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八路 - xp1024.com
《日本八路》


正文 序篇

2008年6月5日上午。

打盹儿的老人突然被空姐清丽柔美的声音叫醒:女士们先生们,由日本横滨飞往中国沈阳桃仙国际机场的CZ627次班机,就要着陆了。现在,飞机正在降低高度,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老人凑近左侧椭圆形的小舷窗——窗外群羊一样的白云像听到牧归的鞭响,快速奔跑起来!许是太快了,挤挤挨挨的脊背开放成朵朵白花,白花又连成一片,模糊了,淡了,散了。当飞机冲出云层,豁然开朗,清丽的大地风光就在脚下,一幅绿色的绒绣画铺展开来!

飞机悠悠轻摆,绒绣画也随之舞动起来!哦,太美了!河流成了一道道细白线,湖泊成了没有加工的天然翠片,房屋则是码放的积木块儿……

纵横起舞的条条山脉,就像平板<bdo>?99lib.</bdo>沙盘上的没挤均匀的颜料,矮,窄,瘦,弯曲而又不规整。老人的心猛地一热:那些山尖儿,多像绣布上打的线疙瘩哟!

那个最高的“线疙瘩”,是不是大架子山呢?

当然不会。老人知道,这儿,还不是辽北……

飞机快速降低高度,如画的大地扑面而来!山峦、河流、房盖瞬间甩在身后,飞机向一片方格状的绿色稻田飞快地扑去——感觉中,机腹“唰”地掠过稻禾……

头一个出舱的老人,太抢眼了:白发白眉白胡须,白衣白裤,只有那黑红黑红的脸膛“跳”了出来,紫铜雕像一样威武、光润。瀑布一样的白胡须,迎风飘飞……

那身“中国式”绸缎类的衣裤宽宽大大。但,看起来质地很好,厚,柔,滑。飘逸。光滑耀眼。劲风飕飕飕袭来,衣裤反应很快,旗尾一样迅疾后退、飘飞,但,立刻被老人硬朗的身体拦截……

有人猜测:这样仙风道骨的老人,武当的,还是少林的?

老人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了。

出租车一路向东北方向飞驰。老人不时指指一张草图,示意车子到了什么地方。路越走越差。老人却越来越激动。过了开原,高速路换成普通路,普通路换成土路,土路换成坑坑包包的毛毛道。车子上了毛毛道,像走在弹簧上。两个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同在蹦蹦床上跳跃。灰很大。车尾翻起一道土龙。老人的心,也在颠簸,也翻起一道“土龙”来!下午三点多,老人终于来到安民镇恩光屯,终于看到他魂牵梦绕的“大架子山”!

付了车钱,老人迫不及待地向山上爬去。

绿绿的缓坡上,那个耀眼的白点儿速度很快,节节上升。渐渐高了,小了。

“白点儿”在大架子山的一个窝窝兜停下。

老人强抑卟卟的心跳,回转身,环顾四周,仰起脸,眯起眼睛“调线”。视线飞越河流,飞越绿油油的大地,飞越那个曾经熟悉的村庄恩光屯,一会儿停在左边大狼洞沟山尖儿上,一会儿又停留在右边的小狼洞沟山尖儿。两个山尖儿分别“指向”这个小小的“窝窝兜”,与老人的视线,不,与老人站着的地方,画个三角形,等边三角形!老人的目光笔一样在空中连线。三连两连,他乐了!哦,这个三角形是个座标啊!

老人兴奋了: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老人回过头,看到那棵对搂粗的老树,一棵当地人叫“臭李子”的树,腾腾腾,脚步加快了!

臭李子树,是一种野生果树。春开满树白花,撒半坡幽香儿。夏结厚叶,风一吹,叶子哗哗响,眼波一样顾盼生辉。可是,层叠交错的眼帘一关,她深深的怀,能藏好几个人!幽默的是,秋果却不硕――虽然量很大,可以数百万千万计,可惜的是,个个都是果中“侏儒”,比小指甲还要小……

可对老人来说,它却是世上最好的果子,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老人慢慢地走近它。

哦,看见了——臭李子树下的灌木丛里,那座坟茔!

灌木丛半人多高。老人拨开榛柴杆棵子,拨开蒿草,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坟头前停下了。不见了当年的石碑,老人犹豫起来。突然,老人扔了拐棍,在坟前三块石板搭立的小门前扒起来。当扒出一块板石,看见片石上刻着“心”形图案,老人浑身颤抖——老人把片石搂在胸前,呜呜呜哭了起来!

老人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带拉链的黑色小包。老人轻轻拉开拉链,拿出一个红色佩带来。红色佩带上密麻麻布满的凌乱的白“针脚”。佩带的下方,有个白线绣成的鸽子。鸽子活灵活现,振翅飞翔。老人喃喃地说,杏花,我看你来了!

老人先是托着佩带,向坟头鞠三个躬。然后,他又双手过顶高高举起佩带,缓缓跪下……

这个人,就是85岁的日本老人井上小林。

坟里,长眠着他的中国恋人……

正文 第一章 危机四伏

在这片群山中,大架子山最高。

远远望去,大架子山真是美极了!最高峰的大架子,像似钉在天上的“大钉子”,大钉子上挂着一匹匹最美的绸缎!“天手”一抖,绸缎哗哗抖落下来,飘向河边,飘向田野,飘向恩光屯……

绸缎上的图案太漂亮了!绿底鲜花,蝶飞鸟唱。对对红,串红儿,红花苗子,芍药花,喇叭花,百合花……,都有。这样的特大号“绸缎”,裁被面、缝衣服、做大花裤子,干什么不好啊?但,在杏花眼里,它就是最漂亮的幔帐顶子。

在东北农村,新婚的小两口的炕前,都要挂幔帐的。不管穷富,不管洞房多大,炕多短,幔帐一挂,就“齐活”了。幔帐里边,才是二人世界呢!幔帐上边挡灰遮丑的“披肩”,就叫幔帐顶子。幔帐顶子绣的工艺怎样,最见制作人的功力呢!

二哥杏枝就要成亲了。杏花要亲手给哥嫂做个独一无二的幔帐顶子!多好?嘁,别说在小小的恩光屯,就是在富源,在安民,不,就算是在西丰城里,也不会有这样的幔帐顶子。女们人绣花活,都是传样子。一个剪好的样子,你传我,我传她,一个屯子传到另一个屯子。总之,你扒我,我扒你,都是些二手货。家家都一样。即便走了不少屯子,也一样。没意思。杏花不。杏花要在大架子山找“活的”,一手的,新鲜的。杏花要把飞的鸟儿,开的花儿,走的动物,都活灵活出地“搬”到绣布上……

现在,一只清秀精巧的手,伸向那丛芍药花。

一个花骨朵、两朵盛开的花晃了晃,又停下了。杏花舍不得摘下它们。杏花蹲下来,跟花儿贴脸,筋筋小巧的鼻子,闻了闻。哦,好香哟!杏花笑了。杏花决定,不摘它。而是看它们,像读三字经那样看,仔细看,多看,直到把它们的样子背下来,刻在脑子里。

杏花当然不会知道,就在她看芍药的时候,山下不远的树丛后,三个日本兵正在看她呢!

嗯?小小的恩光屯,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美人?

大块头日本兵向另一个日本兵做了个“包抄”的手势,他们一猫腰,兵分两路,钻进左右两个小山沟,悄悄向杏花靠近……

杏花半蹲在芍药花前,正在仔细观察呢,忽然听到身后树丛哗啦啦响。杏花一看,吓坏了,两个鬼子正向她摸过来!

杏花妈呀一声叫,连忙向后跑。可是,后边,也上来一个鬼子兵!杏花扔下筐,没命地向山坡上跑。杏花知道,她跑上山顶,翻过山岗梁,就到孙家沟了。

花姑娘的,不要跑!

杏花经常上山,跑得飞快,渐渐把日本兵甩开了。大块头一看,急了,扔下长枪,拼命追赶。惊惶失措的杏花一看,吓坏了。大块头跟她的距离在缩小、缩小。杏花的腿酸了,软了,可她仍在拼命跑。突然,杏花绊倒了!一根野葡萄藤子,套了杏花的脚踝……

大块头就要追上来了!

杏花跑到臭李子树前,三个日本兵相继上来了。

三个日本兵分工分明,一个按头,两个按腿。杏花拼命挣扎,还是被按翻在地。

当那个大个子哗地扯开杏花衣襟,刚刚解开自己的裤子,“扑腾”一声,臭李子树上跳下一个小伙子来——小伙子身手异常敏捷,一个重量级飞脚,“砰”地一声,把大块头踢翻在地。大块头大头朝下,滚下山坡。另两个日本兵大惊失色。急忙找枪。但,刚才撵杏花时,枪扔坡下了。他们一人抽出洋刀,一人拔出匕首,一齐扑上来,龇牙瞪眼,嗷嗷叫。

小伙子不慌不忙,拉开攻防架势,咬紧牙关,怒目圆瞪——当两个家伙凶猛扑上来的一瞬间,小伙子一套左直拳,右飞脚,两个家伙立刻翻倒在地。小伙子趁热打铁,腾空而起后,一脚凌厉的扁踹,“嗨!”,泰山压顶般重力踩踏。只听那小子咔咔咔一串响,胸腔骨骼发出干枝碎断的声,当场气绝。可是,当小伙子再一个半空飞旋,踢飞右边日本兵的刀,一个“一剪喉”,掐断他的喉咙时,大块头日本兵已端起枪,勾动扳击……

小伙子眼疾手快,一个滚翻,子弹嗖地贴面而过。

枪一响,这里就危险了。小伙子必须速战速决。

还没等大块头再次拉开枪栓,小伙子一组拳脚连击,把大块头打翻在地。可是,大块头一下站起来,抽出了腰刀。小伙子连续的飞脚、架打、组合拳,大块头只有招架之力。当小伙子一记重拳打在大块头太阳穴上,大块头一个后仰,“腾”地翻倒在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可是,当小伙子来回转身,那个大块头却突然飞掷了匕首……

小伙子的左臂受伤了。

小伙子气坏了,再来个“一剪喉”杀死大块头后,日本兵的集合号响了起来。不远处,一队摩托车拖起烟尘,向大架子山飞奔……

杏花向山下看看,对小伙子说,快,跟我走!

杏花想带小伙子翻过山岗,越过孙家沟,向顺兴大沟跑。他们一旦钻进顺兴的原始森林,就像蚂蚁钻进草原,鱼儿游进大海。

可是,在大架子山顶,他们看见,有一队摩托并没有向这里开,而是过了恩光屯,向前。很显然,日本兵要包抄过去……

杏花想起“洞中洞”来。孙家沟有个天然石洞。进石洞不远,有个洞中洞。小洞趴在大洞的肩膀上。或者说,大洞背着小洞。进了大洞后,走三四十米,还有个小洞。重要的是,小洞有个“歪脖子”洞口!这个洞口,别说外人,就连恩光屯人,也很少有知道的。

杏花带那个青年钻了进去。

这座山孕妇一样挺着老高老高的大肚子,这些洞则是几根肠子。现在,他俩就是偷偷钻进肠子里的两条小虫子。两条虫子先钻进大肠,又钻进曲里拐弯的几条分岔的小肠……

外边的吵嚷声,也不时钻进曲里拐弯的洞里。在高高的歪脖子洞口向下看,大洞口像个累倒的月牙,又细又弯。晚霞和夜幕,改变着“月牙”的颜色。月牙老红。月牙浅蓝。月牙深黑。他们知道,天黑了。突然,月牙亮艳起来,一阵吵嚷和脚步声涌了进来——月牙里,先是进来光亮,然后是几只脚,一束火把。接着,有许多只脚,许多只火把涌了进来……

一束火光,渐渐升上来,升上来。脚步和吵嚷声也升上来,升上来。杏花身子一抖,胸口燥热,喘息声大了起来。几乎不能自制。男青年一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一道宽厚温暖的墙,掩住了杏花。杏花的心,就要蹦出来。蹦到墙上。不,是要蹦进墙里!杏花相信,这道结实的墙,可以挡住任何敌人!

杏花伸出手,环住了男青年的腰。唇戳,盖在男青年宽厚的背上。男青年刚要动,突觉后背一片温热……。男青年感动了:与她素不相识,现在却同命相连、命悬一线……

杏花这才发现,男青年的腰很细。男青年的肚皮很薄,也很硬。杏花觉得奇怪,这样宽肩膀的男人,肚子怎么这样瘦?当然,杏花当时还不知道,男青年肚子上,还有八块漂亮结实的腹肌呢!

脚步和吵嚷声,还有一闪一闪的光亮,在洞里徘徊了好长时间,终于散去。

大肚子山终于把这伙鬼子,一个个被排出体外。

现在,只有大肚子体内的“两只虫子”在蠕动。夜,从没这样静过。要不是偶尔响起一两声虫叫,引领太多的虫儿叫起来——就像领唱的起个头,合唱队员们立刻响应,这一男一女都忘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杏花觉得安全了,这才拉起男青年的手,弯腰爬出“肠子”,向洞口走去。可出了洞口,下不下山,男青年却迟疑起来。杏花拉一下男青年,说,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到我家吧。男青年还是不动。杏花急了,又拉一下男青年,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怎么,你不相信?

男青年点了点头。然后,又拍拍自己的胸口。

杏花这才明白过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你是哑……杏花突然收了话,小声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走,上我家去!

男青年还是不动。

杏花不知道的太多了。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去?还不知道,男青年现在正想着他的枪。那支藏在臭李子树上的手枪……

星稀月瘦,夜,出奇地静。碰动枝叶的声音,都被无数倍地放大。男青年指了指大架子山,拨开蒿草,向前走。杏花明白了,说,那里危险,你不能去的!男青年执意要去,杏花只好奉陪。可是,警觉的男青年发现臭李子树边有人影晃动,连忙闪在树后。

远处,恩光屯的房屋,像淹在混水里的假景。一片模糊。狗也睡了吧,才这样静?杏花跟男青年从河西小路绕行,渐渐靠近屯子。

当他们走到村西的废灰窑,灰窑前的蒿草里,突然钻出两个黑影来!

男青年一把扯过杏花,拉开迎击的架势!

杏花,别怕!黑影说话了。

原来是大哥杏树,二哥杏枝。

二哥杏枝立刻过来,扯着妹妹的手,上看下看,说,小妹,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杏花说。

小妹,你为了我……,唉,你要有个一差二错,我这辈子,还怎么活?杏枝说。

杏树这才想起男青年来,问妹妹:他是谁?

杏花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杏树杏枝还愣呢,杏花说赶紧走吧,回家再说。哥哥告诉她,大架子山来八路了,武功老厉害啦,哼,一枪没开,一连打死三个鬼子!听说有个大个子日本兵,老高老高了,八路的铁拳头,硬是把鬼子的太阳穴打个洞!这下,富源的鬼子火了,好几个屯子戒严,挨家挨户找,非要找到这个八路。这不,对咱恩光屯重点搜索,折腾了大半宿呢!正说呢,杏花扯一下哥哥,指着男青年,说,他要不打死那三个鬼子,你妹妹就完了!

两个哥哥这才恍然大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杏树杏枝有些激动,也有些怕。对敌人来说,眼前的年轻人就是一把快刀,太好了!可现在,这把快刀突然“贴身”藏在身上,会不会伤了自己?此时,男青年无疑是猫们寻找的腥味儿,鹰们追逐的对象,野兽们围剿的猎物……带他回家,有可能会惹火烧身乃至“火烧连营”……

但,为了自己的安全却亏待了妹妹的救命恩人,那怎么行?

别呆在这儿,快走吧!杏树说着,上前一步,友好地去接男青年右手的兜子,替他拎。男青年反应很快,一下把兜子换到左手。杏枝恰好在左边,觉得自己跟男青年“不见外”,也去接兜子,男青年却轻轻一闪,躲开了。这样身轻如燕的弹跳,惊呆了杏树杏枝。杏花完全站在男青年一边:哥哥,赶紧回家吧,别闹了好不好?

怎么会是“闹”?

两个哥哥非常不解。

杏花一家人听说男青年救了杏花,都万分感谢。男青年却始终板紧面孔,不开口。杏花爹以为他腼腆呢,并不为难,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厚道。可是,当问他家住哪里姓甚名谁,男青年还是不开口。杏花爹愣了。问多了,男青年只用点头或摇头回答。杏花爹发现,这个男青年虽然是个哑巴,听力还是不错的。杏花爹很纳闷儿,男青年双眼炯炯有神,发亮,反应很快,唉,怎么会是哑巴呢?为了不冷场,杏花爹还问些其他的事。杏花不高兴了。杏花说怎么回事呀,干嘛这样盘查人家啊?杏花一吊脸子,是没人敢惹的。

杏花咬尖儿惯了。杏花的三个哥哥,叫杏树、杏枝、杏叶。她却叫杏花。换句话说,有了她,这些树树枝枝叶叶才“开花”了。从名字上就可看出,哥们儿只是“序曲”,杏花才是“主题歌”呢!

杏花找块新布,给男青年重新包扎了伤口。杏花包扎伤口的布,足以让全家人惊讶:那是家中唯一的一块新白布。用一斗小米换的呀!杏花曾经说过,她将来出嫁了,这块布,就是她亲手绣的幔帐顶子。可刚才,杏花“呲啦”一声,扯了这块布……

现在,男青年是个手雷,能炸敌人,但,弄不好,也会伤了自己。为此,杏花一家定了一条规矩:咬死一条,这个男青年是来串门的亲戚。

另外,也给男青年定条规矩,不能光膀子。男青年身上竟是肉块。这些肉块儿,一鼓一鼓的,胀满了力量,太惹眼了。

男青年手上从来不离他的黄布包。连睡觉也搂在身边。杏花开玩笑,说小气鬼,俺家可没有小偷呀!男青年向她笑笑。可笑归笑,还是不离开他的包。杏花的长睫毛一忽闪,说你放心吧,你救了我的命,我不会要你的钱的。秋上收成好呀,我还要给你救命钱呢!男青年笑笑,摇摇头。杏花看得出来,男青年对她很信任。这天,杏花突然问,哎,告诉我,你天生就不会说话吗?男青年向她笑笑,再次摇摇头。

杏花不知道男青年为什么总惦记着大架子山。但回回出去,却不断给他带信儿:日本兵把尸体抬走了。几个日本哨兵,还在大架子山转悠呢。男青年听了这些,就推开窗子,向大架子山方向眺望……

杏花尾巴一样,长在男青年身上。换药。打洗脚水。做好吃的。连吃饭,都要把菜汤吹凉了,才递上去。杏花妈从没见女儿对一个人这样好过。家里的几只公鸡吃光了,还杀了两只母鸡。嘁,就算对救命恩人,也有点过火了吧?

十里八村,杏花是最漂亮的姑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万人迷。可是,日本人来了后,万人迷只好扮丑。一出门,就化妆成又脏又傻的样子。如果在当今,杏花肯定会上杂志封面的。可当时,杏花的美,只能手抄本一样偷偷在民间发表。漂亮的杏花都十八了,还没有主呢,这可急坏了媒婆。这里的媒婆待遇相当不错,不光两头“抹油嘴”,还收受两头的好处。用现在的话说,相当于两头吃回扣。

这天,富源屯的季媒婆又上门了,一连说了四个候选人!直到季媒婆说得嘴丫子直冒沫子,杏花终于忍无可忍,说季嫂,谢谢你,没少为我操心。可是你来晚了,我已经是庙上的猪头,有主了。我总不能一脚踩两只船吧?

惊讶的不光是季嫂,还有杏花妈。季嫂走后,杏花妈向女儿提了孙三祥。孙三祥家住下屯富源,人不错,家境也好。孙三祥追杏花好久了。杏花妈叹口气,说闺女,你就是跟孙三祥订婚,也得找个媒人呀。杏花一出口,杏花妈更加惊讶:谁说我要跟孙三祥订婚了?

男青年的伤渐渐好了,开始锻炼了。早上或晚上,他都要钻进东山的小树林,找块空地,打一阵拳脚。杏花就在旁边看。递毛巾。递衣服。递水。杏花妈这才明白,姑娘八成看上这个哑巴了吧?不行!坚决不行!这么漂亮的宝贝女儿,怎么会嫁给一个哑巴?

哑巴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不光杏花喜欢,几乎全家人都喜欢。比如挑水吧,哑巴从来不用扁担,而是两手拎。两只胳膊平伸,一手拎一桶,走得飞快,却滴水不洒。铲地更有意思。哑巴居然一手一只锄,双面垄帮一齐搂。哑巴的样子,让人好笑。也可爱。

哑巴很信任杏花。那个他视若宝贝的黄包子,除了杏花,是不让别人碰的。这天,杏花打开了黄包。杏花想,她不会拿他任何宝贝的。可脏东西,总得洗洗吧?打开后,杏花惊讶了,里边怎么有八路军的灰衣服?除了灰衣服,还有条红色的佩带。佩带上面有不少白线针脚。白针脚东一针西一针的,缝得很乱。杏花觉得好笑。以为是男青年自己乱缝的呢。但,看这条带子叠得那样规整,杏花想,看样子,这还是个很精贵的东西吧?

当然,杏花不会想到,这佩带很有来头,它叫“千人缝”。

日本横滨。

盛开的樱花树枝条缝隙,掩映个小诊所。小诊所前,井上左二正跟妻子说儿子井上小林参军的事。显然,二人话不投机,争吵起来。井上小林妈妈舍不得让儿子走。井上左二火了。井上左二随手操起案头上的一个古董,突然高高举起来,啪!摔碎了。井上小林妈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普通的古董,那可是她父亲的陪嫁呀!祖传多少代的宝贝,一转眼,就变成了碎片!被摔碎的,不光是钱和祖宗的恩泽,还有,他希望留住儿子的幻想……

井上夫人气得不行,哭着跑开了。

井上夫人一向逆来顺受,丈夫说什么是什么。可现在,她不了。中国正在打仗,她不放心儿子去当兵。自己的心脏不好,听说儿子要走,她的胸腔里装满的“鼓锤”!“鼓锤”在敲,一刻不停地敲啊!井上夫人决定找找儿子,想,只要儿子不想去,就好办了。

井上夫人来到儿子常来的地方,她躲在一片樱花树后。

树隙里现出儿子的身姿――井上小林一袭白衣白裤,正跟福田一郎大师习武。井上小林向师傅点点头,来个白鹤亮翅,作几个热身动作,打一套空手道拳,立刻操练起来。哦,儿子的力量真大,地跺得嗵嗵响,每一个跳起又落地的动作,都有樱花瓣儿悄然震落。儿子的拳,锤子一样砸来砸去,高高吊着的沙袋,砸得砰砰响。儿子的腿飞上去,下下踢在沙袋的上端。

好!福田一郎啪啪拍手,赞叹着。

这一刻,井上夫人是自豪的。横滨的人这样多,可像儿子一样的好身手,又有几个?井上夫人也因此更加担心:身手再好,能挡住子弹么?

福田大师示意井上小林对打。井上小林向师傅行个礼,而后拉开架势,起拳攻击。头几招,师傅连连叫好。可多个回合后,见井上小林招招凶狠,福田大师火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把井上小林打翻在地。井上小林兴奋地大叫起来,连连赞叹师傅这招好啊!福田一郎却生气了。福田一郎告诫井上小林,不遇到恶人,不能用这种致命的招术。井上小林表示,说他就要上中国战场了,刚才他心里始终有个假想敌。福田大师愣了愣,一脸的迷惑……

练完后,福田大师走了,井上夫人才凑了过来。井上夫人内心仍然燃起希望之火:只要儿子不爱当兵,她一定站在儿子一边……

唠了几句后,当井上夫人知道自己没机会在这个问题上“站在儿子一边”,刚才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她什么也没说,捂着突然疼痛的胸口,悄悄地走了。井上小林觉得妈妈脸色不好,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儿子一再问,井上夫人才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儿。只是有点胃疼。

这天,井上左二在给人看病。女儿井上小美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连哭再闹,也要当兵。说爸爸重男轻女,向着哥哥。让哥哥当兵去,却从来不考虑她。井上小美还扣个大帽子,说,报国,难道还分男女么?

井上左二愣了愣,没有同意。说战场自古就是男人的天下,女孩子跟着凑什么趣?井上夫人一听,也跟着加钢,提示女儿都考上大学了,当什么兵呀!女孩子,不要总打打杀杀的。井上小美再闹,井上左二火了,说,你要是个男的,就让你去啊!井上小美不服气,说她一身武功在身,哪点比男的差?

是的,井上小美也习武多年。不光学空手道,还学了跆拳道。这时,见哥哥回来了,井上小美拉开架势,非要跟哥哥比试。井上小林不忍卷妹妹面子,不使真劲,只是应付她。可是,妹妹却是认真的。趁哥哥不注意,一记偷袭拳、腿绊,把哥哥打翻在地。井上小林站起来,表扬妹妹拳法不错。妹妹却“哼”了一声:再好有什么用?我想当兵,人家嫌我是女的,不要!小美又叹口气,说倒霉透了,这次招兵,本来有女兵名额的,我报名晚了,哼!

我去了,你再去,那怎么行呢?井上小林说。

这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当兵!我喜欢!哼!井上小美气呼呼地走了!

井上小美还在张罗当兵的事。她跟最好的朋友前川小叶商量对策。井上小美羡慕坏了,幸运的前川小叶,已经穿上军装了!

井上小美决定女扮男装。几个好友都说不行,前川小叶却支持,说试试呗,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井上小美化妆后,真的很像,检查时,居然蒙混过了头一关。可是,第二关就露馅了。军医不解地看着井上小美,说女的愿意当兵也行呀,何必这样呢?井上小美再问,军医回答:咳,医护兵、化验兵、报务兵,总之,多去啦!

这天晚上,井上小美撕碎了早稻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告诉爸妈:她应征入伍了!

女儿走的那天,井上夫人亲自上码头送行。井上夫人一直乐呵呵的。可是,当汽笛尖利地鸣叫几声,女儿乘坐的船渐渐离去,井上夫人捂一下胸口,一头栽倒在地。旁边的人慌了,争着要扶起她,井上左二连忙摆手:别动她!心脏病是动不得的。一动,兴许就“过去了”!

好半天,井上夫人才缓过来。

井上夫人整天愁眉苦脸。女儿走了,儿子还在张罗当兵。她知道,她是劝不住的。井上左二非常高兴。每见一个人,他都会说:我的一双儿女多争气呀,都要报效国家!这不,井上小林还没走呢,女儿先走了!

井上夫人非常后悔,女儿走得急,她还没来得及做个“千人缝”佩带。千人缝,就是在一条带子上,让许多人缝上几针。在日本,有个民俗,远行的人带上“千人缝”佩带,会保佑平安,诸事吉祥。

井上夫人急忙买块红布,流着泪裁好后,匆匆走上街头。井上夫人每碰上一个路人,都要先鞠个躬,然后哀求人家:我儿子就要上前线了,行行好,缝上一针吧……

正文 第二章 “千人缝”风波

杏花手拿“千人缝”佩带,翻来翻去地看,也看不明白是什么。杏花只是觉得,佩带质地不错。光滑,纹理细腻,手感很好。可那些大小不一、斜斜扭扭的白线针脚,长短不一,歪,乱,稚嫩,太可笑了。杏花问男青年。男青年见了它,一把拿过来,先是贴在胸口。然后,又贴在脸上。男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杏花觉得小伙子的表情怪异,再次问他,男青年也急了,摇头晃脑,比比划划,嘴里还哇啦哇啦的。杏花更糊涂了。直到他手示握笔写字状,杏花急忙找来笔,递给他。男青年在纸上写:千人缝。保佑平安的。妈妈给的。

杏花高兴了,这个哑巴小伙子,居然会写字!

妈妈给的,保佑平安的,这好懂。这条带子,看来很珍贵。难怪,他总是不离身。可是,什么叫“千人缝”呢?杏花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日本民俗。杏花想都没想过,眼前的这个男青年竟然是个日本人。杏花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亮亮的黑眼睛盯盯地看着男青年。男青年皱皱眉,又写道:千人缝,就是有好多人缝。

噢!杏花懂了!杏花又一个高蹦起来,说,我喜欢,我太喜欢啦!杏花的情绪火一样热烈,这热烈喷过来,显然感染了男青年。男青年的脸倏地红了,歪着头看杏花,傻傻地乐。杏花把千人缝举起来,迎着阳光仔细看。面对那些歪歪的针脚,杏花说我也在上面缝一缝,行吗?男青年笑了笑,使劲点了点头。于是,杏花找出白色石笔,在佩带的下角勾画起来。只见杏花的手指翅膀一样在佩带上翻飞几下,一个鸽子振翅飞翔的白描图案就跃然而现……

男青年惊讶地张开嘴巴,愣了一会儿,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杏花还要翻包,想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她的白石笔,还会飞出太多的图画呢!男青年却向她伸出手来。杏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包递给他。杏花本来想问问那套灰色的八路军服的。想了想,没问。杏花不想讨人嫌。杏花不知道,包子底下“夹层”的地方,还有面国旗。一个签满人名的日本太阳旗。男青年正是为了为个,才接过包子的。

男青年冲她歪歪头,笑了笑。男青年指着幔帐布上的图案,连连用微笑和手势赞扬。臭李子树上的英雄就在眼前,就在她身边――杏花的心一热,丢下绣布,跳起来,一蹦高儿,勾紧男青年的脖子,吊起来,打悠。咯咯咯笑。悠了一气,杏花突然停下,收了笑,盯盯地看着男青年。男青年躲开她的灼热的目光,仰起脸,闭上眼睛……

不好了,鬼子来了!杏枝的喊声后边,拖着一串扑腾腾的脚步。

狗也叫了起来。先是几声狗叫,东一声西一声的。很快,狗叫声连成一片。院子里的鸡咯哒哒叫着飞上房顶。平素老实的鸭子鹅,也爪翅并用,做起超低空飞行表演。顿时,院子里羽毛翻飞,烟尘滚滚……

杏花扯一把男青年:快,藏起来!

男青年却一昂首,啪啪啪拍着胸脯子,咬牙切齿,拉开挺身而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杏花杏眼倒立,大声嚷嚷:你一暴露,我们全家都没命啦!

男青年一愣,不再坚持了。

杏树杏枝杏叶哥仨都来了,连忙把男青年推到房后,藏进地洞。上面盖上柴草。地洞边,是一个厕所。杏树舀几舀子稀粪,泼在柴草上。

杏花立刻穿上一身破旧的男装,掏些锅底灰,胡乱撒在头上,涂在脸上。然后猫一样蹲在炕角哆嗦,扮成傻子。

鸡飞狗跳的声音越来越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风一样刮过来。一把洋刀在柳条编门上一晃,门栓绳被挑断了。“猪肚脸”中队长的刀向前一指,七八个日本兵鱼贯而入。噼哩啪啦翻箱倒柜。叮叮当当揭缸盖、敲锅底——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搜一遍,也没发现什么。他们又翻窗而过,直奔房后。杏枝有些着急,跟了过去。“猪肚脸”歪起头,严肃地看了杏枝好半天,突然奔地洞而去。

杏树老道多了。给杏枝使个眼色,让他回来。杏枝却不明白,向杏树摆手,意思是不明白杏树什么意思。杏枝的这个动作,又被小胡子看见了。“猪肚脸”哼了一声过来,一把揪起杏枝的衣领子,拧眉吊眼地吼道:你的,八路的知道?

杏枝的脚几乎离地,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摇头。“猪肚脸”丢开杏枝,向厕所边的乱柴草堆走去。杏枝眼睛盯盯地看着“猪肚脸”,流露出担心的神情。“猪肚脸”一个前冲健步,战刀猛地刺进柴草堆后,向上一挑,乱草飞散。不想,屎尿星子横飞,弄小胡子可脸可身。臭得小胡子啊呀呀叫。杏枝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坏了。“猪肚脸”火了。“猪肚脸”突然举起战刀,劈了过来。杏枝妈呀妈呀叫着赶忙躲避,“猪肚脸”再补一刀,“扑腾”,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掉在地上……

男青年躲过一劫,杏花家却付出不小的代价。杏枝左臂没了,杏叶被抓去干苦力。要不是保长向“猪肚脸”说小话,杏树也给抓了……

男青年执意要走。杏花不让。虽然说不清男青年的来头,但杏花认为,不能让她的救命恩人出去冒险。杏花指指大架子山,说你走了,“那个”怎么办?“那个”,是指男青年的枪。他还没有跟妹妹接上头。妹妹的部队就在富源屯。

杏花一家沉闷极了。杏叶被抓,在永淳屯修路。杏枝的伤口还没愈合,又添了新伤。季媒婆捎过话来:杏枝的对象要退婚。季媒婆完全站在女方的立场上,说也不能光怪人家姑娘,谁愿意嫁个一条胳膊的残废人?当天晚上,姑娘家就退回了彩礼。然而,全家人并没有因此而怠慢男青年。尤其是杏树。杏树一再说,这笔账,只能记在日本鬼子身上,跟男青年是没有关系的。即使男青年没来,这些事,迟早是要发生的。

杏花这样跟紧男青年,还有个原因,不让他冒险去臭李子树上取枪。三个日本兵被杀后,日本兵的摩托不时就来大架子山巡逻一下,危险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一样……

这天,富源屯的孙三祥来了。三祥看蚕场,吃住在山上,好几天没过来了。

在兴隆沟,不,即使在以县城为中心的整个逃鹿沟(逃鹿沟是大沟,里边“套了”若干个“小沟”。以富源为中心的兴隆沟,就是“小沟”之一)里,孙三祥的两个手艺也是出类拔萃的——打猎和放蚕。

可能是太羡慕的缘故吧,有人说关于“蚕姑”的故事,就发生在孙三祥现在的蚕场上。

从前呀,有个放蚕的小伙子,一个心眼想把蚕放好。春天一上山,他就整天在蚕窝棚里吃、蚕窝棚里住。除了下山取米啦盐啦,从不下山。直到秋天收了蚕,他才下山回家。

有一年七月十五的晚上,小伙子吃过晚饭正准备睡觉嘴,忽听窝棚门啪啪啪响,一下比一下紧。什么野物扒门,还是家里来人了呢?他急忙打开门一看,惊呆了,只见一个很俊很俊的姑娘站在门外。他觉得纳闷儿: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夜晚到这深山沟里来呢?就说,大姐,你怎么走到这儿来啦?那姑娘说,我迷了路,又这么晚了,无处可去,想在你这里借住一宿,行吗?小伙子觉得为难,便认真地说,这里就我一个人,怎好留你呢?那姑娘哭道:深山老林,让我上哪住呢?就看你我心眼正不正吧!小伙子倒没了主意,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应下了。小伙子让姑娘住在自己的铺子上,他到窝棚外边住。天一亮小伙子起来做饭,那姑娘说,我一顿能吃二斗小米。

哎呀!我这里只有一斗半了。

那就都煮了吧。不要太烂了,开锅就捞出来。

饭好了,那姑娘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所有的饭,临走时说,我叫蚕姑,谢谢你了。

能有一袋烟的工夫,大雾铺天盖地的,尺把远外就看不清人儿,只听“卟、卟”的声音,却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在响。中午,雾散了,啊!蚕场上满山都是白花花的茧!草上、树条上、榛柴杆上哪儿都是!小伙子可乐坏了,知道是蚕姑成全了他。原来蚕姑娘把吃的小米饭全吐出来,变成了茧。

打这以后,每年七月十五,小伙子都在窝棚旁摆上好吃的给蚕姑上供,以求柞蚕丰收。

如今,仍有一些蚕民在七月十五这天带上好吃的东西去蚕场,以表对蚕姑的思念,祈求蚕茧丰收。

其实,在辽宁北部和东部山区,都放养柞蚕的。可是,只有逃鹿沟的柞蚕最好。县城的那个抢眼的大牌子挂了六十多年了:辽宁省蚕茧总站。

七月十六这天,孙三祥从蚕场回来就去了杏花家。

三祥刚一进院,就大声地喊:杏花,我来啦!

要是往常,三祥这样一喊,杏花肯定会出来迎接他的。就是不出来,也要啪啦一下推开窗子,跟三祥打个招呼。这次没有。这次,杏花正在给男青年擦胳膊。其实,男青年胳膊上的伤早就好了,只留点蚯蚓一样的疤。杏花说,包上,一定要包上的。你看这蚯蚓一样的疤,像缝上的线。练武一使劲,撑开了线头,可就麻烦啦!包好后,杏花才发现布带头留短了,系不上扣。杏花就低下头,用牙咬紧线头,使劲一拉。三祥进来时,杏花的唇,刚从男青年的胳膊上离开。三祥一下就怔住了。

三祥冷起脸,目光镜头一样在男青年身上扫。从上向下扫,再从下向上扫。三祥暗暗震惊:这小伙太帅了,有股子英气。胳膊上的肌肉,蛇吞蛋一样,拧着麻花劲儿,一块块的。三角形体,胸脯高高隆起……扫了几个回合,才疑虑重重地停下了。然后,三祥使劲看着杏花,用目光询问:这个人是谁?

杏花微微含笑,说三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井小林,我的救命恩人。杏花又指指三祥,说他是孙三祥。有名的蚕把头,人称神枪手,会下狐狸套子,洋炮打得可准啦!

日本兵搜查后,杏花一家人憋闷坏了,个个鼓气。杏枝残废了,杏叶被抓,可连累他们的男青年,至今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就在杏花爹说了这个疑问后,男青年随手捡个树棍子,在地上写了“井小林”三个字。男青年明白,要是写了“井上小林”,他的身份就露馅了。

井小林?三祥歪着头,说别说附近几个屯呀,就是咱兴隆沟所有的沟沟岔岔,也没有姓井的呀?杏花反应快,说井小林老家远着呢,在县城。

井上小林向三祥近于半躬似的点头,伸出手来。三祥愣了愣,才傲慢地碰了碰井上小林的手。三祥觉得奇怪,这个人礼节好重,腰哈得这么大?

三祥尽管装了一肚子问号,这场合,也不好再说过头话。杏花妈端上来香喷喷的炖菜。杏花顿时乐了,一个高跳过来,歪头看,吸气,闻。杏花摆摆手说井小林,快来呀,上桌。又指指三祥,说过来呀,再不抓紧,我可要开搂啦!

三祥会来事儿,先上东屋喊杏花爹。杏花爹说一样的饭菜,他和杏枝在这屋吃。三祥问杏树呢,杏花爹说杏树找他舅老钟去啦,核计能不能想点招子,把杏叶鼓捣出来。杏花妈进来了,说这菜里的咸狍子肉哇,还是三祥头年给的呢!

井上小林指向一块肉,向三祥笑笑,“哇啦”一声,表示友好。

三祥愣了。三祥这才发现,原来井上小林是个哑巴。三祥一下就兴奋起来。嘿!自己跟个哑巴较什么劲呀!

三祥兴奋得吹了起来。吹他放的蚕怎样怎样好。哪天呀,哑巴可以去看看。说他打了不少鸟儿呢,怕坏,泡盐水里了。哪天拿来,让哑巴尝尝。三祥一口一个哑巴,极力衬托自己的优势。却没看见杏花的脸早就阴了。杏花还挑块大的肉,递到井上小林嘴边,喂他。井上小林不好意思,扭开脸。杏花却伸手搬过井小林的脸,筷子递上去,再喂……

三祥气得不行,只是纳闷儿:这个井小林再怎么好,可他是个哑巴呀?

吃完饭,杏花理都不理三祥,给井上小林拿衣服,递鞋。井上小林穿上了,杏花还要帮他正正领子,扯扯衣襟,把钮扣扣上。那样子,就像贤惠的妻子伺候丈夫。三祥强压怒火,却不能表现出来。走前,三祥邀请杏花晚上上他家去。三祥还以杏花“干妈”的名义邀请。

干妈,就是三祥妈。干妈前几天还说过,要转正。把“干”字拿掉。杏花脸红了一下,没有拒绝。三祥乐坏了。三祥对妈妈说,妈,你能当上杏花的婆婆,我这辈子,就不白活呀!三祥妈笑笑,说三祥,你就好好放蚕,上秋卖了茧,我就张罗跟杏花爹喝“换盅”(即订婚酒)酒。可谁曾想,突然冒出来个哑巴,杏花连来都不来了!

《樱花谣》的歌声太动人了,引得街上的行人驻足,歪着头看。井上家药店的窗子开着,歌声就是从这个窗口飞出来,飞出来……

井上先生的客厅,摆了三桌酒席。客厅的正面墙上,挂个太阳旗。旗上有不少人的签名。后来的,不断被指向那里,签上自己的名字。每签一个,井上都要点头致谢。菜快上齐了,井上拿出他藏了好多年的清酒,说,要不是我儿子参军报国,我还舍不得喝这瓶好酒呢!

井上先生喊妻子,没喊来,就自己走过去,说,这第一杯酒,我要亲自给大家满上!大家赞美起井上来:这个说,井上先生可真行,女儿刚走,又把儿子送到部队。那个说,好样的,有这样的国民,大日本一定会胜利的!

井上夫人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默默地抹眼泪。她急忙洗两把脸,擦去眼泪。可是,眼泪泉水一样流淌。井上夫人憋了好一阵,才止住泪。这才上席。井上夫人跪着拿起另一瓶清酒,一一给客人敬酒。

哎?怎么不见井上小林?有人问。

井上先生哈哈一乐,指指窗外说,就回来了,就回来了!刚才呀,我儿子去取入伍通知书去了。通知书一来,大家可要连干三杯呀!

客人们嗷嗷叫,都热烈响应。纷纷赞扬井上先生是个能人,生意做得好,一双儿女也教育得这样好。井上先生嘴上虽然谦虚,脸上却笑纹绽放。大家收敛地喝酒,只等井上小林回来。突然,井上先生向窗外一指,说,看!我儿子回来了,大家准备好呀,好好喝一场!

井上小林进来后,井上先生迫不及待地催促:儿子,赶快把通知书亮出来看看!就等你了,可把大家急坏啦!

众人见井上先生的公子回来了,都齐刷刷站起来,举起酒杯,准备大喝一场。井上小林却摇了摇头,摊开两手,说没拿回来通知书。井上先生一下愣了,大家也个个愣成塑像,惊讶地张着O形嘴,个个都像缺痒的鱼。屋子里静极了,呼吸声都太大。井上小林的话,太出乎预料。井上小林说,他没能检查上。医生在体检复查时,发现他有不轻的痔疮病,把他的档案甩了出来……

井上夫人一听,心里暗暗高兴:这样,儿子就不会离开她了。

井上先生啪地摔了酒杯,大吼起来:怎么可能?

井上先生提高了声调,我井上行医半生,一向以信誉著称。今天、今天我邀请这么多好友为你饯行,你、你竟出这样的丑?

井上小林一再解释,这是个意外,他也不知道的。朋友们也劝井上,这个也不能怪井上小林。可井上先生不依不饶,逼问儿子,还天天练武呢,得了痔疮,为什么不早说?

井上小林不服气,说自己屁股着凉时疼过,可没觉得有痔疮呀。井上先生更加火了,突然奔过来,啪啪啪狠狠抽儿子嘴巴。

客人们一个个道别后,井上觉得太丢面子了,火气更大了,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

井上夫人赶忙上来打圆场,井上先生火气却更加大了,疯跑着进了药店,一抬手,把药品架子推翻,唏哩哗啦,药品摔了可地……

井上夫人见丈夫又向古董柜走去,吓坏了。头几天,丈夫把娘家陪送的古董都摔了,损失很大哟!再掀翻了这个古董柜,那还了得?

井上夫人猛地抱住丈夫,想阻止他。井上先生疯了一样,狠劲一推,把妻子推倒了。井上夫人再次起来,一下扯住丈夫的胳膊,跟丈夫撕扭起来……

井上夫人脸色煞白,呼哧呼哧喘。突然,她手捂胸口儿,头一歪,倒在地上……

井上小林急忙叫来救护车。

急救室里,井上夫人醒了过来。井上先生握住妻子的手:可把我吓坏了。

井上夫人看看丈夫,一歪头,别过脸去……

井上夫人犯了心脏病,井上先生也把账记在儿子头上。好几天,井上不跟儿子说话。一看见儿子,他就用鼻子哼一声,扭头就走。

井上小林再次找到军医,要求去参军,人家不理他。井上小林缠得太紧,军医看看体检表,说痔疮病是不能当兵的,除非手术了才行……

同学山本鸠光请井上小林喝酒。山本鸠光一再劝他,既然妹妹井上小美已经去了,井上小林不去也行的。可井上小林什么也听不进去,不说话,只是一杯杯喝闷酒。井上小林醉了。趴在厕所水池子上呕吐,他对山本鸠光说,我、我要去医院手、手术……

正文 第三章 一根导火索点燃大洋两岸

杏花时刻不离井上小林。哪怕井小林早早起来练功也跟去。对杏花来说,看井小林练功就是最大的快乐。后来,杏花干脆让他教她武功。井上小林不干。杏花说我要会武功了,一旦碰上坏人欺负我,我就不怕了。这倒对。于是,在松树林儿里的空地上,杏花也开始一招一式地学起来。

井上小林练武,力量很大。干土冒灰,树稍摇动,鸟儿惊飞。井小林很少叫。即使叫了,也是憋住一口气,气流呼呼喷发。杏花力气一大了,就叫。就连嘿、嘿的声音,也尖声尖气的。这不好。这片小松树林子紧邻土路,这叫声会让人听见的。井小林也不说什么,以这片空地小为由,翻过山岗梁,另找片空地。杏花说这片空地也不比那块大啊,还远。井上小林却连连摇头,坚持在这个地方。

空地旁边,还有个废弃的石阶。一磴磴的青石石阶有的埋在草丛里,有的却从泥土里钻出来,高昂着头颅。井上小林看了看,觉得这石阶质地很好,好像有点“来头”。

杏花告诉井上小林:哼!算你有眼力。这可不是一般的石阶哟!

努尔哈赤坐天下后,曾几次来这里狩猎。累了,就爱站在井上小林练武稍上一点的山头休息。其实,别看西丰山区山连山脉连脉,却没有太高的山。因为,这里是长白山系的“余脉”。如果把长白山主脉比作腾空翻卷的大浪的话,那么,逃鹿沟一带则是柔和低矮的小浪了。可是,这地方,却最适合狩猎。再高了险峻,再矮了则似人工园林。难怪,康熙、乾隆皇帝都喜欢这里。为讨努尔哈赤欢心,逃鹿七品官花了大力气修了这青石台阶,还在山上修个凉亭。当地百姓叫它们“皇上路”、“皇上亭”。现在,这条青石路大概有一半左右被埋上了,像条潜水的龙,时隐时现。山上的“皇上亭”早淹在遥远的岁月里,不见了。但,它们的几只“脚”还在——六七个若隐若现的石头基座。井上小林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回回来拿个铁锹,练武前都要抠一段掩埋了石阶的土。清理到石阶边时,井上小林格外小心,怕碰坏了。那样子,不像打扫卫生,倒像一个专家在精心修复、清洁一件珍贵的文物。一个多月后,那条青龙不在“潜水”了!此后,井上小林回回来,都要与它共舞!井上小林倒立起来,双手当脚,一下下跳着上山。从山根最下一个台阶一直跳到最上一个台阶,然后跳上“皇上亭”……

武练完了,杏花总要做些亲昵的动作。比如给井上小林擦脸。擦脸时几乎脸贴脸了。井上小林躲,杏花就不让了:躲什么躲,听话!井上小林真的拿她没办法。有一回,趁擦脸的工夫,杏花还“叭”地亲了井上小林一下。井上小林连忙躲开。杏花竟咯咯咯地笑起来……

看得出来,井小林是喜欢杏花的。可井上小林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复杂,来恩光屯的因素也太复杂,不能碰这个中国姑娘。再说,他看出来了,三祥爱杏花爱得发疯。这天,井小林随手掰个树枝,就在地上写:三祥好样的。他爱你。

杏花看了,立刻嘟起嘴,说,天底下,你是头号大傻瓜!

井小林听了这话,赶紧拿过杏花的小包。从包里掏出杏花的破衣破裤,穿上。裤子又短又破,非常可笑。尔后,他又找出锅底灰胡乱抹在脸上。还嫌不够,又随手抓把带草末子的尘土,扬在脸上,让杏花看。杏花见他在学自己,学得这样像,咯咯咯笑个不停。井上小林也哈哈笑。这么一笑,杏花更惊讶了,发现他笑得太好听,跟好人没什么两样。哑巴为什么笑得跟正常人一样?杏花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笑。于是,这异常欢快的“双声部”笑声,在树缝里钻来钻去,久久回荡……

杏花这才想起来问,他到底是哪儿的人?

那天抓急了,她对三祥说是西丰县城人,随嘴胡乱编的。可一问,井小林突然冷了脸,不说话了。杏花怕他生气,说,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吗?吊什么脸子呀?

井上小林突然乐了。井上小林不明白什么是“吊脸子”。杏花连说再比划,可算说明白吊脸子了,井上小林一听,笑得肚子都疼了。

笑了一大气,井上小林才在地上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杏花连连点头。从此,杏花不再问这事儿。

井上小林一直惦记他的枪。

大架子山出事后,风声紧,他们不敢轻易出门。杏花特意找件大号衣裳,杏树的,让井上小林穿。衣裳虽大,可井上小林穿上,还是胀得鼓鼓的。尤其是胸部,像藏了两个大饼子,快要胀裂了。杏花照“大饼子”啪啪啪拍几下,说往回缩,缩,再缩!对喽,就这样!看着井上小林缩脖佝腰的,含着胸,杏花咯咯咯一阵疯笑。杏花也穿上破衣裳,脸上抹了灰,头上扬了尘土,把自己扮丑,这才挎个小筐,拎了刀,出门了。

井上小林朝孙家沟的方向指了指,哇啦了几声。杏花犹豫一下,点点头。杏花说行哟你,要不,我也想上孙家沟呢!井上小林浅浅一笑。

六月里,满山青翠。在这样的季节捡干柴,跟抓特务差不多。不容易的。青藤蒿草或树棵子把干柴搂在怀抱的深处,很难找的。因此,选准地方,就显得很重要了。

出了恩光屯,他们一直奔西走,过了河,就是孙家沟了。头些日子,他们从大架子山翻进孙家沟,那个洞中洞救了他们!咳,好悬呢!路上,井小林的目光,不时歪向左侧的大架子山。阳光下,峦和峰都很好看。井上小林的目光一直在山坡上扫,试图找到那棵高高大大的臭李子树。树上藏着他的手枪。可是,整个山脉绿涛翻涌,臭李子树,也淹在波涛里!井上小林紧走几步,角度一变,噢,看见了!大架子山尖下那团突然翻卷的绿浪,最高的绿浪,就是臭李子树吧?

快到河沿了,杏花猛地扯一把井上小林衣襟,说,踩水里啦!井小林本能地一下弹开,后跳好几步。杏花咯咯咯一阵笑,井小林一看,离河还远着呢!

捡柴回来,杏花妈等在门口。见了杏花,说杏花,赶快上富源去,你大舅让你去!杏花妈理也不理井上小林,几把就把杏花推屋里,说妆也不化了,赶紧去吧!

大舅要找,肯定不是小事。要是别人,是支使不动杏花的。可现在杏花真的不想走。她跟井上小林刚回来,还没吃饭呢!嗳!关键是井上小林没吃饭呀!

杏花妈一听杏花这个态度,夸张地一瞪眼,咬咬嘴唇,装出一副“狠”样,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杏花嘿嘿嘿,笑了。杏花再次套近乎。够过来,把脑门顶在妈的脑门上,说妈――,人家……,还有事呢!说完,眼睛歪向井上小林。

杏枝丢只胳膊后,杏花妈开始对井上小林有成见。虽说井上小林救了杏花,却害了杏枝。这一还一报,扯平了。关键问题是,杏花喜欢上这个哑巴,这是杏花妈最不能容忍的。

吃完了饭,杏花刚走,井上小林向杏花妈哇啦一阵,指指自己,再指指柴火,意思是,山上还有捡好的柴火,他取回来。

当井上小林投进臭李子树的怀抱,千万片树叶一齐舞,千万个媚眼一块眨,“万叶帘”一样掩护着井上小林。井上小林取出枪后,想立刻下树,可透过树隙,富源屯那片大大小小、摆着各种造型的“红方块”,一下扯紧他的目光……

那是日本人开的铁矿。妹妹井上小美,就在铁矿的日本军队里当报务员。他早就咬牙切齿地发过誓:一定要把妹妹拉过来,跟自己干!可是,来这么多天了,他却无法靠近那些“红方块”……

回来后,井上小林借放柴火的机会,把手枪包好,放在厕所内的墙根,埋了。井上小林还捡块臭烘烘的粘着粪便的砖头子,压上。

日头吊在西山的肩膀上,像张油汪汪的鸡蛋饼。

杏花披一身霞光,进院了。见井上小林正在柴垛前摞柴火,杏花咧开嘴,一个高蹦过来,说歇会儿,歇会吧!杏花一把抢下柴火,哗啦一下扔了,说,累坏了身子骨,以后哇,就当不成好老头啦!井上小林歪着头一阵哇啦,还嗵嗵拍了拍胸脯子,好像在说,看我这体格,是老头么?杏花这才咯咯咯脆笑起来,用指尖点了一下井上小林鼻尖儿:你呀,真好玩!

一回头,三祥就站在身后。

杏花的脸像泼了冷水,一下紧了。

杏花,这事……不能怪我。三祥说。

少来这套!杏花说。

三祥抢前一步,杏花却扭过身,不理他。井上小林悄悄走了。三祥可怜巴巴地扯一下杏花衣襟,说杏花,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嫁个哑巴呀!

我愿意!杏花扭头就走。

杏花一直憋着气呢。下午上大舅家,一进院,杏花就在窗外看见大舅的背影。杏花刚推开内屋门,却被人一把搂在怀里!杏花吓得哇哇叫,那个人这才松了手,嘿嘿乐起来。杏花一看,竟是三祥!

三祥哄走了舅母,又打着大舅的旗号,骗来杏花。

见杏花真的火了,三祥这才急了,小话说了一大车,求杏花跟他好。杏花不爱听,烦透了。说多了,杏花腾腾腾跑到厨房操起菜刀,一扬手,亮闪闪的刀刃就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三祥连连叫杏花“小祖宗”,扑嗵一下跪下,作揖磕头的,商量杏花扔了刀。三祥说,只要你扔了刀,什么话都好说。杏花这才噗哧一乐,说孙三祥,跟本姑娘玩这个?你还嫩点儿!

杏花刚回来,三祥也跟来了。

杏花进屋后,杏花妈一看杏花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自己这样帮三祥,三祥还是弄走样了。杏花见了妈,并不像往常那样急赤败脸的,而是笑。坏笑。杏花歪着头,说妈,你行呀?还会调虎离山计了?杏花妈的脸一下就红了,说杏花……杏花理都不理。

杏花爹在东屋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喊了声:杏花,眼见天都黑了,你还不跟井小林练武去?

杏花一愣,立刻明白了,感激地应了声“哎!”,一把抓起井上小林的手:走,上东山!井上小林还犹豫呢,杏花使劲一扯,说走哇!天天晚上教我,今儿要偷懒呀?

看着他们的背影,三祥愣在那里。

杏花妈凑过来,说三祥,别灰心,婶再想旁的办法。

这天,三祥以送咸狍子肉为借口,又来了。可是,晚了一步,杏花不在,井上小林也不在。三祥铁青着脸,咣地一下,狠狠把狍子肉摔在菜板子上,气得呼呼直喘。杏花爹看见了,说你摔谁呢?三祥一看杏花爹,心里更气。那天晚上,杏花爹竟把杏花跟哑巴撮合东山去了,真提乱拌馅子!可是,三祥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假笑一下,说,叔,哎这个这个绳太细……我手指头勒抽筋了,老疼了。

杏花妈向三祥招招手,三祥可算有台阶下了,说叔,我婶找我呢。

三祥对杏花妈说个事儿:三祥上县城去了好几天,走了好几趟街,挨家打听,一共三户姓井的,可是,哪家也没有哑巴呀?

杏花妈听了,脸都变色了,手搓衣襟,可地转,不知怎么办好。

杏花妈凑杏花爹跟前,说了这事。杏花爹没好气地挥挥手,说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我哪有空跟你扯这老婆舌?杏花爹的声音很大,还向三祥这边瞅瞅,看样子,这话是故意说给三祥的。

杏花妈白了杏花爹一眼,从房檐下拿过一把锄头递过来,朝西河指指,说,去,撵他们去!三祥一下就明白了,感激地笑笑,说,婶,我听你的。

杏花在跟井上小林铲地。井上小林拿起锄头,左看右看,觉得形状有意思。杏花指了指锄头,说,我给你讲讲锄头的来历吧。

井上小林提起锄头,指指它的弯钩,意思是说,这个,还有故事?

我奶奶说,从前的农民不会铲地。春天把种子种上后就可地走。边走边念叨:草死苗活地发松。走累了就坐着念叨,坐累了呢,干脆就躺着念叨。上帝一看,想,这人们也太懒了!怎么办呢?上帝一琢磨,好啦,有办法了,叫它遍地长草吧。顿时,地里的草长得飞快,很快就看不见秧苗了。种地人一下傻眼了。上帝一看,地荒成这样也不行。种地的人怎么也得有饭吃啊!上帝就给人们一把锄头,用它铲草。锄头本来是直的,种地人就用它来推草。下雨土太粘,人们推来推去,就把锄头推成弯钩了。可是,这样的锄头铲起地来更得劲儿,后来人们干脆就让铁匠把锄头做成弯钩的。

井上小林看着锄头的弯钩,嘿嘿嘿乐。就好像,那弯钩是他刚刚做的。

杏花家的几块地,三祥都知道。孙家沟、河上沿、西大坡,都有。可是,除了河沿地,那几块地都“补丁”一样补在山坡上。现在,这些“补丁”又淹没在树林里。三祥累坏了,翻了四五个山岗梁,汗水打透了衣裳,才找到杏花和井上小林。确切说,不是找到的。而是听到的。居然是杏花尖声尖气一声叫唤!三祥握紧锄头,悄悄凑过去。只见哑巴正把杏花胳膊扭后背去——三祥气坏了,骂声“好小子!”,举锄就打!井上小林头都没回,一把抓紧了锄头。三祥哪里肯让,使劲拽。不想,锄杆像长在大树上,怎么也拽不动。杏花“噗哧”一笑,说三祥,你误会了,他在教我擒拿格斗呢!

井上小林一听,立刻火了,咣,一屁股坐在地上,叹起气来。杏花这才吐吐舌头,知道自己“泄密”了,连忙凑过去,近的都要脸贴脸了,说,小林哥,我错了。对不起啦。杏花还用指头点井上小林鼻尖儿一下:我就要这样,哼!看你怎的?

杏花这一副撒娇的样子,刚才还叫哑巴“小林哥”,那样亲昵,差点气歪了三祥的鼻子。三祥没好气地走到苞米地,独自铲了起来。三祥是个好手。锄头在他手里,魔术棒一样灵巧。锄下呼呼生风,草们应声翻倒。尤其让井上小林惊讶的是,锄角鸟嘴儿一样在苞米苗边跳来跳去,下下叨在“护腚草”上,却伤不到小苗。井上小林看迷了,竟鼓起掌来!

三祥这才“牛”了起来,哼了一声,说哑巴,我这手艺,能当你师傅吧?

井上小林笑了笑,连连点头。

杏花听三祥叫井上小林“哑巴”,感觉很别扭。杏花白了三祥一眼,算是警告。井上小林一点都没在意。井上小林盯盯看着三祥铲地,很着迷。三祥却乘胜追击,说哑巴,你给我当徒弟吧?井上小林再次点头,也学着铲起来。井上小林力气大,锄头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锄板儿,如同浮在水上的鱼漂儿。冷丁地,三祥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锄头,说,这样!要这样!懂不?井上小林点点头,再次铲起来。三祥又没好气地夺过锄头,笨!真笨!三祥“啪”地打井上小林胳膊一下:后手高点,这样!

当井上小林的锄板一头扎进土里,越扎越深,翻地一样,顿时,土浪飞溅。三祥狠狠拨拉井上小林一下,说你他妈的可真是笨到家了!三祥提起锄头,直接教井上小林高难动作——锄角比鸟嘴儿叨食都快,上下左右翻飞,在苗身边跳来跳去,快,准,下下都躲过小苗,叨起一棵草来。一叨,一叨,又一叨,阳光在锄板上闪亮,太精彩了!不一会儿,一窝子“护腚草”叨净了,小苗却挺直腰杆儿,孑然独立。井上小林看得非常着迷,眼睛笑成一条缝,啪啪啪鼓掌,嗷嗷叫。可是,锄头到他手里,却不好使了。没几下,一棵小苗“叨”掉了。三祥“啪”地打井上小林一巴掌,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败家子!你看看!你看看!井上小林看着断根的小苗,很难过,啪!打个立正……

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知道三祥故意难为井上小林。可奇怪的是,井上小林一点也不生气,居然认真地学起铲地来。一招一式,极其上心。三祥把锄杆儿支在下巴上,歪起眼,不时还指手划脚,呵斥几句。

三祥向杏花呶呶嘴,说杏花你都看到了吧?你还拿哑巴当师傅?看着没?他指指自己的鼻尖儿,我,才是他师傅呢!

杏花不想让三祥太难堪,没理他。杏花的眼睛,一直没离井上小林。井上小林学铲地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三祥以为杏花也特别佩服自己,决心要把戏做足了。三祥一屁股坐在地垄沟,拿出烟口袋和烟袋,递给井上小林。井上小林急忙摇头,示意他不会抽。三祥一立眼睛,说谁给你抽啦?来,给师傅装袋烟!井上小林把烟装好了。三祥接过烟袋,叼上,又掏出火柴,啪地扔在地上,说,来,给师傅点上!

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井小林,别理他!

井上小林却捡起火柴,刷啦一下划着火,弯着腰,给三祥点烟。三祥故意一吹气,火灭了。灭了点,点了灭,井上小林连续点了四次,才点着。

然后,井上小林又找苗埯“护腚草”厚的地方,练手把。叨几下,还让三祥指导一下。连三祥都暗暗吃惊,这小子太灵了,不大工夫,他已基本掌握了“叨草”要领。但,三祥是不会轻饶他的。当师傅的感觉,太舒服啦!让井上小林侍候的感觉,太舒服啦!三祥甚至想,只要把哑巴辖制住,让他出丑,掉价,杏花自然就到手啦!

他们带了午饭。吃饭时,三祥可把井上小林折腾坏了,支使他弄来树枝,扒了皮,当筷子使。支使他摘几个大柞树叶,当碗。支使他采喇叭花,当菜。这些,井上小林都爱干。新鲜。有意思。至于三祥支使井上小林递饽饽,递咸菜,递水,都行。这下,三祥的师傅谱儿,可摆大了。杏花阻止,井上小林还不听呢。井上小林干这些活,都是心甘情愿的。三祥故意把带来的水弄洒了,让井上小林上山弄水。三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石砬子:你去弄点水来,说看着没?就那。那个石砬子下边,有个泉眼。井上小林笑了笑,起来就走。

水弄回来了,三祥又故意把水弄洒,还让井上小林去弄。杏花拦都拦不住,井上小林又跑了一趟。可是,当三祥得寸进尺,让井上小林喂他饭时,井上小林一下紧了脸,不理他。三祥狠狠踹了井上小林一脚。井上小林纹丝不动。三祥骂道,哟嗬?小兔崽子,还挺倔呢!三祥火了,咬牙切齿地一连踹了好几脚,井上小林还是纹丝不动。三祥站了起来。三祥举起拳头,嗵嗵嗵,击打井上小林的前胸。井上小林理都不理。

杏花急了。杏花走过来,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三祥讨好地说,杏花,我在管教徒弟,你别拦着!杏花翻三祥一眼,说三祥,你太不像话!

井上小林运足了气力,两脚生根,树一样立在那里。三祥一看,再次“哟嗬”一叫,说你这是跟我较劲呀,好吧,你个臭哑巴,依仗练两套花架子,就跟我玩这个?三祥操起锄头,说哑巴,有能耐你别躲,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锄杠硬!

这次,杏花没有急。杏花知道,一根木棍子,井上小林是不在乎的。井上小林经常掌劈厚板,头撞墙,腿断树。可是,没想到三祥下了狠手,手腕粗的锄杠,竟打向井上小林的头。只听“咔嚓”一声,锄杠断作两截。井上小林如若不知。三祥一看,把手中的半截木棍掉过来,再次砸过来。这怎么行?掉过来那一头,可是尖利的铁锄啊!井上小林头都没回,只一牵、一推,闪电般快,三祥就哎哟一叫,翻倒过去,呼隆隆——,球一样滚下坡,要不是被一棵树拦住,说不定滚多远呢!

三祥哎哎叫着起来,可身泥,一瘸一拐的。

杏花咯咯咯大笑起来,连连说,太棒了!太棒了!

三祥丢了大丑,气坏了。想上来跟井上小林叫板,又胆怯。嗵、嗵、嗵,三祥狠狠跺几下山坡,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抹回身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井上小林:哑巴,你等着!哼!

晨风徐徐。

一丛丛盛开的樱花树,云朵一样飘在半空,芳菲弥漫。横滨有太多的樱花树!路旁、公园、民居、学校、机关,哪怕是不起眼的垃圾堆旁,都有樱花树的款款丽影!只要一睁眼,就会满目灿烂!哦,就是闭上眼睛,也会被阵阵幽香迷惑……

一只手轻轻拨开一大束樱花枝,墙角边,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露了出来。牌子上写:横滨市医院。

井上小林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仿佛他要再看看那些美丽的樱花,再闻闻樱花那独有的清香。停了好一会儿,井上小林举起拳头,在空中摇几下,这才推开门,一头钻了进去。井上小林抄小路进了这家医院。

半个多钟头后,井上小林出来了。井上小林先是蹦了几下,嗷嗷叫,喊了好几声“太好了!”附近的人纷纷侧目,几个女人远远地躲,以为这个年青人精神不好。井上小林又喊一声“太好了”,腾腾腾,奔不远处的那棵大樱花树走去。井上小林一头扎进密密的樱花树,让美丽的樱花把自己埋起来。在灿烂妩媚的樱花怀抱,他呼呼吸气,使劲吸,大口大口地吸。让迷人的芬芳,涂在衣服上、皮肤上,涂在每一个汗毛孔,更要入口,入肺,在他每个肺管里安营扎寨――感觉好极了!那一刻,仿佛他的整个身体,都是樱花香型!

父亲,你再也不会摔杯子了!再也不会砸古董柜子了!再也不会在客人们面前,抽我的嘴巴子了!

可是,就在刚才,不,好几天了,井上小林始终被“痔疮”两个字折磨着!

刚才,当医生惊讶地说,井上先生,你的肛门出奇地健康,哪有病呀?井上小林愣了愣,说,真的吗?医生说小伙子,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为稳妥起见,医生再次给井上小林做了检查,结果,什么病都没有。井上小林找了征兵部门,气得不轻——那些人整理材料时忙中出错,把别人的体检材料,误装了井上小林的档案袋……

好几天了,父亲井上佐二天天喝闷酒。让父亲在那么多亲朋好友面前丢人,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弄得井上小林只好躲着父亲。父亲只要看见他,轻则骂,重则打。井上夫人舍不得儿子走,可面对这个情景,也只能哀哀叹气。井上夫人还不能劝。她知道,在丈夫生气时劝他,就等于抱薪救火。这些日子,药店几乎停摆了。谁来买药,醉熏熏的井上先生,就红着眼睛轰人家:去去去,不卖了不卖了!他高兴了,就指指药摊子,说你自己拿吧,那上头有字,对号入座。钱,就放在柜台上吧。

井上小林兴冲冲地回来了。为了快,他索性腾腾腾跑了起来!人还没到呢,他就在窗外喊父亲。他要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可是,他刚一推开门,嗖地飞来一个东西,咣!打在门框上。哗啦啦,碎片飞扬。井上小林还没等反应过来,又一个碟子飞过来,咣!砍在井上小林的头上。啊呀!井上小林的头猛地一痛——井上小林一摸脑门,整个手掌都是红的……

滚!你给我滚!父亲眼里冒着火,哗啦一下推翻了饭桌。

井上夫人连忙跑过来,一看儿子可脑袋血,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东一头西一头的乱翻,竟找不到包扎纱布。

井上小林大声说道,这个家,我没法呆了!

一头冲了出去。走到窗口,井上小林恨恨地回过头,一个高踢腿,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破碎了。

井上夫人追出来,喊他,井上小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井上小林脑门划个口子,他一抹,整个脸成了血葫芦。路人见他这样,吓得直躲。在墙拐角,一个女的突然看见他,立刻捂上脸,嗷嗷大叫起来!

井上小林在同学家住下了。

井上夫人急坏了,可哪找儿子。所有的亲戚找遍了,还是不见儿子。井上小林包扎好伤口后,怕妈妈着急,他给妈妈捎了信。妈妈来劝他回去,井上小林不肯。井上小林说妈妈,还有没有道理可讲呀,我又没说不去当兵,是身体出了问题,这怎么能怪我呢?

井上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掉眼泪。井上小林说了误装体检的材料后,井上夫人挺乐,觉得丈夫不该再错怪孩子了!可她猛地想起事情的严重性来,笑纹立刻僵住,脸也变色了,说,完了,完了,这回可完了!

井上夫人面壁而立,扶着墙,双肩一齐抖动,极力抑制着哭泣。不大工夫,她竟放声号啕起来!女儿走了,儿子再走,她怎么受得了?

井上小林走过来,说妈妈,别上火。我父亲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不走,他不会放过我的。再说,我在家里受这窝囊气,还不如到中国去呢!

井上夫人擦了擦泪,说儿子,你妹妹去中国,你再去,我……我怎么放心得了哇?

井上小林往前凑凑,说妈妈,我到中国去也有好处的。我去后,跟妹妹也好互相照顾一下。井上夫人一听,更受不了!井上夫人说儿子,别唬妈妈了,中国那么大,你们能在一块么?

井上小林急中生智,说妈妈,我听说,一家两个孩子都前线了,是可以调在一起的。井上小林怕妈妈一上火,又犯心脏病,随便编了一句。

真的?井上夫人信以为真,突然孩子一样露出笑容来。井上夫人说,儿子,要是见了你妹妹,可一定要告诉她,大姑娘了,稳当些,别像在家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另外,你妹妹胃不好,吃硬的东西,注意点。还有……

井上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来,叹口气,说儿子,你们真的能调在一块儿?

井上小林连忙表态:能的!能的!一定能的!这样吧,我一到中国,就找妹妹,把妈的话告诉她。我……,我再跟妹妹照个合影,给您寄回来!

退而求其次,井上夫人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井上夫人又拍拍儿子肩膀,说,儿子,你到中国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妹妹。

是,妈妈!井上小林“咔”地一个立正,向妈妈敬个军礼,井上夫人上上下下看着儿子,不认识一样。半天,她说,儿子,妈真舍不得你走呀!

下午,井上小林一阵忙乎,办好了入伍手续。

回家后,见父亲还一头歪在炕上,睡着了。井上小林轻轻摇着父亲。父亲醒来,见儿子站在眼前,立刻恼怒了,刚要骂,却看见儿子脑门上的白绷带。父亲没有骂,却没好气地“哼”一声,一头歪在炕上,不理儿子。井上小林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到父亲眼前。当井上佐二看见“参军通知”几个字后,“呼”地一下坐起来,拿过来仔细看,看了又看,当确认那参军通知书真的是儿子的,啪地拍了一下炕,眼睛直放光,说儿子,你真行啊!

井上佐二一下站起来,激动异常,啪啪拍了儿子肩膀几下,哈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他又格外柔情地指指儿子的白绷带,说,儿子,还疼吗?

井上小林摇摇头,突然热泪滚滚。这一刻,多少委屈、难过、感伤,一古脑地冒了出来!

井上佐二却大喊一声:不许哭!

看得出,要不是看在参军通知书的份儿上,井上小林一定会挨揍的。

从小到大,父亲为了练就儿子的胆识、意志,是不允许他哭的。父亲多次这样说,井上小美可以哭,因为她是女人!父亲一次又一次指着井上小林:你,是不许哭的!你是男人!

井上小林刚上学时,父亲竟多次用糖块哄别的孩子,让他们打井上小林。而他,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当儿子被打哭后,他会突然冒出来,训斥儿子:不许哭!井上小林,你是男人!知道不,男人,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许哭!

井上小林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被打哭,父亲准会看见?

才十一岁,井上小林就多次夺得学校的游泳冠军。上中学时,他还拿过横滨市少年组、青年组的游泳冠军。当老师说他是游泳天才,记者也追问他为什么这样厉害,井上小林说,多喝水,喝饱了,游得就快了。听的人哈哈哈大笑,以为这孩子“真能闹”。其实不是的。井上小林才六岁,父亲就训练他游泳了。教会的基本动作后,一次次把儿子扔进水里。父亲大声说,你自己游上来!游不上来,你就淹死了!水的深度刚好没过儿子的头。井上小林害怕,就拼命扑腾,可离岸不太远时,实在没劲了,游不动了,身子一沉,咕噜噜,喝水了。井上小林即紧张又害怕,只能拼命扑腾。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一次次猛地露出头,又一次次因力竭而沉下去。他总是在这样无数次的挣扎中,游上岸来。

父亲总让井上小林“灌水”。自己的力气长了,可父亲让他游的距离也随之加长。总之,每次都让儿子在力所能及而又几近极限时,勉强不被淹死。

后来井上小林才明白,父亲实际是在他保护的安全范围内这样做的。

让井上小林学武,父亲也用了不少“苦肉计”。直到井上小林师承福田大师,父亲那套土招子才不用了。

多年以后,井上小林提起父亲这样残酷地对他,还感慨地说,其实,父亲的这些土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

那几天,井上佐二把儿子的参军通知书挂药铺里最显眼的地方。谁来了,他都指给他们看。井上佐二不再酗酒了。有人来买药,他甚至“颠儿颠儿”跑,赶在雇员前头,抢活干。征兵的负责人,还组织居民们开了会,表扬井上佐二带个好头,姑娘参军了,现在又把儿子送上部队。井上小林在早稻田大学才上大二,现在,为了国家,为了大和民族,放弃学业,毅然参了军……

井上佐二可乐坏了,连平时走路都哼唱着小调。井上佐二亲自通知了亲朋好友,要再举办一次像样的酒会。上次闹得不欢而散,这回,一定要把面子找回来。

井上夫人吃不好睡不好,脸色泛黄,眼圈乌黑。一个邻居见了,居然叫了起来:井上夫人,你怎么了,气色这样糟?

井上夫人凄然一笑,说没什么。只是睡眠不太好。

酒会那天,井上佐二特别高兴,连连向大家敬酒。说我们井上一家全力响应天皇号召,把姑娘和儿子都送到中国去!效忠天皇,建立大东亚秩序,拯救中国人,多么伟大的行动啊!井上佐二还说,别说一儿一女都去了,要不是老了,我也想去呢!

这天,井上小林早早就穿好了军装。下午三点,部队就要登船出发。井上佐二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看看,我儿子穿上军装,多威武!

福田大师也来了。福田大师向大家说了一通客气话,举起杯,转一圈儿,算是一一敬了酒,夸了一通爱徒后,说,井上小林要是不走哇,再跟我学两年,他的武艺可了不得啦!这一走,可惜呀……

井上佐二不爱听这话。立刻冷了脸。福田大师哈哈哈一阵笑,说喝酒,喝酒!

突然,咔嚓嚓,一串子炸雷响起。乌云低垂,窗外立时黑了起来。

井上小林担心地问,我妈上哪去了?井上佐二说,她呀,弄护身符去啦!

井上小林说,我去看看妈妈!

井上佐二一把扯住儿子:儿子,今天你是主角,你走了怎么行?你妈就在附近,一会儿回来了。不要管她。

宴会进入高潮。井上佐二拿出那面日本国旗,让所有参加宴会的人签上自己的名字。

井上小林举起签名的国旗,向大家敬礼,连连道谢。

马路边,井上夫人手里托举着佩带“千人缝”,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说,来,缝一针吧!我儿子就要上中国战场了,求求你。

这是我儿子的“千人缝”,求求你,缝上一针,保佑我儿子平安吧!

路人都很配合她。井上夫人一个劲儿向人致谢。

雷声咔嚓嚓炸响,震得人耳膜直疼。风很猛,路树们弯了大腰,一边倒。大滴大滴的雨点子稀稀拉拉地掉下来,预示着更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如平水击石,人们都惊慌地炸开,四下逃散。井上夫人即使在屋檐下避雨,也举着千人缝,请躲雨的人缝几针。

一只只手伸过来。你一针,我一针,千人缝上的针脚在增多。

雨大起来。老天像给捅漏了的无底大锅,也像千万个盆在一齐泼浇,水如帘。井上夫人却顾不得,冒着大雨,奔人多的屋檐跑去。从一个地方跑向另一个地方……

前边是个大坝。井上夫人看见坝顶的亭子里有几个人。风雨弥漫中,井上夫人迈向水泥台阶。这个坝太高了,光水泥台阶就近百个。

井上夫人怕亭子里的几个人要走吧?眼睛看着亭子,飞快向前跑。可是,她刚上十几个台阶,身子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井上夫人再也没能起来!

井上小林赶来后,一头扑在妈妈身上,号啕痛哭。妈妈早就停止了呼吸。可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千人缝”,掰都掰不开!井上小林一会儿跟妈妈贴脸,一会儿又跟“千人缝”贴脸,四足敲地,悲痛不已……

雨还在下。井上小林拒绝了开来的车子,悲伤地抱起妈妈:妈,咱回家。井上小林一步一步迈上大坝上的台阶,向上升,向上升。升到坝顶了,逆光里,一个十字架形状的黑影,映在湖蓝色的天幕上……

正文 第四章 过招

三祥跟井上小林摩擦的事,还是引起了反响。

杏花妈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是向着三祥的。杏花妈心里的疙瘩越系越大:这么出色的女儿,怎么能嫁个哑巴?

杏花在的时候,杏花妈不能表现得太显眼,就装作若无其事。当只是井上小林在时,杏花妈可就不客气了。杏花妈的不客气,并不直接对着井上小林,而是采取曲线的迂回战术,或是指桑骂槐。比如,杏花妈端着盆正喂鸭子鹅呢,有“溜边儿”的家伙没过来,她就说,人家都吃的这样香,叽叽嘎嘎的这样热闹,你倒好,还跑单帮!溜边儿的家伙肯定听不懂她的话,自然不会理会,杏花妈就指着它说,听到没有?还不过来?嗯?可恶的东西,不过来也不吱一声,你哑巴了啦?

“跑单帮”这话,指的就是井上小林,虽然救了杏花,可这人是哪的,从哪里来的,都说不清。

尤其是“你哑巴啦”这话,更明显。

一个日本人,对中国农村妇女这种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方式,还听不太懂。可常了,就觉出不对味儿了。

不对味儿的地方还不指这个。还有表情。要是杏花不在跟前,杏花妈总是对他吊着脸子。可是,三祥要是来了,杏花妈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这还不算摔摔打打。只要井上小林在跟前,杏花妈手里盆盆碗啦,盖锅盖啦,关门啦,总之,什么都响。声音很大。有一天,杏花正好碰上了,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妈,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从现在起,井小林走哪,我就跟哪!

杏花妈最怕这样。杏花妈知道女儿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小到大都惯坏了,现在想收,收不住了。杏树、杏枝、杏叶,哥三个,才托起个杏花来,杏花妈最怕杏花有什么闪失。

杏枝也起了变化。杏枝少只胳膊,媳妇也黄了,情绪一直很低落。这句话在他心里翻腾太多次了:说到底,还是让这个哑巴连累了!

杏花爹还过得去。杏花爹认为,这个哑巴,除了不会说话,还真的没什么毛病。咱闺女嫁不嫁他倒在其次,但人家毕竟救了咱孩子。因此,不能太过格。

就数杏树对井上小林好些。杏树话不多,但一说话,就说在点子上。关于对井上小林的态度,杏树说,我看哪,这个人不是个凡人,有点来头。

什么来头?杏树虽然没说,但还是给大家提个醒,小瞧不得。

比杏树份量更大的是舅舅钟老井。钟老井看他反应那样快,长得相貌堂堂,武功也好,就说,这个人,不简单呢!

钟老井长相确实有点影响市容。扁平脸,趴鼻子,大嘴。尤其是两个眼睛距离过大,还小,布局谋篇很差。这样的小眼睛,却偏偏长两道粗眉毛。他要是稍一闭眼,眼睛就没了,光看见那两道粗眉毛。可是,他要是精神起来,两个小眼珠转得飞快,冒亮光。然而,就是这两只小眼睛,却看得老远老远。他自己说,十里地开外的蚊子,他能分出公母。这话有点玄,可他的眼力无人能比,附近的猎人们都服气的。关键的还不在这儿。关键的是,老钟的脑瓜太好使,问事问不短他。想事想不过他。杏花家的大事小情,都由他来做主。

多少年之后,井上小林曾这样描述钟老井:不光长得丑,说话也怪。那声音像是从枯井里钻出来,来自地下,听起来很远很远。其实,他就坐在你对面。钟老井的外号,就由此而得。他的声音之怪,还不只是如同从深井里发出来呢,声音还会“游走”——他一说话,生人听不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飘过来,像左,像右,也像前后,更像上下……

钟老井说话的气流非常足,声音响,嗡声嗡气的,膛音重。飘。旋转。声音不走正道。生人听他说话,难免要回头回脑的,找不到出处。

钟老井评价哑巴的“不简单”三个字,秤砣压在准星上一样,基本就给井上小林定了位。

但,想在秤砣上做手脚的人也有。这个人就是孙三祥。

在西大坡铲地,孙三祥在杏花跟前出了丑,一直耿耿于怀。孙三祥恨恨地想,这个仇,一定要报的。孙三祥把报仇的突破口,放在了杏花妈身上。三祥想,只要抓住一头,杏花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孙三祥咬住“来路不明”不放,说他又去了好几次县城,连城边子都打听了,都没有这个姓井的。

孙三祥说,婶,抛开我不说。咱杏花这么出众,嫁个来路不明的哑巴,你就放心?

孙三祥还说,婶,不光是城里。好几十个屯子我都跑了,哪有这个人呀?孙三祥最后说,婶,这个来路不明的哑巴,太危险了!

杏花妈坐不住了。

杏花妈天天晚上跟杏花爹吹枕头风。杏花爹差点吹得半边脸面瘫,也稳不住架了。

杏花妈还跟老大杏树叫了板:杏树,你可是咱家的顶梁柱,这事你得整明白。你要把不好关,杏花一旦有什么差错,我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

杏树想了想,说,其实,人家哑巴早就要走了,是我舅硬把他留下的。真的?真的。你不会说谎吧?我怎么会向妈妈说谎呢?快说说,怎么回事?

杏树说,哑巴跟我舅说了,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杏叶来。你小子净扯淡,哑巴连话都不会说,怎么跟你舅商量?写字呀!写字?当然了,哑巴的字写的可好了!

一提写字,杏花妈就傻了。

杏花妈不识字。

听说是救杏叶的事,杏花妈就不吱声了。那是全家人的又一个痛。既然弟弟出头了,杏花妈就无话可说了。杏树跟舅舅老钟一向一条藤,弟弟最信任杏树,这她知道。只是,哑巴怎么“入了伙”,他能干什么,杏花妈有些糊涂。

其实,杏树打舅舅旗号说事儿,也不是没一点道理。那天,钟老井闭上眼睛,一个劲地抽烟。钟老井抽烟思考的时候,眼睛就没了。宽宽的眉毛下,只剩个小黑缝儿。如同静止的蜈蚣。又像缝合不错的刀口。如果他闭眼睛时间长了,你会以为那地方原本就是蜈蚣或刀口……抽了大半天,“深井”里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杏树呀,你回去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井小林,左手小拇指是不是少一截?

当杏树证实了哑巴左手小拇指确实缺一截,舅舅说,杏树呀,记住了,这个哑巴,是我们的朋友。

是!舅舅!杏树万分激动地说。

杏树都要走了,深井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几天,我还要见见这个朋友。

这天早上,钟老井来到恩光屯,杏树已在家门口等舅舅。杏树指指东山的松树林子,钟老井明白了,向外甥点了点头。杏树示意要陪舅舅过去,钟老井摆摆手,意思是自己去。钟老井知道,井上小林跟外甥女在山岗梁的另一个坡呢。钟老井想悄悄地过去。钟老井猫着腰,小心翼翼,脚步比猫都轻。可是,在他快要接近山岗梁的时候,扑噜噜,惊飞了一只鸟儿。随即,扑噜噜、扑噜噜响成一片,一群鸟儿飞了起来!

翻过山岗梁,一个见方形、平整光滑的场地呈现在面前。场地的泥土粉末还在阳光里飞扬,说明有人刚刚离去。

钟老井躲在一棵大树后头,观察一会儿,突然问:有人吗?

钟老井悄悄在几棵大树后头移动脚步,从不同的方向问这里有没有人。声音厚重、低沉、旋转,在树林儿里荡来荡去,仿佛整个树林儿到处都回响三个字,有人吗?

这三个字在四面八方回荡……

杏花一下从树后闪了出来,几步就跑到光洁的场地上,双手卷成喇叭状,喊,舅舅――,你在哪啊?

杏花回头招招手,说井小林,你出来吧,是舅舅来了!

井上小林见过钟老井,并不想避他。可是,井上小林一定要找到他!做为一个武林中人,被一串奇特的声音“弄迷糊”了,这怎么行?井上小林摆出格外警惕的样子,双拳握在胸前,迈着轻捷的猫步,这里一闪,那里一躲,要找到钟老井。这时,钟老井哈哈哈笑几声,树林里立刻到处都回响着笑声……

井上小林辨别一会儿,突然认定钟老井一定藏在左边那棵树的后头,一个飞旋折过去,还没站稳,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按住:我在这呢!

井上小林回头一看,钟老井正朝他笑呢。

杏花一下扑上来,勾紧钟老井的脖子,说舅舅,井小林是好人,以后不兴这样调理他呀!

怎么?胳膊肘向外拐啦?钟老井说。

舅舅,看你!杏花噘起嘴,假装生气。

钟老井哈哈哈笑几声,瞅一眼井上小林,说杏花,大了,心眼多了,不跟舅舅玩啦?你忘了,小时候像我的尾巴一样?

杏花不回答舅舅,却对井上小林说,井小林,我大舅呀,比我爹我妈待我都好。我呀,最听我舅的话啦。对啦,井小林,以后呀,你也要听我舅的!

井上小林咧咧嘴,一个劲儿地点头。

杏花这才想起来问,哎,舅舅,这大清早的,你来这儿干什么?

找你呀!钟老井说。

杏花指指自己的鼻尖:找我?舅舅,你跑了好几里地,专门来找我?

钟老井笑了笑,说杏花呀,找你当然有事喽。不过,这件事么,暂时还要保密的。不过,你要猜对了中指,就可以再商量喽!

猜中指,杏花小时跟舅舅常玩的游戏。就是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五个手指攥起来,捂严,只露出指尖儿了。猜的人,要在只露出指尖的指头中,把中指找出来。找错了,就算输。小时候,杏花常常哭鼻子,就是找不准舅舅的中指。

杏花来了玩兴,说好吧。我猜。结果,一连猜了两次,都没猜对。杏花还有些不服气,钟老井却一扭头,对井上小林说,要不?我猜你的?

井上小林也来了兴致,攥紧自己的左手指,让钟老井猜。钟老井一下就发现了井上小林左手小拇指的断指来。钟老井心里更加有数了,这才用变声的声音哈哈哈笑起来,一时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杏花瞅瞅舅舅,笑。井上小林也笑。钟老井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说,杏花,我找你呀,就是绣花的事。

绣花?杏花现出惊异的神情。

钟老这才从衣兜里拿出个小布包,打开后,里边有个小盒。打开小盒,杏花惊讶了:哎呀舅舅,哪来的这些绣花针,太好啦!

钟老井把小盒递给杏花,说,杏花,拿好了。我先下山了。至于绣什么,我过几天再告诉你。杏花让舅舅留下吃点早饭。钟老井指着杏花,说你这丫头,你以为我回家呀?大清早的来了,还不让我在你家混口饭吃?

杏花这才做个鬼脸,说舅舅,杏花错了!杏花在此,向舅舅陪礼了——说完,杏花向舅舅深施一礼,腰弯得太大,几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钟老井下山后,杏树果然在院里等他呢。钟老井说,杏树,果然是他!钟老井指示道:杏树,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一定要保护他。这个人叫井上小林,老家在日本横滨。两年前来中国东北四平当兵。先是看护弹药库。打了几场仗,后来看守一座矿。在一次战斗中,井上小林被我八路军俘虏。起先,这小子非常顽固,死不投降。后来,他成了我们的“铁杆”八路!这次,他是偷偷跑这里来的,目的是找到他的妹妹,拉更多的日本军人参加八路……

哪想到这个哑巴竟然这样传奇,杏树听得兴奋异常,瞪大了眼睛。

钟老井继续介绍说,他的妹妹叫井上小美。就在富源矿当报务员。上级指示我们,一定要暗中配合井上小林,在上级没派人来之前,我们先不要直接跟他接触。以防引起他的怀疑,节外生枝。

好的舅舅,我听你的!杏树说。

杏树突然又犹豫起来,说舅舅,我看出这个井小林有来头,不一般,因此我也赞同他跟杏花好。可是……,可是舅舅,他是个日本人,我……,我还是接受不了哇!

钟老井摆摆手,说杏树呀,关于这个问题,上头也考虑过。你可不要个人义气用事。上级领导说,现在对敌斗争很严骏,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个日本人,是有良心的日本人,是跟我们八路军类似的正义战士。不,他本身就是个八路军。他是在几千人大会上,举着拳头宣誓过的八路军。不管他是哪国人,只要对抗日斗争有利,只要他有正义感,就是好人。只要他是好人,我们就应该支持他,保护他。据说,他在山西河北一带可了不得,干了好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发展了不少日本八路。你想想,日本人花三万块悬赏他的人头,后来有人还悬赏五万,就凭这儿,这人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如果他真的拉过来一些日本人,那可是立了大功了!换句话说,他造成日本人军心混乱,也是不小的成绩。至于他跟杏花的事,你也不要干涉。这八下还没一撇呢,你不要这样紧张。再说了,就是杏花真的嫁了他,嫁给一个日本八路,也没什么不好的。杏树,你不是一般的人。你在镰刀斧头下宣过誓的……

杏树抢过话头,说舅舅,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我向你保证……

钟老井一摆手,说得得得,你可别向我保证。一码是一码,可不兴一锅搅马勺。在亲戚关系上,我是你舅舅。在组织关系上,我是你领导。你不能向我保证,而是向组织保证……

杏树连连点头,说舅舅,您放心。从现在起,我一切以组织利益为重。我这一百来斤,就交给组织了!

钟老井笑了笑,一把握住外甥的手,说好,杏树,这还差不多!

这天,保长挨家挨户宣传,说富源铁矿要收烧结柴草。炼铁引炉用。老百姓不大相信,说弄了草,也肯定白干,日本人还能给钱?

这可急坏了杏树。杏树想,这样干,不是支持日本人抢夺中国的财富么?

杏树跑到富源屯去找钟老井,想研究一下抵抗的事。钟老井不在,杏树回来后就暗中告诉大家,日本人不会给钱的,干也白干。这么一吵吵,就没有人干了。

可是,第二天,日本人又让保长挨家挨户通知,两条道,第一,赶紧割烧结草去,见草就给钱,一把一利落。第二条道,不割草也行,给钱。

给多少钱?有人问。

保长一说数,我的妈呀,好大一笔钱,谁拿得起?保长还说,日本人还说了,如果不割草,又不出钱的,就享受“八路”待遇。这招更狠,享受八路待遇,那就是杀头……

钟老井知道这事后,头一个响应号召,对保长说行行行,这是好事。老百姓多割点草,腰包鼓了,比什么都强。草长在山上什么用都没有,割下来就能换钱,好事。真是天大的好事。

杏树听了后,非常不理解。

钟老井说,杏树,我先告诉你个好消息。杏叶在永淳修道,就让他先修着吧。别担心,有人保护他呢。

真的?杏树喜上眉梢。

我还能开这样的玩笑?钟老井说。

杏树还要问什么,钟老井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杏树,我还是说说当前弄烧结草的事吧。我以为,现在只能跟日本人来暗的,明斗,咱斗不过。日本人现在的势力这样大,硬顶,就是拿鸡蛋碰石头。让咱弄草咱就弄,不就是炼铁吗?让他们炼呀?可是,炼完了铁,能不能运出去,可就两说着了。再说了,要是方便呀,咱还兴炸了炼铁炉呢!

杏树挠挠头,嘿嘿乐几声,说还是舅舅的招儿高。

钟老井说,也算不上什么高招,只是,在敌强我弱的时候,不能硬拼呀!

刚立秋,山上一片浓绿。这绿,无异于柴草的脂肪。割下的柴草必须要晾晒些天“减肥”,把脂肪减掉,成了“脱脂”的柴草干,一碰哗啦哗啦响,才能拉回来。

井上小林跟杏花上山割草。井上小林想趁送草的时候混进日本兵营,跟妹妹接上头。井上小林上山还带了纸笔。歇气时,他就在纸上勾画。站在山尖上,富源屯的房子尽收眼底。整个屯子像一套铺开的旧衣裳,又黑又旧,破破烂烂的。但,破衣服上却套件新坎肩。坎肩是红色的。井上小林知道,那些破旧的衣裳,都是中国老百姓的草房。而新坎肩,却是日本人的砖瓦房。这些房子围成一个个方格子,方格子里,有一组高低错落的大建筑组合在一起,还有高高的大烟囱。井上小林知道,这组建筑,就是炼铁炉了。组合建筑的四个角,都有个高出房子一截的东西——井上小林知道,这是观察哨。这几个观察哨很厉害的,能看出去好远好远,要想近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井上小林看见“红坎肩”的中心,有一组二层小楼。井上小林分析,这一定是日军的指挥地。妹妹井上小美,有可能在这里办公。

杏花看了井上小林画的图,说井小林,没想到,你的手挺巧呀!

井上小林得意地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赞同杏花的话。

杏花说,别得意啦,有能耐,你画画我呀!

井上小林连连摆手,烫了一样躲她,表示他画不了。

井上小林的样子,特逗,杏花一把抢过画,说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呀!

井上小林怕杏花弄坏了画。这画对他来说,就是一张结构定位的全景图。现在他了解了全景结构,等有机会再“钻进去”了解局部。

杏花以为井上小林躲着她呢,就故意往前凑。井上小林怕弄坏了这张画,就把它放在地上。杏花根本不理这画,而是一下扑上来,勾住井上小林的脖子,说,井小林,我要你画我,现在就画!

井上小林脚下一滑,扑腾一下坐在山坡上。这下好了,杏花顺势按住他,说就让你画,画我!井上小林怕伤着她,不敢动。杏花一看,机会来了,就抓他腋窝的痒痒肉。井上小林一下夹紧腋窝,闭上眼睛,一副甘心束手就擒的样子。可是,老半天,也不见杏花动作。井上小林睁睛一看,杏花正在解上衣钮扣。外衣解开了,内衣的扣子也一个一个解开――她胸前那对白白的东西,脱兔一样跳动……

杏花颤抖着,井上小林瞪大了眼睛,也颤抖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好……

嗖一下,树后扔过来一个东西。砰!打在树干上又掉下来。

杏花一看,是一把镰刀。

井上小林反应很快,一把推开杏花,坐起、跳跃、追赶,动作一气呵成。井上小林刚跑几步,杏花喊他,别追了,回来!

杏花认出那把镰刀是孙三祥的。

割柴草这活不好干。扛山下来,更累。高高的马架子搭起来,头钻进去,又闷又热。刚扛起来,觉得轻飘飘的,越走越沉。不光沉,不时还掉下来干叶子和粉尘,直迷眼睛。井上小林在扛柴草时,就把自己的厚衣服垫上。山坡高低不平,身上扛着重物,还要躲过树茬子、树棵子,活儿实在难干。

树棵子缝隙里的一张脸忽隐忽现,正盯着他们。

井上小林为了抄近道,就在一片剌针棵子里钻来钻去——突然,剌针牙齿一样叼住了他。井上小林一使劲,“哗啦”一下,扯破了垫在身上的衣服。

井上小林身子一歪,柴草也掉了下来。

这下,两个人都惊愕了——扯坏的衣服夹层里,居然露出一面日本国旗来!杏花扯出旗一看,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签名。杏花中国字认得也不多,更不认识日本字,但,日本的太阳旗,她还是认识的。

杏花立刻火了,指着那面日本国旗:井小林,这——是怎么回事?

到部队后,井上小林情绪一直不好。

一有空,就拿出“千人缝”来,傻傻地看。喝闷酒。

井上小林没有上前线打仗,而是驻守在四平的一个矿区。这个矿含铁量很高,日本人相当重视。日本,是个缺钢铁,不,不光缺钢铁。日本除了海产品,几乎什么都没有。世界上所有的战争,大都是为财而战。日本人向中国东北出兵,也是。中国东北太富有了,领土相当于日本三个大,而丰厚的资源,几乎应有尽有!

那些日子,井上小林连武功都不练了,一喝醉就大喊:我的妈妈是为我而死的呀!

有个叫濑古乒的小头目,是井上小林的所在小队的小队长。这个小队是加强小队,相当于当时中国部队编制的一个连。濑古乒也是负责管理他的精神武士。见井上小林这个样子,濑古乒非常生气。在井上小林喝得烂醉时,濑古乒一顿拳脚,狠狠教训了他。井上小林的嘴、鼻子,都出血了。可他仍然在叫、在骂,没一点屈服的样子。井上小林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你打死我吧!死了,我就不这么痛苦了!

濑古乒见井上小林这样抗打,吩咐几个士兵道:把他的衣服扒了!

濑古乒抽下皮带,咬牙切齿,眼睛都要瞪冒了,他发誓,非要治服这个新兵蛋子!可是,当衣服被扒光后,濑古乒惊愕了!濑古乒弯下腰,仔细看着井上小林身上一块一块的肌肉,胸大肌那样凸兀,规整,硬朗,楞是楞角是角的。濑古乒清楚,练成这样肌肉边角近于直角的,决非一般功夫。胳膊上的二头肌三头肌太好看了,几乎拧成了麻花股!濑古乒又好奇地掀起井上小林的衣襟,看到腹部的八块肌肉整齐排列,像八个还在蠕动的龟壳!这些肌肉令濑古乒震惊,更令他欣喜若狂!濑古乒点了点头,说井上小林,你他妈起来吧!

井上小林还愣呢,濑古乒说,早看到你这身肌肉,何必这样?

这话,不光井上小林愣,旁边的人都愣了。

濑古乒知道,井上小林绝不是个等闲之辈。这样的肌肉,光下功夫显然不行,还要经过方法得当的正规训练。濑古乒甚至当场脱下自己的衣服,跟井上小林比肌肉。应该说,濑古乒的肌肉也不错。但,跟井上小林比,小,软,维度不够,造型也不行。濑古乒的目光一直在井上小林的肌肉上流连,好一阵子,才说,看着没?练成他这样,才是真正的武士!

士兵不明白小队长为什么这样,愣了大半天,说队长,还打不打他了?

濑古乒举起皮带,啪地抽那个士兵一下,说,打!老子就打你这样的!

濑古乒走之前,还对屋里的士兵说,你们――,给他擦擦身子。

濑古乒已经推开门走了,又返回来,说,你们要好好待他。将来,他没准是你的副队长、队长、中队长,甚至,更大的头头!

士兵们被小队长弄糊涂了,可仍然不敢怠慢,把井上小林弄上床,烧了温水,洗完澡后,还找来医生,为他的伤口上药。

濑古乒一走,士兵们就说,井上小林,这下你行了,你身上的肌肉征服了队长,以后哇,濑古乒不会难为你了。

井上小林也有这样的感觉。

濑古乒的东京老乡小泉晋一歪了歪嘴,说等着吧,哼!濑古乒这家伙认武不认人,连我这老乡都不放在眼里。他只崇尚武士道精神,崇尚勇猛,崇尚不怕死,唉,这小子训兵,狠着呢!

井上小林看了看这个干瘦干瘦的小泉晋一,说,你有十八岁吗?

小泉晋一说,十七岁半。

这么小,你怎么也来当兵?

唉,没办法呀。本来应该我哥来。可我哥有哮喘病,我母亲舍不得他来。我父亲说,天皇有令,我们怎么也得去一个呀!这样,我就来了。

井上小林叹口气,没再说话。井上小林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知要比小泉晋一父亲狠多少倍,把兄妹两人都逼到中国战场……

果然让小泉晋一说对了,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呢,濑古乒就咣咣咣砸窗子,大声喊道,起来!起来!爬光棍山!一人爬十五个来回!

小泉晋一说,队长,那……早饭还没吃呢!

濑古乒怒气冲冲地说,爬不完十五个来回,谁也别想吃早饭!

濑古乒见了井上小林,不认识一样,歪了他一眼,咣地踢他屁股一脚: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井上小林想,这家伙果然冷热无常,昨晚那样欣赏他的肌肉,满脸堆笑,今早像换了个人,凶煞一样。

光棍山离加强小队宿舍大概三百多米远,是个孤山。山不高,也就百十多米。但特别陡,井上小林看了看,大概比五十度角还要陡些。山的乱石头小树也多,很不好走。可是,大家连早饭都没吃,却要爬上十五个来回,真是太残酷了!

濑古乒亲自监督,数次数。哪个士兵的动作慢了,都免不了挨他的皮鞭。濑古乒的声音无数次响彻这个早晨的山坡:八路军最善于打速度战,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这个山头现在是我们的训练地,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是我们争夺的战场!

一气爬十五趟,实在太多了。大家空着肚子,累得不成样子。一直到上午十点半,井上小林才爬完十五个来回。除了他,最快的才爬了十一趟!

十一点半,濑古乒的东京老乡小泉晋一才最后一个下山。

干瘦干瘦的小泉晋一累不行了,一下山,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喘,身体面条一样软。那样子,仿佛再也不想起来。

别说还全副武装爬了十五个来回,就是光背那条高过他一大截子的长枪,也够他受的。

濑古乒一看,上去就是一脚,大吼:快起来,要不,罚你再爬十五次!

小泉晋一一听,吓坏了,赶紧起来,里倒外斜地向食堂走去。

濑古乒叫住了他。濑古乒命令小泉晋一在阳光下站一个小时,因为,小泉晋一的动作太慢,拖了全班的后腿。濑古乒说,如果在抢占敌人高地时这样,这仗,我们还能打赢吗?

可怜小泉晋一,呆呆地站在火辣辣的阳光下……

井上小林看不下去了,特意跑到濑古乒跟前,啪地一个立正后,向他求情,说小泉晋一这样瘦小,放过他吧。

濑古乒翻了井上小林一眼,愤怒地吼道:滚开!

井上小林气坏了,一直怒视着濑古乒。濑古乒哪里容许部下这样看自己,二话不说,上来就煽井上小林的嘴巴。井上小林虽然累坏了,可反应速度之快,还是令濑古乒震惊。就在濑古乒的手打过来时,井上小林一抬手,牢牢钳紧了他的手腕。濑古乒想使劲摆脱,脸都扭曲了,却怎么也抽不出手来。

濑古乒火了,一脚踢过来。哪知,防攻结合的井上小林的脚更快,后发制人,一个空中拦截,踏死了濑古乒的脚。同时,一个反腕压住濑古乒的胳膊。濑古乒坚硬的皮鞋壳瞬间变形、踏扁,顿感力压千钓。脚趾断裂般疼痛。

两人较力了足足两三分钟,井上小林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顶头上司,这才放开濑古乒。

濑古乒丢了面子,气得不行,想揍井上小林。可伸出手了,又缩了回来。他知道,自己的武功远在井上小林之下。濑古乒嗷嗷叫一阵,怒吼着:反了你了!我、我一定要处罚你!

井上小林知道自己惹了祸,不给濑古乒个台阶下,肯定会惹来麻烦的。

井上小林双脚猛地靠拢,啪地一个立正,向濑古乒敬礼后,说,报告小队长,我井上小林错了,甘愿受罚!

井上小林走到小泉晋一身边,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

濑古乒一看,胆子立刻大了,一把抓掉井上小林的帽子,怒吼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离开!

濑古乒一走,小泉晋一说,井上君,对不起。

井上小林摇了摇头,没说话。

小泉晋一又说,都是我连累了你。

井上小林说,不要这样说。我甘愿这样的,跟你没关系。

一个小时后,小泉晋一的时间到了,濑古乒放过了他。可是,却让井上小林继续站在烈日下。午饭开过半天了,井上小林连早饭都没吃呢。他的头上、身上,全是汗水。小泉晋一怕他中暑,给他弄点水来。濑古乒猛地一抬脚,“当啷”踢飞了水壶,骂道:没我的命令,谁私自给他送东西,我就让他跪尖石子!

士兵们都吓怕了。几天前,小泉晋一就因为集合慢了点,被罚了。脱去裤子,在尖尖的石头子上跪了两个钟头!膝盖上的伤,现在还痛呢!

除了早晨登的那座小山,这里几乎是平原。夕阳偏西,可由于无遮无拦,它还要发动最后一轮的疯狂进攻,把仅有的热能倾力释放出来!

井上小林一天不吃不喝,已经在阳光下晒了十多个钟头了。井上小林嘴唇干裂,后背上有大圈套小圈的白色汗渍。

濑古乒不时走过来,在井上小林身边走一圈儿,冷笑几声,万分得意的样子。

夜幕即将降临,濑古乒对井上小林说,哼,仗你会两下子,就敢跟我叫板?这回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濑古乒叫来全体士兵,让他们列队后,说,井上小林,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向我道歉,说你错了,现在,我就放了你。你要再跟我来硬的,我就让你在这里站一夜!

井上小林舔舔干裂的嘴唇,笑了笑,说濑古乒,凭我的体力,就是不吃不喝,再站24小时没什么问题。

濑古乒气坏了,一跺脚,说,好,好好好,井上小林,那就你就站着吧!

濑古乒安排站岗的轮班看守,决不许给井上小林一口水、一口饭。

早晨,濑古乒起床后,赶紧来看井上小林。濑古乒想,这小子,早就躺在地上了吧?一看,濑古乒气坏了,井上小林居然在练功呢!一招一式,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力量、姿势、体貌,丝毫没受影响。仿佛他休息得非常好,精力异常充沛。

濑古乒也是练武之人,内心非常敬佩井上小林。可濑古乒心中的恶气还在聚集、聚集。濑古乒突然闪出个念头:跟井上小林过上几招。自己以逸待劳,肯定能胜他。这样干,有点趁伙打劫、落井下石之嫌,可碰上这么个硬骨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治服这小子,这兵还怎么带?

濑古乒想,如果井上小林不敢打,说明他怕了,自己也挽回了面子。如果井上小林不自量力,自己打赢了他,也行。总之,这是个双赢决策,哈哈!

濑古乒吃完早饭,跟井上小林说了这事。想不到的是,井上小林这小子果然不自量力,居然还敢应战!

濑古乒把大家叫来了,说,本来井上小林体力有所下降,我也不想趁人之危。可这小子非要逞强,非要跟我叫号!既然这样,哼!就不能怪我了!

井上小林笑了笑,说濑古乒,少来歪的斜的,来来来,过招吧!

濑古乒求胜心切,上来就下狠手。一套大力组合拳后,猛地一个飞踢,直奔井上小林咽喉。井上小林知道,这是致命的空手道“绝命腿”。井上小林防攻结合,以攻代防,猛然侧身后,左手顺势扯过飞脚,一起脚,踢中濑古乒左肋。趁濑古乒立足未稳,肘击其胸后,再一个大力重拳,砰地一声,濑古乒狠狠摔在地上……

濑古乒恼怒了,起来后再发致命招术,井上小林自知自己体力虚弱,并不硬拼,而是采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避过击打后准确发力,再次击倒对手。

濑古乒三次被击倒后,几乎爬不起来了。

小泉晋一紧张得要命,连忙凑过来,说,井上君,千万不能这样。你要赢了,他不会饶过你的……

小泉晋一说,要是濑古乒玩邪的了,暗中坏你,给你打了“退兵”报告,乱子可就大啦!

这话一下提醒了井上小林。井上小林知道,退兵有两种情况,一是病退。二是政治问题。井上小林肯定不会病退的。如果真的那样,父亲会饶过他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的死,井小林浑身强弓一样绷紧的力气,一下就泄了……

第四回合,井上小林渐渐处于弱势。

濑古乒几个连续重拳,把井上小林打倒在地。

井上小林已经半跪在地上,濑古乒仍不放过他,凶猛出拳,下下击中要害。井上小林护住自己的头部,任其拳打脚踢……

正文 第五章 锁在准星里的战友

杏花文化不高,但日本字的形状她还是认识的。

杏花瞪大了眼睛,指着日本旗问井上小林是怎么回事。井上小林反应很快,只愣了片刻,就摊开两手,摇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杏花也不会轻易放过的。杏花呼地站起来,弯眉上挑,杏眼倒立,说井小林,你必须说清楚,哪来的日本国旗,上边还有日本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丛柞树叶的缝隙里,露出三祥的脸。

三祥惊讶地看到这一切,一扭头,悄悄走了。

井上小林听到身后有树叶声响,急忙回转过身。杏花一把扯住他,说不要走,你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哪都不能去!

见杏花真的火了,井上小林只好找个棍子,要在地上写字。

可是,地上除了草,就是树叶子,没有一块裸露的地方。

井上小林朝四周看了看,见不远处有块褐色的大石头。他扯一下杏花衣襟,走了过去。井上小林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砰地一摔,碎石轰然炸开,裂变出好几块小石子。井上小林四下看看,挑选一块尖利的石子,拿起来,在大石头上咔咔咔划了起来。很快,褐色的大石头上出现了五个字:捡的。取暖用。

写完了,井上小林再次提拎起他的夹袄,把国旗塞进去,穿在自己身上,又比划几下,意思是说,你看,这样衣服就厚了一层。

杏花太喜欢井上小林了。女人一旦喜欢上哪个男人,就特别相信男人的话。

杏花说,我的老祖宗哟,你怎么什么都敢捡哟!拿日本国旗取暖,亏你想得出来!

杏花还说,这要是让日本人看见了,说你污辱他们,非枪毙你不可哟!

杏花又说,就是中国人看见了,以为你通日本人呢,也没你的好啊!

井上小林又在石板上写,没事的。只有你知道。

杏花看他憨憨的样子,即气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杏花嘟起嘴,夸张地张开两只手,鹰一样飞在头上,要掐他。井上小林并不躲,还故意向前凑凑,让她掐。杏花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却使个小劲,轻轻在井上小林的脸上点了一下,一下捧起这张脸,仔细端祥起来。端祥了半天,杏花闭上眼睛,将嘴唇递上去……

他们并不知道,三祥带了七八个人,正悄悄赶过来。

杏花跟井上小林往山下扛干柴草。扛到山下能上车的地方。

杏花没有井上小林扛的快,几个回合下来,她渐渐落后了。井上小林哇里哇啦,比划着,意思是让杏花在山下歇一会儿。

三祥在井上小林必走的地方下了暗索后,再让一个人去稳住杏花。

当井上小林走过来时,三祥和伙伴一拉拴在树上的绳索,绳索立刻跳了起来——“扑腾”一下,井上小林重重地摔倒了。扛着的干草没了支撑,都压在井上小林的身上。这时,埋伏好的四五个人一齐上来,七手八脚,死死摁住了井上小林。

他们捆紧他,塞了嘴,麻袋套在头上……

杏花找上来后,只看见地上的镰刀,四下瞅瞅,不见井上小林,便喊了起来:小林!小林!井小林!

杏花一屁股坐地上,说小林,叫你跟我藏猫猫,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此时,三祥他们就藏在离杏花不远的壕沟里。茂密的树木“头帘”一样遮掩了壕沟,杏花几次走到沟边,她的鞋离三祥脑瓜顶多尺把远,却一次次走了过去。

杏花急坏了再次东一头西一撞地找,也不见井上小林,这才慌了神。正在这时,山岗梁上走来个瘦子。瘦子身上背个口袋,估计是抄近道走亲戚的吧?杏花也顾不了许多,连忙上前打问。听杏花描述完井上小林的样子,瘦子指指身后的山岗梁说,噢,我看见了,往那边走了。刚过去!

杏花怎么也想不明白,山岗梁那边是古洞屯呀,他怎么会往那走?

古洞屯新发现了矿,这样,那里就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和安宁,成为又一个多事的“马蜂窝”了。头几天井上小林还说,尽量离那地方远点。

他怎么会往那跑?

杏花猛然想起日本国旗的事,自言自语道:我都谅解你了,还使小性子,真是的!

腾腾腾,杏花加快了脚步,追了过去。跑了几步,杏花又掏出身上的锅底灰,胡乱向脸上擦了擦。

杏花一走,三祥向同伴挥了挥手,一歪头,指挥几个人抬了井上小林,钻山了。

天已经黑了。杏花急得哭了起来。

杏花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井上小林回家了。

回家一看,井上小林根本没回来,一丝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大哥杏树不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杏枝听了后,只是歪歪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杏花知道,杏枝少条胳膊,未婚妻又黄了,这些账,都记在了井小林的头上。幸亏,杏花留个心眼,没有说日本国旗的事。杏花妈听了后,甚至幸灾乐祸起来,说,哑巴就是哑巴,咱家对他那样好,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哼!

杏花爹详细问了过程,想了半天,说,没听说日本人抓人吧?再说了,日本人要是上山抓人,肯定呼呼号号的,你也不能一点不知道啊?

杏花爹左想右想,一句“井小林没得罪谁吧”,一下提醒了杏花。杏花突然明白了什么,随手提把壮胆的镰刀,一头钻进夜幕……

杏花火速来到富源屯,径直去了三祥家。三祥果然不在家。杏花问三祥上哪去了。三祥妈吱吱唔唔一阵,也说不出所以言来。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的。肯定是三祥做了手脚。上一次,三祥出了大丑后,一直怀恨在心。杏花也想,凭三祥那两下子,肯定是对付不了井小林的。杏花突然想起来,孙三祥是个猎手啊!

这一趟大沟十几个屯子,猎手不下几百个。孙三祥却是公认的“大拇指”。前边说过,别说在小小的兴隆沟啊,就是在整个逃鹿沟,孙三祥打猎的手把也是数一数二的。再狡猾的狼头、狐狸头、黄皮子头(鼬鼠)、蛇头,多少猎手都对付不了,都逃不出孙三祥的手。这里所说的“头”,就是挑头的家伙。用人类的话说,就是“领导”。这些头儿或领导往往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如果也像人类有写手的话,哪些家伙的逃生经验都可以写成一本传奇的厚书。前年,永淳屯犯了“母狼灾”。这条母狼,祸害了无数家畜,还伤了七个人。全屯的猎手全出洞,设埋伏枪、挖陷阱、下套子、安拍子,却伤不着它半根毫毛。弄得永淳屯大人孩子夜间不敢出门。就是大白天,也要万分小心结伴而行。实在没招了,家家户户凑钱,才请了孙三祥。孙三祥来后,也不背枪,在屯子走了几圈儿。然后,仍然不背枪,独自一人上山查看地形。

时逢隆冬,大雪铺天盖地。孙三祥反穿羊皮袄毛朝外,头戴白色的翻毛帽子,嗖嗖嗖,一个劲地擦猎枪,却不急着走。永淳人着急了,催他。孙三祥说,我在等雪。永淳人催了他多少次,他都说,我在等雪。永淳人私下议论,孙三祥心里没底了,才这样捱日子。现在到处都是雪,还等什么雪?永淳人都不抱什么希望了,甚至在暗中嘀咕找别的猎手,孙三祥却背起猎枪,上山了。孙三祥的脚步,是同那场鹅毛大雪一起来的。孙三祥把自己埋在一个凹坑里。本来就穿了一身白,现在,让大雪染得更白了。两天两夜,孙三祥经过大雪的化妆,把自己当成大雪的一部分,把那个凹坑抹平了。

那天早上,孙三祥的后背,果然托了大母狼的尸体。大母狼一身白毛,头上却长了块鸡蛋大的黑脑门。被它伤过的人一看,说,对,正是这个家伙,黑脑门儿!

众猎手都称赞孙三祥,说这条大母狼太鬼,他们根本没有放枪的机会。孙三祥举起枪管,说这条狼嗅觉太灵了,百米开外就能闻到猎枪的火药味道。嘿!我要不在枪管抹上羊油,也靠近不了它啊!

正当大伙庆祝孙三祥得胜归来时,孙三祥说,祸害还没有根除。大家瞪着眼睛看他。孙三祥说,别看我今天打了条黑脑门儿。我估计,还有一条跟它长的一模一样的黑脑门呢。它们是姐妹俩。我打的这条母狼,是妹妹。妹妹没了,姐姐非来算账不可。永淳人不信。永淳人想,孙三祥这样说,无非是为了钱。孙三祥说这次打狼,酬劳减半。永淳人不干。永淳的猎手们说,就是再有,我们的猎枪,也可以抹上羊油啊!言外之意,这个小窍门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孙三祥这才很不情愿地打道回府。

几天后,母狼再次出来伤人,永淳人才想起孙三祥的话。不过没什么,永淳的猎手们悉数出洞,个个枪管上抹了羊油,效仿孙三祥的打扮,在一个下雪的夜间,上山了。也躲在凹坑里,把自己变成雪的一部分。可是,羊油并不管用,蹲守了整整五天,连母狼的影子都没看见。母狼竟躲过猎手,悄悄摸进村子,连连伤害人畜。没办法,大家这才又凑了钱,请孙三祥来。孙三祥来了后,一把扔了钱,说,钱算什么?我就是要你们看看,这个狡猾的母狼,除了我,你们谁能治住它!?

孙三祥这次更快,上山的那个晚上,就把大母狼的尸首背了回来。猎手们抓过孙三祥的枪管,闻闻上边有多少羊油。一个个筋鼻子咧嘴,连声说骚,骚,太骚!孙三祥这才揭开谜底:哈哈,我在枪管上抹了太多的公狐狸尿!对付这条发情的大母狼,不用这个,行吗?

孙三祥类似这样的故事多了,下夹子,治服了顺兴沟里的大公狐狸;挖陷阱,治服了温家街的黑熊精;安连环套子,治服了振兴屯的黄鼠狼精——套子两个字,让杏花疑心重重,孙三祥如果用连环套套井小林……

杏花想起山坡上那堆散乱的柴草……

唉,要是大哥杏树在家就好啦!杏花想。杏花知道,杏树这些日子总不着家,大概在忙救杏叶的事。杏树一向对自己最好,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对井上小林那样好吧?杏花把一线希望,寄托在杏树身上。杏花突然想起,杏树跟大舅很好,也是大舅最信任的人。现在,杏树有可能跟大舅在一块呢!

夜如墨。杏花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就在杏花瞪着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盼天亮,看窗外照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时,一堆木柴的火焰正旺,噼啪噼啪响,火星四射。呼呼喘息的熊熊火光,正照在一个男人的脚、肌肉鼓胀的小腿,波翻浪涌楞角分明的胸大肌,以及,那张刚毅的不屈的面孔。

火焰时高时低,男人身上的肌肉也时明时暗。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抹了橄榄油一样,使男人身上刚健的肌肉更现凸起的块垒,油亮油亮的。

男人的嘴角流着血。胸大肌上、腿上有一条条皮带暴打的痕迹。

这个男人正是井上小林。他被剥光了衣服,反剪双手,吊绑在一个大柱子上。

孙三祥打累了,呼呼喘,把皮带丢给一个胖子,说,死胖子,没见我累这样,你他妈也不搭把手?

小胖子瞅瞅身后,以为这话是说给大胖子听呢。除了孙三祥和这两个胖子,还有三个大小伙子在场。看得出来,孙三祥这回可下了血本了,六个人对付一个井上小林。后来据孙三祥说,哪是六个人呀?有两个怕老婆的小子,天黑前回去了,要不,八个人呢!

天太热了。六个人个个光着膀子,还大汗淋漓。可是,火,还是要烧的。这是他们的灯。本来孙三祥带两个洋蜡来,以为一顿胖揍,井上小林服软了,也就算了。可是,两根洋蜡烧没了,六个人轮班打,都累不行了,井上小林只在石头板上写一个字:不。

夜色蒙蒙。火光一闪一闪,跳出窗子,照亮近处的夜。照也白照,没人看见的。这是一个远在山夹缝里的空房子。他们翻了三道山,钻了四条沟,才来到这里的。近了不行。这地方有日本人,怕出乱子。

这个空房子,是猎手们搭建的。冬天猎手们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打个间。房子里有现成的锅灶。甚至还有炒勺、刀和几个大碗呢。房子淹在原始森林里,就像一个小石子沉在草棵里,一般人是找不到的。孙三祥是个猎手,熟悉这方圆百余里的情况。在这个地方,要想弄死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本来,孙三祥也不想把井上小林怎么样,只要他离开杏花就行。要不,孙三祥抓住日本国旗这件事,往保长那一捅,井上小林就掉脑袋了。孙三祥不想这样干。孙三祥觉得治服这个哑巴就行了。要是那样,日本人又会大做文章,狠狠收拾中国人的。因为自己连累父老乡亲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再说,这样干,杏花也肯定跟他翻脸的。

孙三祥知道井上小林是哑巴,也只能跟他笔谈。

孙三祥知道井上小林武功厉害,一到这里,就是一顿暴打,给他个下马威。六个人,不,八个人轮番打一阵之后,打累了,孙三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和笔,松开井上小林的右手,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同意离开杏花,我就放了你。如果你同意,就在纸上写上同意。井上小林接过笔,很快就写了。孙三祥一看,气坏了,井上小林没有写同意,而是写个“不”字。

本来,井上小林不是奔杏花来的。为了工作,他完全可以放弃杏花的。可杏花早就“警告”井上小林了:你离开我的时候,也是我放弃生命的时候。井上小林劝过杏花,孙三祥不错的。杏花杏眼倒立:少拿这个往外推我!你听好了,你就是不要我,我也决不会嫁给他孙三祥!尔后,杏花还说了种种不嫁杏花的理由。杏花最后说,井小林,你要再这样难为我……,杏花哭得梨花带雨,说,反正……,你要是离开我,我就不活了……

两根洋蜡烧光了,井上小林仍然是这个态度。几个人又打了几起,还是不见效。孙三祥想了想,说,我们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劲了,再收拾这小子。

他们烧熟了路上打的狍子,撕开热气腾腾的狍子肉,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几个人就着烧酒,大口大口吞咽起来。孙三祥故意凑井上小林跟前,把热气腾腾的狍子肉举起来,眼见碰到井上小林鼻子了,馋他。孙三祥当然不会知道,井上小林意志特别坚强,当年跟濑古乒斗,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还在如火烈日下暴晒,照样不服软。果然,香喷喷的肉味儿直刺鼻子,井上小林理都不理。

吃饱喝足了,孙三祥甩了衣服,再次对井上小林发动猛烈的体罚后,仍然不见效,孙三祥下了狠手,说哑巴,你要不听我的,我就举报你有日本国旗的事。这事要是日本人知道了,你就死定了。听了这话,井上小林真的吃了一惊。孙三祥一看,乐了,再次递上纸和笔,说哑巴,表个态吧。孙三祥又指了指纸和笔,说哑巴,只要你答应离开杏花,我说话算话,立刻饶了你。

井上小林接过笔后,快速地写了起来。孙三祥笑了笑,对同伙们说,看来,还是这招灵。这个哑巴,看来是怕日本人。

接过来一看,纸上写道:杏花决不会放过你!

孙三祥怔了一下,咬牙切齿地骂:你个混蛋,给我扒光了衣服,狠狠地打!

听说扒光衣服,井上小林暗中是高兴的。井上小林怕打坏了后背衣服夹层中的日本国旗。那不仅仅是一面国旗,那上边,还有亲朋好友的签名。

那天露了日本国旗后,为了保住好它,井上小林找块黄油布,把国旗精心地包了起来。包上后,即干净,也浸不透汗水雨水了。

第二天,又折腾了大半天,井上小林还是不松口,孙三祥火了。孙三祥决定,如果晚上这哑巴还这样顽固,就整死他!

孙三祥独自喝起闷酒,琢磨整死哑巴后,怎么跟杏花交待。杏花那丫头鬼精鬼精,不是那么好唬的。再说,还有她大舅钟老井作后盾,这事就复杂了。如果整死了哑巴,也整跑了杏花,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正愁呢,放哨的小胖子突然过来,说三祥,前边的树叶哗哗响,好像有人来了!

三祥一下站起来,嗖地操起猎枪,奔前窗去了。三祥前脚刚迈上窗台,还没跳呢,只听后窗“砰”地一下被踢开,一张脸探进窗子。过浓的眉毛倒立,黑翅膀一样飞张,下嵌两只过小的眼睛,贼亮贼亮。过宽的脸“腾”地平推过来,扑嗵,进来了。

濑古乒在士兵面前大赚了面子,反而不太难为井上小林了。

早上魔鬼式的登山训练,濑古乒以井上小林武功好为由,放了他。这件事,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在这个加强小队,除了病号,只有井上小林享有这样的特权待遇。

起初,井上小林并不领濑古乒的情。井上小林想,濑古乒,你应该明白,我要是不让着你,让你继续在全队人面前丢丑,你这个加强小队队长还怎么当?

可是,没多久,井上小林就改变了这个想法。在全小队所有人中,濑古乒这个武士道精神的忠实执行者,一向武断,霸道,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从来看不见他有一丝笑容,只要他一出场,就是吹胡子瞪眼,大吼大叫。有个新兵蛋子,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有一回被他训斥,尿都尿裤子里了。只有井上小林说话,濑古乒才“让三分”。甚至,不少时候,濑古乒故意抬举井上小林,说在我们加强小队,要说能力,井上小林是一流的。说为什么不用井上小林早上爬山?因为他武艺高强不用练了。濑古乒死要面子,说大家那天都看到了,就我——濑古乒举起右手,用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就我这样的武功,那天费了太大的力气,才勉强战胜他。

“勉强战胜”这四个字,濑古乒说得很勉强。其实大家那天都看明白了,井上小林明显让着他。

井上小林向濑古乒提个问题,说小泉晋一的体质太差,光上山练体力是不行的。建议不让他登山,而是跟我学武功。这样弱小的人,即使体力上来了,碰上敌人一对一地干,他也肯定吃亏。可是,要是他掌握了武功,就不一样了。

听了这话,可把在场的小泉晋一吓坏了。小泉晋一脸都白了,连连摆手,磕磕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小泉晋一话都不会说了。他知道,这样出格的问题,濑古乒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那一刻,小泉晋一膀胱一热,小便快要失禁了。想不到的是,恰恰相反,濑古乒不仅答应了,还鼓励井上小林说,好,好好好。我同意。还说,井上小林,你要是把小泉晋一这样的人“开发”出来了,就是对我们加强小队的一大贡献。说不定呀,将来我还要推广你的做法呢!

还有这样的事?可把小泉晋一感动坏了!

此后,小泉晋一就跟井上小林练武。

井上小林两次救了小泉晋一,小泉晋一特别感动。小泉晋一不知道怎么表达好了,解开衣领,摘下脖胫上的一个玉佩护身符,递给井上小林,说,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中国唐代的。据日本东京的文物鉴定专家称,它是唐明皇当年送给杨贵妃的宝贝。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井上小林当即拒绝了。这么贵重的宝贝,还是护身符,就更不能收了。

小泉晋一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晚得让濑古乒给折腾死。小林君,你才是我的护身符呢!

井上小林没收这个护身符,教武功却尽心尽力,小泉晋一更加感动。小泉晋一不知道怎么好了,就抢着干活。给井上小林打饭、洗衣服、叠被子,甚至打洗脚水。井上小林越不让他这样,他越是这样。井上小林不高兴了,说我们是战友,你这样干我多过意不去?小泉晋一嘻嘻一乐,说井上君,可现在,你是我师傅呀!井上小林也只好由他了。

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小泉晋一竟是天才的芭蕾舞演员!在日本东京芭蕾舞团,小泉晋一不光演男一号角色,还是反串芭蕾女角的高手!小泉晋一怕师傅不信,还做了几个标准的芭蕾舞动作,生动极了。不想,他还有那么好的软功。橡皮泥一样柔软的身体,居然能后仰倒背过去,叼起地上的水杯!小泉晋一六岁就去了俄国莫斯科,在那里接受了世界上最优秀的芭蕾舞大师的训练,而今,这样的人才,却被充军来中国倍受折磨……

虽然表面上他们师徒相称,其实,在小泉晋一的心中,师傅是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也是最好的兄长。现在,小泉晋一已经离不开他了。打个比方,如果井上小林是一张弓,他就是一支箭;如果井上小林是磁铁,他就是铁屑;如果井上小林是方向盘,他就是车轮子……用句最通俗的话说,他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公正地说,井上小林帮小泉晋一,决没有要他回报的打算。可是,两个人走得这样近,相互照应、相互帮忙,也在情理之中的。

想起妈妈,是井上小林永远的痛。当初他答应妈妈,到中国后,一定把妹妹调在自己的部队,好有个照应。其实,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这种强烈的愿望一天天逼近,逼得他实在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好了,井上小林终于决定:要看看妹妹。这天,当井上小林说了要小泉晋一帮个忙的,还没说什么事呢,小泉晋一乐坏了,想都不想,说,只要师傅用得着我,我就是豁出命去,也毫不犹豫!

井上小林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看妹妹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自己要创造机会去。二一个是,客观上要征得濑古乒的同意。当然,瞒着濑古乒也行,不过,要创造瞒的机会。闻知濑古乒特别爱钓鱼,井上小林决定抓住这个突破口。井上小林寻好鱼塘后,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了战友,让战友陪濑古乒钓鱼去。这些工作都做好了,井上小林才决定去找妹妹。

当小泉晋一得知井上小美在西丰县城,立刻愁了,说师傅,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我怎么帮啊?

小泉晋一说,四平离西丰这么老远,我们怎么去?再说,我们根本出不去呀!

井上小林说,你给我带路就行。别的,你不用管。

那还有什么说的?我陪你去!小泉晋一爽快地说。

小泉晋一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俩开摩托车去,也挺危险的。我们来这里开矿,把矿产运回日本,中国人都恨死我们了。要是碰上八路,可就玩完了。

怎么?你害怕啦?井上小林问。

哎不不不,不是!小泉晋一连忙摆手,接着说,我是提醒你,八路啊,游击队呀,猎人呀,都可能打我们的。

这个,我会考虑的。井上小林说。

早上登山的魔鬼训练停了。加强小队两死三伤,吃了大亏。昨天早上,在他们每天早上都要走的地方,在光棍山半截腰,突然“咣”地一声爆炸,五六个士兵被炸翻……

濑古乒从四平市里回来时,左脸肿得老高,看样子,挨揍了。

濑古乒气坏了,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搜,把附近的村庄搜个遍,凡是可疑的人,都抓了,通通的枪毙!

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加强小队的重点是护矿。把兵力都用在搜查上了,护矿安全出了问题,麻烦就更大了。这样干,用中国话说,那就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可是,这口气怎么出?

濑古乒决定接受井上小林的计策。井上小林说,土八路会埋地雷,我们也会。我们在山下必经之路埋些地雷。另外,我们派人巡逻。巡逻不要人多,一两个人就行。这样,才不影响我们加强小队护矿。还有,我们巡逻的人不要大张旗鼓,而是穿便衣,悄悄地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

当濑古乒犹豫时,井上小林说,当然,如果你信得过,这个任务就由我来完成。我的条件是,给我辆三轮摩托。人不要多,小泉晋一就行。

井上小林接受任务后,做几套中国服装,换上。只带防身的手枪和手榴弹,跟小泉晋一一头钻进中国人扎堆的地方,察言观色,开始执行巡逻任务。一有集市,他们就往前凑。别说,化妆后,背几串子山货野果,还真像那么回事。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有点像哥俩儿,如果不开口说话,真看不出来是日本人。

接手这事,井上小林真想干出点名堂来。那样的话,再找借口找妹妹,就方便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井上小林想像得那样容易,他跟小泉晋一暗访了十多天,也没什么大的收获。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们在光棍山附近碰到个“打柴人”。这个人个子不高,三十多岁,总在光棍山附近转转。打柴火的时候,总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好像在琢磨着什么。这个人的形象很有意思,瘦脸,瘦身子,整个一个瘦猴相貌,还弯腰驼背的。但,他上山的速度特别快,嗖嗖嗖,就窜出去好远。猴子一样灵巧。那么陡的光棍山,他一跳一跳,不大工夫,就跑上去好远。光棍山树不少,可离日本兵营近,一般人是不敢来这里的。他,怎么回事?

井上小林试图靠近过他。可瘦猴儿很警觉。上山时,瘦猴儿太快了,根本跟不上他。小泉晋一气坏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越追越远。小泉晋一急了,举起了手枪……

井上小林让他立刻放下枪:你现在打死他,不是灭口吗?

不光上山,就是走平地,也不好追他。那小子走得快不快,决定后头的人。后头的人快,他也快。后头的人慢,他也慢。井上小林越发怀疑他是个八路。至少,也是个八路的探子。这个瘦猴儿,登山简直是个天才。越撵越远,根本靠不了前。井上小林曾这样想,不要太着急。这个打柴的人,很可能是个钓饵。钓饵下头,才是大鱼呢。

跟踪是没用的。总跟丢。这个小瘦猴儿太神奇了,咳,鬼一样!有一回,他俩明明跟到一个村庄,可进村没多远,瘦猴儿突然就不见了!他俩只在路边儿看见了瘦猴儿扔的柴火!

光棍山的背坡很陡。可这个瘦猴,居然从背坡上过光棍山!瘦猴儿在一片树上跳来跳去,这棵跳到那棵,不大工夫,就在空中走了很远――而他的身下,可是绝壁呀!看他轻盈飘飞的样子,像松鼠,像大鸟,像猴子……就是不像人。哪有这样灵活、胆大的人?瘦猴儿简直弹簧一样,在空中弹来弹去。那些树枝就像一只只手,个个都紧紧扯着他。这个扯,那个也扯,都那样喜欢他!怪!太怪了!另一个疑问井上小林也解不开,山下明明埋了不少地雷,这个瘦猴儿怎么一个也踩不上?

井上小林暗访了十多天,也没弄出头绪。井上小林对小泉晋一说,为什么我们抓不住他?那家伙腿快。不对。那家伙熟悉路。也不对。那家伙会猴蹦儿!更不对了。

井上小林说,因为他智商太高,脑瓜快,事事都想在我们前面。

井上小林又说,我们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我们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这么说,这个小男人,不是等闲之辈?

当然!

那……我们怎么办?

不理他了。

不理他?

井上小林说,这样精明绝顶的人,肯定有来头。他像个高手纺织师,故意把线头弄乱来迷惑我们。而我们呢,恰恰是新手。我认为,现在我俩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捋出头绪来。索性,我们暂时不理他,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趁这工夫,井上小林决定先跟小泉晋一跑趟西丰县城。

这天早上,井上小林跟小泉晋一穿了便衣,多带一桶汽油,出发了。当然,濑古乒只知道,他们又去暗访。

为安全起见,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特意化了妆,穿上中国衣服。

出了四平,摩托车箭一样射出去。

井上小林恨不能立刻见到妹妹。早就答应过母亲,到了中国,一定要跟妹妹合个影,寄回来。母亲没了,有机会回日本,一定把照片送到母亲的墓前……

车速飞快。房屋、山头、树木,迅速后退。前方面条一样的土路,被它一截截吞进去,吞进去,越来越短。群鸟惊飞。走兽逃遁。当撞入西丰山区的怀抱,远看,全是密密的树林。近了,眼见撞上了,树林才突然闪出一条的黄色土路,蟒蛇一样吞食了这辆摩托。噢,那是什么样的路哟!摩托有时一头扎下去,钻入碧绿的茫茫林海。在“海底”爬行一小会儿,又突然仰起头,向上爬,爬到云朵边上,又突然一个横转,在山的肚腹上划个圈儿——道路两旁都是树,摩托车像拉锁一样“一拉”,把大山“将军肚”敞开的拉链闭合了……

如果说大山就是狂放的舞者,那么土路就是激情挥舞的黄飘带,而这辆摩托车,则是抠抓在飘带上求生的小蚂蚁。“蚂蚁”知道,不管它被甩上离白云很近的峰顶,还是被丢向断崖肩头,或是被挂在胸间、肚腹上,“死不松手”是蚂蚁唯一的选择……

它时而淹得无踪无影,进而叶片一样飘在盘山路上,时而又小高粱壳似的被排泄出来……

所见之人无不侧目:不知道这个摩托车是什么人开的。中国人没有这东西,日本人,却又穿着中国衣服。

太快了!就在路人犹豫的时候,摩托车已绝尘而去。

井上小林很清楚,这样单独行动,这么远的路,是非常危险的。快些!再快些,在目睹之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跑得无影无踪。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次之行,速度能决定他们的安全系数。

中午,他们顺利到了西丰县城。

小城不大,嵌在两山间。但却美丽朴雅,很有灵气。后来,井上小林牢牢记住了关于这个小城的故事……

西丰古称“逃鹿”。

那年春天,康熙皇帝带领十多个官兵进入围场,不到半晌工夫,就打了不少山鸡、飞龙、狍子,就是没有碰到梅花鹿。康熙问及此事,太监奏道:这种鹿极为伶俐,十分机警,又善奔跑,故不常看见。康熙急令人撒开大网,一定要找到梅花鹿。当一个梅花鹿果然从密林中奔跑出来,康熙乐坏了,迅速拉弓搭箭,居然一箭射中!可是,受伤的梅花鹿居然带箭而逃。康熙哪里肯放过,纵马急追。眼见拐个弯,跑到一片白桦林处,康熙等人追近时,却不见了踪影。康熙下了马,奇怪地说,此乃逃鹿也!

因西丰境内山岭崇峻,森林茂密,禽兽群集,人烟稀少,遂于公元1619年辟为“盛京围场”。清光绪年(1895年)建皇家鹿苑,这里是我国最早开始人工饲养梅花鹿的地方。后据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有关专家认定,人类梅花鹿的人工饲养最早始于“盛京围场”,即现在的西丰县冰砬山下的赵家趟子沟。

井上小林头一回来西丰,哪知道这些?

井上小林的直观感觉是:小县城不大,方圆不会超过两三公里。其实,当时这个估计,也过于大了。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矮趴趴的小平房。青砖青瓦。屋檐和高高翘起的四角,都挺漂亮的。井上小林甚至想,妹妹驻守在这样的地方,还是不错的。城边子净是草房。井上小林一眼就看到日本军队的驻地。城中央,那片灰色小平房里高高竖起的红色三层楼上,有面迎风飘扬的日本国旗……

井上小林很激动,有种强烈的亲切感。在异国他乡,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下看到了日本国旗!井上小林一轰油门,车子呼啸一声,蓦地窜了出去。很快,井上小林直接把摩托开到日本驻军的大门口。

不许动!

两个日本哨兵“咔嚓”拉开枪栓,枪口对准了他。

小泉晋一吓得一缩脖,也赶紧去掏枪。

井上小林向后摆摆手,示意小泉晋一不要动。

井上小林不慌不忙地掏出个硬壳小本子,递上去。

井上小林早有准备,特意带上士兵证。哨兵看了这些东西,会放他们进去吧?

没那么简单。矮个士兵看完后,皱皱眉,神情疑虑地交给高个士兵。两个人都看完了,更加怀疑他们了。他们向井上小林要“公务信”。井上小林急忙商量人家,说来得急,忘了开公务信了。还说找他妹妹井上小美。井上小林说,自己是横滨人。又指指小瘦子小泉晋一,说他是东京人。

他们怀疑的目光又瞄向小泉晋一。小泉晋一赶紧也掏出自己的士兵证递上去,说,我俩还是一个小队的呢。

小泉晋一也说,你们就放我们进去吧。我们为了安全,才穿了中国衣服。你们也听到了,我们这么一口熟练的日语,又有证件,还会有假?

矮个说,你俩是日本人,这个没假。可是,日本人以这种方式来,想要干什么,这就不好说了。

高个子严厉地说,不用多说,我们是认信不认人!要不,你们回去取公务信吧!

井上小林一听,火了,说你说得轻巧,我们这么远赶来了,那么容易么取?

矮子说,你们要是有首长的条子,也可以的。

井上小林一听,更绝望了。自己跟小泉晋一瞒着濑古乒偷着跑来的,怎么会有条子?再说,一个护矿的加强小队队长,怎么能跟这里的头头联系上?

无论怎么商量,说多少小话,两个哨兵坚持不见公务信不放他们进去。

井上小林火了,说,老子决不能白来的!

井上小林又说,你们让我们进,我们进。你们不让我们进,我们也要进!

高个子歪歪嘴,“哼!”了一声,说,这不可能!

话刚落下,井上小林一个麻利的动作,下了高个子的长枪。嗖,扔给小泉晋一。矮个子正愣呢,井上小林突然反手一带,又一把他的长枪握在自己手里。两个哨兵一看,这还了得,立刻叫喊起来。这下坏了,好几个日本兵冲了过来——立刻,四周好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俩。

井上小林知道这下捅搂子了,不能硬拼,高高地举起手来。小泉晋一看,也高高地举起手来。

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被带进审讯室。

一个大扁脸军官看了他们的证件后,又问了些情况,甚至问了些日本的生活细节,好像已经相信了他们的话。尤其得知是来找井上小美的,并没有难为他们。大扁脸不仅给他们倒了开水,还吩咐勤务兵,上食堂给他们炒两个菜。

原来,大扁脸也是横滨人。提起福田大师,他很熟悉的。井上小林打听一下妹妹的情况,大扁脸说,挺好的。井上小美相当优秀哪!只是,头些日子她身体不太好,肺内感染。不过不要紧,治好了。井上小林一听妹妹病了,恨不得马上见到妹妹,哪里还有心吃饭?大扁脸说,不要着急嘛,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你妹妹的病已经治好了!说你就是再急,现在也见不着你妹妹,很不凑巧,井上小美上富源铁矿去了。富源铁矿的电报机出了毛病,她去给调试一下。要不这样,既然来了,就别太着急。你先在这里等等,我估计井上小美晚上一定会回来的。

井上小林一听,急了,说晚上可不行。晚上我还要赶回去呢!

大扁脸得知他们是偷偷来看妹妹的,也挺同情的。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直接去富源铁矿找你妹妹。富源离这里很近,不到二十公里。你们出了县城向东走,到了安民有个人字口,你们再向右拐。对了,到了安民后,向前一看,就看见富源铁矿我们的房子了。四周全是平房,只有我们的房子,有楼房。楼上飘着日本国旗。

大扁脸还说,见了我的条子,哨兵不会难为你的。那里的头头脑脑,没有不认识我的。

勤务兵说,富源矿归我们大队管辖。见了我们首长的条子,他们怎么敢不让你们进?

看看时间,才下午三点多,来得及的。井上小林一阵千恩万谢后,直奔富源而去。

果然如大扁脸军官所说,富源很好找。半个多小时,就到地方了。哨兵见了大扁脸的条子,咔地一个立正,立刻放行。

可是,井上小美居然走了!

话务官说,井上小美走二十多分钟了。她们是开吉普车来的。不过,她们没有走北道回县城。她们很有可能从南道回去。井上小美说过,她的一个同学在金星当兵。上金星,还是走南道近些。同来的军官说,听说田兴那个地方也有矿,很有可能,他们还拐进田兴的山沟子里面……

井上小林脑袋都听大了。

妹妹是钻进田兴屯的大沟里眼子探矿了,还是奔金星看同学去了,却无从知道。

井上小林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这个时间立刻回四平,也要两个多钟头。六点,天已经黑了。如果再追妹妹,肯定来不及了。

井上小林沮丧地说,唉,这是天意呀!小泉晋一,我俩白折腾啦!

正文 第六章 在刀刃上舞蹈

孙三祥也不甘心这样白折腾。

从猎人小屋回来后,他跟杏花妈耳语了哑巴偷藏日本国旗的事,杏花妈向杏花爹一传话,杏花爹不让了。杏花爹说,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跟个亲小鬼子的人近乎?别看这个哑巴武功好,我就是跟他对命,也要把这事弄明白!

杏花爹平时大大咧咧的,憨厚,也不太计较吃亏占便宜的事。可要是有谁触动了国家利益,他是绝对不迁就的。

六年前,杏花爹冒着被打个半死、扔进大野沟的代价,总算从大连逃了回来。

听说他出事了,工友们都惊讶不已。当时,他在日本人开的镁矿干活。因为他老实,话少,干活特别卖力,日本工头挺得意他。日本工头还给过他香肠、罐头一类吃的,这在中国工人中,几乎是没有的。因此,日本人在追查生产机器屡遭人为破坏的事,还把他当“内线”,让他“帮把手”。后来才被发现,这些破坏机器的事,都是杏花爹所为。工头气坏了,说我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杏花爹就一句话:明明是中国的矿产,为什么要运到日本去?

杏花爹琢磨的事,钟老井也在琢磨。只是,现在钟老井想的是,怎样即解开杏花爹对井上小林的成见,保护好井上小林,又不暴露井上小林的身份。杏树听到东屋爹妈不正常的声音后,说大舅,我爹的工作,只有你来做了。

钟老井说,我姐夫倔是倔,可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放心吧,他会给我面子的。

钟老井进东屋后,只跟杏花爹说一句话,他嘭嘭嘭拍拍胸脯子,说姐夫,对我,还有信不过的么?

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那个哑巴!

哑巴是我救出来的,我救他,肯定有救他的道理,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不行,这件事,我坚决不让步!

为什么?

兄弟,你忘啦?我当年差点让日本人给整死呀!

姐夫,你也别忘了,当年我怎样冒死把你从大野沟里救出来?

这……,是两码事。杏花爹的口气虽然软了,但仍然不想让步。杏花爹甚至一抬手,“咣”地一下,菜刀砍在炕沿上。

钟老井钮扣都没改,而是“咔”地一扯,扯破衣服,露出右臂的枪伤来。

当时钟老井跟杏花爹在同一个矿当劳工。听说杏花爹出事了,日本人以为杏花爹死了,把他的尸体扔进大沟时。黄昏后,钟老井悄悄背起杏花爹,向海边逃去。一队日本军人迅速追了上来。他们的小船刚划不远,子弹嗖嗖地射过来。钟老井快速划船,把杏花爹放在一块礁石下,自己向大海深处划。突然,钟老井“啊”地一声大叫,一头跌进大海。同时,也把小船倒扣过来。日本兵研究了好一阵翻了的“船肚子”,这才停止了射击。

钟老井强忍伤痛,在船边漂浮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礁石边,救起杏花爹。

钟老井真的火了,杏花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原则。杏花爹说老弟,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可这哑巴来路不明,孙三祥不光调查了西丰县城,就连附近几十个屯子都打听了,也没整明白。现在又在他身上发现了日本国旗,你说,这小子要真的跟日本人有瓜葛,我们这一家子,不成了汉奸卖国贼了?

钟老井也不多说。笑了笑,说姐夫,其实,井小林的底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这几天事太多,没来得及跟你说。

真的?杏花爹瞪大了眼睛问。

真的。钟老井说。

杏花妈一听这话,自己刚才的那把火就要白烧了。得赶紧补救!孙三祥差点要了哑巴的命,是有点过火。可要让如花似玉的杏花嫁给这个哑巴,她是绝对不允许的。杏花妈扯了一把弟弟的袖口,说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底细,我琢磨着呀,还是把这个不明不白的哑巴交出去好。要不,我们家可是要吃锅烙的。

钟老井说,姐,你要想吃锅烙快些,就趁早把他交出去!

怎么会这样?杏花妈脸上疑云翻滚。

钟老井说姐你想想呀,如果哑巴没什么事,这样一哄扬出去,引起日本人注意了,一查,可能就查出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哑巴那一身肌肉块子,也是令人怀疑的。如果哑巴真的有事,他在你们家呆这么长时间,再把杀三个日本人的事鼓捣出来,你们家还有个好?

杏花妈一听,脸立刻白了,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

杏花妈清楚,这样的事要是露馅了,肯定要满门抄斩的。自从三个日本人在大架子山被杀后,日本人摩托车巡逻的次数比早先多多了。

钟老井一甩袖子,说,姐呀,在关系到全家人性命的大事面前,你可不要犯糊涂啊!好吧,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了!

杏花妈非常清楚,全家的大事,大多是弟弟拿主意。杏花妈向弟弟招招手,说别走哇,我还有事呢!

杏花妈腾腾腾跑到厨房,噼哩啪啦打开碗架,拿出个纱布蒙着的碗来。她揭开纱布递过去,说弟弟,姐还给你留两个烀地瓜,这可是沙土地长的,你看,通红能红的,可好吃了,又面又甜!

钟老井哈哈哈一笑,说还是我姐好哇,真卦着我!

杏花妈这回得脸了,立刻板紧面孔,假装生气的样子:哼!那你还总气我!

钟老井这才嘻嘻一笑,说我哪敢啊,我要是敢气姐姐,谁给我留烀地瓜呀!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杏花心疼井上小林,在炕角摞上被子,让井上小林靠坐在上面。井上小林不肯。杏花泪花闪闪,看他的伤口就想哭。

井上小林的皮肤很少有完整的,横七竖八的一道道伤口血淋淋的,红藤一样布满全身。胸大肌有两个口子,翻出肉来。

别说杏花家,就是整个恩光屯,不,就连不远的富源屯也算上,都没有药。这个沟筒子有药的地方,只有富源矿的日本兵营。从虎口里拔牙?想都别想!杏花这才决定,上西丰县城去买。

井上小林笑了笑,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盐水洗。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盐水杀菌。可是,让盐水杀入满身伤口,怎么受得了?

杏花一再摇头,不敢下手。井上小林急了,抓把盐哗地放水盆里,然后狠劲搅拌。差不多了,蘸点水舔一下试试咸淡后,突然捧起盐水,哗啦哗啦向伤口上浇泼!

胸前的几道深口子积淀着脏物。井上小林怕冲洗不净,干脆啪啪啪拍打起来!力气过大,胸大肌的伤口竟渗出血来!

杏花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捂眼,哎呀呀叫着,连连说放下、放下!杏花热泪盈盈地说,井小林,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杏花说不下去了。杏花用袖头子抹几把泪,说,来,还是……我给你洗吧。

杏花家没有纱布,就找些新棉花,帮井上小林擦洗起来。

西厢房里,杏树在说服弟弟杏枝。总的原则就是:井小林救了杏花,又这样一表人才,在他没有找到亲戚之前,我们不能撵人家,也不能怠慢人家。杏枝始终不开口。左手一个劲摆弄他右胳膊的空袖筒。杏枝就坚持一条,自从这个哑巴来了,咱家就没消停过。我少只胳膊,媳妇也黄了不说,三弟也给抓永淳当劳工了。唉,现在这事儿一个接一个,以后哇,还说不定出什么事呢!

杏树也不知道井上小林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大舅钟老井告诉他了,组织上有话,要好好保护井上小林。

杏树说,二弟,你也看到了,不光我这样说,就连大舅都跟我是一个意见。大舅人多精呀,他出的主意,我们可不能不听呀!

杏枝这才一甩左手,把右边的空袖管甩肩头上去,叹口气,说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这个哑巴到底是什么来头?

杏树笑了笑,拍拍杏枝肩膀,说二弟呀,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大舅正在调查他。大舅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事就弄出头了。

杏枝这才缓和了口气,说好吧哥,我听你的。

杏花爹还惦记井上小林的“底细”,便问杏花,说你大舅上哪去了。杏花向窗外指指,说大舅说干吃地瓜烧心,那不,在后园子拔大葱呢!

杏花爹一看,钟老井一口地瓜一口大葱,吃得正香呢。

杏花爹也进了后园子,随手在架上摘根黄瓜,说别光吃大葱呀,来,吃根黄瓜吧。这黄瓜才好呢,稀嫩稀嫩的,可脆啦。

钟老井一抻脖,咕噜咽了一口地瓜,说姐夫,你别急。等我吃饱了,就告诉你井小林的底细。杏花爹听钟老井这样一说,笑了笑,说,我不急,我不急的。钟老井不客气地说,哎呀姐夫,咱俩谁跟谁,你要是不急,能跟腚来找我?

杏花爹嘿嘿笑两声,不说话,却递给钟老井一根小黄瓜。

钟老井歪头看了看,说姐夫,这么小的黄瓜剌儿你就要它命呀?

杏花爹这才说了实话,要了它的命不怕,可别要了我的命呀!

钟老井这才说了日本国旗的来历。说都知道井上小林武功很厉害吧?据说,他老家在河南蒿山。啊?蒿山是什么地方?少林寺就在蒿山呀!

杏花爹“哦”了一声,说我说呢,要不,这小子武功怎么那么厉害!

钟老井接着说,前年河南闹饥荒,井小林跟着村人向东北逃,逃到吉林的西安(辽源)煤矿当矿工。有一次,矿井里一群一群的耗子咝咝叫着呼呼往外跑。老矿工们看了,个个惊惶失措,说不好了,不是要地震,就是要瓦斯爆炸。大家一听,赶紧跟日本工头报告,说这井不能下了。日本工头哪听这个,说工人要偷懒,举起皮鞭就抽,还端起枪,咔嚓咔嚓拉开了大栓。在枪口和刺刀威慑下,矿工们只好进了井。一个大叔悄悄对井小林耳语道:瞅准机会下手,跟他们拼了,要不,我们全得死在井下!

井小林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弯下腰向后一看,两个日本兵正背着枪跟在后头。其中一个鬼子的刺刀上,还挑个日本国旗。日本兵上来后,照井小林屁股就是一脚,怒斥道:走!快快的!

井小林呼地站起来,突然一个闪电式狂猛的重拳,鬼子扑腾一下晕倒在地。另一个鬼子正要拉枪栓,井小林呼地弹起,来个凶猛的恶虎扑食,一个致命的“鹰爪抓”(一指剪),只听喉管咔嚓一响,鬼子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即毙命。

井小林他们已经走了,回头井边的那面日本国旗太炸眼,一把揪下了它,塞进衣兜。后来天冷了,又把它缝进衣裳夹层里取暖……

这个随意编出来的故事,显然离奇得不靠谱,杏花爹听后,如坠云里雾里。可听钟老井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也找不出太多破绽,也就信了……

钟老井又把这个故事讲给杏树、杏花和井上小林听,让他们“统一口径”。三个人听了,笑了好一会儿。杏花说,大舅哇,你可太能编啦!

孙三祥又来了。看在杏花的面子上,还带来些自制的红伤药来,想缓和缓和关系。猎人难免让野兽咬了,或是磕磕碰碰,离不开红伤药的。孙三祥在窗外猛地看见杏花正跟井上小林吃饭呢,二人挨得那样近,脸对脸。

杏花身挨身地坐井上小林身边,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正喂井上小林呢。井上小林歪着头躲,不想用他喂。杏花笑了笑,温柔地说,别躲啊,听话啊,听话。井上小林只好张开嘴。杏花边喂边咯咯咯笑,说,这就对了。小孩子病了,就该听话呀。喂完菜又拿起匙喂汤。井上小林头一歪,汤洒了。杏花心疼得了不得,说哟哟哟这孩子,一点不老实。杏花立刻用手去捂井上小林的大腿,说小林,没烫着吧?井上小林摇摇头。井上小林向不远的墙上够毛巾。杏花一把扯住他的手,说哎呀小林,有我在,什么都不用你的……

那样子,亲昵极了。

孙三祥气得嘴一歪,哼了一声,猛地缩了脖。

孙三祥咬牙切齿地拐向厕所,嗖地一下,把药扔进粪坑。

孙三祥边走边回头看,差点与迎面来的钟老井撞上。

钟老井问,干什么呀三祥,别走呀,我还有事找你呢!

孙三祥翻了钟老井一眼,说钟叔,也就是你吧,要不,我、我非整死那个哑巴不可!

钟老井笑了笑,说孙三祥,我们不是说好么?怎么,你要变卦?

孙三祥摆摆手,说算了钟叔,我――我啥也不想说了!

孙三祥气呼呼地走了。

那天,在猎人小屋,钟老井曾这样警告孙三祥: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一旦透露出风声,让日本人知道了,老百姓就遭殃了!再有,孙三祥,你这是在追杏花吗?你这样干,杏花一生气,不是越追越远吗?

看着孙三祥远去的背影,钟老井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钟老井走到外屋时,故意咳嗽一声。杏花连忙离井上小林远点。

井上小林见了钟老井,立刻站起来,向钟老井深鞠一躬。钟老井过来拍拍井上小林的肩膀,也不说话,从衣服里怀掏出一个纸条,递给井上小林。

井上小林激动得跳了起来,热泪盈盈的样子。井上小林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好半天才说,太好了!

杏花惊讶坏了:你——,你会说话?

破解光棍山爆炸案始终没有眉目。

从西丰回来后,井上小林跟小泉晋一又盯瘦猴儿几天,决定收网。井上小林说,他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实在太令人怀疑了!尤其是他在树上窜来窜去,比松鼠、猴子、鸟儿都灵,越发觉得瘦猴儿“有来头”……

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跟踪他几次。还跟头几次一样,他进了村子后,拐几个弯就没了。

井上小林向濑古乒汇报后,濑古乒也说,这个人很可能是个小卒子,他的后头,恐怕还有“大鱼”。濑古乒的意图很明显,要一网打尽,不要急着收网。

濑古乓更加趾高气扬,刚刚被提为副中队长。他的凶悍的武士道精神和魔鬼训练方式,受到上级的赏识,被破格提拔。濑古乒这几天特别兴奋,对士兵们也好了起来。早晨雷打不动的登山训练深受上级赞赏,当然要持续进行。但,濑古乒一高兴,就把每人跑十五趟,改为十趟甚至更少。一再减少运动量,士兵们都很乐。

濑古乒对井上小林也格外开面,说你是我们加强小队最好的士兵,巡逻侦察的事,你不用天天跟我汇报。你看着办吧,我信任你。

这么一说,井上小林就想起妹妹来。

井上小林特别惦记妹妹。尤其那天听大扁脸说,妹妹还得了肺内感染,更是放心不下。他决定找个机会再跑一趟。

小泉晋一一听,说行啊师傅,咱俩再跑一趟!

头天晚上,井上小林检查了摩托车,加满了油,又拎了一桶汽油带上,准备第二天再去趟西丰县城。

吃完晚饭,小泉晋一还多向食堂要了几个馒头:师傅,上回可把我饿坏了,这回呀,我带点吃的。小泉晋一拍拍自己的小挎包,说师傅你看,不光有咸菜,还有一瓶白酒呢。井上小林看了看,惊讶起来:哟,还是日本清酒呢!

当然!小泉晋一说。小泉晋一还自豪地一歪头,说师傅,这可是我当兵时,我妈亲自给我买的呢!我妈说,留关键时候喝吧。小泉晋一举起酒,说师傅,我们俩一同出去,就是关键时候呀!

早点睡吧。明天呀,咱吃了早饭就走。井上小林笑着说。

哼,别说明早呀,师傅哪怕说今晚上走,我也没意见呀。小泉晋一说。

井上小林拿出自己的“千人缝”,给妹妹带上。跟妹妹手里的千人缝调换一下。让千人缝即有妈妈的情分,也有兄妹的情分……

半夜时分,突然轰轰隆隆一串子爆炸声,震得宿舍房子摇晃起来!

井上小林向外一看,前窗被照亮,不远处,火光烧红的半边天!火光巨大的花朵一样,不断地往出冒。呼呼冒出几朵,呼呼呼,又冒出几朵!火光和浓烟比赛着彼伏此起,爆炸声惊天动地……

呼呼呼,呛人的浓烟,不断向兵营刮过来。

弹药库爆炸了!这可是四平一个师驻军的备用弹药库啊!濑古乒的加强小队兵力人数快赶上一个中队了。武器配备也相当先进。这样强大的一个加强小队,看守个小矿和这点弹药,还不玩一样?

平时,这个弹药库24小时看守,哨兵密集,外围还有流动哨,打它主意的人要想靠近它,是很难的。再说,这里离四平城只有两公里,小股八路,是不敢打弹药库的主意的。

现在,弹药库完蛋了!

风很硬。烟尘中飘来刺鼻的焦煳味道。如果火苗随空飘来,很可能会烧了兵营的!

濑古乒疯了一样,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起来,快起来!快快快!来八路啦!

顿时,大家乱哄哄地起来,抓起枪,拼命向外跑。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也夹在忙乱的人群里。跑出兵营院子,又被前边的人堵回来:快!快拿上盆子、水桶,救火!

有人喊:带上铁锹,往火里扬沙子!

近前才知道,只能任其爆炸,根本没法靠近。火热凶猛,嗷嗷叫。火苗子、杂物飘飞过来,眼都睁不开。烟味儿也呛得厉害,除了躲避,没别的办法。有几个勇敢的刚近前,就被炸伤了。一些弹药箱飞起来,不少子弹在空中被引爆——子弹生母弹,母弹再生子弹,子子母母都在爆炸,防不胜防,杀伤力很大。濑古乒猫着腰大喊,赶快绕过去救火,快!

话音落下,濑古乒“哎呀”一声大叫,半跪在地上。半空中炸开的弹片,击中了他的左脸。濑古乒一抹左脸,可手是血。

事后,弹药库怎么爆炸的,只能听几个哨兵的一面之词:半夜十二点刚过,弹药库上空突然飞来几朵火苗。紧接着,火苗越来越多,几只、几十只火苗迅速飞了过来。哨兵们一看,火苗是从光棍山方向飞过来的。哨兵们说,太快了,简直不敢相信,不大工夫,光棍山到弹药库的天空,形成一组弧形的火线,那样子,有点像雨后的彩虹!哦,不不,不是彩虹!就是……就是一道弧形的亮线,亮线一次次划破天空,嗖嗖嗖飞过来,直落在弹药库上。落点非常准确。又一个哨兵接着说,哎呀,太吓人啦!不大工夫,弹药库就引爆了。守卫哨兵们慌乱一团,慌忙打电话、对天射击。可是,电话线断了,根本叫不通。对天射击的枪声,很快就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里。哨兵们想上光棍山抓人,可又不敢离开现场,就在团团转和忙乱中,等候濑古乒带人过来……

弹药库成为一片废墟,濑古乒才怒吼起来,让赶快上光棍山抓八路。晚了。他们在光棍山山顶,只找到几只破碎了的弓箭,和几个没有发射的哑药包。

怎么会想到,八路竟用最原始的射箭方式,摧毁了一个现代防卫水平的弹药库!

井上小林也非常惊讶,这个他们没少上的光棍山,只有两条小石路。而这些八路们,却开辟了一条新路——光棍山顶的一个大石头上拴条粗绳子,粗绳子在最陡的地方,直抵山下……很显然,为了加快速度,这根绳子,就是八路们的道路!

濑古乒左脸包着纱布,在山顶上跺脚蹦高,困兽一样叫骂一阵,抽出战刀,砍断石头上的绳子后,还觉得不解气,一阵咔咔咔乱抡,又把周围的树全抹了头。

下山时,小泉晋一悄悄凑近井上小林,说西丰今天去不了吧?

井上小林说,以后再找机会吧。

然而,没有机会了。濑古乒被上司狠狠骂了一阵后,被撤了副中队长职务,让他戴罪立功,还当他的普通小队队长。他和他的这个加强小队一起被编入野战部队。集体整训三天,等待命令。

三天后,井上小林跟濑古乒这个曾经风光的加强小队,奔赴烽火前线。在四平,他们上了一列闷罐子火车。列车飞驰。每一节铁轨的接合处,都发出咣当当、咣当当的声响。这声响,重锤一样下下敲击着井上小林的心。井上小林懊恼透了,偏偏那天弹药库爆炸了,哪怕再晚一天,他就见到妹妹了。现在一走,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们来到了山西地界。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张家口和大同之间。井上小林并不知道哪是哪,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中国名字。

濑古乒的脸肿了,医生给他上药,他拒绝了。医生劝濑古乒,濑古乒却一抬手,啪地打了自己的左脸一下。立刻,左脸的纱布浸出血来。濑古乒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自己该死,对不起天皇,好好的一个弹药库,生生给毁了。

晚饭后,别的部队都休息了,濑古乒却让他的小队集合,他要训话。加强小队成了普通小队,人少多了。濑古乒当着士兵的面,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恨恨地说,这个仇,一定要报!

大家知道,濑古乒把副中队长被撤、发配到野战部队的仇,都记在炸毁弹药库的八路头上了。

濑古乒一直以凶狠的目光,来来回回扫了几圈士兵后,这才开始训话。训话的大概内容是:效忠大日本帝国,发扬武士道精神,打出大日本军人的威风来。

第二天,战斗就打响了。

濑古乒一再要求参战,人家却不理他。濑古乒写了请战书,还是没有领到作战任务。濑古乒急得像个笼子里的困兽,团团转。

战斗打得很激烈,八路军凭借山上有利的地形,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日军先炮击,再辅以轻重武器,这样来来回回打了大半天,就是拿不下这山头。敌我双方都清楚,八路军人少武器也差,决不会死守太长时间。这只是阻击、断后的小股八路。可是,如果今天天黑前拿不下这个山头,日军就别想追上撤退的八路军大部队了!

这时,濑古乒这个小队被拉了上去。

指挥官放下望远镜,指着前方的两块巨石说,濑古乒,那后头,就是两挺重机枪,命令你部要不惜一切代价冲上去,给我打掉它!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路军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形。与之正面相对的,是一条波涛翻卷浩浩荡荡的大河。水深没人。河与山坡间的狭窄地块,就是日军唯一的进攻路线。日军只能在东边的一侧进攻――钻胡同一样钻到西边,才能靠近八路的重火力……

濑古乒看了看,只看到石头。日军靠近了,石头后突然开火,子弹比片刀都快,日军韭菜一样被一面面割倒。山下视野很开阔,易守不易攻。山根也有几块大石头,只要抢占最东头的那块大石头,就有可能跟八路形成对峙。可是,这是步明棋,双方都看得非常清楚。日军步兵们攻了几次,丢下不少尸体,落潮一样败回来。

濑古乒带人冲了两次,都无功而返。

井上小林看了看,说,队长,要是有辆三轮摩托就好了。

濑古乒眼睛一亮,说,你能行吗?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

濑古乒拧紧眉头,说好,我来解决!

濑古乒真的弄来一辆三轮摩托。

井上小林拎起一挺轻机枪,扔车斗里一捆子手榴弹,腾地跳上摩托车。小泉晋一说声“我也去”,飞快地跑过来。刚一靠前,井上小林剑眉倒立:你找死啊!一抬腿踢倒了他。

井上小林一拧油门,摩托车腾地窜了出去。刚才,井上小林早就设计好了,要抢占东头的那个大石头,要经过三个大块石、一个突兀而起的小山头。头几个石头间的距离,都有二十多米或梢远些。那个小山头本身约有二十米宽。越过小山头后,再向前二十多米,就到最东边的大石头了。只要抢占了这块大石头,并以此当掩体,就可与八路形成对攻。这样吸引了火力,日军就能多点开花,对山上的八路形成火力合围。

井上小林准备好后,突然猛地向前冲去,一鼓作气,冲到第二块大石头后面。子弹雨点一样扫射过来,井上小林却毛发无损。

躲在第二块大石头后面,井上小林不敢轻易前进。他知道,现在八路的枪口,正瞄向这里。前边还有两块大石头、一个山头。也就是说,它们之间还有四段空白地段,才能进入最东边的那个大石头后。现在,这四块空地,就如四把闪闪发亮的刀,四条扼紧喉咙的绳索,四块随时都可藏身的墓地……

井上小林躲在第二块大石头后面,在筹划着怎么办。就在井上小林怒目圆瞪、咬紧牙关,把油门调到最大,就要拼力一冲时,濑古乒急了。濑古乒在后面扯开嗓子喊:井上小林,你个混蛋!你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井上小林的摩托车腾地窜出去,后头犁起一道土龙。车子射得太快。井上小林突然一个转体,身体“下弯弓”一样倒仰在摩托车的下边,背脊几乎拖地。摩托车像个移动靶、吸弹器,吸来太多的子弹。当当当!子弹不断击打在车子的什么地方。车灯、前瓦盖纷纷爆碎,当!一颗子弹一口咬在钢盔前沿上,一块薄铁瞬间脱离了母体。

井上小林安全地躲在第三块大石头后面。

眼前还有三段可能被子弹行刑的险路。

井上小林想了想,用三种方式瓜分了这三段险路——

第一段类似于死去活来。井上小林的摩托跑在路中央时,突然左拐右拐,摩托头一歪,停下了。井上小林的一只脚,挂在摩托车座位上,脚尖朝上。尔后,八路的弹雨随即停下。摩托车发动机还突突突叫着,没有熄火。濑古乒放下望远镜,一跺脚,万分沮丧。

突然,摩托车嗷地飞奔起来,一转眼,已经躲进另一块大石头后面!

哈哈哈!濑古乒一阵大笑。

太好啦!小泉晋一振奋得跳了起来!

第二段堪称杂技表演。井上小林以摩托车为掩体,采用倒挂金钟、海底捞月的方式,边跑边单手射击,以干扰对方肆无忌惮的扫射。最后,付出腿肚子挂彩的代价,逃进那个小山后头……

第三段最精彩,让所有看到的人目瞪口呆。井上小林猛拉油门,摩托车箭一样射出去,行至一半,井上小林突然甩了下来,滚了几个个儿,不动了。井上小林的身体,恰好滚落在半尺深的小沟里。子弹飞射而来,只在沟边掀起些烟尘。无人驾驶的摩托车却一直在飞奔,飞奔,奔向最后一个大石块,砰地一下,撞在大石头上,熄火了。当双方的注意力都盯在撞翻的摩托车上,井上小林嗖嗖嗖一连甩出去三颗手榴弹。当三朵迅速炸起的浓烟连成一片,拖起一条土龙时,这片开阔地上什么都看不见了。当浓烟散去,井上小林也不见了!几分钟后,井上小林在最后一个石头后面,抓起了轻机枪……

濑古乒放下望远镜,命令道:井上小林冲上去了,敢死队们,上!

濑古乒举起双手,向敢死队做个合围、包抄的手势。猛然“轰”地一声爆炸,井上小林翻倒在地……

正文 第七章 敌友面对面

井上小林突然问钟老井:这信是怎么来的?

钟老井并不急的回答,却把头转向杏花,说杏花,你觉得井小林说话奇怪呀?实话跟你说吧,奇怪的事呀,还在后头呢!

杏花才不管什么奇怪不奇怪呢,井小林会说话了,那可是太好啦!杏花拍着手乐,说小林,快说说,怎么回事?

钟老井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伸出一根食指,挡在自己的嘴上,“嘘”地吹一下,示意杏花不要再说。钟老井看看窗外,杏树立刻明白了,赶紧在窗前望风。

钟老井皱皱眉头,一使劲,似乎把距离过于宽的两个只小眼睛拉近了,还眨巴几下,说,井上小林装哑巴的事,还要装下去。村里人都知道杏花家有个哑巴亲戚,现在突然会说话了,指定会惹人注意的。

井上小林?不是井小林么?杏花瞪大了眼睛。

钟老井向杏花摆摆手,示意她别打岔,又对井上小林说,看到捎来的信,你惊讶了吧?下午,我领你见个人,这个人,可是你的好朋友。据我所知,还不是一般的好哪!哈哈哈!见了他,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为了安全,见面安排在猎人小屋。

井上小林做梦都不会想到,来人竟是陈铁拳!

陈铁拳是绰号,他名叫陈开升。当时一提起陈铁拳,人人知道。可说起陈开升,竟没多少人认识的。刚认识时,井上小林根本没瞧起他。后来,他俩几次过招后,不,确切地说,头一次过招后,井上小林就佩服起陈铁拳来。尔后,陈铁拳竟是井上小林最好的八路军朋友之一。陈铁拳现在是营长。他跟井上小林认识时,只是排长。

在八路军山西总部,井上小林被俘后,好长时间就琢磨一件事,逃跑。可是,八路军对他看管得太严,根本没机会。无论他走到哪,至少有两个八路军战士持枪跟着他。而且,看守他的战士都训练有素,极其警觉,两个人还保持一定的距离。井上小林明白,这样的配合,有分有合,很难对付的。只有陈铁拳看守他时,就一个人,甚至,连枪都不带。井上小林开始打陈铁拳的主意。

有一次,井上小林说要上厕所,陈铁拳笑了笑向前方一指,示意同意他去。当两个人并排走在毛毛小道上,厕所后头杨树上几只黄鹂鸟欢快地鸣叫,吸引了陈铁拳。陈铁拳转过头去竟吹口哨,学黄鹂鸟的叫声!陈铁拳逗了一阵,叹息一声,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养好多好多黄鹂鸟。陈铁拳还比划着,说我要做些大笼子,把受伤的或是体质差的鸟儿养起来,等它们硬实了,再放了。陈铁拳正比划呢,井上小林突然来个闪电拳,陈铁拳一歪头躲过后,井上小林高高跃起时的一个“一指剪”,直奔陈铁拳的咽喉而来……

陈铁拳一组快速架打、拨挡的同时,顺势一牵,把井上小林置于身后。井上小林尚未站稳,陈铁拳背身一记快捷的肘击,井上小林嗷地一声,侧肋中招,被打个趔趄。陈铁拳仍然没有回过头来,说,井上先生,我警告你,不遇到恶人,不要轻易用致命招术。

陈铁拳依旧背向井上小林,说你以为我是你的敌人吗?你错了!我是在中国本土防卫,而你,是侵略中国领土、抢夺中国财富、残害中国人民的强盗!我们这样对你,甚至是恭敬你,你还这样不识抬举?

这一刻,井上小林想起福田大师的话:不遇到恶人,是不能用这些凶猛的招术的……

可是,井上小林还是不服气。井上小林觉得,陈铁拳枪都不带,根本没把他这个日本武士当回事。陈铁拳刚才用了什么招术,几下就治服了他?陈铁拳学的什么功夫?但,井上小林想,陈铁拳充其量也只是会防守而已!井上小林提出来,要跟陈铁拳比武,如果他赢了,就放他走。如果陈铁拳赢了,井上小林就切掉自己的一根手指。陈铁拳同意比武,但,不同意他切掉手指。井上小林冷笑几声,说,陈先生,哼!你怎么会赢我呢?笑话!

在动手前的一瞬间,井上小林甚至想到最严酷的时刻,空手道、跆拳道一齐上,连出新招,不出三个回合,陈铁拳就会败在自己的脚下。

井上小林“不出三个回合”的设计是对的,可败在脚下的不陈铁拳……

现在,陈铁拳见了井上小林后,两人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张开双臂,迎向对方。两个人甚至什么都没说,狠狠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抱了好长时间,陈铁拳才猛地推开井上小林,咣地一拳打过来,井上小林“哎哟”一声,捂紧胸部。陈铁拳说,你小子,比豹子都结实,还跟我装?

当陈铁拳又高高地举起拳,还要试一拳时,钟老井连忙大喊:慢着!

钟老井轻轻解开井上小林的衣扣,露出伤痕来。

陈铁拳这才愣了。

钟老井简要说了井上小林的伤痕来历,又说了井上小林来后的一些表现,陈铁拳说,井上小林,你知道,八路军有着严格的纪律,你可不许违犯纪律,冒犯群众,更不能勉强杏花什么,跟当地小伙子争锋吃醋哟!

钟老井说,陈营长,你别见外,井上小林表现非常好。杏花姑娘特别喜欢井上小林。要不是井上小林一再躲着杏花姑娘,他们呀,兴许还进洞房了呢!

陈铁拳点了点头,说井上小林,有钟书记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钟书记?井上小林万分惊讶。

是啊。老钟同志,可是兴隆沟一带的党支部书记呀!

钟老井这才接过话,说兴隆沟可不算小哟。在西丰以北,从小城子开始,一直到忠岭,包括南道北道两条线上的所有村屯,都属于兴隆沟。噢,不过,现在敌人破坏得厉害,党员人数不多,工作还很薄弱。

井上小林已经够兴奋的了。眼睛放光,连连说了无数个好。奔过来紧紧握住老钟的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回,我可找到组织啦!井上小林孩子一样高兴,一副手足舞蹈的样子。突然,井上小林转过脸,急切地问陈铁拳,快说说,首长们怎么样?同志们怎么样?

陈铁拳向井上小林说了首长和同志们的情况,又说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井上小林乐得直跺脚,说,好,好,真是太好了!

井上小林举起右拳,坚定地说,请首长放心。井上小林看看钟老井,又说,也请钟书记放心,我井上小林早就是正式的八路军战士了,我一定要配合中国人民,好好战斗。我要尽快找到我妹妹,争取拉来更多的日本人抗日战争的同盟者,让他们参加八路军,为正义的中国人民的胜利,为早日结束这罪恶的战争,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好!井上小林,我代表兴隆沟支部,谢谢你!钟老井说。

陈铁拳非常冷静,没有表态。

井上小林觉得陈铁拳表情冷淡得有些可怕,怔住了。这时,陈铁拳板紧面孔,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井上小林接过来一看,那是八路军某部的一张纪律处分书。处分原因是,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井上小林目无军纪,擅自行动,独自去东北找妹妹。尽管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日本人加入反战同盟,也严重违背了军纪。给予井上小林“记过”处分。

井上小林突然“咔”地打个立正,向陈铁拳敬个军礼:我接受处分,认真改造自己,争取戴罪立功!

陈铁拳这才开怀一笑,握紧井上小林的手,说井上小林,这才是我们的大英雄,我们优秀的日本八路呢!

井上小林收了笑,不知道陈铁拳什么意思。陈铁拳掏了掏兜,又递给井上小林几张纸。井上小林一看,文件名头、单位、公章跟刚才的都一样,连首长签名都一样。不同的是,文件的标题不一样。这张纸的标题是“关于井上小林荣立一等功的嘉奖令”。

嘉奖令历数井上小林的七次出色表现,尤其在娘子关碉堡、和顺城、石拐碉堡小队等反戈中斗智斗勇,表现突出,贡献巨大,特此嘉奖。井上小林哗啦哗啦翻了翻,居然有七张这样的嘉奖,其中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四个一等功!

当陈铁拳掏出军功章,井上小林郑重地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陈铁拳敬个军礼,挺起胸,让陈铁拳给他戴上。

另外的军功奖章只拿出来看看,就收了起来。

看着胸前那枚军功章,井上小林举起右拳,坚定地表态:请八路军首长放心,我一定兑现承诺,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英勇战斗,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陈铁拳这才说明了来意,刘伯承司令亲自说了,出于安全考虑,建议井上小林还是回去。东北是完全的日本占领区,与你为敌的不光是明面炮楼里的日本兵,日本情报部门也在找你。不瞒你说,山西、河北附近的不少地方,日本人以三万、五万块大洋悬赏你呢!

哈哈,好哇!井上小林竟然高兴得跳了起来!

井上小林说,我井上小林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了我的价值。这说明,日本法西斯害怕我了!

井上小林冷静下来后,反反复复只说一件事:我虽然是日本人,但我现在是一名中国八路军战士。既然这样,我就要按八路军的章程去做。我私自来东北,违犯了纪律,受了处分,可也要给我机会,让我戴罪立功啊!

井上小林脑瓜很快,还说既然山西、河北的日本人在悬赏我,我在东北,反而是最安全的。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叫“灯下黑”嘛。再说,钟大舅都答应我了,要配合我的策反行动。现在有钟大舅的领导,我一定要把妹妹争取过来。不仅要争取妹妹,还要争取更多的日本兵。我妹妹在这一带有不少同学,沈阳、铁岭、开原、四平、长春,都有。人们不是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取吗?我来这里,就是要更多地瓦解我的同胞,攻取更多的内部堡垒呀!

钟老井这才交了底,说他们支部已经做了先期准备工作,在富源矿日本人内部,已经安排了接洽的人。我们有个内线,就在富源日本兵营内打杂。关于井上小美工作的地方,住的地方,都侦察好了。另外,在伪军队伍里,也有我们的内线。这些人,都会全力配合井上小林工作的。

井上小林听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说钟、钟支部,你、你们这么厉害呀!

钟老井笑了笑,说快别这么说。我们本土八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你一个日本八路,放弃了那么多,冒死为正义而战,非常令我们感动。配合你的工作,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事。我们有个原则,要像保护我们的兄弟姐妹一样,保护我们的首长一样,保护你的安全。

井上小林激动坏了,一把握紧钟老井的手,握了半天,又突然松开,双脚并拢,“咔”地一个立正,向钟老井敬个军礼。井上小林热泪盈盈,半天了,手,还举在空中……

钟老井笑了笑,说我们的日本八路,已经是第三次敬军礼啦!

钟老井凑近了井上小林,说我们都知道了,你前年来找过你妹妹,从四平跑过来的,白跑了。这回不一样啊。这回你是中国人民最好的朋友,是同志,是战友,背后支持你的,有我们支部,有县大队、县总支,还有,全体中国人民啊!

钟老井又说了井上小林惊讶而感动的话:在井上小林离开山西后,西丰县地下党组织就接到了上级党组织的指示,一定要找到井上小林,并设法保护他。井上小林在大架子山一人打死三个日本兵后,钟老井立刻向上级做了汇报,并安排杏树,要好好关照井上小林。钟老井还向井上小林道歉,说他跟杏树都去执行任务,忽视了孙三祥,差点出了大乱子……

井上小林情绪好极了,说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把妹妹拉过来,把更多的日本同胞拉过来……

陈铁拳要走了。井上小林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井上小林。老钟从兜里掏出一瓶酒,没有吃的,他们就一人喝一口,干喝,一个酒瓶子传来传去。陈铁拳说,他这次来,除了井上小林,还有几个要反戈的日本军人,都要联系地方党组织,铁岭、沈阳都有。

陈铁拳走后,井上小林急得不行,恨不能立刻上富源去找到妹妹。

机会终于来了,趁富源铁矿收购烧结草的时机,井上小林化妆成卖草人,混了进去。躲在高高的草垛边,他脱下破鞋,从鞋垫下偷偷掏出一张布来。这是井上小林在山上画的富源铁矿兵营布阵“全景图”。

不大工夫,一个日本兵对他说:你的,跟他的去干活!快快的!

井上小林一看,日本兵后头,跟个“小人”。这个人很瘦很瘦,还弯着腰。可看样子,走路极其轻松。他的脸太瘦了,窄,就一小条。可脑袋异常灵活,小眼睛不大,闪闪发亮。看他蹦蹦跳跳的样子,跟猴子差不多。井上小林突然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井上小林一下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当年在四平光棍山上见过的瘦猴儿哇!

怎么会是他?

井上小林醒来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瓦蓝瓦蓝的天空,还有天空上一闪而过的黄鹂鸟儿。在什么地方?怎么还晃晃悠悠的?井上小林想坐起来,可一动,哎哟一声,他叫了起来。他的胳膊、后背、腿,浑身哪都疼痛。哦,受伤了。可是,当井上小林的目光降下来,看到眼前的灰衣灰帽时,还有臂章。啊?井上小林突然叫起来:啊,八路!原来,自己躺在八路的担架上!

井上小林明白过来了,被俘了!井上小林万分沮丧又万分绝望:我作为一名皇军士兵,宁可被八路杀了,也不能投降。我绝对不做对不起天皇的事!

伤口撕裂一样的剧痛。井上小林顾不了这些,狠命大喊大叫起来:我不怕死,你们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这样一阵折腾,居然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井上小林躺在简易的病房里。

一位形体消瘦,大眼睛,瓜子脸的人走过来,朝井上小林笑了笑,和谒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井上小林一瞪眼睛,没有回答。

瓜子脸笑了笑,说我听说呀,你在战场上表现很勇敢,独自一人开摩托车连闯五六关,连倒挂金钟、海底捞月都会,终于抢占了有利位置。可是,你知道吗,中国有句老话,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哟!

这个和谒的首长,就是八路军某部司令员刘伯承。

自己被俘的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

井上小林抢占了最后一块大石头,拎起轻机枪,刚刚架上,突然“轰”地一声爆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陈铁拳才告诉他,早就知道你们会拼命抢占这里。因此,在你来之前,我就安好了机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用手榴弹改装的小型地雷!

井上小林这才恍然大悟……

陈铁拳拿来一个瓷盘子,让他看那些血淋淋的弹片,说你看看,我们要不救你,你早就没命了!

井上小林真不明白,八路军为什么还要救他。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誓死捍卫皇军尊严的决心,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如果说话,也只说一句:你们杀了我吧!

伤太重,逃跑是不可能的。井上小林一咬牙,决定用绝食来抗议。破房子里,有七八个伤员。其他伤员都吃掺菜的稀粥。给井上小林的却是大米饭、馒头。不时,还给他一碗红烧肉。几个伤员一看,骂了起来:

死顽固,整死他算了!

妈的!老子好几个月没吃到红烧肉了,还给他妈的小鬼子吃!

真他妈的不知好歹,都当俘虏啦,还硬气个屁?

饿死才好呢,一个侵略者,有什么可牛×的?!

陈铁拳进屋后向大家摆摆手,说,同志们,不要这样说话呀。说不定呀,这位武功不错的日本兵,有一天突然醒悟过来,成为八路军战士呢!

井上小林听了,眉毛倒立,咬牙切齿地说:哼,不可能!

大家这才惊讶,说原来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挺灵,还能说中国话呢!

井上小林也不说话,气呼呼地抓起红烧肉,一扬手,啪地摔了!

一个轻伤员大骂一声:我******,小鬼子!一个高跳下来,要揍井上小林。陈铁拳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了那个伤员。

大伙正吵呢,刘伯承司令员进来了。刘司令员看看地上的红烧肉,对井上小林说,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现在在我们八路军队伍里享受了最高的礼遇。自从日本人侵略中国以来,我们的最高首长,几个月都吃不上一次红烧肉。刘伯承指指屋里的其他伤员,说你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

刘伯承临走前,对陈铁拳说,去,告诉炊事班,再给他做个红烧肉!

顿顿红烧肉,香味儿直刺鼻子,井上小林实在顶不住了。两天后,井上小林决定改变计划,不绝食了。但,井上小林想,决不投降。找机会逃跑。

然而,形势并不如井上小林想得那样顺利,伤好后,这支八路军队伍一直向南撤退,向后方撤退。井上小林想念他的部队,可此时,他就像摘离了母树的果子,现在,离母树越来越远。逃跑的愿望自然越来越困难。退而求其次,井上小林想:这样也好。他有机会掌握更多的八路军的情报,多摸些深层机密,一旦逃出去,也没白白在这里浪费时间。

看守他的士兵很严格,一点机会都没有。只有那个叫陈铁拳的家伙,看守他是大大咧咧的,枪都不带。

于是,趁上厕所之机,井上小林出手了。

井上小林被陈铁拳制服后才知道中国武术的厉害。他过去听说过少林拳,福田大师也讲过少林拳的,但,在跟陈铁拳交手后,他才真正领教了少林拳的厉害。

此后,井上小林又跟陈铁拳交了几次手,只有在陈铁拳让他时,才有几次小胜。当井上小林知道自己不是陈铁拳的对手后,陈铁拳当班时,他不再打逃跑的主意了。但,他的情绪也更加消极。用陈铁拳的话说,你这小子,是茅坑石头,又臭又硬!

逃跑不行,却来了“放行”的机会,怎么会白白放了他?如果日本人抓了八路军,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井上小林刚当兵在新兵连受训时,日本人就是拿被俘的八路军当靶子,供新兵们“练胆”。几个八路军被绑在一起,让新兵刺杀。有的八路想跑,可几个人绑在一起,四周全是日本兵,往哪里跑?

好长时间,井上小林还不忘那个八路军被刺中胸膛的情景。刺刀是小泉晋一扎的。小泉晋一哆哆嗦嗦,在军曹的威逼下,终于把刺刀扎进八路军的胸膛。可是,他的刺刀却拔不下来。那名八路哈哈哈一笑,竟指挥他说:小子,把刺刀转个个儿,通风了,才能拔出来!

八路还指挥道:要老子死得痛快些,再扎一刀,扎正道了!

在场的日本兵都震惊了。连几个军官都敬佩不已。事后,一个指挥官对士兵说,给这个八路弄几块板子,单葬!

井上小林不太相信?怎么说放就放了?

可是,井上小林也纳闷儿,八路军真是个大气的部队,陈铁拳,刘伯承司令,真是说哪办哪!

同时被释放的还有濑古乒。濑古乒要当场剖腹自杀,被八路军解救了。解救他的那个八路军说,混蛋,自杀算什么本事?老子今天就放了你,有本事,下回再跟老子打,看看谁厉害?

井上小林见了濑古乒大吃一惊,怎么是你?这可是井上小林的在四平看守铁矿时的加强小队小队长,也是井上小林的军事技术和武士道精神的头儿!濑古乒看见井上小林也跟见了鬼似的,问,你?你还活着?

井上小林跟濑古乒是一起放的。他们一路战战兢兢,想,不定在什么地方,会突然出现埋伏的八路,或是打来一排子弹。总之,八路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他们不知道,刘伯承司令亲自做了安排,沿途的八路军一路放行。离开八路军了,还真有些别样的感觉。一路上,井上小林还向濑古乒说了八路军对他不错的话,什么吃红烧肉啊,医术高呀,官兵一致呀。濑古乒说,再好,也是中国八路呀!井上小林也表示,好虽好,可毕竟在敌对国军队。要不,能归心似箭么?

临近黄昏,井上小林他们才看到日本人的炮楼。残阳照在炮楼上,把炮楼头和肩膀涂上亮光。井上小林可算见到亲人了,张开臂膀,高声喊了起来!濑古乒也高呼起来:哎!我们——回来——啦——!

哒哒哒哒!

一排子弹嗖嗖嗖扫射过来,濑古乒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井上小林身子一歪,也一头栽倒在地……

正文 第八章 反目成仇

瘦猴儿左手拿个筐,筐里有点儿干蘑菇。右手拿个毛巾,只顾向前走,并不管跟在后头的井上小林。

走了一段路,瘦猴儿左右看了看,突然慢下来,等井上小林近了,小声但却有力地说,听好了,你还装哑巴,不许说话!

井上小林正在纳闷儿:这个人,是不是光棍山割柴火的那个瘦猴儿呢?听了瘦猴儿这样说,连忙点了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向前走。

钻过几个胡同,拐了好几个弯,又走了大约有二百多米远,眼前出现一个大院。四周有围墙。很显然,这是个院中院。因为戒备森严。高高的院墙上边,还有带刺的铁丝网。入口是个铁大门。铁大门对开,大概有十多米宽。大门两旁,各有一个站岗的日本哨兵。

瘦猴儿走向右边的哨兵,递上去个什么证件,哨兵并没接证件,只在上面扫了一眼,一歪头,示意他进去。瘦猴儿嗷地一蹦,向哨兵敬个礼,说,谢谢!说谢谢的时候,瘦猴儿左手挎筐,右臂和右腿伸直,右脚尖儿点地,行个弯腰礼,样子特别逗。两个哨兵哈哈一笑,向他挥挥手。看样子,他们非常熟悉。可是,瘦猴儿并不走,而是低下头看哨兵的皮鞋。看了一气,突然蹲下来,拿出毛巾,擦鞋上的灰。瘦猴儿边擦边说,太君,鞋上有灰,花姑娘不喜欢的!

哈哈哈,被擦鞋的士兵很受用的样子。

瘦猴儿又一蹦,蹦向左边的哨兵,把他的鞋子也擦了。觉得鞋尖上有个麻子,瘦猴一掏兜,拿出鞋油来,涂了涂,又擦起来。擦完左右看了看,这才说,这么亮的皮鞋,蝴蝶一样的花姑娘,就飞来喽!

说着,瘦猴儿还张开胳膊,歪头、扭腰、晃屁股,蝴蝶展肢一样飞了飞。

两个哨兵笑得前仰后合。

瘦猴儿竟把刚才的话,用流利的日语说一遍,两个日本兵又大笑一气。左边的小胡子说,瘦猴儿,你真是个活宝呀!

这个瘦猴儿,真是越来越神秘啦!

笑了一大气,瘦猴儿这才收起毛巾,咣地踢井上小林屁股一下:傻样儿,瞅什么瞅?快,赶紧走,帮太君干活去!

进了这个大门,西边是兵营。清一色的红砖房子。不过,兵营和这个大院,中间有个两人多高的铁丝网屏障。高矮跟现在的网球场差不多。井上小林想不明白,兵营为什么要跟这个大墙隔开呢?隔着铁丝网,兵营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兵营前有双杠、单杠、秋千等健身设施,斜拉的铁丝上,晾晒着被子和衣物。兵营并排有好几趟房子。

这个院,显然更高级些。有的房檐还抹的水泥。门、墙、房角,都有水泥花饰。西式的。有个房子,跟日本横滨的医院类似。像。太像了。原来,正门在北侧呢,拐了弯儿,井上小林果然看到了医院的牌子!不过,医院规模很小,充其量相当于一个小诊所吧。

抄近道,瘦猴儿领井上小林钻进一个小胡同。瘦猴儿压低声音说,不要哪都看!装哑巴还不够,还要装得像傻子,呆头呆脑的样子!

瘦猴儿说话时,并不看井上小林,而是看着别处。

井上小林连连答应。

瘦猴儿向左边的房子一指,说这个房子后头,就是“工字楼”。

井上小林听得糊涂。瘦猴儿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工字楼”是怎么回事?

井上小林大概还看得出来,宿舍、办公、医院、商店、娱乐堂、食堂的区别来。看来,这个院就是个小社会,什么都有。还有些神秘的地方,井上小林无法猜测。

在一栋高出半截的房子前,瘦猴儿停下了。

到了。瘦猴儿说。

井上小林一看,这里是个食堂。眼前的小门,显然是食堂的侧门。瘦猴儿说了声“跟我走”后,提着小筐,三跳两跳就跳前边去了。不大功夫,又返身回来,对井上小林招招手,说,来,进来!快进来吧!

井上小林进去后,按照瘦猴儿的吩咐,就开始搬蜂窝煤块。煤块放在食堂院墙前,要搬到食堂后厨里,码好。搬完一大堆蜂窝煤块,瘦猴儿又安排井上小林扛包裹。包裹上有草袋子纸包装,猜测不出里边是什么。有个日本女人始终在旁边看着。她穿和服,细高挑儿,脸蛋粉白粉白。瘦猴儿看了一眼日本女人,说了句什么。日本女人竟咯咯咯笑了一气。

井上小林也纳闷儿,他怎么跟谁都说得上话?

这些包裹,要从一个空房子扛到另一个空房子。十几个包裹,很快就扛完了。瘦猴儿又帮女人打扫完门口的卫生,这才跟井上小林回到食堂。中午,食堂吃饭的人陆陆续续进来。井上小林这才发现,吃饭的大多是日本人。这些人很少穿军装,看样子,都是后勤的。

瘦猴儿领井上小林进了一个小间,说,你先吃吧。瘦猴儿给井上小林打来饭和菜。饭是大米饭。菜是炒土豆片、白菜汤。井上小林好久没有吃到大米饭啦!在杏花家,伙食还算不错,经常有咸狍子肉炒菜。可是,吃顿大米饭,太难啦!

几分钟后,瘦猴再来时,带来几个寿司。井上小林眼睛一下亮起来,想不到,在这儿竟吃上了寿司!

在家时,妈妈做的寿司最好。几乎天天做,都吃腻了。来中国后,确切地说,自从投奔八路军后,他头一回见到了寿司!在中国东北,在西丰,在富源,他居然看到了寿司!夹起一块寿司,井上小林特别想念妈妈!

瘦猴儿也端了饭菜过来,可他并没有吃,而是用筷头儿点点井上小林碗里的寿司,说尝尝它?

井上小林一咬,貌似包裹的紫菜皮露出字来。上边写:

井上小美在“工字楼”办公。后天,她见你。

井上小林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瘦猴儿刚才提“工字楼”,原来,妹妹就在这里!井上小林看了字条,热血呼地涌遍全身,妹妹,好几年不见啦,我的妹妹!

想起他跟小泉晋一找她的时候,从四平跑到西丰,又从西丰跑到富源,却没有见到妹妹!井上小林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口吞了字条……

井上小林再来时,瘦猴儿仍然让他干苦力活。

又一次进院时,瘦猴儿没有给两个哨兵擦皮鞋,而是一人送他们一条小花手绢。手绢上画着跳舞的日本美女,很好看。两个哨兵高兴地收起来,连证件都没看,就放他们进来了。瘦猴儿走路还是蹦蹦达达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尤其是蹦台阶,比猴子都灵,很可笑。上次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见了他,指着墙房角,说,来个猴爬杆吧!

瘦猴儿说声“好呀”,几个高儿蹦过去,双手抓住房角,一蹦,手搬脚登,嗖嗖嗖,几下子就爬到房檐了。然后,他突然来个“倒栽葱”,双脚夹紧墙角,大头朝下,一个快速滑翔,“腾”地一下落了地。这个动作,别说日本女人连连叫好,拍着巴掌笑,就连井上小林也暗暗吃惊。看得出来,瘦猴儿经常在这些人面前做这样的滑稽而惊险的表演。

井上小林突然想起,在四平光棍山,瘦猴儿在绝壁险峰的树上猴子一样空中行走、来去自如的情景来!

干完活,瘦猴儿把井上小林带到一个废旧的破仓库里,说,在这儿呆着,别动。又说,别暴露我的身份。井上小林没太明白,正要问问,瘦猴儿却转身走了。

十多分钟后,一个威武漂亮的日本女军人进来了。井上小林一看,立刻扑了过去,来人正是妹妹井上小美!

三年了,兄妹头一回见面,竟然是在中国!井上小美特别激动,叫了声“哥哥”就再也控制不住,伏在井上小林的肩头抽泣起来。她不敢哭,却又控制不住……

兄妹互道了分别后的情况后,也不多问,看看哥哥的脸,仔细抚摸哥哥眉头上孙三祥打的一道疤。问。井上小林说不小心伤的。井上小美还说起小时候的故事:说自己一被男孩子欺负了,哥哥就跟人家拼命。被打伤后又不敢告诉爸爸,就谎称不小心伤的。不是摘桃子伤的,就是下河抓鱼伤的,父亲就生气,说你不好好上学,怎么竟干这些事?每当这时,妈妈就出来打圆场。

井上小美突然问:哥哥,我妈的心脏病怎样了?

井上小林一怔,说,还好。

可是,我的一个战友前川小叶回去,我让她看看我妈,我爸说妈妈住院了。我的第二个战友回去,也没看到妈妈,我担心……

你不用担心,妈妈还是老样子。井上小林说。

怕时间太长耽搁了正事,井上小林就说自己当了八路的事。

井上小美一听,脸都吓白了,仿佛不认识一样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哥哥,一再摇头,摇了好一会儿才表态:哥哥,我真没想到,你怎么背叛了祖国?

妹妹,我怎么会背叛祖国?

你都参加中国八路了,难道不是背叛祖国吗?

妹妹,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要听!井上小美转过脸去。

井上小林扳过妹妹的肩头,说小妹,我和你一样,爱我们的祖国,爱日本,也爱我们大和民族。可正因为这样,我才参加了八路军。

井上小林走到妹妹的正面,说小妹,我爱祖国,但我反对日本法西斯!反对日本军部!如果不是他们这样穷兵犊武,我们的国家不会这样破败,我们的人民不会这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千千万万的家庭,不会这样饱受战争之苦。你才上大一,我也放弃了上大学,我们都一腔热血来参军,可看看,我们在中国都干了些什么?杀害无辜,抢人财富,致使太多善良的平民遭受战争摧残,失去家园,失去亲人,也失去人生的前途!

井上小美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但却有力地说:可你——可你也不能背叛呀!

我就是要背叛!井上小林毫不让步,一字一板地说,妹妹,日本当政的法西斯大疯子在瞎指挥,我们这样不明真相的法西斯暴徒也在充当千千万万的小疯子,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个匪徒式的利益集团,我们为什么不背叛?

而在国内,统治者实行“战时新闻管制”,说是我们来帮助中国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为了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也为了日本人民过上好日子。实际上,这是欺骗日本人,残害中国人!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热血青年,以为自己在报效国家,实际上,却像土匪强盗一样,来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

井上小林越说越激动,说小妹,你都看见了,除了我们这些当兵的,还有不少日本人也一家一家来中国,叫作什么“开拓团”。我来中国才知道,日本当局计划未来20年,向中国东北输送500万人口,还叫什么“移民”。我亲眼看见,日本人强行把中国人赶走了,有的地方,十亩地只给一元钱。有的地方,干脆把中国人杀光了,圈上围墙,盖上新房子后,让日本人来住。这些新来的日本人,抢占中国人的家园,抢占中国人的土地……

井上小林生气极了,说小妹,你想想,还“移民”,有移民移到人家的国土上的么?小妹呀,将心比心,如果外国人对我们这样,我们能让么?

听了这些,井上小美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眼角泪花莹莹。她的眼神中有震惊、恐惧、困惑和绝望。是的,别说是她,更多的日本军人、日本人,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们只是不折不扣地效忠天皇,效忠大和民族,却没有想到,他们在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井上小美的声音明显小了,说哥哥,可这些,跟我们这些小民,有什么关系呀?

怎么没关系?如果没有战争,你正在上大学,我呢,大学都快毕业了。如果没有战争,我妈妈也不会死……

什么?妈妈死了?井上小美瞪大了惊骇的眼睛。

井上小林本来不想说的,可他刚才太激动了!

井上小林知道,爸爸效忠天皇更是不折不扣的。在他眼里,天皇的一声咳嗽,都是圣旨。自己来时,爸爸就嘱咐过,不要把妈妈死的消息告诉妹妹。他怕影响妹妹效忠天皇的意志。咳,三年了,妹妹果然还蒙在鼓里!

当井上小林说了妈妈去世的经过,井上小美一头扑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

兄妹二人紧紧相拥。

一句话都不说。

可残酷的是,兄妹二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惴惴不安地相拥——哭不敢哭,叫不敢叫……

井上小林看火候差不多了,劝井上小美跟他一起干,参加中国八路,早点结束这可恶的战争时,井上小美吓得不轻,一下推开哥哥,说,不!我不能干!

井上小林说,小妹,你听我说……

不!哥哥!这件事,你再也不要说了!井上小美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平静地说,哥哥,时间不短了,我回去了。哥,要是为这件事,请你……再也别来找我。

井上小美怕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井上小林见炮楼上的日本兵还在射击,猛地一下,滚到一块大石头后。井上小林朝濑古乒喊,快过来,快点!

濑古乒受伤了,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粗气。

濑古乒不敢再动,躺着说,我的大腿,中弹了。

濑古乒伸手摸一下大腿,手掌染红了。

井上小林的左手也伤了,钻心地疼。可炮楼上的士兵还在射击。

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往往能出现奇迹。濑古乒猛地站起来,紧跑几步后,拼命一个前扑,把自己的身体投掷到那块安全的大石头后……

在大石头后面,井上小林脱下衣裳,拆开边线,取出夹层里的日本国旗。然后,井上小林把国旗拴在一个棍子上,让它在大石头后面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这面国旗,才阻止了日本兵的射击。

还好,濑古乒的大腿被子弹穿个洞,没有伤到骨头。

井上小林的左手小拇指,撞上一颗子弹,断了。可是,井上小林一点都不后悔,毕竟,他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回来了!

井上小林可哪跑,尤其见了原来“加强小队”的战友,格外亲切。可是,所有人见了他,都不冷不热的。小泉晋一除外。

小泉晋一颠儿颠儿跑来看他,还拎来一瓶清酒:师傅,你还活着啊?

这是什么话?你盼我死呀?

哦,不,不不不!小泉晋一喜形于色,脸上乐着,眼里却蓄满了泪。他再次举一下酒瓶,说师傅,这是我爸刚托人捎来的,最好的清酒啊,对了,还是横滨产的呢!

井上小林现在没心思喝酒。井上小林要见上司。被俘前,他的上司是濑古乒。现在濑古乒受伤住院,再说,濑古乒跟自己一样,也是被俘者,井上小林只好找上司麻田一夫中队长。听小泉晋一说麻田一夫正跟士兵们打牌呢,井上小林让小泉晋一等他一会儿,他要报告自己在八路军部队所知道的一些情况。这也是另一种效力方式呀!

麻田一夫见了井上小林头都不抬,向井上小林挥挥手,冷冷地说,去去去,没工夫理你!

井上小林一下愣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麻田队长,我……

滚开,你给我滚开!麻田队长往外轰他。

井上小林只好尴尬向他敬个礼,转身离开。

见井上小林耷拉个头回来,小泉晋一劝他,说想开点师傅,来来来,不管别的,咱俩先喝酒,庆祝庆祝你大难不死!

井上小林也不说话,拎起酒瓶,咕嘟嘟喝起来,眼见半瓶子酒下去了还不松手,小泉晋一一把抢下酒瓶,说师傅,不管怎么说,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井上小林不高兴了,说小泉晋一,你给我说清楚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泉晋一这才说了实情。那天井上小林受伤被俘后,中队长亲自带人到战场,把所有战死的日本士兵都火化了。井上小林的骨灰,也装在骨灰盒里送回了日本。同时,还给井上小林家发去了“战死通知书”。

井上小林一听就炸了,联想刚才被麻田中队长冷落,一股无名火一下就窜到脑门子上: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地为了国家,为了天皇,可这些混蛋,却把别人的骨灰寄我家去了?!那么多心存美好的青年战死疆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干?可见那些送回日本的骨灰盒里,装的说不定是谁的骨灰,死猫死狗的都有可能!

井上小林愤怒了,“啪”地拍了下桌子,左手的白纱布立刻渗出血来。

小泉晋一连忙劝井上小林,说师傅,别生气,这……

我要找麻田队长去!井上小林呼地站起来,向屋外走。

砰一地声,门开了。

不用找了,我来了!麻田中队长就站在门口。

麻田后面,还站着两个持枪士兵。

麻田向两个士兵一挥手:把井上小林给我绑了,关禁闭!

麻田队长亲自审问井上小林。只因井上小林嘴硬,不承认自己投降了,麻田很生气。头一天,麻田决定不让井上小林吃饭。

井上小林非常寒心。八路军那样穷,饱一顿饥一顿的,却给他红烧肉吃。这样的待遇,连刘伯承司令都没有啊!回到自己的部队,却这个样子!最寒心的是不被信任。井上小林本想把在八路军所见所闻都告诉麻田中队长,可麻田说,笑话!我怎么会相信一个被八路俘虏的叛徒的话?

麻田训斥他道:作为一个日本武士,被抓后,为什么不自杀?

井上小林真的想过自杀。当他术后醒来,找硬物,找绳索,吞食能致死的东西,可几次,都被陈铁拳阻止了。即使陈铁拳不在,病房里也有专门的值守人员看着他。后来,还是刘伯承司令员的话震动了他:死算什么啊?死多容易呀?而活着,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活着,多难呀!小伙子,你记着——活着,才是最勇敢的人!

井上小林再三解释自己没有叛变,麻田说,别的都不要说了。听你一面之辞,谁能相信?你现在要做好思想准备,第一,关禁闭期间,好好写检查,重点交待怎么被八路洗脑的。第二,我们的机密,你跟八路说了多少?第三,对你进行军法处罚是必须的,但,怎么处置,上级还没有批下来。

检查、交待、军法处罚,这些词句刀子一样剜着井上小林的心,井上小林有口难辨、有苦难言。井上小林盼濑古乒伤好回来,好在,濑古乒也是俘虏。有濑古乒“进进言”,也许会好些。再说,濑古乒过去是他的“加强小队”小队长,对他是了解的。然而,让井上小林不解的是,濑古乒一心想摘除自己,哪还顾得上井上小林?濑古乒说他是后一次战斗受伤后被俘的,根本不知道井上小林的事。濑古乒甚至说,井上小林在八路队伍里呆了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他做了什么,八路为什么不杀他,只有鬼才说得清楚。明明是井上小林提出回来的,濑古乒为了洗清自己,却说是他带头逃跑的。一路上过关斩将,杀了四五个八路,才跑回我们的地盘……

井上小林一听这些,傻了。跟麻田队长说不是这样的。并详细说了八路放他们回来的缘由,麻田不仅不信,还向濑古乒传了话。濑古乒一听,火了,决定进一步落井下石。濑古乒说井上小林一路上说了不少八路军的好话,吃红烧肉啊,医术高呀,官兵一致呀,等等。濑古乒清楚,如果不把井上小林“压下去”,他也有受军事处罚的危险。这样一“立功”,自己的负担就轻多了。于是,他却把责任担子卸给了井上小林……

让井上小林不解的是,麻田中队长还给他动了刑。皮带抽、火烤、坐简易的老虎凳子,非要逼问他“招供”,到底向八路提供了哪些情报。井上小林当然没什么可说的。麻田就让人一次一次逼问他被俘的经过。一再强调不许说谎,要认真的回忆。据实说。可是,井上小林越据实说,麻田就越是认为井上小林替八路说好话,到后来,麻田下了结论:这个井上小林是没救了,在上级军事处罚没下来前,还得关他禁闭!

为了证实自己清白,井上小林还绝食两天。没用。他越这样,麻田越说他“顽固”。二次关禁闭的第四天,井上小林开始吃饭了。而且,井上小林还让小泉晋一偷偷给他送吃的。井上小林又让看守他的士兵给麻田捎话,只要给他吃几顿肉,他就重新说。“重新说”三个字太有诱惑了,麻田在给上级的电话里说,这个井上小林,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的。直到有一天早上,井上小林突然不见了!后窗子被拆掉了。麻田这才恍然大悟,说他妈的,我让这小子给骗了!

井上小林很快就回到八路军总部。

陈铁拳见了井上小林,比亲兄弟都亲。陈铁拳咣咣咣打了井上小林好几拳,蹦个高,拥抱着井上小林,对同志们说,今晚呀,我们要会餐,吃红烧肉,欢迎井上小林归来!陈铁拳说,你回来了就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的亲兄弟!

住院时打骂过他的那几个战士,听信后都来了。这个向井上小林道歉,那个给他送被子、送衣服。被子和衣服是他们自己新发的,现在,又转发给井上小林。要打井上小林被陈铁拳拦住的那个战士,还掏一掏衣兜,拿出一个刺绣的烟荷包,说井上小林,上回呀,俺对不住你,现在,我把这个烟荷包送给你,做个纪念。

知情的战士说,那可是他未婚妻的纪念物呀!

井上小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激动得不行。一个劲地弯腰鞠躬,泪花滚滚。

没想到的是,晚上吃饭刘伯承司令也来了。

刘伯承让陈铁拳送来一碗红烧肉后,还亲自倒满一大碗酒,高高地举起来,说,井上小林先生,我代表八路军总部,对你的归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同时,也感谢你对我们八路军的信任,从现在开始,你即是我们的兄弟,又是我们的国际友人,我们一定好好照顾你的!

刘伯承当场表态,他要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把井上小林送回日本。刘伯承让井上小林放心,周恩来同志,郭沫若同志,都在日本留学过,找点关系转道送他回国,是没有问题的。几杯酒落肚后,井上小林语出惊人,先向刘伯承鞠个大躬后,说他有个请求。刘伯承哈哈哈一笑,说井上先生,有话就直说。我不是说了么,你已经是我们的兄弟加同志啦!

井上小林这才说,他要加入八路军。并说,这样做,并不是他一时冲动,他这次回来前,就下了决心。井上小林说,他来中国三年了,深深知道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他要用行动证明,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是错误的,他要跟正义的八路军并肩作战,力争尽早结束战争!

井上小林的话刚落,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1939年1月2日,山西省武乡县王家峪村寒气正浓。但,在八路军前线司令部召开的会议上,却出现从未有过的热烈——井上小林和伊藤哲夫、山本鸠光三名日军俘虏大步流星走上台,当场宣布参加八路军,跟中国人民站在一起,跟八路军联手战斗,直到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

井上小林等成为第一批日本反战士兵。

朱德、彭德怀、周恩来、邓小平,都曾来看望井上小林。

同年11月7日,以他们三人为核心,在山西省辽县(后易名左权县)麻田镇八路军野战总部,召开“华北日本士兵觉醒联盟”成立大会,这是第一个日本人反战组织。

此后,日本人反战组织陆续在中国建立,遍及敌后抗日战场。截止1945年8月,盟员已多达近两千人。

正文 第九章 惊喜与痛悔

妹妹井上小美不同意参加八路,井上小林有点意外。

井上小林进杏花家时,几近夜幕四合。杏花担心地站在大门口,翘起脚尖儿向富源方向眺望。

其实井上小林回来时没有这样晚,他本来想回杏花家,可一歪脚,不知不觉就拐上了东山。正值夕阳西下,桔红色的暖光照耀着松树,亮,温和,美妙。风儿轻抚,枝叶轻摇。鸟儿一群群扑噜噜地飞过来,逆光中,像抛撒过来的一把把黑沙粒。“沙粒”渐渐地大,或渐渐地小。只有它们飞至较近的侧面,又像抛扬的树叶或彩色纸屑,妙曼而神奇。杏花家的“三合院”房子,从山顶的一个树缝进入井上小林的视野,涂满阳光的屋顶,也都贴上了亮艳的“桔子皮”!阳光借助转折的房角,刀刃一样锋利,把背光处切成暗黑。这块色彩,再次拎起井上小林的担忧……

井上小美倔强、固执、脾气火爆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井上小美七岁时,跟教练学游泳。才第二次学,她就烦透了枯燥的蛙泳基础动作。看人家蝶泳好,非要学。小美兴奋得张开胳膊,在岸上一飞一飞,比划起蝶泳动作来。教练说她太小,还是先学蛙泳。小美一气之下,钻进水里不出来,要灌死自己……

小美的两个手腕有多处疤痕。那是她多次割腕留下的纪念。从小到大,妹妹井上小美都以自我为中心,稍有不快,她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年来中国,本来只计划自己来的,可小美突然兴奋了,非要来!

井上小林突然紧紧握拳,双臂提起来,一较力,胸大肌和二头肌三头肌充气一样鼓起来,膨胀,膨胀,一再前挺。八块腹肌却非常谦和,连连后退。脸腮上各有一块肌肉,山脉一样凸显出来……

井上小林突然疯跑起来,跑上山顶那块光洁的练功之地,呼地凌空跃起,鹰鹏展翅,那一瞬间,临近几棵高高的松树“脑壳”、肩膀,也居于他的身下。井上小林腾腾腾接连在空中飞踢亮翅后,一个倒挂金钟,吊在树上。井上小林双脚锁住树杈,猛然发力,双拳闪电般击打树杆,直震得树枝嘭嘭嘭响,针叶哗哗落下……

也不知打了多久,井上小林下来后,犹觉不过瘾,又打了几套拳,直打得挥汗如雨,才拎起衣服,下了山。

犹觉不过瘾,井上小林又在“皇上路”的第一个台阶倒立,双手一齐向上跳跃。上了“皇上亭”,又下来,再以手为脚,向上跳跃……

眼见天幕暗淡,井上小林才无精打采地下了山。

杏花正等在门口。见了井上小林后,一下扑上来,说小林,野哪去了,怎么才回来?井上小林看看没有外人,语气低沉地说,杏花,我妹妹没理我。

一句话,杏花也打蔫了。

杏花挽起井上小林,说,小林,跟女人不要硬叫劲儿。我奶奶过去常跟我说,要“四两拨千斤”。要我说,这话就是说给男人对付女人的。她哪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我妹妹呀!一样的。一样?当然。怎么会一样呢?

关了大门,井上小林不再说话了。井上小林跟钟老井杏花杏树定好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装哑巴的。现在,即使家里的几个成员,也要算作“外人”的。

杏花扯一下井上小林的衣袖,说小林,进屋再说吧。

走到门口,扑噜噜,屋檐上的麻雀惊飞了。

进西屋后,井上小林悄悄问杏花:杏树呢?

杏花刚要说话,却听到外屋传来脚步声。

井上小林立刻噤声,急忙抓起纸笔,装作要写字的样子。

砰地一声,杏枝推门而入。

门关得太急太快,杏枝左边的空袖管一飘,夹在门缝里。井上小林连忙过去,要去开门。杏枝轻轻举起右手挡了挡,井上小林只好停下。杏枝丢了左臂,就要过门的未婚妻黄了,心里对井上小林一直憋着一口气,又不便太发泄,就用类似的动作来“表达”。杏枝把门开个小缝儿,一晃肩膀,扯出了空袖管。

杏枝看看井上小林的纸和笔,再看看杏花,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拉门拉手。

有事吗二哥?杏花问。

哦,没事。杏枝开开门,出去了。

杏花连忙跟了出去。

在外屋厨房,杏枝见妹妹过来了,左右看了看,对杏花耳语一阵。杏花立刻花容失色,说真的吗?

我看哪,你还是注意点儿吧。杏枝说。

他要真的那样,我就彻底不理他!杏花说。

杏枝回头看看,见门关得紧紧的,说杏花,你不要不理他。依我看,你得慢慢来,别把他逼急了,捅点什么乱子。

他敢!杏花不服气地说。

杏枝说,小妹,你是知道的,孙三祥是个好猎手,他手下有不少人也不是善茬儿。孙三祥要是火了,不好办哪!上回猎人小屋的事……

杏花又来了野劲儿,说二哥,我就不信,他孙三祥还能把我吃了?

杏花的嗓门越来越大,杏花妈从东屋出来了,井上小林也从西屋出来了,厢房里干活的杏花爹,“砰”地扔了家什,栽愣耳朵听。

杏花妈没听明白怎么回事,一把扯了杏枝,说你也没个哥哥样,跟你妹妹吵吵什么呀?杏枝气鼓鼓地说,我真的没有!

杏花妈也不听儿子解释,说别跟我掰扯啦,走,都麻溜地进屋吧。杏花妈一手扯了杏枝,一手扯了杏花,边向屋里让边说,我做了好吃的,走,赶紧走。进了厨房,杏花妈才松开手,说杏花,你去叫小林一块儿来。

杏花妈最怕家人吵架。家人一有生分的事,杏花妈就出场了。别看杏花妈一个大字不识,却能装扮好多种角色。有时是橡皮,能擦掉所有人的不快。有时是清水,一古脑洗去纠纷。更多的时候,却是和稀泥、搅混水儿。总之,要把大家团拢在一块儿,别散花。

进屋后,杏花妈推开窗子喊:老头子,快麻溜进来吃饭,晚了可没你份啦!

桌子上有两道菜,一大碗炒韭菜,一大碗炖豆角,旁边还有两个小咸菜碟。桌子中央,有个黄铜盆,铜盆上盖着木盖儿。大家知道,好吃的,一定在铜盆里呢。大家坐好了,杏花才掀开木盖,嗬!一股子浓浓的香味儿顿时飞飘出来!清香,鲜,甜润。菜的上面,有姜片、葱花和香菜末。土豆和松树伞蘑菇块里,沉浮着白嫩的肉。汤不多。但,汤里漂浮着晶莹的油珠。什么肉呢?肉块上没有皮,看不出来的。这年头,饱饭都吃不上,能吃上这样好的一顿肉,简直是奇迹了!

杏花妈拿过勺子,在盆中搅了几下,让肉跟蘑菇、土豆均匀起来,说,吃吧吃吧,大家伸筷呀!

见大家动作太慢,杏花妈就挑起肉块,挨个人给夹,放到饭碗里。杏花妈还让大家喝汤。说这汤味道特别,有鸡肉味儿有鸭肉味儿也有点兔肉味儿,可它又不是鸡不是鸭也不是兔,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但大家都纷纷说好吃,很好吃。汤喝得也猛,咕噜咕噜咕噜,吞咽之声此起彼伏。只有井上小林动作慢些。杏花伸长胳膊,向勺子里挑了好几块肉,一下倒进井上小林的饭碗里。

杏花看都不看别人:老爹老妈,你们可别挑礼呀,井小林面矮,我不这样他就吃不好呀。

杏树看了一眼杏花,杏花咯咯咯一笑,我大哥跟我最好,那还有啥说呢?

杏花妈说我们借三祥老光啦,要不是他,咱家上哪吃这么多肉啊?杏花妈用手指当当当敲敲铜盆,说别说这么好的刺猬猬肉呀,就是耗子肉,咱也吃不着啊!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把刚夹起来的肉放下,把碗里的肉夹出来,放进杏花碗里。井上小林闷头吃饭,吃炒韭菜,吃炖土豆,吃咸菜,决不再夹一口刺猬猬肉。

连杏花爹都觉得过火了,一再让井上小林吃肉。井上小林只是客气地点头,却不动筷。杏花“啪”地摔了筷子:什么破肉,一股子土腥味儿!

杏花最烦孙三祥来这套,小恩小惠。妈妈爱小,他就一心琢磨怎样讨好。妈妈总这样夸他:看人家孙三祥,回回来不空手。吃的不说了,狍子肉、鹿肉、蚕啊蛹啊,多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了讨好准丈母娘,还在意些针头线脑什么的——哪怕他家有片大补丁不错,也拿给杏花妈。这些事情,让杏花很反感。如果说,三祥要“曲线救国”,想靠这些跟杏花近些,效果却恰恰相反,越追,离杏花越了。

杏花盛了一大碗土豆递给井上小林,说小林土豆淀粉多,壮力,多吃点。井上小林心里不痛快,却又不能表现出来,放下筷子,看看杏花。那意思是说,杏花,我吃饱了。

杏花扫一眼妈妈,说井小林,不是吃饱了,是气饱了吧?

杏花爹白一眼老伴,叹口气。

杏枝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没说话。

井上小林温和地笑了笑。

杏花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扯起井上小林:走,咱们练功去!

杏花生气了,砰地推开门,独自出去了。

井上小林饭前刚练过功,还倒立爬了好几趟台阶,不想再练了。可杏花这样一说,就可逃离尷尬。井上小林站起来,向杏花爹妈鞠个躬,又向杏树鞠个躬,出去了。

杏花早就在外头等得不耐烦了,故意大了嗓门喊:井小林,你还有完没完?

天黑了。山啊树啊,只有个外部轮廓。房子也是——如果不是有灯光从它腹部钻出来,情人眼一样顾盼生辉,也许会比树和山还要模糊吧?

井上小林一出来,杏花就说,小林,我知道你刚才练功了。那……我们就上小树林儿坐会儿吧。

刚一出门,就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车马达的声音。日本兵在不定期的巡逻。井上小林急忙跑厕所去,把手枪拿了出来。

杏花害怕了,说小林,你这是……

井上小林小声说,别怕。我不会轻易动手的。

井上小林拉起杏花,他们一起蹲在墙后头。因为道路坑坑包包,灯光快刀一样,把夜空切得支离破碎。路时高时低,忽左忽右,“快刀”就像莽撞的凶手,这里捅一下,那里捅一下。拐个弯儿,灯光突然切过来,切在杏花家的墙上,随后,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驰而来。渐渐近了,两个日本兵全副武装,闪闪发亮的头盔,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汪汪汪!几只狗狠命地叫着。只叫几声,就没了声息。杏花他们清楚,这是让主人给拉回去了。日本兵见了狗可乐坏了,那是他们的美餐。

摩托车行至杏花家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杏花大气都不敢出,心口怦怦怦跳。

井上小林的大手紧紧握着杏花,悄声说,不要怕。

两个日本兵下来后,换换位置,斗里的上来开车,开车的坐进斗里,车子一吼,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摩托车渐渐远去,井上小林和杏花目送它消失在红旗沟方向,这才站起来,上了东山。

他们来到山岗梁后头的练武场。

井上小林脱了外衣,在场地上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向杏花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太黑了,杏花没有看见。井上小林只好走过去,拉杏花的手。杏花这才反应过来,说小林,没人的地方,你就别装哑巴啦!

井上小林下意识地四外看看说,杏花,还是小心些吧。

杏花开口了,说小林,我跟你说个事。

说吧。井上小林说。

杏花歪着脸看井上小林,又不说了。

井上小林催促她,说说吧,说吧。我听呢。

杏花说了后,轮到井上小林不吱声了。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杏花说她要跟他结婚。婚礼近几天就办。杏花说她想好了,早办早利索。要不,孙三祥总惦记着她。最重要的是,结了婚,邻居或附近的人也就不说三道四了。

井上小林当然高兴。可也有不少麻烦。井上小林说了自己是日本人,万一暴露身份了,随时都可能“出事”。归根结底,他怕耽误了杏花。杏花态度特别坚决,说这辈子要是嫁人,就嫁井上小林。要不是井上小林在大架子山救了她,她早就没命了!

井上小林非常喜欢杏花。可现在,他真的怕连累她。

井上小林一只手扶在树杆上,浮想联翩……

杏花从后边贴上来,双手环紧井上小林,一点点收紧。杏花大而柔软的双乳,一下靠紧井上小林的后背,柔,热,跳动。井上小林的身体一抖,先是后背升腾了一片热,而后整个身体都被点燃了,炽热起来!井上小林浑身哆嗦,呼呼喘。杏花也浑身哆嗦,呼呼喘。两个喘息像两只手,一下把两股火苗抓在一起,两个青春的身体呼啦一下合成一处——井上小林突然转过身来,低唇探索,杏花花蕾一样的唇立刻抬高,抬高……

山要坍塌。坝要决堤。地壳要断裂。岩浆要爆崩。

当两个人急迫地扒着对方的上衣,铺在地上,摸索着脱下衣时,突然一阵急迫的摩托车声,惊醒了他们——两个年轻人迅速穿了衣服,向山岗梁跑。

摩托车速度很快。听马达嘶鸣得吃力的声音,就知道事情急迫。摩托车渐渐近了。他们站在山顶树林里向下看,灯光柱子显现在树枝空隙——一辆,两辆,三辆……,他们数了数,共有十一辆摩托车鱼贯而过……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日本兵怎么连夜出洞这么多摩托车?

这些摩托车都向红旗沟、泉河方向疾驰。

井上小林清楚,摩托车可能向两个方向开:左拐上泉河。泉河上边是拉拉屯、靠山屯。如果过了岭,就是吉林的石驿了。如果直走,就是顺兴屯,过了岭,就是忠岭屯。

井上小林担心起来,他们是不是去抓地下八路呢?

井上小林和杏花下山后,刚在家门口,却见一个黑影晃动了下,一矮,没了。井上小林连忙把杏花挡在身后,提了枪,悄悄摸过去。井上小林判断,这个可疑的黑影一定蹲在墙角那边。井上小林怕吃亏,脱了衣服,枪口悄悄伸过去,伸过去。这时,墙角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小林吗?

井上小林听出是杏树的声音,这才走了出来。

杏树告诉井上小林,狼头山出事了。狼头山陡峭、突兀,貌似高高昂起头颅的狼,半卧状雄视周遭。它的正脸对着安民、永淳,如果拿上望远镜,安民以远的对面屯、培英屯、小杨屯,一直到乌龙岭,都可尽收眼底。向西,育才屯、榆树屯、小城子屯,也都在视野这内。以至于东北方向的怡河、宝丰、增福,也在视线控制之内。

狼头山的身下是条公路。公路西边,是田兴屯。东边隔河与富源屯遥遥相望。站在这个山头上,视野开阔,可呈“扇面状”环顾三个方向。在狼头山上布下暗哨,可谓是聪明之举。可是,暗哨才布下三天,四个日本兵就被人活活打死。据富源中队的日本少佐尸检后透露,打死日本哨兵的人绝对是武林高手,徒手结果了四个日本兵……

井上小林突然明白过来:头一个开过去的摩托车,难道是两个八路?

杏树也纳闷起来,除了井上小林,谁还有这么高超的武功?

正式参加了八路军,井上小林特别兴奋,除了练武外,就盼着打仗。

井上小林千万次地想,如果在战场上,他一定发挥他的长处,多消灭些顽固派日本兵。这样可表达他对中国八路的真心。

井上小林被安排在陈铁拳的排里。这下好了,两人不时就切磋一下武艺。井上小林这才知道,怪不得陈铁拳的武功那样好,原来,他从小是在少林寺长大的。跟叔叔学了多年少林武功。后来回山西,又上了武当山。当年跟陈铁拳一块练武的还有十几个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大多成了武当山里的高师了。陈铁拳本来也不想下武当山的,可是,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让日本人给杀了。怀揣仇恨,他参加了八路军。

井上小林听了,深深向陈铁拳鞠个躬,一再说对不起。

弄得陈铁拳莫名其妙,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井上小林难过地说,唉,我……我也是日本人哪!

陈铁拳摇了摇头,说井上小林,你不要这样想。其实,哪个国家都有好人和坏人。而你,是属于好人的。你现在跟侵略者不同了,你是站在正义的一边。虽然我们也要打仗,可是,你现在是八路军,是正义的战争。其实,来中国充当法西斯炮灰的日本青年,不少人都跟你一样,不明真相,是受害者,受蒙蔽者。对这些人,只要跟你一样知错就改,反戈一击,我们八路军不仅既往不咎,还要看作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朋友。

井上小林咔地一个立正,说,排长,我明白了!

井上小林毕恭毕敬地站了一会儿,说,排长,我请求派我上前线,我刚刚参加八路,我一定要奋勇作战,争取立战功!

陈铁拳有些为难了。

刘伯承司令明确下了命令,一定要保证日本八路的安全,不要让他们参加一线战斗。让他们打自己的同胞,尤其是熟悉的部队,也太残酷了。

可是,井上小林却急得不行。头几天,部队在辽县城边子打个小伏击,安排井上小林协助机关后勤工作,井上小林老大不乐意。井上小林甚至发了牢骚,能让中国八路能打,为什么不让日本八路打?同样是八路,这不是两个待遇么?现在,他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铁拳安慰他说,仗,有的打。你不要着急。

井上小林说,陈排长,我恨不能立刻上战场,杀几个日本兵让你看看,看看我这日本八路到底诚心不诚心。我都这样想过,抓几个日本兵俘虏,不杀他们,而是让他们看看,他们在中国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这样对待中国人,这样糊里糊涂地打下去,会给中国人民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杀了那么中国的普通老百姓,那些跟我们兄弟姐妹一样的平民,该是多大的罪孽!

陈铁拳怔怔地看着井上小林,一种感动油然而生。陈铁拳一下拉紧井上小林的手,说井上小林,没想到,你这样真诚!

而后,陈铁拳向上级汇报了井上小林的想法。一级传一级,刘伯承司令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刘司令还抽空亲自来一趟,亲切地对井上小林说,他代表八路军总部,代表朱德、彭德怀、周恩来、邓小平,对井上小林这样具有国际主义精神胸怀的朋友,表示钦佩。但刘司令也强调,战场上打仗是通向胜利的重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许多胜利,还要靠智慧。比如现在,我们以打游击的方式插入到敌人身后,变敌人的后方为前方,搞得敌人惊恐万状、身心疲惫。这是我们战术上的智慧。还有许多战术智慧可以做的。据我所知,日本兵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产生厌战情绪。他们跟你一样,是战争的盲从者。如果你寻找机会,多向他们宣传日本政府非正义战争的坏处乃至罪孽,让他们知道这场侵略战争的本质,宣传早日结束战争是中日两国人民的根本愿望,让他们成为日本八路,或是放下罪恶的屠刀——哪怕他们暗中抵制日本侵略者的行径,不再伤害中国老百姓,不再与八路军作对,这是多么大的贡献?

井上小林,因为你本身就曾是日本士兵,你的话,他们会相信的。如果你以现身说法,多做些这样的工作,让更多的日本士兵反战,甚至倒戈,你的贡献,远远要比上前线打仗贡献大得多哟!

井上小林非常激动,连连说好,好好好。可是,井上小林也困惑,说现在接近日本兵也不容易。井上小林还说,他可以回到老部队,可他知道濑古乒和中队长那些人,他回去了,一定会被枪毙的。

刘司令接过话头,说回你的老部队,那不行。那太危险了。我看不如这样,抓到日本兵后,你负责做工作,争取让他们参加八路军。关于这一点,你要明白,八路军不是缺兵源。我们中国人多,我们的老百姓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源。但,日本兵参加了八路,意义更加重大。头几天,美国女作家斯诺来采访,她把你们日本士兵参加中国八路的事报道出去,在国际上产生了好大影响哟!

刘司令又说,还有个办法,你可以随时找机会做宣传工作。比如,我们在跟日本兵交战前,你可以向他们喊话。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争取更多的日本兵站到我们一边。就是不打仗,你也可以利用喊话的方式,干扰军心,瓦解分化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力争让更多的日本士兵反戈。

喊话?井上小林一摸后脑勺,眼睛直放光,说刘司令,您说得太好啦!我怎么没想到?

陈铁拳安排人做了好几个铁喇叭,试了试,扩音效果很好,井上小林试着喊了几声,老远老远都能听到。听从首长安排,把井上小林等几个日本八路分开,分别安插在部队里,以方便他们向日本兵喊话。

井上小林急坏了,恨不能立刻就走。一听到哪个部队有战斗任务,井上小林都争着要去。陈铁拳其实很喜欢他这样。真正习武的人有个好处,不耍滑,不藏奸,说哪办哪。井上小林就是这样的人。可陈铁拳永远不忘首长的安排:必须保护好井上小林的安全。

井上小林等不及了,向陈铁拳建议,说阳曲山不远的地方,有个炮楼,离我们的驻地不太远,不如我们几个日本八路摸过去,向炮楼里的日本兵喊话。

陈铁拳没有同意:我们的部队没有足够的保护措施,太危险了!

井上小林说,就在炮楼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我们就躲在山包后面喊话,没事的。

陈铁拳也知道那里的情况。那里离辽县(左权县)不远。他们多次在那里跟鬼子打交道,那个小山包,的确是个不错的掩体。那里离炮楼只有三四十米远,近的,才二十多米,喊话是合适的。尤其是井上小林,机警又敏捷,就是上来三个五个鬼子,是对付不了他的。那天井上小林开摩托车占领“大石头”阵地的风采,给陈铁拳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心里说,陈铁拳是佩服他的。

可陈铁拳压抑住内心的感动,故意夸张地板起面孔,严肃地说,不行!那样干太危险了!

陈铁拳这样说了,怕井上小林不乐意,还缓和了一句:井上小林,你的想法很好。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如果上头批了,我们就可以行动。

能批么?井上小林怀疑地问。

很有可能。陈铁拳说。

我已经等六七天了,手都痒痒了,还要等多久?井上小林现出焦急的样子。

好饭不怕晚嘛。陈铁拳说。

井上小林笑了笑,说,好吧。

井上小林笑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点子。井上小林要单独行动。井上小林找了伊滕哲夫、三本鸠光,一说向阳曲山炮楼喊话的事,两个人都很激动,跃跃欲试。

伊滕哲夫说,我们都在八路军大会上表了态,还举起拳头宣誓,参加中国八路后,一定要干出样子来,就是赴汤蹈火、掉脑袋,也在所不辞。可现在,我们在这儿干吃闲饭!

三本鸠光说,这样下去,我们简直成了拖累!

井上小林说,对!我们一定要干出样子来,八路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可不能成了人家的拖累呀!

三本鸠光说那个炮楼的日本兵,正是他被俘前的部队,肯定有他认识的。这样的条件,真是太好了。商量了半天,最后他们决定次日黎明前行动。凌晨赶到阳曲山,天亮了,炮楼上的鬼子能看到人,这时候喊话是非常好的时机。井上小林最后这样安排:大家先回去睡觉,千万不要声张。后半夜两点半,大家都去上厕所……

为了安排妥当,井上小林还事先把武器弹药准备好,藏在适当的地方。尤其是三个喊话喇叭,都放在离厕所不远的草棵里。战争年代,哪有什么正经的厕所?随便指个地方就行了。关键是,他们三个要指同一个地方。

临睡前,陈铁拳都要跟井上小林练一会儿武功。这两个人,各有所长,相互切磋,也相互学习。他们即互为对手,也互为朋友。起先,他们俩一过招,八路军战士都来看热闹。后来,战士们也学几招。尤其是擒拿格斗那些实战技术,特别让大家着迷。渐渐地,他们的武功练习,就成了业余武术培训班了,非常火爆。两个人干脆化整为零,今天教这样,明天教那样,战士们格斗水平提高很快。这样,有时候就练的晚了些。谁都知道,多学几招,就很可能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可今晚,情况有些变化。晚饭后,井上小林不想再练了。井上小林惦记着上阳曲山的事。

一个叫“四肥子”的战士,还要学几招。井上小林拒绝了。可是,井上小林还是忍不住问了“四肥子”,说你这样瘦,怎么叫了“四肥子”?

四肥子告诉他,肥些,是他们全家人的梦想。他有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子。家里特别宠爱他,想要他肥起来。谁都知道,只要有好吃的,就肥了。四肥子叹了口气,说,自从日本人打进来后,活都难活,怎么能肥呢?

井上小林听了,像是自己造了孽,心里有种痛楚的感觉。那一刻,井上小林恨恨地想,一定要赶快行动起来,让更多的“四肥子”能吃上饱饭,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

四肥子活泼善谈。向大家介绍他的家就住在“双虎山”下。四肥子奶奶说,他们的村子风水最好啦,前有双虎山,后有龙山,有虎龙保佑,村子连年风调雨顺呀。四肥子还说他的奶奶对他最好啦,有一口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他。

吹吧?吃的那么好,怎么还这样瘦呢?有人插话。

我知道了,吃得太好了,撑瘦了吧?

哈哈哈哈!大家哄笑起来。

四肥子个头不算矮,接近一米七。可就是太瘦了。大眼睛就显得突出,一双笑眼,双眼皮,闪亮的眼珠转得飞快,格外有神。高高的直鼻梁,阔嘴,很有男人样。可由于太瘦,脸上的皮,似乎直接贴在骨头上。四肥子说个观点,瘦不怕。只要像井上小林一样,会武功,别看瘦,照样收拾洋鬼子!

为了让井上小林教他几招,四肥子要主动献歌。说井上同志,我给你唱个吧。我的一首歌换你教俺几招,这回行了吧?

话音落下,四肥子一哈腰,从腰带上扯出一条红围巾,一下扎在头上,腰一扭,扮起姑娘来。

四肥子学着姑娘娇羞的样子,一扭一扭来到井上小林跟前,勒细了嗓子,唱了起来:

<small>旁边的几个战士也说,井上同志,四肥子的歌唱得可好啦!</small>

井上小林一心想着明早喊话的事,哪有心思听歌?刚要拒绝,四肥子已经唱了起来:

<small>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small>

<small>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small>

<small>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small>

<small>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small>

<small>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small>

<small>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small>

<small>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small>

四肥子边唱边学着女人的样子,扭,浪,太逗了,战士们嗷嗷叫,笑得直捂肚子。好几个战士笑翻了,实在支持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知情的战士,还揭了老底:别看四肥子才十七岁,屯里有个漂亮姑娘等他入洞房呢!这条红围巾,就是定情物哩!

还有人说,四肥子参军那天,姑娘就给他唱了哩!

真是太好玩了,井上小林也一个劲儿笑。可是,当四肥子说让他教自己几招时,井上小林狠狠心,没有答应。井上小林还撒个谎,说自己今天身体不舒服。

四肥子倒也爽快,向井上小林扮个鬼脸,说没关系的。以后再说。以后哇也这样,我先男扮女妆来个表演,算是交学费,然后你再教我武功。

井上小林只想早点撤回去,就敷衍四肥子,说行,行行行。

战士们都对日本八路很礼貌,甚至高看一眼。既然人家说不舒服就没人再缠着了。井上小林跟三本鸠光好办,住在一个屋子里,起来时,二人还有个照应。伊滕哲夫比较麻烦。他住另一个院子,而且,他还住在炕梢。杭梢离门远,起来时又不能点灯。摸黑走向门口,要是绊到鞋子和脸盆架,咣当一响惊动了战友,计划就泡汤了。伊滕哲夫也真有办法,说他着凉了,肚子疼,要上炕头烙烙。这样,他就睡在适合“出行”的地方了。

后半夜两点半,他们准时在简易厕所集合。

井上小林说,我想了又想,还是给陈铁拳留个条子。不然,我们几个没影了,他们会着急的。

经历一个多小时的急行军,东方欲晓,他们赶到了阳曲山。井上小林迅速观察一下地形,向前方一指,说,上那儿!

那里离炮楼最近。大概距离不到三十多米。他们卧在小山头后面,视线很好。旁边还有棵对搂粗的大树。这是非常好的掩体。

一个哨兵在炮楼上边走来走去。哨兵向这边看了好几次,突然端起枪,又放下了。看来,他没有发现他们。

三本鸠光准备好了,提起喇叭,向炮楼喊了起来:炮楼里的弟兄们,我是三本鸠光啊!

哨兵最先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哒哒哒,扫过来一串子子弹。

炮楼顶上的七八个日本兵,向这边张望。

伊滕哲夫喊道:我们都是日本人,请不要开枪!

井上小林喊:三本鸠夫现在改邪归正,参加了八路军!

三本鸠夫:我们三个人,现在都是日本八路!

炮楼上传来一阵叫骂,大概骂他们是大日本的叛徒、窝囊废一类,猛烈的子弹扫射过来,三个人只好躲在掩体后头。

突然,炮楼上有人问,哪个是三本鸠光?

三本鸠光举起话筒:我是!

哒哒哒――!一串子子弹扫过来,一颗子弹穿透了三本鸠夫的话筒。

三本鸠夫愤怒了,不顾危险,一个鱼跃冲到大树后头,喊了起来:福田爱、前川本一、本庄夫,你们在吗?

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不会骗你们的。我告诉你们,你们上了日本当局的当,才来中国打仗的!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现在正在上大学,正在工作,正在过和平的日子!可现在,我们全毁啦!

士兵们被当局蒙蔽了,哪听过这样的话?他们被三本鸠夫的话震住了,居然不再射击。

三本鸠夫接着喊:我们毁了是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不过,来侵略中国。可是,那些平民百姓,那些跟我们父母兄弟姐妹一样的无辜的中国人,却遭殃了,被我们屠杀、伤害!大家想一想吧,如果我们的父母被侵略者屠杀,我们的姐妹被侵略者强奸,我们的家园被烧毁,我们会怎么样?

哒哒哒,又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三本鸠夫只好停下来。

子弹把三本头上的树枝掐断了。轰!有人投过来一个手榴弹,三本鸠夫没有来得及收回来的喇叭被炸坏了。

井上小林看见吊桥上下来几个日本兵,向他们喊道:弟兄们,我是井上小林!今天只向各位打个招呼,以后,我们会经常打交道的。如果你们跟我们交朋友,我欢迎。如果你们想来伤害中国八路,耍花招,你们可要小心呢!

井上小林的话还真起作用,下来的几个日本兵返身回去了。井上小林虽然被俘,可他超凡的武功,精准的枪法,以及当上中国八路的事,在日本兵营中反响很大。头几天,在日本占领山西的几个城市,都出现了贴着井上小林头像的悬赏告示,抓住他,赏钱两万块!

一听井上小林也在这里,炮楼上的日本兵安静了。不知道,他们是在议论、惊讶,还是受了什么震动。

井上小林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举起喇叭,唱了起来——

井上小林唱得太好了,柔美,舒缓,悠扬,清纯,抒情。熟悉的歌声,熟悉的歌词,越过千山万水,把人们引领回家。可是,眼前没有熟悉的家园,没有熟悉的亲人,也没有烂漫的樱花和天真快乐的孩子……

眼前只有萧杀、破败、危险和随时而来的恐怖、死亡……

突然,炮楼上响起枪声。不过,子弹没有打过来,而是射在天上。骄阳明艳,光泽耀眼。闪射的逆光泼过来,太晃眼了。蓦地,炮楼顶上几个士兵抱成一团厮打起来……

厮打的人是谁,有没有福田爱、前川本一、本庄夫?不好猜测。但,好猜测的是,他们的喊话和歌声一定起了作用——对于他们来说,也算初战告捷。

三本鸠夫适时拿起话筒:兄弟们,早点回家,我们就能天天跟亲人在一起,天天听到《樱花谣》啦!

井上小林笑了笑,对两个伙伴说,看出来了,他们在犹豫呢。炮楼上不打枪了,就说明我们的工作见效了。

井上小林还对三本鸠夫说,一会儿,你再说说八路军优待日本俘虏好的事,主要对你的几个战友说,看看什么反应?

好的,三本鸠夫说。

可是,没有机会了。就在三本鸠夫拿起话筒,刚举起来,却听小山侧面响起枪声。井上小林连忙告诉伙伴,快卧倒!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刚才炮楼上有几个厮打的人影,不光是“内部纠纷”,还从炮楼后面下来了日本兵。这时,炮楼正面的吊桥,也放了下来。情况非常危急,他们三个人受到两面夹击,后边又是很大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简直插翅难逃……

正当井上小林他们在绝望中奋力抵抗时,陈铁拳带领一队人马杀了过来!

原来,陈铁拳看到井上小林的留言条后,立刻带部队赶赴这里……

井上小林三个人被安全地营救出来,可是,八路军战士却三伤一死。当井上小林怀着愧疚的心情去背那位阵亡的战士,一翻过那瘦弱的身躯,井上小林惊讶了——他居然是昨晚被井上小林拒绝教武功的“四肥子”……

正文 第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那晚,杏树告诉井上小林一个惊人的消息,狼头山上赤手杀死四个日本哨兵的事,是陈铁拳干的!听钟老井说,陈铁拳本来协助地方组织干个漂亮的事,让日本人慌慌神儿,杀杀他们的威风后,就赶回去的。可是,因为身藏西丰日本兵营内的一个日本八路,被日本间谍跟踪了,非常危险,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在沈阳得到消息的陈铁拳又原路返回辽北,决定给日本八路送消息。此时,那个日本八路正跟随从日本来的矿产专家,在西丰城东南方向的更刻、金星一带探矿。陈铁拳赶赴这两个地方,一直没接上头。因为,日本八路又随同探矿组来到田兴屯沟里探矿了。这样,日本间谍跟踪日本八路,陈铁拳跟踪那个日本间谍,一个咬一个,就咬到了狼头山。陈铁拳在完成任务,干掉了那个日本间谍后,听说狼头山的日本兵暗哨挺厉害,一时手痒,耍个欢儿,就把他们给做了。

完全是顺手牵羊。

可是,却把日本兵营给捅乱了。头些日子,大架子山日本兵被杀的案子还悬着呢,现在又出个恐怖案子,两个案子都有武林高手参与,太吓人了!

陈铁拳杀死日本间谍后,还留个条子。条子上写:沈阳八路军战士陈铁拳为国除害!

这个条子可把驻守西丰的日本人弄糊涂了:真的是沈阳来的八路军吗?能相信这几个字吗?可是,要否定这个条子,却又无能为力。后来,为了推卸责任,驻西丰城日本大队的头头岗田还真的向上级打个报告,大意是这个案犯的凶手的确是沈阳来的八路,西丰这地方穷山恶水,刁民素质很差,绝对没有这样的武林高手。还说,大架子山上几个皇军殉职,跟狼头山的案子如出一辙,肯定也是同一个人干的。这是后话。

钟老井的话更让井上小林惊讶:那天晚上,在杏花家门口最先开过去的那个摩托车,就是日本八路开的。后头十一辆摩托车,是追赶日本八路的。当日本兵的摩托在红旗沟兵分两路,一路朝泉河方向,一路朝顺兴方向追赶时,日本八路知道汽油太少了,跑不了多远,在红旗沟沟口,他们把摩托车藏在路边的草棵里,借助夜幕的掩护,钻进山半腰的一个山洞……

井上小林突然省悟:怪不得那晚先过来的那辆摩托车停下,两个人还换了位置,原来摩托车油不够了。

井上小林眨巴好几下眼睛,盯盯看着钟老井,钟老井不慌不忙,狠狠吸一口烟,让浓浓的烟雾飘散出来,几乎挡住了他的脸,这才揭开两个井上小林最关心的谜底:日本八路暴露身份后,被我西安(现名辽源)地下党接应,安全转移了。而你的那位最铁的中国朋友陈铁拳,回他的部队去了。

这件事对井上小林非常鼓舞,也非常刺激。老排长陈铁拳智勇双全,干得太漂亮了!刺激的是,真想不到,西丰县城竟还有日本八路,看来觉悟的日本兵还真不少哩!对比之下,反衬出自己的无能,连自己同胞妹妹的工作都没做成!

井上小林心急如焚。钟老井明白井上小林在想什么,却装作不知,而是唠起闲喀来,打听他跟杏花的婚事。钟老井还弄起他的玄虚特色来,说话声音四下荡漾,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井上小林知道钟老井在逗自己开心,他也真的喜欢杏花,可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唠这个。看看没有外人,井上小林就提了瘦猴儿的事……

钟老井并不回答井上小林,却装了一袋烟,点着,狠狠吸几口,再一阵吞云吐雾,说,井上小林,请你相信,他们为了你想干的事,一直在努力。

他们?井上小林眉头一挑。

当然。井上小林,你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在你身后,还有你不认识的战友和兄弟在默默地支持你!钟老井说。

太好了!井上小林喜形于色。

杏花妈进来了。

杏花妈并没有理会井上小林,而是让钟老井晌午别走,她要做剌猬猬肉炖蘑菇。杏花妈还夸张地说这道菜可好吃了。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要她说呀,什么都没有剌猬猬肉好吃,又白又嫩,喷喷香。钟老井都点头了,杏花妈还比比划划夸张地介绍,说能吃上这么好的肉哇,可多亏人家孙三祥哪。孙三祥那小子心眼好,可卦着我们家啦,吃个蚂蚱呀,也给我们送条大腿来!

钟老井知道姐姐话里有话。向她摆摆手,说姐,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你是挑我没给你送好吃的?

杏花妈最怵弟弟了。听弟弟这样一说,赶忙收了话,向钟老井点头哈腰的,连连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

杏花妈出去后,井上小林说,孙三祥一直盯着杏花,这时候,自己跟杏花结婚,怕孙三祥再弄出什么事来。钟老井提起脚,在鞋底上咣咣咣磕掉了烟灰,说现在看,井上小林跟杏花结婚到时候了。井上小林来恩光屯好几个月了,屯里人都知道杏花爱上个哑巴,可迟迟不办喜事,一声二嚷的也不好。这是面上的事。内里的事,现在对敌斗争非常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安稳的事,还是安稳了好。

钟老井最后表达这两个观点:杏花不可能嫁给孙三祥,你不娶杏花,娶她的人,也决不是孙三祥。既然这样,你还犹豫什么?第二,这件事早办早利索。你把杏花娶了,孙三祥不再惦记杏花,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其实,井上小林恨不能早早娶了杏花。可是,他来东北的大事还没办,现在还顾不上这事。井上小林想了想,说要不这样,等我争取妹妹的事有点头绪了,我就跟杏花办喜事。

钟老井再次拍了拍井上小林的肩膀,说好,就这么定了!

吃完剌猬猬肉后,钟老井没有立刻回富源屯。钟老井主持杏花全家人开个会。会上,钟老井宣布了两件好事。头一个,杏叶虽然还在跟日本乒修炮楼,活儿累,但钟老井已经托人买通了靠近日本工头的中国翻译,让杏叶当伙夫。听了这话,杏花爹杏花妈都挺高兴,他们最担心的老三杏叶,现在好歹有个着落。尤其是杏花妈。杏花妈把烟盒子递过去,笑眯眯地讨好钟老井,说还是我弟弟哟,咱家的大事,多亏你喽!

一听这话,钟老井立刻趁热打铁,说姐,既然这样,我决定的事,你可不兴泼冷水呀!

杏花妈一瞪眼睛:俺家的事,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钟老井就说了杏花跟井上小林办喜事的事。杏花妈听了,一下傻了眼,说这个这个这个……

钟老井乘胜追击:怎么了姐?你刚表完态,现在就变卦,你拿你弟弟耍着玩呢?

杏花妈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个、这个了老半天,也说不出所以言来,就把剌猬猬推给了杏花爹。杏花妈想,杏花爹前些日子还收了孙三祥的火狐狸皮小褂子,再三夸好好好,翻过来掉过来看,喜欢得直咂嘴儿,看那架门儿……

杏花妈说,老头子,这事儿,你拿个主意吧?

杏花爹想了想,说杏花妈,把那件火狐狸皮小褂子找出来吧。

哎!杏花妈乐呵呵地答应。杏花妈清楚,杏花爹这样喜欢那件火狐狸褂子,现在要让弟弟看看,八成是要从这件狐狸褂子说起,例举孙三祥放蚕、打猎的种种好处,然后,说服弟弟放弃哑巴吧。可是,杏花妈取来了那件火狐狸皮褂子后,杏花爹把褂子递给杏枝,说杏枝,下晌,你跑趟富源,把这个小褂子给孙三祥送去。

杏花妈傻眼了,问,为啥要送去,你不是很喜欢吗?

杏花爹说喜欢是喜欢,可孙三祥不可能是我姑爷儿了,我能要人家的东西么?

谁也想不到,杏花爹竟用这个小褂子,表明了他的态度。

杏花妈又这个、这个一阵,用眼睛剜一下杏花爹,说杏花爹,挺大个人怎么出尔反尔呀,收了人家的皮褂子,还往回退?

钟老井一看火候到了,说看来,在大事上,我姐夫还是很有主见的。姐,你也别含着骨头露着肉了,我看这件事已经很明朗了。杏花那样喜欢井小林,我姐夫也明确表态了态,你就别跟着搅和了。别再拖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抽空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准备东西,就让杏花跟井小林把喜事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杏花妈虽然心有不甘,也没别的办法。再说,杏花的命,还是井上小林从日本兵手里抢回来的……

然后几个人还论了些具体问题,把西厢房收拾收拾,当新房。零头巴脑的东西,赶紧准备一下。井上小林利手利脚一个人,就按倒插门儿办。钟老井还答应,他送新郎一套衣裳,婚礼也由他来主持。

杏花知道这个消息后,乐得不行,勾住妈妈的脖子,关键时候,还是妈妈向着我呀!

杏花妈也只好顺水推舟,说杏花,妈就你一个宝贝女儿,还嫁个哑巴,唉,妈可把丑话前头,后悔药可没地方买呀!

妈!杏花啪地亲了妈妈一口,说怎么会呢?我能嫁给井小林,乐还乐不过来呢,后什么悔呀?

井上小林知道后,没有表现得太兴奋。井上小林想了想,说杏花,你这样好,你们家人这样好,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

杏花性子急,以为井上小林不爱跟她结婚,一下抢了话头,说你“只是”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

井上小林摇摇头,看看没人进来,说杏花,我只是觉得……,我……有点对不住孙三祥……

杏花一听是这个,立刻消除了疑心。杏花一再说,孙三祥对她好,可她一点也不喜欢孙三祥。就是没有井上小林,她也不会嫁给孙三祥的。这话,我都说过了,你怎么还犹豫呢?井上小林这才开心地笑了。不过,井上小林再三强调,婚期还是往后拖拖,妹妹的事不解决,他没心思的。

孙三祥收到火狐狸褂子后,没有想像的那样火冒三丈,而是让杏枝把皮褂子拿回来,说这皮褂子他是送给杏花爹的,又不是彩礼,送了的东西,怎么能退回来呢?杏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拿回来。孙三祥说,请你转告杏花,我祝她幸福。对了,什么时候办喜事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去贺喜的。

第二天,孙三祥又打付人送来几个收拾好的白条剌猬猬,个个都白白嫩嫩的,非常好。这让杏花家吃惊不小,婚事都黄了,怎么还送呢?杏花妈难免又是一阵大发感慨。感慨完了,看着白条剌猬猬,杏花妈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唉,这可咋整?唉,这可咋整?

杏花想起那天二哥杏树的话,觉得孙三祥这样做有点反常。联想孙三祥那次差点致井上小林于死地,气就不打一处来。趁妈不注意,“啪叽”一下,把白条剌猬猬扔进了厕所。杏花妈发现白条剌猬猬没了,可哪找找不着,就怀疑起杏花来。可杏花一再说不知道,杏花妈气得屋里屋外可哪找,还是没有找到。杏花妈想,难道是上下院的邻居偷了去?

杏花妈以串门的借口,上下院走了走,什么都没发现。杏花妈不甘心。杏花妈居然在院子里敲边鼓,指桑骂槐。杏花怕事情闹大了,这才说了真相,并告诉妈妈,以后不许再要孙三祥的东西。杏花妈上厕所一翻,果然翻到了白条剌猬猬,心疼得够呛,一副捶足顿胸的样子,骂杏花是败家子,这么好的白条剌猬猬,怎么可以扔呢?杏花一再解释,杏花妈哪里肯听,一头扑在炕上,哭了起来。杏花只好也趴在炕上,说小话,哄妈妈。杏花爹知道后,揽了责任,说白条剌猬猬跟杏花没关系,是他扔的。杏花妈虽半信半疑,但又不敢跟老头子拉硬,小声骂了句“老败家子”,也就过去了。

这天,瘦猴儿又以炼铁炉收烧结草的名义,把井上小林带了进去。杏树不在家,杏枝跟去了。别看杏枝一条胳膊,可是个不错的车老板。草摞得一人多高,杏枝双脚叉开,依在草垛前,鞭子一甩,驾!车就呼啸而去。收草的中国人说矿里现在手头紧“先赊着”。他还开个欠条递过来。不少人一听赊着想不卖了。日本兵立刻端着刺刀过来,一立眼睛:嗯?你的,怎么回事?卖草的一听,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赶紧乖乖把车赶进去。

卖完了草,杏枝在外边等着,井上小林被瘦猴儿喊过去。瘦猴儿向井上小林招招手,说你小子体格好,来来来,帮皇军干点活儿。

跟上次一样,一进门岗,瘦猴儿就讨好两个哨兵,向人家扮鬼脸儿,走路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的……

瘦猴儿把井上小林领到一个空房子,指着一个煤堆说,你把它运到外边去。煤堆边有镐头和铁锹,还有扁担和两只土篮子。房门很小,还有高高的门槛子,进不来小三轮车,只好用土蓝子挑。井上小林一看煤堆很大,足有一人多高。井上小林问瘦猴儿:都弄出去?

瘦猴儿说,你先挑十担吧。挑完了后,你打开那个小门,瘦猴儿指指煤堆里侧。井上小林一看,间壁墙的中间果然有个紫檀色的小门。门上没有锁。瘦猴儿再次指一下那个门,说你进了那个门,还有点小活儿。什么活,你去了就知道了。瘦猴儿要走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一下,说你记住了,挑完十担煤就过去。

井上小林没有再多说。井上小林上回跟瘦猴儿打交道后,就知道瘦猴儿可是个人精,他说的事,照办就行了。当然,最早打交道还是几年前,在四平光棍儿山……

挑完十担煤后,井上小林迫不及待地来到那扇紫檀色的小门前。悬念太大了,猜不出门后边到底有什么活儿。站在门前,井上小林没有立刻推,而是短暂停了停。井上小林深深呼口气,猛地推开门,一下愣住了——妹妹井上小美就站在门后……

井上小林抱着瘦弱的“四肥子”的尸体号啕大哭。

四肥子活蹦乱跳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从腰间掏出红围巾扎在头上……立时,的歌声,又悠扬地唱了起来……

那条红围巾,还藏在四肥子的腰上。但,它被鲜血染得更加红了……

井上小林万分悔恨——那晚,四肥子男扮女妆又蹦又跳,就是要跟他学几招。而他,竟残酷地拒绝了他!

山本鸠光弄来一盆水,从井上小林手中接过四肥子,轻轻地放在磨盘上,掏出手绢,给四肥子擦脸。边擦边流泪。伊滕哲夫也在一旁唉唉叹气。

陈铁拳大声训斥道:井上小林,你像话吗?你现在不是流浪汉,你是八路军战士!八路军为什么总打胜仗,其中一条就是,有铁的纪律!都像你这样,出马一条枪,八路军早就散盘子了!

陈铁拳又指指山本鸠光和伊滕哲夫,你们知道吗,这样干,你们会受到严厉处分的!

井上小林这才站起来,向陈铁拳敬个礼,说排长,对不起,我们甘愿接受处分。

伊滕哲夫敬完礼后,说排长,对不起……

山本鸠光也敬个礼,说排长,我们……太蠢了……

战士们也很生气,四肥子牺牲了,还有三名战友受伤。战士们告诉他们,这样严重地违反纪律,在八路军队伍中,从来没有过的。轻者,要关禁闭、记大过,重了,是要枪毙的。井上小林三个人合计一下,一致认为他们的错,是非常严重的。

尤其从战士们口中得知,四肥子在家排行老四,另外三个都是姐姐。得知他是独生子后,更感觉心上坠了块大石头,非常沉重。

把四肥子的尸体清理得干干净净,井上小林还把自己的一套衣服给四肥子穿上,找来些木板,叮叮当当钉个简易的棺材。他们还在一个小山岗上走了好几趟,特意找块平整的地方,把四肥子埋了。

井上小林在四肥子的简易墓碑上写了几个中国字:四肥子弟弟之墓。

八路军每次战前战后,都要做战前动员和战后评功评过。

井上小林三个人头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听得很震撼。除了几个立功的战士外,还有两个战士记了过。一个受轻伤的矮个战士,主动要求记过。他决心在下次战斗中一定英勇作战,争取立功,将功补过。可他的要求记过理由居然是:他的刺杀功夫不过硬,明明对方比自己高大,架打和躲闪功夫差,闹得自己受了伤。如果他不受伤,会多消灭几个敌人。另一个叫柳飞的战士,也是主动要求记过的。说他的枪法太差了,浪费了十多发子弹,竟然一个敌人也没打着。如果他的枪法准些,不仅会节省子弹,还能把敌人消灭。要是他把敌人及时打掉,也许四肥子就不会中枪……

井上小林越听越感动,越觉得对不起这支部队,更对不起死去的四肥子。山本鸠光和伊滕哲夫也感动得不行,也觉得不可思议。世上还有这样的部队?这样的部队,才是不可战胜的部队!

会上没有公布对三个日本八路的处分。

会后三个日本八路都七上八下的,心里没底。井上小林想了想,说由于我们擅自行动,给部队造成了损失不说,还违反了军纪。如果严格处分,枪毙都够了。但我看得出,人家对咱日本八路格外器重,也格外照顾,这样看,我们不至于死罪。

山本鸠光说,至少也是记大过、关禁闭。

伊滕哲夫想了想,说八路军这支部队真是太好了。无论怎么处理,我都心服口服。

三天过去了,什么处分动静都没有。井上小林坐不住了。部队一直在忙,不断有打仗的消息,可哪天打,上哪打,怎么打,谁都不知道。三个日本八路猜测,难道不处理他们了?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两个八路,因为拼剌刀招法不对、打仗枪法不准,还要求处分呢,而他们的错,犯得可太大了!

那几天,井上小林天天都上四肥子坟前看看。把四肥子坟上的石头全扔了,一把一把往上抓土。井上小林每天还采摘一束野花,放在坟前。

井上小林故意靠近陈铁拳,主动要跟陈铁拳切磋武功,实际上也就是探探底儿。切磋武功几乎是他们的必修课,陈铁拳当然不拒绝。可陈铁拳只是跟他切磋,话很少。无论井上小林问多少,陈铁拳只是用哦、是、噢、嗯回答,弄得井上小林云里雾里的。

只要有空,井上小林就教战士们练武功。井上小林尽教些实用的,简洁、有效的拼杀招术。教战士们武功时,井上小林眼前常常闪现出四肥子活泼可爱的身影……

第四天晚上,陈铁拳把三个日本八路叫着跟前,说了首长的决定,部队再打仗,就让他们以向日本兵喊话为主,力争让更多的日本兵了解八路军,欢迎更多的日本人加入八路军的队伍。陈铁拳还说了些具体操作和要注意的事。只是,陈铁拳绝口不提处分的事。

心怀愧疚,三个日本八路愉快地接受陈铁拳的安排后,井上小林按奈不住,提出尽快处分他们。陈铁拳这才说了“老底”,刘伯承司令员亲自说话,说你们三个虽然犯了严重错误,但出发点还是好的。因为是日本八路,不知道八路军的规矩,这次就免于处分了。但刘司令也提出要求,这样的错误只能犯一次,下次再犯,一定要严肃处理!

井上小林和山本鸠光、伊滕哲夫非常激动,也更加不安。他们三个人一致表态:感谢首长照顾,一定皆尽全力,将功补过!

陈铁拳对日本八路即爱护又严格要求,一有空就给他们讲八路军的一些故事。

井上小林等人这才知道了八路的来历:1937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决定,将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第八路军,简称“八路军”。八路军下设了第115、第120、第129共三个师。第115师师长林彪,副师长聂荣臻;第120师师长贺龙,副师长萧克;第129师师长刘伯承,副师长徐向前。

哦,他们熟悉的刘伯承司令,就是这三个主力师之一哟!

井上小林还知道,夜袭日军机场的部队,就是刘伯承的部队!现在看,就是“自己”的部队!

井上小林跟几个日本八路格外卖力,把薄铁片擦得亮亮的,做成喊话喇叭,喇叭口散射形状的粗细大小以及长短也一再研究,力争声音会传播得更远、更清晰。带来的日本国旗、千人缝也是很好的教具。这些“现身教材”,会迅速拉近日本八路和日本兵的距离的。短短半个月,井上小林喊话了数十个据点,又有27个日本兵投诚,并成了日本八路。

日本八路多了,待遇也摆上了日程。虽然都是八路,但日本八路情况不一样,要高看一眼的。当时中国八路军每月的津贴费很少,士兵1.5元、排级2元、连级3元,而日本八路则一律按连级干部待遇。在供给上,中国官兵以小米、粗粮为主,他们却主要是大米、白面。在延安的学习班上,日本八路上午是一菜一汤,下午是两菜一汤,几乎天天都有一点肉。陈铁拳还传达了刘伯承司令员的话:日本八路远隔大洋,我们要好好照顾他们。即使是在动荡的战争环境,也要让他们感到兄弟般的温暖。

八路军总部以朱德、彭德怀的名义,发布了优待俘虏的六项命令:“第一,不杀敌军俘虏,优待俘虏。第二,不取俘虏财物,唯军用品应没收之。第三,医治敌军伤兵。第四,在可能条件下,将俘虏放回,并给路费。第五,愿在我部队服务者,给予适当工作。第六,不干涉俘虏的宗教信仰。”

1937年7月,中央军委发出《中央军委关于俘虏敌伪纪律的指示》,明确规定“绝对禁止杀害,不准没收财物。禁止任何侮辱人格、习惯,负伤的绝对禁止补枪。阵亡的敌军官兵尽可能掩埋立碑,不愿随队行走的,就地释放。”

指出:“对待日俘须以兄弟待遇之”,“愿与家族或友人通信之日本士兵,应尽可能予以方便”。“对战死或病死之日本士兵,应在适当地点埋葬,建立墓标,记其姓名,年龄,所属部队,等级,死亡状况,埋葬年月日及碑文等。”同日,又发出《关于建立日本士兵墓标的指示》。这些具体详细的规定,体现了八路军当时对俘虏政策和统一战线的重大决定,起到了“震撼”作用。势不可当的武力打击,加上浪翻水卷的强力瓦解,中国抗日斗争在血雨腥风中现出“大逆转”的曙光……

这些政策,从井上小林和他的日本八路战友们的喇叭中喊出去,在日军士兵的队伍中四面开花……

1939年10月,刘伯承将军和邓小平政委直接前线指挥、彭德怀副总司令任总指挥的战斗,悄然拉开了战幕。此前,日军气焰嚣张,总想一举歼灭八路军主力。怎奈八路军跟当地人民犹如鱼水那样密切,八路军对日军行动了如指掌,而日军只能瞎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撞的。相反,他们只能被八路军牵着鼻子走。八路军发现日军第36师团百武部队和冈崎大队已被拖的筋疲力尽,粮食供给几近“断顿”,就要撤回时,决定狠狠收拾他们一顿。八路军巧妙地把日军诱入关家恼地区。彭德怀亲自指挥作战,差点歼灭了岗崎。那次战斗非常残酷,双方鏖战两昼夜,八路军发起十次猛攻。日军眼见不行了,才紧急调集了1500余人,在十余架飞机配合下,分两路增援关家垴。战斗进入白热化,并胶着起来。

战斗持续打了几天,日军被赶到丘陵上。就在他们面临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井上小林建议去火线呼吁日军士兵投降。

深夜,井上小林操起手工喇叭,向敌阵地喊了起来:

各位日本士兵们,现在我们停止了射击,你们也别打了,听我说几句。从前,我也是日本兵,曾经是你们的战友。但现在,我已经是光荣的八路军战士了!

在我们八路军队伍里,成立了很多“觉醒联盟”,我就是这个联盟的成员!我们这样干,就是要早日结束战争,多挽救一些日本士兵的生命。现在,你们已经被八路军包围了!如果你们再战斗下去,只能白白断送宝贵的生命。我们应该避免这样的不幸,避免这样无谓的牺牲。你们马上停止战斗吧!如果你们投靠八路军,八路军不仅保护你们的生命安全,还要保护你们的荣誉……

请各位相信,八路军是一支非常优秀的部队,是正规军。他们从来不杀害俘虏,我,就是最好的见证人!各位不要受当官的欺骗,放心到我们这里来吧!你们不要开枪,请把枪高高举着走过来,八路军绝不会向走过来的士兵开枪的,来吧,欢迎你们!

这次战役,虽然没有出现投诚的奇迹,但据后来抓到的俘虏说,井上小林一喊话,他们谁也不愿意开枪射击他,而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关家恼战役后,主动来投诚的日本兵日益增多……

对此,八路军又相继出台了相应的政策。

1940年4月6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发出《中共中央敌军工作的指令》指出:“凡俘虏愿意回去者即给以教育、招待、令其回队外,应注意选择小数进步分子,给以较长时间的训练。”

同年6月7日,八路军总部发出《政治部关于对日军俘虏工作的指示》。

同年7月7日,八路军总部再以朱德、彭德怀名义发出《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命令》。

一次,日军人多势众,以绝对优势逼了过来。

但,八路军早就化整为零,钻进大山,与敌人周旋,展开了游击战争。在撤退的路上,井上小林一直被八路军的抗战气势所感动。沿途的各个村落,墙壁上、山崖上、大石头上,到处都是标语:

坚持华北抗战、八路军誓与山西人民共存亡、坚持山西抗战、创造抗日根据地、开展游击战争、变敌人后方为前线……

井上小林对同行的日本八路说,这样的部队,这样的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八路军分成太多的小分队。小分队快刀一样在山区东砍西劈,很快,也把追击的敌人切割得一块一块的……

陈铁拳的排,头两天一直在撤退。第三天夜里,瞅准机会,突然来个闪电式的袭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才一个多小时,就消灭上百日军。而且,陈铁拳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大有全歼敌人之势。有个日军重机枪射手,竟在井上小林的政治攻势下,缴枪投诚。突然杀出这样一支八路队伍来,弄得日军先头部队赶紧退回来,回援被围困的鬼子。可是,当敌人的大部队回来时,陈铁拳他们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样边打边走,日军觉得哪都没有八路军,也觉得哪都是八路军,弄得诚惶诚恐。但同时,他们的扫荡,也更加凶猛了。

行至蟠龙镇的石门村,突然遇到了麻烦。

黄昏时分,一队鬼子把老百姓包围在村子东头的围墙一角,逼他们交出八路来。陈铁拳侦察一下地形,决定设法营救乡亲们。但,苦于没有机会。幸好,夜幕很快降临,鬼子也没把老乡们当回事,只留几个人看守,准备开饭。陈铁拳一面让人悄悄抠挖老旧的土墙,一面部署战斗。当敌人聚集起来吃饭的时候,陈铁拳一声令下,一群群手榴弹在天空中划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突然飞了过去,炸得鬼子鬼哭狼嚎。随后,轻重火力一齐喷射,鬼子立刻倒成一片。

土墙敞开的大洞,一口一口吐出乡亲们……

可是,鬼子很快就组织起来,拼命反扑过来。陈铁拳命令副排长组织乡亲们撤退,自己带一个班掩护。井上小林也被安排在撤退之内。可是,井上小林又偷偷跑了回来。陈铁拳看见他,也没工夫说太多,只是向他点了点了头。

双方对峙,谁都前进不了,也不想退。

这对我方是有利的。拖得时间越长,乡亲们撤退得越远……

陈铁拳分析,敌人这样老实,恐怕在等待增援。

趁这工夫,井上小林悄悄向前靠了靠,躲在一个掩体后头,拿起了话筒,深深地呼了口气,喊了起来:日本士兵们,现在八路军停止了射击,你们也不要开枪啦!我是你们的同胞,现在,听我说几句吧。我是日本人,我叫井上小林!我的家就住在美丽的横滨。我过去曾是你们的战友,现在是八路军反战觉醒联盟的成员。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日结束这场战争,尽力挽救战友们的生命,挽救遭受战争苦难的中国老百姓。

井上小林流利的日语,让对方震惊。他们听得出来,这个喊话的真是日本人。

这时,黑夜里又响起井上小林浑厚的男中音:日本士兵们,你们现在已经被八路军包围了,快下决心,赶紧放下武器投降吧!八路军绝对不杀俘虏,而且,也绝对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想想吧,你们在家的父母、爱妻、子女,决不想看到你们的骨灰……

井上小林喊話时,对方真的没人开枪。

同胞们熟悉的声音透过夜空,透过尚未散去的硝烟传了过来:

听声音真的是日本人。

不,是朝鲜人吧?

巴格牙鲁,闭嘴!这是阴谋!射击,赶紧射击!

尽管指挥官粗鲁的声音很厉害,但,半天才响起枪声。枪声显然没有刚才密集,火力也分散多了。

陈铁拳拍一下井上小林肩膀,说井上同志,干得好!

一句“井上同志”,已足以令井上小林感动。在异国他乡,在特殊的群体中,他为能受到他敬重的中国排长的鼓励而万分欣喜。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井上小林也没法表达感激之情。他知道,这样短暂的静,是充满变数的。死亡会随时到来。可是,井上小林还是要表达他此刻的心情的。井上小林轻轻碰了陈铁拳一下,说,排长,请放心,我一定会报答“四肥子”的!报答四肥子?黑夜中,陈铁拳的肩膀突然抖动了一下。这一刻,装在两个胸膛里的两颗心,一下子贴在了一起。陈铁拳猛地搂了一下井上小林,说,好!我相信你!

果然,敌人出击了。

印证了陈铁拳刚才的判断,敌人的援兵到了。

估计前面的同志们早就掩护老乡们到安全地方了,陈铁拳果断命令,向后方山林撤退。一钻进林子,就如蚂蚁钻进草、水滴落入大海,鬼子就没招了。

可是,隔着山林的,还有一块高粱地。陈铁拳清楚,这片高粱地,很可能就是死亡谷。鬼子熟悉地形,已经指挥一队兵绕过去了,很显然,他们要切断陈铁拳和战友们的退路。陈铁拳愤怒地大喊起来:快撤,我来断后!

井上小林也要跟陈铁拳一起断后,陈铁拳火了:井上小林,不许胡来!你是反战联盟支部的支部长,你必须先撤,快,服从使命!

话音落下,咣,一脚踢在井上小林的屁股上。井上小林这才和战友们向高粱地冲过去。

陈铁拳一下跑到一个石碾子后头,借助碾子掩护,切断正要绕道而去的敌人。机枪、手榴弹一齐上,交替打击,敌人真的被拦住了。陈铁拳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缓解。果然,几分钟后,敌人又组织起反扑,火力比刚才更猛烈。

这时,在双方都停火的短暂的间歇里,响起了井上小林的声音:日本兵兄弟们,不要替法西斯卖命了,赶快停火吧!

打!给我打!话音落下,日本指挥官首先响起枪声。

哒哒哒哒——,日军阵地突然响起一串子枪声,指挥官的枪声突然哑了。

陈铁拳趁机摸出去,逃进了森林。

第二天,陈铁拳才跟井上小林他们会师了。同时会师的还有个叫福田爱的轻机枪射手。原来,福田爱正是山本鸠光的战友。井上小林他们头一次在阳曲山喊话,福田爱跟前川本一、本庄夫当时都在炮楼上。那天听了三本鸠光的喊话后,福田爱就要“下来看看”,小队长不让,还狠狠打了福田爱几个嘴巴子。福田爱摸着红肿的嘴巴子,特别仇恨,当时就下了报复的决心。这下,福田爱总算有机会,这支来增援鬼子的小股部队的,正是阳曲山炮楼上的士兵。福田爱瞅准机会,一梭子扫射过去,击毙了那个日本小队长。

正当陈铁拳、井上小林等人热烈欢迎福田爱,一队人正准备向前方不远的小树林前进时,哒哒哒——,一排子弹扫了过来。陈铁拳急忙大喊:卧倒!

正文 第十一章 应声虫和八路证

井上小林推开紫檀色的小门后,惊喜地喊:小美!

井上小美调皮地笑笑,说哥哥,你也真是的,你忘了,我是你的“跟屁虫”,你是我的“应声虫”了?

井上小林愣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来,哦哦了两声,这才想起遥远的往事。小时候,兄妹曾经形影不离。无论井上小林上哪,妹妹都要跟着。爷爷就给她起名叫“跟屁虫”。爷爷在中国做生意多年,几乎是个中国通。井上小林的中文这样好,大都是跟爷爷学的。可是,井上小美不光影子一样跟着哥哥,还咬尖儿,什么都要“说了算”,一不对她心,她就坐在地上打滚,哭。井上小林哄也哄不好,只好依着她。常了,兄妹俩干什么,都要井上小美说了算。爷爷乐了。说,这就对了,当哥哥的,就要当应声虫。什么叫应声虫?兄妹俩个都不明白。爷爷就讲个中国故事,说有个人叫杨勋,中年时得了一种怪病,每当说话应酬时,腹内就有个小虫跟着应声。不几年,虫应声越来越大。杨勋到处找人求治,有个道士说:这是应声虫。须读《本草》之类药典,碰到有虫不应的药方就可服用。杨勋照这话做了。当读到“雷丸”一药时,虫忽然不应声了,于是就吃了几粒雷丸,病果然治愈……

两个孩子还是不太明白,爷爷就哈哈哈笑一气,说就是这样,妹妹说了什么事,哥哥就答应,就照办,就是这个意思!

太好啦!井上小美连拍手再蹦高,可乐坏了。从此,“跟屁虫”跟“应声虫”就各司其责,兄妹俩再也不吵架了。后来养成个习惯,井上小林的话,井上小美从来不听。相反,井上小林却要听井上小美的话。可是,妹妹毕竟小,净歪主意,比如,她指挥栽树,非要把树根朝下栽。说这样树向下长,多有意思?井上小美说,树尖朝下,就会向上长树根,多好呀?比如他们在海边玩,说到横滨为什么叫横滨,井上小林说,因为横滨是横而长的海滨。井上小美说肯定不对。可是,井上小美回家问了爷爷,爷爷说对了后,井上小美就“窃取”了哥哥的成果,说这是她说的。井上小林气够呛,可一想到自己是应声虫,也就忍了。兄妹俩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井上小美小学毕业。井上小美小学毕业后再也不跟哥哥玩,就不是跟屁虫了。可是,井上小美咬尖儿的脾气还没改。在外头咬尖儿,说上句,当然不会有听她的“应声虫”了,于是,井上小美一次次碰得鼻青脸肿。可回家后跟哥哥井上小林,她还是要“说了算”。兄妹俩的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初中时代。但,妹妹“欺负”哥哥的习惯,却一直延续着……

井上小林十分感慨的样子,说上次……

井上小美摆摆手,然后又亲昵地拉起哥哥的手,摇了摇,灿烂的笑容刚绽放,又立刻敛住,说哥哥,原谅我,上次我没有答应你。可是哥哥,那天你跟我说当中国八路,都吓死我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我哪里会想到?

井上小林也严肃地说,小妹……

井上小美再次向哥哥摆摆手,说哥哥,别多说,你忘了,你是我的应声虫啦?

井上小林知道,妹妹一向胆子大,主意正。当年不跟哥哥玩后,井上小美身上别把菜刀,硬是逼不少同学“就范”。她愣是用菜刀“杀”出一群“应声虫”来,成为一群女孩子的头头。有几个男同学,也威慑于她的菜刀,成为她的跟屁虫。其实,井上小美的武术底子不错,“拳脚”也挺厉害的。可她说,动拳脚,肯定伤人。而我拿刀吓唬一下,却不会的。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野蛮?井上小林没少说妹妹,可是,哪里说得了?许多年之后,妹妹才对他揭开了谜底,说哥哥,不要替我担心。我只不过跟他们玩玩游戏而已。刀别在腰上,肯定吓人,拿在手上更吓人。可是,只要不碰谁的身体,刀是什么?刀就是一块铁。一块比铁片子厚,比铁块子薄的铁。况且,更多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拿出来。我只啪啪啪拍两下后腰,让那些胆小的家伙听听刀跟我手碰撞的声音,这就够了。哥你说,别在后腰上的刀,跟别一大串钥匙有什么区别?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胆小的人很狭隘,以为刀只能杀人。其实,谁都明白,刀的功能很多,怎么就只用来杀人呢?

我这样做,只是让更多的人跟我更加友好。仅此而已。友好就够了,别管我用什么方式友好。再说,我只是利用他人对刀的“误解”的桥梁,走向友好。哥哥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用刀伤害过谁。一次都没有。

这一点井上小林知道,真的没有。

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谈论这样的事,她还有心思开“应声虫”的玩笑?是的。她就这样。这才是妹妹井上小美呢!

此时,他们兄妹二人接头的屋中屋,是随时都会出现盯梢、怀疑、黑洞洞的枪口的地方,是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的地方。

井上小美并不想听哥哥说太多,自顾表明自己的观点:说她最近研究不少关于日本出兵中国的资料,还有日本出兵东南亚、太平洋的资料,现在,日本当局像条疯狗,见谁咬谁。据统计,日本居然把侵略之手,伸向18个国家!毁灭别人,最疼也会毁灭自己。她跟好几个最铁的朋友沟通了,现在日本士兵反战情绪也很厉害,看目前的样子,战败是迟早的事。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就使使劲儿,早日促成日本战败吧!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非常兴奋!他把拳头向空中使劲挥了一下:太好了,妹妹!

井上小美也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说对疯狗的唯一办法,就是一个字,打!要不,它会伤太多的人!

井上小美告诉哥哥,从现在开始,她决定跟哥哥联手,参加打击疯狗的行动。要不,被咬的人完了!不然,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青年,也成为疯狗群的一部分,那可太悲哀了!

井上小美还说了她的反战计划,西丰县城、四平、长春,开原、铁岭、沈阳,都有她的同学。她要尽快把这些同学组织起来!放心吧哥哥,这些人,跟我都很铁,都曾经是我的“跟屁虫”!当然,我要挑头干大事,这些人肯定会是“应声虫”喽!我联系上这些人之后,力争把他们都秘密发展成八路!

井上小林当然高兴,这也是他来这里的“最高理想”!

井上小林了解妹妹,只要她认可的事,就会全力为之。勇敢与计谋都不用担心,担心的,就是她会干得过火。井上小林提醒妹妹,说这可是一项玩火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掉脑袋的,要格外小心。井上小美又来了狠劲:怕什么?只要路对了,死也要走下去!

井上小美果然有新的情报:这里有可能增加兵力。日本驻富源头头已经上报关东军司令部了,近期要在狼头山以西、富源屯以东,修个大桥。这个大桥一旦修成,矿石就可以运上火车线,再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

井上小林非常惊讶,问,这事准吗?当然准呀。你怎么知道的?我亲自安排人向关东军司令部发的电报呀?你不是电报员吗,怎么还安排别人?哥,我就不兴上个台阶呀?

井上小美告诉哥哥,她现在可不是一个小报务员啦。在这一带,井上小美的报务业务已经相当有名。西丰县城、开原、四平,甚至铁岭、西安(辽源)一带,出现什么故障都要找她的。井上小林一听,这可是好事情。这样,妹妹做日本八路的工作,活动半径就更大啦!

富源桥?这三个字一直漂浮在井上小林的脑子里。

富源河像把白亮亮的长剑,一下砍开了河西的矿和富源屯。二者牵手相连的地方,就是那座小桥。可是,桥面太窄了,只能勉强对过一辆马车。桥墩子太细,与桥面的重量相比,很不相称了。就像几个营养不良的瘦弱的大头人,使出吃奶的劲,才扛起桥面。可大头人的几条细腿吃不住劲了,直晃,眼见要支撑不住的样子。枯水季节,只用些马车、牛车、驴车,或者人力小推车、挑担子,把矿石运富源屯来。这个小木桥的承重太小,过汽车就不行了。雨季来临,河水吹气一样疯涨上来,它张开大嘴,吞了岸,再一口口吞没宽阔的河滩,还不知足,就红着眼睛向狼头山扑去。很快,狼头山的小半截“下身”被它含在口里,狼头山也矮了许多。这时节,如果富源矿还开炉冶炼,只好用小船把矿石运过来。

井上小林说,他们这样干,更会激起中国人的民愤。依我看,这是在玩火!

井上小美还要说什么,外边传来好大的声音:没问题,这煤,是西安矿(辽源)最好的煤,放心吧,别说炒菜呀,炼钢都没问题!

井上小林一听,知道是给他的信号。对妹妹摆摆手,说赶紧分开吧!

井上小林转身要走时,妹妹塞给他个纸团。井上小林急忙藏好,二人各自原路返回。

井上小林推开紫檀色的小门,瘦猴儿正在那里等他。

井上小林挑起担子,还要挑煤,瘦猴儿的手掌向下压了压,靠近了井上小林的耳朵:以后,如果有人通知你“有事”,你就上恩光屯下厂子屯头山坡上的老榆树洞里取情报。去了就知道了,山坡上有并排五棵老榆树,情报就在中间那棵。

杏枝显然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井上小林就埋怨:要不是杏树杏花让我等,我早就走了。杏枝翻了井上小林一眼,说谁知道你这么能磨蹭呀!

其实,井上小林不知道,杏枝早就回去了。可是,大哥杏树又把他撵了回来。杏树说,井小林都快成你妹夫了,你要有点样呀。

杏花一听这话,也添油加醋地说,二哥,这些日子,我看你总跟井小林过不去。看不上我就冲我来,别欺负我的救命恩人!

话都说这份儿上了,杏枝二话不说,赶了车就走。

井上小林上车后,胸口里热乎拉的。那里,藏着井上小美的纸团。井上小林恨不得立刻打开看看。

井上小林一个劲地讨好杏枝,傻笑,比比划划,不时还“哇啦”几声。杏枝理都不理他,间或歪眼瞄他一眼,或表情冷冷地哼一声。井上小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照样对杏枝很热情。井上小林清楚,杏枝是他的大舅哥,结婚后住在一个院,吃一锅饭,几乎要天天碰面,不能这样生分的。他不会跟杏枝较劲的。车子就要到下厂子了,远远地,井上小林就开始主意东山坡上的那排老榆树。马车飞快地前行,老榆树也越来越大。井上小林仔细数了数,哦,五棵,真的是五棵!井上小林的目光,一下子锁定在中间那棵树上……

还没到老榆树跟前呢,路边房角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是杏树。杏树急切地向杏树招着手:停下!快停下!

吁――!杏枝一拉车闸,车的惯性向前一推,辕马屁股撅了老高。辕马猛地向后一坐,马蹄子铁掌“咔嚓嚓”咬住土路,土路灰尘四起,车子停下了。

杏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让井上小林赶紧走,别回家。上西大河转转,或者上猎人小屋。总之,要躲一下的。就在刚才,恩光屯的上厂子来伙“二鬼子”,说是挨家挨户搜查,专门找最近新来的人。杏树觉得这个搜查很怪,竟然没有日本人参加。另外,这伙人说是挨家搜,其实,只在中间那趟街搜了,现在,正搜到我们那趟街,我觉得这里边有问题,就连忙来告诉你,赶紧躲开……

井上小林走前,还特意看看不远处的五棵老榆树。他几乎惊骇起来:中间那棵榆树造型很怪,不知是雷击还是炮轰过,枝樱全无,只剩几根老干了。老干像个刚烈的壮汉。壮汉极尽其力,展开拉弓射箭的姿势,气势磅礴!

井上小林急忙离开这里。当这个拉弓的壮汉,在井上小林眼中渐渐小了,小的像个枯干的毛笔字,像个飞行的蚊虫,他的一只脚,已****西河的水里……

过了河,钻进一片树丛,井上小林这才迫不及待地掏出妹妹的纸团,打开。纸团里有块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哥,我决定跟你干了。可是,一定要给我个参加八路的批文呀!

井上小林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居然就这么几个字。批文?要批文干什么?井上小林突然一阵感动,妹妹这是上心啦!凡是妹妹上心的事,就这样的,非常叫真。

当年爷爷讲了“应声虫”的故事后,井上小美就上心了。她非让爷爷找到那个故事给她看。爷爷在中国做生意时,的确有不少中国的书箱和物件。但,唯独没有这个。井上小美说,你一个日本人说中国的故事,却拿不出“那个故事”来,谁信呀?爷爷也是个叫真的人,真的托上中国做生意的朋友找来那个故事,这下,井上小美高兴了。井上小美听着爷爷一句一句翻译完那个中国故事,说,我喜欢!此后,她就注意起“应声虫”来,一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即使腰里别把菜刀,也要把应声虫队伍壮大起来!

井上小林非常欣赏妹妹的这股子劲,相信这次奔妹妹来,一定能把日本八路壮大起来!井上小林想把白布扔了,想了想,又改主意了。井上小林脱下衣服,找到腋窝处的缝隙,一点点扯开,把白布条放进去。他要把它跟写满亲友签名的日本国旗珍藏在一起。已经放进去了,井上小林又拿出来,毁掉了。唉,这个条子太危险了!

井上小林回来,已是掌灯时分。朦胧的月光下,恩光屯的房屋、树、远山,蒙上一层淡蓝色,有种透明感。就像一幅错落有致的水晶宫房子,沉静安适地建在水底。是玉刻,是蜡像,还是象牙雕?太美了!井上小林来这里几个月了,却从没这么认真欣赏过这幅画、这件艺术品!走在这样的乡村艺术品中,井上小林也有种“漂浮”感,就像电影慢镜头那样,轻盈,飘逸,浪漫,舒展——好像他真的游走在水底……

那一刻,井上小林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真想在这样的地方呆一辈子,自己也成为水晶宫中人,永远永远……

井上小林的心突然一痛:这场战争,连这个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也未能幸免……

杏花家的灯一闪一闪,比别人家的都亮。井上小林一阵感动,他知道,晚上只要井上小林没有回来,杏花就把马灯挂在屋檐前,杏花说,那就是她的眼睛!杏花说,我的眼睛分头行动,一只给你照亮,一只,安在你的心上……

现在,杏花的一只眼睛就在百余步之外,而另一只,就在自己的心窝儿跳动……

井上小林还没进院呢,杏花一下从门口扑上来,紧紧抱住他……

钟老井和杏树都在屋里等他。井上小林刚坐下,杏花就端上来好吃的,高粱米干饭,白菜汤,居然还有道香喷喷的土豆炖牛肉!

杏花抢着告诉井上小林,钟大舅特意弄老大一块牛腱子肉呢,专门给你补身子的。以后哇,会不断地弄来的。井上小林惊讶万分,这么困难的时候,上哪弄这个呀?杏花告诉井上小林,说钟大舅说了,这是组织待遇。

组织待遇?

是啊!杏花继续“抢答”,说我大舅说啦,在山西八路军总部,你的补贴可是连级待遇呀,咱恩光这地方穷是穷,可是,隔三岔五弄点肉吃,也算组织待遇呀。井上小林吃不下去了。他想起孙三祥弄刺猬猬肉的事。抬起头来问,光我一个人吃么?

怎么会哟?都吃了,刚吃过的。钟老井说。

井上小林一阵狼吞虎咽吃完饭,钟老井才说了今天的怪事。下午来搜查的“二鬼子”好像冲井上小林来的,问来问去,总是不离哑巴。可是,当杏花爹说了什么时候来的,谁介绍来的,从哪来的,那个挑头的家伙竟说:你给我记住了,我不关心他什么时候来,而是关心他什么时候走!

这句话,几个人翻过来掉过去琢磨,也没琢磨明白。

井上小林说了今天跟妹妹接头的事,大家听后,都很兴奋。

氛围稍一缓和,杏花说,要我说呀,把我跟小林哥的事趁早办了,也就省心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话还好说些。要不,一个大小伙子,呆我们家,总让人猜疑。

杏树想了想,说杏花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因为大舅在,杏树当然不会说太多。

井上小林难为了,说,可是……

还可什么是呀?井小林,上回你不是说了么,只要你妹妹同意跟你干了,你就跟我成亲的,怎么?大话扔出去了,还要收回来?杏花急了,杏眼倒立,打起了连珠炮。

钟老井听后,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看这样吧,杏花呀,给你几天时间,把屋子收拾好了,东西也准备一下,准备停当了,你就跟井小林结婚,婚礼呢,由我来主持!

太好了!杏花一下扑过来,啪,亲了大舅钟老井一下。

福田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敌人的火力很凶猛,那架势,非要把这伙八路消灭不可。陈铁拳现在他们赶紧撤退,还是能够逃脱的。可陈铁拳看福田爱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一下,知道他还活着。陈铁拳下令道:火力掩护,一定要把福田爱抢回来!

井上小林主动请缨:排长,我去!

陈铁拳点了点头:要小心!

陈铁拳知道,在这些人中,只有他和井上小林武功出色。井上小林去,安全系数会大些。还没等井上小林跳出去,陈铁拳就决定要撑起一方天。陈铁拳双臂一较力,机枪立刻喷发出密集的子弹。子弹像无数把刀子,收割了好几个人头。刀子太厉害了,齐刷刷贴着敌人脑瓜顶割个不停,把天空拦腰截断,只要敌人一抬头,就会撞在刀刃上。战友们也效仿陈铁拳,每个人都把敌人头上的天空当成是自己紧急收割的一块田园,敌人的脑袋,只能掩藏在石头后头。

敌人哇啦哇啦一阵怪叫,迅速组织起新一抡反扑。

晚了。当敌人的射击浪头一样翻卷起来,井上小林已提前在敌人进攻的“浪底”把福田爱抢了回来。

福田爱的左腿断了。鲜血泼浇一样冒出来,染红了裤子,染红了鞋子,也染红了草地。

快把大腿扎上!快!陈铁拳一边命令,一边在寻找逃生之路。

井上小林刚扎好,福田爱一把推开井上小林:我不行了,你们快撤!

陈铁拳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把你带出去!

福田爱急得不行,猛地抽出腰里的手枪,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顶着!

井上小林不再说什么,一下背起福田爱,猫着腰,拼命跑了起来。

福田爱趴在井上小林的背上,说其实,我投奔八路,就是想……快点……回家呀!现在看,我回不去了!

你一定会回去的!井上小林安慰他说。

前头开路的山本鸠光反身回来,对井上小林说,来,我背一会儿。

换在山本背上后,山本鸠光对福田爱说,看出来了吧,我们陈排长对你多器重呀,冒死也要把你救出来!

咳,可惜,我成了累赘呀!福田爱说。

跑到一个山坡,敌人追得更近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敌人越聚越多。陈铁拳一看,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蛋。陈铁拳命令大家,分散开,向林子里逃!

陈铁拳、井上小林、山本鸠光等五个人一伙,向不远处的小山头跑去。如果他们占领那个山头,进可攻,退可守,就能居高临下抵挡一阵子。

陈铁拳靠近山本鸠光,指着他背上的福田爱说,来,给我!山本鸠光还要争执,陈铁拳一下把机枪递给山本鸠光:给,我们向密林子里撤!

福田爱见这个中国八路指挥官刚才冒死救他,现在又亲自背他,激动坏了,把大拇指伸到陈铁拳的胸前:八路的,大大的好!

现在,你也是八路了!陈铁拳说。

真的?福田爱很激动的样子。

真的!回去,我就给你发八路证。陈铁拳说。

还要给我换上八路衣服。福田爱说。

当然!陈铁拳说。

他们全力向那个山头靠近、靠近。子弹嗖嗖飞过来,打在石头上,炸起耀眼的火花。子弹撞在树枝上,太快,树枝来都不及呻吟就垂下头来。加速!再加速!身边的草、青棵子、树木,渐渐后退。还有新的草、青棵子、树木飞奔而来,眼前的山头越来越大……

八路们分头逃跑,日本兵也分头追,可林子都是人。伊滕哲夫那伙人,换上日本兵的服装后,竟大摇大摆在一队日本兵跟前走过去。他们走对面时,伊滕哲夫向对方喊一嗓子:笨蛋!乱跑什么?八路往那边跑了!

伊滕哲夫的日本话太流利了,对方果然相信了。只见为首的小胡子一摆手,指挥一队鬼子向另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陈铁拳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陈铁拳他们就要靠近小山头时,突然,山头前的石头后边,扫过来一梭子子弹,两个八路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场牺牲。

妈的,鬼子抄前边去了!陈铁拳恶骂一声,立刻趴在一个凹坑里。子弹雨点一样扫射过来,陈铁拳头都不敢抬。关键时刻,井上小林跑到左边,一阵猛打,把火力吸引过去。陈铁拳这才得以从凹坑里逃出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

陈排长,别管我了!你们快走!福田爱说。

那怎么行?我们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块,我决不能丢下你!陈铁拳说。

你们……已经感动了我。可我……决不拖累你们。福田爱说。

陈铁拳看准前边另一个石包掩体,立刻跑了过去。可是,陈铁拳刚一到地方――砰!身后响起枪声。陈铁拳一看,惊呆了――福田爱饮弹自尽!

陈铁拳呆了半天,突然对着福田爱的尸体大喊:福田爱,你也是八路!你是个最最勇敢的日本八路!你是个英雄的日本八路!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在林子里跟敌人周旋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星暗林幽,才逃脱了追踪。

然后,陈铁拳又和井上小林几个人返回来,运回了福田爱的遗体。这时,日军扫荡的风头正劲,八路军大部队都转移了,他们化整为零,上山打游击。同时,也在发展抗日武装。陈铁拳决定,安葬了福田爱后,再去找大部队。

陈铁拳找来一套新的八路军军装,给福田爱穿上。又特意找当地组织,做了个八路军证件,放在福田爱胸前。村子刚刚被扫荡过,什么都没了。陈铁拳还是找来几块门板,做成简易棺材,按中国人最尊敬的仪式,安葬了福田爱。

村里听说安葬的是日本人,非常气愤。挑头的老人拿了棍棒,叫过来不少人,非要掀了福田爱的床。乡亲们嗷嗷叫,这个哭,那个叫,纷纷述说自己死了什么什么亲人,家也没了,明天怎么活都不知道,都是日本人造成的,现在,怎么还这样对待一个日本兵?一个弯腰老奶奶,指着陈铁拳的鼻子:亏你还是个八路干部,你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干?

七八个男人也愤怒了,一起向前挤,非要掀翻尸体。

见好几个八路军战士护着福田爱,有个汉子说:乡亲们,我妈我爹都让日本兵杀啦!我妹妹被日本兵强奸后,挑了好几十刀呀!你们说,他们把这个日本兵当成老祖宗了,差点打板供起来了,我们能让吗?

不能!几十个一齐喊。

这时,大汉一挥手,大喊:上!

几十人手操棍棒一齐向前拥,眼见前边的几个八路已经顶不住了。

谁敢?!陈铁拳大喝一声,噼哩啪啦一套拳脚,前边的人已经倒在地上。

大家正惊得目瞪口呆,陈铁拳说,乡亲们,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听了我的话,如果你们还觉得眼前的日本人该千刀万剐,我没意见!

这时,有人认出陈铁拳来,说,他就是陈铁拳,原来是五台山的!

早先是少林寺的,后来才上的五台山!有人说。

陈铁拳说话了。日本兵侵略了我们,害了我们,这是事实。但,根子在日本当局法西斯分子。不少日本兵,也是战争的受害者。陈铁拳还以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滕哲夫为例,他们现在都是八军战士了!还说井上小林,日本人要用两万块悬赏他的人头呢。话题一转,就说到福田爱。不少乡亲看过井上小林的悬赏画像,纷纷议论说这个人可不简单。火候到了,陈铁拳才深情地讲了福田爱的故事。

乡亲们听后沉默了良久,老奶奶对刚才挑头的老头说:儿子,还愣什么呀?去去去,想法找到白布来,咱们给他披麻戴孝!

老头刚走,老奶奶走到福田爱前,掏出手绢,擦擦福田爱的额头。当她看到头发上尽是血,叹口气,说,他还是个孩子呀!要是他爹妈看到他这样,怎么活呀!这孩子也是让人调理啦,要不,哪能跑中国来卖命呀!老奶奶抬起头,面朝大家,说,将心比心,要是咱的孩子这样,咱能不心疼么?

老奶奶一边给福田爱擦额头,一边流泪。

旁边的不少妇女,也都不停地抹眼泪儿。

乡亲自发地组织起来,这个拿被子,那个拿褥子,有个结婚不久的新娘,还把自己的化妆品(一盒烟粉、一小包口红)献出来,说给这个日本八路好好化化妆。

送葬的场面相当感人,100多个中国老百姓,全都披麻戴孝,为福田爱送行。几个日本八路见了,感动坏了,个个都哭成了泪人。

在井上小林的提议下,他们把福田爱安葬在“四肥子”身边。

1947年4月,井上小林回日本时,特意把福田爱的骨殖带回日本,交给他的家人。这是后话。

井上小林见“四肥子”的墓碑坏了,跟陈铁拳说,晚一天再走,他要给四肥子做个新墓碑。陈铁拳知道,井上小林一直觉得亏欠四肥子的,没好意思拒绝。但,陈铁拳却命令其他人带山本鸠夫、伊滕哲夫立刻启程,追赶部队。陈铁拳说这里离日本兵营很近,怕出什么意外。陈铁拳之所以留下来,除了陪同井上小林外,还要协助当地留守人员,安排老乡撤退。

果然如陈铁拳预料的那样,乡亲们刚刚转移,日本兵又一次扫荡。这次扫荡更凶,称做“拉网式扫荡”。

井上小林做完四肥子墓碑后,正要去立呢,一上山坡,却看见前方烟尘滚滚——骑兵开路,一大队日本兵,轰轰烈烈地开了过来……

正文 第十二章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秋天踏进兴隆沟的脚步不是急促的跑步式,而是悠闲的散步式。慢拍序曲一样,温婉而舒缓。在人们不知不觉中,第一片黄叶悄悄扑向大地。这叶子也是慢拍,不是一头就扎下来,而是轻轻地、轻轻地离开母树。在离别之前,一直跟母树扯着的手,如同情人依依惜别,久久对望,相互闪了太多的眼波那样难舍难分,手慢慢松开、慢慢松开,指间悄悄划过对方的手腕、手掌、手心、手指,终于离开。离开后,也不是迅速垂直下落,而是慢慢在空中盘旋了好多圈儿,迈了若干个“之”字步,这才投进大地的怀抱……

第一片叶子在哪?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开的头?没人注意。但,大自然就是这样,不管你注意不注意,它都在依循规律行事。俗话说,有打头的,就有跟二的。不知不觉中,山上的颜色在悄悄地变化。一些追求时尚、前卫的单叶,在用色彩表达它们的个性:或黄或红或紫或橙或蓝……

这些单叶片,点彩派画家一样改变着山野的颜色。

一场猛霜忽然降临,许多树丛立刻燃烧起来!

早晨,杏花让房檐扑噜噜扑噜噜飞窜的家雀惊醒。杏花穿上干活的衣裳,来到院子里。西屋的新房收拾得差不多了,有些零碎活还没干。今天,杏花打算打点浆糊,把屋子糊层旧报纸。在农村,旧报纸也很稀罕,要不是大舅帮忙,旧报纸还没有呢。幔帐顶子、箱底帘那些绣活,杏花都干完了。幔帐顶子好绣,二哥杏枝媳妇黄了,把那个半戴子活干完就行了。箱底帘是横幅画。各式样开放的梅花,一对儿一对儿喜鹊,有的比翼飞翔,有的站在枝头上对视,有的你看我、我看你,“对眼儿”呢。本来,“喜鹊登梅”四个字都绣好了,杏花想了想,又拆掉,改成了“喜上梅稍”。以“梅”代“眉”,多好呀?看着喜上梅稍四个字,杏花笑了。一拿起那个没绣完的幔帐顶子,杏花就眼泪汪汪的,唉,二哥要不是掉只膀子,媳妇哪能黄啊?

杏花正向西屋走呢,一抬头,却被山上的红叶惊呆了!

杏花说,井小林,你看,山上有红叶啦!

井上小林在屋里,哪里听得见?

杏花就砰砰砰敲窗子,把井上小林敲出来了,杏花往大架子山一指:你看,红叶多好看!

井上小林一看,也喜形于色的样子,两眼放光,张开嘴,要抒发点什么。可这情形只持续几秒钟,井上小林就赶紧闭上嘴,唉,叹了口气。

杏花知道井上小林差点说了话!

杏花曾经给井上小林出过主意,在外人面前,先学着说话,先从发音练起,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学个一年半载的,就慢慢公开了说话。井上小林想了想,没有同意。还是小心些的好。自己的工作担子这样重,千万别节外生枝。其实,井上小林的中国话说得相当不错的。可他的话一口“山西味儿”,一听,就让人生疑……

杏花指指窗台下土墙的几块掉泥的疤说,小林,今天你和点泥,把这墙弄弄吧。你看,不少活竟大哥干了,二哥一只胳膊干活不得劲儿,三哥又不在家。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井上小林左右看看,发现没什么人,才把杏花拉到房角,想了想,又把杏花拉进西屋,说杏花,我今天要去富源的。

杏花嘟起嘴,用指头点了一下井上小林的鼻尖儿,说你可不兴耍滑哦,这活儿,给你留着!

井上小林咔地一个立正:是,夫人!

杏花咯咯咯笑一气,红着脸说,臭美!谁是你夫人呀!

井上小林正要说话,杏花已一头扎进他的怀中。井上小林一下紧紧搂住杏花。杏花也紧紧环住井上小林的腰。两个热烈的身体突然贴在一块儿,体温猛然上升,二人立刻抖动起来。理智控制下的井上小林想离开,可身体却不听他的了。本来想退后,却向前近了一下。井上小林抑制着自己,悄悄将抖动的胸往后退,倒出空隙后,小林杏花大而热的双乳,脱兔一样跳了几下,二人又呼哧呼哧喘,紧紧靠在一起……

井上小林实在控制不住了,猛地把杏花抱在炕上。井上小林从来没这样失去理智过,一下把杏花摁在炕上,呼哧呼哧喘,抖动着手指,去解杏花的衣扣……

杏花泥一样摊在炕上,高高的胸脯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领口的钮扣都解开了,露出红衬衣来。外衣一开,两座高高的乳峰立刻跳跃起来——杏花突然说,我爹来了!

井上小林猛地松开手,杏花一下坐起来,说小林,对不起……你……再等几天吧!

井上小林仿佛这时才清醒过来,红着脸说,噢,对……不起……

兴隆沟的形势,也跟这个季节类似,看似温和,实际却在悄悄地变化。不定什么时候,也像今早一样,突然下场霜,一切,就不一样了。

孙三祥的蚕还不错。可这场霜,结束了“懒汉蚕”作茧的梦。柞树叶都红了,食物链断了,这些光腚子蚕注定要被冻死。孙三祥给杏花妈送来一筐大蚕。杏花爹最爱吃大蚕了,剁碎了炒辣椒,包菜饽饽,都很好。可杏花跟孙三祥的婚事黄了后,杏花爹连他最喜爱的火狐狸小褂子都送回去了,还能要这蚕么?

孙三祥的话,却让杏花家没法拒绝:婶啊,帮帮忙,霜一打,蚕就死了。吃了总比扔了强。又说:叔啊,我跟杏花的事黄了,可从钟大舅那边论,咱们还是亲戚呀。连邻居我都给,哪能拉下叔啊?

孙三祥一直在温和地笑。笑得让人心里没底。孙三祥看了看即将要当洞房的西屋,也笑眯眯的。甚至还指着窗台下掉泥的地方,说杏花你也太粗心了,这墙好几块大疤拉,怎么也得修补修补呀?临走,还特意告诉杏花,放心吧,你结婚那天,我一定来贺喜的!

动作真快,富源西大河,已经有几个人立了杆子,摆上罗盘,这里量量,那里量量的。人们一看便知,拿本子记录的细高挑儿,是个日本人。细高挑儿很牛气,中国人跟他说话,他一律用鼻子哼。

钟老井也凑上去帮忙,帮着扶杆。细高挑儿烦钟老井。心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难看的人!可几天后,他就喜欢上钟老井了。钟老井说话有意思,像从遥远的深井里飘上来,又像无处不在。明明钟老井就在他身边说话,细高挑儿却四下找,这种声音真的好玩。太有意思了。细高挑儿虽然也是个日本人,但他显然跟那些日本兵不一样,爱乐,爱逗趣。当然,细高挑儿最喜欢钟老井的,还是他的勤快,眼里有活。当然,他不知道,就连他本人,也是钟老井眼里的“活”。

细高挑儿太细了。走路风摆柳的样子,人们看了都捏把汗,担心他那细腰会突然断了。可是,他领来的日本女人枝子,却很漂亮。细高挑儿指着漂亮的枝子说,她是我的学生。如果不是特紧的事儿,枝子总跟他成双入对的。

细高挑儿的眼睛贴在标杆的某个刻度上,睁一眼闭一眼,瞄前边的标杆上的刻度时,美丽的枝子就扶着他的腰。似乎她一松手,细高挑儿就让风吹倒了。有时标杆刻度太高,他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团团转,枝子也跟着急。如果有“就高”的地方还好,细高挑儿借蹬个什么高台,可以够到刻度。这种时候太少了。高的地方,往往都是石头包。石头包怎么插得进标杆呢?只有钟老井能帮他。矮了垫,高了降。什么办法都有。抓急时,钟老井干脆急中生智,一下抱起细高挑儿来!细高挑儿在钟老井的怀中,完成了一次次测量。细高挑儿乐了。细高挑儿对这个丑八怪中国人,还真的有点喜欢呢。

几天后,中队长前田光夫不让枝子来工地了。说建筑工地,弄个日本女人转来转去,像话么?再说,工地也是个危险的地方。

细高挑儿老大不愿意,却只好执行。

这样,细高挑儿就更离不开钟老井了。钟细高挑儿想,他负责的测量工期要想按时、保质地完成,这个丑八怪钟老井是功不可没的。

测量工地上,起先只有一个老绿色的军用帐篷,那是细高挑儿休息的地方。中国人,别说进呀,看一眼都不行。细高挑儿却把钟老井叫进帐篷合计事。咳,哪里是合计事呀?钟老井还跟细高挑儿喝着酒,吃着日本罐头。

工地上的劳工们嚷嚷起来了,说,那个姓钟的像个抽抽茄子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不,当上汉奸了!

杏树也跟着凑热闹,说老钟真没骨气,馋死,也不能跟日本人穿连裆裤呀!

人们不明事理地骂钟老井跟杏树近,咳,杏树却这样骂钟老井,怎么回事?

细高挑儿的帐篷里,总有好吃的。好东西没了,就有一辆三轮摩托送过来。坐在车斗里的,竟是瘦猴儿!

瘦猴儿见了钟老井,二话不说,上去就踢了钟老井一脚。

踢得细高挑儿直发毛。

瘦猴儿指着钟老井,说这么丑的人,也敢吃少佐的好东西?

钟老井这才知道,细高挑儿也有军衔,还是个少佐。

钟老井装作吓坏了,直往细高挑儿身后躲。

细高挑儿哈哈哈一阵笑,示意瘦猴儿消消气。细高挑儿抓起酒瓶子,胳膊肘抬得高高的,一扬脖,咕嘟喝口日本清酒,咽下去,朝瘦猴儿笑笑,用日语说了钟老井不少好话。瘦猴儿听后,这才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向钟老井举起了大拇指。瘦猴儿还站在细高挑儿身后,向对面的钟老井比划几个动作。钟老井心领神会。

几天后,一百多中国劳工弄来了,还有带枪的日本兵看着,这下,河滩这热闹了。

测量时碰到好几块铁矿石,一化验,矿石含量相当高,富源矿的日本头头立刻下令:挖探槽。

所谓的挖探槽,就是让人们挖一米宽、两人深的深槽子,探出石头来,就拿去化验。一百多号人呼呼号号,在河滩上挖了起来。可是,河滩低洼,挖不到半米深就出水了。劳工们不干了。不干?要命不?在亮闪闪的刺刀面前,劳工们只好站在水里继续挖。水没脚了。水没小腿肚子了。水没大腿了。水没腰了。水滑脖子了。才五天时间,塌方死十九人,累不行了淹死十一人,几个小伙在刺刀威逼下也不下去挖了,砰!砰!砰!干脆,给毙了!

细高挑儿看着挖出来的矿石,嘿嘿嘿乐几声,凶相毕露:挖!给我继续挖!这个地方,肯定能探出富矿来!

可是,细高挑儿白乐了。化验结果表明,这地方的铁矿石含量太少,没有开采的价值!

怎么可能?!细高挑儿气呼呼的,在帐篷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又说,我用肉眼都看出来了,矿石品位不是一般的好,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细高挑儿当然不知道,放在他帐篷外边的“样本”,早就让钟老井换成普通的石头。

就在细高挑儿张罗“再挖”的时候,他自己出了麻烦。鼓捣了半个月的测量资料,丢失了!

这还了得?

钟老井跟杏树在河滩忙乎时,井上小林也没闲着。

井上小林不时装作打“烧结草”的样子,上下厂子山坡上转转,靠近那五棵老榆树。井上小林就装成打柴人。总之,他是想办法靠近那几棵树的。没人注意时,抽冷子转到那老榆树边,在“第三棵树”下找情报。

这天,井上小林打开瘦猴儿送来的情报一看,上边写:日路五。十一号来。

井上小林清楚,这是告诉他,妹妹井上小美已经发展了五名日本八路!

今天九号,后天去富源,好!

井上小林非常兴奋,恨不能立刻见到妹妹。看了“日路五”三个字,井上小林不禁感叹起来,妹妹当年后腰没白别把菜刀,交了不少铁朋友,关键时刻,这些“应声虫”还是管用的。

只是,井上小林一直没有想好一个问题,怎样将这些日本八路联系起来,管理起来,他们该怎样开展工作,这是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这跟在山西不同。在山西,井上小林在刘伯承司令身边,在陈铁拳身边,跟那么多八路军同志们在一块,怎么做,他执行就是了。顶多在小环节和细节上动动脑筋。现在不光没有那样的工作环境,斗争环境也千差万别。虽然有地下党钟老井等人的协助,东北完全是敌占区,斗争形势更加严峻,情况偏差太大了……

井上小林决定,他要弄些宣传品,把八路军对日本八路的“六条政策”,《日本士兵要求书》,八路军种种的好,福田爱、伊滕哲夫、山本鸠光等日本八路的故事,都发给他们。对了,还有类似于“四肥子”等中国人的感人故事……

只是,在乡下,连纸都没有,更别说油印机了,唉,这些想法,显然无法实现。还有个问题,即使宣传品印刷出来了,怎么发放?井上小林想了半天,还是用一串叹息,否定了自己。但,宣传品还是要弄的,井上小林忽然想起来,上次妹妹说,她已经是这一带话务员“大拿”了,妹妹经常到开原呀铁岭呀四平等方搞培训,对了,妹妹利用这个机会,是可以宣传宣传的。井上小林只要把如上内容想好了,在心里打好“腹稿”,再跟妹妹见面,就可以告诉她。然后,妹妹再转告给她新发展的日本八路,肯定没问题的。这个想法,让井上小林兴奋了一阵子。哦,对了,妹妹的“八路证”还没有办好呢。钟老井已经答应了,可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交给井上小林。钟老井近来一直在忙,但帮日本人测量修桥的事,井上小林还不知道。

今天割的烧结草太少了,用不着杏枝赶车来,井上小林搭个马架子扛了回来。草很轻,可体积很大,草捆子七搭八搭地摞起来,足有半人高。井上小林钻进半人高的马架子里,像蚕蛹钻进茧套里。远远看去,只有个大草堆,在土路上移动、移动。土路坎坷不平马架子颠簸松了,草叶子披头散发遮掩下来,眼前就晃成了“百叶帘”。井上小林的目光,透过百叶帘的缝隙,看到地上的坑坑包包后,要躲过它们,挑好道走。井上小林不断掀开草叶,才能看到路。“茧套”密不透风,捂得井上小林大汗淋漓……

杏花只见路上移动过来一个小木箱子大小的黄点,黄点渐渐大了,大了,才看清,是一垛人扛着的草。草捆子披头散发的,根本看不见人,只露出两只黑鞋子,一前一后的移动。都到杏花跟前了,杏花也认不出扛草人是谁。这堆草猛然向右一拐,向自家草垛走去,杏花这才恍然大悟。扛草人向后一仰,哗啦一响,马架子扔在地上。惯性太大了,井上小林也“腾”地一下仰躺倒在草堆上……

躺在草上的井上小林忽然激动起来:一个人就在西厢房的房顶上,哦,杏枝!只见杏枝一只手拿着铡好的新草,放下,摆齐,看了看。还是用这只手拿起“插房草”专用的板子,猫着腰把新草拍进去。拍几下后,他再脸贴房上瞄,瞄了又瞄,看看齐不齐。把原来的那个小坑填补平了。那地方塌陷个小坑,其实还没有渗雨。杏枝就预先给修补好了。自从杏枝丢只胳膊、跑了媳妇后,一直忌恨井上小林。现在,他竟给自己――他未来的妹夫修房子了!

井上小林看得眼泪汪汪的,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向院子急走。

站在房顶上的杏枝却惊慌地喊:不好了,鬼子来了!

果然,一阵轰鸣的马达声,由远而近……

陈铁拳命令井上小林:赶紧扔了墓碑,撤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鬼子头几天来过这个村,熟悉这里的地形。鬼子见了这个残破的村庄后,闪亮的大洋刀在指挥官手里交替变换了两个方向,队伍立刻一分为二,向村庄包抄过来……

幸亏老乡们已经转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陈铁拳跟井上小林,却在鬼子包抄范围内的。

现在来说说村庄的环境。村庄南边有条河,河这岸有片二三十米宽的河滩。河滩上全是一人多高的柳树。这片林子可以藏人,但,很难抵挡密集的子弹。如果向前跑,却被滔滔河水阻断。

北面有座山,上了山,还有逃脱的可能。可是,村庄与山之间,有片四五十米宽的玉米地。这片玉米地,无疑是危险之地。

向东跑也不行。且不说东面是很长的开阔地带,几乎无遮无拦——这个狭长形的开阔地带,细长细长,细成一根葫芦秧。这个村子,就是结在这片开阔地上的“葫芦头”。陈铁拳跟井上小林很清楚,他们跑得再快,怎么能跑过骑兵?

两个人迅速返回了村子。

没有时间商量。更没有机会试探。陈铁拳果断地命令道:我掩护,你赶紧向北面撤退,快!

不!井上小林拒绝道。

陈铁拳火了:我是排长,你必须服从命令!

正因为你是排长,我才要保护你!井上小林说。

保护个屁,动作慢了,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陈铁拳吼道。

这我不管!井上小林两个人一边向村子里跑一边说,排长,我们赶紧回掩体那儿,那里有充足的子弹!

葬完福田爱,陈铁拳让大家把手榴弹、子弹集中起来,借助一大户人家的院套、掩体内,万一有情况了,好集中火力掩护老乡撤退。这个四合院房子也炸坏了,但,围墙上的掩体还相当坚固。如果弹药充足,完全能抵挡一阵的。其他八路军同志带领伊滕哲夫、山本鸠光等人撤退了。

两个人把弹药都准备在几个炮眼前后,井上小林愧疚地说,排长,都是我……连累了你!

要不是井上小林坚持要给“四肥子”做个墓碑安上,他们昨天撤退,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可是,后悔药是没处买的。

听井上小林说这话,陈铁拳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给井上小林,说,少废话!说别没用的,你要真有本事,就把他亲手交给团长。这封信非常重要。大敌当前,不怕死算什么?活着出去,才算本事呢!

井上小林不走。现在自己走了,让陈排长对付一大队鬼子……

陈铁拳端起机枪骂道:快,给我滚!

鬼子骑兵快速逼近。兽炸群。鸟惊飞。无数只马蹄轰然叩击大地的声音滚雷一样隆隆作响,马队后烟尘飞扬……

井上小林还要争执,陈铁拳忽然冲了出去,向并没有发现他的骑兵打一梭子子弹,立刻,两匹马应声倒下。

井上小林明白,陈铁拳是要吸引敌人的火力。

井上小林拍拍胸脯子,拍结实了那封信,一抹身,向相反方向跑了。

陈铁拳打了一阵,五六个骑兵栽下马,又掉转身,撤回了大院。他一旦离开大院,坚持不了多久的。

敌人果然向他围拢过来。但,不知道院里埋伏了多少人,不敢贸然冲锋。几分钟后,敌人的步兵上来了,凶猛地发起进攻。陈铁拳不慌不忙,把枪眼当成“取景框”,静观其态。待敌人的群像一点点放大了,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咬牙,突然开火,弹雨和手榴弹争相扑上去——他在几个枪眼前来回跑,轮换攻击,暂时阻止了敌人。当敌人发现大院内八路很少,进攻得更猛烈了。

突然,北边也响起激烈的枪声,陈铁拳心中一紧。

当他们发现这是个空村庄后,大部分队伍继续向东前进,意图很明显,这个细长条的“葫芦秧”上,结了好多个村庄,这里的人跑光了,还有下一个。他们要顺藤摸瓜。因此,对付陈铁拳的,只是一个小队。但对陈铁拳来说,一个人对付一个小队,已经够受了!

井上小林跑到玉米地时,恰好骑兵刚刚过去,步兵还没有到来。井上小林赶紧钻进玉米地。两只望远镜片锁住了这块玉米地。玉米梢子蛇一样蜿蜒晃动提醒了指挥官:快,追上去!

井上小林猛地向前跑一段儿,停下。横向悄悄走十几步,换个角度后,再猛跑一段,再停。这样跑,即迷惑敌人,让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也怕跑直线暴露后引来更加集中的子弹。可是,向前跑是顺垄沟,好跑些。侧向一跑是横垄沟,玉米杆太绊脚,太费力了。而且,敌人很快就要冲上来了!

指挥官一眼就看穿了井上小林的意图。他狂笑几声,哇啦哇啦骂几句,只派出一个小队来追击井上小林。

现在,陈铁拳和井上小林,分别跟一伙百倍于他们的强敌展开了战斗。

力量太悬殊了,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陈铁拳坚强阻击,加之掩体严密,敌人死伤不少,硬是冲不上来。几个回合后,敌人突然向后撤。陈铁拳突然意识到,敌人要打炮了……

井上小林的情况也非常危急。

当井上小林在玉米地中穿行一会儿后,敌人迅速占领了靠山的一边,切断了他的前进路线!井上小林只好边打边退,一直退到村子。

只听一阵猛烈的炮声,大院火光冲天。炮弹犁铧一样,在大院连续翻耕了三遍!

炮火停息后,大院再也听不到任何还击。

完了,陈排长牺牲了!

井上小林一拳打在自己的头上,咬紧牙,端起机枪,向前边的敌人开火!

敌人太多了。倒下一个,上来两个。倒下两个,上来四五个……越打越多。

凭借村子破败的残墙、屋舍,井上小林顽强地阻击敌人。很快,井上小林跟敌人展开了巷战。当敌人发现只有井上小林一个人时,小队长用日本话说:退出子弹,抓活的!

小队长做了个“合围”的手势,把队伍分成两伙。

小队长还提醒他的士兵:看见没?那个穿一身灰衣服的八路?

一听“抓活的”,井上小林兴奋极了!井上小林从鬼子尸体上抽出一把刀,叼在嘴上,双手紧了紧裤带,看准眼前的一个破窗口,一个深蹲后猛地一弹,嗖!一下子跳了出来!

双脚连续高腿飞踢,下下如重锤,不断命中一个个侧脸、正脸、下巴、喉头,骨碎肉开后,牙齿、下颏、脑颅,纷纷破瓢般碎裂。手中飞刀光亮耀眼,翻飞跳跃,飕飕如风,鹰嘴一样下下叨在对手的胸膛、头颅、脖颈上,又准又狠――刚才周遭一圈儿的刺刀和面孔,在惊骇的嚎叫和扑腾扑腾的响声里,迅速成为一具具尸体……

搏杀中,井上小林的胳膊,也中了一刺刀。

十几个敌人消灭后,井上小林没有再追击另一伙敌人。井上小林依在墙角后,急中生智,迅速换上日本兵的服装。

井上小林脸上已溅了不少血。井上小林随意在尸体上摸了一把,向自己脸上一抹,立刻,他成了血葫芦。“血葫芦”一下倒在一堆尸体上,哎哎大叫……

另一伙追杀井上小林的敌人一过来,井上小林一下坐起来,指着前向说:快追!八路朝那边跑了!

大多数敌人追了过去,两个日本兵留下来,抬了井上小林就走。很快,井上小林被抬到指挥官面前。指挥官前站个人,井上小林一看,吓了一跳,怎么会是濑古乒?

幸好,井上小林可脸是血,要不,一下就会被他认出来的!

抬井上小林的鬼子兵说,那个八路武功太厉害了,他一个人,打死我们十多个兄弟!

指挥官最不爱听这话,向抬担架的挥了挥手:去去去!一群窝囊废!

井上小林被抬到临时救治的地方。几个日本医生检查一下,要给他洗脸,井上小林夸张地哎呀哎呀叫。井上小林怕濑古乒认出自己来。一个女医生执意要洗脸,井上小林啪地抽她个嘴巴。井上小林可手是血,这一巴掌,也打得女医生可脸是血。女医生摸一把脸,手上都是红色。女医生火了,说这个混蛋,就这样包扎算了,不给他洗了!

井上小林暗暗高兴。

就在几个日本医生包扎他的伤口时,井上小林耳边再次响起那阵排炮的声音,不禁热泪双流。陈排长阵亡了,都怪自己呀!如果他不坚持给四肥子做墓碑……

那个被打的女医生正气着呢,见他这样,说,刚才不是逞能么?挺大的男人,还疼哭了,真是窝囊!

当解开衣服,井上小林的肌肉展现出来,几个医生连连赞叹:这小子肌肉太发达了!

哟,看这胳膊,三头肌多大呀!

那个女医生不屑地说,有什么用呀,还是被人家八路打成这样!

井上小林满脑子陈铁拳,听女医生这样一说,竟呜呜呜大哭起来。八路!井上小林脑袋里最英勇的八路,就是陈铁拳。而今,陈铁拳捐躯了!

女医生见他哭成这样,满脸不屑的样子,翻眼,撇嘴,包扎的动作也大,推推搡搡的。边干还边嘀嘀咕咕的,小声骂。包扎完后,女医生立刻不耐烦地向外轰他:去去去,一边去吧!

井上小林这才急忙下床,晃晃当当地走了。

井上小林怕濑古乒看见他。

井上小林戴着绷带走来走去,就是躲着濑古乒。井上小林看了看环境,现在想逃走,是不可能的。

吃晚饭了。

井上小林以肚子疼为由,没有去吃。被打的女医生说,别管他!这小子,就是要吃“伤兵饭”呢!伤兵饭伙食要好些,类似于中国的“病号饭”。

女医生指着井上小林的鼻子说,告诉你,就你那点轻伤就想吃伤兵饭?哼,想得倒美,告诉你吧,不够资格!

女医生还说,别看他可脸血,其实,那些血都是别人的。这个家伙不洗脸,就是小题大做。我检查过了,他的伤很轻很轻。

女医生长条脸,大眼睛,尖下颏,一笑两酒窝。说实在的,她长得还真挺漂亮。眼睛向上的部分,有点像妹妹井上小美。可是,就因为吃了一嘴巴,她的笑只对别人。一见井上小林立刻变脸。不仅如此,她还盯着井上小林,看他是不是要混伤兵饭吃。她这样,井上小林别说逃跑,连自由行动都给她限制了。一直到井上小林吃了剩饭剩菜,女医生才放过他。井上小林始终没有洗去脸上的血。

井上小林悄悄观察,这才知道,濑古乒就是保卫这个后勤医疗队的。冤家路窄,井上小林的处境非常危险。

吃完饭后,更糟了――这伙人奉命前行,连夜赶往四葫芦庄。四葫芦庄就要一直向东走,在葫芦庄的上游。这根细长条的葫芦秧,有不少这样的“葫芦”呢。

保卫部队纪律严明,集合号一响,大家就整齐地列队。对伤兵的要求差些。伤兵跟医护人员在一起。集合后,井上小林把帽子压低。濑古乒在队伍中扫了一圈,突然指着井上小林说,你,给我出来!

正文 第十三章 将计就计

杏枝赶忙从房顶上下来,过于慌张了,下梯子时手忙脚乱,一脚踩空,大头朝下折了下来。幸亏一只脚挂在梯子横梁上,才没摔坏。

杏花喊:小林,快、快藏起来!

井上小林摇了摇头。井上小林觉得,他没有必要藏起来。

杏花急了,一把扯过井上小林:小祖宗哟,快走吧你!

杏花和井上小林跑向厕所,奔那个地洞去了。井上小林刚来时,就是这个地洞帮他躲过一劫。趁杏花打开洞口的工夫,井上小把枪起出来,别在腰上。

井上小林担心地看着杏花:我……不放心你呀!

我没事的。杏花貌似镇静地说。

井上小林钻进去后,杏花快速盖好了洞口,再用乱草伪装好。然后,杏花操起大粪舀子,在厕所舀一勺子粪汤子,浇泼上去。

扑鼻的臭气,立刻弥散开来。

杏花爹上泉河沟割烧结草去了。杏花妈还在里屋忙碌着。炕沿上,放个小黑坛子,她正往出掏东西呢。小碗里,放着她刚刚掏出的两块拳头大小的咸肉。看着肉,杏花妈摇摇头,感叹道:唉,这刺猬猬肉多好呀?以后呀,再也吃不到孙三祥的刺猬猬肉啦!

杏枝一头跑进来:妈,不好了,鬼子来了!

杏花也跑得太急,拌在门槛子上,扑通,摔了一跤。

杏花妈的手插入坛子里捞肉呢,一紧张,啪!坛子掉下来,摔碎了。

倒在地上的杏花都没站起来,赶紧爬向灶坑口,快速掏了锅灰,连忙向脸上、头发上撒。然后,她又在柴堆里掏出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换上。杏花惟恐不够劲儿,又捧几把泔水扬在身上抹在脸上,立刻,难闻的酸臭气味儿散发出来……

马达声越来越大。杏花不敢看,可又忍不住想看。

杏花凑近窗子。

杏花想打开窗子,手刚摸上去,又烫了一样缩回来。

窗户是上下扇。上扇是密密的小方格子,糊了窗户纸。下扇格子大些,也糊了窗户纸。

可是,下扇中间的一个大格子窗户纸上,挤个巴掌大的玻璃块儿。玻璃块儿碎月一样镶在窗户纸上。杏花的脸刚凑上去,就“哎呀”一声叫——日本兵已闯进了“碎月”!

土路上烟雾腾腾。三个摩托车开道,气势汹汹地开了过来。摩托车后头,是一辆大卡车。卡车和车头上,架着一挺轻机枪。车箱里齐刷刷挤满了日本兵。阳光下,头盔光芒四射,亮得晃眼。

杏花惊呆了。

直到摩托车放大了,车轮、大灯、钢盔一齐飞进“碎月”,后边的汽车前脸、轮子、车底座也飞升起来,轰隆隆飞进“碎月”,撞向杏花,杏花“妈呀”一声叫,跌坐在地上……

娘俩紧靠墙角,不知道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横祸。杏枝操起一把菜刀,****腰里。杏花妈一下抢下来:小冤家呀,你可别得瑟啦!

上次鬼子来搜查,杏枝被砍掉一只膀子,杏叶被抓走。这次鬼子下了大力气,来这么多人,看来比上次凶多了!

杏花和妈妈躲在墙角,吓得都快没魂了。

突然,杏枝大叫:哎呀,鬼子没进屯,过去了!过去了!

几个人一看,路上只有未散的烟尘,摩托车和大汽车早就无影无踪。

杏枝说,往上去了,八成是上泉河吧?

杏花赶紧上炕!炕,接高了他们的个头。推开窗子一看,汽车正渐渐缩小、缩小,过了红旗沟,向上开去。杏花没有放下窗子,而是继续眺望,她要看看,汽车是左拐去泉河,还是一直向前开。一直向前开是顺兴屯。汽车越来越小,小成拳头大时,向左一拐,不见了。

杏花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赶紧向外跑。

井上小林还在洞里呢。

杏花妈担心地说:杏枝呀,你爹在泉河山头割草呢,没事吧?

妈,爹不会有事的。杏枝说。

杏枝还说,汽车声音这样大,我爹听到了,往柞树棵子里一猫,鬼子就看不见了。再说,鬼子这么急,不会跟一个割草的人较劲。我估计,泉河那趟沟可能出了大事,要不,不会去这么多鬼子。

可是,鬼子要以为你爹是个八路呢?杏花妈说。

汽车前脸架着机枪,车上那么多鬼子,要是向爹开了火,爹就完了。杏花妈一说,杏枝也担心起来。可为了安慰妈妈,杏枝说,妈,别瞎猜了,不可能的。爹佝腰驼背的,哪像个八路呀?

杏花妈也不知怎么想的,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井上小林出来后,听杏花说鬼子向泉河那边去了,赶紧向前看,只看到红旗沟山头、泉河山头,还有顺兴以远的山峦很美,秋光迷彩。道路和弯浪般的山都那样平和幽静,一如既往,似乎从没来过充满战争和恐怖气氛的鬼子兵。刚才的情形,已恍若隔世。

见杏枝出屋了,井上小林立刻笑逐颜开地奔过去,打手势,向杏枝哈腰致意。杏枝帮忙修补西厢房的事,让井上小林很是感动。可是,一个装成哑巴的赞扬,局限性太大。井上小林从没这样尴尬过,简直是手足无措了!听杏花说杏枝下梯子磕破了腿,井上小林腾腾腾几大步跑回屋,取出包里的纱布,给杏枝包扎上。

杏花妈在哗啦哗啦收拾地上的碎坛片子,边收拾边叨叨:可惜啦,唉,可惜啦!

杏花赶紧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边换边说,总是担惊受怕的,这日子我都过得够够的了,三天两头折腾,唉,不知还要折腾多久呀!

几个人正忙呢,忽听远处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枪声一响,就乱成一锅粥,不时还咣地一家伙,打一炮。炮声很有力气,震得窗子哗哗哗直掉土。

打起来了!杏枝说。

听,打得这样激烈,人不少呢!杏花说。

密集的枪炮声,已报告了战斗的激烈。

井上小林皱起眉,表情复杂。井上小林突然向外跑,跑到柴草边,手攀脚蹬,几个高就窜了上去。站在高高的草垛上,他看到山尖上烟气腾腾,有几缕黑黑的烟升上天空,像立起身子的蛇,别的,就看不见了。井上小林没去过那里,但他没少听说,那个地方是泉河、拉拉屯、靠山,过了岭,是石驿。这些烟到底是从哪里升起来的,说不清的。

杏花妈呜呜哭了起来。

杏花妈担心,杏花爹回不来了。

杏花赶紧扶了妈,也跟着抹眼泪儿。

我看看去!杏枝急了,操起一把镰刀,就要出院。

杏花妈急了,赶紧叫他回来。井上小林也要去,却被杏花拽住了。

院子里,几个人正拉拉扯扯呢,一阵啪啪的脚步声越响越近。人们抬眼一看,乐了:杏花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杏花爹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他的见闻。

鬼子兵的摩托车汽车还没拐泉河山头呢,杏花爹就听到声音了。当时,杏花爹正在山坡上割草呢。杏花爹赶紧藏在一丛树后头,观察动静。杏花爹知道,十有八九是鬼子来了。除了鬼子,谁有摩托车大汽车?

鬼子们一过去,杏花爹哪还有心思割草?这伙鬼子过去了,下伙呢?这伙鬼子没发现他,下伙呢?这几年,没少出这样的事:老百姓正在地里干活,或是在山上放牲口呢,砰地一声枪响,就被打死了。有时候,看见路上过去辆摩托车,有时,都不知枪子是从哪飞过来的。死就死了。白死。杏花爹可不想白死。杏花爹望着鬼子汽车的后影,呸地吐一口,向山岗梁走去。宁可累些,绕远,也不能走大道。要是在大道上碰上下一伙鬼子怎么办?跑?腿脚再好,还能跑过子弹?

杏花爹翻过泉河山岗梁,下到红旗沟。从红旗沟上山,再翻个山岗梁,就到了邱家沟。在邱家沟钻了老大一片松树林子,别转向,在松树林儿里跑上跑下,绕过好几条顺山大沟,一直向北走,再翻个山岗梁,就是小狼洞沟。杏花爹是从小狼洞沟下山的。

从小狼洞沟山坡的树林儿里钻出来离家很近,还不到二百米。

几个人猜测鬼子跟谁干起来了,怎么也猜不出。井上小林听钟老井说过,这一带活跃着好几股抗日义勇军,还有几伙打日本人的胡子。井上小林猛地想起那晚骑摩托车的两个八路来,还在门口停了一下……陈铁拳突然出现,干掉了狼头山上的四个日本哨兵……,这些,与刚才的枪炮声有没有联系呢?

井上小林拿了纸笔,想把这个想法写下来。可他的笔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在落笔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于是,纸上写:杏树三天没回来了。

这倒是。杏花和杏枝各自想了想,都说对。

杏花妈不识字,得知在说杏树出劳工的事,杏花妈掐指算了算,叹了好几口气,脸上再次现出担心的神色。

杏树走前,说三天之内肯定回来的。杏树轻松地告诉家人:大舅都说了,就挖几个探槽呗,快。

杏枝说,他要去看看。井上小林听了,也要去。最后,哲中了几个人的意见,杏枝和井上小林上西山看看。站在西山上,富源河滩的事,也能看个大概。不敢去河滩,有两个问题。井上小林没少去富源日本兵营干活,要是让人认出来了,会有麻烦的。就是认不出来,井上小林体格这样健壮,还不让人抓去当劳工?杏枝也一样。要是干活吃紧,一只胳膊,没准也被留下挖探槽的。

当几辆摩托和一汽车日本兵呼呼开过去,好像世界末日来临的架势,吓得人半死。其实,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场虚惊。而富源河修桥测量和挖探槽的事,却出了大麻烦。

上山后,他们要找尽量好点的位置。山上有开采铁矿的,离洞口太近不好的。矿门口,有日本兵站岗。他们绕开矿,也要挑柴草好的地方。他们手里拿着刀,腰上别着绳子,装作打草的样子。

当井上小林和杏枝上了山岗,找好位置后,向山下一看,还是大吃一惊。

褐的滩,白的水。枯水期,河水已经很少。浅褐色的河滩像床又破又旧的大被,破洞里,都“露亮”了!滩涂中间,那条弯弯的“白带子”,如同被子刚刚扯开的大口子,还没来得及缝合。它旁边,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形状五花八门,这一块,那一块的。这些小破洞散兵游勇一样,分布在滩涂上。滩涂上还些零乱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那是刚刚失业的船只。

河滩东边,靠近富源屯的地方,赫然出现好多个“白棍子”,横横竖竖的,大概有二三十个!井上小林猜测,这些,就是“探槽”吧?

探床旁边有不少人。人太小了,个个如立起来的手指头,在探槽边移来移去。忽然,这些“手指头”从四面八方各个“白棍子”(刚挖的探槽。探槽里有水,远看,像一根根“白棍子”)边向一个地方移动、移动,很快,就聚集在一起。速度很快。那情形,就像许多杂物被急流卷进漩涡。“漩涡”四周,还有星星点点的“手指头”。

井上小林的头一个感觉是:他们在开会。

中间聚集在一起的,是劳工。散在劳工四外的,大概是看守他们的日本兵。这些人,在这个地方,能开什么会呢?

唉,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喽!

杏枝有点不耐烦了,张罗着要回家。杏枝的意思很明了,那些人都在,没放炮,也没打枪,这就挺好。只要离枪炮远点,顶多活累点,也算不了什么的。安全就好。再说,给日本人干活,哪有轻闲的?

离得太远,这个图景就像放了太多次、太多年的黑白默片电影一样,看不清楚,也没有声音。片子“磨损”太严重了,任井上小林怎么使劲,也看不清楚。

其实,井上小林哪里知道,这个黑白片已经飞溅出红色的液体。

一把刺刀,呼地一个前冲,穿透了一个中国劳工的肚腹。中国劳工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双手扯住枪筒,一股疾劲,把刺杀他的日本兵拉倒了。中国劳工一阵骚动,四周立刻咔嚓咔嚓响起拉枪栓的声音。这些声音,点穴一样见效,劳工们个个都定成雕像。

一个身挎大洋刀的军官走过来,扯起那个日本兵,啪啪就是两个嘴巴。日本军官骂着:大日本的士兵,就你这样?真他妈的丢人!

这个军官长相凶恶:脸形像装满食物的猪肚子,撑变形了,上小下大。闪亮的小眼睛,深深缩进去,红红的大蒜头鼻子上,一层疙瘩。小黑胡节约极了,只有手指盖大小。口袋底子下巴,大扁嘴。

他叫前田光夫。是富涛铁矿警备队中队长。

前田光夫有个外号,叫“猪肚子”。

前田光夫是个中国通。据说侵华前,他就是日本驻中国总领事工作人员,在中国北京呆了整整六年。他的中国话说的特别好,要不是那身衣服,还有那个手指盖大小的胡子,光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是中国人呢。

前田光夫卡几下嗓子,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手拿刺刀的日本兵,都让这小子给扯倒了,这个小子,很厉害哟!要是换个个儿,刚才的日本兵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前田光夫突然冷了脸,接着说,跟皇军对抗,肯定是死路一条!我们日本人,远隔大洋,来中国开矿,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把落后的中国改造成先进的国家,这样不好么?

人群中摇晃起来。钟老井、杏树暗中宣传,劳工们都知道了,开采出矿石,是要运往日本的。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前田光夫蒙人呢!

前田光夫指指眼前的几个桩子:就说修这座桥吧,桥一修上,河西的上河东,河东的上河西,多方便呀?啊?可是,有人就是想不通,就是乱来!前田光夫再次指一下中国劳工的尸体,说这小子,就是破坏测量材料的人之一!

大伙相互看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站在人群中的钟老井都有点蒙了,刚才,明明嫌那个中国劳工集合慢了,才杀死他,现在又这样说,怎么回事?

前田光夫笑了笑,说,大家也不要怕。藏起来就藏起来了,只要交出来,我们决不追究责任!不仅不追究,还要奖励呢!替皇军保管了材料,皇军是要感谢的!

话讲得越来越离谱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更加紧张。

前田光夫把洋刀抽出来,又咔地放回去。笑了笑,挨个问前排的人,谁藏了测量资料,只要拿出来,他就奖励。这种唬小孩子的办法,当然不会见效。被问的人,个个都惊恐万状地摇头。前田光夫这才退回去,说,既然大家不好意思说,我们就选举吧!

选举?这可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怎么选举?

钟老井“嗯”地卡一下嗓林,吐口痰。杏树跟舅舅只隔两个人,向前串了串,就靠近了舅舅。在这儿干十多天活了,劳工们都暗中把钟老井当成主心骨。劳工们的大事小情,钟老井能帮就帮。头几天,看钟老井跟细高挑儿工程师挺近,以为钟老井是汉奸呢,后来大家明白了,别看钟老井表面嘻嘻哈哈,道眼子特多。

前田光夫让士兵发纸条,每个人,都要在纸条上填写选票。填谁都行。但,要求是,必须填搞测量、挖探槽的这些人。认字的自己填,不认字的,可以代填。不信任中国劳工的,可以让中国翻译填写。总之,每个人都要填的。这样,不出半个小时,那位藏了修桥测量报告的人,就“选”出来了。

选票填完后,由翻译唱票,两个日本兵监票,把唱票结果公布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黑板上。日本兵填选票时,也跟中国人一样,一票一画,填“正”字。结果,选票非常集中,除了飞两张票,一张飞在中国翻译头上,一张飞在中队长前田光夫身上,弄得人们一阵哄笑,其余选票都选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叫柳至根。

前田光夫知道选票结果后,还大度地笑了笑,说真没想到,还选了他和翻译,太有意思了!谁这样干,他也不追究了。七八十张选票,就选飞了两张票,不错的。不错的。前田光夫还解释说,这两个人肯定是没听明白,那么,不知者不怪。他也不会计较的。

当前田光夫一问,哪个叫“柳至根”后,大家齐声指了指刚才被日本兵扎死的人,前田光夫这才恍然大悟,气愤地指着中国劳工:你们……,你们……,你们这群浑蛋,找死啊?

杏树说:刚才前田队长说柳至根藏了材料,我们不选他,怕皇军杀头啊!

对,我们怕杀头啊!大家都喊了起来。

前田光夫气得脸都紫了,刷地抽出洋刀,吓得前排的人直向后躲。

细高挑儿工程师悄悄招招手,把钟老井调了出来。

细高挑儿问了钟老井几个问题,征求钟老井的意见。钟老井说,活还要大家干,不能再杀人了。材料的事好办。我们好好回忆一下,我找找我的记录本,力争复原就是了。要是不痛快点把材料弄出来、报上去,你也是有责任的呀。

细高挑儿一听钟老井还有记录,乐了,还高兴地拍了拍钟老井的肩膀。

细高挑儿走了过来,凑近前田光夫说了几句,前田光夫这才咔地放回洋刀,点了点头,然后向日本兵挥挥手:撤!

工地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除了两个保卫细高挑儿工程师安全的士兵,其余士兵都撤回了富源屯。可是,钟老井的记录也残缺不全。钟老井建议细高挑儿:几个重要的地方,再重新测一下,这活,我来干。细高挑儿不敢再“大撒手”了,说,这回不能再出差了,重要的地方,我都要参加的。

趁细高挑儿不在的时候,钟老井抄了一部分原来的测量材料,“做”成记录。这样,材料还好补些。不过,一些地方,钟老井做了改动。这样做,即破坏了原来材料的严谨性,也避免引起细高挑儿的怀疑。

细高挑儿看了钟老井的一些补充材料,竟然对钟老井暗暗佩服呢。

民工们还在挖探槽。

原先挖出来的好矿石,在杏树的指挥下,埋起来了。再挖探槽时,杏树就装作认真找位置的样子,这里指指,那里指指,实际上,他是怕挖了藏矿石的地方。

钟老井还是“贴身”跟细高挑儿工程师干。好吃的没了,还是由瘦猴儿送来。劳工们挖探槽越来越艰难,天冷了,只有中午热一会儿,早早晚晚冻得不行。又挖了几天,也挖不出什么好矿石来,在细高挑儿工程师的建议下,撤了劳工。

下了山后,井上小林又去跟妹妹井上小美接头,还没等碰面,就被日本军官抓了去。

井上小林从队中慢慢站出来,仍然低着头向前走,做好了死拼的准备。

这么多人,濑古乒就单点自己站出队列。井上小林尽管极力躲避着濑古乒,走路故意佝偻着腰,胳膊腿装出很笨很笨的样子,还是让这个家伙给认出来了。

也是,他们太熟悉啦。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井上小林走出队列时,故意歪着脸,尽量不去看濑古乒。但,井上小林却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耳力,利用听觉来侦察濑古乒和他的距离。井上小林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濑古乒凑到自己跟前了,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揭发”时,就要突然跃起,一招结束战斗。当然,招法也想好了,就用“一剪喉”!

当年井上小林保护小泉晋一,也为了息事宁人,假装败给濑古乒,濑古乒这小子让他在太阳下暴晒,站了两天一夜,一口东西都没吃。他们先后被俘后,濑古乒为了自己“立功”,竟揭发了井上小林,摘清了他自己——那一回,要不是小泉晋一帮忙,自己早就死在他手里!这个无耻个小人,今天又要向他发难了!井上小林清楚,今天肯定是在劫难逃啦!只要濑古乒一声令下,七八十人,一人一枪,也把他打成肉泥啦!死,倒无所谓,只是,井上小林还有太多事没干呢!自己加入八路不久,还有很多加速战争结束的计划没有实现——陈铁拳被炸死在葫芦沟屯黄家大院内,起码,也要找到陈排长的尸首,给他建个墓呀!妹妹在中国东北,至今还没有见面呢……

井上小林悄悄运足了力气准备着:当濑古乒靠近自己时,他要突然出招,在“一剪喉”的同时,也要抽出濑古乒的战刀(手枪有枪套),夺下前边士兵的那挺轻机枪,斩杀几个,然后命令他们投降。井上小林清楚,一下子让这么多人投降,成功率太小了。但,在自己死之前,他一定要宣传一下八路军的政策,让他们知道,八路军是世上最好的军队。更是热爱和平、优待俘虏的军队。井上小林还看好了濑古乒的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如果他飞身上马,也不是没有逃生的可能……

其实,濑古乒刚才喊话的地方,离井上小林也就十几步远。可这十几步,却是险象环生的刀山火海。况且,井上小林左腋窝还有伤,这对他单打独斗以一对多很是不利。

十几秒钟过去了,濑古乒还没有采取行动。这十几秒对井上小林来说,却比十几天都长!井上小林听到一种微小的手指触动什么的声音。井上小林忍不住歪了歪净是血汗的脏脸,虚视的目光中,发现濑古乒去摸枪。这一点出乎井上小林的预料。作为一个武士,在自己率领的七八十士兵面前,对付一个对手还用这样么?他哪怕抽出刀来,也比掏枪要潇洒些!

井上小林用虚光迅速环顾一下周围的环境,瞄准离他最近的那个轻机枪手,想,对不起了,我只好向你下手了!

濑古乒并没有掏手枪。刚才,他的手枪套开了。他扣紧了它。扣完了枪套,濑古乒上了马,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他威风凛凛地命令井上小林:去!把你的脸洗一下,脏得像头猪!

几个士兵偷偷笑着。

被井上小林骂过的女医生有机可乘了,指着井上小林的脸说,不是像猪,而是像猪屁股!

哈哈哈哈——!

士兵们大笑起来。

井上小林忍着屈辱,只好慢腾腾地向前了几步,左转。就是他们刚刚住过的房子后头,有个水泡子。

井上小林走得太慢了,濑古乒催促道:快!快点走!

井上小林还是那样慢。濑古乒火了,说你再这样慢,我把你的猪屁股抽开花!说完,濑古乒真的举起马鞭来。可是,井上小林像没听到一样,反而更慢了,还歪歪扭扭的,走“之”字步。井上小林一边走,一边扫视周围的地形。几堵半截子墙,几棵很粗的大树,都在他瞬间“计划”之内……

濑古乒哪受得了这个?双腿猛地夹紧马肚子,一扬鞭子,追了上来。井上小林却突然一个急转弯,躲在一棵大树后。此后,井上小林灵巧极了,暴发力出奇地好,速度极快,又猴子一样灵活,分别以几个大树和断墙为掩护,跑过来再跑去,拐了太多弯,晃得濑古乒东一下西一不,就是抓不住他。相比之下,濑古乒倒像个大笨猪,每次掉头都很费劲。井上小林故意挑逗道:看看吧,你才是大笨猪呢!

哈哈哈哈!士兵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嗷嗷叫,个个都手舞足蹈的,也不知在为谁加油。真是太开眼界了,士兵敢这样挑逗军官,还骂他,谁见过?

濑古乒火了,骂道:我看你是活够了!狠狠抽了一鞭,驾!再次飞马追来!

力量对比很明了,纯粹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胜负一目了然。小鸡再能跑,被抓被吃只是时间问题。只是,井上小林怎么被抓被吃,这个过程太刺激了!

井上小林机灵地选好地形,又晃了他几圈儿,突然闪到房屋后头去。这个地方背静,士兵们看不到。

濑古乒随后也追了上来。井上小林装作害怕的样子,不跑了。呼呼喘的濑古乒狠狠举起鞭子,猛地抽过来——就在他举起鞭子的刹那间,井上小林呼地一个跃起“高踢”,狠狠踹在濑古乒的腰上,踹得濑古乒措手不及,差点摔下来,井上小林身手太快了,一把扯过濑古乒的腕子,右手指已掐住他的喉咙,一较力,扑嗵——濑古乒跌下马,仰翻在地。井上小林铁塔般骑上,手指仍扼紧他的喉咙,说:别出声,乖乖听我的!

井……上、小、林?

濑古乒出不来气,憋得脸痛红,还是挤出这句话。

井上小林只问一句话:想活命么?

濑古乒连连说,想,想……,你……别杀我……

井上小林这才下了命令:要想活命,行。我不杀你。但,你必须按我要求的做。

井上小林告诉濑古乒,起来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向你的士兵喊话,让他们原地待命。他要跟井上小林“取点东西”。然后,他们共骑一匹马向相反方向走,送他到二里地开外的安全地方。

濑古乒知道井上小林的实力,一对一打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刚才井上小林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他的“一剪喉”一收紧,自己的喉管早就咔巴咔巴碎了。

井上小林下了濑古乒的枪,二人共乘一骑。

濑古乒在前,他腰眼上,顶着手枪。

下马后,井上小林用濑古乒的腿绑捆紧他。自己临走前,还上了一课。井上小林告诉濑古乒,如果按濑古乒的罪行,早该杀了。但今天,井上小林是以八路的名义放了他。中国八路一向与人为善,优待俘虏。希望濑古乒改恶从善,别再为法西斯分子卖命。早日结束战争,让人民过上安宁的日子,是人类共同努力的目标,希望濑古乒识时务,多做些有利于日中两国人民的善事。井上小林突然想起小泉晋一来,濑古乒告诉他,失踪了。原来,小泉晋一放了井上小林后,当天晚上,也逃跑了。可是,他逃跑不久,就被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包围了。小泉晋一拼命向山上跑。可是,跑到山顶,却是个断崖。后有追兵,前有绝路。小泉晋一突然闭上眼睛,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井上小林得知小泉晋一死了,一阵心绞痛般的痛苦猛地袭了上来!这一切,都是濑古乒造成的呀!井上小林猛地举起了手枪。濑古乒吓得直哆嗦,连连求饶。井上小林收回手枪,狠狠跺了下脚:小泉晋一还是个孩子呀,他才十七岁!

井上小林咣地踹了濑古乒一脚:小泉晋一还是你的东京老乡,可你这个混蛋,从来就没对他好过!

濑古乒连连认错,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向井上小林作揖。

井上小林命令濑古乒脱下袜子,塞进嘴里。井上小林见他不使劲,嗖地提起枪来。濑古乒以为要杀他呢,瞪大眼睛,惊恐万状。井上小林用枪管把袜子捅了捅,塞紧了,这才狠狠踹了濑古乒屁股一脚:滚吧!

井上小林嗖地跃上马背,飞奔而去。

井上小林并没有走远。当天晚上,他又返回来了。在空无一人的大葫芦屯,井上小林在一片废墟里翻找。当时的炮火太猛烈了,黄家大院的院墙几乎轰塌了。月光如洗。若大一片废墟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浅蓝色,一种是深黛色。更重的颜色,就是黑色了。它们是一切夹缝和暗影。谁能否定,陈铁拳不是躺在黑色的地方?

井上小林知道,这趟大沟,原本结在葫芦沟秧滕上生机勃勃的屯子都没了,千百年的人类文明,倾刻间被毁灭了!

他最好的八路朋友,那么英武的陈铁拳,也被毁灭了!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夜,死一般地静。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狼叫很恐怖,却表明这世上还有活的东西。井上小林在废墟上走动的声音,以及翻动石板、木头架子的声响,都被放大了好几倍,格外刺耳。有的窝在墙角的声音,还一再碰撞,一再回响。

井上小林在每一个可疑的黑色角落,都划亮一根火柴。半盒火柴划没了,还是没有任何迹象。想起陈铁拳可敬可亲的样子,井上小林万分难过。井上小林实在控制不住,竟蹲在废墟上呜呜呜哭了起来。如果井上小林不坚持给“四肥子”立墓碑,陈铁拳就不会牺牲啊!哭了一会儿,井上小林看着手里的火柴,为难了。靠这些火柴的光亮寻找,太难了。井上小林突然发现一个半人高的柴草垛。井上小林抽些干柴,唰啦划着火柴,点燃了。整个夜里,井上小林只做两件事:点燃干柴,在废墟上不停地寻找……

可是,柴草垛烧光了,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亮后,井上小林又仔细搜寻一遍,才绝望地离开了。

井上小林骑上枣红马,找部队去了。

见到伊滕哲夫和山本鸠光,井上小林说了陈排长的事,他们一齐埋怨井上小林。伊滕哲夫说井上小林不诚心找,要是诚心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山本鸠光说,跟我们一起撤退多好,非要立什么墓碑,那个四肥子再好,也不能把陈排长搭上啊?

他们说这话时,是在临时住所。所谓的临时住所,也就是在山窝窝兜搭个木房子。房子上盖上柴草,能挡阳光,挡不了风雨。

房子前那块平整的地方,炊事员正在烧饭。锅太小了,不够用,旁边还支起不少架子,架子上,吊着钢盔烧水。部队化整为零后,以打游击为主,就是跟敌人捉迷藏。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气得鬼子哇哇叫,有劲使不上。打游击的特点就是,哪都是前方,哪也都是后方。当年类似这样的简易住所,随处可见。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更加无地自容,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嗵嗵嗵,砸自己的脑袋。山本鸠光和伊滕哲夫一齐扑上来,抱住了井上小林。

怎么?要练铁头功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高大而又亲切的身影,朝他微笑着走来。井上小林一看,惊讶坏了,一下子张开臂膀,扑了上去!

来人正是陈铁拳。

陈铁拳死里逃生。日本轮番炮击三个回合,打排炮,顿时,砖头瓦块及各种杂物满天飞,大院的房子、围墙相继轰然倒塌。第三轮炮击时,陈铁拳的掩体垮塌了。陈铁拳手疾眼快,在掩体倒塌前,抱起机枪向另一个墙角跑时,一发炮弹突然掀翻身边的房子,一组房梁同时垮压下来——陈铁拳急忙躲闪,咣,一根檩子还是狠狠击中他的头部。哗啦啦,房子倒下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陈铁拳才苏醒过来。

陈铁拳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黑乎乎的,十分憋闷,有点喘不上气。陈铁拳被压在垮塌的房子下面。还好,他倒在一个墙边。垮塌下来的房梁很多。可它们在争先恐后落地前,你挤我我挤你,居然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这个小小的空间,救星一样成全了陈铁拳。陈铁拳回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四外静得很。陈铁拳估计,日本兵已经走了。陈铁拳回头看看,身后有一线亮光透进来。这线亮光,成了陈铁拳逃生的出口……

井上小林左看右看,见陈铁拳连块纱布都没包,说陈排长,房梁打在头上,怎么连块纱布都不包?

我倒想包,可不行呀!陈铁拳往前凑凑,说你看看,边块皮都没破,我怎么好意思浪费一块纱布呀?

井上小林仔细看了看,陈铁拳哪都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井上小林还仔细地翻翻陈铁拳的头发,也好好的。井上小林乐了。咣地捶了陈铁拳一拳:嘿!哥们儿,好样的!

陈铁拳打听了井上小林的情况,当得知他还活捉过濑古乒后,没有杀他,还按八路军的政策,给那小子上了一课,陈铁拳也咣地打了井上小林一拳:嘿!哥们儿,好样的!

几个人开心极了,一阵哈哈哈大笑。

炊事员刚喊大家吃饭,放哨的跑来报告,说山下有一大队鬼子,开了六辆大汽车,向这个方向开来了。陈铁拳命令道:赶紧装点饭,向山里撤!

这里本来就是临时扎营的地方。原来计划吃完午饭就走,现在看,午饭也吃不成了。

这地方叫“双虎山”。山若两只卧虎。虎的身子不算高,平均海拔五六百米。可两只“虎头”相对的地方,昂然而起,如两只老虎刚刚跳立起来,高高昂起虎头、将扑未扑时,“定格”了。这个地方却是上千米高的断崖。断崖缝隙十多米宽。如果从上向下看,太高了,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吓得人倒抽一口凉气。地上的人,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如果从下向上看,这个地方就是“一线天”。

鬼子直扑这里。因为有汉奸带路,他们找得很快,三辆汽车停在山下,鬼子兵立刻冲上来。另三辆汽车继续前行――很明显,鬼子开到前面的山弯后,再包抄上来。前面山弯就是“双虎山”断崖。过断崖只有一个办法,扯住滕子荡过去。只有爬惯峭壁的采药人,才敢冒这样的险。部队撤退走这条道肯定不行,就算个个身手很好,后有追兵,时间也来不及的。形势非常严峻——如果日本兵“包饺子”的计划得逞,陈铁拳他们就会全军覆没。

陈铁拳果断下令:部队向山北撤退。山北是横向撤退。即:从老虎脊背北侧滑下去。坡底,是一条200多米的开阔地,跑过开阔地,就可以逃进南山了。只要钻井无尽的南山原始林子,别说这六汽车鬼子,就是再加上六汽车,也无可奈何。

陈铁拳命令道:老规矩,我带几个人断后,李副排长,你带大家撤,赶快!

井上小林非要留下来,陈铁拳也没有阻止。陈铁拳也愿意他留下来,关键时刻,井上小林真的独挡一面。

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阻击战。阻击的战士牺牲了六人,最后,直到打光了子弹,陈铁拳和井上小林才撤退。可是,当敌人发现八路从山北开阔地撤退后,另三辆汽车又返回来阻截。当然,他们晚了一步,撤退的八路军早就钻进南山了。

这样,倒成全了陈铁拳和井上小林——他们一直顺着山脊向前跑,在“虎头”断崖前扯过软滕,一飞身,荡了过去……

正文 第十四章 两个日本美人一个“中国结”

往常瘦猴儿领井上小林进来,都没人理。瘦猴儿蹦蹦跳跳的样子,逗得哨兵光顾乐了。再说,享受瘦猴儿擦皮鞋,也是很滋润的事。这回刚一进门,瘦猴儿正跟哨兵说笑话呢,一个刀条脸日本军官,突然一指井上小林:你,跟我来一下!

不仅井上小林懵了,连瘦猴儿都懵了。

瘦猴儿连忙上前说小话,商量他放了井上小林。刀条脸根本不理。瘦猴儿这才试探地表达出,井上小林是首长让找的,如果把他弄走了,首长会不让的。刀条脸一听这个,皮笑肉不笑地问瘦猴儿,哪个首长?瘦猴儿也挑大的扔,说是前田光夫。瘦猴儿这样说,也不是撒谎。井上小林没少给食堂干活。而食堂,是前田光夫最重视的地方。日常饭菜就不用说了,前田光夫的补品,也由食堂来做。前田光夫不时还从西丰县城或四平招来日本艺妓,要是身体补不上去,可就有劲用不上了。一般说来,一提前田光夫,别人也就不敢招惹了。谁知,刀条脸听了这个,不屑地翻翻眼,居然还“哼”了一声,说,少废话!

瘦猴儿吓了一大跳。

这家伙来头这样大么?瘦猴儿也不安起来。要知道,依瘦猴儿的胆量和阅历,很少碰到这事儿。刀条脸一直把井上小林领到“工字楼”,顺着走廊走了很远,又拐了好几个弯,眼前出现了羁押室的门牌。瘦猴儿心里更没底了。瘦猴儿在脑海里迅速“扫描”近些天井上小林的事,也没觉得有什么露马脚的地方。

一路上,井上小林不断看着窗子、门,记着来时的路,以便不测时逃走。

刀条脸果然在“羁押室”门口停下了,井上小林暗暗较力,做了最坏的打算。刀条脸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咔巴”一声,锁头弹开了。刀条脸指指井上小林,说看见没?就这个屋子,一会儿你把健身器材都搬过来。对了,要好好搬,不兴磕磕碰碰,更不能摔坏了。刀条脸又指着瘦猴儿说,活干完了,工钱找他算。随后,刀条脸又领他们打开另一间屋子,说看着没,器械都在这儿呢。哪件放哪,怎么放,你们俩个最好记准了。搬过去后,按原样摆好。

器械大多是自制的。有大大小小的哑铃,举重杠铃。还有几个架子,大概是拉背、练胸肌腹肌和腿肌用的。井上小林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当年在日本横滨,他也天天训练的。只是,眼前这些自制的东西,有些不伦不类。比如举重的杠铃,只是用“蚂蚁车”(进洞的小型矿车)轱辘做的,有的切掉半个轱辘,有的切掉一少半,根据切留的多少,来确定重量。上边有明显的电焊切痕,切口上净些不规整的齿痕和小疙瘩。边角也不太规整。不过,井上小林还是有些佩服前田光夫,这样的条件,还在坚持训练。

虚惊了一场。

原来,刀条脸是前田光夫的贴身秘书。

瘦猴儿今天安排得么紧凑。刚刚搬完健身器材,就见了妹妹。

井上小美一见面,就向哥哥要“八路证”。井上小林说快了。井上小美说什么叫快了呀,哪天办来?过几天吧。几天?井上小美步步紧逼。

井上小林这才说了最近钟老井很忙,正在富源河忙测量的事。井上小美摆摆手,说哥,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只是,哥你知道我干事是个急性子,再来时,一定给我带来。

井上小林也没法说县大队没有八路证的事,答应下次带来。妹妹这才说了她急着要八路证的原因,说发展八路的事空口无凭不行,而是要亮了证让人家看看,这样,才有信服力。妹妹说她现在经常有外出讲培训课的机会,乘机联络同路人,一举两得。

妹妹还打听个让井上小林吃惊不小事:说头几天前田光夫调了一卡车人,去靠山屯抓个叫“陈铁拳”的八路军。八路军们太坚强了,也特别神奇。那天他们被夹攻在一个山凹里后,日军的迫击炮和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八路不还击了,以为全被打死呢,上去一看,八路却没影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两具尸体。前田光夫向上汇报说,打死了两个八路要员,其中一个,就是在狼头山打死三个日本哨兵的人。这个人武功相当厉害,会“一剪喉”……

井上小林一听这个消息,顿时急切起来。担心陈铁拳真的出什么意外。那天他被杏花逼进地洞后,没有看见日本兵的摩托车和大卡车。但,被杏花喊出来后,却听见泉河沟里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井上小美不相信这是真的。井上小美说,上回前田光夫已经向上级报告了,说打死了在狼头山暗杀哨兵的八路,并说跟大架子山的案子一模一样,肯定是同一个人所为。现在又打死一次,岂不荒唐?

前田光夫这家伙脑瓜倒是快,说上次打的那个家伙是“弟弟”,这回这个才是真正的陈铁拳。陈铁拳是从山西八路军总部来的,原来在少林、武当都当过和尚,武功了得。后头这些都对。只是,对的,也只有后头这些。

不管真假,井上小林还是替陈铁拳担心。要不,什么人敢在靠山屯这样跟日本人硬碰硬呢?

井上小美急性子,见哥哥真的忧心忡忡,说哥,别愁眉苦脸的了。我没把这个事当回事儿。下回你来,我一定给你个准信!

妹妹井上小美话题一转,简单说了近日她的策反工作,井上小林已经乐得合不拢嘴儿了。妹妹真是太厉害了,一下子发展了二十多个“应声虫”,西丰、开原、铁岭、四平都有,长春有个她最要好的同学,竟然也积极参与其中,真是太好了!长春叫“新京”,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日本关东军的大本营哟!听得井上小林浑身燥热,那个兴奋,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没想到,妹妹出手这样快,干得这样精彩!

雷厉风行的妹妹,又恢复她颐指气使的派头来,从一个包里掏出一套日本兵服装递给井上小林:哥,这个你拿上。

井上小林愣怔起来,不知道妹妹要干什么。

井上小美这才告诉哥哥,她下午开摩托车上四平。借公干之机,跟已经接上头的外号叫“百灵鸟”的同学好好唠唠。百灵鸟叫池田尤美。但,人们大多只知道她叫百灵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百灵鸟长得极漂亮,小团脸,细高挑,突乳房,翘屁股。走起路来,一波三折的,按现在的话说,就是S体形,很撩人。据说男人最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最绝的还是那双眼睛,会放电。只要她的电眼一闪,男人就魂不附体了。加之她非常活泼,好说好笑,妖媚,俏丽,浪,总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特讨男人喜欢。她的职能是话务员,实际上,却是个社会活动家。出头露脸的活,头头们都要找她。她整天泡在舞会上、宴席上,至少,也是陪头头们打网球、乒乓球。百灵鸟曾经这样说,这兵当的,天天都是节日,爽!

不少军官为她暗中较量,你争我夺的。百灵鸟最喜欢这个样子。百灵鸟说,世上什么样的女人最幸福?一群男人围着她转,甘愿为她呼风唤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世上最幸福的。

在横滨上学时,她就是学生会头头,唱歌跳舞样样好,弄得好几个男生为她争风吃醋。要是一般的女孩子,会吓坏的。她不。她以此为乐趣。好几次,她把七八个情敌叫到一块,给他们“上课”,向他们提要求――居然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井上小美借工作之机跟她接上头后,一说这事,她大为兴奋,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她说她早就烦透了这种生活,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受气。原来,她刚来中国时,非常吃香。以为发挥她的长处,也可以在长春关东军司令部呼风唤雨。可令她震惊的是,这些当官的,只喜欢她的脸蛋儿,她的身体,从不与她有什么深交。头天晚上在床上跟她缠绵呢,第二天早上见了她,脸一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就像香喷喷的肉饵,哪个见了都闻闻,都要伸嘴。可吃完后,嘴巴头子一抹,如同陌路之人。当官的完全是以权压人,把她当成性欲的发泄者,当成随便搓捏的一片叶子。可把她气坏了,再也找不到把男人们组织起来“训话”的感觉了。更令她震惊的是,这些个男人,个个都盯着日本本土来的年轻女人,新人一来,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与原来的情形相反,让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抹布一样随手扯过来就用。用完了,一扬手,扔了!她和几个同样失落的女人联手跟与她们有过床第关系的军官闹了闹,结果事与愿违,被人一锹撮,一甩手就给扔四平来了!明明是弃之不用打入冷宫,还以“重用”的名义,说基层缺人才,提个屁事不顶的虚职小官,再也无人问津……

百灵鸟正闷呢,井上小美一找她,她立刻精神了,说井上小美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非出出这口恶气不可!

别看百灵鸟有点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可对发展八路的事特别上心。现在,万不得已时,她宁可出卖色相以身体开道,也要宣传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她身边有好几个男人对战争持消极抵抗态度,平时说怪话、泄气话,战时“假打”,枪口抬高一寸……

百灵鸟和她的男朋友,承诺把参加八路当成是人生一个最伟大的理想……

听了这些,井上小林非常兴奋。拿出自己手写的八路军优待日本兵的政策,以及当年他在山西策反的一些办法,井上小美迅速扫了一眼,连连说好,真是太好了!八路军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最人性化的军队。世上这么多军队,哪有这样真诚地化敌为友的军队?井上小美翻了翻关于哥哥过去向日本军人喊话的材料,说哥哥,这材料这样好,应该多印些,尽可能多地发放到日本兵手里……

井上小林为难地说了实际困难,纸没有,钢板没有,印油也没有。井上小美满不在乎地说,哥,你多出些文章就行,剩下的,我来办。

井上小林说,小妹,你可千万要小心。你身处这样的环境,危险啊!

井上小美还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我的亲哥哟,你放心吧!

井上小林以安全和大局为由,不同意冒险。尤其是妹妹发展八路的速度这样快,更要小心行事。妹妹这一环节要是断了,后果不堪想像。井上小林怕妹妹心里没底,这才说了“没影”(不把握)的事:钟老井已经跟县里沟通了,上头答应要想办法的。见哥哥这样关心安全问题,井上小美这才松了口,说要不这样,哥哥能解决,我就不插手了。如果哥哥有困难,我还是要办的。

井上小林说,发展日本八路的模式现成的,我们在东北照样裁就行。建立“反战同盟支部”。比如四平,就叫“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四平支部”,其他地方也一样,照裁。每个支部,要有支部长、副支部长和委员。支部规模大小,视情况而定。

四平的支部长,就是“百灵鸟”了!井上小美说。

视情况再定吧。井上小林说。

好吧。哥,听你的!井上小美说。

杂乱事沟通得差不多了,急性子的井上小美的工作也要提速了。井上小美指了指哥哥手里的日本兵军装,说哥,下午,你跟我去趟四平吧。干什么去?找百灵鸟呀。怎么去?开摩托车。谁来开?我呀!你……行么?嘿,我要是不行,天下还有行的么?

井上小林想不明白,一个女兵,自己开摩托车跑那么远,头头能让吗?

可是,井上小美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可她的计划,常常奇迹般地实现。

井上小美让哥哥午后,在位于公路与宝丰屯之间的山坡边等她。井上小林还要问妹妹能行么,井上小美向哥哥笑了笑,说哥你放心,我总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和我们刚刚起步的理想开玩笑。

井上小美又来了她当年腰别菜刀的愣劲儿,双手握着三轮摩托车车把,跟她的顶头上司说了声要上四平辅导一下业务后,明天回来。还没等头头答应呢,她的右脚猛地一踹,突突突,启动了马达。

她的头头叫福地正一,北海道人,东京军官学校毕业。福地正一业务很棒,工作一向是尖子。可是,他嗜酒如命,整天醉熏熏的。在奉天(沈阳)工作时,一次酒后发报发错了,让八路接收了去,一个大队日本兵差点全军覆没。福地正一因此被贬到这样一个小地方。此后他心情更加灰退,酒喝得也更频了。因为太抑郁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偷听敌台。另外,还收集了一些八路的传单。他的这些行动,被井上小美“收藏”了。井上小美就是攥着这样的“小尾巴”,暗中“指挥”着福地正一。井上小美想了太多次就把他“收编”到策反的队伍,可现在还拿不准。

井上小美出富源屯后,向右一拐,井上小林就从路边的树丛里出来了。井上小美递给他一身便服,让哥哥换上,井上小林愣了。上午,不是给他一身日本士兵的军装么?井上小美这才解释道,只有穿了便装,国民党、八路军、日本人,才都不会轻易开枪。这身衣服一穿,他们都以为是“自己人”。井上小林掂了掂日本军装,井上小美立刻笑了。井上小美说,一到四平,我们就换上日本兵军装。不过,哥哥,你可要委屈点,那时,你就是我的卫兵喽!

换完衣服,哥俩奔安民向永淳,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西丰县城。在西丰县城城东不进城,而是在人字街向右转,路经平岗,开往四平。这条路井上小林是熟悉的,当年为找妹妹,跟小泉晋一走过一次。这次故地重游,井上小林感慨万千。当年在濑古乒的加强小队干,自己还非常单纯,一心想报效国家,现在,却跟当年的人生追求掉了个个儿!井上小林甚至有些后悔——跟八路军相识恨晚……

坐在挎斗里的井上小林,车斗里的右手一直攥着手枪。当年他跟小泉晋一走这条路时,他一直是驾驶摩托的,这回,自己成了乘客。路过几处山坡,井上小林觉得林子里有人,可是,危险并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暗中盯他们的人也拿不准他们是“哪伙人”,才没有贸然下手……

路过四平郊区东头,井上小林发现当年那个弹药库没了。一片焦黑的土地还在,破破烂烂的废墟还在。弹药库被炸后,居然没有再建。看到光棍山,仿佛看到猴儿还在山坡上割柴火,如猿似猴儿,在山崖上嗖嗖嗖自由跳跃……

井上小林对妹妹说瘦猴儿真是个奇怪的人,无比精明。妹妹的话让井上小林大吃一惊: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也许不会来中国。什么,他也是日本人?这个,你不知道?

摩托车开得飞快。转弯时,恰巧遇个小驴车,差点撞上。躲过驴车后,井上小美说,哥,以后,我再告诉你吧。

快到市区了,兄妹二人找个空房子,换上日本兵的服装,井上小美拿出镜子照了照,说,如果我们俩换上八路军的灰军装,一定会很好看的。

那还用说!井上小林说。

到军营后,井上小林真的开了眼界,百灵鸟果然漂亮、精干。脸上桃花绽放,咯咯咯笑声不断,手舞足蹈,激情四射,活泼而浪漫。说话巧舌如簧,八面伶珑,滴水不漏。她身着便装,演员一样姣美时尚。更重要的是,她的人气太旺了,人们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她转。如果说,在长春她是凤尾,在这里,可就是地道的凤头了。她为井上兄妹俩接风洗尘,十多个人陪同。有个男军官一下子喜欢上井上小美,一个劲献殷勤,敬酒,眼睛都直了。百灵鸟机智地解围,指着井上小林,说你这男人也真是,也不替你女朋友担点酒?井上兄妹愣了愣,这才扮起情侣来。那位军官见了,赶紧见风使舵,向兄妹俩道歉,要挽回刚才的“冒失”。

井上小林非常喜欢寿司。看到寿司就会想起妈妈……妹妹把自己的寿司也夹给哥哥。刚才那个多情军官羡慕地说,看人家这对恋人,多好呀!

接见宴席散后,百灵鸟几句话就把陪酒的人打发了,让兄妹俩单独上她的“闺房”。兄妹俩都赞叹闺房真的不错,外边就是工作间。闺房里有床,有高档化妆用品,还有那么多时尚衣裳。百灵鸟给兄妹俩倒了杯咖啡后,听了井上小美兄妹建立组织和最新的行动计划,立刻表态说,好!很好!就按你们说的办!四平这地方你们放心吧,保证干出彩来!百灵鸟也是个急性子,又说,今天,就从印刷材料干起!我这里钢板、油印机、纸张都是现成的,干脆,我们现在就动手,干活。这一宿,我们还不印它几百份?

飞身荡过“虎头”断崖,陈铁拳和井上小林在树林子里钻了好远,累得呼呼喘,这才停下来歇歇。干粮早就没了。饿了,他们就随手揪点东西吃。时值秋天,山上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野果子。认不准的东西,怕药人,陈铁拳先尝尝,才让井上小林吃。陈铁拳和井上小林不时登上附近最高的大树,山下拳头大的日本兵,还是透过树隙,扑进他们的视线。

“双虎山”的两侧,搭了不少帐篷,看来,这里驻扎了很多日本兵。陈铁拳分析,他们要下决心堵截八路军。他们本来是要追赶上南山的同志们的,可现在,他们却反向而行。可是,绕了好远好远,还是甩不开鬼子。看来他们只好暂时隐蔽藏身,慢慢寻找机会。最难的是,吃的东西找不到了。这一带是鬼子扫荡的重灾区,山上的野果也都吃光了。树皮也成了救命的食物。老远老远就能看到的“白条树”,就是被扒光皮的椴树、榆树。

陈铁拳决定绕过鬼子,哪怕再绕回来走个“倒钩”,然后再去追赶部队。

白天太危险了,只好昼伏夜出。

这天凌晨,他们终于走出封锁区,来到一片“拉锯”地段。所谓拉锯地段,是指鬼子不时还来这里。当地舍不得离开的百姓,只好安排人轮流“放哨”,敌来我走,敌走我回。老百姓一直生活在胆颤心惊里。这样的村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晨光明媚。清丽的霞光直射大地,温暖而热烈。可是,阳光下的村庄,却一片破败。房子大都倒塌,只有一个个残破的断墙,断臂一样高高举着,似在无声地控诉……

这里是“瓜秧藤子”大沟的上游。如果从陈铁拳在黄家大院阻击鬼子的葫芦屯算起,这根“瓜秧藤子”,至少爬了上百里了。可是,结在上百里瓜秧藤子上的“葫芦”(村庄),却个个成了“碎葫芦”……

两个人正要下山,却被了一个生活场景震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墙角下支起锅灶。老人登上旁边的断墙,手搭遮阳篷向东山望了望,才哆哆嗦嗦地下来抱点干柴。老人的背太弯了,抱柴火的样子很吃力,栽栽歪歪的,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井上小林闭上了眼睛。井上小林不忍再看。这个孤独的老人,为什么还在这儿?她的家人呢?整个村庄的人都死的死,逃的逃,她为什么还守在这里呢?刚才她手搭遮阳篷向东方眺望,是在盼她的亲人吧?

井上小林叹了口气,喃喃地说,这位老人,特像……我奶奶。

井上小林向陈铁拳说了他奶奶的故事。

井上小林的奶奶也来过中国东北,当年跟爷爷在沈阳中街开个门市,卖西药。位置就在现在沈阳中街“二百货”的对面。西药店的斜对过,有个中医小诊所。这个中医诊所的章老先生,后来成为小林奶奶的崇拜者。那时井上小林的奶奶才23岁,来中国前,她是个相当出色的芭蕾舞演员。来中国后,她仍然坚持天天练功。在一次练功时伤了脚踝,踝部肿得老高,下不了地。西医说,只有回日本动手术了。疼得抗不了了,她才让斜对过的章老先生给按摩。章老先生从眼镜框上边看了她一眼,也不看脚,抓过她一只胳膊,闭上眼睛,号起脉来。十多分钟后,说,我给你糊点药吧,一个星期就好了。井上小林爷爷不同意。那怎么行?糊药能治病吗?那些花花草草根根叶叶,怎么能治好脚踝!?芭蕾舞演员听了,觉得挺新鲜,同意试试。结果,第六天芭蕾舞演员就能自由走动了!从此,奶奶迷上了中国中医。奶奶说,中医真是太神奇了,花花草草,枝枝叉叉,就连树根子树藤子,都能治病。奶奶从此跟章老先生学中医,弄了本李时珍的后,更是欢喜的不行,非要亲自攀崖采药。奶奶当时那样年轻,又是跳芭蕾的,身体柔韧度极好,竟然迷上了扯藤攀崖采药!丹东、本溪的好多山崖,都曾留下这个日本美人荡藤攀爬的丽影。爱美的芭蕾美人,经常穿一身白色或红色的芭蕾服,在山崖上飘来荡去。一些采药为生的男人们见了她,纷纷向她推荐采药的好地方。目的只有一个,多看几眼这个日本美人。当时年轻力壮的爷爷不放心妻子,宁可把生意交别人打理,也钻进大山,甘当陪衬。如果“换算”一下,那情形,相当于现在的“陪读”或“陪聊”了!爷爷当时却乐此不疲,竟然略带炫耀却不失怦然心动地说:咳!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芭蕾美人太能折腾啦!

采了不少药,芭蕾美人并没有停止折腾。

谁能想到,她猛然间换了玩法,一下子深锁闺房人不出,千呼万唤不应答。让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亲自试验起药效来!试验了上千种草药后,芭蕾美人突然在门前挂出来个“义诊”的牌子,专为穷人治病……

陈铁拳听了这些,感动地说,你还有位这样的奶奶,真了不起!

井上小林并不接陈铁拳的话,而是看着山下的驼背老人,说,这位老奶奶,真的像我年迈的奶奶,个头,一举一动,连弯腰的样子,都像。

二人下山后,向这片废墟走去。当老人再次登上残墙,手搭凉篷看见他们后,因为阳光太晃眼了,老人半天没动地方。当他们的身影渐渐放大,老人觉得不像鬼子兵,也不是她认识的人,就没事一样,从残墙上下来,继续抱干柴,去弄架在墙角上的锅。老人把干柴点燃了,火苗呼一下烧起来。火舌舔着锅底,也舔着石头。几摞石头支撑着锅,石头缝子很大。火和烟从缝里钻出来,四下飞窜,很炝人。老人抹抹眼睛,咳了几声,背驼得更弯了。

两个人近前,老人并没有抬头,依旧向锅下添柴草。陈铁拳叫了三声大娘,老人没吱声,也没回头。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相互看看,以为老人是聋子。看看老人锅里的东西,跟柴草差不多。像似切短了的柴草。连一粒米、半星面都没有。

陈铁拳看着锅里的东西叹了口气,老人这才说了话:能吃上地瓜梗子,就不错喽!

锅翻花开了,咕嘟咕嘟直冒泡,老人这才扯过旁边的小筐,抓些青野菜放里边,说,也不错呀,干的稀的都有,饿不死了!

老人的意思是,地瓜梗是干的,野菜是稀的,这就很不错了。

奇怪的是,老人直到现在,始终不看他俩。刚才还登在断墙上瞭望他们呢,他们走近了,反而不看他们了。

陈铁拳看见锅都歪了,要上前扶正它。

老人再添柴时,一只露脚布鞋就在她眼前。这只鞋是千层底家布鞋,黑色,脚面子上还缠着麻绳。要是没有麻绳,鞋就散花了。鞋前脸都张嘴了,大脚趾还留着血痕。鞋上的破裤脚子,坏得一条条的,草叶子一样披散着。“草叶子”下面,露出伤痕累累的腿肚子。

老人这才关心地抬起头:孩子,你们从哪来?

陈铁拳直言道:大娘,我们是八路军呀!

八路军?老人呼地站起来,腰似乎也直了不少,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子,还摸了摸陈铁拳的胳膊,说,你可比我孙子胖多喽!你孙子是谁呀?也是八路呀!他在哪?在部队呀!在哪个部队?在打鬼子的部队呀!那……

陈铁拳忽然换个方式问,说老奶奶,你孙子他叫……

老奶奶一下跌坐在地断墙上,手里拿着一把柴火,眼睛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独自讲了起来……

唉,这么大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就剩我一个老太婆子啦!我的儿子,我的三个孙女,全死啦!

鬼子那天来得太早啦,天还蒙蒙黑呢,咣咣咣就打起排炮了!顿时,火光把整个村子都照亮啦!不大工夫,村子就着火了。大都是草房子,着起来就没救呀。再说了,人死的死亡的亡,哪还有人救火呀?唉,那个惨呀,好多好多人,还躺在被窝里,就被炸死啦。我岁数大了,坏肚子了,总起夜。打炮时,我正上厕所呢。就这样,我活了下来。可是,我这么大岁数了,咋不替年轻人死呢?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可怜我那一大家子人哪,全被炸死啦!

老人说不下去了,嗷嗷嗷哭了起来,陈铁拳连忙去扶老人。老人轻轻拨开陈铁拳的手,放心吧孩子,我死不了的。见不着我孙子,我是死不了的……

没看么,活下来的人都逃走了,我不。我说啥也不能走。我要是走了,我孙子回来了找不到家怎么办呢?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我孙子回来。

陈铁拳他们听了,万分难受。家?只剩个破房框子了,哪还有家啊?整个村子,都烧得黑乎乎的,成了一片废墟,这——也算家么!

老奶奶,你一个人呆在村子里,多不安全呀?陈铁拳说。

唉,要不是为了等我孙子回来,我早就不活了!老奶奶说。

可是……井上小林欲言又止。

老奶奶又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登上了断墙,手搭凉篷向前方眺望,像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陈铁拳和井上小林这才发现,老人的左眼睛,有个大大的白东西,整个黑眼球都没了!陈铁拳问,老奶奶,您的眼睛……

好使!好使的!别看左眼看不见了,右眼还行哩!老人说。

陈铁拳这才发现,老人的右眼黑眼球,也有个“白花”,只是,比左眼的小,没有完全遮住黑眼球……

从断墙上下来,老人又讲起她的孙子来。说孙子哪都好,就是体格差点。瘦。可瘦是瘦,有股子男人气呀!当他妈妈被日本兵糟蹋了,拎个扎枪头子就追——幸亏被大伙拽了回来!唉,他那么小,那样瘦,能打过鬼子么?家里没出事前,我孙子可爱唱歌了。对了,我还没说呢,我孙子啊,还会男扮女妆呢!我孙子穿上花衣裳,系上花围脖,杨柳细腰的,可像女人啦!我孙子嗓子也好哇。我孙子要是唱起来,全村男女老少都爱听呀!

男扮女妆?走西口?

老奶奶,你孙子在哪个部队?井上小林问。

在……哎在刘司令的部队!老人说。

你孙子叫什么名字?陈铁拳问。

叫李……老人拍着脑瓜想了想,唉,看我这臭记性,记不住大名了。我孙子在家时,我们都叫他“四肥子”呀。

四肥子?陈铁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叫四肥子?井上小林几乎喊了起来!

他们二人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些细节,最后确认,老人的孙子,居然就是牺牲了的四肥子!

是的,一点都不差。四肥子也说过,他家在“双虎山”山下……四肥子临牺牲的头天晚上,还男扮女妆,给大家表演了……

老人盛出一碗地瓜梗子稀粥后,放在一边。另两只碗,老人没有盛。唉,不盛就不盛吧。盛了也吃不下。两个人本来饿了,想在老人这儿对付一口,得知老人就是四肥子的奶奶,在这里一直等她的孙子回来,哪还有吃得下去饭?

老人走到断墙的另一边,在石头瓦块下哗啦哗啦翻一气,翻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拿出一个小口袋来。老人打开口袋,从里边盛一碗玉米面,放在锅里搅。搅得菜粥一圈圈儿跑,弥漫出白雾来。白雾一点点洇开、旋转,形成乳胶状。老人这才盛出两碗,递到两个人面前。两个人这才明白,老人自己吃菜,却给他们做了粥!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本来饿得不行,现在却忘了饿。四肥子活泼可爱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井上小林更加羞愧难当,四肥子是为了救他们几个日本八路才牺牲的呀!要不是他擅自去阳曲山喊话,哪有这样的悲剧?

井上小林坐在地上,右手使劲揪着头发,万分痛苦的样子。老人以为他病了,赶紧过来,说孩子,伤风了吧?来,奶奶给你揉揉。说着,老人坐在柴草堆上,让井上小林趟在自己的大腿上,细心地揉了起来。边揉边说,我孙子在家时呀,一头疼我就揉,一揉就好!

井上小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窝一热,泪流满面。老人感觉手湿了,轻轻抹去井上小林的泪滴,叹口气:唉,小小岁数,遭罪喽!要不是这该死的战争,你也跟我孙子一样,呆在家里过团圆日子呢!井上小林一听这话,竟呜呜呜哭出声来……

两个人吃了老人的粥,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劝是没用的。老人说她就剩一个亲人了,她必须等。要不是等着孙子,她早就不活了。

饭后,陈铁拳给了钱和粮票。老人不要。陈铁拳一说八路军的纪律,老人就收下了。老人说,也对。不能坏了八路军的纪律。这个情形,井上小林见过的。那是他跟伊藤哲夫、山本鸠光擅自上阳曲山喊话不久,他们被几个中国八路军领到一个老乡家吃饭。八路军交了粮票后,老乡给他们做饭吃。孩子眼巴巴看着,八路给了孩子饼子。孩子爸爸一下抢过来,说,这是公粮。公粮是老乡们从嘴里省下来,专门给八路吃了打鬼子的!那次鬼子扫荡很厉害,死了八九十个乡亲,可是,他们一粒公粮也没拿走!又说,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吃不完带着走,我的孩子顿顿吃糠咽菜,也不能吃公粮!

井上小林当时就想,八路军有这样的老百姓支持,怎么能不打胜仗?可是,自己吃饼,孩子们却眼巴巴看着,井上小林他们真的过意不去……

现在也是,老人吃地瓜梗,却让他俩吃菜粥……

临走前,陈铁拳跟井上小林干了大半天,在废墟上找来木头、破板子、破炕席,在一个大房角,挤、埋、钉、绑相结合,帮老人搭个小房。小屋顶,苫了好多层草。井上小林还打几盆水,哗哗倒在房盖上,看看真的不漏了,这才放心。老人看了这些,高兴地说,这两个孩子,跟我孙子一样,心眼好使。

两个人听了,更加难受。

告别时,老人说,孩子,枪子不长眼,打仗时可要小心哟!

老人还说,你们可哪走,要是看到我孙子四肥子了,千万别告诉他家的事。你们就告诉他,在部队好好干,家里,一切都很好!

哎。陈铁拳应一声,泪水扑簌簌下落。

井上小林则扑嗵一下跪在老人面前:奶奶!我对不……

陈铁拳反应快,一把扯起井上小林:走,快走吧!

陈铁拳对老人说,老奶奶,他的奶奶跟您太像了,也这样善良,也这样弯着腰。看见您,他就想起他的奶奶了……

二人走了好远,回头一看,阳光下,一个弯腰老人的黑色剪影,贴在明亮的天幕上。老人仍然站在断墙上,手搭遮阳篷,张望着……

陈铁拳为了打破沉静,问起井上小林的奶奶来。

芭蕾美人全力投入在义诊诊所上,她的丈夫也爱屋及乌,甘当妻子的保镖兼服务员。可是,当时的中国沈阳,求医的太多了,芭蕾美人实在干不过来,再说,投入也太大了。井上小林的爷爷就用开西药店挣的钱,来贴补这个中医诊所。有一阵子,伤筋动骨的太多,红伤药供不上,芭蕾美人就亲自采药。在一次采药时,她在悬崖上左走右窜,拴在上头的绳子被石头磨断,她摔了下来……

多亏一棵树托住她,芭蕾美人才拣了一条命。但,她的腰摔坏了。伤好后,芭蕾美人的腰,就再也没能直起来……

井上小林一副崇拜的神情,说我奶奶是个芭蕾演员呢。腰坏了,以为她会受不了的。可我奶奶非常想得开。我奶奶说,没什么的。人从大地中来,早晚要回归大地的。我这样弯着腰,不是离大地更近了么?

我奶奶还说,我一个人的腰不行了,跳不了舞蹈了,不美了,可是,我让太多的腰直起来,这些被我治好病的人将替我完成太多的事、太多的美啊!

我奶奶又说,一个个病人被我治好了,我的美,就在她们身上延续……

我奶奶甚至还这样说,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一个美落下去了,却有太多的美升起来!

后来呢?陈铁拳问。

唉,井上小林叹口气,继续讲下去。

井上小林奶奶回日本后,一直还开中医诊所。日本中医药资源很丰富,又很少有人采。她就雇几个采药人,采什么药,怎么采,她在山下指导。此后,她收了几个徒弟,采药的、看病的、护理的分开,小诊所一度在横滨影响很大。奶奶才三十多岁,就是横滨医疗界的名人了。总有好多治愈的患者来看奶奶。给奶奶送各种礼物,以各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心。作揖的,磕头的,行礼的,什么样的都有。奶奶有个规矩,收小礼物行,类似于纪念品一类的、土特产一类的行,值钱的一律不要。不少医院和大学,还来请奶奶讲课,以为奶奶特别神奇,能化腐朽为神奇,整些花花草草、树根子、树皮就治好不少顽症。那时,奶奶虽然弯着腰,再也不能跳芭蕾舞了,却很愉快,也活得非常充实。爷爷变卖些家产,要扩大奶奶的诊所。新诊所房子都定下来了,奶奶却出事了。那天,秋风嗷嗷吼叫着过来,一弯腰,一把抓走了奶奶晒的草药。草药越过小院,一下飞到马路上……

哦,那可是从北海道陡崖上采摘的哟!

奶奶飞跑着去撵。

奶奶本来腰就弯,目光的延伸半径窄而短。远方或不远的前面有太多的动感物,大多没有进入奶奶的视野范围。奶奶哪里顾得上这些?当时奶奶眼里只有在马路上飞飘的草药了!

奶奶眼见一团草药在空中打几个旋儿,飞过墙角,弯腰的奶奶立刻跟了过去——可是,与此同时,一辆救护车正开足马力,呼啸而来……

咳!为了转移对四肥子奶奶的无限忧伤,陈铁拳才问了井上小林奶奶的故事。可这段故事,又让他们陷进新的忧伤中……

此后他们半天无话。路过一个山坡时,他们看见一块地瓜地。晚秋了,野果都不多了,还有一块地瓜地,太难得了!地瓜秧子干枯了,可看得出,没有挖过的痕迹。陈铁拳挑了地上裂纹的地方扒了一下,果然,扒出一个好大好红的地瓜!

早上,他们一个人只喝了一碗稀粥,底儿都没垫上,现在看到这样好的地瓜,食欲大振。两个人的肚子也起义了,都咕咕咕叫了起来。

陈铁拳在翻衣兜。井上小林知道,他一定在找钱。八路军无论在哪,用什么东西,从来不白拿老百姓的东西。

一次撤退途中,井上小林几个日本八路来到河弯村,被当地干部老陈安排在一个老百姓家吃饭。老陈把他们安排好后,就回家里吃去了。房东卢嫂很麻利,三下五去二就做好了饭。卢嫂把饭给他们端上来,就在院里纳鞋底。这哥几个饿坏了,端起碗就响起一阵吞咽声。觉得盐放得太少,不够咸。其中一个站起来就进了厨房,抓个盐罐子回来,哥几个七手八脚都往自己碗里拨拉。麻烦了。还没吃完呢,卢嫂带着民兵噼哩啪啦冲了进来,指着哥几个:他们是假八路!咳,都是投诚的,确实不是真八路。可这几个日本哥们儿也纳闷:八路交待过,进了村不准说话,吃饭就是。可是,我们也没说话啊?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八路?

知道是误会了,卢嫂才道出原由:他们拿老乡的东西不打招呼!

卢嫂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叫铁蛋儿。

铁蛋儿歪着小脑瓜看大伙,看看这个饭碗,再看看那个饭碗,里边都有自己放的盐。最后铁蛋儿说,不像。不像八路。

铁蛋儿说,我见了老了八路了。这么说吧,光我的八路爸爸,就好几个。他们个个好,没有自己拿东西吃的……

陈铁拳掏出钱,却不知道放在哪儿。这工夫,旁边的树棵子哗啦哗啦响,陈铁拳跟井上小林一下卧倒,井上小林还拔出枪来。

其实,不远的树缝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俩。

当陈铁拳掏钱的动作,也钻进树缝,地瓜的主人就明白了,这是碰上八路了。老乡出来后,说吃地瓜可以,但,钱不能收。不就几个破地瓜么?八路是帮老百姓打鬼子,命都豁出去了,吃几个地瓜,我怎么能收八路的钱?陈铁拳一再宣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乡没招了,才收了钱。

井上小林翻遍口袋,找出所有的钱,都递给老乡,要多买些地瓜。

井上小林是连职待遇,津贴比陈铁拳高。陈铁拳说,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不要买这么多。我们走到哪,老乡都不会饿着我们的。

井上小林说了原因,陈铁拳再也没有理由阻止了:井上小林要返回去,把这些地瓜送给四肥子奶奶。

正文 第十五章 移动的“前方”

井上小林刻钢板,百灵鸟推手推轮印刷,井上小美装订,三个人成龙配套,速度很快。天亮时,他们竟印制了三百多份宣传材料。

井上小林真是多才多艺,还刻了题图、插图和插花,字迹大小横版竖版也做了精心安排,弄得相当有水平。百灵鸟一个劲地夸,说真是没想到呀,从前光知道井上君武功厉害,没想到,还是个高手文人呢!那些关于富士山呀、樱花呀、横滨海岸呀的插图太煽情,百灵鸟看了都爱不释手,还把传单贴在胸口上,说,看了这个,我都想家喽!

天亮了,百灵鸟说,你们俩睡一会儿吧,我看着。要不,打不起精神来,开摩托车多危险呀。

井上小林竖起大拇指说,池田尤美,活干得这样漂亮,我哪顾得上困呀?

井上小美也表扬起百灵鸟来:你安排得真是太好喽!还百灵鸟?我看呀,你都是千灵鸟啦!

别看三个人一宿没睡,却个个精神饱满,那样子,活脱脱是长跑运动员才跑了几十米就停下了,还没使上劲呢!

给百灵鸟留了几十份,三百来份传单,井上小美都带上了。井上小美干什么事有个狠劲,临走时,居然交待池田尤美:抽空,你再印点,越多越好!

百灵鸟笑了笑,说没问题。

回来时,井上小美故意没走原道。绕向西安的路,再过乌龙岭,奔小杨屯、培英屯、对面屯,再向安民屯方向走。在安民屯河对岸的龙尾山直行,就到富源屯了。井上小美却一个灵巧的左转,奔怡河而去。在怡河屯东头过一条小河,就是宝丰屯了。井上小美体力太好了,车开得快,稳,灵巧。过宝丰屯小河时,井上小美一句“抬脚哦”,突然加速,车子哗啦啦犁开河面,立刻盛开了两簇美丽的“水仙花”……

和来时一样,在四平郊区的空房子里,他们换上了便衣。而到宝丰屯屯东的山坡小树林儿,井上小美才换上日军军装。这次四平之行收获很大,他们一直很兴奋。兄妹二人分手前,相视笑笑,还啪地击掌鼓励:加油!

井上小林兄妹这样配合,跑了附近不少地方。意想不到的是,一些日本兵表面上那样听令,那样忠于职守,内在,却隐藏着强烈的反战情绪。虽是为国家出力,也跟民间一样,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玩命。冤有头,债有主,真逼上了,玩命也得玩。可是,日本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来欺负中国人——大老远的,跟人家有什么仇啊?再说,他们还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还干了太多杀人越货、巧取豪夺的勾当。井上小美胆大心细,专门找那些她熟悉的,又有厌恶战争情绪的人,发传单,做思想鼓动工作。很快,“准八路”阵容逐渐扩大。当然,井上小美要格外小心,要挑她原来熟悉的信得过的人。她知道,这种事要是闹翻车了,会掉脑袋的。可是,井上小美倍加小心,还是引起了井上小美顶头上司福地正一的注意。

这天,福地正一把一张宣传单递给井上小美,问井上小美:见过这种宣传材料么?见过。在哪?在你手上。我是说在别的地方,你见过没有?见过。在哪?这不,在你手上呢。你知道它是怎么来了吗?知道。怎么来的?福地正一先生弄来的。你——?

原来,福地正一在纸篓里发现的这个传单。福地正一的速度很快,当井上小美随手丢了这张纸,只去趟洗手间,回来时,这张纸就没了。井上小美看着福地正一笑了笑,说,头儿,我们该交换一件东西吧?

井上小美的话,气得福地正一鼻子都歪了,可转念一想,又笑了。福地正一上上下下看几眼井上小美:哼!如果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前田光夫,你的脑袋可就不在肩膀上喽!你不会的。为什么?你不敢。什么?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不是怕我,而是怕前田光夫。你……什么意思?因为你跟我一样,这样做,你的脑袋也要搬家的!

井上小美这才拿出福地正一收集的八路军传单,还拿出一本日记,翻开其中的几页,上面都是福地正一偷偷收听“敌台”的时间、地点、内容等记录。福地正一看到这些,吓坏了,一把抢了过来。井上小美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做,要不,我怎么会只拿出一部分来?

福地正一一听这话,立刻瘪茄子了。

井上小美这才亮出底牌来:我们都是日本军人,为了报效祖国才来中国的。你和我一样,都是爱国者。这没错。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永远都要爱我们的祖国。可是,我们不能爱疯狂的法西斯分子,这跟爱国是两码事。我们来到中国后,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上当了。战争的主导者,是以爱国的名义欺骗了我们!我们表面上得听当局的,可是,我们的心却在默默地反抗。你,我,还有许多跟你我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内心的反抗。很简单,因为,我们不甘心受欺骗。福地先生,我的手里,早就有你的证据。可是,你无论怎样怀疑我,却没有我的证据。为了我们平等,欲荣则荣,欲损则损,脑袋拴在一条绳上,我才故意让你看到那张传单的。不错,那传单是我带回来的。可是,福地先生,你以为我就那么蠢,会随手把传单扔在纸篓里么?

福地正一这才服了软,表示他们二人谁也别管谁,掉脑袋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他建议他们交换“证据”,这样,就都安全了。井上小美不同意。井上小美离开屋子前,说,我的证据,你好好保管。你的呢,我也好好保管的。这样做,就等于你的脑袋在我的手里,我的脑袋在你的手里,很公平。

福地正一听了这话,就如同咔嚓一声被铐上手铐子,虽然胆颤心惊,却立刻老实了。

剃了这个刺头,以后的活就更好干了。福地正一常常是头一道防线,保护着井上小美。这样做,也是保护他自己。

井上小美英姿飒爽,名气越来越大。辅导、调试设备、培训的事经常有。井上小林很少跟妹妹一起出发了。许多单位都来车,亲自接井上小美过去。或者,借故有点什么事情,把井上小美接走。

其实,名气大也是“应声虫”们打造的。明明设备没什么毛病,为了跟井上小美“接头”,硬说设备坏了。明明设备只出点小毛病,谁都能修,却都说出了大病,只有请技术最厉害的井上小美了。井上小美一来,果然手到病除。井上小美弄不了了,福地正一“诊断”后,硬是悄悄把“方子”告诉井上小美,井上小美一鼓捣就好了。这样一个团队捧一个人,还不捧天上去?

井上小美借机大张旗鼓地发展日本八路,附近几个日军驻地,她都跑遍了。传单发得哪都是。只是,所有人都默默地暗中进行。纸里包不住火。这天,瘦猴儿突然来找井上小美,告诉她前田光夫发现了传单,很恼火,正在暗中调查呢。

井上小美笑了笑:好的,头儿。

瘦猴儿咧咧嘴儿,“咝”地一吸气,说井上小美,可不兴这样叫我哇。

叫是叫,不过,我不会让第三个人听到。

最好,还是别叫。

好的,头儿。

瘦猴儿再次咧咧嘴儿,再次“咝”了一下。

井上小美跟瘦猴儿早有默契。她甚至早就知道瘦猴儿是日本八路,只是不挑破这层皮儿。哥哥井上小林头一回让她参加八路,她拒绝了,第二回却又那么果断地应下了,“内因”主要在瘦猴儿。就是她后来如此顺畅老道的活动,与瘦猴儿的“一只手”暗中推助不无关系。只是,瘦猴儿告诉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他。还强调说,对你哥哥也是,只说该说的。井上小美明白了,瘦猴儿的下句话是:不要说不该说的。上回她对哥哥说了瘦猴儿也是日本人,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倒不是担心哥哥会泄密,而是觉得自己有点嘴欠。这次,瘦猴儿又说了对付前田光夫的办法,井上小美听后,笑得比花都灿烂。

下午,刀条脸把井上小美叫到了健身馆。前田光夫正大汗淋漓地举杠铃呢。井上小美一看,杠铃居然是蚂蚁车轱辘改造的,焊枪割的轱辘缺胳膊短腿,还净疤拉,噗哧一下,乐了。井上小美乐时,前田光夫正吃力地举一个杠铃,他咬牙瞪目脸红脖子粗,杠铃齐眉正较劲的时候,听了这声乐,他一下子泄气了,咣!杠铃掉了下来!

刀条脸吓了一跳,连忙说,哎呀呀,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井上小美接上话,说你没看出来吗?前田队长连一半劲儿都没使上呢!

前田光夫也不说话,看都没看井上小美,哼了一声后,指指刀条脸:你的,把那个给她看看!

井上小美接过刀条脸递过来一张传单,只扫了一眼,说,这个呀!有什么呀,这玩艺,是我带回来的。

井上小美扭头对前田光夫说,队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前田光夫这才紧了脸,问井上小美传单是怎么回事。井上<u>p://.99lib?</u>小美不慌不忙,说那样的传单哪都有,她走过的地方,随处都能看见。本来她是没当回事的,可是,它经常出现她的工作包里、衣兜里、摩托车上。她已经扔了不少了,这张是什么时候跑自己衣兜里的,她也不知道。

前田光夫晃了晃头,看来,八路的活动很厉害,都跑到我们日本军营来了,我怀疑,在我们内部,也有八路的卧底!

您……在说我吗?井上小美万分惊讶的样子。

前田光夫说,你,还没这个胆子!不过,以后,不许带这样的东西回来!

不是我故意带的,是三只手太厉害了!

什么三只手?小偷么?

井上小美这才解释了三只手只是发传单的人。说他们的手太快,只要遇上他们,传单就一定会跑你身上来。哪怕只是走个对过儿,嗖,传单就跑来了……

前田光夫哈哈哈大笑一阵,说哪有那样神?

井上小美走后,前田光夫告诉刀条脸:不能大意,以后,盯着她点儿。

刀条脸点了点头。

不大工夫,井上小美又来了。前田光夫正吊环拉背呢,累得呼哧呼哧喘,见了井上小美一愣,井上小美也不说话,向前田光夫敬个礼,把一张纸放在椅子上。前田光夫为了还军礼,赶紧放下吊环,动作急了,脚下一滑,扑腾,摔个大腚墩!

哈哈哈哈!井上小美大笑起来!

如果是别人,前田光夫早就火了。对女兵,他还是网开一面的。前田光夫捂着屁股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井上小美走后,前田光夫拿起纸,上面是一首中国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前田光夫摇了摇头。

再见到刀条脸,井上小美不客气地说,你不用盯着我。你我明明都是半个间谍,你却跟踪一个同行,多累呀?

井上小美随手递给刀条脸一张传单:给,拿去请功吧。

刀条脸不好意思地抖抖肩膀:怎么会呢!

井上小美告诉刀条脸,现在发传单的“三只手”很多,不要光找接传单的人,而是要找发传单的人。发传单的人在哪?在八路队伍里。八路来自哪里?来自中国的老百姓。可是,中国的老百姓那么多,生生不息,抓得过来么?

刀条脸为难地摊开两手:可是……

可是前田队长让你找,对吧?井上小美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刀条脸,说这首诗很好。我给前田大队长看了,我希望,你也看看。

也是曹植的“七步诗”。

井上小美示意刀脸脸坐在台阶上,她跟他说说话。井上小美美貌出众,军中不少人追她,可她太高傲了,个个都望尘莫及。难得井上小美这样对他。井上小美向刀条脸讲了七步诗的来历。曹操是中国“三国时代”的皇帝。曹操死后,他的长子曹丕继位。曹丕唯恐几个弟弟与他争位,便先下手为强,夺了二弟曹彰的兵权;又逼四弟曹熊上了吊。此时就剩下老三曹植,曹丕内心非常恨他。故命曹植在大殿之上走七步,以“兄弟”为题即兴吟诗一首。但有个要求,虽是吟咏“兄弟”的诗,诗中却不能出现“兄弟”二字,成则罢了,不成便要痛下杀手。曹植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便是赫赫有名的“七步成诗”。曹丕听后也潸然泪下,没下得了手,只是把曹植贬为安乡侯。

这首诗,是奶奶讲给她的。当刀条脸听了“七步诗”的故事,又知道井上小美还有那样好的奶奶,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奶奶,一个精通中国中医的奶奶,很是惊讶。

井上小美说,如果战争结束了,我就像奶奶那样,学中国中医,也学中国文化。也学中国文化?对。为什么要学中国文化呢?我喜欢。

刀条脸还要问什么,井上小美却抬腕看看手表,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井上小美渐渐远去的丽影,刀条脸呆在那里……

井上小美再次看到哥哥后,把她的新想法一说,连一向无所畏惧的井上小林都惊骇起来:起义?妹妹,太大胆了吧?!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给四肥子奶奶送了些地瓜,又把老人的小房重新修整一番,才回了部队。

没多久,陈铁拳的排已经相当于一个连了,队伍在游击战中,滚雪球一样扩大了100多人,还捡了不少洋捞,武器装备也好多了。

这些成绩,与日本八路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藤哲夫等人是分不开的。好几个炮楼,就是在他们的政治攻势下,日本兵才大大削减了战斗力。一个多月时间,竟有几十个日本兵弃暗投明,投奔了八路。

刘伯承司令员亲自下了命令:在加大反扫荡力度的同时,也要发挥好日本八路的作用,积极做好反战宣传工作。

八路军尽量不让日本八路参战,一是相对危险;二是让他们跟自己过去的部队交火,向自己的同胞开火,怕他们下不了手。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藤哲夫等人除外,他们已是日本八路中的佼佼者。

陈铁拳说,井上小林,我们排反战的事,就由你来抓吧!

此后,又投诚过来不少日本兵,有的,留在部队干反战宣传,有的,还被送到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井上小林也想上延安学习,名都报了,他又退了。井上小林对陈铁拳说,排长,现在反战形势这样紧迫,我怎么能走呢?再说了,现在日本当局悬赏我的人头,才两万块,这哪行?我呀,力争让他们涨价!

好小子,你也太贪啦,我们刘司令员才五万块呀!

刘司令员我不敢比,可是,我要再干几单漂亮的活,估计再涨一万块没问题的!

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井上小林在这一带的日本士兵中,人气直线上升。别的队伍喊话的反战联盟成员反馈过来消息了:阵地上的日本兵说,如果他们看到了井上小林,立刻就奔过来,投诚!还有的日本士兵说,他们只相信井上小林……

井上小林成了日本军官的死对头,却是厌战士兵心目中的英雄。只要井上小林喊话了,对方一般都是“给面子”的。

非常顽固不化的,井上小林也遇上过。

1942年10月,八路军的一个旅跟个日军骑兵部队开战。陈铁拳这个排被委以尖刀排的重任。

敌骑兵溃逃在荷泽县一个小村庄负隅顽抗。井上小林见火候到了,冒着生命危险,与这个旅的敌工科长一起,躲过弹雨,迅速跑到距日军不到100米的地方,借助一座破庙的窗口,向顽抗的日军喊话。快速飞奔过来的,还有伊藤哲夫。

可是,无论井上小林怎么喊,对方都没有反应。原来,两个日本军官一直凶狠地威逼着士兵。当看到许多日本兵在当官的威逼下,把冰冷的枪口对准自己准备集体自杀时,井上小林一跃而起,要冲上去解救。这时,伊藤哲夫说,求你了,让我去吧!

伊藤哲夫冲出庙,飞快地向日军阵地跑去,边跑边喊,想制止这场残杀同胞的血案发生。一个日军头头见“八路军”跑了过来,急忙拉断引线,抛出一颗手榴弹,轰地一声,伊藤哲夫倒下了。突然,伊藤哲夫从硝烟里站了起来,不顾右手负伤,鲜血淋漓,仍勇敢地冲进日军阵地。

可是,就在手榴弹爆炸的那一刻,万恶的日军将校仍命令部下一个个自杀了。

井上小林等人赶到,迅速救起伊藤哲夫。

后来,组织上把伊藤哲夫送到抗战圣地延安,伤好后。他在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

正月的雪好大哟,雪花儿翩翩起舞,一连舞蹈了好几天!整个视野莽莽苍苍,一片洁白。只有屋顶上的烟囱吐出烟圈儿,被“哈气”融化的地方,才露出一小块黑颜色,像颗美人痣――退远了看,那些“高起”的东西,醉卧在节日气氛里的山峦,微微挺起胸膛的大地,一律盖上了白棉被!“边款”都是圆圆的曲线,弯,浪,柔美。线条潇洒极了——整个大地,就像一曲浪漫的五线谱!房子、柴草垛、猪舍等等人类的小建筑,就是五线谱上的音节符号……

五线谱上,还有个痦子一样的小点,那个小点,就是日本兵的碉堡。

现在,碉堡里的一个日本兵突然指着前方:你看,那是什么?

在离碉堡不到30多米的雪地上,一朵“红花”升起来,升起来。越升越高。周遭一片洁白,那朵红花格外灿烂!

一朵红花,两朵红花,三朵红花——一连升起十多朵灿烂的红花!

随着望远镜的焦距变化,红花被一点点拉近、放大。哦,那是红色的包裹。包裹下,是高粱桔杆。桔杆下,是一只只手。手下,是一个个灰色的袖口。

啊,八路!

这时,一个红包的下边,响起亲切的声音:同胞们,你们好!我们是日本人觉醒联盟的成员!我叫井上小林,在这里,我以中国人的风俗,友好地向你们拜个年,过、年、好!

碉堡里嘁嘁喳喳,有个士兵咔嚓拉了枪栓。井上小林的名字如雷贯耳,也不知是真是假。值班班长挥挥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井上小林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导过来:我们举起来的东西,不是炸药,也不是地雷,而是慰问袋。我们都曾经是日本军人。但现在,我们都是八路军战士了。我们今天过来,就一件事,给你们送来大红枣、柿饼、花生等好吃的食物,对喽,还有中国饺子!为了让你们更加快乐,我们还带来的唱片,唱片里的歌,都是你们爱听的日本歌,家乡的歌!

为了这一天,井上小林他们准备了好几天。陈铁拳率领一个排装备现代化的精兵,埋伏在附近,随时应对意外。

井上小林等人事先挖了掩蔽壕。带了“告日本士兵书”、“欢迎来日本人联盟”和印有流行歌曲的宣传单、标语牌、小旗等反战宣传品。还准备了“慰问袋”。慰问袋是日本战时流行的一种风俗,当出征的士兵在前线作战时,国内民众将日用品或食品、慰问信等,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布袋子里,赠送给前方士兵,以示慰劳和鼓励。在日军侵华初期,日本士兵每人平均年收到八至十二只慰问袋,里面装的食品和物品也比较精致高档。由于日本当局穷兵犊武,国内民不聊生,到1940年,慰问袋降至六只,1941年仅为三只,所装物品质量也大大降低。

什么?你是谁?碉堡里有人说。

井上小林又喊道:我们是日本人觉醒联盟!我们向附近的老乡打听了你们的生活情况,我们很想念你们!

你能再报一下你的名字吗?碉堡里有人问。

我叫井上小林!

碉堡里一听井上小林,立时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人回话:你是两万块悬赏人头的那个井上小林吗?

是!同胞们,那就是我呀!

碉堡上头立刻议论纷纷,人越来越多。不大工夫,碉堡上面站满了人。山本鸠光担心日本士兵会开枪,提醒井上小林:小心些!

井上小林说,各位战友,请放心,我们是日本联盟的人,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决不会开枪的。今天,八路军也来了不少人,宣传队也来了。我们只想心平气和地谈谈,真心实意跟你们交朋友的。

此前,这个碉堡接了不少日本八路的宣传信件,不排除有人早已“心仪”日本人觉醒联盟。一些日本士兵口口相传,讲述井上小林的故事。有个四方脸看了老乡捎来的信后,说,信写得好,很感人!

可是,现在,他们不说话,有人还是担心起来。

不想,碉堡上有人喊:

井上小林,你是好样的!

放心吧,你们不开枪,我们也不会开枪的!

井上小林趁机说道:同胞们,参加八路前,我也跟你们一样,轻信了日本军部的种种谎言。什么为了“圣战”,建立大东亚和平,都是骗人的鬼话!说八路军是野蛮人,更是无稽之谈!我参加八路后,像回到了家人的怀抱,倍感亲切呀!八路对我们日本俘虏特别好,完全把我们当成亲兄弟。事实证明,八路军是支文明的军队,胸怀宽广的军队,最讲人性化的军队!想想吧,世上有这样的军队吗?我们日本人杀人越货、干尽了坏事,当了俘虏后,八路军不仅不杀我们,还给我们很高的待遇。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愿意留下来的当成兄弟。就连称呼都做了规定,不许叫我们“日本鬼子”,而是叫我们为“国际友人”!同胞们,你们好好想想,我们来侵略人家,被俘了,人家还对我们这样好——同胞们,八路是我们的恩人啊!八路不仅挽救了我们的生命,还挽救了我们的灵魂!早在1940年,八路军就下发了关于优待日本俘虏的规定,此后,类似的文件发了很多,哪个文件,都为我们着想啊!我们一个普通被俘士兵,都要享受八路军连级军官的待遇,就连战死建立墓碑、写墓志铭,文件都做了规定,同胞们,多么感人呀!可是,日本军官怎么对待八路的?抓到八路必定处死,枪毙算轻的了,甚至扒光了衣服,让新兵当靶子刺。鼻子上穿了铁丝,当动物耍等等。对无辜的中国百姓,实行杀光所有生物,烧光所有房屋,抢粮食,强奸妇女,坏事做绝呀!而对待日本士兵,却残酷至极,命令你们战斗时要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为了自杀……

同胞们,最高兴的是,我们的生活非常自由。每天的安排都由大家商量着决定。有时写传单、出报纸、搞娱乐。我们还有很多日文书,可以自由地学习。

这时,碉堡里有人问:那么,你们不想家么?以后,你们不打算回日本吗?

我们和你们一样,亲人都在家里。我们非常想念自己的亲人。父母兄弟姐妹,都盼望我们早点回去。如果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可能在上大学,可能在工作,可能在谈恋爱,也可能娶妻生子过着甜蜜的小日子——更重要的,我们会和亲人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哟!我们是日本人,我们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祖国。同胞们,正因为这些,我们才反战的!我们从来没有把日本人当成敌人,因为,我们自己就是日本人,为了和平,为了早日回到亲人们身边,同胞们,让我们共同携起手来,掉转枪口,反对日本军部发动的侵略战争吧!

碉堡上鸦雀无声。

井上小林清楚,这么多人在一起,谁也不敢表态。但,他们显然“动心”了。

井上小林说,各位,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们轻松一下,唱唱歌好不好?

好!我们同意!碉堡里有人喊道。

井上小林看看山本鸠光。山本鸠光立刻说,大家都听过最近的流行歌曲吧,不过,我不一定唱好哟!

别客气了,请吧!碉堡上的士兵说。

山本鸠光说,好吧,那我就献丑了!

<small>在陌生的他乡小镇上流浪、流浪……</small>

嘿!唱得好呀,再来一个吧!碉堡里的士兵说。

我们一替一首吧,现在,轮到你们唱啦!日本八路说。

碉堡上的士兵立刻唱了起来:

歌声一停,双方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几个日本八路忍不住落泪。猛地,听到碉堡上呜呜啕啕的哭声……

井上小林带领大家又唱一首日本歌曲《过山冈》后,陈铁拳做了反战讲话(山本鸠光翻译):日本弟兄们!现在,我代表八路军讲几句话。亲临今天的歌曲联欢,我非常高兴,也很感动。看得出,日本弟兄们也跟井上小林这些日本八路一样,都是些心存美好、胸怀理想的青年!即使充当日本军部的炮灰,仍然讲亲情,重友谊,爱和平。我们八路军的敌人不是你们,而是日本的军阀和财阀。你们这些热血青年,也是受害者!因此,我真心地希望我们大家携起手来,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为了中日两国人民和平幸福日子的到来,共同努力!我祝愿,各位日本朋友都能早日安全无恙地返回日本!

碉堡上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陈铁拳最后说,朋友们,有什么不方便的问题,可以让附近的老乡捎信来,请相信,我们会全力帮助你们的!

士兵们纷纷下来,取走了慰问袋。井上小林打开手摇留声机,《樱花谣》优美歌声唱起来,碉堡里的日本兵一个个走出来,与野外的同盟员一同唱日本家乡的歌曲。一个“四方脸”少尉觉得不过瘾,还大胆地把留声机搬上炮楼,一连放了十五张唱片。

临别时,“四方脸”少尉握着井上小林的手:我忘不了你的,后会有期!

当反战盟员和日本兵套上了“老乡”,更加近乎了,他们握手,他们拥抱,他们互赠礼品——没有随身带的东西,哪怕随手揪下来一枚钮扣,都能交换。

反战宣传结束后,附近的庄稼地和道路两旁,插立了不少传单小旗,上面写:打倒日本法西斯!为中日两国人民解放而奋斗!打倒发动战争的日本军阀!碉堡的前方,也立了标语牌:家里的亲人正等着你们回去呢!

碉堡里的日军听了同盟员的喊话,参与了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歌曲联欢,收了慰问袋和挂在铁丝网上的慰问品,寂寞枯燥的心得到慰籍。他们多次向跟前的伪军竖起大拇指:

八路大大地厉害!

同盟员大大地好!

这个碉堡,后来被称做“友好碉堡”。碉堡里的日本兵,再也没有干过残害百姓的事。八路军战士巡逻,八路的队伍从这里路过,都相安无事。一次陈铁拳的队伍被日军“包饺子”了,情况非常危急,饺子边就要“合围”的攸关时刻,就是这座碉堡的士兵个个都朝天放枪,让开一条生路……

许多接受了正义宣传的日本士兵,开始弃暗投明,一个个逃出了铁丝网围堵的据点。一名日本娃娃兵,带枪跑到李家村,寻找八路军里的日本人。当得知八路军转移走了,他悻悻地返回据点。他感到绝望极了,好像丢了魂似的惴惴不安。怎么办?他不想杀人,不想对那些无辜的中国人下手,可是,回去后,他将要干的,就是杀害中国平民!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无尽的痛苦折磨,逃出了据点。他扑嗵一下,跳进一个壕沟里。他背依沟沿,脱下鞋,口含枪管,用脚趾猛地勾动扳击,自尽了!

这年8月10日,汾阳日军宪兵队武藤伍长带着日本反战同盟的宣传品跑来投城。太原铁甲日军1479特务部的朝鲜籍翻译官池田东根,于次年5月15日带着妻妹、孩子和大村三部一家、菊本镇郎等九人,逃出特务部队,奔向抗日根据地。

井上小林的反战工作,干得非常出色。真像他“期待”的那样,他涨价了,日军开出三万元价格,要收买他的人头!

好哇!在一次庆功宴上,井上小林一口干掉杯中酒,向陈铁拳举举杯:怎么样排长,我的目标实现了吧?

陈铁拳也兴奋极了,端起一个大酒碗:你的,这个的干活!陈铁拳一手举起酒碗,一手高高竖起大拇指,赞扬井上小林。

同志们也跟着起哄,嗷嗷叫。这个敲盆,那个敲碗敲碟敲锅,特别热闹。可是,有人还要让热闹升级:陈排长,你少喝点,给我们打套拳吧!

井上小林,你也打一套吧!

对了,陈排长和井上小林,你俩来个对打吧,让我们开开眼!

太好了,让我们开开眼吧!

只要不打仗,陈排长和井上小林就当起了战士们的武术业余教头,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尤其是井上小林,只要同志们想学,他有求必应。四肥子牺牲的教训,是他一辈子的痛。起初,他们两个各有所长,各有绝招,陈排长略高于井上小林。后来他们都毫无保留地交流,向对方传授技艺,现在,他们的武功已不相上下!如此,两个高手间势均力敌的较量,也更加惊心动魄!只是,类似于“一剪喉”类的致命绝技,他们谁都不用。

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他们各自打了一套拳。

屋子太小,对打不得施展。山本鸠光乐得团团转,张罗着给他们圈地方,叮叮当当地搬桌子,推椅子,接连吆喝着,让大家赶快散开。可大家围成一圈儿了,地方还是小。山本鸠光一下推开窗子,说陈排长,你看那——多宽绰呀!大家随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个打谷场。打谷上早就没有稻谷,可是,地上还有不少乱草。井上小林也连连叫好,说那可是个好地方,连地毯都铺喽!

来到打谷场,二人相视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笑和点头,蕴藏了所有的默契和心灵感应。是的,他俩这样的情况也有几次,在新年,在三十晚上,在战士们兴高采烈的练武场。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对打,还是头一次。

战士们像看戏挤座位一样,噼哩啪啦向前跑,迅速在打谷场围成一圈儿,生怕自己跑慢了,少看了一个精彩的招式。

进了场地中央后,二人又相互抱拳致礼,再各自一个“请”字,才拉开了架式!

几秒钟后,两个人旋即进入精彩的搏击!

好家伙!场地中央的旋风一再刮起,嗖嗖嗖,拔地而起,四下飞腾。两只鹰展开翅膀,独霸长空。两头豹呼啸山谷,天摇地动。头对头,翅对翅——肢体的各部闪电般花样翻新,柔而刚,轻若羽毛,也重于泰山,一再奇异地分离、组合!嗵、嗵、嗵,拳砸厚盾,岿然不动;轰、轰、轰,力掌相击,雷霆万均!忽而悬崖倒挂,让人惊骇;忽而力根抓岩,稳如盘石……

坝要破了,堵上!山要塌了,撑住!

两个人各展绝技,也各有破招。

战士们的眼里,只有四处飞腾的局部,掌、拳、脚、肘、腕、臂、头、臀,个个都是防御的盾,个个又都是进攻的矛……

最后,二人分别以一个高空翻腾大鹏展翅动作“嗵”地下落,对视顾盼,唰,收招。

二人收招半天,战士们才从梦幻中醒来,掌声只是启动的小马达,随后,大家嗷嗷叫起来,疯起来,打谷场成了一片“树林”,风摇林动……

酒过三巡,陈铁拳发现井上小林举着酒杯不动,眼泪汪汪,似乎有话要说。井上小林呼地干了一杯酒后,说,我想去看看四肥子奶奶。

好吧。陈铁拳也干下去杯中酒,正好部队休整几天,我陪你去。

第二天,两个人快马加鞭,才半天,就到了。

屯子还那样,一片废墟。扫荡来回“拉锯”,人少了大半。附近两三个屯子并为一个屯子,而这里,也许永远是废墟了。

老远老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破败的屋子前,手搭遮阳篷,向远方眺望。

老奶奶!井上小林大喊一声,驾!得得得,马跑得更快了!

来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一下扑过来:四肥子,是你吗?

井上小林眼窝儿一酸,热泪奔涌……

进上小林扑嗵跪在老人面前,奶奶,我来看您啦!

老人的眼睛快瞎了。眼睛上的玻璃花更大了,黑眼球浅多了,灰蒙蒙的。老人的眼角,却在溃烂……

看见老人这个样子,井上小林难过极了――四肥子为自己而牺牲了,老人就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多久哟?!

二人拿出大红枣、糖块、柿饼、大米来,老人却两三推辞。好说歹说,老人总算收下了,可当提出让老人别再等了,到下屯去居住时,老人却坚决不同意。原因只有一个,怕她的孙子回来后,找不到家……

没办法,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给老人的那个“房中房”修缮一下,提了水,弄来一小垛柴火,只好告别老人。

两个人走好远了,回头看看,老人又站在破败的断墙前,手搭遮阳篷,向远方瞭望……

几个月后,部队又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休整,井上小林再次来看望老人。离这片废墟很近了,却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井上小林猜测,老人累了。老人一定在那个“房中房”歇着呢。可是,当井上小林走近时,被一个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老人还在那里瞭望呀!

可是,依墙而立的,却是一具白骨!

老人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手搭在额头,奇怪的是,五个手指的手骨节竟一节不少!头骨上的两个大大的黑洞,似乎还在目视前方!头骨光光的,头发呢?被风吹落了吧?只有肩上,还粘了少许。衣服还在。只是它们空挂在骨架上,有的地方破了,露出白骨来。有的,还粘贴在身上。

老人的牙齿里,鼻孔的黑洞里,仍有不少忙碌的蚂蚁……

井上小林收了白骨后,捡来破旧的门板,连钉再绑,总算给老人对付个简易棺材。

井上小林眼含泪水,在“双虎山”找个向阳的地方——选了视线很好、能看出好远好远的地方,安葬了老人的骨骸。

正文 第十六章 接二连三的“迫不得已”

井上小美一说起义,看哥哥那惊讶的样子,竟笑得直不起腰来:哥,你干嘛呀,人家说得可是正经事呀!就因为是正经事,我才惊讶呢。惊讶什么呀,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水到渠成,这话很好。但,还不是现在。可是,我们现在就得规划这个渠,提前动手,这个渠,才能早日开通呀!好!小妹,你真是我勇敢的小妹,你说得对,要提前行动,从你我开始,从现在开始!

接着,他们兄妹俩分析研究了一阵各地的情况,四平、西丰县城、西安,以及开原、铁岭几个地方,认为难度都不小。“四平支部”百灵鸟干得不错,人气也旺,但,依百灵鸟现在的实力,要挺起起义的脊梁,还差得远呢。西丰县城井上小美的同学前川小叶很不错,虽然她只是个话务员,但活动能力很强,她身边,总有一帮人前呼后拥的。加上她的叔叔前川二雷是副大队长,她的腰杆子挺硬。但,难度也相当大,大队长叫岗田。岗田这小子跟濑古乒差不多,强硬派,武断,说一不二,倡导武士道精神。

井上小林不屑地笑笑,要我说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濑古乒怎么了?在我面前,濑古乒照样狗熊一样瘫成一团,照样给我下跪!

最后,兄妹达成了一致,这事要告诉两个人,一个是瘦猴儿,一个是钟老井。这两个人即是“上级”,也是生死与共的人。好吧。井上小林说。井上小美拉起哥哥的手,怎么?你不想听了?你要不想听呀,我还非告诉你不可呢!井上小美这才仰起脸,一副神秘的表情。井上小美刚说了“那还是”三个字,啪!一块小东西落在眼前的地上,还蹦了几下。井上小美向上一看,房子的烟囱上吊个小人。小人拿个细棍子,装作捅烟囱呢。小人还向他们招手呢——嗬,瘦猴儿!

井上小林捡起地上的东西,是折合在一起的罐头瓶子盖儿。盖子里夹张纸条,纸条上写:赶快离开!

兄妹俩在一个高而窄的胡同。胡同井一样沉下,人显得很小很小。抬头仰看,只剩头上伤口似的“一线天”。他们当然不知道,此时房顶上的瘦猴儿,究竟看到了什么……

当兄妹俩连忙撤离时,院里的人正看瘦猴儿表演呢。瘦猴儿从房顶上下来后,啪地扔了杆子,腾腾腾,几个小翻儿就折到一个墙角。一把抓住墙角后,双腿夹紧了,一弓腰,腾地窜上去一截。然后双手双脚同时动作,腾腾腾,很快就窜上房檐。稍停,回过头来,小手啪啪啪拍几下房檐板,呼地一个倒吊,大头朝下溜下来了!这个动作可太吓人了,看他的几个日本军官个个目瞪口呆!

瘦猴儿的表演,为井上小林兄妹赢得了逃脱时间……

井上小美倒没什么,躲开就行了。关键是,哑巴力工井上小林跟这样一个窈窕美女在一块儿,太扎眼了。

井上小林刚出警戒区,瘦猴儿已等在那里。瘦猴儿向井上小林招招手:来来来,你小子过来!赶紧过来!

借扛几袋面的工夫,井上小林向瘦猴儿说了“起义”的事。瘦猴儿也没什么反应,像似没听见一样,也不表态。井上小林还要继续说下去,瘦猴儿只挤出来一句话:你赶紧找老榆树吧!

从富源回来,路过下厂子山坡时,井上小林找出藏在树棵子里的镰刀,假装上山割草,凑到那棵老榆树下了。果然有情报。

井上小林真想再回富源屯。可想了想,还是没有。钟老井家离孙三祥家很近。他去了,一定会引起孙三祥的注意。就要跟杏花结婚了,还是少惹三祥吧。听杏花说,头些天来杏花家搜查的二鬼子,都是孙三祥暗中支使的。孙三祥还多次打招呼,结婚那天,他肯定来的!最不欢迎的就是孙三祥,可他却偏要来!井上小林无数次想过,孙三祥这个家伙,总是阴阳怪气的,真该教训教训他!可是,为了发展日本八路这个大局,只能忍了。唉!

井上小林回来后,手还没碰到大门呢,大门吱扭一声,开了。杏花突然嗷地一声冒出来,吓得井上小林向后一歪头。杏花咯咯咯大笑起来,指着井上小林的鼻子,真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井上小美瞅瞅旁边没人,小声说,我可以不怕别人,但,我不能不怕我媳妇哟!

去你的!杏花搡他一把,噘起嘴,表面上生气,心里却美滋滋的。

要是往常,杏花迎接井上小林回来,一准跳起来,双手勾紧井上小林的脖子,小腿吊起来,打悠。今天没有。今天,杏花只是牵了井上小林的手说,走吧,快进屋吧。路过西屋时,杏花还指指窗子,你看,窗花我都贴上了,好看吗?

井上小林一看,窗子上边粘贴了一排美丽的纸“挂贴”,红的黄的绿的挂贴随风飘动,非常好看。挂贴是这里的民间艺术,上边剪了好多镂空的图案,动物、鸟儿、花儿,都有。中间最大的挂贴上,有两个小人,一男一女,男的在贴窗花,女的仰起脸,举着另一张挂贴递给他,线条简约干练,夸张适度。人物活灵活现,姿态美,眉目传神。杏花指着这个图案说,你看,像不像咱们俩?井上小林没法说话,只是使劲“哇啦”,以示赞同。

井上小林想,杏花的民间艺术,如果在日本,可以进美术馆的。可在战火纷飞的中国,谁还顾得上这些?井上小林遗憾地摇了摇头。杏花误解了:怎么?你不喜欢?

哦,井上小林赶紧摇头摆手,又“哇啦”了小半天,直到杏花咯咯咯大笑起来,井上小林才双手同时举起大拇指,举到杏花面前。

进屋后,井上小林差点叫起来,钟老井竟在屋里等他呢!杏树也在。钟老井瞅一眼杏花,下巴向前指指,杏花立刻出屋,望风警戒。

钟老井这才说了“起义”的事,责问井上小林,为什么瞒着我擅自这样干?井上小林赶紧说,我跟妹妹商量了,这事一定会告诉你的,也要告诉……

那不行!钟老井啪地一拍炕沿:不是告诉我们,而是要事先请示,请示,你懂吗?

钟老井见井上小林不吭声了,这才平和了语气,表扬了井上小林在山西的突出表现,不仅是个日本八路,还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要不,人家能甘愿拿三万、五万块悬赏你的人头么?可是,你擅自跑到东北来,就是纪律涣散的表现。要不看你是日本八路,这件事,都够掉脑袋的了!来了也行,通过你妹妹在日军内部建立关系网,发展更多的日本八路,是好事。刘司令员特别器重你,还亲自派陈铁拳联系了地下党组织,我们呢,也全力配合你工作。从你来后的工作看,你表现得很出色。不光我这样说,县总支对你也相当满意。尤其是最近,你跟妹妹井上小美的工作很见成效。可是,你不能因此而不管不顾,不能再拿你们的生命开玩笑,更不能拿我们党组织铁的纪律开玩笑了!

钟老井还分析了敌我目前的情况,坚决阻止现在的“起义”行为,并要求井上小林必须接受当地党组织领导,协同工作,寻求“起义”的最佳时机。

什么?还起义?

起义的事当然要做,但,不是现在。

井上小林一听不是取消起义,乐得合不拢嘴,还背诵几句毛泽东的话: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一切行动听指挥。放心吧钟大舅,看我的行动好了!

钟老井乐了。钟老井这才拿出一个小包,拿出两样东西。头一样,是给井上小美的“八路证”,井上小林看了,爱不释手。第二件东西一露面,井上小林更高兴了,竟然是一部油印机!打开一看,钢板、刻笔、蜡纸、油墨、油滚,什么都有。井上小林激动得跳个高儿,张开双臂就拥抱:大舅!

井上小林心里也纳闷儿:“起义”的事,他跟妹妹商量后,还没来得及向钟老井汇报呢,他怎么会知道?井上小林突然猜测:难道……是瘦猴儿?

可是,刚刚跟瘦猴儿分手,瘦猴儿哪有机会跟钟老井沟通呀?

钟老井说,井上小林,其实我很喜欢你,杏花全家也很喜欢你的。没看见吗?连对你有成见的杏枝都动手收拾你们的新房么?杏枝少了一只胳膊,丢了媳妇,还是转变了对你的成见,这是不容易的事呀。就说那一大垛柴火吧,都是杏枝割的呀。一只手割,一只手捆捆,一只手装车,一只手绑,一只手赶车,一只手卸车,一只手摞垛,多不容易呀!

你可能不知道的,操办婚事,屯里乡亲邻居都要来,没有一大垛柴火,能行么?伙食好坏不说,你总得弄得热热乎乎呀!

井上小林这才知道,杏枝天天割柴火,竟然是为了给他跟杏花办婚事!井上小林更加感动了——唉,因为自己,杏枝才丢了一只胳膊、黄了媳妇!

钟老井又说,井上小林,中国人是认亲的民族。你虽然还没跟杏花成亲,可我们已把你当成自家人了。自家人怎么会不替自家人着想呢?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们都在担心你的安全哟!你天天在尖刀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有掉脑袋的可能。多不容易呀?!你想过没有?你不仅是个八路,你还即将成为杏花的丈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杏花怎么办?

井上小林非常感动,再次表态,他一定遵守八路军的纪律,再也不会擅自行动了,为了八路队伍,也为了杏花。

钟老井一走,井上小林就要上东山。

杏树扯了井上小林衣襟一下:进屋,我有事。杏树又说了个惊心动魄的事:富源屯大桥就要开建了。现在是枯水期,他们计划上冻前,要把桥墩子坑挖出来。要是大桥建成了,日本人铁都不用炼了,他们就直接把矿石运到日本去,那样,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家底,可就败光啦!

杏树还说,他都跟独眼崔联系好了,独眼崔说豁出去了,就是拼了家底儿,也坚决阻止日本人建桥。

你联系了胡子头独眼崔?钟老井问。

独眼崔原来是育才屯人。是个老实把交的庄稼人。好打猎。独眼崔的枪法相当不错,跟孙三祥不相上下。三年前,独眼崔跟富源屯大地主徐三晃结了死仇。徐三晃依仗有钱有势,睡了不少女人。本屯的女人划拉差不多了,就向外扩张。看上独眼崔女人后,徐三晃碍于独眼崔枪法好,曾经“先礼后兵”,送给独眼崔一摞子钱,让独眼崔女人陪他“打打牌”。独眼崔立刻明白了,摔了钱,还臭骂了徐三晃。徐三晃哪受过这个?趁独眼崔不在家,强行抢走了他的女人……

独眼崔回来后,拎了猎枪就找徐三晃拼命来了!徐三晃早有准备,一大群人呼啦啦围上来,噼哩啪啦枪刀棍棒一齐上,几分钟工夫,就把独眼崔打得昏死过去。独眼崔刚醒过来,徐三晃嗖地飞来一把尖刀,哎呀一声惨叫,尖刀扎冒了左眼……

为报夺妻之恨,独眼崔上山当了胡子。

独眼崔拉起一杆人马才两年多,就有百八十号人。

这几年,独眼崔也把徐三晃折腾够呛,先是把徐三晃裆里的“二两肉”割了,也不杀他,而是让他生不如死,从此断了玩女人的念头。但,徐老大、徐老二、徐老四也不是省油的灯,投靠了日本人后,增加了护院卫兵,还买了不少武器。独眼崔虽强,可碍于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动手。但,独眼崔时常放出风来,要在某某某天收拾老徐家,弄得徐家人心慌慌,不得安宁。最近,独眼崔又派人给徐家送信:限五天内,把十万大洋送过去,要不,就不客气了!

现在,三天过去了,徐家人正愁呢……

杏树感慨万端,说没想到独眼崔知道了修大桥的事后,竟然咬牙切齿地骂:这小日本也太熊人了!大桥一修上,不是把老祖宗留下的财产都给掏空了?妈的!老子就是不报徐的家仇,也要阻止他们建大桥!

连胡子都抗日,这是钟老井没想到的。井上小林也连连慨叹,都引起中国人的公愤了,日本人不撤兵,肯定没好果子吃。可是,听说独眼崔后天就要行动,钟老井告诉杏花,不行,我们要阻止独眼崔。前田光夫的一个中队守卫在富源,武器装备又那样好,他们肯定要吃亏的。不如保存实力,有好机会再动手。钟老井安排杏树明天进山,阻止独眼崔。

上东山后,井上小林要看看杏花的功夫。井上小林总不着家,现在可算单独在一块儿了,杏花看着井上小林,一副痴醉的样子,眼睛都迷离了,哪还有心思练功?杏花一下奔过来,要跟井上小林亲近。井上小林身手敏捷,嗖地弹开了。杏花再扑,井上小林再弹开。几个回合下来,杏花累得呼呼喘,也没抓到井上小林。杏花生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理井上小林了。

井上小林这才过来,拉起杏花,商量她:杏花,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我甚至恨不能天天跟你在一块儿啊!可你知道的杏花,我不能这样做。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们就要结婚了。那时,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杏花,你一定要挺挺……

井上小林怕控制不了自己,故意打个空翻,离开杏花几步,站到练武场的另一角。井上小林执意让杏花练武,说形势这样紧,杏花练武,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

杏花终于感动了,亮开招式,练了起来。井上小林说杏花进步不小,但有些地方还不行。井上小林正一招一式指导杏花呢,突然山下传来“着火了”的喊声,两个人急忙跑到山岗梁一看,杏花家的柴火垛烧起熊熊大火……

安葬了四肥子奶奶的骨骸后,井上小林才策马返回。

突然,他发现山岗那边,卷起团团烟雾。

井上小林正犹豫呢,山岗上冒出几个马头、亮亮的头盔来——不好,是日本骑兵!可是,就在井上小林发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井上小林急忙掉转马头,狠抽一鞭,驾!

井上小林边跑边看地形,左边是“双虎山”,右边是几百米的开阔地,开阔地外,还是不高的山。现在看,只有顺山沟子跑。而这样,对他是不利的。井上小林的马太普通了,怎么能跑过那队骑兵?

井上小林边跑边回头看,眼见后边的数十骑兵的身影越来越大。

井上小林跑到“双虎山”两山头对头的地方,一下拐了进去。他跟陈铁拳曾在“双虎山”头顶抓紧野藤,猛地一跃,荡过对面。现在,井上小林来到了它的“前爪”边。井上小林打起“前爪”的主意,没有拐得太深,而是趁山头挡住追兵时,跳下马,连马再人,掩藏在虎前爪的一片树丛后头。

这匹马太听话了。井上小林一抚马头,马悄悄地卧倒了……

追兵急着追赶井上小林,猛地从双虎的下马底下拐了进去。这时,井上小林悄悄牵出马,原路返回。

追兵发现上当,又火速杀个回马枪!

追兵越来越近……

井上小林一个灵巧的动态翻跃,忽然倒骑在马上,砰砰几枪,前头的几个追兵应声落马。

这样持续几个回合,井上小林一头钻进大山里。指挥官一阵乱喊,让大家抓活的。日本骑兵们纷纷下马,也钻进树林。他们在明处,井上小林在暗处,几个士兵吃了枪子后,也不敢轻易追击。

夜幕低垂。日军也生了火,烧起野炊来。他们知道,井上小林出不了这个林子。但,井上小林不知道,追兵蹲守他的同时,正在联系当地的步兵“交接”。

午夜后,井上小林还是借助夜幕的掩护,逃出了林子。

夜,静极了。井上小林自己沙沙沙走路的声音,也被放大了好多倍。如一群翅膀在飞。像风手摔落的叶片。井上小林甚至产生幻觉,刚才,有人追过他吗?井上小林知道,之所以这样静,也是老百姓支持八路抗战的实际行动。八路军擅长夜间行动。为了不暴露目标,方圆数百里的老百姓,纷纷把狗杀了。

跑了好远,大地微微挺起的胸膛上,托起一片集中的几何形状的剪影――哦,村庄!井上小林可算找到村庄了!井上小林饿坏了,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他要找点吃的。

井上小林一阵惊喜:这个村子他来过。这是河弯村!一个多月前,他曾跟伊藤哲夫、山本鸠光等几个日本八路,还在这个村子吃过饭呢!

在村口,井上小林遇上了放哨的民兵。民兵领他去找“陈同志”。那天,就是陈同志帮助他们安排的派饭。老陈见了井上小林很热情,给他弄了吃的后,告诉他,天就要亮了,你只好先藏起来。这地方周围到处都是鬼子,白天你是出不去的。

为了更安全,老陈把井上小林领到卢嫂家。一进屋,井上小林傻眼了,正是那天找来民兵的大嫂!他们几个没打招呼,随便吃卢嫂家的盐,卢嫂说他们是“假八路”!

卢嫂见了井上小林,爽朗地笑了笑:你呀?哈哈哈,我认识的!

井上小林的脸倏地红了。

卢嫂的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男孩儿圆脸,大大的眼睛,手里正啃着半穗烀玉米。哦,铁蛋儿!铁蛋儿肯定没少见这样的场面,胆很大,一点不认生。铁蛋儿好笑,一笑两酒窝儿,很可爱。铁蛋儿问了声“叔叔好!”,还笑眯眯地递过玉米来。井上小林爱惜地摸摸男孩儿的头,谢绝了。

这时,刚才站岗的那个民兵跑了进来,说快藏起来吧,鬼了来了!

藏?哪里藏呀?卢嫂对井上小林说,没有太把握的地方,越藏越容易出事,干脆,咱给他来个当面鼓、对面锣!

井上小林想,这下坏了,为上回偷吃咸盐的事,卢嫂是不是要报复自己呢?

老陈向井上小林笑了笑,也跟那个民兵离开了。

现在,井上小林就这样孤身一人,要面对强大的日军搜查兵。

卢嫂并不多说话,把柜盖上的褥子被子扑腾腾扔下来,铺好了,对井上小林说,把衣服脱了,钻进去。

卢嫂把井上小林的八路军军服,塞进炕洞里。

卢嫂要来他的手枪,说对付这么多鬼子,这块铁是没用的。卢嫂找块油布,三下两下麻利地包好枪,“嗵”地一声,扔进泔水缸里。溅出不少气泡,立刻,刺鼻的酸臭味儿扩散开来。

井上小林钻进被窝后,卢嫂还弄一勺子泔水,浇淋在被子上。立刻,那难闻的酸臭味儿,漂满了屋子……

卢嫂找来个湿毛巾,也蘸上泔水,蒙在井上小林的头上。说,现在,你就是病人。

炕沿上,卢嫂还放个二大碗。二大碗里先是装点水,又倒进一点泔水。井上小林猜测,这算是药碗吧?

然后,卢嫂还像上次一样,拿起鞋底,纳了起来。卢嫂表情平静如水,连窗外都不看。铁蛋儿就坐在妈妈跟前,不住地伸头看,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阳光斜射进来,卢嫂的脸一半明亮,一半埋在暗里,立体感极强。扎眼。引针。抽线。“噌噌噌”抽线的声音,如同射偏的子弹,让井上小林心神不定。井上小林从没这样慌张过。胸膛鼓胀。肺叶如张开的翅膀,就要飞出胸膛!一个大男人,装病躺在炕上,跟个家庭妇女一道被动地面对一伙强大的敌人,太没底了!

井上小林握紧了拳头,他在默默地计划:如果两个敌人怎么办?三个敌人怎么对付?更多呢?都用“一剪喉”肯定不行。那么,以一对多,怎样在瞬间爆发时,治服对手?井上小林甚至设计了怎样突然窜起来,鲤鱼打挺行么?细节上怎样安排,怎样才能不被身上的被子缠住?

呼呼号号的声音渐渐近了,院内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井上小林左手伸开,掌心紧紧按在炕上。右手握拳,掀被、蹬脚、出拳,都要在同一个动作中完成。最重要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地弹起自己的身体……

砰!门开了。挑着一把日本国旗的刺刀、大皮靴进来了。接连几把刺刀、大皮靴也跟了进来。几个人一进屋,就开始龇牙咧嘴,捂鼻子,嚷嚷“太臭太臭”!

一个瘦脸闻闻炕上的药碗,立刻捂上鼻子,退了好远。

一个小胡子把刺刀对准井上小林:他的,什么人的干活?

卢嫂说:是我男人,伤寒病,躺了好多天了。

伤寒?小胡子烫了一样一哆嗦,连忙后退。

铁蛋儿从窗台上下来,把手里的半穗玉米又递过来:爹,吃点吧!

卢嫂啪地打铁蛋儿一下:滚开!你爹都快要死了,能吃么?

几个日本兵嫌恶地捂着嘴,吵吵嚷嚷几句,滚石一样出去了。

井上小林非常感激,抬了抬头:谢谢大嫂!

卢嫂向外看了看,说,平常的工作,谢什么呀!

井上小林又对铁蛋儿说,孩子,你真是太聪明了!

才不呢!跟我爹比起来呀,差远喽!铁蛋儿说。

你爹是干什么的?

八路呗!男孩子自豪地笑笑。

后来,井上小林才知道,铁蛋儿刚上学。铁蛋儿引以自豪的爹,曾经是一名英勇善战的八路军连长。在林彪指挥的平刑关大战中,铁蛋儿爹子弹打光后,大片刀抡得呼呼生风,一气砍死六个敌人……

井上小林已经很感动了。卢嫂只是普通的农家妇女,面对敌人的刺刀这样镇定自若,太了不起了!刚才,连自己这样多次出入生死场的人,都快沉不住气了!

卢大嫂还在盯着窗外,手却没停。哎呀!卢嫂叫了一声。原来,锥子扎了手。听听外面渐渐静了,井上小林坐了起来。卢嫂突然有些慌,指了指井上小林:躺下!快躺下!

井上小林正莫名其妙呢,突然砰地一声,门又开了。一个四方脸日本兵闯了进来。四方脸进来后,端起炕上的“药碗”闻了闻,笑了笑。井上小林较足了力,即将弹跃起来!卢嫂的脸也变色了。

四方脸向窗外看了看,对井上小林说,你没得伤寒,我非常高兴。

卢嫂攥紧了手里的剪刀。

井上小林在心里数着数,也感觉着四方脸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箭在弦上,弹在膛里,一触即发。能认出井上小林来,不是什么稀奇事。井上小林的悬赏图,哪都有。只是,井小林也觉得,这个四方脸有点面熟。

四方脸看着井上小林,伸手摸衣兜。井上小林判断他要掏枪,呼地跃起,扼紧四方脸的手腕。四方脸停了手,和善地朝井上小林笑笑:你真的忘了我了?

四方脸从兜里掏出两个馒头,放在炕上:送给你,井上小林先生!

井上小林这才认出来,四方脸正是过年时把留声机搬进碉堡里的那个少尉!

少尉!井上小林惊喜起来。

四方脸的一根手指挡在唇上,轻轻按了按井上小林,示意他不要说话。

四方脸突然向井上小林敬个军礼:对不起,我没有慰问袋,只有这两个馒头!以后,我会报答你的!四方脸走前,还告诉井上小林,刚才进来搜查的几个日本兵,都收过日本八路的慰问袋。他们这次来搜查,也只是走走过场。

事后果然证实,这次来搜查的日本兵,也对老百姓网开一面,没有加害平民,也没有干坏事。

四方脸临走前,还送给井上小林半块玉佩项坠。他告诉井上小林,这玉佩是来中国前,妈妈给的护身符。另一半玉佩在弟弟手,弟弟现在也在中国当兵。井上小林一再推辞,四方脸说,我就拿你当兄弟了,要不,我不会送你这个。你要信得过我,你就先收着。等我准备好了,我再来找你!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听了“准备好了”还来找他,井上小林若有所悟,便收下了。

卢嫂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意外。当井上小林讲了春节送慰问袋的故事,卢嫂说,这就对喽!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应该与人为善呀!

回到部队后,井上小林汇报了这次历险后,陈铁拳说,井上小林,看来,你的喊话工作卓见成效。据我们情报部门回馈的信息掌握,最近这一带的日本兵反战情绪很强烈,你还要多出些类似于“慰问袋”一类的点子,分化瓦解他们,是不见硝烟的战争,也是出色的战斗啊!对了,刘伯承司令员听说你的事后,非常高兴。刘司令还风趣地说,从敌人的悬赏价码上,我就知道井上小林干得非常出色了!这小子价涨得多快呀,由一万到两万,现在都涨到三万块啦!要知道,大名鼎鼎的许和尚(许世友)才五万块呀!

对喽,刘司令员还说了,你转告井上小林,再见到他,我一定向他敬酒,给他摆庆功宴!陈铁拳又补充道。

井上小林激动得不行,咔咔咔,一连向陈铁拳敬三个军礼,而后,他腾地一个空翻后,嘿!嘿!嘿!打几个直拳。犹觉不过瘾,井上小林又打了一套组合拳,立时,围观的战士发出爆豆般的掌声……

伊藤哲夫从延安学习回来了,带回来不少分化日军的好经验,井上小林和同志们捋清了思路,向日军展开了多种方式的分化瓦解工作。

井上小林等人的工作,在太行山区,在吕梁的许多村庄,影响广泛。

在山崖、土墙、树杆和桥梁上,日军常常看到这样的标语:

亲人们望眼欲穿等着你回去。

杀戮无辜的中国平民,如同屠杀自己的父母兄弟。

八路军不杀俘虏,会兄弟般地接待你们。

陈铁拳指挥日本八路,分成若干个小组,到各个碉堡和前沿阵地分别工作。一时间对日军威胁很大,不少碉堡出现日本兵开小差、自杀甚至枪杀日军小头头然后同归于尽的事件。才几个月时间,井上小林他们就发展日本八路上百人。又出现多个“和平据点”。和平据点的日军即使跟八路军战士走个对面过也没人开枪,还友好的“礼让”。

日军悬赏的照片不断增多,许多日本八路都上了悬赏榜。反战工作越有成效,日本八路也就越成了日军的“靶子”。对此,八路军总部向各部队负责瓦解敌军工作的人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证日本八路的安全!凡是有日本八路进行反战宣传的地方,身后都有坚强有力的武装掩护。

可是,一些顽固派日军,还是频频制造了麻烦。

在娘子关山坡了一个碉堡,竟出现日军诱骗反战者后,杀害两名日本八路的事件。井上小林得知还有一名日本八路活着,决定铤而走险。

娘子关,又叫苇泽关。它位于山西、河北两省交界处,是万里长城的一个险要关口。是明代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897年)所筑。有东、南关门两座和长约650米的城墙。东城门为砖券门洞,又称外城门,雄伟坚固,门洞上方镌刻“直隶娘子关”五个字。上为平台,专为检阅士兵、瞭望敌情而筑。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十分险要。关外古道,蜿蜒起伏,为著名的燕赵古道。三国时曹操行军至此,望着这雄险奇关,诗兴大发随即吟哦一首:“北上太行山,险哉何巍巍,诘屈羊肠道,虎豹啼狭路。”

关上有对联云:“雄关百二谁为最?要塞三千此关名。”“楼头古戍楼边寨,城外青山城下河。”充分描绘出这座古关名隘的独特风貌和秀丽天成的优美景物。它有“三晋门户”和“天下第九关”的称号。娘子关历史悠久,据记载,隋开皇时曾在此设置苇泽县。唐高祖的三女儿、唐太宗的妹妹——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在此设防、驻守,故名娘子关。娘子关之名,娘子关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可谓“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娘子关东门里,桃河岸边,有处砖砌石台,传说是平阳公主的点将台。据说,平阳公主在娘子关任帅期间,常常身不离鞍,手不离刀,表现异常勇敢,就在她与柴绍将军结婚以后,仍不忘军中生活。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女中英杰,娘子关与她的英名共存。

1937年10月,“百团大战”时,八路军与日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斗,大获全胜。在娘子关一夜昼的战斗中,八路军共毙伤日军700余人,俘虏10余名,缴获山炮二门,轻重机关枪12挺,掷炮筒10多个,步枪100余枝,无线电一架,此外还有不少弹药及军需用品,炸毁火车两列,烧毁车皮40节。由于娘子关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日军很快向该地增援。这一地区又集结了一个步兵大队、一个装甲部队、一个由退役军人临时组成的支队,被八路军打得七零八落的池田警备队也得到了补充。八路军在完成迟滞敌人行动的目的,也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于是便放弃了娘子关,转攻盂北去了。

现在,娘子关关外的山坡上,又建有一个日军碉堡。这个碉堡“耳朵”一样,挂在山坡上。

活着的日本八路叫秋山良照。秋山良照多才多艺,不但能写文章,还画了一手好画。秋山良照制作的精美的宣传画,被日军据点哨兵看到,竟忍不住号啕大哭。原来上面画着一轮明月,月亮里站着一名妇女,月亮下是一座孤零零的碉堡,形单影只的士兵在站岗……

“和平据点”越来越多。少尉分队长“四方脸”每次出去执行任务,都亲自拿着小白旗,不打八路军,八路军也不打他。日军先后三次合击八路军,他的小队都故意让开缺口让八路军突围。在艰苦的环境下,靠着简陋的印刷条件,和战友们编写印制了大量宣传品,仅1942年就多达几十万份,全部散发给日军士兵。秋山还抓住日兵的心理,经常与他们通信谈心。到1942年8月,秋山良照收到的日兵回信,摞起来有一尺多高。反战同盟的反战活动,主要是发动宣传攻势,瓦解日军士气,唤起日兵觉醒。反战盟员结合日本的民族习惯和日兵思乡厌战心理,创造了几十种斗争方法,直插日军的心理防线。

据日本碉堡里的日军头头说,把秋山良照的人头交上去,就可得到一万块赏钱!

井上小林决定换回秋山良照。很简单,秋山良照赏钱是一万,而自己,却是三万。对方一听,当即答应了。陈铁拳不同意。井上小林放下望镜,说他看到了“四方脸”。井上小林也心存疑问:四方脸不在这个碉堡,为什么上这来了?井上小林也想不明白。一年前,井上小林他们跟“四方脸”打过交道的。那次送慰问袋、唱歌联欢后,“四方脸”一直对八路们很友好的。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了。井上小林还掏出那半块玉项坠,说了那次在卢嫂家四方脸给他两馒头和这个项坠的事,陈铁拳想了想,仍然不同意。陈铁拳说,既然四方脸这样,怎么还杀了两个同胞?

井上小林说,也许他有不便之处。但我去了,他肯定会网开一面的。

考虑到秋山良照真的遭遇不测,负面影响会很大,陈铁拳只好让井上小林去试试。走之前,陈铁拳帮井上小林精心设计了武器配备。重点在“暗”字上下了功夫。靴子里藏了小手枪,鞋底上藏了刀,胳膊腋窝下,也藏了把刀。井上小林出发前,陈铁拳咣地击了他前胸一下:井上小林,我命令你,必须活着回来!

井上小林也咣地打陈铁拳一下,威严地敬个礼:是!排长,坚决完成任务!

井上小林进碉堡后,小队长“一撮胡”等人呼啦一下围上来,要他交出武器。井上小林哈哈哈一笑,说我一人钻进笼子里,面对你们一个小队,要武器还有什么用?一撮胡上上下下打量井上小林一下,傲慢无礼地翻了翻眼睛:哼,到我的地盘,你就是条鲸鱼,量你也翻不起大浪了!

我不是鲸鱼,我只是你的同胞。

哼,少跟我套近乎!现在,你是我的俘虏!

话不要说大了。现在,还说不上谁是谁的俘虏呢!

此话怎讲?

非常简单。第一,我们都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四面八方都是中国人,我们这些侵略者与四万万中国人为敌,不是死,就是当俘虏。第二,以帮助中国人的名义,抢人家资源,杀害无辜百姓,日军已经失了理。失道寡助的军队,必然失败。当俘虏,岂不便宜了?

一撮胡呼地站起来,说了声“放肆”后,命令士兵把井上小林抓起来。井上小林的身手太快了,飞身跃起的同时,左手一个“一剪喉”,放倒一个士兵,右手的小刀嗖地一下,架在一撮胡的脖子上。一撮胡吓得赶紧举起双手,抑靠在墙角,不敢动。

井上小林命令道:告诉他们,放下武器!

士兵们放下武器后,井上小林对四方脸说,捆了他!四方脸虽然照办了,井上小林却觉得他的表情平平,不像春节把留声机抱上碉堡里那样激情,也不像在卢嫂家送他两个馒头和玉佩那样真诚。

井上小林向周围的士兵说,其实,各位不要害怕。我们都是日本同胞,是兄弟。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相会,纯粹是历史的误会。日本当局骗了我们,让我们糊里糊涂地来这里干坏事,已经伤害了我们。可我们自己,就不要再相互伤害了。请放心,我不会伤害兄弟们的。

这工夫,一撮胡向旁边的士兵递眼神,井上小林的刀又向一撮胡的脖颈上贴了贴,一撮胡吓得直翻眼:说!秋山良照在哪?

在……在那边……

井上小林指指四方脸,你把秋山良照请过来。

秋山良照五花大绑,嘴里还塞团布。井上小林命四方脸给他松了绑。秋山良照立刻奔向一撮胡,指着他的鼻子:你说,我的两个兄弟哪去了?

杀……哦不……放……放了……

你胡说!秋山良照火了,捡起地上的枪,咔嚓,拉开了枪栓。

一撮胡指了指四方脸:真的放了,他……他知道的。

四方脸点了点头。

原来,一撮胡也在试探,看看这些日本八路有什么本事。他以为凡是当八路的人都是些软骨头、人渣。不想,秋山良照三个人来后,关于为什么策反,关于在华日军的前途,说得条条是道。说得一撮胡在士兵们面前太无地自容,太丢面子,一撮胡跟他们讲,又讲不过。一气这下,一撮胡咔嚓,拉开了枪栓。没想到,三个日本八路个个不怕死,一个个挺起胸膛,迎向枪管。说只要能换来战争的结束,让碉堡里的同胞认清日本当局的本质,他们死了,也值了!加上好几个日本兵劝他,不能杀,千万不能杀啊!这个局面,让一撮胡骑虎难下。为了面子,一撮胡还是决定毙了他们。一撮胡把两个日本八路押向地下室后,又悄悄让四方脸给放了。一撮胡之所以对士兵说杀了两个日本八路,只是在他的部下面前壮壮脸……

井上小林也弄不清是真是假,放了一撮胡,要求他立刻放了秋山良照,让秋山良照尽快找到那两个八路,自己宁可留下当人质。秋山良照不放心。井上小林向他递个眼色,说要跟兄弟们交流一下。

秋山良照刚走,井上小林这才叫过四方脸,掏出那个玉坠来。本来,井上小林要当着大家的面,讲讲四方脸的故事,这无疑是个好教材。可是,四方脸看了玉坠后,翻过去倒过来仔细看了又看,突然脸红脖子粗,猛地把枪口对准井上小林:你快说,这玉坠是哪来的?!

正文 第十七章 敌手成兄弟

杏树杏枝杏花爹妈钟老井一齐上,还喊来不少乡亲,浇水泼泔水,呼呼号号你喊我吆喝,一顿忙乎,扑救在风中嗷嗷叫的大火。形势非常吓人,要是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点着了房子,就有火烧连营的危险!前后街的邻居们你呼我叫,也叮当当哗啦啦地舀了自家的水,疯跑着前来救火。大家七手八脚忙乎一大气,总算把大火扑灭了。可是,一垛柴火,烧光了。

救完了火,乡亲们议论起来,杏花家人缘这样好,怎么还有人点了柴火垛?

大家分析了各种着火的可能,连扔烟头、小孩子点火的原因都算上了,最后,大家一至认为,这火是有人故意点的。

杏花一家人琢磨不透,这么多年,恩光屯也没被人点过柴火垛呀!

得罪谁了呢?杏花爹一家一家数,东头数到西头,前趟街、中趟街、后趟街,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连半大小子半大丫头都算上了,也没找出可疑对象来。

杏花跟井上小林就要办喜事了,还指望这垛柴火烧“坐席”菜呢!

杏枝叹了口气,说不怕。实在不行,我出头,向别人借点柴火。

那哪行?办事情的柴火,一定要自己的,这事有说道的。杏花爹说。

柴是什么?柴就是财富呀,有人这么干,准是跟杏花过不去!杏花妈说。

别瞎咧咧了,刚才全屯子都数个遍,哪有仇人呀?杏花爹说。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钟老井摆摆手,明天我出头,找几个棒小伙子帮帮工,上山鼓捣一车柴火来,不就行了?!

我大舅说得对,找几个人帮工的还不容易?谁想坏我呀,哼,没门!杏花说。

杏花爹说杏树也一起去,钟老井立刻否了。钟老井说,杏树不行的,他还有别的事。当然,钟老井不能说杏树要去上山找独眼崔。

第二天天刚亮,井上小林早早起来,说是去找钟老井。实际二人都去了“洞中洞”。在这个地方印宣传品,太好了。

他们各拿一只火把,在洞里寻找平坦些的地方。火光刀一样,一块块切掉黑暗,显现出眼前的石崖、钟乳和高高低低的石崖造型。走了二十多米,井上小林喊了起来:大舅,快来看!

前方出现奇观:各种不同造型的钟乳从洞顶垂落下来,最长的有五六米,洞壁上的更奇特,出现了猫、狼、牛、羊、飞鹰、逃鹿、人物拉弓射箭等天然雕塑,活灵活现!

钟老井说,没什么哟,我小时候就看过它们哟!

钟老井又用了“和弦”音儿吧,立刻,洞内出现多声部回响——

我小时候就看过它们哟!

就看过它们哟!

它们哟!

哟!

井上小林激动坏了,慨叹道:真是太绝了!太美了!要不是战争,这个地方开发成旅游景点,让世界上更多的人都来见识见识,多好啊!

钟老井却不接井上小林的话,催他赶紧找块平坦的地方,开干吧。

就在井上小林要返回的时候,火把照亮了一个红缨枪。

红缨枪大头朝下,枪尖闪闪亮。井上小林以为洞里有人,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悄悄移动过去。为了安全,他一只手朝前,身位尽量靠后。火把依次照亮麻袋、小铜盆、小口袋。井上小林突然大吼一声:出来!

砰!一使劲,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石头撞击洞壁,冒出火星,声响轰鸣震耳。钟老井也赶紧奔了过来。

二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四外看。这样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地搜索一阵,一无所获。岩壁后头,除了看到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井上小林打开那个小口袋,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里边还有几斤高粱米。很显然,这里住过人的。

看来,这个洞已经不保密了。另外,这个人是在洞里,还是出去了?如果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更重要的是,什么人曾经住在洞里?为什么住在这里?

关键问题是,出现这些东西,还能在洞里印刷宣传品么?

二人商量了一阵,最后,井上小林表了态:我认为没有关系,我们就在这里干。我分析,这个人有几种情况,第一,他是土匪。土匪落草有几种情况,一是有私仇,有命案在身。二是跟官府作对。无论是哪一种,跟我们都井水不犯河水。第二,他是八路。如果这样,兴许是我们的同路人呢。另外,我还想个问题,不管这人是干什么的,住在这样的地方,主要是是为了避人。这样的地下工作者,跟我们类似。还有,这个人胆子大。这很好。我们就是需要这样胆大的人。大舅你也说过,这年头,胆小了,是干不了大事的。

钟老井哈哈哈乐一气,表示赞同:好哇,井上小林,我非常高兴,你现在可是成熟多啦,对中国的事情了解得这样透彻,好哇,很好!

不过,两个人商量好了,在见到这个人之前,每一次印刷完了,要把印刷设备藏好。另外,印刷时不能一个人来,洞口要有个流动哨,做好警戒。一般人来了,不要理他。即使进来了,也会像上次日本人搜查井上小林和杏花一样,找不到洞中洞的。可是,那个拥有扎枪的人,就不一样了……

两个人就在离那个红缨枪不远的平整石块上,放下油印机,开始工作。头道工序当然要井上小林来完成,井上小林的刻钢板技术相当不错。在四平,在百灵鸟的配合下,井上小林的刻钢板技术已经在附近多个日本军营倍受赞扬。

钟老井上洞中洞洞口放哨去了。

点上煤油灯,井上小林就开始刻钢板了。这个活,井上小林已经轻车熟路了,咔咔,咔咔咔,钢尖笔在钢板上动情地游走,蜡纸上出现细细的白道道。白道道多为文字,也有图案,还有各式各样的线条和装饰。头几次刻,井上小林不时还在错的地方涂上蜡,修修补补。现在,刻得这样好,连涂蜡都省略了。速度也很快,因为,所刻内容,都在井上小林的脑子里,刻笔,只是他的嘴。这张嘴,随心所欲地表示他对这场战争的立场、看法,八路军对日本八路的政策,以及伸出援手,拉一把同胞兄弟们的赤热之情……

井上小林要刻的内容太多了!《士兵要求书》就够刻一阵子了!那可是二万多字,228个条款哟!另外,还有许多生动的故事要刻的:四肥子和他奶奶的故事,福田爱的故事,秋山良照、伊藤哲夫、山本鸠光、四方脸兄弟的故事,卢嫂保护日本八路的故事……咔咔咔,井上小林恨不能一下子把肚里那些感人故事都掏出来!手指都捏疼了,还是舍不得歇歇,刻得自己都激动起来,动情处,泪水扑簌簌下落……

对了,他和刘伯承司令员的故事,也要刻下来!多么感人呀!有这样的八路军首长的大力支持,兄弟们,现在不起义,还待何时?刻到“起义”二字时,井上小林激动起来,手都抖了!“起义”二字,就像威力极大的手雷,只要他抛出去,就能惊天动地……

突然,井上小林咣咣咣打了自己脑门几下:嘿,我混哪!起义的字样,怎么能在这里表现?这两个字,是要保密的呀!就像自己一样,明明是八路,却装作普通百姓,甚至,装成“哑巴”……井上小林不得不毁了这张蜡纸。井上小林非常心疼,为了多弄些蜡纸,百灵鸟硬着头皮,跟军用物品仓库的那个大胡子老兵睡觉……

百灵鸟却这样说,战争死了多少人哪?只要能救出那么多年青的同胞,只要早点结束战争,让我干什么都行!

这话,多么感人?

可惜,为了保密,这些内容,井上小林不能刻上去!

印刷的速度慢些,井上小林一个人刻钢板、印刷、翻页、装订,哪里都要手到。不过也不错。两天零半宿,也印刷了三百多份。

那个“红缨枪”一直没有回来。

井上小林分析道,口袋里的米霉味儿那样大,也许,这个人永远都不回来了。只是,我们还要做他随时都可能回来的打算。

收拾好了东西,他们才向洞外走去。洞坡向下倾斜,身体下移,井上小林又看到大洞口“下弦月”一样生动美妙。视线里的“下弦月”逐渐扩大——月牙一点点胖了,胖成半月、大半月、扁圆、椭圆,哦,圆了!

井上小林惊讶:原来,洞口这么圆呀?!

上次他跟杏花也钻过这个洞,因为太紧张了,竟没有发现这是一个圆得让人惊叹的洞口!这个月亮一样美丽的洞口,还有洞中洞的故事,以后,也要出现在宣传材料中吧?

月光如水。近处的树,远处的山,恩光屯的房屋,都像沉在水里的景物一样。哦,一个淹在水中、放大了的盆景!只是,由于水太深了,离得太远了,这些景物都成了深深浅浅的黑色。不过,黑色的景物上还浮着波纹荡漾的蓝蒙蒙的水,一层层在动感里微微漂流的水……

他俩藏好了印刷设备,把成品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准备下山。井上小林在钟老井的帮助下,已经建立了多个这样的接货点。这些接货地点全在隐秘的地方,可这些点,经过“同行们”的发展,会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别人的路,在地图上,至少也在明面上。这些路,大多在没路的地方。可是,没路的地方,往往可能会诞生最新的路。现在,只要把货制作出来,放在指定地点就行。下一步,自然还有接货的人,放在另一个指定地点。这样几个单线传承,宣传品就进入日本军营了……

藏好货后,两个人正要下山呢,突然,富源方向响起激烈的枪声!

枪声非常激烈,不时还有炮声轰响起来。狼头山上的天空开出大朵大朵的火团子!由于距离远,声音传导得慢,火团子闪一下,半天,才“轰”地一声响。很快,火光闪成一片,轰轰轰的爆炸声,也连成一片……

打排炮呢!钟老井说。

听声音,是81mm曲射步兵炮和重型迫击炮的声音。井上小林说。

日本人一定遇到拼命的对手了,要不,他们不会轻易这样干的。这样干,要掌握对手的阵地情况,要不,那么大的山,向哪里开炮?现在看,对方非常危险。井上小林说。

没听说抗日联军有行动呀?钟老井说。

井上小林突然反应过来:大舅,你不是说独眼崔要打富源吗?

不可能的。一来,杏树提前给独眼崔报信去了,不让他下来。二来,即便打,独眼崔也定的是明后天,怎么会今天动手呢?

大舅,土匪还按常理出牌么?

你是说……

井上小林提了枪,对钟老井说,大舅,我去看看!

不行!钟老井说,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单枪匹马过去,太危险了!

放心吧大舅,有黑夜保护我,没事的。我得去看看情况。哪怕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也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一起去!

那可不行!大舅,你有你的事,我们别都去冒险。再说,我的武功你也知道,即使碰上点麻烦,也不会有事的。大舅你要是去了,我还得照顾你呀!

不等钟老井再说话,井上小林嗖地一闪身,一头扎进夜色里……

这里离狼头山也就三四华里,井上小林过了西河,顺着山根飞跑。炮还在响。但听得出,不像刚才那样打排炮了。零星的炮声掩护,证明日军就要打冲锋了。也许,猪肚脸前田光夫亲自指挥这场战斗吧?

跑到距狼头山半里远的地方,井上小林嗖地拐进树木,上山了。

山上吆喝声、骂声,以及中弹后惨烈的叫声,越来越大了。山下炮口猛然炸开一个火球子,炮手的身影倏然显现,炮弹嗖地升上天空,亮起一道弧线。机枪子弹扯起一道道密集的亮线一直拉到山顶。步枪子弹毫无规则,四处闪亮。但,它们都集中在一个地方——井上小林明显感觉出,山上的火力被压住了。山上射下来亮线,少,乱,分散。听声音,井上小林就知道,武器装备很差。

山下又炮击一阵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冲锋开始了。轻重火力再次喷射火舌,势如破竹,泰山压顶般的优势,如武士打小孩子、盆水泼小火星——山上立刻哑火了!

一大群日本兵向山上冲。“一”字形阵容很快变成弧形,弧形再变成圆圈,圆圈又迅速收紧、缩小……

抓活的!日军指挥官一喊,冲锋的日军也大喊起来,刹那间,满山都喊起“抓活的”……

没错,就是他!

独眼崔,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老实?!

徐三晃,我日你娘!老子宁可不打你,也要抗日!可你这个兔崽子,却背后向我下黑手,你他妈的,十足的汉奸!

几个日本兵一阵打,捆了独眼崔。

井上小林悄悄观察着他们。一个日本兵说,走,下山!

一个哑嗓子中国人说,太君,朝左走。左边有小路,抄近。井上小林想,这可能就是徐三晃吧?

井上小林仔细看了看,除了独眼崔,还有四个人。三个鬼子,另一个,可能是徐三晃。

当几个黑影过来时,井上小林突然跃起,快、狠、简洁,下下都是致命招法,三下五去二,就灭了三个日本后。徐三晃吓得跌座在地上,站不起来了:爷呀,别杀我,我……我不是日本人哪!

他比日本人还坏呢!独眼崔说。

就在井上小林收拾最后一个日本兵时,独眼崔扑向徐三晃。

独眼崔也是好样的,双手还捆着呢,几步就跳过去,高抬脚,狠狠地踹。脚锤子一样砸下来,下下凶狠,下下砸在脸上、脖颈上,一顿疯狂的“乱倒蒜”,徐三晃断气了。

井上小林解开独眼崔身上的绳索,独眼崔感动地向井上小林作个揖:谢谢大英雄相救!今日之恩,我独眼崔一定涌泉相报!

井上小林没想到四方脸竟然向他动了手。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井上小林出奇的冷静:兄弟,吃错药了吧?

没有!四方脸说,这本来是一块玉坠,为了表明我们兄弟像一个人一样,才摔开它,我俩一人一半。从小到大,我跟哥哥的玉坠一直戴在身上。当兵前,我俩没分在一个部队,挺遗憾的。可分手的时候,我们还有约呢,如果没看到本人,却看到玉坠了,就说明有了意外或最最重要的事……

你们是孪生兄弟?

对呀!

井上小林说,你哥哥人生的方向都改变了,而且还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这难道还不算最最重要的事?

四方脸皱皱眉,似有所悟。可他仍然不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现在见了玉坠不见人,我哥哥是死是活,我怎么知道?

井上小林临危不惧,娓娓讲述了春节他们送慰问袋的故事,以及四方脸把留声机都搬进碉堡里听,他们在一起联欢了三个多小时后,又讲了福田爱、伊藤哲夫的故事,四方脸感动得热泪涟涟,这才收回了枪……

随后,一撮胡提议,拿出存放的猪肉来,好好做几道菜,热烈欢迎井上小林。他还拿出他家里捎来的一瓶清酒,要以最高规格和礼遇,招待井上小林。井上小林表示谢意后,随后提出,要在这里建个“和平据点”。这样做,起码八路军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但,你们也要诚实守信,不打八路军,不再对老百姓作恶。

没等一撮胡表态呢,士兵们纷纷说好,这样做,省得他们整天提心吊胆的。

井上小林也很高兴,这次冒险进来很值得,收获太大了。可是,井上小林不同意喝酒。原因有两条,一个是秋山良照走了,两个日本八路还没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安全回去了。

一撮胡再三承诺,他肯定把他们放了,四方脸也拍着胸脯子证实,的确放了。井上小林这才指指四方脸:这兄弟心里还不踏实,担心他哥哥怎么样。要不这样,等这三个人都有了确切消息,我们再喝庆功酒不迟。到那时,我要多带些酒,还要给你们送来寿司。

寿司?士兵们一下热烈起来,好几年了,连寿司味儿都闻不着呀。

你们……,会做寿司吗?一撮胡问。

我们八路军队伍中呀,什么人才都有。现在,光日本八路就六七百人了,还有好几十日本女八路呢,别说做寿司呀,做日本宫廷美食的,跳芭蕾舞的,拉小提琴手风琴吹萨克斯的,画画的,当医生的,干什么的都有。

厉害,八路真厉害呀!

八路真是太神啦!

此后,井上小林成了绝对的中心人物,听他讲那些新鲜而又刺激的故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尤其对建“和平据点”的事,士兵们嗷嗷叫,响应热烈。

几天后的一个月光明媚的傍晚,碉堡前来几个日本八路,其中一个人用流利的日语向碉堡里的日本兵们慰问后,用哀伤的男高音缓缓地唱了起来:

<small>妻子和孩子非常寂寞和悲哀……</small>

歌声随风吹进碉堡,里面的士兵不寒而栗,思乡厌战之情油然而生。

你唱得太悲哀了,我们很难受。碉堡里有人说。

突然,四方脸对着碉堡枪眼喊:谁唱的?你能进来唱吗?

唱歌的人说,弟弟,我是你哥啊!

原来,唱歌的人是哥哥四方脸!哥哥现在已经是八路战士了,带着井上小林还给他的玉佩,来见弟弟。当兄弟二人对了玉佩,认准对方就是自己的孪生兄弟时,一下拥抱起来,喜极而泣……

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

十几个士兵围上来问这问那,当了八路能不能回家?过去杀过中国人,还能不能当八路了,八路会不会算旧账?当了八路,会有什么待遇?当得知八路对日本反战人员宽大为怀,过往不究,以全力满足反戈士兵的要求为“任务”,大家震惊又兴奋。当知道八路军总部以朱德、彭德怀的名义,发布了优待俘虏的六项命令,中央军委发出《中央军委关于俘虏敌伪俘虏伪纪律的指示》,明确规定“绝对禁止杀害,不准没收财物。禁止任何侮辱人格、习惯,负伤的绝对禁止补枪。阵亡的敌军官兵尽可能掩埋立碑,不愿随队行走的,就地释放。”“对待日俘须以兄弟待遇之”,“愿与家族或友人通信之日本士兵,应尽可能予以方便”。“对战死或病死之日本士兵,应在适当地点埋葬,建立墓标,记其姓名,年龄,所属部队,等级,死亡状况,埋葬年月日及碑文等。”还专门制定了《关于建立日本士兵墓标的指示》……

待遇上还对日本八路高看一眼,哪怕是最小的士兵,也要享受连级待遇。听了这些,一个个都兴奋起来,好几个人当场表态:

八路军太好啦,我们跟八路干了!

就这么定了,八路的干!

在这里为少数法西斯分子卖命,哪有出头之日?

干脆,反了算了!

对!反了算了!

一阵吵吵嚷嚷,把睡觉的一撮胡弄醒了。

一撮胡听了几句后,一挥手:都给我闭嘴!谁再胡说八道,我毙了他!

一撮胡真的呼地掏出枪,枪口在空中慢慢移动,对准一个个脑袋。当枪口移动到井上小林时,停下了。

井上小林也掏出了手枪。但,他没有把枪口对准别人,而是把食指伸进扳击孔,灵巧地一拨,枪身嘀溜溜转。像“风车”,更像一朵盛开的黑玫瑰。转了好几圈儿,井上小林才一个高抛,自己抓住枪管,把枪柄递过去:兄弟,这个也给你。

“兄弟”二字,暖流一样热了一撮胡。

一撮胡知道井上小林的厉害。来硬的,没什么便宜可占。再说,他身边还有秋山良照、四方脸等四个日本八路――弄急了,就是他身边的士兵,也有朝他开枪的可能……

一撮胡放下手枪,也把自己的枪柄递给井上小林。

在场的人看了,都愣住了。不知道二人玩的什么游戏。还是井上小林先伸出手:你好!

你好!一撮胡也伸手问候。

井上小林半开玩笑道:几天前你那样友好,积极建立“和平据点”,怎么?现在晴转多云了?

一撮胡说,不是我晴转多云,而是“上头”不让啊!

上头?哪个上头?“弟弟四方脸”问。在这个碉堡里,一撮胡对“弟弟四方脸”还是很信任的。是他的副手,也是绝对信任的好兄弟。类似上回偷偷放了两个日本八路的事,一撮胡都安排他来干。

一撮胡这才说了原因。昨天开会时头头问他了:近日的巡逻怎么回事?听说遇到八路像没看到一样,怎么回事?

那几个八路哪值得动手?打草惊蛇的事我可不干。据侦察,八路最近有新的动向,值得动手时我们才出洞呢!多亏一撮胡回答巧妙,才躲过一个麻烦。

不过,一撮胡也担心,“和平据点”的事刚开头,怎么会跑了风?

“哥哥四方脸”的话,一撮胡觉得很好奇:山西片的日本官儿,个个都胆颤心惊,原因很简单,人心所向,好多日本士兵都厌倦了战争。现在,当官的那样问你,不一定出自他们所看或别人举报,大都是他们的心理猜测。

你怎么知道?

我们据点也是这样。头头们总问“和平据点”的事。可问之前,我们还不认识井上小林先生,也不认识任何一个日本八路。

现在呢?

现在有进展呀。头头们的预测,在一步一步实现。咱得按头头们的话去做呀,哈哈哈!这不,我出来了。还有两个人出来了。没出来的,不是不想出来,而是等待时机。

你们碉堡少了人,怎么交待?

这个太好办了!阵亡,让八路打死了!开小差了!随便说。

这个……一撮胡迟疑一下,哈哈哈笑一气,啪啪啪拍几下自己的脑瓜盖:看我这脑袋瓜子,真笨!

井上小林几个人,这才打开包裹,士兵们见了,个个喜出望外,除了带来了烟酒、毛巾、肉干儿外,还带来了慰问信。当打开另一个包裹,露出那么多寿司来,士兵们尖叫起来,一个士兵拿起来就咬,看了看,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他们来中国后,头一回看到寿司呀!寿司让他们想起家,想起往事,想起亲人……

这次聚会,如果不出意外,“起义”的大盘子就定了。为了安全,井上小林提醒他们不要着急行动。等八路军主力部队离这里近了,井上小林会亲自来接应的……

井上小林他们离开时,“弟弟四方脸”也要跟哥哥走。度日如年太难受了,他一天也不想在据点里熬了。可是,一撮胡不同意:你是我的一只手呀,你走了,我不是残疾了?

井上小林向哥哥四方脸使个眼色,哥哥四方脸才劝阻了弟弟,这里这样需要他,他还是晚些走吧。

井上小林回来后,一直把娘子关外围碉堡日军起义的事当成重中之重。刘伯承司令听了后,非常高兴,说不出一个礼拜,他就会派部队接应娘子关的起义日军。

娘子关地形重要,可离它东西不远还有两个碉堡,这三个据点呈三角形防卫阵容,跟娘子关碉堡呼应。可是,防卫时的眼相看、手相连,一个出了问题,也是相互制约的。弄不好,就造成“两掐一”的局面。背向而行是没有出路的。娘子关背靠太行山,后背是河北地界。而河北,却是日本军队驻防密集之地。

那两个碉堡井上小林他们也做了工作,但,远远没有娘子关这里好。现在,形势复杂,结果怎样还很难预料。这样的局面,娘子关碉堡“起义”的士兵被另两个碉堡发现,一旦形成“合而制之”,后果可想而知……

井上小林计划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安排两伙人分别去“左右碉”喊话,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起义队伍借夜幕掩护,悄悄向八路队伍靠近……

陈铁拳向上级汇报了这个方案,认为这个办法可列为首选方案。

井上小林负责操作。

不料,新的变故一触即发:日军表彰了一撮胡后,还放出风来,用不了多久,在加强娘子关日军实力的同时,还要提拔一批军官,一撮胡,就在提拔人选之内!

一撮胡隐密的事或是大事,跟“弟弟四方脸”是零距离的。一撮胡明明知道自己身边的四方脸早就不想在这干了,况且,当了八路的哥哥一直在外边勾他。可他那天喝了大半斤白酒后,一兴奋,还是向弟弟四方脸说了实话。弟弟四方脸听后,立刻把信息告诉了哥哥。

井上小林得知这个消息,反应非常迅速。

时逢日本的樱花节来临,井上小林和山本鸠光、“哥哥四方脸”再次来到娘子关碉堡。一撮胡不在。弟弟四方脸看了看时间后,说,队长上中队去了,再有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碉堡里有个屋子,平时开会或有大的活动才用。井上小林几个人把这个屋子精心布置一番,关了门,等候一撮胡。

井上小林拿出随身带来的南瓜子、玉米花、糖块,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咳!这些不起眼的小吃食,士兵们已经久违喽!

有个矮个士兵,头还没枪高呢。见这了这些东西高兴坏了,东瞅瞅,西瞅瞅,瞅了半天,却不伸手抓。井下小林指了指,示意他不要客气。矮个士兵这才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抓起几个玉米花。他咔巴咔巴嚼了几个,说,香!真香啊!停了嘴,仔细看它们。井上小林想,如果不是战争,他还是个背书包上学的孩子呀!他这么小,为什么来?日本当局一再扩张,不仅在中国,在东南亚,还在太平洋战场拉开架势,打吞并世界的主意!可是,遭殃的却是老百姓呀!国内兵源几近枯竭,连这样的孩子都当兵来了!井上小林今天不想提这些伤心的话题,今天,他是要以高兴为主题的。井上小林对矮个子士兵说,如果在国内,现在正是美丽的樱花节呀!

是吗?矮个子士兵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樱花节”三个字,一下点燃了矮个子士兵的兴奋点。他放下手里的吃食,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微微闭上眼睛想一会儿,忽然又睁开:各位哥哥叔叔,我给你们背一段课文吧!

课文的名字叫《樱花》。接着,一个感情充沛、激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樱花很美。樱花是热烈、纯洁、高尚的象征。严冬过后,樱花给我们带来清新的春天的气息,并预示着春天的真正来临。为了感谢樱花、欣赏樱花,我们把每年的3月15日至4月15日定为“樱花节”。在这个季节赏花真是太美妙了!人们结帮成对,带上亲属,邀上友人,携酒带肴在樱花树下席地而坐,边赏樱、边畅饮,哦,真是人生一大乐趣啊!

樱花是年轻的,开放时,是那样火爆,那样馨香,那样娇媚!可是,朋友们知道吗,樱花又是古老的——在日本,她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

让我们感慨的是,樱花的生命很短暂。民谚说“樱花7日”,就是形容它美妙生命的短暂。意思说,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为七天时间。樱花边开边落,整棵樱树,从开花到全谢大约16天左右。也正是这一特点才使樱花有这么大的魅力。被尊为“国花”,不仅是因为它的妩媚娇艳,更重要的是它经历短暂的灿烂后随即凋谢的“壮烈”。???“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我国人民认为人生短暂,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即使死,也该果断离去。樱花凋落时,不污不染,很干脆,被尊为“日本精神”。

好!井上小林带头鼓起掌来,立刻,碉堡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个递他南瓜子,那个递他玉米花,矮个子士兵一下成了中心人物。矮个子士兵似乎还没尽兴,提出要唱《樱花谣》,大家立刻响应起来!矮个子士兵起头后,大家一齐唱起来……

大家个个都很激动,唱得脖筋暴起。不知什么时候,矮个子士兵站在凳子上,像个真正的指挥那样,突然沉醉了,甩头、闭眼、一抖一抖的,拼命地打起拍子来!

唱完《樱花谣》后,矮个子士兵意犹未尽,说大家唱得太好了,提议再唱一首,士兵们嗷嗷起哄,赞扬小家伙指挥得不错,只要他起了头,大家就唱。

矮个士兵手再次举起来:我们唱……

矮个子的手突然僵在空手,表情也麻木了。

一撮胡进来了。

矮个子急忙从凳子上下来,过于着急,扑嗵一声,坐地上了。

井上小林伸手拉起他。

一撮胡扫一眼井上小林、山本鸠光和“哥哥四方脸”,说,怎么……,突然就来了?

不是突然,而是准确地来了。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呀。井上小林说。

现在是樱花节呀!矮个子说。

一撮胡翻了他一眼,矮个子赶忙后退。

队长,井上小林先生几个,是特意来看你的。弟弟四方脸说。

恐怕……不只是来看我吧?一撮胡表情怪异。

井上小林毫不回避地说,你说得对,我们每次来,都不是来看你。其中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一这次,跟以往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

专程来看你呀!

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你肯定会相信的。

好吧,一撮胡伸长胳膊,向大家指了指,这样吧,我们敞开窗子说亮话,在场的都算是证人,如果你能说明白,今天你们几个来这里是专门看我的,大家认为对了,那——今天,就你说了算,我呢,听你的!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对不起,我们就按中国的规矩办: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好!井上小林首先赞同。

一撮胡傲慢地仰仰脸,白了井上小林一眼,伸出手:你说吧。

井上小林笑了笑,向一撮胡伸出右手:你可不要反悔呀?

怎么会呢?一撮胡也不以为然地伸出手来,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井上小林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拉着一撮胡来到那个大屋子。当门一打开,一撮胡一下愣在那里——那个长条桌子上,摆满了好东西:蛋糕、烧鸡、羊腿、皮冻等菜肴,最多的竟然是日本寿司!寿司旁边,放了两瓶日本清酒!

正对面的墙上挂张横幅红纸。红纸上写:祝安倍洪武先生生日快乐!

一撮胡一下惊呆了!

他东看看西看看,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走到那个横幅之前,盯盯看了半天,抬起手,一个一个抚摸那几个字,热泪盈盈……

井上小林说,在安倍洪武先生生日庆典之前,我们先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队长及时回来!井上小林特意用了一语双关的“及时回来”。

掌声热烈地响起来,一撮胡特意整理一下自己的风纪扣,正步走到井上小林跟前,啪地一个立正,向井上小林敬礼。井上小林回礼后,指了指中间的位置:来,请寿星老上座!

当井上小林号召大家举起酒杯,一齐向一撮胡敬酒时,一撮胡终于按奈不住,居然说:谢谢!谢谢井上小小林先生,谢谢,谢谢八路!

井上小林这才说了实情,这些东西,是八路军首长批的。就是过春节,中国的八路军首长也吃不上这样好的东西呀。

酒过三巡,井上小林还向大家介绍了一撮胡:安倍洪武先生可不是等闲之辈。早在北海道上小学时,在全市中学小提琴手大赛中,他就荣获了第一名。上高中后,日本国家歌舞团曾看好他,面试、专业考试关都过了。可是,就在安倍洪武先生就要办理去东京的手续时,当地政府找他,要他参军……

我的这些老底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井上小林并不理会他,继续说,安倍洪武先生特别爱小提琴。他曾经举起心爱的小提琴,说,伙计,我要跟你过一辈子了!听说让他当兵,安倍洪武特别痛苦。在两难之际,他征求父亲的意见。安倍是个大孝子。他听父亲的。安倍的父亲这样表了态:孩子,国家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国家需要我们的命,我们也要毫不犹豫!可是,善良的老人,哪里会知道,我们这样干,伤害了我们的大和民族,也伤害了中国人民!其实,我也一样,在我父亲的逼迫下,我和妹妹都来到了中国……

你和妹妹都来中国了?有人问。

井上小林摇摇头,叹口气,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是安倍洪武先生的生日,来,我们一起为安倍洪武先生祝贺,祝贺他生日快乐,祝贺他健康,也祝他早日脱离苦海,迎来人生的太阳!来,干了这杯酒!

咔咔咔,一圈酒杯碰在一起。

井上小林撕下一个鸡大腿,递给一撮胡:安倍洪武先生,我知道,你最爱吃鸡大腿。过春节、盂兰节、樱花节,尤其是你的小提琴表演成功、过生日,你的父亲,都会给你买烧鸡,有时,还特意多买几个鸡腿的。

连这个,你都知道?一撮胡感动又感慨。

怎么样?现在你会相信,我们是专门来看的吧?

相信!相信,太相信了!安倍洪武激动地说。

这时,矮个子士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束花,鞠躬致意,献给安倍洪武:祝您生日快乐!这个,是我给您做的樱花!

人们纷纷看过去,只见这束樱花别致极了,是在一个小树枝上安插了太多的玉米花。玉米花分布均匀,上边涂了淡淡的粉颜色。

一撮胡双手接过来,向矮个子士兵致谢。一撮胡高高举起“樱花”,向大家致谢。井上小林适时张罗,咔嚓咔嚓,一圈儿酒杯又碰在一起。

一撮胡感叹一声后,说,井上小林先生,他又一挥手,指了指山本鸠光等人,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意义、最快乐的一个生日!我现在特别激动,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千言万语,都要变成行动。在这里,我表个态,井上小林几个日本八路,太够意思了!我说话算话,我们娘子关碉堡下步怎么走,井上君,我听你的!

正文 第十八章 暗度陈仓

井上小林撕了自己的衬衣,草草给独眼崔包扎了左臂上的伤口。两个人不敢耽搁,拼命向前跑。独眼崔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这片山,哪儿有个包有个坑有个砬子有道沟,哪儿树密树稀,都了如指掌。他们像两条泥鳅鱼,在树隙间飞快地游来游去。

日本兵发现护送独眼崔的几个人出了事,独眼崔跟救他的人已经跑远了。五六个日本兵在后头象征性地追了一段,就不追了。很显然,这里山连山林子连林子,几个人钻进去,就像小蚊子飞进黑夜,灰尘飘在空中,哪找去?不言而喻的恐怖因素也有,四个日本兵大多脖颈断了,肯定死于武林高手手下。五六个人凶险莫测、在黑灯瞎火的树林里追这样的人,追上了又怎样呢?

一路上,独眼崔再三致谢。他们走到孙家沟山岗梁,独眼崔掏出一块金表,送给井上小林。怕井上小林看不清,他还“唰啦”划亮一根火柴,让井上小林看看。井上小林说,兄弟,你太小瞧哥们儿了,我救下你,难道是为了你的金表?

独眼崔一下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井上小林这才切入正题:我们已经知道你们要攻打富源屯日本宪兵,觉得太危险了,特意派杏树给你送信阻止你们,你怎么不听呢?

别提啦!我还以为杏树得了徐三晃的什么好处呢,把他给扣下了……唉!

怕这次行动走露风声,独眼崔才扣了杏树。可是,他不知道,徐三晃一直在跟踪他。听独眼崔说他先把跟徐家的事放放,集中精力来对付日本人,徐三晃以为机会来了,他要利用日本人除掉独眼崔!徐三晃用钱收买了一个土匪“内线”后,近几天的活动一直掌握在日本人手中。当独眼崔的五十多人一进狼头山,正观察富源河的地形,琢磨从哪下手呢,却不知道,他已经进了伏击圈……

独眼崔狠劲拍一下大腿:这个徐三晃,害我钻了日本人的套子呀!

看独眼崔绝望的样子,井上小林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以一战成败论英雄。只要你还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独眼崔连连称是,并说他最恨日本人,日本人是最大的土匪,隔着大洋,上中国抢劫来了。

也不能一概而论,我也是日本人。你?这不可能!真的,我是日本人。听说话倒像……独眼崔犹豫一下,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感激你一辈子。为什么?因为你救了我。可是,你就不怕……没什么怕的。我的命是你给的,你什么时候需要,随时拿去!

虽然是土匪,可独眼崔的豪侠仗义,很让井上小林感动。

井上小林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告诉独眼崔他真的是日本人之后,向他提出两个要求,第一,必须把杏树放了,以后,再也别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第二,以后可以联手干事,互通情报,这样胜算的把握就大了。

独眼崔很痛快地答应了。临分手时,独眼崔请求井上小林:我山上还有几十号人马,我要是吃了另一伙胡子,人马还能多不少。等我兵强马壮了,请你上山,教弟兄们点武功绝活,怎么样?

如果有时间,我会去的。

好!独眼崔握紧井上小林的手:大恩大德,我崔某定有后报!

虽然打败了独眼崔,前田光夫还是很生气,居然让人救走了!

救走了又是那个会“一剪喉”的武林高手!西丰县城的大队长山岗田更生气,狠狠批评了前田光夫。上次狼头山死了四个日本哨兵,前田光夫说在泉河激战中打死了那个武林高手,现在看,完全是谎言。这个案子,跟大架子山上死的三个日本兵一样,大多都是喉管被掐断。窝了一肚子火,前田光夫夸下海口:请放心,如果那个武林高手再来,我一定将他捉拿归案!岗田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再发生这样的事,你捉拿不住他,我就捉拿你!

前田光夫回来后,加强了大桥的防务。

连土匪都奔大桥来了,八路还能不伸手?前田光夫说。

桥东头离工地不远的地方,修个小木屋,主要是细高挑儿工程师住。尽管细高挑儿工程师恨死前田光夫了,可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那个女人回日本了,跟细高挑儿工程师连招呼都没打,一想起这事,细高挑就堵得慌。后来细高挑儿终于弄明白了,那个女人竟然跟前田光夫“好”上了!

房檐上没安结实的炉筒子,“咣当”一下,把在下边撒尿的前田光夫打了。士兵们看了,憋得脸通红,又不敢笑。

前田光夫大为光火,狠狠抽了细高挑儿几个嘴巴。

前田光夫一走,钟老井装作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故意问怎么回事,细高挑儿没好气地说,让驴踢了!哟,你上工地跟前了?没。没去工地,怎么会让驴踢了?这是头野驴,突然闯了进来!在哪呢?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可以弄回来,吃肉哇!这驴太骚,吃不了肉……

钟老井从兜里掏出个罐头瓶子:给,这可是好玩艺,野味儿呀!有空在炉子上烤着吃,喷喷香哟!

细高挑儿接过罐头左右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钟老井这才告诉他,这是刺猬猬肉,肉质细嫩,营养丰富极了,大补。

细高挑儿想起丢材料的事,多亏钟老井日记补上了,要不,掉脑袋的可能都有。细高挑儿再看看桌上的剌猬猬肉,突然有些感动,说,老钟,我们交个朋友吧?

哎哟,我可不敢高攀哟!老钟故意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您是日、日本大、大专家,我、我只是个中国劳工啊!

什么专家劳工的,你这个朋友,大大的好,我交定你了!

钟老井惊慌地向外看看:这……能行么?

行!有什么不行的?细高挑儿很仗义的样子。

钟老井也回以豪爽: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着的,你就说话!

细高挑儿点了点头:好!

细高挑儿拿出一个图纸卷,一盒图钉。图钉放在床上后,他哗啦哗啦打开纸卷的一头,铺展在木墙上。钟老井反应很快,赶紧拿起图钉,帮他把图纸固定了。

这是富源桥的效果图。大桥高高耸立在河面上。大桥总体是白色的。白色的桥面,白色的护栏,东西两头还各有一个桥头堡。绿绿的狼头山映衬着桥东,桥两侧绿树成荫,桥面上还有行驶的汽车、马车,护栏旁还有对对亲昵的情侣……桥下哗哗翻涌的河水,猛地扑在坚固的桥墩子上,溅出朵朵浪花……

太美了!钟老井忍不住赞叹道。

钟老井闭上眼睛深思一下,他拿起炉钩子,蹲在炉坑前装作鼓捣炉子,不再看那张图。可心里,却怎么也抹不去它……

一想到这个大桥建成后,矿石就会源源不断地运到大海那边的岛国,钟老井就心如刀绞。兴隆沟祖祖辈辈从没有过这样好的大桥,可算有一个,还是“耗子洞桥”啊!而日本人,就是盗洞偷窃的耗子!

细高挑儿没有注意钟老井的表情,又打开另一张图纸。这是一张施工图。钟老井盯盯地看着那九根桥柱子,想,它们才是桥的腿。如果砸断桥的腿,桥的脊梁就断了!这个想法,连钟老井自己都害怕。日本人看得这样紧,怎么打断桥腿?现在,刚刚开工,前田光夫就让士兵看守着现场,桥修好了,还不看得更紧?独眼崔闹一下子,前田光夫加强了对施工现场的警备……

前田光夫下了死命令,要在枯水期挖好桥基,完成桥墩子钢筋水泥浇铸。这样,明年施工就快了。现在,“一字形”施工现场,排好了九个坑。每个坑前坑下都有拼命干活的中国劳工。轮班干,歇人不歇工,起早贪黑抢工期。百余米的桥上面,是个高高的沙土坝。为了修桥方便,早就把水憋向东西两边了。现在,高高的土坝像个大括号,括号下边,那九个弹坑类的东西,就是未来的桥墩子。

秋的脚步很快,头几天还秋高气爽的,一转眼,已是黄叶飘零。不知什么时候,分手大半年的北风,又悄悄返乡了。北风一刮,气温陡然下降。

为了保温,每个“弹坑”前,都夹了高高的高粱杆杖子挡风。弹坑渐渐深了,夜间,不时还烧起篝火来。细高挑儿说,这种办法,是确保混凝土的坚固。

杏树从独眼崔那里回来后,也成了劳工的一员。杏树被分在第五个桥墩子干活。一共九个桥墩子,第五个,是正中间的桥墩子。

眼见钢筋立起来,几个干得快的,桥墩子都高出地平面一人多高了,钟老井气愤地说,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桥建上?

瘦猴儿带着井上小林来工地给日本兵送吃的,趁钟老井给细高挑儿取罐头的时候,井上小林塞给钟老井个纸条。纸条上写:桥墩子质量很重要。

钟老井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招子来。质量当然重要呀,水泥标号呀,沙子不许有一点泥土呀,水泥石粒沙子掺混比例呀,浇灌密实程度呀,日本人都非常重视。如果有量大的浇灌活儿,细高挑儿都要亲监督。只是,钟老井发现,只要前田光夫一来,细高挑儿情绪就不好。前田光夫在场,细高挑儿不敢说什么,前田光夫一走,细高挑儿就骂骂咧咧的,一头扎在小木屋的床上,不玩活了。有一次,细高挑儿还当着那么多中国劳工的面说,下午的监工,老钟说了算!

一天晚上,钟老井终于又碰上一次机会,前田光夫开着摩托车看看现场后,一再叮咛细高挑儿看紧施工质量,细高挑儿就烦了。前田光夫走后,细高挑儿对钟老井说,今夜的活,你监工吧!随后,细高挑儿找出一瓶白酒,在炉盖上热了点菜,享受起来。

细高挑儿还对钟老井说,这个猪肚子,总跟我装!

夜深深。星隐月丢。几步外,对面不见人了。远远看去,只有建桥工地的临时电灯鬼火一样闪亮,很刺眼。

钟老井立刻安排杏树,在第五个和第六个桥墩子里,填了好多捆高粱秆子。填完后,再用石头沙子填好,上面浇灌上水泥。

第六个桥墩子的劳工头头胡老大,是被日本兵刺杀而死的那个中国劳工的亲叔叔。胡老大早就想报仇呢,听钟老井一说,胡老大怒目圆瞪,咬着牙,一连说了十多个好字。可是,胡老大一说往桥墩子里填高粱秆子,工友们嘴都吓歪了,不敢干。这事要是让小鬼子知道,咔嚓!非砍头不可!胡老大说,怎么?我们不想点招子,就眼睁睁地看着小鬼子运走咱的矿石?

事已至此,胡老大决定拿出杏树用过的招子了。

胡老大说,好了,干不干大家定。我看这样,来个表决吧。有骨气的,同意这样干的,举手!结果,十四个人,有十一个举手的。胡老大说,超过半数,成了!三个没举手的一看这形势,也慢慢举了手。胡老大又举起右拳,带领大家宣了誓:谁要说出去,全家不得好死!

怕别人听见,他们宣誓的声音不大,却都是从牙缝里剂出来的,个个底气足,狠。

十四个人,一个一个宣了誓。胡老大又说,如果跑了风,当了叛徒,我们就把责任推给他一个人,就说,他让干的!

好!

好好好!

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

干其他桥墩子的劳工人员构成复杂,不敢这样干。唉,要是都这样弄,就更好啦!不过,钟老井还是很满意,一共九个桥墩子,第五六个是中间,这两个桥墩子垮塌了,大桥也就完蛋了!

天亮了,细高挑儿一看,速度挺快,尤其是五六号桥墩子,干得最快。乐了。细高挑儿举起手,要上前敲敲。这个动作可把钟老井吓坏了!钟老井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细高挑儿是专家,他要是敲出“空洞”的声音来,事情就败露了!

细高挑儿举手的地方,正是昨晚填高粱秆的地方。

钟老井“喂”了一声,细高挑儿猛地一愣。

您脚下……钟老井指着细高挑儿脚下,那里有块石头。

细高挑儿低头一看,明白了,钟老井怕他绊石头上。

细高挑儿立刻竖起大拇指:哈哈哈,没事的!

其实,钟老井用不着怕。细高挑儿只是随便看看,举起手,只是要看看桥墩子高度。再说,水泥养生还要些日子,敲也敲不出什么来。当细高挑儿量出昨晚五号墩干了有两米多高,六号也挺快,表扬钟老井道:好!好样的!

细高挑儿恨不能立刻干完。桥墩子一完工,他就可以回日本歇歇。过完年再来。他被前田光夫撬去了前情人,连个信也没有,他还在惦念她……

井上小林这些天一直忙,在洞中洞印刷宣传材料,跟瘦猴儿“干苦力”,跟妹妹上四平两次,还上趟山,帮独眼崔“军训”。这伙土匪干什么的都有,底子太差,井上小林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是打个基础。不过,独眼崔相当满意,土匪们也非常满意。对他们来说,真是大开眼界。一个武林高手,培训一伙乌合之众,反差实在太大了。不过,井上小林还是惊讶:这些人,个个勇猛,不怕死。胜利的队伍,不一定都是不怕死的。但,不怕死的队伍,肯定要离胜利近些。

忙得脚不沾地,却把婚期拖了再拖。杏花很不高兴。杏枝正一只手扫院子呢,误会了。杏枝把扫帚一摔:还反了你了?怎么回事?怎么?你嫌你的救命恩人是哑巴,想要跟孙三祥和好?!

杏花连忙解释:我、我是那样人吗?

这两天,孙三祥来了几次。每次来,都问杏花什么时候结婚,他要来凑凑热闹。孙三祥的样子,很怪异。在杏花妈面前,孙三祥就换了另一张脸,绝口不提婚姻的事,只说一条:不管他跟杏花的婚事成不成,他都要认杏花妈为干妈。杏花妈本来就对孙三祥印象好,孙三祥这样三番五次地商量,她心一软,就答应了。暗地里,杏花妈还收了孙三祥两小罐鲜嫩鲜嫩的刺猬猬肉……

杏花爹退了火狐狸小褂子后,尽量少跟孙三祥接触。可是,听说杏花妈答应认孙三祥干儿子了,杏花爹说,这叫什么事儿哟?

反应最激烈的是杏枝。杏枝趁妹妹不在,还跟妈吵了起来。但,没用。杏花妈只咬住一条:几辈子冤仇啊,当姑爷不成,当干儿子还不行?

杏花跟井上小林生气也就是使使性子,刚才,如果没别人劝,她都快要绷不住了。没有井上小林,杏花的生活就没有阳光,没有鸟鸣,没有花开,甚至没有圆润欲滴的露珠,有的,只是黑夜,没有星光的黑夜!

在东山,井上小林只商量一件事:等西丰县城起义的事弄出个眉目来,立刻就办喜事!

杏花一听,哭了。这哭,有喜也有忧。这辈子她最喜欢的男人,终于“吐口”和她结婚了,而且,她看得出来,井上小林这次态度很坚决。杏花扬起脸,痴迷地看着井上小林,突然翅膀一样张开双臂,扑上来……

井上小林向陈铁拳汇报了一撮胡安倍洪武起义的事,陈铁拳很是兴奋:好!就按你说的办,选个夜黑头子,让他把队伍拉出来!

说这话时才阴历十六,圆月高挂中天。起舞的山峦、成片的树冠、一爿爿不规则图形的房盖,以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所有景物的“头顶”,都沐浴在清澈的月辉里。即便视目可及的好远地方的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月光明媚,它们就像披上一层梦幻般的蓝纱,还以为是白天呢!

站在碉堡上的日本兵的眼里,由远而近的人,便是点、竖逐渐放大,还原真人大小时,再渐短,而后是粗短的帽子和肩膀。或者,完全相反。但,在夜间,还没等这个人还原成真人大小,就会“哒哒哒”吸引成群的子弹……

碉堡的视点高,看得更远更清。夜间,如果没有特殊的行动,碉堡视点范围内的人,都是靶子。用他们警戒的术语说,叫格杀勿论。

于是,起义选择月黑风高的夜里,便是“上上签”。

井上小林他们盼阴天。如果乌云弥漫起来,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可是,那些天的月亮电特足。贼亮贼亮的。盼它瘦得快些。可是,它瘦得太慢了,六七天过去了,它才瘦成亏月、月牙儿。可即便是月牙儿,也是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无时不在运足力气,泼光洒辉。

这六七天太难熬了,比六七年都慢。

一撮胡安倍洪武、他手下的士兵、他的上司,随时都可能出现变故。一旦发生意外,工作就白做了。一旦起义成功,消息发布出去,对穷兵犊武的日本当局,将是狠狠一击,尤其一直关注中国战场的美国记者,这将是个震惊世界的新闻!不是被俘,不是投诚,而是起义!起义呀!

井上小林急不可耐地行动了。

最好是掐断东西两个碉堡的电话线,万一起义被发现,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日本八路们的态度果决而积极,个个都主动抢硬骨头啃。秋山良照要负责东碉堡,哥哥四方脸要负责西碉堡。

东西两个碉堡都喊过话,可是,形势不容乐观。东边的碉堡好些,在距离碉堡十几米的地方,跟八路见面,收下慰问袋。再往前,就不让了。西边的开始不行,一听喊话就打枪,渐渐态度友好了。也接受过一次慰问袋。可是,最近换个临时小队长,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起义的头一天晚上,井上小林又去一趟碉堡。

井上小林见了安倍洪武,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问他:哎?你的一撮胡呢?

哈哈哈,干掉了,干掉了!

怎么回事?

我听说呀,中国有个习俗,叫“削发明志”。我呢,从过生日那天起,选择了一条新的人生路。安倍洪武指了指自己的上唇,这不,我这叫“削胡子明志”啊!

井上小林愣了一下,也哈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安倍洪武,这么说……井上小林转身看看身边的人,哎,起义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问题!一撮胡挠挠头,只是……,有个问题,我们起义后,肯定要参加八路军队伍,掉过头打仗的。可是,战争结束了,八路能不能放我们回家?

这一点没问题。八路军有政策。人家甚至还替我们日本八路考虑,不愿意打仗可干别的工作。愿意回日本的,八路军将提供一切方便条件。

好!既然这样,我们就无话可说了!一撮胡还举起右拳,咬牙切齿晃了晃,井上兄弟,从现在开始,我安倍洪武就听从你的指挥!

我们队长说了,别说要给他提一级,就是提八级,他也要跟八路干!弟弟四方脸插一句。

哦?井上小林略显惊讶。

队长说了,跟八路干才是正道。跟日本当局干就是走钢丝绳,早晚得掉下来。矮个子说。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气,井上小林一看事情进展顺利,这才安排了些具体事宜。井上小林拿出地形图,走哪条路,怎么个走法,一旦遇上情况怎么办,都讲解得非常详细。为了防止探照灯照射时钢盔反光,井上小林安排把钢盔两边的布帘翻上去,缝上;为了走路不出声,每个人的鞋都不要有铁掌钉;为了防止咳嗽,每个人都要带条毛巾,一旦要咳嗽就咬上;为了方便携带,把重武器拆开,分头拿……

井上小林安排完这些,碉堡里的士兵个个感动,赞扬井上小林想得真周密。当井上小林说,刘伯承司令员特别重视这次起义,亲自主持召开了好几次会议,确保你们的安全。除了迎接你们的陈铁拳外,还另外安排了两个团,牵制东西两个碉堡。刘司令员向两个团长下了死命令:就是你们两个团长掉脑袋了,也要死死拖住东西两个碉堡,绝对保证起义队伍的安全!

正面接应大伙的,就是著名的武术高手陈铁拳。现在,他已经荣升营长喽!

大家听了,都很激动。两个团?兵力数倍于对手啊!不少人议论起来,陈铁拳可是大名鼎鼎。尤其拼刺刀打近战,碰上他可就倒霉了。陈铁拳冲过来,就像猛虎下山,虎进羊群呀!他要是轮起大刀片砍人头,比砍大萝卜都容易!

安倍洪武道:刘司令员这样重视我们,弟兄们,我们一定要争脸!依我看,起义成功势在必得。不过,我还要向你们提个要求,我们当了八路后,可要干出点样子来,回报刘司令员的器重和厚爱!

战士们群情振奋,纷纷表态……

起义定在后天晚上九点整。

井上小林还安排了暗号。九点整,碉堡顶上以红绿灯为暗号。电筒上蒙了绿布,明明灭灭晃三下,就是起义正常。如果出现问题,就蒙上红布晃三下。八路军这边回应信号,也这样。

起义的晚上,老天果然很配合。整个天空像倒扣着的大锅,涂了墨一样,伸手不见五指。风儿肺气肿病人一样呼呼喘,忽小忽大,不时抓起沙土和败叶扬起来,故意放干扰一样,淹没了战士们行军的脚步声。

老天这样帮忙,起义想不成功都难啊!陈铁拳说。

陈营长出马,一向有天缘呀!井上小林说。

可是,走了一段,发现新问题了,太黑了,很难辨别方向。好在这条路井上小林熟悉,哪里有个山头,哪里拐个弯,哪里有个壕沟,都了如指掌。他不时还看看夜光指北针,一路很顺利。大家成四路纵队前进,相互照应,没有一个掉队的。

提前14分钟,他们到达了接应地点。

山本鸠光悄悄把包里的绳子拿出来,一卷卷分给别的战士。天这样黑,怕战士们走散了,就手牵绳子走。一排人一根绳子。尤其他们的必经之路有条山道,用绳子“串”起大家,就安全多了。

战士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向前看。正前方的碉堡一如往常,岗顶上的探照灯光剑一样切割着夜空,手法花样翻新,时而横切时而竖切。当灯光迎面射来时,匍匐在地上的战士们就低下头,一动不动。灯光有时在战士们头上多逗留一会儿,战士们就非常紧张,心怦怦跳,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尽管大家知道碉堡里的日本兵就要成为八路,成为自己的战友了,可是,在他们没有起义前,这些都充满变数。

东西两个碉堡的探照灯光,切割得更加快。像个新手厨师,特别卖力气。但,刀法显然不行,手抖,乱刀剁。从探照灯的样子,看出碉堡里的日本兵防卫意识很强。

秋山良照和哥哥四方脸早就进入阵地了吧?

不过,按规定,他们要在九点过五分后掐断电话线。但,如果安倍洪武的碉堡起义刚刚开始,日军提前发现情况,毛了,开枪了,他们就要立刻动手。干这活很危险。外线的电线杆子太高,不时还有探照灯扫过来。他们侦察了多少次,也有内线“支招”,办法只有一个,钻进碉堡外围的铁丝网内掐。可是,铁丝网很密,还带了刺儿,上边还挂了响铃和太多的铁皮罐头盒子,稍不留神,就会“铃声大作”……

此时,东碉堡的秋山良照刚刚靠近铁丝网。躲着探照灯,秋山良照在铁网丝边匍匐前进了几个地方,选定了动手地点。

西碉堡的哥哥四方脸动作急,已经掐断了头一层铁丝网。可是,在他和搭档要掐第二道铁丝网时,难住了:铁丝网上挂了太多响铃和空罐头瓶,几乎一个挨一个!哥哥四方脸不光要躲过不时扫过来的探照灯,还要躲岗上的哨兵。哨兵的手电筒照得也很频。哥哥四方脸和搭档躲过灯光,分别向两个方向匍匐前行了十几米,都一样,响铃和罐头瓶子太多了,没法下手。哥哥四方脸看看表,离起义时间还有十分钟,离他们掐断电线的时间,也只有十五分钟,他们非常着急。最后,四方脸决定:爬电线杆子!

这是最危险的办法,可事到临头,也只好如此!

这样难的任务,十五分钟,太短了!

对于陈铁拳和井上小林来说,对时间概念的理解却截然相反!

十四分钟,太漫长了!

陈铁拳看了五次表,井上小林看了九次表,才过去了五分钟!咳,等了这么长时间,还有九分钟!九分钟,可以跑近50个百米——在横滨,井上小林高中时创下的百米记录,至今无人打破。九分钟的视线里,陈铁拳如果骑马,可能把一个“原大马”跑成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如果打快拳,可以打完四套。如果出致命招,能击数百个。如果闯进敌营抢大刀片,会有二十多个脑袋滚落……

可现在,他们却要急切地等待这九分钟。

井上小林突然担心起矮个子兵来。如果他不来中国,也许他会上日本最好的剧团,演唱、当指挥吧?那天唱的《樱花谣》,他的演唱和指挥,真的很精彩。前天去研究最后一个起义细节,大队人马走后,碉堡上还要留个人断后,继续转动探照灯,以防东西两个碉堡的日军疑心——给撤退队伍更多的时间。矮个子兵自报奋勇,非要担当断后任务。当时大家都不同意,说他太小。矮个子却以自己跑得快为由,坚决要求。最后,他跟弟弟四方脸成为最具竞争力的人选。弟弟四方脸枪法精准,来之前,他有过特种兵训练的经历。矮个子兵一看跟弟弟四方脸较上劲了,自知技不如人,竟呜呜呜哭了起来!矮个子兵边哭边说:你们都听说过吧?有个小个子日本兵找八路没有找到,绝望地自杀了。他自杀时非常惨的,背依壕沟,口含枪管,用脚指勾动了扳击——可你们知道吗?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呀!

大家惊骇不已时,矮个子兵又说:我哥一心想找八路,跟八路干,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可他跑了好几个村子,却没有找到八路。我这样幸运,我……我要代表我哥哥,立一次功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能完成。这样做,算是我给八路的见面礼,也算是我报答我哥哥……我哥哥泉下有知,一定会支持我的……

矮个子兵说完了,大家都沉静了。

弟弟四方脸走过去,一下抱紧了矮个子兵,使劲拍他的背:兄弟,好样的!

安倍洪武也拍了拍矮个子兵脑瓜,猛地向空中挥了挥拳: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矮个子兵当场表演了他的起跑爆发力,他的攀墙抓爬本事。井上小林惊讶,这个身轻如猴儿的家伙,怎么有点像瘦猴儿呀?

还差一分钟就九点了。

陈铁拳压低嗓子悄声命令:准备好,注意前方情况!

井上小林掏出手电筒和绿布,随时准备对信号。

山本鸠光准备好绳索。漆黑的夜晚,眼睛几乎使不上劲了,光凭脚步的声音识别队伍,还是没有牵绳子来得准……

在大家焦虑的关切中,九点终于到了!

一秒、五秒、十秒……

大家目不转睛,握紧枪,心跳过速……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碉堡上情况依旧,什么变化都没有!

三分半左右,碉堡上的信号灯终于亮起来了!

可是,不是绿灯,而是红灯!

怎么回事?

按照事先约定,如果碉堡九点亮起红灯,说明碰上特殊情况,起义暂缓。这时,双方都不要轻举妄动。

井上小林低声说:难道……,安倍洪武变卦了?

陈铁拳说,先别撤,再等等。

我去看看吧?井上小林说。

不行,按原计划执行!陈铁拳命令道。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碉堡上再亮起三次红灯,陈铁拳下令道:撤!原路返回!

队伍刚刚行动,忽然哒哒哒,西碉堡响起一串子枪声。只见碉堡枪眼吐出一串子火舌来。枪声响了不到两分钟,又复于平静。

陈铁拳对副营长说:你带队伍先走,我去看看!

井上小林和另几个战士,也跟了过去……

正文 第十九章 瞄着“一窝端”

井上小林在第三棵老榆树取来情报后,觉得很奇怪。情报上写:县城即捷。找3号。

这是没有过的事。瘦猴儿的情报从来不预测什么,更不说结果。3号是妹妹井上小美。清晨,还像往常一样,井上小林一身苦力打扮,在瘦猴儿丑角般逗乐的表演下,进了兵营。哨兵们也认识井上小林了,进进出出人家也不太理会。好像井上小林是这里的一个门垛,一个挂衣服的木杆子,一扇门,已经溶入兵营了。

这次跟妹妹见面轻松多了,没有以往的紧张。妹妹开口便高兴地叹息一声:唉,总算有眉目了!

这让井上小林莫名其妙。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妹妹却故意卖关子,只是抿嘴儿笑,不说话。

妹妹情报信息灵通,总用发报暗语联络“同路人”。井上小林提醒妹妹,小心被人破译了。妹妹告诉他,她跟同路人都是编码和报务高手,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发密码,别人很难破译。妹妹还举个例子:好比是我们几个创造了一种语言,只有我们几个明白,也只有我们几个应用。这样,别人就没办法了。妹妹简单说了四平百灵鸟以及开原、西安、铁岭的“最新情况”后,胸有成竹地让哥哥去西丰找前川叶子:起义的事,现在一窝端是不行的。不过,我预测,效果和影响会出奇地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井上小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证件:哥,给。你到西丰后,就是这个身份。对了,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说完,递给井上小林一个小布包。

哥,你不用担心,瘦猴儿会帮你带出去的。

离开妹妹,井上小林还琢磨自己的身份:叫前川小男,前川小叶的哥哥。刚从日本来,做药材生意的。

瘦猴儿果然有招,让井上小林挑两个筐,装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给修桥工地送食物。快出门岗的时候,瘦猴儿还故意踢井上小林屁股一下:快点走!

不知是瘦猴儿太用力,还是井上小林屁股太硬,弹力非常大,瘦猴儿一下倒仰在地,疼得哎哎叫,呲牙咧嘴的。瘦猴儿捂着屁股揉一会儿,猛地追上去,再踢,再次跌倒,逗得哨兵哈哈大笑……

哨兵突然持枪过来,让井上小林停下。井上小林捏了把汗,血液立刻冲了上来。如果哨兵检查出筐里有一套西装,尤其是藏在鞋里的“证件”,麻烦可大了!

瘦猴儿一点也不惊慌。指了指井上小林:让你停下你就停!

井上小林刚一停,瘦猴儿指着门岗旁边道:靠边靠边!

瘦猴儿指指哨兵:没看出来呀?人家要看我表演,你走那么快,我能撵上么?

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呢,瘦猴儿忽然大头朝下,一串飞快的车轱辘把式,就翻到了门岗左边。左边有棵半楼粗的大杨树,杨树两米远的地方,就是房子。几个人还没看清他要干什么呢,瘦猴儿一闪身,没了。不一会儿,他从一棵大树后头闪出来,向几个人扮个鬼脸,转过来,嗖嗖嗖,几下就窜树上了!

这一刻,井上小林想起在四平的“光棍山”上,自己跟小泉晋一跟踪他时,多次看他这样爬树,觉得特别神奇。这动作,多像猴子啊!现在近了看,更像了!

瘦猴太轻捷了,弹丸一样飞上树,在树枝上悠来荡去,满树窜,看得人眼花缭乱。上下左右跳跃,神速而灵巧。突然,他抓起一根树枝弯过来,脚下用力一登,嗖地一下弹了出去!这动作,看得人惊心动魄!

就在人们为他担心时,半空中悠荡的瘦猴儿已稳稳站在房盖上……

瘦猴儿在房盖上略停一小会儿,突然跳向房檐边儿,顺着檐边儿猛地一个急停,嗖,一个前手翻,折到临近房檐边儿没有停稳,掉了下来!

井上小林惊骇地闭上了眼睛。完了!瘦猴儿摔下来了!

好!

好好!

两个哨兵都叫好,还啪啪啪鼓起掌来。再一看,瘦猴儿双脚紧紧勾住房檐,又是一个惊险的金钟倒挂!

出了兵营,瘦猴儿说,其实,贪玩儿也是人的本性。唉,这场战争闹的,人们连玩都不会了。

他们不让咱玩,咱就把他们玩掉!

好!瘦猴儿向井上小林竖起大拇指,哈哈,你别看我的大拇指小,但,他也叫大拇指!再大的大拇指,也得叫这个名!

高!井上小林赞叹道。

这次去西丰也一样,不要贪大。中国有句民谚,叫贪多嚼不烂。有时候,规模大小不一定决定质量高低。

哦?井上小林有些不解。

去吧。我相信你!瘦猴儿微笑着。

井上小林也不多问。事实证明,瘦猴儿是最值得信任的人,是少见的高手。这就够了。到大桥工地后,九个桥墩子的施工眼见收尾了。劳工们大都撤了,只有钟老井、杏树等人,在细高挑儿的指挥下,向桥墩子上苫草袋子。九个桥墩子,像九条受伤的胳膊举起来。手,齐刷刷断了,不知丢在何处。断臂上的草袋子,像是透洇了血污的绷带。

瘦猴儿安排得真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随便找个由头,让井上小林搭乘一辆军用大卡车去西丰城。

在城东头,井上小林下车后,钻进北山的树林子里,悄悄换好衣服,还扎了领带,这才向兵营走去。

前川小叶早早等在兵营门口,井上小林一下汽车,前川小叶就扑了上来:哥,想死我了!

哨兵还要盘问呢,前川小叶嘟起嘴:看不出来呀?我们兄妹长得有多像?

哨兵正看证件上的字呢,前川小叶催促道:都来好几次了,还不认识呀,什么眼神哟!

哈意!哨兵向前川小叶打个立正,赶紧放井上小林进去。

前川小叶可得罪不得。干机要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就是大队长岗田也要高看一眼。要不,压了情报,会很麻烦的。明明上午收到的,却找个“被敌人干扰”的理由,晚上才交给头头,头头十有八九要挨抠的。再说,副大队长前川二雷又是前川小叶的叔叔。

前川小叶边走边逗趣儿道:咱俩长得就是像哟,比如,脑袋都扛在肩膀上。眼睛都在鼻子上边……

噗哧,井上小林笑了起来。

井上小林确实来过两次。头一回,穿军装来的,冒充送信的。来前还特意化了妆,脸黑,还粘了胡子。第二回,冒充前川小叶的哥哥,不过,没有合法证件。要不是前川小叶打了她叔叔前川二雷的旗号,哨兵还真的不放呢。当然,前川二雷知道此事,并且也做好了出来迎接的准备。头两回来,打了“起义”的底子。前川小叶这样能干,前川二雷又是有职有权的副大队长,条件太好了……

更关键的是,前川二雷早就萌发了反戈的念头,那天算了算时间,居然比井上小林还早呢!只是,前川二雷没有急着跑去参加八路。前川二雷认为,自己现在去哪行?要去,也要拉个队伍块去!

要去,也要拉个队伍过去!说得多好啊!这想法跟井上小林不谋而合!那天,前川二雷向井上小林一连说了近20多个士兵的名字,这些人,都是前川二雷的“铁杆”,只要前川二雷喊一嗓子,绝对好使!前川二雷还说,现在,这20多人,安插在各个地方,不少人还是骨干哩!

起义大盘子的敲定,就取决于此。

前川二雷也相当客气,一再表态,虚心接受井上小林的领导,坚决有令则行,令行禁止。井上小林也相当尊敬前川二雷,别看他是副大队长,却是中慰军衔。前川二雷最欣赏井上小林了,称日军出三万、五万悬赏人头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两个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这次更痛快,前川小叶把井上小林领到她的“工作禁地”,前川二雷已经等在那里。二人寒暄几句后,井上小林切入了正题:

前川中慰,起义的事不能再等了。我这次来,不是计划怎么办,而是怎么落实。

好吧,请提要求,我来办。

好!井上小林挥了挥拳头,我以为,起义前,我们要解决几个问题。第一,谁来牵头领导问题。目前看,四平、西安、开原等地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我还不能直接参与此次起义。第二,起义后接应问题。钟老井已经跟沈大队长联系上了,他们分头来阻击和接应,但,准确的行动路线还要敲定。第三,具体的时间与人选。一切都准备严密了,确定什么时候执行,要敲实了。同时,确定可靠参加者的人选。为稳妥起见,态度不积极或左右摇摆的,不要参加这次起义。第四,最好躲开岗田,如果赶上他开会或上铁岭找女人,我们可乘隙而入。第五,对于顽固派,我们要派人严格监视他们……

其实,你提的一些问题,我们早就安排了。现在看,只是起义规模还要缩小,原来计划的不行。因为,岗田最近很警觉,几乎不出门了。岗田不离开,起义是不方便的。前川二雷轻松地笑了笑,井上小林先生,其实,这次起义,主要功劳在你。因为,最合适的人选,你早就安排了。这个人,跟你生死与共,甚至可以替你献出命来!哈哈!他来牵头,你会一百个放心的!

前川先生,这种事,你可不能开玩笑呀!

怎么会呢!前川二雷向前川小叶摆摆手:请他进来吧!

门开了。井上小林几呼叫了起来:怎么会是你?

师傅!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小泉晋一一下扑上来,两个人疯狂地拥抱起来……

小泉晋一当年才十七岁,差一点让濑古乒害死。现在,他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个头足足高出一个脑袋来!

师傅,放走了你后,我知道我不跑只有一死了。濑古乒决不会放过我,小胡子队长也不会放过我。你前脚一走,我就跑了。我拼命向“双虎山”方向跑。我被一个小队的士兵追到绝崖上,没办法,只好跳崖了。可是,活该我命大。半山腰的树枝救了我!我又跑了大半天,正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了死神,却发现濑古乒还在带人抓我。我跑进一个被日军烧杀过的村庄,走投无路后,我脱了军装,在死人堆里扒了套中国老百姓的衣服穿上。刚穿好,后边追兵就过来了。我四下看看,再跑是来不及了。我一下倒在死人堆里,把死人的血抹了可脸可身,再掀几个死倒压在身上,装死。

濑古乒那小子真坏,他说我跑不远,说不定就藏在附近,并安排人轮流看守,一直看了两天。我倒在死尸堆里,都饿不行了。多亏尸体堆里有个死鸡。我扒出可身是血的死鸡,抓去毛,就吃了起来。那两天,就是这只死鸡救我一命!

后来,我就奔你们的部队追过去了。我知道,你的头头外号叫陈铁拳,武功了得。我追上这个八路军的部队,就找到你了。可是,你们的部队化成许多个小部队,小部队也都上山打游击,我哪追得上哟!陈铁拳当时也经常在那一带出没,可我知道信时,连尾巴都赶不上!

在“双虎山”一带,我没有找到陈铁拳的部队,却碰上了陈庚的部队!陈庚的部队跟一小队鬼子打仗,我一看,正是濑古乒!我猫在濑古乒身后,砰,一枪就击毙了他!几个日本兵一看头头被击毙,掉头就跑。可我一看,那个死倒,根本不是濑古乒,唉!这个遗憾!后来陈庚收留了我。我立刻就参加了八路。陈庚首长知道我要找你,立刻派两个战士护送我,找到了陈铁拳。当时我那个激动啊,师傅,你说,我要是能找到你,该有多好啊!可我没想到的是,陈铁拳告诉我,你已经走了……

我俩都在四平呆过,我知道,你肯定找你妹妹来。那年,咱俩还骑摩托车来过西丰县城,也来过富源呀。当我知道,你是来东北发展八路,更是佩服你了……

小泉晋一知道现在时间紧迫,突然掉转话了题:咳,故事长去啦,师傅,有空我再细跟你说吧!

前川二雷主述,小泉晋一补充,说了这次起义的详细安排,井上小林一听乐坏了,连连说真是没想到,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

井上小林感慨道,他当初来东北只想靠妹妹的关系,多发展些八路。现在看,形势远远好于自己的想像。自己的身边,还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

小泉晋一现在是小队长。这个小队的人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士兵,个个勇猛,个个都是“亲八路派”。前川二雷说了实情:他培养的那些20多个“铁杆”,现在全在小泉晋一的小队。他们是借向开原八棵树镇押送武器的名义,直接把它们押到义勇军队伍。起义时间,就定在后天。后天的值班领导是岗田,前川二雷去铁岭开个会,这个机会不错的。这样,就可摘清前川二雷的责任了。

这次押运武器为了保密,岗田亲自定的行动路线,走南道。小泉晋一说,这个线路太好啦!在县城南向西走,过了欢喜岭,我们直接把车开向凉泉,然后钻进林木茂密的城子山……

西碉堡出事了。

眼见时间到九点了,再有五分钟,四方脸必须掐断电话线。要不,西碉堡一旦发现“情况”,后果不堪想像。

为了安全起见,哥哥四方脸决定上电线杆子。太冒险了,碉堡上的探照灯眼睛一样盯着这根电线杆。哥哥四方脸最后决定:他的搭档登杆掐线,他向另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发出怪异的声音,引开敌人的视线。

天太黑了,除了声音,已没有办法吸引碉堡上的哨兵。四方脸干脆边跑边学起狼嗥的声音,怪异而恐怖。

敌人听到嗥叫后果然上当,探照灯立刻跟了过来。可是,随后跟过来的,还有几梭子子弹。哥哥四方脸扑腾一声,倒下了……

可是,哥哥四方脸怕搭档掐线的时间不够用,倒下后,他依旧学狼嗥。声音仍然响亮。只是,哥哥四方脸躲在一个树桩子后头。刺眼的灯光还在扫,子弹还在地上弹跳……

碉堡上的哨兵喊:打住了!我打住狼了!

听到枪声,好几个士兵跑出来,个个惊慌不安的样子,问怎么回事。当知道是哨兵擅自射击打狼,值班的一个曹长火了,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哨兵好几个嘴巴……

这工夫,电线杆上的八路已经掐断电线。

其实,九点多钟,碉堡里没人再打电话,外边的电话也进不来,电话线被掐的事,竟无人发现。

哥哥四方脸受伤了。摸一把他的左衣袖,湿漉漉的。除了刚才的折腾,三个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观察了半天,起义碉堡也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哥哥四方脸这才下令:撤!

离开危险区不远,左前方传来了脚步声。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立即卧倒在地,拉开枪栓,探听动静。夜黑如墨。只有沙沙的风声旋起,像失恋者轻轻的叹息。树叶类的东西悄悄落在头上或身上,轻盈如幻。双方对峙。静默了三四分钟,谁都不敢贸然起来。双方都知道,他们相遇在毫无障碍的平坦之地,谁先站起来谁就是靶子。哥哥四方脸几个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对面传来低压却强劲的声音:我、是、陈、铁、拳!

陈铁拳得知他们掐了电话线,也说了起义暂停的事。这下,哥哥四方脸几个人都懵了。很显然,起义暂停,他们却掐了电话线,这对起义是不利的。

陈铁拳没有瞒怨哥哥四方脸。只是催促大家快走。赶快向刘司令安排接应的两个团发信号,暂停起义。拐过一个山头后,陈铁拳打开手电,给哥哥四方脸包扎了伤口。

第二天,陈铁拳继续研究起义暂停的原因,井上小林带几个人化妆成日军,去碉堡摸情况。

下午,就在陈铁拳决定实行“第二套方案”时,井上小林回来了。

昨天晚上,原因并不在安倍洪武。黄昏时刻,娘子关守备队一个上慰来碉堡视察。本来,上慰刚从东碉堡来,计划来这里看看就走,然后,还要到西碉堡去。可是,这家伙突然犯了胃病,疼得嗷嗷叫,可脸汗,这才临时决定,不走了。安倍洪武安排伙食。不料,这家伙见菜不错,非要喝酒不可!这样,一直闹腾到晚上十点多……

今天早上,中慰又打来电话,通知安倍洪武要加倍小心,并说了昨晚上西碉堡电线被掐的事。

放心吧首长,我这里固若金汤,就是个麻雀,我也不会放它进来的!安倍洪武回答。

第三天夜晚,起义照常进行。

夜晚光线比前天更好。虽说也是黑黑的夜,但月亮如萌发在土地里的种子一样,刚把地皮拱个包,裂出纹来,还没有露头。云层依旧很厚。有的地方,却被月亮“拱”得皮儿薄了,朦胧欲亮。

有前天的经验,陈铁拳更加心中有数,队伍提前五分钟准时到达指定地点。

东西两个碉堡仍然安排了人选。东碉堡还是秋山良照。西碉堡的哥哥四方脸受伤了,伊腾哲夫替他。不过,这回他们是骑马去了。为了“消音”,马蹄子包上布,悄悄靠近了碉堡。东西两个碉堡的人,严格执行陈铁拳的命令:没什么意外,九点十五分就可以准时撤退。如果有意外发生,也不用掐电话线,那样太危险了。只是把探照灯打掉后,即可撤离。

九点整,安倍洪武的碉堡上准时亮起绿灯,接连晃了三下。陈铁拳压低声音命令:赶紧回信号,准备接应!

起义队伍按照井上小林的安排,闪亮的钢盔被两边掀起来的布帘蒙上了,鞋上没有铁掌,要咳嗽的士兵口叼一块毛巾,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即使探照灯照射在他们头上的天空时,微弱的亮光下,对面行进的队伍急速移动的黑影,真像一条流动的河。

“河水”流得很快,就要与接应的八路队伍汇合了。陈铁拳碰上打头的安倍洪武后,两个人紧紧握手,一个说,好!

另一个也说,好!

一个向后指指,说,快!

另一个向前指指,说,快!

陈铁拳命令山本鸠光道:你给日本朋友带路,快!

是!山本鸠光一转身,迅速向前。

这时,八路队伍迅速分开两股支流,起义的队伍在无声的夹道欢迎中继续前进。而八路的队伍,却原地不动。按照预订计划,起义士兵们撤离二十分钟后,陈铁拳才会带领自己的队伍撤离。这二十分钟,即是日本士兵进入相对安全地带的时间,也是八路军应对临时变故的重要时段。

井上小林看看时间,说,矮个子兵应该下来了吧?

三天前,矮个子兵自报奋勇,要承担碉堡士兵撤离后的“断后”任务。想起他的哥哥曾为找不到日本八路而自杀,想起矮个子灵活可爱的猴术表演,井上小林恨不能立刻见到这个可爱的同胞!现在,撤离时间到了,矮个子怎么还在碉堡顶上不停地探照呢?

陈铁拳说,再等两分钟,我们也应该撤了。

可是,矮个子没来呀!井上小林焦急地说。

那……,我们一个队伍,也不能光等他一个人呀!

矮个子非常好……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要顾全大局呀!

二人正说呢,却见探照灯不动了,只照射在西边碉堡附近的地方。按照事先约定,矮个子下来后,要关闭探照灯的,这是怎么回事?

哒哒哒!哒哒哒——!

漆黑的夜空突然被弹道燃亮,一条条烧红的线,嗖嗖嗖直射过去,射在一片黑影里。饮弹之人顿时哇啦哇啦嗥叫起来。矮个子的探照灯不断变幻方向,一旦找到那一大片黑影,就不动了。明亮的灯光下,把那片跳跃的人影稳稳圈定。黑影们四下逃,可是,腿再快,怎么能跑得过灯光呢?陈铁拳和井上小林一下子明白过来,矮个子在配合前来袭击的八路!已经是明棋了:那几个八路,正是伊腾哲夫他们!倾刻间,西碉堡射击孔里,也喷出火舌来!可是,碉堡的日军只能借助探照灯光盲目地射击。很快,碉堡上的探照灯突然瞎了,守军立刻乱起来:探照灯!快打开探照灯!

喊也没用。为了准确灭灯,陈铁拳特意选派了神枪手啊!

井上小林担心地说,要不,我们接应一下伊腾哲夫?

不行!按原计划行事。不能误了大事。

陈铁拳所说的大事,是指接应安倍洪武这支队伍。这是刘司令员亲自部署的一项具有非凡影响的任务,一切都要服从大局,不能擅自行动。安倍洪武他们还没有走太远,陈铁拳这支队伍去接应伊腾哲夫是不可能的。让伊腾哲夫他们骑马,就是便于撤退。如果说陈铁拳的队伍是个大砍刀,那么,一定要砍掉安倍洪武这支起义队伍的危险。现在,陈铁拳就是一堵墙,必须堵住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东碉堡几乎遇到相同的情况。日军听到西碉堡的枪声,刚要灯光支持,砰!探照灯被打灭了。换了几次,都被打灭……

西碉堡有个黑影上去,很明显,要换灯泡的。可是,矮个子的探照灯像延长的手指一样,穿越黑夜,一下照射过去,圈定他。

砰!黑影应声倒下。

咣!矮个子碉堡顶上轰然一响,碉堡一角,炸起一束火光。咣!咣!咣!多发炮弹接连在碉堡上爆炸,矮个子的灯光一下灭了!看得出来,地上那片黑影明白过来了,支起迫击炮,向矮个子的碉堡开了火!

完了!井上小林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陈铁拳下令道:准备战斗!

兵分两路。陈铁拳带一队,副营长带一队,分别注视东西两个碉堡。

那伙日军摸不清底数,不敢贸然前进。炮击了矮个子碉堡,指挥官果断下令撤退。他们的估计是对的。安倍洪武整个小队起义,八路方面肯定做了周密的安排。可是,上慰本来只打算“突袭检查”一下防卫情况,不想,竟遇到这种情况,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事后才知道,那伙被矮个子探照灯“圈定”的队伍,就是前几天视察三个碉堡的那个上慰。上慰听点小道消息:安倍洪武的碉堡“人心不稳”。头些日子,他们接收太多日本八路的慰问袋。有的士兵,还拿着日本八路的宣传单认真研究条款,厌战情绪很大。上慰装作肚子疼,实际是来察言观色、探探虚实。酒后三巡,见安倍洪武巧舌如簧,一个劲感谢上司的厚爱,还说,别说上级还要提拔我,就是不提拔,我也要为国效力,甚至,为国捐躯!当安倍洪武得知上慰爱听小提琴演奏,听唱歌,高潮时,安倍洪武拿出小提琴来,激情演奏一曲贝多芬的。

矮个子兵也赶紧“助力”,搬来凳子,想上去。可为了“抢眼”,他又嗖嗖嗖在门柱、炮楼角上爬了几个来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才站在凳子上,指挥大家唱起日本民歌来:

<small>爱春天的人们啊,是心地纯洁的人;</small>

<small>像那盛开的紫罗兰,像我的朋友一样……</small>

<small>爱夏天的人们啊,是意志坚强的人;</small>

<small>像那冲击岩石的波涛,像我的父亲一样……</small>

<small>爱秋天的人们啊,是一往情深的人;</small>

<small>像那照亮黑夜的月亮,像我的爱人一样……</small>

<small>爱冬天的人们啊,是心地宽广的人;</small>

<small>像那融化冰雪的大地,像我的母亲一样……</small>

这群火热的士兵,感动了上慰。上慰一连干了好几杯酒,还不尽兴,又敬了安倍洪武和指挥的矮个子士兵,说,看到你们这样的精神状态,我很高兴,我也放心了!说实话,有人向我反应,说你们这个小队的士兵军心不稳,有厌战情绪,现在看,这全是谣言!空闲时,你们还有文娱活动,这很好,很好哇!我们就是要这样,才即想家,又不想家。想家呢,就是我们在外边吃些苦,是为了我们大和民族这个大家,一想这个,苦些也值得。不想家也一样,为了报效国家我们才来中国的,既然是为这个,还想什么家?

上慰激动了,哈哈哈大笑一气,突然阴了脸,还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可是,我听说你们还接到我们的叛徒,那些日本八路的宣传单……,上慰回头回脑看看大家,又说,有这事么?

有!可是我们连看都不看,就扔了!前边的士兵说。

给就要哇,我们把它当引火柴啦!矮个子说。

为什么要那些宣传单?就是要找些毛病,当我们的反面教材,当我们打击的靶子!弟弟四方脸说。

听大家七嘴八舌,意见这样统一,上慰非常高兴。上慰甚至这样许愿:你们好好干,就这样干下去,我保证你们人人都会立功授奖!

一听这个,士兵们群情激昂,起哄,个个都感谢上慰,矮个子士兵再次站在凳子上,指挥大家站成整齐的排,他喊了号子后,大家一齐喊道:感谢中慰,坚决完成任务!

中慰走前,还特意拍了拍安倍洪武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关照你的!

击灭了矮个子的探照灯后,日军指挥官疯了一样,哇哇叫。可是,离他近的西碉堡没了探照灯,他的队伍像一堆可地翻滚的大萝卜,嘀溜溜转。这个大萝卜被伊腾哲夫几个人一顿啃,掉了好几个“大豁丫”。可是,带队的正是那个上慰。上慰知道,安倍洪武小队一定向碉堡正前方逃跑了,不管有多少堵截的八路,就是冒死,也要追回他们!

上慰大叫一声,用仅有的几个摩托车灯照明,猛烈地扑了过来。

他们正面交手的,正是陈铁拳。陈铁拳的枪一响,就像头豹跃起后,群豹紧随其后,一阵狂野的扫射,前方的摩托车灯就相继瞎了。就这样,子弹一个个摘除了日军摩托灯的眼球。前方太黑了,子弹也会迷离的。于是,陈铁拳手下的战士躲在树后,几柱大电筒光剑一样刺过去,刺一下,突然灭了。再刺一下,又突然灭了。可是,就在它照射的瞬间,枪手们把子弹准确地泼过去,狂扫,手榴弹也纷纷在敌阵开花,日军鬼哭狼嚎乱成一团。两个碉堡的日军不敢见死不救,可他们一露头就撞上太多的子弹。日军们瞎子一样,乱摸乱撞。只有身边炸起腾空的断肢残体在短暂的瞬间炸弹火光里轰地一闪,活着的士兵才“眼前一亮”。而这一亮的同时,也很可能是自己毙命之时……

正当日军力不能支时,八路军另两个团的炮弹也在天空中飞翔。它们的火翅膀呼呼生风,怪叫着燃亮长空,准确地落到日军阵营。与此同时,激昂的冲锋号也花腔高男音一样嘹亮地唱响……

刚出碉堡的日军一阵抱头鼠窜,丢下一片尸体,又纷纷掉头疯跑,一窝蜂地钻进碉堡。就像一群碰上猎鹰的鸡,又屁滚尿流地逃回鸡笼……

正文 第二十章 釜底抽薪

日暮时分,乌云泼妇一样缠住太阳。弄得太阳脸蛋儿又脏又旧,像个没洗脸的顽皮小子,无奈地吊在山丫口。

岗田站在二楼看了好几次手表,一个劲向欢喜岭方向眺望,眼睛都瞪酸了,也没有看到小泉晋一他们回来。欢喜岭在县城西南方向,它像个高昂的头。头中间凹陷的地方,就是公路。汽车的前脸从凹陷的地方一露头,岗田就能看到。傍晚,那个地方真的出现过几次车,可都太小了。一次是驴车,另一次是驴车,还有一次,也是驴车。本来这条路也走马车牛车的,可那天晚上,都是驴车!

远远看去,驴车像个瘦瘦的螳螂,露出头,露出身子,爬上坎顶,又爬下来。

直到欢喜岭的光线有些暗了,岗田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这才抓起电话,要了开原八棵树据点。那里,岗田的顶头上司计划要进行一次对八路的围剿行动,这才要他增援的。当对方说哪有武器,哪有三辆汽车时,岗田头上立刻浸出汗来。但,他的汗,还不是小泉晋一带队起义,更不是他的三车礼物已送到八路手里,岗田根本就没往这上想……

放下电话,岗田有些懵:小泉晋一根本没去呀!怎么回事?

岗田仍然没想到“起义”二字,而是担心:一定是汽车出了故障。哪怕一辆汽车出了问题,另两辆也会等的。

岗田的眼睛再次盯向欢喜岭,听后头有脚步声,头都没回,向刚刚进来的前川二雷摆摆手:你骑上三轮摩托,我们去看看!

我们俩去?

不!再带上一个小队!

乌云撒手而去时,太阳的脏脸蛋早就滚下了山丫口。很快,夜幕接管了整个天空。

岗田的队伍翻过欢喜岭不远,就得打开车灯了。走到房木岔路口,正要前行,前川二雷忽然向左一指:队长你看,火!

岗田一看,凉泉沟里的山脚下,烧起浓浓大火来!什么火烧得这样猛烈?

过去看看!岗田下令。

当他们拐弯儿前行,一换角度,发现那是三堆大火!

坏了!岗田叫道。

岗田近前一看,傻眼了,三堆火,正是三辆汽车的残骸!汽车前脸没了,木围栏没了,胶胎没了——烧得只剩骨架了!

岗田四下看看,没有一点战斗的痕迹,也没有一具尸首,哪怕是一星蛛丝马迹。汽车残骸前十几米外,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的浮土都踩酥松了,很明显,小泉晋一的小队士兵集体走过这条小道。那么多武器,也从这条小道走进了森林!现在,小道沉寂极了。要不是三辆汽车残骸还在烧,谁也不会想到这条小道竟会发生这样惊心动魄的事!

他妈的,小泉晋一,大大的坏了!岗田像头发怒的困兽,对着羊肠小道吼叫。

反了!真是反了!岗田暴怒地大叫。

追!队长,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副大队长前川二雷也喊叫起来。

月亮从山后的树尖上出来了。清丽的银辉洒满山野。

夜如白昼。

岗田气得呼哧呼哧喘,猛地举起战刀,刚要喊,却没有喊出声来。岗田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羊肠小道线虫一样钻进森林。风摇林动,浩浩荡荡的森林海涛一样翻涌。奔涌的林浪高低错落,落差很大。波翻浪卷之中,仍可感觉出支撑它们的山骨架。夜幕下,树木的空隙不时挤出嗖嗖凉风,阴森可怖。羊肠小道一头钻进的森林,正是“合页”形的山谷。岗田知道,如果遭遇伏击,他的人马一旦钻进“合叶”,就如谷物钻进磨眼……

西丰县城离这里不过百八十里路,汽车为什么傍晚才烧毁呢?

撤!岗田沮丧地喊。

井上小林得知这个消息,乐坏了,浑身燥热、膨胀,血脉喷张!井上小林一较力,浑身的肌肉像朵朵花蕾,就要开放!

此时,井上小林迫不及待地跑进西屋,恨不能一下抱起杏花,分享这惊天动地的快乐!

井上小林砰地撞开门,一下愣了:外间厨房里,杏枝正有一只胳膊刷浆糊,往一个大肚子缸上贴“双喜”字呢!

井上小林急忙收了就要张开的翅膀,愣了愣,立刻感动起来!掉了一条胳膊的杏枝,这个未来的二大舅哥,正帮助自己布置新房呢!井上小林真想向大舅哥敬个标准的军礼,深情地道一声,谢谢!可他不能。井上小林恭敬地向杏枝哈下大腰,行个礼。然后又指指胸口,哇啦几声,以示内心的感谢。杏枝抬起头来,笑了笑,说,哎呀,别来这虚头巴脑的了,你呀,该干啥干啥去吧!

杏花从屋里出来,看看井上小林,又瞅瞅二哥杏枝,轻轻笑了笑。杏花这美美甜甜的一笑,就是春天的水涡儿,五月的花朵,秋天的果香。井上小林立刻沉醉了。怕杏枝看见,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向杏花咧咧嘴儿,扮个鬼脸儿。这些表情,风儿一样刮进杏花的心里。杏花痴迷地笑笑,用下巴向外点点。井上小林以为杏花要出去呢,干脆站住不动了。等她。哪知杏花是让他注意点二哥,然后,立刻进里屋来。就在井上小林返回身时,杏花急了,喊:快来快来,我够不到窗缝了!

杏花翘起脚尖儿,双手够上窗框上边,正在贴一张纸。

一只手刚刚伸上去,刚扶了杏花胳膊肘,杏花却一下扔了纸,抱住了那只胳膊。

闹什么呀,杏花!杏枝一说话,杏花吓了一跳。

杏花的脸腾地红成了玫瑰花。杏花错把二哥当成了井上小林。

杏花羞极了,连忙装作没站稳,咚地一声坐在炕上。

井上小林听到响声,这才返身回来。

一只健壮的手伸过来,杏花故意扭过脸去。

这只手也翅膀一样飞过去。她熟悉的指尖、手掌、衣袖,就在碰上她的鼻尖了,杏花这才“噗哧”一笑,回转身,一头扑进井上小林的怀抱……

井上小林说了小泉晋一“起义”的故事,杏花一下推开井上小林,看看窗外,见二哥杏枝正向院外走去,说,真的?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开玩笑啊。这么说,你可立了大功喽!不光我,这件事,是大家一块干的。太好了!这回,那件事得办了吧?哪件?杏花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井上小林的鼻子:你呀,竟敢跟我耍滑?井上小林这才明白过来,杏花是指他们结婚的事。井上小林爽快地说,当然!马上办!马上是什么时候?井上小林略一沉思,说,跟爹妈商量一下……商量什么呀,人家早就默许喽。井上小林再一沉思,说,这样吧,哪天办,让大舅定吧!

杏花一头扎进井上小林的怀里,竟嘤嘤地哭了起来。井上小林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问杏花怎么了。杏花也不说话,一头埋进井上小林宽阔的胸膛里,就像一朵含羞欲放的荷花埋在阔大的叶片中。井上小林问了再问,急得不行,杏花这才破啼为笑:人家高兴呗,你呀,真傻!

婚礼操办得不小,恩光屯家家都来了人。下至富源屯、安民、永淳、宝丰、怡河,西至田兴屯、玉青屯、庆云屯,上至红旗沟、泉河、拉拉屯、靠山屯,以至于顺兴、忠岭,都有亲戚好友来祝兴。恩光屯街道上的人流,不断流向杏花家。老远老远,就看到杏花家热气腾腾,烟气缭绕。人还没进院,就有嗡嗡的声音漂过来。那是人们的说笑声、打招呼声,帮厨“捞忙的”相互吆喝的声,以及三一伙俩一串说东道西拉家常的声音……

家家都穷得叮当三响,能弄成这样,够气派的了。来的人都说,杏花家人缘好,人气多旺呀!

据孙三祥说,来这么多人,尤其来了不少年轻人,都要看看杏花的。在兴隆沟,杏花的名气太大了。小伙子们都要最后一次争睹芳容——尤其是听说杏花嫁给一个哑巴,小伙子们纷纷跑来,就像跟自己崇拜的明星远走他乡前做最后一次告别……

不少姑娘出来了。除了杏花的好友外,姑娘们主要是来看井上小林的。她们从前特别嫉妒杏花,杏花的名字常常挂在小伙子们的嘴上,也是媒婆赞赏最多的姑娘。如果在当代,肯定是网络上点击率很高的人物了。现在不了。现在,她们要来找找平衡。即使自己的对象也不尽如意,可毕竟还不是哑巴。

杏花家的院外,支起木头架子,搭了两个大棚子。棚子里,搭了好几个锅灶。锅灶是“糖葫芦串”形的,一个长条锅灶上,一字排开安了四个锅。四个锅里,有四只手,四把菜勺子,有的当当当地“叫勺”,嫌帮厨手把慢。有的喊,快,扒两瓣大蒜!有的则说,我操,怎么把面碱当盐放锅里了,我说怎么不对味儿呢?!

吃也没有太好的东西。大豆腐、大白菜、大萝卜、土豆酸菜地瓜一类。最上讲的东西,是胡萝卜。最上讲的过油菜是玉米面炸果子。最香的菜,是井上小林跟杏枝在水泡子里捞的鱼。这些鱼有鲫鱼、花棒鱼、白鳔子、泥鳅。兵荒马乱的,这些菜,这就很不错了。

对了,还有孙三祥送来的刺猬猬肉、狍子肉干儿。不过,没有太多,一桌一盘恐怕不够,还要配点别的菜。狍子肉干儿很好看,像秋霜打过的花瓣儿。

杏花爹早就夸下海口:伙计们,敞开肚皮吧,菜管吃管添,管够造!

这话太有诱惑了,能甩开肚子大吃大喝一顿,真是太好喽!

人越来越多。

站在小狼洞沟山尖上的孙三祥,向杏花家一看,也吃惊不小。杏花家人气太旺啦!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院里院外,像漂满河面的黑榛子壳。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要不是三合院房子、院墙挡着,“榛子壳”还会更多。榛子壳上,不时游走几个长方块的东西,孙三祥看了半天,终于明白,那是“捞忙的”高高举起的“托盘”。太远了,听不见捞忙的喊借光喽借光,油喽油喽!但,这个情景孙三祥可太熟悉了。孙三祥设计了多少次这样热闹的场面,他跟杏花披红戴花,向每一个“赶礼”的人问好,如今,他在山头上卖呆,新郎却是那个哑巴……

孙三祥暗暗握紧了拳头。

孙三祥一直看着远方。看着泉河山头。当泉河山头拐过两个螳螂一样的驴车,孙三祥才跑下山来……

孙三祥同两个驴车一道来到杏花大门口。人们一看车上花花绿绿的,姑娘小伙妆都化好了,驴车上还放一面大鼓。两个喇叭匠高举着手,生怕碰坏了铜家伙,大伙看清了,这才“轰”一下围了上来。这两个驴车上,原来是一个唱“蹦蹦戏”(二人转)的草台班子!

人太多,院子是进不去了,孙三祥指挥戏班子把驴车靠在柴火垛边,卸了车后,把两个驴车屁股对屁股靠一块,支好,搭成戏台子。孙三祥前后左右看了看,说了声“太小”,就又张罗杏花上下左右邻居们拿来门板,支,垫,捆绑,不大工夫,一个长方形的“戏台子”就对付上了。

孙三祥向戏班子头说了声“开始吧”,喇叭一吹,锣鼓咚咚咚一敲,人们潮水一样拥过来,戏台前立刻挤得水泄不通。

杏花和井上小林也挤在人群中。

头一个节目是《小拜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上台了。女着红装,男穿一身绿,两个人挤眉弄眼几下,迅速开始跑台、舞蹈、调情,几个回合后,女的轻舒水袖,男的猛地来个倒立后胳膊翅膀一样张开的造型,开唱了:

<small>送情啊郎一直送至在呀啊大呀门外呀啊,</small>

<small>叫一声情郎哥呀你把头呀来抬呀啊,</small>

<small>送情啊郎一直送至呀啊大呀门东呀啊,</small>

<small>祷告一声老天爷,下雨别刮风呀啊</small>

<small>送情呀郎一直送至呀啊大呀门西呀啊,</small>

<small>一把手拉住情郎呀你的衣呀啊,</small>

<small>咱们俩人难舍呀啊又难啊离呀啊,</small>

<small>咱们俩人难呀啊舍又啊难离呀啊。</small>

………

刚唱完,台下掌声热烈,嗷嗷哄,好多人急不可耐地喊:

再来一个!

来个荤的!

对,来个带色的!

来个《十八摸》吧!

孙三祥上台向各位躬手抱拳施礼,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兄弟姐妹,今天是杏花大喜的日子,为了这个,我才请来戏班子。可是,太荤了怕是不行。怕杏花不高兴哪!

得知这台戏孙三祥请来专门为她庆贺新婚的,杏花紧紧握一下井上小林的手,两只大大的眼睛已经含珠带露。

昨天就听爹妈说,孙三祥送来了刺猬猬肉和狍子肉干儿。今天,他又自掏腰包请来戏班子祝兴……

没事儿,唱吧!办喜事儿,热闹就好。

对,热闹就好,挑赶劲儿的唱!

二人看孙三祥下台了,男的扮个鬼脸,逗了几句“荤口”,大伙蹦着高嗷嗷起哄,说好,太好了!女的脸突然一板,推了男的一把,说太黄了不好,要男的规矩点。男的问怎么规矩,女的说要让大伙笑,但又别太荤了。男的赶忙说,好好好。这对男女又舞蹈了一阵,说开了:

我真不明白,蛤蟆叫唤的声音咋那么大?

它肚大嘴敞发音就大。

肚大嘴敞,那大竹篓子肚子大嘴敞,它咋不发音呢?

它不是竹子嘛,竹子不发音。

竹子不发音,那笙管笛箫都是竹子,它咋能发音呢?

那不是有眼能吹才发音嘛。

有眼就能发音,筛子还有眼呢,它咋不发音呢?

那筛子不是扁扁的嘛,扁扁的就不能发音。

那大锣还是扁扁的呢,一敲铛铛直响。

大锣中间有个脐儿,一敲打中间那脐儿就响。

我们家那口锅中间有脐儿呢,敲它咋不响呢?

那不是生铁的嘛,生铁的就不那么响。

谁说的?我们家半拉那棵大树下,有个大钟一敲,咣咣咣三响。

那不是把它挂起来了嘛,挂起来一敲就响。

那秤砣还绑钉挂着呢,我多咱敲它也不响。

那秤砣不是生铁蛋子嘛,它咋能响呢?

当兵的扔手榴弹,不也是生铁蛋子嘛,咣地一响,能把人炸面乎了!

那里头不是有药嘛,有药才能响呢。

有药能响?药铺里尽是药,它咋不响呢?

那药要都响了,你还敢进药房吗?

说了半天我没你口才好,咱们还是唱一段《盼五更》吧,看谁的嗓子好。来吧,你先取个调吧!

唱完了这出戏,众人的热情又掀高潮。这时,钟老井悄悄对孙三祥耳语:婚礼就要开始了,戏先停停吧。

行!孙三祥答应后,再次登台,再次给大伙抱拳施礼,说,大家注意了,现在马上就要进行结婚典礼了,戏先唱到这儿。典完礼后,头一悠先入席,没抢上槽的过来凑热闹,咱接着唱!

孙三祥一下台,杏花赶紧走过去,说,三祥,谢谢你!

谢什么呀,你的大喜事,我哪能不捧场呀!

井上小林也走过去,哇啦哇啦几声,微笑着伸巴掌,点头致谢,要跟孙三祥握手。孙三祥假装没看见,向众人摆摆手:你们听好了,典完礼我们接着唱!

杏花说,三祥,小林谢你呢!

井上小林再次点头致谢。孙三祥这才说,哟,哑巴也懂得礼貌呀?

井上小林装作没听出什么,还是点头微笑。

怎么样?我说过你结婚时我会来,我说话算话吧?孙三祥说。

井上小林又哇啦几声,表示回应。

杏花还要说什么,孙三祥却转身走了。

钟老井这才张罗起来,让大家靠边站站,他就要在西厢房门前举行典礼。西厢房窗下,挂了一排挂贴。挂贴上有人物、走兽、花鸟、山水,非常好看。不少女人们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不住地赞叹杏花手巧。门两边,各贴一个大红双喜字。

杏花一身红衣红裤,头上蒙着盖头。井上小林一身黑衣,胸前戴朵大大的红花。在钟老井的指挥下,二人共牵一根红绳,来到门前。

一拜天地、夫妻对拜倒没什么,都是老规矩。二拜高堂时,孙三祥的话声音很小,还是很剌耳:哪有结婚父母不来的?要我说,这小子来路不明……

旁边的人听了,因为离新娘太近了,不敢多议论,有的点头。有的脸上现出疑问的神情。

典礼后新娘划火点烟,新郎挨个敬酒,一口半小碗,不大工夫,井上小林就喝得脸红脖子粗。酒是普通的散装小烧。可是,都是酒溜子,度数高,一口喝下去,火一样燃烧,嗓子眼向下,热了足有半尺长!到孙三祥桌时,十好几个小伙子都站起来,都一齐嚷嚷,要敬新郎井上小林酒,一个一个轮番敬。

杏花想挡驾,怕井上小林喝多了。孙三祥哪里肯让:怎么?新郎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喝酒还这样不敞亮?

摘了我们兴隆沟最美的花,连点酒都不让我们喝痛快?

挺大个砣子,不能这样狗熊吧?

井上小林的胸口一下堵住了,脸一红,感到憋闷。可他又想,一个日本人,能娶上这么好的姑娘,也等于夺了这些小伙子们的爱啊!尤其是孙三祥!这辈子能娶上杏花,今天就是醉成一瘫泥,也值啊!我井上小林决不给杏花丢脸,喝!豁上了!井上小林扬扬脸,故作笑容,哇啦哇啦一阵,举起酒碗,咔咔咔,挨个跟大家碰,跟每个人喝一碗。

从头喝到尾,连围攻他的那帮小伙子也不得不向他竖起大拇指。

井上小林喝了多少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井上小林什么时候被抬进洞房,一点知觉都没有。

杏花心疼极了,给井上小林弄了醋汤。没用。井上小林睡得死死的,怎么也叫不醒。杏花爹看后,说,醉成这样,怕是要睡两三天呢!

夜,静极了。整个恩光屯都熄灯了吧?在杏花看来,白天的热闹,仿佛是老早的事。要不是看看布置一新的洞房和躺在眼前呼呼大睡的井上小林,杏花都不相信眼前的现实。咳,井上小林,我们终于成亲了!杏花很陶醉。杏花也喝了不少酒。困倦袭上来,呵欠一个接一个。乏了。杏花依在叠起的被子上,沉沉地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杏花觉得呼吸困难。睁眼一看,啊!嘴里塞上了毛巾!杏花的脖子上架了两把尖刀。五六个蒙面人站在眼前。杏花有点武功,怎么能甘心束手就擒呢?可她动不了了。一看,手脚早已被捆上了。杏花眼睁睁地看着井上小林被人捆绑结实后,抬走了……

娘子关安倍洪武起义的事,在日军中震动很大。

两天后,东碉堡有六个日本兵集体自杀。他们自杀的情形很悲壮,几个人上了碉堡顶上后,一起唱《樱花谣》。碉堡里的头头听到后,火了,喊话制止他们,可他们根本就不听。头头火了,提着战刀骂骂咧咧地上来,要耍耍威风。可是,他刚一上来,哒哒哒,一梭子子弹塞进了他的胸膛。碉堡里的人知道上边出事了,可又不敢轻易上来。呼呼号号张罗了好一阵,才来到通向碉堡顶上的门口,团团转,谁也不愿上去。他们就像拥堵在水塘坝某个回水涡的杂物,干打转不动地方。就在他们你推我搡的时候,碉堡顶上响起沉闷的枪声。半天没动静了,士兵们才上去。六个日本士兵倒成一圈儿。枪口对准前面战友的胸膛。一个对一个。他们身边飘散了不少纸张。那是日本八路的传单……

西碉堡丢了两个日本士兵。两个叫土原西前、川岛信的哨兵,夜间出来巡逻的士兵,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碉堡的头头为了遮人耳目推托责任,说让八路暗杀了。可第二天夜晚,扑腾一声,有个类似石头块子的东西抛了过来。哨兵捡起来一看,不是石头,是个木头疙瘩。木头疙瘩上绑封信。信上写:

<small>我叫伊腾哲夫。四年前,我跟你们一样,曾经抱着报效国家的理想,热血沸腾地来到中国。</small>

<small>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前天夜里站岗的哨兵土原西前和川岛信,并没有被八路杀害,相反,他们先是成了八路的朋友,现在,他们已正式加入八路了!</small>

<small>他们俩来到八路的队伍,看到那么多自己的同胞、如今已是日本八路的人欢迎自己,男男女女都有,他们个个快乐,个个亲如兄弟姐妹,他们俩个感动坏了,脸上一直滚着热泪,也一直绽放着笑容。没想到,他们犹豫了那么久才跑出来,却像回家一样亲切,如同在兄弟姐妹中一样温暖。</small>

<small>本来,八路的首长安排好了一切,先是找来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然后,做了最丰盛的饭菜,喝酒,八路的首长亲自参加,组织了最热烈的欢迎仪式,给他们接风洗尘。然后,八路首长征求他们的意见,如果着急回家,他们立刻安排人——不惜动用八路的地下组织,也要安全的送他们回日本。</small>

<small>可是,土原西前和川岛信不干。</small>

<small>土原西前激动得直抹眼泪:川岛信,要回你回吧,从前我一直误解八路,今天眼见为实才明白,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呀!有志气,勇敢,个个精神振奋,更重要的,他们不是为战争而战争,他们是为了和平而战争,为了更多的老百姓能过上安宁的日子而战斗——这,可是太好了!我不回了!今生今世,我为能遇上这样的军队而骄傲,我一定要参加这样的军队!哪怕是,我把这条命留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也心甘情愿!</small>

<small>川岛信说,土原西前,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呀,你怎么这样小瞧我?不瞒你说,来之前,我就偷偷看了不少八路的宣传单,我还跟井上小林先生偷偷联系过呢,就是你不参加八路,我也要参加的呀!</small>

<small>土原西前不认识一样看着川岛信:太好了!随后,他张开双臂,扑了过来!两个冒死投诚的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small>

<small>欢迎酒还没喝完呢,两个人就向八路军的首长要求,立刻参加八路!首长哈哈一笑,说不急,不急。后天吧,怎么样?</small>

<small>两个人都迫不及待,焦急地问,为什么要后天。原来,首长告诉他们,还有20多名日本军人,也要参加八路。后天要召开八路军某师团战前动员大会。在这个动员大会上,他要亲自主持他们加入中国八路的仪式!</small>

<small>亲爱的日本同胞,你们知道吗?这位首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八路军129师师长、纵队司令员刘伯承啊!</small>

<small>现在,土原西前和川岛信,已经是正式的八路军战士了!</small>

<small>对了,他们两个还让我向你们问候,希望你们平安。并让我转告你们,要想真正的平安,就像他们俩一样,赶紧弃暗投明,参加八路军!因为,这样做,不仅自己真正的生命平安,还有精神平安,良心平安啊!还说,他俩永远是你们好兄弟,他们——将和更多的日本八路、中国八路一起张开臂膀,迎接你们!</small>

<small>对了,说了半天,你们还没听说过我的故事吧?</small>

<small>现在,我就跟同胞朋友们讲讲我的故事。四年前,我还在东京大学上大一。听了国内当局的虚假宣传,我和不少同学,都放弃了学业,来中国参战。来中国后,我也跟大多数同胞一样,以为自己是为国而战,为了世界和平而战!后来,在娘子关北部一个叫岩会的地方战斗时,我迷惑了,我们攻下一个类似堡垒的墙垛子后,发现没一个成人八路,死的几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其中有个姑娘,我过去时,她刚把尖刀插入自己的胸口。就是看见我的同时,她还咬紧牙关,可脸血,双手狠命摁着刀柄……</small>

<small>我当时就糊涂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参加战斗?</small>

<small>我正犹豫呢,墙角突然“咣”地打来一个大棒子,我被俘虏了。醒来躺在八路军的病床上,我知道自己死定了。因为,此前日军一直宣传“如果被八路军抓住就会被打死”。然而令我奇怪的是,八路军不仅没有打死我,还对我特别客气,向我出示了一份优待俘虏的文件;更令我奇怪的是,行军的时候,八路军自己走路,却让我坐牛车、马车;八路军自己吃小米,却给我吃大米饭、炒鸡蛋、猪肉和青菜。我以为他们这是装的。我想过逃跑,想过自杀,我甚至,在跑不了的时候,撞墙自杀。都被八路救了。在八路军总部———山西武乡县王家峪村,我碰到了同样被保护得很好的两个同胞俘虏,他们在这里第一次开始看书———日本马克思主义学家河上肇的《第二贫困物语》、早川二郎的《唯物辩证法》和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这时,我有点活心,可一想,我是大和民族的,宁愿死,也不与八路为伍。于是,我还是一心想逃跑。八路军看我这样坚决,就放了我。这样,我又偷偷回到我的部队。可是,我知道,我要说自己被俘,肯定不行的。我没有说实话。</small>

<small>我跟随部队又打几仗,渐渐发现不对头。我们一再说“皇军是来帮助中国的”。可我亲眼看见一个村子几乎全被烧光,一家五口惨遭杀害,活生生的事实让我浑身颤抖,充满着“被欺骗的愤怒和愧对被害者的内疚”。在“双虎山”附近,那么多村子被夷为平地,成了废墟,成了“无人区”。面对日军惨无人道的暴行,中国人的反抗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联想那几个战斗的孩子,那个自杀的小姑娘,联想到八路军对我们日本俘虏的宽大政策,我突然省悟:我们才是刽子手,是在造孽呀!侵略人家的国土,抢夺人家的财富,杀害无辜的平民,连妇女和孩子都不放过,有这样“帮助”的吗?</small>

<small>这时候,我一心想逃出碉堡,逃到八路那里,掉转枪口,向那些残害平民的战争狂人开枪!</small>

<small>我竟然碰上了威震四方的井上小林!</small>

<small>那天,当井上小林先生向我们的碉堡喊话时,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我想,一旦有机会,我一定逃出去,再也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small>

<small>在八路军队伍里,我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值得自豪的事!</small>

<small>八路军首长特别照顾我们日本八路的安全。日本八路除了少部分人拿起枪奔赴前线外,其余大多数人在后方做劝降日本士兵的工作。我们要么散发传单和慰问袋,要么用电话和扩音器向同胞们喊话。</small>

<small>我没有想到,自从1939年11月7日,第一个日本人反战组织“觉醒联盟”在山西辽县(现在的左权县)麻田镇成立,随后反战组织大举建立,遍及敌后战场。这些组织后来合并成在华日本人民解放联盟。</small>

<small>我在一次战斗中受伤后,首长决定让我参加延安的日本工农学校。在这个学校里,先后有500多名日军战俘在这里学习,他们后来都参加了八路军、新四军以及日本人在华的反战组织,有些人还坚决要求参加战斗。我在联盟总部工作期间,还兼任工农学校的干部。</small>

<small>就是现在,我仍然保存着许多书籍、照片和中国朋友赠给我的字画。我珍藏着一本《社会科学基础知识》,这就是日本学生在延安学习的听课笔记。</small>

<small>同胞们,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可跟八路军首长甚至领袖们有过不少交往呢――在山西,我曾与朱德总司令同场打篮球,你争我夺,好不热烈;老罗(罗瑞卿)在我生病时带来了极其奇缺的奎宁针;赴延安前,刘伯承、老罗和左权将军在大院里亲自为我饯行;在延安的窑洞前纺线、在宝塔山上开荒、在延河水中洗澡;亲自接待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周恩来)观看我们日本八路演出的话剧《岛田上等兵》……</small>

<small>八路军首长对我们的好,就不用说了,我们学员伙食有羊肉、猪肉、粉条、豆腐、白面馒头、面条,而八路军的领袖们却天天吃小米饭……</small>

伊腾哲夫的信,在日军中影响很大。

起先,大家偷偷传看,后来,不少人传抄起来。很快,就有无数个手抄本广为流传……

美军曾派18个人参加的“迪克西使节团”,到中国考察对日俘虏工作。1944年7月1日,《纽约时报》发表评论说:这里的日本俘虏并不是被关在集中营里,共产党人使他们相信,帮助八路军就是帮助日本从军阀和战争的重压下解脱出来……

日军高层震怒了!

他们向伊腾哲夫也发出悬赏,开口价就两万。还有个附加条件:还官升两级。可惜,一点作用都不起。八路军对伊腾哲夫等日本八路,实施了周密的保护措施。“和平据点”或内心跟八路友好的日本兵,见了中国八路就打听:

伊藤哲夫还好吧?

请告诉伊腾哲夫,即使我们遇上他,也不会出买他的!

伊藤哲夫真大气!他,才是我们日本士兵的骄傲!

这天,矮个子兵的突然出现,又给了井上小林一个大大的惊喜!矮个子竟告诉井上小林,他把一个电台藏起来了!

那晚,当西碉堡前方的日本中慰向陈铁拳他们发起攻击时,碉堡上矮个子的探照灯终于激怒了中慰。但,中慰的连发炮弹击毁了探照灯,却丝毫没有伤到矮个子。矮个子顺着碉堡的电话线,溜了下来!前边说过,矮个子身轻如燕麻利如猴儿,只要有个“抓手”,他就能上下自如。矮个子下来后,陈铁拳他们已经向东西碉堡和中慰发起猛烈的阻击,另外两个打阻击的团,也在开炮,炮火相当猛烈……如果矮个子追赶陈铁拳的部队,完全是能追上的。可是,矮个子跑了一段路,又跑回了碉堡。碉堡顶被炸塌了。木头梁和木头棚子坍塌下来,着火了。借着火光,矮个子找到了那部电台。矮个子把电台背到一个破房子前藏好,又返身回来,背走了电台零部件……太好了!井上小林乐得不行,啪地一拍大腿:有了这部电台,我们对日军的反战宣传,又多了个好办法!哪是办法呀,是多了双翅膀,不!是多了许多双翅膀。这些随着电波飞翔的翅膀,可不管是谁,也不管哪些地方,只要有收听的,它就无孔不入呀!

一个富人丢弃的四合院位置不错,就成了电台工作地。电台是个俄国造,性能还不错。头一期节目就是伊腾哲夫的信。就在播出的当天晚上,刘伯承司令员就给陈铁拳打来电话,表扬井上小林干得好,这封信,一定会在日军中引起反响的!井上小林一听,干劲更足了!井上小林组织的一个班子,有男播音,也有女播音,有写稿的,有唱歌的,有朗诵的,每天都广播一次。除了文字内容,思乡的日本歌曲,改编的“黑豆歌”,都非常有感染力。几天后,他们的节目就在日军中流传开来……这天,井上小林几个人刚刚开始播音,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咣!在小房边爆炸。紧接着,一发接一发的炮弹呼啸而来,飞向播音小房……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针锋相对

井上小林被抬出新房不远,就醒了。

只觉得头痛欲裂,嗓子干,胃里火烧火燎的。胸膛里的火烧得太热了。井上小林要扑灭它。下意识里,井上小林要伸出手来,把火抓灭。伸了右手,伸不出来。井上小林只好伸左手。可是,也没伸出来。井上小林急了,双手一齐使劲——这才觉出怪来,他的手动都动不了。哦,做噩梦了。一定是做噩梦了!井上小林停了手。

咦?怎么有呼呼的风声?乱乱的脚步声是哪里来的?

井上小林睁开眼睛,眼前有恍惚晃动的身影。哟,高天上,怎么还有一弯勾月?

井上小林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一挣——这才发现,他被人捆绑了!

井上小林猛然问:你们是什么人?

孙三祥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哑巴,怎么突然说话了?

紧接着,孙三祥摘下自己的帽子,塞上了井上小林的嘴。

孙三祥催促道:快!快点!

原计划,一出恩光屯就把井上小林杀了。除了情敌,杏花自然就是他的了。孙三祥之所以安排结婚的日子动手,就是要先把井上小林灌醉。不这样是抓不住井上小林的。另外,孙三祥还留个心眼,一定要在井上小林醉酒后、合房前动手,这样,杏花就是清白的身子。在哪干掉井上小林,孙三祥也一再琢磨。在杏花家干是不行的。如果那样,杏花家的房子就成了凶宅。那样干,就等于把杏花一家都得罪了。

可现在,孙三祥突然不想杀井上小林了。哑巴突然会说话了,听那流利的样子,他是装的哑巴。为什么这样?这里一定有玄机。弄清了玄机再动手也不晚。现在,井上小林就是自己手心的一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孙三祥告诉他的同伴,出了恩光屯,一直向南走。红旗沟口不远的山坡上,有个山洞子,把井上小林弄到山洞里再说。

眼见快到红旗沟山头了,前方突然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孙三祥正愣呢,山头已有灯光照射过来。这是日本兵不定期的摩托巡逻。巡逻有时从富源屯上来,过顺兴屯、忠岭屯,去振兴、过金星的王八炕,从庆云、玉青、田兴那边转回来。也可能是相反的方向巡逻。这个路线,大概呈个三角形。

今天杏花跟井上小林办喜事,孙三祥一直注意这个情况,没见着有摩托车过去。现在突然冒出来了,摩托车肯定是从“相反”的方向绕回来的。孙三祥他们吃惊不小。

摩托车在红旗沟山头那边,有山头挡着,这边是看不见的。突然看见了,距离就很近了。当头一个摩托车大灯刺眼地照射过来,孙三祥说声“不好”,撒腿就跑。其他几个人也跑了起来。哒哒哒!一梭子子弹飞了过来。

八路的,站住!一个日本兵喊。

一听这话,几个人更加没命地逃。要是被当成“八路”抓住了,肯定要掉脑袋的。几个人拼命钻井邱家沟的树林儿里。

两个摩托相继停下,向树林打了一阵枪,没有再追。

这一带时常有八路出没,宪兵也不敢冒险。不说大架子山三个日本兵被杀的事,也不说儿狼头山四个哨兵被抠断了喉咙,已经抓住的土匪独眼崔,在前田光夫的眼下底下,还让武林高手劫了……

可是,当他们看了绑在木担架上的井上小林后,还是引起了重视。刚一哈腰,一股酒臭味儿呼地喷上来,几个日本兵一个劲吵吵,说太难闻了。可是,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绑?问,井上小林却不说话。摘去了井上小林嘴里的东西,井上小林还是不说话。问急了,井上小林就“哇啦哇啦”。

哦,是个哑巴!一个日本兵说。

搜!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另一个日本兵说。

一个人照着手电筒,一个人搜身。因为井上小林被绑着,搜身很不方便。日本兵一使劲,“咔嚓”一声,拽坏了井上小林的上衣。胸前的衣服里露出块包裹来。包裹是黄油布的,很规整。

情报!一个士兵喊。

几个人一听有情报,精神了,一齐动手,两个士兵给井上小林翻身,另两个士兵负责扒衣服、扯开油布,急着看“情报”。

当“情报”完全扯出来时,拿手电筒的士兵立刻尖叫起来:旗!国旗!

国旗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签字。日本字。

怎么回事?六个日本人都迷糊了。

他们当兵前,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签名纪念旗。这并不奇怪。可这个中国哑巴,为什么把日本国旗缝在身上?

几个日本兵一合计,决定把井上小林弄回去。这个哑巴是谁,国旗为什么跑他身上去……

井上小林的酒早就醒了,可他还装作醉酒的样子。他非常清楚,这事弄得越来越麻烦了。到了富源屯宪兵队,说不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可现在,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前田光夫正仰躺在皮面凳子上推杠铃呢。一听说抓个醉鬼,前田光夫呼呼喘一阵,猪肚子脸一拉拉,说,抓个醉鬼告诉我干什么?

这个醉鬼……

前田光夫不理他。再次抓起杠铃,一较力,“啊”地一叫,举起了杠铃。

这个醉鬼……有可能是……八路。

什么?八路?前田光夫“咣”地扔了杠铃,一下子坐起来,猪肚子脸都扭曲了:在哪?快快,快快快,我看看去!

井上小林已被押进审讯室。

前田光夫一进屋,浓浓的酒气熏得他直捂鼻子。井上小林后脑勺朝前,前田光夫没看见脸。前田光夫喊了声:转过来!井上小林没理他。前田光夫只好走了过去。一看见井上小林的脸,不禁惊讶起来:是他?

井上小林没少来这里干零活。健身房刚建立时,井上小林还帮他收拾过屋子。平时,也见过井上小林的。

刀条脸也说,没错,是那个哑巴。这小子,常来这里干活的。瘦猴儿总找他。

前田光夫问巡逻兵:这么个傻乎乎的哑巴,你怎么说是八路?

巡逻兵这才拿出黄油布包着的日本国旗,并说了抓捕井上小林的经过。前田光夫看了写满签名的太阳旗,歪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眉目来。是的,这个在日本士兵们离乡时常见到过的日本国旗,突然出现在这个中国哑巴苦力身上,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前田光夫说,把他弄刑讯室去,对了,把瘦猴儿给我叫来!

在刑讯室,当几个打手扒开井上小林的衣服,前田光夫差一点吓傻了:井上小林的胸大肌,美而结实。厚厚的胸肉,像两瓣盛开的肺叶那样美。前田光夫用手掌拍拍,那种硬度和弹性让他惊讶得“吸溜吸溜”倒抽一口凉气。前田光夫清楚,自己练了这么多年,胸肌的造型、规模、硬度,远远比不上这个哑巴。美感也不行。井上小林的胸肌造型有楞有角,刀切一样分明。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出于嫉妒,前田光夫竟亲手揪住井上小林的衣袖“唰啦”一下撕开,他大吃一惊:果然如他所料,井上小林的二头肌三头肌也滚圆滚圆,仿佛蛇吞蛋似的,在结实的皮下滚动!前田光夫疯了一样,咬紧牙关,哧啦哧啦哧啦,撕碎了井上小林的衣襟——八块倒扣瓜皮一样的腹肌,再次震惊了前田光夫。前田光夫甚至忘了他为什么要来刑讯室,忘情地欣赏着井上小林的肌肉……

瘦猴儿站在半开的门口,看到井上小林后,眉头悄悄皱了一下。

报告!我来了!

前田光夫抬头时,瘦猴儿站在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吧?前田光夫指了指井上小林。

瘦猴儿上前一步,故意夸张地向后退,捂着鼻子:醉鬼!醉鬼呀!

前田光夫一把揪住猴儿后背:回来!

瘦猴儿装作害怕的样子,赶紧扮个鬼脸,面向着井上小林。

队长,你也太能闹了吧?这哑巴来有什么好审的?瘦猴儿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在收烧结草现场呀。经谁介绍的?介绍什么呀,他这大体格,有把子力气,一看就是能干的主呀!他来后,竟干什么了?干活呗。干什么活了?哎呀这可多去了,挑煤呀打坯啦装车哟扛袋子喽……这么说吧,力气活都干过。哎,对了,不还给你收拾过健身房么?

前田光夫让瘦猴儿写个材料,什么时候认识的,干过什么活,在哪里干活,都要写上。然后挥挥手,打发了瘦猴儿。

井上小林一直装着昏睡。就在前田光夫折腾他时,井上小林还不时打着呼噜。现在,他的手脚捆绑着,上身几乎全裸着。前田光夫随手拿过皮带,啪啪抽了几下,井上小林才睁开眼睛。

前田光夫一招手,过来两个彪形大汉。

两个大汉打开井上小林的绳子,将他拖到一个刑讯架前。当他们一人拉一只井上小林的手,就要吊在扣子上时,井上小林双臂一较力,双膝盖各一击,两个大汉哎哟哟倒在地上。一个呲牙咧嘴捂着肚子,一个迅速站起来,操起地上的一根铁棍狠狠打了过来。井上小林躲都没躲,直迎铁棍一个架挡,咔,铁棍弯曲时,一个顺手牵羊,扑!大汉头部撞在铁架子上,一下晕死过去。另一个大汉起扑上来,前田光夫也“唰”地抽出战刀。井上小林一个直拳击中大汉面门时,猛地一推,大汉扑嗵撞在前田光夫身上。井上小林嗖地一个空翻,翻到前田光夫侧身,肘击其颈,拳打其脸,飞起一脚,咣当一声战刀落地。井上小林一回手,抽出前田光夫身上的手枪,啪啪啪,击毙刚刚冲进来的几个宪兵。在前田光夫捡起战刀时,井上小林猛然发现身后有人,回手一个“一剪喉”,大汉“哦”地一声叫,栽倒在地……

院内响起尖利的警报声,探照灯突然亮了!“光手”慌乱的到处乱摸,院内、胡同、房檐、厕所,都不放过。它像个总数错数的脑筋不好的家伙,数过来数过去的,来回数。好多手电筒都亮得刺眼,东扫西照的。各屋的宪兵吵吵嚷嚷奔过来,脚步声乱锤一样敲碎了夜……

井上小林熟悉这里的一切,出来后,腾腾腾向工字楼跑。工字楼不远处有个平房,平房的一个后门直通外边……他跑得太快,左拐右跳的,很快就甩开了后面的追兵。可是,毕竟在兵营内,宪兵太多了。如果说所有的院落、空地、胡同,刚才还是“干涸”的湖泽或河道,那么,几分钟工夫,便有奔腾澎湃的浪潮哗哗涌进……

瘦猴儿太快了,急忙奔过来,递给前田光夫一张纸:给,队长,我的材料写完了。

还写个屁材料,人都跑了!前田光夫打落材料,气呼呼地走了。

瘦猴儿一看,屋内地上躺个打手,可脖子血。瘦猴儿看看没人(都追井上小林去了),一捂脸,切!轻轻笑一下。

井上小林裸着上身,泥鳅鱼一样飞钻。在墙角,猛地听了一句压低声音“接着”,呼地飞来一个黑影。井上小林一下子接住,哦,手枪!后边脚步声更响了,井上小林来不及跟妹妹说话,一猫腰,冲了出去……

可是,各个胡同小路,几乎都潮水一样涌来了追兵。平房的路锁死了。井上小林掉转头拐进另一个小路。井上小林曾多次在这里干活,他知道,这条路通个空房子。如果从空房子后窗跳出去,绕过锅炉房,攀上一个高高的大铁架子。大铁架子上半部,有个伸出来的“探桥”,站在探桥上,纵身一个飞跳,就能越过电网,逃出去的。咳,来不及多想,追兵又拥上来了!

在那呢,抓活的!

站住,你跑不了啦!

井上小林回手一阵射击,几个追兵被撂翻。

井上小林跑到铁架子前,腾腾腾,登上台阶。只要他登上铁架子上半部的探桥,就大功告成了!还好,在井上小林上了探桥后,后面的追兵才过来。就在一束手电光照射在井上小林身上,有人说了声“在那!”,井上小林猛地一个下蹲,然后一个大力弹,腾,飞了起来……

井上小林在空中优美飞翔的一刹那,仍然保持最好的造型。他的身体前倾,双腿弯曲。双手双腿先是花蕾一样紧抱,然后突然盛开。速度之快虽然只有零点零零几秒,也要完成这些动作,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双腿弹开,双手前扑,以防摔伤。

可是,这些动作都白做了。当井上小林花蕾般的身体还没打开时,就被网住了。井上小林被大线网紧紧缠住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网线。井上小林越挣扎,网线就收得越紧……

数十只手电筒一齐照射过来,前田光夫哈哈哈一阵狂笑:跑呀?你怎么不跑了?

押回刑讯室后,又把井上小林吊在架子上。

前田光夫气得咬牙切齿,二话不说,猛地甩了外衣,皮鞭沾凉水,啪啪啪,狠狠一顿暴打。打得他都累了,前田光夫突然问:你真是哑巴?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

日本国旗哪来的?

井上小林这回吱声了。井上小林连哇啦再比划,意思是说,这面日本国旗是他捡的。前田光夫歪头想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你是什么地方人?从哪来的?那些人为什么绑架你?

无论前田光夫问什么,井上小林都没听到一样。前田光夫叫来刀条脸等人,指了指地上的大汉:你们看到没有?这小子的断喉功相当厉害。据我看,大架子山死的三个宪兵,狼头山死的四个日本哨兵,还有,劫持独眼崔死的人,都是这个手法。这招儿快,狠,招招致命啊!现在看来,这个哑巴决非等闲之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八路,地地道道的八路!

可是,这个日本国旗……刀条脸插话了。

你们不要光看日本国旗!你们就不会想想,国旗上那些字,是不是暗语暗号之类的?前田光夫说。

国旗上是日本字,都是人名呀!

人名怎么了?人名就不兴暗藏玄机?

你是说……

别我说你说了,赶快,把国旗交给福地正一、井上小美,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刀条脸掉头走了。

鞭笞、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子……用了不少刑,井上小林只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叫都不叫一声。一直折腾到午夜之后,前田光夫回去休息前,告诫几个宪兵:看好了,他要是跑了,你们的肩膀上就不会有脑袋了!

刚出门,瘦猴儿又来了。

瘦猴儿再次递上去材料:队长,我重新写的呀。刚才他跑了,这不,又回来了么?前田光夫刚要挡回,瘦猴儿又说,队长,听说他是八路,可把我吓坏了。这材料,写得可细了。

前田光夫接过材料,声也不吱地走了。

瘦猴儿进了刑讯室,井上小林低着头,闭着眼睛。

瘦猴儿大声问旁边的宪兵:他……,是八路么?

宪兵没理他。

瘦猴儿说,你不够意思,我白给你擦皮鞋了?

宪兵这才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瘦猴儿突然向井上小林举起鞭子,啪地抽了一下:哑巴,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是八路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可给你找不少回活呀!

井上小林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瘦猴儿,又闭上了。

瘦猴儿对宪兵说,太气人了,明天我还来!我、我还拿鞭子抽他!

前田光夫也没心睡觉。他来到机要室,福田正一和井上小美告诉前田光夫,国旗是普通的国旗。国旗上的签名也只是普通的签名,没有什么别的。前田光夫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意。井上小美向他递个眼神,福田正一就讲起关于破译密码的事,满嘴学术术语,说得前田光夫烦透了:算了算了!别跟我讲这个了!这样吧,马上向西丰县城发报,把这个哑巴的外貌、活动经过、抓捕的过程都说了,听听他们的高见。

前田光夫又返身回来:对了,井上小美,你去给这哑巴拍几张照片,连夜洗出来,明天我要用。

是!井上小美回答。

天已大亮,杏花妈做好饭后,看了几次西厢房,见窗帘还没打开,就没有惊动。杏花妈向杏花爹嚷嚷,要是孙三祥,哪能这样懒?

杏花爹逗趣道:咱俩新婚那天,不也折腾够呛?

死鬼,没正调!杏花妈也气笑了。

杏树起来后,见外门没关严,门左边的双喜字还掉了一半,警觉起来。杏树轻轻敲了敲窗子,没动静。使劲敲了敲,里边似乎有什么声音。杏树赶忙开开外门,踹开屋门,惊呆了:只见妹妹反剪双手,被捆在炕沿前的柱子上,双腿也捆得牢牢的,嘴里塞着布,满眼泪水……

得知是孙三祥干的后,杏树安慰了家人一阵,说,我去找大舅商量一下怎么办。没事的。孙三祥只是嫉妒杏花没跟他成亲,依我看,他不敢把妹夫怎么样的。

杏花担心井上小林会出事,哭成了泪人。杏枝也火了:孙三祥竟敢这样干,太不像话了!

找到孙三祥后,得知井上小林叫日本人抓去了,钟老井一拍大腿:孙三祥,你这样做,要当汉奸呀?!

孙三祥一听这话,也跳了起来!孙三祥说,钟叔叔,我这样尊敬你,信你,你却胳膊肘向外扭,向着外来人。我爱杏花这么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杏花嫁了,把我的心都剜掉啦!没有杏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孙三的泪珠子都下来了,唉,说这个也没用,不说了。可是,你凭什么说我是汉奸?

孙三祥,我就问你一句话,杏花既然嫁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干?

我不死心!

你这样干,杏花就能跟你?

这我不管,起码,我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你这样干,是帮了日本鬼子的忙!坏了中国人的大事呀!

少跟我说那么远。你说这个,根本不挨边儿!

钟老井叹了口气,这才讲了井上小林的故事。

听得孙三祥目瞪口呆,傻了半天,才说,大舅……,你刚才讲的,都是真的?

杏树了叹口气,说,孙三祥,什么都别说了。你小子太混蛋了!我妹夫叫井上小林,在山西时,日本人用五万块钱悬赏他,都抓不到他。现在,你却把他送到日本人手里了!

孙三祥猛地想起来,昨晚捆绑时,井上小林还说句话:你们是什么人?

孙三祥万分悔恨,深深低下头,把自己的头发揪起老高。好半天,才说,我、我、我不是人哪!我是天下最大的混蛋、王八蛋、狗蛋、驴蛋!

钟老井跟杏树连夜进县城,汇报这个重要情况,商量怎样营救井上小林。

孙三祥来到杏花家,当着杏花一家人的面,啪啪啪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叔、婶,我对不起你们!孙三祥转过身来,杏花,我就豁上这一百来斤,也一定要救出你丈夫!

孙三祥立刻找了他的那伙哥们儿。大家想了好多主意,没一个适合的。有人提了独眼崔,孙三祥眼睛一亮,独眼崔现在有百十来号人,他要是肯伸手,真能跟日本人有一拼。独眼崔驴是驴,可他有骨气,宁死不当汉奸。上回他宁可放弃跟徐三晃的私仇,也要阻止日本人修大桥运矿石。孙三祥家也没什么钱,把祖传的一对和田玉首饰带上,上了山。

前田光夫来到机要室后,福田正一告诉他,不光向西丰县城发了报,还向四平、西安、开原发了报,广泛征求一下他们意见。

好好好。这小子不开口,就得大家确认了。前田光夫说。

井上小美这才把前田光夫领到洗相室。前田光夫看到盆里泡了不少片子,说,对,快,快把照片给我。

对不起队长,我正要说这个呢。您看,显影药过期了,泡了半宿,也不出人呀!

怎么会这样呢?啊?中国有句谚语,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你怎么搞的?

队长,我马上去趟四平,弄点过来!

去吧,快去快回!

前田光夫出去后,井上小美对福田正一说,谢谢你的配合!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日本当局。

你……,什么意思?

日本当局要是不这样胡来,我哪能这样啊!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井上小美这才换了便装,骑上三轮摩托出去了。拐过工字楼不远,瘦猴儿提个篮筐突然跑过来:喂?上哪去,捎个脚吧!

井上小美说,我有急事,不行!

瘦猴儿一把扯住摩托车把,借机把一个纸条塞车斗里:我给队长弄吃的,也不行呀?

不行!井上小美严肃地一扳脸,一拧油门,摩托车轰地一声窜了出去!

可是,井上小美刚一出大门,却被卫兵叫住了:队长刚刚来了电话,不让你上四平,让你赶紧回去!

电台大院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数十发炮弹把若大的四合院犁翻一遍,“回字形”的房子,大都坍塌,还原成砖瓦碎石木材和泥土。奇怪的是,东厢房却奇迹般地剩下半截!这半截房子,就像缝在回字形四合院的外侧的衣兜。这个衣兜里,装着宝贝——日本八路的电台设备!

东厢房紧挨两棵大杨树。电台的天线,就掩藏在高高的树上。浓密的枝叶隐天蔽日,就是藏了几个人,也很难看到的。矮个子安天线时,上去好几次。矮个子说,喜鹊窝呀,各式各样的小鸟窝儿,多的是呀!可在树下仰头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早晨,这里就是鸟儿们的大礼堂。鸟儿们开晨会一样,在树上吵吵嚷嚷,像讨论,像争论,又像合唱。不时有几只“异类”鸟儿,嗓音格外洪亮,高音儿一下跳出来,有的像领唱,有的像演讲。不同的鸟儿同场竞技,居然产生“多声部”的音乐效果,和弦一样,好听极了。

只有老鹰突然造访,鸟儿们才立马来个“休止符”。个个都疲于逃命,刮起一阵忙乱的翅膀风……

白天,鸟儿们似乎各自分成若干个小分队,这里相对安静多了,都为生计奔波去了吧?“礼堂”暂时空了下来,只有少数鸟儿还在这里“排练”。练单曲,或唱单句。即使这样,因为礼堂大“席位”太多的缘故吧,仍有不少鸟儿掩藏于此。

树叶有多厚,没人说得清。树下的人没少看见这样的情景:下了小半天雨,四外都湿漉漉一片,树下,却是干爽的。

有这两棵对搂粗的大树挡着,这半截房才幸免于难。可是,临近外侧的大树,下身被炮弹削去半边,露出白森森的树肉。好几个胳膊粗的树枝折断,披落下来。井上小林惊讶的是,地上还有死了的小鸟,一只,两只,三只……竟有成百只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小鸟!

矮个子伤心地一个一个捡起小鸟,把它们埋在不远的山坡上。矮个子还找个木板,给小鸟立个碑。碑文是:和平鸟之墓。

怎么叫“和平鸟”呢?井上小林不解地问。

矮个子叹了口气,说,我们的电台是为了和平而广播。这棵树,高高举起我们的天线,也是高高举起了和平。这些安家于此的鸟儿,也是为和平而死的。它们死在和平电台的天线上,死在和平的树下……

矮个子说得对。电台节目播出后,在日本士兵中影响很大,瓦解了士气,削弱了战斗力。日军吓坏了,赶紧采取措施破坏电台设备。先是放干扰,然后派部队搜索电台设置地。即使干扰之下,井上小林指挥大家:歇人不歇电台,只要干扰一停,就立刻播出节目!

面对一片废墟,井上小林说,同志们,我们应该高兴啊!敌人是奔我们的电台来的,可现在,四合院几乎炸平了,我们的电台却毫发无损,这说明,连炮弹都热爱和平,都长了眼睛啊!无论怎么难,也要把电台办下去!原因很简单,敌人怕了。同志们,你们说,敌人都怕了,我们还能停下来吗?

不能!大家齐声回答。

好!井上小林挥了挥拳头,现在,我们日本八路分头行动,有阵前喊话的,有画画的,有唱歌的,有联系内线的,我们已经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啊!电台多厉害呀,电台这个看不见的精灵,翅膀一样,会飞呀!我们就是要把这翅膀加长,让它白天飞,夜间也飞,远远地飞!让它飞向各个军营,飞到每一个热爱和平的同胞们心中……

大家听了,都很兴奋,纷纷表态,一定要把电台办得更好!

很快,井上小林就找到新的地方。

这地方离“双虎山”不太远,叫妮姑庵沟。如果钻山翻岭,横穿,也就六七里路。但,这六七里路全是峰连峰崖连崖的深山密林,路不熟,是走不了的。而要从外边绕,最少也要四十多里路。

如果在山外走,还不光是绕远的问题,要是被日军发现,麻烦就大了。据说,日军派了不少股“小分队”,专门搜索日本八路的电台。

这天上午,陈铁拳告诉井上小林,准备出发吧,电台的新地点找好了。一会儿,就有人带路,把你们送过去。

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来给他们带路的,竟是卢嫂!

卢嫂见了井上小林也很激动,一个劲儿握着井上小林的手,说“谢谢!”

那次日军搜查,多亏卢嫂说他是得了伤寒的丈夫,井上小林才躲过一动劫哟!卢嫂怎么还要谢我呢?

卢嫂说,日本坏蛋来祸害我们,保卫每一个抗日战士,是我们的责任。可你们这些外国人,能掉过枪口打本国的坏蛋,不容易啊!

卢嫂身后,还跟个姑娘。姑娘长得漂亮极了,毛绒绒的大眼睛、瓜子脸,尖下颏,一笑两酒窝儿。

卢嫂介绍说,这是我徒弟,叫冯巧巧。你们就叫她巧巧吧。

冯巧巧看了看大伙,点了点头,脸立刻红了。

井上小林问:卢嫂,巧巧向你学什么呀?

纳鞋底儿呀!卢嫂哈哈哈一笑,我收一回徒,怎么也得会点武把操儿呀。我一想,除了纳鞋底儿,别的我也不会呀!结果呢,巧巧一出手,比我纳得还好呢!

巧巧的脸又羞红了:大姐!

卢嫂这才拍拍巧巧肩膀: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丫头啊,就是面矮!

趁冯巧巧领战士们上小河打水的工夫,卢嫂告诉井上小林:巧巧是个可怜又痴情的好姑娘,是我在荒郊野外捡了她。要不,她早就死了……

上个月,卢嫂给八路军带路回来,碰上的巧巧。巧巧趴在一座坟前,已经昏死过去。卢嫂救了她。巧巧醒来后,只看卢嫂一眼,就一头扑到卢嫂怀里,号啕大哭。巧巧告诉卢嫂,她的父母和哥哥,全被日本人杀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发炮弹落在巧巧家房顶,巧巧一家人全死了!巧巧去外边抱柴火,才躲过一劫。巧巧家住人的地方,却是一个大坑。冯巧巧喊来邻居,扒了大半天,只找到爸爸的两条腿,妈妈的一个脑袋……

哭了几天后,孤苦伶仃一个人才决定投奔二十里地外的婆婆家。未婚夫当八路了,她就先跟婆婆过吧。可是,到婆婆住的屯子一看,整个屯子都炸光烧光了,哪里找婆婆去?

巧巧揣了未婚夫的一个旧信封,一个人踏上了寻夫旅途。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沿着“双虎山”一直向前走。好在是秋天,渴了,喝小河水。饿了,吃野果。碰上人家,再要点东西吃。当她在一个小村子,碰上几个八路军伤病员后——这才知道,他的未婚夫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冯巧巧当场就昏死过去……

打那以后,巧巧就磨症了。

磨症了?井上小林不懂这话。

哦,就是得精神病了。卢嫂说。

现在好了?

哪好了呀!白天她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了。

卢嫂叹了口气,说,这姑娘疯得跟别人不一样呀。她到夜晚就怕得不行,很可能就犯病。一犯病就找坟。不管谁的坟,扑到坟上就哭。一直哭到昏死过去……

卢嫂又说,你知道了就行。就装作不知道。哦,对了,也把巧巧的事儿告诉战士们,让他们有个照应。

巧巧都这样了,还能上山吗?

这个你放心。这姑娘白天跟好人一样。不过呢,下晚一犯病别人谁说都不行,跟我还行。

太可惜了!

唉!这姑娘多漂亮呀,特别好,通情达理,还勤快。干活是把好手。起先我说收她当徒弟,其实只是玩笑话。想稳住她。后来我们处得非常好,她把我当亲成姐姐。以后哇,巧巧要是好了,我帮她找个好人家。要是不好呢,我们姐俩就一块过吧!

正说呢,巧巧领战士们灌水回来了,卢嫂故意大声说,巧巧这姑娘,一喝这小河水呀,嗓子就更好啦!

巧巧听了一愣,假装生气的样子,一嘟嘴:姐——!

卢嫂没听到一样,向战士们摆摆手,来来来,都到树荫下来吧!上山前咱们先歇一小会儿。这工夫呢,让巧巧给大家唱首歌,大家欢迎不欢迎呀?

欢迎欢迎!

啪啪啪——,战士们鼓起掌来。

巧巧的脸立刻红了,笑眯眯地白了卢嫂一眼。

卢嫂趁热打铁道:巧巧一肚子歌呀,唱哪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干脆,就唱你最拿手的吧!

巧巧这才正了正衣襟,挺挺胸,唱了起来:

<small>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small>

<small>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small>

巧巧的嗓子太好了,纯厚、清丽、明亮、生动。吐字清晰,韵味儿迷人。优美抒情的歌儿,一下就把人带到情侣难舍难分的送别情景……

歌儿唱完了。巧巧还沉浸在送别的场景,手指向前方,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热泪双流……

好半天,大家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井上小林简直都听傻了!一个山村姑娘,怎么会唱得这样好?井上小林甚至怀疑起卢嫂来,巧巧不会精神不好吧?

出发前,陈铁拳还派个一个排的战士护送。卢嫂说,送什么送呀?这条道还有个名字呢,叫鬼见愁!除了少数采药的人都过,哪有人过得去哟!

陈铁拳想了想,卢嫂说得倒有道理。可他还是不放心,让一个机枪班跟了去。

电台设备化整为零,刚上山时,每个战士还觉得挺轻松。可走了一阵子,渐渐累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

巧巧不住地提醒:喉咙干了就喝口水洇洇嗓子,不要喝太多。上山累,越喝汗越多呀!

卢嫂更能逗:喝多了会尿裤子的呀!

轰!大家笑了起来。

刚上山时,矮个子背的东西也不多,一直很兴奋。上山还蹦蹦达达的。一有宽点的地方,他就嗖地跑前边去。遇到造型特别的树,矮个子就放下东西,左右端祥一阵,或是一猫腰,脚登手攀,嗖嗖跟爬了上去。可上了一会儿,矮个子就不行了。卢嫂逗他道:怎么样?小毛驴拉车,没长劲了吧?

矮个子不明白,歪着头问,井上小林代卢嫂回答:小毛驴腿细儿,哪有牛和马力气大呀?另外,小毛驴一使劲儿,后屁股就松,一松,就下黄蛋子了。

听了这话,好几个人憋不住乐。冯巧巧“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毛驴还会下黄蛋?矮个子问。蛋还怪呢,没有蛋皮,光是蛋黄。有那样的蛋?有哇,个个都是软皮蛋呢。

矮个子一下反应过来:哇,粪球子呀?!

大家都笑。

弯弯的山路腰带一样缠在山上,脚脖子、腿、肚子、胸腹,哪都缠。螺纹一样向上旋转的,左右弯曲的,直来直去的,怎么弯的都有。有座墙壁一样的大山砬子挡住去路,井上小林左看右看,哪都过不过。他慨叹一声:完了!这是绝路!

不会的,天无绝人之路哇!卢嫂说。

卢嫂赶上来后,向右拐了十多米远,绕过一块两人多高的大石头,说,看见没,这是天路!

井上小林几个上来一看,个个惊叹不已!原来,刚才挡住视线的大石头,只是个“影壁墙”呀。后头蓦然现出一条“天路”!那个高上百米的石头峰,中间竟齐刷刷现出一米多宽的缝隙来!缝隙刷齐,就像高手木匠从山尖拉下来的一个锯口!走进天路仰头一看,立陡立陡的“锯口”太高了,蓝天只是细细的一根白线……

途中休息的时候,井上小林讲起他的奶奶来。井上小林说他的奶奶当年在沈阳学中国中医,亲自上山采药。多么陡的石砬子,她都敢上。年轻的奶奶爱美,采药也穿一身舞蹈服装。有时一身洁白,有时一身大红,有时一身杏黄。奶奶在悬崖半空荡着绳子,一手抓紧绳子,一手拿着小镐,抠挖悬崖上的药材……

巧巧羡慕地说,你奶奶那样漂亮呀?

当然,她来中国前,可是芭蕾舞演员呀。

什么叫芭蕾舞呀?巧巧问。

卢嫂说,就是从小不好好跳舞,爸爸扒光了衣服使劲擂,一擂就擂好啦!

“轰”地一声,大家又笑翻了。

到山顶了,卢嫂说歇歇。井上小林一看,啊,好漂亮呀!

秋色灿烂,眼前的枝叶蝴蝶一样翩翩起舞,这里一群黄,那里一群红,妖娆妩媚。阳光斜逆着从细密的枝杈挤过来,火柴一样引着了秋叶,立时,满眼绚丽!

拐过几棵胸脯粗的大树杆,一部山崖陡地逼仄过来,像猛然举起来的手掌,舞动着,就要拍过来!井上小林倒吸一口凉气,一扭身,左脚从石缝时抽出来,身子正了,那个山崖也正了过来!

视线飞过石崖的侧肋,艳阳下起舞的群山,沙盘模型一样尽收眼底。波亮谷暗,色彩分明,光彩熠熠,像无数个木棍一齐“支起来”的华贵绸缎……

太美了!井上小林感叹。

卢嫂气喘嘘嘘地赶上来,指着前方的一簇高耸的山峰,说,看着没,那个山峰下,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矮个子挤过来,踮起脚尖儿眺望一阵,像似看到了,又像似没看到。是的,几间藏在深山密林的小房,就像几个沙粒藏在草原……

下了最后一个山坡,他们钻进一片原始密林。密林里弥漫着先天腐朽味道的清香。藤子太多了,纱厂纺线车间一样,挂得哪都是。绿的核桃,半红的野枣,黑的葡萄,还有不知名的野果,随处可见。阳光被层层枝叶截留,只有少数幸运的,才能在地上落脚。林子里黑乎乎的。一只只脚,在厚厚的腐叶的弹跃中抬起又落下。卢嫂指引大家沿着一条小溪蜿蜒前行。小溪比调皮的孩子还逗,这里一跳,那里一拐,把这个队形弄得歪歪扭扭。“这孩子”一路蹦蹦跳跳跳叮叮咚咚嘻闹的欢笑,把他们带出了原始林子……

薄暮时分,他们到了尼姑庵。

尼姑庵首饰一样挂在山半腰,玲珑而小巧。一看便知,这个“回”字形的院落,曾经兴旺过的。可现在,却空无一人。

卢嫂说,原来这里香火可旺了,前年才不行的。四个尼姑正在山坡上收菜呢,突然飞来一颗炮弹,咣,全给炸死了!

卢嫂说,老百姓曾找过日本人。日本人说了,不是有意打的,是试炮。

几个人听了,都呆愣了。

别人不再来了?矮个子问。

哪还有人呀?尼姑不死也没人来喽!沟口的几个屯子也给“扫荡”光了,尼姑庙自然就废了。卢嫂说。

沉默了。除了卢嫂、冯巧巧和护送他们的一个机枪班,男人们都是日本八路。日本八路们一个个低下头,好像这些坏事是他们干的。

卢嫂反应很快,几句话就打破僵局:别在这儿愣着啦?赶紧的,放下东西,撒泡尿。卢嫂伸手一指,男的,上左边。女的,上右边,可不兴跑差群呀!

轰!大家乐了起来。

冯巧巧红着脸扯了卢嫂一把:姐,看你!

井上小林安排大家分头行动,收拾屋子的,砍木头支床的,安锅灶做饭的,打柴的,组装电台的,在“回”字外边搭茅厕的……

晚饭后,井上小林带一伙人点上蜡烛,正组装电台呢,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声裂肺的惨烈叫声,卢嫂急切地喊:快回来,快回来呀!腾腾腾,一个黑影追了出去……

冯巧巧犯病了。

井上小林他们追过去时,冯巧巧已趴在一个土包前。冯巧巧号啕大哭,一把一把揪着蒿草,抠抓着土包上的泥土……

正如卢嫂所说,巧巧以为,土包里埋的,就是她的未婚夫。

井上小林要上前拉她,卢嫂不让:让她折腾一会儿吧。折腾累了,会好些的。

冯巧巧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卢嫂哄她好一阵,冯巧巧突然问:四肥子,你出来了?对,出来了。怎么非得我扒呀?这回你出来了,再不要进去的。是的,我再也不进去了。冯巧巧一下扑在卢嫂怀里,搂紧了:四肥子,我再也不松手了……

好,好好好。卢嫂也紧紧搂住了巧巧。

四肥子?井上小林惊骇极了。

回来后,见冯巧巧带着泪痕睡了,卢嫂才悄悄掏出冯巧巧藏在身上的那个旧信封,递给井上小林。井上小林打开那封信:

<small>巧巧,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近战功夫,比从前强多喽!最近,我们排来个日本八路,叫井上小林。这个人可了不得啊,武功特别厉害!上回写信我说过,我们的陈排长武功很厉害吧?陈排长在少林寺学过,也在武台山干过,告诉你吧,这个日本八路呀,跟陈排长不相上下!更关键的是,井上小林可好啦,一有空,就教我们几个绝招。巧巧,我们哪,别提有多高兴啦!我跟他学的招呀,招招都是高招呀!也不光我,我们班,我们排,不,还有好多的八路军战士,都跟他学会了不少绝招呀!</small>

<small>最有意思的是,井上小林爱听歌。这就好办了,我就给他唱。特别是我男扮女妆,唱,他可爱听啦!巧巧,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唱的那两下子,跟你比可差老远啦!我那些歌,大都是跟你学的呢。这几天,我没事就练歌儿,我要争取唱得更好。我相信,我歌唱得好,井上小林一高兴,会教我们更多的绝招。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好几个人围上井上小林,想要他教我们几招,井上小林可能有事吧,没有答应我。我想,可能他真的累了,要早点休息的。不过,你放心吧巧巧,井上小林可是个非常好的人,只要他有空,肯定会教我们的!</small>

<small>巧巧,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不过,排长喊熄灯了,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small>

井上小林强忍泪水看完信后,竟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

卢嫂不认字,她跟本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看井上小林脸色惨白,卢嫂慌了手脚:你……你……,你病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迎着暗箭上

在没人的地方,井上小美悄悄打开瘦猴儿的纸条,上边只有一行字:明天夜间营救井上小林,你听我消息。

井上小美吞了纸条,一拧油门儿,摩托车“呼”地向前一窜,奔向工字楼。

井上小美刚进屋,福地正一说,前田队长着急看电报,你赶紧翻译一下吧。这是新密码电文,我怕破译不准。

井上小美知道,福地正一是找个借口,替井上小美打掩护。破译电文密码,历来是他的强项。

井上小林美一看,果然写着骇人的报文:土肥原先生关注过的井上小林,据说有潜伏东北的可能。紧接着,描述了井上小林的个头、相貌、行动特点,尤其重点描述了他的武功情况。甚至还介绍了“一剪喉”绝技——这个时候发来这样一张电报,要是前田光夫知道了,一下子就“对号入座”了。毫无疑问,井上小美要压下这个电报。可是,照相说显影药没了,再压下这张电报,势必引起前田光夫的怀疑。井上小美正为难呢,福田正一走拿出一张他似好的电文,递过来:这个,交给前田吧。

井上小美一看,是关于富源河大桥质量要求的电文。

谢谢你。井上小美说。

九个桥墩子刚建完,现在是水泥养生期间,这个电文正逢其时。

瘦猴儿约出井上小美,并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井上小美,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哥捞出来的。别的,我都安排好了。你的任务是,负责把门口的头道岗哨兵引开。

这没问题。可是,还有还有二道岗呢。我安排好了。刑讯室还有好几个打手呢?没问题,我也安排了。那……我哥的伤势怎么样?我查看了,他只受点皮外伤,不碍事的。我哥这几天体质下降的厉害吧?没有。打手中也有我们的人,顿顿我都给他送了牛肉。牛肉最壮力啦!出去后怎么办?有人接应的。谁?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人,你也认识的。

他们还要说什么,听前边传来脚步声,瘦猴儿大声说,有炒菜吃就不错了,还非得要吃寿司?

直到傍晚,这一切都安排稳妥了,瘦猴儿才对井上小美说,福田正一也是自己人。井上小美惊讶得一愣,怪不得福田正一这样关照她,她还以为抓住福田正一的把柄呢!

孙三祥跑上山后一下子就找到了独眼崔。独眼崔一听井上小林被抓了,当即从豹皮椅子上弹起来:快说,他在哪?他可是本当家的救命恩人,我就是豁出命,也要把他救出来!

孙三祥一听,万分感谢,说他还有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好猎手,敢干,枪法准,愿意跟独眼崔一块干。独眼崔拍拍胸脯子:没说的,咱们一块干。不过,你那几个人不当事儿,也就当个向导吧。独眼崔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说,老子现在可比从前强多了。在狼头山那会儿,老子差点毁在前田光夫手。现在,我有一百多号人马,光歪把子机枪就七台,找准机会,救下井上小林没问题的。

好,那可太好了!

哎?井上小林现在在哪里?

被前田光夫给关起来了。

为什么抓他,什么时候抓的?

当孙三祥说了经过后,独眼崔一听,立刻火了,把孙三祥骂个狗血喷头,抽出匣枪,要毙了他。要不是孙三祥跪下求饶,同去的几个人也再三求情,孙三祥就没命了。独眼崔一声令下,捆了孙三祥。独眼崔咣咣咣扇了孙三祥好几个嘴巴子:我告诉你,井上小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拿你的人头祭奠!

救援不成反被抓,这是孙三祥所没想到的。

独眼崔大声喊:弟兄们,你们的武术教练,井上小林被鬼子抓去了,我们怎么办?

救出来!大家齐声回答。

好!现在,我命令,二当家的火速带人去富源屯,摸清关押井上小林的地点。

三当家的,你上城子山,找我的把兄弟小泉晋一,就说我向他借五门迫击炮。对了,跟他说好,要把炮手带来。

我亲自带领骑兵队,打主攻!

孙三祥哭咧咧地求独眼崔,也要参加营救,独眼崔咬牙切齿地过去:你也配?抬手就是一枪把子。孙三祥的头一歪,不动了。

富源警备队也在为井上小林伤脑筋。

前田光夫看了电文后,一下摔了:都火烧眉毛了,还顾得上屁股?县城的小泉晋一投八路了,三大卡车武器说没就没了。我这里出好几回事,现在又弄出个莫名其妙的武士,哪有工夫管大桥的事?

前田光夫也没少动刑,可没用。井上小林除了偶尔叫唤几声,还有“哇啦哇啦”乱喊一气,什么都不说。前田光夫这才恍然大悟:审讯哑巴,就得有懂哑语的。光打有什么用?如果审出头绪来,把发生在这里的几个“串案”,跟小泉晋一“串”起来,也算立了一功。这口恶气憋了好久了,要是弄透亮了,对上级也算有个交待!为这儿,他还不想把井上小林“交上去”。可是,就愁没有懂哑语的!

前田光夫怕耽误了,这才向县城岗田汇了报。

岗田一听,说,死脑筋,这还不好办?县城有个聋哑学校,我让人找两个会哑语的教师吧。晚上,我可能亲自过去。

岗田跟前田光夫一样,火上大了,左腮肿起老大个包。像塞个鸡蛋。上级向他下了死命令,限期破获小泉晋一一案,要么抓到小泉晋一,要么找回三卡车武器。对他来说,这比登天还难。岗田曾拿副队长前川二雷当垫背的,出事后,训斥他警惕性不高。前川二雷根本不买他的账。前川二雷一甩袖子,说,怎么能怪我?出事那天是你当班呀!

接了前田光夫的电话,岗田心里似乎透点亮。攻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系死的疙瘩,也许就找到拆解的线头了。

岗田亲自上聋哑学校找翻译。

下半晌,独眼崔正就狍子肉喝酒呢,进山和去富源屯的两路人马都回来了。独眼崔一听情况,摔盆子摔杯,急得团团转,骂骂咧咧的。

二当家的说,富源屯戒备森严,增加了好几道岗,要想打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硬拼,进去了,也得让人家给包饺子。

三当家的说,小泉晋一他们起义没几天,就离开城子山了。有说是奔本溪方向去了,有说是奔吉林方向去了,到底上哪了,谁也不知道。

大家吵吵嚷嚷,把孙三祥吵醒了。孙三祥听明白后,建议独眼崔放了他。孙三祥说,井上小林被抓,这事的确怨我。可瞒怨也不起作用。不如放我回去探探底儿,我估计,这么重要的人物,岗田知道了,一定会命令前田光夫把井上小林押往县城。要是我回去摸清了他们押送的时间,走哪条路?我们半道打个伏击,准能救出井上小林来!

一筹莫展的独眼崔问,你能摸出情报来?

能,一定能!我就是挖门子盗洞,也要抠出情报来!

独眼崔凑近了孙三祥,说,你小子要是跟我耍花招,可决没有你好果子吃!

不敢不敢!我绝对不敢!我要那样做,还能逃出您的手心?

哼!量你也不敢!

独眼崔又蹦个高,一下坐在豹皮椅子上:孙三祥,还不滚下山去,快去快回!

是!孙三祥连忙致谢。

独眼崔向三当家的一歪头,三当家的向一个小喽罗一挥手,也跟了过去。

孙三祥还是来找钟老井。从窗外看去,眼见钟老井一个人在小炕上喝酒呢,孙三祥赶紧奔过去。可是,刚一推开门,门后的几只手脚一齐上,上抓下绊,扑腾,孙三祥被摁倒在地。杏树等人把孙三祥押进屋,钟老井“啪”地摔了手中的一个饭碗:好小子!你他妈还当上汉奸了?!

哦,没有,我没有哇!

没有?那我问你,你知道井上小林是八路吗?

知道,哦,不知道,我……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呀,后来……后来才知道的。

钟老井啪啪抽了孙三祥几个嘴巴子,双手握拳,气得呼呼喘。

孙三祥向前凑了凑,请求钟老进再狠狠打他,打得重些,他心里还好受些。屋里的人以为孙三说要耍什么花招呢,听孙三祥说了去找过独眼崔,还说,他现在哪怕豁上性命,也要救出井上小林。这次来找钟大舅,就是要想招子的。钟老井这才让人放了他。

钟老井厉声说,孙三祥,你犯了别的错,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你要是当汉奸,我决不饶你!

不会的!钟大舅,我决不会的!

钟老井这才交了底:营救井上小林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夜间行动。现在大家就一件事,抓紧休息,多吃点好东西,养足精神头,随时听我的命令!

对了杏树,你往“洞中洞”弄点吃的,再弄点消炎药、绷带什么的,一旦出现意外,我们就地就近安排井上小林。钟老井又补充道。

好的!杏树回答。

危急时刻,两个不直接碰面的人,接头了。在富源河桥墩子不远的地方,钟老井假装在查看桥墩子养生质量后,与前来给细高挑儿送吃的瘦猴儿遇上了。两个人擦身而过时,悄声说:

里边的事儿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外边呢?

只欠东风!

好!

瘦猴儿捅一下钟老井衣襟上的破洞:都扯开了,缝缝呀!

一个小纸团,被瘦猴儿塞在破洞里。

岗田的效率也挺高。下午,他就带两名聋哑翻译,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富源警备队。

他们给井上小林松了绑。但,只是松了双手,脚还捆在架子上。即使这样,好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瞄着井上小林。他们知道井上小林的厉害。有个打手,还一直缩着脖子。昨天,他亲眼看见同伴的喉咙被掐碎……

这办法果然奏效,井上小林很配合。只要男哑巴翻译打手语问他,他都要“哇啦”几声。看样子,他是有问必答。不时还以姿势助说话,比划两下子。

男翻译不停地比划,打着手语问话,女翻译忙着做记录。这样问了半天,两个翻译换个个儿,刚才记录的女翻译开始打手语,男翻译记录。井上小林表情丰富,不停地“哇啦”。两个翻译也忙个不停。前田光夫跟岗田相互看看,乐了。他们知道,看来,这两个翻译起作用了。审讯期间,前田光夫还递给翻译一张纸。翻译看后,点了点头。纸上写着奖励政策:比如,说出一个八路来,就奖励一万块,说出一个组织,奖励十万块。如果不说,就奖励子弹十发。岗田很好奇,也走到翻译跟前看看那张纸,见是这些内容,还向前田光夫友好地笑了笑,表示满意。

翻译把这个内容向井上小林打了手语,井上小林果然很高兴的样子,“哇啦”得更欢了!前田光夫赶紧向岗田笑了笑,似乎在说:岗田君,这办法很灵哟!

两个翻译这样审了半天,情况似乎有了变化:只见两个翻译大汗淋漓,打手语的停了,记录的也停了,却见井上小林连手语再“哇啦”,不时哈哈哈大笑一气……

在瘦猴儿的精心安排下,井上小林营养很好。就是吃饭前的短暂时间,井上小林的脚绑着,还能出拳,砰砰砰敲几下墙壁。他敲过的地方,不是掉白灰,就是出个坑。连打手看了,都暗暗吃惊。好几天不正经练武了,井上小林胳膊腿都紧帮帮的。体内有无穷的力量向外鼓胀。虽然受点皮外伤,可对他来说,就像被蚊子叮了几下,毫不在意。看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哑语翻译,井上小林就想笑。好玩!哈哈,好玩!此时,井上小林觉得这个游戏太有意思了,他要借此好好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

怎么回事?岗田问。

前田光夫拿起翻译记录的本子,只见上面乱七八糟的,像有一群蚂蚁在掐架,一个字都看不懂。对翻译说,你把这些内容跟我们说说吧。

我也说不明白呀。翻译回答。

前田光夫一下火了:你敢耍我?

两个翻译吓坏了,知道这瓷器活不该揽,这下可捅娄子了!女翻译脚踝处呼呼淌水,尿都尿裤兜里了。两个人双双给前田光夫跪下,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补充,终于说明白原因了:哑语也跟各国语言一样,各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井上小林的哑语很怪,他们从没见过。刚才他们这所以毛了,可脸汗,是因为井上小林明白了他们的话。而他们,却听不懂井上小林的话。

这个,怎么回事?岗田指着记录本上的“蚂蚁”问。

瞎划拉的。女翻译说。

他妈的,拉出去毙了!前田光夫喊。

哎,别呀!别呀!我们还有办法呢!男翻译说。

前田光夫一歪脖:嗯?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两个水平差些,可是,我们师傅肯定行的。男翻译说。

你师傅在哪?

在、在城里呀!

师傅要是吓着了,容易犯病呀!女翻译对男翻译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师傅要是不出面,我们俩个也小命不保呀!男翻译说。

前田,马上备车进城!岗田命令道。

前田光夫走出来看看天空,眉间像被突然随意缝了几针,两个眉首勾肩搭背,差点抽在一块儿。此时,夕阳挂在狼头山上,像个大大的黄烧饼。黄烧饼下边破糟糟的,缺一大块儿,像被什么东西啃坏了。几缕青紫色的云霞,像染了脏血的丝带,散乱地飘绕……

队长,都这么晚了,要不,把那个哑巴老师请来?

不!回城!岗田摆摆手,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岗田的这个临时决定,一下弄乱了瘦猴儿的一揽子计划。瘦猴儿急得不行,可是,现在临时调人却来不及了。瘦猴儿赶紧见了井上小美,说,看来,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补救办法了,唉!只好按第二套计划行事,在县城动手。

在县城动手难度就更大了。小泉晋一出事后,岗田一直如惊弓之鸟,特别谨慎。

我得想办法通知“八路方”(钟老井),你赶紧告诉福地正一,让他启动第二套计划!

一直关注富源警备队变化的钟老井,正在不远的山上盯着呢。钟老井蹲在一棵大松树上,透过浓密的松树樱子,看到长方形的警备队大院内不断有人忙忙碌碌。突然,一辆绿色小龟嗖地过来了!很快。又过来一个!哦,还有一个!一共三个呢。钟老井瞪大了眼睛,警觉起来。这时,一个更大的巨型乌龟爬了过来。这个巨型龟停在三个小龟后头。钟老井说了声“有情况”,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一切。这么晚了,三辆摩拖、一辆大卡车,要干什么?

坏了!要把井上小林运走吧?钟老井一拍大腿,赶紧下了树。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钟老井眼睁睁地看着三辆摩托一辆蒙着苫布的大卡车开出来,急得他直拍大腿……

钟老井回来后对杏树说,他们提前行动了!现在组织人,黄瓜菜都凉了!

钟老井立即这样布置:杏树,你赶紧去通知我们的人,情况有变。要大家准备好,原地待命。我现在就去找“沈大队”,看看他怎么应对。

沈大队在哪?

振兴的冰砬山。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

我没事的。就这样,咱们分头行动吧!

出警备队不远,大卡车停下了。三辆摩托车,自然也停了下来。岗田破口大骂,让汽车司机赶紧开车。可是,开不了了。司机鼓捣半天,脚踩离合器,大油门,嗡嗡嗡叫,还是打不着火。偶尔着火了,也像个要断气的肺气肿病人,扑噜噜响几声,大口喘几下,就不行了。前田光夫踢了司机一脚:还能不能行了?

行。行行。这不?毛病找到了!司机手里掐着一根油管。

司机换了根备用油管,再一打火,汽车果然发动起来了。

还是三辆摩托车开道,汽车跟在后头,继续前行。刚才司机这么一鼓捣,不知不觉里,夜幕由浅黄色换成了深黑色。三小两大五束灯光向前推拥,黑夜节节后退。车上有不少双眼睛,都钻进灯光里,似乎也要推走黑夜。黑夜像跟它们开玩笑似的,前脚被推开,后脚马上就闭合了。

出了富源屯不远,再向左拐,就是安民屯了。坐在驾驶室里的前田光夫,这才想起讨好岗田:队长,您饿了吧?

饿了也得挺啊,车上押着要犯,也不能中途停下啊!

前田光夫心里想,饿死活该!都这么晚了,进什么城呀!可话一出口,却变了:队长,到城里后,你可得管酒呀!

岗田没有理他。前田光夫本想再逗几句,觉得没意思,也闷了起来。

两个人正各怀心腹事呢,突然一阵猛烈的枪声,前边的摩托车瘫了一辆。另两辆摩托也停下,车手急忙蹲在摩托后,开枪还击。

关灯,快关灯!岗田一喊,汽车立刻成了瞎子。

龙尾山上,几挺机枪吐着火舌。

撤!赶紧撤!岗田大叫。

汽车抹抹半天,还是掉不过来。司机一急,轰地一下开到野地里,再疯魔一样猛烈一冲,冲上了公路。可是,就在汽车要加速的时候,雨点一样的子弹浇泼过来,击坏了车胎。

岗田前田光夫和几个宪兵慌忙下来,躲在汽车后头射击。

弟兄们,给我冲!

一阵更加猛烈的枪声,劫击的人向这边跑来。岗田侧耳一听,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岗田消灭他们,都是些土八路,没几个人!

谁也攻不上去,双方对峙起来。

就在双方旗鼓相当、互不相让的时候,富源方向开来三辆大汽车。警备队的援兵开了过来……

放下信,井上小林愣了愣,咬紧牙,大滴大滴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会碰上战友“四肥子”的未婚妻!

避开冯巧巧,井上小林眼含热泪,愧疚地向卢嫂说了四肥子的故事,卢嫂怕哭出声来,急忙用毛巾捂住脸,抖动了好半天,才喃喃而言:巧巧的命,太苦啦!

四肥子的事,我应该告诉冯巧巧吧?

告诉巧巧?为什么?

让巧巧知道,四肥子是好样的。他作战非常英勇!他……

你还要跟她说,你……,对不起四肥子?

是的。四肥子是为救我们几个日本八路而牺牲的,我不应该隐瞒巧巧。

可是,你想过吗?再揭伤疤,巧巧会受不了的呀!

可是,我……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电台早点工作。让更多的日本人不再祸祸中国老百姓。你都看见了,房子一片一片的倒塌呀!人死得太多,好几个屯子合并成一个屯子了,中国像巧巧这样的受害者,多去啦!井上小林,你要是真的对巧巧好,就应该这样做!

是!卢嫂!

井上小林向卢嫂敬个礼,立刻掉转身,连夜收拾屋子,安桌子,接天线,整理电台设备。这里比原来的地方好多了,不只是两棵大杨树,树树相挨相依,又高又结实,像无数只手高高举起来,哪都能挂天线!

卢嫂不敢离开冯巧巧,又怕井上小林想不开。卢嫂悄悄关好门后,在外边系个死扣。这才出了屋:天快亮了,歇一会儿吧。

卢嫂,我不累。我不这样折腾折腾,睡不着哇!

第二天,电台就正式播出了。头一个节目,就播了冯巧巧的故事。矮个子天生嗓子好,又有表演天赋,边讲述边哭,感动和震撼了许多日本士兵。好几个炮楼里出现了日本字的“反标”:

反对日本当局的野蛮战争!

伤害中国平民,就是伤害自己的兄弟姐妹!

我们要回家,决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

…………

离左权县不远的地方,有个叫喂马的地方。这个据点里,一个写这类标语的士兵被查了出来。因为他死不认错,被关了禁闭。可是,没等处理他呢,却被他的战友偷偷放跑了!据点小队长发现后,立刻派人把他们抓了回来。鉴于反战情绪越来越严重,小队长也想息事宁人,对他们俩网开一面:只要认了错,就不追究了。

可是,这两个人拒不认错,还坚持说“干得对”。

小队长太没面子了,把两把刀扔给他们,让他俩对刺。

两个人一递眼色,忽然掉转方向,双双刺向小队长。剌死小队长后,割了首级挂在树上。在副队长带人上来前,他们双双自杀。

井上小林把这个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上电台,再次在日军里产生震撼。听不到电台的人,也跟伊腾哲夫那封信一样,有了很多手抄本。这个手抄本手手相传,手雷一样在日本士兵中“炸开”……

日军头头们吓坏了,下令要不惜代价破坏掉电台……

为了保障电台的安全,这个地方几乎封了起来。即便有采药的人过来,离大老远呢,也会被冯巧巧和卢嫂引走的。冯巧巧白天好人一样,一到晚上,就不一定了。说不上哪天,冯巧巧就犯病了,突然飞跑出去,找坟包。那里太僻静,坟包几乎没有。冯巧巧就找土包、石头堆。井上小林夜里还把战士们排了班,确保冯巧巧的安全。

井上小林领导的电台办得越来越好,上级又给了他新的任务,在对外广播的同时,还要接收部分电报电文,印发更多的宣传材料。

可是,新难题出现了。工作量这样一增加,纸张太费了。没几天,一摞子纸就用光了。这里偏远,出去取一趟纸很不容易。累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还要经过日本人的层层关卡。起初,他们走山路。可山路太远太陡,一次也背不多少。井上小林这才决定,上城里购买纸张。

得知进城买纸张,冯巧巧也要去。

这可不行,太危险了!井上小林说。

就是因为太危险了,我才去呢!冯巧巧说。

你这是……井上小林真不明白冯巧巧为什么这样说。

哦,是我让她去的。卢嫂说。

卢嫂,这……井上小林不知卢嫂为什么这样说。冯巧巧的病这几天刚刚轻些,几个夜里没往外跑了。干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让她去?

卢嫂也不多说话,拿出一套新衣服,让井上小林换上。井上小林不明白卢嫂什么意思。卢嫂喊了一声,巧巧,换好没?

哎,好啦!冯巧巧答应着出来了。

井上小林一看,差点叫出声来――穿上红衣红裤的冯巧巧,春花带露,顾盼含羞,太漂亮了!冯巧巧略施黛粉,梳一条长长的辫子,额角还戴朵艳丽的小花。

卢嫂说,你们赶上小驴车,装扮成一对小两口回门的样子,这样,容易混过去。井上小林没想到卢嫂会想出这个招子!

冯巧巧娇羞地白井上小林一眼:愣什么愣啊?人家是为了工作,你以为是真事儿呀?

井上小林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哦好,好,好好。我、我听你的!

这就对喽!卢嫂说。

卢嫂和冯巧巧忙了好长时间,也想了好多办法。卢嫂让人把车子翻过来,在车箱板下面钉个类似长条形鼓肚箱子的东西。这样,把车上的活动垫板子拿开,里边能装好多纸。装好了,再把活板子还原。车箱板上铺上褥子被,冯巧巧坐在上边,很隐密。小两口回门的驴车,常常这样装饰。井上小林看了,连连叫好。

去时,他们也没空手,还驮了几袋子黑枣。井上小林说,怎么还带黑枣?

卖了黑枣,然后好多买点纸!冯巧巧说。

去时很顺利。如入无人之地一样进了和顺县城。卖掉黑枣后,井上小林拿着陈铁拳的信,很快就找到内线老钱买了纸。冯巧巧想多带点纸回来,除了车下的活动箱板装满了,还装个去时装黑枣的口袋。怕人看见,冯巧巧把口袋坐屁股底下。来时太顺利了,这也让井上小林有了侥幸心理。

打听好了东门人多,他们特意走了南门。没想到,被几个巡逻的宪兵队碰上了。宪兵上上下下打量一下这两个人,嘻嘻一笑,看出这是串亲戚的小两口。当一个宪兵看到冯巧巧坐在花褥子上,起疑心了,让她起来。冯巧巧说,太君,我们急着回家呢……

另一个宪兵一把扯住井上小林的肩膀,不让他动。宪兵的一只手,正好抓在井上小林“敏感”的地方,左腋窝下,藏着一把尖刀。右腋窝下,藏着一把小手枪。井上小林用眼睛虚光瞄着身边士兵的喉咙……

才四个宪兵,井上小林结果他们是没问题的。可是,毕竟是在敌占区的城里,太危险了!一旦他们的行为被发现,车上还带那么多纸,一定跑不远的!

宪兵问袋子里驮了什么东西,冯巧巧说是日杂用品。

什么日杂用品?

上课用的。

井上小林听了,心中一紧:怎么又鼓捣出“上课用的”了?

宪兵伸手去扯袋子,冯巧巧一把抓住宪兵的衣袖,指着旁边的标语笑了笑,说,看着没?那上边写着呢,中日亲善,共同繁荣,干嘛那样凶呀?

那个宪兵正犹豫呢,另一个家伙上来,一下扯下袋子,啪地摔在地上,用刺刀一挑,挑出纸张来。面对这么多张纸,他们的疑心更重了,一再抠问这纸送哪里?冯巧巧说,学生用的。我刚才不是说了,上课用的吗?

另一个宪兵上来就踢了他一脚,骂道:妈的,你家有多少学生,买这么多纸,分明是给土八路搞宣传用的!走,上宪兵队去一趟,看你们说不说实话!不由分说,就把他们往宪兵队带。

冯巧巧临危不惧,指了指自己,难道你们看不出,我是个小学老师么?

宪兵说,那也不行。

要不这样,我去找个保人。保人要是证实了,你们就放了我们。冯巧巧说。

他俩清楚,宪兵队可不是中国人去的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怕宪兵不信,冯巧巧又说她要找个信教的保人。一听说信教的,日本宪兵不好再推拖了。

冯巧巧让井上小林在这儿等着,她去找刚才弄纸的内线老钱。宪兵们不干。宪兵要一起去。冯巧巧说的地方,顺路可以上宪兵队。

一起去?这下可麻烦大了!冯巧巧立刻想,万一内线不在家呢?即使在,身边跟两个宪兵,怎么沟通啊?在敲内线老钱家门的时候,冯巧巧紧张坏了,心都要蹦出来了!还好,内线在家。当冯巧巧跟内线对视的一刹那,快速递个眼神儿,说,你给太君打个证,证明你刚才帮我买的纸是给学生用的。你要是说了假话,太君会杀头的。

内线老钱一下明白过来了,连忙点头哈腰讨好宪兵,说真的是这样。如果有半句假话,甘愿被杀头。宪兵一听保人这样硬气,立场似乎有些动摇。但,宪兵还是向他叫板:光打证不行。你敢不敢打保?

敢!老钱非常硬气。

宪兵见内线这样斩钉截铁,才放了他们。

出了城,冯巧巧对井上小林说,我刚才贪多了,差点惹了大乱子,对不起。

巧巧,你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姑娘,我太佩服你了!井上小林说。

其实,刚才我也吓坏了,要不是你在我身边壮胆,我可不敢这样干。

好哇,那以后,我就经常这样给你壮胆。

行啊,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后来,冯巧巧多次跟井上小林搭档进城买纸,回回都顺利完成任务。路子熟了,胆子也大了,即便井上小林有事,冯巧巧也要来的。只是有一条,天黑之前,他们必须赶回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冯巧巧就会犯病的。

日本八路的活动日益升级,由最初的喊话、发传单、标语、送慰问袋,升级到现代化的广播电台宣传,弄得日军诚惶诚恐。山西一带的日军据点,“手抄本”大举流行,士兵的厌战情绪也随之升级……

日军害怕了,再次下令一定要清剿电台。大部队“扫荡”,拉网式搜山、多股小分队排查、特务侦察、重金悬赏等一第列办法,发誓要“抠掉”这个大患!

可是,藏在密林深处的尼姑庵,就像一尾小鱼躲进石缝,一枚小鸟蛋藏在茫茫大草原,总会从各种搜索中漏过。

尽管如此,井上小林还是安排人在更秘密的地方,挖了两个隐蔽洞,以备不时这需。

头几天,有过两起“擦边球”。一队鬼子,差点搜到了尼姑庵。要不是他们迷了路,在林子里走半天又转了回去,就坏了。还有一回,翻岭过来两个可疑的采药人。这两个人已经走到井上小林他们来时的路,如果他们顺着山泉的流向上来,按图索骥,麻烦就大了!

井上小林加强了警戒。除了站岗、巡逻哨外,一有空,冯巧巧也算流动哨之一。

从小在山村长大的冯巧巧,干这活可是把好手。

这天早晨,冯巧巧备好中午的饭菜,就到鹰头砬子巡逻去了。鹰头砬子是附近最高的山峰,站在“鹰头”上,能看到两个条沟的情况。他们定了暗号:如果有情况,就点燃干柴……

干巡逻哨,矮个子也是把好手。矮个子猿猴一样灵敏,蹦蹦跳跳的,嗖嗖嗖,几下就窜出去好远。在他看来,树呀,石头砬子呀,沟坎呀,都是很有趣的路。矮个子还说,哪不是路?只要那个地方比脚大,就可以是路。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问题不在脚,而在于胆量。听听,这话说得多有哲理?

矮个子做节目也是把好手,能说,能唱,能编,嗓子还好。在日军流传的“手抄本”里,矮个子在中慰面前唱,尤其是娘子关小队长“一撮胡”安倍洪武带队起义的那个晚上,矮个子单人断后,还用探照灯猛照中慰的队伍,助八路击溃中慰。在碉堡顶遭到炮击后,他竟抓住电话线逃生,比猿猴儿还灵——评书一样的故事在日军中广为流传……

正常排班巡逻,该谁就是谁了。除此而外,巡逻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冯巧巧,一个是矮个子。冯巧巧算专职,矮个子也算上“半专职”了。

这天,日头偏西了,冯巧巧还没回来,卢嫂急了。在以往,这是没有的事。天一黑,冯巧巧犯病了可怎么办?

大家分三路人马上了山。

残阳尽显疲惫。它像个不甘心下野的官员,退位前,还要最后一次逞逞威风。它躬身运气,极尽全力,突然猛地喷吐——把最后的一腔热血泼浇出来!立刻,鹰头砬子像从血盆里捞出来,红得淋淋耀眼……

当它的继任者——黑夜,洗去鹰头砬子上的血迹,一点点儿揩尽了污渍,三路人马纷纷回来,还是没有找到冯巧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井上小林又被押回富源警备队审讯室。

岗田听说龙尾山劫他们的只是几个土匪,气得不行,连连说“丢人丢人”,非要连夜走不可。前田光夫好说歹说,总算安抚下来。其实前田光夫也知道,岗田可不敢在黑夜里拿脑袋碰子弹。他就是要在下属跟前耍威风,拉硬。刚才双方对射时,岗田吓得一个劲往车轮后头钻,光喊,头都不伸。前田光夫窝着火劝留下。直到把一瓶最好的宫廷清酒献出来,岗田才勉强给了面子。

岗田给前川二雷打了电话,让他连夜找到那个哑语“师傅”,明天早上送过来。

打翻了两个辆摩托,增兵上来了,虽然没弄着什么新武器,二当家的还是受到了独眼崔的赞扬。独眼崔吵吵嚷嚷,让大厨做了几个好菜上来,给二当家的庆功。独眼崔说,干得不错!煞煞小鬼子的威风,好!很好!

独眼崔说,不知道吧?车上还有两条大鱼呢,前田光夫跟岗田都在车上啊!你小子,差点把两个大家伙给面了!

二当家的脑瓜反应很快,说,大当家的,老弟空手回来了,你还这样器重我,莫不是还有什么大买卖要干?

又叫你小子猜对啦!独眼崔哈哈哈大笑一气,咕咚咚喝干了一大碗酒,啪!摔了酒碗,说,绝对是一票大买卖,不过呢,咱不是要收钱,而是为了还账!

还账?

独眼崔简洁地说,攻打县城!救出井上小林!井上小林不是在富源么?我估计,就这几天,非上县城不可!何以见得?这还用说,昨天都差点弄县城去,富源哪能放得下这样的大鱼?可是,我们的兵力攻打县城,恐怕……我们就要放出攻打县城的风来,震小鬼子一家伙!那……什么时候行动?这个嘛,要听井上小林的动静。谁去听?你呀!

没问题!二当家的一口应承。

老三,你再跑一次城子山,看看有没有动静!

好嘞!三当家的答应得很痛快。

在独眼崔这头张罗起来时,瘦猴儿也忙着调兵遣将。眼巴巴看着井上小林被押走,就在他为计划明晚劫持后悔不迭时,突然,井上小林又送了回来!现在,瘦猴儿手里掐了几个棋子,不知道往哪放了。因为出了这个意外情况,井上小林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都定不下来。那么,原来制订的袭击计划肯定要变,怎么变,什么时候变,都是未知数。

就在瘦猴儿举棋不定时,井上小美急三火四地找了他:四平的百灵鸟来了密码报,西丰的前川小美也来了密码报,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前天被我毁了那封电报,上头又催问了,明确确认了井上小林的身份,并且在催问处理情况。看来,再瞒前田光夫,怕是瞒不住了。

秃头虱子明摆着呢,这件事要是露了馅,他们几个很容易被“一锅端”!至少会牵连到井上小美和福田正一……

哥哥被抓,自己苦心经营的组织,就要毁于一旦,一向主意正胆子大的井上小美也乱了方寸。

瘦猴儿十分沉稳地说,不怕。这事好办。

这话出乎井上小美的意料。黑夜里,仍能感觉出井上小美眼里有光亮一闪。但瞬间,这光亮就熄灭了。井上小美知道,瘦猴儿在安慰她。

实在不行,就拼了!井上小美说。

瘦猴儿轻松地说,依我们现在的含金量,跟他们拼了,太赔了。不值得的。用中国话说,对手只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达了。而我们,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度过这个短暂的黑暗,我们就春光明媚了!

可是,现在……

现在的事也好办。你就一口咬定没收到。告诉前田光夫,密码电报不比写信,地址弄错了也可能收到。密码电报哪怕差一个阿拉伯数字,这边也收不到。

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井上小林暴露是迟早的事。我估计,也就这几天。你哥哥一暴露,你也就暴露了。你们的名字就差一个字呀!一方面,你能顶一天是一天,另一方面,你随时准备转移。

向哪转移?

你是日本八路,你得归队呀?

可是……

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安排好的。

就在岗田跟前田光夫喝酒的时候,井上小林采取了新行动。屋里只剩一个打手时,井上小林比划自己渴了,让打手给他弄点水。打手出去后,井上小林几下就割开了绳子。然后,他倒背着手“还原”了,还跟绑着一样。打手递给他水时,井上小林突然出手,一手揪住他的长头发,一手掐紧他的脖子。打手吓得瘫成一团:哎别,别别别……

老实点,不许说话!

打手吓坏了,惊愕极了——这个哑巴怎么说话了?

昨天晚上,打手亲眼看见井上小林一个利落的“一剪喉”,弄死了他的同伴。现在,他的喉头,就在他的指头下,井上小林手指只要动了下,他的喉咙就碎了!

井上小林说,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做!

行,行行行!

别跟我耍花招!告诉你,附近西丰、西安、四平、开原,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富源警备队,也潜伏着十几个我的战友。你要跟我玩邪的,不出两天,就得脑袋搬家!

哦,不敢,不敢不敢,我……我真的不敢!

德国要不行了,美国参战了,苏联节节胜利,中国的八路和****共同出击,这么多正义的人联手作战,日本战败是迟早的事。你反戈一击,才是唯一的出路!

是,哦是!

少跟我来这套,我知道一放你,你就会去报告。不过,这我不怕。我是有用的人,岗田和前田光夫现在还不能杀我。可是,你要这样干,杀你的人,可就多了!

这……

这就是事实。现在,仍有人在暗中监视你。实话告诉你,除我而外,还有一个会“一剪喉”武功的高人,现在就潜伏在富源警备队。大架子山、狼洞山的串子案,就是他干的。

啊?打手脸都白了,连连点头,哦,太、太厉害了!大哥,你让我干什么,我肯定听你的。我……,我也讨厌来中国打仗……

好了,我相信你一次。不过,你要不听我的……

哦,不会的,不会的!

井上小林放了打手,打手一下靠在墙上,脸色惨白。静靠了半天,似乎想明白了。这才凑过来,悄声问,大哥,饿了吧?

告诉你吧,这几天,我的饭碗里,一直埋着肉吃。伙食跟岗田的一样。

啊?打手再次连连点头,说,厉害!厉害呀!

放了他后,打手果然很听话。当另一个打手吃完饭回来,打手也要吃饭去。这时,打手有些反性。想想井上小林的话,他疑惑起来,难道,……在去食堂的路上,打手正犹豫着呢,“嗖”地一下,一个小东西打过来,不偏不斜,正打在打手的脸上。生疼。打手正气呢,以为是谁在开玩笑,想骂。可他突然觉得事情很怪。打手四下看看,没看到人。再一看,地上有个小木块。哦,是两个合在一起的木块。木块两头,还用细线缠着。木块的缝隙里边夹个纸条!打手解开细线打开纸条,一行字出现了:

表现不好,就要你的命!

我的妈呀!打手惊叹一声,立刻毛发倒立浑身发抖。仿佛有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暗中对着他的后脑勺。他抬头,枪口就高。他低头,枪口就矮。他移动,枪口也随他移动,怎么也躲不掉。打手四下看看,哪都漆黑一片。打手顾不得太多,急忙加快了脚步。

打手再回刑讯室,乖多了。他不敢看井上小林,却忍不住要看。如果别人没注意,他会向井上小林使个眼色。意思是说:放心吧,我会信守承诺的。

当晚,井上小林并没有机会逃走。虽然他的手可以自如的解开绳子。前田光夫加强了警戒。一个小小的刑讯室,派了六个看守!门口和屋后,也增加了哨兵。吃晚饭的时候,井上小林在花卷的纹缝里看到了“勿动”两个字。

第二天一大早,县城果然送来个哑巴翻译。哑巴翻译五十来岁,戴个圆圆的小眼镜。眼镜太小子,跟他的大饼子脸很不相称,看上去很幽默。左边的眼镜腿断了,系根细绳。前田光夫歪着头瞅了他几眼,说,你……能行么?

行!太君,我行的!哑巴翻译说。

原来,他来之前,前川雷二已交待他了:前两个翻译没完成翻译任务,已经枪毙了。你呢,要是不去翻译,现在就吃子弹。去了呢,要是翻译不出来东西,恐怕……

我去!太君,我去!

哑巴翻译明白,不去立刻死,去了,说不定还能保条命……

前川二雷留个心眼,这样一逼他,他不能交白卷,只好装着听懂了井上小林的话,然后胡乱翻译一气。前川二雷清楚,井上小林哪会什么哑语呀!

哑巴翻译暗中寻思,反正日本人也不会哑语,我翻译什么,就是什么样了。

还像昨天一样,前田光夫亲自参加审讯。

哑巴翻译向井上小林打个哑语,井上小林没理他。哑巴再比划一下,井上小林用下巴向下指指,又动了动两个胳膊。哑巴翻译这才说,哑语光用表情不行,一定要用手。

前田光夫犹豫一下,只好让士兵给井上小林松绑。

知道井上小林武功太厉害,在放开他的手之前,还让士兵加固了他的双腿双脚。打手固定井上小林时,前田光夫还摸摸自己的喉咙。仿佛一不留神,井上小林的手指就会掐碎它。

固定好了井上小林,前田光夫故意向哑巴翻译威风地一扬手:开始!

哑巴翻译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本子“啪”地掉了,哑巴翻译急忙捡眼镜呢,腰哈猛了,“啪!”眼镜摔碎了一片!前田光夫一筋鼻子:哼?

哑巴翻译快速捡起了眼镜,赶紧戴。可是,眼镜散架了,根本戴不上!哑巴翻译就一只手举着眼镜片,可哪瞄,瞄了半天,总算瞄到前田光夫了,说,太君,不碍事的,这样行的,一样的。

哈哈哈哈!井上小林爽声大笑起来!

井上小林的笑声引燃了一串鞭炮一样,屋里所有的人,都被哑巴翻译的滑稽样儿逗笑了。哑巴翻译愣了。哑巴翻译还那样单手举着镜片寻声晃动。前田光夫本来是生气的,可见他这个样子也抑制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门口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探进头来看。

前田光夫突然反应过来,仔细盯着井上小林看了一会儿:听你这笑声,跟好人一样啊?

而后,前田光夫问了不少问题,哑巴翻译再翻译给井上小林。诸如你叫什么,哪的人,什么时候来的富源。家住哪里,谁是你的上司,任务是什么,大架子山、狼头山等几个串案,是不是你干的。说说详细经过。还有,跟谁学的武术,学了多少种,掐碎喉咙的绝招叫什么,下步计划要干什么,等等。哑巴翻译每问一句,井上小林都在比划。几乎有问必答。井上小林比划的动作很丰富,不重样。原因很简单,前田光夫问的问题也不重样。

差不多了,前田光夫看看哑巴翻译的记录,虽然他看不懂,却见他记得满满的,还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看哑巴翻译忙得满头大汗,前田光夫甚至还命令身边的士兵给哑巴翻译当下手,帮他举着那个眼镜片。但不行。士兵举的镜片不是远了就是太近,对不上焦距。哑巴翻译说了声谢谢,还得自己来。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前田光夫对哑巴翻译说,赶紧整理一下,我马上要听听内容。

好的!哑巴翻译回答。

前田光夫对身边的刀条脸说,告诉福田正一和井上小美,准备好录音设备,哑巴翻译的活干完了,我就过去。

刀条脸刚走,一个士兵进来了。士兵向前田光夫传达:岗田中队长要回西丰县城。

前田光夫赶紧一路小跑赶到岗田的休息室,脸上写满了兴奋。汇报说井上小林审讯完了,很顺利,马上就能整理出材料来。

岗田交待说,整理完材料赶快送县城去。他要立即赶回去,前川雷二发现了小泉晋一,现在就在欢喜岭以南地带,圈包围圈呢,他要亲自指挥战斗……

岗田还慨叹道:妈的,小泉晋一起义后,影响太坏,连岗村宁茨都火了!这回,我要亲手收拾他!

岗田一走,前田光夫长长呼了一口气,打个哈欠,抻个懒腰,有气无力地对刀条脸说,我累坏了,歇一会儿。

傍晚时分,哑巴翻译终于整理好了资料。

哑巴翻译来找前田光夫时,前田光夫正在一个水井边站着呢。前田光夫向不远的一个士兵招招手,让他提上来一桶清水,他要喝几口井拔凉水提提神。

水打上来,还没等喝呢,哑巴翻译来了。

哑巴翻译看前田光夫时的样子,像换了一个人。左手拿着镜片,瞄了又瞄,才找着了前田光夫的脸。哑巴翻译的脸通红通红,挺胸抬头来到前田光夫面前,嘿嘿嘿笑个不停,没了一丝惧怕。临近跟前时,哑巴翻译甚至还突然一蹦几个高,窜到前田光夫面前,吓得前田光夫向后一败。

哑巴翻译把几张纸猛地一举,伙计,看看吧?

伙计?哑巴翻译竟敢管他叫“伙计”?前田光夫一把抢过材料,没好气地踢他一脚:滚!

要不是急着看材料,前田光夫很可能会掏枪的。

前田光夫看材料时,哑巴翻译就在他跟前嘿嘿嘿傻笑。前田光夫怎么也没想到,一只手举着镜片的哑巴翻译整理出来的材料,竟让他哭笑不得:姓名李富源,二道沟人,家住小城子屯,还看不出破绽来。接下来,就离谱了:李富源的上司叫狐狸,他的任务是抓臊狐狸。这个臊狐狸,第三者插足,破坏人家庭。还干了不少抢劫、强奸、偷盗、杀人越货的大案。大架子山案只是其中一个。这个案子,完全是几个臊狐狸争风吃醋的结果。三个公狐狸,为了一个刚刚下凡的漂亮母狐狸,大打出手。臭不要脸的是,这几个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下凡的神仙,能跟你们扯么?可是,它们几个硬是为此争执不下,又各不相让。结果,三个公狐狸最后选择了决斗。在大架子山一带,这三个公狐狸都是武林高手,各怀绝技。可是,大战一天不分胜负,直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三个公狐狸都躺在地上,动弹不了了。即使这样,它们仍然不忘了消灭情敌。最后,它们一个掐一个脖子,拼尽了力也不撒手,结果,它们都死了。

狼头山有一伙长仙儿(蛇)。它们保佑着山下九仙河。也保护九仙河上的宝贝矿藏。近几年,开矿破坏了长仙儿的家园,机器声、放炮声,震死不少小长仙儿,长仙儿们早就火了,要报复世上的恶人。长仙儿们是认人的。谁掘了它们的窝,它们都记着呢。狼头上的四个人喉咙都断了,就是它们干的。长仙儿们干这活相当容易,看准了,就嗖地飞起来。它们飞起来的速度特别快——本来在草丛中卧着呢,看准了坏人的喉咙后,突然跃起来,身体笔直笔直像一根棍子。棍子箭一样,嗖,射向喉咙,“哐哧”一口,喉咙就咬断了……

后面还有不少文字,都这样神叨叨的,四不靠……

前田光夫气得嘴唇发青,呼哧呼哧喘:你这个混蛋!

前田光夫伸手掏枪。哑巴翻译大喊一声“狐仙儿来也!”呼地窜上来,一扑,抓住了前田光夫的手腕。前田光夫“啊呀呀”大叫起来,哑巴翻译的牙齿,死死咬在他的手腕上。前田光夫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哑巴翻译并没有放过他,又大喊一声“长仙儿来也!”,扑嗵,自己卧倒在地,腾!一头撞在前田光夫身上。前田光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他的小腿已被掀了起来。失去重心的前田光夫在哎呀呀大叫声中,被哑巴翻译拖下了井。哑巴自己已在井的半空中,紧紧拉住前田光夫的两只鞋,前田光夫拼命大叫着,双手死死抠紧井沿儿……

眼见前田光夫的手一点点下滑,就要抓不住了,一只手枪伸进井口——砰,刀条脸的枪响了。嗵!哑巴翻译抓着两只鞋,掉了下去……

前田光夫光着两只脚,被狼狈地救上来,气得不行。火气发在周围的士兵身上:看什么看?把井给我填了!

看来,井上小林这个刺头,他是剃不了了。现在,他恨不能立刻把井上小林送县城去。但想起前天晚上龙尾山被劫持的事,担心走夜路会出事。现在形势太复杂了,有打游击的八路军,有叛变的小泉晋一,有暗中活动的地下党,还有见了他们就红眼的土匪……

前田光夫抓起电话,假借关心岗田在欢喜岭一带围剿小泉晋一的事,顺便说说送去井上小林。

岗田一接前田光夫的电话后,嗷嗷喊起来:少废话,要送就赶快送来!

前田光夫傻了,话筒里传来岗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半天,岗田才道出原因:妈的,又让小泉晋一给跑了,我还损失了十多个宪兵……

第二天上午,前田光夫秘密把井上小林押送西丰县城。

沈大队接到情报后,决定打伏击营救。

沈大队决定在大榆树屯伏击,兵分两路:一伙人堵住城里的鬼子,掩护。另一伙人,救出井上小林后,向陶然方向撤退。只要钻进大山,就好办了。

可是,当打下一辆汽车一看,车上人虽然穿了日本兵服装,却没有一个日本人,全是伪军!车上更没有井上小林!

县城的鬼子闻讯赶来,伏击的只好撤退。

原来,就在县大队阻击的同时,前田光夫秘密安排了这次行动。日本兵化妆成中国伪军,开一辆佯装运货的大卡车,从南道经田兴、玉青、庆云、更刻,到达了西丰县城!

眼巴巴地上了当!

就在沈大队、老钟等研究如何营救井上小林的时候,县城的好几个地方,竟贴出同样的告示:悬赏三万块,要井上小林的人头!告示上面,还有井上小林的画像。

这是怎么回事?

矮个子在鹰头砬子下的树枝上,找到了冯巧巧的红头绫子。红头绫子边的一丛小树,明显有人踩踏的痕迹。在几棵断了的树枝上,树叶撸掉不少,枝头上,还有淡淡的血迹……

坏了,出事了!

井上小林和卢嫂都认识这个红头绫子。冯巧巧几乎天天戴它。有一回,井上小林无意说了句:冯巧巧,你一走动,这头绫子就像跳跃的火苗!

冯巧巧一下冷了脸,叹口气,把红绫子拿下来,痴痴地看……

卢嫂后来对井上小林说,巧巧说过,这是四肥子唯一留下来的纪念了!

井上小林一怔,再也不提红头绫子了。再碰见冯巧巧,井上小林甚至故意不看它。可是,说来也怪,越是不想看,那个火一样的红头绫子,一直在井上小林眼前燃烧……

从现场看,有几种可能:一种是遇上野兽了,一种是碰上坏人了,另一种是遇上敌人了。井上小林分析来分析去,认为还是第三种情况。因为,细树枝上的血迹,只有一点点儿,明显是手抓的痕迹,野兽不会这样温良;也不像碰上坏人。这附近没有其他可疑的现场,也没有灭口的尸首;敌人抓了去,要情报……对了,肯定是这样!

井上小林安排好电台工作后,同矮个子一道去了和顺县城。内线一听这情况,说,你们不要着急,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咱们有个卧底,在鬼子小队长身边当翻译官。

两个多小时后,内线老钱回来了。说宪兵队确实抓个女八路,正审讯呢!内线还激动地说,听说了,这个女八路可真了不得,打得皮开肉绽哪,一口咬定,自己是进山采药的!内线还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边是关押冯巧巧的地形图。

这又是一个“回”字形的大院。外圈除了北面外,都是兵营。内圈的东西南三面,是日本人的办公区。北边是仓库。仓库的东北角,临时设置了牢房。

兵营正门在南面。正门警卫兵是宪兵。其他三个方向,各有一个小门。每个小门,也都有站岗的伪军。不过,在“小回字”的西侧,还建个高高的“瞭望亭”。这个亭子上,也有个宪兵在站岗。据说,站在瞭望亭上,能看出去好远好远。夜里还有探照灯。

老钱说,日本兵看守相当严,不让任何人靠近。

井上小林说,看来,要是动手,只有在北面进去了。

老钱说,北面也不容易的。除了有站岗的外,瞭望亭上有哨兵的。

牢房有几个窗子?

南面有一个,但不行。那个窗子离门太近,日本兵就在门旁守卫。

北面呢?

也不行。北面探照灯能照到。

老钱想了想,说,东边山墙倒是有个天窗,通风采光用的。可是,太高了,上不去呀!

矮个子一下兴奋了,说,好喽,就是那了!

当天夜里,井上小林跟矮个子穿了一身黑衣服行动了。他俩在附近等了好久,直到午夜后两点多,趁北门的哨兵搂着枪打盹儿的工夫,他俩才掐断了铁丝网,进了回字的“外圈”。瞭望亭上的哨兵挺精神,不停地四下照射。趁他掉转方向的时候,他俩躲进一辆汽车的暗影里。突然,门开了,一个光头日本兵打着呵欠,走了出来。刷——打亮了手电。要不是他们躲在轱辘后,就坏了!

光头直奔他们而来,侧耳听了听,又用手电四下照了照,没发现什么,这才打开驾驶室,拿出个东西,又“砰”地关上车门。回去的时候,光头拧开瓶盖,一扬脖,咕咚咚喝起来,一股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几个轻手轻脚的腾挪闪跳,他们来到东山墙。井上小林躲在暗处,矮个子掏出绳子向上一抛,“啪”,抓钩稳稳抓住天窗。嗖嗖嗖,上去了。矮个子开启了天窗上的木栅栏,头已探了进去。冯巧巧就坐在稻草上!矮个子悄悄钻了进去。冯巧巧突然听到上边有声音,看见房梁上吊个人,吓得“啊”地一叫。矮个子小声说:我来了!

矮个子警觉地又一个引体向上,翻身,转体,重新藏在梁上。

一束光立刻进来,照在冯巧巧脸上:叫什么叫?屋外的看守进来了。

哦,有老……老鼠……冯巧巧说。

看守四下照了一气,也没看见什么,出去了。

矮个子告诉冯巧巧准备好,明晚救她出去。救她出去的前提条件是:把两个门岗的哨兵干掉,也要把“瞭望亭”上的哨兵干掉,最后,再准备一匹马。

两个人出来后,正要再侦察一下接近哨兵的地形,忽然听到东门有凌乱的脚步声。他俩急忙躲在暗处。瞭望亭上的哨兵果然管事,一束灯立刻扫了过去。灯光照射下,传来粗鲁的骂声:瞎呀你?连老子都不认识?

井上小林寻声一看,不仅暗暗惊讶:濑古乒!

回来后,老钱介绍了情况:濑古乒现在是副小队长,干得不得烟抽。

井上小林觉得怪,当年在四平守卫弹药库,濑古乒就是加强小队小队长。就要升任中队长了,弹药库被炸,没升上去。前年在葫芦沟碰见他时,濑古乒也是中尉了,现在,怎么又是少尉了?

老钱向他介绍说,濑古乒一心当官,就是上不去。头几个月,他又让我们八路军给俘虏了。放回来后,他怕麻烦,隐瞒了这件事。可不久,另一个放回来的士兵揭发了这事,濑古乒一下傻眼了!要不是有人替他说了好话,他现在连少慰军衔也保不住的!

活该!井上小林骂了一句。

当晚,井上小林和矮个子再次来到和顺城。老钱安排好了接应工作。

后半夜,两个人开始行动。昨晚来过,两个人熟门熟路,灵巧地躲过一个个关卡,很快就靠近了关押冯巧巧的房子。可是,当矮个子从天窗钻进去时,却发现屋里空空如也!

矮个子不死心,在屋里找个遍。后来发现,连门口的看守都没了,知道出了问题。两个人回来说了这个情况,老钱也万分惊讶:怎么会这样呢?

第二天,老钱才接到卧底翻译的情报:冯巧巧身体太虚弱了,濑古乒怕她死了,才转移到另一个房子里。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打冯巧巧了。冯巧巧有时夜里叫唤,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好几个人才能拉住她。他们以关心她的名义,换了关押地点。这个屋子条件好多了,跟正常人住的一样。跟冯巧巧同屋的,还有个女犯人。其实,这是个伪装的犯人。目的是接近冯巧巧,尽快让冯巧巧开口。由濑古乒负责审讯冯巧巧。濑古乒一口咬定:只要冯巧巧开了口,日本八路电台的办公地点,就一定能找到。

井上小林说,看来这样救人不行。我们一定要打开思路,找新的突破口。

和顺城郊外不远的地方,有个水塘。明镜一样镶嵌在两山间。塘坝上,还有几棵老杨树,杨树不远,就是一片密密的树林儿。树林儿的倒影映进塘里,美极了,好像爱打扮的时尚姐妹对镜梳妆一样。水面上,不时飞过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或尖嘴儿钓鱼郎。水塘不算大,方圆一公里左右。但是,鱼儿不少。过去,附近的老百姓常来打鱼。可日本人在塘边插个“皇军钓鱼池”的牌子,中国人就不敢来了。此时,有三个人来钓鱼,两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就是卧底的翻译。

几个人来到“皇军钓鱼池”牌子边,脱了外衣,摘下枪,开始收拾钓鱼工具。濑古乒的手很麻利,第一个拿出钓杆,安上鱼食,坐在一块扁石上。卫兵赶紧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垫在濑古乒的屁股下。

不一会儿,濑古乒就惊叫起来:咬钩了!咬钩了!

濑古乒轻轻一动,乐了:哈哈,这家伙可不小,好沉哟!

卫兵也过来看。翻译扯一下衣袖,咱们也赶紧钓,晚上,争取让队长吃个够!

对!你们也快去钩,别光看我呀!濑古乒说。

啊、啊、啊——!濑古乒突然叫了起来。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濑古乒的脚,濑古乒正向水里滑去……

与此同时,小树林儿猛地一阵晃动,一道黑色闪电“呼”地飞过来,日本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咕噜”一声叫,倒在地上。他的喉管已被撕开,鲜血淋淋。

井上小林完成这个利落的“一剪喉”后,再麻利地捆了那个翻译。

水中,四只手轮番按着濑古乒。濑古乒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其实,濑古乒武功不错的。当年在四平,除了井上小林,没人敢跟他较量武功的。可他是个旱鸭子,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口大口喝水。

灌得差不多了,伊腾哲夫才把他拖上岸。濑古乒趴在地上呼呼喘,吐水儿。

矮个子上去踢了濑古乒一脚:喂,你看看,这是谁?

濑古乒抬眼一看,见是井上小林,吓坏了,一哆嗦,赶紧下意识地去摸枪。枪套都没了,哪还有枪?

井上小林哈哈一阵大笑,说,哟,大武士,你的威风哪去了?

濑古乒毕竟是武功超群的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井上小林立刻来个预备姿势,做好迎击的准备。

不料,濑古乒并没有动手,而是双手抱拳,向井上小林鞠一躬,说,感谢井上君上次不杀之恩!

感谢我?哈哈哈,你要感谢的,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吧?

井上小要指着伊腾哲夫和矮个子,刚才,他们俩个要不是手下留情,你不早就成水鬼了?

濑古乒这才掉转头,向伊腾哲夫和矮个子施礼:谢谢二位,我欠你们的!欠你们一条命!

你不只是欠他们吧?井上小林说。

濑古乒痴愣愣地看着井上小林。

濑古乒,八路军要是跟你一般见识,你都死多少回了?别以我不知道,几个月前,你就被八路军俘虏过。八路军宽宏大量,都放你多少次了,你难道那么健忘?相反,你回来后,却一再被怀疑叛变,当初我认识你,你就是加强小队的小队长,上次我在葫芦沟放了你,你还是中慰呢。现在怎么成了少慰了?你还敢谈欠字?你欠的不光是我们八路军的,你欠中国老百姓的更多,你到现在还不省悟,脑袋早就在刀口上呢,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我还有后路么?

八路军一直在观察你的行动,是死是活,在你自己了。

在我?

对。现在就有机会。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就可以立功赎罪。八路军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在反战的功劳溥上,给你记上一笔。

真的?

濑古乒,我井上小林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哦是,哦,是,是是是。赖古乒鞠躬应答。

随后,井上小林又教训他一阵子:一个军人,尤其是训练有素的男人,不要干些鸡鸣狗盗的事。动不动就跟平民动手,跟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真正的军人,应该光明正大地面对面干,而不是向弱者下手!你们现在押着的女人,叫冯巧巧。她本来可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幸福地过日子。是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她的父母,又炸死了他婆婆全家。战争,也让她失去未婚夫……两个家庭,现在就剩她自己了,你们还不放过她?

她是……

是的!她是日本八路电台的工作人员,用你们的话说,她就是“土八路”!可是,她的亲人都没了,她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一到晚上,她就疯魔般跑出去,见到土堆就紧紧抱住,痛哭,以为土堆里埋着她的亲人!这样一个人,还在帮助反戈的日本人工作,还在为和平、为让更多的百姓摆脱战争催残而拼命工作,难道,这样伟大的女性,不值得敬佩么?

濑古乒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突然,濑古乒站了起来:井上小林,你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

你不会耍花招吧?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你们的人到处都是,我再耍花招,我就死定了!

当井上小林要他拉出队伍来参加八路,濑古乒没有同意。濑古乒表示:虽然厌倦战争,也反思自己在中国犯下的错。但,直接参加八路,顾虑还是太大。再说,他的顶头上司是个凶猛多疑的家伙,这样做,很难成功的。不过,濑古乒可以暗中做工作,让更多的士兵暗中协助八路军干事。濑古乒还说,这样,我们也算“编外八路”了。

井上小林开诚布公地说了晚上解救冯巧巧的事,并安排了议程,濑古乒很干脆地答应:这样行。这样干,队长也不会怀疑我的。

怀疑你又怎么样?不行,你就过来干!矮个子说。

濑古乒,要是有一个环节出错,你的脑袋可要小心。伊腾哲夫也加一句。

放心吧,我一定全力配合!濑古乒说。

分手前,井上小林指着翻译道:枪毙了这小子,省得他回去惹麻烦!

伊腾哲夫的枪口立刻对准了翻译。

哎,别,别呀!濑古乒急忙阻止,这个翻译跟我很好,不要枪毙他!

那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命!井上小林说。

翻译急忙向濑古乒鞠躬:队长放心,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回来的路上,矮个子问:井上先生,要是濑古乒同意枪毙翻译,你怎么办?

我们把他“押”走,不就行了?井上小林回答。

矮个子佩服地说,井上先生,你真是厉害呀!

要是比爬树爬石砬子,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那当然呀,别看咱小,哼,小有小的好处。吃饭呢,节约粮食。穿衣呢,省布。就是睡觉,还省床板呢。

要是娶个大个子媳妇,你摔不过她,看你怎么办?伊腾哲夫说。

那……,那、那我就噌噌噌,爬窗子逃跑呗!

哈哈哈!几个人一阵爽声大笑。

半月当空。虽然不那么明亮,却也能看到不远处的路。夜晚的行动很顺利。老钱准备好了马匹,准备接应。翻译和一个装扮成看守的八路,以“审讯”为由,直接把冯巧巧押了出来……

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几个人都非常高兴。出了和顺城,后头没有枪声,也没有追兵,进入安全地带了。走到白天来过的水塘,冯巧巧说要方便一下。下马后,冯巧巧向水坝走去。连翻译在内,四个大男人只好背过脸去。

冯巧巧过了水塘坝,就要蹲下时,突然看见坟了。好几座坟立在那里!噢,是一片坟包立在那儿,一个连一个!冯巧巧惊愣了起来:这些坟怎么都“倒立”着呢?

四肥子!妈!爸!我来了!

冯巧巧张开双臂,直盯盯地奔水塘里那些树的倒影,飞跑起来……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虎口拔牙

井上小林被押进西丰县城关押起来后,前川二雷把看押井上小林的日本士兵换成自己人,当夜就把井上小林“押”出来了。到欢喜岭时,呼啦啦冒出一队人马来。小泉晋一一下张开臂膀扑过来:师傅,可把你盼来了!

师徒相见,格外亲切。借着月光,小泉晋一左看右看,问师傅受没受伤。井上小林啪啪拍几下自己的胸脯子:结实着呢,在富源矿啊,别看我是犯人,吃的可不错。我先是跟前田光夫吃一样的伙食,有几天,还跟岗田吃一样的呢!小泉晋一也乐了,说师傅真能开玩笑。井上小林真想告诉小泉晋一,我们的卧底瘦猴儿该有多优秀,照顾得特别好。看看身边人太多,就把话头咽了下去。

小泉晋一指着一个高个子大汉,对井上小林说,来,师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县大队的沈大队长,外号“一枪死”,神枪手。人们都叫他“沈大队”。

两个人同时伸出手来,井上小林说,沈大队长,我没少听老钟提起您,大名鼎鼎哟!

沈大队说,哪里哪里,你可是威名远扬的大英雄哟!在山西,刘伯承司令都没少夸你,日军悬赏你的价,差点赶上许世友喽!

正说着,西丰兵营内那片星星点点亮光的房子,突然亮起来,灯光一闪一闪,一只灯,两只灯,三只灯,好几辆摩托车开出院。

钟老井催促道:有话回头慢慢说吧,快走吧,敌人好像出洞了!

小泉晋一也说,走,师傅!

此时,杏花呆呆地看着“千人缝”流泪,在原来白鸽子线条的地方,又绣了起来。她把原来单线条的图案,涂满、加厚了。把翅膀、脖子、头,加密了线。再一看,非常好看。为了更加传神,杏花还把中间的过渡地方,针脚逐渐稀了,给人的感觉颜色就越来越浅,这样,鸽子就活灵活现了。

一想到这样美丽的“千人缝”佩带,井上小林可能永远都看不到,杏花就潸然泪下……

舅舅钟老井来了。钟老井说了县城悬赏井上小林的事,杏花听了,眼里立刻放光,说,舅舅,真的呀?

谁拿这事开玩笑啊?钟老井说。

我都看到告示了,贴可大街。对了,富源屯村公所,也贴了。怪事了,沈大队都没救出来,井上小林怎么会跑出去呢?杏树说。

杏花一下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钟老井吸了一口烟,咳了几下,说,我分析,有这么几种情况。第一,井上小林武功高超,看守稍不留神,趁机逃跑了。可是,他向哪里逃,人生地不熟的,开原呀,四平呀,西安(辽源),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卡子,我担心他的安全。这第二,恐怕是日本人放烟雾弹。其实,井上小林还在县城关押着。钟老井摇了摇头,又说,可是呢,又不太像。依我们县大队或抗联的力量,攻打县城营救井上小林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他们何以这样呢?另外,告示我也看了,的确像是真的……

杏花急坏了,立刻泪流满面。

钟老井说,哭什么呀?我看哪,井上这小子福大命大,道眼子多,还一身武艺,鬼子呀,抓不着他!

可是,舅舅,这兵慌马乱的,他一个日本人,谁都不认识,往哪跑啊?

咳,急什么呀?大不了哇,等找到井上小林,舅舅再给你补个婚礼呗?

钟老井还故意扮个鬼脸,两只小眼睛都向两旁分,本来距离就宽的眼睛,都像长在太阳穴上,逗极了。往常钟老井一这样,杏花就笑得不行。可现在,杏花像没看见一样……

钟老井提起脚,在鞋底上磕了磕大烟袋锅,说,我现在就走,找沈大队去。想法呀,把我的外甥女婿找回来!

第二天,独眼崔带着队伍就要杀奔县城。探风的二当家的说,老大,完了,可街悬赏告示,岗田也在抓井上小林呢!

不对呀,昨天我亲自听沈大队说的,县大队上当了,只在北道劫了一车伪军,狡猾的前田光夫,在南道把井上小林送走了。孙三祥说。

情报可靠?独眼崔问。

当时我在场啊!孙三祥说。

昨天,孙三祥也参加了沈大队在大榆树的伏击战,劫送押井上小林的军车。劫持失败后,孙三祥气坏了,越发焦急。岗田的队伍追过来,孙三祥没有跟着沈大队的人马向北撤退,而是悄悄隐蔽下来。孙三祥要想别的办法。孙三祥想,实在不行,我就是单枪匹马独闯敌营,也跟敌人拼了!可仔细一琢磨,不行。在没有救出井上小林之前,自己还不能死。也没有资格去死。孙三祥这才决定,去找独眼崔……

独眼崔歪着头想了想,说,打!

大家立刻嗡嗡起来,都不同意。明明井上小林没在县城,为什么还要打?

独眼崔说,你们呀,都是猪脑子!脑袋转个个儿想想,贴几张告示费什么事?岗田那小子鬼着呢,他这样一贼喊捉贼,八路信以为真,他不就消停了?

大当家的,就是大当家的!二当家的说。

高!大当家的真是高!三当家的也捧了一句。

孙三祥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差点上了岗田的当!孙三祥转念一想,担心地说,不过,我们攻打县城,怕是不行吧?

独眼崔一听就火了:孙三祥,你也算个老爷们儿?你他妈的害了我的救命恩人,把这样一个大英雄拱手送给鬼子了。现在,我们要救他,你他妈的还泼冷水,要不看在老乡的面子上,我他妈的就一枪崩了你!

孙三祥悄悄凑到独眼崔跟前:大当家的,我错了!可是,别撵我走,我就跟着你干,只要是救井上小林,我豁出去了!

当晚,独眼崔还向喽罗们发表了战前动员演说:弟兄们,我的命,是我师傅给的。我师傅救我后,我说,我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什么时候用,你就拿去!可是,我师傅从来没用过我。相反,他还信守诺言,来山上教了弟兄们武艺,现在,师傅有难,我们能不管么?

不能!众土匪一齐喊道。

独眼崔从豹皮椅子上下来,来到屋地中央,刷的在地上划一条线,说,今晚偷袭岗田的事,毕竟是九死一生的战斗,胆小怕死的,我决不勉强。独眼崔指着地上的线,现在,愿意跟我干的,就站到线右边,不愿意干的,就站在线的左边。

话音落下,众土匪都站在线右边。

只有孙三祥站在线左边。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到孙三祥身上。不屑的,鄙夷的,愤怒的,嘲笑的,有人还“咔嚓”,拉开了枪栓……

独眼崔的眼里,喷射出一道火焰来。

孙三祥仍然没动,看了看独眼崔,说,大当家的,我有话要说。

说——吧——!独眼崔一副轻蔑的表情。他的右手食指伸进枪扳击孔里,枪身嗖嗖嗖旋转。二当家的三当家的,也抛玩着手枪。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

孙三祥不慌不忙地说,大当家的,前几天你让我入伙,我没干。现在,我知道,就要打硬仗了!在这个生死大仗就要打响之前,我正式申请,愿意正式入伙!从现在起,只要大当家的一句话,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说着,孙三祥向独眼崔深施一礼,躬腰叩首,恭候批准。

好!独眼崔兴奋地举起拳头,来,上酒,正式欢迎孙三祥入伙!

好,欢迎你!二当家的说。

独眼崔激动地说,弟兄们,我们连干三杯,这第一杯,欢迎孙三祥加盟我们的队伍!

大家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感谢弟兄们对我独眼崔的信任!这一仗,注定是一场硬仗。啊?有人把小鬼子比作老虎的屁股。不是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么?这回,我不但要摸,还要照着老虎屁股,狠狠踹他一脚!

哈哈哈!众人大笑。

我不但踹他一脚,还要踹断他的腚,踹碎他的肠子!为了救出井上小林,为了那么多受害的中国老百姓,我们就是死了,也值得!就是他妈的死了,有什么了不起?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的激情被点燃了——

好,说得好!

就是死了,也伤伤小鬼子元气!

跟小鬼子拼了!

对!拼了!

独眼崔居然站在豹皮椅子上,说,好!这第三杯酒,请上天保佑,预祝我们救出井上小林!说完,独眼崔一扬脖,咕咚咕咚干了酒,把酒碗高高举起来,“啪!”地摔了。众人也模仿独眼崔,干了后,啪、啪、啪!摔碎了酒碗。倾刻间,屋内酒气飞扬,满地的碎碗片子。

独眼崔一挥手:弟兄们,操上家伙,出发!

可想而知,独眼崔这群鲁莽的汉子,怎么打得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人?他们一进县城,很快被岗田“包饺子”了。三个小时后,九十多条汉子,几乎全部殉难。

不过,独眼崔死得豪放壮烈,连岗田都佩服!

独眼崔像头豹子一样杀来杀去,凭借街巷矮墙断壁掩体,时而枪击,时而刀劈,一个人杀死了十多个鬼子。在他几乎成了光杆司令,被对手包围时,仍毫无惧意,疯狂砍杀!几个鬼子同时打他,“咣当!”独眼崔的大刀片被击飞。岗田挥挥手,带头退出手枪子弹。他的士兵也一个个退出长枪子弹。一圈闪亮的刺刀逼了上来,独眼崔却赤手空拳。

岗田看了看独眼崔,个头不高,顶多一米七挂零,身材也不算棒,还一只眼,怎么看怎么不像硬朗的血性汉子。岗田一哈腰,在日军尸体旁捡起一把三八大盖,一下扔了过去,独眼崔稳稳地接住。

岗田歪歪头,命令道:一个一个上,我就不信,我的兵,还干不过个草匪?

可是,独眼崔用了井上小林的招术,一连刺死了三个士兵后,岗田火了,猛地在身后举起洋刀,一下砍断了独眼崔的右臂!

独眼崔愣了下,然后哈哈哈仰天大笑,指着岗田的鼻子:岗田,你他妈的玩赖!堂堂一个上慰,还不如我个土匪!哈哈哈哈……

岗田气得团团转,浑身发抖:妈的,打死他,打死他!

一阵弹雨过后,才打断独眼崔的大笑。可是,独眼崔一只手拄着长枪,脸上仍然笑容绽放,身体不倒。

岗田亲自过来,一连踹了三脚,独眼崔的才慢慢倒下。岗田看着独眼崔的尸体,居然向独眼崔敬个礼。然后,岗田表情复杂地吩咐:葬了他吧。这是条真正的硬汉!

独眼崔的坟墓就葬在欢喜的山坡上。一连几年,一到清明节,独眼崔的坟上都有纸花圈和烧过的纸灰。这都是知道内情的老百姓干的。虽因抗日而死,但他是土匪身份,公家没给他立碑。但,在老百姓心中,独眼崔还是抗日英雄。后来因阶级成分划分得很清,再也没人敢沾“土匪”的边儿了。再后来,那里建成一片工人宿舍。后来的后来,平房又变成了一片别墅。这是后话。

孙三祥一觉醒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钻进鼻孔。孙三祥想动一下,可被子压在身上,太沉,动不了。孙三祥睁开眼睛,竟看见了天上的星星!哦,怎么回事?孙三祥一伸手,却摸到一块砖头,再一摸,又是一块。孙三祥晃晃头,这才想起白天的事来……

当时,独眼崔他们已经很被动,岗田的“饺子口”一点点收紧。孙三祥借助一个房子窗口正在射击呢,炮弹“轰隆”一声炸响,房子立刻倒塌。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根房梁砸晕了他,也支在墙角救了他的命……

前田光夫得知井上小林逃跑,送走了井上小林的三个日本宪兵,也跟小泉晋一一样,上山当八路了。提醒岗田说,队长,现在看,你我的身边,一定有奸细!

奸细?你我的身边都有?

对。请仔细想想,我送井上小林进城,多了个心眼,绝对的保密,除了我的秘书刀条脸,没第二个人知道。我临时决定走南道,让宪兵装成伪军拉货。让走北道的伪军扮成宪兵,这样,在大榆树屯,还是被八路打了伏击。身边要是没有奸细,八路的县大队,怎么会知道消息?这是我身边的奸细。还有,既然上次小泉晋一拉了个小队走了,三大卡车武器都送给了八路,这回,又跑了三个宪兵,那么,今后呢?

你是说,我身边还可能发生第三次,或者……

下属这样点他,岗田觉得好没面子。但,这件事,前田光夫说得也很有道理的。岗田要即维护自己的威信,也要坚决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上次小泉晋一“起义”的事,就惊动了冈村宁茨,井上小林事件,上头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岗田说,这样吧,日常工作正常进行,除此而外,我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抓内奸”!

井上小美已经进入怀疑范围。洗相没有显影药,接收文件居然是富源桥质量问题的。前田光夫一次上上头开会,听说了关于捕抓井上小林的图文传来的电报,可是,同级的电报,他怎么会收不到?幸亏那个人没说被通缉者的名字,如果前田光夫知道了“井上小林”几个字,一定会跟井上小美联系起来的。但,前田光夫还是对井上小美起了疑心:她为什么跟他说曹植的“煮豆燃豆萁”那首诗?对了,刀条脸向他反映过,也跟他说过这首诗,为什么?!还有,井上小美单人骑摩托上四平,据说还带过一个“未婚夫”去,那么,这个未婚夫又是谁?可是,前田光夫查阅了井上小美的档案,又对自己的怀疑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坚决要求当兵的女大学生,怎么会与奸细联系上呢?

不过,怀疑一切,还是对的。前田光夫这样告诫自己。

前田光夫再有秘密的活动,只让两个人参加:副队长和秘书刀条脸。加上自己,才三个人。而且,一旦有要事相商,他的办公室门口和门外,都加强了警戒。前田光夫这样告诫士兵:没有我的条子,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的办公室。

那段时间,哪怕有下属向他汇报工作的预约,也要“凭条入内”。

瘦猴儿、福田正一、井上小美三个人,都急得团团转,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天,瘦猴儿对井上小美说,你哥的事,早晚他们会知道的。前田光夫一旦知道了,头一个,就会向你下手。我都联系好了,你也去找八路吧。说完,瘦猴儿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井上小美,拿上这个,去指定地点就行。有人会接应你的。对了,为防止意外,你记下这几句暗语,对上暗语了,就是自己人。

不!

井上小美拿出一张纸,用药水在上边一喷,几行字就显现出来。你看,四平的百灵鸟干得很好,现在,有九个士兵,个个都表了态,愿意参加八路。另外,铁岭、开原、西安,也有几个士兵,愿意成为反战勇士。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士兵,虽然有顾虑,不想参加八路军,但,他们愿意为八路做事。我哥没少跟我说,这样的士兵,也是好样的,也是我们全力争取的对象。可是,如果我离开了,工作就会受到损失……

可是,你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样,我力争用培训的机会,再走一遍。协调好关系、安排好接替我的人,然后我再离开这里。

好。就这么定。可是,你要万分小心。

井上小美跟前川小叶沟通了“这边”的情况,前川小叶说,岗田也对我们内部有所怀疑。好几件事,他都做得密不透风。不过,好在我叔叔是副大队长,他再怎么怀疑,目前还怀疑不到我叔身上。不过,我叔说了,我们也要行动起来,争取主动。

对,争取主动!井上小美非常赞同。

前川二雷跟侄女前川小叶一合计,起草了匿名举报信,发给长春关东军司令部。着重举报岗田失职,一次致使小泉晋一拉走一个小队日军,一次放跑了八路的要犯,工作损失惨重。为确保信件安全准确又扰乱目标,前川二雷特意上开原寄发的。一式三份。

井上小林几个人扑嗵、扑嗵跳进水塘,一头扎进水中,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半个小时后,才捞出冯巧巧。可是,冯巧巧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连几天,卢嫂除了望风和做饭,每晚都要熬大半宿,扎“纸活”。卢嫂扎了房子、仓房、大院套。生活的东西一应俱全,对箱、碗架柜、马车、鸡鸭鹅狗猪,连鸡架鹅架猪圈都扎了。都是冯巧巧的。这些“陪嫁”,真是太奢华啦!现实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老百姓活都活不起,只有极少数富人才有这些陪嫁。卢嫂泪流满面地说,巧巧今生这么命苦,来世,我可不能亏着这姑娘。

在卢嫂的提议下,把冯巧巧跟四肥子合葬了。在坟前,卢嫂给他们主持了“阴婚”仪式……

电台播发了冯巧巧的悲惨遭遇后,再次引发了日军的骚动。山西境内反响很大,北至阳高,南到运城,西指柳林,东到和顺城,以及娘子关、阳曲山等,不少日军情绪消极,觉得愧对中国平民,纷纷质疑这场侵略战争。和顺城里反响尤其大,因为,冯巧巧就在这里关押过。濑古乒的上司、日军中慰绰号叫“大扁嘴”得知冯巧巧是翻译放跑的,发誓要报复翻译家属。大扁嘴本来打算好了,一定要给“叛徒”点颜色看看,杀一儆百,以绝后患。走之前,他安排好部下做好准备,他要导演一场戏:让翻译父母在全体中国士兵前示众,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杀了翻译官父母,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

可是,大扁嘴气势汹汹地来到翻译家后,却扑个空,翻译家一个人都没有……

濑古乒提前把消息通报给井上小林,井上小林安排当地组织,提前把家属转移了。

大扁嘴气得不行,暴跳如雷,扬言一定要揪出根子来,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大扁嘴决定从日本八路的电台入手。这一切,都是日本八路引起的。这个扣解开了,所有问题就解开了。连续多天,大扁嘴一直派人深入尼姑庵一带搜索电台。虽然还没有找到尼姑庵,可在鹰头砬子望风的卢嫂担心:他们这么个干法,找到电台藏身地也是迟早的事——前些日子,冯巧巧就是在这一带失踪的。卢嫂分析说,很有可能,当时敌人已经来到鹰头砬子,冯巧巧为了引开他们,才被捕的。如果敌人不是向危险的方向去了,在暗处的冯巧巧是不会暴露目标的。如果敌人真的发现了什么,即使抓了冯巧巧,他们也会继续搜索的……

濑古乒传出情报来,原来一些日本士兵有靠近八路的心理打算,即使不参加八路军,也愿意建立“和平据点”。可是,大扁嘴这样一鼓捣,把大伙给吓住了。

井上小林特意召开一次专题会议,研究对付大扁嘴。一方面,家里这边,决不能耽误工作,电台节目天天准时播出。日军这样重视电台,说明他们怕了。用中国话说,我们抓住了日军的“七寸”。另一方面,我们要重拳出击,敲掉大扁嘴!拔了这颗钉子,对于稳定和顺城“和平据点”的形势,巩固前段分化和瓦解敌人的成果,扩大朋友阵营,都十分必要。还有,把隐蔽洞再好好收拾一下,一旦出现危情,立刻转移。

这天早晨,卢嫂有事,矮个子替她放哨。

四野的树木,如背光的浪谷一样,墨绿色的。只有高高昂起头颅的鹰头砬子,被晨晖涂上一抹红色,光亮耀眼。太美了!矮个子忍不住赞叹起来。一个多小时后,鹰头砬子上多个红痣,也沐浴着耀眼阳光的红痣,哦,那是矮个子!站在峰顶眺望,海浪一样的绿波翻滚荡漾,雄浑而沉稳。但,它们此时却像人工沙盘一样小巧。矮个子知道,任何一个小巧的山林,人钻进去,就像甲虫一样渺小,半天走不了多远,弄不好,还会迷路。树很密。夹在树群里,抬头看看一方小小的光亮,就像坐井观天。高高的树,拉开了他与天空的距离,距离模糊了造型,也模糊了色彩,模糊了感觉。在鹰头砬子俯看脚下的绿涛,犹如涌动的绿色皮冰一样,形态娇美,机理紧密,质地细腻。矮个子甚至有这样的想法:战争结束了,他就在这里生活。盖个小房,开块田,养一群小鸡小鸭,多好啊!又一想,不行。自己是日本人呀!再一想,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是八路,战争一结束,加入中国箱不就行了?

突然,矮个子发现远处的“绿皮冻”上,飘起了一股“白烟”。矮个子知道,那是惊飞的一大群白鸟。这里自然生态非常好,白鸟多的是。而且,它们皎洁羽毛一尘不染,美极了!它们是绿野的精灵,也是会飞的花朵!卢嫂说,吓飞小鸟的,常常是鹰啊雕一类的东西,它们拿小鸟当早餐呀。也可能是熊瞎子一类的野兽或是人来了,也会吓飞小鸟儿的。不过,人惊飞鸟的时候很少,这个地方,哪来的人呀?

矮个子正观察呢,看见“白烟”不断飘起,一股接着一股。而且,是“直线”形的——像大河的浪涛朝着一个方向流去……直线所指的方向,就是尼姑庵方向。矮个子警觉起来:莫非树林子里有人拿着指北针前行?

矮个子看看身旁,不远处有一堆干草、干柴。这都是冯巧巧准备的。只要引燃了干柴,浓烟烧起来,战友们就知道有情况了。矮个子先抱来干草,再抱来些树枝,准备点燃干柴。唰啦一声,火柴着了。可是,火苗在空中一直烧着,直到烧疼了矮个子的手,矮个子才一哆嗦,扔了火柴头。矮个子想,这么早就升火,明显是报警信号。火一烧起来,战友们看见了,对手也能看见。上一次,冯巧巧是不是也遇到了类似情况?

矮个子目测一下“白烟”飞起的距离,火速向山下飞去。可是,情况紧急,这样下山还是太慢!矮个子取出随身携带的绳子,直奔石砬子而去,走捷径。下山后,矮子拿出指北针,调整好方向后,突然加快了脚步,“呼”地一声,一群白鸟惊叫着飞起来。白鸟并没有一下子飞远,而是在天空不停地惊叫。矮个子想,叫得好!就这样叫,使劲叫,这样一来,对手肯定能听到吧?

矮个子清楚,他头上的这股“白烟”飘起的方向,正好跟对手白烟的方向相反。这才好呢!矮个子索性一手拿一个带叶的树棵子,边跑边拼命敲打身边的树杆,奔跑的速度也加快了。果然奏效,头上鸟儿起飞和惊叫的速度,也在加快……

矮个子小声说,对不起了,鸟儿!为了和平,我才拿你们当铃摇了!

当“响铃”响了好久,矮个子猜测,他跑了足足有半里路了。矮个子听到不远处有“扑噜噜”的声音。矮个子知道,这是鸟儿起飞的声音。矮个子心中一喜,对手在追自己吧?

矮个子抬头一看,身边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柏树。

噌噌噌!矮个子爬过20多米的光树杆后,钻进树心。隐密度比想像的还要好,浓密的树枝像无数道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蹲在树枝上,如同呆在暗房里。矮个子又向上爬了爬。塔形树的上部格局渐渐收紧,阳光才透了进来。矮个子向外一看,不远处有个闪亮的圆钮扣!一个,两个,三个……噢,好几个闪亮的圆钮扣!那是头盔!树缝筛下了阳光,头盔才这样亮眼!

伴随一阵腐叶沉闷憨厚的声响,十多个日本兵过来了。

追了半天,不知是目标消失还是本来就不存在的假想敌。他们环顾四望一阵后,在向前和向后的方向选择上,争执起来。

一个戴上慰军衔的人分析得很对,他坚持还是要掉头前进。原因是,刚才惊飞小鸟的,如果是野兽,我们得向山里前进。如果是诱惑我们的八路,我们也要进山。

可是,我们如果抓个舌头,不是更好么?一个少尉军衔的人问。

可疑的是,他如果是野兽呢?上慰说。

争了一气,还是听上慰的指令,他们掉头进山了。

这怎么行?矮个子琢磨:好吧,那我就再逗你们玩玩吧!见他们离开的距离适合“逗引”了,这才噌噌噌下了树,咔巴咔巴再折了两根树枝,一边敲打树杆,一边扎扎呼呼向山外跑。惊飞的鸟儿果然再次把日军吸引过来……

矮个子拼命地跑,要把他们引得远些……

危险距离渐渐靠近,又到应该躲避的时候了。矮个子四下看看,身边却没有挂着百叶窗帘的柏树了。矮个子慌了!一阵疯跑,箭一样从一道道树隙射出,蓦地,树尽处如猛地掀去了盖头,豁然开朗,把他赤裸裸地亮在天地间……坏了!再一看,一个大大的明镜般的水塘镶在两山的夹角!水塘边疯长着茂密的草,绿刘海一样遮掩在水面上。矮个子迅速跑过去,钻进水塘,一把掀起草帘,躲在“刘海”下……

一双双脚在头上踩过,嗵嗵响,不断有泥土砂粒落在脸上。突然,一把刺刀悄悄移过来,就要碰矮个子的脑门儿了,矮个子大气不敢出,握紧手枪……

刺刀猛地向上一挑,挑掉了一朵艳黄艳黄的野花。

野花在空中盘旋一下,飘落在水面上。一只鞋尖、鞋面、绑腿显现,士兵下到水塘边,矮个子慢慢勾紧了扳击的“虚火”……

别够了,这里有好几朵呢,你看!左边有人喊道。

士兵果然回头,奔左边去了。

矮个子还是不敢动。矮个子头上“嗵”地一响,中慰一屁股坐在地上:妈的!可累坏了,屁都没发现!来吧,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半个多小时后,这十几个搜山的日军才出了山。

井上小林听了矮个子的汇报,说,这次他们回去,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看来我们要抓紧行动,决不能让大扁嘴子抢在我们前面。

根据濑古乒的情报,井上小林跟矮个子、伊藤哲夫、山本鸠光、四方脸哥俩扮成做小买卖的老百姓,挑着挑子,计划在修建的碉堡工地上干掉大扁嘴。井上小林甚至还准备一个白布条子,上面写:侵略者决没有好下场!落款:日本八路。

侦察好了地形,他们提前来到离工地半里左右高坎儿。这是的必经之路。眼见快四点了,几个人眼睛都盯酸了,还是不见踪影。难道,大扁嘴今天不来了?

刚过四点半,高坎上突然冒出一辆摩托车,紧接着,又一辆摩托车冒了出来。跟濑古乒提供的情报一样,大扁嘴愿意亲自驾驶摩托,另一辆,是保驾的。可是,两辆摩托车上来后,后边又上来一辆大卡车。大卡车还有十几个日本兵!怎么回事?难道濑古乒那边出了问题?

井上小林说,看我的眼色行事,别慌!

很显然,现在,他们就是想撤退,也来不及了!

大扁嘴过来后,戴着白手套,按按碉堡上的一块石头,石头活动了。大扁嘴回转身,“啪”地抽监工一个嘴巴:混蛋!怎么监工的?这样的碉堡,不等人家打,自己就垮掉了!

大扁嘴走到一个中国劳工跟前,抬脚狠狠一踹,劳工倒在地上。大扁嘴说,像他这样磨磨蹭蹭,碉堡什么时候能干完?磨洋工的,通通的枪毙!话音刚落,砰!那个劳工一头栽倒在地。大扁嘴指着劳工:看到没?磨洋工的,就是这个下场!

随后,在一圈儿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大扁嘴训示了施工要求:速度要快,质量要好,晚上安上汽灯,昼夜不停地抢进度!

大扁嘴一回头,看见了卖小吃的井上小林和矮个子,向他们摆摆手。他俩只好不情愿地过来了。大扁嘴上下左右看着井上小林:嗯?好像在哪见过你?

哦太君,我总卖烧饼。可哪走。井上小林说。

大扁嘴一脚踢翻了挑筐:去,干活去!

井上小林赶紧说,我的老母亲病了,我卖几个烧饼钱换药,我不回去可不行呀!

大扁嘴咔地抽出洋刀,按在井上小林脖子上:嗯?你敢不去?

井上小林他们只好留了下来干活。搬石头、扛水泥袋子、挑沙子。矮个子干这活太吃力了,井上小林商量工头:这小子没劲儿,让他筛沙子吧?

戴着大沿儿草帽的内线老钱走过来,一把抢过矮个子的锹:真笨!老钱哗啦哗啦筛了几锹,看着没?像我这样筛,把沙子扬到筛子上面,摊开,就这样!老钱凑近矮个子,掀掀草帽,说,看清楚没?

矮个子一见是老钱,急忙说,看清了,看清了!

老钱临走还踢了矮个子屁股一下:好好干,不许偷懒!

武器没带进来,明天怎么行动?为此井上小林跟日本人请假,说他回去给老母亲做顿饭,明天起早回来。日本人哪里肯信?老钱和矮个子凑过来,拍着胸脯子拿命“打保”,说井上小林说到做到,他明天肯定回来,他要是不回来了,明天就枪毙了他们俩。日本兵见他俩敢打这样的生死保票,准了假。

此时,八双眼睛,紧紧盯牢那个高坎儿。井上小林凑近了那堆石头,矮个子的手,就要摸进沙堆,老钱就要拿起放在石堆上的破棉袄——随时可以操起他们的手枪……

下午四点钟左右,高坎上果然出现一辆摩托来!

摩托先是一个黑点,继尔是一个快速爬行的黄虫子,当它大了、近了,几个人惊讶了,怎么今天就来一辆摩托?惊讶的还不止于此,前边驾驶的竟是濑古乒……

濑古乒下车后,也向大扁嘴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不时还摸摸踢踢的。催问了进度和工程质量后,对大伙说,昨天干得还行。不过,进度还要加快。队长今天临时有事,我来替他检查。如果不加快进度,把队长惹火了,可不会轻饶你们!

临走前,濑古乒在劳工堆里转转,一下摘了老钱的大沿草帽,左右看看,啪地摔在地上,什么破草帽啊,比锅都沉!

哦,我……我不戴了,不戴了。老钱连忙说。

濑古乒扬长而去。

老钱捡起草帽,见帽仓里粘一小条胶布。胶布上写:明天准时。

大扁嘴被杀的事,震动很大。他身上写着“侵略者决没有好下场”的白布条,忽然变戏法一样,在和顺城处处可见。墙上、桥头、石砬子上、房子上、电线杆子上……,有贴的,有挂的,也有用绳子绑的,出现许多这样的标语。有人数了数,起码有上百条。有用白纸写的,有用烧纸写的,也有用白布写的。但,内容都一样。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井上小林逃出县城过了欢喜岭不远,沈大队长就带领他们上了山。一上山,岗田的摩托和汽车就没有优势了。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尖儿,却见摩托队和汽车直奔房木而去,沈大队说,这帮傻狍子,走直道,不会拐弯儿!

沈大队寻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噢,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小泉晋一说。

然后,他们二人几乎同时说了四个字:前、川、二、雷!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笑个不停。沈大队看着山下远去的车队,故意卖个关子,头都不回,把手从肩膀伸后边去,说,要想听故事的,赶紧递我一支烟。有人递给他一支卷烟,给他点着了。沈大队仍然不说话,一连贪婪地吸了好几口,“咕噜”一声,像吃肉那么咽下去,噎得直抻脖。好半天,说了声“真香哪”,这才向同伴们公布了他的猜测:折腾了好几天,井上小林却在他眼皮底下跑了,岗田肯定气坏了。岗田一生气,就喝闷酒了。于是,就打付前川二雷带队追捕井上小林。可是呢,岗田也不想一想,我们可爱的前川二雷也是潜伏的日本八路,他怎么舍得真追呀!

就是嘛,前川跟岗田玩花活,跟咱们,可是实打实呀!小泉晋一说。

前川兄弟,没把整个大队都放了,就算给岗田留面子喽!井上小林说。

哈哈哈哈……,大家疯笑起来。

秃噜噜——,啾儿啾儿!左边两个鸟儿惊飞起来,弹一样射向夜空。

秃噜噜——,啾儿啾儿!右边也飞起两个鸟儿,大家正看呢,又有一对鸟儿飞,弹一样射向夜空。

小泉晋一双手合十,向鸟儿们连做几个揖:鸟儿,惊扰你们了。也许你们刚进洞房,也许你们正在热恋,也许你们刚刚私奔出来……我们打扰你们了,我代表我的战友们,向你们真诚地道一声——对不起!

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泉晋一仍认真地说,鸟儿,沈大队长他们,是你的老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深更半夜闯你们的寝室的。我、我师傅,还有好几个兄弟,都是日本人。要不是战争,我们不会跨越大洋来惊扰你们的。鸟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们。我给你们送米粒儿,帮你们抓虫子……

大家见他这样真诚,也被深深地感动了,没人再笑。

井上小林拍拍小泉晋一的肩膀:善良的兄弟,说得好!

沈大队长叹了口气,说,一打仗,人也跟鸟儿一样不得安宁哪!接着,沈大队说了井上小林在洞房花烛夜被捕的事,众人听了,都感叹不已。

这下小泉晋一兴奋了:师傅,我早就听说了,你的妻子叫——,对了,叫杏花,美丽秀气,会绣花儿,会唱二人转,还会武功,真的吗?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

小泉晋一一下蹦了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泉晋一找块稍稍平整一点的地方,立起脚尖儿,用芭蕾舞的姿势,原地转了几圈儿,草地太软,“扑腾”一下倒了,大家“轰”地笑起来。小泉晋一不服气,又转了几圈儿,虽然没倒,却也趔趔趄趄的。小泉晋一解释说,你们别笑我。实话跟你们说,这么多年我没练功了,身体还这样软,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七岁时,可是拿过东京“小芭蕾”大奖赛冠军呢!要不是战争,哼,没准呀,我早就红了!小泉晋一再次踮起脚尖儿,转一圈儿,说,上高一时,我曾在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里扮演过兰妮公主。哦,对了,就是和齐格夫王子产生爱情的那个公主……咳,那场芭蕾,是我跳得最成功的一次……小泉晋一又转一圈儿,说,我这样一转,裙子像一朵盛开的白花,美极了!

一个游击队小战士插话了:小泉晋一,你可真行!那时候,我当然行呀!可是,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哎呀说吧兄弟,我们都是八路兄弟,不用客气。你刚才说的“天饿壶”,是不是能装好多粮食?

哈哈哈哈――大家全笑翻了!

沈大队长说,不光装粮食,里边呀,还能装美女呢!那个什么什么妮啦……井上小林提醒说“兰妮”,沈大队长说,对对对,兰妮。那个兰妮呀,跟对象约会时,就出来跳舞。跳累了,就钻进壶里。

真的吗?那个小战士问。

大家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小泉晋一没有忘记井上小林跟杏花的事。对井上小林说,师傅,选个好时间,再补个婚礼。这回呀,弄热闹点儿,婚礼上,我给你跳段芭蕾祝兴!

补办婚礼怕是很难喽,前田光夫和岗田,能放过我么?

没事儿没事儿,咱们偷偷地办,离他们远点就行呗!

对!该办办!实在不行呀,咱在山里办!春暧花开时,咱在城子山呀冰砬山呀办婚礼,天当幕布,地当舞台,时间呢,就定在一个胜仗之后。我跟战士们都参加,即为庆功,更为庆贺你跟杏花成亲,多好啊?

好!太好了!大家都特别兴奋,一齐嚷嚷起来。

沈大队长告别前,再三叮嘱小泉晋一,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走大道,从这里一直向东北方向走,到振兴的冰砬山,向当地组织打听一下风声,一定要保证井上小林的安全。

小泉晋一说,放心吧沈大队,只要有我在,就是我的脑袋掉了,也不能让我师傅损伤一根汗毛!

沈大队走后,井上小林才向小泉晋一问起他怎么来的西丰。原来,小泉晋一早就跟井上小林共同工作过,只是,他们从未见过面。

小泉晋一从“双虎山”跑到东北,再从四平来西丰没几天,就被沈大队手下的抓住了。小泉晋一如实说了自己的情况,一路寻找井上小林。沈大队通过内线一了解,确认是真实的,立刻收下了他。可是,小泉晋一想念师傅,还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师傅在濑古乒手里救他一命的经过,今生今世活着的目的,就是要跟师傅在一起。沈大队这才说了井上小林的情况,告诉他,井上小林装哑巴,住在杏花家,如果他去了,一定会给师傅带来危险的。可是,在县大队的小泉晋一,整天闷闷不乐。沈大队这才决定,让他当内线,传递情报。他的“下线”,就是井上小林。小泉晋一听了,乐了:谢谢沈大队!请沈大队放心,我一定遵守纪律,克制自己,决不私下跟师傅接触!

在小泉晋一看来,只要跟师傅在一个地方工作,踏同一片土地,钻同一个树林,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传递同一份情报,已经非常幸福了。

起先,许多情报,瘦猴儿放在下厂子的第三棵老榆树,井上小林取出来后,放在猎人小屋附近,小泉晋一取出来,再送往西丰……

后来,井上小林跟妹妹发往日军的宣传资料,也是通过这个渠道传递的。

如果太晚了,小泉晋一会住在孙家沟的“洞中洞”!井上小林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跟钟老井印刷宣传材料时发现的红缨枪、铜盆和已经发霉的高粱米,就是小泉晋一的!

小泉晋一说,师傅,那段日子,我非常想念你。每当拿过一份情报,我都要吻几下。因为,这是师傅拿过的东西。我常常看着恩光屯,一个一个地数房子,最后,目光盯在杏花家,再也不离开。可是,这里离得太远了,我又没有望远镜,看不清的。尽管这样,杏花家院里,每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儿,我都要仔细看一会儿。虽然我看不清哪个是你,但我想,我一定看到你了。

沈大队也发挥了小泉晋一的长处,让他男扮女装。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挎筐,扛锄头,背小口袋,佝偻腰,一副老农妇的样子。

井上小林在“洞中洞”印刷宣传材料的时候,小泉晋一已经到了西丰宪兵队,参与前川二雷领导的“起义”……

边说边走,很快就到振兴了。小泉晋一叹了口气:唉,现在,总算跟师傅在一起啦,不容易呀!现在还不行?师傅?这……

你想想看,前田光夫和岗田都在抓我,我一个人回去,已经够危险的了,再加上你,目标就更大了。实话说,我不看看杏花姑娘,哪里放心得下?另外,我妹妹也很危险,我要跟她尽快接上头,实在不行,就让我妹妹尽快离开富源矿……

小泉晋一一听还不能跟师傅在一起,竟然泪雨纷飞。井上小林安慰道:其实我回去了,也不能公开露面。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你在外头,听我的信。我们还按原来的方式联系。

还在猎人小屋边的林子里?

行。

临别前,井上小林还开个玩笑:小泉晋一,你小子留在“洞中洞”的高粱米也不好好保管,一股霉味儿,没准呀,它就是我的主食啦!

哎呀师傅,我再给你送点过去?

井上小林的手指轻轻点一下小泉晋一的鼻尖儿:傻小子,你抢杏花的活干呀?

小泉晋一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两个人会意地笑了。

二人分手后,井上小林翻过忠岭,再过顺兴,离恩光就很近了。这条道的下游,就是“大架子山”。井上小林的行动路线是:路过大架子山,如果天没黑,就进“洞中洞”歇一会儿。

井上小林发觉自己饿了,肚子咕咕叫。

井上小林“咔嚓”踹下一根树棍子,开始打田鼠。扒田鼠了皮,就香甜地吃了起来……

鼠肉升成力量,井上小林的脚步似有弹簧助推,行走如飞。浓浓的思念张开大嘴,前方的小路越吞越短。已经到大架子山了,天还早,他只好一屁股坐下,等待姗姗来迟的夜……

夜幕四合,井上小林才小心翼翼地回了家。

借着月光,井上小林还能看到西厢房上的双喜字和对联、挂贴。井上小林轻轻敲了敲窗子,没有回音。井上小林知道,自己被抓,杏花一个人是不敢住西厢房的。敲开上屋的门,杏花见是井上小林,一头扑他怀里,喜极而泣。杏花赶紧挡严窗帘,开开灯,让井上小林脱了衣服,仔细看了又看,见只有点外皮伤,才放心了。杏花张罗要喝酒,说,小林平安地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

杏枝也说,没想到,我妹夫还是个八路!来,我也破破例,喝酒!说完,杏枝就用一只胳膊去倒酒。井上小林要替杏枝倒酒,杏枝说,不,我来!我高兴哪!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妹夫一表人才,不光不是哑巴,还是个日本八路,妹夫,好样的!

杏花爹说,孩子,别怪以往怠慢你,我们哪知道哇!

杏花妈笑得泪花莹莹,说,孩子,我、我对不住你呀!

井上小林憨厚地笑了笑,向杏花爹妈鞠一躬,说,爹,妈,晚辈向你们赔罪了!请你们凉解,我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刚来时,我倒是会说中国话。可我的话一口山西味儿,怕人听出来。这才装了哑巴。另外,我妹妹……

杏枝性子急,说,妹夫,啥也别说了,我大舅什么都告诉我们了。你一个日本人,能当上八路,参加中国的抗日斗争,是中国人民的福份。你能娶杏花,是杏花的福份。你能文能武,成为我们的亲戚,是我们全家的福份!来,干了这碗酒!

杏花妈乐坏了,脸上笑着,却一直挂着泪花。杏花妈说,我姑爷还没吃饭,空肚子喝酒哪行?别急别急,我炒两菜。井上小林劝阻不了,只好由她去了。

杏枝说,妹夫,有什么打算,你跟杏花和我爹我妈赶紧说,我上房顶放哨去。

井上小林说了自己的安排后,当听说井上小林吃点东西还要走,杏花不让了。杏花说,我们的新婚……让孙三祥给搅了,可是,你、你怎么也不能今晚就走哇?

井上小林告诉杏花,躲躲,只是暂时的。现在的抗日形势非常好,据可靠消息推算,日本人坚持不了多久了。

胜利当然是我关心的。但现在,我更关心你!杏花说。

井上小林这才说了沈大队的打算,用不了几天,沈大队和八路军战士们,亲自给我们补办婚礼。时间是春暧花开的时候,地点呢,可能在城子山,也可能在冰砬山。沈大队说了,总之啊,是天当幕布,地当舞台,在风景优美的野外……

什么?还舞台?

对呀!井上小林眉飞色舞地说,我跟你说的那个小泉晋一呀,还要给咱俩跳芭蕾舞祝兴哪!

杏花这才乐了,一下跳下来,双手勾紧井上小林的脖子,吊起来,打悠。杏花突然下来,认真地对井上小林说,那……,我也准备个节目。好呀!我唱什么呢?你嗓子那样好,唱什么都好听。不,我要唱个最好听的。你想唱哪个歌?我呀,就唱《送情郎》!好!两个人又高兴地拥抱在一起。

井上小林说,既然这样,我也唱首日本歌曲。杏花说,你得唱两首。还唱什么?《樱花谣》呀!不,唱一首就行呗。那不行,我爱听呀!到时候,我就说我只会唱一首歌。那不好使,我呀,揭发你!正说呢,杏花妈端上菜来,屋子顿时香味儿飘飞。哟,好丰盛哟,一个炒鸡蛋,一个炒花生米,一个胡萝卜炒肉片,还有一个清炒刺猬猬肉。

杏花爹捧个黑色小坛子过来,坛子上还蒙块红布。杏花说,我爹这回真够意思。这酒都存放十多年了,爹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才拿出这坛酒,只倒出来半小碗儿,让我们每人喝一小口。

杏花爹说,今儿个呀我比过年都高兴。喝!咱放量喝!

杏花爹一圈儿圈儿解开酒坛子上的绳子,揭下红布,一股浓浓的酒香立刻喷发出来,几个人都连连赞叹。杏花爹刚倒完一碗酒,杏枝就气喘嘘嘘地进来:不好了!富源屯上来大汽车了,肯定奔你来的,妹夫,你快跑吧!

大扁嘴被杀一事轰动很大,尤其那句“侵略者决没有好下场”的标语,从和顺县传扬开来,南边的左权县、北边的昔阳县、平定县,以及西部的祁县、太谷、平遥、汾阳,东部的河北邢台、任县、南和等地,都风靡了这条标语。中国老百姓骂日本鬼子说这话,日本兵之间偷偷议论或好友间提醒,也说这句话。连小学生间打打闹闹,也会对先动手的说,侵略者决没有好下场,知道吗?用现在的话说,简直成了最时尚的流行语,中国和日本人都成了这句话的“发烧友”。

晋察冀日军头头慌了,召开专门会议,下发专门命令,建立专门网络,组织各个伪政权,严厉打击这条标语。动用政权打击一条标语,这在人类史上也算奇迹吧?受到按压的弹簧,才有用武之地。按压得次数越勤,它弹得也越快。泼油灭火,只能助燃更大的火势!

出乎侵略者意外的是,这条标语比雨后的青草长得还快,不是简单的割了长长了割,而且呈范围扩大之势。揭了贴贴了揭,折腾了一阵子,标语反而更多了!没办法,许多植物都有不服输的性格,越割越刺激,越刺激发芽越快。再说,割去的只是表层,根还在地下。老百姓就像根须一样,在侵略者看不见的地下飞快地生长……

更加令日军头头震惊的是,墙头、篱笆、厕所、电线杆、小桥及石头块子上,也贴了太多的这条标语。标语纸张各式各样,形状大小不一,字迹也歪歪扭扭的。明显看出,这是孩子们干的。标语多的程度,类似于现在到处都是的“小招贴”。不同的的,现在的小招贴只是为私利。而孩子们的标语,却是伟大的爱国行动。

连孩子都动手了,这还了得?

侵略者们害怕了。

日本侵略者一向重视教育,强行在中国的小学校开设了日语,孩子是人类的明天,这笔账,他们早就算明白了。可是,现在的中国孩子从小就这样排斥他们,长大了会怎样呢?

在“标语事件”专题会议上,日军头头暴跳如雷地下令:算了算了!别跟我说反日情绪高涨,贴标语的人太多,抓不过来。你们就抓两头行不?一头,抓日本八路的电台,一旦发现地点了,要炮有炮,要飞机有飞机,一定要捣毁它!另外,严格清理各个据点的亲八路派士兵,该抓的抓,该毙的毙。标语的事,不就是日本八路干的吗?对了,那个井上小林神出鬼没的,我怀疑,杀大扁嘴子,就是他干的。悬赏的钱少,可以再增加。只要抓住井上小林,我赏五万块!我要强调的抓另一头,就是抓孩子。抓个小孩子,还不像踩死个蚂蚁一样容易么?可是,一个孩子,后头就是一对父母,甚至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还不算其他直系亲属——总之,孩子就是一个瓜蛋子,我们摸瓜顺藤,不就找到“根子”了?

濑古乒把这个情报送过来后,井上小林立刻向陈铁拳汇报,商量对策。陈铁拳也不敢怠慢,赶紧向刘伯承汇报了此事。刘司令员一听,立刻做了批示:第一,所属各部队、游击队要立刻行动起来,配合当地组织,全力保护好孩子。第二,立刻禁止孩子写标语贴标语的活动,决不让孩子去冒险……

井上小林非常气愤,自己的同胞竟向孩子下手,太可耻了!井上小林把工作分成三块,一块是电台工作,由伊藤哲夫负责,加紧宣传,强化打击对手;第二块由山本鸠光负责,深入到可能深入的据点,继续进行面对面的喊话和瓦解宣传;另外,井上小林亲自带队,打掉类似“大扁嘴”的人以及汉奸败类,保护和解救孩子们……

就在井上小林要走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卢嫂面向墙角,偷偷地抹眼泪。井上小以为卢嫂还在想冯巧巧呢,就劝了几句。突然,卢嫂一头扑在米袋子上,号啕起来……

来送粮的同志说,卢嫂来这里后,她的儿子就由公婆照顾。今天一大早,日本人突然包围了学校,把三十多个孩子都抓起来了……

为什么?

卢嫂的孩子,标语写的最多……

井上小林一下想起来,卢嫂的孩子叫铁蛋儿。铁蛋儿圆脸,大大的眼睛,一笑两酒窝儿。自己落难装病躺在炕上,日本兵端着刺刀进来搜查,虎头虎脑的小铁蛋儿勇敢极了,叫过他“爹”,还大大大方方地递给他烀玉米……

送粮的同志还说,唉,铁蛋儿那孩子可懂事了,敌人逼急了,他才交待了爹让他这么干的,就是不说妈妈。送粮的同志知道井上小林肯定听不懂他的话,又解释说,铁蛋儿的爹,在平刑关战斗中牺牲了。说了,他们也抓不到。可妈妈也是女八路呀,他坚决不告诉敌人……

井上小林的心狠狠痛了一下——上次,卢嫂救他时,他只知道铁蛋儿爹是八路,参加了著名的平刑关大战,却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

丈夫牺牲了,再失去儿子,卢嫂还怎么活?

井上小林决定救出孩子们。

怕卢嫂拦挡,井上小林以“取弹药”的名义,悄悄带队伍出发了。

井上小林他们赶到河弯村时,天快黑了。河弯村呈“月牙”形,前临河,背依山。每到汛期,大河向村子方向“甩弯”,汹涌的浪涛一口一口咬向村子,村子原先凸起的肚子,被一口口咬掉,只好“收腹”后退。年复一年,“肚子”渐渐空亏了。但,这不是现代女子收腹减肥,而是一件非常焦虑而无奈的事。村子后面的大山,却是两侧高中间平坦的缓坡儿,一个凹窝儿。河水步步紧逼,河弯村的房子就向凹窝靠近。前排房子成河床了,就摆棋子一样挪到后排。如果把后山比作人的话,那么它就是重情重义的丈夫,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妻子……

井上小林他们就隐蔽在“丈夫”的身后。“丈夫”的左右臂膀和下颏,都有哨兵。看见他们过来,曾经安排过井上小林吃派饭、在卢嫂家隐蔽的“陈同志”,悄悄凑了过来。陈同志向井上小林介绍了情况:现在,二十几个孩子们被关在一个破烂的筒子房里。四周都有敌人看守。院子的四角,都架着机枪。原来抓三十多个孩子呢,有十来个孩子,已经被大人换走了。换孩子的人不能空手,还要交五块“赎金”。但,他们对换孩子的大人还有个要求,最好别来老头老太太,别来女的。家里有壮年汉子的,必须来!换来壮年汉子后,一律当八路论处。靠不上八路的,也抓他们修工事干苦力去……

日军头头说了,现在太晚了,就是换人,大人也不能走了。

井上小林说,好!这是个机会!

井上小林部署了这次营救行动:第一,让陈同志介绍一下孩子们的情况,我们化妆成家长,换孩子出来。但,不能一起去,而是三三俩俩的去,以防敌人疑心。今晚先进去的同志,最好画一张房子的结构图,让出来的孩子带出来,以便于外边的同志行动。第二,矮个子立刻回去找陈铁拳,争取一个排的援兵。援兵到来后,在东边撕开一道口子,掩护孩子们转移。第三,明天早上行动。换孩子的同志,两个人一组,迅速打掉敌人的机枪手……

大家都不同意井上小林参加今晚的行动。原因很简单,到处都有悬赏他的告示,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太危险了!

井上小林从挎包里拿出个小口袋,掏出化妆物品,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照一阵,粘了眉毛和胡须后,再修修补补,大家这才放了心。转眼间,井上小林变成一个委琐的男人:左眼眯眯着,还歪,明显比右眼小多了。走路摇晃,背驼得厉害。左肩明显比右肩矮不少。战士们从未看见他这个样子,噗哧噗哧笑个不停……

进去后,武器怎么办?陈同志问。

借呗。井上小林轻松地说。

这……,陈同志瞪大了眼睛。

没事的,凡是有武器的人,都可能是井上小林朋友。矮个子说。

陈同志突然反应过来,会意地笑了。

陈同志这才想起来,井上小林是个武功高超的奇人。就是不用“一剪喉”,在普通士兵手里“借”个武器,也玩一样。

这伙一共进去四个人,山本鸠光和另两个人都被士兵盘问半天,只有井上小林没费劲。一看井上小林那傻乎乎的样子,说话还嗑巴,士兵就不耐烦了。士兵指着关押孩子的屋子:去去去,进去吧!看你那傻样儿,你儿子是谁都不认识吧?

几个日本兵笑了起来。

井上小林刚转身,士兵喝道:天都黑了,你怎么才来?

借、借钱去啦!井上小林说。

按照陈同志的安排,井上小林家住哪、儿子叫什么,长什么样,说得很清楚。井上小林进屋后,先对铁蛋儿使个眼色。铁蛋儿愣了一下,反应很快,一下扑了过来:爹,你可来了,都急死我喽!

嗳,嗳嗳,爹来接你来喽!

两个人的戏演得还真像。

其实,鬼子收了钱,也没太计较别的,向他们指指关孩子的屋子,就不管了。事情明摆着呢,进了屋子,就像老鼠钻了洞,洞口守着猫,老鼠还能怎么样?

正是这个心态,使井上小林和同伴们有了充足的准备。不仅画好了图,也给屋内的孩子们“打了招呼”。让井上小林惊讶的是,孩子们各个灵通,很配合。一个稍大的孩子,竟然在给孩子讲唐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然后,这个男孩儿还一句一句讲解。

讲解的男孩子在中间,他的四周,围了一圈儿孩子。男孩儿讲完后,让大家说说自己对这首诗的想法,唰唰唰,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举起手,生龙活虎的样子。这一幕,让井上小林感慨不已……

铁蛋儿也争着举手发言。铁蛋儿就坐在大男孩儿旁边,手都碰到大男孩儿的鼻尖了,大男孩儿就让铁蛋儿头一个发言。铁蛋儿背诵了这首诗后,说,这首诗,告诉我们小孩子,吃饭的时候,要知道爱惜粮食,也要想一想,种田人让太阳晒得出了好多好多汗,非常的辛苦。

铁蛋儿说完了,并不关心别人怎么说,而是可屋溜,像在寻找什么。他的小手里,拿个黄腾腾的子弹和子弹壳。突然,铁蛋儿指着日本兵的子弹袋,对小六子说,哎?咱们要是把他的子弹拿下来,他就打不了人了!

小六子长得又瘦又小,别看跟铁蛋儿同岁,却足足比铁蛋儿矮半头。听了这话小六子吓得直哆嗦:谁敢呀?

铁蛋儿瞅一眼那个日本后,悄声说,我就敢!

小六子说,别吹了!

铁蛋儿说,你等着,我多弄点子弹给你看!

大男孩子招呼道:小六子,你会背了么?

铁蛋儿扯小六子一下,说,我都会背了,你也赶紧背吧。

大男儿见孩子们都差不多会了,要求大家背诵一遍。大男孩子举起一只手,说了声“预备——齐!”孩子们一块背诵起来……

这个情景,把井上小林看呆了!

饱受战争伤害的孩子们,这么小就参加贴标语斗争,即使在被羁押的时候,还在学习,太震撼了!如果说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曙光,那么中国的曙光即将喷薄而出!

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井上小林想起一次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课。那是他头一次被老师批评。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老师。

唰唰唰,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关于苹果的思考。然后,老师回过身来,“哗啦”一下打开抽屉,拿出两个苹果来。这两个苹果,一个又大又红,一个又青又小。老师一手拿一个,把这两个苹果高高地举起来,走到同学们的座位中间。问,同学们,你们看,哪个苹果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大的好。老师又问,如果我给你们分苹果,你们愿意要哪个?同学们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要大的!老师说,可是,我们没有大苹果,我们只有小苹果,怎么办呢?同学们大多不说话了,有的歪头想,有的咬手指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老师这才揭开谜底:同学们,我们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我们这个岛国,除了海洋资源,什么都没有。如果种苹果树,只能长出这样的小苹果。

当同学们万分遗憾乃至沮丧之时,老师号召说,同学们,要想吃到大苹果,你们从小就要立下远大的志向,长大后,到中国去!

然后,老师又说了中国如何如何的好,要粮食有粮食,要水果有水果,要矿产有矿产,总之,中国是个地大物博的国家,什么都不缺,样样东西都好……

井上小林问老师:可是,中国的苹果再好,是中国的呀。我们到中国去,拿人家的大苹果,不就是贼么?

井上小林因此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还被罚站一节课。

看看眼前的中国孩子,在唐诗里学的是向往勤劳、体贴、爱惜粮食、尊敬劳动者……日本老师从小就给孩子灌输侵略思想,可如果日本孩子碰到眼前这群直接参与到“标语事件”的中国孩子,结果将会怎样?

见井上小林独自发呆,懂事的铁蛋儿一下跑过来,拉着井上小林手:爹,你也跟我们一起学唐诗吧!

井上小林这才愣了愣神儿,跟着孩子们一起学起唐诗来……

半个小时后,又进来一个老头来领“孙子”。井上小林趁机把侦察图塞给他。

夕阳西下。窗子上孔斜射进来的光芒,温暖而强烈。明亮的光线,追光灯一样照射进来,似乎要再安抚一下孩子们。经历着死亡考验的孩子们的脸,仍然明艳而灿烂……

突然,外边传来轰鸣的声音。轰鸣声越来越大,井上小林大喊:快向墙角靠,来飞机了!顿时,孩子们乱作一团,哇啦哇啦叫了起来。井上小林跟刚进来的几个八路赶紧领孩子们向墙角靠拢。门窗死死关着,也只能这样了。趁乱,井上小林一较力,打开一扇窗子。见不远处有个士兵后脑勺,井上小林又轻轻关上了。机群吼叫着飞过去,房子哗哗掉土。但,没有一个炸弹落下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平静下的阴谋

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白做了,井上小林一口都没吃,赶紧拎了小包,大步向外跑。杏花也紧紧撵上来:小林哥,给!

井上小林一看,是那把手枪。井上小林接过手枪,说,杏花,等我!

好!你快走吧!杏花说。

井上小林这才向东山跑去。摩托和汽车又没有翅膀,怎么飞进林子?而井上小林熟悉这片林子,能像鸟儿一样自如地飞翔……

翻过山脊,就要到“皇上台阶”了,井上小林浮想联翩——他的爱,他的体力,他的事业,都无数次在这里“升起”!

自从他抠开土埋的“皇上台阶”后,每次来都手为脚,大头朝下从最下一个台阶上到最上一个台阶。这种训练,几乎成了必修课。拿石头当哑铃、杠铃,以树枝为拉力器,做各种各样花样翻新的健身动作。吃的跟不上,他就打田鼠。起先,他不好意思,还背着杏花。可是,这是背不了的。当他说了田鼠以吃粮食为主,其实是干净的。为了增进体力营养,杏花立刻就想通了。还好,这里的田鼠特别多……当然,偶尔也能碰上野兔或蛇……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井上小林回望一下,摩托车的灯光越来越亮。井上小林迅速攀上一棵树,数着摩托车灯光——一个、两个、三个……井上小林惊愕起来,怎么回事?长长的一排灯光,足足有十多辆摩托车呀!

井上小林刚下树,一个低哑的声音传来:快,赶紧下来!

大舅?井上小林惊讶了。

一个黑影“嗖”地窜出来。钟老井并不靠近井上小林,喊了声“跟我走!”,独自向山下跑去。于是,一前一后两个黑影迅速跑过一条大沟,钻进小狼洞沟的林子。站在高高的山岗回头一看,“皇上台阶”那里有几个“鬼火”亮了起来。起先,只有一两个,尔后越来越多,几分钟工夫,半面山坡都亮起了手电筒……

好悬哪!井上小林倒吸一口凉气。

钟老井也不说话,扯一下井上小林的袖子,又向前跑去。于是,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如同黑色的闪电,在树缝间飞快地闪来闪去。这一带井上小林很熟悉。山头的右边,是南北走向的大沟筒子,它切断了所有的山头,山头下就是公路;前行翻过一道道山岗,分别是邱家沟、红旗沟、泉河、振兴;左行,沿着山脊的蛇形毛毛道蜿蜒前行,如果一直不下山,能到达吉林的东风县。

这条道,他跟杏花走过的。

一次,杏花领井上小林走过很长一段山脊毛毛道。走了好远好远,杏花突然停下来,指着脚下的小路问:这是什么?小路呗。不是。那是什么?琴弦!琴弦?对,琴弦!

杏花又跺了跺自己的脚,也让井上小林跺跺脚,然后问:这是什么?脚哇。不对。哦,是鞋!也不对。那是什么?弹琴码呀!弹琴码?对,弹琴码!

杏花说,弹琴码一拨动,琴弦就发出优美的乐曲啦!

井上小林难以压抑内心的狂喜!杏花就是杏花,杏花的想像力,奇特而美好。可是,井上小林没有说话。生怕打断杏花的想像……

果然,杏花向前后左右的山脊指了指,说,你看,这么多的琴弦,可它们弹出的乐曲却不一样,这趟沟是核桃曲,那面坡是杏树曲,那个窝窝兜儿呢,是山里红曲……咳,不说了,太多啦!飞鸟呀野花呀走兽呀,都是最动听的乐曲哟……

杏花正说呢,井上小林嘭嘭嘭跺起脚来,跺几下之后,竟顺着毛毛道疯跑起来!杏花问,哎?你干嘛呀?井上小林说,我在弹琴呀!杏花一怔,说,我跟你一块儿弹,咯咯咯咯,也疯跑起来……

翻了两架山,钟老井一屁股坐在山坡上。除了一墩墩柞树棵子,这个山坡平整而光洁,没有一点儿蒿草。钟老井说,这是孙三祥的蚕场。一提孙三祥,井上小林心里就发堵。可是,当钟老井说了孙三祥早就痛悔不已,并且参加了独眼崔攻打县城营救他的战役,至今不知死活。井上小林惊愕极了:他这是……

现在没工夫说这个,以后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钟老井说着,从里怀掏出一张纸,打开。手电筒一照,是一张告示。告示上画着井上小林的头像。上边还写着个头一米八、哑巴、会武功等特征介绍。钟老井说,现在,好多地方都贴着抓捕你的告示。这很危险。据二号说,多亏岗田不知道你的姓名,如果知道了,你妹妹就会暴露。但,上头早就发来过图文电报,让你妹妹和前川小叶压下了。现在看,你妹妹非常危险……

钟老井告诉井上小林到指定地点找小泉晋一,自己匆匆赶回去了。

搜查的鬼子早就撤回去了。听杏枝说鬼子先搜了山,然后才进屯子进户盘查。在恩光屯,也只盘查了前趟街,其他两个趟街去都没去。钟老井对杏枝说,杏树回来后,告诉他一声,要格外警惕。鬼子这样有针对性地来,里边一定有文章。不是我们的人里出了“内鬼”,就是对手掌握了我们的内部情报,要格外小心。

然而,事情并不像钟老井想像得那样,前田光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甚至连摩托车巡逻的次数,也在减少。前田不光跟刀条脸上健身房,还要叫几个人陪他。打乒乓球、下围棋、钓鱼……有时,在院里碰上瘦猴儿,还让他翻几个跟头打几个把式,或者,爬树爬墙,乐得他眼睛都没了。再开会,不那样戒备森严,只是他跟副队长秘密商量,而是常以“扩大”的名义,把福田正一和井上小美都“扩大”进来。富源和西丰县城连连出现泄密事件,曾经在他的防区活动的井上小林至今下落不明,前田光夫的样子很反常。

瘦猴儿觉得静得可怕,对井上小美说,你要时刻做好撤离的准备。

不!我不甘心!

可是,一旦你暴露了……

在暴露之前,我起码也要安排好四平池田尤美“起义”的事。

我刚刚接到一号的指令。他们对你的安全相当重视。做为日本八路,你和你哥哥,已经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救国斗争做出了突出贡献。现在,你已经处在相当危险的境地,一号建议你赶紧撤离,以免不测。首长都安排好了,撤出后,你可以留在中国,也可以护送你回日本。

请你转告一号首长,谢谢关怀。但,现在是起义成败的关键时刻,准备这么长时间了,我撤早了,很可能会前功尽弃的!

最后,两个人都各退一步,井上小美答应如果一旦出现危险,立刻撤出。瘦猴儿责成福地正一助一臂之力,暗中协助井上小美。

井上小美的处境更加危险了。前田光夫很快就查明,那个哑巴,就是著名的井上小林!而自己身边的井上小美,很可能就是他的亲妹妹!前田光夫立刻查了井上小美的档案。可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修改过的档案,上面看不出她跟井上小林的关系。前田光夫赶紧跟岗田沟通,一方面,显示自己的能力,向他请功。另一方面,也求得岗田的支持,马上向国内联系,调查井上小美的确切身份。岗田指示他:要秘密行动,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于是,表面看,他比从前更加信任井上小美。暗中却派人观察她,秘密调查她……

这天上午,井上小美又以“培训”的名义,披挂整齐,开出摩托准备上四平去。前田光夫乐呵呵地同意后,还夸了井上小美几句,然后,以“关心”她安全的名义,给她派个助手。井上小美心知肚明,实际是前田光夫派去盯梢的“尾巴”。可是,助手来后,井上小美不免暗喜起来:原来,就是头些天看守哥哥的“打手”!

打手早就被“拿下”了。据瘦猴儿说,这小子表现还不错。打手太胖,往摩托斗里一坐,轮胎一瘪,车子立刻矮了。井上小美指了指轮胎,打手赶紧说,没关系,我充气去!

过了龙尾山,打手见没人了,拉拉井上小美的衣袖,要说话的样子。井上小美没理他。打手又拉一下,井上小美向他做个杏眼倒立的表情,打手只好作罢。在没人的地方,井上小美突然停下,熄了火,说,缺水了,去,上河里弄点水来!说着,井上小美用一根食指挡在自己的嘴上,示意打手不要说话。

打手懵懵懂懂地下了车,井上小美指着摩托车挎斗的里侧。打手这才瞪大了惊骇的眼睛——原来,那里安个窃听器!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只谈工作。

在四平,井上小美跟池田尤美谈完“起义”的正事后,又特意“表演”一遍,以方便窃听器录音,让打手回来交差。

前田光夫听了窃听内容后,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怎么可能呢?种种迹象表明,井上小美多像潜伏的日本八路啊?她这次去四平,居然都是正常的工作!

前田光夫立刻向“上头”打了电话,询问井上小美的情况,“上头”还狠狠教训他一顿,骂他吃炮弹了,竟敢一次次轰炸领导!前田光夫气坏了,一下拎起酒瓶子,咕咚咚灌了起来。刀条脸看见了,抢下酒瓶子一看,一瓶酒都快喝光了!

妈的,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线,还他妈断了!前田光夫发着牢骚。

这根线断了,我们就拉另一根线嘛!刀条脸提醒道。

好!这话有道理。前田光夫说。

看来,他们就地取材,在我们身边编织了一张硌人的席子,然后,再铺在我们的床上,让我们遭罪呀!刀条脸再次启发。

只要拆开井上小林的席子角,我们就继续拆下去,直到把席子拆光!前田光夫的猪肚子脸拉得老长了,火气突然燃烧起来,向刀条脸挥挥手:妈的,事不迟疑,马上行动!赶紧下通知,五分钟内集合完毕!

事先几乎没一点征兆,前田光夫突然组织起三辆大汽车,十几辆摩托,紧急集合。瘦猴儿听到噼哩啪啦的脚步声,见士兵们全副武装,正在上汽车。汽车上架挺机关枪,一看就是有紧急行动。井上小美推开窗子看,一脸的错愕。福地正一拿出窃听器,对井上小美说,我听了这个,里边……没一点有用的信息。

事实证明,前田光夫前一段的“放松”,只是表面现象。放松的下面,掩盖着巨大的阴谋。这次突然的行动前,前田光夫守口如瓶……

一向稳如泰山的瘦猴儿都有点发毛。不知道前田光夫打张什么牌。直到汽车马达都响起来了,站在墙角的瘦猴儿,才看见地上有个白东西跳了几跳。瘦猴儿转头一看,肥胖的身子刚刚离开。这是“打手”。打手被前田光夫收为卫兵。虽然还没有进入前田光夫的“核心机密”层,却也离他很近了。

瘦猴儿打开纸团一看,上边写:去恩光。

瘦猴儿一下反应过来:坏了!

来到恩光屯后,汽车和摩托车上的士兵迅速蹦下车,分左右两队包围村子,其中一个班的士兵直奔杏花家。

杏花爹在门口劈柴呢,看见日本兵“咣”地踹开了大门,拎着斧子凑过来:你们……你们这是抄家呀?凭什么呀?

刀条脸上下打量一下杏花爹,指着他手里的斧子:怎么,你要行凶呀?

哦,没有!没有哇,我……我在劈柴火呢!

哼!量你也不敢!前田光夫上前一步,又说,你的八路姑爷哪去了?赶快交出来!

什么八、八路啊?我们家……哪有八路啊!

少跟他罗嗦,捆了他!前田光夫命令。

杏花爹嗖地举起斧子:小鬼子,我跟你拼了!

砰!刀条脸抬手一枪,子弹穿透了杏花爹的手腕。

杏花和杏枝听到枪声,疯了般从屋里冲出来,可是,院子里六七把闪亮的刺刀挡住了去路。杏花破衣烂衫,头发上竟是草棍灰泥,可脸污迹。身上馊臭的泔水味儿呛得鬼子直摇头。前田光夫也捂着鼻子,翻了杏花一眼,猪肚子脸吊得更长了。刀条脸向前田光夫耳语几句,前田光夫眼睛一亮:嗯?她就是那个非常漂亮的哑巴老婆?

前田光夫嘿嘿冷笑几声,说,带走!

杏花爹妈、杏花和杏枝,被一圈刺刀逼着,向场院走去。

全恩光屯的男女老少,都被圈进场院。场院在屯子西边。紧挨半截“皇墙”。老人们说,当年乾隆皇帝打猎时,常在这里“打间”。当地官僚为了讨好皇上,就在这里修了方方正正的围墙。围墙南面和东面各有一个门。冬季的西北风寒冷,因此,西北方向没有留门。皇上来后,随从们只要在这里搭上帐篷,方便休息和野炊。清朝末期,朝庭腐败无能,都忙着给八国联军割地赔款,荒了国家,也荒了这个边野“皇墙”。土皇墙终究抗不住一再的风雨剥蚀和山洪袭击,当年的东西南三面墙灰飞烟灭,了无痕迹地消散在历史里。只有北边倍受摧残的半截子墙,在此沦落成民间野史……

前田光夫让恩光屯的老老少少贴北墙而站,三面都是黑洞洞的枪口和白晃晃的刺刀。杏花一家四口人被推在最前面。除了杏花妈外,各有两个士兵看守。两个女人用不着捆绑,两个男人也没有捆绑的必要。杏花爹一只手腕断了,杏枝只有一条胳膊。

前田光夫咔了两下嗓子,说,老乡们,我今天来,就一件事,他指了指杏花,这女人跟八路结了婚,现在,八路跑了,她呢,又不肯交出来。前田光夫指了指脚下,现在呢,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这个女人交出八路,然后,我就放了你们。要是不交,对不起,你们老祖宗留下的这块风水宝地,就是你们全村人的葬身之地!

前田光夫指指身后的半截墙:不过呢,也不错呀。原先这里就有乾隆皇帝围猎的神奇传说,再加上这么多白骨摞在一块,若干年之后,几个戴眼镜的老者来了,抓起一捧土闻闻,拿起几根白骨看看,突发奇想,说不定这地方会一夜扬名,公布又一个世界考古奇迹呢!

杏花一下摆脱身边的士兵:前田光夫,是我嫁了八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村里人有什么相干?你放了乡亲们,我告诉你八路在哪!

飞机刚过去,趁哨兵也躲避的时候,井上小林和两个战友拿出事先备好的小刀,割断了捆绑几个大孩子身上的绳子,让他们各自攥着绳头儿,佯装被绑。井上小林分成若干个小组,带着孩子逃跑。

铁蛋儿说,叔叔,我知道道儿,我自己走。

不行!你得跟我走!井上小林说。卢嫂趴在粮袋上痛哭的样子,又倏然闪现。井上小林想,豁出命来,也要把铁蛋儿安全地救出去!

刚准备完,大门外突然吵嚷起来,声音特别耳熟。井上小林从窗子向外一看,原来陈铁拳领着几个战友扮成孩子的父亲,正在跟日本兵交涉着什么。陈铁拳故意大声吵吵:不让我们看到孩子,我们怎么会跟你们走?陈铁拳身边的几个“父亲”,都是身手不错的八路军战士,都拼命吵嚷着。井上小林压低声音说:做好准备!

一个高个子日本军官带两个护兵挤了过来。说话更横。哦,是“一撮胡”安倍洪武带着“哥哥四方脸”和“弟弟四方脸”!安倍洪武带领一个小队在娘子关起义后,整个小队都去延安学习了,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安倍洪武对陈铁拳说,你的,不要吵吵嚷嚷的,我保证,让你们看到孩子!

安倍洪武回转头,立刻对日本兵冷了脸:别坏了我的大事!

话音落下,“啪啪”抽了日本兵两个嘴巴子:你的,让开!

日本兵一看安倍洪武是少佐军衔,傻了,连忙闪开。陈铁拳和几个“父亲”大步流星地进来了。直奔哨兵走过去。井上小林说,准备逃跑!

砰!窗外响起枪声。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喊杀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营救的同志们里应外合,向敌人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井上小林和同志们立刻组织孩子们咔咔踹碎窗子,夺路而逃。

铁蛋儿熟悉地形,大喊:向左走,左边有个胡同!大家向左一拐,看见前边跑来几个日本兵,铁蛋儿又喊道:再向左拐,左边有通道的!

敌人的反扑火力很猛。安倍洪武、陈铁拳很快就杀了进来,双方搅杀在一起。刀刃咔咔相撞,杀声四起!

只要钻进密林就好办了。可是,这里离山要有二百多米,这段距离,就是孩子们的生死分界线。

双方激战正酣,枪声爆炸声响成一锅粥。除了井上小林安排的队伍,陈铁拳、安倍洪武又带来不少人。陈铁拳等人的大刀剜心,搅得敌人乱作一团。但,仍有一股股敌人,狗咬裤脚子一样,叮住孩子们不放。

双方都很清楚,这次交战的核心,就是这些孩子。

井上小林见撤退速度太慢了,对同伴说:你们领孩子们快撤,我掩护!

我要跟着叔叔!铁蛋儿说。

不行,赶紧走!井上小林吼道。

山本鸠光一伸手,抓了铁蛋儿就跑。

四个追兵上来。墙角后的井上小林突然凌空跃起,一个利落的“一剪喉”,前面的家伙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玩完了。井上小林夺过三八大盖,左刺右挑,另两个追兵扑倒在地。那个端轻机枪的吓傻了,丢下枪就跑。井上小林一个掷枪飞刺的同时,端起那挺机枪来。

“啊!”地一声叫,枪刺穿透了那个逃兵。

井上小林迅速找个掩体,哒哒哒,轻机枪火舌喷吐的方向,不断有中靶的追兵被毙命。后头的追兵们吓坏了,有的逃跑,有的躲在掩体后,不敢露头。

山本鸠光带领孩子们钻进了树林。

井上小林边打边撤,在村子边上,跟陈铁拳和安倍洪武会师了。战斗还在进行,安倍洪武跟井上小林的第一句问候竟是:你先上山,我来对付他们!

不!我来!井上小林说。

陈铁拳大喊:中国八路留下阻击敌人,日本八路立即撤退!

安倍洪武喊道:陈营长,我来断后吧!

这是命令!快!陈铁拳不容置疑地喊道。

井上小林向安倍洪武招招手:安倍,执行命令!

上山后,安倍洪武一直兴趣盎然。说他们在延安可是开了眼界了,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咳,好多好多大官儿,都亲自接见我们哪!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我可是读了好几遍哟。真是感慨万端呀!这么多年来,日本当局一直打着占领并统治整个中国的主意,看来,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哎?井上小林,我能走上争取世界和平的路可多亏你呀,回头呀,我可要好好请你。

看把你乐的!

能不乐吗?人家处处照顾我们,咳,拿我们日本八路可当回事儿了!安倍洪武回头瞅瞅哥哥四方脸和弟弟四方脸,不信你问问这哥俩儿,都迷上延安啦,要不是我们统一行动,这哥俩还参加了八路军的文艺演出队呢!

有这事儿?

哥俩笑笑,一块儿点头。

安倍洪武兴致太高了,说,为了表达对井上小林先生的谢意,你俩唱首歌吧。就唱那个那个《兄妹耕田》吧。

什么呀,那叫《兄妹开荒》!弟弟四方脸说。

安倍洪武啪啪啪拍几下脑门子:看我这臭脑子,还记差了!哈哈哈……

于是,弟弟四方脸唱粗犷的男声,哥哥四方脸唱尖细的女声,二人欢快地唱起来:

<small>(男)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small>

<small>怎么能躺在热炕上做(呀)懒虫。</small>

<small>(女)扛起锄头上(呀么)山岗,</small>

<small>山(呀么)岗上好(呀么)风光。</small>

<small>我站得高(来)看得远(来么依呀咳),</small>

<small>咱们的家乡到如今成了一个好(呀)地方。</small>

<small>(那哈依呀咳咳哎咳那哈依呀咳)。</small>

<small>(男)边区边区地(呀么)方地方好,</small>

<small>当一个农业英雄真(呀)荣耀。</small>

<small>自己的眼发红,又有(个)什么用,</small>

<small>人人都能把劳动英雄来做(呀咳)。</small>

<small>(合)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small>

<small>那哈依呀咳哎咳那哈依呀咳……</small>

大家嘻嘻哈哈,很快就到了指定地点。井上小林向大家介绍了一番后,一点名,发现铁蛋铁儿不见了!

山本鸠光对身边讲唐诗的那个大男孩儿说,不是你看着铁蛋儿了么?

大男孩儿回头回脑找找,说,我刚才是看着铁蛋儿呢。可要上山的时候,铁蛋儿说不用照顾他,他也能照顾别人呢。我眼见铁蛋儿拉起一个小弟弟的胳膊,背上就走。我以为……

大男孩儿突然对一个男孩儿说,小六子,铁蛋儿不是背你了么?

小六子以为自己犯了大错,小嘴儿一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六子才哭哭啼啼地说,我、我一看别的小朋友都自己走,我凭什么让他背呀?铁蛋儿背我走了不几步,我就下地了……

再问其他孩子,都没人知道。

井上小林急得直跺脚:唉,这事闹的!铁蛋儿要是出事了,怎么向卢嫂交待呀!大家都撤退了,只把一个七岁的孩子留给敌人……

井上小林带几个人又返了回去。

太阳像个大电筒,挂在当头。日军已经打扫完战场,集中到村子东头去了。他们吵吵嚷嚷,乱哄哄的。有人在做饭,有人在打窗扇子当柴烧。还有几个士兵正把一头耕牛捆在柱子上,牛胡乱一蹦,咣,踢得一个士兵嗷嗷直叫,士兵急了,一刺刀扎进牛腹。又有几把刺刀扎了进去……墙根坐着几个头上包看白绷带的伤兵,骂骂咧咧的。坍塌的断墙上,站着端枪的哨兵。

井上小林不敢惊动敌人,只好利用天然掩体,猫着腰,悄悄寻找。凡是有尸体的地方和可疑的地方,都没有铁蛋儿。井上小林对同伴说,我们分开行动,一定要找到铁蛋儿!

忽然,井上小林身后的柴草垛有轻微的响动。井上小林立刻闪在一边,把枪口对准响动的地方。

柴草缝隙里露出闪亮的钢盔来!

好家伙,这里还隐藏个日本士兵!井上小林不敢开枪,便一抬腿,“嗖”地掏出匕首……

是我呀!一个声音轻轻喊着,一只小手也伸了出来。哦,正是铁蛋儿!

井上小林回头看看,哨兵又转过去了。赶紧抱出铁蛋儿,夹起来就跑。一气跑了好远。直到安全了,才放下铁蛋儿。井上小林一看铁蛋儿的样子,又可气又好笑——铁蛋儿戴个大钢盔,蒙眼一样,只露个下颏儿。小手托起帽沿儿,才能看到人。穿个日本兵的上衣,又肥又大,衣襟耷拉到腿肚子。两个大大的衣兜很重很重的样子,把衣服都坠走形了。一动,衣兜还哗啦哗啦响。井上小林掏掏衣兜一看,里边全是子弹!

弄这些子弹干什么?

叔叔,我妈妈说了,世界上要是没有子弹了,天下就太平了。

哦?井上小林挑挑眉毛,没听明白铁蛋儿的话。

叔叔,我妈说,我爹身体可好了,要不是一下子中了六七发子弹,是不会死的。叔叔,你看,我可恨子弹了。要不是因为子弹,我也不能没了爹呀。叔叔,你看我捡了这么多子弹,我要挖个老深老深的坑,把它们都埋了。

好,好好。

叔叔,这些子弹要是都打出去,得死不少人呢!唉,要是世界上的子弹都没了,爹爹们就不会死,孩子们也不会没爹呀!

井上小林感慨万千,一肚子话要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井上小林一把搂过铁蛋儿,紧紧地搂着,半天不松手……

回来的路上,铁蛋儿坚持要把子弹埋了。井上小林说,到地方再埋吧,大家还等着我们呢。铁蛋儿小嘴一噘,生气了:叔叔,小六子他们要是看见了,非抢不可呀!叔叔,要是别的玩具,我都给他们。可子弹不行呀,这些子弹要是装枪管里,要死多少人呀!

井上小林摸着铁蛋儿的小脑瓜,说,铁蛋儿,你说的对!现在,叔叔就帮你埋,深深的埋!

井上小林找个树棍子,在地上抠起坑来。抠了再抠,铁蛋儿总嫌坑浅,抠得都没膝深了,铁蛋儿才说“行了”。二人埋掉了子弹,铁蛋儿特别高兴。

井上小林护送他们到指定地点后,立刻赶回自己的部队。铁蛋儿哭着闹着要看妈妈,井上小林带上了他。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未引蛇出洞

前田光夫知道杏花故意扮丑,歪着头看一气,说,好样的!很勇敢的小娘子,比爷们儿都勇敢!不过,你敢不敢露出你的真面目?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好!前田光夫把刀条脸的水壶递上去,杏花洗了脸后,一个清秀漂亮的美女立刻呈现出来!旁边的日本兵个个目瞪口呆!杏花“咣”地扔了水壶,说,前田光夫,我说了,我嫁了八路,你们冲我来!只要你们放了乡亲们,让我干什么都行!

真的?

我说话算话!

前田光夫一挥手:好,放了他们!

乡亲们走后,杏花对前田光夫说,我有个要求,既然我的脸洗了,衣服也要换的。换完衣服后,我立刻带你们去找八路。

杏花爹妈和杏枝急坏了,担心杏花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前男光夫哈哈一笑,说,好吧!

前田光夫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子,只是攥在他手心的一只蝴蝶,哪里飞?

当杏花很快换成婚礼上穿的红衣红裤,前田光夫差点惊叫起来!

杏花微笑着向前田光夫招招手,说我有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刀条脸担心有诈,拉了一下前田光夫。前田光夫一甩手:哼!我还怕个小娘们儿?

前田光夫哈哈哈笑着走过来,杏花突然“嗖”地一下飞身凌空跃起,一团猎猎燃烧的火焰立刻飘荡起来,烧向前田光夫!就在所有人都惊骇之时,杏花的两只快剪刀的手指,迅速切向前田光夫的喉头……

前田光夫“啊”地一声大叫,连忙应对。

杏花的动作太快了,右手“一剪喉”被前田光夫拨开后,就像飞镖偏离了靶心,仍然凶狠地击中目标!当前田光夫掏出手枪射击时,他的血淋淋的右眼球,已攥在杏花手里……

杏花中枪后,一股疾劲,腾地一下,再次飞身跃起,大红鹰一样高高飞起来,又狠狠扑下来,扑向倒在地上的前田光夫,两只手,都准确地掐向他的喉咙……

只是,杏花在跃起飞腾的刹那间,体内的肆虐的子弹猛地关掉她意识的开关!一个大红鹰突然飞起,落下的,却是一只睡鹰……

杏枝跳着脚大骂:小鬼子,我跟你拼了!

打手一下揪住杏枝的一只胳膊,杏枝动弹不得。杏花爹手腕受伤,仍然喊着女儿的名字扑过去。可是,几只手同时揪住他,这爷俩就像两个螺丝被拧进老化套扣的螺母上,只能活动不能挣脱。杏花妈见女儿死了,一声绝望的叫喊,疯了一样扑上来!立时,她眼前移过来四五个刺刀。此时,这位母亲的眼里只有扑倒在地的女儿。那几把刺刀,在杏花妈的泪眼里,只是阻隔她与女儿的一片白云而已!杏花妈要撞破白云,要去拥抱女儿……

白云飘散,红云炸开——杏花妈扑倒在寻找女儿的路上……

前田光夫捂着伤眼被几个士兵扶起来。他指着地上的杏花骂道:这个臭婊子!

前田光夫捂着血淋淋的眼睛,上车前还指着杏花爹和杏枝发威:把他们统统带走!

瘦猴儿火速安排井上小美,赶紧向前川小叶发密码电报,报告这一情况。瘦猴儿说,抓杏花一家不是偶然的。这就像挂在鱼线上的浮漂,虽然它一直漂在水面,心思却在深层。瘦猴儿又指挥福地正一,让他把一封密信,立刻送到指定地点,通知沈大队,立刻准备“接应”井上小美。另外,长春关东军总部这几天将运来一批武器,增强富源矿区的保卫力量……

前田光夫走后,乡亲们怎么也打听不到杏树的消息。他们自发地来到“皇墙”场院,把杏花和杏花妈抬上门板……

养伤的孙三祥赶来后,当看到杏花已经惨死,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后,啪啪啪打起自己来,边打边骂自己是“混蛋”,是天下头号大混蛋!人所共知,杏花结婚那天要不是孙三祥“玩坏”,“哑巴”是不会被抓的。当孙三祥提出要掏钱买两口棺材安葬杏花娘俩,乡亲们都不同意。大家宁可凑份子,也决不让孙三祥插手!孙三祥向长辈的乡亲们磕头,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乡亲们得知他为救井上小林投奔了独眼崔,刚刚从县城的战斗中死里逃生,这才相信了他。杏花动了一下。孙三祥兴奋地大叫:杏花还活着!

孙三祥说,去富源“老西”那儿!

“老西”是个日本医生,叫伊藤先生。但,前田光夫明确要求他:不给八路看病,也不能给身份不明的看病!

孙三祥几个人很快就来到伊藤先生家。伊藤还犹豫呢,孙三祥已经火了,唰地掏出手枪:她是我未婚妻,你救不救?

伊藤的医术很好,取子弹、缝伤口、包扎,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伊藤给杏花打了消炎针后,说,命是保住了。伊藤又递给孙三祥一些消炎药、药水和纱布:我知道,你恐怕不敢再来我里了。拿上这些。哦,记住了,从现在起,24小时换一次药。

孙三祥深深地向伊藤鞠个大躬:伊藤先生,这个恩,我孙三祥一定会报达的!

咳,赶紧走吧。伊藤先生说。

可是,孙三祥不知道,暗处的一双眼睛,一直窥视着这一切……

怕敌人搜捕,孙三祥直接把杏花藏到“洞中洞”。

第二天,为了迷惑外人,孙三祥跟乡亲们安葬了杏花妈,还为杏花做个假坟。

岗田得知前田光夫受伤,骂道:真是窝囊,被赤手空拳的小女子抓瞎了眼睛,太他妈的无丢人了!

岗田得知详情,才感到事态严重,连个小女子都会“一剪喉”,那个哑巴八路培训了多少这样的武功高手呀?

岗田已得到情报:哑巴就是井上小林。在山西河北一带,井上小林曾经大名鼎鼎、威震四方。可岗田还不知道,井上小林的妹妹井上小美,就在前田光夫手下做事,而且还掌管核心机密。

岗田在电话中命令前田光夫:立刻来县城一趟!

前田光夫表示为难,说他的眼睛伤了。岗田一点都不给他留情面:少废话了,赶紧过来!

除了向前田光夫亲授机密外,岗田气坏了,要前田光夫把那个女子的首级割下来,然后,高高地挂在城楼上。

前田光夫不敢怠慢,赶紧派刀条脸去恩光屯割杏花的首级。

中午时分,刀条脸急匆匆地起来,说杏花已经埋了。

抠出来呀!前田光夫命令道。

可是,不知道埋哪里了呀。要是……要是不把杏花爹和哥哥弄死,还好办……

可算找到,挖开坟墓一看,里什么都没有!

难道杏花还活着?

前田光夫突然说,我怀疑,这里边可能有更大的问题!事不迟疑,你带人赶紧分头行动,第一,搜索附近的诊所,严格盘查中枪弹的人。这个女人如果活着,肯定要治伤的,跑不远的;第二,搜查附近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新坟;第三,派人暗中埋伏在杏花家附近,一旦有人来接头,立刻给我拿下!

我听说,这女人还有个哥哥,叫杏树……

只要他回来了,就给我拿下!

回来时,井上小林他们刚走到鹰头砬子,老远老远就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

不好!井上小林加快了脚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祥的预感,却又不忍说出来。仿佛说了,才是最大的忌讳。人们相互看看,加快了脚步。

铁蛋儿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扯一下井上小林的手:叔叔,怎么了?

井上小林没有吱声。他一下背起铁蛋儿,快步前行。

正像许多人的心理预期一样,好的预期往往不准,坏的预期、担心的预期却是准确的。眼前的情景让大家惊呆了:尼姑庵那美丽的“回”字形院套,工艺品一样精制的房子,以及四周那么多参天古树,都没了!到处都是断垣、残枝和碎砖片瓦……

井上小林番然省悟:救孩子们时飞机从屋顶轰隆隆飞过,就是奔电台来的!

见井上小林和战友们回来了,矮个子一下从树丛里跳出来,张开双臂扑向井上小林,号啕大哭起来。井上小林预感出了什么大事,以为是电台设备受损,说,设备没有来得及转移么?

矮个子摇了摇头。

,井上小林不敢再问了。既然电台安全转移了,那就一定是战友出事了!从组建到开播,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哪个都有惊心动魄、血肉相连的故事,哪个都跟自己十指连心,哪个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矮个子看了看铁蛋铁,愣了。

这是卢嫂的儿子呀!井上小林又说,铁蛋儿,这是你的矮个子叔叔!

还有姓矮的呀?哈哈,真好玩儿!铁蛋儿说。

好逗乐的矮个子却没有笑,竟然扭过脸,躲开了。

昨天上午,卢嫂正在鹰头砬子上放哨。突然,天空中传来嗡嗡的声音,卢嫂飞快地爬上树,挂上了黄旗。这是紧急情况的报警信号。当三架飞机飞来时,卢嫂不敢怠慢,怕同志们看不到报警黄旗,赶紧抱了柴火,点了报警火。飞机突然向卢嫂疯狂地轰炸、扫射。很快就把卢嫂刚点着的报警火炸灭了!卢嫂再次抱干柴点燃,一连点了三堆火!就这样,卢嫂一个人跟三架飞机周旋着……

同志们安全地把电台设备转移进“隐蔽洞”,卢嫂已躺在鹰头砬子上……

矮个子说,他们来时卢嫂已经昏迷过去了。可卢嫂手里,仍然紧紧攥着一把干柴呢……

当卢嫂得知电台转移了,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铁蛋儿……也不知死活……

井上小林告诉战士们,这个孩子叫铁蛋儿,是卢嫂的儿子。战士们个个表情惊讶,痛心不已。他们都装作特别喜欢铁蛋儿的样子,这个给他子弹壳,那个让他看枪,有的,还把铁蛋儿抱起来,亲热地拍着铁蛋儿的后背,自己却悄悄流泪。铁蛋儿也一直沉浸在兴奋里,说,这里的叔叔们真好哇!

可是,过一会儿,铁蛋儿就问起井上小林:叔叔,我妈呢?

她……,她去另外的地方工作了。

叔叔,你不是说,我妈妈就在这里吗?我妈妈做好吃的,还上鹰嘴砬子站岗。对了,叔叔,你不是说,我妈时刻都在盼我来嘛?我来了,她怎么会走呢?

孩子,你妈有新的工作任务,太急。这任务呢,又只有你妈才能完成,所以……

噢,我知道了!我妈妈,也是八路军女战士吧?

当然啦!你妈妈是个非常棒的八路军战士!

噢,太好喽!太好喽!

铁蛋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几天后,铁蛋儿闹了起来。哭着喊着非要找他的妈妈。同志们只好用各种办法哄他,陪他玩儿。铁蛋儿最爱跟矮个子玩。矮个子会学鸟儿叫,会翻跟头打把式,还能把几个凳子摞起来,单手倒立。上树、上房子比猴子都快。铁蛋儿太喜欢矮个子叔叔了,只要矮个子在家,就天天缠着他……

有时,他还拿了矮个子的枪,拆拆卸卸……

井上小林从濑古乒的情报中得知,这次轰炸又是一个激进派日军头头策划的,这个人外号“风头狂”。这家伙干尽了坏事。井上小林立刻在他的名字下划个“×”,把他圈入“大扁嘴”的行列。

“虎口拔牙”组织是井上小林新建的小分队。小分队不到二十人,几乎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按现在的话说,相当于“特种兵”。这个小分队清一色的日本八路,由于神出鬼没,常常深入到日军严密封锁的内部掏心挖肺,闹得日军人心慌慌……

井上小林逐一调查了解,得知“标语事件”后,附近就有四个害群之马,在抓孩子和破坏日本八路电台事情上频频挑衅,影响太坏。

井上小林说,很好!擒贼要擒王。我们虎口拔牙小分队,就是要从这些“坏头头”下手,敲掉这些坏蛋!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头侦察这几个人的各方面情况。不仅详细了解他们的生活起居、活动场所、脾气特点,还要了解他们的虐待日本士兵的情况,多做分化瓦解工作,以取得外呼内应的效果。然后根据不同情况,一个一个制定方案,确定行动方式,尽快行动。

松本太郎现在是李阳据点的小队长。原来曾以假投诚的方式,干过坏事。现在这小子不但恶习不改,还屡用残忍的手段变本加厉地迫害中国百姓。在“五一大扫荡”中,他曾当着士兵的面,强奸一位二十多岁的中国母亲。母亲倒在血泊里含冤死后,她怀里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还伏在母亲身上,拼命吸吮着她的奶汁。松本手起刀落,一下把孩子的脑瓜砍成两瓣……据说,这次向“标语孩子”下手,也是松本太郎出的馊主意。

去年,井上小林跟松本太郎打过交道。

松本太郎发现士兵们不少人都偷偷读着《日本士兵要求书》,害怕了。这个“要求书”涉及的范围很广,从要求改善伙食,严禁长官用私刑,到获得选举权;从保障家族的生活,到反对屠杀掠夺中国民众。这些要求中,41%是属于物质生活的,27%是关于反对野蛮的军纪和战争的痛苦方面的……士兵们把要求书宝贝式的珍藏着,还背着他偷偷议论:写的太好了。这228个条款,要是实现十分之一,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松本太郎说,这些宣传品像一颗颗将要爆炸的炮弹一样威胁着部队!松本火了,先是出洞了特务,威胁反战同盟的人,写信威胁支部,制造恫吓谣言。这一切都无忌于事后,他竟亲自写信给反战同盟支部:

<small>诸君中间,有的恐怕是我松本部队的士兵吧!部队为诸君的性命担忧。尤其是八路军的家里,再三来信询问,部队长也为之烦恼。现在,诸君受了八路军的欺骗,生活一定很苦吧!你们想起从前的战友,故乡的父母兄弟,一定整天淌着眼泪吧!现在,诸君以枪口对准了部队长,战友、和你们的父母兄弟,这使你们的家里何等担心!何等悲伤!你们再冷静地想一想……部队长不愿自已亲爱的部下,作无谓的牺牲,放心回到部队中来吧!</small>

<small class="right">独立混成第一旅团六十五大队松本大佐</small>

井上小林和同志们一商量,马上回了信:

<small>我们没有忘掉过去的战友和父母兄弟,正因为热爱他们,我们才下定决心,为早日结束这场悲惨的战争而斗争。我们现在八路军内,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请你放心,我们再也不愿回到地狱般的,每天挨耳光,以泪度日的军队。我们留在八路军内,直至战争结束。特此奉告。</small>

<small class="right">八路军内前六十五大队全体士兵</small>

这封信发出之后不久,大队长又来了一封信:

<small>……这几天,就要讨伐你们的所在地,部队长不愿你们白白送死,赶快回心转意回来。这不仅是部队长一个人的希望,也是故乡父母兄弟衷心的愿望……</small>

松本开口闭口提到父母兄弟,完全在扯谎。实际上,日本军队把八路军俘虏的人,早已作为“战死者”通知了家属。

日本八路支部还没等回信呢,松本又给八路军司令员写了信。

<small>小官对阁下有一希望。阁下是军人,小官也是军人,这是军人的请求,无论如何,请你接受。小官的部下,在阁下的部队内,生命得到保证,过着幸福的生活,小官代表他们的家属,对阁下致以深厚的谢意。小官的愿望、家属的愿望,请将他们安全送回本队。请看在军人的请求、军人的情谊上,拜托拜托。</small>

司令员收到信后,赶紧和井上小林等日本八路见面,征求他们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大队长扯谎是出了名的,以为我们好欺负呢,千万别听他的。我们宁可战死沙场,也决不回去!于是,司令员立刻回了信:

<small>我亲自和你过去的部下会面了,将你的意思告诉了他们。他们说死也不回去。假使你有什么话,非和他们说不行,那么和他们当面谈谈,如何?我一定派部队护送,让他们和你见面。</small>

司令员的这封回信,彻底粉碎了松本欺骗和勾引的手段,弄得他颜面扫地,再也无话可说了。可他不服气,又让中队长真柄写了回信:

<small>……松本大队长日夜为诸君担忧……整天流泪。你们必受处罚,所以才不敢回来。但决不用担心,中队长保证,大队长决不杀自己亲爱的部下,请放心回来吧。</small>

同志们看了觉得太好笑了,松本竟玩起猫哭耗子的游戏来!见还是没人理他,松本又让真柄中队长发来几封威胁的信。同盟成员火了,回信中给予他们以措辞严厉的抨击。对此,八路军决定打击一下真柄的嚣张气焰。

十月的一天夜晚,八路军会同日本八路一同发起对真柄的进攻。陈铁拳对反战同盟的同志们说:日本同志们,今天的夜袭规模很大,搞的好,能活捉真柄中队长。八路军跟你们并肩作战,格外高兴,勇气倍增,同志们,马上进入阵地隐蔽好,等候冲锋的号角吧!

当嘹亮的冲锋号划破夜空,战士们一齐冲出凹地,四面都是炮声和枪声,打得日军措手不及,他们根本来不及组织,就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遗憾的是,真柄逃掉了。

反战同盟战士水野同志想了想,在带来的一张纸上写:

<small>我伸着脖子,等候你的军刀呢!终不见你的军刀来临,因此,今天晚上我们前来领教。但是,好胆小的东西,却像耗子似的,逃得无影无踪。真遗憾!等着吧!我还会再来的。从此以后,你就叫做怕死中队长吧!</small>

写完后,由轻机枪班掩护,用钉子把它钉在真柄的中队部门前。

战斗还在激烈的进行,日军知道抵抗不住,拼命向空中发求救信号弹。陈铁拳命令部队在敌人援兵到来前撤退。

此后,在《日本战友在这样斗争着》一文里,真柄曾这样叫苦:输给了八路军的反战同盟,真是懊悔呀!

后来,松本太郎的部下,一次有三个人向八路军投诚。

井上小林发现这三个人表现有异常之处,就派人暗中盯防他们。果然,不久,两个人来后,看到八路军这样好,在进退两难境地中愧疚地自杀。重点盯防对象荒田也被迫于压力,主动坦白了。荒田带了一个烈性炸药,藏在手表里。还带了一小瓶毒药,放在长裤的褶边中。荒田一直想谋害朱德、彭德怀、刘伯承等,却一直没有下手机会。直到败露了,荒田才吃惊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秘密呢,没想到,八路和同盟战士们太精了,人人都知道我们几个是间谍。

荒田说,我生长在日本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被强征入伍。有一天,松本命令部下(一个中校)把荒田召到司令部,和气地给了他啤酒饼干和咖啡。说荒田的服务记录很好,你该升级了。荒田正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就被升了职。几天后,荒田又被召了去。这次,在丰盛的午宴后,那名军官再次单独召见了荒田,告诉他已经被选中,去执行一件特别光荣的任务。要他成为一名间谍,向八路军投诚后,加入日本人反战解放联盟。假若完成了任务,他的工作相当于一个师团,他回来时将要授以勋章、升级。并且,还有一大笔奖金,再放他一次长假回家。假若失败,那么他的家将由国家供养,而且在社会上得到荣誉。

起初,荒田还莫名其妙呢,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小兵,怎么会被看中他去完成这样重要的任务。后来他明白了,正是一个平凡的小兵,才派他干这样危险的事。当然,这是命令,想不想去都得去,没有选择的余地。荒田后来进入山西曲阳的特务学校,集中培训了五个月。跟他一块培训的共有15个人。他花了四个月时间学习拍密码、柔道和其他许多不用武器的杀人方法。还学习了简单的动作来传递情报,如脱去帽子,揩一下额头或指一下鼻子。假如他的行动被发觉,他只需稍微说出一点就够了,无论如何不必怕八路军,因为八路军不杀战俘。

这些,都是松本太郎亲自安排的。

这个李阳据点离和顺县城不远。井上小林联系了濑古乒。

“大扁嘴”被敲掉后,濑古乒“扶正”当了队长,井上小林救冯巧巧的地方,已是濑古乒说了算。濑古乒不想参加日本八路,井上小林也不为难他。但,濑古乒却希望早点结束这罪恶的战争,自己也早点回日本。这样的想法,也代表不少日本兵的意愿。井上小林表态很干脆:行。只要为尽快消灭战争尽力,我们就是同路人。

濑古乒跟他很早就熟悉。还在一次攻打八路时“合作”过。濑古乒决定以“合作”的名义,把他调出来。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步步“逼宫”

几天来,杏树杏叶就干一件事:把炸药存放在离富源桥不远的地方。只等天一黑,就摞在桥墩子下。炸药数量有限,杏树计划安放在第五、第六两个桥墩子。这填了高粱杆的两个桥墩子。这天夜里九点多,前田光夫正在包扎伤口,孙三祥刚到伊腾先生家要给杏花做手术,杏树杏叶正掩藏在狼头山不远的树林里……

可是,那两天前田光夫如惊弓之鸟,防守太严密,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两天后,杏树哥俩儿终于把炸药摞在桥墩子下,引燃了导火索……

“轰隆!”、“轰隆!”两道亮如白昼的火光、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桥墩子轰然倒塌……

此后杏树和杏叶一直被日军追杀。杏树被打伤,被小城子一个猎人救下。杏叶被追至寇河溺亡……

这是后话。

孙三祥得知刀条脸带人挖了空坟,气得直跺脚,恨不能立刻跟敌人拼了。当然,他不能这样做。他要照顾杏花。孙三祥判断敌人肯定有更大的阴谋。他怕引狼入室,绕了好远好远,才敢进入“洞中洞”……

孙三祥特意在下厂子、红旗沟、东山都安排了弟兄,这样,无论井上小林从哪个方向回来,都能及时通知他。

太阳偏西,暮色还远。前方树丛的树稍轻微的摇晃,立刻引起井上小林的注意。井上小林取完瘦猴儿的情报,发现了“洞中洞”附近的孙三祥。井上小林早就不忌恨孙三祥了。一个敢于为救他拼命的男人,有什么忌恨呢?要不是身上带着重要情报,他会见见孙三祥的。

天色尚早,井上小林决定到杏花家看看的。那晚钟老井送他匆忙逃走后,杏花和家人怎么样……

井上小林刚刚翻上大架子山,发现几个日本兵在寻找什么。井上小林一直等日本兵下了山,走远了,才继续前行。要在平时,井上小林一定收拾了他们。起码,也要抓个舌头,审问一下他们在干什么。现在,他不能冒这个险。当然,井上小林不可能想到,这几个日本兵在找杏花的“坟”!

天不黑是不能进村的。躲藏在儿狼洞沟树林里的井上小林可急坏了,太阳像被西山丫卡住了,老在那个地方停留,一动不动。

树隙里,杏花家的房子、院落、柴垛一一闪现出来,尤其看到西厢房,那个他跟杏花收拾了好长时间,却只在醉酒中呆了半宿的地方,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命运真是太捉弄人了!

蓦地,井上小林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杏花不出来,杏花妈不出来,连总在院外收拾柴草的杏花爹,也不出来!杏树是地下党,不在家正常。那么,杏枝呢?

井上小林想了太多的原因,就是没有想到,现在早已鸠占鹊巢,上下屋,包括他的新房西厢房,都埋伏着敌人。多少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四外散射,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扣动扳击——就是他曾经藏手枪的厕所的茅草缝隙,也探出一个带准星的铁管。在“皇墙”等几个隐密而又视线开阔的地方,也有守株待兔的宪兵。

井上小林有种不祥的感觉……

夕阳终于扑下山头。可它乱了,碎了,像一片片飘飞的碎棉絮,也像一群就要降落的伤鸟,更像一块块刚刚切割下来的碎肉儿……

井上小林盼这些都摔进丛林、落在山那边,他就可以下山了。

这时,井上小林觉得身后有人来。凭他超敏感的职业嗅觉,这个人是奔他来的。掏枪已经来不及了,井上小林没有转向,而是突然跃起式后转,一个老鹰扑兔——嗖地一下,飞落在来人跟前,右手的三个指头,已扼紧喉结,只要一使劲,这个喉结就会发出蛋壳破裂的声响……

哎哎别别,是我、我是胖墩儿呀!来人急忙求情。什么胖墩儿?我不认识你!啊是、是孙三祥派我来、救、救你的……

砰!砰砰砰!

山下突然响起了枪声!

井上小林一看,杏花家的窗口、柴草垛、厢房、厕所,都有子弹射出!很快,这些人冲出去,双方交起火来。怎么回事?难道,游击队跟日本人交火了?井上小林没听说游击队有行动啊!双方靠近了,对射激烈。亮亮的弹线,交错地燃亮了夜空。日本宪兵的武器太好了,歪把子机枪,三八大盖很快就显示出威力,阻击者的手枪、鸟枪,显然力不能支。

这时,夜幕里传来喊声:井小林,快跑!我孙三祥子就是死了,也要报答你的!

井上小林一惊,内心一阵感动:孙三祥故意这样拼命,就是为了给自己报信呀!井上小林真想下去跟孙三祥并肩战斗。可是,他身上还有重要的情报……

钟老井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井上小林,你现在是八路军战士,要顾全大局,不能凭匹夫之勇……

胖墩儿一把拉起井上小林,说,孙三祥就是要我保护你。孙三祥说,如果你下山了,他就一定毙了我。胖墩儿一下把枪口对准自己在太阳穴,井上小林,你要下山,我立刻勾扳击!

井上小林正犹豫呢,猛听有摩托车声音轰鸣而来!下厂子方向,又亮起七八个“独眼灯”。井上小林知道,富源到这儿还不到四华里……

快走!胖墩儿压低声音催促道。井上小林摸了摸胸口的情报,只好转过身……

枪声渐渐弱了。稀了。没了。井上小林知道,孙三祥的阻击防线被撕破了。

在狼洞沟山尖的灌木丛里,井上小林停下来。他要观察一下动静。他的心,早就提到嗓子眼了……

月辉如一张透明的纸,蒙在恩光屯上。屯里的一切,又都模模糊糊地隐现出来。

阻击者退守在破石灰窑里。西边和东边的骑摩托车的鬼子像两只张开的手,渐渐近了,近了,向破石灰窑合围……

窑上点起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

不大工夫,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拉上窑顶。

突然,三个人身上“呼”地起了火,火苗越来越大。几个人被烤得嗷嗷叫,可他们被捆绑着,躲不了的。他们四周,是齐刷刷的刺刀。

站在火堆上的人大声喊道:井上小林——!你是好样的!

哦,孙三祥!

火光中,一群黑影包围了他们。十几把亮闪闪的刺刀一晃一晃,三个身影在不停的大骂声中,被推进火堆……

井上小林眼看孙三祥和他的两个同伴被杀,却不能前去营救,如万箭穿心。胖墩儿紧紧抱住一棵大树,抽泣起来……

天亮前,井上小林赶到了冰砬山。沈大队看了情报后,一拍大腿:好!同志们,这回我们可要改改馋了,这可是小鬼子刚从德国弄来的新式武器呀!

沈大队连夜制定了行动方案。钟老井负责解救井上小美。现在最急迫的是,赶紧把“洞中洞”中的杏花接出来。洞中洞毕竟离富源很近,杏花随时有暴露的危险。

已经晚了!

当井上小林带人赶到洞中洞,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浓郁的血腥味儿直刺鼻子。地上、洞壁上都血淋淋的。洞中到处都是尸体的碎块和衣服碎片,这里一只胳膊,那里一条腿。杏花侧卧在地上,一只腿没了。可她的嘴里,却咬着一只耳朵!

这个秘密地点怎么暴露的?有人把敌人领来了,还是敌人自己找上来的?杏花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格斗,成为这个世界永远的谜团。但,她身边被炸成碎断的三个日军的尸体,却表明这个民间女英雄死得够本了!

井上小林强忍悲痛,整理杏花的遗物。当他看到杏花后背还藏着妈妈当年送给他的“千人缝”佩带,看到杏花亲手绣的那个振翅飞翔的白鸽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在杏花身上,号啕大哭……

从大架子山相识后,太多太多的情景,一一在眼前展现……

咽下悲伤,井上小林把杏花的每一件遗物都收拾好,背起杏花,把她安葬在大架子山。井上小林别离杏花前,说,杏花,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你放心,等抗战胜利了,我一定给你刻个“心碑”!我死后,一定跟你合葬在一起!

夜空里,井上小林一下扑在杏花坟前,长跪不起……

井上小美的情况更加危急。如果她不给四平的“百灵鸟”池田尤美及西丰、西安、开原、铁岭的地下八路发密码电报,如果她不销毁所有可能暴露线索的资料,还是有机会逃走的。井上小美完成这一切后,当前田光夫来到机要室,井上小美猛地门后闪出来,枪口一下顶在前田光夫的脑袋上!

让他们退下!井上小美命令道。

前田光夫早就调查清楚了,井上小美不仅会点武功,早在日本上学时,就是同学们中的“头头”。也甚至知道她腰间别把菜刀呼风唤雨的故事……

前田光夫只好乖乖喝退了士兵。

井上小美说,前田,我不想杀你。因为,你干了这么多坏事,有太多人瞄着你的脑瓜。我呢,索性送个顺水人情,先让它在你的肩膀上寄存几天。不过呢,有个条件……

你说。前田光夫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井上小美说,把机关的士兵召集起来,我给他们读一封信。真的?都这时候了,我还有工夫跟你开玩笑?行,行行行,行!前田光夫心中暗喜,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玩笑式的条件。前田光夫正犹豫呢,突然有人窜了过来,喊:别动,放了前田队长!福地正一的枪口,顶在井上小美的太阳穴上。

井上小美已经暴露了,她命令福地正一这样干,以便保存实力。

井上小林美说,福地正一,不用你这样。我的话,你已经听见了,只要把士兵召集到会议室,我会放他的。

在家的机关士兵都聚集在会议室后,井上小美让前田光夫站在自己身前,她“唰”地拉开前衣襟,露出捆在身上的炸药。然后,把引线拴在自己的手指上,说,前田队长,看清楚了,当着大家的面,我一定说话算数。只要我读完了这封信,准确点是读完了这个“宣言”,我就放了你。如果中途有人耍花招,明年的今天,可是你的祭日了!

前田光夫只好乖乖答应。

美丽威武的井上小美挺起胸膛,向眼前的军人们敬个礼,说,兄弟们,我先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两年前,我就参加了八路军。说着,井上小美亮出她的“八路证”和八路肩章,准确地说,我在两年前,就是一名光荣的日本八路了!现在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那些日文宣传材料,长达228个条款的《士兵要求书》,都是我和我哥哥井上小林印发的。

立刻,会议室里发出惊讶的嘘声,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美女,竟是日本八路,竟干了这么多惊骇的事情!

濑古乒亲自写了条子,差人送去,下午三点跟松本太郎在和顺县城的一个酒馆喝酒。井上小林侦察好了这个酒馆的环境地形后,埋伏在楼上的天棚里。

当一个黄帽子、肩章和胸前的奖章进了门,楼上的井上小林立刻握紧了拳头。事先定好了,最好是不动枪。附近市场人很多,尽量别惊吓了百姓。可是,如果松本带的人多,就顾不上这些了。果然,一个、两个、三个……,除了三个日本人外,后头还有三个便衣特务。看这样子,不动枪怕是不行的。

濑古乒站起来,向对方招招手。然后喊道:跑堂的,再加几个凳子!

濑古乒回头一看,三个日本人中竟没有松本太郎!

濑古乒立刻火了:松本呢?

哦,濑古队长,我叫山田义男,是少慰。我们队长今天身体不舒服,特意派我来的。我们怎么合作,跟我说就行,我完全……

完全个屁!濑古乒“啪”地一拍桌子,派个少慰过来,小瞧我吗?嗯?用中国话说,让我掉价呀?

哦,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你告诉松本队长,我濑古乒手里握着八路军的重要情报,觉得松本还能干点事儿,才跟他合作的。怎么?以为我缺跟我分立功奖金的人么?哼!

濑古乒向松本的随从一挥手:走,回去!

松本果然给濑古乒打了电话,先是道歉,说他的确有点感冒,不便出去。还另约了见面时间。地点还在那家酒馆。可是,他自己仍然没来,责成他的副队长来的。濑古乒仍然没有同这个副队长透露一点内容,说这个秘密太重要了,除了松本太郎本人,他谁也信不过。濑古乒还吊着对方的胃口说,如果松本队长不爱干就算了,有的是人跟我合作。

井上小林跟濑古乒也分析了问题的症结:“风头狂”松本太郎恶贯满盈,要暗杀他的人太多。几个月里,他中过黑枪,也中过飞镖,都死里逃生了。现在,他预感脑袋会随时被人摘去,处处小心提防。除非万不得已的事,决不亲自出马。

“风头狂”一听濑古乒这样说,气坏了,暴跳如雷。可是,骂了一阵后,他还是不想放弃出风头的机会。面对想吃又怕烫着的矛盾,这小子还是想出了两全之策:以身体不适为由,邀请濑古乒到他的碉堡里谈。这样做,即可试探濑古的真假,也可以不失“风度”。

这很好啊!井上小林兴奋地说,正好,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这样的机会哪找去?

第二天,井上小林化了妆,带领伊藤哲夫和山本鸠光按时赴约。

松本太郎听说濑古乒来了,仍然在看墙上的地图,牛哄哄的松本太郎竟然背对着他们!井上小林轻蔑地笑笑,说,松本太郎部队长,我想,你一定看过悬赏我的画像吧?

松本太郎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傻了:你……

我是井上小林!

松本太郎刚要摸枪,井上小林的手指一下扼紧他的喉头,摸枪的手,已经被伊藤哲夫摁住。左前胸,还顶着个硬梆梆的枪口。

井上小林说,跟我耍这小把戏,有必要么?

松本太郎知道,井上小林的手一使劲,他的喉头就碎了。左太阳穴顶着张开了大栓的手枪……

松本太郎哆哆嗦嗦地问,你们……只要别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井上小林嘿嘿一笑,你喊一嗓子,让你的副队长过来!

哦行,行行行!

松本太郎喊完后,井上小林一使劲,“咔咔咔”几声微弱的脆响,他的喉管就碎了。副队长一进屋,两只枪立刻支在他的脑袋上。

井上小林说,有劳队长送我们出碉堡,愿意不愿意呀?

噢,愿意!愿意!

临走前,井上小林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白布条,放在松本太郎的尸体上。白布条上写:我代表日中两国人民,将败类正法!落款是:虎口拔牙小分队。

到了安全的地方,井上小林给副队长上一课后,放了他。

十多天内,井上小林用化妆和巧妙计策的方式,先后打掉了计划内的四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个个都放了同样的“布条”。这几个案例,在晋察冀一带影响很大,震慑了不少恶魔。除了宣传品、电台外,还在日军士兵中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哪怕与对手交了火,听对方报了“虎口拔牙小分队”,日军掉头就跑。哪来那么多虎口拔牙小分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自己点子背,碰上就玩完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蓄势后发

关于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们在看到的材料中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就不重复了。但,在我死之前,还要最后一次完成我的使命,告诉你们最新将要发生的事,以及你们应该选择的人生路。这件事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存亡,请你们认真听一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过于夸大的呼吸声风一样刮过来,刮过去。

井上小美说,到目前为止,在华日人反战同盟会已经有一百多个。我读这个文件,是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华北联合会扩大执委会的文件。原文如下:

<small>现在日本法西斯军部崩溃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因此他们做最后的挣扎,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奔窜于华北的山野,极尽其残暴之能事,进行大规模的杀戮,放火和掠夺。关于他们的非人道的行为,我们是无法详尽地列举出来。用刺刀和皮鞭强迫无辜的中国民众做苦工,强奸妇女,掠夺破坏粮食和资财等残暴行为,已属司空见惯。只要他们认为可疑的人,尽数捕去。或充当新兵练习刺杀的靶子,或吊在树上烧死,或者用火箸烙刺,或者割去耳朵,或者喂军犬,凡此种种残暴,实非笔舌所能描绘。而在近来的战斗中,他们公然下令“杀尽所有生物,烧尽所有的房舍”。或用机枪扫射,或施放毒气。甚至将数十人,数百人关在一间屋子里,纵火焚死。房舍和粮食则全数烧尽,欲使中国民众陷于无食无住的境地。</small>

<small>做为正义的战士,我们认为万恶的日本法西斯军部,是人类的公敌,战后应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加以逮捕。交给民众审判与处决。</small>

同时我们还认为现在强迫有人性的日本士兵干这些暴行的将校们,是暴行的直接罪魁,并向他们发出严重的警告和抗议,要他们立即停止对中国民众的一切无人性的暴行。

<small>为此,我们负有应该详细、系统地调查日本军部的暴行的重大任务。因此,反占同盟扩大执行委员会议决议各支部内设立“日本军队暴行调查委员会”。</small>

<small class="right">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扩大执行委员会</small>

井上小美读完后,说,听听吧,这就是我们日本同胞的呼声,正义的呼声!就拿我们来说吧,守备我们富源铁矿的,才是个中队。可我们掠夺铁矿资源,残害中国民众,烧杀抢掠,作恶多端,干了多少天理不容的坏事?大家知道,就在前几天,还杀害了恩光屯的杏花一家四口人哪!多行不义必自毙,日本军部当局很快会一败涂地!那些指挥日本士兵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必将被民众清算,被钉在人类的耻辱柱上!

我说得对吗?前田队长?井上小美突然问一句。

井上小美手一动,手下的引线就紧了一下。前田光夫连忙说,哦对,对对对。

井上小美轻轻笑了笑,说,同胞们,日本军部就要垮台了,你们擦亮眼晴看一看,拍拍良心想一想,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为,正义的审判,即将拉开威严的序幕!

井上小美又轻轻动了动引线,前田光夫满脸流汗,浑身发抖。井上小美说,别吓成这样,你不是挺威风的吗?

哦,没,没有。前田光夫回答。井上小美说,我说话算数,然后使劲向前一推,走吧,你!前田光夫唯恐炸死自己,赶紧跑了起来。井上小美说,前田,我不能炸死你,因为你即将接受人民的审判!井上小美突然一推——滚吧,你!

前田光夫吓得向后一退,靠在凳子上。凳子“咣当”倒了,前田光夫一下摔在地上。腾腾腾,井上小美快速跑了出去。她站在大院中央,一使劲,猛然拉开了引线!会议室的人个个大惊失色――可是,炸药居然没炸!福地正一反应太快了,冲刺一样跑过来,一下抱住了井上小美……

井上小美不知道,就在福地正一主动帮她捆绑炸药时,在引线稔子上做了手脚……

惊魂未定的前田光夫突然反应过来,指挥刀条脸和身边的几个宪兵:快上!赶紧抓住她!

瘦猴儿决定,当晚午夜后行动,救出井上小美。井上小林和钟老井、小泉晋一本来想配合这次解救行动的。可是,县大队截获德国武器的伏击战,更需要他们……

瘦猴儿一再琢磨,现在,离井上小美最近的,就是打手。但,这可是开掉脑袋玩笑的事,瘦猴儿担心打手怕死。打手早已被井上小美的义举感动。打手说,一个美貌的姑娘都这样勇敢,我个大男人却不敢出手,那——,我还算个男人么?

瘦猴儿向福地正一交待了手头的工作,如果他牺牲了,由福地正一接替他。福地正一再三请求他要参战,瘦猴儿说,不。你还年轻,不少事还需要你。福地正一再争执,瘦猴儿却火了,说,没有余地了,执行我的命令!

瘦猴儿不惜调动雪藏的另几个隐藏的日本八路,一起营救井上小美。

前田光夫没有把井上小美羁押在原来的刑讯室,而是调往靠里侧的S号密室。这个密室隔音好,整个屋子如同小盒子装在大盒子里。前田光夫知道井上小美是话务高手,又是密码专家、暗语专家,秘密一定像蛛网线一样,“纺织”得到处都是。可审了好几次,次次都是枉费心机。相反,一次次,前田光夫竟被井上小美问得瞠目结舌……

前田光夫甚至在电话里向岗田请教,要求派密码专家支援。他哪里知道,岗田正在向上级写检讨报告……前川二雷早就把岗田的“一切”,以匿名信等方式,报告给长春的关东军司令部……岗田烦透了,把这事索性交给了前川二雷。前川二雷说,交上来吧!你能审明白么?前田光夫不敢硬顶,却拖着不交。

午夜后一点,当打手支走另一个值班的打手,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S号屋子时,发现里边关了灯。当他们进屋后,轻轻叫着井上小美的名字,却没人应声。他们正犹豫呢,“扑腾腾”一阵响,天棚上跳出两个黑影……

居然是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

他们刚刚进来,就听到有人开门,只好悄悄隐藏起来。

原来,得知井上小美被捕,沈大队着力加强了营救井上小美的力量,特意派他俩过来。两个人手里早就有S秘室的钥匙模……

四个人都傻了,谁也不知道井上小美的去向……

沈大队的行动也很不顺利。

他们按照情报提供的路线,过了安民乌龙岭,钻进梨树的山岭,埋伏了大半天,毫无收获。别说日军的武器车哦,连个毛驴车都没看见。直到夜幕降临,他们又在附近的几条小道找了再找,也没有任何迹象……

沈大队疑惑地说:难道这是一份假情报?

就在沈大队开赴梨树方向时,这批载着秘密武器的大卡车已从开原出发,向城子山方向开去。这批货,明明是从西南而来,他们的情报却是东北。南辕北辙。运送武器的卡车没有走西丰的北道,而是走了南道。汽车拐向凉泉方向时,卡车上的押送士兵,曾发生过激烈的交火……

第二天,县大队才发现,这辆大卡车就停在城子山的密林小道上……

卡车旁边都是日军尸体。驾驶室里有个断腿的士兵,怀里有封信——

<small>我是独立混成第五旅团的中慰佐佐代木。我和我的好朋友谷川直行、重田唯佳、稻津美太郎没少看到你们的宣传材料,早就想投诚了。参加八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宿愿。可是,一直没有好机会。再说,我们也想立个功,送你们些见面礼。这次运送德国的武器,车本来是要路过西丰的。我和朋友们逼迫司机开向这里,打算送给你们。可是,中途我们打了起来,虽然我和朋友消灭了顽固的小队长梅田照义等人,但,我的朋友都战死了。我的腿也断了,开不了车了。我知道,我眼看就不行了……</small>

<small>八路朋友,为了正义和平而战,我死而无憾。只是,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求求你们,按着我上边的名单,在我们的胸前内衣签名上,找到我的朋友们。然后,把我和我的朋友葬在一起吧。我们的头,一定要朝着日本国的方向。这样,我们也不会孤单,九泉之下,我们也算回家了!</small>

“白布条”风靡,“虎口拔牙队”阳光一样照亮世界。如果说万物生灵喜爱阳光的话,那么与之对立的就钟情阴霾了。井上小林的“阳光行动”逼退阴霾的同时,也遭受各种各样的抵制甚至疯狂的反扑。

当矮个子、伊藤哲夫、山本鸠光等人说了几个地方的一些现象,井上小林没一点顾虑,还高兴起来。那样子,就像一个优秀的斗士碰上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不仅无丝毫惧意,还兴奋起来了!

好哇,哈哈!井上小林笑一气,这好办呀,用中国的话说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哟!既然日军独立混成第一旅团第七十五大队永井义次不服气,咱就跟他玩玩嘛!

井上小林一说要启用“卧底”,几个人高兴了。伊藤哲夫说,大谷正早就手痒了,总向我要求任务,这回他应该高兴了。

春天时,大谷正在原平的一次战斗中,偷偷投奔了日本八路。后被井上小林派回永井义次手下,做为日本八路的卧底。

永井义次当时还是小队长,负责镇守武器弹药库,几乎没有外出打仗。大谷正怎么会甘愿在永井义次手下当警卫呢?他多次请求回到日本八路中来,大刀阔斧地干一场。井上小林让伊藤哲夫转达大谷正:不要动,有你出手的时候!

果然,永井义次本人连升两级,他的部队也由后防,调到驻石拐前线。永井义次心高气盛,听了日本八路的广播就骂,对士兵偷看的宣传材料见了就撕。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假的。就连“虎口拔牙小分队”的传奇故事,永井义次也不信。

井上小林挥了挥手:我看,该给这小子上一课了!

据大谷正的情报说,永井义次最近在打范村的主意。原因之一是为了一把刀。这把刀是冈村宁茨送的。

前不久,冈村宁茨视察弹药库,前呼后拥戒备森严的。可是,吃午饭时,跟保卫没一点关系的永井义次,在吉普车底座发现个定时炸弹。捡了条命,冈村宁茨暴训一顿卫兵,当即摘下祖传的战刀,交给永井义次:这是我祖上留传下来的,非常珍贵,我不是送给你,而是寄存在你这儿。寄存一年。

对于这种馈赠即自豪兴奋,也有压力。从珍惜程度和新闻程度上说,这样的赠予方式很新鲜。可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是件小事。也有人议论,这说明冈村宁茨将军对永井义次的“后步”有想法了。这样做,即有器重、鼓励、爱戴,也有试探和考验。但,不管怎么说,这成了件众所瞩目的事。据说,永井义次连升两级,与这个故事和这把指挥刀不无关系的。这把指挥刀,自然成了永井义次的宝贝。天天都要擦轼,一天看好几遍。有了这个“上方宝剑”,永井义次果然腰板硬多了。他在打着“立功”的主意。现在,他把“首秀”瞄上了范村。范村离马拐不太远。范村后山的山洞里,藏有粮食。另一个秘密的地方,藏有八路军的伤病员。永井义次准备来个“闪电战”,速战速决。此役是他从守备队到野战部队的开山之作,也算是他向冈村宁茨长官献礼的得意作品。太好了!抓人、断八路的给养,一箭双雕哟!

可是,准备差不多了,就要出手的时候,永井义次的宝剑丢了!

宝剑藏在卧室的箱子里,怎么会丢呢?

箱子缝夹张纸条,打开一看:

<small>永井义次,听说你在打范村的主意?我怀疑你的能力。连冈村宁茨让你保管的一把剑都看不住,还有闲心扯这个?乱坟岗子是哭不过来的,还是哭哭你的祖坟吧!</small>

永井义次吃惊不小。神不知鬼不觉的,井上小林怎么偷走了指挥刀?

永井义次紧张得不行。一面要求部下保密,千万别走露了风声,一面组织智囊团想办法。现在最紧迫的问题是,丢刀的事要是跑风了,那可是头号新闻,转眼就传遍中国乃至日本……永井义次闷极了,好像全世界的棉花都塞他胸腹里了。问题是,即使忍痛放弃这次“出彩”的行动,井上小林就能还他刀吗?

永井义次只好强迫自己干了最不想干的事,派人去找井上小林谈判。

井上小林特意让一撮胡安倍洪武接待永井义次的使者。使者拿出永井义次的亲笔信,信中说只要还了指挥刀,他们就放弃攻打范村。永井义次见了失而复得的指挥刀,哈哈哈一阵大笑,骂道:安倍洪武这头猪,这么简单的脑袋,不起义也是废物!哼!我的一张条子,就起作用了,这小子也不想想,一张条子又算个什么?

永井义次收到指挥刀的当晚,立刻部署了攻打范村。据侦探报,山洞里大多都是重伤号,缺胳膊断腿的多。最轻的,也要有人搀扶。永井义次决定派两个小队偷袭。夜间行动。这个时段,在日军作战案例中是不多的。不到万不得已,日军是不选择夜战的。永井义次想,这正是他的“出彩”之处。赢了固然好,还要赢得风采!

永井义次让文书起草了报告书:这次战斗一完成,在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同时,永井义次还联系了几个记者,要快速地把“还要赢得风采”这个“首秀”的得意之作,宣传出去。永井义次说,材料要先弄好,战斗一结束,填上数字就行了!

然而,效果正好跟永井义次预测的相反,“风采”的竟是日本八路井上小林他们!永井义次的两个小队差点全军覆没!他们被装进口袋,丢下90多具尸体,狼狈地逃了回来。事后才知道,侦探报来的都是假情报,哪有伤病员呀?他们钻进口袋后,“口袋嘴”突然扎紧,假“伤员”在中间开花。内挤外压,日军像个薄铁筒子,立时被挤压变形、捅成蜂窝……

永井义次气得暴跳如雷,发誓要斩了侦探!可一找,侦探早就无影无踪了!后来调查了一圈儿才知道,那个侦察早就在暗暗为井上小林做事!

永井义次总结教训,重新设计攻打战略,要死拼一场!永井义次分析了双方实力,自己的火炮和重武器厉害,还有相当数量的火焰喷射器,如果展开正面交战,自己有绝对优势。永井义次甚至摸了陈铁拳部队的情况及附近八路军友军部队的底,认为这一仗,有绝对的胜算把握。

开战前,永井义次做了周密安排。头道火力是排炮轰击,炸得差不多了,再重武器掩护,火焰喷射器助攻。

永井义次高高举起冈村宁茨“寄存”的指挥刀,说,总之,掩体给他炸碎,洞口给他轰塌,我们冲锋时,敌人的阵地上大多是伤员了!

开战的头天晚上,永井义次为鼓舞士气,给士兵们做了六道菜,鱼肉俱全,还备了酒。最后,永井义次高高举起酒杯,还慷慨激昂地演讲,重点强调了赏金。永井义次说,凡是抓到日本八路的,一律拿高额赏金,一个两千块!如果抓到了井上小林,赏金五万块!

战前动员宴结束后,永井义次哼唱着小曲,回了宿舍。酒喝得不少,头有点迷糊。脚也轻飘飘的。永井义次脱了外衣,一头倒在床上。就在他的床头,有张纸。上面写的是日文:

<small>还记我借过的冈村宁茨的指挥刀吧?</small>

<small>据我对你的调查,你一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用中国话说,叫“出尔反而”。为了防止助纣为虐,我才对症下药,采取了以毒攻毒的办法!事后证明,你果然如我所料,背信弃义了!可是,你听说过中国的一句老话,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small>

<small>实话告诉你吧,你手里的指挥刀,是我找高人仿制的。现在,如果你把冈村宁茨祖传的膺品还回去,你的脑袋还能扛在肩膀上么?</small>

<small>永井义次,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你侵犯范村,向冈村宁茨交还假刀;第二,你用三门火炮、五挺歪把子机枪、十个火焰喷射器把它换回去。</small>

<small>最后的决定时间:明早八点前。</small>

<small>同意这个方案的联络暗号:在你的兵营上挂两面日本国旗。</small>

永井义次连忙拿出指挥刀仔细查看,果然是假的!

永井义次连忙叫来大谷正等几个卫兵:这封信怎么来的?井上小林……,哦不不,不,我是说日本八路怎么进来的?哦,哪怕这个人不是八路,就一个生人,怎么进来的?

没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眼看出发的时间到了,几个负责穿插或冲锋的小队长都过来了,却见永井义次的门紧紧关着。小队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贸然擅自敲门。一个小队长实在等不及了,才要找大谷正。大谷正和另几个卫兵,早就穿戴整齐,敬候各位呢。还没等小队长问,大谷正就说:大队长说了,今天的行动取消了。

为什么?小队长凶狠地问。

大队长让我向你们转达,我只知道这些。大谷正说。

不大工夫,永井义次门口站了六七个人。几个资历老的小队长竟然大声吵嚷起来,把大谷正等几个卫兵一个一个推开,要亲自找永井义次。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门“咣”地一下开了。永井义次全副武装,铁青着脸,凶巴巴地站在门口,“唰啦”一下抽出指挥刀,喝道:认识这个不?为什么取消了这次战斗,就为这个!

大谷正也打帮腔:对。各位还是回去吧。什么时候行动,我通知你们。

谁知,这个风头一出,麻烦一个接着一个……

挂上两面国旗后,见永井义次难得不行,大谷正再次向他出了主意:这事不难的。我们按指定地点去。八路接货前,要他们也扮成日军。这样,我们说只是日军内部“调换武器”。

可是,如果井上小林再给我一把假指挥刀呢?

我替你去。那把刀我认识的。我去之前,身上捆上一圈儿炸药,如果井上小林再玩邪的,我就拉导火过索,连武器再他井上小林,一起炸掉!

能行么?

怎么不行!八路军最缺这样现代化的先进武器,肯定会同意的。

没有更好的办法,永井义次只好采纳了大谷正的建议。

不过,你得写个条子,把要求全写上。他们要是不把真刀给我,我就跟他们拼了!大谷正说。

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井上小林以“调试”武器为由,把大谷正“扣”下了。

大谷正捎来一封信,说自己早就是八路了。他在永井义次身边卧底两年多了。井上小林的两次来信,都是他代笔代送的……信中还说,由于宫本正特别欣赏大队长的才华,特意向井上小林力荐,终于获得批准,请永井义次大队长尽早弃暗投明……

永井义次气得不行,要撕了信,一看最后一段,他怔住了——大队长不来也行。可是,如果把他一连串的“秘密”曝光了,尤其把他写给井上小林的“武器换刀”的条子公示出来,可是好多报纸最抢手的“号外”新闻……

犹豫了几天后,为了保命,永井义次拉出一支他的“嫡系”中队,开了两辆大卡车,带了11门火炮、20挺轻、重机枪、30个火焰喷射器、50箱手榴弹,投奔了井上小林。

正文 第三十章 结局式的开始

井上小林、小泉晋一跟福地正一、打手在S秘室相遇,却不知井上小美的去向。几个人急煞坏了,赶紧撤出来,研究对策。

瘦猴儿、福地正一不知道细情也是正常的。可打手说上午他值班,明明还参加审讯井上小美了,没听说有变动,怎么会突然没了?

顾不了太多,瘦猴儿几乎调动了所有的“耳目”,连新发展的地下八路,乃至靠近八路的积极人物,瘦猴儿都直接或间接地询问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依靠这些人,把所有当班的站岗士兵,甚至把出去的摩托车、汽车都调查了,仍然没有消息。这就是说,井上小美肯定没有出兵营,也没有乘坐这些交通工具,那么,她能在哪?

自杀了?自己躲起来了?遇害了?

井上小美绝对不会自杀。可“遇害”两个字针一样扎着他们的心。井上小林有点稳不住神了。他甚至火冒三丈,要干掉前田光夫。瘦猴儿分析道:在井上小美没有供出任何口供之前,前田光夫不可能杀她。

突然,兵营内响起汽车的马达声。这么晚了,怎么会有汽车开出去?

赶紧看看去,有情况!瘦猴儿说。

井上小林,你跟小泉晋一上东门,福地正一,你跟打手去西门,快!瘦猴儿说完,自己却向北边跑去。

瘦猴儿所说的东西两个门前道路,分别通向恩光方向和狼头山方向。其实,他们只有抄近道,翻墙而过,然后赶到两个门前边去。他们只能悄悄绕过门口的哨兵,不然是过不去的。包括福地正一在内。

北边没有门。北边有两趟房子,两道围墙。围墙外边,是茫茫野地。野地向右拐几十米,就是通往安民方向的公路。瘦猴儿把最难堵截的一条路,留给了自己。

两趟房子拐角砌死了,没有间隙。好在着一身黑衣的瘦猴儿,灵巧极了。好像把自己搭在弹弓上,“唰”地弹了出去,几秒钟就到了墙角。他抓住房角墙向上一窜,手攀脚登,嗖嗖嗖上去了。在房顶上,轻捷无声地跑过长长的屋脊,腾——!准确地落在头道墙上。二道墙很高,上边还安了电网。这不怕。瘦猴儿找准离高墙很近的房角,站稳后,把自己当成钻火圈的猴子,瞄准了两道电网间的空隙,发力、曲腿、收腹、运气——突然猛地一个前冲式弹射,身体在空中形成一道弯月,越过两道电网间的空当,跳了过去——大墙太高了,他恰好利用这个高度的落差在空中翻腾一周,如同当代跳水运动员打空翻一样,安全下落……

瘦猴儿跳过电网墙后,掏出手枪,拼命向公路跑去!

猛听身后吵吵嚷嚷,前田光夫拼命喊:别让他们跑了,赶紧追!

汽车、摩托车马达声狂风一样刮过来,撕碎了宁静的夜……

瘦猴儿思考着前田光夫刚才的话:“赶紧追?”,怎么回事?

瘦猴儿一下就明白了:井上小美就在汽车上!

瘦猴儿知道,前田光夫现在就在大院的深处。如果把大院深处比作隧道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在隧道的底部。就是再急,他也要开上汽车或摩托车从长长的隧道底部钻到出口,追赶刚才那辆开出去的汽车——就是再快,也需要时间的。而这个时间差,就是三路堵截八路最有效的追赶距离……

夜不是太黑。一切景物都浴在淡墨里,绰约可见。也不知有多少个马达怪兽一样拼命地吼叫,撕碎了宁静,营造了惊心动魄的紧张与恐怖。居民们肯定被震醒了。但,却没有一丝声息。静得很。难道这是个空村子?其实,各家各户黑黑的屋子里,不知掩藏了多少惊恐不安的眼神……

轰鸣的马达近了。一束光亮在东山上一扫,又迅速拐过来,照亮了公路。瘦猴儿判断:这一定是最前面的汽车。井上小美,一定在这个汽车里!

瘦猴儿飞快地跑过马路,跑上东山头。这个东山头离兵营不过百余米,瘦猴儿太熟悉了。这是个两路岔口,向东拐,是宝丰屯。井上小美骑摩托上四平“培训”,就在这里接哥哥井上小林。直行,奔龙尾山、安民方向。头些日子,土匪“二当家的”曾在龙尾山把岗田和前田光夫押送井上小林的车拦了回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瘦猴儿轻捷地躲过两块石头,“扑腾”一下跳进壕沟里。瘦猴儿放过头一辆汽车。头辆车刚过,两辆摩托就咬了上来!瘦猴儿一勾扳击,头一辆摩托“轰”地翻了,后一辆摩托来距离太近了,“咣当!”一下,撞上了!

后面的摩托车手反应很快,立刻掉转头,想绕行。当然,他快不过瘦猴儿的子弹,车头刚掉过来,砰!车手一头栽了下去。第三辆是汽车。这个大家伙像犯了哮喘病的疯子,不顾命地扑了过来!瘦猴儿不敢大意,又从腰间扯出一把手枪。左右开弓。立刻,活蹦乱跳的大家伙像被摘了肺,停了哮喘。

瘦猴儿的枪法,是在动物园练出来的。当年在日本“耍猴”时,这曾经是他最拿手的节目。直到后来他扮猴子表演时,枪枪击中高空气球、一枪掐断20米外的八号铁线,也是他的保留节目。那段屈辱的生活让他受尽折磨,却也练成一手绝技。

瘦猴儿七岁就在日本东京学徒。老板青木定义有个“人猴杂技团”。各公园、市场窜来窜去,也在大的广场演出。日本的许多地方,都留下他们演出的踪迹。青木定义对瘦猴儿说,你把手艺学到家了,我就带你找你的爹妈。瘦猴儿一心想见父母,非常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师傅主要有两个,交打枪的青木定义,再就是猴子。青木定义说,看见没?猴子会哪些东西,你都要会。爬杆、上树、上房,在树枝和绳子上吊着,打悠,荡秋千似地飞飞跳跳,都要会。猴子不会的,你也要会,比如,爬墙角。瘦猴儿的爬墙角绝技,就是那个时候练的。为了多挣钱,一个老猴子死后,青木定义让瘦猴儿穿上人的衣服,跟猴子吃住在一起。青木定义说,什么时候练得跟猴子一样了,我才放你出来,去找你的父母。

几个月后,瘦猴儿所有的姿态、动作、表情,已经跟猴子没什么两样了。演出观众嗷嗷叫,都为他兴奋。除了灵活的猴子动作以假乱真外,他的枪击气球、掐铁线的绝技,也让人叹为观止。

这一切,都是为了早日见到他的父母。

直到一次在早稻田大学院里演出,遇上了在此求学的中国进步青年李大钊。才知道他的父母都是日本共产党员,早就被杀害了。“救了”并收养他的青木定义,虽然没有亲手杀害他的父母,却是帮凶之一……

瘦猴儿终于找到机会杀了青木定义后,不敢在日本呆了,索性化了妆逃往码头,搭乘货船来到中国。他拿着地址找到李大钊的住处,却得知李大钊已被绞杀在北京西交民巷……

井上小林在四平“光棍山”跟踪瘦猴儿时,瘦猴儿已是四平地区中共地下组织的领导人之一……

1938年春天,瘦猴儿被派往富源……

就在瘦猴儿眼见抵挡不住的时候,身边突然有人说:我来了!

话声落下,一把冲锋枪丢了过来。自己则抱起轻机枪,哒哒哒扫射起来!

哦,井上小美!

居高临下,这两个先进武器一齐喷吐火舌,子弹刀子一样割过去,很快把敌人压了下去!

瘦猴儿说,井上小美,我来掩护,你快撤!

不!你撤,我来掩护!

少废话!我是领导,你必须服从命令!

可是……

没有可是,快撤!你告诉钟老井,以后,三号会主动找他联系工作的,暗号照旧!

井上小美只好向宝丰方向撤离——敌人已经冲上来,一部分人攻打瘦猴儿,几辆摩托疯狂地扑过去,追击开往安民方向的大卡车……

原来,井上小美被一个叫宫本正的少慰救了。宫本正早就向往参加八路,但一直犹豫。目睹了井上小美勇敢豪侠的情景后,震撼极了!他以审讯的名义从S秘室“押走”井上小美后,让她在枪库暂避。拿出武器后,宫本正开车送出井上小美。出门岗时,井上小美就隐藏在汽车底盘下出了兵营。见敌人追得太紧——没想到会有自己人阻击,宫本正让井上小美下来,自己引开敌人……

井上小美刚刚离开瘦猴儿,突然听到身后响起震天动地的炮声。她回头一看,富源东山上火光冲天,井上小美一下扑倒在地,向火光跪叩……

几天后,井上小林来找瘦猴儿的遗体,只在树杈上找到一只腿、一只手……

那晚宫本正的卡车已开到育才,前有岗田堵截,后有前田光夫追击,他无路可走了。此时,夜幕如清水滴墨,黑云迅速蔓延开来。如果宫本正选择逃跑,他一定会成为右侧20米外山野的一部分。但,没有。宫本正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艰难地把重伤的身体拖移到车轮前,靠紧了——“唰”地一道白光,挥刀自刎……

对日军宣传瓦解工作如火如荼。为了加快速度,井上小林把分化工作分成几个小分队。矮个子挑头一个小分队。在一个叫宫庄的地方,矮个子说服了一个小队的日军集体投诚。可是,刚刚出炮楼不远,就被赶来的敌人包围了!

别看矮个子才带来20多个日本八路,他们却个个作战勇猛,硬是撕开一道口子,突围了出去!可是,敌人破裤子缠腿,紧紧咬住不放。矮个子凭借一个小山包,掩护大家撤退。这个制高点很好,机枪呈扇子面扫射,一下压住了追兵!

矮个子决定再打一阵,就钻树林撤退。他拿出手枪一勾扳击,坏了!没有子弹!矮个子只好扔了它,又掏出另一支小手枪来。一勾,还是没有子弹!当数十把刺刀一下围了上来,矮个子突然高喊起来:打倒日本法西斯!中国抗战必胜!随后,割喉自尽。

看到这一壮举,在场的伪军们都羞愧地低下头……

闻知矮个子英勇就义,当地民兵们冒死把他的尸首抢了回来……他牺牲后,人们才知道矮个子的名字,叫砂原英男。日本岩手县人。来中国之前,他曾是北海道杂技团的演员……

井上小林说,铁蛋儿,告诉叔叔,矮个子叔叔手枪里的子弹,是不是你卸的?

是啊!铁蛋儿想了想,又说,叔叔,我妈妈说,世上要是没有子弹了,人类就和平了。

井上小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仰起脸,任泪水扑簌簌滚落……

铁蛋儿慌了:叔叔,我……,我说错了吗?

哦,没有。没有,孩子。井上小林说。

井上小林,首长让你赶紧去会场!山本鸠光跑得呼呼喘。

庆功大会即将开始。

永井义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墙上、房子上、碾子上磨上,哪儿都是标语。除了反对战争一类的标语,还有那么多“欢迎类”标语——热烈欢迎永井义次光荣投诚!欢迎永井义次与日本军部决裂!欢迎永井义次和他的部队参加反战!

主席台前的横格子上写:热烈欢迎永井义次和他的部队荣誉加盟反战队伍!鼓乐队吹吹打打,舞蹈队载歌载舞。

井上小林和陈铁拳把永井义次和几个小队长请到主席台上。

会场由陈铁拳主持。当说到“请反战英雄井上小林”讲话时,群众立刻欢呼起来,掌声雷鸣般响了起来……

当井上小林讲了日本士兵反战的大好形势,仅在晋察冀就有一百多个日本人反战组织,还举了那么经典实例,永井义次带来的士兵们一下激动起来,他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民兵代表、群众代表、妇女代表都讲了话,士兵们显得很兴奋。让永井义次想不到的是,人们绝口不提一句不愉快的事,个个笑脸相迎,真诚地欢迎他们。当看到不少群众,胳膊上还戴着黑纱,永井义次不禁心里一震。他知道,这是在哀悼他们最近去世的亲人。他猜测,那些死去的亲人,一定是死在自己的同胞手里吧?永井义次很感慨:连普通的老百姓,都能抑制内心的悲伤,顾全大局,欢迎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这样的民族,绝对是不可战胜的!

当陈铁拳请永井义次讲话,会场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永井义次很激动。他走到台前向群众深深鞠躬,又转身向陈铁拳等八路鞠躬,说,过去,我和我的同胞伤害过你们,今天,你们还这样……对待……我们,我很激动。我要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我刚来,什么都还没做。我只说两句:第一,我一定向砂原英男学习,做个英勇的反战斗士!第二,我在这里正式申请,我要加入八路军!

这时,台下乱了起来。永井义次带来的队伍里有好几个士兵们嗷嗷叫,要参加八路。永井义次听后很激动,索性大声问了一句:要参加八路的举手!

令永井义次真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一大半人举了手!

晚宴上,还有永井义次更想不到的,刘伯承司令居然专程赶来看望他们!

刘伯承司令简短的致辞后,向每一个士兵碰了杯。这样亲切的举动,让投诚的士兵兴奋不已。刘司令员还讲了延安的声音,讲了世界反法西斯的最新形势,士兵们很受鼓舞。当刘司令说了八路军一定要兑现对日本士兵的政策,士兵们响起热烈的掌声……

刘伯承连敬井上小林三杯酒,代表司令部,也代表朱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井上小林兴奋不已,连连干杯……

那晚,井上小林喝了太多酒。回到宿舍后,他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如果东北的日本八路也这样活跃,就会加速战争的结束!后来才知道,这句话,是刘伯承司令说的。

井上小林曾向刘伯承请求:刘司令,干脆,我上东北算了,做地下工作,建立日本八路组织。

刘司令摆摆手: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日本人到处抓你,你可不能冒那个险!

三天后,井上小林失踪了。人们检查了井上小林的东西,除了手枪,什么都没带。对此,各种猜测都有。陈铁拳一概不信。有人说他可能让日本人抓去了,这个猜测还靠点谱。陈铁拳却晃了晃头,说,日本人要是抓了他,早就在媒体上吹开了!

伊藤哲夫说,依我看,井上小林可能走远了。他的国旗和“千人缝”都不见了。

就在人们找他时,井上小林已扒上一列开往东北的货车……

正文 尾尾声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日本八路们纷纷从被窝里跳出来,互相拥抱,那么多人喜极而泣,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兴奋的日本八路跑到街上,放鞭炮,敲锣打鼓,振臂高呼口号——不管认识不认识,见了面就拥抱……

井上小林随手捡个破铜盆,咣咣咣敲了起来;

井上小美看见老百姓的杖子上挂个掉底儿的破铁筒,一下摘下来,甩臂跳脚,扭怪舞,兴奋地敲打起来;

小泉晋一脱了上衣,喊,跳高,向每一个身边的人哈哈笑……前川二雷几个人干脆把小泉晋一高高抛向空中,嗷嗷叫,一次又一次……

此后,这些日本八路很快加入到日俘日侨大遣返的队伍中。

井上小林、井上小美、小泉晋一等人,都在辽宁的葫芦岛,负责百万日人大遣返工作。尽管美国派来不少船只,可人多船少,遣返港口整天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组织工作事无巨细,很麻烦。

1946年秋天,当最后一艘开往日本的遣返船已经离岸好几里地了,一个汉子突然疯了般跑上后甲板,飞身一跃,身体在高高的船尾与大海的落差中画一道优美的弧线,“扑嗵”一声,落进波涛翻滚的大海……

几个人目送井上小林的身影渐渐缩小,缩成一个小黑点儿,直至消失……

头天晚上,井上小林就嚷嚷着让大家先走,他一定要回趟西丰,上大架子山,给杏花修墓碑、刻大理石“心碑”。朋友们都不同意。这可是最后一趟遣返船啊!现在中国正在内战,错过了这个机会,什么时候有船回去,就说不上了!

井上小林说,我们背着骂名反战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同胞都够摆脱战争,跟家人团圆么?现在战争结束了,太多的同胞都急着回家。可人多船少,等船的战线拉得太长,不少日本人遭受了战争的创伤,精神特别脆弱,自杀的越来越多。像我这样即会日本话又会中国话,同时也能做亲和工作的人,哪能当逃兵呢?现在不同了。现在,除了少数留在中国的日本人,都回家了。这时候,我应该安排我和杏花的事了……

大家知道,杏花是井上小林心上的一个永远的痛。现在他们是说服不了他的。可是,任由他这样做,不仅仅是能不能回日本、什么时候回日本的问题,在国共两党撕破脸皮、再燃战火之时,他这个“亲共派”,也有生命危险……

临走前一天的下午,十几个非常要好的日本八路,做了好酒好菜,要好好庆贺一下。盼了多年了,恨不能立刻回日本,立刻见到亲人!可真的要走了,却又舍不得离开。糊里糊涂地来中国,遭遇了未曾想像的磨难,可也有太多的人生感悟!他们最关键的一条共识是:反戈当八路,是今生今世最伟大的抉择!

井上小林说,喝完了酒,他就回西丰的。大家一反劝慰,都表示理解、同意。妹妹井上小美还跟哥哥说了“告别”的话。可是,井上小林一点都没想到,他最信任的妹妹和徒弟小泉晋一,竟在他喝的酒里下了安定片粉末……

井上小林从船上跳下来,完成了他要做的事后,已经没有回日本船了。这样,井上小林在中国足足等了两年——直到1947年秋天,才搭乘一艘货船,回了日本。

父亲还像往常一样,脾气火爆。父亲见了井上小林后,头一句话是:你小子,还有脸回来?

父亲说,你这个蠢货,不仅自己学坏了,还把你妹妹也带坏了!

父亲说,井上小林,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此后,父亲就不再跟儿子说话了。无论井上小林怎样跟他套近乎,他理都不理。井上小林跟他说话,父亲不吱声。井上小林给他端上饭菜,父亲更加火了,一巴掌打翻饭碗,或者,干脆连饭桌也掀翻。

井上小林知道父亲为自己当了日本八路而生气,想要解释一下,可根本没机会解释。井上小林实在没招了,请来福田大师。福田早就知道了徒弟的事,说,井上小林为了和平,为了早日消灭战争,才当八路的。这没什么错。要我说,不管什么军什么路,只要为了大多数老百姓的利益而战,就是好样的。福田大师无党无派,也不跟谁争利,一心只是习武、带徒弟,加上为人正直,敢作敢当,遇见不平事勇于出手,抱打不平,是个人人佩服、名气很大的人士。井上小林想,也许,只有福田大师能说服父亲吧?

福田大师来后,他还是给足了面子:福田大师,我实在是病得不轻。要不,我一定跟大师唠唠的。不过,后天,我要摆个家宴,请几个好朋友好好喝一顿,您可一定赏脸哟!

那几天,井上小林也非常难过。父亲不理他。亲朋们也大都不理他。走在街上,人们见他过来了,远远地躲开。那样子,像他身上带了什么霍乱病菌。邻居们见了他,也指指点点的。就连一些半大孩子们,见了他也嗷嗷起哄。有的,还向他丢来石子瓦块……

家宴前,井上小林一再讨好父亲,说要帮父亲干点活。父亲连话都不跟他说,提这样的要求,也一定会被拒绝。这一次例外,井上小林讨好父亲,给他一杯热牛奶,父亲并没有拒绝。井上小林很奇怪。当然也非常高兴!井上小林甚至想,也许父亲对自己的看法有所改观?可仔细观察,又不像。不管怎么样,父亲慢慢接受自己就好了。家里四个亲人,如今,只剩他们两个了。井上小林定了食谱,酒,父亲看了看,没有说话,却点了头。井上小林很高兴。甚至想,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父子肯定能缓和的。井上小林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请客,这样大型的家宴,父亲在他当兵前请两次,一次是因为他被诊断有痔疮,父亲大为光火。一次是他再次请亲朋们来,宣布儿子当上兵了,也挽回面子……

井上小林想,哪怕父亲为了他的面子,当着亲友们的面,“宣布”了他当八路的事,揭揭短,说明他这个当父亲的,是不允许儿子这样做的。他也能承受。井上小林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可是,父亲的举动,还是出乎井上小林的预料。

当亲友们来齐后,各就各位坐好了,酒也斟上了,井上佐二端起酒杯站起来,走到最前边的一个大桌子前。这个大桌子原先是药铺的柜台,上面蒙块大绒布。这个桌子离最前边的桌子十几步远。井上佐二来到桌子前,举起酒杯,脸上突然阴云密布。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井上小林,大声说,他——,你们认识吧?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

井上佐二把目光转向大家,大声说,我今天把各位请来,就一件事。请你们作证,我要跟井上小林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井上佐二一饮而进,一扬手,“啪”地摔碎了酒杯。

这一切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大家都傻了。正愣呢,井上佐二突然掀开桌子上的大绒布,唰地抽出一把剑来!井上佐二双手抓紧剑柄,剑刃对准自己的腹部,猛地扬起,“嘿”地一声叫,狠狠地刺入……

这件事,轰动了横滨,也轰动了整个日本。

井上小林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叛徒、卖国贼、逆子、软骨头等唾骂,雨点一样打来。要不是有师傅福田的鼓励,井上小林也可能走上绝路。

福田大师说,你必须活着!活着才是勇敢者,死,多么简单?再说,你要是死了,证明人家说的都是真的了!

福田大师还说,孩子,勇敢地面对吧,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可是,活着,比死了更难!

井上小林被视为国家安全的隐患,虽然没有人抓他,却一直被暗中监视。日本战后国内建设缺人的地方太多了,依井上小林的条件,找个不错的工作是没问题的。可没人敢要他。此后数十年,他只干一个职业——锅炉工。

先后有好几个姑娘爱上了他。可他都用一句话回绝她们:对不起,我的爱人在中国。她叫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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