮投来调戏的目光,又是不正经的老样子,“你可记得答应过我,若平安归来便允我一愿。”

何苦将痛憋于心底,整日摆出如此轻松的模样呢……

我心中发闷,伸手掩上胸口,“自然记得,你且说吧。”

他歪过脑袋,冲我一笑,一双眼珠黑得深沉。

“记得便好,我还未想好呢。”

默了半晌,我掩袖咳了两咳,想要讲些正事,“昨日你的神态实在异常,定是瞒了些事。”

他一听,眼帘顿时垂了下去,暗暗攥紧了拳,一言不回。

“我知道你有难处。”我肃然地盯着他,“只是,若生出了什么祸事,你如何担当?”

“不论如何……”隐奕眼珠再次开始闪烁红光,忙闭起眼,克制片刻,复抬眼看我,“不论如何,不会伤到公主。”

这瞬间我身体一僵,脊背冒出了些冷汗,一下站起了身。

“隐奕自知大错,不该欺瞒公主。鲲龙已被降服,却没有真正被消灭……”

“没有真正被消灭,那……”我讶然地看着他,觉得此人眼中的赤色来头不小。一种不祥的感觉冲上脑袋,不觉后退一步,“那你是谁……”

他伸手抚过额上的汗珠,深深吐息,缓了半晌,眼珠又是黑溜溜的,“傻瓜,我是你的跟屁虫,隐奕啊。”

“你告诉我,鲲龙元神在何处,莫不是,莫不是在你的身……”

“公主无须担心,隐奕什么也不怕。”他打断了我的话,也站了起来。眸子又开始忽红忽黑,低头俯视于我。

“曾经,我只怕得不到公主一颗真心。昨日见公主已将真心付了旁人,如此,隐奕便什么也不怕了。”

屋内气氛颇为凝重,我咽了咽嗓子,鼓起胆子握住了他的胳膊,“隐奕,你现在不能回妖界。鲲龙的元神一个人封不住的,你的身子终会被毁的!留下来好吗,你留下,陛下会帮你的,他可以帮你取出来封印别处,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他深深看着我慌张的模样,眉尾向下一沉,身子开始微微颤动,我忙将他扶坐于榻上。

缓了半晌,他终于低声应了。

……

正午的太阳很是刺目,我愁绪万千,心中烦躁,挥下手臂将门关闭,然后皱着眉蹲在床边,将事情经过仔仔细细告诉了润玉。

润玉坐在榻边,施法为隐奕疗伤,听了我的话却不见有所震惊。

“陛下怎会这般镇定。”

“昨日疗伤,我已经察觉到了他体内异常,注了一道真气帮他克制住了鲲龙躁动的元神。”

“陛下竟不告诉我。”

“只因是大事,才怕盼儿担心。”润玉收回了手,低眉顿了顿衣袖,“将军功力深厚,已将鲲龙困于体内,但他不曾想到两个元神已经渐渐交汇,若是完全统一,必有大难。”

“陛下无法将其取出吗?”

“两个元神都已不再完整,想取出已经晚了。”

我偏过头去看着隐奕,心中苦味顿起,自语道,“怪不得你性情如此变化不定。”

“我已授了内力为将军阻隔元神融汇。”润玉伸手轻轻落上我的背,“待他醒来便会好些,你且放心。”

他叫我放心,自己却透着愁色。我叹了口气,将下巴抵上床沿,再没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隐奕醒了过来,故作轻松地弹了下我的额头,“公主既是来看我的,怎么这会儿自己都快睡过去了。”

我嘴角向下拉了又拉,鼻子一酸,“你以后再也不要做傻事了。”

他笑了笑,转过头去盯着房顶,“如果有以后的话……”

“自然是有以后的。”润玉微微低头看向他,“本座助了将军一力抑制鲲龙,剩下的要看将军意志了。”

“多谢。”

隐奕醒了不久,眼皮子又沉了沉,我见他犯困便随着润玉走了出去。

在天界多歇了两日隐奕便启程回了妖界。为了稳定人心,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但润玉身但重任始终放心不下,便暗里命人随着隐奕同去了,也好叫我安心。

紧张了两天之后,剩下的又是些清闲日子,我开始琢磨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既然憋了一肚子话,定是要寻个人来说的,姻缘府是个最妙的去处了,也是唯一的去处,毕竟……

毕竟同邝露讲这些可是大忌。

我觉得,她嘴上虽不说,但应该始终觉着伤情。我将她视为好友,但若什么都讲,就只会惹得痴情人儿伤心。情爱这种事真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身处我这般位置,始终无法顾全她,只能尽力顾一些旁的感受了……

大概是出于对从前种种的愧疚,叔父对润玉的感情格外上心。我每每去了姻缘府,他都来回打听,夸赞我些好的,责备我些不好的,像极了老母亲。

这回,一听我说月下亲吻那些事,他显得比我还激动,险些没蹦起来,说话都打着结巴。

“真,真,真的啊?”叔父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润玉一向腼腆,竟,竟主动献吻?”

这不是明摆着质疑我的魅力吗……

我狠狠地点了两下脑袋,“真的!”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张大嘴巴,“你这丫头片子,果然伶俐,一点就通!不亏是老夫的徒儿!”

上回多了个爷爷,这回又多了个师傅,甚好。

我干干一笑,凑到他身前,“叔父觉得,陛下可是喜欢顾盼?”

他吧唧了下嘴,转了转脑袋,鼻子嗯了长长一声。我的目光随着他的头来回转,等待后文。

“喜欢!”

我的心中一阵尖叫,好似是从润玉口中听来的一般,五官都开心地扭成了一团。

“你先别急着高兴。”叔父狐狸脑袋一歪,问道,“他可曾向你提起何时完婚?”

我呆了呆,飞快摇摇脑袋。

“唉,那你等什么,还不趁热打铁?”

“如何打铁?”

我微微眯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叔父的嘴巴。

“主,动,出,击。”他扬起下巴,伸手绕了绕耳边的红线团,“要,求,完,婚。”

主动出击,要求完婚?

这八个大字唰地映上脑海,我伸出手指在下巴上来回摸了摸,深深点了下头。

正文 第十七章 伤情旧事

现在的状况,就好比叔父给了个空缸,让我自己往里面注水。关于水从何处取,如何注,注多少,就一概不知了。

说到底也是自己的事,总不能全全依靠旁人指点。我藏在屋里,整日抄起袖子埋头苦思。到底是输在阅历太浅,终究没个结果。

听闻,璇玑宫出去一路向南,彩虹的那头有一条天河。

闷了好几日,也该出去散散心。我将事情暂时搁在一边,为了不惹瞩目,特地寻了件素色衣衫换上,临行前取了支玉笛,迈着轻松的步子出了璇玑宫的大门,一路向南走去。

一个转弯,只见一道虹桥横跨在云层之上,七色辉映、灿如蝶影,实在令人移不开眼。虹桥旁站着两个小仙娥,背对着我叽叽喳喳。

见到如此美景,我心中大喜,想要亲自踏上彩虹桥,尝尝俯览江山的滋味。没想,走了几步却听到了仙娥们的交谈声。

“你说说,咱们修炼了几百年,好不容易上了九重天,却落了个守桥小婢的份儿。”左边的仙娥头一晃一晃,说得很是带劲,“而且一守就是这么些年月,脸都熬青了,连天帝的面儿都见不上。”

“可不是吗……说什么,要等锦觅仙子回家。”右边那位摊了摊手,“自守桥开始,我都没见过什么仙子。”

听到锦觅二字,我的耳朵瞬间就竖了起来,又仔细听了听。

“听说啊,咱们这位天帝陛下,可是个痴情种子,这桥是专门等那位仙子回家的呢!”

那人此话一出,我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转身就要离开。但又实在好奇,便几步走到了她们跟前,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飘出来的,“你们……你们方才说什么?”

一左一右转身来看,将我打量了一番,问道,“不知仙子是?”

“奥,我啊……”我转了转眼,糊弄道,“我是姻缘府那边打杂的,初来天界,有些迷路。在此拜见二位仙娥了,不知此地是何处啊?”

许是见我仙界低微,她们敞开嗓子讲道,“这里是彩虹桥。”

“呃……方才听二位讲道,这桥是天帝陛下专门为一仙子架的……”我将玉笛敲了两敲,咧嘴一笑,“在下素来爱听故事,不知二位可愿同我说说?”

“好啊。”

“我给你讲啊,当年陛下还是夜神时,恋上了一名叫做锦觅的仙子,好像是来自花界的。”小左摇头晃脑地说,“陛下担心她找不到路,便亲自架起了这座虹桥,只为引导她回家。”

亲设虹桥,只为引她回家?

“奥。”我扯了扯嘴角,心重重沉了下去,“想不到陛下如此有心。”

我一番心思已然写在脸上,也不怪小右察觉得快。她忙拽了拽小左的袖子,想要拦住后面的话,可那小左全然没有察觉,兴冲冲地接着说,“是啊是啊,陛下真是个痴情人,我还知道可多了,还想不想听啊!”

我扬起眉毛叹了口气,点点头,“想,想,怎会不想。”

看来,这些子痴情事儿都成了仙娥们口中的佳话了,一传十十传百没个停歇……

她搂过小右和我的脖子,将我们凑成一团,悄声说:“我说的这个,可是大事,从医局里传出来的……”

真行啊,这些小厮小婢的,闲话说的真不少。连医局里的人都敢乱嚼舌根了。我微微皱眉,寻思着择日定要好好将医局里的风气整治一番。

“听说……”她将声音压在嗓子里,细语道,“陛下为了救锦觅仙子,耗了自己半生的仙寿!”

“什么?半生仙寿!可,可有假?”

小右伸出手指抵在嘴边,嘘了半天,“小声些,小声些。”

“虽不知是用何法救的,但此事自然是真的。”小左笃定地点点头,“医局的话儿怎会有假!”

像是糟了雷劈一般,我的身子狠狠抖了一下,手中顿失了些力,玉笛重重摔在了地上。

“诶,你怎么了?怎……”

耳朵一阵轰响,其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见了,只快速摆开小左勾在脖子上的手,转身疯了般跑向璇玑宫。

润玉!

你为何要这般犯傻!

鼻子被迎面的风吹得发酸,一股悲伤涌上眼眶,顺着脸颊流淌。我跑得很快,快到泪珠刚刚淌出便打湿了耳朵,有些发凉。

入了宫门,正巧看到了邝露。一个踉跄绊得我险些摔跤,赶忙扶住拱门,伸手胡乱抹了两把眼泪便径直朝她走去。

“公主?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喘着粗气,咽了咽嗓子,“邝露,我有话问你。”

她疑惑地盯着我。

脸干绷绷的,我伸手揉了揉,将她拉到了个偏僻角落,仔细盯着她,“邝露,你告诉我,陛下是不是损了半生仙寿?”

她眼睛一下张大,抿了抿嘴,“公主从何处听的瞎话……”

“我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好吗?”

她见我着急的模样,踌躇了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我宁愿,是假的。

我宁愿,今日所见所闻,都是假的。

“公主……”她担忧地执起我的手,忽而神色一紧,“公主,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凉……”

“不必担心,待会回房里歇歇便好。”

我摇摇头,眼睛失了焦距,呆呆地望着前方,将手僵硬地抽了出来,“今日之事,不要告诉陛下。”

碧意醉人的树木微微摇摆躯干,在阳光下潇洒自在。而我的眼中却是灰白一片,何景何物都黯然失色。我一步步地挪回了屋里,紧闭上大门。

自己想要长久相伴,共度漫漫仙途的那个人,只有半生的仙寿……

“润玉……你好傻。”

“你竟付出至此……”我无力地瘫坐在榻上,一串眼泪潸然而下,在空荡的房间内自语,“这孤寂长路,怎容我一人独活?”

你的付出如此之大,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也许,爱一个人本就是无需计较得失的。

阳光透过小窗照了进来,空气中的尘埃随着呼吸浮浮沉沉。我缓缓举起手臂,掌内渐渐燃气紫色的焰火,横下一颗心,重重向着胸口袭去。

强烈的痛感从胸口扩散一直钻到了脚尖,我使劲憋住一口气,强行忍耐。阵阵绞痛过后,只觉嗓子忽地一甜,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涌上鼻腔。

我一把抓起身旁的帕子摁住了嘴巴,半晌,缓缓移开帕子,赤血殷然。

“我也好傻。”我定定看着帕子上的鲜血,怅然一叹,“可人生总得为爱做些什么,不是吗……”

染血的帕子逐渐被手中的焰火燃成灰烬,消散在掌心。我歪过身子躺在榻上,淡淡吐息,脑中昏沉,躺了一会儿便晕睡了过去。

得亏我灵力深厚,不然这一觉,怕是会一睡不醒。

自从毁了半生寿命后,我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见润玉,只顾着窝在屋里自己调息。邝露每每过来传话,我都会胡编乱造一堆理由,各种推辞。

不过还好,总归是搪塞了去。

待身子好些后,这件事也跟着石沉大海,不被任何人知晓。我打小什么也不精,就是心态好得快。与其多年后守寡,还不如与心爱之人齐寿,下辈子投胎,说不准还能再续上一道良缘。

嗯,如此甚好。

……

这日,我见身子已将痊愈,夜也要深了,便披了件衣裳,偷摸溜出去想要泡个野生的澡。

院内静悄悄的,我将外袍随意搭在了岸边的石凳上,披散了头发,脱下鞋子试了试水。

嗯,妙哉。

被阳光烤了一日的泉水温温的,很是舒服。因为害怕哪个小仙侍夜不归宿路过此地,所以我还是保险地留了打底的白衫,一点点迈入了泉里。

如墨的青丝漂浮在水面上,我伸手绕了绕,仰起头来将脑袋搁上岸边的卵石,惬意地呼了口气。

“身为夜神的你,曾经的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布星……”

点点繁星镶在天幕上,闪闪亮亮的,好像润玉的眸子。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了他的眉眼。

正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虽然很缓,但声音越来越大。我慌张地掩过身子,念了道闭气咒,一头扎进水里,从水下斜斜向岸边瞄了瞄,心中一惊。

说来也邪乎,此人正是我脑中所想之人,润玉。

正文 第十八章 两情相悦

真是怪了,这大晚上的,他怎么跑出来了……

我潜在水底望着润玉,只见他伸手拿起我的外袍,往前迈了几步,左右来回打量,像是在寻找我的身影。

水面微微漾出一圈涟漪,他垂帘看了看,蹲了下来。

这下,是逃不过了……

我脸颊一烫,在水下捂了捂薄衫。转念想来,我们总归会是夫妻,又何须惊慌呢。嗯,没错,得有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才能尽快同这尾白龙完婚。

想到这里,我闭了闭眼,横了横心,噗呲一声冲出水面,对准他的嘴就贴了上去。

嗯,软乎乎,瞄得还蛮准的。

润玉干干眨了一下眼睛,怔住了似的,只留胸口起起伏伏。

本想好好吻一下他的,可惜手下打滑,有些撑不住了,只好就此作罢。我心中有些泄气,灰溜溜地潜了下去,双手扒在岸边,只露出半个脑袋瞅着他。

润玉喉结一动,不自然地抿了下嘴,“如此晚了,盼儿在此处做什么……”

大概人一紧张,就容易胡言乱语吧。此情此景,这不明知故问吗?

“陛下说呢?”我眼睛扫了扫他手中的外袍,又扫了扫搁在一旁的鞋子,有些想笑,“我若说,在这躲着只为亲你一下,陛下可信?”

他将眼睛别到一旁,将手中的外袍递给我,命令道,“快穿好。”

难得见到威风凛凛的天帝摆出如此别扭的姿态,我轻轻一笑,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听我这句反抗,他略微颦蹙,稍稍扬起下巴,深深屏住了一口气。默了片刻,将外袍往石凳上一搭,像是受到了挑战一般,从鼻子里挤出一叹。

这副受了气的模样,实在可爱。

我往前挪了挪,将下巴放在手背上,抬眼瞅着他,试探道,“几日不见,陛下可有想念盼儿?”

“盼儿以为,我为何这么晚了还出门走动?”

这反问怼得妙,可是究竟为何呢。我嗯了半天,答道,“陛下兴致大好,想起来看看星星?”

对面眉毛一颤,摇摇头。

“嗯……陛下吃多了,起来消消食?”

“天马行空。”他肩膀一沉,无奈地摇摇头。

“难不成!”我将眉毛拧成一团,唰地睁大了眼,缩回手来捂了捂浸在水中的薄衫,“难不成陛下……陛下是跟踪盼儿来的!”

润玉嘴角一抽,闭上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虹桥附近落下了一支仙笛,而这又属我宫内之物。盘问了一番,看守虹桥的仙娥交代说,前几日有位仙子路过。”

他的目光与我相对,“盼儿为何谎称自己是姻缘府的小仙侍呢?”

我大致回忆了一番,似乎的确是有掉了玉笛这一段。想不到这璇玑宫处处都是宝贝,随手取只笛子,都成了上好的仙笛。

“呃……凡间皇帝还会微服私巡呢,我假扮仙侍不是为了亲民一些嘛,对,亲民。”我硬着头皮笑了笑,问道,“不过,这跟陛下今日夜出有何关系?”

“自你从虹桥回来,便再也没有同我相见。”润玉垂下眼皮,复又抬起担忧道,“可是置了什么气?”

原来,他今夜外出,竟是因为担心我而睡不着觉?

我连忙摇头否认。虽说,润玉对于锦觅做的这件浪漫之事,着实令人心中不快。但活了这么些岁数,听完也就罢了。若是什么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置气,那我这妖精做得委实窝囊了些。

许是蹲久了腿麻,他起身将我的外袍搭上自己的手臂,坐在了石凳上面,低头看着我,接着说:“盼儿,我既与你有了婚约,心中是不会再容他人的。”

这话很好,但细细品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大满意。一番思量过后,我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润玉投来疑惑的眼神,身子却不见动弹。

是了,人家刚坐下,我就叫他蹲回来,的确不大妥当,只好摆摆手道,“没事没事,陛下坐吧。”

语毕,院里又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细细泉水流入池中的迸溅声。我亦是静静托着脑袋看他,眼睛发干便揉上一揉,接着投去亮晶晶的目光。

大抵被看的那个人也会觉得别扭。

润玉的眉毛微微一皱,两步迈了过来,蹲在我的面前,“盼儿困不困,不然……”

说时迟那时快,我瞅准时机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一引。他话未说完,身子一个不稳便落入了水中。

四周瞬时迸溅出巨大的水花,我捂着薄衫向后闪了闪。淋淋的水渍哗啦啦地又落回了池中,润玉乌丝漉湿,缕缕贴上他的脸颊,有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忽地划过了他雪白的脖颈。

本应是个狼狈场面,但怎么看都很是诱人。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向他那边挪了挪。

“盼儿这是……”对面微微皱眉。

打小看得戏本子不少,这种时候自然是笃定了他不会生气,我投出无辜的眼神,转而问道,“方才陛下说,同我结下婚约所以心中不会容得旁人。那若是突然取了这道婚约,陛下可会弃我不顾?”

他坚定地摇摇头,“自然不会。”

“那,陛下可会继续爱慕旁人?”

“前尘往事,只当历了一道情劫……盼儿,我说的你可听好。”他看着我愣了愣,肃然道,“若锦觅陷入不利之地,我依然会去救她。可是,若谈情爱,我已经将她放下。”

见我没有吭声,他在水中捞过我的手握于掌中,缓缓道,“我知道,放下一个人本就是难事,放下一个再爱上另一个,更难。”

我的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忧虑,只愁起一张脸望着他。

“直到有日正午,一位姑娘偷偷摸了我的眉眼,还唤了声……润玉。这是千年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唤我。”

我嫣然睁大了眼,“陛,陛下当时已经醒了?”

“又是这位姑娘,莽莽撞撞跌入了我的怀里,竟还不知羞,说想天天撞。”他笑着摇了摇头,续道,“却不知这一撞,却撞入了我的心里。”

我的眼珠微微颤动,心中一酸,总觉得错怪了他,埋头便往他怀里钻了去。

“我爱过,也伤过……所以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再去爱。”他用手掌顺了顺我的背,声音突然有点颤抖,“在玄龙山时,依旧是那位姑娘,她说她喜欢我。我只觉得委屈了她,便斥她糊涂。其实糊涂的,何尝不是我自己……身为天帝,平日里我一向拿得准主意,唯独在感情里……只敢趁那位姑娘睡着后,偷吻她的额头。”

不曾想过他竟瞒了自己这么些事情,我咬了咬嘴,呆呆地看着他。

“原以为,我这一生便就此困于红尘之外,续了原先孤独的命理……”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声音飘在我的身边。

柔柔的,很是好听。

“却没想到,千年后的一纸婚书,让我再也不用一个人用膳,一个人修炼,一个人看书……”

话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咽了咽嗓子,盈盈圈过我的腰来。这个举动顿时令我烧红了脸,周身突地一颤,

“也再也不用,一个人就寝了……”润玉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温热地覆上我的耳廓,显得微哑。

就在此时,只听池中哗地一阵响动,水花四溅。水上飘着的外袍被银白的什么东西挑到了一旁,我定睛看了看,傻了眼。

正文 第十九章 龙尾缠身

一条硕大的龙尾赫然出现在眼前,银白的鳞片在灿灿星光的照耀下闪烁点点晶亮,美丽绝伦。

我仰起头看向润玉,他亦低头看我,一对眸子烧红得厉害。我心跳一阵加快,不觉转开了眼。

“记得盼儿初来天界时,说我的眸子生得极好,怎的现在却不愿去看了?”

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伸手缓缓转过我的脑袋,眼睛亮亮地盯了一会儿,将我的唇瓣含进了嘴巴里。

这般熟悉的气息,这样炙热的温度……

我的脑袋持续发热,伸手将他的衣服剥了两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胸膛,在星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我在他迷乱的吻中,缓缓眨着眼,忽觉掌下有异,便将唇抽离垂帘去看。瞧见他心房处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一惊。龙之逆鳞不可触,心房上的那道铠甲更是唯有一片……

润玉,你究竟发生过多少事,受过多少苦……

我心中一紧,一层水雾蒙上了眼,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伤疤。

“盼儿觉得……这道疤很可怕吗……”

他声音微颤。

我没有作声,俯下身子轻柔地吻上了心房处的疤痕,一滴泪珠顺着鼻翼流下,吧嗒。

“盼儿……”

润玉的身子颤了颤,一把将我固住,灼热的呼吸愈发紧促起来。我们的身子紧紧贴着,只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他滚烫的身躯将我心中的暗火点燃,情不自禁地伸手绕上了他的脖颈,正在这时,突觉身上一紧,坚硬冰凉的龙尾一圈一圈缠上了身体,分开了我们紧贴的身躯。

银光粼粼,气势恢弘。

我略略推了推他的胸膛,抬起眼来涨红了脸,“陛下的尾巴……可真好看。”

“唤我润玉……”他眼神灼灼,伸出手来摩挲我的唇瓣,轻轻一啄,向下移去。

感觉那双温热的唇湿滑地落上了自己的脖颈,我倒抽一口气,身子渐渐松软下去,情难自已地现了真身,合上眼睛轻唤一声他的名字。

“润玉。”

漫天的璀璨倒映在池中,白龙之尾渐渐收紧,用鳞片来回摩蹭着我的身躯。忽然一阵酥麻涌上喉咙,我闭起眼含糊地吟了一声,脑袋发胀,只依着他继续这般侵城掠地。

“盼儿。”

润玉双目泛红,抵上我的额头,同我鼻尖相对,唇畔悄然爬上一抹笑意。我愣了愣,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他腕上湖蓝色的珠串冰凉地滑过我的腰际,尾巴又紧了紧,偏过头来凑上我的耳朵。

“我们成婚吧……”

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喷吐在耳畔,我努力绷住一丝理智,缓了缓神,“你……你说什么?”

“盼儿,同我成婚。”

许是激动过了头,鼻子竟有些发酸。

我的喉咙哽了哽,心头的暖意渲染开来,情不自禁地凑近舔了一下他的唇,嫣然一笑,点点头。

“好,我们成婚……”

一颗流星坠入池中,将水面撼动,激起千层波澜。我与润玉交颈厮磨,真身互相剐蹭缠绕,心中早已淋漓一片。蓦然间,一阵坚硬的痛感以破竹之势将我撕裂开来,欲将全身焚毁。

我紧紧皱起眉,身子向后仰了仰,青丝湿漉漉地铺散在岸边。重重喘息了半晌,从嗓中挤出一阵求饶,手指用力抠紧了他赤裸的背。

“润玉……好痛……”

语毕只觉耳垂一热,微微低哑的声音贴了上来,“别怕。”

本想努力镇定下来,可再次袭来的阵阵撕裂之痛令我本能地退却,模模糊糊地缩回手来推着他的身子,全身燥热地难以招架,只能用手做以淡薄的反抗。

“我是六界的主,亦是你的……”他伸手固住我的脑袋,细密地吻着我的脖颈,一阵天旋地转之感涌在脑中,渐渐抽去了我手中的力,脑袋顿时混沌一片。

夜幕中,刀光火石划破静谧的天际,千千万万道流星擦出粲然美丽的光芒。这些光芒并非转瞬即逝,而是在黑幕中停留好一会儿才逐渐融化进夜空。

这般壮观宏大的流星雨,将同初尝灵修的这夜永恒地嵌进我的心底,再也不会忘怀。

如此缠绵不知多久,我已是四肢脱力,香汗淋漓。他将我打横抱起,我也只闭着眼睛,依依靠在他的怀里。

正殿内缥色的纱幔微微浮动,润玉轻柔地将我放在榻上,而后躺在了我的身边。他用手将被子拈好后轻吻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其实,本想等到明媒正娶之后……”

“无妨。”我微微睁眼,伸出手指划过他清秀的眉宇,抿嘴一笑,“既是有了婚约,盼儿早已经是你的人了,自然愿意。”

他眼波微漾,凑近一分,“方才不是还有些抗拒吗?”

呃……

我脸颊一红,顿了顿,“不不不,此……此抗拒并非出于本心。”

对面剑眉轻挑,颇有趣味地等我下文。

“陛下想想看,素日里被针扎一下手指,都会使人疼地缩手。方才……方才实在是太痛……盼儿畏疼,所以下意识地推了推……并非是不愿意。”

听了这一句,对面没有释然反而微微颦蹙。

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我转转眼睛思索一番,奥!被针扎了手指这个比拟实在是不妥,嗯,完全不妥,绝对不妥!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讪讪一笑,摇摇脑袋,“陛下威武,盼儿方才比喻实在不妥,恕罪,恕……唔……”

话到一半硬是被润玉封住了口,我咽了咽嗓,呆呆睁大了眼,深觉情况不妙。我们的嘴唇辗转贴合,交错的呼吸吹拂在彼此的脸上,暧昧之感再次升温。

他伸手搂过我的身子,低喘道,“如何恕罪?”

我脑袋一堆浆糊还未缓过神来,不安分地在他怀中扭动,然后翻过来伏上他的身体,往喉咙上轻嘬一口。

默了半晌,伸手摸了摸绯红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抬眼道,“陛下觉得,如此可好?”

他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突然攥住我的手腕,一个反身同我换个了位置,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一双眸子倒映着我狼狈的模样。

自己纵的火,认了认了。

我撑起脑袋吻住他的眉心,唰地闭上眼睛道,“来……来吧。”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我又睁开了眼,只见润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来什么?”

他,他竟问我:

来?什?么?

这一问,整得我更加狼狈不堪,脸颊涨红涨红的,赌气地侧过身去,嘟囔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先睡了,不说了。”

“是这个吗……”

润玉轻咬住我的耳垂,一阵酥麻之感直直蹿到了心尖上,我倒抽着气,缩了缩脖子。珠串冰凉地顺着我的脖颈滑下,浑身肆意游走点火,最终停在了腰际。

我低下眉去,看到的却不是龙尾。

嗯……似乎,在叔父给的册子里见过。

他双目灼灼发红,沉下头来吻住我的唇,突然使力拢了一把腰。我哑声一吟,小腹狠狠抽痛,身体一下子便同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喘,修长的手指安抚地摩挲在我的发间。

夜静更深,轻纱交错之间。只留榻上起伏,私语低吟……

……

俗话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如此我也明了。平日里只觉长夜漫漫,心情不佳时更难蹉跎,却不知,原来芙蓉帐暖度春宵是如此快活之事。

次日醒来时,榻上只有我一人,枕边却多了一纸亲笔,写道,“桌上备了午膳,朝中有事不能陪盼儿用膳了。午后,九霄云殿,是时定下婚期了。——润玉”

我看着这张纸,不禁露出了笑意,拈了拈被角自语道,“竟猜到我赶不上吃早膳……这夫君贴心,实在贴心。”

阳光四溢,洒下一被金光,满是暖意。我转了转松软的脖子,又眯了过去。

正文 第十九章 龙尾缠身

一条硕大的龙尾赫然出现在眼前,银白的鳞片在灿灿星光的照耀下闪烁点点晶亮,美丽绝伦。

我仰起头看向润玉,他亦低头看我,一对眸子烧红得厉害。我心跳一阵加快,不觉转开了眼。

“记得盼儿初来天界时,说我的眸子生得极好,怎的现在却不愿去看了?”

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伸手缓缓转过我的脑袋,眼睛亮亮地盯了一会儿,将我的唇瓣含进了嘴巴里。

这般熟悉的气息,这样炙热的温度……

我的脑袋持续发热,伸手将他的衣服剥了两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胸膛,在星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我在他迷乱的吻中,缓缓眨着眼,忽觉掌下有异,便将唇抽离垂帘去看。瞧见他心房处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一惊。龙之逆鳞不可触,心房上的那道铠甲更是唯有一片……

润玉,你究竟发生过多少事,受过多少苦……

我心中一紧,一层水雾蒙上了眼,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伤疤。

“盼儿觉得……这道疤很可怕吗……”

他声音微颤。

我没有作声,俯下身子轻柔地吻上了心房处的疤痕,一滴泪珠顺着鼻翼流下,吧嗒。

“盼儿……”

润玉的身子颤了颤,一把将我固住,灼热的呼吸愈发紧促起来。我们的身子紧紧贴着,只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他滚烫的身躯将我心中的暗火点燃,情不自禁地伸手绕上了他的脖颈,正在这时,突觉身上一紧,坚硬冰凉的龙尾一圈一圈缠上了身体,分开了我们紧贴的身躯。

银光粼粼,气势恢弘。

我略略推了推他的胸膛,抬起眼来涨红了脸,“陛下的尾巴……可真好看。”

“唤我润玉……”他眼神灼灼,伸出手来摩挲我的唇瓣,轻轻一啄,向下移去。

感觉那双温热的唇湿滑地落上了自己的脖颈,我倒抽一口气,身子渐渐松软下去,情难自已地现了真身,合上眼睛轻唤一声他的名字。

“润玉。”

漫天的璀璨倒映在池中,白龙之尾渐渐收紧,用鳞片来回摩蹭着我的身躯。忽然一阵酥麻涌上喉咙,我闭起眼含糊地吟了一声,脑袋发胀,只依着他继续这般侵城掠地。

“盼儿。”

润玉双目泛红,抵上我的额头,同我鼻尖相对,唇畔悄然爬上一抹笑意。我愣了愣,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他腕上湖蓝色的珠串冰凉地滑过我的腰际,尾巴又紧了紧,偏过头来凑上我的耳朵。

“我们成婚吧……”

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喷吐在耳畔,我努力绷住一丝理智,缓了缓神,“你……你说什么?”

“盼儿,同我成婚。”

许是激动过了头,鼻子竟有些发酸。

我的喉咙哽了哽,心头的暖意渲染开来,情不自禁地凑近舔了一下他的唇,嫣然一笑,点点头。

“好,我们成婚……”

一颗流星坠入池中,将水面撼动,激起千层波澜。我与润玉交颈厮磨,真身互相剐蹭缠绕,心中早已淋漓一片。蓦然间,一阵坚硬的痛感以破竹之势将我撕裂开来,欲将全身焚毁。

我紧紧皱起眉,身子向后仰了仰,青丝湿漉漉地铺散在岸边。重重喘息了半晌,从嗓中挤出一阵求饶,手指用力抠紧了他赤裸的背。

“润玉……好痛……”

语毕只觉耳垂一热,微微低哑的声音贴了上来,“别怕。”

本想努力镇定下来,可再次袭来的阵阵撕裂之痛令我本能地退却,模模糊糊地缩回手来推着他的身子,全身燥热地难以招架,只能用手做以淡薄的反抗。

“我是六界的主,亦是你的……”他伸手固住我的脑袋,细密地吻着我的脖颈,一阵天旋地转之感涌在脑中,渐渐抽去了我手中的力,脑袋顿时混沌一片。

夜幕中,刀光火石划破静谧的天际,千千万万道流星擦出粲然美丽的光芒。这些光芒并非转瞬即逝,而是在黑幕中停留好一会儿才逐渐融化进夜空。

这般壮观宏大的流星雨,将同初尝灵修的这夜永恒地嵌进我的心底,再也不会忘怀。

如此缠绵不知多久,我已是四肢脱力,香汗淋漓。他将我打横抱起,我也只闭着眼睛,依依靠在他的怀里。

正殿内缥色的纱幔微微浮动,润玉轻柔地将我放在榻上,而后躺在了我的身边。他用手将被子拈好后轻吻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其实,本想等到明媒正娶之后……”

“无妨。”我微微睁眼,伸出手指划过他清秀的眉宇,抿嘴一笑,“既是有了婚约,盼儿早已经是你的人了,自然愿意。”

他眼波微漾,凑近一分,“方才不是还有些抗拒吗?”

呃……

我脸颊一红,顿了顿,“不不不,此……此抗拒并非出于本心。”

对面剑眉轻挑,颇有趣味地等我下文。

“陛下想想看,素日里被针扎一下手指,都会使人疼地缩手。方才……方才实在是太痛……盼儿畏疼,所以下意识地推了推……并非是不愿意。”

听了这一句,对面没有释然反而微微颦蹙。

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我转转眼睛思索一番,奥!被针扎了手指这个比拟实在是不妥,嗯,完全不妥,绝对不妥!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讪讪一笑,摇摇脑袋,“陛下威武,盼儿方才比喻实在不妥,恕罪,恕……唔……”

话到一半硬是被润玉封住了口,我咽了咽嗓,呆呆睁大了眼,深觉情况不妙。我们的嘴唇辗转贴合,交错的呼吸吹拂在彼此的脸上,暧昧之感再次升温。

他伸手搂过我的身子,低喘道,“如何恕罪?”

我脑袋一堆浆糊还未缓过神来,不安分地在他怀中扭动,然后翻过来伏上他的身体,往喉咙上轻嘬一口。

默了半晌,伸手摸了摸绯红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抬眼道,“陛下觉得,如此可好?”

他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突然攥住我的手腕,一个反身同我换个了位置,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一双眸子倒映着我狼狈的模样。

自己纵的火,认了认了。

我撑起脑袋吻住他的眉心,唰地闭上眼睛道,“来……来吧。”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我又睁开了眼,只见润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来什么?”

他,他竟问我:

来?什?么?

这一问,整得我更加狼狈不堪,脸颊涨红涨红的,赌气地侧过身去,嘟囔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先睡了,不说了。”

“是这个吗……”

润玉轻咬住我的耳垂,一阵酥麻之感直直蹿到了心尖上,我倒抽着气,缩了缩脖子。珠串冰凉地顺着我的脖颈滑下,浑身肆意游走点火,最终停在了腰际。

我低下眉去,看到的却不是龙尾。

嗯……似乎,在叔父给的册子里见过。

他双目灼灼发红,沉下头来吻住我的唇,突然使力拢了一把腰。我哑声一吟,小腹狠狠抽痛,身体一下子便同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喘,修长的手指安抚地摩挲在我的发间。

夜静更深,轻纱交错之间。只留榻上起伏,私语低吟……

……

俗话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如此我也明了。平日里只觉长夜漫漫,心情不佳时更难蹉跎,却不知,原来芙蓉帐暖度春宵是如此快活之事。

次日醒来时,榻上只有我一人,枕边却多了一纸亲笔,写道,“桌上备了午膳,朝中有事不能陪盼儿用膳了。午后,九霄云殿,是时定下婚期了。——润玉”

我看着这张纸,不禁露出了笑意,拈了拈被角自语道,“竟猜到我赶不上吃早膳……这夫君贴心,实在贴心。”

阳光四溢,洒下一被金光,满是暖意。我转了转松软的脖子,又眯了过去。

正文 第二十章 大婚受阻

九霄云殿热闹十分,我顶着沉沉的发冠,透过两弯水柱向里望了望,一下握紧邝露的手。

“不是第一次正式面见众仙家了,公主不要慌。”

我掩过袖子,噗嗤一笑,“傻瓜,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头顶太沉,怕走着不稳,殿前失仪。”

邝露一愣,也回我以笑容。

“对了,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你。”我扶着头冠凑近她,疑惑道,“神仙姐姐去哪里逍遥了呀?”

不知为何,她的脸莫名就红了一截,抽回手来不安地抠着袖口,“公主闭门数日,邝露如何见得到呢……”

“也是,那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左右不过是在府中,看管那魇兽。”说到魇兽二字,她一张俏脸儿愈显不安,“没有什么旁的。”

魇兽,魇兽……

我的眼珠斜斜往上一转,“似乎很久没有见到魇兽了,它可还好?”

未等邝露回复,耳边就飘来了一声通传。

“顾盼公主、上元仙子到——”

邝露顿时松了口气,暖暖执起我的手,莞尔一笑,“公主,走吧。”

我用手指蹭了蹭她的手,点点头,刚走一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男嗓。

“诶诶诶,邝露你在这儿啊,我寻了你好久!”

同我牵手的那位脸唰地一黑,低声说,“公主,我们走吧。”

“邝露!你怎么不理我!”

那人依旧不依不饶,我只好侧目瞅了瞅。只见一个身着雪青色绒衫的小仙君拽着邝露的袖子,作势便往她胳膊上蹭了蹭,头上两根淡蓝的犄角一晃一晃的,很是熟悉。

青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仙子?

我皱了皱眉,一步挡在二人之间,端起架子上下打量着他,“仙君年纪尚轻,却也不是小娃娃了,如此没规没矩的是何意?邝露同本公主交情颇深,你若是再敢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这下,该唬住他了吧……

“神仙姐姐安心。”我干咳两声,自认为足够威风,故作老成地揽过邝露的肩,“有我在,定不让旁人碰你一分一毫。”

“顾盼公主,上元仙子到——”

殿内又传了一遍,引得我们回了神。邝露焦急地冲那位小仙君说道,“你先回府里。今日是陛下的大事,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我不回去,等你出来了,再带我去凡间走几圈吧?”

“公主,进殿了。”邝露略显无奈,扶过我的手,一同入了九霄云殿,再也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

殿内的雕龙宝座落于长毯尽头,玉阶缓缓下沉,闪着温润的光。我轻移莲步,稳稳端着架子。头顶的流苏垂落在额角,稀疏作响,我偷偷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润玉。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缓缓低眉看我,眸中似有星月流转,晃人心神。我一步一步走近玉阶,脑中也一篇一篇闪过初次迈进这所大殿的场景。那时花瓣纷飞,频频与我擦肩,而如今的花瓣却绚烂地旋转于我的心底。

“顾盼见过陛下。”

我微微屈膝,邝露也跟着行礼道,“上元仙子参见陛下。”

“落座吧。”

语罢,润玉起身下了几阶台子,轻抖衣袖伸出了手。我同他相视一笑,将手递了过去。

“今日请众仙家来,是想宣布一件事情。”他执着我的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众仙,“顾盼公主来到天界已经有些时日,本座以为,是时定下婚期了。”

位置靠前的几位,都是资质颇深的仙人,他们听闻此讯却不见分毫喜色,只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有难言之隐。

我心虽有不满却不好明说,只向着那边望了望。

对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起身拱了拱手,“陛下……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既然觉得不当讲,便不要讲了啊……

我微微颦蹙,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嗓,润玉却容色淡然,定定地望着那人。

“但说无妨。”

“婚期是得定下的,只是……”他摸了摸长长的胡子,压重了音量,“只是,古籍上有记载,若是同妖魔二界联姻的话……”

说话便好好说,卖什么关子?

我心尖窜火,有些越矩地抢了话,“若是同我妖界联姻,如何?”

“公主便要剔妖骨,换仙身。”

殿内渐渐嘈杂起来,众仙交头接耳,各抒己见。

“莫要惊慌,公主只需往八卦阵中走一遭,出来便可化为仙身,仿若涅槃重生。”

这番话讲得着实好笑,我身为妖界公主,怎能脱胎换骨当个逍遥神仙?

“天界好大的规矩!”我提高了音量,顿时压住下面的嘈杂。缓了半晌,攥紧手指努力端正仪态,质问道,“定下婚约之时,竟无一人同我讲出这些条条框框,未免太过欺人……”

“盼儿。”

润玉的手紧了紧,拇指安抚地滑过我的手背,目光凌厉地俯视众人。

“前尘已陨,天界早已改朝换代。”他略略扬起了下巴,冕旒上的玉珠稀疏晃动,加重声音道,“如今本座当政,也该日月更替,转以新规。”

“陛下所言极是!”不知是从哪里蹿出了红红一坨,他狐狸眼向上一翻,伸手直直杵着老君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什么剔骨换身,老夫怎么从未听过!你们这帮老仙骨头,是寂寞久了,见不得鸳鸯成双吧?”

“叔父……”我松了口气,惰拉着眉毛对他苦笑。

“丫头你且放心,老夫最见不得毁人姻缘之事,此番定是会帮你到底!”叔父往后推了几步,一把揪起身边的仙子,使了使眼色,“缘机,你说呢?”

缘机仙子莫名其妙被点了名,只好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慌忙低下了头,“小仙附议,附议……”

“嗯——”叔父闭着眼睛重重点着脑袋,接着说:“老夫觉得,陛下同公主情投意合,便是最好的。是你们这些子人羡慕不来的福气,要那么多规矩作甚!”

润玉听了垂帘一笑,牵着我坐上了宝座,“叔父,你且也先安坐。”

“陛下……”长胡子老君仍是不肯罢休。

“不必再说了。”润玉慢悠悠地抬头往下一瞟,面无表情道,“老君戾气未免太重了些,本座以为公主只需下凡历一道劫,褪去往先的尘埃便可。”

嗯?历劫?

我唰地转头看着他,干干眨了下眼,传音道,“陛下,盼儿只在少时吓唬过凡间捣蛋的娃娃,偷过几颗果子,哪里有什么尘埃罪过?”

他用另一只掌心覆上我的手,传音回道,“堵住悠悠众口罢了。放心吧,我定会嘱咐了那缘机仙子,好生待你。盼儿,让你下凡转一圈,该欢喜才是。”

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被天帝罩住的感觉,真妙。

我点点头,假装勉强答应,那长胡子老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愁眉苦脸地坐下了。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叔父乐坏了,急急忙忙用胳膊肘了肘缘机仙子,坏坏地笑着。而后转头冲我也一阵坏笑,好像有什么大盘算似的。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

事毕,我跟在润玉屁股后面往殿外走,左思右想,戳了戳他的腰。

“嗯?”他回过头来,温柔一笑,“盼儿有话?”

“陛下,明日我便要下凡历劫了。盼儿担心你想念得紧,不然……不然陛下同我一起去吧?只要牺牲得早,不会太久的,没什么大碍吧?”我委屈巴巴地低下头拽住他的袖口,接道,“陛下觉得如何?盼儿不是害怕历劫,只是怕陛下一人,思念过度,忧心成疾……”

“盼儿多虑了。”

什,什么?多虑?

我猛然皱起眉头,从牙齿里挤出声音来,“陛下不会想念我吗?”

润玉双眉轻挑,灵眸低转,一下悟了。沉声说:“自然是会想念的,我会时常去凡间看望你的。”

见我神色不妙,他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续道,“天界不可无主,盼儿,你可理解?”

我左右思量一阵,觉得很有道理,只得依了他。不过,还是得打趣一番才可以顺了胸前这一口气。

“今日我见有个仙君对着邝露动手动脚的,很不体统,陛下可要将神仙姐姐看好了。”

“竟有此事?”

“是啊是啊,陛下要替我多费些心思了。”我拢过袖子低了低眉,漫不经心道,“我呀,明日起,便自顾不暇了。谁知红线会牵到哪家的少年郎身上,若是好端端被轻薄了去,怕是丢了陛下的颜面。唉,我得去叔父哪儿走一趟了,好求个体面些的姻缘。”

对面身子一震,清俊的脸颊顿时变得黑沉沉。

我有些憋笑,连忙背过身,扶着头冠往姻缘府走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历劫前事

仿佛压着千金重量,我扶着头顶絮絮拉拉的发冠,一路七拐八绕到了姻缘府,可谓是辛苦至极。

“机机,你这眼神,瞄了千年没一次准过!”

远远听到颤巍巍的声音,我往院内走了走,一眼瞧过去便看到叔父头上顶了个红线团,正紧巴巴地缩着身子。

对面的缘机仙子双手叉腰,与方才殿中小心翼翼的模样完全相反,得意地摇着脑袋,“还不都赖你,刚才好端端的,却将我扯上,故意的吧你!”

“给你寻个有趣差事,你倒怪在老夫头上。”

“什么有趣差事,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缘机仙子鼻子轻哼一声,两指捏着簪子仔细瞄着线团,嘴里嘟囔道,“依我看呀,待会儿陛下与公主,还有什么七七八八相干的人,都得排着队来提点我呢。唉,想着就头疼……”

这缘机仙子,不止人有趣,猜得倒也挺准。

这不,说着说着我就来了嘛。

“叔父,仙子。”我眯着眼睛干干地笑了一声,略微有些尴尬。

缘机仙子打了一个激灵,将簪子抖落在地上,松膝行礼道,“公主。”

“正说你,你就到!”叔父眼角笑纹渐深,咧着一张嘴巴冲身边人挑了挑眉,“机机,你说巧不巧。”

“巧,巧。”缘机仙子紧锁眉头,垂着脑袋跟自己较劲。

想必,心中已经咒了叔父千千万万次了吧……

“不愧是掌管命数的仙子,算得可真准,料定了我会来。”我报她一笑,弯下腰,欲拾起地上的簪子。

若要讲句实话,这一弯腰,险些让我起不来。

见我一个姿势僵持良久,缘机仙子慌忙拾起簪子收入囊中,将我扶了扶,“多谢公主美意,小仙自己捡便是……”

“发冠太重,发冠太重……”我讪讪一笑,尴尬地摸了摸鬓角,“大家尽管当做无事发生。”

“行啦行啦,先进屋坐吧,好好聊聊历劫的事。”叔父挽起缘机仙子的胳膊,替我打着圆场,带着我们坐到了屋里。

窗棂之中投射缕缕斜阳,柔柔的,暖意洋洋。我挥着毛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地比划着,“仙子,能否开个小道儿,让我自行选择个出身?”

“公主开口,自然可以。”缘机仙子奉承地拘着笑脸,“不知公主有何打算?”

我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忽而灵机一动,“仙子能否为我安排一个霸气些,逍遥些,有些来头的那种……”

叫你们这帮子老仙家与我作对,看我好好报复一番。想到此处,我补了句,“最好是凡间的什么恶势力。”

恶势力容易被打击,打击就容易毙命,毙命便可以早日历劫归来寻润玉。嗯,甚好,甚好。

缘机仙子赔我一张笑脸,点点头,“公主放心,小仙明白了。”

“啧啧啧,你这丫头可真会安排!哪里是历劫,分明是体验凡间生活去了。”叔父假意嗔怪,轻刮我的鼻尖,问道,“那姻缘呢?想来我那大侄也不会陪你同去。要不要老夫为你牵一段荡气回肠的妙缘呀?”

“还是叔父懂我。”

“不知顾盼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叔父的眼神怎么看都色眯眯的,整得我身子一凛,默了半晌回道,“大概就是那种……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人若金锡,如圭如璧……”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叔父细细品读了这番话,额角一抽,“打住打住!这不是润玉吗?你且再想想旁的。”

“奥。那就要那种,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的!”

“停停停,这不还是润玉吗!”叔父摆摆手,无奈地支起脑袋,“我看呀,不如老夫帮你推上一把,送我那大侄也下凡历劫得了。”

“咦?如此甚好。”

“啧啧啧,你这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大侄如今可是天帝,我能推一把吗?他若真放心不下,自然会去寻你。”

我沉了沉脑袋,握着毛笔的手指一顿,心中略微有些不得意。

“姻缘府好生热闹。”

这天界真是邪乎,说谁谁到。润玉换了身轻便衣服,长袍一甩迈入门槛,向着叔父拱了拱手,“叔父。”

“缘机见过陛下。”

“大家不必多礼,坐吧。”

这“大家”二字,想必是说给我听的,只是,我原本也没有想过起身鞠礼。一则太过生分,二则……

二则,这发冠太重,着实不便。

“这是在讨论些什么?”润玉端起小几上的玉壶,斟了杯清茶,依在鼻尖轻嗅,眼睛却斜斜落在纸张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盯了上去。

这字写得也忒潦草了些……

我吞咽口水,一把将画得横七竖八的纸张扭进怀里,叮叮当当地摇着头,“没什么,无非是向叔父讨个体统些的姻缘。”

“有无结果?”

“自然是有的。”我咳一声,往旁靠了靠,“叔父,你说呢?”

润玉看着叔父跟我两对眼睛你来我往,低头了然一笑。

“润玉啊,你就不必操心了。方才老夫问了,这丫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偏好,她喜欢那种……狂放不羁的类型。老夫思量一番,觉得择个骁勇善战的热血干将,同顾盼搭个红绳,了了凡间一生便得了。”

“狂放不羁,热血干将。”润玉饮茶的动作一晃,洒出了星星水渍。默了片刻后勉强一笑,“叔父安排便妥。”

如此境地都岿然不动,不愧是天帝,高,实在是高。

我佩服他。

“对了,缘机仙子,本座也有事同你商量。”

又是猝不及防地被点了名,缘机仙子慌忙回神应着,“陛下尽管吩咐。”

“盼儿是未来的天后,亦是妖界的公主,想必仙子也知道如何做事。此番历劫,就有劳仙子多多费心了。”

“自然,自然,小仙明白。”

润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杯盏搁在桌上,起身拜过叔父道,“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先带着盼儿回去了。”

“这才刚到,怎的就要走?我看你是专程过来抓她回去的吧……”叔父努了努嘴,看似不情不愿,手上的力倒是不小,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我呆了一呆,诧异地回头去看,只见他板着一张脸,却偷偷眨了一下狐狸眼睛。

……

紫藤缠绕,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我跟着润玉走在长廊之中,紧紧盯住他的手,正想法子往里钻,却见他步子一停。

“盼儿,方才叔父所言几分真假?”

我被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得有些发怵,不觉后退两步。

“十分的真。”

“哦?”他前移一步靠近我,接着问道,“盼儿当真喜欢狂放不羁的?”

我垂下眼皮,舔了舔发干的嘴角,“是啊,陛下在天界好生待着,盼儿去相识几个凡间的少年郎,潦草过上一生,很快就上来了。”

“你还想干什么。”

他拢了一把发尾,青丝顿时铺散在一侧的肩头上,很是撩我心弦。

不能慌,不能慌。本意是想让他吃醋的,不论如何,敌动我也不能动!

这般想着,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还想……还想同他生个胖娃娃,圆满了人间数十年!”

话罢,只觉腰际一紧,我被死死固住,抵在了柱边。

“盼儿,你我已是定下婚期的……不可胡闹。”

润玉低下头来,一对眸子似有星辰大海,又如皓月般皎洁明亮,看得我一时傻了眼,只呆呆地眨巴着睫毛。空气中凝出一丝微妙,他的呼吸渐热,两瓣温软覆上我的嘴唇。

半晌,从唇齿间磨出温热的两个字。

“等我。”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又逢月下

在我的小算盘里,霸气、逍遥、有来头的恶势力,应该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武林邪教。而我呢,会作为帮主威武风光地过上一生。

想象中一切都很美好,可事实上——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一个毛头瘦脸的小子被两个彪形大汉压着,两根小胳膊突突地打颤。

我从旁边的木丛中折了一小根枝节,在手上反复敲着,“说,错在哪了?”

“小的……小的不该调戏南塘村那卖猪肉的小村姑。”他下嘴唇一阵哆嗦,胳膊被压得紧,只得嗷嗷喊叫。

“人家猪肉卖得好好的,你凑什么热闹。”我用枝节挑起他的下巴,迫其抬头。鄙夷道,“可是觉得自己生得太过骨感,想多吃些肥膘来补上一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我直起腰板咂咂嘴,寻思了半晌。

“你既然败了我黑龙寨的颜面,便也不同你多话了。你且去看管坡那头儿的猪圈吧,与猪同吃同住,好生过你的美日子。”话罢我转身便走,只留身后一阵哀求。

我,顾盼,芳龄未算,活得逍遥自在。自出生起,胸口便有一个胎记,好似一尾翱翔的白龙,栩栩如生。正因如此,受到了长辈们的重视,称我有祥瑞之兆。

祸福之事我不大懂,只知道几年后此事便被长辈忘了个一干二净。后来也是凭我一己之力才成为了驻扎在玄龙山下的寨主。

因黑字更接地气,便将寨名起做:黑龙寨。

自我上位,寨中再无强娶民女、欺负弱小、打砸抢烧之事。本应落个美名,却不想偏偏跟官府、富人杠上了头。因玄龙山下常有妖怪出没,所以官府一时奈何不了,只得默默想着对策。

说起妖怪,也正是我上位的原因。小时候,寨中时不时便被妖怪袭击,有一次一连蹿出五只猴子精,一把火险些将寨子烧了。

许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从房里逃出来便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泼猴,有事无事便来挑衅,小心我冲去那什么什么洞里,将你们的头儿揪出来一顿好打!”

此话一出,与猴精碰了个脸对脸。对面见到我的模样,一阵骚动,竟个个儿提溜着脑袋仓皇而逃。这事之后,寨子里再无妖怪捣乱,甚至在我出去打猎时,偶尔碰到几只小妖怪,他们也都俯首作揖,嘴里一个劲唤着什么,公主。

嗯……听不大真切,就当是唤我公主吧。

妖怪都俯首称臣了,寨子里的人自然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簇拥着扶我坐上了寨主的宝座。大家如此懂得感恩,我心甚慰,寨主之位也坐得舒坦。

……

今日天气正好,适合狩猎。我将弓箭跨在后背,骑着马入了林子。说来也奇怪,素日里动物很多,今日却一个也不见。林子十分安静,只有马蹄哒哒,溪水潺潺。

“奇怪……”我小声自语,疑惑地下了马,左顾右盼起来。

“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我下意识地一抖,转过了身。

那人金冠高束,唇畔带笑,一对桃花眼映出我惊慌的脸,“找什么呢?”

“你是谁,知不知道突然出现在别人背后很吓人!”

他低头噗嗤一笑,“你竟也会被吓到。”

“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我仰着脑袋,生气地皱起眉,“再笑信不信我将你压回去!”

“好啊。”他答应得倒爽快,背着双手向前一步,略微弯下了腰,“你要将我压到何处,压回家吗?”

那厮生得高大,如此一挡,便轻易将我融在影子之中。

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遭到调戏。不过,作为女中好汉,此时定是不能后退的。

我用力沉下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告诉你,这里是黑龙寨的地盘。而我,是寨主。”

“寨主?”他了然点头,轻笑两声,“寨主姿色天然,好似出水芙蓉。”

什么废话,这还用你说吗?

“行了行了,别贫了,我还忙着呢,先走了。”

终究是被奉承,我心情稍稍好转便想着原谅他了,转身欲走,胳膊却被拽住。

“寨主,行行好,收留了我吧。”

我努起嘴巴上下将他一通打量,这金银玉石的,还需要我收留?

“我是寨主,不是菩萨,你且自生自灭吧。”我挥开那只放肆的手,整了整背后的弓箭,作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你呀,定是什么公子爷。被长辈骂几句不要紧,别想不开离家出走。”

他的眼睛突然一红,吃痛地捂住胸口。

我赶忙过去扶着他坐下,讶然道,“你怎么了?”

那人重重喘着气,缓了半晌,再次抬头却对我嘿嘿一笑,“骗你的,我没事。”

“你!”

怎会有这般没心没肺之人啊……

我咬牙切齿地站起身,一下跨坐在马上,握紧缰绳没有理他。

“隐奕。”

身后传来微哑的二字,我心中顿觉五味杂陈,微微侧目。他靠坐在树下,眸色通红,只深深看着我。

“我叫隐奕。”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来回翻涌,总觉有些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

“我们,认识?”

他闭上一双眼,半晌又睁开,“历劫之人,谈什么相识……”

真是个怪人,净说些听不懂的……

“我叫顾盼。”我抿了抿嘴,揪了一把缰绳,歪过头去对他一笑,“以后便认识了。”

枝丫相互缠绕,树叶紧紧依偎,形成了一度墙,将阳光阻挡在外。我双脚一夹,向林子身处驰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

经过我来来回回几番乱跑之后,终于“无中生有”猎到了两只野兔,一心想着提两壶小酒回去。此时天色渐晚,却不能拦了兴致,我一扬马鞭,直直扎到了南塘村里。

猎到了野兔又买到了美酒,真是妙啊。

我将满满的收获放进马后的竹筐中,欢欢喜喜地往原路返,途径一个大瀑布时,却听到扑通一声。

“公主在那,快走,快走!”瀑布旁边站着几个小妖,他们吵吵了一会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挠挠头,揪住缰绳,定睛看向了水池。

哗啦一声响,水中扎出一位美男子,湿漉的黑发贴在颈间,一袭白衣被水浸湿,隐约露出几分剔透的胸膛。

我略略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便急急忙忙地下了马去。

没出息,活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如此没出息。

“喂——这位公子,你且将手递给我,我拉你上来啊——”

那人没有应我,修长的手指捞起水上浮着的箱笼,慢慢向岸边挪。

“听到没啊,把手给我,我拉你。”我蹲在池边,无奈地瘪瘪嘴。

“不必了,多谢姑娘美意。”他抬脚蹬上了岸,低眉扭着湿漉的袖口,腕上的珠串闪着淡淡的蓝光。

“此水尚浅,我自己可以。”

“呃……公子别怕,我将那妖怪都吓跑了,安全了。”

我的手不安分地来回搓着,有些邀功的意味。

月色皎白,凉风细细撩动我的碎发,有些发痒。他缓缓抬眼,万水千山融在一对清澈的瞳仁之中,似有柔情流转,忽而牵动我心。

眉间透着英气,眸子却十分温柔……

我稳了稳心神,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公子生得甚是好看。”

他微微睁大了眼,皓齿轻启,有些不大好意思。默了半晌,对我一笑,“姑娘过誉了。”

“这么晚了,公子要去何处啊?”

“我本是一介书生,喜欢写一些本子。听闻玄龙山下有一山寨,特地想要走访一番。不想却迷了路,不知姑娘可知如何走?”

竟然还有这种人,想以我黑龙寨写本子……

“知道,知道。公子碰对了,我正要去呢,你且上马,与我同行便可。”我嘴角一抽,尴尬地笑了笑,问道,“我叫顾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对面一愣,不知为何眉头轻皱。他的眼珠转了一番,答道,“顾盼姑娘唤我玉公子便好。”

玉公子……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此人眉目如画,姿容胜雪,自然是衬得上这个好名字。我接过他背上的书箱放在篓里,扶着马背骑了上去,对他伸出手。

“玉公子,上马吧?”

瀑布飞溅,升起淡淡水雾,在月色中更有云月苍茫之景象。他没有搭上我的手,而是扶着马鞍的一侧,撑起身子坐了上来。

真是个君子……

我心中叹气,抬头望了望羞答答的月亮。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鹰怪突袭

凉风习习拂动我们的衣袖,身后人扶着我的肩膀,手指一颤。

“衣衫都被水浸湿了,这风吹得,公子可是觉得冷了?”我揪了揪缰绳,马蹄哒哒放慢了步子。

“的确有些发寒,不过不打紧。”他微微一咳,身子离我远了些,生怕凉水沾到我,“天色晚了,我们尽快启程吧。”

“口是心非。”我伸手一扯,将披风解开往后一搭,“你们这些书生,只知埋头苦读,身子一向单薄。快穿上吧,我们启程喽——”

身后一时没了音,片刻传来一声轻笑。

“多谢。”

……

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黑龙寨了。寨中朴实无华,一个个小屋亮着烛光,炊烟渐升。

一见我归来,小芸和二虎子便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连忙接过竹篓。

“咦,寨主今日狩猎,怎的猎来了一位美男子?”小芸歪着脑袋,眼睛放光,“寨主眼光真好!”

二虎呲着牙,张着大嘴哈哈地笑,“指不定是劫来当压寨夫人的!”

“去去去,净爱胡说。”我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巴掌敲上二虎的脑袋,“快领着玉公子换一身干净衣服,若是伺候不周到,我便将你谴出去。”

二虎哎呦一声捂起脑袋,引着玉公子往寨子里走去。

“寨主,这位公子生得标志,不如真的将他压在寨中当个夫人吧?”

“同那虎子待得久了,你这张嘴也愈发管不住了。”失了披风的我,冷得打了一个寒颤,双手交叉蹭了蹭胳膊,“走吧,去屋里。”

炉旁生着一堆火,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将胳膊架在桌上,十指交叉,静静盯着桌上的美味大餐,一动不动。

嘶,小芸说得有道理呀,来都来了,不如就将他留下吧……

“不行不行。”

我屏住理智,摇摇头,继续盯着饭菜出神。呆了不一会儿,只听门吱呀一响,玉公子走了进来。

换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衫,衬得他肤白如玉。我眨巴两下眼睛,伸出胳膊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低眉一笑,声音轻柔地飘进我的耳朵,“多谢顾盼姑娘款待。”

“这些菜肴,公子都试试看吧。”我回他以笑意,偏偏头将筷子递了过去。

他夹了一块肉,细细咀嚼,客气道,“这肉脆香酥嫩,实在是顶好的。”

我满足地笑笑正欲接话,左边的脚踝却忽然一紧,忙低眉去看。

奇怪,什么也没有啊……

分明脚踝空空,为何会有一种被系住的感觉呢?

“顾盼姑娘?”

“没事没事。”我摇摇脑袋,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弯起眼睛冲他笑。

玉盘高挂,不染纤尘。接下来的时光,玉公子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因此屋里也变得静悄悄。

这顿饭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跟陌生人共用。虽说未曾同他多讲些话,心中却是翻涌着千万种奇妙的思绪。

大概,正正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吧……

翌日清早,我便领着玉公子四处闲走。他拿着几张纸,将我讲的一一写下,很是认真。

“这里,便是习武的地方。”我环着手臂扬了扬下巴,“习武练兵都是要从娃娃抓起的,喏,你看那边。”

看着几个孩子对着木桩一通乱打,时不时还相互比较,玉公子微微颦蹙,却没吱声。

我满意地点点头,“瞧瞧一个个儿的,多精神!”

“呃,顾盼姑娘,那边是何处?”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一大片荆棘死死缠着栅栏,另一边的林子生长着幽幽的灌木,一眼看去深不可测。

“那片林子唤为禁林,时常有些奇奇怪怪的妖魔鬼怪出现。我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我故弄玄虚地眯起眼睛,皱了皱鼻子,“公子可要离那边远一些,听说,妖怪最喜欢吃一些白净的书生。”

对面喉头一动,愣了愣。

“也不必太过惊慌,有我在一日,定会护得公子周全。”我勾起嘴角,帅气地甩了下头发。

对面却突然笑着摇头,拢起拳头干咳一声,“全当是了。”

什么叫做全当是?

“公子若是不信,我们便去走一遭试试。”我努了努嘴,感觉自己受到了挑战,一把牵过他的衣袖就往禁林处走去。

林中古木张着黝黑的手臂,遮天蔽日,将我们罩在黑暗之中。时不时会吹来阵阵阴风,像是狞笑声一般,十分渗人。如此骇人景象,寻常女子该是撒腿就跑,而我却不慌不乱。

其实,并非我胆量过人,只是儿时皮闹,喜欢四处乱窜,也入过此处。这林子看似可怖,其实不过只有一些动物化作的妖精,还个个儿待我极为尊敬。没有丝毫伤害的东西,叫我如何害怕得起来呢?

“我瞧着,玉公子还是知难而退吧。”

身旁人眼珠一转仿若手握胜券,抽出捏在我手中的衣袖,弹了一弹,“顾盼姑娘都不害怕,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这小书生,脑子还是很灵光的嘛。

我心下赞他,表面却不以为然,撇撇嘴道,“那好,公子请吧?”

玉公子长袖一拂,迈着大步往里走去。他的背影风仪卓越,好似一座玉山。

恍惚间,我竟觉得像个帝王。

古木巨大的枝丫摇摇曳曳,小草蜷缩着瘦弱的身子,无助地打着哆嗦。

突然,一阵鸣啼划破天际,我们纷纷停下步子,竖起了耳朵。

树上落下一只鹰怪,扑腾扑腾地扇动巨大的羽翼,一双金色的瞳仁闪着冰凉的光。高高在上地盯了我们半晌,猛然俯冲下来,尖利的喙裂出骇人的口子。

不应该啊……

我皱紧眉头,抓住眼前人的胳膊就往旁边闪,可他却一个回身拔出我腰间的短刀,跨向身前,将我挡了个严实。

一套武打动作干净利落,实在不像个寻常书生。

鹰怪见他未躲,心中定是以为这是个傻小子,松了警惕直直冲了下来,可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玉公子环过我的腰,一个闪身,袖中的纸张飞散漫天。

鹰怪觉得遭到戏弄,愤愤回头之时,却被短刀用力地刺破了一只眼睛。

漫天飞纸,我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敢以凡身搏鬼怪,胆量也实在惊人了些,此人着实不简单。

一声哀嚎惊得群鸟飞蹿,鹰怪挥动翅膀,一把将我们震到了一边,作势就要啄过来,我翻身挡住玉公子,回旋一脚踢上鹰怪流血的眼睛,争取了些时间。

“小心!”

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碧色的身影,她一头乌丝旋飞于脑后,头顶的流珠银饰窸窣碰撞,叮当作响。

一阵刺眼的白光将鹰怪击退,它翻了几个滚,虚弱地化作了人形,躺着没有动弹,半晌却凭空没了踪影。

“你,你……”我垮着下巴,呆呆看着碧衣女子,“你是仙女吗?”

她未来得及应我,只蹲下身将我们扶起,问道,“你们可有事?”

玉公子摇摇头,“拖姑娘的福,并没有受伤。”

都是我鲁莽用事,害得虚惊一场……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我沉下脑袋,转身向玉公子道歉,“对不起,是顾盼鲁莽了。”

肩膀覆上了一只温热的手掌,我略略抬起了眼。

玉公子低头对我微微一笑,“写本子最需要些离奇之事,今日若不是我使激将之法让姑娘带我进来,如何能遇到这件奇事呢?”

“啊?是,是你故意想来的?”

“正是。”他眼睛弯着温柔的角度,冲我点头。

“可是……我说过有我在定会护得公子周全,方才却还需要你出手护我……”我还是觉得难为情,尴尬地挠挠头。

“方才顾盼姑娘十分英勇,也可谓女中豪杰了,那一脚正踢在鹰怪痛处。”他张开双手,左右侧目道,“况且,你看,我如何不周全了?”

眼眶中忽然堆积了些水雾,若不是我使劲克制,定是会扑上去的。

“这位姑娘武功高强,在下着实佩服。”玉公子一手攥于腰际,一手拂于身后,一派温雅,“在下名玉,可问姑娘名讳?”

“小女名唤邝露,恰巧……恰巧路过此处。”

恰巧路过……原来还有武林帮派潜伏在禁林那头?

她低眉回应,睫毛轻颤,抬眼仔仔细细看着玉公子道,“不知为何,邝露同你们二人一见如故,公子若是有难,邝露定会再来。”

“多谢邝露姑娘,只是,不必一直劳烦姑娘……”

“邝露美若天仙,脸上一颗小痣点缀,使得容貌更加区于旁人。”眼见着木头做的玉公子要驳回人家姑娘的一番美意,我上前一步横过了他的话,道,“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去我寨中小坐?”

她微微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红绳相连

桌上摆着软烧豆腐、凤梨绘排骨、酥炸春花肉和青蒜鲤鱼汤。虽只三菜一汤,每样却是一大盆子,将矮桌占了个满满当当。

二虎这人,没什么优点,除了烧得了一手好菜。不过就这唯一的好处,我却很是受用。

“不错,不错,虎子你辛苦了。”我欣慰地点着头,一震手臂道,“过来坐吧!”

那厮扫视一圈,两眼发愣,“呃,寨主,没地方下腿啊。”

噢,我们围坐三处,得挤一挤才是。此时若是靠近玉公子,是个大好的时机,只是……邝露似乎也心属于他。

作为一寨之主,定是要展现些气度的。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今日便成全了她吧。

想到这里,我空出一处让给虎子,挨近了邝露,“邝露姑娘,你且往那边挤一挤,紧洽些也热闹。”

她侧目看了眼玉公子,耳朵一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姑娘好生奇怪,他又不是我的,干嘛摆出这副惊慌样子……

“邝露姑娘,来这边坐吧。”玉公子倒是很有眼色,主动拍了拍身旁的垫子,唤她挨了过去。

“如此不就好了嘛?”我扯了下嘴角,松下肩膀,夹了一块豆腐送入口中,“嗯,这豆腐温软丝滑,实在是回味无穷呀。”

“寨主打小就喜欢吃这道菜,二虎练了很久,寨主喜欢就好。”

看着我们胳膊不大能施展开,二虎有些难为情,尴尬地挠挠头,“寨主,不如换个敞亮去处,我将这些菜都挪过去……”

“你闭嘴。”我怼了一下他的胳膊,使了使眼色,小声道,“什么都不懂,紧凑些自有紧凑些的气氛。”

桌那头的玉公子眼珠一低,即刻心领神会。却也不屑理我,自顾自地嚼着米饭。

“这位小哥身强体壮,原以为是负责一些粗活的。”邝露握着筷子嫣然一笑,“没想到,竟做得一手精致好菜。”

二虎硕大的脸庞烧得通红,扭捏地吸着鼻子,“嘿嘿,哪里哪里。”

“玉公子可还喜欢今天的菜式?”我搁下筷子,双手搂过膝盖,略略探出脑袋。

他点点头,回我一笑,“比起昨日的菜,今日口味更加细致。”

瞧这官话说的一套一套的……

我努努嘴,“可公子为何只动几道菜?”

“倒不是小生挑食。”他盈盈笑着将盘子向我推近,“只是这道软烧豆腐乃是顾盼姑娘心头最爱,我少吃几口也就罢了。”

糟了,这一颗心狂躁起来了。我的脸颊飞上两朵红晕,伸手摸了下额头以缓解尴尬。

奇怪,脚踝处竟又是一紧……

我不觉低头看去。

桌上四人端坐,忽然有两人同时低下了头。微风卷着草木的清香,撩过我的鼻尖,抚动他的发际,半晌,那人抬起了眼,一对瞳仁晶晶亮亮,恍若群星闪烁。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我的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烙在了我的心底……

午膳过后,玉公子回屋将早晨的所见所闻详细记下,而我呢,就领着邝露姑娘在寨中四处走走,宣扬宣扬我们黑龙寨的威名。

“不知顾盼姑娘同玉公子认识多久了呢?”

果然三句不离玉公子。

“不久不久,就在昨日夜里。”我伸出食指敲了敲下巴,翻起眼睛回想道,“昨天夜黑风高,我路过一个大瀑布,见玉公子被几只妖怪欺负,便英雄救美,三两下救出了他。”

讲故事,就得虚实参半,不然有什么趣味呢?

“他在水里泡得久了,我还将披风给他,为他遮挡风寒。”我勾着嘴角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

“顾盼姑娘不亏是寨主,为人十分仗义。”

嗯,对了,就等这句呢。

“举手之劳而已啦。对了,我将寨中情况都说了,邝露姑娘却只字未提自己的来历,怎么,还将我挡在门外呢?”

“不不,我只是……”

“邝露!你竟独自跑来凡间,将我瞒了个一无所知!”

我们齐刷刷望了过去,一个穿着雪青色绒衫的公子快步走了过来,一把环过邝露的胳膊,“解释!”

“呃……抱歉……方才公子说什么?凡间?”我呆呆地张着嘴巴,用手戳了戳他额前的犄角,“这……假的吧?”

那人定睛将我一番打量,伸出食指前后摇了摇,“噢!你不是顾盼公……唔……唔唔!”

邝露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赔我一笑,“这是我堂弟小魇,在江湖游历学了些奇奇怪怪的障眼法,这犄角是假的,假的。”

“我才不要做你的堂弟。”小魇的犄角随着头摇摆,一把挡开邝露的手,两汪杏眼向上一翻,“我与你相处这岁岁年年,心中早就认定了你。”

啧,啧,啧。

好一出乱了辈分的戏,玉公子这等爱写本子的书生,错过了如此桥段,可惜可叹啊。

“除了陛下之外,你是待我最好、陪我最久的人了!”

“小魇……别说了……”邝露皱着眉头使劲瞥眼色,那人却接不住。

“什么小魇,什么堂弟……论岁数,我可比你年长,只是才化为人形,显得稚嫩些罢了,你可是把我当个小少年来看?”

又是宫廷,又是玄幻的,这公子看得戏本子种类不少呀,还颇为入戏。生得如此白净的好皮囊,脑子却不大好使,有点可怜。

我心生怜悯,上前顺了顺他的背,一本正经地宽慰道,“魇公子莫要心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对邝露姑娘一片痴情,天地可鉴,不要慌张……不要慌张……”

邝露沉下肩膀,长吁一口气。

“魇公子可喜欢看戏本子?好巧不巧,我昨日碰到一位公子,正是写本子的好手,不如引你上前一聚?”

“我从来不看那些虚造之物。”小魇别过脸,往邝露身边挨了挨。

这下,我要庆幸玉公子不在了,不然万一口角不和,闹出了乱子就不妙了。

邝露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向我匆匆道别,“顾盼姑娘,邝露有些不便,先回去了。”

“好,我派一辆马车送你们吧。”

“不必了。”邝露向我低头道别,“我先走了,来日再续,告辞。”

“告辞。”

一个窈窕淑女,貌若天人,一个色若春晓,目似秋波。若是这魇公子脑袋尚好,且不是她堂弟的话,也算是一对璧人了。

前方的魇公子伸出手来,唇齿蹦出一个字,“手。”

从侧面来看,邝露是板着脸的,她将手藏在袖中,正儿八经地盯着对方,蹦出两个字,“别闹。”

二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走着,我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

……

月色穿过枝丫,漏下一地闪烁的碎玉。我等了一个下午,终于迈进了那木头书生的房间。

“公子好兴致,写笔录能写如此之久。”我伸手在嘴边打了一个哈欠,将糕点搁在小几上,径直向里屋的桌案走去。

玉公子坐在小几前斟了一杯茶,握在鼻尖轻轻晃动,“顾盼姑娘也好兴致,如此晚了还前来探望。”

“我的地盘自然是我说了算。”我的指尖捏住桌上的纸张,随意翻了几页,“不过,若是公子觉得叨扰,那我即刻就走。”

“世间哪有客人赶主人之说?”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玉公子抿了一口清茶,“自然不会觉得叨扰。”

本想看看他笔下的寨子是何等风光模样,怎知我这随意一翻,却看到一张毛笔草画的寨子地图,心中生惑,疑问道,“公子写本子还需要地形图?”

“嗯。”他不紧不慢地又抿了一口,“小生向来要求严苛,若是脑中没个实际概况,写出的本子也不会太真,这也正是我此番来寨里的缘由。”

毕竟身处寨主之位,地形图自然是不能随意外露的。我心中几番思量终觉不妥,拿出毛笔小小地修改了一下,糊弄道,“瞧着这边有些疏漏,我替你添上几笔。”

杯子轻轻被搁在桌上,嗒地清脆一响。

“多谢姑娘了。”

“不客气。”我暂且将疑惑放在一边,在里屋暗探出脑袋,直直盯着桌上的糕点,“玉公子肚子饿了吧,试试糕点吗?”

他一愣,点点头,捏起一块送入口中。

我要是不提,他是想放发霉吧,实在是忒不给面子了些。若说我为何如此在意,那是因为,这糕点是我一下午艰苦奋斗的成果,别看它个头小,性子可倔得很呢,将我整得灰头土脸的,很是败面儿。

“如何?”我趴在镂花的门框上,干巴巴地问道,“可还好吃?”

他的嘴巴不停地动着,实在没办法回我,只得喝了口清茶冲咽下去。

“可以缓解饥饿。”

说话着实是门艺术,就连“难吃”二字,从书生嘴中说出都是“缓解饥饿”,既赞美了糕点的好处,又间接表达了难以下咽这个事实。

在下打心底里佩服他。

我从里屋迈出来,坐在他的身边,托腮道,“第一次做糕点,多多担待。”

“竟是顾盼姑娘亲手做的,没想到姑娘不仅姿容出众,女中豪杰,还……”

行,我就知道会卡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挑起眉毛,“公子继续讲呀。”

“还……”玉公子眼珠转动,抿嘴一笑,“还温柔体贴。怕小生饿肚子,亲自下厨做糕点。”

没他圆不回的话,读书的宝贵之处,我此刻也就明白了。

“不知这糕点,要起作何名呢?”

“呃……”我沉思半晌,灵机一动道,“就叫做……双龙取水吧!”

对面眉角一抽,疑惑地看着我。

“你看,方才的摆盘,长长两列,好似两条飞龙,故曰双龙。”我指着盘子来回比划,“公子吃了糕点噎得慌,饮上一盏清茶方能下咽,故曰取水。可不是双龙取水吗?”

这话说完,将我自己逗笑了。见我咯咯地笑,他也忍俊不禁,与我同乐。月色温柔地抚摸我们的脸颊,寒冷的夜风透过门缝吹了进来,也只变为了暖意。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集市一游

玉公子已在寨中待了五日,我却迟迟没有告诉他寨子的趣事。或许是怕他收集完写本子的素材便走了吧,长这么大也该自私一回。

今日,我以游历村落为借口,哄了玉公子陪我闲逛。本来想去南塘村的,可是他却想去远处的集市,说什么要见见大世面。

嗯,也对。一介书生对马术自然是不精通的,想去远处的确很麻烦。如今“玉美人”既然开口,本寨主自然是要满足的。

清泉潺潺,与卵石擦肩,飞溅出点点晶莹。我带着玉公子策马奔腾,远远看到溪水旁边蹲着个大雪球,他蜷着身子,身旁搁着一个竹楼。

似乎是听到了马蹄声,大雪球别过脑袋,愤愤地说:“来者何人,别惊到我水中的媳妇儿啊——”

呃……什么?

我揪了揪缰绳,慢慢停在了他身前。

“不好意思啊,我们要去林子那头的集市,经过此处,大约是扰到你了。”

我低头看他,那人却没有看我,只翻了个白眼继续盯着小溪,“唉,好好的媳妇儿被你们吓跑了。”

“方才风太大,没听清。”我瘪瘪嘴,宽慰道,“媳妇总会钓到的啦。”

“你是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大雪球长吁一声,站起了身。

咦,好一个白衣少年郎,竟跟玉公子有些相似。

“大伯?”他干干眨巴两下眼睛,然后一下拽住玉公子的腿,“大伯你来看我了!”

“呃……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跳下马,拉开大雪球的手。

“咦,你不是大伯未过门的媳妇儿吗?”

我好端端一黄花大姑娘,连情爱都没谈过,怎的就成了别人未过门的妻子?

“小公子许是认错了人,在下从未当过谁的大伯。”玉公子也下了马,顿了顿衣袖,对其一笑。

大雪球左右打量了他一番,突然伸手撩开他的袖子,湖蓝的珠串忽地映入眼帘。

“就是你,就是你!这珠串天下唯我大伯所有,你就是我大伯!”

“这珠串自我出生起便一直戴在腕上,怎会是他人之物。”

“你们都是一袭白衣,瞧着还挺像的嘛。”我见身边人一脸为难,打趣道,“公子是不是在少年时做了什么错事,惹下了不该的风流债?”

玉公子颦蹙,冷冷瞥了我一眼。

我不寒而栗,抿了抿嘴,“呃,不然……我们启程吧?让这位小公子安安静静钓他的媳妇儿。”

玉公子点点头,随我上了马。见状,大雪球眼珠溜溜地转着,忽而道,“是我认错了是我认错了。我知道一条通往集市的捷径,想知道吗?”

“小公子请讲。”

“顺着这条小溪走,过了第一个木桥,穿过林子便可到达。”说完,他唇畔露出了一抹坏笑。

我们谢过大雪球之后便按照他所说的捷径走,沿着小溪一路前行,走过第一个木桥,进了林子,左右一拐便看到一条小河。

流水哗哗,河边蹲着一位女子。她身着淡蓝色的布衫,一头黑亮的发丝松松绾在脑后,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好似透明一般。

“这位姑娘,请问……”我认不清路,便不得不上前叨扰。

她将手中的衣物搁进木盆里,回过头来。神若秋水、嘴角含笑,一起身一迈步,身法轻盈尽是美态,一时令我傻了眼。

没想到对面的她,也一副吃惊模样看着我。

是我也美到她了吗……

“请问集市怎么走呀?方才那边有位小公子,说是这里有捷径,可我们却迷了路。”

她听了,噗嗤一笑,“他要钓媳妇,将我赶到这边洗衣,你们竟也被哄了过来。”

玉公子眼睛斗然一亮,上前一步,露齿而笑,“不知姑娘可否为我们指一条明路。”

啧啧啧,肤浅的家伙,很主动嘛。

“你不如让她引了咱们同去,你们二人骑着马,我追着马跑,岂不是更好。”我小声嘟囔,偷偷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完全被玉公子听了去。

他低眉一笑,故意打趣道,“可小生并不会驭马之术,还是得劳烦顾盼姑娘了。”

“你!”

很好,我记住了。

“你们二人……不识得我?”那位姑娘努起嘴思索了片刻,用拳头砸了一下手心,小声道,“噢,许是在历劫。”

“什么?”

“没没没。”她摆摆手,弯起眼睛道,“我识得路,不远不远。你且先将马儿拴在此处,与我同去,这儿没什么人,放心吧不会丢的。”

玉公子略略低头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了。”

行,接话也接得很快嘛。

“好说,好说!”她生得美丽却也不拘小节,湿手往裙摆上一抹,向我们拱了拱手。

“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啊?在下锦觅——”

锦,觅。

河边的石壁将这二字回荡在我们耳畔。流水涓涓而淌,一圈绕着一圈盘旋在石头之间,蜿蜒曲折地流向远方。

那时候,我不懂。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不管轮回几次,都会留在自己柔软的心脏中,也许会变淡、变浅、甚至变成另一种感情,但不论如何,也抹不去毁不掉。

……

集市人山人海,不时能听到叫卖声,热闹非常。我背着手,硬生生走在他们二人之间,试图阻隔一切眼神交集。

事实证明,终归徒劳一场……

“诶!这发带甚是好看,与你实在相配。”锦觅伸手抽出一条白色带花纹的发带,举起来比了比,“你觉得呢,小鱼仙……呃,玉公子。”

玉公子撩过衣袖,手臂从我身前穿过,将发带接去,低眉打量。

“这位公子气质极好,同这发带简直绝配,买下来吧!”小贩殷勤地笑着,自卖自夸。

“顾盼觉得呢?”锦觅圆圆的眼睛冲我一眨,十分灵动。

我抿抿嘴,从摊上抓起一根妃红色的发带,“喏,我觉得这根好看。”

“白衣配红带……”锦觅平白闻到了些醋味,憋着笑意道,“甚好甚好!”

“那就这根吧。”玉公子将白色发带放在摊上,反而抽出我手里的那根,小心翼翼地叠进袖中,摸出几粒碎银给了小贩。

人群熙熙攘攘,变为模糊的线,独独突显了他在我眼前。

“你们二人眉来眼去的,却叫我如何是好呀。”锦觅的笑意堆在脸上,一双眼睛好似两颗水晶葡萄,“我们再往前逛逛吧,待会我便要回去了。本想留你们二人住一宿的,只是屋里没有多余的床铺,实在是可惜。”

“无妨。”玉公子唇畔含笑,“姑娘美意我们心领了。”

好话都被他讲了,我插不上话,只得点头迎合。

后来,锦觅姑娘带着我们将集市大概逛了逛,嘴里没停歇地介绍当地小吃,性子十分活泼。我们一起品了几道小食之后,便同她回了林子,将马儿牵着寻找今晚的落脚之处。

不亏是大地方,人也忒多了些。夜幕降临,客栈却仍是家家爆满,连夜赶回寨中不切实际,实在令人头痛。我们二人一马就这样在街上游荡,眼见着人烟渐少,心中也不免着急了起来。

“玉公子,我觉得是时候做些决定了。”

他侧目看我,牵着马的手一顿。

“眼下,只得去那边住一晚了,我就不信那里也爆满。”

他咽了咽嗓,顺着我的手看过去,五颜六色之间挂着大大的牌匾——怡红院。

“不可。”

“怎么不可?”对面拒绝的斩钉截铁,但困意袭来,我只得凑近他恳切道,“我会扮为男装的,定将你保护得好好的。”

他别过头去,眉头紧锁。

“好不好?”我可怜巴巴地沉下嘴角,将眉毛撇成一个八字。

夜空中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闪烁在他的眼中。对面默了半晌,无奈地应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情非得已

第一次迈进这等烟花之地,我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向着玉公子靠了靠。他安抚地顺了一下我的背,厌恶地扫视着四周。

“二位公子里面请——”老鸨涂着粉,大红嘴唇勾起大大的弧度,“公子瞧着眼生得很,第一次来吧?”

说个话,腔调倒是挺多,阴阳怪气的。

我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是啊,你们这里还有空房吧。”

“诶呦,公子来得好巧,正巧剩了一间。”老鸨歪着脑袋看了看我们,头上的大红花很是刺目,“得委屈二位挤一挤了,我们会搬来屏风的。不知公子们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我们这多得是,各种类型,包您满意——”

话罢,那厮啪啪拍了下手,一下子涌来五六个胭脂俗粉。

“这位公子高大俊俏,今晚便让我好生伺候着吧~”粉衣香肩半露,往玉公子身上靠了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托住她的身子试图阻止她的行为,却一不小心将她搂在了怀里。粉衣挑了挑眉,伸手滑过我的脸颊,“这位公子心急什么呢~”

呔!忒肉麻了吧!

我一愣,身子顿时僵硬,感觉额前的汗都要下来了。

“俗物。”

玉公子推开他身上的黄衣绿衣,伸手一拽将我从粉衣的身边解救了出来。

老鸨有些不大高兴,捏起帕子在嘴边沾了沾,“既然觉得是俗物,公子何必要来呢?”

“只有一间房还要什么姑娘。”我白了她一眼,从囊中摸出几锭白银,“姑娘的钱我们照付,但是不需要人来,就开了房间便可。”

老鸨见了银子,眼睛顿时闪着亮光,一下将其收进袖中,“去去去,你们都回去,人家公子瞧不上你们!”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哼哼唧唧的,纷纷退了下去。

老鸨赔着一张笑脸,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二人,“二位公子,请吧——”

一路随她上了楼,进了房间,我坐在榻上叹了一口气,“唉,这地方真吓人、真尴尬,这些姑娘说话实在肉麻的很。”

玉公子坐在桌旁,没有应声,显然还没缓过劲来,真是为难这小书生了。

屋内红烛摇曳,光晕一晃一晃,粉色的帷帐层层叠叠悬在我的脑上,榻上设着香枕,味道摄人心魄。

原来,最尴尬的不是方才,而是现在……

默了半晌,玉公子突然起身,“思来想去,二人共处一室,实在不妥。况且顾盼姑娘尚未出阁,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姑娘怕是会平白惹人非议,以后也不好嫁人。”

“我都没有介意,你介意什么?况且又不是睡在一起。”看他慌张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们寨子不拘这些不必要的礼节,清白自在人心,况且你不讲我不讲,谁会知道此事?”

他依旧背对于我,缓缓摇头。

“公子想在我寨中待着,便要听我这个寨主的话。”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在柜中取上被子枕头,去角落打个地铺就行了。稍微委屈一下,明早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星光灿灿溜进屋内,他做了好一场思想斗争,终于是应了。

本来被困意席卷,盼着可以睡个好觉的,却不想这枕头的香味闻久了实在呛鼻,我无奈地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飕飕,渐渐多了分凉意。我黑着一张脸爬起身,走过去合起了窗。

少了嗖嗖的风声,屋内顿时静得只剩呼吸。我蹑手蹑脚地走进玉公子,想将被子替他盖好,却看到他微敞的领口之下,略略露出了半处刺目的疤痕。

书生与打斗毫无关系,怎会有如此深刻的疤痕?

我挤了挤眼睛,凑近了些想看看清楚,他的呼吸均匀地落在我的耳畔,我耳廓一痒,心跳不觉快了几拍。过了一会儿,我稳了稳心绪,吞了口唾沫,轻轻拈起他的领口,又凑近一分仔细地看。

这疤痕像是被千刀万剐而成,玉公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就在我思考的间隙,他眉头一皱,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鼻音略重,“顾盼……姑娘?”

我心中一惊,慌忙侧头,嘴巴一不小心蹭过了他的唇瓣,鼻翼碰到了他的鼻尖。

雪松一般清冽的气息萦绕在四周,我唰地直起身来,唇上似乎还留着方才的余温。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会信吗……

玉公子一下撑起身子,惊讶地看着我。

这下惨了,我既不能说自己其实在窥视他的身子,又不能认了自己要亲他,如此两难之地,将我牢牢困在其中,一时半会儿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玉公子将头靠在墙上,盯了我半晌,喉咙一动,“顾盼姑娘这是……”

“啊?”我抿了抿嘴,“呃……我见风凉,来关窗户。”

他略略眯眼,等我后文。

“然后吧,看你被子没有盖好,想帮你盖一盖,我是好心,好心……”

他仰着下巴靠在墙上,将被子往上卷了卷,温柔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顾盼姑娘可是觉得榻上不适,想同我挤一挤?”

听到这句,我倒吸凉气,耳朵一红,却不想丢了颜面,只好反撩一手。咬住下唇突然羞涩道,“可,可以吗?真的可以挤一挤吗?”

对方身子一震,无奈地伸手摩挲额头,“别闹了,睡吧。”

我憋住笑意,站起身走到榻边,一下钻进了被窝,心中莫名其妙地甜蜜,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美梦,夹杂着春天气息的美梦。

翌日,我一股脑睡到了大中午,果真是春梦无限好。睁开眼时,只见梦中的主人公正托腮看我,见我醒了,他连忙转开眼道,“顾盼姑娘你醒了,已经正午了。”

我的脑中闪过梦里的场景,脸颊一红,蒙起被子伸了个懒腰,闷闷地说:“知道了,公子先下去从马圈中将马儿牵出来吧,我随后就到。”

他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我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便往楼下走,今日的怡红院真是热闹,一大堆姑娘围着一个小伙子。我下了楼梯,正要往外走,却被一个人叫住了。

“喂,那位公子,你过来。”

我转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谁?我吗?”

“不然呢?”

挤挤嚷嚷的姑娘被推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他身着金色长袍,腰间束着镶金的系带,长发精神地束在脑后,对我勾起唇角。

“你是那个……隐奕?”

“亏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他弯下腰来凑近我,瞳中倒映着我忽闪忽闪的眼睛。

我干干一笑,向后一步,“哈,哈,好巧……没想到你也喜欢这种地方……”

“不巧,我寻着你的气味来的。”

又说奇奇怪怪的话,借口也不是这么找的,我哪有什么气味……

脑中正想着,腰却一紧,他一把将我向他怀里拢了拢,“小公子怎会来这里,难不成是来寻乐子的?”

“放开!”我使劲推着他的胸膛,“本公子可不喜欢男人!”

“是吗?”他眸子闪着赤色的光芒,两指一拈揪开了发带,我一头长发顿时铺散而下,活脱脱的女儿模样。

身边传来姑娘们嘈杂的议论声,我心中恼火,一抬膝盖便正中其要害。

他吃痛地弯下腰,紧紧皱眉,抬眼道,“你干什么,是想断了子孙吗……”

“我,生儿育女。你,断子绝孙。”我扯起嘴角,冲他一阵假笑。

“发生何事了!”

玉公子啊,玉公子。你来的好巧,我都处理完了,你才来……

我尴尬地顺了顺头发,“不过是遇到了轻薄之徒,本姑娘身手矫健,一招制敌。”

玉公子锁着眉头站在了我的身前,扬起下巴定睛看着对方,“看你生得气派,却不知是个轻薄之徒。”

隐奕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回看他,眸中闪着红光,“啧,看来,天界群龙无首了啊。”

这个隐奕,情绪变化多端,好生奇怪……

我正欲接话,手中却感到一阵温热,低眉一看,自己的手已经被玉公子攥在掌中。

诶?诶诶诶?

昨夜碰了小嘴,今日牵了小手,按照这个进度……

明日是该生个胖小子了!

“呃,那个,我说……”

“走吧。”玉公子冷冷地看了隐奕一眼,牵过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临走之时,我回头瞧了瞧,同隐奕眸子对上的那一刻,脑子却轰地一震。他明明没有开口,明明没有说话,为何我的耳中却飘来了熟悉的声音——

他说。

顾盼,我是我,又不是我。能不能在我还是那个粘人的跟屁虫的时候,陪陪我……

“顾盼姑娘,你怎么了?”玉公子微微俯首,担忧地看着我,“别怕,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我脑中一片浆糊,思索着收回眼神,跟着他走了出去。

顾盼……

“嘶——”我伸手扶上额角,思绪缠为一个线团。

能不能……

“你怎么了?”玉公子在马后握着我的肩膀,关心道,“若是头痛,我们晚些再启程。”

能不能……

“没事没事,不打紧。”我闭着眼睛猛地摇了摇头,想将头脑清空,勉强道,“扶好喽,我们要出发了——”

能不能,在我清醒的短暂时光里,陪我走过最后一程呢……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情窦复开

我双脚一夹正欲策马,隐奕却快步跟了出来,一下挡在了马前。

“我想,我不能再错过了。”

我歪过脑袋,疑惑道,“什么跟什么啊?”

眼前人上前一步眼神恳切,“你带上我。”

“不。”我翻了个白眼,揪了揪缰绳,“闪开,我们要走了,小心将你撞倒。”

我这话音刚落,那厮哎呦一声扑倒在地,大声嚷嚷道,“黑龙寨寨主横冲直撞,将我撞伤却不想负责,大家快来评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江湖十大骗术之一,碰瓷?

“你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我一激动,舌头都捋不直了,“怎可胡说败我寨子威名!”

身后的玉公子松开了我的肩膀,轻盈下马,快步向前将他扶起,略略提高音量道,“这位公子调戏寨主不成,便在此处胡搅蛮缠,可是君子所为?”

周围的百姓纷纷驻足,嘈杂议论。

隐奕勾勾嘴角,眼睛向四周一扫,这一看却使得周围的百姓纷纷着了魔似的,举起手臂叫喊道,“寨主负责,寨主负责!”

我拧着眉头,对那厮招了下手,“行吧……可我们只有一匹马,如何带你。”

“别担心,我有。”他拍了下手,有一个仆从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手中正牵着一匹黑马。

啧啧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行,算你狠,你骑着黑马跟随我们便可。”我下马走近他们,拉过玉公子的胳膊,小声道,“走吧。”

“不行,我腿脚不利,不能骑马。”

我深呼一口气,侧目道,“你想怎样,难不成让我……”

那厮厚着脸皮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带我。”

“你!”我扬起手臂就想揍他,奈何众目睽睽,实在下不去手。

周围的百姓纷纷喊道,“带他,带他!”

今日是怎么了,这帮人都跟中了蛊似的,好生蹊跷……

“行行行!上马上马!”我气鼓鼓地扶他上了马,自己也骑了上去。他的仆从上了黑马,身后带着玉公子。

隐奕一把环过我的腰,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满意地笑了笑,“出发吧?”

“公子自重!”玉公子的音量吓了我一跳,我僵着身子摆摆手示意他无事,然后胳膊忽然用力向后一肘,直直撞上两道肋骨。

那厮果然收回了手,干巴巴道,“出发出发……”

我憋着笑意哼了一声,策马直行,绕出了集市。

一路上,身后人都在不断提醒我,万不可将他丢在林子里,否则就要加我蛇蝎心肠,歹毒妇人之罪。

我也知道这林子多得是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自然是不会将他半途扔下的,我们就这样以别扭的姿势一路颠簸,回到了寨子里。

“寨主寨主你们回来啦——”

小芸抱着几身衣服与小丫鬟们站在寨口,喜滋滋地出来迎我,却被人数吓蒙了,呆呆地眨着眼,“寨,寨主好福气,每次外出都会带回美男子。”

我清了清嗓道,“你们几个将二位公子带去厢房歇息吧。”

几个丫鬟低声应了,引了他们回屋里歇息。

“寨主,你瞧这是什么?”小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展开了一件衣服,“好看吗!”

淡黄的长裙挑绣朵朵秋菊,轻纱绕于腰间,很是儒雅。我伸手摸了摸,点点头,“不错,很适合你。”

“什么呀!这不是给我的,是给寨主你的——”

“我?”

我伸手又展开一件,碧色的锦裙搭配月白的裹胸,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更适合邝露姑娘。

“寨主平日里总是英气打扮,如今到了一定年岁,也得姑娘些,好嫁人。”

小芸这坏丫头,话里有话,年纪轻轻懂得倒不少……

“瞧瞧这件如何?”

说着,她又展开了一件,我眼睛一亮,砸了一下手心道,“就它了!”

珊瑚色的外衫绣着朵朵桃花,交领与袖口纹着几处纷飞的花瓣,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凝娥脂、唇若点樱,与平日的率性装扮比起来,实在判若两人。

“哇,寨主这一出门,定是将二位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去去去,少贫嘴了。”我低眉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

“真的!寨主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好看!实在好看!”

我被夸得愈发羞涩,怎的换了个装扮心境都变得不大相同了呢,竟多了分女子的娇羞劲儿。我呼出一口气,拈起裙摆迈出了门,“不同你多说了,本天仙要去为自己人生大事卖力了。”

小芸噗嗤一笑,“寨主真臭美,不过要努力哦。”

哼,那是自然!

……

哐哐哐。

“玉公子?”我贴在门外敲了敲门,有些紧张地分出一缕头发,来回顺理,“玉公子你在吗?”

哐哐哐。

奇怪,人呢……

我精心打扮这么一番,若是无功而返,实在白费了那么久的功夫。这样想着,我拈起裙角在寨中四处走动,来回打听心上人的踪迹,终于在演武场附近的亭子中,将其活捉。

他白衣翩飞,皎皎立在亭中,背在后面的手掌里握着一个书卷。我轻轻挪步,悄声站在了他的身后,突然咳了一声。

他身子一震,回过头来,与我的眼睛对了个正正好。

“顾盼姑娘?”

我抿嘴一笑,弯起眼睛打趣道,“你这四处乱跑的玉儿,可叫我一通好找呀。”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嘴巴微张,转盼而笑,“顾盼姑娘如此打扮,衬得肤光胜雪,像个桃花仙人。”

我学着书中大家闺秀的模样,掩起袖子笑了笑,“那玉公子见我这样打扮,可还喜欢?”

“喜欢。”玉公子低眉看着我,竟有一些清雅高华的气质,他的声音柔和清脆,飘进了我的耳朵。

“顾盼姑娘所有的样子,小生都觉得好看。”

湖水倒映着亭中的我们,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泛起迷人的光波,我们二人的身影也随着涟漪忽聚忽散、忽大忽小。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胸口的白龙胎记闪烁着淡白的光芒,恍惚间觉得时间交错、事件重叠,一湖一亭一双人,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梦里见过。

梦中那个亭中里,斜斜依着一个仙君,身姿皎皎,甚是好看。我怦然心动,上前几步,凑了过去。

“在下顾盼,扰了仙君休息,见罪了。”

梦中人一双清目与我相对,与面前这位玉公子长相别无二致。我伸手掩上胸口的胎记,踌躇一二试探道,“玉公子……我们是不是……”

“顾盼姑娘……好像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风静静地吹,草木互相依偎,究竟是风的被动促使,还是心的主动靠近,谁也说不清……

爱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大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小时候,我只将周围那七七八八个男娃娃当做兄弟;大了些,会将戏本子里的主人公当做是幻想中的如意郎君;再后来,有个意气风发的公子主动接近了我,他说,他叫做隐奕。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思绪很是混乱,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混乱。我以为,那会是一种什么特殊情感即将萌发的表现。

可当那日,月色正好,我从瀑布中捞出了位“水中仙”,他的眸子清亮闪烁,似乎能够拨动我前世的心跳。

那时我才知道,我错了。

原来爱情的萌发,是从心动开始的。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晚霞独白

玉公子不仅字写得漂亮,也画得了一手好丹青。下午的时光,便是在这亭中消遣而过了。

此时我正倚在柱边,迷迷瞪瞪的,要不是小芸跑来通报,险些一头睡过去。

“寨主,有个老爷子在寨口求见。”

我支起脑袋,轻飘飘道,“何人?”

“说是玉公子的舅舅。”

“玉公子的……舅舅?”我板直身子,看向了作画之人。

他搁下毛笔,一下起身,眉宇颇为凝重。

“既然是公子的亲戚,定要好生招待。”我摆了摆手对小芸说:“速去请来,设宴款待。”

玉公子勉强一笑,随我去了主屋。

宽大的长案上摆了各种精美的点心菜肴,美酒设旁,飘香十里。我坐在正中的尊位上,玉公子同他舅舅东向坐,小芸二虎自然不敢往我旁边坐,只得隔着几个空位,坐在了西向。

“家常便饭,随意一些。”我斟酒一杯,向大肚老爷子举起杯盏,“千里迢迢来寻外甥,苦了您老人家啦。”

大肚子老爷无言而笑,并没有同我碰杯。念在玉公子的面儿上,我便压了压火气,没有同他多言。

“说是家常便饭,还那么隆重,跟婚宴似的。”二虎嘟嘟囔囔,搓了搓手。

“哈,哈。虎子你做饭辛苦了,能者多劳嘛。”我干笑两声,眼中射了两道利剑过去,吓得他只得闷头吃饭。

“多谢顾盼姑娘款待,小生敬你一杯。”玉公子起身替他舅舅缓解尴尬,主动向我敬酒。

我笑了笑,碰了过去。

“这么些好菜,竟无人通知我一声——”

门外传来隐奕的声音,他大步迈了进来,径直在我身边坐下,毫不客气。

“本寨主倒是想去叫你,只是公子好不认生,初来乍到便到处乱跑,寻都寻不到。”

他轻笑一声道,“瞧瞧我带来了什么?”

说着,小仆从端着几盘果子搁在了桌子的空处。这些果子晶晶亮亮的,颜色鲜丽,闻着清香甘冽,是我从未见过的。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眼神。”隐奕一笑,修长的手指捏起一颗向我面前送了送,“洗过手了,尝尝?”

书中讲道,无论如何,也不要在正式的场合败男人的面子。

我转了转眼珠子,伸手接过果子,试探地尝了一口。这轻轻一咬,甜美的果汁便流了出来,果肉细腻滑溜、酸甜爽口,实在是上好的品种。

“咦,这果子真是不错,哪里来的?”

身边的玉公子伸手帮我挽了一下衣袖,却在大肚子老爷的注视下缓缓松了手。

见状,隐奕勾着嘴角轻轻摇头,从侍人手中接了一个帕子,顺着我的手指擦落上手腕,“特地命人从家乡快马加鞭带来的,知道你爱吃。”

啧啧啧,还知道我爱吃,好像认识我很久似的……

我瘪瘪嘴,“多谢多谢。”

“明日我会命人在院中栽一颗树,这样以后你想吃了,便随时可以摘到。”

还明日,你想住几日啊你……

他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换了一只帕子凑过来,我一愣,忙缩了手。手腕却被他一把固牢,将我吃完果子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擦拭。

见我瞪他,隐奕小声道,“你不是喜欢这种温柔的公子吗,不够温柔吗?”

“你,等,着。”我侧着脑袋,无声地做着口型,他的肩膀笑得一抖一抖,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道,“好啊,我等着。”

正在这时,背后一阵骚动,我侧头去看,只见玉公子的胳膊被大肚子老爷握着,眼神凌厉正往我这边看。

“公子同顾盼姑娘有何关系,总是这般动手动脚、强人所难,是否太过不妥!”

“激动什么。”大肚老爷声音厚重,语气中似有质问,“你又同黑龙寨的寨主有何关系,轮得到你斥责旁人?”

玉公子垂下眼帘,胸口一起一伏,默了半晌道,“失礼了。”

奇怪,实在奇怪。

我略略眯眼,心中暗自生疑,表面上只平了平场子,让大家好好用膳。宴席毕后,大肚老爷说是要同玉公子诉说家事,我便允了他们回屋闭门许久。

此时夜幕将至,云层一片深红,夕阳染红了天角。我坐在小木桥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隐奕悄悄移了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喂,我有个问题问你。”

他歪过头来,跟着我晃了晃脚,“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噗!”他哈哈大笑道,“此话怎讲?”

“呃……经我一番推测,要么你就是风流成性的贵公子,以调戏女子为乐趣……”我努了努嘴,翻着眼睛思索下文道,“要么,就是像戏本中写的,对本寨主一见钟情。”

他憋住笑意,扬起下巴问道,“谁给你的自信,能够令我一眼便倾心于你?”

“奥,那你就是第一种喽,风流的贵公子。”

“我不是什么贵公子,相反,自小便受制于人。”他仰起头,望着绯红的霞光,苦涩一笑,“虽然路是自己选的。”

“那……”

“行啦,我不喜欢你,你放心去追你的玉公子吧。”他刀裁的剑眉高高挑起,眼神却像朝露一般澄澈,“从一开始,我只觉得你同我心爱的女子长得很像罢了。”

我松了肩膀,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没那么谨慎了,摇了摇腿道,“这样呀!那你心爱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她去哪里啦?”

“我心爱的她,可比你有来头多了,是高高在上的公……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哼,郡主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生得好罢了,我可是凭实力当上寨主的……

“她长得很美,你今日的打扮,才能将将同她媲美一二。”

“噢。”我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问这些实在是自讨没趣,不过既然问出口,便只好听下去喽。

“她喜欢穿素色的衣衫,不喜欢循规蹈矩;她脾气不大好,不喜欢受制于人……”

斜阳余晖映在河中,天光水色相互交融,闪出灿灿金亮的光茫。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隐奕,此刻安静的像个孤独少年,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下唇微微颤抖,半晌,续道。

“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君王,喜欢素衣的她,穿上了锦衣华服;不喜规矩的她,日日循规蹈矩;脾气不好的她,天天受制于人……”

这么一讲,我听着都觉得伤情,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了他的肩,“那岂不是很痛苦?”

“我原以为她是不情愿的,那日去寻她,也是这般夕阳大好。”隐奕看了眼我的手,微微一笑,“也正是那日,我才明白,是我多虑了。她过得很好,很开心。”

世间难得痴情郎,但更难得的便是两情相悦了。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计较,只要同他在一起,便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想到你也是不容易啊……”

他低下眸子,神情复杂地看了我良久,直到我浑身不自在了才移开眼,露齿一笑,“上面的话,真假参半,你且随便听听。”

搞了半天,又是逗我玩的!

我一下收回握在他肩膀的手,气鼓鼓地环在胸前,“死性不改!”

“哈哈,生气啦?”他伸手戳了戳我的胳膊。

我皱着眉头一下甩开,“没有!”

“还说没有。”

“没有!”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唯有一弯皎月,悄然爬上了树梢。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许愿流星

晚些时候,我们将大肚老爷送上了马车,许是因为再次分别的缘故,玉公子的脸色一直不大好。

我心系于他,自然得上前宽慰几句,他的笑意却仍很勉强,心情不见好转。见状,我将旁人遣走,只同他二人共处,在寨中缓缓散着步子,“今日舅舅他老人家特地来这深山老林寻你,该高兴才是,怎的愁着一张脸?”

“不过是些家中琐事罢了,顾盼姑娘无需担忧。”

“你这冷冰冰的玉儿,好不懂事。”我抄着一双手,故意嗔怪道,“见你如此模样,叫我如何不担心呢?嗯?”

淡淡的月光像是轻薄的细纱,柔软地罩在我们身上。身边人乌润的长发被素白的发带束在脑后,额前、鬓角皆是有板有眼,他一双清目好似沉在深潭之中的黑珍珠,半晌,那珍珠向下一转,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傍晚那会,小生去寻顾盼姑娘,却见姑娘在同隐奕公子叙话,所以未上前叨扰,晚了些才送别了舅舅。”他侧目看向我,瞳中细波微荡,“见姑娘握着隐奕公子的肩,一副忧心模样,此时我若又害得姑娘担心,岂不是太过不知数。”

原本光明磊落的事,被他如此一问,我倒有些不好做人,连忙嘿嘿赔笑,尴尬地吸了吸鼻子,“隐奕讲了些苦事,我自然不能干坐着当木头人。但是公子就不同了,就算什么都不讲,我也见不得你不开心。”

身边人白衣胜雪,宛若无瑕美玉,他微微一愣,眉梢爬上了些笑意。

见他忧色转喜,我忙续道,“玉公子乃是我情之所牵,欢喜哀愁皆牵动我的思绪,所以嘛,本寨主命你不准不开心。”

我这一番话,比起安慰,更像是表白心意。玉公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耳角微红,半羞半喜,“顾盼姑娘此言……”

“此言不假,我身为一寨之主,向来说一不二。”

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气,心意表得行云流水,不打绊子,甚好。

“那现在,公子可以告诉我,究竟在烦恼什么吗?”

“近日,小生写了些杂谈,讲得是猎物与猎手之间的事。他们二者终究是敌对的,倘若……”他的脚步在石桌旁停顿,抖了抖衣袖,指尖缓缓划过桌上纵横交错的棋盘线,“倘若猎手同猎物生了情分,却不得不杀,该如何是好?”

“公子写本子入戏也忒深了些……”

“舅舅向来支持我的主意,今日一见,却说猎物不得不死。”

我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了扶额角,“为何非要受旁人牵绊呢?心之所至,意之使然呗。”

“心之所至,意之使然……”

哎!见他那忧愁模样,还以为是什么大变故呢,没想到是这样。

前有小魇痴迷戏本,后有玉公子为书烦忧。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吗……

“况且,既然他们二者产生了情分,不论生死,猎物定然是无悔的。”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支起脑袋仰头看他,“不过,不是我说啊……公子写戏本可以,也别入戏这么深吧,总归是不大妥当的,你说,你要是……”

正在这时,嗖地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划过,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将天幕分割为两半。我话说一半,见此景象,呆呆地张大了嘴。

“是,是流星吗?”

玉公子别过身子一望,微笑道,“正是。”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流星!”

“小生亦然。”玉公子低头看我,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书中讲道,若是在流星下许愿,便可成真,姑娘不如许一愿?”

听到这话,我忙将十指合拢,抵在下巴上,紧紧闭上了眼。

“我希望!玉公子也可以喜欢我,呃……最好是比我喜欢他更喜欢我一点!然后同我生个漂亮娃娃,一辈子都在一起!噢不对,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要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咦,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唰地睁眼,指尖蹭过嘴唇碰上鼻子,委屈巴巴地抬眼看他,“呃……好像说出来的愿望不算数诶……”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呀——”

我双手一松,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沉下脑袋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冰凉的指节触碰上了我的下巴,轻轻扬起了我的头。

千千万万道流星不知从何而起,绚烂地、快速地坠入人间。如同闪亮的银针,将平凡的黑幕织出耀眼的弧线。

玉公子干净的瞳中闪烁着星河般璀璨的光芒,他俯身探了下来,伸手顺着我的下巴抚上脸颊,手指冰冷,鼻息却温温热热。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

我的睫毛轻颤,在他的凝视下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说:“是,是吗。那玉公子是喜欢我的咯……”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一般到了此刻,本子中定要描写亲吻了,可是这厮怎得半天不行动呢?木头,这种时候再君子,便对不起我心中狂跳的小鹿了!

我抿了抿嘴,暗暗给自己鼓劲,仰着脖子向前一探,迎面碰上了一双温软的唇瓣。

他身子一颤,讶然地睁大了眼,心中情动,手指陷入了我脑后的长发,而后微微侧头,轻柔地在我唇上辗转。这一刻的悸动,使得周围的万物都化作无声,只留下我们的心跳。

我希望……

可以同他生个漂亮的娃娃,然后一直在一起……

一道道流星旋转着身躯,钻进墨色的天幕,我在心中暗暗又许了一次愿,希望天上的月老能够成全。

良久,他松开了我的嘴唇,耳根染着绯色,坐在了我身边的石凳上。

我掩过袖子,干咳一声,率先开口道,“既然……玉公子同我两情相悦,那不如……不如从了我当个压寨夫人吧。”

他浅浅笑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当你的压寨夫人,是否不大妥当。”

“你且说,愿不愿意吧。”我将食指抵上嘴唇,歪着脑袋看他,“亲了本寨主便要负责,休想逃跑。”

他没答我,只低眉撩起衣袖,将腕上的珠串转了下来,执起我的手轻轻套了上去。

“自出生起,这条珠串便是我的贴身之物。”他将手指收紧,盈盈握着我的手,“今日交给你,便作为你我之间的信物,若我不在身边,也可睹物思人……”

分明是情话,怎的听着如此伤情……

我伸出另一只手,隔着袖子盖上珠串,拇指轻轻将它摩擦了两下,点了点头。

流星绚烂却转瞬即逝,此刻的夜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趴在石桌上,侧着脸看他,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舔了下发干的嘴角,“顾盼姑娘你看,安静的天幕也有自己独特的韵味,今天的夜,真美……”

“我瞧着今日的夜没什么不同。”我将头埋在袖中,扑哧笑出了声,而后撑起脑袋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茫然地转头,我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眼睛,“不是夜空美,而是这里美。”

夜风撩动树木的发,悉悉窣窣的。我凝视着眼前人,胸前的白龙胎记隐隐作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真是块木头,最美的自然不是这夜景喽。

最美的,是倒映夜景的,你的眼睛。

正文 第三十章 揭开面纱

长辈们说,大事发生之前,都会十分平静。

我觉得,不止是风平浪静那么简单,上苍会让你先美滋滋过上几日,将你捧上天去。这样一来,狠狠摔下之时,便会格外的痛苦。

为何我会有这般觉悟呢?

嗯,没错。我便是那悲催的鸟儿,月下初吻之后,乐呵呵地飞上了天。却没想到,这一摔,险些将我那小翅膀摔折了。

流星雨夜过后,信物在手,天下我有。我日日都会穿着小芸为我买的漂亮衣裙,黏在玉公子身边。

讲一讲儿时的顽皮闹事,说一说少时初次打猎时与那野猪厮杀的场面,偶尔还会将英雄救美的壮举添油加醋地吹上一把。玉公子也总是耐心地听我谈天到底,时不时说些话儿接我的岔。

我觉得,这段时光,真真是长这么大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应了玉公子所说的那句:“若我不在身边,也可睹物思人。”

事发的前一夜,玉公子还坐在我的塌边,讲了一段民间的小故事哄我入睡,讲到后来,书生对女妖说,“等我。”我还等待听后续,谁知今日一早他便没了踪迹。

我找遍了整个黑龙寨,问遍了大大小小每一个人,都寻不得他。

当我气喘吁吁地回到他的厢房,能看到的只剩桌上的一张丹青。

初遇时不知来历,当他走了,也只留下一条珠串和一幅画像。我不懂,如此匆忙之人,为何会带走我的真心?

微风拂过,纸张卷起了一个小角。画中人倚在柱边,眉如翠羽,齿若含贝。朵朵桃花落在她珊瑚色的外衫上,交领与袖口纷飞着片片花瓣,与桃腮同色,活脱脱一位情窦初开的妙人。

我手指微颤,轻轻抚过纸张——

前世顾盼千百许,今生流连桃花仙。

“我没跟你说过吗,亲了本寨主,便是我的人……”我将丹青叠放在镂花的匣子中,委屈之感来回翻涌,“我可不是旁的小姑娘,欺负完便可跑了……你等着,我非要找到你,扒了你的皮不可。”

“此话当真?”

我锁着眉头侧目道,“少来取笑我。”

隐奕哎呦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若真的要将那座冰冷玉山扒皮抽筋,你怎会舍得啊?”

“闭嘴。”我碰地合起匣子,气恼道,“本寨主心情不好,你是故意寻事吗?”

“唉,看在你同我心爱之人性格也很相似的份上,便帮你一把!”隐奕上前几步,走到我的跟前,略略弯腰道,“你这小脑袋一向好使,怎会被蒙蔽了呢?”

我翻了他一眼,看向了旁处。

“他那亲戚戴的玉佩,我正好识得。”隐奕插着腰一笑,“那可不是普通的玉佩,那是当今国舅的贴身之物。”

我霍然转头,僵僵笑道,“我没空同你说笑。”

“很显然,那老东西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戴着如此醒目的玉佩,就知道你们不识货哈哈。”

若是有个镜子,我定能看到自己红到脖子根儿的模样。

“你,你不准笑……你若再笑,我就先拿你开刀!”

“好好好,不笑不笑。”隐奕干咳一声,一把搂过我的肩,“我跟你正儿八经说啊,我敢断定,那老东西就是国舅,而你的玉公子嘛……”

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咬住了下唇。

“你的玉公子,便是当今的太子,润玉。”

润玉……

我的脑袋一阵胀痛,深深呼出一口气,“你又不是神仙,怎会什么都知道,别来唬我。”

太子润玉的事,我倒听过不少。随便进个小店吃酒,便能听到说书人一个劲地说着皇家的故事。

这位太子,并非先皇后所出,他的生母身份低微,说书人也不敢乱传,只能说个七七八八。原先是有嫡子的,身为长子的润玉一直不受待见,先皇后病逝,嫡子也不争气,这才轮到了他。

还有个版本,说是先皇后为奸人所害,再加长子润玉诱导无能嫡子,使其惹恼了皇帝,最终才坐上了太子的宝座。

民间虽传言不断,但却不妨碍这位润玉太子一展宏图。自他当上太子,先平外乱后治贪官,可谓有勇有谋,深受百姓颂扬。

难道玉公子,真的是太子吗……

“谁说只有神仙才知道的多。”隐奕握着我的肩,分出一指凑过来刮了一下我的脸,“你对我们妖怪有什么偏见吗?”

“呸呸呸,你还妖怪。”我这才反应过来被揩了油,一把挥开他的手,“你们都将我当傻子耍不成!”

隐奕举起双手,摇摇头,“我可没有。倒是你的玉公子,可是真的骗了你喽——”

“我……”

“你不信是不是。”隐奕打断了我,接话接得很快,“人家是太子,你不过是他缴获黑龙寨的棋子罢了,你不信的话,今晚便随我去一趟太子府。”

“去就去。”

其实,并非我不信。不论是他画寨子的地形图,还是与鹰怪打斗时的连贯招数,都令人生疑。

我是不想信,不能信。

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真实,那双剔透的眸子,那般温热的鼻息,我不想将这段回忆化为泡影。

仅仅作为他手中的一颗棋子,我不甘心。

……

夜色渐起,我穿着一身轻便玄衣,同隐奕来到了太子府。

“你踩着我的肩,我送你上去。”

见他已经蹲下,我有些不大好意思,但还是不客气地踩了上去。

“谢,谢了啊……”我小心翼翼地扒住屋檐,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不必客气,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

虽然没懂他的意思,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将腿跨了上去,稳了稳身子蹲坐在檐上,将身体隐在葱郁的大树后面。

“经我掐指一算,待会润玉便会出来,你可瞧好了。”

还真当自己是神算子呢?

我正欲翻白眼,却真的看到屋内有人走了出来,我呆呆地张大嘴,自语道,“这回,我认了你这个神算子。”

出来的那人,是大肚老爷,他内穿褐色大袖中衣,外套金丝曲裾深衣,腰间系着隐奕口中的玉佩,一副雍容模样。

我竖起耳朵,只听大肚老爷中气十足地大笑三声,说道,“茹依啊,今日你就同太子好好下下棋,聊聊天,我先回府了。”

“吾今日回府,深感疲累,茹依姑娘还是随舅舅回府吧。”

这声音……

没错了,玉公子,就是你!

果真,润玉款款迈了出来。内穿银色的交领长衫,外披宽袖兰竹袍子,一头青丝被银白玉冠束起,更显权贵。

他向大肚老爷拱了拱手,侧头对身边的黄衫美人道,“请回吧。”

大肚老爷勾起嘴角,微扬下巴,“润玉,你可还记得是谁将你一手扶上位的?没我,你们母子还是那样任人糟践。”

茹依拈起帕子掩了掩嘴,有些不大自在。润玉却依旧一副镇定模样,礼貌一笑,“能让舅舅同享荣华,是我们母子的福气。”

“我这幺妹,实在不争气。若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有脑子,在朝前有一番作为,你们算得了什么?今日我让她留,她便要留下,你可是不听我的话了?”

润玉轻轻一笑,淡淡道,“舅舅力荐,自然得留。”

啧啧啧,这国舅,很是猖狂啊。

我竖着耳朵瞪着眼睛,仔细地继续看,只见大肚老爷前脚一走,润玉后脚便翻了脸,与方才乖顺模样大不相同。

“国舅让你陪我下棋,你可会奕道?”润玉眼珠一转看向天空,“唐将军手握两万将士,便可贿赂当朝国舅,将你送来我这里?”

“我……”

润玉一拂衣袖坐在了石凳上,背对于她,“太子妃之位,茹依姑娘是坐不成的。”

“我,我不是贪慕权贵,茹依仰慕太子您许久了,是真心的。”

“真心……”润玉挑起眉毛摇了摇头,“若说,这太子之位不久后便会换我二弟继位,你可还愿跟随我?”

“太子……太子何出此言?”

静了半晌,润玉淡淡道,“我会为姑娘辟一间厢房的,回去歇着吧。转告唐将军,最好不要跟国舅暗自勾结,迟早会出事。”

原来,传言中善用权谋的润玉太子,便是我从水中捞出的玉公子。他以落难书生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实则是要打探我黑龙寨的消息,他若真的喜欢我,怎会突然离开,将我这片情谊弃之不顾……

我好傻。原来,从一开始,我便只是局中人而已。

看着润玉的模样,我脑中混乱一片,快要炸掉似的,再也听不下去了。剩下的声音都听不大真切,只留耳中嗡嗡作响。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夜访府邸

“啊。”我小声一叫,捂住了脑袋。

隐奕手中掂着石子,做口型道,“下,来。”

我转身往下跳,正正被他接了个满怀,他的眸子忽闪红光,转脸却又自如地笑着,稳稳将我放下,“这下信了吧……要不要现在就去扒了他的皮?”

“心情不好,要去你去吧。”我惰拉着脑袋,心口一痛,竟有些水气涌上了眼角。

“那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幕了……”

“嗯?”我侧头,又见到了初遇时眸子通红的他,微微启齿,“你……你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每次见你担心的模样,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你别吓我,方才不是好好的吗?我又不沉……你为何……”

“傻瓜,与你沉不沉有何关系。”他勉强地笑了一声,“我是老毛病了,回去歇歇便好……剩下的日子,不能陪你了。”

“噢。谁让你陪啊,臭美什么……”

“唉!我是可惜,不能看到你扒他皮的场面,一定很残暴,啧啧。”隐奕眸子又是一红,深深喘着气,有些费力地定了定神。

“身子不舒服还有空打趣我,你真……”

话未说完,就被那厮大力圈在了怀里,我正欲推开,耳边却传来他淡淡吐息的声音。

“有件事我骗了你。”

我半张脸都埋在他的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向来满口胡言,我被你骗得还少吗……”

“我的心上人,她还喜欢吃那天的果子。”

我呼吸一促,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闷在他怀里喔了一声。静了片刻,他握住我的肩,低头俯视下来,“你可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却着了魔似的没有推开,只慌乱地颤着眼珠,等待下文。

“她叫顾盼。”

这个答案,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可当他说出这二字,我却还是慌了阵脚。

“好,好巧。是个好名。”

“是个好名?”隐奕用拇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水渍,悠长一叹,带着淡淡涩味,“不打紧,你现在记忆全无,我不过在对牛弹琴……”

待我缓过神来,立即向后退了退,可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胆子,竟再一次将我拽进了怀里。

“你又想骂我放肆吗?”

我沉住一口气,乌光流转眸中,皱眉道,“蛔虫!”

语毕,我们二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渐渐的,听得见远处集市中卖酒卖物的声音;听得见怡红院中姑娘们揽客的声音;听得见小人儿同父母撒娇要糖串的声音。

再往近拉些,便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吐息声。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他松开了我,手臂一挥转身就走。

“我在这里安了一个高高的草垛,你若是想去看他,便踩着这个去吧。”

我随着他的步伐转头,果真多了一个爬墙的好去处。

“今日失礼啦,再会——”

什么记忆全无,忽然出现的草垛又是怎么回事,什么跟什么啊……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深深地,目送了他远去的背影。

隐奕走后,我开始孤身作战。为了壮胆,便在爬墙之前去买了一壶小酒,咕咚咕咚地饮了下去,既保证自己不醉,又可麻痹大脑让自己不那么伤心。

玄衣同夜色融为一体,我东瞅西看,寻不得润玉的影子。

唉,也是,好一会儿了,他也该回屋了……

我苦着一张脸,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心中不甘,只好又向着他的屋子挪了挪。

“谁!”

真是人在屋顶坐,祸从天上来啊……

两个不怎么称职的侍卫刚从外面买酒路过,见到好大一坨黑,心中起疑,从外侧追了来。

我吧唧吧唧略带苦味的嘴,双腿一蹬迅速钻入了院内的大树中。好家伙,这树是长了多少年啊,枝干可真硬朗。

耳边听到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深知是逃不掉了,扶了扶腰间的短刀,想着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

“是谁!”

人在神经高度紧张之时,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而我此刻,便被树下的呵斥声惊到了,一阵慌乱,脚下打滑,直直坠了下去。

真惨,做鬼也要做个杀敌的烈鬼,怎能做个摔死的倒霉鬼呢!

树叶纷飞,我压着嗓子没有喊出声,耳边风声呼呼一瞬而过,我只觉身下一软,再睁开眼时,却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瞳仁。

“是你……”

润玉打横将我坠落的身子抱住,我一时哑了嗓,本能地伸手将他的脖颈环住。指尖与他颈间一触,微暖。

他的身子却被我冰得略略一颤。

“把桌上搭着的披风盖上,快。”

这命令的口气是从未听过的,我来不及惊讶,伸手一把将旁边石桌上的披风盖在了身上,顺便抽开了脑后束着的长发。

“果然机灵。”他唇边勾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而后提高嗓音对追来的侍卫说:“刺客从那边的竹林中逃走了,吾毫发未损,不必追了。”

“可是太子……”

“你们是如何当值的,还不出去好好把守?”润玉沉声一喝,侧过头去凌厉地扫视他们,“还站着做什么,非要扫了我同茹依姑娘的兴致?”

侍卫见到眼前亲密场景,红着脸怔了怔,慌忙低着头退出了院子。

“你这个骗子……”我双手一松,推了一下他的肩,“放我下来。”

润玉反而往上拢了一把,我的鼻翼恰好停在了他的颈边,衣衫轻软,微微扫动着我发烫的脸。

“你饮酒了。”

温柔的嗓音钻进我的思绪,热意漫上耳根,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与你何干,你是个骗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进到屋里,将我放了下来。

“顾盼姑娘,我并非故意伤你……”

不是故意就可以了吗?

听了这话,我更加委屈,抬手一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质问道,“你不是书生吗,不是要写戏本吗?”

他低眉转身,将门合了起来,侧目道,“生在皇家,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你无可奈何?”我微微仰起头,抑住不争气的泪水,“好,你无可奈何。那我呢,我便活该活在你书写的戏本之中吗?”

“不是的……”润玉几步走了过来,想执起我的手,却被我一把挥开。

他盯着我腕上闪着微光的珠串,稳住了心神,柔声道,“你喝了酒,又吹了夜风,今日且先歇下,明早我同你好好解释,可好?”

“走时一声不吭,连封书信也不留,现在却说要同我好好解释……”我心口阵阵作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似的,突然哽咽起来。

他忧心地再次凑过来,握住了我的胳膊,俯身道,“顾盼,我心里有你,那日走时太过匆忙,身边有人监视,我无法留下旁的。顾盼,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啊……”

喜欢我。

一霎的沉默过后,我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退,“喜欢我,还是利用我?”

对面颦蹙看我,握紧手掌,肃然道,“我是利用了你,可是……”

“润玉!”

许是饮酒的缘故,我脸颊烧红一下靠在了墙边,仰着头长吁一口气,长发散乱在肩头,样子应该十分狼狈。

“朝廷早看我们不顺眼了吧?你这当太子的……想立大功是吗?”

我心中委屈,不由得瘪起嘴来强忍伤悲,“黑龙寨作恶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我继位,一直行善恕罪,百姓皆知!如今朝廷想铲除我们……只要我在,休想。”

“顾盼,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我这般委屈模样,他却用一副看小孩子的眼神看我,上前几步将我困在墙边,低声哄道,“此番回来,我便想着将此事禀报父皇了。你既心里有我,可愿听我解释?”

吵架就吵架,干嘛离这么近。

我闷哼一声,气突然就消了一大半,别开眼睛道,“我告诉你,从被骗开始,本寨主已经不喜欢你了。”

“你不喜欢我,为何来看我?”

沉住气,顾盼,你要沉住气。

“来看你?哈,哈。”我干笑两声,扶了扶腰间的短刀,“我是来要当今太子的命。”

夜风从侧窗中飕飕而入,润玉又凑近一分,替我挡了挡,“太子就在你面前,若你此刻下手,手起刀落,我必死无疑。”

事实证明,吵架时跟女人讲道理,是毫无用处的。只有不断地诉说衷肠,不将她冷着,才是正确做法。

我迅速瞟了他一眼,仍板着脸,就是不吭声。

“若是不喜欢我,你怎会戴着这珠串。”他微微低下头来找我的眼睛,柔声道,“盼儿,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什么?盼儿?

蹬鼻子上脸了还!

“你住口!”

“盼儿,你若当真不喜欢我,便将珠串摘下来还给我。如此,我们便一刀两断。”

拉了我的手,亲了我的嘴,完事了让我将定情之物还你?

“我不还。”

眼前人轻轻一笑,将我松松搂入怀中。与隐奕不同,润玉的怀抱温和柔软,淡淡清香似从骨子中透出,恍惚了我的心神。

“起初骗你也并非出自本心,盼儿,是我错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欺瞒于你……可好?”

窗外风露凝霜,透来的三四分寒意也被他挡了个严实,我的眼眶中盈盈溢出了些水渍,不争气地依在了他的怀里。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血雨腥风(上)

永远不要爱上一个跟你身份太过悬殊的男人。

这个道理我心中自然有数,只是感情一到挡也挡不住,只能承受了。

这厢怀抱还未暖热,窗外却突然嘈杂起来。砰砰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大,簇簇寒光耀在门上,一个陌生的声音传了进来——

“太子殿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门被猛地掀开。哗啦啦涌进两行人,他们手中握着长剑,气势汹汹辟出了一条道。

大肚老爷手中转着玉珠,慢悠悠地迈了进来,上下一打量,哈哈笑道,“不亏是山中蛮人,如此不知检点。”

润玉将我护在身后,皱眉道,“不知舅舅再次造访,有何贵干?”

“哈哈哈,太子啊太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不快将黑龙寨主交出来。”

“舅舅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并非什么黑龙寨主。”

大肚老爷骨碌碌地捏着玉珠,漫不经心道,“润玉啊,别跟我打什么马虎眼,你若不让,休怪我动手夺人。”

“谁敢。”

屋内剑拔弩张,润玉侧脸望了我一下,抬眼扫视两行人,“这里是太子府,国舅尚未证明这位姑娘便是黑龙寨主,你们任何人若敢越矩,便是杀头的死罪。”

“小女不知这位姑娘是否黑龙寨主,但我敢肯定,她就是方才的刺客。”茹依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黑着一张脸,对大肚老爷说,“国舅,此女方才从房顶溜了进来,假扮我的身份进了屋,全被我看了个干净。此人心怀歹意,定要治罪!”

呀喝,勾引我家玉儿未遂,便来拿我撒气,真有你的。今日本寨主也是藏不住了,不管能不能脱身,也得骂一通才解气!

“我呸,你这苍货,这副德行也好意思勾引太子。”我从润玉身后探出脑袋,悻然道,“真是自不量力!”

眼前人身子一凛,讶然看着我。

唉,这也不怪他,他出身皇家,自然是听不得我们这些粗话的。我伸手将披散的长发迅速束在脑后,把腰带使劲一扎,跨出了润玉的庇护。

“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我磨了磨牙,双目一寒,“你们几个,谁想同我一起冥界走一遭?”

两行打手横眉冷竖,嚓地拔出了长剑。

“黑龙寨主,顾盼是吧?”大肚老爷顺了下小胡子,闲闲往柱上一倚,“你若自行了断,我便将今夜之事瞒住,不会牵连到太子……”

噗,戏本桥段,我可不是那些猪一样的主人公。自行了断这种事,如何放得到我头上。

“太子福泽深厚,还需要我这自顾不暇之人来庇佑?”我斜眼看着对面的老头,轻佻地勾了勾手,“权贵之徒,同我这等山中蛮人废话什么?来啊。”

对面胳膊一挥,他身旁的侍卫便一剑刺了过来,我虚虚晃身避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剑。

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白的影子,侍卫的长剑碰地落在了地上。

润玉长袖一挥落于身后,从剑上踩了过去,目光冰寒地瞥着动手的侍卫,“大闹太子府——其罪,当诛。”

“你这太子还想不想当了!”

润玉略略侧目,使了一个眼色。我猛然会意,掏出短刀一步上前抵在了他雪白的脖颈之上。

众人突然仓皇起来,大肚老爷也慌了手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这女人竟如此狠辣!”

“彼此彼此。”

我抵着润玉的脖子,面上桀骜不驯,其实掌心早已生满了细密的汗珠。

“都给我闪开!”我一举一动生怕伤到了他,只好缓缓移步,“让开!”

就在我即将跨出门槛之际,大肚老爷突然大笑一声,眼底尽是嘲讽,“就算你今日逃了出去,也是无用功。”

听到这话,我的心忽然咯噔一声。

“一听到消息,我便派人去了黑龙寨。”

“卑鄙!”我倒抽一口冷气,退了两退,猛地松开了润玉,飞快逃窜了出去。

方才慌乱之际,润玉急中生智让我挟持他逃跑,不仅能让我脱身,亦可洗他无罪。

权谋之术我不懂。

如此,我却知道,他是天生的帝王。

而我,不该爱上一个帝王。

……

马蹄哒哒,身边的林子飞速地瞬移向后,我握着缰绳,尽快地向着寨子赶。近了些,便可闻到呛鼻的味道,我扬了马鞭,快速进了寨子。

往日和平安宁的寨子,本该灯火通明,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破败的废墟,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味。穿着铠甲的侍卫挥着长剑,一下砍在了寨中精壮儿郎的身上,鲜血飞溅,一点一点渗入了泥土。

我飞跃下马,一刀扎进侍卫的脊背将他放倒,狠狠地踩了下去。

“寨主!”

见我归来,小芸从填酒的大罐之中哭着爬了出来,颠簸着跌在我的怀里,“寨主,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她失了往日迎我时甜笑的脸庞,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寨主你快去救救二虎吧!他吩咐寨民下了地窖,自己与敌人厮杀,许是快不行了!”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握着剑辟了下来,我一把握住他的胳膊肘了上去,另一手握着短刀直扎心脏。

他眼珠瞪得老大,嘴里溢处一口浓血,扑通倒了下去。

小芸大惊,哭得更加厉害,我见周围无人便叫她重新爬回缸里,将短刀扔给了她,“小芸,你随我多年,不准如此哭哭啼啼!我去救二虎,这刀你拿着,若是有人探了脑袋,便一刀剜了他的眼睛!”

撂下这句,我一把捡起地上的长剑,匆匆向寨子里跑去。

“虎子!”

“虎——”

破败的草房下,倒着许多侍卫跟壮士搏斗的尸体,诡异地安静。我冲进了地窖入口所在的灶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涌入我的鼻腔。

“二虎子……”

我踢开地上软趴趴的侍卫,跑去蹲下抚摸他的脸,“虎子……虎子?”

他穿着新做好的布衣,壮硕的身子将地窖入口挡了个严实,脸色煞白,紧紧闭着眼。

“虎子!”我使劲抹着他的衣服,想将鲜血抹掉,却反而将手中的血又一次染了上去。

“虎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将你的新衣弄脏了……”我将头埋在他宽大的肩上,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大滴大滴滑落不止。

“你睁开眼,我为你重做一身衣服可好?我花大价钱,为你缝制一身华丽的衣服,你从未穿过的……保你成为最英俊的人……好不好……好不好,等你睡醒我便带你去做,好不好……”

虎子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勇敢的人。

灶台上散落着破碎的盘子和不成样的糕点,地上的软烧豆腐与血泥混在一起,我往过爬了两步,抽出了灶台角落的一摞纸张。

上面全是些我提过的菜谱,还有他歪歪扭扭画着的标记。

“虎子……委屈你了。下辈子,你该生个好人家,当个大将军……”

鼻子阵阵发酸,哽咽得嗓子生疼。我将他扶坐端直,靠在自己怀里,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研究菜谱尽心尽力,定是乏了,睡一会吧……”

我静静抱着他,似乎能想到下一秒怀里人便能唰地睁眼,咧着大嘴笑我被他骗了。

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终究幻想罢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血雨腥风(下)

腥风化雨,冲不散浓重的阴霾,有几只耗子从角落蹿出,吱吱啃食侍卫败坏的身躯。我静静将虎子搂着,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僵直冰冷的尸体。

斜风夹杂着雨丝,噼里啪啦地打在泥土里,将新鲜的血渍冲在一起,汇成一道血河。小芸握着短刀,踉踉跄跄地靠在了门边,下唇不断打着哆嗦。

“寨主,他们……他们杀来了……”

我用脑袋蹭了蹭虎子的头,木讷道,“嗯,我知道。”

“寨主!”小芸的眼珠颤颤地看向了虎子,鼻涕和眼泪混为一团,哭着大喊,“朝廷的人又杀来了!他们……他们很多人……很多人……”

我猛然一凛,“你说什么?那帮狗腿又杀来了!”

小芸哭泣不止,像个皮影似的不断点着头,“寨主,咱们快进地窖吧!”

我起身将虎子交给小芸,瞧着他们入了地窖,猛地按住了入口,命令道,“小芸,我将所有寨民托付于你,虎子安葬之事你也必得办妥,不得有丝毫闪失!”

“寨主,寨主你要去哪!快进来啊!”

“你可听清楚了?”

我同她,隔着一堵墙,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哽咽的声音。

她憋着抽泣,半晌答道,好。

如此,我也便放心了。身为寨主,就要遵守寨主的命,我既无法守护好这个寨子,便必然难辞其咎。

唯有奋战到底,以死谢罪。

夜凉如水,大雨倾盆,我拖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了寨口。大肚老爷身披绒袄坐在马车之上,头顶撑着大大的篷子,手中咯噔咯噔捏着玉珠。

“糟老头子,瞧你这副模样,很是惬意啊?”我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提起剑来扎在了地上,“待会黄泉路上,要不一起行个方便?”

“寨主说笑了,黄泉路还是得你自己去。”

远方群山连绵,黑漆漆一片。我的心中已是做好赴死的准备,伸手抹了一把满是雨水的脸,暗暗攥紧了剑柄,眼珠却不自觉地四处游走起来,迟迟没有动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只见大肚老爷抬臂一挥,前排的侍卫快步冲了过来。一道黑影腾起,从眼前急速坠落,我方知他的下一招落于何处,侧身快速避开,转手拔起地上的剑向后刺了去。

月光淡白,雨水不断冲打着我的脸颊,这一众的黑衣人齐刷刷冲来,实在令人眼花。我虚晃着挡了几招,将将落了个平手,见无丝毫优势可言,只得走为上策。

“寨主方才志气盛哉,此刻怎得往后退呢?”大肚老爷啧啧摇头,一粒一粒捏着玉珠,将绒袄裹得紧实,“真叫将士们笑话了。”

长这么大,嘴仗我可从未输过。

“我呸,你这个老乌龟,再缩缩脖子就更像了!”我踩上寨口的篱笆,揪住两边的寨旗,一脚将马车上的大伞掀翻,而后稳落泥地,鞋面略略陷了几分。

“如此,这落水王八瞧着更加栩栩如生了。”

大肚老爷左顾右盼无处遮挡,愤愤地站起身,手指颤颤地指着我的鼻子,“将这个妖女拿下!快——将她千刀万剐!”

我憋着一腔怒意,反身使剑扎入了后面高举利剑的侍卫,一手撑地抬腿正中身后人的喉咙,他踉跄几步碍了旁人的路。见有空隙,我又迅速挥剑划破了他的喉管。

鲜血飞溅在我的脸上。

没想到,我顾盼生来不爱胭脂红面,却终被血液染红了脸。

“寨旗自己都拔了,真是可笑之极!你们快将这妖女宰了!”

“黑龙寨我未护好,要那寨旗空威风!但我数百寨民皆在,人在天在,生生不息!”我双目发寒,死死盯住坐在马车上的人,突然笑了,“不像你们这帮贪慕权贵的走狗!任人阉宰,同畜生何异?”

“哈哈哈哈,贪慕权贵?”大肚老爷昂首大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那权贵吗!难道你不是贪慕权贵?”

纸张被雨水打得漉湿,暗暗的月光下,约摸能看清上面画着寨子的地形草图。

润玉……

我从没有觉得,温柔的月色会像今日一般森凉彻骨。

一道道利剑左右刺来,汇集交错,使我避闪不及。兵戈之中我的胳膊一寒,一大道皮肉绽开,在雪白的肌肤上盛放。

像是一朵猩红的、绝美的花。

“顾盼——”

群群黑衣之中,御马而来了一个银白的影子,好似黑幕中的皎月,格外扎眼。

我倒在泥水之中,吃了一嘴土,抽开发带绑在了伤口上,扶着剑再一次站了起来。

润玉的发冠不再一丝不苟,而是散了些细碎的发。他的额前似乎有些青肿痕迹,银白的华服上也略微有些血渍。

雨水顺着玉冠滚落,划在他的脸上像是一道道清泪,他下马拨开人群,快步跑了过来。

“顾盼,是我迟了,是我来迟了……”他的神色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握在我的肩上,生怕弄痛了我,四处打量道,“寨民呢……他们可还……”

“住口。”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眼珠,踉跄一退,“寨民?若我那日没有偷偷修改你所画的地形图,此刻,数百寨民皆是你们朝廷的刀下亡魂!”

四周突然静寂一片,润玉嘴角含着浅淡的苦笑,嗓子微哑,低声解释道,“盼儿……那时是我的错,只是这些笔录纸张,我已经尽数焚毁。你看到的,定是旁人备了一份。”

其实,无论如何,我都怪不得他。

我爱他。

我怪的是,为何自己偏偏身为黑龙寨主,为何心上人偏偏就是当今太子。

“润玉!”大肚老爷踩着侍卫的脊背下了马车,将玉珠啪地握在手心,“你真的是反了天了,我再给你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杀了这个妖女——”

雨水渐渐变小,一弯月亮掉着铁青的脸,静静看着人间破败的残局。

我倚在剑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润玉背对于众人,独独面看于我,他声音很轻,却重重敲在了我的心上。

“别怕。”

湿风擦过高低树木,呼啸若吟。他湿漉的黑发贴在颈间,一袭银白的华服被雨水浸湿,隐约露出几分剔透的胸膛,一双眸子颤颤巍巍,映着我清晰的脸。

恍惚间,回到了那日月下初遇,他是水中捞出的美男书生,而他眸中的万水千山,原来,不过只是一个我罢了……

“润玉,我未尽职责,今日必是一死。”我喘息着闭了闭眼,“而你,大业未成,还有很多事要做……”

看着我覆满血珠的发,他眼周通红,在我看来却像是富贵红妆。果然,我的玉儿,如何都是好看的。

“我唯一的大业,便是娶你为妻。想来,也不能实现了……”

“是。是不能实现了,过会我便会是具冰冷的尸体。”

“不会的。”

我怔了怔,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身后的侍卫步步逼近,大肚老爷跟在第一个侍卫身后,眼中透着锋利的刀光。

我知道,润玉能够察觉。果真,在侍卫距他两步之遥时,便被反手夺剑刺死,大肚老爷仓皇一退,我一脚磴开另一个侍卫,扭身对润玉喊道,“快走!”

扬起的飞尘中夹杂着腥味,飘来一句话——

“若我不死,母后二弟皆会受到牵连,今日你我天人永隔,你得活。”

我脑中轰地发鸣,慌忙抵挡着侍卫的招式。武功高强也难以一敌百,我们二人皆是伤痕累累,我鼓足力气将长剑一震,踢开挡路的侍卫,狠狠刺入了大肚老爷逃跑的脊背。

啪嗒,啪嗒。

一串串鲜血顺流而下,钻入了泥土。

虎子,我为你报仇了……

侍卫的剑直直刺了过来,我松了力气准备赴死,却突然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紧紧攥住剑身,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银白的衣衫上,格外刺目。

“润玉……”

我一掌将持剑人推开,可就在这时,从地上爬起一个垂死的侍卫,他两眼发狠,抓着剑就刺了过来。

那一霎,眼前是黑的,耳边清晰地传来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下一秒,世界是黑的,银白的身躯牢牢将我圈死,而后连带我的身体,一同重重坠了下去。

“润玉——”

泥土飞溅,我喉咙一甜,一口血溢了出来。扎在我肩膀的利剑被那人抽开,他看到我怀中的太子,双腿直打颤,扔下兵器便跑了。

我拾起地上的剑,一刀劈过去,让地上那狗侍卫死了个痛快,而后虚弱地聚起嗓子,“滚——滚开,都滚!”

国舅死了,太子也被误刺,这帮狗腿生怕受到牵连,一个个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了。

“盼儿……”

“我在,我在。”我伸手替他遮挡丝丝雨滴,泪水却落在了他的脸上,“润玉,你不能有事,你是太子,你还要做许多大事……润玉……”

“欠你的,我还你。”

“润玉,我恨你啊,你欠我的不止一条命,你还欠我许多!我这一颗心都给你了,你如何还我!你还欠我一个婚礼,和许许多多的娃娃……润玉……我恨你!”

“是恨我……还是爱我?”

晨曦的光渐渐升起,空气凝滞了半晌,他突然笑了一下。

“盼儿……此刻我说爱你,你可信了?”

这一笑,有些清凉之感,却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温暖柔和。

“盼儿,我爱你。”

润玉的眼睛微微合拢,我哭着点头,泪水啪嗒啪嗒敲打上腕间的珠串。

“我也……我也爱你……”

风声猎猎中,胸前的白龙胎记忽而闪出耀眼的光。我的心口似有千刀万剐之痛,但却死命不肯放手,只紧紧抱着他。痛了半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你是前世未止的心跳

你是来生胸前的记号

未见分晓

怎么把你忘掉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一世情劫

太子薨逝。

举国上下禁歌舞、忌婚典,大师丧礼,择了良辰入殓。而后不断地举行法事和吊唁活动,臣子同百姓同哀。

世人皆说,当今太子是受妖女蛊惑,后为其所害,壮志未酬死得惨烈。人人唾骂黑龙寨主蛇蝎心肠,下此狠手定要遭受天谴。果真,人言可畏,事实的真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想、怎么说。

而我,就是那个痛失所爱,一无所有的寨主。

那日我晕了过去,待再次醒来,便只能看到坐在榻边的小芸。她眼睛肿肿的,含泪告诉我,她擅作主张将我救走,徒留润玉一人躺在泥水之中,请我治罪。

治罪?事到如今,如何治罪,又治什么罪呢……

她说,朝廷的人定会前来将太子好生接走安置,若不将我带走,我便无法活着脱身。她留了一手,我理解,也怪不得她。

只是我这一条命,就算是留,也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

正值三九寒天,我蜷在窗边,望着皑皑白雪出神。小芸抱着个小包裹推门而入,将我的毛绒披风整了整,“寨主,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这么些日子了,你还改不了称呼,以后叫我顾盼就行。”我将窗户拢了起来,挡住了割面的寒风,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快坐吧。”

小芸低低喔了一声,将暖手炉塞入我的怀中,“顾盼,你近日身子一向不好,快抱着好好暖暖。”

我摇摇头,将暖手炉又塞了回去,“自他走后,每隔几日,我便会梦到他……”

“天气太寒,最需暖身之物。顾盼,你就听我一句,暖暖吧。”

“小芸,我总觉得他没走。”我站起身,牢牢扶着她的双臂,恳切道,“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小芸低垂眼帘叹了口气,抱着暖炉退了出去。

回想难免徒增感伤,我盯着紧闭的房门,仰着脑袋长吁一声,理了理思绪也出了门。

清河城与皇墓相邻,是距他最近的地方。我在此处寻了个武师的职位,日日戴着黑色的斗笠,不以真容示人,教的都是些热爱武学的少年郎。

今日恰巧是他们同隔壁武行切磋的日子,我虽在屋里耽搁了些时辰,却也不算太迟,正赶上他们在大厅汇合。

“大家可准备好了?”

“自然!师傅放心!”

再多的情绪,都不要带到演武场,这是身为人师的职责。我拍了拍少年的肩,对他竖起大拇指,“就喜欢你们这副自信模样。走吧,我们要出发了。”

身后的少年们七嘴八舌,我走在前面引路,突然看到一个仪态端庄的公子,偷偷地摸出了一个姑娘的荷包。

集市人多嘈杂却逃不过我的法眼,当即向前,路见不平一声吼,吓得他突地一颤。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竟是偷钱的贼人!快将人家的荷包归还!”

“你!你血口喷人!”

呀喝你还死不认账?

我一把揪过他的袖子,抖了两抖,一个荷包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见我几个徒弟冲了来,那厮贼眼溜溜转,一脚将雪扬起,拔腿就跑。

我回身揪住他的领子,他侧头将我一瞪,反手掀开了我的斗笠。

耳边传来斗笠落在雪里软绵绵的声音。

雪花纷纷扬扬,我松了手,抬起胳膊想要遮掩自己的脸,却还是被认了出来。贼人溜之大吉,这帮看热闹的百姓却对我的脸起了好奇之心,纷纷议论。

“你瞧,这不是那什么寨主吗?”

“嘶,你不会认错了吧,哪儿这么巧就被咱们碰上啊。”

“你这死鱼眼!仔细瞧瞧,她的抓捕令到处都是,这张脸我看都看腻了,哪会出错?”

见情势不妙,我赶忙蹲下身想要拾取斗笠,却在将要触碰的那一刻被人踩得破碎。

“你就是黑龙寨主吧!”

我抬起眼,一个壮硕的商人狠狠盯着我,伸出胖手随意一指,“就是她,就是她杀了太子殿下!”

“你们不要胡说!这是我们的师傅,不是什么黑龙寨主!”少年额前绷着红色的绑带,一把将他推开,扶着我起身,“师傅你别怕,我们会护着你的,你先走——”

话罢,一众少年排成两列,将百姓挡住为我开出一条生路。我一路小跑,想要尽快逃走,这帮人却不肯罢休,纷纷从两道的摊位上拿起鸡蛋菜叶、布匹小酒就砸了来。

“我去报官!”

“砸死这个妖女!”

“她杀了太子殿下,我们要报仇——”

“妖女!为什么殿下死了,你却活着!”

润玉,若我这条命不是你给的,又为何要苟活至今呢……

酒壶砸在我的肘上,碰地破碎飞溅,蛋清顺着我的头发,黏稠地滴了下来。浓浓的酒气和鸡蛋的腥味混在一起,冲进了鼻腔,我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到了嗓子眼。

戏本之中的那些桥段,是会真实发生的。

少时我只觉写得浮夸,现在才明白,总有些人,自以为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不知,自己也在无形中摧残着他人鲜活的生命。

原来,最可怕的并非妖魔鬼怪。

最可怕的,是人心。

周围嗡嗡作响,咒骂之音萦绕耳边。雪大地滑,我一个没踩稳便向一旁栽了过去。

那一霎那,我紧紧闭着眼,以为下一秒触碰的会是刺骨的雪地。没想到,反倒是猛地栽入了一处温软乡。

雪松一般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十分熟悉,我心头一跳,猛地睁开了眼。面前人一头乌发高束雕龙玉冠,肌肤在雪中好似透明一般,恍若一方美玉。

“润……”

他修长的手指在领口一拉,解开白绒绒的外袍,一下将我罩在其中。我微微张着惊讶的嘴,依他搂过自己的腰,转眼一瞬便移到了房里。

上一秒,冰天雪地,下一秒,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天地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

我跟一块木头似的呆坐在榻上,男子从袖中掏出一放手帕,细细擦拭着我的发。

“方才……方才是太子回魂来救妖女?”

“不可能啊!分明是妖女杀了太子……”

窗外传来百姓嘈杂的议论声,男子嘴唇抿紧,长臂一挥,窗外顿时变得安安静静。

“你……你……”我下唇直打哆嗦,对眼前的一切表示深切怀疑。

男子低眉将帕子翻了一面,接着擦拭我发间的污垢,从鼻子闷出一声,“嗯?”

我盯着他的眸子,鼻子发酸,猛地圈住他的腰,“润!玉!”

对面转动眼珠看向我,慢条斯理地一笑。

“诶。”

这一声诶,应得我心口咚咚直跳,慌忙抹了两把泪,委屈道,“太子既然没死,为何大张旗鼓举办丧事!害得我好苦啊——”

“谁说太子没死?”

屋内顿时安静。

这句话,加上方才瞬移和消音的功夫,我的脊背忽然有些发凉,“呃,那,那你……”

他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我,长眉高挑,磨出三个字来。

“你怕了。”

“我不怕!”我吞了一下口水,沉下心,也盯着他的眼睛,“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低着头摇了摇,笑了。

我踌躇半晌,顺势摸了摸他的背,笑中带泪,“鬼魂的身体竟然不像戏本所言是虚的。”

眼前人身子一凛,试探道,“盼儿此言,是为何意……”

“既然身子不是虚无的,那我们还是可以成婚,可以生许多娃娃的嘛!”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不矜持,太匪夷所思,却实实在在夹杂着我的心酸。润玉一下将我的手解开,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是了,他是不会理解我见他死而复“生”有多欢喜的。

我正欲解释,楼下却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好像屠寨那日的噩梦。我直起身子,紧张地对润玉说,“怎么办,那帮人果然报官了!官府又寻来了,你可以再带我瞬移去旁处吗?”

他微微颦蹙,摇了摇头,“盼儿,天机已写不可更改,此番我也无法救你。”

脚步声愈来愈大,楼下传来侍卫踹门的声音。“妖女不在!”“继续搜,我就不信搜不到!”

“别怕。”

我轻轻点头,一只手被他攥在掌心,温温热热。

“盼儿,其实……我不是鬼,也不是太子。”

我一愣,讶然道,“那,那你是?”

润玉眼周微红,一指摩挲我的手背,一手抚上我的脸颊,渐渐凑了过来。

“我是六界的主……”

炙热的呼吸渐渐逼近,我微微闭起了眼,“嗯?”

“亦是,你的夫君。”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重返天界

我,顾盼大魔王,历劫归来啦——

回眼望去,人间这晃晃一世过得虎头蛇尾,实在伤情的很。幸亏缘机仙子开了小道让我被官兵抓去,提前毙了命。否则,往后的数十年,如何苟且偷生呢?

“寨主丫头回来啦,数日不见,老夫挂念的很!”叔父眯着一双狐狸眼,对我挑了挑眉,“苦头是吃了些,但这红绳嘛,老夫牵得如何?”

“牵得是好,只是……我们二人成了死对头,爱得很是辛苦。”

“你呀你呀,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叔父用胳膊肘戳了戳润玉的腰,坏坏笑道,“大侄,你说说,老夫这安排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润玉低头一笑,“叔父安排自有道理,润玉苦些无妨,只是盼儿过得伤情,我也是很不忍心。”

“哟哟哟,真是历劫过后感情更深了啊,礼还未成就这么护妻,以后叫我们如何受得了。”叔父咂着嘴巴挽起缘机仙子的胳膊,“机机,他们若再这样臭显摆,咱们就甭理了。”

缘机仙子轻轻一叹。

“诶!别呀叔父!”我赔着笑脸迎过去,摇了摇他的胳膊,“叔父的红绳,牵得恰当好处,那么多戏本着实没有白看!此番历劫,当真是爱得死去活来,荡气回肠,流传千古——”

我眼珠一转,又笑眯眯地对缘机仙子说:“此番历劫顺利归来,仙子功不可没,顾盼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仙子可否……”

“行了行了,就数你嘴贫。”叔父一下破功,嬉笑道,“机机,你就圆她一愿吧。”

“缘机已为凡人二虎安排了上好的命格。依公主所言,凡人二虎下一世会成为举世无双的将军,他的生母小芸也会母凭子贵,下半生无忧。”

小芸成了二虎的娘亲?妙,实在是妙。

“仙子善察人心,办事得力,赏,得赏!”我老成地拍拍缘机仙子的肩膀,瞥了一眼润玉。

他侧着脸静静听着,眼底浮出一层温柔的笑意,上前一步道,“缘机仙子办事尽心尽力,本座一直看在眼里。缘机府距叔父的姻缘府实在有些距离,不如……”

他微微一笑看着我期待的眼睛。

“不如,本座命人将缘机府移到此处,重新修整一番,与姻缘府相邻。这样仙子与叔父也可常常相见。”

那边的缘机重重叹气,叔父倒是满面春风,洋洋得意。

当天帝的女人,滋味甚好。说赏就赏,说罚就罚,真是既有排场又有面儿。更重要的是,历劫归来,连面见天帝这个环节都可以省了。

我一把环住润玉的腰,弯起眼睛拖长调子道,“玉儿好生乖巧,太讨我欢心啦——”

话音刚落,眼前的叔父和缘机通通化为石头,半张着嘴,惊讶的表情僵在脸上。

“老夫,老夫与机机还有事,先进屋了!”

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望着红团团的影子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视线里,我咽了下嗓子,缓缓抬起眼,正对上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

润玉铁青着脸,深深呼出一口气,伤神地轻揉额角。

糟了,我竟然唤他玉儿?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心中咒骂自己千百次也不为过,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样也收不回来了。

“呃……陛下……”我讪讪一笑,试图转移话题,“对啦,怎么没见邝露呀,陛下历劫归来,她该是第一个迎过来的人啊。”

“魇兽俏皮,这会儿定是缠着邝露去这儿去哪儿的,难以脱身也是情理之中。”润玉板了板脸,挑高一边的眉毛,“方才,你唤我什么?”

嘶,怎么记仇呢还……

“方才,盼儿唤的是陛下呀。”

“再往前呢。”

“嗯……”我垂帘酝酿半晌,再次抬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盼儿错了,光想着凡间的玉公子,玉儿了。纯属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看着我眼中水光盈盈,他果然招架不住了,又好气又好笑,“胡闹。”

“其实,也怪不得我。”我随着他往璇玑宫走,一下瞄准将手钻入他的掌心,“凡间的玉公子气质翩翩、温柔可人。实在令我魂牵梦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

“哦?”润玉忽然停了步子,侧目看我,“盼儿是更喜欢凡间的玉公子?”

不都一个人嘛,怎么听起来像是一道送命题呢……

“玉公子会给我画丹青,而且也会听我的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撩起袖子,露出了湖蓝的珠串。

“这珠串……是陛下的贴身之物,凡间的玉公子不懂事,将其赠予了我,如今……”我伸手轻轻抚过珠串,心中略有不舍,“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见我作势要取下,润玉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腕。珠串与肌肤触碰,发出冰凉的摩擦声,我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鲛珠,为人鱼泪所化,是我生母之物。既给了你,便为你所有。”他的目光久久在我腕间停留,默了片刻直视于我,正经道,“盼儿,如此,你可能明白我的心意?”

天界的风在阳光的温暖下显得格外和煦,我抬起手臂,仔仔细细地看着略闪微光的人鱼泪,点了点头。

“陛下,我觉得……还是你的气质容貌与人鱼泪更加相配。”

对面微微颦蹙,从鼻子中挤出一声,“嗯?”

我不想他因为生母的悲事而伤情,只得厚着脸皮逗一逗他,“不过,我若将它收下,你可愿意同我生些娃娃?”

对,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娃娃,是一些娃娃,很多娃娃。在我心里,什么视察凡间民情,什么找鹰怪报仇,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坐牢润玉心中的位置,开开心心诞下爱的结晶。

掐指一算,距上次池中灵修,已经几近一个月了,我们妖界儿女一向直爽,没有那么多顾忌。但在天界看来,此举委实有些唐突着急了。

见我明目张胆地索爱,润玉嘴角一抽,眉头又紧了些。

这幅表情,怎么好像是他来生似的……

“在凡间时,我便对着流星许下了此愿,陛下是天帝,又是曾经的夜神,怎么能不实现我的愿望呢!”

“大婚后自然可以,盼儿,你不要胡闹。”两抹绯色爬上耳角,润玉拢起拳头干咳了一声,大步向着璇玑宫走去。

看他匆匆逃离现场,我站在原地跺了跺脚,自语道,“大婚后大婚后,大婚的吉日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嘛!”

润玉润玉,莫不是守身如玉的玉?

况且,又不是第一次啊,为何又变得如此保守,循规蹈矩!

我抄起手,来回踱步思量,怎么也没个结果,只好一个转弯又溜回了姻缘府。府中叔父正与缘机仙子在玩翻红绳的游戏,两人一边斗嘴一边翻绳,不亦乐乎。

“你这丫头不好好跟着润玉回去,怎么又跑来了。”

“叔父——我委屈——”

“咦?”叔父起身扶着我的肩膀,携我一同坐了下去,“说说,怎么委屈了?”

“我,我……”我看了看叔父,又看了看缘机仙子。

她果然很会看眼色,非常机灵地先行告退了。

缘机仙子刚一走,我便一鼓作气道,“我独守空房!”

叔父白了我一眼,“你才刚回来,独守什么空房……老夫看你在人间也没有同他怎么样啊。”

咦,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咳咳。”叔父摆摆手,“老夫可没有故意偷看。”

“叔父!怎么办啊,你出出主意哇——”

“嗯……”叔父凝神思索半晌,打了一个响指,“有了!”

我干巴巴眨了眨眼。

“晚些时候,老夫会将他叫来姻缘府,一举将他灌醉。”

“啊……灌醉了不就睡死了嘛……”

“啧,丫头你是不是傻了,老夫可是月下仙人。”叔父翻着眼睛,伸手绕了绕耳边的红线团,“月老做事可是有分寸的,老夫一出手,包你如愿。”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春风送暖

一弯皎白的月亮爬上黑幕,在云层中羞答答地露出半张脸。

我满怀期待地蜷在正殿的榻上,静静等待猎物上门。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润玉揉着额角迈了进来。

我一下将头蒙进被子,隐约听到脚步渐近,心脏紧张地突突直颤。

被褥陷了一处,润玉一把掀开被子,低低问了一句:“盼儿,你这又是哪一出?”

不是说好灌醉他吗,难道叔父也有失手的时候?

我双手蜷在胸前,尴尬地笑了笑,“好,好巧。”

“不巧。”他闭眼定了定神,脸颊微微透着些绯红,“盼儿就是在等我的吧。”

我磨磨唧唧地承认了,鼻子动了动。

嗯,他的确是饮了酒的……

“婚期将至,盼儿何须心急。”

凡间有句俗话,有再一便有再二。既然已经灵修过一次,还扭捏什么呢?

我腾地坐起身,气呼呼地将被子扔到一旁,“此话说得是没错,只是大婚仪式繁琐,礼成后陛下还得同四方宾客敬酒庆贺。待陛下归来,就算我没睡,陛下也疲累了……”

对面一怔,我翻着白眼叹了口气。

唉,历劫一趟,我的胆子愈发大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讲啊……

“好啦好啦,陛下歇着吧——”我故意拖长了尾音,起身顿了顿裙摆,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

云层浮动,将月亮遮了个全乎,璇玑宫内静谧一片。我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下。

自己已经不是逍遥自在的寨主了,而是妖界的公主。不可再像今日这般讲话放纵,更不可再次索爱,显得轻浮。

人间须臾数年,已经飞逝而去。若再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只会成为外界的笑柄。

如此想着想着,朦朦胧有了些困意,我闭起了眼,脑袋跟着迷糊起来。就在即将进入梦乡之时,隐约听到了门的响动,我闭眼皱眉,脑袋一团浆糊。

静了半晌,一根微凉的手指将我额前的碎发撩开,声音沉静温和,“盼儿,你往里些。”

嗯?嗯嗯嗯?

我一霎惊醒,瞪大眼睛张口结舌——这这这不是润玉吗!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他眼帘一垂,转了转眼珠,柔声道,“今日的夜风有些凉。”

咦,记得在怡红院中住的那天,我也寻了同一个借口……

我学着那时玉公子的模样,微微眯眼,静候下文。

“担心盼儿冷到,便想着来挤一挤。”

神仙喊冷,天下第一奇闻。

我噗嗤笑了一下,往里挪了挪,“好好好,盼儿这厢谢过陛下关怀啦。”

云层渐散,明朗的月亮美得朦胧,美得摄魂。我在被中搂过他的胳膊,憋着笑意将脑袋挨上他的肩头。

“陛下,夜风可令身寒。但盼儿心寒,如何可医……”

润玉侧过身来,手指穿过我脑后的长发,哑声道,“怎讲?”

“盼儿经过深刻反思,觉得今日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些。可是,陛下你说,若我再矜持些,婚后会不会直接被发配到冷宫啊。”

“我就一个妻子,你若去了冷宫,叫我如何独过。”润玉被我这句逗笑,皓齿一露,安抚地顺了顺我的发,“好了,别闹了,你看我不是来了吗?”

“噢。”我努起嘴巴,“来是来了,可……”

腰际忽觉一紧,他伸手盈盈将我圈在怀中。淡淡的酒气钻入鼻尖,恍惚间,惹得我也有些心醉。

润玉抵了抵我的额头,故作疑惑道,“你这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他声音淡淡,却轻而易举地翻起了我心中的惊涛骇浪。我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眨巴两下道,“盼儿心思很直的——陛下你瞧,我眼里装得什么,脑袋里也就装得什么。”

夜很宁静,静得能够听见我们交错的呼吸。他低垂眼帘盯着我的眼,我亦回望于他,用力地睁眼想告诉他:

我的眼睛里、脑海中,实实在在的全是你啊……

润玉。

就如此盯了片刻,他的眼底忽而划过一道闪烁的晶亮,温热的手掌划过脊梁,扣住了我的后脑。

凡间的玉公子,吻得轻柔,吻得小心翼翼。天帝陛下的吻,却是带着一股侵略之意。

看似温柔地辗转之间,他用舌尖撬开了我的齿关,一寸一寸将我掏空,将我汲取殆尽。

情迷之中,我被他一个反身牢牢困于身下。翡翠色的轻纱被仙力撩动,一圈一圈,一层一层铺散开来,笼罩在床榻之上。

“陛下不是说什么……”我嫣然一笑,学着润玉方才拒绝我的神情,“咳咳,婚期将近,盼儿何须着急。”

润玉轻声笑了,修长的手指细细划过我的眉眼。

“唉,我得多感激叔父哇,若缺了他老人家的美酒佳酿,估计今晚是得独守空房喽。”

听我这么逗趣,他笑意更深,铺散的青丝蹭过我滚烫的脸颊,微痒。

我的心也在他呼吸的炙烤下,微漾。

窗缝中透出丝丝夜风,将轻纱搅动。润玉的声音夹杂在那风中,伴着呼吸,低柔地呵上我的耳廓。

“喝的那么点酒,早被夜风吹了个干净……”

……

回到天界的第一个夜晚,我便春风得意,满载而归。也顺便在其中摸索出了些门门道道,可谓受益匪浅。

我了解的头等道理便是:要多去省经阁走走,多读写书。

为何这样讲呢?

因为,我的索爱是“同我生些娃娃”,可谓直截了当,少了分矜持。但润玉的索爱却是夜风有些凉,想同我挤一挤。含蓄又撩人,可谓是索爱上上佳的门道。

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

往后的几日,我本闲着无事,叔父却给我寻了个拉红绳的差事。而这红绳的主角好巧不巧便是那魔界公主——卿天是也。

曾经在妖界,我便对魔尊鎏英有所耳闻。传言此女虽有千秋绝色,却毫不娇气,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世人皆叹魔界女子多奇志,不爱红妆,而魔尊就更是大家效仿的榜样了。

只不过,自从我入了天界,便对魔界打不起太大的兴致。父王野心勃勃,却还是给足了天界面子,魔界则不同。

自天魔大战起,魔界便同花界交好,与天界少有往来,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总归是让润玉伤神拜面儿,他是我夫君,我向着他,自然生出了些抵触之意。

此刻,我便在姻缘府同叔父对峙,非得问出个一二不可。

“你这丫头,怎么这副表情看着老夫。”叔父吞了吞口水,揉揉鼻子,“像要债似的。”

“叔父!魔界千年前便同天界交恶,现在虽缓和了些,但总归……”

“唉,丫头你听我讲。”叔父挠挠头,搂过我的肩膀,“曾经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半会儿同你说不完。但鎏英那小辣椒,性子爽朗,品行也端,不是什么恶人。”

“可当初,陛下……”

“当初老夫也愧对于润玉,如今知了错,便尽量弥补于他。鎏英自然也会懂得润玉的难处……”

叔父赔着一张笑脸,手掌蹭了蹭我的胳膊,“好啦,知道你护夫心切。可这卿天的红绳,可是白鹭求的。”

白鹭?

“白鹭乃是旭凤与锦觅之子,唤润玉一声大伯。”叔父挑挑眉毛,“这下你可答应了吧!”

噢对对!我砸了一下手心,白鹭就是小鹭,小鹭就是棠樾!

这猴儿孩子,名字倒不少。

“嗯……听起来,是一出好戏。”我伸出食指点了点下巴,嘣地打了一个响指,“这差事,我办。”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昆仑山巅

听叔父讲,卿天五百一十岁那年,在青城山遇到了一位昆仑弟子,名曰苍术。

如真思念我, 倩君摇衣袖。

应效白苍术, 勿将痕迹露。

嗯,是个好名。

这位苍术小兄弟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举将卿天的魂儿勾了去。自此一别,惹得她日思夜想,不顾昆仑天险只一股脑追了去。这一入情网,便又是五百年。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棠樾为其不平,撂下鱼竿愤愤而来,将卿天的苦水吐了个尽。叔父身为月下仙人,听闻此事更觉大任在肩,也便有了后来的事。

要我说啊,她那时初上昆仑,还是个娃娃家。那苍术为昆仑一派,更是个榆木脑袋的娃娃了。

俩娃相遇,不懂情爱,这晃晃五百年,也不算实打实的追求。如今魔界有女初长成,应叔父所求,这忙怎么也得帮上一把了。

按叔父的安排,我捏了个诀,化为了男儿身。不仅相貌令人看不出,嗓音也跟着有了几分磁性。

而后便趁昆仑掌门正在闭关,悄默声息地抵达了昆仑。打着外出游历多年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众人敬仰的八师兄。

这会儿昆仑弟子正在背书习武,一旁的草丛却扑簌簌地一阵骚动。我心中有数,背着手绕了过去。

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女蹲在丛中,鬓角插着的两簪蝴蝶流苏随着脑袋一摇一摆,灵动可爱。

我将折扇从腰间抽出,出其不意,嘣地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哎呦!”她快速转过脸来,半张面具遮住了右边的面容,却遮不住她睁大的眼。

“是谁在哪——”

几位弟子听到异动赶忙大喊,我探出脑袋,弯了弯眼睛,“无事。”

“原来是八师兄,是我们唐突了。”

我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练武。

卿天仰着脖子,呆呆地盯着我看,讶然道,“你,你是昆仑的八师兄?”

我唰地将折扇打开,掩在嘴上扇了两扇,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缓缓道,“正是。”

她抿了抿嘴,眼珠四处乱转,猛地起身想逃,却被我扯着领子拎了回来。

“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魔界公主卿天吧。”我啪地合上扇子,弯下腰用扇角挑起她的下巴,打量了一番。

“如此花容月貌,为何以寒具遮住半面?”

“警告你啊,别碰我。”她皱着眉将扇子打到一边,脸颊逐渐有些发红,“我的事要你管!”

啧,这烈性子,知不知道我此番乔装打扮就是为了来管你的事啊……

“好好好,不管不管。”我撇撇嘴,将扇子在掌中砸了砸,“你走吧。”

“就……就这样放我走了?”卿天满脸疑惑,歪着脑袋道,“被捉住这么多次,头一回溜得如此简单,莫非有诈。”

放了都不成啊,这孩子怎么想的。

“你若不想走,也好。”我面色不变,含笑看着她,“我的房间除了主屋之外,还余一间,不如……”

“诶诶诶,打住打住!我走了!”她回答得很是利落,嗖地逃掉了。

反正你日日都来窥视,还愁逮不住个你?

望着一缕黑烟溜走,我松下肩膀一声长叹,背着双手回到了昆仑弟子中间。

“师兄,方才多谢了……”

我侧目瞥了一眼踌躇不定的苍术,啧了一下嘴,“要说什么尽管讲啊。”

“苍术想多谢师兄放了卿天。”

我耳朵一竖,掬起笑意凑了过去,“你这么在乎她啊?”

少年郎慌张地退后一步,“不不不,苍术没有,苍术不敢!”

“这两个词的意思,可差得远了。”我用扇子敲打掌心,步步紧逼,“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

“苍术没有。”他拱起手,一本正经道,“苍术自知门规不可触犯,怎会越矩。”

门规……

不知那昆仑掌门是何方神圣,竟定下如此门规,荒唐,实在荒唐。

“你说不在乎她,我不信,方才你还谢我放了她呢。”

“卿天姑娘自小便上了山,苍术与她虽无太多交集,却总归熟识几面。”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凝在嗓子眼,“苍术自知与她无缘,不想她为我平白受下苦楚。”

“行啦,你快去习武吧。”

昆仑的雪常年不化,我这不该知冷的妖精却忽然觉得有些发寒,突地打了一个冷战。

苍术不但没有退下,反倒扑通跪了下来,周围许许多多的弟子也纷纷跪了下来。

这大场面,莫非我公主的身份被识破了?

我一怔,不自然地扑了扑袖摆,“师弟们,这是何意啊……为何突然跪我,我可受不起。”

“弟子恭迎掌门闭关归来——”

什,什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缓缓转了过去。

身后人距我仅仅一步之遥,步伐轻盈,雪地无痕,令人毫无察觉。武功之高深,也可知晓。

他穿着貂裘绒衣,冰蓝的袖口纹着竹影,像是昆仑山中一朵洁白高贵的雪莲。一双冰寒的瞳仁俯视而下,在对上我眼的那一刻,忽而收紧。

我慌忙单膝跪地,硬着头皮道,“参见掌门。”

那人若有所思,从鼻子中嗯出一声,随即道,“你久出归来,去歇着吧。”

看来,叔父打过招呼了……

他的语气淡薄冰凉,寒气仿佛能够钻入心间似的,令人周身发凉。我点了点头,匆忙溜之大吉。

……

晚膳时,回想起今早的场景,实在是胆颤又狼狈。这昆仑掌门看似年纪轻轻,气势倒是很足。怪不得吓得那苍术不敢违反门规,我若是他门下弟子,估计也不敢。

不过幸好,我不是。

我夹了最后一根青菜,可怜巴巴地就了一大口米饭,鼓囊着嘴巴用力咀嚼。望着桌上惨淡的一个空盘半碗白米,从鼻尖重重挤出一口气。

造孽啊,我可是要当天后的人,怎么就听了叔父那老狐狸的话,被拐卖上山了呢……

“啊,噎死人了——”我好不容易将这口饭咽了下去,揉了揉腮帮子,嘟囔道,“这是神仙待得地方吗,还不如凡间伙食好,怪不得让我接办这苦差。”

“死掌门、臭掌门,自己是个寡淡之人,就叫全帮不得谈情,实在过分!”

我气呼呼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愤然自语,“哼——弟子穿那么薄,你却穿那么厚,算什么好掌门!”

门外飘来了些雪花,我拖着步子想关上门,余光中却多了个影子。我身子一凛,啊地大喊了一声。

“掌掌掌掌掌……”

“说人话。”

“掌门!”

他大步迈进了屋,在我房里抖了一地的雪渍,气息很稳,淡然道,“你是狐兄的干儿子?”

我险些一头栽到地上,干干地点了点头,“是……”

“上山历练?”

“是,是……”我僵在原地,只不断应着。

他的目光一扫,淡淡落在桌上,“昆仑门规,不可剩饭。”

你家规矩可真多。

“是。”

“除了是,你还会说什么。”

我顿了片刻,不耐烦地沉了沉气,半晌,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不,是。”

那厮气性倒是很好,只当没听见,伸手敲了敲桌子,“将这些白米吃干净,然后将碗碟洗净。”

让我在雪地里站一个时辰都好啊,人人都知昆仑雪水彻骨,叫我去洗碗是什么事儿啊,我这纤纤玉手可是有大用处的!

我的心中翻涌千般不快,嘴上却还是应了。

“洗碗本是你分内之事,以后若是再嚼舌根,就不是洗碗这么简单了。”他撂下这句,挥衣离去,徒留我一人站在原地。

傻了半晌,我一下蹲在地上,环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碰上这么个掌门,往后的几日让我怎么活啊——

玉儿啊玉儿,陛下啊陛下,快来救救你可怜的娘子吧……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男儿身,女儿心

翌日正午,我窝窝囊囊地又开始刷洗碗盘。

原以为是促成姻缘的美事,奈何碰上这么个不好伺候的主儿。经过昆仑雪水的洗礼,我这双手,算是废了。

“苍术啊,你们的手日日浸泡于雪水之中,不冷吗?”我垂头丧气地将碗碟上的水渍甩了甩,搁在了旁边,清脆一响。

“惯了。”苍术微笑着摇了摇头,“掌门说,身为男儿就该多多历练,若连雪水都嫌寒,必然成不了什么气候。”

掌门说,掌门说。依我看啊,什么事都听掌门的,没有自己的主见,才成不了气候呢!

我叹了口气,搓了搓发红的手指,小声嘟囔道,“男儿是该历练……却白白将我搭上……”

“八师兄外出游历多年,自然有些不习惯,以后就好了。”

等着我习惯,下辈子吧!本公主得赶紧处理了你们的事情,快快活活回天界去。

想到这里,我忽然灵机一动,贼兮兮地盯着身边人,“苍术啊,你还年轻,是得多历练历练。师兄我年纪大了些,受不住这雪水刺骨,很容易得病的。”

他愣了愣,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嗓子。

“放心!你帮师兄洗了这碗碟,好处少不了你的。”我安抚地一笑,挑了挑眉毛,“晚些,师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

许是怕得罪于我,他踌躇了好一阵,左顾右盼道,“那八师兄快去歇着吧,趁掌门不在,苍术帮你洗了。”

见计谋得逞,我嘿嘿地笑了,伸出双手将他的脸一顿搓揉,“好小子,真不错,有出息有出息!师兄我啊,看你双眼含春,面泛桃色,今晚定走艳运!戌时别乱跑啊,等我消息——”

听我这么讲,他的眼中投出几分恐惧,一双湿手不自觉地将领子往上掩了掩。

我顾不上解释撒腿就跑,一心想着躲避掌门,能溜则溜。这一个转弯,只觉胸口一痛,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一头扎进了怀中。

一霎的寂静,我跟卿天大眼瞪小眼。

“你抱我干什么!”

“我,我抱你?”我一把将她推开,叉腰道,“你这小姑娘,蛮不讲理啊,分明是你一头扎入了我的怀里,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永远,不要跟女人讲道理。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女人。

“别装了,上次你放了我,我就觉得不对劲。”卿天略略收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果真不出所料,你竟对我生了非分之想!”

“小姑娘,你的自信我很欣赏。但若说非分之想,在下可真真没有。”

嘶,撞得还挺疼,惹得我胸闷……

我顺了顺自己男儿身的坦荡胸膛,无奈地干笑两声。

这丫头,头可真铁。

“苍术,你八师兄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气息平稳,不急不躁。

我耳朵一动,汗毛都竖了起来,“快跑,掌门来了!”

“跑也是我跑,你猴急什么?”

“诶呀,你这没眼色的野丫头!”我一咬牙一闭眼,随手一拽就拽住了她的腰带,“失礼了失礼了,快跑!”

雪树摇动,撒下一地霜花。我与卿天以这般怪异的姿势,一前一后蹿到了后山一角,正蹲在地上气喘吁吁。

“你说说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做得出抱头鼠窜这种事……”

“若使仙法,掌门定能察觉。你呢,好端端一女儿家,整天躲着偷窥苍术。”

她瞪着我,我瞥着她,同时一“哼!”别过头去。

赌气了半晌,身为长辈的我率先敛起性子,寻了块石头坐下,主动示好道,“野丫头,你喜欢苍术,我可以帮你,用不着偷偷窥视。”

“我这不是偷窥。”卿天扬了扬下巴,将绕在腿上的绳索嘟噜噜解在了地上,往外一扔。

“喏,我只是伺机而动罢了,逮住机会就将他绑回去当夫君!”

好家伙,原来抢亲是来真的啊……

这事若真成了,苍术那细皮嫩肉的小生,如何招架的住这位粗野狂放的野丫头呢?

这一瞬间,我顿时转了立场,开始为苍术的后半生担忧。

雪花将山中长春的灌丛装点得毛茸茸,树干冻得僵直身躯,不仅没有萧索之感,反倒显得格外精神。

凝滞的空气中,悠悠传来了我的声音——

“野丫头,你瞧我怎么样?”

对面被我猝不及防的表白吓了一跳,愕然转头看向我。

我报着拯救苍术的一颗慈悯之心,以牺牲小我为代价,接着道,“苍术不过一张皮囊而已,性格太过乏味,不适合你。”

卿天还是年纪太轻,经历太少,一看就没被表露过心意。一副吃了辣椒般上脑的表情,脸蛋红彤彤的,“你这男人,身为师兄却一点儿也不稳重,不如苍术。”

幸好幸好。你瞧不上我,玉儿可把我当成宝贝疙瘩呢……

“昆仑,从掌门到弟子,除我以外无一不稳重。你多挑挑,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眼珠一转,笑吟吟地看着她,“尤其是那掌门,你且随便绑回去,好生调教调教。”

“不,我就看上了苍术一人!”

苍术师弟,我可尽力了,如今没人救得了你。

“那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

我将手抄入袖中摸出红绳,趁其不备,使仙法将那红绳悄悄拴上了她的脚腕。

而后饶有兴趣地一笑,道,“今晚戌时,你带好绳索,我带上苍术,昆仑寝院后的柴房不见不散。”

她略有质疑地看了看我,点点头,化为一道黑烟消失在了视线中。

“啧啧啧,媒人难当啊,难当。”我转了转脖颈,伸了个懒觉,一想到回去还得看掌门那张臭脸,心情就不好。

洁白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了我的发间,头顶悠然飘来了一句话——

“方才卿天若当真允了你,你该如何向我这个夫君交代?”

我猛地抬头站起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激动地就差跳起来了,眉开眼笑地过去抓起他的一双手。

冰天雪地里,两个大男人,这个景象不知在外人眼里会有多生动。

我也没顾上那么多,只摇了摇他的胳膊,“陛下你来啦!”

“盼儿说说,如何向我交代?”

“呃……”我一时想不出答案,踌躇半晌道,“我料定卿天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才……”

“是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狠狠点了点头,“是!”

“第二件事。”润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将我的男儿身打量了一番,微微颦蹙道,“为何不同我讲就偷跑出来?”

“陛下,叔父拜托我为卿天牵段良缘,碍于身份所限,告诉陛下的话,怕是……”

“你啊,还知道身份。”润玉皱着眉头,执起我一双冰凉的手,拢在嘴边轻轻呵着热气,“叔父不正经惯了,你也跟着胡闹。”

温热的气息顺着指尖流淌,一直流入了心底。我羞涩一笑,看着眼前的润玉长睫微垂,顿觉心动不已,作势就要吻上去。

此刻,我的嘴唇距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距离,可就是这个距离,正好挡入了一只手。而这只手的主人,正是润玉。

他一掌握住我一双手,空出一掌正好挡在了我们嘴唇之间。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本想是一段缠绵热吻,而我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抬起眼睛投去怨念的目光。

他的眸子映着白雪,显得晶晶亮亮,回我以无辜的眼神。

半晌,柔声道,“盼儿,你此刻……是男儿身。”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断袖情深

润玉的话回荡在空旷的后山,把我一肚子气都噎在了嗓子眼。我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一步。

身边忽然卷起一阵微风,搅动我耳旁的碎发。润玉一双笑眼从我身上移开,跟随细风转了眼神,渐渐敛起笑意。

我略略歪了脑袋,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掌掌掌掌掌……”

“说,人,话。”

“掌门!”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位掌门大人老喜欢悄默声息地站在人的身后,尤其是……我的身后。

他领口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摆动,冲润玉恭顺一笑,“天帝陛下。”

润玉往前一迈,衣袂翩然旋飞于白雪之中,点了点头,道,“本座听闻掌门闭关,却没想如此之快。”

“多谢陛下关怀。”

看着眼前的两位你一言我一语,客套得紧。我背过身去偷偷打了个哈欠,即刻回头接着陪笑。

一道清冷的目光从身上划过,我突噜噜地打了个寒颤。

“我这徒弟生性顽劣,希望没有冲撞到陛下。”

堂堂天帝出现在昆仑后山,明摆着是来寻我啊……

润玉一笑,抖了抖衣袖,伸出两指微微一勾。我蹦跳一步,直直定在他身边,冲着对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哼哼,傻眼了吧,没想到我的靠山是九重天上的天帝陛下吧?

“哦,原来陛下同狐兄已经重归旧好,连他的干儿子也识得。”

掌门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他依旧很平静,像一座冰雕似的站在雪中,“那我有话直说了。既入我昆仑历练,便要遵守门规。”

我咚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不仅不知悔改,反而以上欺下,教唆师弟替他受过。陛下以为,如何处置?”

见润玉侧目,我赶忙投去求助的目光,硬生生挤出了几星泪花。

润玉含笑摇头,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传音道:你呀你呀……

我再一次露出完美假笑,可怜巴巴地挤了挤眼睛。

“此后,你要谨记门规,不准再教唆师弟,更不可搅乱昆仑的秩序。”润玉板了板脸,故作严肃道,“你若再犯,不等掌门将你遣走,本座自会亲来昆仑提人。”

听了这一通假惺惺的训话,掌门伸手搓揉下巴,微微挑起了眉。

“你可听清了?”润玉沉下头来,捕捉我的眼,“嗯?”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被他安全地护在掌中,心生欢喜,悄声道,“好——那我等陛下亲来昆仑提我咯。”

他一愣,将拳头拢在嘴边,轻声一咳。转头对那座冰雕说:“他一向顽皮,往后本座定会加以严管。掌门比他年长一轮有余,便不要同他置气了。”

什,什么?

我瞪大双眼盯着掌门的脸,他肤如凝脂,眉目间仙气浩然,同叔父一般童颜不老,压根儿不像是老一辈的人物。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就说他怎么年纪轻轻就当上昆仑一派的掌门,原来……是个老家伙。

还是个不好对付的老家伙。

“天帝陛下都开口了,我也不好说什么。”老家伙勾勾嘴角,饶有兴味地看向我,跟看异物似的。

“如此,本座就放心了。”

润玉的睫毛上落了几星雪花,唇周绕着白色的热气。分明是低眉看我,却在暗中向掌门撂话,“你随他回去吧,掌门心胸宽广,不会再为难你的。”

“啊?陛下要去哪儿啊~要回去吗?这么快?”

我下意识地发出娇嗔的声音,传出来的却是略带磁性的男嗓。在场的三个男人,顿时都陷入了沉默。

寂静,诡异的寂静。

润玉僵直着身子,我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而见过世面颇多的掌门却第一次被逗笑了。

他只微笑,而且还保持微笑,率先打破了僵局。

“既然,我们师徒二人都有挽留之意。陛下不如来我昆仑走走,晚些回去也无妨。”

……

天帝的待遇,就是特殊。

昆仑平日给弟子们吃的都是粗茶淡饭,润玉一来,立马换成一桌的山珍海味。师弟们绕坐于偏桌,一个个儿眉梢开花,美滋滋地大饱口福。

待用膳完毕,润玉找了借口领我出来,寻了一处空旷之地与我排坐,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些事情。

比如什么:素食养人,多吃无害;昆仑雪水冰寒,却能沉静性情;掌门脾性难以捉摸,切勿再生事端……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那便是——不可暴露女儿身。

“为何?”我目光稍稍抬起,晃了晃脚,“就算暴露了,有陛下护着,那掌门还能将我捆了不成。”

“昆仑上下皆是男儿……”润玉轻叹,皱眉道,“况且,昆仑掌门千万年生活在一众弟子之中,不染尘世。若盼儿暴露了女身,万一……怕是……总归不妥。”

“噗——”我一下没忍住,赶紧用袖子在嘴上掩了掩,“陛下,你可是九重天上的应龙天子,怕什么?”

他眼神一闪,完美避开了我的问题,转而问道,“当初那个仪态万方的妖界公主,如今怎么愈发没了规矩。”

“世间万物皆为陛下所有,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担心呢?”我不依不闹地锁定他,非得让这木头开花不可。

“我曾也以为,当上天帝便拥有了一切。”他眸中闪过一丝黯淡,仰首望向湛蓝的天空,“可后来才发现,实际是失去了一切,又变得一无所有罢了。”

“直到,遇见了你。”

这句话被拖得悠长,他侧回头来,眼周一圈淡红,深深地望着我。

“盼儿,如今这个权位我什么也不必怕,只怕丢了你。”

碧蓝的天空映着白茫茫的大地,脚下的白雪像是松软的羊毛毯子。我盯着他的眼睛,脚尖一抬扬起雪花。

一时,白雪飘洒在空中,而后又迅速地归落于雪地,再一次融了进去。

我的玉儿行动上君子了些,情话方面却是言语恳切、字字动人,掌握的十分到位。

不过,话说回来。若他语言行动样样果断到位,现在伴他身侧的人,恐怕不是我了……

“如此说来,陛下更没有什么可以担心啦。”我凑近了些,仰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就算被陛下弄丢了,盼儿也会自己找回来的。”

对面人温柔一笑。

眼看着气氛到达了制高点,不做点什么真的太过可惜。我不甘心地撅起嘴巴,扬了扬下巴。

润玉抿抿嘴,为难道,“盼儿,你可是又忘记此刻是男儿身了吗?”

“看来,陛下说的都是假话!”我哼地一声背过身去,嘟囔道,“陛下爱的是我的容貌,并不是我这个人……”

琼枝玉叶,天地间浩然一色,有一双手扳回了我的肩膀。润玉面露愁色,横下心来飞快地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地僵直了身子,用手摸了摸脸颊。本是逗他玩的,怎么还当真了。看来——是真爱,真爱啊。

我满脸感动,攥起两颗小拳头并在胸前,将嘴巴撅得高高的,一开一合地送了过去。

对润玉而言,这必然是个灾难性的时刻。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星出现了。

“本想唤小八回去集合习武,没想……”

我颓然堕下了脑袋,悄悄转了眼睛。只见掌门立在不远处,气息如常,看不出面色如何。

“天帝陛下,失礼了。”

说完这句掌门转身要走,润玉却腾地站了起来,长身玉立,慌乱之中却依旧端庄有态。

“留步。”润玉抖了抖衣袍上的落雪,直挺挺地迈了过去,“今日所见,并非掌门看到的那样。”

“自然。”掌门有礼地一笑,言语中似有深意,“可方才,我什么也没看到。”

好一个知趣的掌门……

我长长舒气,目送润玉回宫的背影,灰溜溜地被掌门拎回了屋。

四面都是硬邦邦的墙壁,唯有一扇小窗透着雪光。我防备地靠墙而立,试探道,“掌门不是说领我去集合习武吗,怎么带我来这里……”

“迟到了,自然不配去。”

见我有天帝撑腰,还敢这么讲话。我牙齿磨得咯咯响,半阖着眼睛道,“那掌门将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面壁,思过。”

我猛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厮语气漠然却利如刀锋,“不管是何人,做何事,耽误了时辰都算在弟子本人头上。这也是门规。”

“没道理!这条门规我从未听过,你……”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小人。

“你才来,自然没有听过。”他慢悠悠地沏一壶茶,淡淡道,“但你没有像我询问门规详则,也是你之过错。如此,还想辩说什么呢?小八。”

小八,这名字听着怎么像条犬呢。

见我不语,他低眉斟茶两杯,端着杯子踱了过来,“手伸出来。”

我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他又补充道,“两只,胳膊伸直。”

我照他所说,乖乖伸直了双臂,掌心冒出了些冷汗。他将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搁在我的手上,交代道,“不准动,不准喊烫,不准叫疼。就这个姿势保持一个时辰。”

两杯茶水像是两团火焰在手上燃烧,我下意识“嘶”地倒抽一口气,“这又是为何!方才不是只面壁思过吗!”

“因为你顶嘴了。这一条——也是门规。”

好,好。我忍,我忍。

好你个昆仑掌门,你欺负我,你等着。

见他作势要走,我在心中开始噼里啪啦地咒骂,从本人牵连至他祖宗十八代,顺带连他未来的媳妇也跟着骂了。骂得正尽兴,那人却突然停了步子。

“我有一个问题。”

他回身,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眉头一皱,眼珠一凝。

半晌,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是断袖?”

正文 第四十章 错点鸳鸯

“我不是断袖!”热茶烫得我实在坚持不住,趁着激动的劲头,故意晃手将茶水撒了他一身。

他又一副气性很好的模样,不急不慢地拂了拂衣袖,“我不信。”

我左顾右盼眼神一亮,指着一旁的支梁柱,坚定道,“我,我比这柱子还直!”

“方才你的嘴巴撅得那么高,我都看在眼里。”掌门的声音响在头顶,悠悠道,“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天帝是你能攀附的吗?”

呸,那是我夫君。

他大步踏到了小几旁边,噜噜地又斟了一杯热茶,我的小心脏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说掌门年岁已高,经历不少,本心极善!陛下还说,掌门宽容大度,定不会再多作为难……”我揉了揉滚烫的手面,合拢掌心一副祈求模样,一开口就是认错三连。

“我错了,不敢了,再也不犯了——”

“君子能屈能伸,你倒很是机灵。”他摩挲杯身微微转动,眸光流转,缓缓道,“我瞧你长得,很像两位故人。”

两位?说我是大众脸的意思吗……

“一位是如今的妖尊,一位……”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气息开始不再平稳,只低眉品了口茶,“一位是已故的妖后——绛香。”

我的心脏咯噔一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快步凑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掌门……为何突然说这些?”

“绛香少时化为男身来我昆仑历练,那时我只是昆仑的大弟子,她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了。唯独,认错很快。”他斜过眼来瞥了我一眼,又品了一口热茶,“与你方才相似。”

原来,娘亲少时也是什么也干不了的主……

父王从未跟我讲过多少有关娘亲的事,如今这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定是要听到底的。

“掌门竟与妖界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他绷着一张脸,语气依旧冰凉淡薄,眸中却忽而星光流转,“没什么渊源,不过前尘大梦一场。”

就算是梦,也是个不可惊破的美梦吧。

“你与他们二人皆很相似,只不过,瞧着更像妖尊。”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脸,左右一摆,略略眯起了眼,“让我看着很不爽。”

拜托,女儿像爹,这怪不得我吧?

我被他捏得嘴巴嘟了起来,一开一合道,“这就是掌门为难我的理由?”

“自然不是。”他的手猛地一松,端起冒气的茶壶在浸湿的衣袖上熨了两下,抬眼道,“罚你,是因为你该罚。”

“噢。”我偷偷翻了个小白眼,急急忙忙想扭回话题,“对了对了,刚刚掌门说,妖后少时化为男身上山历练,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被我无意间识破了。”

听了这句,我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黑沉沉,无奈地勾起一边的嘴角。吹,继续吹,都混到掌门了,连我的男身术都无法识破,更别说当年了。

“妖界的幻化之术一向难以破解,可那日,我无意间握住了她的手腕……”说着,他伸出手来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

一股仙力顺着脉络直通全身,许是仙气过盛,与妖力冲突。我的脑袋忽然有些晕乎,忙伸手抚了抚额头。

“你!”

掌门瞬间将手缩回,一向淡薄的语气中透出了几分惊讶。我怕他正好碰到鲛珠,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便赶忙往袖中瞄去。

喔,还好还好,鲛珠戴在另一只手。

“掌门说到一半,怎么不继续讲啦?”我安心地顺了顺胸口,笑吟吟地抬起头,却对上了一道深切的目光。

他的眸子沉静得像是一泊山间平湖,却又遥遥带着一丝雪水的冰寒。其中的彻骨,是看向我的;而那沉静温和,却像是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时光仿佛跟随着我们的对视,回到了千万年前。此刻,在他眼里的不是我,而是过去的某些时光。

就如此盯了半晌,他收回了目光,语气又是那般锋利淡漠,“是谁准许弟子与掌门同坐一处的,站起来。”

这不老的家伙怕是精神有碍吧,方才还同我讲故事,现在却冷冰冰的让我起开。在无限的激动与震惊中,我显得有些口吃,“你……方才不是……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他侧着头不再看我,将茶搁在桌上,起身扬了衣袍便走了出去。

木门大敞,空空荡荡。雪花纷飞之中,传来了他的声音——

“今日的惩罚,取消。”

我合起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唉,这性情无常的掌门,还算有点良心。

……

今日戌时,乃是撮合良缘的大好时机。我回屋后便盘腿坐于榻上,思索坑蒙拐骗之道。

见天色暗昧下来,我贼溜溜地跑了出去,在寝院后墙同苍术达成了汇合。

“师兄要带我去何处?”

“说了是好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别多问。”我拉过他的胳膊,眼睛往远处瞟了瞟。

“可是……”

我弓着腰,轻啧一声,歪回脑袋皱了皱眉,“你今早可是把我都出卖了,还敢问那么多吗?乖乖随着师兄走。”

苍术不自然地抿了抿嘴,低下了头,乖乖跟随我七拐八绕到了一间杂房门口。

屋子旁七零八落着一些摘掉的杂草,纸糊的房门上还有几个小窟窿,总体来看,这环境算是破败不堪了。

我从袖中摸出红绳,嗖地绕上了身旁人的脚踝。

“苍术啊,今晚要开开心心的,若是实在开心不起来呢……切记,哭得不要太大声。”

他疑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心中生出淡淡歉意,勉强笑了笑,一把握住他的双肩,“男子汉大丈夫,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你懂的。”

呼呼风响引去了我的目光,墙角落下一缕黑烟,而这黑烟转而又化为了一位玄衣少女。

她额角两簪蝴蝶流苏在夜色中发光发亮,手中攥着一捆绳索,开心得合不拢嘴。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不忍心看苍术惊恐的眼神,只得捂着脸避了避。

郎才女貌,般配……般配得很……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不扭下来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使劲给自己洗脑,眼前却总是浮现苍术惊慌失措的脸。怎么说也当了他两天的师兄,心中总有些责任感抛不下去。

我仰头看了看惨青的月色,终究是抵不过心亏,狠狠叹了口气,一个转弯又跑了回去——

苍术你捍卫住自己啊,师兄这就回来救你……呜呜呜这算什么事儿啊……

月光将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墙边藏了个白色的雪团,正捂着脸呜咽。我气喘吁吁地放慢了些步子,生怕被发现自己赶过去救人。

我停在他身边,问道,“你是几师弟,大晚上不睡觉蹲什么墙角?”

白雪团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我,慌忙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却已是比我低一点儿的少年郎了。

“棠,棠樾?”我伸手,迅速拖住自己快要掉下去的下巴,“你大老远跑来偷窥?”

他沉下肩膀,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

“哭什么,这红绳不是你叫叔父牵的吗?”我掏出帕子替他湛了湛脸上的泪渍,忽然明白了。

噢!原来演了一出成全的戏码,实在感人肺腑啊。

我搂过他的肩,安抚道,“我懂了我懂了,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将亲手促成的鸳鸯局搅和了!”

话罢,我壮烈地冲进了屋子,将房内还在交谈人生的二人提溜出来。念了法诀去掉红绳,满脸歉意地揉了揉苍术的脑袋,让他安心回去休息。

叔父,你这滑头的狐狸仙,害得我好惨啊……

我吸了吸鼻子,抹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调整好心态,只当自己来昆仑微服私访,体验一趟男儿身。

“那个,谢谢你了啊。不过……怎么突然……”

“你去问他。”我有些耐不下心了,急急忙忙打断了她的话,伸了个懒腰走在了前面,身后传来了二人的一言一语。

“白鹭,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

“唉,行啦行啦。我给你讲啊,苍术方才跟我说了一堆听不懂的道理,我头都晕了。”卿天抱怨道,“我算是抢亲失败了,以后啊,还是跟你一起老老实实去河里钓夫君吧!”

“好啊好啊!”

这事虽然繁琐了些,但总归告于段落,终于可以重回润玉的怀抱了。

唉——

四周景物朦胧,我仰起脑袋,看着漆黑漆黑的天幕,无声而叹。

白鹭与卿天……嗯……甚好,这两人的缘分也算是此行另有收获。

一行白鹭上青天,说得可能就是这个理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大劫将至

即将脱离苦海,想想就激动。

我来时两手空空,走时自然也不需要收拾包袱,一大清早便来到掌门的房前等候,难得如此精神抖擞。

“掌门,小八求见,可以进来吗?”

静悄悄。

我清了嗓,又走近一步,提高音量道,“掌门早上好啊,小八求见!”

又是静悄悄。

嘶,奇了怪了。按理来说,年纪越大睡眠越不好,这掌门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我站在门前探头探脑,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脚步声。

十二师弟端着个草药盆,哼着小曲儿走了过来,一个转角正好同我遇见。我心中小小一惊,立马挺直了脊梁骨。

“十二,在掌门屋前哼小曲儿,你是不想混了吧?”

“八师兄。”十二师弟向我弯腰问好,神色略显慌张。

“曲子哼得甚好,只是挑错了地方。”我从腰间抽出折扇,唰地掩在嘴上,正经道,“掌门许是还在睡觉,你去忙吧,师兄我全当无事发生,莫怕莫怕。”

“多谢师兄。”十二挠挠头,笑了笑,“师兄……掌门不是在睡觉,这时候,掌门都在湖心亭静心。”

大清早在湖心亭静心,嗯,果然是老年人的生活。

“多谢师弟提醒,师兄我先走一步啦!”

与十二分别后,我匆匆赶到了湖心亭。昆仑湖水宁静,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湖光同长天一色,着实是一番银白盛景。

我正欲移步,却听到有人小声唤我。

“喂,八师兄,八师兄——”

我耳尖一耸,转过脸去,“诶?野丫头?”

卿天躲在丛中,探出个脑袋,把我唤了过去。

“为表谢意,送你个东西,喏。”她笑意盈盈,从背后掏出一朵花。

我没有伸手去接,只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此花叶似射干而阔短,不抽长茎,瓣蓝紫色,香气淡雅。

“这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未见过?”

看着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她笑着眨眨眼,道,“此花名为鸢尾,是我们魔界的圣花,家家户户都会插几只,以保平安康顺。”

“嗯嗯甚好,你留着吧,多保一份平安。”我客气一笑,半起身道,“哥哥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哈。”

“诶诶诶!”她一把将我拉了下来,急得摘了面具,“我娘是魔尊,这花可是她亲自取的名,你当真不收?”

喔,魔尊啊,真了不得。

我爹是妖尊,我夫君还是天帝呢!

我弯起眼睛客气道,“野丫头,你瞧过哪个大男人腰间别一朵花?”

她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我用扇角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有这么多花,不如多塞给心上人,给我干嘛。”

她捂了捂脑袋,努着嘴巴瞪我,眼中莹莹闪出了几颗星光。

不,是,吧……不会看上我了吧?

我脊背一寒,一堆教育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罪过,罪过。

原来,卿天又喜欢上了我这个类型的男儿。唉,棠樾啊棠樾,你有得追了……

我看着她的眼,深深叹出一口气,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面具,替她戴了回去,“你还是戴着面具,好看些。”

“你说我丑!”

“你的阅历浅薄,太易轻信旁人……”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掌盖上她的脑袋,敛起笑容深沉道,“你可知我多大,家中人丁几许,是何来头身份?”

她怔住了,任由我摸着头。

“所以说啊,还是戴着面具吧。”

我难得正经,想要好生将她教上一教,“抱着一颗真心,却不要轻易摘下面具,你可懂我意思?”

她呃了一声,显然不懂。

“不过嘛,棠樾是个不错的人选,值得托付。”我突然笑了,从袖中摸出备用的红绳,递在了她的手上,“你我也算相逢一场,送给你,会用上的。”

话罢,我潇洒地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起身风风火火地走掉了。

正事要紧啊——

抬眼遥遥望去,湖心亭中的掌门端端而坐,周身的气力一层一层地浮动着。我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咳,掌门早上好呀……”

他闭着眼,眉心一皱。

“呃,小八有事想求见掌门,不知掌门可否……”

“说。”

“掌门,我有些事,得回天界去了。”

周身的气力渐渐褪去,他的眼睛唰地睁了开来,“什么?”

“我得回天界了,特来同掌门道别。”

他站起身,带着高位者的尊严,一字一句道,“才两天,你是来历练,还是来玩?”

都不是,我是来牵红线……

我吞了口唾沫,伸手蹭了蹭鼻子,“多谢掌门两日款待,小八实在想家,得回去了。”

对面默了半晌,慢慢道,“婚期未至,顾盼公主急什么?”

“你你你你……”我的身子突地一颤,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哦,昨日握了你的手腕,在脉络游走一番,识破了你的女儿身。”他眼中飘过一丝怪异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说:“能与天帝亲近,除了未来的天后,再无旁人。”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悦耳呢。

我的脸颊稍稍一红,向他拱手作揖,“那,顾盼正式拜别掌门啦——”

“嗯。”他淡淡应了,随即道,“随我来,有一样东西给你。”

……

一碧如洗的天空孤零零地飞过一只老鹰,雪树与大地融为银白一体。我随着掌门来到了一间厢房前,这间厢房虽清洁无尘,木饰的味道却透露出一些年轮感。

“这里是绛香的寝房。”

我眼神迷茫,心底微微漾起了一圈涟漪。见物如见人,盼儿也想见见娘亲,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掌门面不改色,语气中却怅然若失,“自她走后,我每月都会来此住上几日。”

看来,掌门也曾拜倒在我娘亲的裙下……

他从柜中取出一盒镂着梅花的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串银心铃。

“千万年了都不曾给她,如今……”

我愁着脸思量了一番,终于伸出了手,掌门露出宽慰的表情,作势就要放上我的掌心。

可就在这时,他脸色突然一变,将铃铛迅速放入袖中,长臂一挥打开了门。

“谁!”

“掌门,妖界将军有急事求见——”

语毕,砰砰啪啪的盔甲声愈来愈大,隐奕跨入门中握住我的肩,“妖界有难,公主快些回去!”

奇怪,隐奕如何知道我在昆仑?况且,我都男儿身了,他是如何认出我的……

我心中疑虑,可听闻妖界有难,故没有多问,只急匆匆地向掌门道别,“掌门,我得回去了,告辞!”

皑皑白雪覆盖着整个昆仑,闪着银白的寒光,我慢了步子回头去看——

掌门孤零零地立在彻骨的寒风中,手中的那串银心铃,终究没能送出去。

出了昆仑入了林子,银白的枝丫上扑腾扑腾地落了一只老鹰,它张着尖利的喙,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的脊背忽而一寒,略略慢了步子。

“隐奕,妖界大事你可禀报了天帝?”

他回头,微笑道,“自然,公主放心。”

我心中一惊,脸色变得煞白,一下甩开了攥在腕上的手,往后退了退。冷冷道,“你骗人。”

隐奕回身拢过我的肩,笑得平静,“公主别乱想了,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骗你。”

“如果你禀报了天帝,此刻来通知我的人一定是他。”

见事情败露,隐奕的手突然狠狠发力。我吃痛地皱紧了眉,施法脱离了他的身侧。

“你是谁!”

“就算知道我是谁,又能怎样呢?”

他唇边带笑,松松扯开了衣领一角,挑起眉毛淡淡道,“此刻,你不过是只待捕的小白兔罢了。”

周围白茫茫一片,眼前人金冠束发,眸色赤红。他的肌肤与雪色相近,肩膀处有好几道绛紫色的疤痕。

目光下移,心房处却是青褐闪闪,龙鳞覆身。我的心口顿时缩紧。

“鲲龙。”

他从鼻中轻佻地嗯了一声,曼声道,“隐奕这身体,我用着甚好。”

“你不配!”

法术被他轻闪避开,我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一团,一阵冷笑,“你来做什么,杀我?”

“我的体内还活着隐奕那颗爱你的元神,可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呢,嗯?”

说着,他的掌心窜出一道道炎红的法光,绕遍我的周身,指尖轻轻一拉将我困了过去。

树梢黏满霜雪,刺骨寒风仿佛轻易就能划破我的脸颊。

鲲龙唇角一勾,凑近道,“我啊,来接你回家。”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离间之计

大起大落,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自出生起,我从未缺过什么。父王将我捧为掌上明珠,妖界众生皆俯首称臣,外出游历有将军隐奕陪护,入了天界也是天帝名正言顺的妻。

而如今站在破败的大殿前,看着兵将们将地上的尸体一个一个地抬走。我知道,故事灭了,妖界亡了。

“这些人,听话则留,异心则杀。”鲲龙斜视我一眼,闲闲道,“别担心,很快就清理干净了,不会留下多余痕迹。”

这帮见风使舵的狗东西!

“父王呢……”

我眼珠定定地盯着前方,冷冷道,“我父王呢!”

“有隐奕这副躯体,妖界异位不留痕迹,更无人知晓,省了许多力气。”鲲龙转了转脖颈,随即道,“妖尊年老,我已经将他请下去了。”

“你这天杀的东西,我父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他被我请下地狱了,你能奈我何?”

鲲龙神情悠然自在,我却仿佛糟了雷劈。每每呼吸都牵动肺腑跟着疼痛,手臂一抬,掌心瞬时多了一把长剑。

“怎么,小白兔急了想咬人?”他环着双臂,笑着摇头,“原以为公主聪慧,却没想如此不自量力。”

我寒着双眼伸出另一只掌心,手腕轻转,划了上去。

利剑所触之处,顿时显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而后皮肉绽开,鲜血渗出,顺着指缝啪嗒啪嗒地钻入土壤。

“你干什么!”

鲲龙身体一震,赤瞳忽闪,额前渗出了些冷汗。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一步逼近打飞了我的剑,“没想到,你这女人竟能对自己下此狠手!”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老娘做不到。”

我将鲜血淋漓的手掌在他眼前摊开,皮笑肉不笑,“你以为,自己能控制隐奕的元神多久?”

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几珠冷汗顺着脸庞的弧线滚落,略略眯起了眼,森然地看着我。

失了父王,失了妖界,我无畏地直视于他,眼中一阵寒光明灭。

冷笑道,“若我一刀刎喉,你猜猜,隐奕的元神会不会跳出来?”

“刀?”

鲲龙轻笑一声,锋利地看了我一眼,用手压上心口,闭眼运了运气。周围的兵将虎视眈眈,死死盯着我,生怕有什么动静。

生不如死,又有何惧?

只是……唯独放不下你啊,润玉。

妖界的惨状和父王的死讯,犹如两把锋利的刀,一寸一寸地切割我的心脏,一片一片地削去脑中仅存的理智。

我将手藏于袖中,渐渐聚起一团妖火,猛地举起向头顶灼去——

正在此时,鲲龙霍然睁眼,一把锁住我的胳膊。赤色的火团罩在了周身,我的发丝、眼睛、胳膊、手指、一直连到脚心,都逐渐变得麻痹。

接着,身子松软下去,扑通一声重重跌倒。

润玉……

眼前几番明灭,终究没能等来那个人。

我的视线朦胧黑沉,眼睛渐渐合拢起来。一行清泪顺着睫毛滚落,划过鼻尖,渗入了泥土之中。

鲲龙的走狗将我粗鲁地转移到了一间厢房,我眼皮沉沉,身子依旧动弹不得,唯独意识清醒。

“尊上,公主怎么处理?”

“这个疯女人,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必须为己所用。”

鲲龙声音一顿,伸手捏开了我的嘴,笑得讽刺,“好巧不巧,本尊这儿有一颗封存记忆的浮梦丹,便送给她了。”

我的身子僵如尸体,全力挣扎却毫无用处。半晌,只觉嗓子一堵,胸口被人拍了一掌,一颗丹丸咕咚而下。

浮梦丹。

浮生一梦,忘却前尘。

……

再次苏醒时,我躺在一间绕满红绸的房间,身上盖着一床软乎的被褥。出于对陌生感的警惕,我谨慎地左右打量了一番。

见无异常,这才撑起了身子。

“嘶——”

左手掌心传来撕裂的痛楚,我忙低眉去看,只见手掌缠绕层层纱布,鲜红的血渍一点一点渲染开来,将其染红。

屋外人仿佛听到了动静,推门而入,径直走来坐在了榻边。

“公主怎么又乱动了。”榻边人剑眉入鬓,一双桃花眼转盼多情,唯独两颗赤瞳与其相貌不大相宜。

“公主?谁,我吗?”

他正低眉替我换上新的纱布,听我这么讲,突然笑了,“你叫顾盼,是妖界的公主。”

“可我为何……”

“公主被人封印了记忆,受委屈了。”他头上的金冠被阳光照得略微有些刺目,接着道,“不过不打紧,我会帮你的。”

不知为何,眼前人言语温和,我的手却反射似的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他微微一怔,抬眼看我,接着道,“噢忘了说,我叫鲲龙,原是保护公主的将军。”

“原是?”

“现受情势所迫,不得已顶替妖尊之位。”

我顿时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当了妖尊,那就是说……”

“先妖尊为人所害,公主亦然。”鲲龙低下头,一副伤情模样,突然跪在了床边。

“鲲龙有错,作为将军却没能保护好妖界。不过如今大战在即,希望公主宽恕!”

我一头雾水,他却不顾我头痛,开始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天帝润玉一心想要收复六界。故先以妖界开刀,迎我入天界做了一枚筹码,还对我千万般的假意呵护。到后来,父王想接我回妖界,便向天界起兵,结果为润玉所害,我也伤到了脑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是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牺牲品,父王也因我而死。这么讲来,实在太过伤情。

讲完这些,鲲龙盯了我一会儿,仿佛在观察我的表情。我有些不爽地瞥了他一眼,他眼珠一转,掩门退去。

这故事,讲得是顺溜,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鲲龙若真的是我青梅竹马,我的身子怎会不自觉地回避他?天帝若当真能杀死父王,为何我就偏偏能苟且被救下?最令人困惑的是,他说我伤了脑子,为何我的头上没有丝毫痛感和伤疤……

我盘起腿来,用右手托腮思索,袖子顺腕滑落,露出了一条湖蓝的珠串。

“这是什么……”我将手腕提在眼前,左转右转来回看,鼻子莫名一酸,忽然红了眼眶。

心脏为何如此之痛,这珠串究竟是谁之物。

我用左手轻轻掩上心房,掌心的伤口与心脏贴合,分不清是手在滴血还是心在滴血。就如此默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出门去。

一个男子负手立于门外,遮了一只眼,另一只眸细小如针尖,锋利又骇人。

“公主身子欠安,还是不要随处走动的好。”

我转了转眼,狐疑道,“你可知,之前发生何事?”

“天帝发难,妖尊薨逝,连公主也坏了记性……这可如何是好。”他细小的瞳孔又缩紧了些,眉毛一撇,做出了一副苦相。

“飞鹰将军,妖尊命我送来些汤药为公主安身。”

一个穿着绿罗裙的小婢女端着几碗黑乎乎的汤走了过来,看见我后马上弯腰行礼,殷切道,“公主可醒了,尊上时刻挂念着您呢!这些汤药都是尊上亲自监督熬制的,一片真心公主莫要再辜负了。”

什么跟什么啊……

听闻丧父,我心情本就极差。听她这么撮合更加恼火,摆摆手道,“把这药端进去搁桌上吧。”

“公主是否还在想着天帝?”小婢女接了飞鹰的眼色,接着道,“那天帝欺骗公主的感情,害我妖界破败至此,公主万不可再动心了!”

一个小小的婢女,哪来这么多话……

见我神色略变,飞鹰抢先斥责道,“去去去,在公主面前嚼什么舌根,快滚!”婢女听了,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将汤药搁下便走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说,难道真的如鲲龙所言?

我伸手将额角搓揉了两把,越听越头痛。正在此时,只觉地面一阵撼动,接着就有小兵跑着来传话:“飞鹰将军,不好了——有人杀来了,妖尊命你速去!”

飞鹰向我拱了拱手,“想必是那天帝来了,定是要抓公主走的,飞鹰先行告退!”

“等等。”

他像是知道我会叫停似的,慢慢侧头,嘴角隐约挂着一丝笑意。

我只当看花了眼,上前几步道,“带上我。”

……

乌云密布,斜风细雨。

我穿过披盔戴甲的兵将,走到了鲲龙身边。他侧头轻声道,“公主你瞧,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了。”

萧瑟的细雨游走在我们之间,不远处挺立着一道笔直的身影。他头戴雕龙玉冠,身着一袭绣着银纹的长衫,神色略显匆忙,不像是有备而来。

一对乌黑深邃的瞳孔微微转动,落在我的身上。见我安好,那人欣慰地笑了。

细雨嗒嗒拍打在脸上,他伸出一只手,柔声道,“盼儿,来。”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正面冲突

这双眸子……

这双眸子,我是识得的。

我忽然有些呼吸不上来,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僵僵挪了一步。

就在这时,我的手腕被鲲龙死死拽住,扯了回来。他稍稍扬眉,厉声道,“事到如今,天帝还这般蛊惑我妖界公主,是为何意!”

“鲲龙,你扰乱妖界,触了反叛之罪,必得一死。”

润玉眼神冰凉,微扬下巴肃然道,“不过,本座今日无心讨伐于你。本座今日来,只为接走天后。”

鲲龙一笑,低声道,“公主,你说。”

不对,一切都不对……

我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千思万绪纷扰其中,伸手捂了捂脑袋。

见我踌躇不定,飞鹰凑过来,小声撺掇,“公主,天帝狡诈。知道您伤了记性,故意装作无辜模样想要挟您当人质!”

“公主,不要再想了!”

周围的兵将齐齐投来殷切的目光,我在袖中攥紧了手掌,伤口挤得生疼。脑袋思绪纠缠,快要炸开似的。

突然喊道,“闭嘴,都闭嘴——”

鲲龙伸手揽过我的肩,“顾盼,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想好。”

“事情我还未弄清楚,谁都不能随意动手起兵。”我抬起一只胳膊,压制躁动的兵将,“大家可听清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兵将依旧竖着长枪,握着利剑,丝毫没有退却之意。直到鲲龙使了眼色,发号施令,大家才不情不愿地往后移了移。

雨丝交错缠绕于薄雾之间,我摆开鲲龙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对面月白衣袂,淡淡银纹,身影宁静而微凉。

“如今大难,我该是妖界的公主,而不是天后。”

雨丝无声地落上万物,眼前人隐约红了眼眶。

“待我弄清详情之前,妖界不会出兵。”我深深吸气,五脏六腑又开始隐隐作痛。只得苍白着嘴唇,淡淡道,“天帝请回吧。”

话罢,我伸手在心房处捣了两下,袖口忽地滑落,闪出湖蓝的淡光。

润玉眼珠低转,瞳中闪过一丝亮光。复而抬眼,顿时稳了心神。

“鲲龙,与其注意儿女情长,不如练兵加强些势力。”

“多谢天帝赐教。”鲲龙勾唇,眼神轻蔑,“大战在即,天帝也多做准备,莫要因为此行扰了心绪才是。”

“无需费心。”

润玉从鼻腔挤出一声散笑,略过了我,径直走向鲲龙。

风声飒飒,细雨淋漓。

他以帝王之姿定步,斜斜仰头,抬眉道,“本座断然不会受旁人纷扰,而饶你一命。”

漫天小雨,浸湿了头顶的发。我回身看着他的侧脸,竟有一种酸楚感蹿上心尖,在眼角散开。

“你只需施展好三脚猫功夫便可,本座定然正身以对。”说着,润玉略压下巴,对着鲲龙雍容一笑,“如此,你可放心了?”

分明语气平缓,为何听着却觉锋利似剑?

一语道尽,他转身与我相对。面目变得和缓,一双黑瞳似有千言万语。

可是,这千言万语却只化为了深深一眼。直到与我擦肩而过,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我亦将想问的话,通通嚼碎吞咽,死在了嗓子眼。

或许,没有说出口的,才是闷在胸前永远无法排遣的苦痛折磨。

一卷巨风携着润玉的气息,消散在妖界。我的头发被余风搅动,与雨水混合,湿乎乎地贴合在脸颊上。

堆在眼角的酸楚一下子涌了出来,一道一道滑落。我用指尖蹭了一下,突然悟了些什么。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这泪水告诉我,自己爱过。

我不知道是否如鲲龙所言,仅仅是一厢情愿。

我只知道,心脏很痛,有些莫名其妙,却实实在在撕扯地痛。而这所有的痛,不过是因为在乎罢了。

润玉,天帝润玉。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周的兵将被挥手叫散,鲲龙走近我,皱眉问道,“公主这副模样,是怎么了。”

我失神地嗯了一声,摇摇脑袋,“没什么,头痛得紧。”

“既然头痛,这几日便不要出来走动了。”鲲龙眼神有些冰寒,吩咐道,“飞鹰,命人好生伺候公主,外面风寒,不要让她出来乱走。”

“是!”

“你这是何意,禁足令?”

鲲龙前后态度反差极大,我讶然地看着他,“你唤我一声公主,怎的突然要下禁足令!”

“你永远是我的公主。可我如今身份不同,我——是妖尊。”

“将军上位,屁股还没暖热,真了不得。”

见我这么说,他伸手替我撩开湿黏的发,笑着哄道,“如今叫你好生休养,也没有禁足的意思,公主可别误会了我一番美意。”

我挥掉他的手,硬硬撞过他的肩膀便往房间走去。

……

自我昏迷醒来,已经三日。

这三日里,穿着绿罗裙的小婢女早晚都会端来丰盛的菜肴,在我用膳时,还不忘说些天帝的坏话。

“你这一张碎嘴,是如何活这么久的?”我舀了一勺汤,吹吹气送入口中。

她瘪瘪嘴,负着双手,勉强一笑,“公主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不是我说你,你整日里就知道天帝天帝,莫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我没好气地夹了根青菜,在嘴里嘎吱嘎吱。嚼了半晌,噗地一声吐在了桌上,“什么破菜,咬了半天还是一坨!”

“天帝诡计多端,我哪儿敢喜欢啊。”她用麻布将桌上的狼藉抹去,眼珠滑滑一转。

“公主迷了心窍,还对天帝念念不忘的,我只是想着多提点提点您。”

“我是公主,要你提点!”我没由来地烦躁,啪地将筷子搁在桌上,“难吃死了,不吃了——”

“公主~您好好想想啊。”

小绿蹲下身来,捶了捶我的腿,“您瞧那日,天帝前一秒还温柔地唤您盼儿,叫您过去。后一秒就板着一张脸,出言威慑我妖界。”

我没有说话,只隐隐皱起了眉,眯起眼睛看她。

“公主情窦初开,被蒙了心智。但如今妖界大难临头,可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喂,我问你啊。”

她抬起头,无辜地眨着眼睛,“嗯?”

“你一介小小婢女,如何知道当日的具体情况?”

她神色一慌,捶腿的动作顿时停住,“呃,都是听说都是听说……”

我略微弯下腰,伸出二指勾起她的下巴,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家尊上,不要妄图用言语怂恿本公主。按理说来……该承袭妖尊之位的人,不是他,是我。”

“如今的妖界,人人臣服于尊上,公主说什么也晚了。”她神色突变,往后退了退,一下站起身,“况且,不论公主同意与否,尊上都会出兵,迟早一统天下!”

我霍然抬头,一挥衣袖将她迷晕在地。顾不上旁的,只气冲冲地跑去大殿。

门被碰地打开,鲲龙斜斜靠在铺着毛皮的宝座上,懒懒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质问道,“鲲龙,妖尊之位我无心同你争夺,只是你为何骗我!”

他坐直了身子,微微皱眉,“我何曾骗你。”

“到底是天帝要出兵,还是你想一统六界?”

“天帝一心灭我妖界,我也是无可奈何。”鲲龙斟了一杯酒,向我走来,正正停在我的身前。

“若当真如此,天界早已起兵了!”

“各界虎视眈眈,天帝一时半儿,是不会起兵克我妖界的。”鲲龙一笑,闻了闻酒香,“若我不趁此大好良机,率先增权巩势,又怎可与天界抗衡?”

“我不懂,为何他现在不起兵,为何他……”

“公主啊公主,你不懂的事情可多着呢。”他将酒杯递在我手中,声音飘飘然,低声哄道,“毕竟是女儿家,不需要懂这么多,知道吗?”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从嗓子一直凉到了脚心,别过身去不再看他。

“顾盼,我同你从小一起长大,被妖尊视如己出。”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肩,接着哄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妖界,也是为了我们。”

“我们?”我突噜噜地打了个寒战,连忙回身,摆手道,“别别,别说为了我们。”

就算我同他真的是青梅竹马,可就凭他这副黏黏糊糊的劲儿,我半只眼睛也夹不上。

“报——”

正在这时,飞鹰快步跑了进来,一下跪在地上,“尊上,探出魔界的消息了!”

“行了,你们慢慢儿谈。我闷得慌,出去散散心。”

鲲龙语气淡淡,一副瞻顾全局的模样,“公主,上回你可是同天帝说了些决裂的话,他也出言不逊威慑了我妖界,你当真要乱跑?”

“我就是出去散散心,没说要乱跑。”

飞鹰伸出胳膊将我拦住,尖利的眸子盯着我看,“公主留步!”

“让她去——”

“可是尊上……”

“那日你也看到了,天帝厌弃了她。”鲲龙悠哉悠哉地踱回高位,自斟一杯,转而对我一笑,道,“公主,散心可以,记得早些回来。”

我悻然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又禁我足,又不让我乱跑,你管得着吗你……

咯吱——碰!

我回身,对着紧闭的大门翻了个白眼,仰头看向了遥遥的天空。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轻纱暖帐

天空一望无际,遥不可测,我心中的天帝亦是如此。

无论旁人如何撺掇,他是何等人物,还需我亲自上阵探上一探。

白日里天界定然人来人往,于是乎,我便一直在房内蹲守。直到霞光满天,红云无际,这才脚底抹油一溜烟蹿上了天。

云雾飘袅,虹桥绚烂,九重天不亏是九重天,景色极美。

“唉,天天守着虹桥,盯着花界看,眼睛都起茧子了!”一个粉衣仙娥丧着脑袋自言自语。

我嘿嘿一笑,仿效着她变换了模样,自在地穿梭于各宫之间。

“喂喂喂,你是哪里来的仙娥,乱跑什么?”

一个侍卫腰间别着长剑,一把揪住了我的后领,“七政殿乃是陛下处理公务之地,非召不得入。”

噢~天界这地方甚好,侍卫自带介绍功能。

“我是虹桥那边的小仙娥,午时陛下召我问些……”我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忽而灵机一动,赔笑道,“陛下想问我一些花界的情况。”

方才,小仙娥的苦水中提到,虹桥与花界联系紧密。我这么说,他既不能多问,又无法反驳。如此,定然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侍卫思量一番点了点头,松开了我的后领,“陛下此时不在七政殿,你去璇玑宫复命吧。”

璇,玑,宫?

我嘴上应了,却半天没能移步。

“果然是守桥的无知小婢,新来的吧?”侍卫拽了拽铠甲,昂着脖子道,“璇玑宫在那边,顺着这条道儿走,绕过池子就到了。”

第一次被人骂无知,还能这么开心。

“多谢多谢。”

我弯起眼睛笑了笑,按照他指的路,顺顺利利摸到了璇玑宫。

玉树琼枝,香风细细,璇玑宫的陈设样样典雅而不俗气。听闻有脚步声,我一头钻到了假山后面,从石头窟窿中往外看。

一个碧衣仙子稳步走来,头上绾着新月形状的银饰,几条流苏随着步伐轻摆。气若幽兰,温柔可人,脸上的一颗小痣更添风采。

我躬着身子偷偷观察,将她的模样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原以为她入殿后会很快出来,结果晚霞都要散去,她还没出来。我蹲守地腰酸背痛,干脆一屁股坐下懒懒转着脖颈。

方才侍卫说七政殿才是处理公务的地方,那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都说我是天后,为何一个仙子在晚霞时分还能随意进入天帝的正殿,莫非……这天帝当真无意于我,背地里养了窝温柔乡?

一个是美貌的仙子,一个是失了天后的天帝——啧啧啧,真是耐不住寂寞。

“天都快黑了,还不出来……”

我抱着手臂自言自语,哀怨地盯着正殿的大门,咬牙切齿道,“不会一夜都不出来了吧,这般光明正大,成何体统……”

我越想越不妙,脑海中顿时补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画面。只得磨着牙齿,攥紧拳头,跟怨妇似的黑着一张脸。

如此等着等着,直到晚霞渐渐褪去,天色缓缓变暗时,碧衣仙子才走了出来,掩门退去。

你们可算完事了……

我叹了口气重振精神,摇身一变,化为了她的模样,装模作样地靠近了正殿。

“还有何事?”

润玉抬眉瞥了我一眼,低头接着书写着什么。我自知幻化之术无人能识,便无所畏惧地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才刚走,怎么又回来了。”他将毛笔搁下,微微颦蹙,“说吧,还有何事。”

这个问题,着实难到我了。

我的脑海中嗖嗖嗖地闪过了无数个答案,随机应变道,“我……我刚出门就想陛下了,舍不得走。”

对,对,这个答案好,我怎么这么聪明呢!

原以为可以讨他欢心,没想到他的眉头更紧了,身子霍然僵直,“什么?”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轻轻砸了一下他的肩,撒娇道,“方才还如胶似漆的……怎么了嘛,又没有旁人。”

对方身子一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狰狞的凶兽。

我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心中却有些打鼓,琢磨着自己是否想错了路子。

空气凝滞了半晌,润玉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吩咐道,“替本座研磨。”

我怔了一下,撩起袖口正准备磨,右手腕间却露出了闪烁淡光的珠串,急忙收手掩过袖子。

真是的,叫我干什么不好,偏偏叫我研磨,万一暴露可就不妙了……

“陛下,方才咱们翻山倒海的……我有些乏了,能不能……不磨?”

润玉突然轻笑一声,语气顿时柔和了下来,“好,听你的,不磨了。”

噫——这么温柔?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天帝果然同那碧衣仙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陛下在写什么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往纸上瞟,还没瞟上什么,迎面却横入了一张脸。

润玉支着脑袋,将我的视线挡了个全,喃喃问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孤男寡女,距离如此之近,生怕擦枪走火。我不敢细看他的眉目,一下移开了眼,“也……也不是很想知道,就是问问。”

“过来说话。”他淡淡撂下四个字,一把揽过肩膀就引我坐在了榻上。

暮色洗去白日堆积的尘埃,万物没了色彩,唯独殿内的缥色纱帐,缓缓浮动。我僵直着身子,略显谨慎地看着对面人。

“陛下刚说‘过来说话’……说什么?”

见我这般模样,他低眉一笑。笑意很柔,与月色无二。

我呼吸一促,晃了晃心神。

“你方才说刚出门便想我,舍不得走……”他瞳仁轻颤,捉住我的眼睛,道,“你便说说,如何想我。”

苍天啊,孽缘啊,饶了我吧——

我有些心虚,憋了一口气,挤出笑意来,“想念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陛下与我心心相惜,定然能够明白。”

他有些没憋住,摇了摇头,露齿而笑,“既然如此,今晚你就留下吧,以免思念成疾。”

男人都是大龙爪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乱闪,急急忙忙思考对策。他无辜着一张脸,眼神渐渐落在了我的鞋袜上。

“我我我,自己来!”我三下五除二脱了鞋袜,一把扯过被子将冰脚放了进去,惶然道,“啊好困,我先睡了,陛下乏了也歇着吧——”

他并没多说什么,只低声应了。

看来天帝果真对我假情假意,竟然与宫中的仙子如此亲近,看来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我将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也是背对于我,始终保持距离。就这样不知多了多久,他的呼吸逐渐均匀起来,我大了胆子,悄悄坐起身。

而后,我以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矫健身姿,蹑手蹑脚地越过障碍,成功站在了地上。

榻上人呼吸绵长均匀,我摇身化为了原本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就要去偷看纸上的字。

“你要去哪?”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他的掌心很光滑,温热的触感顺着脉络一直流到了心尖。

我傻了眼,下意识将手往外抽,而他的力度掌握在一个恰当的范围,攥紧了些。

当我霍然回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宁静的脸。他的眼睛依旧合着,独独伸出一只手拦住我的去路。

见他未睁眼,我稍稍放下了心,柔声道,“陛下,我……起夜。”

他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手上忽然使力,我重心不稳一下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淡淡的清香飘入鼻腔,我的心脏又莫名其妙拧了一阵。这香气,我也是识得的……

我的头正正贴在他的胸膛上,可以听到他心脏的怦怦声,可以感受他绵长的呼吸声。忽然间,我失了逃离的想法,竟有些眷恋这熟悉的怀抱。

我想,我可能是疯了。

黑幕一寸一寸深沉下来,吞噬着寂寥的万物。我的心仿佛也随着他起伏的胸膛,一点一点的沉沦下去。

终于,我渐渐松软了身子,静静蜷在了他的怀里。

“如果你还没睡,静静听着就好……无论如何,你只需记得……”

头顶响起了温柔的嗓音,我睁着眼睛没有吭声。

“我爱你。”

这三个字,飘在晚风中,声音虽低,却重重敲在了我的心上。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帝王心术

在天界的这一夜,虽香怀软枕,却终是度得煎熬。不知道天帝睡得如何,反正我是睡不着觉。

夜风之中,他说他爱我。

明明知道是对碧衣仙子讲的,为何我的心却无法平复呢?

昨夜里,我一直克制自己的困意,想要红着一双眼坚持到天明。奈何在天蒙蒙亮之际,却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了没一会儿,紧绷的神经再一次将我叫醒。我撑开沉重的眼皮,略略抬起了头。

眼前是润玉白净的脸庞,他支着脑袋,灼灼地看着我。

“盼儿,你醒了。”

他柔声吐字,气息撩动我的发丝,有些发痒。我心中一惊,一咕噜爬起了身。

平日里一脑子机灵水儿,如今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我只好僵持着半张嘴巴的姿势,不知如何是好。

润玉伸出二指,从我的眉心一直划过眼下,轻声问道,“没睡好吗?”

不是没睡好,是压根儿没怎么睡!

笃,笃。

“陛下,邝露有要事求见。”

“进。”

碧衣仙子换了身淡蓝的裙衫,手中展展握着一封信。我往后闪了闪,避开了他的手,弯下腰飞快地穿上了鞋袜。

“公主?”她疑惑了一秒,显得比我更加慌张,急急忙忙跪下道,“陛下恕罪,公主恕罪,邝露不知……”

润玉起身拂了拂衣袖,背过手去,“起来吧,我何时让你跪我。”

见这一对儿两情相悦,我也懒得瞎热闹,当务之急只想尽快脱身。我埋着头刚走一步,手腕却再一次被一股力绊住了。

我回身将手抽了抽,“放开!”

“盼儿昨日化为邝露的模样来寻我,今日怎的反倒叫我松手。”

邝露稍稍抬起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那昨夜的情话……难不成是对我说的?

我一时竟顾不上丢人,心中又羞又臊,脸颊不由得腾腾红了几分。

见我没应声,他接着道,“盼儿这是要往何处去?”

“自我坏了记性,周围人人都道天帝阴险狡诈、手段毒辣……而我不信他们,只信自己的感知。”

听到这里,眼前人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很想听听,我这条龙,是有多心狠手毒。”

“我想,我的感知是对的。你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么坏,反倒给我安全感。”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接着说:“可妖界的环境比天界更加亲切熟悉,我……我得回去。”

润玉睫毛一颤,缓缓松开了手。

半晌,淡淡道,“如此最好。”

分明是我自己要走,为何当他真的放手,我却……

我低了低眉,伸出手默默掩上心口的某个位置。有些话想说又不想说,全都掐死在嗓子眼,掉头就要走。

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不知道反倒可保全自己。”

我侧头,声音的主人缓缓移步,端坐至案几之前,道,“妖界虽险,却是你最安全的容身之所了。”

我并没有听透他话中的意味,只点了点头,收回目光走了出去。邝露守在门口,一双手端庄地并在腹前,目送我的身影出了小院。

俗话说,信人信七分。对素人尚且如此,对帝王更不可掉以轻心。

虽说我们可能有夫妻之约,但现在我脑袋空空一片,此番来天界除了被揩了油水儿,实在没什么旁的收获——

嗯,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于是乎,刚出了门的我一个拐弯又溜了回来。把门的侍卫不仅不阻拦,甚至还客客气气地问候于我。

原来,自己真实的模样可以如此来去自如,昨日真是蠢到家了……

就这样,我大摇大摆地回到了璇玑宫。为了防止屋内人察觉,我一举将小仙娥迷晕,端过她手中的糕点,心安理得地进入殿中。

“信中写道有人要攻打魔界。”邝露并着双手,关心道,“陛下准备如何回信?”

我低眉躬身,将糕点轻轻搁在桌上。不小心与眼前人触了眼神,赶忙退至门侧,乖巧地守着。

“回信?”润玉收眼轻笑一声,二指一夹,将信撂在了一旁的小铁盘中,“千年以来,魔尊自持清傲,怎会同我天界上书。”

“陛下的意思……这信不是魔界来的?”邝露皱起眉头,一副忧心模样,“那上面的内容也就不可信了。”

“不。来信人有假,可偏偏这内容,就一定是真的。”

润玉低眉端起案上的杯盏,在鼻尖轻轻摇动,“依本座看来,这写信之人,恐怕就是要对魔界发难之人。”

“若天魔两界联手,岂不是更难攻克?怎会有人给自己找麻烦,此人究竟是何居心……”

“此举,不过是用来探一探天魔两界的交情罢了。”

氤氲热气萦绕在润玉鼻尖,他转了转杯身,轻嗅袅袅茶香,“若本座出兵,便中了虚晃一招。若不出兵……一旦魔界被战胜,他的势力将大增。”

邝露一张俏脸又添几分忧色,“陛下准备怎么办?”

“本座此生不会再踏入魔界半步。邝露,你把消息散下去,传给魔界。”

润玉抬眼对她一笑,“想必待会儿,我那二弟旭凤便会出山了。”

“陛下策无遗算,邝露即可就去。”

“等等。”

邝露顿了步子,疑惑地等待后文。

“鲲龙体内有两大上古凶兽,胜算十之八九,你记得派人暗中保护旭凤左右。”

“是。”

“鲲龙要保存实力,拿下了兵权便只当拿走了一切,既不会大动干戈,又不会血流成河。”

邝露低头应了,步子却踌躇不前,犹豫半晌道,“陛下……邝露还有一事不明。”

润玉抬眼。

“如今妖界内部大乱,互相残杀兵力骤减……陛下为何不趁此,一举将其拿下?”

我心中微颤,听得热切。时不时地抬眼看他,而那人却忽然不说了。

润玉敛笑而不答,对着杯口轻轻一抿。

“若想长久安宁,六界四海必得归顺一体……”

茶水幽沉,映出一张清俊的脸。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杯身,淡淡道,“鲲龙,要么毁天灭地,要么——只能沦为铺路的垫脚石。”

“只可惜,有本座在,定然不会纵他猖狂六界。他也注定只能是一块垫脚的砖石罢了。”

“砖石再硬,也注定被本座踩在脚下。”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我守在门侧,早已心事重重。

“邝露明白了,这就去办!”她听了这一番话,豁然开朗,匆匆退了下去,没想却撞上了气喘吁吁的侍卫。

“你们这是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当心惊扰到了陛下!”

“上元仙子,你有所不知啊!方才我们巡视,发现了一个被迷晕的婢女!”

说着,他的眼神正好扫到了我,立马拔出长剑,指着我的鼻尖道,“就是她,她是假的!快来人啊,将她给我拿下——”

“慢着。”

身后传来悠长的声音,回头已见润玉长身在前,抬着一个胳膊阻拦了侍卫。

见纸包不住火,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从袖中摸出一颗臭鼬丸,碰地一下砸上了地面,周围顿时升起一股奇臭无比的气味,黑烟笼罩其间。

待那黑烟散去,我也早已逃之夭夭了。

……

回到妖界,仿佛是从一个不安全的地方,转移到了另一个不安全的地方。没了记忆,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惶惶不安。

“公主,一天一夜了,你总算回来了。”

鲲龙推门而入,坐在了椅子上,“散心散得如何啊?”

“你当真要攻打魔界。”我没回答,眼色冷了冷。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声音略略尖利起来,一字一句道,“当,真。”

“鲲龙,你好大的野心。”

“公主你看看你,又误会我了。”鲲龙笑了笑,接着道,“不是我的野心,是先妖尊的野心。”

我从鼻中挤出冷笑,瞥了他一眼。

“我也同公主说过,如果此时不抓紧时间蓄力,天妖一旦开战,咱们必输无疑。”

见我没做声,他加重了些音量,森然道,“公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妖界的存亡,就在我的手里了。”

如此说着,他站起身,睥睨地看着我。

“无论公主是何意,魔界,必须得打下。”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魔界夺权(上)

鲲龙说,天帝发难于妖界,导致兵力骤减,死伤惨重。故发了招兵令,聚集四海闲散野妖,不论之前好坏,只要有能力听命令,个个儿都可当将军。

不出两日,妖界便堆了许多野妖,面向狰狞可怖,像是食人的妖精。我也因此闭门而不出,以免瞧见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本想落得清净,然而第三日的正午时分,不速之客还是来了。

飞鹰携人推门而入,拱了一下手,道,“公主,尊上有请。”

“有请?”我不耐烦地皱了皱脸,“好啊,叫他八抬大轿将我抬出去,才算请。”

“公主,不要为难在下了。”

“就算他同我一起长大,如今也不是一路人。”我别过头去,在榻上环住膝盖,“他要攻打魔界,便随他去,我只想在房里睡大觉,这都不行吗?”

“不,行。”

耳边兵甲簌簌,鲲龙走了进来,“今日,便是拿下魔界之日,公主当真无心战事?”

我略略斜眼看他,点了点头,“无心。”

“天帝难以琢磨,万一出兵,还需公主辅佐于我。”鲲龙一笑,伸手将我的头发分出一缕,一顺而下,“无论如何,还是得劳烦公主走一趟了。”

……

妖界潮湿,细雨绵绵,却有蔚蓝长空,枝繁叶茂。魔界天色则是昏暗黑沉,分不清白天黑夜,处处枯枝败柳。

我驭着马不情不愿地跟在鲲龙身后,穿过丛丛骑兵,抵达了最前锋。

对面人头戴蛛网状的高冠,剔透的黑宝石垂落耳边。她眉宇间英气十分,目射寒江道,“我魔界与妖界素不谋面,妖尊何以出兵伐我?”

“征争战占,哪有那么多理由。”鲲龙微微偏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嘴角显出笑意,“若是非要本尊寻个由头,便是兵力不足,想向魔尊讨一些来。”

魔尊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不屑地勾起嘴角,举起陨魔杵,道,“有我鎏英在一日,定不会将我魔界将士随意拱手让人!”

身后的将士纷纷叫好,兵甲相撞,气势恢宏。

我侧目看了看自己身后奇形怪状的散妖,一盘散沙似的,扶了扶额。

鲲龙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哦?魔尊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不仅尊位加身,骨头也很硬啊。”鲲龙假意费神地挠了挠眉毛,手中瞬时燃起一团烈焰,“你可想好了,誓不归降?”

说着,火焰在他掌心变大,稍一转手便“轰!”地砸在了两界兵将之间。

浓烟顿起,飞溅的砂砾划过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不一会儿,烟尘渐散,透出鎏英一张肃然的脸。

鲲龙慢吞吞地转了转手腕,道,“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交出兵权,大家相安无事。”

焰团所触之地,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我抹了一把伤口渗出的血丝,惊讶地看向鲲龙。

鎏英板着一张脸,似有成竹在胸,厉声道,“不可能!”

眼看一个巨大的焰火在他掌中旋转凝聚,我急忙阻拦道,“鲲龙!你若真的出手,定然血流成河,你……”

他斜眼瞥了我一下,并没有理会,只继续说道,“既然魔尊执意要伤兵费力,那我便成全你——”

他的掌心再一次聚出一颗焰团,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抬手便向对面袭去。

锵——锵——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嘹亮的凤啼。

冲天而起的凤凰扇动巨大的羽翼,将焰团抵挡殆尽。绚丽的凤凰火焰划破黑沉的天际,待光芒渐渐褪去,转而化为了一个玄甲男子。

他的长发高束脑后,气质刚健如骄阳,浑身灿灿从天而降。

行了行了,知道你的真身是凤凰……

这出场可真够炫的。

“凤兄!”

鎏英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男子跟前,身板都直了几分。

鲲龙眉毛一皱,眯起了眼,“想必,你就是当年被贬黜下界的火神旭凤吧。”

旭凤伸出一指划过自己上挑的眼尾,似笑非笑,凉凉地看着他,“你的史书,倒是翻了不少。”

鲲龙从鼻中闷出一笑,转头对我说:“公主,想不想要凤翎披风?”

你们二人嘴仗打得好好的,干嘛扯上我……

我快速摇摇头,揪着缰绳往后退了退。

“顾盼?”旭凤幽瞳寒光一闪,声音中略显疑惑,“上次见时,你还是在天帝身边,没想到这回却换了人。”

耳边风声突歇,我暗暗攥紧了缰绳,思绪纷乱如麻,只好沉默不答。

“真是枉了兄长用情一番。”旭凤手掌摊开,金光忽闪,手中顿时多了一个弓箭。

他架起弓箭,吐字无情,“千年未使凤翎箭,便拿妖界试手了——”

火石飞窜,骤风呼啸。

鲲龙眼风飞快一掠,从马上腾跃而起,转身间从周身迸射出千千万万道赤光,赤中含炎,两色相近却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赤光与凤翎箭正面交锋,互相抵触制衡。

碰——

一声巨响将两道刺目的光了结在荒地上,此攻刚歇,杀气又起。旭凤身后绽开虚晃的金色羽翼,直直升于半空,鲲龙冷笑一声,亦追了去。

两团燃烧的火焰,映着刀光剑影在空中呼啸闪动,两界的兵将也开始冲杀交锋。

寒光瑟瑟之中,我的手腕忽然被魔骨鞭捆住。见状,我迅速反身劈过身后人的胳膊,骨骼咔嚓,将士痛苦地松手,我正正接住了他手中的剑。

“我魔界轮不到你们骑在头上!”

烟尘簌簌飞旋于空中,复而落在我们的脸上,鎏英甩着手中的魔骨鞭,冷冷道,“妖女,看鞭——”

魔骨鞭带动一股风力,强劲地在我颈边划过。

“你叫我妖女,我该唤你什么?”

我沉下一颗心,用锋利的剑端指向她的鼻尖,“魔女吗?”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将我们二人的目光纷纷吸引了去。

“卿天,谁叫你跑出来的!”鎏英神色一慌,一边防着我,一边急忙道,“快点给我回去!”

一个少女穿着紧身的玄衣,盘着一头利索的长发,略显惊讶地看着我,“八师兄!你……你怎么扮为了女装!”

就在这时,交战的将士举着利剑在她头顶闪过,眼看就要误伤于她。我来不及困惑,更来不及思考,一把伸手攥住了那剑。

鎏英亦挺身护她,一脚踹开了将士。

剑刃锋利,手指迅速绽开几道血红,我在身上抹了两下,复而问道,“什么八师兄,什么女装,什么跟什么……”

“卿天,你莫要识错了人。”鎏英一把将她护在怀中,“听话,快点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卿天抬眼看着她,畏缩地点了点头,迅速蹿入人群。混乱之中,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匆匆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差点出神,魔骨鞭嗖地一声从我眼前划过,鎏英抿了抿嘴,道,“喂,妖女,方才多谢你替卿天挡剑……”

我勉强笑笑,“魔女,不谢。”

“如此,我便留你一条性命,好好与你切个高下。”

说狠话数你一绝。

我一声叹息扼在胸腔,重振精神提起剑柄。

几番切磋下来,我有些弱势。毕竟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将士的长剑,而魔尊鎏英挥舞的却是魔骨鞭。

在这不平等的对战中,我心里承认自己是稍逊一筹的。

虽说输人不输阵,但适当诈她一下,驳回些面子也是可行的。

于是,在打斗中,见情势愈发不妙,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假意失手,干脆将剑丢了出去。

鎏英一愣,啪地将鞭子收在手中。

“行了行了,当我输了好吧。”我用脚尖将剑踢起,一把握在手中,“只怪我方才心软,帮卿天时划伤了手。”

鎏英眼神一低,不自然道,“算平手吧,毕竟你手中有伤。”

我可不是来跟你切磋的……

我锤锤肩膀,眼神往四周一扫,“妖尊想要的只有兵权,我阻止不了他。你们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血流成河。”

“我魔界儿女从不畏死。”鎏英眼神变得凌厉,坚定道,“不战到最后一刻,绝不退缩。”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魔界夺权(下)

这边我与鎏英刚刚歇战,四周的将士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唯独空中的二人依旧电闪雷鸣,火光簇簇。

“停手!都给我停手——”

看着周围狼藉一片,我忍不下心,皱着眉头喊道,“想活命的,现在就挪去一旁,我们不急这一时!”

“妖界既已有休战的意思……”鎏英举起陨魔杵,“魔界的也都给我停手!”

这魔尊性子蛮横了些,没想到还算通情达理。我将长剑插入泥土之中,缓缓喘着气,与她对视了一眼。

“凤凰,凤凰……”

如此还没一会儿,有个穿着布衫的女子从远处跑来,神色慌张地看着天空。

一个没留神,她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下,鎏英快步向前一把稳住她的身体,“锦觅,你怎么来了,小鹭呢?”

“凤凰听闻魔界有难,急匆匆就来了,临行前嘱咐我和小鹭在家好生待着。”锦觅喘着粗气,伸手在胸前捣了两下,“他久未征战,我放心不下,小鹭托付给卿天了。”

“卿天?”鎏英脸色一黑,扶额道,“锦觅,卿天这丫头自顾不暇,你心可真大。”

我摸了摸下巴,仔细打量这位女子。她生得貌美,只是,小跑都被尸体绊到了,恐怕这位凤凰才会放心不下吧……

她的眼神飘忽,突然瞟到了我,一下绽开笑容,“顾盼!你也来了!”

“呃。”我转转眼睛,实在是记不起这一号人物,尴尬地回她一笑。

“听说是妖界发难,你应该也很难做吧?”她抬手抹了把汗,安慰地看着我,“毕竟有关妖界,是小鱼仙倌放你来的吧……呃,没有派人保护你吗?”

是个话痨,鉴定完毕。

我僵硬一笑,道,“锦觅姑娘,我……”

鎏英长吁一口气,沉下肩膀,背过身去察看空中的情况。

“其实,这些将士……都是保护我的。”我指了指边上的魑魅魍魉,对她说,“不瞒你说,我是妖界的公主,也算是你半个敌人。”

“顾盼,你胡说些什么呢!”锦觅急切地握住我的胳膊,“你是未来的天后啊,怎么会是我的敌人。”

所以,方才她说的小鱼仙倌,就是天帝喽?竟给天帝起了昵称……不知道为何,我的心中突然酸溜溜的,真是莫名其妙。

哼,这沾花惹草的天帝!

“小心——”

一阵狂风夹杂着砂砾呼啸而来,鎏英一把将锦觅的脑袋护住,我也掩住袖子退了三分。

烟尘之中,旭凤箭尾撑地向后划了几步,上挑的凤眼狠狠盯着半空。

“凤凰!”

他闻声急忙回头,杀气顿消,“锦觅?不是叫你好好在家待着吗!”

鲲龙从半空降下稳稳着地,仰天一笑,“打个架,拖家带口的。”

旭凤的眼神扫到我时略有停顿,我深觉不妥,急忙换到了鲲龙身边。他扫视四周,一笑,“公主还知道为我节省兵力,很好。”

我没理他,也不做表情。

“凤凰,你可受伤了?”对面的锦觅担心地上下打量。

“傻瓜,我怎么会受伤。”他安抚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只是他体内有两大上古凶兽,不好对付。”

鲲龙不是妖界的将军吗,体内怎会有两只上古凶兽呢……

我的手指悄悄蜷起,狐疑地看了看身边人。

“还在逞强?你虽神力壮大,却终是敌不过我的。”

头顶响起鲲龙的声音,他手指一弹,砂砾旋风顿时掀起地面,翻涌着石块跟土壤,几株枯木拔地而起,直直向对面袭去。

旭凤一把搂住锦觅,腾跃起身,用自己的身躯抵挡坚硬锋利的石块,落于另一处。而前方的几排将士却被搅在了骤风中,轻则铠甲穿孔,重则四肢割离。

一将成,万骨枯。

两界交锋,注定要诉诸铁与血。

鎏英一声令下,战鼓又鸣。眼前顿时昏天黑地、血肉横飞,魔将粉身碎骨,妖兵魂飞魄散。鲜血染红了半边天,殷红黑沉地压了下来,压得人更加窒息。

鲲龙似乎并不恋战,只一心盯着兵权。他踩过将士的脑袋,假意袭击旭凤,却在对方即将应对之时,猛然反身冲向了鎏英。

鎏英反应极快,第一件事却不是闪躲,而是将腰间的陨魔杵骨碌碌地扔给了锦觅。下一秒,她就已被鲲龙牢牢控住命脉。

“交出兵权,我就放了她。”

锦觅看着四周倒下的血肉,迅速背手将陨魔杵藏在了身后,对旭凤说:“凤凰!救人要紧,先依了他。”

旭凤会意,手中突然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陨魔杵,嗖地扔给了鲲龙。

“此物号令千万魔将,放人。”

这一番偷梁换柱,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鲲龙瞒了太多事,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鲲龙啪地将其握在手中,高高举起之时,活着的魔将纷纷停了手。他满意地笑了,粗暴地一把掀开鎏英。

锦觅赶忙将她扶了起来,旭凤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透着嘲讽和鄙夷,携着二人卷尘走掉了。

此战告捷,鲲龙心情大好,决定携领两界大军重返妖界。我随他上马,踩过不知是敌是友的尸体,每一步都能溅出鲜血来,惹得胃中翻涌作呕。

我们就这样在血腥中驰骋,一路归回妖界边缘,迎来的却不是驻守的将军,而是一队陌生的将士。

他们个个儿白甲覆身,手中寒兵凌冽刺目。队列排开,润玉负手而来,邝露着一袭水蓝衣裙,紧随其后。

“呦,天帝。”

鲲龙揪了一把缰绳,瞥了我一眼,“天帝来的正是时候,莫不是以为妖界只剩残兵败将?”

“本座若想出兵,怎会只带这些?”

润玉笑了笑,悠长一叹,缓缓道,“不过,在你身上的确不必耗费太多的兵将。”

不知道为何,每次看到他,心脏都会揪紧。我咬住下唇,目光一时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本座来,不过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罢了。”说着,他的眼神转向看我,略略舒了一口气。

确认一件事……

是,是确认我的安全吗?

“好笑,天帝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鲲龙打断了我的幻想,眼底闪过一丝轻蔑,“若是妖界战败,恐怕,天帝前来是想一锅端了吧!”

润玉的眼眸突然黑了几分,更加无法看透。

片刻,他高抬一边的眉毛,露出笑意,淡淡道,“是又如何,不过顺手之事。”

湿漉漉的风,卷起润玉月白的衣袂。他负手而立,身姿皎皎,恍若一尾银白的巨龙。

话罢,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收了眼神便拂袖而去。 随后大雾渐起,天兵腾云高升,眼看就要消失在茫茫之中。

就在这时,鲲龙猛地抬头,手臂一挥,道道法光奇异闪烁,顺着指尖袭向润玉的后背。

我心中大惊,下意识腾起了身。

鲲龙一手施法,另一手用力地扼制住了我的胳膊,笑道,“别急。”

润玉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偷袭,不慌不忙地挥了一下衣袖,一层水波瞬时罩起。

有料到,便有料之不及。鲲龙古怪地笑了,指尖一转,斜斜刺向了一旁的邝露。

与此同时,我的耳边传来了带笑的声音——

他说,公主,得罪了。

话音刚落,一只粗糙的手掌便抵了上来。我的脖子忽地一紧,却保持在呼吸畅通的程度。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理这两难之境。”

鲲龙看着半空的润玉,声音极低却刺耳刮心。

下一刻,一道水柱哗地冲开了我喉间的手,而邝露的身前也忽地闪出了一个青绒绒的影子。

润玉的法障,正好罩在了邝露与青影之间。

“小魇——”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穿着雪青绒衫的少年软软倒了下去。邝露一下跪坐于浮云之上,仰面而泣。

“小魇你为何突然!”邝露泪水潸然,轻拍他的脸颊,断断续续道,“不会有事的,我在呢……你别睡,别睡……”

润玉低头看着二人,胸口开始快速起伏,长臂一伸,手中顿时多出一把闪烁金光的利剑。

“赤霄剑。”鲲龙瞥了我一眼,笑了笑,“一旦剑锋触及肌肤,就会腐蚀溃烂,飞灰湮灭……天帝,剑锋无情,莫要误伤了旁人。”

润玉冷笑一声,目光寒凉,仿佛所及之处皆可冻为冰霜。他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用赤霄剑指着鲲龙的鼻尖。

一字一句道,“左不过是只蛮横的凶兽罢了,你且候着本座用这把剑,将你千刀万剐。”

话罢他剑锋一转,金光忽闪之间,数十只散妖瞬时灰飞烟灭。

鲲龙隐隐凝起了眉头。

云层之上的润玉烧红了一双眼,我的心脏像是扎入了数百根银针,每每呼吸皆会揪得生痛。

邝露的怀中人化为了一只小鹿,与喧嚣隔绝,闭着眼睛正安静地缓缓吐气。它额前两根淡蓝的触角忽明忽暗,突然窜出千万道或黄或蓝的光束。

紧接着,我脑袋飘忽,唰唰唰地闪过无数个画面。

眼前漆黑一片,我的耳边渐渐飘来一个低柔的声音——

“今日霜降,尾火虎,就布九星尾宿吧。”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恢复记忆

我的眼前几番明灭,隐约出现了一个出尘的白影。

他一手拂于身后,留给我纤长儒雅的背影,恍若是苍穹之中最亮的那颗星。

铃铛细碎,此刻的我竟酷似一只小鹿。还来不及惊讶,就有一只手温柔地顺过了我脖颈的绒毛。

黑暗之中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今日霜降,尾火虎,就布九星尾宿吧。”

话罢,他缓缓运功浮起身子,周围萦绕着一层流动的蓝光。地上翡翠色的小石块逐个相连,成了一个个星宿模样,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

我的一举一动皆不受控制,随着小鹿抬起了脑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洁白如玉的侧脸,他一头青丝婉转于莹莹气力之中,衣袂翩翩漾开,在群星中依旧能够熠熠闪光。

他是……天帝润玉?

正想着,脑袋忽然一阵胀痛,黑暗一寸一寸将苍穹吞噬。画面扭曲旋转,零星拼凑成了一方月影缠绵的碧水。

我忽然悟了。

方才魇兽重伤,梦境飞窜。独我坏了记性,这才使得它飞窜的记忆钻入了自己空白一片的脑袋。

原来此刻,我正是在魇兽的记忆与梦境之中啊!

耳畔是水流叮咚,眼前的润玉阖眼支着脑袋,在水中浸泡自己月华粼粼的龙尾。

正在这闲暇宁静的时刻,不远处却传来了脚步声。小鹿耳朵机敏地动了动,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向着那边看了看。

此人,不是在魔界见到的那位锦觅姑娘吗?

润玉似乎也察觉到了响动,醒转过来。银白珠光的龙尾化为了两条腿,他理了理衣襟,仪态端庄地站了起来。

锦觅眉眼带笑,丝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的尾巴……可真是无与伦比呀!”

微风搅动一旁的树木,沙沙作响。

润玉低头思索片刻,旋即粲然一笑,“小仙表字润玉,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我正看得尽兴,眼前的场景却开始扑朔起来,声音也模糊了一阵。无数个画面飞逝而过,复而明亮起来。

此时的润玉已经褪去白衣,着一袭银纹龙袍。他拦腰从后面将一女子紧紧抱住,声音颤抖,断断续续道,“觅儿,不要和我这么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以魇兽之身,在远处遥遥看着,心脏莫名咯噔一声。

“觅儿,觅儿。”他扳过锦觅僵硬的肩头,面对面道,“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不要丢下我……”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锦觅绝望地寒着一双眼,痛斥道,“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骗得信以为真了。”

“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锦觅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着。

都道帝王无情,可堂堂天帝竟方寸大乱到如此地步?

当一个人以卑微姿态面对爱情时,就已经输了,输得彻底。而这种无止境地掏空,却注定是得不到什么的。

我在内心缓缓摇头,哎,人生若只如初见,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看到此时,我还以为自己只是置身事外之人,可下一个画面出现的,竟是自己。

风细细吹过,搅动了身旁的树木,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润玉一头乌丝随风轻动,真真是美如画。

景中的‘我’眯眯眼睛咧嘴一笑。

“仙君生的极好,尤其这眸子,清澈见底。”

怦怦,怦怦。

我能感觉自己的眼角忽然溢满了晶莹,漉湿了睫毛,连带呼吸都急促了些。

画面唰地一转,‘我’正蹲在小憩的润玉身前,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眉宇,动作很是轻缓,似有若无地划过。

“朝中繁忙,你定是累坏了吧……润玉。”

轻声说完,便悄没声息地溜了出去。

‘我’前脚刚走,他便睁开了眼,轻轻抚摸小鹿的头,“魇兽,我这千百年来,头一遭被轻薄了。”

他声音柔和平静,眼底却藏有一丝笑意,目光缓缓移到一本图册上。

随手翻了翻,看到上面净是些赤条条的男女,耳角顿时浮出一抹绯色。

“这册子定是叔父给的……我去寻她,看看她如何解释。”

我静静地看着一闪一闪的画面,看着他在玄龙山趁我睡着,第一次偷吻了我的额头,细心地替我盖上长袍;看着他得知我去了虹桥,担心我同他置气,几日几夜辗转反侧;看着他嘴上不陪我历劫,实则安排好一切随我下了凡……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施法隐于妖界,探望睡实了的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原来,有一种幸福,叫做两情相悦,美梦成真。

我,我记起来了……润玉,我一切都记起来了!

当我从记忆与梦境之中抽离,发现自己正依依靠在鲲龙怀里。我猛地挣开,打心眼里恶心。

云层上的润玉轻转剑锋,又将妖将灭了一小片,冷冷道,“你既有心伤害天后,本座今日必得接她回去!”

上次去天界时,他似有胜券在握,步步为营。如果今日因我改变棋局,定会提前开战,损兵不利己。

润玉,你曾教我,一子错,满盘皆输。

而我,宁为棋子,也绝对不要当一颗错子。

“鲲龙与我自小一同长大,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的。”我的手在袖中紧紧攥实,指节咯吱,“我不会随你走。”

鲲龙一愣,冲半空勾起嘴角,“听到了吗,天帝?”

润玉微微咬住下唇,全然没有理会鲲龙。,周通红,一双眼紧紧看着我。

柔了嗓音道,“盼儿,他在骗你,他根本不是妖界的将军。”

我嘴唇打抖,指甲陷入了手心,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盼儿,听话,随我回去。”赤霄剑在掌心消失,他伸出手,殷切地看着我,“盼儿,方才他出手扼住了你的喉咙,你还不明白吗?”

“天帝!”鲲龙打断了他的话,向前一步挡住了我,“我方才并未使力,只是为了诈你罢了,我怎么可能舍得伤害公主呢?”

呵,惺惺作态。

我在他背后冷冷一笑,恨不得此刻便将他捏碎在掌中。

“他是不会伤害我一分一毫的,天帝无须费心,请回吧……”

不远处传来辘辘车声,妖界的马车穿过兵列停在我的身边。鲲龙扶我上去,合起了帘子。

我坐在狭小的空间里,掏出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反复擦拭,恨不得揭掉被鲲龙碰过手的这层皮。

车轮吱吱呀呀地摇着,与润玉背对而驰。我坐在里面,在帘子晃动的缝隙之中看了他一眼,顿时泪如雨下,伸手捂住了嘴。

云层之上,他僵直着身子,雪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

对不起,润玉……

你曾说,若成大事者,必得隐忍。我若想配得起你,就必得明白何时该儿女情长,何时该助你一臂之力。

……

回到房中,鲲龙看似心情极好,亲自端了热茶来看我。

为了长久之计,我强压杀父之痛,依旧以失了记忆的姿态面对于他。

“公主今日劳累了,在魔界可有伤到?”

啧啧,假惺惺。

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杯子,抿了一口,微微笑道,“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演得极真,“如此便好。”

看着他这张隐奕的脸,我的手指忽而有些颤抖,茶水晃动,溅出了几星水花。

“公主怎么了?”

“无妨。”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移开眼睛,盯着桌面摇摇头,“茶水烫手罢了。”

这间房子的每一寸,每一丝空气都令我窒息,眼前人杀了我父王,压制了隐奕的魂魄,也扰了润玉的心。

鲲龙,你为非作歹,终有恶报,我定会亲手了结了你。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权谋较量

润玉曾说,很多事情,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不知道反倒可保全自己。

如今恢复了记忆,我才明白这句话说得有多对。

白日里倒还可强忍心痛,可当夜深人静之时,眼泪开始没停歇地夺眶而出,方知凄入肝脾之苦。

魇兽的梦境告诉我,润玉每夜都会隐于妖界,看望睡实了的我,今日也一样。

一阵细风带着淡淡的清香,将红烛扑朔了两下。我捏着被角抹了一把泪,哽咽着往过瞅了瞅。

除了昏暗的房间,幽幽的烛光,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知道……是他来了。

我吸了下鼻涕,摆正脑袋盯着上方,声音略略带着哭腔,“润玉……”

房内静静的,没有人应声。

“因为我的那番话……你……你不理我了吗……”

我嘴唇打颤,悲伤溢满胸腔,将其死死封在嗓子眼,低声自语,“不是的,我说的不是真的……”

“爹爹死了,我从小只唤他为父王,都还来不及喊一声爹爹……”我扯起被子掩住酸胀的双眼,泪水哒哒地在枕上敲打,渗入枕芯。

“妖界如今这副模样……我……”

生怕惊动了守卫,我将声音压得极地,心中却似有炭火灼烧,五内俱焚。

“润玉,润玉……你会理解我的对吗,你会明白的对吗……”

被褥陷了一角,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肩。我眼睛肿胀发酸,使劲挤了挤,看向了手的主人。

长夜的风,一寸比一寸彻骨冰凉。润玉露出一抹单薄的笑意,眼底带着几分苦涩,他什么也没说,轻轻将我搂入怀中。

原来,人的泪水竟是流不尽的。

方才还有一丝卑微的克制,如今在心爱之人的怀中,我心底最后一点克制顿时瓦解,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在他银白的肩头渲染开来。

“盼儿。”润玉温热的呼吸落在后颈,他顺了顺我的脊背,安抚道,“我会替你报仇,替你重振妖界,别怕。”

我不断抽着鼻子,止不住地哽咽。他握住我的肩,面对面道,“你的痛苦,我都明白。盼儿,见你如此模样,叫我如何不心痛呢?”

每一滴泪,都好似水银,灼噬着脸颊的肌肤。他眉宇轻颤,用指尖拭去我的泪痕,“我也曾尝过丧父丧母的滋味……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深夜可以松动白日紧绷的神经,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更易敲碎贴身的防线。

“盼儿,我承受过更多……”润玉黑玉般的瞳仁微微颤动,盯着我说道,“分明是他们逆行倒施,众叛亲离……而我却要背负百年骂名。”

或许,他终是不想显露脆弱模样,所以一把将我圈入怀里。我看不到他悲伤的脸,却感受的到这乱了气息的身体。

此刻的润玉,好像一只颤抖的,孤独的小兽。

“盼儿你瞧,即便如此,我还是撑了过来。如今,我终是收复众心,成为了万人敬仰的天帝……”

他的手掌划过我的背,轻柔地落在腰上,“一切都会好的……盼儿,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是非对错,究竟是在人心,还是在口耳相传之中?

世间损事千千万,唯有流言最杀人。我环手抱住他,两颗心在不同的胸腔里,以不同的节奏跳动,却可惺惺相惜。

他说他在一切都会好,我信他。毕竟,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

自恢复记忆以来,痛苦每一日都会化为一把小刀,在我柔软的心口反复磨砺。

如此磨着磨着,心脏的某一处仿佛起了茧子,有一些小小的麻木。那些曾以为承受不了的痛苦,都渐渐承受住了。

有时候一无所有,反而没什么可怕的,再加上有润玉结实的肩膀,更是给我多了层铠甲。

如此,我什么也不怕。

这日午后,鲲龙将我唤到一处,似有要事商议。

我刚踏入门中,便正好与飞鹰碰了个面。他遮着一只眼,另一只眸子细小尖利,看到我时,低头行了一礼。

飞鹰,就是在历劫时袭击我们的鹰怪。

我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问道,“见了这么久,还没问过将军这眼睛是怎么瞎的?”

他眼神闪躲,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瞎了的那只眼,思虑片刻道,“不过是与歹人交手时,反遭暗算,这才瞎了一只眼。”

“哦?”

我噗嗤一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低眉摇了摇头,“不知何方歹人,竟敢伤了我妖界将军?”

“多谢公主关怀,飞鹰一只眼睛用得也好。”

“是吗。”

我做出一副怜惜模样,伸出手,故意用指甲划过他完好的那只眼,“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竟没将你两只眼都刺破!

他的眼皮被我划的有点疼,闪了下脑袋,后退一步。

“公主,你跟飞鹰有什么好说的。”正在这时,鲲龙发话了,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我有事想拜托。”

我凉凉地又看了飞鹰一眼,转身向鲲龙走去。

“说吧,何事?”我并没有坐在他身边,只探腰捏了一颗果子送入嘴中,“打打杀杀的事情可不要找我。”

“公主说笑了,我怎么舍得?”

噗,你怎么舍不得。

我叹息一声,挤出笑意,“究竟是何事。”

“今日天帝去了趟凡间,见了一个叫做锦觅的女人。”他抬起眼来,想要观察我的表情。

而我一副淡然模样,捏着果子一粒一粒地吃,“哦,然后呢?”

鲲龙长臂一挥,施法从飞鹰的脑中勾出了一片虚晃的记忆——

画面里,竹叶哗啦啦地响,听起来好似倾盆大雨。在飞鹰的视角里,影影绰绰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身着淡绿布衣的锦觅,而另一个,正是纹龙长袍的润玉。

“小鱼仙倌,我求求你了……出兵吧,出兵救救花界,救救芳主们!”

“锦觅,你先不要这样。”润玉忧心地皱眉,身形却笔直如竹,“旭凤可知此事?”

“凤凰若是知道,定不会叫我寻你的。”锦觅摇摇头,“可是,我知道凤凰一人敌不过鲲龙,上次还险些受了伤……”

润玉下巴微微一压,眉头不松,启齿道,“所以……你来求我去与鲲龙对战?”

“小鱼……天帝陛下!你若出兵,胜算极大,定是可以救芳主们于水火之中的!”

风声搅动竹叶哗哗,润玉耳朵一动,略略变了神色。

半晌答道,“锦觅,花界之事,我一定会管的。”

我看着画面,总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更加仔细地盯着他的嘴。

“公主,你也看到了,天帝会去花界仪事。”

我没有理会鲲龙,只认认真真盯着画中人的嘴。果不其然,润玉上前一步,嘴巴一开一合,我心中反复琢磨了口型,终于得出了答案——

他说的是:我会管,但,不是现在。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玉儿,定是发现了偷窥的飞鹰!

“嗯,看到了。不过,他与花界仪事,与我何干?”

我松了一口气,转眼对鲲龙冷冷一笑,“打完了魔界,第二个要遭殃的是花界?”

“我想劳烦公主替我走一趟。”鲲龙似笑非笑道,“不知公主可否愿意?”

自从那日我拒绝同润玉回天界,鲲龙就对我“呵护”有加。没想到,他竟还是对我心存疑虑,想以去花界暗探为由,摸一摸我的虚实。

“既然已经开战,想必你也不会止步于此了……”

我浅淡一笑,向半空掷了一颗果子,稳稳接在了手心。

“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做,便替你花界走一趟吧。”

正文 第五十章 花界议事

百花盛放,芳菲正浓。

我蹲守在花界边缘的大树后,见润玉携领天兵天将前来,便念咒走在兵将最后面,学着他们踏步,试图混在其中。

只是,兵将两行整齐排列,突然多了一人,实在太过突兀,一眼就被识破了。

“何人!”

身前的将士拔出长剑指着我,声音中气十足。

前方的润玉步子一停,皱着眉头踱了过来,“什么事,吵吵嚷嚷。”

我眼睛溜溜转,随便扯出个由头来。提了提裤子,尴尬地笑道,“陛下……您叫臣在此处候着。可,可人有三急,是臣来迟了……”

确认过眼神,是他家的天后,润玉屏气没笑,哽了哽嗓子。

半晌轻声一叹,道,“跟着我。”

“是,是!”

身后的将士匪夷所思,我得意洋洋地甩了一下头盔上的白毛,身子骨挺得板儿直,一摇一摆地跟着润玉向前走去。

走了没一会儿,一个巨大的莲池映入眼帘,两棵紫藤树左右栽在殿口,中间站了三位貌美的花仙。

“不知天帝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正中的仙子柳眉星目,一席淡紫长裙端庄大气,左眼下还生着三朵小小的花。我仔细思量一番,这位应该就是书中记到的,花界的长芳主牡丹吧。

“诸位芳主,别来无恙啊。”

润玉长身玉立,侧脸棱角分明。分明生得一副白净公子的模样,骨子却自带一股君临天下的气质。

我站在他身后,抿抿嘴,收起痴汉模样。

“千年未见,陛下怎的突然来我花界?”

“看来,锦觅仙子还未曾同芳主们说起。”润玉雍容一笑,道,“本座今日来,正是为了花界的安危。”

身着彤色纱裙的芳主立马急了眼,嘟囔道,“锦觅这丫头,竟因此事去求天帝……没出息……”

长芳主皱眉,对她摇了摇头,“海棠,住口。”

听了此言,润玉神色未变,淡淡道,“想必,锦觅也知道海棠芳主性子颇为火烈,所以才没有通知你们。”

海棠咬住下唇,想要对于“性子火烈”这个言辞进行辩说,却被长芳主拦住了。

润玉没做表情,径直向殿内走去。芳主不敢阻拦,只得侧身让出一条道。

一扇巨大的牡丹图富丽堂皇,画前摆着雕花座椅,左右绕了一圈桃色的坐垫。

绸缎光滑仿佛流动的泉水,润玉一身银光粼粼,后掀衣袍,端坐于正中。我扶着剑柄,装模作样地站在他身边。

“妖界发难这桩事,本座拟了两个办法。”润玉往后仰了仰,衣袖一拂,示意芳主就坐。

一众芳主皆被通知赶来就坐其间,从面色上看,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

万花丛中一根萝卜,圆滚滚的老翁混在其中,哼了一声,尖尖的嗓音飘了出来,“天帝可真是反客为主……”

“你!”我向前一步,却被润玉拦住。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自鸿蒙之初,花界便属我天界辖地,何来主客之说?”

我磨了磨牙根,瞪了老翁一眼。

“不得无礼。”长芳主脸色毫无笑意,有礼道,“不知陛下说的办法,都是什么。”

“一则,花界归心于天界,本座也好名正言顺的出兵相助。”

“天帝可是忘了当年封印我花界,扬言一日灭一品草木之事!”海棠打断了他,把持不住性子,愤愤地直起了身。

“哦,芳主好记性,千年之事仍旧耿耿于怀。倒是在提醒本座,各位都曾是以下犯上之人了?”

润玉眼睛缓缓一眨,云淡风轻道,“天道在德,不在兵强天下,这一千年,本座悟了。殊不知,诸位芳主竟还未参透君臣之道。”

我偷偷看着他的侧颜,心中暗叹夫君好帅好霸气,说话好有道理!

芳主们纷纷低眉,敢怒而不敢言。

“既然诸位都有异议,本座也不会强硬收复花界。”

润玉扫视四周,眼神定在长芳主身上,浅浅笑道,“长芳主代管花界六千多年,一向任劳任怨,本座都看在眼里。如此,便有劳了。”

圆滚滚的老翁跟海棠一下闭住了嘴,讶然地睁大了眼。下面的芳主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多谢陛下宽宏。”长芳主始终仪态端庄,起身向着正座一拜,“不知陛下所说的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润玉不紧不慢地抬起胳膊,兵将之中立马走出一个头戴金盔的将军,他咵地跪了下来,“参加陛下!参加长芳主!”

“御殿将军,为人忠厚英武,是驻守花界的不二人选。本座割爱,便派遣他暂时留在此处,多一份心安。”

老翁背一驼,冷哼一声,“我就说天帝怎么突然如此之好,原来留有后手!”

“长姐,长姐不可啊!”

海棠握住长芳主的胳膊,摇摇头,“天妖二界都意在夺权,若是长姐应允,叫那天界的兵将日日在此巡视,那我花界与沦陷何异!”

这海棠芳主倒有几分姿色,怎么脑袋瓜如此冥顽不灵……

我叹了口气,偷偷砸了咂嘴。

“多谢陛下费心,又历千年,我花界的灵力增长许多,尚且可以自保。”

长芳主踌躇半晌,接着说:“若依旧无法同妖界抗衡,自会请高人相助。莫要让旁人以为陛下明里驻兵,暗则控制我花界。”

她抿抿嘴,思虑片刻道,“陛下一番美意,我们心领了,还是请求陛下撤兵。”

“好,啊——”

这二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没有丝毫停顿。

牡丹图艳丽,衬得那张脸更加巧夺天工,润玉耐住气性,起身抖了抖衣袍。

笑道,“若非锦觅苦苦相求,本座断然不会前来叨扰芳主清净。既然一片好心无人领,也就作罢。”

我全然忘记了自己此刻是将士的形象,只顾着在他身后对花界的诸位翻着白眼,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我忙板脸低下了头。

“走。”

出了花界的边缘,我心中不解,抱怨道,“花界这帮人怎么黑白不分啊……”

“你只是个将士,怎的如此多嘴。”润玉言语冷冷,眼底却带着一丝宠溺。

“陛下贵为天帝,自然不会计较。我只是一介兵将,心中就是不快。”

“今日之事,本座早已料到。”润玉低眉轻轻地笑了,低声说:“下棋永远不能只在一步僵持,要多开辟些路数。”

他的眼睛像是纯净的黑珍珠,毫无杂质。可正因如此,却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早已料到是什么意思,方才种种都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因为锦觅所以走个过场?

可是,这过场走得也太令人惊心动魄了吧,莫非他清楚妖界会派人偷窥?

或者。

我脊背忽然一凉。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想过出兵。

不对不对,都不对。我摇了摇头,女儿家家实在无法参破。

一圈绕一圈,一层盖一层,注定是一盘大棋。执棋者乃是润玉,而所有人,包括鲲龙,都可能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或黑或白,不过在横横竖竖之间,终究逃不出帝王手心。

……

红绸一条一条缠绕在房梁之上,起初我觉华贵,现在看着却像是死伤将士的鲜血,格外刺目。

“听闻公主喜欢吃这果子,我特地命人摘了许多,公主且尝尝。”

鲲龙命人将盘子端了进来,拨了皮,细细切成小块,在盘中摆得整整齐齐。

看着隐奕这张脸,鼻子又是一阵发酸。我赶忙转开眼,伸手在桌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过了今晚,我估计就忘记了。”

鲲龙笑了笑,“公主哪里的话,见你疲累,我特地来看看。”

这狗东西天天往我这里跑,真当自己屋了……

“天天说我辛苦,说我疲累。”我叹了口气,把腿伸了出去,“那你给我捶腿洗脚啊。”

鲲龙笑意僵住,稍微变了脸色,压了半晌,道,“公主,男女授受不亲,我又如何给你洗脚?”

我“切”了一声,支起脑袋,“我乏了,你不问,我只好自己说了。天帝去花界仪事,平白糟了冷眼,回去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丝毫诧异。

是了,他怎么会放心我独自窥视呢,肯定是派了旁人暗中观察的。如此,便可掂一掂我几斤几两,是真是假。

我又不傻,当然是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将全过程告诉了他。

见我所说句句属实,甚至详细到了面部表情,他听得很是满意。

从此便对我减轻了些疑心,开始真正把我当自己人用。就连同飞鹰商议大事也不叫我回避,只当我是个失了忆的小傻子。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小傻子,正看着他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久别入怀

婚期已至,我与鲲龙去魔界夺权之事,再也瞒不住了。

眼看天妖大战在即,润玉仍旧未肯取消婚约,天界众臣纷纷上奏妄图扭转其想法,却迟迟没能得到回应。

我在遥遥九重天下都听闻了此事,可见闹得有多大。

如今天界内忧外患,也是难为他了。我横下一条心,命人拿来纸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主动取消了婚约。

当初,这宝贵的一纸婚书,给了我们相爱的机会。如今,亲手毁了婚约,是给六界存亡一个机会。

说来也惭愧,自从入了天界,除了爱他,我什么也不会做。如今取消婚约,若是能够帮他齐了天界一众人心,也好。

这些日子箭在弦上,润玉再也没能每夜隐于妖界,再也没能同我相见。我与他隔了九重天的距离,但愿心意还可相通。

自从我被抓回妖界,就过着被人监视的日子。许是因为取消婚约的缘故,鲲龙心情大好难得松了警惕,准我凡间夜游散心。

此时正值凡间八月十五,一年一度的月夕。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寄托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之情。

而我,故乡不成故乡,爹爹天人永隔。月夕,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听闻,凡间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即祭拜夜月之神。而当初的夜神,不就是润玉吗?

我在大街上逛了逛,看到人们设大香案,摆着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用来供奉夜神。

葡萄……锦觅!

想到这里,我背着手作出悠闲模样,指尖闪光轻轻一转,将一整碟的葡萄都变没了。

女人的醋性,是无法计量的。

“奇怪,怎么少了一碟……”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官人捋了捋胡须,侧身对一旁的婢女说:“去,再制备一份贡品。”

我在一旁玩弄摊上的饰品,眼睛却悄悄往过瞟。

哼,无论你端上来多少碟葡萄,信不信我都给你变没!

不一会儿功夫,婢女躬身又端来一盘贡品。我眯眼一瞧,嗯,甚好甚好,是桃子。

“我说,姑娘你买不买啊!”就在这时,摆摊的小贩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饰品,不耐烦道,“见你摆弄半天了,不买就走人,别妨碍我做生意!”

他是凡人,不要跟凡人置气。莫生气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况且伤神又费力……

心中突然断断续续背起凡间话本里的佛教诗,我扫视一圈,耐住气性道,“就你这么做生意,怎么养家糊口?”

我正欲以理服人,教教他生意经。突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道黑影。

卿天一把揪住小贩的领子,“喂,你再冲他乱吼试试?”

我不知道,卿天口中说的是他,还是她。

“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蛮妞!”小贩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却不甘放下面子,“放手!你不放手我就喊人……我就报关!来人啊——来……”

我念了个哑咒,封了他半个时辰的口,笑眯眯道,“抱歉,神仙妖魔,就是可以这么为所欲为。”

话罢,我将卿天拉到拱桥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抢先一步,问道,“八师兄,那日大战,你为何在场!”

“魔尊没有同你说起?”

“我娘心事重重,无暇理我,只叫我安省待着。”

我难为情地揉了揉鼻子,没敢直视她。

卿天环住双臂,突然大喊一声,“你看着我!”

呃,好凶的丫头。

我一下子抬起眼,结结巴巴道,“卿天,是我对不住你,瞒了你一些事……但是,但是我当时坏了记性,所做所为皆不是出自本心……”

桥下柳叶轻轻摇摆,扫动卿天白嫩的脸庞,她眼眶微微湿红,神似一只小黑兔。

“我错了,我有罪,不该跟鲲龙去魔界……你别哭,别哭啊!”

对面小黑兔一愣,道,“你竟将我瞒得一无所知,你竟……”

我叹了口气,认了认了。

“你竟——你竟有扮为女装的癖好!”

我倒!

“不,不是。”我一把扶住身边的弱柳,柳枝乱颤,“卿天,你误会了,我……”

“别说了!”卿天打断了我的话,委屈巴巴地瘪嘴,双拳一握,“先是死气沉沉的苍术,再是油嘴滑舌的你……原来,世间男子唯有白鹭最好!”

呃。她能这么想,我竟有些开心,卿天与白鹭的姻缘,想来也有我的份了。

“那你一定要同白鹭好好相处,好好珍惜他啊。”

“你!”卿天的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气鼓鼓地将我瞪了一眼,“我走了,再不管你了!”

“好啦,别闹了。”

我一把拦住她的步子,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沉声道,“卿天,你没有质问有关魔界的事,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她愣了愣,瞳孔一暗,静静地看着我。

“你且等等,我定想法子还你魔界安宁……”我含笑,温柔地看着她,“如何?”

夜风卷着贡果的清香,将她鬓角的流苏扫动。静了片刻,她的眼睛有些晶亮,重重点了下头。

卿天这野丫头,性子放纵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懂事。方才她红了眼,分明是因为魔界战败之事,却硬生生用一个玩笑话掩了过去。

昆仑一游能够认识这种洒脱开朗的女孩,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

“原来你是未来的天后啊!”

此时,我正与卿天站在拱桥上叙话。看着天空皎月正圆,干脆将之前的事情统统说了个清楚。

“之前是,现在可不是了。”我用手拍了拍圆圆的石柱,盯着潺潺流水,一时竟有些沉默。

“能不能直接些、干脆点啊,真搞不懂你们。”卿天肘在圆柱上,吁了口气,“你若还喜欢他,便上天将他绑了去,绑到无人之地,过你们的小日子。”

“傻丫头。”我噗嗤一笑,眼底却带着苦涩,“他可是天帝,志在四方,怎会是我说绑就绑的。”

“换做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感情就是两情相悦嘛,一个愿意绑一个愿意被绑。”

“你还知道感情需要两情相悦啊?”我被她逗笑,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之前是谁不管苍术愿不愿意,非要绑走人家的。”

“往事莫要再提。”卿天脸颊一红,伸了个懒腰,可这一伸,目光却定在了桥下的集市里。

“怎么啦?”

卿天突然笑了,往那边随意一指,“没什么,那边有个唇红齿白的公子正往咱们这边看,是不是瞧上我了啊?”

嘁,臭美。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去,心脏突然咚了一声。

我呆呆地盯着那人看,嘴巴僵僵地一张一合,“卿天,不同你说了,我有事,先走了。”

“哈哈,去吧去吧,早点回家啊。我娘说了,女孩家可不要夜不归宿哦——”

什么女孩,我可是同玉儿灵修过的人了!

卿天的话仿佛过耳的风,周围的人也变得模糊,我顾不得仪态形象,只知道往前冲。

灯火阑珊之中,那人一袖银光不染纤尘,缓缓张开手臂。

“润,玉!”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自己如此轻盈。

下一秒,怀中温软,淡香扑鼻。自己重重投入了期待已久的怀抱,忽然红了眼眶,用双臂紧紧圈住了他。

“我不是故意解除婚约的……”我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很是眷恋。

集市的喧闹,在这一刻变得静悄悄。

润玉伸出手,在我发间轻缓仔细地摩挲,低声说:“我知道。”

“那我们以后……”

“别担心。”他的声音低柔如月色,手指顺着我的发落在背上,“你没绑走我的身,却实实在在绑走了我的心。”

“你偷听!”我一下抬起头,笑着嗔怪,“堂堂天帝也会偷听?”

“我瞧着你们二人说得好好的,也不想上前打扰。”他轻轻一笑,将我揽紧了些,“你可真是改不了乱跑的性子,叫我一番好找。”

“你想我了?”

本想故意调戏他一番,没想到他接得极快,柔声道,“是,我想你了。”

云月苍茫,与远方磅礴的山峦合为一体。我静静待在他怀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魇兽……如何?”

润玉眼帘一沉,略略抿起了嘴,答到,“魇兽重伤,散了一身修为,又化为了兽状。”

魇兽心系邝露,如此,岂不是……

我的心中有说不清的滋味,手指藏在他背后暗暗陷入了手心。

“魇兽散去的灵力,我会叫鲲龙加倍还上。”头顶飘来润玉肃然的声音,我低低应了,再一次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熟悉的淡香一丝一丝钻入鼻腔,我贪恋地闭上了眼睛。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棋局落定

怀中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安宁。

十二日后,鲲龙的魔爪终究伸向了花界。而我则作为所谓的‘妖界公主’,又一次踏上了血雨的征程。

这‘公主’当得,就如同花界随意可破的水镜结界一般,委实窝囊。

鲲龙带领的人马窸窸窣窣涌入了花界,清一色披甲带刀,眼神锐利,像是要将小花们生吞活剥似的。

紫藤树下站了一堆貌美花仙,长芳主正中,海棠、玉兰立其左右,身后是其余的诸位芳主,以及那日声音尖锐的胡萝卜老头。

鲲龙刚要开口,只听空中一声清脆凤鸣。火光绚丽之中,旭凤身姿傲然挺立,袍带猎猎飞扬,带着锦觅与棠樾二人,稳稳落在地上。

凤凰的出场就是与众不同,每一次都要很大的排场,是在下输了。

“长芳主请的高人,竟是本尊的手下败将,笑话。”

长芳主冷哼一声,不语。

鲲龙一扬手,一道火光飕地袭去。见状,旭凤掌心迅速升起一朵摇曳的红莲,业火迎风而起,与鲲龙的烈焰相触,迸溅巨大的火花。

此刻的我与众人一样,皆以为只是两力制衡罢了。可下一秒,鲲龙的烈焰瞬时分成了千千万万道利剑,四散而去。

鲲龙的狡诈我是见识过的,可没想到竟如此万变。

花界唯美绚烂,但这一秒过后,顿时万艳同悲、敛锐不开,再无方才生机盎然之景。

鲲龙满意地笑了,身后的将士咵地束起长戟,蠢蠢欲动。

此时的花界枯枝败柳,满地疮痍,与魔界无二。我正想着,却见魔尊鎏英握着长鞭走来,身后跟着精神抖擞的卿天。

我眯眼瞧了瞧,卿天怀中抱着的,正是真正的陨魔杵。

棠樾,卿天,你们俩真是任性的拦都拦不住啊……

鎏英将卿天往后挡了一下,勾唇笑道,“鲲龙,你以为凭那假令可以号令我魔界将士?”

对对对,继续。按照这种走势,鲲龙的兵力会骤减三分之二,如此,定是要败北的。

我心中暗喜,身旁人却不紧不慢地笑了,抬高音量道,“本尊早已察觉不妥,所以想法补救了。”

我身子一凛,咽了咽嗓。

“你且擦亮眼睛看看,这些魔界将士可还是原来模样?”

众人齐齐投去了眼光,散妖眼神凌厉,可魔界夺来的将士却瞳仁浑浊,不见眼白。

“你……你竟使了傀儡之术,控制我魔将!”鎏英的笑意凝滞在嘴角,手指攥得咯吱响。

“既然如此,唯有一战。”旭凤面色一沉,对一旁使了眼色。卿天会意,将陨魔杵递到了锦觅手中。

一声鼓鸣,杀意四起。

鲲龙体内含有两大上古神兽之力,可以轻松应对旭凤的红莲业火。而曾经被封为战神的旭凤也不甘示弱,以己之力与其在空中过招。

空中火凤盘旋,地面寒兵相向。

鎏英与飞鹰撕地你死我活,诸位芳主裙摆翩然与兵将斗争,而棠樾与卿天却像是在舞情意绵绵刀,你一依我一靠地便将周围清了个干净。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原来是这样。

大家都有事做,至于我这个‘奸细’,也定不能闲着。我一边跟着棠樾卿天凑热闹,一边偷偷放倒鲲龙带来的兵将,使得一手好障眼法。

这边正打得热血沸腾,眼前忽闪一阵耀眼蓝光,只见锦觅站在紫藤树后,握着陨魔杵,指尖自下而上划过,将体内的灵力一点一点注入其中。

“天道毕,日月惧,出窈窈,入冥冥……”

空中的旭凤停了动作,向后一跃与鲲龙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掌中打出金色的光,一下将鲲龙罩在其中。

锦觅与他眼神相触,坚定地点了点头,续道,“魑魅魍魉,惧消亡——”

以陨魔杵之力降服鲲龙,基本能成吧?

我慢了动作,抬头往上看,目光触及鲲龙时,看到的却是隐奕的脸。

隐奕……隐奕!

若以陨魔杵之力降服他,一个分寸把握不住定会杀死无辜的隐奕。他一生为妖界征战,不该就这样送命!

我的眼睛突然睁大,腾起身来试图阻挡那道光。

光速飞快,终究没能抵挡。闪电霹雳在鲲龙身上,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复而抬眼,双目迸射赤光。

事实证明,我方才的担忧是多余的。许是锦觅的灵力还不足以压制鲲龙,他不仅完好无损,而且……

而且还被激怒了。

风声尖利呼啸,火光铺天盖地而来,残花、枯树和尸体在空中纷飞。眼前只剩两种颜色,到处溅落的泥土以及其中夹杂的夺目鲜红。

我心中一沉,此战胜算全无,花界要亡。而花界一亡,鲲龙下一步定是要直逼天界……

赤光变化的利剑直直向着长芳主刺去,一股巨大的水流哗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滚滚云层遮住了半面天,压下的阴影将花界笼罩其中。百万天兵踏云而至,润玉披盔戴甲,以帝王之姿负手而立,身后是天界三十六员天将。

骄阳似火,倒映在寒兵之上,刺目到令人无法直视。

我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原来,润玉的棋差一招,便是此刻了。

“天,帝。”鲲龙红着一双眼,咧嘴笑了笑,“此战告捷便想着去天界,没想到天帝亲自送上门来了!”

润玉冷然看着他,未做搭理。手臂轻抬,只听一道天鼓惊雷,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鲲龙的烈火燃烧着花界的万物,四下蔓延,越烧越旺。润玉纵身一跃,白龙呼啸,吞云吐雾,瞬间熄灭了燃烧的火焰。

白龙银光粼粼,雄劲矫健,盘旋在云雾波涛之中。所经之处,遮天蔽日,地面的散妖支离破碎,鲜血飞溅。

应龙一怒,浮尸千里。

见状,旭凤勾唇一笑,唰地绽开双翼,腾跃于半空。龙之水光泱泱,凤之火焰簇簇。龙凤合力、兄弟齐心,使鲲龙毫无还击之力。

我知道,此战告捷了。

遍野横尸之中,长芳主掩了掩口鼻,满眼厌恶道,“海棠,命人将这些脏东西清理干净,做肥都嫌恶心。”

一旁的棠樾用手挡着卿天的眼,正在殷勤,“卿天,这些尸体狰狞可怖,我帮你捂着眼,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卿天一把挥开他的手,反而挡住棠樾的眼,“白鹭,瞧你这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是我帮你挡着点吧。”

啧啧啧,年轻人的爱恋就是这样,不分场合。

我快步走了过去,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递了过去,“野丫头,有没有兴趣?”

她爽快地接过了短刀,“你说。”

我指了指一边喘气的飞鹰,道,“他坏了一只眼,说是歹人所害,我想着不如……”

“没问题,惩治恶人,好差事好差事。”

卿天一下从棠樾身边抽离,把弄着短刀向飞鹰走了过去。

事了,只见长芳主等人急匆匆向着润玉走去,我将双手在腿上抹了一把,也跟了过去。

“之前是牡丹冤枉了您,希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旭凤施法困住了重伤的鲲龙,拉着锦觅向前一步,“长芳主,千年前的事,便不要计较了。”

“就是,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锦觅眯眼一笑,抬头看向润玉,“你就原谅芳主们吧。”

他们说他们的,我只顾悄咪咪挪着步子,一直挨到了润玉身侧。他低声一笑,道,“无妨,如今误会解开便好。”

话音刚落,长芳主突然跪了下去,身后跟着的诸位芳主皆俯首称臣。

“陛下能够不计前嫌,救花界于水火之中。牡丹却因固执,险些亡了花界……”

长芳主双手平于身前,深深一拜,道,“花界,愿自此归心于天界,受陛下管辖。”

诸位芳主齐声跟道,“花界!愿自此归心于天界,受陛下管辖——”

“天帝……陛下。”鎏英将魔骨鞭别在腰上,单膝跪地,拱手道,“此番大战,多亏陛下相助……”

看着鎏英磕磕绊绊的样子,我都替她着急。

“陛下不仅救了花界,也是助了我魔界……鎏英携魔界百万将士,谢过天帝陛下!”

归心就归心,鎏英还拉不下面子。我偷偷笑了,长舒一口气。

“六界四海,归心为一,可保安泰和平。”腥风绕动润玉的发,他的瞳仁乌黑不可测。半晌,淡淡一笑,“如此,便是最好的。”

一子定胜负,润玉赢了。

他赢的不仅是这场战役,而是妖、魔、花,三界。

……

此时众人皆散,废墟之中,我用刀柄挑起了鲲龙的头,他双手被缚,只能红着一双眼看我。

“杀我爹爹,喂我浮梦丹,你好狠的心啊!”

鲲龙冷冷一笑,“公主演戏也很真,怎么不去凡间唱曲儿当戏子?”

怒火中烧,我猛地扬起手,却实在没法打上隐奕这张脸。我斜眼瞥到了一旁的飞鹰,施法将他挪了过来。

啪——

“不过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将隐奕的身体保存的不错。”

哎呦呵,你还瞪我?我拽住一旁的飞鹰又是一巴掌,打不了你我还打不了他了?

“好了,盼儿。”润玉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天帝,你是故意拖到最后才出兵的吧!见花界即将覆灭,才肯动身……天帝,你好重的心思啊?”

“你牺牲了魔界花界,换来一统六界!”鲲龙嘴角含血,狠狠看着他,“我就说你等了这么久在等什么……原来,是在等我替你打江山!是吗天帝?”

润玉静静看着他,微微一笑。

周身升腾出淡蓝的光圈,他用手掌盖于眼前人脑上,赤红的光芒一寸一寸从鲲龙的印堂吸出,眼见便要吸取殆尽。

“你,是在质问本座?”

淡淡光晕之中,润玉雍容一笑。

一字一句道,“本座告诉你,你敢信吗?”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上)

六界四海万象更新,迎来了暴风雨后的平定。

我自知无能掌管妖界,便将大权正儿八经地交到了隐奕手中。既然与润玉的婚约已经取消,也就少操了一份心,本本分分待在妖界守孝了。

守孝期间,妖界戒杀吃素,禁喜事交际,衣服也要一律素色。

遥遥听闻九重天上大兴素简,多以素食为主,无赐婚嫁娶之事。而身为天帝的润玉也以身作则,素衣素食整整三年。

我知道,他在陪我。

我也知道,他在等我。

可心中念着一个,留在身边的往往是另一个——

这三年里,隐奕日日伴我身侧,我什么也不说,他却什么都懂。经历了元神困体的煎熬折磨,如今的隐奕更加稳重了,可那粲然的笑意……却少了。

他自小为妖界征战,力撼山河而不争,心有所动而不抢。甚至为了妖界的子民,甘愿只身入玄龙山中奋战,就连被困的元神也在护我周全……

而我?却连他唯一所想都无法给予,心里终究亏欠。

可他要的,并不是亏欠。

三年期满,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找润玉。而是带着隐奕去凡间走走,散一散心。

凡间三月桃花开,像是一片片胭脂,渲染着富饶的山河。我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场景如同儿时一般,唯独少了些欢笑。

“诶,前面有家小酒馆。”我拢起袖口咳了咳,肘了他一下,“如今你身子大好,不如……一起吃酒玩乐,潇洒一把?”

“公主不胜酒力,我可不想把你抬回去。”他笑了下,却仍旧没法提起劲头来。

“如今你是妖尊,不必唤我公主了,就叫顾盼吧。”

大街熙熙攘攘,他的眼睛看向前方,声音却亮了几分,“好。”

不一会儿功夫,我们怀中一人多了一小壶美酒,边走边喝,自在逍遥。

街边的小饰品真假参半,我原是不想多瞧的,却还是被一个带把儿的小鼓吸引了去。

记得少时来人间时见过,戏本子中也常常讲到此物,叫什么……拨浪鼓。

我三两步走过去,拿起一只轻转手腕,咚咚当当。也没什么好玩的嘛,不过……

我的目光扫到鼓面的彩绘,手指轻轻一划,上面的花纹立马变成了金黄的狰。

“店家,我要一个!”

“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你果真幼稚。”

隐奕一边说,一边从囊中摸银两。我摆摆手,飞快从袖中抖出几粒碎银,交到了店家手上。

望着他疑惑的眼,我举起拨浪鼓在耳边咚咚地来回转,笑道,“这鼓两边的小坠这么有劲,不知道鼓面的狰疼是不疼?”

话罢便将鼓面对向他,用指尖敲了敲,“你说,这上面的狰疼不疼啊?”

隐奕偏头,古怪地盯了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晌道,“疼。”

“我的手闲得慌,有事没事都会来回晃。你的真身也是狰,定会心疼他的。”

我拎起他袖口的长绳,将拨浪鼓塞在了他的手中,“既然如此,便送给你吧——”

对面稍稍一愣,笑意渐起,“多谢。”

“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有什么好谢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他,“你为妖界和我付出了多少,我心中有数……便不要说谢字来折煞我了。”

桃树缀成粉红与雪白相间的花潮,隐奕将鼓面放在耳边,轻轻摇了两下。

砰砰。

这么听来,这鼓声与心跳的声音竟很是相似。或许,卑微的感激,是心爱之人留在身边……又或许,是至少还在身边。

我的鼻子忽然一酸,赶忙背过身去压了压水汽。毕竟,这些泪水是愧疚,是亏欠,是无能为力。

可没有价值的泪水,又有什么资格流出来让他心疼呢?

“诶,前面好生热闹,我去看看!”我背对于他,吸了吸鼻子,快步向前走去。

一颗巨大的桃树伸展着四肢,桃花层层密密,俏丽妩媚。

树下有个穿着水绿长衫的道士,留着黑乎乎的胡须,带着一个大高帽,正对着周围的群众指手画脚。

“来来来,大家排好队,别着急,一个一个来奥一个一个来。”

他双瞳剪水,皮肤白净,应该生得一副好胚子。只可惜啊,这副胡须,浓密得将脸遮了个大半。

我只觉熟悉,却识不出个一二,只好乖乖排队。

好不容易排到了我,看着桌面的一堆东西,兴奋地搓了搓手,“这是干嘛的?我该做什么?怎么玩?好玩吗?”

绿衣道士嘴角一抽,“姑娘,你排了半天,都不知道是干嘛的?”

隐奕上前握住了我的肩,扶了扶腰间的长剑,身后排队的人都被吓跑了一大半。

噗嗤,气势很足嘛。

“呃,好说好说,姑娘请坐。”

绿衣道士提着嘴角,将笔递给我,赔笑道,“经我掐指一算啊,桃花仙今日显灵了,姑娘且将愿望写下,定能成真!”

搞了半天,是这等邪乎之事……

“糊弄旁人可以,糊弄我可不行。”我将笔一撂,起身道,“据我所知,天界可没有什么桃花仙。”

“你说说你,怎么还不信了。”道士瘪着嘴角,左右一瞧,见人散的差不多了,才从背后掏出一本手册。

上书:六界美人图谱。

“六,六界美人图谱?”

隐奕一把托住我快要惊掉的下巴,小声道,“不必信他。”

“别的可以不看,这图谱嘛……我必须得看看。”我眯起眼睛笑了笑,一把接过册子,翻了翻。

先花神,梓芬。曾经六界第一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水神,锦觅。现六界第一美人,娘亲基因很强,可惜已婚。

鸟族穗禾公主,身份尊贵,美貌如花,可惜性格高傲,爱过。

“爱,爱过?”我咽了口唾沫,敲了敲上面的字,“你这道士,还爱过鸟族的公主?莫非是在做梦?”

“年少无知,年少无知。”他抿抿嘴,一把抢过册子,往后翻了翻,“你瞧瞧,这就是桃花仙。”

画中人倚在柱边,眉如翠羽,齿若含贝。朵朵桃花落在她珊瑚色的外衫上,交领与袖口纷飞着片片花瓣,与桃腮同色,活脱脱一位情窦初开的妙人。

这,这不是润玉给我画的丹青吗……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仔仔细细打量眼前人,狐疑道,“嘶——我看你很眼熟啊!你是,你是那个……”

“我是谁不重要。”道士眼睛一转,捋了捋胡须,“重要的是,这画中人正是姑娘你。”

废话,我又不瞎。

“噢对,想起来了。”我砸了一下手心,道,“你是扑哧君!”

“不是吧?这都能认出来……”

扑哧君啧啧嘴,摇身一变化为俏公子,撩了一把额前的长须,“也是,六界第一美男,舍我其谁~”

身旁的隐奕脸色一黑,指了指自己。

我往四周看了看,做嫌弃状,“扑哧君,你来凡间招摇撞骗啊?”

“什么招摇撞骗,怎么说话呢。”扑哧君把我的肩膀往下一压,“请坐,我见你面泛红光,定有好事发生,且让我帮你把上一脉。”

说着,一只滑溜溜的手瞬时捏上了我的手腕。那厮有模有样地闭起眼,琢磨琢磨,突然睁大了眼。

“你……你!”

“我?”我努努嘴,“我什么。”

“你竟只有半生寿命!”

“扑哧君的医术……也忒不准了些。”

我倒抽一口气,一下收回手,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隐奕拽住了。

隐奕眸子幽暗,盯得我发怵,肃然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故作不耐烦状,别开眼去,轻飘飘地说:“自然是假的。”

隐奕的手常年握剑,有些许的粗糙。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指蹭过人鱼泪,猛地握上了腕间的脉搏。

一股灼热的灵力顺着脉络爬上全身,我忽然没了言语。

“顾,盼!”

我甩了甩手,他却拽得更紧,无可奈何之中,只能尽量避开他的眼。

“你为何只有半生寿命,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握住我的肩膀,晃了两下,“你告诉我,我将那人千刀万剐!”

我抬起眼深深看着他,淡淡地笑了,却没做回答。

对面人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懂了什么,开始沉默下来。

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巨大的桃树在头顶摇摆枝丫,窸窸窣窣散下一地晶莹的花瓣。

在那风中,桃花的香味像是香浓的美酒,可其中却包含着一种淡淡的雪松清香。

也许是太过熟悉这种味道,也许是太过期盼这种味道,我清楚地嗅到了。

猛然转头,只见灼灼桃色之中,迈出了一个欣长的身影。

润玉……

他的眼底含有一潭碧水,声音细微发颤,轻轻一叹道,“是因为我吗?”

“润玉,你怎么出来了你,按计划不是还得待会吗!”扑哧君伸着脖子跳到他身边,搭上了他的肩,“瞧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来多浪漫的出场,你急什么。”

润玉瞥了他一眼,“彦,佑。”

扑哧君立马干咳两声,拂了拂袖口,“陛下陛下,方才口误。”

我肩上的那双手轻轻拿开了,隐奕扯嘴一笑,轻声道,“三年不见,你很想念天帝吧。”

“隐奕……”我攥了攥手指,将原本挪了一步的脚收了回来,道,“今日说好陪你散心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走……”

“我都占了你三年了,是得物归原主了。”

“什么物,你才是东西……”

咦,不对啊,我又不能说自己不是东西!

见我思索模样,隐奕噗嗤笑了,伸手轻轻盖上了我的头顶,那边的润玉眉头轻皱。

一股温热的触感仿佛可以从头暖到脚,看着他眼眶的水雾,我竟一时无法移步。

“你还记得欠我一个愿望吧。”

我眼珠轻颤,似乎能够猜到他即将说什么。

他的眼神微微一沉,幽暗如没有星光的夜,缓缓道,“我的愿望是……不必担心我,尽管去爱吧。”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替我想。

为什么,从始至终你都不肯为自己想。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抱着愧疚之心度过一生。

隐奕的手突然在我头上揉了两下,扯出笑意道,“喂,天帝,你不介意吧?”

说完,他又低眉对我一笑,拿出拨浪鼓砰砰转了转,这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心疼。

“我先回妖界喽。”

话罢,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淡白透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大结局(下)

“后来我才明白,感情之事强求不来。妖尊比我明白的早,也比我更加豁达……”

一只手臂从背后圈住了我的腰,往后小引一步。润玉将下巴轻轻搁于我的发顶,安抚道,“妖尊心怀子民,今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盼儿,你要信他。”

桃花挤挤挨挨,张扬在枝头。温热的呼吸反反复复落在发顶,我嗯了一声。

“唉,只怪我没个可心的人儿抱~单身是罪,单身是罪啊!”

见气氛颇为凝重,扑哧君环着双臂慢慢走来,撇了撇嘴角,“你们二人若是再这么抱下去,天可就黑了。我也就不必白费心思,直接将你们送入洞房得了。”

腰上的手臂缓缓松开,我也才反应过来,脸蛋唰地一下烧得通红,“送送送,送什么洞房!我们的婚约之前都取消了……”

说完,我看了润玉一眼,疯狂暗示。

那人低眉一笑,不为所动。

“婚约只不过一张纸罢了。”扑哧君坏坏地笑了,戳了戳我的肩,“你可还爱他?”

“爱!自然爱。”

我接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可刚说完就有点发懵,为何每每都是我率先表白啊,耐不住性子,真蠢。

“只可惜,天界那帮重臣都瞧不上我。”

我做出一副怅然模样,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润玉,可怜道,“如今,我名不正言不顺的……”

为了强调自己满腔郁结,我顺便抹了一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升调一叹,“不说了,我也回妖界了,再会。”

肌肤与肌肤的碰触,发出一声脆响。

润玉抓住了我,手掌稍稍下划,十指交错,扣住。

“凭你这四处乱跑的性子,若是今日再放你回去,可如何是好?”

“不管跑到何处,都能碰到陛下,可真巧啊~”

我僵直的手指也弯下来反扣住他,抿嘴一笑,道,“陛下手握六界,眼观四方,我如何跑的掉,陛下又有何担心的呢?”

当叱咤六界的辩手碰上伶牙俐齿的丫头,必有一方谦虚退让。

润玉眼中晶晶亮亮,低眉笑了。

他慢慢抬起我们紧握的手,光滑的绸面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了我腕间的人鱼泪,也露出了他腕间的一抹红。

“这绯色的绑带,你可识得?”

我滴个娘亲啊,可万万不能想不起来啊!若说不识得,岂不是白糟了他一片好心情?这浮梦丹的后遗症可真多啊……

我皱了皱鼻子,探头左瞧右瞧,猛然记了起来,不由得重重点头,笑道,“识得识得。是历劫时,我为你挑的发带!”

红色火烈,终究瞧着不配。

“那时我有些醋意,偏偏挑了这个,与陛下似乎有些不大相配……”

我灵光一闪,续道,“陛下只当是粗一些的红线吧,细绳怕拴不住六界的主,盼儿只好挑一根粗韧的。”

“你啊你啊。”润玉忍不住笑了,摇着头捋了捋袖子,柔声道,“你我既已交换了定情之物,我便定然会娶你回去。”

怦怦,怦怦。

周围的世界,粉妆玉砌。我站在其中,飞快眨巴了两下眼睛,仰头看他。

润玉脸颊微红,长长的睫毛剪出淡淡阴影,人面桃花相映红,或许就是如此场面吧。

他这对温和明亮的瞳仁,从初遇时,便注定是我一生深陷不已的羁绊……

这厢情谊正浓,扑哧君遮住眼睛咂咂嘴,手臂一挥,唰拉拉——

一副大大的丹青在桃树的躯干上铺展开来,上书:前世顾盼千百许,今生流连桃花仙。

原来,扑哧君所说桃花仙人今日下凡这一出,是玉儿接我回去设计的呀?还挺浪漫的嘛。

我荡漾着一颗春心,晶晶亮亮地盯着眼前的景致。一个水绿的身影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干咳两声道,“该做的我可都做了,你们二人慢慢诉情,我先撤喽——”

话罢,那厮嗖地一下消失了。

花瓣旋舞纷飞之中,润玉扳回了我的肩膀。

“做我的妻子,做六界的天后……”他的脸上分明笑意盈盈,眼底却有些晶亮的水渍,“盼儿,你可愿随我回去?”

“呃,我想想哈。”我作无语沉思状,矜持半晌,弯起眼睛问道,“那你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个桃花仙!”

润玉一愣,竟格外配合,假装思索道,“素日的盼儿活泼好动,而画中这桃花仙人却是宁静美丽……”

我伸手蹭了蹭下巴,眯起眼看他,静候下文。

“一动一静我都喜欢,如何是好?”

“啧啧啧,男人,贪婪。”我假意嗔怪,脸上却笑意盎然,“幸亏我心胸宽广,便容你纳她为个妾室吧~”

“都依你。”润玉笑着将我揽入怀中,忽而柔声道,“盼儿,我依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桩事。”

咦咦咦?不是在开玩笑吗,怎么突然……

“从此,不要再做傻事了。”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克制,却还是透露出无尽的酸楚。

我深知他说的是半生寿命之事,笑意忽然全部都僵在了眼角。半晌,化为一股温热,消散在桃色之中。

当我爱上他时,全世界都是他的名字,如若没有了他,漫漫仙途自然无法独活。

其实,我从未觉得这是一件傻事。

桃色氤氲周身,润玉抵住我的额头,睫毛扫得我微痒。

我抿了抿嘴,坚定道,“生不能同君生,死……唔……”

这后半句还未说出个一二,迎面就压来了一双略显冰凉的唇瓣,唇齿之间滋味柔嫩,像是含有软和的雪。

这个吻,吻的是三年未见的思念与牵挂,吻的是无悔的付诸与痴心一片。

又或许,这久别的吻,安抚的是亭中相遇的初开情窦,对不起让彼此等了太久。

淡淡的清香熏软了我的心,润玉的吻一寸一寸深入浓烈,唇齿间的那捧雪忽然化了,多了份细腻与温存。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的字眼。

长相厮守,多少人的祈愿。

我会用一生去感激,与我走到最后的人是你——

润玉。

……

十日过后,正逢吉日。

听闻天帝下凡接回了自家媳妇儿,天界素衣素食了三年,可算迎来了千年未见的大喜。上到重臣,下到仙娥,一个个儿都乐得合不拢嘴。

不过嘛,有人欢喜有人忧。

六界之中,那些含有爱慕心思的女子却开心不起来了。要问是谁有这个好福气,能够当上天后……

不好意思,是我!

九霄云殿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少了份高高在上的冰寒,多了份婚礼该有的温暖与热烈。

这一次正式面见各路仙家,我再也不是一个人走长毯了。

此时的润玉正紧紧握着我的手,走得不快也不慢。我一步一步稳稳向前,眼睛却兴奋地四处乱瞟。

叔父拎了个篮子,手动散花,喜滋滋地看着我们,我朝他挤了一下眉眼。

缘机仙子虽被润玉遣下凡去历过劫,可仍是一脸祝福地站在叔父身后,帮他拎着两个备用的大篮子。

邝露抚摸着魇兽的绒毛,湿漉漉的眼眶中满是祝福。

魔尊鎏英带着卿天坐在一侧,野丫头不停嗑着瓜子,身边的棠樾默默剥桔子。

咦?棠樾在卿天身边,那——

我眼风一扫,果然瞧见了孤身一人的锦觅。她努着嘴,手中捏了一把葡萄干,盯着不远处的棠樾。

啧啧,儿大不中留啊……

正想着,只觉手心一紧,润玉对我使了使眼色,拉我回了神。

“今日本座大婚,多谢各尊位与各路仙家到此祝贺。”

我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并且时刻持微笑。

洞庭水族落座最前,一个眼睛圆溜溜的少年郎起身,拱手道,“恭喜润玉大哥成婚!祝大哥万年琴瑟,偕老永生!”

“小泥鳅,你怎么把我的话都给抢了啊。”扑哧君拍了一下他的肩,笑道,“既然如此,我便祝福天帝天后早日结珠,诞下个漂亮娃娃。”

死不正经的扑哧君,说得正合我意。

“诶诶诶,老夫还没说呢!”叔父一下跳到我的身边,扬手撒了一把花瓣,“祝我大侄与顾盼海石山盟皆缱绻,相亲相敬乐绵绵~”

说完,叔父斜眼瞥了缘机一眼,缘机会意,立马提着嘴角拍了拍手,“好,好,月下仙人说的好。”

九霄云殿之中欢笑洋溢,润玉粲然一笑,执起了我的双手。

他仔仔细细盯着我的眼,坚定道,“青山不会烂,参星和辰星不会在白日出现。流霞池水不会枯竭,我们的爱,也不会断。”

这一番露骨的表白,我终于等到了。

可我知道,六界之中,还有许许多多个爱而不得的人。

或许每一个我们,都有可能错爱一个人。那时的我们,会执着其中,遍体鳞伤也不知悔改,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之中,反复在伤口上撒盐。

黑暗的错爱,原以为是无尽的。直到遇到了另一个人,她可以给你欢笑,给你温暖,让你以自己应有的姿态去生活,爱你爱得浓烈且长久。

接下来,我要最后做一次自我介绍啦:

我,顾盼,生来喜欢四处乱蹿,却独独因为一人流连忘返。

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在心上,一个在远方。

润玉,这一次,你是那个心上人。

正文 番外(一) 邝露篇

(1)

千百年前,璇玑宫并不是万人瞩目的神殿,而是天帝长子润玉的住所。

这位润玉仙,虽为天界大殿下,却只位居夜神,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而天界的二殿下旭凤,则是大名鼎鼎的火神,掌管五方天将,众仙称之为战神。

在天界,每三十年就会征兵一次。润玉自知无人,便安安心心待在正殿,随便派了两名小仙侍去走个过场便是。

原本想得一方安宁,却闯来了一名懵懵懂懂的小将士。

“天兵邝露,向夜神报到!”

润玉抬眼一瞧,这名小将士生得细皮嫩肉,两汪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不觉转开了眼。

人不可貌相,万一另有图谋呢?

像是瞧出了润玉的心思,邝露连忙道,“邝露只想跟随夜神殿下,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跟着我,无仗可打。”

邝露听了,嘿嘿一笑,“好啊,反正我也不擅长打仗。”

润玉抿紧嘴,皱眉道,“我璇玑宫,人少活多。”

“我都会做!”

“我披星挂月,夜里当值。”

“我可以的!”

润玉心中一叹,压了压下巴,道,“我人脾气不好,容易发火。”

“殿下……可是说笑了。”邝露皓齿一露,语气都慢了几分,“在天界,夜神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看着眼前人无所畏惧的模样,润玉起了些小小的胜负欲,接着道,“我平日里,钻研奇门禁术,有时候会走火入魔,偶尔打伤人也是有的。”

说完,润玉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坏坏地盯着眼前人。

这回,我看你还不走……

邝露愣了愣,回他腼腆一笑,“殿下,殿下可否教教我呢?”

此言一出,润玉再没言语。

……

大家以为,这是故事的开头吗?

错!

这份痴恋的开头,只有邝露自己知道。

那时,邝露还年少,一次偶然让她瞧见了一位哭泣的小小少年。

“他的尾巴好美,可为何……却在默默哭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至此,她脑中有的不仅仅是好奇,更是住下了一个人,他便是夜神润玉。

百年后,她如愿进入了璇玑宫,成为了润玉的仙侍。身为太巳仙人的掌珠,那时的她还是那样活泼灵动,对后来的一切,都报有极大的憧憬与向往。

男装时付诸陪伴和忠心,被识破女儿身后,更是卖力洒扫、磨墨、添茶倒水一并承担。

白日守卫璇玑宫,夜里还可以陪着润玉布星,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

润玉曾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你的资质,相信很快就能上手。”

她获得了第一份的信任与赞美,以为后来的路也会明朗顺利下去,可天不遂人愿,锦觅出现了。

那日润玉说,锦觅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时,眼中流露出的喜悦,是邝露从未见过的。

锦觅说过,润玉喜欢她那样的。狐狸仙又说邝露同锦觅相像,还赠了一袭红裙和一根红绳。

她明白自己希望渺茫,但仍不肯完全死心。

直到,润玉看到盛装打扮的自己,竟用“扎眼”二字来形容。邝露才明白,锦觅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自己再无办法走进去。

红裙,换掉了。

红绳,却还是交了。

只不过交的那根是替润玉求的,她将其中的爱,转化为了祝福的声音:“愿殿下,能够得偿所愿,往心之所向。早日……与锦觅仙子修成正果。”

夜风飒飒,风干了眼下的泪。

邝露的爱,是接受润玉的全部,就算此生无缘相爱,也要陪他一世。

从他还是夜神开始,到篡位夺权当上天帝,再到后来人心离散,物是人非。这样的爱,一直很安静。

安静到连润玉都以为他自己一无所有,安静到邝露的存在已经变为了一种习惯,一种透明。

有时候,她会思考。

思考如果那时初遇润玉,自己再勇敢一点,会不会压根儿没有后来的锦觅;如果她告诉润玉,自己才是第一个见到他真身的人,他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不过好在,这长久的陪伴还是换得了一些宝贵的东西,比如信任,比如分享,比如……重视。

润玉的心思就像是一卷书,让人猜不着、摸不透。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可以不爱她,可渐渐的,却离不开她。

———————————

(2)

千年之后,天帝润玉将璇玑宫稍作修整便搬了回去。此时的璇玑宫不再是门庭冷落的夜神住所,而是当今天帝的寝殿。

如今天界不染战事,邝露也少费了许多心思,平日里除了打点璇玑宫内的琐事之外,便是陪着魇兽散散心了。

小日子过得平静又安宁,没想却迎来了一位妖界公主。

“仙女姐姐真是比方才那些跳舞的仙子要美上万倍。”

原以为妖界的公主应该心高气傲,没想到却格外机灵。邝露带着她回到了璇玑宫,临走之际却被抓起了手。

邝露干巴巴地眨着眼,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手是该抽出,还是该被她握着。

“怕是这些年,委屈了你。”

顾盼的眼睛透出些许同情,邝露并不需要。可这句话,却莫名其妙烙在了心中。

先前的锦觅并不爱润玉,所以会对自己的存在毫不在意。可顾盼看起来是爱慕润玉的,竟也对自己毫不排斥。

邝露生出了几分好奇,想要与顾盼多一些接触。

这一接触,平白生出了些情分来。从此,除了处理琐事和放鹿之外,都被顾盼缠着讲故事了。

她会说很多很多很多邝露见过的景象,和很多很多很多邝露听过的事。但她既然愿意说,邝露也就愿意听,时不时还会回她几句。

不过说到底,她们二人在感情上终究是有对立面的,情分只能薄薄一层,再也无法加深。

甚至,随着润玉对顾盼逐渐上心,邝露的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伤情,难过了一阵。而正是这段时间,魇兽积攒万年灵力,终于化为了人形。

漂亮可爱的小魇兽,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邝露心中欢喜,想着终于有人能够听她好生诉诉苦水了。

可是,魇兽说的第一句话,却着实吓了她一跳,立马从喜转忧——

“邝露,我心悦你,如此可算能够同你一处了。”

———————————

(3)

邝露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男子表白,还是如此直接露骨的表白,肯定招架不住。

“对不起,小魇,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小魇,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们不合适。”

“其实,我深深爱着陛下,心中再容不下任何人。”

她试了委婉拒绝法、好人拒绝法、心有所属拒绝法……

“邝露,你不是看着我长大的,我长了你一万岁,年纪不是问题。”

“既然我是好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合适?”

“我知道你深深爱着陛下,但是你上次自言自语说你已经放弃了,只想陪着他。”

这些办法竟然都没有用!

润玉吩咐看惯魇兽,既然如此,还能有什么法子呢?魇兽说去哪便带他去哪呗。

久了,倒算是有人多说说心里话,也挺好的。

至于魇兽所说有多喜欢自己,大抵也是掺了水份的。邝露假装听不懂,日子也就日复一日过去了。

直到那日鲲龙突袭,眼前突然闪来一道雪青色的光。那一刻,邝露信了,原来魇兽所说的喜欢,是真的。

“小魇——”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魇兽软软倒了下去。

那一刻的心如刀绞,邝露才明白自己对于魇兽的情感。她知道自己这一颗心没办法爱他,却再也无法否认他是重要的人。

怀中的魇兽散发淡蓝的光,化为了一只小鹿,正闭着眼睛安静吐气。邝露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绒毛上。

小魇,你不是喜欢人间吗?

如果,还有机会……

我带你走遍人间的山川大海,可好?

……

三年后,润玉大婚。

婚典之时,魇兽还窝在邝露的身边,可半途却不知溜去了何处。邝露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的润玉,想着礼毕再出去寻找。

礼毕,九霄云殿欢声笑语,唯独邝露一人焦急起身,与众人擦肩。

小魇,小魇……

邝露顺着大道,路过流霞池畔,从璇玑宫出去跑向姻缘府,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

她失神落魄地穿过紫藤长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于是惊喜转身——

一个欣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身着雪青色的长衫,一头乌发束于淡蓝的头冠之中,手中正抓了捆乱七八糟的红线团。

这一次,魇兽已经不是少年模样,而是俊朗的男子。

邝露微微启齿,眼珠一颤一颤。

“小魇……”

“诶~我在呢!”

他笑了,两眼弯弯像是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将红线团往前递了递,道,“狐狸仙不在,我不知道哪个管用,只好顺了一整团。”

邝露鼻子发酸,咬住下唇看着他。

“邝露,我心悦你,如此……可算能够同你一处了。”

他的声线悦耳,带着淡淡磁性,同样的一句话再一次说出口,却拥有了别致的动人之感。

“你说,好不好啊?”

正文 番外(二) 隐奕篇

(1)

妖界向西二百八十里的地方,叫做章莪山。这座山上草木不生,遍布玉石,还有许多妖兽出没。

其中一兽,形貌似豹,五条尾巴,头上长着一只角,叫声像敲击石头,它叫做狰。

后来,小狰兽化而为人,名曰隐奕。

五百岁那年,正逢妖界征兵,他从小心怀壮志,不甘与小妖小怪为伍。于是便满怀一腔热血,兴冲冲地跑去参加了妖界的征兵大典。

小小少年挤在一众大个头之间,探头探脑,正巧被妖尊瞧了去。

“在下隐奕,拜见妖尊!”

“无理,怎么可以对公主视而不见呢?”

隐奕的眼神顺着声音寻找主人,只见一个身着素衫的女孩伏在案上,脸颊粉扑扑的,正用两颗葡萄眼瞪着自己。

他连忙拱手道,“公主恕罪,隐奕见公主一袭素衫,实在没认出来。”

见她双手叉腰,一副要指责的模样。隐奕快速插话道,“公主姿色天然、仙姿玉色、好似出水芙蓉,此语一出更显活泼可爱,隐奕参加公主——”

女孩涨红了脸,一屁股坐了下去,抓起桃子啃了起来,隐奕顿时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幸亏方才机智,否则如何应对这难伺候的主?

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会迟早要栽在这蛮横丫头的手里吧……

这样想来,他突然对以后的日子多了几分忧虑。

不,不是几分忧虑,是一百分的忧虑。

……

事实证明,他的忧虑并不是全无道理。

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他与公主聊得十分投缘。于是乎,除了修炼和学习兵法之外,便整日跟着她屁股后面跑了。

如此一来二去,果真栽在了蛮横丫头的手里。

这一场情窦初开,并不属于隐奕原本的规划,他选择不说,自然也没人会问。

众人只知隐奕负责守卫公主的安全,却不知少年的心思一藏便是千年。

千年啊。

这一千年间,他成了威震四方的长胜将军,不仅仅是为了一展宏图,更是为了自己的身份能够再靠近她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喽——”

隐奕连番晋升,顾盼特地跑来恭贺,拱了下手,打趣道,“如今你成了将军,如何陪我去凡间胡闹?”

“你贵为公主都可以胡闹,我区区一个将军,为何不能?”隐奕环着双臂,偏头一笑,“不管是何身份,公主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戏本子里讲了,男人的话不可信~”顾盼咂咂嘴,摇了摇头,“你啊,平日里少说些乱七八糟的,也不难为我去分辨真假……”

隐奕自如地微笑,伸出一只手来摩挲下巴,笑眼看她。

顾盼眼珠一转,抓住隐奕的胳膊,唰地移动到了人间一角。一股沼气扑鼻而来,她用袖子掩了掩,闷闷道,“喂,隐奕,你不是说奉陪到底吗?”

眼前是一间简陋的茅厕,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

“我先进去,在门口挂一花布,你若不进来,就是骗我的。”顾盼眼光闪亮,挑眉道,“怎么样啊?”

“那么费劲做什么,不就是个茅厕吗?”隐奕没羞没臊地揽过她的肩,往前引去,“你我直接一同走进去得了。”

顾盼拨开他的手,脸色腾红。

隐奕双眉一挑,掌心摊开耸了耸肩,“这下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吧。”

“这句话……信了!”顾盼仰头看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然后又突然敛起笑容,“不过其他的话,还是没准儿!”

隐奕看着她闪亮亮的眸子,噗嗤笑了。

不论用多久时间,他都可以证明所言不假,他有这个信心,更有这个真心。

只是没想到……

已经没有时间了。

(2)

妖界公主要嫁与天帝陛下。

这个消息传来时,不知情的隐奕正仰卧在交错的枝干之上,以臂作枕,望着被雨洗过的月亮。

如此望着望着,有些乏了,他缓缓闭上了眼。

白日里兵戈灌耳,夜里才可寻一方宁静。可这宁静十分短暂,不一会儿就飘来脚步声。

他眉毛轻皱。

“白糟了我一妙儿人!啊!也罢也罢!”

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脚步近了些才可听清一部分。可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却辨得真切。

顾盼。

隐奕猛地睁开眼,果真瞧见了树下人。他勾起嘴角,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叶子。

啪嗒。

水珠敲在了顾盼的头顶,隐奕笑道,“竟有人形容自己为妙人儿。”

月光透过斑驳的枝丫,洒落在顾盼的发上,她周身散发柔柔的光,素净又美好。

“将军真是好兴致,伏在刚下过雨的树上,也不嫌弄湿了自己的衣衫。”

隐奕闲闲托腮,目光在她身上飘忽。而后一跃而下,迅速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咧嘴一笑。

那时候,他以为这夜只是寻常的偶遇。

殊不知,此夜一别,倾慕之人在心上,亦在远方。

……

第一去找顾盼时,她似乎已经对天帝动了心。池水宁静,天光云霞皆融在其中,隐奕苦涩地站着,还是决定坚持最后一点希望,向她索了一愿。

第二次见顾盼时,她正依依靠在天帝怀里,从一厢情愿变成了两情相悦,隐奕低眉扯了扯破损的铠甲,苦苦地笑了。

这一笑,是为她恭喜,亦是为自己悲哀。

后来,听闻她下凡历劫,情爱从头开始,隐奕第三次去寻了她。

“我叫顾盼。”寨主抿了抿嘴,揪了一把缰绳,歪过头来对他一笑,“以后便认识了。”

以后?

隐奕又起了希望,想着如果没了身份这根锁链限制,自己或许可以与她再试上一试。

可是,当玉公子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他大彻大悟了。原来,‘以后’这两个字,是属于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这么想着,隐奕决定在凡间逗留,与心爱之人度过最后一程也便罢了。

幸得那日晚霞正好,寨主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一问,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表白的机会,他与她并排坐着,脑中闪过年少时在凡间的对话——

“公主,你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啊?”

“我喜欢素衣,不喜欢循规蹈矩,还有啊,我脾气不大好,不喜欢受制于人……”顾盼思索半晌,道,“综合以上几点嘛,我大概是不会想着嫁给一个帝王的!”

正在这时,旁边的小菜馆飘来了一阵果蔬的味道——

真香!

(3)

六界四海万象更新,一切都归于平静。

隐奕成为了新一任的妖尊,身份终于与顾盼齐平,只可惜,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守孝的那三年,隐奕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所作所为皆是发乎情止乎礼。有一天,忽然不那么难过了,原来有一种感情,真的是看她幸福就好。

三年后的那天,顾盼第一个想着的是带自己散散心,这就够了。也许只要在她心中占有一寸土地,隐奕也觉得知足。

集市人来人往,他却只能看得到眼前人。

顾盼举起拨浪鼓在耳边咚咚地来回转,笑道,“这鼓两边的小坠这么有劲,不知道鼓面的狰疼是不疼?”

话罢,她将鼓面对着他,用指尖敲了敲,“你说,这上面的狰疼不疼啊?”

隐奕一愣,眼角莫名有些发潮,只得用笑容来掩饰。

“疼。”

顾盼,我真的很疼。

可是。

“你还记得欠我一个愿望吧。”隐奕眼神一沉,缓缓道,“我的愿望是……”

待我从玄龙山凯旋,你便嫁我为妻吧……

“我的愿望是,不必担心我,尽管去爱吧。”

……

十日过后,是天帝迎娶天后的大日子。

连魔尊鎏英与长芳主都去了,身为妖尊的隐奕却始终没有来。

九重天上热闹非凡,与此同时,隐奕正立于高巅之上,将拨浪鼓拿在耳边转了一几下,长袍飞散在风中。

砰砰。

又转了几下。

砰砰砰。

转得多了,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他抬眼望了望万里长空,又低眉俯览妖界的山河。

男儿志在四方,此后要做的,还有很多……

我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你要信我。

正文花 番外(三) 花好月圆

(1)

一晃眼的功夫,四百年过去了。而在四百年前的这一天,天界多了个小不点儿。

第一次见她时,她的脸色微黄,两只小爪蜷成小团团,一动不动。眼睛跟被黏住似的,紧紧闭着。头上的小龙角还未长成,乍眼一看就是两个小圆坨。

润玉皮肤净透,我生得也不赖啊,可这孩子……

真丑。

我仰面一叹,在心里怅然了一番。不过嘛,作为小家伙的娘亲,丑我也爱啊!

约摸度了十几日,我赖在榻上不想动弹,懒洋洋地倚在枕上。

瞧着小家伙嘴巴一张一合,小舌头不停地窜出来,收回去。我忍不住伸出了一根手指,一点点向着她的嘴巴递了过去。

“盼儿,正午了,你不小憩一会儿吗?”

听到润玉的声音,我指尖一颤,立马收了回去。抬眼一笑,道,“陛下来了怎么都没个声儿。”

“想着你在休息,特地放轻了步子。”润玉坐在榻边,抱过睡梦中的小家伙,仔仔细细地瞧着。

润玉当上天帝,以及后来的这一路可是经过风风雨雨的。此刻却一副好奇模样,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盼儿,你看她的小角。”润玉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还未长成的龙角,眼中尽是欢喜。

大约是因为他已经没了龙角,才会格外珍惜吧。

我伸手滑过他的肩,将头靠了过去,打趣道,“陛下每日都要感叹个三四回,都不瞧我一眼了,可是移情别恋了?”

“盼儿从早将她抱到晚,夜里还将我赶到了旁处……”

润玉侧目一笑,柔声道,“如此,我还未抱怨失了宠,你倒是学会先发制人了,嗯?”

他这柔柔的嗓音实在好听,听了这么久还是惹得我心神一荡。

哎!要不是我身子骨不大方便,此刻定要将他扑倒!

诶不对,讲着讲着跑偏了,还没给大家介绍我的小宝贝呢——

润玉怀中这位小不点儿,便是天界的公主,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龙女。

因我与润玉的初见是在夜晚的亭中,池畔微微漾出蓝色的月光,波心荡冷月、月凉如水却使我一往情深。

故为她起名为:月白。

嗯,真是个温婉儒雅的好名字……没错,是润玉起的。

(2)

从前在妖界的时候,只要待在父王身边,就会被管这管那的。如今嫁到了天界,我的天帝夫君也没办法事事纵着我胡闹。

他总会说:“盼儿,你都是个四百岁娃娃的娘亲了,做事该稳妥些了。”

可是,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天后,比天界这一帮子看不出年岁的老神仙可是要年轻千万岁的。

我是为人娘亲,可也是个火辣的娘亲。

这不,在小月四百岁生辰这天,我便领着她跑到了凡间。凡间无规矩无约束,着实是个好去处。

这次不是乱跑,我可是在房间留了纸条的:

“早起无事,带娃散心,傍晚十分生辰宴准时到达。——你的天后”

这四百年,我还是有点长进的,出门定会禀报。虽然……是先斩后奏,但是玉儿一定不会介意的,嗯一定不会……

此时,棠樾和卿天正在河边切磋,说是切磋,在我看来却是你侬我侬,培养感情呢。

“喂,你们两个,见到本宫还不来见?”

见我领着小龙女来了,卿天开心的不得了,像是寻到了新乐子似的,三两步跑了来。

“今日又没风,怎么把天后给吹来啦!”

“野丫头,你可算出落成大美人了呀。”我将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续道,“上回见你是一年前了吧,区区一年,变化还挺大。”

卿天挑挑眉,扬了扬下巴,“怎么样,羡慕了吧?”

“啧啧,我羡慕?你脑子坏掉了。”我将小月抱到了怀里,掂了一下,道,“左右你也不如我,我可是除锦觅以外的六界第一美!不然天帝怎么瞧上了我。”

呃,我好像吹过头了。

她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眼神移到了小月身上,“刚出生那会,看起来黄黄的,如今的小月也是张开了。”

小月瘪嘴,瞪她。

“自然,你没瞧见她父母的模样吗?”棠樾走了过来,个头已经比我高了一个脑袋,“我大伯丰神俊朗,娶的媳妇也是般般入画,小月以后长大定是个美人儿。”

这些子奉承话我听得多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只管抓住关键词往下说:“话说回来,你都这么个岁数了,媳妇呢?”

棠樾一愣,脸色红了几分。

卿天环起手臂,面上平静,耳朵却竖了起来。

尴尬了小半晌,棠樾扭捏道,“媳妇……不就在我旁边呢么。”

卿天一副想笑又不想笑的模样,正在故作矜持当中。

就在这时,我怀中的小月咯咯笑了,“娘亲,这个姐姐的表情好好玩。”

卯日星君将太阳一点一点挪至正中,晒红了小两口的脸。

每一段爱的开始,都是甜腻腻的,也许会遇到些风浪,可这风浪也只会促其越来越紧,越来越深……

我将目光移向了小月,腾出一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爱到后来,或许不会再那么腻,却依旧可以很甜。

……

与卿天棠樾逛了一会儿,正午去锦觅的小屋蹭了顿饭,还得了她亲酿的香蜜,这一趟跑得不亏。

别了锦觅一家,我问小月,“小月,跟娘亲来凡间玩如何?”

“很好玩!”

“你是喜欢跟娘亲四处跑,还是喜欢跟爹爹在省经阁看书呀?”

“跟娘亲四处跑!”

嗯,有觉悟,还是跟我有点相似的。

我一边觉得宽慰,一边想着还有些时间,还有个人小月得见。

“隐奕。”

如今的妖界被整顿得很好,比起父王当年更有规矩了些。隐奕遣走了侍卫,亲来迎我,一见小月便蹲了下来。

“小龙女,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啊?”

小月颠颠儿地跑了过去,一下扑入他的怀中,“举高高。”

隐奕笑了,听话地将她抱了起来,“你怎么跟你娘亲一样,老爱使唤我啊。”

“我喜欢你,才会如此。”小月用龙角顶了一下他的额头,撅起小嘴,疑惑道,“使唤是什么意思?”

隐奕怔了怔,淡淡笑道,“小月喜欢我啊,噢,看来你是与你娘亲不同的。”

我讪讪干笑两声,从他手中接过小月,责备道,“你这龙角戳人没轻没重的,别闹。”

“上回见她,还是个黏糊的小孩儿,如今倒是白净了不少。”

隐奕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左右打量,笑道,“公主,小月除了嘴巴像你,旁的似乎都更像天帝啊。”

公主……

我的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点了点头,“是更像他些。”

隐奕略略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对小月眨眨眼,“今日是你四百岁生辰,我该送你什么好呢?”

“小月,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他什么都有。”我抱着小月煽风点火,“你让他把妖界给你,看他给不给。”

隐奕笑着瞪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拨浪鼓,摇了摇,“想不想要这个呀?”

小月伸手去拿,却被我截了去,“宝贝,这个不能给你,这个是我送给他的哈。”

“给你个更好的。”隐奕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佩囊,“这里面是一颗种子,你且带到院里种下,等树长大了,便会结出好吃的果子。”

小月一把将其塞入怀中,欣喜地盯着佩囊看。

我拿着拨浪鼓咚咚转着,没太当回事。

“这棵树会结出许多果子。”隐奕转眼瞟了我一下,和气地弯了弯眼睛, “你一个人吃不完的话,记得分给你娘亲吃。”

拨浪鼓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呆呆地看向他。

“你娘亲啊,从小就很喜欢吃这个。”

(3)

傍晚十分是小月的生辰宴,离了妖界后,我抱着她风风火火地赶回了九重天。

“爹爹!爹爹!”

远远看到润玉,小月便挣脱了我的怀抱,蹦蹦哒哒地跑了过去。我这个当娘亲的,有点酸呀。

“小月,今天玩的怎么样啊?”润玉将她的领子往上拉了拉,一对清目诉不尽的温柔。

“凡间可好玩了!”小月狠狠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委屈巴巴道,“只可惜爹爹不在身边,小月很想爹爹……”

啧啧,这小丫头片子,四百岁就学会骗人了。

“小月,在凡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哦。”我试图拆穿,她却一把抱住润玉的脖子,蹭了蹭,两个小龙角在他脸上滑来滑去。

“书里说了,真正的感情不易挂在嘴边。”小月一副老道模样,乖巧地靠在润玉怀里,“在凡间我没有说,不代表没有想爹爹……娘亲看得书少,不懂这个道理。”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娘亲不如你,认了。

“小月,不可以这么说你娘亲。”润玉没憋住,还是笑了,道,“你娘亲看得书很多,只不过……都不是什么正经书。”

我向润玉投射可怜巴巴的目光,委屈地鼓起了腮帮子。

他一双眼看了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柔声道,“好啦,盼儿,来。”

我将手塞入他的掌中,轻轻摇了两下。

谁还不是个宝贝了?

“左臂抱小月,右手牵顾盼。”叔父绕着耳边的红线团,眉毛一挑一挑,“大侄啊大侄,你可真是六界第一幸福的人儿啊!”

“叔父。”润玉低眉一笑,复而抬眼道,“不知里面可都打点妥当了?”

“小露珠可是忙坏了,幸亏有魇兽帮忙。”叔父别有深意地一笑,接着道,“老夫瞧着我们的小公主还未回来,便叫他们去歇会儿了。”

“邝露办事一向尽心,本来此次不想劳烦于她,她却不允。”润玉若有所思,道,“如此也该将她的品阶多抬上一抬。”

哎,神仙姐姐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品阶呢……

“依老夫看啊,小露珠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自从魇兽化为人形,这一天天的,她的笑容可越来越多了。”叔父摸了摸下巴,“趁着今天好日子,今晚老夫便替她好好牵一条红绳!”

“咦,怎么不见缘机仙子呢,平日里不都跟叔父黏在一起吗?”我微微歪头道,“叔父天天为人牵线,莫要忘了自己呀。”

“她呀,她不知道跑去哪里清闲了。”叔父皱了皱鼻子,“机机最近十分冷漠,得空老夫好好琢磨琢磨。”

如此聊了没几句,远远走来了个人。

润玉像是知道此事,松了手,将小月也放了下来。

那人逐渐走近,我睁大了眼,“掌掌掌……”

掌门一一拱手见礼,看向我道,“小八,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不利索。”

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毒舌……

“掌门,四百年了,你可算来了。”

“是我来晚了,错过了许多事。”

何止来晚了,你怎么不一年万后再来呢,哼。

“怎么,你不欢迎啊?”

润玉雍容一笑,“昆仑掌门能来,自然欢迎。”

“哪能儿啊。”叔父搂过他的肩,“你这性子能来天界,老夫欢喜的很,待会没事陪老夫聊聊。”

“跟你聊什么。”掌门冰冰凉将叔父的手拿掉,道,“我不大爱热闹,趁着众人还没来,先将礼送给这孩子。”

他几步走来,看着小月,头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意。

呃,尽管这个笑意在他这张娃娃脸上,不大相宜。

“老身没送过礼,不知道该给什么。你还年幼,便只赠你两千年的灵力吧。”

“诶,掌门你真客气,不用不用。”我一边摇头一边把小月往他面前送,“不用不用。”

掌门瞟了我一眼,忍笑将灵力输给了小月,“孩子,你娘亲是个活宝。不过……很不正经,你以后万不可学她。”

……

小月每一百年过一次生辰宴,来的都是些大人物,赠的也都是些大礼。说来这小宝贝也是幸福,生来便得润玉的爱,也是六界的小公主。

不过嘛,我却觉得我最幸福。丈夫是天帝润玉,宝贝是小龙女,过程虽曲折了些,却也算是修成正果,美哉乐哉。

今日我开心,便多饮了几杯,润玉知道我不胜酒力,却也依着我畅快一回。

中途小月玩乏了,闹着要睡觉。润玉见我这迷糊样,便先抱着她回去安顿了。这会儿宴席散了,邝露想要扶我回去,魇兽却在一旁等着。

瞧这个架势,我迷糊地摆手,示意他们先走,然后自己一路颠倒摸到了流霞池。

清水粼粼,倒影高悬的月。我迷迷瞪瞪地盯了盯旁边的假山,又盯了盯不远处的亭子,傻乎乎地笑了。

“在下,顾盼!初入天界……各位,各位多多指教哈……”说完,我脚下一软,正欲一屁股坐在岸边,胳膊却被扶住了。

我使劲闭眼定了定神,眼前人眼珠黑亮,完整倒影着黑幕和月亮。

真好看。

他微微皱眉,环住了我的腰,“盼儿,喝醉了就别乱跑了。”

哼,什么话嘛……

不喝醉干嘛乱跑啊……而且,而且,我没醉,没醉……

“这位仙君,你做什么抱我的腰……成何体统……”我转了转眼,又一下凑到他耳边,低低道,“不如,我们去那边的亭子里……好好说话!”

他一愣,摇着头笑了笑,“你这颗红杏,是想出墙啊?”

我很迷糊,就指着亭子不说话。

入了亭子,我伏在他的身上,用手玩弄他的腰带。就这么玩了一会儿,脑袋里的一团浆糊被夜风吹得稍微清楚了些。

“盼儿,你饮了酒。被夜风这么一吹,明早定是会头痛的。”

头顶飘来温柔的声音,我仰面看他,圈住了他的腰,“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般清俊模样……这么多年了,竟一点儿没变。”

润玉轻轻一笑,将我搂紧了些,“头一次见盼儿时,你便语出惊人,很不正经。这么些年,都当了娘亲,还是这般模样。”

“那你……可喜欢?”我吧唧了下嘴巴,眼神飘忽迷离,仰着脑袋去捕捉他的眼。

月牙像是一条皎白的船舶,在静谧的池水上划行,朦胧了天,朦胧了水,朦胧了我的眼。

润玉呼吸一滞,下巴蹭过我的发顶,在额前落下温热一吻。

“盼儿,再同我生个孩子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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