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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同辉》


楔子

一个传说。

有这个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太阳神有十个儿子,只有小儿子刺日宅心仁厚、心地善良。

太阳神年老体衰时,刺日终日在身边照顾他。

在太阳神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个死结,只是永远都无法诉说,在他死去的那一刻,目光与刺日的一个短暂的交汇中,他微笑着死去了。同时刺日冥冥中也有了对自己前世朦胧的回忆,潜意识里在心中暗藏着一份至真至纯的光。

太阳神死后,十个儿子在天空肆虐的炫耀自己的光和热,只有刺日一直都保留着那份最耀眼的光芒。

大地万物被照的生灵涂炭,接着就有了后羿射日。

后羿毫不留情的射死前九个太阳,当拉开弓弩射向刺日时,他犹豫了,刺日哪里是照射大地?他对大地的目光像母亲看儿子一样和蔼,又像小孩子抚摸自己心爱的玩具熊一样温柔。后羿还是放弃了。

月神的女儿叫暗月。在刺日与暗月第一次相见时,暗月那冰冷的眼神,以及她娇弱的身姿,刺日看了后,心里就隐隐作疼。他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无意识地要保留一份光热了。这是前世今生注定的情缘。暗月在刺日的悉心照顾下,眼神中少了份冰冷多了份温柔,身姿也越来越楚楚动人了。就这样刺日和暗月幸福的生活着。

大地万物一直都是一片祥和的景致。

直到天神在人间种下情种,接着大地上的恋人们总是抱怨对方不够爱自己,人间充满怨气。

刺日和暗月为了减少人间的怨气,头一次一块高挂在天空。来告诉人们:不是他不爱你,相反你们对彼此的爱都没停息过。后来,刺日和暗月总是不定期的同时出现在天空,用以告诫那些相爱的人们。只是人们总是忙着自己的琐事,很少有机会看到日月同辉。

第1章 临终遗言

大靖徽州,歙县,黄山东山脚下,一片白墙灰瓦的徽式民居,坐落在青山绿水间,如画里乡村。这村庄叫月庄,庄子中间有个月湖,村人皆环湖而居。

月庄人大多姓李。

李氏家族乃纺织商。

很久以前,月庄并不像现在宁静、优美。李家人搬来后,耗费银钱,引黄山峡谷之水过来。水分两股:一股从西村口入庄,分数条沟渠,流经各家房前屋后,汇聚到村子中央,形成月湖,再流出庄外;另一股即月河,经西向南,从田野穿过,环绕大半个村庄,向东流入新安江。

靖康十七年,七月初一傍晚,黄山上雾气蒸腾,月湖和月河上也青烟袅袅,模糊了月庄的轮廓。

族学下课了,一帮顽童蜂拥至南村口,在月河的石拱桥上玩耍。忽见桥那边过来一行车队,打头的马车旁护着两个骑马的汉子,其中一个年轻的叫李卓望,就是月庄的。

李卓望大喊“别乱跑,当心车!”

顽童们忙让到桥头,看着车队,一面低声议论:

“这不是李老爷?”

“是李老爷。回来看他老娘了。我娘说,李老太太熬着不肯闭眼,就等见儿子最后一面。”

李老爷名叫李卓航。

他是现在的李家家主。

马车来到近前,看着很普通,细察却不凡:木质车壁,并未雕琢,泛着古朴、细腻的原木纹理;橡胶轮胎平稳地行在石桥上,不像木轮发出“嘎嘎”声。

精致的扇形车窗,窗帘拉开,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脸。大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字眉,凤眼,直鼻,薄唇,面容俊朗;怀里搂着个眉眼精致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女孩正透过车窗看着远山和田野,眼角余光瞥见路旁的顽童们,忙收回远眺的目光打量他们,黑琉璃似的眼中满是好奇。

顽童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那辆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过,进入庄内,等最后一辆车也过桥后,他们才一哄而上,跟了过去。并议论:

“那是哪一个?”

“是个小丫鬟吧。”

“瞎说!小丫鬟能让李老爷抱着?”

“是小姐。我听我奶奶说,太太生了个姑娘,李家要绝后了。将来要过继儿子呢。”

……

声音渐远,隐入庄内。

庄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搅动平静的月湖。

月湖像一弯上弦月,李宅就坐落于弓弦正中。

大门楼的两横枋间嵌着一幅“百子图”石雕,百个顽童形态各异、神韵丰富。

进门便是前庭,中设天井,两边是厢房,后设厅堂;厅堂后用中门隔开,分一堂两卧室。

堂室后又是一重天井。

李宅共有十二重天井。

此刻,在第二进堂室内,已陷入弥留之际的李老太太,在看见儿子颀长俊逸的身形和俊朗的面容后,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目光异常明亮。

李卓航站在房门口,目光一扫,只见厚重、古雅、华贵的三进拔步床像个牢笼,将昔日丰润、优雅的母亲圈在床上,生生磨得形容枯槁、生命垂危。

他嗓子眼热辣辣的,视线模糊了,抢步上前,“扑通”一声在床前跪下,哽咽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浑厚低沉的嗓音,正是李老太太日思夜想的声音。

一个温婉清丽的少妇手牵着刚才那女孩,跟在他身后进来,也在床前跪下,先叫一声“母亲”,然后低头推旁边的女孩,催道:“瑶儿,快给祖母磕头。”

女孩忙跪下,像模像样地磕头。

老太太原本热切地看着儿子,听见少妇声音,忙转动眼珠,视线略过儿媳妇江玉真,落在小女孩身上。

“这是……瑶儿?”

“是瑶儿。祖母。”

“快来,让……祖母看看。”

李菡瑶起身,站到床头。

虽然对床上的老人很陌生,但她知道这是祖母,爹爹跟她说过的。她便主动亲近,伸出小手,安慰地摸摸老人干枯的手,并展开笑颜,“祖母别怕,明天就好了。”

李老太太无声笑了,仔细打量她。

小女孩头上梳丫髻,套着珍珠、红宝石和玉雕的梅花串成的珠串;身穿浅粉色裙子,肌肤如雪。她继承了李卓航的一字眉和挺直的鼻梁,拥有江玉真的杏眼和花瓣样的红唇,尖尖的小下巴线条十分优美,身材细条条的。

老太太放开李卓航,抓住孙女的手,用力扣得死死的,艰涩道:“有点瘦……”

李菡瑶觉得疼,微微蹙眉。

她没有躲闪,也没哭。

江玉真见婆婆笑得瘆人,鸡爪般的老手钳制着女儿娇嫩的小手,不禁骇然——她因为没能生下儿子,正忐忑呢,见此情形,以为婆婆迁怒李菡瑶。

她不敢拽女儿回来,急忙道:“母亲,媳妇替他纳妾的!是他不愿意。请母亲指一个,媳妇无不遵命。”说着,磕下头去。

李卓航悲痛之余,察觉妻子的惶恐,面对即将撒手人寰的母亲,他没有片刻犹豫,膝行一步,向床头横移,伸出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覆盖在老太太的手背上。

老太太不由自主松开李菡瑶。

李卓航轻轻握住那枯瘦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将母亲的手包裹在中间,哽咽又不失坚定道:“母亲放心,儿子和媳妇还年轻,将来未尝没有机会生儿子。儿子请人算了一卦,说儿子不会绝后……”

江玉真一怔——

他什么时候请人算卦了?

他不是从不信天命的吗?

老太太眼睛再次一亮,喜悦道:“你也……娘放心!”简短说了这一句,又转向江玉真,“这不怪你……是……李家的命……祖上纳妾了……也没有用……”

江玉真松了口气,却不敢认为老太太放过她了,老太太不针对李卓航,却对她说,是暗示她呢。

她忙道:“儿媳再仔细挑……”

老太太忽然急促打断她,从喉咙里挤出尖细、破碎的声音,“不要纳妾!你男人说的……对,你们还年轻,未尝没有机会生儿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要……纳妾……好好……教导……瑶……儿……”

她感到身上力气正急剧消失,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来不及说完,便急切嘱咐“不要纳妾”“好好教导瑶儿”,仿佛这两件事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成了她临终遗言。说完,她目光转向李菡瑶,微笑逝去。

她双眼还睁着,眼底有些遗憾。

这遗憾结合那微笑,竟似舍不下李菡瑶的样子。——不是舍不得儿子,而是舍不得孙女!

李卓航悲痛高呼:“母——亲——”声音传到屋外,从天井上升,划破了漆黑的苍穹,惊动了月庄人。

江玉真呆呆地看着婆婆——

老太太竟然不要儿子纳妾?!

第2章 五代单传

李家已经五代单传了。

子嗣艰难的是李家嫡支,旁支族人却很兴旺,但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再者,每一代都有狼子野心的旁支族人,觊觎嫡支的家产,兴风作浪,因此李家总难以发展壮大,与那些真正的纺织世家不能比。

大凡能称为纺织世家的,都有庞大的基业、深厚的技术传承和底蕴,李家虽富豪,也只能算二流。

因此缘故,历代李家传人都以绵延子嗣为重中之重,无不是妻妾成群,却依旧不能改变这现象。

更为奇妙的是:李家每代传人都是正妻所出,没有一个妾室能诞下哪怕一儿半女;不是生了养不活——那样的话,还能怀疑是正妻弄手段,而是根本就怀不上。

李卓航的父亲不信邪,轮流带着妾室外出,依旧一无所获。最后,他绝望了,回到月庄,准备从族人中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家业。族人们争先恐后,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继,好一番闹腾!正在这时,李老太太却怀孕了,生下李卓航。当时,她已经四十岁了,堪称奇迹。

李卓航十七岁上娶的江玉真。

江玉真乃海商江家之女。江家有两项主业:一是海运,经营海上丝绸之路;另一项则是造船业。

江玉真过门后,李老太太便暗示她:李家子嗣艰难,若她两年内没能生下儿子,便要给李卓航纳妾。虽然李家祖上都纳妾无用,也不能代代都如此吧?全当死马当活马医了。子嗣重要,江玉真只能答应。

靖康十年,李卓航父亲去世。

李卓航继承家主之位,接管李家产业。

李老太太令他带着江玉真外出。

原本儿媳妇是要留在祖籍伺候长辈的,但老太太希望添孙子,自然要小夫妻形影不离,才有机会。

靖康十三年六月初二,江玉真生下李菡瑶。当时,她恐惧得不能呼吸了——五代单传啊,她却生了个女儿!

这女儿占据了儿子的名额!

李家真要绝后了吗?

她主动给李卓航张罗纳妾。

然而,李卓航拒绝了。

李卓航认为,若他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儿子,那他希望这个儿子是嫡子,而不是庶子。

他是很重庶嫡之分的。

他并非歧视庶子,他认为:让自己的血脉从随便一个什么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而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肚子里生出来,这本身就是不尊重。庶子地位低,而这份低微和卑贱,是做父亲的造成的,非庶子能选择。

他的子女很矜贵,绝不能从妾的肚子里钻出来。

所以,他约束自己。

江玉真感动又惶恐。

因为她没能生出儿子!

这份深情,便有些难以消受了。

李卓航知道妻子没能生下儿子,畏惧回乡见婆婆。他也怕母亲见了孙女不喜;再者女儿幼小,不宜颠簸跋涉,若在途中有个万一,他连这点血脉也会失去。所以,每年他都自己回乡探母,没让妻女跟着,想等女儿长大些再带回去。谁知老太太竟染上病了。早知这样,就应该早早带李菡瑶回来见祖母。子欲养而亲不在,比的就是他们夫妻现在的后悔心情。

老太太临终遗言,叫李卓航不要纳妾,这令江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为何改变了想法呢?

她揣摩不透老太太的用心。

不论如何,这对她而言是好事。

她不由想起老太太的种种好处。

老太太出身湖州乌油镇牌坊郭家。郭家是有名的纺织世家。原本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希望李卓航娶郭家女儿,李卓航却在织锦大会上一眼相中了江玉真。

江玉真嫁入李家后,老太太并未刁难她。她能与李卓航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多亏了婆婆成全;生了女儿后,也未责怪她、往李卓航身边塞女人;临终又留下这样的遗言,让她心里压力骤然松弛,她怎不感激?

她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去后,李卓航只觉心底一根线断了,从此在外奔波,这家乡再没了牵挂他的人,恍若无根浮萍。听见妻子哭声,他蓦然惊醒,张开双臂将那母女二人都揽在怀里,想从她们身上汲取温暖,也给她们依靠。

她们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夫妻两个相拥痛哭。

年幼的李菡瑶对死亡懵懂无知,见爹娘哭成这样,吓坏了——爹娘在她心里是坚强的、无所不能的,怎会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呢?尤其是李卓航,悲怆的哭声让李菡瑶觉得天都塌了。虽然害怕,小女孩表现很坚强。

她从袖内抽出一方帕子,抬起小手,替李卓航抹去泪水,柔声哄道“爹爹不哭了”;另一手帮江玉真擦泪,劝“娘别哭了”,然而爹娘的眼泪擦不尽似得,反复泉涌。

她抹湿了帕子,沾了两手泪,爹娘也没有停止痛哭,反而因为她的举动哭得更厉害。她不肯放弃,哽咽问:“爹爹,你做什么哭?不要哭了好不好?”

李卓航心如刀绞,可是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安慰、迁就女儿——他老娘死了,他不能不哭啊!

他哭道:“瑶儿,你祖母去了……”

李菡瑶听了,诧异回头看向床上,祖母不是躺在那好好的么?没去哪里呀。小脸满是不解。

李卓航又像个孩子似得对李菡瑶数落道:“爹爹从此没娘疼了……爹爹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了……”母亲四十岁才生的他,他是被母亲捧在手心长大的!他就像个孩子,回忆起母亲生养他的点点滴滴,追随时光倒流,在女儿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宣泄内心的悲伤。

李菡瑶依旧没弄清楚爹爹为什么哭,但她听懂了爹爹要娘。爹爹的娘就是祖母。她便叫祖母来哄爹爹。她对着床上叫道:“祖母,起来了!爹爹回来了!瑶儿回来了!”

老太太无声无息,笑容安详。

李菡瑶心里对老祖母便有些埋怨:你儿子哭成这样,你都不起来哄哄?她想要起去推老太太。

李卓航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老太太这会子怕是已经冷透、僵硬了,他怎能让女儿去触摸尸体?若吓着了岂不心疼死他了。

江玉真哭道:“你祖母回不来了!”

李菡瑶不知“回不来”意味着什么,但看老祖母始终无声无息,她心里也觉不妙,也哭起来。不是哭祖母,而是哭爹娘,唯恐爹娘一直这样颓废。她一面哭一面坚持帮爹娘擦泪,叫他们别哭了,说瑶儿好害怕呀。

女儿的哭声让李卓航心疼极了,也清醒了些。

母亲的逝去令他悲痛不能自已,眼下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放在女儿身上。

他暗自发誓:这次过后,再不轻易掉一滴眼泪,不让女儿承受恓惶、无助的恐惧。他爹去了,娘也去了,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落泪了!

第3章 李家独女

李家上下仆妇也都放声痛哭,哭声传出李宅,回荡在月庄上空,给月庄增添了一分凄凉。

少时,便有人上来劝住。

李卓航夫妻收了泪,伺候老太太装裹、裁制孝衣、布置灵堂、安排人给亲友报丧信等。紧跟着,就有得到消息的本家亲戚上门,他夫妻一面按礼迎接,一面打发人送李菡瑶去睡。小女孩远途归来,刚哭闹一场,早疲累不堪,双眼迷蒙睁不开了,小脑袋直点。

李家子嗣越艰难,在婚丧大事上越不肯简便,每次都办的十分隆重,以免叫人说李家衰败了。依照祖宗的规矩,李老太太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才下葬。

丧礼期间,儿孙不得沾荤。

吊丧的客人们不必遵守这规矩。

李菡瑶吃了几天素,食欲渐淡。她乖巧地忍着。祖母死了,睡在棺材里不起来,爹爹和娘亲这几天时不时就大哭,当着人也哭,她怎能再惹他们心烦呢?

到头七这天,来了许多亲戚,女眷们都在内院各房,许多小孩子扎堆在天井玩,李菡瑶也在。

李家旁支人多,家境不一、心性也各异。有个老婆子去厨房走了一趟,手里捏着个鸡腿转来,在天井里找到她小孙子——一个脑袋四周剃得黢青、头顶扎着冲天炮的男童,将鸡腿递给他啃,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李菡瑶闻着那香气吞口水。

她的饮食一向很精细。

她还真没吃过整只烧的鸡腿!

红烧的鸡腿看着色泽诱人,闻着香气诱人,不仅吸引了李菡瑶,也吸引了其他孩子。大些的孩子知道羞耻了,且周围人多,自不会打那鸡腿的主意;还有些家境好的,也无所谓;那家境差些的、年纪又小的孩子便不行了,眼巴巴地看着冲天炮,忍不住恳求:“哥哥,给我吃。”

冲天炮当然不愿,不知怎的吵起来。

其他孩子也卷入进去,大家都是亲戚,但有亲疏远近之分,各帮各的,乱糟糟吵得不可开交。

混乱中,不知哪个淘气的将冲天炮手上吃剩一半的鸡腿打掉在地上。这还不算,冲天炮正傻眼间,早已在旁虎视眈眈等候许久的黑狗迅速窜过来,叼起那半只鸡腿就跑了。冲天炮眼见到嘴的肉飞了,小嘴一瘪,作势大哭。

李菡瑶本站在廊下看热闹,见势不妙,急忙跑下台阶,大声喝止道:“都别吵了!”

众孩童一齐收声,看向她;冲天炮也及时憋住了哭,泪眼汪汪地瞅着她,十分的可怜。

李菡瑶先对丫鬟红叶吩咐道:“去拿些点心果子来。”

红叶忙道:“是,姑娘。”

一面转身进屋去了。

李菡瑶又转脸对众孩童诱哄道:“给你们吃点心果子。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害大人操心。”

众孩童见她小脸严肃,有些忌惮她;又听见有果子吃,更欢喜,忙作乖巧听话样,不再吵闹了。——李家的点心果子不是他们家能比的,十分的精致。

冲天炮也不哭了,赶着李菡瑶叫“姐姐”。

李菡瑶问:“你叫什么名儿?”

冲天炮道:“李天华。”

这时,红叶带着两个小丫鬟端了几盘点心果子来,挨个分给众孩童,大家都眉开眼笑地吃起来。

李菡瑶多抓了一把果子给冲天炮,补偿他半个鸡腿的损失。她自己却没吃,看着孩童们想:爹爹和娘亲招待客人已经很累了,倘或他们在自己家吵起来,不是更烦?所以她不让他们吵,用果子塞住他们的嘴。

可是,她也好想吃鸡腿。

她脑海里浮现被黑狗叼走的鸡腿,想象它的味道……

午饭时,她一扫桌上的素菜,没胃口。终归还是孩子,刚才很懂事地哄别人,这会子却不想忍了,想起冲天炮的鸡腿,便对红叶道:“我要吃鸡。”

红叶一愣,心里抱怨那老婆子,弄个鸡腿给自己惹麻烦,嘴上忙哄道:“姑娘,你要守孝,不能吃荤。”

李菡瑶把碗一推,下桌去了。

红叶不能做主,她就去找爹爹。

那个老婆子能偷鸡腿给冲天炮吃,爹爹也能偷偷让人做鸡腿给她吃,她相信爹爹。娘亲太忙了,且身边总围着许多人等回话,还是找爹爹来得快。

李卓航正在灵堂跪着,在场的还有七八个本家爷——李卓航的两个叔叔,以及族中兄弟李卓远、李卓然、李卓尔等,还有两个大和尚,其他人都去坐席了。

这些旁支族人都在李卓航手下做事,都在徽州或者附近的商铺,接到李卓航报丧才赶回来的。

李家嫡支子嗣艰难,每一代传人的资质却很高,仿佛月庄所蕴含的天地灵秀、嫡支的气运都聚集到这一人头上;旁支就差远了。尽管双方人丁不对等,然李家嫡支经营有方、生意兴隆,而旁支只能依附于嫡支过活。

李卓航及其父祖皆是满腹经纶,若参加科举,未必不能博取功名,然不知为何,李家并不想涉入官场,所以从未下过场。这学问也没白学,李家成了有名的儒商。

嫡支人丁稀少,旁支难免生出野心,觊觎嫡支的家业。为防备他们谋夺家产,李卓航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都对旁支竭力打压、防备。李卓航接手后,对族人宽容许多,大多族人都得了一份差事。

短短数年,李卓航将家业扩大不止一倍。

族人们都很感激李卓航。

截止李菡瑶出生前,他们并无其他想法;待李菡瑶出生后,情势一变,他们也免不了有了想头。

这个想头就是:

李卓航居然生了个女儿!

嫡支没了男丁继承家业了!

李卓航还年轻,那又怎样?

李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单传,纳多少妾都没用,李卓航生了女儿,还有指望吗?绝嗣了!

现在李卓航唯一的出路,是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继续延续嫡支的香火、继承嫡支的家业。肥水不流外人田,总不能把这大一份家业都给李菡瑶做嫁妆,便宜外姓人。哪怕嫡支与他们出了五服,也不能这样行事。

这件事干系所有族人的利益。

试想,若这份家产无人继承,全部被李菡瑶带去婆家了,那李氏族人将来靠什么过活?

因此,大家同心协力。

几个有分量的族老私下里商议过几次,连嗣子的人选都定了,就是李卓远的次子李天明,今年十岁,天字辈男丁里面,数他最聪慧。——必须要挑个聪明的,蠢笨的怕守不住这们大的家业,到头来罪过就大了。

大家揣着这想法赶回来,想劝李卓航将嗣子的事落定。早日确定,也能早日将嗣子带在身边调教,否则拖到老去才定,没有能力如何接管家业呢?

正在旁敲侧击地劝说李卓航,李菡瑶就跑来了。

这些人大多都还没见过李菡瑶,李菡瑶一进来,立即引起他们关注,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这可是嫡支唯一的女儿!

虽然才五岁,鉴于她的父祖辈资质都很高,李卓远等人对她也不敢小觑。私心里,他们并不希望李菡瑶资质太好,怕她给嗣子继承家业带来阻力;又怕李菡瑶将来嫁个狼子野心的夫婿,借着她的手谋夺李家家产。

第4章 我要吃鸡

李菡瑶跑进灵堂,叫“爹爹”。

李卓航正跪在灵前默默烧纸钱,闻声转头,看见女儿不由一愣,目光略过看向她身后——怎地女儿独自跑来了,跟她的丫鬟呢?这么不精心,让姑娘乱跑,前面都是男客,人多且杂,倘或被冲撞了怎办?

红叶在后面撵进来,迎着李卓航谴责的目光,心里一突,忙屈膝回禀道:“老爷,姑娘闹着……”

李卓航抬手制止她说下去,转脸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在他身边蒲团上跪下,先朝棺材磕了三个头,然后抓了一叠纸钱,一张一张揭了丢进火盆。这活计前几天她跟着爹娘做过许多次,熟练的很。

李卓航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爱怜不已,柔声问:“你怎么来了?吃了吗?”

李菡瑶头也磕了,纸也烧了,这才说正事——仰起小脸道:“还没吃。爹爹,我想吃鸡。”

李卓航怔住——

女儿找他,就为了想吃鸡?

他脱口就想说“叫厨房做就是了”,忽想起他们正守孝,吃素呢,顿时闭嘴,不知如何答。

有人觉得有趣,微笑起来。

李卓远等人则松了口气:之前是不是想多了?李菡瑶才几岁,还在闹着要吃的呢,不足为虑。

李卓航的一位族弟,叫李卓尔,为人老实,跟李卓航关系不错,这时笑道:“大姑娘,想吃鸡恐怕要熬一阵子。你们现在正守孝呢,不能吃荤。”

李菡瑶见爹爹没有立即答应,心里有些忐忑,笑眯眯狡黠地回李卓尔:“我不吃荤,吃素。”

李卓尔耐心地解释:“鸡就是荤。”

李菡瑶眨巴两下眼睛,道:“我吃素鸡。”

李卓尔一怔,忙道:“鸡没有素的,鸡就是荤菜。”

李菡瑶道:“那吃吃素的鸡。”

李卓尔道:“……”

他有点晕,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吃素的鸡也是荤鸡呀!

众人见他郁闷的样子,都好笑。

李卓航摸摸女儿头上的小包包,没说话。他洞悉了女儿的小心思:这是对自己撒娇,要吃鸡呢。他没有责备,还有一点心疼,心里对母亲告罪,“孩子还小呢”。

李卓远住在月庄西头,在他那一房排行居长,人都称他为“村西头李大老爷”。他生着一张方正的脸孔,上唇蓄着一横短须,平日不苟言笑,看着颇有威严。

他想自己的儿子李天明就要过继给李卓航做嗣子了,将来跟李菡瑶是兄妹,李菡瑶如此骄纵,不管教如何得了?他有心说两句,又怕李菡瑶胡搅蛮缠。

忽一眼瞥见那棺材,顿时有了主意。

他便对李菡瑶道:“孝期吃素,乃是对逝者的缅怀和哀悼。你爹娘皆吃素;还有,你祖母生前也一直吃素,为李家在菩萨面前许了愿的。你作为孙女,吃素既是哀悼你祖母,也是替她还愿。这才是孝心、孝顺!”

李卓航听了,淡然垂眸,默不作声地烧纸钱。

李菡瑶不喜板着脸的李卓远,一点不像她爹爹,令人如沐春风。对方教训的口气,让她警惕也很反感,当下挺直了小腰板,对李卓远道:“你哄我!”

李卓远皱眉,“我如何哄你了?”

李菡瑶道:“老祖母年纪大了,要炖鸡汤给她喝,身子骨才能养好。吃素怎们是孝顺呢?我爹爹不在家,你们就欺负老祖母,不给好的她吃!”

李卓远不可置信地瞪眼——

这孩子鬼扯什么呀?!

他耐心道:“我们跟你祖母并不住一起,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何欺负她?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最后一句是向李卓航说的。

李卓航抬头看他,似笑非笑道:“小孩子的话,堂兄也要当真?”——是你自取其辱!

又低头向李菡瑶道:“不可瞎说。你大伯父跟我们不是一家子,隔好远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你祖母吃什么,扯不到外人头上。快跟大伯父赔罪。”

李卓远:“……”

“不是一家子”“隔好远”“外人”这些话,他怎么觉得李卓航是故意说的,意有所指呢?

李菡瑶不太情愿,却听话地对李卓远作个揖,糯声道:“大伯父,别生气。瑶儿说错话了,对不住。”

李卓远强笑道:“罢了。”

堂上有位黄大夫,是月庄少有的几户异姓之一,曾得李家资助去青山医学院学习,归来后在这一片行医。

他道:“李姑娘虽是小儿之言,然老太太长期吃素,以至于病中失于调养,越拖越严重,才……”

李卓航闷闷道:“母亲不听我劝,一定吃素,也是听了别人的话,以为礼佛就能让李家子嗣兴旺。”

这下李卓远等人都不好接话了。——这别人,左不过是族里那些老人,若追究起来,恐怕会牵连他们家人。

李菡瑶心里有些焦急——

怎么越扯越远了?

她的鸡,怎么办呢?

堂上气氛有些压抑,一个大和尚含笑道:“吃素也未必就一定身子不好。老衲一生茹素,身子康健。老太太的病主要是心病。心结难解,吃仙丹也不管用。”

这下换李卓航脸色难看了。

大和尚忙又道:“然老太太长期吃素、不杀生,是为李家积攒功德、消除业障。李家本是积善人家,常有修路造桥、赈济灾民之举,老衲以为,老太太这是功德圆满,升往极乐世界去了。李施主不必为老太太伤感……”

李菡瑶问:“老衲是个什么东西?”

大和尚定力不浅,面对小姑娘忽闪的杏眼,笑容祥和道:“老衲不是东西,是贫僧的自称。就是我自己——”他唯恐李菡瑶再问“贫僧是什么东西”,用食指点着自己鼻尖。

李菡瑶“哦”了一声,点点头。

大和尚继续道:“吃素,戒口腹贪欲,可减少杀孽、消除业障。我佛慈悲……”他竟对着李菡瑶宣扬佛法来。为了让李菡瑶能听懂,刻意举浅显的例子,告诫小女孩要心怀善念、不能杀生,不但不能吃鸡,像鸟儿呀、蚂蚁呀,都不能伤害,听着是在哄李菡瑶别惦记吃鸡,更像是在度化。

李卓航脸一沉,看向大和尚。

这秃驴想度他女儿入空门?

李菡瑶大声道:“你骗人!”

她可听出来了,这大和尚说这么多,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不让她吃鸡,吃鸡就不善良。

第5章 先把你给吃了!

大和尚一顿,笑问:“老衲如何骗人了?”

李菡瑶怀疑道:“你要没吃肉,能长这么胖?你肯定偷鸡腿吃了。自己吃,还偷给你儿子吃。”

她觉得世人都心疼儿女,偷了吃的不会自己吃独食,还会给儿女带一份,就像冲天炮的奶奶一样。她爹就很心疼她,所以她才来找爹爹要鸡吃。

大和尚顿时脸涨成猪肝色。

李卓航急忙断喝道:“瑶儿不可无礼!”

他很赞成女儿,认为这和尚满口胡言,然按李菡瑶这番话分析,和尚可就犯了佛门三条戒律了,哪怕她是小孩子,也十分不妥,故而急忙喝止;一面向大和尚赔罪道:“小女出言无状,冒犯大师,望大师海涵!”

大和尚恢复自如,笑道:“无妨。”

又对李菡瑶道:“老衲无儿无女。”

仿佛这话能证明他的清白。

居然没有儿女?

李菡瑶有些同情和尚了,安慰他道:“别着急,你将来肯定能生个儿子。”说着转向李卓航,笑道:“我爹爹也是。娘亲肯定能生个弟弟,叫我姐姐。”

自打她会说话起,家人就常逗她,从她嘴里套口彩:娘亲会生弟弟吗?李家会有儿子吗?她知道怎么回答能让爹娘眉开眼笑,又顺手给和尚也捎带个儿子。

灵堂上诡异地安静。

独李卓航含笑瞥了大和尚一眼,才对李菡瑶道:“大师佛门中人,是不会生儿子的。爹爹当然要生儿子。你娘亲一定会给你生个弟弟,将来继承李家家业。”

这可真是妙极了!

族人的心思他很清楚,但他从未想过过继嗣子,女儿无意中帮他巧妙地回应了李卓远等人。

他先前不是没想到,而是这话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强撑似得,死鸭子嘴硬;由李菡瑶说出来效果就不同了,她是小孩子,这话预示着好兆头;再者,这可不是他事先教女儿的,是李菡瑶跟和尚掰扯出来的。

李卓远等人沉默了。

哪怕他们觉得李卓航想生儿子是痴心妄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反要恭贺李卓航,劝他要有信心。

大和尚神情僵了好一会,才幽怨地对李菡瑶道:“不吃肉也能长成胖和尚。佛祖座下有许多胖和尚。戒杀生,乃是告诫世人心怀善念……”为转移话题,他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叙说佛理,直说得口干舌燥。

李菡瑶什么也没听懂,只听出一个意思:不能吃鸡!

她能退让吗?

为了鸡,坚决不能退!

小女孩振振有词道:“我爹爹说了:虎吃豹,豹吃狼,狼吃兔纸,兔纸吃小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泥巴!我怎们就不能吃鸡?”

大和尚忙道:“老衲并非不要你吃鸡……”说到这自己醒悟:既这样,为何说那么多废话?

李卓远对李菡瑶印象一落千丈。

自从小女孩进入灵堂,先是跟李卓尔胡搅蛮缠;接着对自己无礼顶撞;最后更荒谬,竟然诬陷和尚偷肉吃,只因为人家和尚长得胖,如此刁蛮无礼,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李卓航居然不责怪一声,反竭力袒护。

因嗣子一事被李卓航婉拒,双方心境微妙,即便李卓远对李菡瑶再不喜,也不好直说。

嘴上不说,心里不屑。

也许是太不屑了,他眼中便带了出来,一个没忍住,厌恶地瞅了李菡瑶一眼,恰被李菡瑶碰上了。

小孩子的直觉很灵敏,类似于野兽的直觉,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情感,只分善意和恶意。

李菡瑶直觉李卓远对自己充满恶意,顿时如野兽耸起毛发;又像被狗追着咬的小孩子,会威胁那畜生“你敢咬我,打死你!”她脱口威胁李卓航:“你要吃我,我就先吃了你!”她可不是胆小的孩子,何况爹爹还在身边呢。

众人皆目瞪口呆。

李卓远一脸震惊,看了李菡瑶半晌,才木然转向李卓航,淡笑道:“我这大侄女可真厉害!”

还不肯管教女儿吗?

李卓航并未忽略李卓远瞪李菡瑶那一眼,也淡笑道:“小孩子的话,堂兄不会当真吧?再说,你若真心肠歹毒,要吃她,还不许她先下手为强?”玩笑的口吻,听着一点不像开玩笑;不软不硬的口气,隐含压迫。

又低头安慰李菡瑶道:“别怕,你大伯父怎会吃你呢?那不成了妖怪了。”一面抱着女儿起身,对众人道:“先失陪。待我送小女进去,免得她淘气。”

李卓远脸色十分难看,似这种含沙射影的话,又不好分辨,只好死命压制内心不满。

李卓航抱着女儿从后堂出来,拐入第二重天井回廊,方才放慢了脚步,盯着怀里玉一般的小人儿。

“爹爹!”

李菡瑶不安地小声叫。

李卓航问:“为何要吃鸡?”

他有些奇怪,女儿若是吃素吃厌了,想吃肉是常情,为何指定要吃鸡,还如此百折不挠?

李菡瑶道:“冲天炮吃鸡腿了,好香。”

李卓航有些懵,“冲天炮?”

李菡瑶便将李天华吃鸡腿的风波说了一遍,听得李卓航莞尔,若不是正在给母亲守丧,怕要笑出声。

他用唇蹭了蹭女儿光洁柔嫩的小脸,哄道:“瑶儿乖。咱们正给你祖母守丧,不能吃荤。爹爹叫人给你做素鸡,保证好吃。——就是吃素的素鸡!”

李菡瑶欢喜道:“好。”

她头一歪,靠在李卓航肩窝内,父女两个脸贴着脸。挨着爹爹的肌肤,闻着爹爹身上纸钱和檀香的烟火气息,她心里十分踏实、安宁和满足。

李卓航看着女儿,满心柔软,又充满希冀,并不担忧身后无子,连日来的悲伤也淡了许多。想起她刚才的表现,不由喃喃道:“我女儿真聪明,就像梁心铭。”

李菡瑶忙问:“梁心铭是谁?”

李卓航微笑道:“梁心铭啊,她是大靖女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靖传奇女子……”

李菡瑶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梁心铭”这个名字。

去到二院正堂,李卓航命叫厨娘来。

他亲自交代厨娘:做吃素的素鸡。

厨娘先是一怔,然听老爷如此这般交代,急忙答应。

一个时辰后。

李菡瑶坐在桌边,面前放着瓷白小碗,碗里一只红烧鸡腿,香气四溢,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桌子中间还有个白底花鸟纹的瓷钵,里面都是鸡腿。

李卓航坐在另一边。

“尝尝。”

他示意女儿。

李菡瑶抓起筷子,刚举起来,李卓航便阻止道:“就用手抓着啃。你夹不住。”女儿心心念念要吃鸡腿,还是自己啃比较好,让人喂的话,会少很多乐趣。

李菡瑶忙放下筷子,小手抓起裸露在外的鸡腿骨,觉得这骨头有些发青,当下她也顾不得了,另一手也来帮忙,托着鸡大腿肉鼓鼓的另一端,啃下一口肉。

还在嚼,她眼中就漾起笑意。

李卓航便知道合了她心意。

他依然问:“好吃吗?”

李菡瑶高兴道:“好吃!”

说罢对红叶道:“给爹爹搛一个。”

第6章 失踪

李卓航忙道:“爹爹不吃。总共也没做多少呢。”

这素鸡腿是用青竹为腿骨,将各色菌、菇、笋等素珍剁碎后,掺入捣烂的糯米饭,制成素肉泥,再用千张一层层缠紧、裹在青竹腿骨上,做成鸡腿的形状,最外层用豆油皮充当鸡皮包裹,然后便上锅蒸,再红烩。

虽然素鸡腿的制作材料都是素,目的还是为了满足吃荤的口腹之欲,李卓航虔心替母守丧,重在“虔心”二字,若贪吃这个,岂不是自欺欺人?所以推脱不吃。

李菡瑶一听,爹爹舍不得吃,省给她吃?那她更不能吃独食了。她举起手中的鸡腿送到李卓航面前,道:“我孝敬爹爹吃。爹爹,你瘦了许多呢。”

李卓航眼窝一热,鼻子发酸。

“好,爹爹也吃。”

他就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口。

替母守丧要虔心,女儿的孝心也不能辜负,这二者并非不可调和。女儿看见他瘦了心疼,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他瘦了,更会心疼,所以他吃这鸡腿,能让老小都安心。

说错了,不止老小,还有妻子。

江玉真匆匆走来,身后丫鬟用托盘端着一盅汤,“老爷,喝了这汤再去。”

一家人忙里偷闲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不早不晚的饭。

李卓航觉得那素鸡腿比他在外吃的素鸡(纯千张制成)要美味许多,简直能与真的鸡味媲美。他怀疑厨娘用鸡汤卤煮,追问:“你用的什么汤?”

厨娘忙道:“素汤。”

因说用的菌子是庄上人从黄山深处采来的,新鲜不说,做汤更是美味,这素鸡腿突出的就是一个“鲜”。

李卓航恍然。

饭罢,他叮嘱李菡瑶:“别去前面了,前面人多,就在后面玩。”又交代红叶不可让姑娘去前面。

李菡瑶和红叶都答应了。

李卓航和江氏这才离开,各自去忙。

红叶便带着李菡瑶在三院内转悠,跟着的还有其他媳妇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

李菡瑶这几天忙着给老祖母磕头烧纸,都没好生看一看这高墙深井的祖宅,于是一路朝里跑去。

在第四进院,红叶被一个媳妇拽住说话,李菡瑶趴在栏杆上,仰面看落在四方天井屋檐翘脚上的鸟儿。跟着的媳妇婆子见她们暂时不走,便到各屋寻人说话,反正红叶在姑娘身边伺候,要走时,红叶会叫她们。

李菡瑶看了一会,又朝屋里跑。

红叶回头看了一眼,见姑娘不是往外去,也就不在意,横竖都在家里,还能上天?

她转身继续和那媳妇说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李菡瑶一路进来,开始还有人跟她打招呼,不知穿过几重穿堂,拐过多少道回廊,渐渐人稀了,终至没人。她站在一方小天井里,不知怎的,总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暗中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朝对面的正房内看去。

大门半掩着,里面幽深。

小女孩抬起脚,朝前走去。

走上台阶,推开大门。

傍晚时分,江氏娘家哥嫂赶到了,带着侄女江如蓝。

江如蓝比李菡瑶大一岁,婴儿肥的小脸,也是杏核眼,肌肤吹弹可破,腮颊鲜艳的令人想啃一口。

在灵前祭拜过后,她便问江氏:“姑姑,瑶妹妹呢?”

江氏一面张罗安置哥嫂和跟来的下人,一面命丫鬟去叫李菡瑶来见舅舅舅母和表姐。

然不多时,丫鬟匆匆转来回禀,说姑娘不见了。

江氏震惊,“怎么不见了?红叶呢?”

丫鬟咬牙道:“那小蹄子跟人说话说忘记了,把姑娘弄丢了,现正到处找呢。婢子先来回禀太太。”

江氏立即起身,对她嫂子道:“嫂子略坐坐,我去看看。”

江大太太也跟着站起来,道:“坐什么,找外甥女要紧。妹妹,咱们是娘家人,不讲那些虚礼。你也别急,瑶儿恐怕是玩忘了,在哪屋里睡着了也不定。”一面转脸吩咐身边人,“你们都去跟着找,要大声喊。”

众人齐齐答应,匆忙出屋。

江氏心突突地跳,道:“但愿如此。”

若不是呢?

李菡瑶可是嫡支唯一的血脉,若有人使坏……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命郑妈妈“去告诉老爷。”

今天是头七,远客的女眷、本家太太奶奶们,以及她们带的丫鬟媳妇婆子,分散在各院,听说李姑娘不见了,忙都出来,一面帮着找,一面安慰江氏。

江氏强忍不安,劝她们回屋。

一面分派人去各院寻找李菡瑶。

正在这时,李卓航旋风一般刮进内院,眉目凛然,哪有半点平常的儒雅和飘逸!他身后穿堂内白漫漫涌出一群人,是李卓望带着护院、墨管家带着众家仆。

原本井然有序的内院忽然骚乱起来,面对年轻的李卓航,女眷们忽然觉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让她们怦然心乱的不是李卓航玉树临风的外表,也不是他豪富的家主身份,而是他在这种情形下表现出的担当和柔情。

只见他迎向江玉真,江玉真叫一声“老爷”,他便紧紧攥住她双手,道:“别担心。”声音沉稳、浑厚,简单三个字,却有着异常镇定人心的作用。

江氏心定了些,随即道:“红叶看见她进了四院堂屋,应该是往后面去了。我已经使人往后面去找了。”

李卓航道:“前面也要找。”

江氏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李卓航心想,万一有什么情况是红叶没看见的呢?她若精心照看,瑶儿也不会丢了。

李卓航转向李卓望和墨管家,吩咐道:“你们各自把人分成五拨,分头往各院去寻找。楼上楼下、厨房、柴房、马房、库房、箱子柜子,到处都要找到!有消息赶紧来回禀我跟太太。墨管家——”墨管家忙答应一声“老爷请吩咐。”李卓航道——“叫你媳妇把内院的女人也分成五拨,跟着你们到各院,知会各院的女客们回避,别冲撞了客人。”

他一面说,李卓望和墨管家一面答应。

等他说完,李卓望已经把人分派完。

顿时,众人轰然行动,奔向各院。

第7章 彪悍李姑娘

一个俏丽的小媳妇自告奋勇上前,问墨管家:“谁去二院?我带你们去。我原在二院招呼客人的。”

李卓航一看,并不认得,看打扮也不像仆妇,应该是哪家的女眷,便道:“劳烦嫂子。”

不管是谁,尊敬些总不错。

那小媳妇脸一热,神情有些慌乱,道:“自家人,航兄弟不用客气。我……”说到这发现李卓航已经转过身去跟江大太太说话,只好转向墨管家。

墨管家忙指了几个人给她。

那媳妇便带着这些人走了。

这里,李卓航又嘱托江大太太:“请大嫂费心,辛苦些帮忙照看玉真,我这就去找瑶儿。”

江大太太忙道:“妹婿放心去找,玉真有我照应。”知道他这是做最坏打算,万一李菡瑶出什么事,江玉真不堪打击,所以托她照应,非是不顾礼数使唤她。

李卓航走一步预三步,对妻子、女儿的看重,令众女羡慕万分。大家望着那对夫妻,分明是重孝在身,白衣裹体,却恍如神仙夫妻,不染红尘。

江玉真心急如焚,见李卓航安排完毕领着两个小厮就往里冲,她也紧跟其后,一路叫喊“瑶儿”。

刚到第六进院子,忽听有人喊“在小佛堂!”

李卓航忙飞奔,墨文墨武竟被他甩在后面。

小佛堂是李老太太静修的地方,在李宅东南角,可从第七进院子穿过去,也可从第九进院子拐过去,位置偏远偏僻,怪道众人找这半天。

李卓航一进天井,见里面有不少人,有人嚷“快叫老爷太太来!”一个丫鬟就往外跑,差点撞着他。

他喝问:“姑娘呢?”

那丫头大喜道:“姑娘在里面。”

李卓航心一突:瑶儿既然在里面,为何不带出来?还有,佛堂门口围那些人,在干什么?

就听那些人七嘴八舌:

“用力扯呀!”

“越扯越缠得紧!”

“抓头,抓头,掐七寸!”

“拿刀砍!”

“不行!弄不好咬着姑娘!要不是担心姑娘,老娘怕它?”

“老爷来了!”

李卓航听不下去了,因为他听出女儿遇到了危险,也不问了,上前粗暴地扒拉开人群,定睛一看——

他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骤然失声。

李菡瑶坐在供桌底下,身上缠了一条灰皮黑点蛇,最粗的地方有她小手臂粗,足足缠了四五圈,而她两只小手死死攥着蛇头部位,因为用力和身子被勒紧的缘故,小脸紫胀。

一个婆子双手包裹在她手外面,帮她加力,以防蛇头挣脱;一个媳妇在扯蛇尾,往反方向转;一个媳妇在扯蛇身,想让蛇松开些,怕李菡瑶窒息。

其他人都围在旁,却插不上手。

李卓航停了几息工夫才回过神,一声不敢吭,并抬手示意丫鬟媳妇们不要声张,怕惊动李菡瑶松手,被蛇反噬,却忘记了他一进来就有人喊“老爷来了”。

他放轻了脚步,迅速上前。

他要接手那婆子,婆子却道:“老爷不行啊!我不能松!姑娘手劲儿小,要是我一松手,这蛇发狂咬着姑娘怎办?”她也想忠心护主,实在是不知如何弄。

李菡瑶被蛇缠住,不得脱身,心里恼得很,发誓不放过这蛇。丫鬟仆妇们来了,她还没怎么样;听见爹爹进来了,她勇气倍增,一发狠,低头一口咬在蛇颈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呜呜”,挣得小脸狰狞。

那蛇身顿时扭曲、挣扎,将李菡瑶箍得更紧了。

李卓航:“……”

丫鬟媳妇们:“……”

静了一瞬,众人一齐乱叫。

李卓航脊背冷汗直冒,用双手在婆子的手外边又加固一层力量,务必禁锢住蛇头,一面紧张思索。

落后一步的江氏赶来,见此情形差点晕过去。

江大太太急忙扶住她,“妹妹别急!”待看清里面情形,也是手脚发软,站立不稳。

左右丫鬟扶住她姑嫂两个。

伺候老太太的王妈妈分开人群一看,拍腿大叫:“哎哟,不能咬,姑娘!这是家蛇!老太太养的!怎么好好的把姑娘缠住了?”又对那蛇呵斥:“还不下来!这是老太太孙女儿!连个人都认不清,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又安慰脸色煞白的江氏:“太太别怕,家蛇不咬人的。”又对李卓航道:“老爷,这蛇没毒。”又叫李菡瑶:“姑娘,你先放了它。”

在场好些丫鬟媳妇都是跟李卓航夫妻在外的,不知这蛇的性子,当即反驳王妈妈:“你没看见姑娘被蛇缠着吗?再是老太太养的,也是条蛇!叫姑娘先放手,要是它发狂咬姑娘一口,就算没毒,那也不得了!”

王妈妈忙道:“不会不会!”

她心里几乎可以肯定,是李菡瑶这小祖宗先招惹蛇的,否则,蛇绝不会攻击李菡瑶。这蛇在李家宅子里生活了几年,窸窸窣窣到处游走,从未伤人过。

李卓航问:“这真是老太太养的?”

王妈妈道:“是老太太养的,喂鸡蛋。养了好几年了。成天就待在这供桌底下。有时候老太太没过来,它就跑去前面找老太太,躲在老太太床底下。家蛇旺家的,不能打死了。瞧咱们家一个老鼠都没有。”

李卓航听了王妈妈的话,心里对这蛇的危险性降低了许多,便低头同李菡瑶商量道:“瑶儿,别咬了。爹爹抓住它了。你松手,让爹爹把它拽下来。”

李菡瑶依然不肯松口。

她咬得更加用力了——

祖母养的蛇敢咬她,不得管教?

李卓航束手无策,终于明白:刚才众人不是没法救女儿,而是女儿根本不撒手,现在加上不松口。

正要再哄时,那蛇忽然泄气般,身子一松,软趴趴地掉落下来,让拽蛇尾的媳妇使力过头,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欢呼:“松了!”

李卓航急叫“瑶儿松口!”

李菡瑶这才松口,抬头。

婆子感受到蛇放弃挣扎,趁机将李菡瑶的手往下推,然后攥着蛇头拖走了,老长一大条拖在地上,看着吓死人。

李卓航一把抱住女儿,搂在怀里。

江氏也扑过来,夫妻两个捋开李菡瑶的小手察看,只见那手都勒红肿了,麻木不能动。

江氏急叫:“快拿药来!”

李卓航道:“还有身上。”

第8章 杀鸡儆猴

蛇的绞杀力很大的,女儿身上的肌肤娇嫩,肯定被缠出了一道道血痕。无毒蛇,一样可以杀人!若他们再来晚一步,李菡瑶未必能幸免于难。

一丫鬟忙跑去拿药。

王妈妈叫那婆子把蛇放了。

李菡瑶忙嚷:“不放!杀了炖汤!”

李卓航:“……”

江玉真:“……”

江如蓝被丫鬟搂着,一直站在门外,不放她进来,这时见事了,才挤进来,欣喜地叫“瑶妹妹!”

李菡瑶眼睛一亮,“如蓝姐姐!”

李卓航忙放开她,让两个小姑娘说话,正可缓解刚才可怕一幕带给女儿的影响,淡化记忆。

两个小姑娘高兴地拉手。

李菡瑶踮起脚,在江如蓝鲜艳的腮颊上亲了一下,笑眯眯道:“如蓝姐姐长得真好吃!”

江如蓝没有被偷香的羞恼,笑得梨涡浅浅,两眼放光地惊叹道:“瑶妹妹你真厉害,敢抓蛇!蛇有没有咬到你?”

李菡瑶做个可爱的凶狠表情,“它想吃我,我就先吃它!抓了它炖蛇汤喝!”

仆妇们震惊地看着自家姑娘。

江大太太指着李菡瑶嘎巴嘴,愣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女儿长得好吃。

江氏拍了李菡瑶一下,骂:“还炖蛇汤喝?你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毒舌,咬你一口怎么办?”说着眼睛红了,后怕的。哪怕事情过了,她也无法释怀。

王妈妈问道:“姑娘,这蛇怎么惹到你了?”她才不信李菡瑶说的,蛇想吃她呢。

李卓航也问女儿事情经过。

李菡瑶便说起来。

原来,李菡瑶一进这院子,盘踞在佛堂内供桌下的蛇便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令它暗自戒备。等李菡瑶进入佛堂,那蛇便昂起头,做戒备状。

李菡瑶见蛇摆出这个姿势,便认为蛇要吃她。

通常小孩子看见这情形,都会吓得转身就跑,但李菡瑶不是一般小孩,正如她对李卓远说的“你要吃我,我就先吃了你”。她当即跑到供桌边,蹲下,探手一把抓住蛇头,拖过来,另一只小手迅速覆盖上去,加固!

那蛇有些发懵。

它在这个宅子里生活好几年了,在和人相处的过程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消除了野性,变得温顺。有那见了蛇就恶心的媳妇,拿笤帚赶它走,它慢吞吞死赖着不走,并不咬人家。所以看见李菡瑶走来,它虽疑惑,也没打算攻击。不防之下被小女孩连七寸给抓住了,两手死死攥住了蛇头。

悲愤的蛇开始挣扎、反击。

李菡瑶没想到蛇没长手没长脚,就一条绳子样,绞劲还这么大,也发了狠,两手攥着蛇头死命不放。为了借力,她弯下腰,两只手肘抵在腹部,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两手上,然后被蛇缠住,跌坐在供桌下。

一人一蛇就这么僵持住了。

僵持久了,李菡瑶肯定犟不过蛇,然而这是她家祖宅,她占据地利,当下人们找来,形势便逆转了。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李菡瑶并不知蛇的内心控诉,坚持对李卓航等人说,是蛇先要吃她,所以她才抓蛇。

王妈妈替蛇喊冤:“不可能!”

江氏不悦道:“你相信蛇,不信姑娘?”她当时就相信了女儿的话,蛇咬人不是很常见?

王妈妈想说“是”,可不敢。

李卓航不比深闺养大的江玉真,江玉真没见过蛇,他小时候却是见过许多的,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以后有的是日子教导女儿辨别危险,眼下先处置那怠忽职守的丫鬟,若非她大意,怎会发生这样事!

他目光一扫人群,问:“红叶呢?”

人群分开,红叶惶恐地走上前。

李卓航治家和经商,表面如和风细雨,实则绵里藏针;江氏也是温婉贤淑的性子。若是别的事,红叶或可从轻发落,然李菡瑶被蛇缠,令他夫妻心悸后怕不已,怎能轻饶?等问出红叶竟然是跟村西头李大太太身边的媳妇说话才误事,还有人看见她收了那媳妇的东西,又从她身上搜出十两银子和一玉器挂件,红叶便不能留了。

李卓航轻声问:“你跟她说什么?”

红叶含泪道:“并没说什么。”

李卓航道:“没说什么说了半天?还塞银子玉器给你?”

红叶跪在天井里,仰面看着李卓航,李卓航并未雷霆震怒,问话可算得上温和,然而她却害怕颤抖,哭道:“真没说什么!就拉扯些家常,说太太治家勤谨,姑娘聪明讨喜……老爷,婢子真的没有乱嚼舌头……”

她不过就是想结个善缘。

很多人都认为李卓航处境堪忧,将来免不了要过继嗣子传承家业,红叶也听了不少传言。

面对那些本家亲戚的热络,伶俐的她不想把路堵死。留一份人情,将来也许就是她的造化呢?但是,她也没有背叛主子,没嚼主子的任何隐私和坏话。

至于收银子,从李卓航夫妻回来后,那些本家亲戚哪个不想巴结奉承?进进出出的,难免要打赏老爷和太太身边的下人,她又不是第一个。

李卓航相信红叶说的是实话,然而他却不能留她了。罚红叶只是其次,杀鸡儆猴才是目的。

红叶不清楚李氏族内复杂的局面,自然不知道她的行为已经背叛了嫡支。旁支族人把手都伸到李菡瑶身边来了,今天问的是家常,将来呢?今天红叶能丢下李菡瑶不管,跟对方扯了快半个时辰;将来有一天,旁支为了嗣子的事收买她,焉知她不会答应?恐怕到时候也由不得她了——收好处收多了,拿人手短,她还有退路吗?

红叶被打了二十板子,卖了!

其他媳妇婆子也各被打了四十板子,并罚两月月钱,但是没被发卖,因为她们不负主要责任。

李卓航就在小佛堂审问、惩治的红叶,也没背着人,李菡瑶也在场,从头看到尾。

当红叶被拖下去时,李菡瑶跑上前,包裹臃肿的小手扯着李卓航的衣袖,仰着小脸、瘪嘴问:“爹爹,为什么要卖红叶?爹爹,是我错了!爹爹别生气!别卖红叶!”

她并不知自己错哪了。

难道是不该乱跑?

可这是她的家,爹爹要她别去前面几个院子,就在后面玩,她便在后院玩,想看看老宅有多少院子。

难道是怪她不该抓蛇?

可是蛇要吃她,她不该先下手为强吗?不然她被蛇吃了,爹爹和娘亲要哭死了!

她想来想去,十分糊涂。

可她还是认错了。

不想爹爹生气,不想红叶被卖。

红叶听见姑娘求情,顿生希望,停下脚步转身看着。

第9章 都疯魔了

李卓航弯腰抱起女儿,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并没错!是她们错了!这家里任何地方你都去得。她们不该不跟着你。”顿了下又道:“就是下次再遇见蛇,万不可自己去抓。太危险了。你该去喊人。”

李菡瑶懵懂地点头,“红叶……”

李卓航坚定道:“红叶没照顾好你,不能留,不然迟早有一天,她要把你给卖了。”

慈不掌兵,治家亦如是。

他的女儿可不能太心软。

江氏也哄道:“母亲再挑好的给你使。”

李菡瑶听说红叶有天会卖了她,不信似得转过脸,看着红叶不语,似乎问:你会卖了我吗?你要卖我,我就先卖你!

红叶准确领会了姑娘的眼神。

她羞愧,哪还有脸等姑娘求情。姑娘才几岁,若非遇到的是家蛇,这会子还能活蹦乱跳地站这吗?不能!

她挣扎着扑倒在地,冲李菡瑶磕了三个头,“姑娘保重!”然后往起爬,无奈受伤严重,爬不起来。两个婆子架着她起身,拖着就走,很快消失在前厅。

李菡瑶依然望着穿堂门洞。

李卓航轻声道:“去,跟表姐玩去。”

他可不想这件事在女儿心头留下阴影。对红叶的惩罚并不算重。红叶不是家生子,本就是他们买来的,现在不敢留她了,自然哪来的还回哪里去。

李大太太得知红叶被卖,很不安。

她找到李卓远,告诉他刚才的事。

李卓远沉吟了一会,叫她绑了跟红叶说话的媳妇去,交给江玉真处置,“我们家下人闯的祸,该当赔罪。”

李大太太便去找江氏了。

那时,李卓航还在内院没走,听了李大太太的话,笑道:“既这样,弟弟就越俎代庖了,代堂兄和大嫂管教下人。弟弟若不领这个赔罪,恐怕堂兄要加倍罚这媳妇,只怕她就没命了。来人,打她五十板子!”

李大太太笑容僵硬,一声作不得。

她和李卓远都以为,李卓航夫妻好歹要推让一番,将这媳妇交还他们自己处理,谁料竟当众打脸。

李卓航动了真怒。

晚间归家后,李卓远听妻子讲叙事情经过,沉默半晌才道:“罢了,送他处置,本就是让他出气的。”

说完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婆子端了盆水来,放在踏板上。

李大太太蹲下,伺候他洗脚。

洗了一会,忍不住扬脸问:“听说今儿在灵堂,航兄弟当众说不想过继嗣子,想生儿子?”

李卓远把脚一顿,严厉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想生儿子不行吗?我巴不得他能生个儿子,就不用过继天明了。天明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几个孩子就数他聪明懂事,若不是为了族里,我怎舍得把他送人?”

李大太太一时失言,急忙分辩道:“老爷舍不得天明,我就舍得了?天明是我十月怀胎养下来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舍得把他送人?过继的事一提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想起来就揪心。日也哭,夜也哭,背着人不晓得偷偷哭了多少回。”说着眼睛红了。

婆子忙劝道:“太太想开些……”

李大太太横了她一眼,道:“你没生养过,怎懂得为娘的心思:儿就是娘的心头肉!”

婆子讪笑答“是,是”。

转过脸,却不由撇嘴。

她跟了李大太太多年,觉得这两口子就像戏子一样,贼会演戏。不同的是,戏子们下了台,便脱掉戏服、洗去脂粉和油彩,恢复本来面目;李大老爷夫妻是台上浓墨重彩,台下也浓墨重彩,人前演戏、人后也演戏,都演魔怔了,忘记自己是什么样的了。像刚才,她凑趣帮着对了一句词,李大太太立马加以发挥,将亲娘的感情演得情真意切。若非嗣子的事刚提出来时,她亲眼见过李大太太喜形于色的模样,几乎就要被她刚才的话给感动和欺骗了。

那边,李大太太还在絮叨,“家主不想过继,我求之不得,从此不用担心,可以吃得香、睡得着了……”

李卓远又呵斥她:“妇人之见!又不是将儿子发配到天边,不过就换个门庭,还是姓李。”

李大太太忙道:“我是怕人乱嚼舌根,说我们为了嫡支的家产,连亲儿子都不要了……”

李卓远羞恼起来,道:“荒谬!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旁支嫡支,往上数都是一支!过继不是为我们自个,是为了族里。不然,难道将祖宗基业白送外人?”

李大太太道:“不说那边不想过继?”

李卓远道:“他要能生儿子,当然不用过继;若生不出来,又不过继,要靠女儿吗?”

李大太太看着他,等他说完。

李卓远道:“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我也不说远了,就说老太太娘家——郭家。郭家出了个郭织女,被皇上御口封为‘织女’、一品夫人,还下旨为她造了两座牌坊,算厉害了吧?可她出嫁了!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风光都是婆家的。她帮方家养的好儿子,先是挣了忠义侯的爵位,后来又升了忠义公,赫赫扬扬!再瞧瞧郭家,比方家差远了。就这样,也还是郭织女的哥哥和侄儿争气:她哥哥和一个侄儿造了新纺织机器,在行内树了名头;还一个侄儿考了进士、做了官,郭家才上去了。要不是她哥哥和侄儿,她出嫁了,郭家能有如今这气象吗?早败了!”

李大太太频频点头,等李大老爷说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要是他给女儿招赘呢?”

李卓远道:“招赘?像样点的人家谁肯把儿子给人做赘婿?有点出息的男儿谁肯入赘?不成器的,他定看不上——他把女儿看得眼珠子一样,怎会招个不成器的女婿!你是没瞧见,今儿在灵堂,为了吃鸡,那丫头对我出言不逊,当着那些人,他不但没教训女儿,反刺了我一句。”

李大太太道:“怪道一会儿不见,就闹得人仰马翻。”

李卓远不满,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大太太道:“这么说,定要过继了?”

李卓远道:“若生不出儿子,只能过继!”

李大太太道:“那天明……”

她又淌眼抹泪起来。

婆子心想,这是喜欢的哭了!

李卓远叹息一声,半劝半安慰道:“你别掉泪。他现在不想过继也好,咱们正好多留儿子几年。你要多疼天明,免得将来说声过继,舍不得也要舍。”

第10章 首提亲事

李大太太含泪道:“我晓得了。”

两人互相安慰,情真意切。

婆子满眼敬佩中夹着一丝鄙夷,正要吹了灯退出去,听李大太太又跟李卓远说了一番话,不由放慢了脚步听。

李大太太道:“我怎么听人说,卓然两口子也想要把儿子过继给嫡支?他老娘人前人后夸孙子,说李天华如何聪明,如何懂事,才四岁已经识得许多字,会写会算会背诗,说的跟神童一样。我瞧那娃儿只晓得吃!”

李卓远疑惑道:“这怎么可能?!李天华再聪明,他们只这一个儿子,过继了,自家孤老?”

李大太太道:“他们怕是打的这个主意:航兄弟夫妻迟早要死的,等死了李天华再回家。”

李卓远叱道:“糊涂话!他敢这么做,族人都死绝了吗?除非这儿子不要了。我看也是妄想……”

婆子关上门,心想:有机会发财,谁不妄想呢?为了嫡支大宅的家产,这些人都疯魔了。

李菡瑶抓蛇一事,犹如石子击中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水纹持续向周边扩散。

李菡瑶并不知道这些。她有四个大丫鬟,红叶去了,还有三个。看见她们,她便想起红叶,进而想起傍晚的事。她不怕蛇,却下意识地不愿深想红叶要卖她的问题,于是和江如蓝形影不离,便没空想这些了。

晚间,江如蓝定要跟瑶妹妹睡一屋、睡一床,好说体己话,江氏和江大太太便送她们去楼上。打发小姐俩睡了以后,姑嫂两个才往客院来。大舅爷江玉行尚未过来,在灵堂陪伴李卓航,江大太太借机和江氏说掏心话。

她道:“从傍晚这件事,可见李家这些旁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李老大夫妻装模作样,亏得妹夫老道,警告了他们一番。妹妹你可有什么打算?”

江氏苦涩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最好的打算是赶紧生个儿子,可这不是她想生就能生的。

江大太太忙道:“怎么能不打算呢?你就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瑶儿着想。真要过继一个嗣子来,把家产都占了去,未必就敬重你们——他亲爹亲娘可都在跟前呢。不是自己生的,靠不住!你还得靠瑶儿。”

江氏茫然道:“那怎么办?”

江大太太凑近她,提醒道:“你没有儿子,你有侄儿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加上侄儿,可不就是整个儿子了?”

江氏吃惊地看着她嫂子,这是要亲上加亲?

江大太太肯定地点头,语重心长道:“妹妹,你是江家的女儿。江家的家世、根基,你是尽知的。你侄儿的人品、长相、聪明机智,不敢说举世无双,也是百里挑一;又是江家未来的继承人,与外甥女儿正是天生一对。嫂子我的脾气,你也清楚。若能亲上做亲,我定会把瑶儿当自己女儿养。婆婆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叫我来问你。早拿主意。”

江氏不安道:“他们都还小呢,心性未定。”

江大太太不赞同道:“小什么!还有人在娘胎里就定了亲呢。难道妹妹嫌弃你侄儿?”

江氏急忙道:“我不是嫌弃如澄,是担心我家里这个。今天的事嫂子也瞧见了,这孩子不省心。就怕他兄妹心性脾气不对,亲事没做好,反害了侄儿。”

江大太太还要再说,江氏已经起身,道:“这事也急不来,往后再说吧。嫂子赶远路来的,必定很累了,早些歇息。我去前面瞧瞧大哥和夫君。”

江大太太见她不想再说,便起身相送,笑道:“是不能急。这事还要跟妹婿商议。妹妹去吧,我就睡了。妹妹也不要硬撑,偷空睡一会子。七七四十九天,还有得熬呢。倘若妹妹累倒了,内院这一摊子交给谁?看着满庄子人都姓李,要找个妥帖的人帮衬,也不容易呢。”

江氏勉强笑道:“嫂子说的是。”

江大太太送走江氏后,坐在灯下出神。

看情形,江氏不愿意亲上加亲。

难道还想着生儿子?

江大太太摇头失笑,姑太太嫁过来这么些年了,只生得一个女儿,竟还不死心,还不筹划身后事。

江大太太并不着急。

她儿子江如澄出色的很,只有她挑人家女儿的份。若非李家旁支虎视眈眈,她也不想这么早替儿子定亲。谁知李菡瑶长大了是个什么样?万一不好呢?

她想,姑太太会想通的。

江家并非贪图李家家产。

江家家大业大,纵使李卓航将全部家产给女儿做嫁妆,对于江家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李家这些族人就不同了,就跟饿狼一样。

如何选择,还用想吗?

丫鬟站在旁边静候着,她是在江氏离去后进来的,请江大太太洗漱,然主子只顾坐着出神。

忽然,江大太太一笑起身,对丫鬟道:“备水,我要泡一泡。坐了几天的车船,身上乏得很。”

丫鬟屈膝道:“是。”

江大太太又道:“去要些羊奶,还有蜂蜜、花瓣。”

丫鬟怔了下忙道:“现在已经子时了,恐怕……”

江大太太瞅着她不悦道:“子时又如何?若没有,我还能成心刁难你?亲家老太太新丧,姑太太一家都要守丧,连表姑娘也不会用羊奶,厨房里用的也有限。你去问问,定有剩的。——他们家养了好些羊呢。”

丫鬟忙道:“婢子明白了。”

一刻钟后,江大太太伏在大木桶边沿,桶内雾气氤氲,水面上浮着一层殷红的玫瑰花瓣,丫鬟用掺了蜂蜜的羊奶抹在她颈部,轻轻揉搓。这一刻,她的面色绯红娇艳,就像她六岁的女儿江如蓝一样娇嫩,身上的肌肤则光滑如缎。她舒服地半闭着双眼,慵懒地轻吟。

任何时候,她都不会亏待自己。

女人,要时刻保持姣好的容颜。

丫鬟却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太太来姑老爷家吊丧,还这样精心讲究有些不妥。静夜里,前面灵堂的和尚念经声格外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丫鬟霍然回头……

第11章 懒蛇与小魔女

舅太太察觉她停止按摩,问:“怎么了?”

丫鬟结巴道:“没,没什么!”

刚才似乎一阵阴风吹来。瞧,灯影还在晃荡呢。灯座上可是罩着玻璃罩子的。别是李老太太来了吧?今儿是头七,老太太的魂魄要回来的,看见舅太太这样,会不会发怒?

丫鬟寒毛竖起,加快推拿。

江大太太似乎知道她害怕,悠悠道:“怕什么?人死如灯灭,就算魂回来了,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丫鬟被她说的更怕了。

江玉真出去后,放慢了脚步,默默思量嫂子的话。

这门亲,她不想结。

她不想跟娘家亲上加亲,正是因为对娘家根底尽知——江家,比李家复杂的多!

江家对子嗣的看重,比李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哥哥江玉行先后纳过五个妾,一个死了,两个被卖,身边还剩两个。五个妾,统共只生下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她嫂子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贤惠和大度,那些妾被治得服服帖帖,一死两卖,要说不是她嫂子的手段,她是怎么也不信的。

还有就是:李卓航不会答应的。

他娶了江家女儿,却未必愿意将自己女儿嫁去江家,除非江如澄能像他一样,坚持不纳妾。

江氏料的一点不错。

灵堂内,李卓航刚拒绝了大舅兄江玉行亲上加亲的提议。拒绝的很干脆。他说:“请舅兄见谅。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择婿时有诸多方面要考虑,与寻常人家嫁女不同。眼下谈亲事还太早了些。待瑶儿长大再说吧。”

李卓航虽然没说明嫁女要考虑哪些东西,意思很明显:李家只有一女,出嫁时必然要考虑家业继承问题,最后选择招赘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如何能定亲?

江玉行虽不快,也只得罢了。

这时,江玉真过来了。

她虔诚地在棺前跪下。

今晚头七,婆婆要回魂!

她一点不怕,静静地叩下头去,心中默祷:请母亲保佑儿媳,一定要生个儿子!李家不能绝后。没有娘家做后盾,瑶儿带着巨额嫁妆出嫁,是祸不是福。

李卓航待她三个头磕完、直起身后,轻轻地握住她一只手,夫妻两个静静地守在灵前。

这一生,他们都要相守。

江玉行回到客院,见妻子已经出浴,便将李卓航拒亲的事告诉了她,又问妹妹的意思。

江大太太似毫不在意,道:“姑老爷虑的也在理。刚才妹妹也这们说呢。那就等几年再看。”

看李卓航能拖到哪一天!

等李菡瑶长大,便退无可退了。

江玉行听见妹妹也不想早议亲,心里那一点不快消失殆尽;又见刚出浴的妻子娇艳如花,心中一热,不由蠢蠢欲动,然又想妹妹家如今正办丧事,倒不好出格的,于是咳嗽一声,对妻子道:“你先歇息,我去灵堂陪他们。”

江大太太似明白他逃避,瞅他笑道:“也好。你一向关心妹妹,这时候更要在她身边。李家那些族人一个个跟狼一样,咱们娘家人再不帮着,妹妹更难了。”

江玉行肃然道:“说的正是。”

于是洗了把脸,再去灵堂。

李菡瑶丝毫不知这些事。

有如蓝表姐的陪伴,她为祖母守丧的日子变得生动起来。只几天工夫,她便弄清了丧事规矩。爹娘哭灵时,她不再害怕惶恐,也会跟着嚎哭,增添丧礼气氛;客人来灵前祭拜,她以孝孙女的身份给人磕头还礼。

不在灵前的时候,她就拉着江如蓝在祖宅里到处转,当然,身后跟着许多仆妇。

她们最爱去的地方是小佛堂。

李菡瑶盯上了那条蛇。

双方混熟后,她不再怕蛇咬她,蛇见了她也不再警惕,慢吞吞的,骂它、踢它都懒得动一下。

李菡瑶跑去告诉李卓航:“爹爹,那懒蛇不跟我玩。”

李卓航心里一动,道:“那你就想个法子,让它跟你玩。伺候你的人每个月都有月钱拿,靠着李家过活,所以肯陪你;蛇也一样,你好好想想。”

李菡瑶想,给蛇发月钱?

蛇是不会要银子的,但蛇爱吃鸡蛋。

李菡瑶如得传秘诀,和江如蓝对视一眼,兴冲冲地赶往小佛堂,在后院墙根下找到那条灰皮黑点蛇。近期,此蛇不堪小魔女的骚扰,在屋里供桌下栖息的时间少了,一般都缩在后院墙根下,依然未能躲过小魔女的天眼。

李菡瑶和江如蓝在蛇面前蹲下。

李菡瑶道:“你听我的话,我给你发月钱。”

蛇无动于衷。

李菡瑶补充:“一天一个鸡蛋,一月三十个。”

蛇依然不动。

江如蓝补充:“将来还能涨!”

蛇把身子盘紧些,像盘香,蛇头缩中间,大概感到这两个女孩子不会放过它,有些怕。

李菡瑶朝江如蓝抿嘴一笑。

江如蓝急不可待道:“妹妹快拿出来!”

李菡瑶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摸出一枚鸡蛋,送到蛇嘴边,蛇头立即盯着了——想吃!

李菡瑶得意地将鸡蛋放在蛇身边地上,然后静静地等着,笃定蛇会忍不住馋嘴。

很快,蛇动了,蛇头靠近鸡蛋。

李菡瑶——伸手把鸡蛋拿走了。

蛇——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

李菡瑶又把鸡蛋放下。

蛇再次伸头过来。

李菡瑶又把鸡蛋拿走了!

蛇默默地缩头回去。

李菡瑶又把鸡蛋放下。

蛇也是有脾气的,这次等了好长一会才慢慢靠近。李菡瑶还没动。蛇觉得这下稳妥了,身子也动起来,尾巴探出,固定住鸡蛋,张开了嘴,咬住鸡蛋。

蛇嘴比鸡蛋小许多,它便竭力张、再张,腮旁的皮十分柔韧,尽可能撑大、拉薄,直到将鸡蛋完全包裹住。

正在这时,李菡瑶伸出白嫩小手,粗暴地掐住蛇脖子,从蛇嘴里把鸡蛋抠走了,毫不留情。

众人惊奇地发现:那蛇头慢慢垂下,似乎很尴尬,在地上戳了两下,发泄般张嘴咬住一根草,紧跟着又松口,大概不合它口味,然后伏在地上不动了。

——痛不欲生啊!

丫鬟们一齐笑起来。

“真好玩!”

“它也难受嗳。”

“这蛇有灵性。”

李菡瑶往后退一步,把鸡蛋放远了些。

蛇静等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很没志气地游过来了。

李菡瑶再后退一步,把鸡蛋也往后挪了一段距离。

蛇静静地凝视着鸡蛋,须臾,认命地再往前游动。

李菡瑶锲而不舍地把鸡蛋往后挪。

蛇没脸没皮地跟着她游。

江如蓝捂着嘴笑得弯下腰。

丫鬟们先是紧张地盯着蛇,唯恐它伤害姑娘;到后来,都笑得前仰后合,说“这蛇也是馋。”

李菡瑶没有逗弄太久,几次过后,便没有再拿走鸡蛋。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蛇头尾配合,将比自己脑袋大几倍的鸡蛋整个儿吞了进去,惊叫“吞下去了!”

江如蓝眼睛瞪得滴流圆,“看,一个大包!”

只见蛇颈部位隆起一个鸡蛋大的包,随着蛇身的抖动,慢慢往下滑。忽然,那包塌了下去。蛇身继续颤动,蛇嘴张开,竟然吐出软哒哒一团鸡蛋壳来!

李菡瑶拍着手笑起来。

“麻点真聪明!”

麻点,蛇终于有名了!

李菡瑶忘记了一天一个鸡蛋的月钱承诺,又拿了一枚鸡蛋来,和江如蓝逗引麻点。

这次麻点学乖了,跟着她游走。

最终,又把鸡蛋吃到了嘴。

几天过后,麻点和李菡瑶产生了默契,相处融洽。李菡瑶和江如蓝闲逛时,麻点会跟着她们,只不过麻点走的是蛇路,从花丛中、墙根下溜着走。

第12章 吃货李天华

日子溜的飞快,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结束了,李老太太终于下葬,亲友们告辞。李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次日,李卓航夫妻带着李菡瑶,管家指挥下人挑着担子、提着食盒等,去月庄挨家挨户拜谢。

原本他们回来,就要送礼盒给左邻右舍,以示和睦乡邻的意思,然老太太当晚就咽气了,紧接着大办丧事,扰了七七四十九天,月庄人都前来帮忙,更要答谢了。

李卓航和江玉真均是一身白衣,牵着小小的李菡瑶,走出李宅,沿着月湖岸边的青石板路向前,如同画中人走出来,又像人走进了山水画。秋阳斜照在月湖面上,闪着粼粼金光。有女人在湖边的青石板上捶衣服,小孩在湖边玩;高墙内传出“咕咕”鸡叫,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夹着小儿哭、大人骂,安逸得好像过了千百年的岁月。

每到一家门口,他们便命人奉上表礼,主人往里让座让茶,他们歉意道,有孝在身,不便打扰。

如此,走过许多家。

少时,来到一家门前,一媳妇正出门,看见他们眼光一亮,热情地请他们进屋坐;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小男童听见声音,忙从屋里赶出来,男童手上还端着碗。

李卓航一看,竟是女儿失踪那日,主动帮忙的那个媳妇,他还叫人家“嫂子”;再一看刚出来的男人,原来是李卓然。巧的很,李菡瑶也认出了那个男童,就是吃鸡腿的冲天炮,叫李天华,忙扯扯李卓航的袖子,告诉了他。

又一个婆子跑出来,看见李卓航夫妇很局促地赔笑道:“家主太太进屋坐。”又推李天华,“怎不叫人?”

李天华仰面叫“大伯父”“大伯母”“姐姐”,又举着碗献宝似得对李菡瑶道:“姐姐,给你吃香螺。我奶奶煮的。用这个竹签戳着吃。好好吃的!”

李菡瑶一看,他碗里是带壳的田螺,不知怎么烧出来的,散发阵阵香气,又是她没吃过的。

可是,她能吃吗?

她仰头询问地看爹娘。

江氏急忙道:“不能吃。”

别说李菡瑶正守孝,就算不守孝,也不敢给她吃。田螺性寒凉,若煮的不好,容易嚼不烂。小孩子肠胃弱,怎能吃这个呢。这家人也太不精心了。

李卓然媳妇甄氏笑着戳了儿子一指头,嗔道:“姐姐什么东西没吃过?稀罕你这野东西。”

李卓航从女儿嘴里听说这冲天炮怪有趣的,今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天真烂漫,并不怕生,喊人喊得十分顺溜,便笑着摸摸他头,赞道:“不错。是个聪明的!”

李卓然大喜,甄氏也笑容满面。

他老娘更是激动得手脚没处放。

李卓然在族学读到十二岁,又去歙县的书院读了数年。他爹娘原本指望他参加科举、走仕途的,然他在童生试中只过了县试和府试,最后一关院试总也跨不过去,连个秀才功名都挣不到,更遑论举人和进士了。

日子一长,大家都叫他李童生。

这读书最是耗费银钱的,他家原本还算宽裕,硬生生被他读垮了。三年前,他爹去世。家里日子艰难,他却揣着读书人的清高,认为自己和月庄这些族人是不同的,将来终究要科举入仕的。若非李卓航满腹经纶,他怕是连李卓航也不大看得起,嫌弃李卓航一身铜臭。

至于什么时候能高中,他根本不担心。他想:姜子牙七十还一事无成呢,一朝得志,便上青云。苏秦游说六国合纵成功,衣锦荣归,昔日那些瞧他不起的家人都跪地相迎。总有一日,我也会荣耀。月庄这些人见了我,也会匍匐在地。那时,李卓航也要来求我照拂生意、庇护买卖。

想到得意处,意气风发!

然畅想是不能当饭吃的。

日子难捱,他老娘求到李老太太面前。

李老太太便让李卓航在徽州这边的铺子里,给他安排了个记账的差事,勉强度日。

他还不乐意,嫌商贾的铜臭污了他。可没有黄白铜臭,他连去书院进学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渴望铜臭,嘴上厌弃铜臭,使得他言行极为矛盾。

且说眼前,就见他正容教导儿子:“大伯夸你,你更要上进,好好读书,将来跟着大伯做事。你若能学得大伯一成的本领,就够你一生受用不尽了。”

又向李卓航道:“弟弟虽然愚钝,这孩子却比我强。现下识得几百字了,诗文也背了不少,尤其擅长算学。他嘴馋,我娘和媳妇就让他算吃的。他算得极快”

他本来想夸儿子识文断字厉害,然传闻李卓航小时候资质过人,他不敢在人家面前卖弄,所以便强调儿子的算学能力,想引起李卓航注意和看重。

李卓航便问李天华:“你吃了多少田螺?”

李天华随口道:“我盛了二十二个,吃了十二个,还有十个。”又向李菡瑶道:“姐姐,我奶奶煮了两百三十个田螺,盛了七十四个,老大一碗。锅里还有一百五十六个呢,能装两大碗。姐姐不尝尝?好好吃的!”

李菡瑶道:“我要守孝,不能吃荤。”

心里想着,回头让厨房做素田螺。

李天华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李卓航真的惊讶了。他看得出来,李卓然在卖弄儿子聪明,李天华却毫无卖弄之心,随口便报出田螺的数量。

他怕这孩子事先算好的,又问道:“大伯父也想吃。给大伯父盛十三个,你锅里还剩多少个?”

李天华道:“一百四十三个。”

一点都没有犹豫、打顿。

这孩子确有天赋!

李卓航眼露赞许之色。

李卓然趁机在旁厚颜求道:“弟弟是个愚钝的,能教他的有限,将来还要靠家主提携他。”

李卓航点点头,答应了。

对族人,他是不吝提携的。

李卓然激动不已,觉得儿子入了家主的眼,家主承诺提携,那就一定会提携,当下身子都轻了。

那李天华还在跟他奶奶说,叫他奶奶去盛田螺,给大伯父吃,叫多盛些,吃完了他再去田里捡。

竟是个心肠忠厚的。

李卓航忙止住他。

他奶奶道:“大伯父说着玩的,原是为了考你算数。”

李天华这才不坚持了。

客套几句,李卓航一家告辞。

他在拜访各家时,也告诉有差事的族人:明日辰正,在祠堂议事,内容除了盘账,还涉及人事变动。

众人都精神一振,都答应了。

今天除了拜访和答谢乡邻,李卓航还交给女儿一项任务。回去路上,他低头问李菡瑶:“可都记住了?”

李菡瑶糯声道:“记住了。”

爹爹要她记住这段日子里见过的所有族人,趁着今天拜访温习他们的面孔,等明天到祠堂,准确叫出所有参加者的敬称,若她全叫对了,爹爹有赏。

李菡瑶觉得这一点不难。

她记性好着呢。

况且,有些人她想忘记也难。

比如大伯父李卓远,那故作威严的神情很讨厌,李菡瑶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还有三堂叔李卓尔,好脾气的老实,小孩子可以在他面前任性、撒娇和胡搅蛮缠,而不必担心被他呵斥,他总是很耐心地哄劝。

还有刚才见的李卓然堂叔,就是冲天炮的爹嘛,冲天炮李天华吃鸡腿那一幕,她永不会忘!

李菡瑶在心里默默把族人挨个都过了一遍,很有把握地笑了,快乐地晃荡被爹娘牵着的手。

李卓航低头看着她,眼中温情如天上的暖阳。

又转脸看向江玉真,觉得她憔悴了许多,不复丰润。又因为在孝期,不能抹脂粉,这憔悴一览无余,剥去富贵的光华,将她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操劳都展现在他面前,分外使他怜惜和心疼。不由叮嘱道:“你好好歇两天。我们到十月再走。家事交给郑妈妈处置。”

江玉真点点头,她也是累了。

第13章 姑娘是天才

少时,他们来到家门口。

江玉真看着月湖道:“这湖水真清。”

他脸上现出回忆神情,道:“小时候,我淘气的很,夏日里常溜下去玩水,或弄了竹竿钓鱼……”

她想象他顽童的模样,抿嘴笑。

他看看她,吩咐道:“端几把椅子出来。”

墨文墨武一溜烟跑进屋。

很快抬了三张雕花玫瑰圈椅出来,一家三口就坐在湖边晒太阳,看高天上流云,听鸡鸣犬吠……

李菡瑶问:“爹爹,怎不种荷花,在湖里?”

李卓航先没回答,却看向江玉真。当年她第一次随他回祖籍,看见这湖,也是问的这么一句话。

李卓航道:“当初挖这湖是方便大家用水。开始也种了藕,传的满湖都是。春夏风光过了,秋冬就难看了,而且弄脏了水,须得年年清理湖底的淤泥、挖藕。这边上住的都是人家,这水又淌个不停,车水、清理淤泥运到田里,都极不方便。后来便不准种藕了。倒也干净。”

李菡瑶道:“种水莲,水莲好看!”

她喜欢看莲花。

江玉真忽道:“用大缸种了,然后放进湖里,就不会窜得满湖都是了。而且一丛丛的,也好看。”

李卓航心一动,这主意好,只是他们不会在家待很久,花心思种了,哪有机会回来看呢?

江玉真道:“以后每年我们都回来。”

李卓航转脸看着她,似询问这话可当真。

她静静地点头,仿佛说:将来,等我们老了回来,还坐在这门前晒太阳、看高天上流云、听鸡鸣犬吠,体味月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静好!

李卓航点头道:“好!”

他转身吩咐墨管家此事。

墨管家垂手应了。

李菡瑶见爹娘答应种水莲了,十分开心。

李卓航看着妻女,再看看眼前碧清的湖水、湖边的粉墙青瓦,兴起了作画的冲动。

他命人在湖边摆桌案、笔墨纸张。

李菡瑶也得了一套小桌案。

李卓航且不作画,先指点女儿。

江玉真站在一旁,看李卓航教女儿作画,觉得女儿拿笔像拄着金箍棒,一笔捣下去,墨透纸被,弯弯的月湖被她画成了椭圆,线条犬牙交错……不禁忧愁。

李卓航抬头看见,忙道:“瑶儿还小呢。”

其实他心里也很不自在。

他在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练习写字、作画、弹琴和下棋了,哪一样都出色。书法字迹虽稚嫩,却很工整;作画更是充满想象力;下棋就不用说了,这是他最擅长的;弹琴虽不能说优美,基本指法都是会的。

而李菡瑶呢,写的字像蚯蚓打结;画的东西全走形;下棋倒继承了他的天分,棋艺进展迅速;弹琴么,指法只教了一遍便会背,弹的时候却手指乱划拉!

李菡瑶委屈道:“手不听话。”

李卓航也认为女儿的手“不听话”,并非女儿笨,要知道他教李菡瑶读书认字,李菡瑶都是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极高,就是那双手不听使唤。

更绝的是,江氏教李菡瑶学女红,教了半天,才转个身的工夫,回来就见她捏着银针趴地上,针上串了一串小蚂蚁,亏她下针那么精准,只不会缝衣服!

厨艺……还没学呢!

吃倒会,口味很挑剔。

李卓航也没心思作画了,看着女儿想:何时他的瑶儿能内外贯通、知行合一呢?

也不知有没有那一天。

李菡瑶的领悟和感知能力十分敏锐,善于捕捉身边一切美好事物:父母之间的深情、父母对她的温情、月庄月湖的静谧安宁、老宅高墙内深藏的古韵等等。所有这些,她“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一是因为她年岁小,肚里的墨水少,无法精准地遣词造句;二就是这手的表现力太差了。

她心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想:爹爹说勤能补拙,我还小,只要勤练习,也会像爹爹一样画出好画儿。

她握着笔,举轻若重,认真描绘自己心中美丽的月湖。

李卓航越看越难受,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墨文墨武那两小子盯着姑娘的画,眼睛瞪得老大,一脸震惊。

他立即不悦——这什么表情?

姑娘的画有那么难看吗?

姑娘才五岁,也不想想他们自己在五岁的时候,只会玩泥巴,能画出这么“奇妙”的画?

心里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很清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把这些下人都赶走,不让他们看李菡瑶写字、作画是不成的,瑶儿用功,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他心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他便和颜悦色对李菡瑶道:“瑶儿,写字作画,要凝神心静。你若觉心不静,不妨背背文章。”

李菡瑶信以为真,当即背起《劝学》来,一边背,一边手下不停地绘,果然举止神态都轻松自如了许多,然笔下的“蚯蚓”更加扭曲了,挣扎得厉害……

墨文墨武听姑娘流畅地背诵《劝学》,背的什么他们根本听不懂,青嫩的声音婉如天曲,连月湖的水也荡漾起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脸自豪,与有荣焉。

他们浑未察觉自己已被李卓航带歪了,私心里认为:姑娘跟老爷一样聪慧过人,只是年纪还小,多练几次,终会像老爷一样,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

这时,附近邻居听见声音走来瞧热闹。

墨文墨武怕他们打扰到自家姑娘作画,不等他们靠近,忙走过去拦住,说姑娘在作画儿呢,别惊动了。

一大爷问:“这不背书呢吗?”

墨武骄傲地说:“姑娘一边背书,一边作画,一心两用。”

墨文则道:“背书可以静心。”

一婆子赞道:“背的不打顿呢。”

墨武傲然道:“那当然,我们姑娘过目不忘!”

邻居们听了,肃然起敬。

他们低声议论,说李家哪怕生个女儿,也一样继承了父祖的好天分,将来必有造化,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到集聪明、美貌、财富于一身的李家姑娘。

李菡瑶的才名,自此传开。

次日辰正,李卓远等人来到祠堂议事厅,吃惊地发现:李卓航竟然带着女儿李菡瑶!

来不及细想李卓航的用意,就见李菡瑶迎上来,逐个叫“三太爷爷”“四太爷爷”“大伯父”“二堂叔”……声音软糯糯的甜,重点是:一个没叫错。

这孩子资质像她爹!

这是所有人的看法。

众人分头坐下。

李卓航坐在上首,因为今天议事内容是商务,而非族务;他又是家主,自然不用让那两位老太爷。

李菡瑶坐在爹爹膝头。

李卓航环视一圈众人,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儒雅俊朗的容颜,温和的神情,都让人觉得他是个极易相处的人,然而族人们却知道,这只是表象,他自有坚持。果然,下一刻他宣布:今日起,李菡瑶就是李家少东!

李菡瑶本靠在爹爹胸前,听到自己名字,腰背一挺,坐直了,黑眸滴溜溜转,环视众人。

第14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卓远等人都满脸不可思议,李卓远本能就想抗议,不知想到什么,又闭上嘴,保持沉默。

纺织行业的女少东,由来已久!

这一行业,因其织工主要是女子,使得女人成为行业主力。那些大世家的女儿,因此有机会参与到家族管理中来,资质突出的便从兄弟中脱颖而出,执掌家族买卖。

历史上有名的郭织女,出嫁前便是郭家少东,连她三个哥哥都听她的;李老太太出嫁前也是郭家少东。还有徽州纺织世家严家,也出过许多女少东。

所以,李菡瑶出任李家少东并不为奇,奇怪的是五岁就做女少东,大靖是头第一个!

李菡瑶的资质就算齐天高,眼下一件功劳没有,一项技艺也无,如何做李家少东?

李卓远本想阻止李卓航,后又闭嘴,因他想到:李卓航只有这一个女儿,李菡瑶并无兄弟姊妹,不论资质如何,将来都是李家少东。他又何必多嘴做恶人、惹李卓航不痛快呢?反正又改变不了结果。不如再等五六年。五六年后,李菡瑶便要开始议亲,到时再看李卓航如何安排。总不会将这份家业都给女儿做嫁妆吧?谅他也没这个胆,不然百年之后,如何去地下面见祖宗?

其他人见李卓远不吭声,他们也无胆出头。

李卓航仿佛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接着宣布:李卓尔升为大掌柜,将被派去湖州景泰府,经管李家第二大工坊;李卓然将随他去湖州,在他身边做些笔墨差事。

李卓尔瞬间愣住,仿佛听错了般不敢相信,然众人都看向他,眼中的惊诧比他自己还浓,他这才意识到是真的,未开言先咧嘴笑了,乐的合不拢嘴。

另一个大喜的是李卓然。

李卓远未被提名,羞愧又尴尬,面色涨红。他压下不快,竭力做若无其事模样,先笑着对李卓尔抱拳恭喜,然后又问李卓航:“卓尔受提拔,真令人羡慕。可是做了什么大功绩?能不能说说?我等也都很愿意求上进的。”

旁人就不如他会掩饰了,李家三太爷神色凝重地点头,道:“对,提拔也要让众人心服口服才好。”

李卓航没说话,朝坐在一旁的墨管家点头示意,墨管家忙打开桌上的账簿,公布徽州、湖州等地十八处商铺盈亏状况,并客户增减变化,这些商铺都是李氏族人经管。

截止八月底,李卓尔经管的贺城商铺收益最佳。

首先,仅八个月的红利就已经超过去年一年收益;其次,客户扩大了一倍,不仅增加了许多散户,在当地树立了良好的口碑,还为李家争取到一家溟州的海商,签订了一大笔棉布出海订单。因这单是从总商号发的货,所以红利归在总商号那边,并未归在他的账上;若归在他账上,贺城商铺的收益还不止这些。

李卓远脱口问:“这真是他的功劳?”

李卓航道:“当然。不然是谁的?”

李卓远欲言又止,十分疑惑:李卓尔老实得堪比石头疙瘩,连李菡瑶这个几岁的孩子都能戏弄他,他能有这样的收益?分明是李卓航偏袒他!

为什么?

因为李卓尔好控制!

李卓远十分自信自己的能力,只是李卓航忌惮他,不愿意重用他,才暗中做手脚,提拔李卓尔这样的老实人,做出按能力任用的样子,来堵族人的嘴。然他无法挑剔,转而又问:“那卓然呢?”

李卓然可没做出什么成就。

李卓航道:“卓然不是经商的材料。我带他去湖州,是想帮扶他一把,给他提供机会:一来可以安心读书,不必为生计操劳;二来可以交结一些文人学子,开阔眼界。若能考个秀才功名,也算完了他爹娘的心愿。”他只说希望李卓然考秀才,没说考进士,因为知道不可能。

李卓远笑道:“家主一片苦心,天日可鉴。卓然定不会辜负兄长栽培,将来必定能高中。到时,我李氏一族都能跟着沾光,官场也有人庇护了。”

若不留意,绝听不出讥讽之意。

因为他心中并不这样想。

他想到嗣子的人选问题。

他认为:李卓航这是有意选李天华为嗣子,撇开李天明。相中李天华也是权益之计,因为李天华今年才四岁,比李天明小许多,总要十几年才能担起事。这期间,江氏若能生出儿子更好,若实在不能,再过继。

李卓远的不平无以言表。

这不平又无法诉诸于口。

选谁为嗣子,并不由他定!

李卓然却不这么想,觉得李卓航是看重他的抱负,才花银子栽培他,期待他成为李家未来官场上的助力。

他不禁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李卓航将李卓远的讥讽、李卓然的兴奋都看在眼里,神情淡然,并不解释——他帮助李卓然考秀才,并非为了李家,否则他自己下场取功名更容易。

他一向对族人秉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态度,针对他们各人的特点和能力安排任用。

李卓然除了会念“之乎者也”,对经商一窍不通,叫他在商铺里做事,不过混日子罢了;若能考个秀才,谋一个学馆的差事,加上秀才每月的廪饩,生计便有了着落。

李卓航原本也不想管他的,觉得他念了这么多年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就算有才也不是科举的料。科举有既定的规制规范,一些才学卓著的学儒也不能适应。然昨天见了他儿子李天华,觉得十分聪慧,担心做父亲的高不成低不就,会误了对孩子的栽培。——李天华的奶奶偷鸡腿给他吃,又捡田螺煮给他吃,可见日子拮据。李卓航心一软,今天便多了一嘴,明是帮李卓然,其实为了李天华。

至于过继李天华,他可没想过。

当下李卓航问:“诸位可还有什么话?”

李卓远笑道:“没了,很妥当。”

众人也都道“没的问了。”

李卓航挥手:“那散了吧。”

从议事堂出来,许多族人纷纷向李卓然道贺、奉承,仿佛他已经中了秀才、他儿子李天华已经被过继给李卓航做嗣子,功名富贵齐聚一身,前景大好!

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属意的嗣子人选是李天明,因而心向李卓远那一房,见此情形,不由皱眉。

三老太爷安慰李卓远道:“这事还没定,天明还有机会……”

李卓远忙道:“定了最好。”

三老太爷疑惑地看着他。

李卓远道:“我舍不得天明。现在好了,就让卓然过继。我的儿子可以不用送人了。”满脸释然和轻松。

两位老太爷很是敬佩他品性。

四老太爷道:“话虽这么说,但卓然只有天华一个儿子,过继了,他自己身后不留香火了?要说等以后再生一个,倘或生不出来呢,那时怎么办?”

李卓远道:“也许弟妹已经怀了呢。”

这话更像是说笑。

他看向李卓然方向,眼含讥讽——讥讽李卓然卖子求荣,连身后香火都不顾了。

第15章 深夜女人叫

那边,李卓然对众人道:“喜什么?等我考中秀才那天,各位再来恭喜,兄弟才敢接着。”

李卓远笑道:“这迟早的事。”

心里却想:“这辈子你都别想。”

李卓然回到家,告诉老娘和媳妇去湖州的事,两人都喜出望外,李婆子直抹眼泪。这时,那得到消息的族人接二连三上门来恭贺奉承,并对李天华赞不绝口。

李卓然见众人奉承他父子,十分熨帖和受用,笑道:“这孩子一点不像我,倒有几分他大伯父的聪明。”他是自谦,也是夸儿子,借李卓航来抬高儿子。

一人附和道:“将来准跟他大伯父一样出息。”

又一人道:“哎哟,瞧这模样都像他大伯父呢。”

有两个仔细瞧了,说还真有几分像。

这一说,大家都凑近了细看,都惊奇道:“真的像呢。”

李卓然对这话丝毫不在意,坦然的很,因为李卓航大多在外,根本不认识他媳妇,他听了这话,只当众人故意暗示李天华跟李卓航有缘,因笑道:“我不要他了,送他大伯父做儿子去。还省得我操心。”

众人听了心照不宣地想:“这是真要过继了。”

李卓然的媳妇也满脸欢喜,对于别人说儿子长得像李卓航感到与有荣焉,而不觉得尴尬。她道:“他大伯父才不要他呢,淘气死了,又能吃。”

李卓然道:“小孩子不都馋。”

众人说笑,李婆子没作声。

当晚,李卓然夫妻高兴,再者李老太太停灵期间,他们都在大宅子那边帮忙,有好些日子没亲热了,晚上打发儿子睡去后,夫妻两个便行起鱼水之欢。

李家大宅内,李卓航和女儿坐在二进院的正屋二楼美人靠上仰望苍穹,四方天井映着深邃的天空,一弯下弦月,繁星点点。借着灯笼的橘黄光芒,对面横梁上木雕的松鹤延年图清晰可见,脚下正厅的横梁上也雕刻着繁复的人物故事。这所大宅的门窗、廊柱、挂落、栏杆等无不雕刻精美,建造得古朴中蕴含奢华,浓缩了李家的家世和底蕴。

这地方是他的根。

纵然父母不在了,根还在。他目光所及,每一处角落都藏着他成长的欢笑,印着他长大的足迹。

看了一遍,他低头问女儿:“那天你说,村西头的大伯父要吃你,你就先吃了他。可是真的?”

李菡瑶道:“是真的。”

李卓航问:“你敢吃他?”

李菡瑶吃吃笑着,扑到他怀里撒娇不依,嫌他不该把话掰扯这么明白,她也就是那么一说嘛。

李卓航两手插在她腋下,举起她,放在腿上坐稳坐正了,才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人是不能吃的,但可以让他们为你所用,替你干活挣钱。”

李菡瑶道:“他要不听话呢?”

李卓航轻声且坚定道:“那就想办法让他听话。”

李菡瑶道:“他要还不听呢?”

李卓航道:“聪明人总有办法。只要能力足够,任何人皆可为你所用,且能发挥大用。可根据他们的特点,量才为用。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李菡瑶听得很专注。

李卓航问:“可明白了?”

李菡瑶道:“明白了。只要聪明,就能让他们听话。小麻点先不听话,后来我喂鸡蛋,(它)就听话了。”

李卓航正色道:“不是。你切不可有这想法。有些人,你是无法让他对你俯首听命的。听话的人有听话的用法,不听话的有不听话的用法。这世上,有些人可以通过威逼、利诱、震慑、折服等手段收为己用;但有些人,你必须尊重他,与他做朋友,万不可用这些手段。”

李菡瑶似懂非懂,却记住了这话。

李卓航又问:“你可知道,今天在祠堂,爹爹为何提拔你三堂叔,而不提拔你大伯父?”

李菡瑶道:“不知道。”

李卓航道:“因为你三堂叔为人实诚,能得客人信任。这是一。还有个重要缘故:他背后有你三婶坐镇。”

李菡瑶问:“三婶很厉害?”

她记得这个婶婶白氏。

李卓航道:“对!你三婶很有经商天分,只因出身低微,又不识字,不敢张扬,故隐在你三叔身后。我暂时未提她,是怕众人不服,且让她再历练几年。

“还有你卓望叔,毫无经商头脑,原以打猎为生,爹爹便请人教他习武,让他父子做李家护院。

“李卓然虽然无用,他儿子李天华却是个可造之材,培养一番,将来比他爹出息。

“可笑他们不会看人,总说李天明聪慧过人,其实那孩子资质一般,有的只是些小聪明。

“我们用人,不可只看眼前,要时刻留心培养后续人手,否则等有经验的老人去了,后力不继……”

李卓航循循善诱,教女儿驭人之道。

江玉真忙完家务,走到天井内,仰面看他父女,微微一笑,回身吩咐郑妈妈几句。郑妈妈便进屋去了。少时,带了两个丫鬟,端了些瓜果随江氏往楼上来。

正在这时,寂静的夜空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女人惨叫:“啊——”跟着“呜呜”仿佛被人捂住了嘴般,沉寂下去。

李卓航父女均未防备,李卓航背上激起一层毛疙瘩,并清晰地感到怀中李菡瑶一哆嗦,急忙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后背道:“不怕。”一面朝下沉声道:“叫人出去看看。”

郑妈妈忙道“我去”,返身下楼。

江氏带着丫鬟走上来。

李菡瑶目光越过爹爹肩头,看见她,忙叫:“娘。”

江氏忙问:“刚才可吓着了?”

李菡瑶道:“没……是吓了一跳。”

她先想否认,后来又承认吓着了。

江氏吩咐丫鬟将果盘摆在椅子另一边,再装两个果碟给他父女,自己挨着李卓航坐下,将李菡瑶抱过来,让李卓航吃瓜果,一面皱眉道:“这谁?叫的瘆人。”

李卓航摇头,道:“等郑妈妈回来就清楚了。”听那声音不祥,他当然不会置若罔闻。

一刻钟后,郑妈妈带着墨文进来。

墨文就站在天井里,仰面向上回道:“我爹带人去问,是村西头李童生家。他先还不开门,缩着头不出来。左右隔壁都被那声音惊到了,都出来问,他老娘才开了门。说,她为着什么事骂了媳妇几句,媳妇顶了两句嘴,李童生就说媳妇不孝,那媳妇就撒泼鬼叫。”

李卓航问:“李童生可出来了?”

墨文道:“没有。”

李卓航觉得蹊跷:白天李卓然还好好的,为着自己带他去湖州高兴,怎么晚上家里就吵起来?

然这件事他也不便深究,若涉及人家夫妻床帏间的隐私,岂不尴尬?他挥手令墨文出去。

第16章 奸*情

夜深了,月庄陷入睡梦中。

李卓然家又传出动静,隐隐约约的打闹声,夹着女人哭喊。隔壁的人好奇,起来走到天井外墙墙根下,侧耳倾听。然隔着几层高墙,始终听不真切。

没有人去敲门询问。

不是月庄人凉薄,而是他们也像李卓航一样有顾忌,怕是夫妻吵架,外人不好插手的。

过了一刻钟,声音渐渐低没。

邻居满腹狐疑地去睡了。

半夜时分,李卓然家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出来,消失在深巷。

稍后,三老太爷家门被敲响。

……

次日,李卓航起了个大早,洗了脸,正要带李菡瑶去月庄外、田野里走走,忽然墨管家来报:族里两位老太爷、村西头的李大老爷和李童生求见。

李卓航疑惑,这大清早来有什么事?

他对李菡瑶道:“吃了饭再去,好么?”

李菡瑶道:“好。爹爹,我去门口湖边玩。我想钓鱼。”

李卓航忙道:“钓鱼让墨文墨武去准备。”又对跟李菡瑶的媳妇丫鬟吩咐道:“看好姑娘,小心水。”

众人齐声答应,簇拥着李菡瑶去了。

李卓航这才吩咐墨管家:“请他们进来。”

李卓远等人被让进正堂,李卓航一眼看出他们神情不对:两位老太爷和李卓远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而李卓然两眼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卓航不动声色地让座。

分宾主坐下后,丫鬟上茶。

墨管家便站在李卓航身边。

李卓航便问两位老太爷:“三叔四叔一早来,可是有事?”目光从李卓远等人脸上一溜而过。

三老太爷先看向李卓然。

李卓然则瞪着墨管家。

墨管家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忽听李卓然喝道:“出去!”

墨管家顿时黑了脸,他做了这些年管家,除了李卓航,庄上还真没人敢当面叫他滚呢。

李卓航淡声问:“卓然,怎么我这管家得罪你了?”

李卓然冷笑道:“他倒没得罪我,只是我待会要说的话,他听不得,会令你脸面尽失!”

墨管家一怔,倒犹豫起来。

若真涉及家主隐私,他确该回避。

李卓航眼神冷了,道:“你这么说,我越不能让他走了。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让我也听听,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劳几位大清早上门兴师问罪。”

李卓然见他浑不在意,脸迅速涨红,逼问道:“你可想好了?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李卓航很干脆道:“想好了,你说吧。”

李卓然愤然起身,指着他道:“李卓航,你真不知廉耻!都这时候了,还摆出这道貌岸然……”

李卓远急道:“卓然,好好说。”

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也忙劝。

李卓航“啪”一拍桌子。

堂上迅速安静下来。

李卓航依然坐着,端坐如钟;李卓然站着,一脸气急败坏,两人对峙,李卓然竟被压得不能出声。

李卓航盯着李卓然看了好一会,见他气怯,心下忽觉没意思——跟这么个人争吵,赢了又如何?

他平复气息,问:“究竟什么事?”

他口气一缓,李卓然气势顿时高涨,认定他心虚,所以才低声下气。因而咬牙低声骂道:“李卓航,你不知廉耻,霸占弟妇,生下孽子,妄想以过继手段将儿子接回来,是欺我无能吗?还假说助我科考,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你怎配做李家家主?今日,你要不给个交代,我便弄死那贱人和野种,让你永远绝后!”

李卓航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卓然,虽然他昨晚便觉得事情蹊跷,却做梦也没想到会扯到自己身上。

墨管家也一脸震惊。

三老太爷见李卓航脸色不对,忙对李卓然喝道:“卓然,有话好好说,家丑不可外扬……”

李卓远也竭力劝:“都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什么事都好商量,有话慢慢说。”

看情形,他们竟然是相信了。

李卓航再次“啪”一拍桌子,这次可不像刚才,他用了大力,震得桌上几盏茶一跳,差点翻了。

李卓然狂怒道:“你还敢嚣张!”

李卓航厉声道:“你疯了吧?!”

墨管家也终于反应过来,上前道:“李童生,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爷都不认识你媳妇,怎么霸占?”

李卓然心里被戴绿帽子的耻辱啃噬,难受之极,一面却又被李卓航一推干净所激怒,要揭发他、让他无法抵赖,坐实这奸*情。因此再顾不得,一叠声吼道:“不认识?不认识能生下孽种?不认识你能好心提拔我?还不是要过继那个孽种,把他名正言顺地带回来!”

李卓航见他不问皂白,断然道:“既这样,你也不用跟我去湖州了。我身边并不缺会写字的。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要指控我,拿证据来。管家,送客!”

他觉得晦气,好心引出祸了!

墨管家正问:“谁要过继?过继谁?”

老爷要过继嗣子,他不可能不知情。

刚问完,便听见李卓航叫他送客,他便往厅堂中间一站,把手伸向厅堂外,道:“几位请吧——”大清早的,被人打上门来扣一屎盆子,他也代老爷感到生气,所以拉下脸来,连三老太爷等人一并都赶走。

李卓然眼珠都红了,口不择言道:“好!好!你不承认?她都在床上叫你了,你还不承认?你要证据,我便给你拿证据来!”说完转身冲了出去。

墨管家傻眼——真有证据?

三老太爷等人却没有离开。

因为,李卓然去拿证据了。

待会肯定有一场大闹。

作为族老,他们不能置身事外。

三老太爷叹气道:“这、这可越闹越大了!”

四老太爷认真问李卓航:“家主真要闹开?”

李卓远则探究地看着李卓航,看他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无辜,结果发现李卓航俊脸涨红了。

李卓航没法不脸红——他终于明白昨晚的惨叫声怎么回事了,而其中的根源竟是他。

甄氏,这该死的女人!

竟敢思慕他,并公然在床帏内叫他,难怪李卓然会发疯。可是,这也不能作为他和那媳妇有奸*情的依据,这次回来之前,他根本不认识她。

听李卓然的意思,真有证据?

李卓航眉头紧蹙,想不通这证据是什么,竟使得李卓然认定妻子红杏出墙,儿子也不是他的种。

正想着,就听见两位太爷的话。

李卓航脸一沉,道:“你们竟相信他?”

第17章 孽种

三老太爷道:“我们……唉!”

李卓远忙道:“我们也没听他一面之词,这不过来听家主解释么。航兄弟,待会他拿了证据来,大家和和气气的,把误会解开。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几个字被截断了,李卓航的眼神冻结了他的舌头。

李卓航笑道:“堂兄真糊涂了。这事不论真假,岂是和和气气能解决的?又能商量出什么办法?”

这事若是真,李卓然的羞辱不是轻易能安抚的;这事若弄错了,李卓航的羞辱也不轻。

如何能和和气气地商量?

李卓远却觉得可以商量!

他想掏心窝地劝:若是真的,航兄弟你不妨态度软和些,给李童生些好处,封了他的嘴,把这件事压下去。万事都比不上嫡支的子嗣要紧,先把儿子弄回来再说。——可以借过继嗣子的名义,将李天华弄回来。这番话处处为嫡支打算,可算是肺腑之言,既帮了李卓航,又捏了这件丑事在手,从此在李卓航面前挺胸抬头了。

他还想真诚地劝:若不是真的,家主也要大度些,和和气气地将事情弄清楚,解决一场误会。大伙儿只会更敬重你,笑话李卓然。你在族里的威望不更高了?

他在来之前就打好了这腹稿,准备用威严的、语重心长的口气劝解,以李氏家族为重,很贴合他一贯形象,然此时面对李卓然似笑非笑的眼神,硬张不开口。

李卓远比李卓航要大七八岁,唇上又蓄了一横短须,配上严肃的神情,很有些威严气势,然这威严一遇到李卓航和风细雨般的笑容,立即被消融。

李卓远绝不肯承认他怕李卓航。

当下,三老太爷见情形不对,忙道:“所以我们才来劝和。这事总不能闹大了,都是一家人。”

李卓航冷冷地打量他们,猜测这件事情是不是他们在背后兴风作浪,拿李卓然当枪使?

他应该询问他们这件事的始末缘由,但他却没冲动,想等李卓然拿了证据来再说。他固然不了解情况,对方也同样摸不清他的心思,等李卓然来后,就看双方的应对能力了。他自认为应变迅捷,不惧任何手段。

果然,那三人见他神情淡然,都十分诧异。

三老太爷忍不住道:“家主,这件事情……”

李卓航打断他道:“这件事情是非黑白,等他拿了证据来便一目了然。我问心无愧!”

三老太爷便说不下去了。

李卓远更不知怎么说,打好的腹稿压在肚里不能出货,就跟便秘一般,憋的他难受极了。

并未过去多久,外面传来喧闹声。

李卓然回到家,旋风般卷了儿子李天华便向村子中央来了。他是揪着李天华右耳朵肆无忌惮地向前冲。

李天华耳朵撕裂搬疼痛,为免疼,不得不跟随他爹脚步跌跌撞撞向前跑,一边大声哭喊“奶奶!娘!”然终因人小腿短,跑不过他爹,一跤跌倒在青石地上。那耳朵被扯裂开来,渗出血来,小娃儿哭得一口气接不上来。

那时,他们已经来到月湖西边的巷口。

这一路上,不断有人开门出来察看,而李卓然的妻子甄氏也从后疯狂撵来。

李卓然见了甄氏眼中戾气更重,遂放了李天华耳朵,不是心疼他怕扯掉耳朵,而是嫌弃这样拉着走路不方便,改为扣住李天华的手腕,拖着就走。

李天华身上只穿着单薄衣裤,还未爬起来,被他这一拖,膝盖便被青石蹭破了,更在青石地上留下一条水痕,因为他挣扎、嚎哭之下小便失禁了。

甄氏目眦尽裂扑上来。

李卓然一脚踹开她。

甄氏竟未躲过这一脚,倒在墙根。待李卓然拖着儿子走了,众人上来扶甄氏,才发现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领口处也隐有被打被掐的痕迹,不禁倒抽一口气。

“李童生疯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两口子吵架,怎能下死手!

前面,李卓然拖着李天华出了巷子,沿着月湖岸边青石铺就的道路,径直来到李家大宅门前,也不进去,对着门内高喊:“李卓航!你出来!”

李菡瑶正在湖边钓鱼,早被他惊动了,困惑地看着被他掐小鸡一样抓住、嚎哭不止的李天华。还有,叫她爹爹做什么?堵在门口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墨武一跳就起来了,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撸袖子,一边气势汹汹质问李卓然:“你干什么?”

他算定李卓然来者不善,否则能直呼老爷名讳?他跟在老爷身边,见惯了奉承讨好,岂能受得了李卓然如此无礼。哼,在李家大宅门口撒野,找打!

李卓然冷笑,并不理他。

墨文忙叫个小厮去喊李卓望。

李卓望因是护院头领,李卓航安排他一家子就住在大宅附近,他早晚都要来李卓航身边当差的。

李菡瑶也不钓鱼了,拎起钓竿,双目炯炯瞅着李卓然。

跟她的丫鬟媳妇见乡邻们急速往这边涌,急忙护着她,不许她上前,唯恐闹出事来,误伤了她。

李卓航和几位族老立即出来了。

李卓航把李卓然父子一扫,问:“我出来了,证据呢?”

李卓然被他波澜不惊的表现刺激得疯狂了,一把将李天华拖到身前,一手掐住孩童脆弱的脖颈,一手扭住那小胳膊,对李卓航狞笑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承认不承认?你若不承认,我立马将这小杂种溺死!”

三老太爷等人都紧张地看着李卓航。

李卓航觉得荒谬绝伦,差点脱口就说“请便!”然目光触及李天华满是泪水的稚嫩面孔,小鹿般的眼眸惊惶地看着他,脑海里顿时浮现这孩子计算田螺时的可爱模样,不由心一缩,硬生生将那两个字咽回去。

他也只不过顿了一瞬间,便严厉呵斥:“住手!”

李卓然露出胜利、解恨的笑容,道:“你承认就好!要想保住这小杂种,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三老太爷等人迅速交换了个目光。

第18章 李菡瑶出手

却听李卓航道:“你虽是他的父亲,但我乃李氏一族族长,岂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溺死亲子!”

随后又高声问:“你说这孩子是我与你媳妇私通生下来的,有何凭据?为了要挟我,达到你卑劣目的,你连自己儿子性命都不顾,你还是人吗?这件事绝不是凭你空口白牙可以污蔑的!既为了我自己的清名,也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你定要交代清楚。否则,我绝不饶你!”

李卓然没提具***情,只逼李卓航承认,一是给李卓航留面子,好提条件,他白戴了这顶绿帽子,若不得些补偿,岂肯甘休?二来,他自己也丢不起这个脸。

谁料,李卓航竟当众捅了出来!

这时,几个媳妇扶着甄氏来到近前。

甄氏对着李卓然骂:“畜生!”

众乡邻也蜂拥而至,月湖这边站了许多,湖对岸更多,听了李卓航的话,都望着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李卓然羞怒交加,戾气翻涌。

他刚才占据上风,心里稍稍解恨,这时被李卓航说他用亲生儿子要挟,怒火重又炽烈,先骂甄氏“贱人!你还敢骂我!我今天定要将你浸猪笼!”

甄氏瞳孔一缩,微微颤抖。

接着就见李卓然一手扣住李天华的后颈,一手捏住他小下巴,将他小脸硬抬起亮给李卓航看,道:“你要凭据,这张脸就是凭据!除非眼瞎,看不出来这是你的种?”

众人目光“刷”地落在李天华脸上。

墨管家父子也瞪大眼睛仔细打量。

他们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李天华的五官还真有些像李卓航,至少有五六分像,与李卓然却不像。

众人显然也发现了这点,都沉默了。

墨管家强硬道:“哪里像了?”

目光巡视众人,又问“哪里像了?”

墨武道:“一点不像。”

也有少数声音呼应他们,说不像。

三老太爷等人都不吭声。

李卓航觉得荒谬极了。

甄氏再顾不得,扑上来撕扯李卓然,“放开!放开他!你这个畜生!他是你儿子,是你儿子啊……”

李卓然松开李天华下巴,一把薅住甄氏蓬乱的头发,往怀里一带,咬牙道:“贱人!”将她摁倒在地上,抬脚踩在她背心窝,用力碾压。

甄氏死死抓住李天华的手。

李天华哭喊“娘!娘!”

众人看得不忍,却没人阻止。

甄氏在行房时叫李卓航的事已经传开。寻常情况下,若非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一般人不会联想到血脉上来,但甄氏这么一叫,人们便无法不怀疑他们有奸*情。

女人们无法替她辩解;男人们认定她是荡妇,换上他们自己也不能忍,怎会替她求情。

李卓航有心阻止李卓然,然他正是嫌疑人*奸*夫,怎好出这个头?出头岂不坐实了奸*情。

李卓航便想转移李卓然的心神。

他严厉道:“你就为这个怀疑?别说你我同宗同族,便是相距几千里、不相干的两个人,也有巧合长得相似的。你这是听了谁的话头脑发昏?简直荒谬!这孩子什么时候怀上的,那时候你媳妇在不在你身边,你不清楚?这次回乡之前,我与你媳妇根本不认识,何来奸*情?”

李卓然道:“这就要问你了!你有钱有势,到处都是商铺,今天到这,明天又到那,还悄悄地不打招呼就去巡查,那时候我们在徽州府城,谁知你去没去。”

他笃定李天华是李卓航的种,却不知李卓航甄氏是如何苟且的,嫉恨加上痛苦,心如油煎,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这两个人扯到一起,拼凑出真相。

他倒有自知之明,晓得甄氏虽然美貌,但李卓航并不缺美女,不会有意霸占甄氏。在他想象中,李卓航不知怎的——也许是喝醉了酒——误打误撞辱了甄氏。事后,为怕事情败露,便竭力隐瞒,装作不认识甄氏的模样。

这个认知没有令他对李卓航减少恶感,反更加嫉恨,嫉恨李卓航根本没将他媳妇放在眼里,所以现在丝毫不顾甄氏的死活,不肯承认干下的龌龊事。

李卓航不顾甄氏,李天华呢?

李天华可是李卓航的儿子!

且,这可能是唯一的儿子!

李卓然就不信,李卓航会眼看着这唯一的儿子死在眼前,除非江氏生有嫡子,他才不在乎。

恰在这时,李卓航轻哼一声,冷笑道:“你疯魔了,我可清醒的很。你休想把儿子塞给我!想继承嫡支的家产,那是痴心妄想!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他认定这是一起阴谋。

李卓然眼中戾气冲天,拎着李天华胳膊,转身拖向湖边。甄氏不要命扑过来,抱住他腿。他一脚将甄氏踢到湖里去了,接着又要将李天华往湖里丢。

李天华先哭喊“娘,娘!”接着发现自己悬空在湖岸,头朝下被他爹朝水里摁去。他虽小,却喜欢玩水,是会划水的,但他爹显然不是扔他进水,而是要将他往水里埋。眼见水面迅速接近,他大叫起来。拼命挣扎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李菡瑶,大叫“姐姐——”

甄氏在水里挣扎、浮浮沉沉。

浮上来,骂一声“畜生!”

又沉下去,竭力拍打水面往上挣。

就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只见一男人迅速跳入水中,抓住甄氏胳膊往岸边游来。

众人定睛一看,是刚赶来的李卓望。

李卓然拎着李天华不动了,对人群疯狂大笑道:“还说不是他干的?瞧瞧,这就忍不住了!”

李卓望可是嫡支的看门狗。

关键时候救甄氏,肯定知情。

李卓然正笑得畅快,不妨李菡瑶手持钓鱼竿,一钓竿打下来,正打中了他的头,又接连不断挥竿。

李卓然忙将李天华提上来,放在脚边,一手紧紧抓着他,一手护头,转脸怒喝:“你敢打我?”

李菡瑶劈头盖脸地抽他,“坏人!”

她只见李卓然跟爹爹吵,却不知吵的什么,那“你的种”“奸情”等词,她根本听不懂,有心要帮爹爹,也不知怎么帮,再说爹爹很镇定,好像不用她帮。

她就在旁观望了。

等李卓然将甄氏踢下水,又作势要淹死李天华,李天华叫“姐姐”,向她求救,小女孩再也忍不住,怒不可遏,认定李卓然乃十恶不赦的坏人,愤而出手。

李卓航目中光彩闪耀,隐现笑意,很快又敛去,神情莫名地看着女儿,并没有阻止她。

他不发话,丫鬟媳妇也都不阻止,也未上前帮忙,却警惕地注视李卓然,防备他伤害李菡瑶。

李卓然气极了,一把抓住钓竿,猛夺。

墨武和丫鬟忙要上前帮自家姑娘。

李菡瑶却识时务的很,不如李卓然手劲大,当即松了,麻溜地转身跑到她家外墙下,在一大丛栀子花树跟前蹲下,探手一抓,从绿叶丛中拽出一条灰皮黑点的大蛇。

粉嫩嫩的小女孩攥着蛇头、拖着蛇身向李卓然走去,小脸绷着,小嘴抿着,黑琉璃似得眼珠闪着幽光,像明灭不定的闪电,天真和煞气矛盾组合在一起。

第19章 麻点的威力

墨武在李菡瑶丢开手时,就接替她抓住了钓竿,使劲往回拽,就像跟李卓然拔河一样。

李菡瑶把蛇抽向李卓然。

自从上次和麻点“不打不相识”后,麻点便能辨别她的气息,知道她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并不反抗。然她人矮力气不足,无法将软塌塌的蛇举高了向下抽,使劲一挥,蛇尾也不过扫在李卓然腿脚附近。

李卓然却吓了一跳,扔了钓竿,避到一旁。

李菡瑶也把蛇给扔了,并叫:“麻点,咬他!”

麻点还没被训练过咬人,自然不会听令行事。然它正好落在李卓然的脚边,李卓然虽然是个男人,却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见这么老长、跟小儿手腕粗的蛇落在脚边,已经害怕了,又听李菡瑶叫蛇咬他,心里一慌,下意识抬起脚,对着蛇身用力跺下去。

一脚跺在麻点尾巴上!

麻点疼得蛇身扭曲。

它也是有野性的,自从上次和李菡瑶对了一阵,它的警惕性和反应能力提高许多。李菡瑶抓它,它不反抗,是因为知道小姑娘不会伤害它,还总喂它吃;李卓然气息陌生,已经令它警惕了,又跺它一脚,它怎不怒?

当下,麻点竖起蛇头,身子直立起两尺高,迅速朝李卓然身上缠去,一下子就缠住了他。

李卓然骇得大叫、跳脚。

踩着蛇尾的脚就拿开了。

麻点不肯罢休,呈螺旋状往上攀升,直升到他颈部,缠住了他的脖子,张开蛇嘴便咬住他下巴。

李卓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一手去扯缠在脖子上的蛇身,另一手去抓咬住下巴的蛇头。

麻点在他抓来之际,蛇头敏捷避开。——这世上也就李菡瑶能随意抓它的头,换个人,必定遭到它激烈反抗!它避到李卓然右侧面,顺口咬住耳朵。

“啊——”

李卓然凄厉地惨叫。

这情形吓呆了在场众人,轰然散开往后退,女人们尖叫声刺破了天穹,还有两个人被挤掉湖里了。

李卓航也看得目瞪口呆。

混乱中,李菡瑶上前扶起李天华,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一面警惕地看着李卓然,防止他挣脱后,气急败坏地过来打她,那她可要做好应对准备。

她记得荷包里好像有根针,是她学女红顺手放进去的,她急忙翻出来,小手捏紧了针鼻。

李天华犹记挂他娘落水了,扯着李菡瑶衣袖哭道:“姐姐,娘!我娘掉水里了!”

李菡瑶头也不回地伸手往后摸,摸在李天华腰侧,拍着安慰道:“别怕,婶婶捞上来了。”

李卓望已将甄氏拖上岸来了,见他媳妇正在旁看热闹,便将甄氏交给媳妇照应,自己撸着袖子脸色不善地走向李卓然,要教训这混账东西。

他和李卓然是堂兄弟,共一个爷爷,比其他族人血脉要近些。他已经知晓事情经过,恨李卓然糊涂,辜负了李卓航的栽培和照应,心里憋了一股火,准备揍李卓然一顿。然看见被蛇缠住的堂弟,愣住了。

还要不要落井下石?

算了,还是别打了。

这蛇就够吓人的了。

李卓望放下拳头,也看起热闹来。

三老太爷等人见李卓航一声不吭,不阻止女儿,都疑惑,难道他真要置李卓然于死地?

这蛇虽然无毒,又不是巨蟒,或能吃人,或能把成年人活活缠死,但也有五六尺长,又缠住了李卓然的脖子,若不解救,缠死李卓然也不是没可能。

三老太爷刚要说话,李卓远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管,三老太爷虽不明其意,却闭上嘴。

李卓远就想看看,李卓航可会一直袖手旁观。

李卓航真的在袖手旁观。

他心想:怕什么?这蛇又没毒。瑶儿那天还被缠了呢,一点事没有。李卓然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结果,他发现李卓然除了嚎叫,就不会别的了。

李卓航心中叹气——

李氏家族无人哪!

那李卓然自己乱了方寸,蹦着嚎着,不知不觉退到湖边沿,脚下一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落湖里了!

他不会划水,直往下沉去。

李卓航再叹气,朝李卓望瞅了一眼。

李卓望心想:晦气,还得救人。

不管心里多生气,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卓然在大宅门口淹死,传出去不成家主逼死的了。

他又“扑通”跳下水。

岸上,李菡瑶也急眼了,大叫大喊:“二叔,麻点!救麻点!麻点不会划水!快,别淹死了!”

那意思叫李卓望先救蛇。

丫鬟们也都跟着一片叫嚷。

墨武开始脱衣裳,下水救蛇。

李卓望没有应声。

李卓航忙道:“瑶儿,蛇会水。”

李菡瑶根本没听见爹的话,心里觉得二叔靠不住,生恐麻点淹死了,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救麻点的好法子,一边喊“麻点别怕,等我救你。”一边捡起地上的钓鱼竿,伸向水中,对麻点道:“爬上来!”

麻点跟着李卓然落入水中,它也不缠了,从李卓然身上滑下来,滑入水中,扭曲游弋。

它果然是会水的!

正在这时,竹竿来了。

蛇顺着竹竿就游过来了。

李菡瑶欢喜道:“麻点你会划水呀!”

丫鬟们齐拍手欢呼。

麻点上了岸,李菡瑶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一把攥住蛇颈,那蛇尾巴顺势就缠在了小姑娘手臂上,身子被她捧在胸前,盘了好几圈,叫丫鬟用帕子帮蛇擦水。

一身白衣,如小仙女一样的女孩,笑灿灿地抱着这么一条灰皮黑点花纹蛇,太吓人了!

有的媳妇尖叫跑远,不敢看。

甄氏缓过气来,立即过来将李天华搂在怀里,娘儿两个抱头哭,又畏惧地看向被拖上来的李卓然。

李卓然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被众人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十分难堪;又见李卓航云淡风轻、李菡瑶玩蛇玩得不亦乐乎,已经愤怒;再瞥见甄氏和李天华,更火上浇油。八月下旬,黄山附近已十分寒凉,更何况身上湿淋淋的,被风一吹,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仇恨地盯着李卓航,叫道:“李卓航……”才叫了这一声,就被人打断了,大宅门口又来了两拨人。

第20章 浸猪笼

一拨是江玉真,在一群丫鬟媳妇簇拥下出来了,另一拨是李卓然的老娘李婆子和村妇们。

李卓然到大宅门口闹事,说来话长,其实才一会工夫,郑妈妈当时就进去回禀了江氏。

江氏听说李卓然居然诬陷李卓航和甄氏私*通、李天华是李卓航的儿子,气得发昏,急忙就出来了。

李婆子因昨晚儿子和儿媳大闹,李卓然又不让她插手,她悬着一颗心不敢睡,只守着孙子。半夜时,才听见李卓然开门出去。她赶忙问他去哪。李卓然闷闷地说去三太爷家,叫她别管。李婆子心想,他三叔有年纪的人,劝劝也好。她转来,先骂了甄氏一顿,然后坐在灯下等。等到李卓然回来,没有再闹了。李婆子一直熬到快天明,心想天亮了,庄上人来人往,当着人他们不好意思吵,于是放心地睡下。

这一睡就睡到大天亮。再醒来,儿子、儿媳、孙子全不见了。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出来找人。

正好隔壁媳妇赶来报信,说李卓然如此这般,正在大宅门口跟李卓航闹事,还要淹死李天华。

李婆子骇然,急忙赶来了。

江玉真先一步,出得门来,目光一扫,正看见李卓然冲李卓航叫嚣,她便对郑妈妈瞅了一眼,郑妈妈便朝李卓然走去,她自己则走向李菡瑶。

江氏每次看见麻点就浑身难受,见李菡瑶竟然像抱着小猫、小狗一样抱着麻点,头都疼了。

她强忍着惧意责道:“你抱着它做什么?成何体统!”一面命王妈妈“把蛇弄进去。”

王妈妈伸手道:“好姑娘,把蛇给我吧。”

李菡瑶扭身避开,不让她碰,跑到门口放下麻点,叮嘱它道:“快回去。那坏人上来了,要打你呢。你先回家躲起来,等我回来拿鸡蛋你吃。快快快……”

麻点慢慢地溜进屋去了。

李菡瑶又转身,来到爹爹身边,牵着爹爹一根手指头,继续看热闹——那边,郑妈妈正对着李卓然大骂。

郑妈妈骂人一套套的,很精彩。

她先对李卓然“呸”了一声,质问:“你叫什么叫?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目无尊长的东西,这还读了书的呢,连我老婆子都不如!”

李卓然气道:“老婆娘……”

才叫出三个字,郑妈妈已经转向人群,高声道:“好人不能做啊!做好事引来祸了!我们老爷太太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能照应就照应些。偏有那些不知足的,跟狼一样,两眼盯着长房的家产,变着法儿想招。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人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儿子也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丧尽天良!”

李卓然急阻止她:“老刁奴……”

郑妈妈猛然拔高声音:“不要脸,污蔑我家老爷!我家三等的丫鬟也比你媳妇长的周正,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我们老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能看上你媳妇?”

李卓然骂不过她,气得发昏。

他索性转向李卓航,冷笑道:“这就是李家的规矩?主子说话,下人抢在前头,都没了尊卑了!”

李卓航刚要说话,江玉真往前一站,道:“是我让郑妈妈出头的。她是替我骂的!”

李卓然一滞,气焰矮了三分。

一身孝服的江玉真,不可亵渎!

他犹记得第一次见江玉真,他站在月桥上,远远地看着江氏和李卓航携手在雾气飘渺的月河边慢步,身姿翩然,当即惊为天人。甄氏长相也算出挑,在他眼里太小家子气,是无法跟大家闺秀江氏相比的。他感叹自己不如李卓航会投胎,不然他也能娶大家闺秀为妻。

他一愣神的工夫,郑妈妈又抢道:“李家的规矩大的很,那要看对什么人。换个人来,自然是我家老爷太太接着;你不配!我好歹是太太跟前的管事媳妇,让我出面,已经给你好大脸了。连我都瞧不起你……”

李菡瑶见郑妈妈将李卓然骂得脸红脖子粗,还不了口,心想妈妈真厉害,回头要她教自己骂人。

李卓然自来认为比族人高一等,今被一个婆子贬得一文不值,狂怒之下,又将气撒到甄氏和李天华身上。

他红着眼睛走向那对母子。

甄氏急忙扯着儿子后退。

“天华,天华!”

李婆子赶来了。

“奶奶,奶奶!”

李天华哭了,娘在身边,他依然害怕,因为爹连娘也打;现在奶奶来了,他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李卓然拉住老娘,道:“他不是你孙子!”

李婆子捶了他一拳,哭道:“他是你儿子!是我孙子!糊涂啊你!听娘的,快别闹了,回去!”随后一把抱住李天华,心疼地检查他身上的伤。

又偷空对李卓航夫妻赔礼道:“家主,太太,原谅你弟弟这一回吧。他糊涂不懂事,我回去说他。”

李卓航问她:“天华是你孙子吗?”

李婆子连声道:“是,是,是!”

李卓航道:“那就好。”

总算有个明白人来了。

李卓然气急道:“娘,你被那贱人哄了……”

李婆子哀求道:“娘不糊涂。天华是你儿子,他真是你儿子呀!你跟娘回去,娘有话跟你说。”一手拉儿子,一手扯孙子,急于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今儿他们一家丢尽了脸面。

李卓然刚被郑妈妈骂得颜面扫地,心想,不如暂且退一步,等回家思谋对策,再作打算。

他便由着老娘拉着走。

李天华扭头叫:“娘,娘!”

李婆子忙回头冲甄氏厉声道:“还不走?!”本想说“都是你惹的祸”,不知为什么,又烦躁闭嘴。

甄氏却很犹豫,这事就算过了吗?

回家,会不会有新的折磨?

谁料李婆子提醒了李卓然,挣脱了他老娘的手,气狠狠地走向甄氏,骂道:“无耻的贱人!还想回家?你惦记别的男人,我今天就把你沉猪笼,溺死你!”

又问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她无耻淫*荡,不守妇道,我按族规处置,二老认为可合理?”

两位族老犹豫了,看向李卓航。

李卓航紧绷着脸,不语。

两位族老互相对视,点点头。

这件事,可以说是由甄氏不守妇道引起的,先不管她和李卓航私*通是真是假,她惦记李卓航却是真真的。这样不贞的女人,惩治她是应该的。

李卓然狞笑道:“贱人,去死吧!”

只有甄氏死了,才能洗刷他的耻辱。

甄氏惊恐后退,求救地看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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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要重重地罚你!

人们虽有不忍,然两位族老允许的,李卓航这个族长不说话,李卓远也不说话,他们怎好出头?

甄氏也知道自己性命系在李卓航身上,便看向他。

李卓航依然面无表情。

甄氏没脸求他,便哀求江氏:“嫂子……”

江玉真蹙眉,对甄氏,她是半点好感没有的。谁会对一个夜里叫自己夫君名字的女人有好感呢?但这样将甄氏浸猪笼,她又觉太过分了。

她心里挣扎,要不要出面?

出面救一个行房时叫自己夫君的女人,别人笑话她事小,恐怕真要怀疑这其中有隐秘了。

最好由别人出面。

这个人是谁好呢?

她看向李婆子。

李婆子脸白的厉害,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搂着李天华的双臂不住颤抖。

李天华见爹又要欺负娘,拼命挣扎,哭喊:“娘,娘!”

李婆子终于开口求情:“儿子,饶了她吧!天华没有娘可怎么成。她,她又没失身……”

李卓然不听,逼向甄氏。

他儿子来历还没弄清楚呢。就算天华真是他儿子,甄氏也不洁了。没失身,是没机会;若有机会,他敢肯定这贱人定会投向李卓航怀抱。

李天华见他爹要抓他娘,心中害怕极了,奋力挣脱了李婆子的手,跑向甄氏,“娘,娘!”

李婆子忙也跑过去,道:“卓然,娘求你了!”

李菡瑶仰脸问:“爹,浸猪笼是什么?”

李卓航低头告诉她:“就是把人手脚都捆起来,装进笼子里,丢进水里。人的手脚都捆起来了,不能动,划不了水,浮不上来,喝一肚子水,就淹死了。”

李菡瑶听了,立即松开他手,跑向甄氏和李天华,张开双臂拦在李卓然面前,大声道:“坏人!不许淹死婶婶!我是少东家,你做恶事,我要重重地罚你!”

声落,小手指向李卓然。

江玉真急叫:“瑶儿……”

李卓航抬手阻止她,冲她摇头,眼中浮现笑意,蔓延至脸颊,慢慢扩大,自豪、骄傲!

江玉真似乎明白了,忙住口。

李氏族人都吃惊:这场面、这件事,哪里容得一个小女孩插嘴?但李菡瑶插手管了。

现场那么多长辈,李天华却觉得:李菡瑶那纤细的背影像山一样巍峨,替他和娘遮挡住了暴风雨,令他无比的安心和依赖,他瘪嘴叫道:“姐姐!”

从此,姐姐二字刻在他心底。

李菡瑶再次插手,令李卓然很烦躁,色厉内荏道:“我处置我媳妇,干你何事?”他也知道跟这小女娃是说不通的,便看向李卓航,心想李卓航该不会让女儿趟这浑水,以免沾染嫌疑,更证实和甄氏有奸*情。

李卓航却问:“瑶儿,你为什么说他是坏人?”

李菡瑶道:“他不心疼天华弟弟,把弟弟丢水里淹死,还要淹死婶婶。婶婶痛弟弟。婶婶是好人。”

李卓航笑道:“瑶儿说的好!”

然后笑容一收,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李卓然身上,严厉道:“你为了捕风捉影的猜测,先是要溺死儿子,现在又要将结发妻子沉猪笼,可谓灭绝人伦!就连五岁的小孩子也看不过眼,忍不住挺身而出。可见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你枉读圣贤书,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李卓然再次受辱,愤怒道:“李卓航,你这是要插手了?你舍不得甄氏,要护着她?”

李卓航出来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这时迈步向前,走到他和甄氏之间,站在李菡瑶身边,高声道:“对,我今天就护着她了!我倒要看看,谁敢动甄氏!”

李卓然哆嗦道:“你,你承认了?”

他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妒恨。

李卓航喝道:“承认什么?我乃李氏一族的族长,家族大小事务我都管得;瑶儿是李家少东家,也有权处理此事。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若怀疑甄氏不贞,只管拿出证据来,或开祠堂审问,或去衙门告状。官府判她囚禁也好,流放也好,砍头也罢,都是按律处置,都是她罪有应得。然我断不能容你设私刑、草菅人命!不但甄氏,谁家媳妇也不能任他说杀就杀。你无知至此,真令人失望!”

他一番话坦坦荡荡、掷地有声。

在场女人们无不听得心情激荡。

甄氏万没想到李卓航会出面,看着挡在前面的背影,她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李卓远心中极不自在。

李卓航为什么出众?

这不仅仅是他拥有的财势所能支撑的。譬如眼前,他就敢冒身败名裂的危险,不惧人言,替甄氏出头,靠的是族长的身份、律法的名义,正义凛然。

这种担当,才是丈夫气概!

而他的女儿,五岁就敢出头!

李卓远也总想表现担当,一直秉持正派、威严的形象,只不知为何,和李卓航相比总差了点儿。这不是别人说的,而是他自己的感觉,在李卓航面前,他的担当就像根基不稳的房屋,一戳就会坍塌。

他要维护这担当,不让它坍塌。

他也开口了,委婉道:“家主,卓然不就是在按族规处置?刚才两位老太爷可都是点了头的。”

这是同意将甄氏浸猪笼了。

李卓航对江玉真使了个眼色。

江玉真便走过来。

李卓航低头对李菡瑶道:“你先跟王妈妈进去。”

李菡瑶道:“是,爹爹。”

她听话地跟着江玉真走了。

走前安慰李天华道:“你别怕。有我爹爹在,他们不敢淹死婶婶。”她心里想叫李天华去自己家里躲躲的,隐约又觉得不太妥,毕竟李天华跟她不是一家子。她若叫了,恐怕李天华的爹不会答应,又要闹了。

李天华勉强道:“我不怕。”

他眼巴巴地看着李菡瑶,私心里很不想她离开,可是他不敢没脸没皮地求姐姐不要走。

江玉真将女儿交给王妈妈,带了进去。江玉真自己却没走,这种情形下,她当然要跟李卓航并肩。

李卓航这才问李卓远:“甄氏不守妇道,证据呢?”

李卓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嫌不够尴尬吗?一定要把甄氏对他的不可告人想法当众挖出来?

李卓然觉得,今天若不将甄氏弄死了,他在月庄也待不下去了。既然李卓航都不要脸了,他还要这脸皮做什么?他望着李卓航呵呵笑,笑声瘆人,道:“你要证据?证据就是她在我的身下叫你的名字。这不是无耻淫*荡?”

又逼问:“你要如何处置她?”

他揭下最后一层遮羞布。

甄氏仿佛被抽光了血,面色惨白,霍然抬头,眼中迸出愤怒不屈的光芒,死死盯着李卓然。

人群鸦雀无声,都看着李卓航。

李卓航嘴角微不可察地颤动两下,暗暗吸了一口气,对众人道:“甄氏言行无状,有失体统,却并无与人私通事实。罚甄氏禁足,在祠堂跪三天,反省自身!”

只是失了体统?

李卓远等人都愕然无语。

这等事,之前没有先例。

他们不服,也反驳不了。

除非将甄氏捉*奸在床。

李卓然不住点头道:“好,好!你还真是护着她!”

甄氏如被扒光了衣服般暴露在众人面前,自己被人指点议论不算,且害得李卓航无端端跟着她一起受辱,而李卓航在这种情形下,也没为了自保而对她落井下石。她心中又酸又涨,被一股勇气鼓动着,要豁出去。

忽然她奋力冲上前,对着月湖四周的人大声道:“他污蔑我!不是他说的样子!”又转身,对着李卓航和两位老太爷跪下,举手朝天、神情凛然发毒誓:“若我对家主有龌龊心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卓航一凛,急问:“怎么回事?”

之前甄氏一直没辩解,他以为李卓然说的是实话,再者,这件事他还真不好亲口问甄氏详情。

现在看来,竟另有隐情?

周围人也都嗡嗡低声议论。

李卓然见甄氏竟敢反咬他,怒骂不止。

李婆子跑过来拉儿子、喊儿媳孙子,实在是受不了当着全庄人的面把他夫妻间的事这么抖露。然而,李卓航和族老们都不容他们走。这事从李卓然在大宅门口闹开后,就再无转圜了,势必要当众说清楚。

李卓航一声断喝,现场安静了。

第22章 绝地反抗的女人(二更)

甄氏这才噼里啪啦道:“昨天,家主答应带他去湖州,一家子都高兴不得了。他也高兴的不知姓什么了。说,家主这是看准了他将来有大出息,所以肯花银子栽培他,指望他将来当了官,好照应李家。又说,早不肯提携他,早提携他早考上了。这会子估摸着在外受了不少气,买卖做的艰难,所以才要培养他做官。家主再能干,官场上没有人照顾,那也只好被人呼来喝去的,拿银子开路……”

李卓然听得羞怒,扑上来抓她,“贱人,你扯哪了!”

李卓望往前一挡,脸色不善地盯着他。

李卓然过不去,气愤不平。

李卓航表情没多大变化,他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什么样的嘴脸没见过,李卓然说的这话算什么。

他对甄氏道:“你的确扯远了。你夫君这话虽可笑,志向却是好的。你岂能厌弃他?”

甄氏悲愤道:“我怎们敢厌弃他?我心里明白族长要带他去湖州,不是看上他,是看天华聪明,怕这孩子饿死了,才有心照应。我心里知道,我不敢说,我还要捧着他,指望他能争口气。他这口气还没争出来呢,就对我横看不顺眼,怪我肚皮不争气,这些年了才生一个儿子。说要纳妾,多生儿子,不然将来做了官不兴旺。又不许我嫉妒。说家主外面风光,其实骨子里没出息的很,大宅子嗣艰难,还不敢纳妾。又说太太不贤惠、善妒,这要是他,早休了……”

李卓航的神情终有了变化,眼光转深。

江玉真更是气得在袖中攥紧了手。

李卓然一个劲乱骂“贱人”。

李卓远等人都沉着脸。一来,甄氏在外人面前揭自己夫君的老底,这在他们也断不能容忍;二来,他们觉得李卓然并没说错,认为李卓航就该纳妾,开枝散叶。

李卓远问甄氏:“所以,你觉得家主好,想着嫁给他才好?”这话有诱哄的嫌疑。甄氏不太好回,若说家主好,那便是惦记;若说不好,则口不对心。

甄氏猛看向他,目光仇恨。

这件事,都是他夫妻挑唆的!

之前李大太太就在人群中骂她不知廉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李卓航,丢人现眼。

李天华的事则是李卓远下的话。

甄氏尖声道:“我没有惦记!我就是羡慕太太!这庄子上的女人谁不羡慕太太?你媳妇是头一个!”

这下捅了马蜂窝一般,女人们都炸了。

李卓远猛转脸看向妻子。

李大太太见李卓远变脸,忙骂甄氏:“你个不要脸的贱妇,自己不要脸,扯上我们大家……”

甄氏反唇相讥:“我又没说你惦记家主,我就说你羡慕太太,你慌什么?你没羡慕吗?”

李大太太肯定是羡慕的,这无法否认。

她辩道:“那我也不像你……”

甄氏嘴快接道:“你比我叫的还多呢。那天大姑娘找不见了,事情过了你当着人,对家主千赞万赞,一口一个‘航兄弟’。说弟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生个女儿,航兄弟待她还这么情真意切,一个妾也没纳。又说大姑娘丢了,这要搁在别的男人身上,指不定就要发脾气骂媳妇:不会生儿子就罢了,连女儿也看不好。可是家主进来,一句重话没说,先安慰太太,叫她不要怕。这们体贴的男人,天下少有。这话不是你说的?当时好些人都在呢。”

她说的又快又脆,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意。

李卓远顿时想起,昨晚妻子得知李卓然夫妻吵架内幕时,鄙夷地撇嘴,说甄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不要脸就算了,传出去航兄弟怎么见人?”满嘴里都是替李卓航难堪,觉得甄氏玷辱了“航兄弟”。

他当时听了就不舒服:李卓航有那么好吗?甄氏想他一想,就玷辱了他?他很怀疑,村里像甄氏一样惦记李卓航的媳妇怕不在少数,保不定他媳妇就在其中。

他越发反感李卓航,虚伪造作,明明子嗣艰难,还不肯纳妾,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伪君子!

甄氏这话,正合了他的心病。

李卓远一想到自己媳妇也在夜里思念李卓航,心中醋浪翻滚,忍无可忍,眼神很可怕。

李大太太隔着一丈远,也能感受到自家男人的冷意,心慌不已,冲着甄氏尖叫:“我那跟你能比吗?能一样吗?”

甄氏也尖叫道:“怎么不一样?昨天晚上,我跟男人先就在说生孩子纳妾的事。我不赞同他的话,我又不敢说他,只能在心里埋怨他。我就想拿家主和太太做例子劝劝他。才起了个头,他就骂我不要脸。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当时想比的是纳妾的事,不是惦记家主。”

忆起当时情形,她悔恨又难堪。

当时她想说“族长和太太如何如何”,岂料那李卓然正疯狂时,猛一用力,她哆嗦着说出“族长”两个字便被打断了。她也觉不妙,急忙想要再捡起话头,把话说完,因而又道“族长……”结果又没能说下去。

李卓然听她喊“族长”,还连喊了两声,翻身下来就扇了她两耳光,骂她不知廉耻,任凭她如何解释都不听。

这经过缘由,她怎有脸跟人解释?

又怎么能解释得清?

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不仅儿子差点没命,连她自己性命也保不住,她便豁出去了。

撕破脸,大家都别想好!

李大太太道:“你那个时候叫家主,就是觉得你男人不如他,就是在想他……”

她恨死了甄氏,死抠不放。

甄氏打断她,抢道:“那要照你这么说,你不更想家主?你生了三个儿子,大伯还纳了两房妾,出门在外也带的小妾,留你在家操持家务,你心里不知攒了多少怨气,人前人后抱怨的还少吗?你装什么贤惠!”

众人都看向李卓远夫妻。

李卓然意外地感到轻松不少,仿佛甄氏将李卓远夫妻扯进来,分担了他的耻辱,他不是一个人了。

李卓航总算明白了事情经过,有些替甄氏感到可怜,也替这些女人们悲哀。他悄悄握住江玉真的手,在心里发誓:永不让妻子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甄氏深知,今儿她即便能逃得小命,往后在村里的日子也必定难过。她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脸,使出撒泼的手段,要让人害怕她,将来不敢欺负她。

她放开嗓门,仰天哭喊道:“我做了什么丑事了,啊?我辛辛苦苦帮他操持家务,也生了儿子。他嫌少,要纳妾,我也不敢阻拦,我的意思是要他专心读书,等考了功名,做了官,要纳多少女人不行?现在穷的叮当响,屁本事没有,大老婆小老婆弄一屋子,充什么阔大爷!他说天华是野种,说家主要过继天华做嗣子,说村西头的大老爷说的……”

昨晚她嘴上闯祸,李卓然结合白天众人的玩笑话,因李天华长得像家主,因而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种,将她狠狠打了一顿,后来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

下半夜回来,对她冷笑道:“要不是村西头大堂兄提醒,我还想不通这中间的关窍。李卓航打的这好主意:要用过继的法子把孽子弄回去。我说呢,对我这么好!原先要过继李天明的,忽然就翻了脸,不理大堂兄了,倒提拔起了我。他们见我高兴,都想不通:我只这一个儿子,怎么就肯过继呢?原来我是不知情的,是李卓航在暗中算计我,为了把亲儿子弄回去。说不定哪天我连命都保不住……”

甄氏这才知道,李卓远挑拨的。

所以,她攀扯出了李大太太。

现在,她又攀扯出李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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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差点忘了,今天有个推荐要加更的。嗯,明天也要加更。(*^__^*)

第23章 怎知不能生儿子?

她拍着大腿嚎哭道:“我话没说清,他疑心我,打我骂我,我都认了,为什么糟蹋儿子?那是他的亲儿子呀!”

又质问李卓远:“你们想把天明过继了,想继承嫡支的家产,为什么要把我们家扯进去?往我头上泼脏水,糟践我儿子,叫那杀千刀的拿儿子逼家主,换他的身家富贵!都是黑心烂肝的呀,不得好死——”

李卓远夫妻气得浑身乱战。

李卓远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他的言语很含蓄,是李卓然自己领会一半,猜测一半,凑出的“真相”。

李卓然便质问甄氏。

甄氏现在全部嚷了出来。

李卓航眼中冷意越盛。

李卓远再顾不得吃醋,忙对李卓航解释,说自己没挑拨离间,是李卓然昨晚和三太爷去找他,说李天华长得不像自己,像家主,故而怀疑不是亲生的……

然而,甄氏撒泼大哭,李卓远比不过她的哭声高,说的话根本没人听得清;他更被甄氏肆无忌惮的哭喊扰乱了心神,说到后来语无伦次。

周围人都看着他夫妻议论纷纷。

女人们开始倒向甄氏,为她不平。一是因为李婆子证实李天华是亲孙子。二是李卓航对甄氏义正言辞的维护。三是甄氏的控诉切中许多女人的心坎,因为她们确实像甄氏一样羡慕江玉真,羡慕她嫁了好夫君,若说甄氏不知廉耻,那她们岂不也是?但她们认为自己清白的。

她们佩服甄氏的胆量和勇气。

在这男尊女卑的社会,女人的命运一向卑微,少有人敢像甄氏一样,有反抗的勇气。

那些话,她们万万不敢说的。

混乱间,李卓航断喝道:“好了!”

甄氏哭声戛然而止,人们也都收声。

李卓航问:“谁说我要过继李天明了?”

没有人回答,李卓远分外难堪。

李卓航再问:“谁说我要过继李天华?”

人群更加死寂。

李卓航声音转厉,接连质问:

“谁说我要过继嗣子?!”

“我母亲四十岁才生我,我和媳妇今年尚不满三十,怎知我们就不能生下儿子?”

“即便我今生无子,也绝不会过继嗣子!”

最后一句话,如雷霆爆炸。

三老太爷等人本能想问:不过继,那家产由谁继承?然对着李卓航犀利的眼神,不敢问。至此,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嫡支的家产,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哪怕嫡支散尽家财,也与他们没有关系!

李卓航再开口,说出族人不愿正视的事实:“嫡支现在的家业,并非从祖宗手里继承的,是嫡支数代积累的!”

遥远的从前,嫡支也跟他们一样。

众人沉默,仿佛看到晦暗的未来——

若李卓航没能生下嫡子,怎么办?

李菡瑶出嫁后,李卓航老死后,这份家业如何处置?

将来,李氏一族指靠谁过活?

这时候,他们比谁都希望江氏赶紧生下嫡子,更希望李卓航广纳妾室,哪怕生个庶子也好。

……

李婆子在甄氏指责李卓然拿儿子换身家富贵时,就变脸了,惶惑地想要辩解,无奈李卓然、甄氏、李卓远夫妻混吵一气,加上周围人口舌,她根本插不进去。

等李卓航喝止众人,她才得了空,待李卓航说完,才急道:“这事不怪卓然,他没错!”

李卓航转脸看向她,问:“婶子这话什么意思?”

面对他,李婆子有些瑟缩,但旋即昂头道:“我儿子没错,天华是有些来历的。你要给他个交代。”

李卓航轻笑,眼底却没有笑意,“婶子要什么交代?”又坚定道:“不管他什么来历,都与嫡支无关。休想我过继他为嗣子!婶子趁早打消妄想。”

李婆子惶恐道:“不……不是要你过继天华。我没有妄想。我就想请家主原谅你弟弟。他这回不是有心的。求家主和太太像往常一样,能照应他些,我感激不尽。”

江玉真道:“我们可不敢照应他。再照应,人家要说李天华是老爷的私生子,更说不清了。”

李婆子忙道:“不,我保证不会!”

李卓然听母亲的话显然有内情,心里升起新的希望,又怪母亲不该低声下气恳求李卓航,丢了他的脸。他要弄清原委,才好行事,忙问:“娘,天华什么来历?”

甄氏则急道:“天华有什么来历?他真是你亲孙子!”她没想到爱孙如命的婆婆也乱说起来。

李婆子紧紧扯着李天华,看也不看甄氏,只对李卓然道:“跟娘回去,娘拿证据给你!”

李卓然道:“是,娘。”

他是相信老娘的,若没有证据,绝不会乱说。他狠狠瞪了甄氏一眼,意思你等着!

李婆子也向李卓航道:“你们先等着。”

李卓航道:“既这样,我就等着。”

又对甄氏道:“事情已经清楚了,你不用去祠堂思过。李卓然若再敢以此兴风作浪,我饶不了他!”

甄氏振奋道:“是。”

这才跟了回去。

众人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莫名兴奋,暗暗猜测:李天华究竟什么来历?李婆子究竟有什么证据?

稍微往深里一想,更热血沸腾。

第一种可能:李卓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甄氏婆媳给偷了种,生下李天华。

很快他们就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李婆子说孙子是李卓然亲生的,那就跟李卓航无关。

第二种可能:李卓然是李老太爷的私生子。

李卓航长相酷似父亲,若李天华也像爷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李天华像李卓航。

然一深想,更不可能。

当年,李老太爷想儿子都想疯了,若有这么一个私生子,便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弄回来,怎会不认?李婆子也不会放过这个飞上枝头的机会!

第三种可能:甄氏是李老太爷的私生女。

那李卓航就是李天华的舅舅,外甥像舅舅,合情合理。

再从李老太太这边猜想,还有第四种第五种可能……

猜来猜去,越想越复杂。

也越想越兴奋!

不管哪一种,都涉及嫡支不可言说的隐秘,撩起了人们心底探知的欲望,使得他们留连不肯离去。

第24章 隐秘(逍遥九世盟主加更)

李卓航却向大家道:“先散了吧。”说完,也不理会三老太爷和李卓远等人,就同江玉真进去了。

两位老太爷知道他生气了,也没趣,怏怏地离去。

李卓远更没脸留下,转身就走。

李大太太惴惴不安地跟着他。

李卓远忽然回头,对她温声劝道:“好了,你别板着脸了。我们成亲这些年,你是什么样人,我还不清楚?咱们行得正站得直,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李大太太楞了会,很快抹泪道:“总是我惹的祸。没想到夸亲戚几句,却害得老爷丢脸。”

李卓远道:“咱们不跟她计较。”

……

夫妻两个并肩而行,毫无芥蒂。

在他们身后,是李卓尔夫妻。李卓尔妻子名白小霞,就是李卓航对李菡瑶称赞过的媳妇。她在人前一向低眉顺眼,不肯多说一个字,凡事都让李卓尔说话决定。此时她瞅着前面那对虚伪的夫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李卓望与墨管家进了大宅。

李卓航吩咐墨管家:“去请你父亲来。”

墨管家忙道:“是。”

少时,墨老管家来了。

李卓航忙让座,又命人上茶,然后问他,老太爷生前可曾有过异常行止,可会在外遗留血脉?

墨老管家来的路上,已经听儿子说了刚才的事,李卓航一问,他便明白指的什么,断然摇头否定:“没有!要是有的话,老太爷能不接回来?老太爷做梦都想多几个儿子。哪怕不能生儿子,生个姑娘也好啊。”

李卓航道:“可是婶子说,天华是有来历的。”

墨老管家生气道:“管他什么来历,都跟咱们无关。一个祖宗传下来的,长得像几分怎么了?”

李卓航道:“墨叔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他喝着茶,心下猜测李婆子到底有什么证据,一个人想得出神。

其实,他并不很担心李婆子能翻出浪花,他是为刚才宣布“即便我今生无子,也绝不过继”的话而烦恼。

当时,他也是一时气愤才脱口而出,等说完便有些茫然——若他真的不能再生儿子,也不过继嗣子?李家数代人攒下的基业,到他这里就结束了?

他心里乱的很。

他心乱,江玉真心更乱。

儿子,儿子!

她如何才能生下儿子?

李卓航并未等太久,不过半个时辰,李卓然又来了,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又被他请来了。

却没请李卓远。

李卓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虽还绷着脸,却不像之前满眼仇恨,见面叫李卓航“大哥”,微微躬身施礼,说弟弟之前鲁莽,但这事确有内情,不赖他。

李卓航疑惑问:“什么内情?”

李卓然道,他是李老太爷的私生子、李卓航的弟弟,李天华长相酷似爷爷,所以才闹了误会。

李卓航霍然起身,厉声道:“一派胡言!”那神情竟比刚才被指称与甄氏有私情更愤怒。

李卓然便拿出几根金条。

他道,这是李老太爷送给他母亲的。以他家当时的家底,不可能有这么多且铸造完整的金条;若有,这些年他读书花费大,母亲不可能不拿出来给他用,一直没拿出来,是怕父亲问起来历,解释不清。

李卓航却半点不信,且雷霆震怒。

他指着大门外对李卓然怒吼:“滚!”

李卓然也霍然起身,强硬道:“老太爷欺辱了我母,令我母饱受煎熬,未对我尽一点为人父的责任。我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定要讨还公道。你敢不认账?”

李卓航道:“你去地下找老太爷讨还吧!”

李卓然愤怒道:“李卓航!”

他是抱着认亲的心理来的。

虽然这事荒谬,但他是嫡支的儿子,即便来路不正,不能继承家业,然以李家巨富,该他的也不少了。有这些银钱,他求学是不用愁了。况且误会解开,儿子是亲生的,他心里纵对甄氏不满,也不像之前生气了。

他还有另一层希望:若是李卓航一直生不出儿子,那他作为嫡支的庶子,膝下又有儿子李天华,便名正言顺地成为嫡支的继承人,这希望令他振奋。

只是这事不太光彩,于他母子的声誉有损,所以他心里就算开心,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做愤怒姿态。

他请来了两位族老撑腰。

结果,李卓航比他更愤怒。

他岂肯罢休,誓要周旋到底!

两位老太爷一齐上前劝:“你们两个好好说……”

李卓航猛转脸问:“说什么?”

三老太爷一滞,跟着便道:“这件事……”

李卓航断然道:“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又冲墨管家和李卓望道:“管家,让他滚!”

墨管家和李卓望便上前拖人。

李卓然奋力挣扎,叫道:“李卓航,这事有老太爷送的金子为证,你敢不认账?我绝不甘休!”

三老太爷对李卓航道:“方舟,你冷静些。此事不是你赶他走就能了结的,必须弄清楚。”

李卓航凛然道:“三叔真老糊涂了!此事若是真,当年她怎不去找我父亲说?找我母亲说?”

四老太爷道:“当年她有不得已苦衷,不敢说。”

李卓航嘲弄道:“现在就敢说了?先父已去,再没有人能证实此事,敢说有何用?我岂能凭几根金条就认个弟弟,太荒谬了!”又对李卓然道:“你只管闹,此事没的商量。闹大了咱们去见官,我告你‘居心不良,妄图霸占嫡支家产,污蔑已逝的李家家主’!”

三老太爷道:“若是大堂兄没做下这件事,为何送这么一大笔金子给弟妹?岂不奇怪?”

李卓航道:“这金子是不是先父送的,只有先父清楚,然先父已逝,我岂能听他一面之词?”

李卓然道:“这怎是一面之词?”

李卓航道:“先父不在,任凭你母一派胡言,连个证人都没有,怎不是一面之词?”

四老太爷道:“堂兄虽然不在,可以分析事情根源。”

李卓航道:“任凭如何分析,他的话也漏洞百出!你们想想:先父当年回乡,带了许多妾,加上先母,家中男女仆妇、上下多少人?哪个院子没有人?先父身边更不会少人伺候,他母亲是如何近身的?又是如何失身的?失身后又如何能瞒过人?怀孕了又如何能肯定这孩子是先父的?既肯定是先父的,又如何能骗过他父亲?”

三老太爷道:“俗语说,无巧不成书。”

李卓航道:“就算有巧合,然嫡支向来子嗣艰难,五六代人都是如此。先父那么多妾,无一人能怀孕;先母也是到四十岁才怀了我,偏她就怀上了?”

四老太爷道:“这也有巧合的。”

他说的底气不足,因为巧合太多了。

三老太爷也觉得很尴尬。

李卓航讥讽道:“算她巧合!然我嫡支子嗣虽少,个个都资质过人。你们觉得,他会是先父的血脉?”

李卓然忍着羞耻心上门,没想到李卓航反应激烈。他被李卓航最后一句话重重打击,羞怒交加。

两位老太爷则哑口无言。

虽然李卓航说了这么多,但他们还是觉得这事很可能是真的,不然李天华长得那么像李卓航?

然李卓航根本不愿直面此事。

如今是死无对证,如之奈何?

三老太爷诚恳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吗?”

李卓航道:“商量?他不顾他母亲的清誉,想做先父的私生子,我却要维护先父的清名……”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对李卓然厉声道:“还不快去看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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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悬案

李卓然还沉浸在羞耻和怨恨中,听了李卓航的话,根本没反应,兀自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卓航断喝道:“畜生!你可想过你母亲的下场?”

李卓然呆了一呆,才慌张转身。

李卓望和墨管家也没拦他了。

两位老太爷也觉得不妙,互相对视一眼,不确定道:“不会吧?刚才她当着人不也说天华有来历……”

李卓航道:“那是给她儿子找借口。”

一个母亲,为了儿子可做任何事!

李卓航也冷静下来,心想:以李卓然自以为是的性子,这事怕是没完。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找李婆子,告诉她,若她想为儿子寻求庇佑,用这招只会适得其反——私生子的事他是半点也不信的,反会惹怒他。

他便对三老太爷道:“还请三叔跑一趟,去看看村西的婶子,顺便请她过来,这事须得问清楚。”

三老太爷见他松口,求之不得,急忙道:“这容易。”

于是,三老太爷忙忙地去了。

四老太爷暂留在这边等候。

然他们才喝了一盏茶,说了几句话,墨管家便差人进来回禀:李婆子吊死了!

李卓航霍然起身,恼怒不已。

四老太爷也惊呆,茶盏碰翻了也不知道。

李卓航疾步向外走去,四老太爷急忙跟上,一面喃喃自语“怎么好好的就上吊了呢?”

李卓航转脸看他,目光凌厉。

四老太爷猛然醒悟,慌张地咳嗽一声,道:“是卓然大意了,该想到她娘说出这事,是存心不想活了。”一面心里后悔不迭,不该趟这个浑水,当时只想到嫡支后继有人了,就没想到李婆子说出这事,该如何自处。

李卓航不理他,到门口,见墨管家正望着月湖西面巷口,两个小厮沿着湖边青石路朝那头飞奔,遂命令道:“若李童生来闹事,赶他走,不必顾忌和手下留情。”

墨管家急忙应道:“是。”

李卓航又道:“不许他靠近月湖半步!”

墨管家再应:“是。”

李卓航又叫李卓望。

他这边正紧急安排,月湖西巷已经闹开了,李卓然抬着老娘的尸体要过来,被墨武带人拦住。两边僵持,乡邻闻讯赶来瞧热闹,巷子两头堵满了人。

又有女人和孩子嚎哭。

四老太爷急得直搓手,“这可怎么办好?”

李卓航已经朝那边走去。

四老太爷和墨管家忙跟上。

李卓航到巷子口,人群自动让开,让他进去,李卓尔等人也在,见了他低声叫“家主。”

李卓航没吭声,看向地上的李婆子:尸体是放在门板上的,嘴微张,舌头露出小半截,想是勒太狠了挤了出来,塞不进去了,脖子上有道清晰的勒痕。

她这一死,把真相也带走了。

带走了又能怎样?

李卓航想,李卓然指责他霸占弟妇,他不能忍,又怎能容忍李婆子往死去的父亲头上泼脏水?然本来他坦荡荡的,可李婆子自杀,却让事情成了悬案,说不清了。

“你想以死明志?”

“你老好糊涂!”

他默默地对李婆子道。

甄氏和李天华跪在旁边哭。

李天华还记得他之前维护之情,对他颇有亲近之意,见他来了,扬起小脸,打着哭嗝道:“大伯……伯……我奶奶……奶奶上吊了。”再没人煮田螺给他数着吃了。

李卓航摸摸他头,没说话。

李卓然木然道:“我娘死了,你要给她一个交代。”

李卓航道:“你休要痴心妄想!”

李卓然双眼血红,含着泪死死盯着他。

李卓航严厉道:“先前甄氏失言,你仅凭猜测,就要将结发妻子沉猪笼,将儿子溺死。同样的事发生在你母亲身上,你利欲熏心,一心追逐富贵,半点未曾细想这其中的漏洞与不合理,更不曾考虑过你母亲的处境、将如何在世间立足,只顾找我要交代。是你害死了她!”

李卓然双手捂脸,痛哭起来:

“母亲都是为了我!”

“李卓航,你要给我母亲一个交代!”

“这是他欠我母子的!”

他,指的是李卓航的父亲。

李卓航道:“真要是欠了,就该在先父活着时找他。现在,婶子为了儿子可以破釜沉舟,我也要维护我的父母,绝不会让这件事玷辱先父的清名!”

李卓然霍然抬头,死盯着他。

李卓航道:“你不服?”

李卓然道:“我不服!”

李卓航道:“我只说一点:先父盼望子嗣,犹如久旱望甘霖。若你真是他儿子,他定会想尽办法,也要将你过继到名下,还能确保你母亲无事,而不是送几根金条。先父绝不会这么没担当!我父子都敢做敢当!”

李卓然道:“也许母亲害怕,没告诉他。”

李卓航道:“你当先父跟你一样愚蠢?若他真与你母亲有私情,你母亲怀孕定会引起他留意,他定不会忽略此事,定会询问你母亲。既询问,必定会承诺护她周全。你母亲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太清楚自己的父祖辈,对子嗣的渴望远超一切,若这段孽缘是真的,父亲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李卓然道:“也许他对自己没信心,不相信这么巧,所以才没问。我母亲不会说假话。”

李卓航对他百般辩解嗤之以鼻。老娘都死了,他不哭老娘,反揪住私生子的事不放。这般势利,真畜生不如。因问他:“是你母亲让你来找我要交代的吗?”

李卓然眼神一闪,沉默了。

李卓航便明白了,李婆子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他追问:“你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李卓然强硬道:“自然要找你要交代。她金条都给了我。”

李卓航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卓然道:“别说此事无根无据,即便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就凭你不顾母亲清誉、害死亲长的行为,我也定当将你驱逐出族!今日看在死者份上,且饶过你这一遭。你好自为之!”

说完,大步离去。

李卓然颓然跌坐在地上。

一夜之间,他母亲死了,名声毁了,夫妻离心,今日的事传开,将来他连科举都难参加了。

他转身,抓住李婆子的尸身猛推,“当年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今天要说?为什么?!”

巷口,李卓航脚步一顿,旋即又迈步。

……

李家大宅,第一进院堂屋。

后堂供着李老太爷和李老太太的牌位,牌位前的供桌上摆着些果品,李卓航静静地看着牌位。

良久,他开始自言自语:

“父亲,你究竟有没有做过?”

“李天华长得像我,是巧合还是另有缘故?”

“这些闹剧,都是子嗣引起的。”

“父亲觉得,就凭这些族人,若过继一个来,待我百年之后,他们真能撑起李家吗?”

“这家业,真能传承下去?”

“无能者,必守不住!”

“能力卓著者,白手也能起家!”

……

牌位无法回应,他自己默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有了决断,心头一片澄净,浑身都轻松了,不再执着身后事。

外面传来李菡瑶悄语询问:“爹爹呢?”

第26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逍遥盟主加更)

墨文也悄声回:“在里面。”

跟着又阻道:“姑娘不能进去。”

李菡瑶问:“怎们不能?”

墨文道:“老爷正心烦呢。”

李菡瑶问:“爹爹心烦什么?”

墨文道:“为李童生的事。”

李菡瑶很有把握道:“爹爹见了我就不烦了。”仿佛她是什么良药,药效立竿见影。

墨文:“……”

李卓航微笑,叫“瑶儿。”

李菡瑶放开声音叫“爹爹。”随即轻盈地跑进来,绣花鞋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无。

李卓航接着她,牵起她手。

李菡瑶打量爹爹脸色,不确定地问:“爹爹心里烦恼?”

李卓航柔声道:“看见瑶儿就不烦了。”

李菡瑶开心道:“我就知道!”

李卓航对女儿道:“来,给祖父祖母上一炷香。”长条台上放着香烛等物,他抽了三根香点燃。

李菡瑶接过来举着,恭恭敬敬地朝牌位三鞠躬,然后上前将香插在香炉里,一面嘴里碎碎念叨:“祖父、祖母,瑶儿今天早上写了一百个大字,背了三篇文……”

李卓航脑海里浮现一篇“清奇”文字。这时候,他该向父亲请罪的,说“不孝子无能,生了个女儿,资质也不大好,以至家业难以传承。”可他却满脸自豪地看着女儿,仿佛五代单传后,到他这生了个女儿是兴旺之兆。

晌午吃饭时,李卓航见江玉真眉宇间暗含忧色,胃口也差,只吃了一小碗饭,暗自留心。

饭后,丫鬟带李菡瑶去小睡。

李卓航也跟妻子回房歇息。

到房里,他屏退下人,携了江玉真走进内帷,凝视着她认真道:“你还在为子嗣忧心?”

江玉真一面伸手帮他宽衣,一面低低地“嗯”了一声,落寞道:“是我没用。”

李卓航道:“这怎能怪你?要说没用,也该是我。”

江玉真将脱下的外衣挂在床头,随口道:“别瞎说。”不能生儿子,世人都是怨女不怨男的。

李卓航道:“别忧心了。这家业继承,我已经有了主意。若能生儿子当然好;若不能,也不要紧。”

江玉真忙问:“什么主意?”

李卓航道:“这你不用管。你还不相信我?”

江玉真道:“我自是信你的。”

李卓航拉她坐到床沿上,道:“这就对了。你切莫再为此事烦恼。我想——”他用只有她才能意会、令她脸红的眼神瞅着她,浑厚的嗓音低沉——“你放宽心,说不定就能怀上了。咱们再努力些,嗯?”

江玉真小声道:“哪这么容易。”

李卓航道:“怎么不行!刚成亲那两年,你在母亲跟前,总怕行差踏错,悬着心,就没怀上;后来跟我到外面,第一个月就怀上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心情极好。等生了瑶儿,因是个女儿,你又惶恐不安起来,思虑过度。这几年便没动静了。故而我以为,怀孕跟心情有关。这不是瞎说的,我对生孩子下过功夫,翻看了许多医书……”

江玉真听他说“我对生孩子下过功夫”,望着他抿嘴笑了,想他这样俊雅舒朗的男子,躲在书房里翻看医药典籍,琢磨怎么生孩子,总觉怪怪的。

李卓航见她笑了,点着她鼻子道:“笑我?我这不都是为了……为了咱们能多生几个。”

江玉真道:“多谢你。”

李卓航道:“该我谢谢你才是。玉真,你憔悴许多了呢。你就不为自己想,也不怕我嫌弃你吗?”

女为悦己者容,他想激发她。

江玉真急忙摸脸,“很憔悴吗?”

李卓航点头道:“有些憔悴呢。”

江玉真难过道:“我也想心情好。可是……甄氏说,她们都羡慕我嫁了好夫君。她们只看我外面风光,怎知我的心思。你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不起你。”说着红了眼睛。

李卓航抱紧了她,安慰道:“家业继承,我已有办法。你无需再忧心。只管好好调养,说不定哪天就怀上了。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江玉真道:“嗯。你的话很有道理,我再不急了。不过还要纳几个妾,多做一手准备。”

李卓航闻言放开她,盯着她,无奈道:“岳母那么厉害的人,怎教出你这样天真的性子?这不是多一手准备,恐怕是多一重危险。纳了妾——你和瑶儿都会有危险!”

江玉真困惑道:“祖上不都纳了?”

李卓航道:“不也白纳了!且生了多少事。”

江玉真忙问:“生了许多事吗?”

李卓航道:“当然。你不会想着,咱们家没有兄弟妯娌,就没那些龌龊事了?那你可想错了。妻妾多了,争风吃醋都是小事,什么假怀孕、假流产,层出不穷。母亲怀了我以后,父亲恨不得天天盯着母亲肚子,就不大去妾室那里了。便有个心肠歹毒的妾对母亲下手。她想着只要母亲流产了,父亲就会像以前一样需要她们,要她们生儿子。亏得母亲和父亲暗中布置了人,才平安无事。——王妈妈就是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我是她从小带大的。所以我从不想纳妾。”

江玉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敢相信。

李卓航戏谑问:“你还要给我纳妾吗?”

江玉真忙道:“不。我本来也不想给你纳妾,这不是没办法吗。还没纳,我心里就很难受了。”

李卓航见她如此实诚,忍不住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低头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她前额,“我们有瑶儿就够了。”停了一会又道:“你若再生我也不嫌多。我养得起。”

江玉真想:“再生十个也养得起。”

思绪飘忽,忽问:“王妈妈很厉害?”

李卓航道:“嗯。我打算将她放到瑶儿身边。”

江玉真欢喜道:“我正要说呢。”

李卓航道:“你也当心些。为了这份家业,族里有些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过继嗣子的说法只是其一,还有什么,咱们一概不知道。小人成事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

江玉真气愤道:“无耻!”

李卓航轻哼一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江玉真点头,振奋起来。

李卓航又道:“叫她们收拾东西,咱们提前走。”

江玉真道:“好。”

出了那件事,她也不想待下去了。

商定后,夫妻两个才上床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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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年之约

李婆子因为是上吊,且事涉女子名节,私生子一事不论真假,都不光彩,故而只停灵三日,便下葬了。

而大宅这边,开始收拾行装。

虽然这里是祖宅,李卓航夫妻老了还要回来,这次依然要带走不少东西,忙乱了数天,九月初八才上路,家里交给墨管家的爹——墨老管家带人守着。

归去时,走水路坐船。

天还没亮,墨管家便指挥下人往月河渡口搬行李,马车拉了一趟又一趟,还有肩挑手提的,络绎不绝。

忙乱中,王妈妈从李菡瑶的包袱中翻出一条大蛇,知道定是姑娘的主意,忙又偷偷送回小佛堂。

李菡瑶上车前找不到心爱的麻点,略一想,便知道被人“遣送回乡”了。忙返身直奔小佛堂,果然看见麻点被塞在墙角一只篓子里,关了禁闭了。她当即攥住蛇头,扯了出来,因来不及找东西装,就这么拖着飞奔出来。

丫鬟跟在她后面撵,之前为了阻止她转来,哄她说“要开船了”,她也不理,这会子却催丫鬟“跑快点,船要开了!”丫鬟十分憋屈,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在大门口,她们顶头碰见王妈妈。

王妈妈见她拖着蛇,急忙道:“小祖宗,这不能带!”

李菡瑶小身子一侧,防止她来抢蛇,一面问:“怎不能带?船那么大,又不是坐不下。”

王妈妈也知道,直劝大概不行了,便走迂回战术,于是好声好气地哄道:“姑娘,这蛇是老太太养的。如今老爷、太太和姑娘都走了,这大宅子都没什么人了,老太太多寂寞啊。留下这蛇,也能陪陪她老人家。”

李菡瑶眼珠一转,道:“祖母养的我才要带。我看见麻点,就能想到祖母。爹爹说,这叫‘睹物思人’。——看见王妈妈也会想。祖母在地下有祖父陪呢。”

王妈妈想,看见麻点想祖母?

这话哄鬼呢。

嗯,可不就是哄鬼!

麻点被送回去又拖出来,仿佛明白发生什么事:李菡瑶要走了,王妈妈不让带它。

它很想跟李菡瑶走。

不然,今后谁喂它鸡蛋?

它是追着鸡蛋走的!

就见它将蛇尾缠在李菡瑶腰间,又往胳膊上绕了两圈,蛇头从小姑娘腋下钻出来,对着王妈妈吐蛇信子。

这畜生……

王妈妈气坏了。

书房里,李卓航正跟族人说话,族人只要没离开的,都来了,一是送行,二是李卓航有事交代。

他临行前,做了一项决定:升李卓远为大掌柜。并道:“若你能在三年内,将收益翻一翻,我便让你总揽太平商号在徽州所有买卖;若在十年内,将徽州的产业翻一翻,十年后,这些产业就归到你这一房名下。”

李卓远睁大眼睛,颤声问:“此话当真?”

李卓航淡淡道:“我从来一言九鼎。”

李卓远立即起身,微微欠身,抱拳道:“请家主放心,愚兄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家主所托!”

他郑重地用上了尊称。

李卓航道:“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十年后——”他有意顿了下,才笑道——“天明也长大了。大家都赞他聪慧,口说无凭,看他可能撑门立户。”

李卓远再次欠身道:“愚兄定不负家主厚望!”

李卓航手往下虚压,“坐下。”

李卓远坐下后,身子还在微颤。

他如此激动,族人的反应更不用说:李卓航对李卓远竟然如此大手笔、大魄力,那他们呢?

李卓航环视众人道:“你们不必眼红,我不白给的,三年、十年的条件摆在这。若你们也能做到,我自当一视同仁;若不能,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否则,我送你一间铺子,你保不住还是被人挤垮,或者被人侵占。”

众人被他“一视同仁”的承诺所激励,都跃跃欲试,对于他后来的警醒则没在意,都欢喜道:“我等一定努力。”

李卓航见无事了,不再废话,长身而起,一袭白衣,飘然出了书房,径直走向大门口。

众人鱼贯跟上,恭敬恭送。

天井里,众妯娌也簇拥着江玉真出来了。

李卓航问:“瑶儿呢?”

江玉真道:“我让王妈妈带她先上车。”

李卓航点头,携了她手,脚下不停,就此离去。

来到外面,就见王妈妈和李菡瑶对峙,李菡瑶忙叫“爹爹”,麻点的蛇头也上下点了两下。

李卓航一眼看出关窍,道:“王妈妈,带姑娘上车。”

王妈妈忙应是。

麻点便顺利上路了。

李卓航登上马车,李卓远拉了他儿子李天明来到车前,叫他送家主叔父,一面趁着马车尚未行动时,向车内请示道:“家主,李卓然那里怎么安排?”

李卓航道:“那铺子里的差事也不必做了,让他专心攻读。若那些金子还不能助他完成学业,也不必指望他什么了,等他儿子长大养他吧。”

李卓远忙欠身应是。

李卓航又道:“甄氏和李天华,你们不必额外关照,但也不得欺辱。若让我知道,有人以他家得罪过嫡支为由,欺压她母子,我必不轻饶。既是一族,便当互相照应,而不是落井下石。否则,我提携你们做什么?”

众人都忙道:“我们怎能做那样事呢。”

李卓航挥手,马车启动。

众人步行,直送到月河渡口。

月河渡口,雾气格外浓厚。

李卓航一家下车、上船,众人又是一番珍重道别,擦着眼泪、挥着手目送那船驶离了渡口,向下游行去,很快被晨雾淹没,消失在拐弯处、山那边。

李卓远心想:家主对李卓然失望透顶,又怕影响老太爷的声誉,已绝了过继李天华的心思,重新选择李天明了。

还有十年!

十年后,李天明便长大了。

这十年,是李卓航考验他、考验李天明的期限。

月河上,李卓航和江玉真牵着李菡瑶站在船尾,望着月庄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变模糊。

并没有背井离乡的清愁,船速不急不缓,两岸山峦、田野、村庄依次接近,山上色彩斑斓的秋景、田野里丰收后的井田,还有村庄——远远暖人村,依依墟里烟,乡村人还没吃早饭呢——从模糊到清晰,再被抛到身后,他们就像畅行在山水画廊中,惹得李菡瑶不住惊叹。

李卓航耐心回答女儿各种提问。

他看得出,女儿心情很雀跃。

他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十年,瑶儿也长大了!

这十年,他需要稳定李氏旁支,李卓远是不二人选。

这便是李卓航的策略:安抚李卓远,孤立李卓然,不让他们有联手作乱的机会。

李天华从南村口飞奔出来,小小的身影快速接近月河,却没有往渡口去,而是跑上了月桥,站在桥上望着李家的船在晨雾中顺流而下,喃喃道:“姐姐走了……”

一个胖和尚从村里走来。

李天华根本没留意他。

和尚却在李天华身后站住了。

“李老爷走了。”

不是问,是陈述事实。

李天华回头,迷惑地打量和尚,很快想起来了:这和尚他见过,就在李老太太的丧礼上。

和尚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炒花生给小娃娃,“给你吃。”

李天华不接,“我不吃。”

和尚道:“这不是偷的。”

李天华道:“我不吃。”

为什么要给他花生吃?

在小娃儿记忆里,村里除了奶奶和娘,没人无事端端地送他东西吃;若送东西,必定有所图。当然,姐姐除外。想到这,小娃儿泫然欲泣,更想姐姐了。

和尚道:“我跟你爷爷是朋友。”

李天华似乎不信。

和尚硬将花生装进他荷包袋,又摸摸他头,低声咕哝道:“这么聪明,分明就是他的种……”

他转身大步朝桥那头走去。

李天华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28章 我还没开窍

王妈妈到李菡瑶身边伺候,不仅是李卓航的意思,还受李老太太生前重托。她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自有眼界和能力。自上船后,便开始教导李菡瑶。

李菡瑶要在船头听讲。

她说,船头敞亮。

在风景如画的山水长廊上学习,的确敞亮。

王妈妈抱着对李家每一代传人的强大信心,以及对李老太太嫡孙女儿的期望,开始授课。

有关纺织行业的知识,从织布原料的变化和运用,到纺织机器的发展,再到如今这蓬勃的纺织业气象、历代有名的纺织世家的崛起与没落等,一天讲一段,剩下的时间主要用来认识具体的布料、学针线。

这免不了要学绘画、女红。

王妈妈看着姑娘认真作画,眼睛越瞪越大——这画的什么东西?是她给的花样子吗?

李菡瑶一扭头看见她神情,心里也难受,面上却故作不在意,淡定道:“我才五岁。你不能心急,要慢慢地教我。爹爹说,小孩子不可以拔苗助长。”

王妈妈干笑:“老爷说的是。”

李菡瑶又低下头,手底下忙忙碌碌地又描又画,嘴里依然不闲着,明示王妈妈:“爹爹说我还没开窍,等有天开窍了,就水到河成了,画什么是什么。”

这自信的话鼓励了王妈妈。

她笑道:“老爷这话在理。”

姑娘才五岁呢,瞧这份从容,不愧是老太太嫡孙女!

李菡瑶飞快画好了。

王妈妈拿起来端详——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菡瑶已开始画第二幅了。

她随口问:“王妈妈,你五岁做什么?”

王妈妈一滞——她五岁玩泥巴、吮着手指头望嘴,就是看别人吃东西,倒是学做简单的家务了,可也没姑娘嘴皮子这么利索,也不如姑娘会背一肚子书。

她似乎明白了姑娘的言外之意,笑道:“我小时候笨的很,比不得姑娘聪明。姑娘,能说说这花吗?”

李菡瑶道:“好呀。”

接过那幅画,叽叽喳喳就说起来:这花用在什么料子上,用什么织机、怎么织、经线纬线怎么走,竟把王妈妈刚才教的内容重复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妈妈诧异,这说的蛮好啊。

李菡瑶心里却很不满:讨厌,怎么就画不好呢?明明好简单的。这手真不听话!

学女红也是件苦差事。

船上没有蚂蚁可串。

李菡瑶认真努力缝布料、练针法,线扯得太紧,布料都皱巴巴堆在一起,收针后打的结老大一坨。

王妈妈道:“姑娘,缝太紧了。”

李菡瑶振振有词道:“不缝紧些,容易破。”

王妈妈已经习惯了她的诸多理由,笑道:“姑娘说的很是。姑娘,咱们先练缝牢实,再练平整、好看。”

李菡瑶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王妈妈:“……”

李菡瑶太熟悉她这表情了,自从她写字作画学针线以来,看见的人都是一幅不知说什么好的表情,她并不担心和气馁,对于打动王妈妈很自信。

丫鬟端茶点来,李菡瑶道:“让王妈妈先吃。妈妈伺候祖母的,你们都要尊敬她,不许顶撞。妈妈,我天天孝顺你,给你银子花,长大了养你老。”这是爹爹嘱咐的,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述出来,天真不失温暖。

王妈妈瞬间被击中心扉,眼里热热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好“嗳,嗳!”

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敢当姑娘“孝顺”,明知是小儿之言,可是她怎么就这么感动呢?

从此,李菡瑶就是她的命根子。

……

上午的授课结束,王妈妈携李菡瑶及其功课去见老爷和太太,回禀姑娘学习情况。

李卓航看后道:“辛苦王妈妈了。”

王妈妈心里便明白了:老爷和太太对姑娘的底子很清楚,才会如此云淡风轻。

江玉真道:“妈妈去歇息吧。下午老爷教姑娘。”

王妈妈道:“是,太太。”

说罢,告退出舱。

李卓航这才含笑问李菡瑶:“瑶儿,学得如何?”

李菡瑶瘪了嘴,低着头,小小声道:“我心里的花儿不是这样的。”可是画出来就面目全非了。

在父母面前,她不用掩饰自己。

李卓航沉默了一瞬,便笑道:“傻孩子,你才五岁。若是想什么便能画什么,那不成神仙了?学业岂能一蹴而就!所谓一蹴而就,就是一步迈向成功。这是不可能的。你那么会背《劝学》,当记得两句话: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两句话的意思爹爹跟你讲过。须得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方能大成。”

江玉真也道:“别人五岁才开蒙呢。”

李菡瑶抬头,努力做出笑脸,道:“嗯,我多练习,总能练好。”强作欢笑,仿佛很振奋,但眼睛却红了,暴露了她内心遭受的挫败和打击带来的沮丧。

李卓航心一紧,难受不已。

下午,他亲自教女儿习字。

对于握笔姿势、运用腕力、笔画顺序这些,李菡瑶都是清楚的,所欠缺的,唯有练习。

李卓航便陪女儿一块练。

李菡瑶伏在几案上,写了一张又一张。边写边想: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我这样吃苦,早晚有一天能运笔自如,就像梁心铭一样,让爹爹和娘亲都为我欢喜骄傲。

地板上的稿纸不断增高。

江氏从舱内出来,到船头,见女儿提笔、悬腕的手不住颤抖,明显使力过度,吓一跳,急忙就要阻止她,不让她再写了,以免伤了筋骨,却被李卓航拦住。

李卓航忍着眼中酸涩,低声道:“等会。”

他并非要拔苗助长,急于求成,而是借此机会锻炼女儿的意志,让她在挫败中不断成长。

又过了一会,他才上前对李菡瑶道:“瑶儿,习字先到这,爹爹教你下棋。”下棋不用总悬着手腕,正好可以让李菡瑶休息一会,间错开了来学习。

李菡瑶欢喜道:“嗳。

赶忙就搁了笔。

跟习字相比,她更喜欢下棋,脑子里想好了,手动动,捡个棋子儿就行了,不像写字这么费劲。

江氏忙指挥丫鬟摆棋具,父女两个在矮几两边坐下,对弈起来。

第29章 江家澄哥哥

李卓航不时停下,跟女儿讲解在棋盘上如何应对。

开始,李菡瑶趁着落子后等爹爹的空档,把手藏在矮几下,偷偷地揉着右手腕——真又酸又疼!她是爱下棋的,下了一会便入神了,认真听爹爹讲棋理,两手不知不觉就都放到矮几上面来了,边下边不停地揉手腕。

李卓航看见虽心疼,也不点破。

下完一盘,江氏及时插入,让丫鬟捧出些点心小食来,让他们父女暂歇息一会,吃点东西。

李菡瑶见有她最爱吃的素鸡腿,欢呼一声:“鸡腿!”

李卓航也笑了,道:“好香。”

郑妈妈笑道:“这是太太做的。”

李卓航笑道:“哦,也不知好不好吃。”故意和女儿对了个眼神,一副期待的样子。

李菡瑶道:“肯定好吃。”

江氏嗔道:“还没吃呢,你就知道?是馋的吧。”一面亲自帮他父女都搛了一个鸡腿在碗里。

李卓航怕女儿手使不上力,无法使用筷子,再者这是在外面,他不想拘束女儿,便率先用手抓起鸡腿,啃了一口,一面示意李菡瑶也用手抓着啃。

李菡瑶开心地啃了一口,觉得唇齿留香;再一看那鸡腿,居然有类似真鸡腿一样的毽子肉,很神奇。她嚼着素鸡腿,眼望着“画廊”两边的乡野美景,感受着河上清风拂面,满足道:“娘做的素鸡腿最好吃!”

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称赞了。

李卓航瞅了妻子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娘有秘方的。所以做的比厨房人做的好吃。”

李菡瑶忙问:“什么秘方?”

李卓航往前凑了凑,小声对她道:“加了一味秘制调料。”

李菡瑶也小声问:“什么调料?”

李卓航神秘道:“就是爱,对女儿的爱,对夫君的爱!”

江氏大窘,脸红了。

李菡瑶困惑问:“爱是什么东西?”

李卓航见女儿也不啃鸡腿了,红唇和白腻的腮颊上沾了些浓汁,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等解答,可爱极了,遂笑着晃晃鸡腿,道:“爱就蕴含在这当中。”

李菡瑶恍然大悟——

爱,就是素鸡腿!

李卓航差点呛了。

……

晚饭后,李菡瑶坚持要习字。

夕阳悬在山顶,即将沉入山背后,余晖照在水面上,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李卓航吹起了洞箫。

深沉、悠扬的箫声随着河水蜿蜒而去,也带走了李菡瑶的疲惫和沮丧,令她安心,陷入空灵境界。

掌灯了,江氏催女儿收摊。

李菡瑶不肯,她现在恨两只手,恨手中的笔,发誓要将它们驯服,因此移到船舱、挑灯夜战。

李卓航和江氏都在旁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菡瑶又累又困,小脑袋一点,一不小心栽到桌上。她下意识猛抬头闪避,手一抖,笔尖的墨汁沾染在了鼻尖上,惊醒过来。她兀自不觉,打了个哈欠,小手抹一把脸,抹了一脸黑墨,然后继续写。

李卓航和江氏一齐起身。

江氏轻轻抱住女儿,李卓航去抽女儿手中的毛笔,轻声道:“瑶儿,睡了,明天再写。”

李菡瑶半闭着眼,察觉有人要夺笔,手一紧,攥紧笔杆,嘴里“嗯嗯”两声,挣扎道:“写,写……”

李卓航心拧紧了,小声哄道:“洗把脸再写。”

李菡瑶似乎同意了,松了手。

李卓航轻轻抽出笔,搁在笔架上。

李菡瑶劲一松,便支持不住了,头往江氏怀里一靠便睡了过去,王妈妈就在太太怀里帮她洗脸。

李卓航在旁低声吩咐:“用热手巾敷一下姑娘手腕”。

王妈妈忙道:“是。”

她捋开姑娘那细细白白、有些僵硬的小手指,掉泪了,“好姑娘……”

这趟旅程一直持续了十几天。

他们先到贺城,李卓尔夫妻先行一步,早已来到贺城,将商铺账目交给新掌柜,并收拾好了行囊,正等他们。

双方会合后,住了一晚。

傍晚,李卓航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宴请一客商,晚上又核查商铺经营情况,做了些安排。

次日,李卓尔夫妻带着儿子李天峰上船,继续东行。

此后,李卓航又接连巡查几处李家名下的商号,最终到达湖州景泰府府城,李家有个大工坊在这里。

这工坊在顺昌年间,为纺织世家谢家所拥有。后来谢家败落,将工坊转让,李家接手。

李家的总号名“太平商号”。

李家在景泰府城内的宅院,是一所江南园林建筑:精致小巧的庭院,层峦叠嶂的山石花木,虽比不得黄山天然奇秀的风光,方寸之内却暗藏乾坤。

自归来,李卓航夫妻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处理归乡数月所积压的商务和家务,李菡瑶完全交给了王妈妈照顾。

李菡瑶再好强,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能耐得住这枯燥的学习生活,又没个兄弟姐妹作伴。入冬后,麻点冬眠了。天气寒冷,王妈妈连门也不让出,差点逼疯她。

正暴躁时,江大太太带着表哥表姐来了。表姐江如蓝自不用说,和李菡瑶最要好;表哥江如澄也对她很好,是个陪吃陪玩还负责善后的好哥哥。

李菡瑶的日子这才精彩起来。



江如澄是江家嫡长孙,江家未来的少主子,十岁的他肩上承担着家族重任,每天要学很多东西。

江家主营造船业和海上商贸。

从记事起,江如澄眼里看到的是各种船,耳里听到的还是船,还有关于大海的一切。

官宦世家子弟学君子六艺,江如澄学经商和造船;琴棋书画等也学,是为了修身养性。学造船,并非真要他去造船,乃是让他了解船舶的构造,经商才是他的主要学业。

他的生活,离不开水和船。

他自会走路起,便学游水。

十岁的江如澄聪慧、稳重,然这只是表象,他表里不一,行事常出人意表,像泥鳅一样滑溜。

他对读书不大热心,常待在书房研究那些精致的大船模型,埋首在图纸堆里,一耗就是一天。

这是他的秘密:读书很难逃学,写字背书也偷懒不得;但研究造船则不同,他可以无所事事几天,再做出豁然贯通的样子。这个度,他视情况自行掌控。

这秘密被李家表妹发现了。

这个表妹,不仅受姑姑和姑父的宠爱,还被江家所有长辈宠爱。李菡瑶第一次到江家,江如澄就被祖母和母亲叮嘱:要带妹妹玩,凡事要让着她。李菡瑶来了,他可以不用辛苦学习,陪李菡瑶玩儿就行。

江如澄曾纳闷:长辈们为何如此偏袒表妹?就连他的亲妹妹江如蓝都要靠后。后来他无意中听见祖母和母亲对话才明白:他们想亲上加亲,要他娶李家表妹。最近,母亲的用意根本不加掩饰,直接就告诉了他。

第30章 我不要哥哥让了

江如澄觉得小表妹很乖巧、很懂事,可是一想到跟她做夫妻,他便不由自主头皮发麻。

若换个女孩,他能使手段把人家折腾死,以绝了对方结亲的念头,但对表妹,他却无从下手。

这事要怎么说呢?

李菡瑶乖巧听话,但每次来江家,都会弄得鸡飞狗跳,他也跟着手忙脚乱,帮她收拾烂摊子。

妹妹江如蓝也跟着她变疯了。

江如澄挑不出表妹的错,只觉心累,好在他并未因此受过罚,因为长辈们对表妹出奇地宽容。

这原是长辈用心良苦:想让他们兄妹多接触,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分自不一般,将来结亲水到渠成。

李老太太死后,李菡瑶要守孝,再者李卓航和江氏也不放心她去亲戚家住,他们又没空陪女儿走亲戚,所以江大太太就把儿子和女儿送到李家来了。

江玉真很高兴,女儿有人陪了。

李卓航虽警惕,但孩子还小,不好拘着,横竖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先让女儿享受天真的孩童生活。

这个冬天,兄妹几个把李家园子快翻过来了。

江如澄每天喜忧参半,最后受不了——李菡瑶玩儿过程中花样百出就罢了,也不知哪来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到他绝望,也只有姑父好耐心,能回答她奇思妙想;若不回答,又维持不住做哥哥的脸面和自尊。

熬了半个月,他们才离开景泰府。

自此,江如澄便不肯再去姑姑家。

他不去,小表妹漂来了!

过年时,李家有孝在身,不便待客,江如澄逃脱一劫。一开春,他便对祖父提出,要去造船工坊历练学习。江老太爷见孙子如此勤勉,很欣慰,准他去了。

江家船坊在三江口。

江如澄在造船工坊待了大半年,晒得黑黑的,冬天才归,一进门便看见他嫡亲的小表妹,正坐在他祖母身边,小脸瓷白,眼珠乌黑;旁边的江如蓝则小脸红扑扑的鲜艳。

李菡瑶只需为祖母守孝一年,入冬后,江老太太便派人接外孙女儿去玩。李卓航因商务要出远门,担心江玉真在家照应不过来,便亲自送李菡瑶去外祖家。计划一个月后,他归来时,顺路再接李菡瑶回家。

李卓航在江家停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将女儿亲手托付给岳母,便匆匆离开了。

李菡瑶虽只是个小孩子,带来的下人中,只有王妈妈是伺候过李老太太的,其他都平常,但她却受到江家隆重接待,江家女眷都因她汇聚到江老太太的松鹤堂。

江家长房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江玉行、江玉衡和江玉真都是江老太太所出,另外两个则是庶子。

江家的规矩:江玉行坐镇三江口的江家造船工坊,江玉衡和另两个兄弟都在外地经管江家产业,但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却都留在祖宅伺候父母。

李菡瑶四个舅舅。大舅舅江玉行两子两女:江如澄、江如蓝、江如涛、江如芷。二舅舅江玉衡一子两女:江如波、江如蕙、江如芸。三舅舅和四舅舅是庶出,共有五个子女。牵着抱着走着,乌压压来了一屋子人。

李菡瑶被江老太太搂在怀里,摩挲疼爱了好一会,才放她坐在身边。江如蓝也爬上榻,和她手拉手;江如蕙则坐在榻旁的小杌子上,姐妹们叽叽喳喳说话。江大太太拆看江氏的来信,并向王妈妈询问姑太太的身体状况等语。

江如澄便在这时进来,拜见老祖母。

江老太太高兴道:“快起来。你看你瑶妹妹来了。”

江如蓝忙扯李菡瑶下榻,“大哥回来了!”

李菡瑶喜悦地对表哥行了礼,笑问:“表哥,你去工坊啦?我还问如蓝姐姐你哪天回来呢。”

江如澄又喜又忧:再见到瑶妹妹他很欢喜,瑶妹妹活泼又懂事,他没理由讨厌;但他又不由自主悬心,总觉得要生事,且是他难以预计和掌控的事。

他回道:“昨天坐船回来的。”

又问:“妹妹也是刚到吗?”

李菡瑶回道:“嗳,刚到。”

江如澄问道:“妹妹累不累?”

李菡瑶道:“不累。澄哥哥,我想跟你学造船。”造船呢,木头搭个屋子能在水上漂,多神奇。

江如澄心一紧——瞧,事来了!

不等他想好怎么回答,他母亲江大太太已经笑了,道:“瑶儿想学造船?让你哥哥教你。”

这不过是她的玩笑话,且不说李菡瑶才六岁,江家的造船技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

江如澄听了诧异不已。

他不明白母亲的深意。

老太太也笑对李菡瑶道:“你想玩什么,都找你哥哥。”又向江玉澄道:“好生带你妹妹玩,不许欺负她。要是敢欺负她,别说你姑父不会饶你们,我也不能饶你们。”目光在江如波等小少爷身上一扫,眼神警告。

李卓航爱女如命是众所周知的。

江如澄忙道:“我怎会欺负妹妹呢。”

——她欺负我还差不多。

李菡瑶看着屋里众人,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和几个堂舅母,还有表姐妹、表兄弟们都望着她笑,对她好极了,比在家里也热闹多了,她十分的快乐。

家里好是好,就是人太少。

因此,她迫不及待想要跟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玩了,便请江如澄讲在船厂、海边的新鲜事。

江如澄义不容辞讲起来。

兄弟姊妹们围一团说笑。

江老太太见了十分喜悦。

一时到了午饭时分,大家都在老太太这吃饭。

吃了饭,李菡瑶和表兄弟姊妹们,从四岁到十岁的都有,都看向江如澄,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神情。

江如澄是被当家主培养的,若只会任性顽劣,恐怕要被父祖拎着耳朵教训了,江老太太和江大太太敢把李菡瑶交给他,就是知道他行事稳妥,不会乱来。

当下,他对众弟妹道:“下午就在屋里玩。瑶妹妹刚来,舟车劳顿,必定累的很……”

尚未说完,李菡瑶便急忙表白道:“我不累。船上没地方去,不是坐就是睡,我身上酸死了。”

江如澄道:“妹妹身上酸,精神不佳,更不能出去。外面风大,天又寒,倘若吹了风,染上风寒,不但不能玩了,还要躺在床上喝苦药汤。这岂不去了多的?不如妹妹先歇一晚,等精神恢复了,明天再玩别的。下午咱们就在屋里,我陪妹妹下棋,看妹妹棋艺可长进了。”

李菡瑶一听有理,答应了,她可不想喝那苦药汁子。

于是,江如澄分派兄妹们:李菡瑶是客人,他亲自陪她下棋;其他姊妹们或观棋,或另外支起一摊子玩牌。分派已毕,大家分头玩起来,十分热闹。

江老太太和江大太太对视一眼,满意点头。

江老太太兴致也来了,也摆开牌桌,几个儿媳作陪,江大太太没上场,在旁张罗伺候一屋子老小。

李菡瑶和江如澄对弈,江如蓝观战。

江如澄笑问:“让妹妹几个子?”

去年,他总要让表妹五个子的。就这样,李菡瑶也总是输。她又不服输,总缠着他不停下。

李菡瑶道:“我不要哥哥让了。”

第31章 扎心的小表妹

江如澄笑道:“那好,先下一盘再说。”

半个时辰后,李菡瑶赢了。

江如蓝拍手道:“瑶妹妹赢了!”

李菡瑶噘嘴道:“说好了不让,澄哥哥为何偷偷让?”

江如澄的表情十分丰富:先是震惊、不可置信,听了李菡瑶的话后,增添了尴尬和难堪……

江老太太正摸牌呢,闻言插嘴道:“你还小,又是客,你哥哥让你应该的。”在她心里,江如澄聪明,又比李菡瑶大了五岁,棋艺超过李菡瑶太正常了。

李菡瑶道:“不好玩!”

江如澄无言以对。

这种明明输了,却被误认为相让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有苦说不出,也无法高兴。

江大太太忙走过来哄李菡瑶,又对江如澄道:“澄儿,这局你就别让妹妹了。你妹妹很聪明的,若下的不对,你说给她听就是了。这样棋艺才能长进。”

李菡瑶立即道:“嗯,爹爹就是这么教我的。”

江如澄神情僵硬,想笑,笑不出;想应,应不下。

他心里也不服,便支吾着,催李菡瑶再来一局,只要他能赢了第二盘,便把相让的虚名给坐实了。

两人又摆开阵势。

江如蓝依然观战。

下到一半,江如澄眼看又要败落,因问(请教)李菡瑶:“瑶妹妹为何要走这里?”

他感觉不妙,却看不出玄机。

李菡瑶不悦道:“澄哥哥瞧不起人。你都设下埋伏了,我又不傻,怎能往那边走?当然要这么走了。”

江如蓝忙问:“为何这么走?”

她棋艺不行,不耻下问。

李菡瑶道:“暗度陈仓呀。”

江如蓝追问:“怎么度的?”

李菡瑶指点道:“等他吃掉我那边两个子,我这边就出其不意地抄他的老巣。他要一直这么走,肯定来不及救。”

江如澄呆滞——

他终于看出来了。

五步之后,他便要输了。

表妹竟预见到了五步之后!

妖孽呀,简直!

现在,他该怎么办?

想了半天,也回天无力。

江如澄是真聪明,江家也没骄纵放任他,所以,他不但有自知之明,且懂得审时度势。

他想,眼下若不说出实情,纸里包不住火,等真相被大家知道,那时丢脸不说,还被人耻笑虚荣;不如现在说出来,既显得襟怀磊落,又可下了台阶。

又下了两步,他便弃子认输。

李菡瑶真心不痛快了,这还让不让她好好学下棋了?难怪爹爹说,人越大越虚伪。澄哥哥还没长大就成了伪君子了。她气愤道:“澄哥哥是伪君子!”

江大太太忙走来,笑道:“瑶儿,怎么又不高兴了?你哥哥怎么就成了伪君子了?”

江如蓝娇笑道:“哥哥又让了。”

江如澄忙起身,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瑶妹妹好生厉害。我是真下不赢她。不敢冒这相让的名头。”

众人大吃一惊,李菡瑶也不信。

江大太太道:“你且让开。”

江如澄便知道,母亲要亲自跟表妹下。

江大太太可不是“无才便是德”的女人,她最擅书法绘画,还有下棋,琴艺差点儿,也是会的。

当下,她便跟李菡瑶对弈。

一个子不让的!

江老太太等人都不玩牌了,都围过来观战;小辈们也不玩了,也在旁瞧热闹,虽然大多瞧不明白。

李菡瑶跟舅母一交上手,顿觉压力。

她全神贯注盯着棋盘,脑海里全是错综复杂的棋路,什么外祖母、舅母、表哥表姐,统统都忘了。

江大太太越下越吃惊。

倒不是说她下不过李菡瑶,她是稳稳地占上风的,但李菡瑶才六岁呀,竟能跟她下这么久!

最后当然是江大太太赢了。

众人却纷纷称赞李菡瑶。

江老太太搂着李菡瑶叹道:“李家每一代都资质过人。澄儿算不错了,比你妹妹还差了些。”

江大太太忙笑道:“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聪慧,这是老太太的福气。”又向江如澄道:“笨鸟先飞,你还敢不用功?你比不上妹妹聪明,也不能拉太远了。”

众妯娌都笑了,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如澄。

江如澄忙道:“母亲教导的是。”

江如蓝等人将李菡瑶围了起来,都惊叹不止。

李菡瑶的性子很好,并不恃宠而骄,也不会分庶嫡待人,也不会踩低捧高,就算江家的庶女因自卑而不敢多话,她也会好奇这个姐姐怎不说话呢,想什么呢,因此主动上前招呼。故此,江家兄弟姊妹们都喜欢她。

王妈妈在旁笑看着这一幕。

江家想结亲的意图很明显,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李菡瑶,却无法阻止江如澄和李菡瑶接触。

“江少爷怎配得上姑娘!”王妈妈看着江如澄挑剔地想,感到在江家作客的日子如履薄冰。

李菡瑶对这荣耀并不大欢喜。她心里有个结:自己写字作画弹琴一直练不好,棋艺再精,也没什么可夸耀的。

她拉着江如蓝说:“我们玩牌吧。”

江如蓝道:“好呀。”

于是江如蓝、江如波、江如蕙、李菡瑶四个人凑了一桌,江如澄坐在李菡瑶身边教她。

打牌也有技巧的,会记牌、会算牌的自然赢面大。

李菡瑶在家很少打牌,江如澄在旁指点了她两把,她便熟练了,后来独立应战,连赢四局。

江如波嚷:“大哥不许偷偷帮。”

李菡瑶不高兴了,“谁偷偷帮了?澄哥哥根本就没说话。八(波)哥你输了还赖人。”

江如蓝噗嗤一声笑呛了。

李菡瑶忙问:“如蓝姐姐笑什么?”

江如蓝指着江如波笑道:“八哥。”

众人纳闷,不解其意。

江如澄却意会过来,忍不住也笑了,原是李菡瑶“波”字说得太快,听着就像“八哥”似得。

江如波气道:“你才是八哥呢。”

笑闹一阵,依然转到牌局上。

江如澄也不过才十一岁,被激起好胜之心,心想:“瑶妹妹棋艺高,想是姑父教导之功;这牌妹妹可是刚学,第一回还打得乱七八糟呢,难道一会子工夫就能精通了?我且上去试试。”因对江如蓝道:“妹妹让让。我来。”

第32章 大舅母的言传身教(加更)

于是江如蓝退场,江如澄上。

遗憾的是,江如澄一样没能改变战局。

李菡瑶连赢八局,面前一堆铜钱。

王妈妈心里笑开了花,觉得姑娘横扫牌桌的气势很霸气,假以时日,将来必会睥睨商场。

都是小孩子,输了钱事小,输了面子事大,江如波输急眼了,嚷嚷着要大家联手对付李菡瑶。

江如澄忙喝住,道:“没出息,这就输不起了?妹妹来咱们家是客人,怎们能联手欺负她?”

江如波嘀咕道:“你媳妇,你当然护着了。”

江如澄没听见,对李菡瑶笑道:“瑶妹妹,你老赢也没意思,手底下留情,让我们一些。”

李菡瑶道:“我已经让了呀。”

江如澄:“……”

这话实在扎心。

没法玩了!

瞧,表妹就是这么的懂事,却总伤人于无形。可想而知,若娶了表妹,婚后他必定伤痕累累。还有啊,表妹喜欢养蛇。他见过表妹养的那条蛇——麻点,想到洞房花烛夜表妹抱一条蛇坐床上,他就心底发寒。

终于天黑了。

江老太太让李菡瑶跟自己住在松鹤堂。

她坚持要跟如蓝姐姐住在一处。

王妈妈想:姑娘若住在松鹤堂,江少爷来晨昏定省极容易碰面,若是住在表姑娘的兰苑,便少了接触的机会。

她便道:“姑娘没有兄弟姊妹,在家怪寂寞的。来了外祖家,见了表姊妹自然亲近,想跟表姑娘住,老太太不如成全她。再者姑娘年小,性子还不稳,住在松鹤堂,恐怕淘气的事不会少,扰了老太太的清净就不好了。”

江老太太笑道:“既这样,就让她跟如蓝住。”

李菡瑶和江如蓝大喜。

江大太太亲自送小姐俩回兰苑,陪着她们沐浴,教她们保养肌肤:让有经验的媳妇用蜂蜜调了人奶,替她们按摩全身,脸上也涂满了,等出浴再涂护肤凝脂。

这浴室有个方方的浴池,水汽氤氲的池子里并排放了两张木质美人榻,榻上铺了大毛巾,李菡瑶和江如蓝光着小身子趴在榻上,两个媳妇替她们轻轻揉后背。

李菡瑶侧脸,见江如蓝浑身沾满了**,白腻腻的,拿手一摸那背,滑腻腻的,闻着甜腻腻的,便摸个不停。

江如蓝痒得不行,反过来摸她。

小姐俩笑闹着,差点滚下榻去。

江大太太并不阻止,只管吩咐媳妇“轻些,她们肌肤嫩,别按重了,留下印子。”

媳妇道:“是,太太。”

雾气蒸腾中,李菡瑶仰面,天真地问:“大舅母,这么抹了,我也能跟表姐长一样好吃吗?”

江大太太忍俊不禁,嗔道:“你这鬼精灵!你现在就很好吃,舅母看了都想啃一口。”

李菡瑶笑道:“我也想啃舅母一口。”

江如蓝娇笑道:“我先啃妹妹一口。”

姐妹两个闹着,一起滚下水池,扑腾得水花四溅。

江大太太看了只是笑。

洗完,穿上衣服,江大太太一手一个,牵了李菡瑶和江如蓝,送到床上,亲自帮她们盖好被子。

正在这时,她身边的妈妈走来,轻声回道:“太太,老爷去了沈姨娘那歇去了。”

江大太太尚未说话,江如蓝便发脾气摔枕头,道:“狐狸精,又勾引父亲!”

江大太太怔了一怔,转脸喝道:“这话谁教姑娘的?”

伺候江如蓝的妈妈上前,不安道:“太太……”

江大太太严厉道:“去查!查不出来,所有伺候姑娘的人全部罚三月月银。看还敢乱嚼舌头!”

那妈妈忙答应一声,惶恐退下。

江如蓝委屈地叫“娘——”

李菡瑶好奇地看着大舅母。

她家里只有父母,其余皆是下人,对妾室的印象,都是从表姐那里听来的。去年江如蓝在景泰府住了一段日子,小姐俩晚上说体己话,江如蓝告诉她,大舅舅如何被狐狸精迷住,表姐最讨厌狐狸精等等。

大舅母不讨厌大舅舅纳妾呢?

江大太太对女儿道:“你才七岁,怎能学得尖酸刻薄?”

江如蓝道:“我讨厌沈姨娘!”

江大太太微笑道:“娘又没让你喜欢她。”

江如蓝道:“可是爹爹喜欢她!”

江大太太讥讽地笑道:“什么喜欢!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你们记住了:女人,是最尊贵的!便是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也离不开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生的;若没了女人,这世间将灭绝。但如果女子自甘堕落,便成了玩物。”

江如蓝懵懂眨眼,不明白。

江大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经过**滋润后越发细腻的肌肤,轻声道:“这种人,无需你去讨厌她,结果也不会好。她永远不能跟我们相比。”

江如蓝依然不忿,道:“她现在可得意了。”

江大太太道:“得意什么?便是她运气好,能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庶子庶女,连声‘娘’也不能听到叫她,更无法同你和你哥哥相比,将来也没资格继承家业。若安分些还好,虽小富也能平安度过一生。”

李菡瑶忽问:“若她不安分呢?”

江大太太笑了,点头道:“我的儿,你比你姐姐机灵多了——大凡争做妾的,都不安分。若主母弱呢,她还有机会;若主母强,这不安分将会葬送她。”

李菡瑶想了想,又问:“若是她装安分呢?”

江大太太简直想击掌,如下棋时棋逢对手,看着李菡瑶,两眼流露出魅惑的光芒,声音幽幽的,充满蛊惑:“诱惑她!将她的野心和欲望诱惑出来。自甘下贱的女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野心和欲望。你要诱出她们的贪婪,使她露出本来面目。怜香惜玉的男人,对这野心和欲望是极憎恶的,即便再喜欢她们的美色,也只会当她们是玩物,没有尊重……”

李菡瑶觉得眼皮很沉重,但大舅母的话却字字清晰地灌入耳中,仿佛陷入了梦境。

江如蓝早已甜睡过去。

……

江大太太替女儿和外甥女掖好被角,吹了灯,嘱咐王妈妈等人夜里用心守护,才带着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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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智擒江如波

睡了一夜,李菡瑶神清气爽。

天公也作美,竟飘起了雪。

她最喜欢下雪天,然在家里却从未尽兴玩雪,因为没有人陪她。本可以让丫鬟陪,但丫鬟担心她吹了风受了寒担责任,反在耳边苦劝,不让她出去。

眼下在外祖家,可完了这心愿。

江家乃是海商,跑的是海上丝绸之路,风里来浪里去,自不会对家族子弟娇生惯养。然姑娘们还是要守规矩的;再者,李菡瑶是李家的独苗,金贵的很,江老太太生怕她冻着了,不许她们出去,说:“外面雪大,仔细受了风寒,就在屋里待着,跟你哥哥一块看书、写字。”

在屋里看书、写字?

李菡瑶心生不妙。

她努力了许久,依旧未开窍,写的字实在难以见人,表兄妹们若见了她写的字,会是什么神情?

她摇着江老太太手臂恳求道:“不冷,不冷!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外祖母,我想到外面去玩。”

最终,江老太太拗不过她,又问了王妈妈她在家的起居生活情况,勉强答应了。又吩咐给她们穿好衣裳:罩斗篷、戴风帽、围大毛围脖、蹬羊皮靴……全副武装。

李菡瑶冲进缤纷热烈的雪花世界,仰脸看着铺天盖地落下来的雪片,伸出小手去迎接它们,感受着雪花落在掌心、又很快融化的奇妙,大声笑着。

江如澄觉得,小表妹这一刻笑得格外灿烂,脸颊比春日清晨盛开的鲜花还要明媚,黑眸如星子,一颗心莫名被触动,跑了几步,回头叫:“瑶妹妹——”

李菡瑶大声回应:“澄哥哥!”

便朝他追了过去。

江如澄牵起她手,两人跑着穿过月洞门。

李菡瑶又回头喊:“如蓝姐姐!如蕙姐姐!”

江如蓝和江如蕙就都笑着追来了。

他们跑到花园,举目望去,雪花覆盖了房屋、树木、山石等一切事物,天地呈现一片银白,只余下一方黛青色的湖面,而他们这群穿着大红、紫红斗篷的孩子,成了白雪世界最耀眼的妆饰,鲜艳、热烈!

李菡瑶跟他们在雪中追逐。也没什么玩的,就是跑着、笑着。风帽也不戴了,甩在脑后,露出小小两个丫髻,一边插着一支小小玉簪:红玉雕的梅花、绿玉雕的花萼,映着漆黑柔顺的秀发,清冽鲜艳。一张瓜子小脸,因奔跑而双颊绯红;浓密的睫毛张开,眼眸黑亮;琼鼻樱唇,天真烂漫。

那江如波今年八岁,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坐着头痒、站着脚痒、跑着也皮痒,非得作出点事来才痛快。

他见李菡瑶像蝴蝶似得在雪中飞舞,莫名心痒痒的难受,总想撩拨她。眼见李菡瑶飞过来,若是江如澄,必定会张开双手接住妹妹,防止她跌倒;他倒好,鬼使神差地把右脚一伸,脑海里浮现李菡瑶跌得像乌龟似得四肢着地的情形,期待又兴奋地怪笑。

李菡瑶脚下被绊,身子失衡,一头栽倒在雪地上。还真像个大乌龟——红色的大乌龟,红斗篷就是龟壳,两只前爪压在下面,后面紫红羊皮小脚乱蹬。

江如波看得有趣,哈哈大笑。

江如澄转脸看见,震惊不已,跟着急忙跑过来,喊“瑶妹妹,你怎么样?”一面蹲下来扶她。

王妈妈等丫鬟婆子呼啦啦全跑来了。

江如蓝也跑过来,一面嚷:“是二哥哥使坏,我看见的!”

江如波顽劣心理满足后,发现后果不妙,不由缩了缩脖子,强笑道:“我……我就想试试她。谁知她一点不谨慎。”

江如蓝气得小脸通红,“你还有理了?”

江如澄已经将李菡瑶扶起来了,大家忙看她,问可伤着了。就见她沾一脸白雪,眉眼都看不清了,睫毛眨了眨,扑簌簌往下掉雪粉,露出中间黑漆漆两枚星子。

江如波绷不住,再次嗤笑。

那星子倏忽转向他,不动了。

江如波刚要说话,忽然瞪大眼睛:只见江如澄用帕子将李菡瑶脸上的雪掸干净了,露出真容,小琼鼻的顶端一点殷红迅速增大,就像梅花急速盛开一样;然后,下方的花瓣疑似被风吹落,顺着人中掉下来,拖了一条长长的红线,又在红唇上方受阻,向两边嘴角泄去。

不得了,破相了!

江如波吓得没了主意。

他仿佛看见小表妹顶着鼻尖一块疤,被所有人耻笑,从众星捧月的李家独女,变成无人问津的丑女,终身嫁不出去,“啊——”鬼叫一声转身就跑。

“捉住他!”

李菡瑶大叫,拔脚就追。

江如澄等人都呆滞——

不是该哭鼻子的吗?

为何这么生猛捉人?

来不及想了,江如澄也旋风般追了上去,江如蓝叉着小腰指挥丫鬟婆子们,“都给我追!抓住他重重有赏!”那个气势,威风凛凛、娇气腾腾。

顿时,一大群人在雪中奔跑。

李菡瑶和江如澄追在最前面,李菡瑶跑得嗓子冒烟,气喘吁吁,玉簪倾斜,发丝散乱,煞白一张小脸,嘴唇有些泛紫,也没能撵上江如波。

要她放弃,那不可能!

江如澄撵弟弟是其次,撵李菡瑶劝她上药才是正事。然他追上了李菡瑶,扶着她还没开口呢,李菡瑶便指着前面的江如波两眼喷火道:“澄……哥哥,抓住他!”

她鼻尖磕破的伤口渗出更多的血,又因为奔跑震动,血从鼻尖流下来,顺着人中流到嘴边,红艳艳的很可怖。

江如澄又心疼又生气,也知道不抓住弟弟,恐怕表妹不会罢休,于是道:“我来捉他!妹妹先跟妈妈去上药。”

说完,发力朝江如波赶去。

李菡瑶一心要抓住江如波,其他事一概不上心。

上什么药,往哪上药?

她都不知自己鼻尖磕破了。

她目光一扫,见江如波和江如澄绕着假山打转,当机立断,绕到假山另一边,迎在江如波前面堵截他。

假山这边有个洞口,洞口右边生着一丛绿竹,那细竹枝都被积雪压弯了腰,挡在洞口。

李菡瑶心生一计,扯过一根竹枝,闪避到洞口左边一块大石后,将竹枝拉紧、压低,然后静静等待。若江如波从洞里出来,她只需一提竹枝,就能将他绊倒;若他没钻洞,而是绕着假山跑的,她就将竹枝猛然放手,弹他一脸雪,让他措手不及,然后她就能抓住他了。

江如波从洞里出来了。

他先猫腰探头看洞外两边,见没人,十分心喜,撒腿就跑。然他只顾上面,就没顾脚下,李菡瑶一提竹枝,他当即绊倒,栽了个狗啃泥,“哎哟”叫唤。

李菡瑶纵身扑上去,骑在他身上。

“看你往哪跑!”

她一把揪住江如波的耳朵。

江如澄满腔怒火,要抓住江如波暴打一顿。这孩子太可恶了!瑶妹妹是客人,年纪又小,又乖巧听话,并未惹他,好好的绊她一跤做什么?竟磕破了鼻子!

他只落后弟弟一步,若不是假山里面曲折,无法奔跑,早追上江如波了。结果,才出假山洞,便眼睁睁看着李菡瑶智擒江如波——果然表妹妖孽不改。

他犹豫,要不要上去落井下石?

算了,还是别去了。

不是他心疼弟弟,而是想着:让瑶妹妹亲自出手教训江如波更好,才能让妹妹解气。至于他,回头暗中使个法子教训这小子,非让这小子终身难忘。

接着江如蓝也撵来了,见李菡瑶骑在江如波身上扭他耳朵,兴奋不已,也扑上去,抡起白白的小馒头拳,往江如波后背上一顿砸,砸着砸着砸出了韵律,心里踩着听戏时锣鼓的节奏“铿锵铿锵铿铿锵”,时缓时疾。

江如波被砸得嗷嗷直叫。

小女孩的拳头,能有多疼?

主要是丢人哪!

江二少爷觉得自己没法活了。

江如澄鄙夷道:“你还有脸叫?妹妹摔了都没哭。”一面去抱李菡瑶起身,劝道:“妹妹,带他去老太太那,让老太太教训他。你也要回屋去上药。”

这会子工夫,江如蕙和丫鬟婆子们都赶来了,都看见小姐俩教训江如波的这一幕,然没有人同情江如波。

王妈妈绝望尖叫“姑娘——”

其他人也都恐惧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嘴角、下巴上全是血!

江如澄正要拿帕子帮李菡瑶擦血迹,见众人这神情,眼珠一转,又将帕子塞回袖内,不擦了。

留着这血给老太太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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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李姑娘专掐七寸

大家押着江如波来到松鹤堂,江大太太也闻讯赶来了,见李菡瑶一脸血,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怎么照看妹妹的?”

她严厉喝问江如澄。

江如澄惭愧低头。

他现在十分担心,也内疚,若表妹鼻尖上的伤不能复原,这件事后果就太严重了。

江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不知经过多少棘手的事,然看着外孙女小脸上殷红凝固的血迹,身子微晃,差点晕过去——女子容颜何等重要,更何况李菡瑶是李家五代单传才生出来的独女,若是破相了,如何向女婿交代?

旁边一婆子忙扶住她,道:“老太太,先给李姑娘上药。”

江老太太醒悟,一面命人给李菡瑶换衣上药,一面询问事情经过;等了解真相后,严厉瞪向江如波。

江如波早垂头丧气跪下了。

江二太太急得骂儿子:“你怎如此顽劣?这是你妹妹,你不说护着她,好好的绊她做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江老太太,也不骂孙子,却把火气冲着二儿媳妇撒了出来:“是啊,波儿如此顽劣,你这当娘的是怎么教的?你都教了他些什么?手足相亲没教吗?孩子都给你娇惯成什么样了!将来如何担事?”

一面训,一面拍着身边方几。

江二太太脸涨红了,嗫嚅不敢言。

众人皆噤若寒蝉。

李菡瑶换好衣裳出来了,鼻尖涂了褐色药膏,原本该用纱布盖住,然那么一来,就像戏台上的白鼻子小丑了,只得就这样敞着,指头大一块褐疤,比白鼻子也不好看多少。

她兀自不觉,满心想着要怎么罚江如波呢?忽觉气氛不对,只见满屋子人都小心翼翼,二舅母被外祖母骂红了眼圈,泪汪汪的怪可怜,心下便转开了。

来之前,爹爹告诉她:在人家做客,纵然是外祖家,也要知进退,不能搅得人家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以免惹人生厌。她忙道:“外祖母别生气,我不疼了。波哥哥也不是有心害我,他就是太顽劣了。”

江如蓝道:“他就是故意绊你,我都看见了。”

江大太太看着女儿暗暗摇头:瞧自己的傻女儿,比李菡瑶还大一岁呢,怎么就这么直心眼呢!表妹都在息事宁人了,她在旁架桥拨火,白得罪二房。

江老太太搂着李菡瑶道:“你不跟他计较,外祖母不能纵容他。他这样顽劣,再不管教,将来要惹大事。”

李菡瑶忙道:“让我来罚他吧。”

江老太太忙问:“你想怎么惩罚他?”

她想小孩子气性大,这是要出气了。

众人都看向李菡瑶。

江如波更是忐忑不已。

李菡瑶对江如蓝眨眨眼,抿嘴一笑,道:“罚他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都抄一遍。”

她练字很勤勉,这不表示她喜欢写字。她生平最深恶痛绝的便是写字了。在她心里,将四书全都抄一遍,是最惨无人道的惩罚了,所以,她以此来罚江如波。

江如波狠狠松了口气:这差事有些苦,但也不是望不到头,反正他日常读书也要习字,再多花些工夫就是了。

江二太太更是感激涕零,暗想:怪道大家都喜欢外甥女,瞧这为人行事,怎不叫人心疼!抄四书才好呢,正好可以拘拘儿子的野性子,不严不能成大器。

她赶上前拉着李菡瑶的手,感激道:“我的儿,就照你说的罚。他不抄完,不让出房门半步。”

李菡瑶疑惑了:这不对呀,二舅母就罢了,怎么二表哥也一脸暗喜的模样?看得她很不痛快。

她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讨厌写字,但是人家未必讨厌啊,人家觉得写字很容易。

她深深地嫉妒了——为什么自己视为苦差事的写字,在别人就很容易,这么不当一回事呢?

她面无表情道:“写错一个字,罚十遍。我要检查的。”

江如波笑容僵住,绝望地看着她。

他本想着,自己天天抄,总有抄完的日子,但这附加条款一出来,情势就变了。因为他心性浮躁,读书很容易走神,要他在抄写过程中一个字不错,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四书不会越抄越少,而是越抄越多!

李菡瑶见他这样,露出胜利笑容,就像掐住了麻点的七寸,她也掐准了江如波的七寸!

妙的是,长辈们都觉得很好。

江二太太笑容满面道:“就这样!”

江老太太也说:“这样很好!”

江二太太催儿子:“还不谢过你妹妹。”

李菡瑶大度摆手道:“不用谢。这罚的也不算苦,吃的、用的都叫人送给你。你就慢慢抄吧。”

众人见纷争解决了,都笑起来。

江如波还不满,抗议道:“这不成,错一个字就罚十遍,这一辈子也抄不完!”

江如澄板脸道:“要不我抄一遍给你瞧?自己不如人,别说妹妹罚的不公。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妹妹脸上的伤要不好,你给我等着瞧,抄一千遍四书也没用!”

江如波害怕得不敢吭声了。

江大太太瞅了二太太一眼,见二太太笑容僵住,也不理会,只柔声对李菡瑶道:“这几天再不要出去了。外面冷,再一冻,伤口不容易长好。”

李菡瑶乖乖答应,后知后觉担心破相的问题,手里举着靶镜转着脸照来照去,忧心忡忡。

江如蓝在旁竭力安慰她。

王妈妈心疼极了,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主要是发了也没用,并不能令姑娘的鼻子马上就长好。从此,她两个眼睛就跟长在李菡瑶脸上似得,一直盯着她的鼻尖,恨不能眨眼的工夫,下一刻这磕破的地方就能复原。

如果不能复原呢?

王妈妈冷笑,如果江家觉得只要让江如澄或者江如波娶了表妹,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可就失算了:若李菡瑶破相,江家想结亲的打算可就彻底落空了。

李卓航会觉得这是阴谋!

王妈妈能想到的,江家人当然也能想到。

江老太太令江大太太亲自照顾李菡瑶的起居和饮食,虽然原先也是她照顾,但现在更加精心和谨慎了。

“让你哥哥教你造船。”

江老太太对李菡瑶道。

她并不认为李菡瑶真能学什么,不过是小孩子好奇罢了,她只想利用这事将李菡瑶拘在屋里养伤而已。

江大太太也不甚在意,谁都没在意。

下午,江如澄带着李菡瑶到藏书阁。

藏书阁是不允许外人进的,便是江家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因为这里收藏着江家历代积累下来的各种船舶模型和图纸,以及制造的秘密。

今天,藏书阁对李菡瑶开放了。

江如蓝作为陪客也一道上来了。

第35章 别致的喂药方式

藏书阁右边是书房,与普通书房布置相差无多,左边是个套间,外间收藏船模,内间收藏图纸资料。

走进套间,李菡瑶便看见博古架、展台上呈列的各式各样精巧的木质船模,有些用玻璃罩着,顿时两眼放光,惊叹不已,“哇,这么多!”顿忘了鼻子上的伤。

江如澄微笑道:“这边来。”

他当然不会泄露江家秘密。

李菡瑶才六岁,能懂什么?哪怕是一艘最普通的船也够她学一阵的子了。只要表妹乖乖的待在藏书阁,他的目的便达到了,还可以温习功课,一举两得。

当下,他当起老师来,从最简单的竹筏、独木舟讲起,到木板船问世,从此弘舸巨舰、楼船方舟,争相辉映。驱动船行的方式,从桨、楫发展到橹,再到利用风帆的帆船,再到利用桨轮的车船,他都如数家珍。

说到自己熟悉的事物,小少年眼中透出自信的光芒,浑身散发别样风采,待看见李菡瑶凝神听讲、眼露崇拜,这风采更甚,仿佛遇见知音般喜悦。

长辈要他学造船,是希望他继承家族事业,他们不知他心里藏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平辈兄弟对船舶的认知还停留在应付功课阶段,无法同他交流;李菡瑶虽然才六岁,却很聪慧,竟这样爱听他讲,他怎不开心!

李菡瑶认定一件事,那是百折不挠。

江如蓝听了一会嫌烦,道:“瑶妹妹,这有什么好学的?”

李菡瑶道:“怎么不好玩?将来我们开着船,到大海上,捉大鲨鱼。找一个没有人的小岛……”

江如蓝眼睛就亮了,忽然就看这些船模顺眼起来。没有人知道,江姑娘常梦想长大后离开家,没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管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现在可找到伴儿了!

她若不好好学,将来什么都不懂,岂不成了瑶妹妹的拖累?她还比瑶妹妹大一岁呢。

于是,她耐下性子听起来。

江如澄忍不住笑了: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总令大人感到荒谬,曾经他也是这样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这天下午,江如澄只讲了船舶的发展和类型,次日开始,便教李菡瑶学习造船了,从画图开始。

虽是哄小孩子,也要做出样子来。

再说,找件事让她们做、让她们忙,他才能腾出空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或温习功课。

次日上午,江如澄先讲了木板船的基本构造,然后让她们绘制最简单的三板船图样,并注释。

书房里,李菡瑶和江如蓝各占一张桌,开始忙碌;江如澄则拿出这次去船厂得的一本航海日志,惬意地靠在罗汉床上,领略大海风光和海外风情去了。

一刻钟后,李菡瑶交上图纸。

她的神情很是忐忑。

江如澄接过去一看——

这画的是什么?

他蹙眉仔细辨认:线条犬牙交错,形状有点像母鸡。这么说并不确切,若真像母鸡,至少说明瑶妹妹擅长画鸡,但这鸡是没有脚的,旁边注释的字也……不可确定。

江如澄很意外地抬眼。

李菡瑶禁不住小脸红了。

“我还没开窍”这样的话,糊弄王妈妈就罢了,她是不会对表哥和表姐说的,表姐只比她大一岁,字写的比她端正多了,图也比她画的好,她无可辩解。

江如澄道:“妹妹讲给我听听。”

他实在看不懂写的啥。

李菡瑶便讲起来:

三板船是由一块底板和两块弦板组成,只要将两侧弦板合入底板便可。可以用铁钉连接,也可以采用榫卯结构。板缝用草杆、丝麻等物塞紧,再涂油漆。

江如澄了然:就说嘛,妹妹那么聪慧,怎会连这么简单的船都画不出呢?原来是写字基础差。

他没有笑话李菡瑶的字画。

他道:“妹妹年纪还小,多练练就好了。去年妹妹下棋还不是我的对手,今年就赢了我;谁知明年你的字会不会突飞猛进,比如蓝写的还好呢?”

李菡瑶欣喜地笑了,觉得澄哥哥说话就是贴心。

江如蓝见瑶妹妹这么快就画好了,急的很,忙忙加快速度,也赶了出来,拿过来给江如澄。

她见了李菡瑶的字和画,也是一愣,待听了江如澄的话,忙点头,也安慰李菡瑶道:“瑶妹妹你才学写字,不要急。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子的,都拿不稳笔呢。写几个月就好了。”

李菡瑶微怔——她练了可不止几个月呢,但是她坚信自己能练好,所以赶忙挥去心头阴霾。

江大太太见李菡瑶安心待在藏书阁,放下心来。因外面冰天雪地的,晌午他们若去老太太的松鹤堂吃饭,路上难免吹冷风,她便让人将饭菜送过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碗汤药。

李菡瑶闻见那药汤的苦味道,捏住了鼻子,不肯喝,道:“已经涂药了,怎么还要喝药?”

丫鬟哄她“喝了药才好得快。”

李菡瑶不听,就是不肯喝。

江如澄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在李菡瑶面前坐下,舀了一勺褐色的药汤,还没送出去呢,李菡瑶便急忙扭脸躲开,道:“不喝。好苦。”身边半天没动静,她转脸一看,江如澄把药汁送进自己嘴里去了,面不改色吞了。

李菡瑶吃惊——这药是熬给她的,怎么表哥喝了?

这时,江如澄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也不说话,就这么笑看着她。李菡瑶和他僵持,心想我就不喝,看你能怎么样。结果,江如澄又往自己嘴里送。

李菡瑶急忙道:“我喝还不行么!”

总不能让表哥都代她喝了。

江如澄笑了,勺子送过来。

李菡瑶很不情愿地张口。

江如澄喂了她,再舀一勺。

李菡瑶一边喝,一边痛苦地哼哼。

江如澄转脸道:“如蓝,拿蜜饯来。”

江如蓝捏着一枚梅子蜜饯在旁等着,等李菡瑶喝完了,便将蜜饯塞进她嘴里,笑道:“好了!”

李菡瑶苦巴巴地皱着小脸,配上鼻尖伤疤,要多痛苦有多痛苦,江如澄忍不住笑了。

饭后,三人又去那边逛了一圈,听江如澄对着船模讲各种奇闻趣事,活动了一会,才回到书房。

江如澄想起小表妹那蚯蚓字,心中一动,道:“我教妹妹写字吧。妹妹刚学,握笔姿势不大对。姑父和姑母没空教你,怎么不请个西席教你?”

李菡瑶不敢接这话。

父母亲何曾没教过她?

教了不知多少回了。

江如澄和李菡瑶并坐在桌边,右手从她身后环绕过去,握住她的右手,一笔一画教她写字。

“看,是不是很容易?”

“嗯,是很容易。”

李菡瑶见写出来的字端端正正的,欣喜不已,侧脸对近在咫尺的江如澄道:“多谢澄哥哥。”

这样手把手地教,爹爹早已教过了,于她而言并不新鲜,她感激的是表哥的宽容和体贴,没有嘲笑,没有讥讽,像爹爹一样手把手地教她,令她放下戒心。

江如澄道:“妹妹再写一个我瞧瞧。”

李菡瑶想起自己往日表现,不由心怯,道:“我写不好。这手澄哥哥要不捉住它,它不肯听话。”

江如澄听见这率真的童言,微笑道:“没有的事。你试试。多练习,便能运笔自如了。”

李菡瑶便认真写起来。

江如澄低眸,看着小表妹瓷白的小脸,以及鼻尖上指头大一块破损,竟感到岁月静好的安宁。

江大太太进来,就看见他兄妹头挨着头,正凝神专注地习字,微微一笑,放轻了脚步。

走到桌边,一眼看见两张图稿。

江如蓝的字迹她自然认得,那张似鸡非鸡的东西定是李菡瑶画的了,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唏嘘:外甥女也不是全才,这字、画也太不像样子了!

第36章 学会了?

晚上,他们去松鹤堂吃饭。

江老太太搂着李菡瑶问:“可有趣?”

李菡瑶欢喜道:“有趣!”

江老太太一笑打住,不再往下问了。她只要李菡瑶觉得有趣就行,而不管她学的怎样。江大太太已经悄悄告诉她:李菡瑶的字、画均不成样子,是不会学到东西的。这正合了她们的心意,本来就是哄孩子嘛。

晚上回到兰苑,李菡瑶从袖中抽出自己白天作的图稿,仔细看了一遍,才小心放进梳妆盒的最底层,锁上。

王妈妈眼看姑娘和江如澄在藏书阁一待就是一天,而她却不能在身边伺候——她不能进藏书阁——着急死了。再这样下去,表少爷要把姑娘给哄去了。她要劝说李菡瑶,无奈李菡瑶跟江家兄妹同进同出,晚上又跟江如蓝同住,身边总有许多人,她不得机会说。她便瞅着伺候李菡瑶小解的空子,悄声劝她:“姑娘,别学那个了。”

李菡瑶诧异道:“怎么不能学?”

王妈妈道:“造船有什么好学的?”

李菡瑶道:“造船怎么没好学的?”

王妈妈急道:“姑娘!”

李菡瑶人虽小却有主见,是不会听她的,第二天依然去了藏书阁。去之前,顺便检查了江如波抄的四书,查出几个错字,于是,江如波的刑期延长了,哀嚎连天。

随着江如澄讲解深入,船的构造也复杂起来。

李菡瑶画的图越发难辨了,就像被小猫玩弄的毛线团,线条纠缠在一起,加上那些蚯蚓字,一塌糊涂!倒是江如蓝画的有模有样,每一步分解和注释都清晰明了。

江如澄放弃了纠正表妹。

也无法纠正。

他想:何必认真,只要瑶妹妹高兴,管她画的什么。

他便按序讲解,明是教妹妹,其实是在温故所学。

令他欣慰的是:李菡瑶虽然年幼,却并不懵懂无知,每当他讲到关键处,她总能提出些问题,要他详述。有她回应,就好比在与人对弈,而不是自己一个人摆棋谱,令他的授课变得趣味起来,双方都很满意。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

李菡瑶鼻尖上的伤七天后退掉硬夹,江大太太便每天用珍珠磨粉和**替她敷面,半个月后疤痕渐淡;一个月后,那疤痕便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红痕。

江老太太婆媳都松了口气。

江如波的惩罚还没结束。

李菡瑶还在跟江如澄学造船。

后面越来越难,都是江如澄最近才在船厂学习的内容,江如蓝根本听不明白,只好放弃。

她问李菡瑶:“妹妹听得懂?”

李菡瑶道:“听得懂。”

她鼻尖的疤痕逐渐痊愈,江如澄也有了玩笑的心情,因拿着她画的图纸,问道:“瑶妹妹,你画的东西,自己能看明白吗?”反正他是看不明白的。

李菡瑶道:“看得明白呀。”

她有些生气了,她的字是丑,可再丑,自己写的自己怎会不认得?那还写干什么?

江如澄笑道:“那你说说,这都画的什么?”

李菡瑶便详细地讲解这船的构造:“这个是防沙平底船。就是船底是平的。平底能坐滩,不怕搁浅了……张十二帆,能调戗使斗风,就是斜着走,顺风逆风都能航行……龙骨要弱些,共有八个水密隔舱,能帮助加固船体,就算一个舱两个舱漏水了,整个船也不会沉……”

江如澄越听越吃惊,不知道她到底是根据这张一团糟的图纸解读的呢,还是凭借强悍的记忆复述他之前的讲解。他的心“突突”地跳。果真如此的话,瑶妹妹岂不是记住了他所说的全部内容?这太不可思议了!

更重要的是,他泄密了!

正没个主意间,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乃是江老太爷、江玉行和李卓航,江家父子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李菡瑶。

江如澄心一跳,忙抢上前躬身道:“见过祖父、父亲。姑父。”心里惴惴,觉得他们一定都听见了。

“爹爹回来了!”

李菡瑶欣喜地喊道,忙将那张图样一合,交于右手拿着——她舍不得放手,这可是她辛辛苦苦花了三天工夫才画出来的——张开双臂,扑向爹爹。

李卓航冲江家兄妹点点头,牵起李菡瑶,顺手接过她手上的图样,举起来看了一眼,轻笑道:“这画的什么!”

李菡瑶忙道:“爹爹,这是……”

李卓航不等她说,已经将图递给江老太爷,道:“岳父瞧瞧可能看明白,反正小婿是看不懂的。”

李菡瑶便将话憋了回去,懊恼地看着外祖父,已料到他会作何反应。什么时候她的字能见人呢?

江老太爷接过那张图,只瞅了一眼,便露出诧异的神情——这画的什么东西?岂止一个“乱”字能形容,简直乱七八糟!字也无法辨认,与他们刚才在外面听李菡瑶说的话后,想象的结果出入太大。

江玉行忙让李卓航坐。

李卓航没动,只看着岳父。

江老太爷见女婿看自己,忙笑道:“方舟先坐。”说着自己先走向罗汉床,在方几右边坐下。

李卓航便在方几左边坐了。

李菡瑶被他搂在怀里。

江玉行另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江如澄兄妹站在他身边,都望着江老太爷。

江老太爷将李菡瑶的图样放在矮几上,沉吟一会,才对李卓航道:“这画虽然拙劣,但瑶儿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其实对船的构造和建造技法了如指掌。”

李菡瑶嘴角一弯,总算外祖父没有全部否定她,她还是学了些东西的,就是字和图有些难见人。

然而,李卓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自豪的、爱怜的神情,失笑道:“岳父说笑了。岳父不会认为:就凭瑶儿这张鬼都认不出来的图样,就能造出船来吧?”

鬼都认不出来?

李菡瑶怔住了——

父亲从未这样贬过她!

她收敛了笑,有些委屈地看着父亲,然李卓航神情淡淡的,丝毫没哄她的意思,手却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传达令她安心的抚慰。她本能觉得父亲的话和举动都不寻常,黑眸溜溜一转,看向大舅舅,又看向外祖父。

江老太爷不置可否地笑,并不答。

江玉行捕捉到父亲一闪而逝的目光,忙对李卓航赔笑道:“不是说瑶儿能造船,但她掌握的这些,若告诉内行人,或者她将来算学贯通,便可造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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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三点有加更呢,朋友们。

第37章 再提亲事(加更)

李卓航摇头道:“兄长真抬举你外甥女了。她才六岁!虽比一般的孩子记性好,能记得这些并不出奇,但小孩子学的快,忘的也快,因为他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若不能耳目熏染,再往深里学习,终归无用。再者,小婿虽不懂造船,想来与纺织并无两样:一些常见的技术在行内并非隐秘,大家都知道;各家自有秘技珍藏。难道澄儿将江家造船秘技告诉了瑶儿?”顿了下,他垂眸,轻声道:“若是这样,小婿就不明白了,澄儿为何要这么做?”

江老太爷和江玉行听了一滞。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江如澄。

江如澄顿时觉得压力倍增。

他强笑道:“原是妹妹受了伤,为了哄妹妹玩儿,才教妹妹。也没教什么,就……”

江老太爷道:“我听说,瑶儿来的那天就想跟表哥学造船。你们只当她小孩子好奇,却没想到瑶儿资质过人,竟能过目不忘。”他认定李菡瑶学会了。

李卓航道:“再资质过人,也才六岁。造一条大船,涉及多少东西?岂能轻易被人掌握。”又转向江如澄,问:“你可曾告诉妹妹那些隐秘东西?为何要告诉她?若你说那是江家不传之秘,她还能偷学不成!”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怀疑这是江家有意为之。

江如澄被姑父逼问,呐呐不能言,心中叫苦不迭。

江老太爷却道:“你只顾心疼妹妹,就百般纵容她。”又看向江如蓝,沉脸道:“连如蓝也进来了。”

李卓航不悦——心疼妹妹?

那李菡瑶是如何受伤的?

李菡瑶鼻尖磕破,李卓航刚才在外面已经听王妈妈说过了,说还剩下一点淡淡的红痕,再好生调养几个月,就会光洁如初。他依然不放心,只是被李菡瑶学造船的事转移了心神,没能及时查看。眼下听江如澄这么说,他忙低头,两手扳着女儿小脸,仔细看她鼻尖。

看后道:“还有一些红印。”

姑娘家脸上别说红印,一个点也能破坏美感!

江玉行心一紧,忙笑道:“波儿因这个,还被关在屋里抄书呢。一个月没出门了。”

李卓航道:“想必四书都背烂了。”

江玉行哑然——是啊,这算什么惩罚?这分明是李菡瑶网开一面,给二表哥一个台阶下。

江老太爷对李菡瑶招手道:“瑶儿过来。”

李卓航松手,推她,“去,外祖父叫你。”

李菡瑶直起身子,走过去,看着江老太爷甜笑,软糯糯叫道:“外祖父。”

江老太爷身材魁伟,须发浓密,加上锐利的双眼,自有一股凌厉气势,儿孙们都怕他。

这时他却对李菡瑶和颜悦色道:“让外祖父看看,鼻子上可留了疤了。”一面凑近了李菡瑶小脸,仔细看了一番,方笑道:“还好。过些日子就没了。不然留了疤,将来可嫁不出去了。外祖父就算剥了你二哥哥的皮蒙在你脸上,也不管用了。”

李菡瑶听得有趣,不禁笑起来。

江老太爷便问她,车船的构造。

李菡瑶已经察觉父亲和外祖父之间的微妙,正是自己学造船引起的,没想到这造船术外人是不能学的,可是她已经学了,难道要从脑子里抠出来?抠也抠不出来。

她很想说自己不记得了,可是一点都不记得,谁相信呢?她便说:“有轮子,踩着划。”

江老太爷道:“还有呢?”

李菡瑶扭着手指小声道:“不记得了。”

江如澄急忙道:“这是好几天前讲的。妹妹不记得也难怪。”他暗赞瑶妹妹机灵。

江如蓝急忙道:“我也不记得。”

江老太爷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一扫,看得他们都悬起心来。老太爷意味深长地笑道:“就怕的这样?其实瑶儿就算学了也没什么。外祖父不怪你。”

然后一笑起身,牵起李菡瑶的手,道:“走,吃饭去。你外祖母还等着呢。”一面招呼李卓航。

李菡瑶松口气,道:“嗳,我饿死了。”

江玉行忙道:“饿了,怎么不叫人送些点心?”

江玉澄正盯着爷爷牵表妹的手发怔,闻言忙道:“有点心。表妹说不想吃,想喝汤。”

江老太爷道:“那快些去喝汤。”

李菡瑶想起什么,瞄一眼罗汉床上矮几上的图,却不敢转身去拿,幼小的她并不相信外祖父刚才说的“其实瑶儿就算学了也没什么。外祖父不怪你。”若她真拿了,只怕外祖父和大舅舅都要说她学了造船秘技了。

一行人就说说笑笑出去了。

江如澄落在最后,迅速将矮几上的图纸折叠起来,收在衣袖内,才忙忙地跟了出去。

松鹤堂已经摆好了家宴,江大太太妯娌都在内室,江老太爷夫妻、江玉行父子在堂上陪李卓航。

李菡瑶也跟表姐们在里面坐席。

堂上,李卓航觉得这和睦气氛是表象,岳父另有打算。他要揭开这表象,试探岳父的用心。他便从江如波身上下手,宽宥江如波,也算抵消了李菡瑶学造船的影响。

喝了一杯酒,他便笑道:“波儿呢,叫他也来吧。抄书归抄书,饭还是要吃的。”

江老太爷笑了,忙让人去叫。

江老太太道:“这孩子,太顽劣了。瑶儿聪慧大度,罚的又准又狠,却是为了他好。他还只顾抱怨。”

江老太爷笑道:“瑶儿是聪明。你不知道,她跟澄儿学造船,悟性极高,天生就是我江家人。”说罢转向李卓航,道:“我看也不用等将来了,贤婿正好在这,就把他们的亲事定了吧。派人接玉真回来,热闹几天。”

江老太太眼一亮,道:“就这样好。”

江玉行听后慌了,哀求地看着李卓航,心下懊悔不已。去年他从李家吊唁回来,并未告诉父母,妹妹和妹婿拒婚了,只说他们想等李菡瑶大些再定。谁知,父亲被李菡瑶学造船的事触动,竟在这时候提亲事。

李卓航如何肯答应?

若当场拒婚,岂不要闹翻?

李卓航瞅了江玉行一眼,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坚定地对江老太爷道:“请岳父岳母见谅,此事小婿不能答应。其中缘由,去年大舅兄祭典先母时,小婿已经说明了。”

江老太爷笑容僵住,看向江玉行。

第38章 坐山招夫

江玉行笑得比哭还难看,嗫嚅道:“父亲……”

江老太爷不等儿子说完就截断话头,眼下听缘由也没用,他只清楚一件事:他被女婿给拒婚了!

他又转向李卓航,道:“这是何故,方舟看不上澄儿?”

李卓航摇头道:“澄儿聪慧过人,人品家世都没的挑,小婿怎会嫌弃。只是我李家五代单传,到小婿这,只生了瑶儿这一个女儿。她的亲事牵涉颇多,小婿自当慎重。眼下议亲太早了些。若将来有变,无法向江家交代。”

话说到这份上,若是旁人就罢了,但江老太爷既不忿女婿拒亲,又觉失面子,岂会退缩!

他可不是江玉行,要老辣的多。

对这门亲事,他志在必得。

当下他道:“话虽这么说,但贤婿自来爱女如命,总不会为了家业的传承,就将瑶儿往火坑里推吧?”

李卓航沉声道:“这是自然。”

江老太爷道:“如此甚好。我江家的家世、澄儿的人品相貌资质都上佳,并不辱没了瑶儿;再者,瑶儿学了我江家的造船技术,结亲不是正好?”

李卓航道:“还请岳父慎重!瑶儿学造船一说,实在太荒谬,长辈们太抬举她了。其次,小婿不应亲,并非瞧不上江家和澄儿,而是瑶儿的亲事牵扯太多。”

江老太爷道:“那就唤瑶儿出来,问她可愿意嫁给她澄哥哥。若瑶儿答应了,你还有什么说的。”一面对身后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忙进去了。

翁婿两个交上手了。

李卓航微微皱眉——

女儿这么小,懂什么?

岳父真是太霸道了!

也对,李家的家业太诱人,以岳父重利的性子,怎会放过这亲上加亲的机会,壮大江家。

但是,他是不会妥协的。

可是岳父用瑶儿来堵他,他该怎么驳回呢?他暗暗思索,等李菡瑶出来,好见机行事。

翁婿之间暗流汹涌,席上诸人都觉压抑。江老太太想打圆场、缓和气氛,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江玉行忙举杯邀李卓航喝酒,李卓航举杯淡淡地虚应了一下。

江玉澄作为被议亲对象,垂头尴尬,没有人问他一句,仿佛他不存在一般,还不如李菡瑶呢。

可是,他并不局促难受。

他虽然喜欢瑶妹妹,却没有想娶她为妻的念头。他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明明他很疼妹妹的。

瑶妹妹愿不愿嫁他呢?

他很好奇表妹会怎么说。

李菡瑶被丫鬟带出来了,问:“外祖父叫我?”

江老太爷点头,笑问:“瑶儿,我们刚说到你的亲事。你喜欢你澄哥哥吗?你可愿意嫁他?”

李菡瑶看看江如澄,扑闪两下长睫毛,点头道:“愿意。”

李卓航意外地怔住了。

江如澄则小脸红了——原来,瑶妹妹喜欢他!其实,娶妹妹也没有很麻烦,反正他已习惯了帮她善后。

江老太爷等人都露出笑意。

江老太爷瞟了李卓航一眼,对李菡瑶道:“可是你爹爹却不愿意将你嫁给你澄哥哥。”

李菡瑶忙问:“爹爹为什么?”

李卓航沉声问:“你还这么小,怎么想到要嫁表哥?”他很愤怒,认为这是江家人的阴谋。这样诱哄一个小孩子,真太过分了!江如澄这小子也不是好东西!

江如澄感受到姑父的杀气,忙低头。

李菡瑶忙道:“表哥对我可好了,教我读书、写字、造船,还喂我吃药呢。我要坐山招夫,招个不认得的人,也不知道他对我好不好。表哥我就知道。”

坐、山、招、夫!

一桌子的人均呆滞。

江如澄瞪着小表妹,满心幽怨:表哥真三生有幸,被你瞧上眼了!你想把表哥招回家喂你吃饭?

少年刚萌动的情怀受伤了。

李菡瑶没看懂他的幽怨,又追加一条:“澄哥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许纳妾!娶了我就不能纳妾。就像爹爹一样,一辈子都不纳妾。记住了吗?”

江如澄:“……”

他真没想那么远!

李卓航想笑,又不敢笑。

他都不用看,也知道岳父岳母的脸色有多难看。

瑶儿真是太贴心了!

每一次,都帮他于无形中。

他决定遵从女儿的意思,因为女儿虽然年纪小,考虑很周全:招赘婿的话,找个不知根底的人,还不如找妻子的娘家侄儿,亲上加亲嘛。澄儿这孩子,这些年他瞧着还是不错的。当然,这事得岳父岳母首肯才行。

于是他道:“你想的不错。爹爹好说,就怕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不答应。”反手将了江家一军。

李菡瑶赶忙问江老太爷:“外祖父不愿意?”

江老太爷避重就轻地问:“你为何要坐山招夫?”

若是李卓航教的,这下可丢脸了,还好意思说爱女如命吗?也不过是在利用女儿。

李菡瑶理所当然道:“爹爹就我一个女儿,我当然要坐山招夫,将来奉养爹爹和娘亲。等娘生了弟弟,我还要教导弟弟,等弟弟长大了帮他娶媳妇。”

她是李家独苗,关于李家继承人的话,她明里暗里听家中下人说的多了。坐山招夫这个话,却是听王妈妈说的。她觉得有理,招个夫婿上门挺好。不过,她不肯放弃素未谋面的弟弟,坚持认为娘亲一定会替她生个弟弟。所以,她打算一面坐山招夫,一面将弟弟养大。

江老太爷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有些嫉妒女婿。

江玉行更不用说了,觉得妹婿这福气,他有儿子的人都比不上,实在是眼红。转念一想,他也有女儿,还有两个,回头就去试试江如蓝,找点慰藉。

李卓航眼睛红了。

无论他在商场上如何冷静、刚强,这世上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行事说话总能切中他心中最柔软部分,将他化作绕指柔。

江老太爷忽地朗声笑道:“瑶儿有如此孝心,是你爹和你娘的福气。”又向李卓航道:“这事是我太心急了,贤婿见谅。瑶儿既说娘亲要生弟弟,就一定会生。咱们就等着吧。既如此,瑶儿的亲事确实不能定早了。”

李卓航道:“谢岳父体谅。”

李菡瑶没听明白他们的话,忙问:“外祖父答应了?”

江老太爷尴尬,很快笑道:“等你弟弟生了再说。”

李菡瑶困惑,这干她弟弟什么事?

李卓航对女儿道:“你澄哥哥是江家嫡长子,是不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的。往后不可再胡说。”

李菡瑶失望道:“我是李家嫡长女,也不能嫁人。”说完细细地叹了口气,深觉任重而道远。

众人愣了下,都笑起来。

江如澄纠结地瞅着一本正经的小表妹,心想:你真要把李家门户撑起来?小肩膀能扛得住吗?

此事虽然过去,李卓航却看出岳父对这桩亲事并未死心,只是岳父心机深沉,眼见亲事不成,才顺势下坡,意图将来再争取,除非李菡瑶真坐山招夫,否则他不会放弃。还有江如澄,李卓航觉得这小子就是黄鼠狼,瑶儿迟早要被这小子哄了去,还是及早分开他们为妙。

他便道:“瑶儿在这搅扰了一个多月,不便再打扰;再者,她母亲在家也挂念。小婿决定明日动身。”

江老太爷夫妇不便再留,允了。

江老太太道:“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原想留外孙女儿在这过年的,等玉真年后来,再一道回去。既是女婿要走,那就先回去,等正月里再来。”

李卓航忙答应了。

接下来,大家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依旧吃酒说笑;李菡瑶仍然被送进去,跟姊妹们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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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琴棋书画绣五丫鬟(加更)

江如澄心里记挂着一件重要的事,食不知味。

好容易吃完,大家喝茶说话,他等了半天也没找到机会单独跟李菡瑶说话。他只好去另外一间屋,又命个小丫头去叫妹妹江如蓝来,从袖内抽出图纸给她,并交代了一番话。

江如蓝严肃地答应了。

晚间,她悄悄把图纸交给李菡瑶。

李菡瑶欣喜,急忙藏好。

等江大太太走后,丫鬟媳妇们都睡下了,江如蓝在被窝里凑近李菡瑶的耳边,悄声道:“大哥要我告诉你:往后不能说造船的事儿,画的图也不能给人看。不管谁问你,你都说全忘光了。祖父要找你麻烦呢!”

李菡瑶急忙问:“为什么呢?”

江如蓝道:“因为我们家造船技术不外传,女儿也不能学,儿子才能学。庶子也不能学,嫡子才可以学。”

李菡瑶白天就为此困惑了——在李家,她想学什么都可以,忙道:“是外祖母让我学的。”

江如蓝撇嘴道:“那是哄你玩儿的。”

李菡瑶不知说什么好了。

又听江如蓝在耳边嘱咐:“你把那图纸偷偷地藏好了,等长大了,咱俩开船厂,自己造船。姑姑家有钱,将来所有银子都是你的。我长大了恐怕钱没你多。我们家姊妹多,能分的嫁妆少。往后你出本钱,我出秘密,造船!我偷偷地跟大哥学,把你没来得及学的,都学了……”

她自以为计划很完美。

殊不知这计划四面漏风。

李菡瑶听了忙点头。

次日早饭后,李卓航便向岳父岳母和大舅兄告辞。

江老太太搂着李菡瑶不舍松手,叮嘱她过年后再来;江大太太准备了许多土仪礼品,指挥家仆装车,运往码头;江如澄等兄弟姊妹都来送李菡瑶,各有一番殷切话别。

江如澄对着即将离开的表妹,心思复杂难明,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不舍,理不清。

江如蓝跟李菡瑶咬半天耳朵。

李菡瑶一转脸看见江如波,立即道:“你四书还没抄完呢。不许偷懒,一定要抄完。”说着转向江如澄,道:“澄哥哥,你帮我盯着波哥哥,不许他赖。”

江如澄看着她鼻尖一点红痕,有些心疼和内疚,这伤虽是江如波弄的,但他也没尽到照看的责任,否则江如波怎有机会绊倒表妹呢?他道:“妹妹放心,我盯着他,他别想偷懒。等他抄好了,留着妹妹来核查。”

李菡瑶道:“嗯,我是要查的。”

江如波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福至心灵,把昨晚祖父训他的话端了出来:“多谢妹妹。表哥将来要是考上了进士,都是妹妹逼出来。我先谢谢表妹了。”

李菡瑶笑了,得意道:“那是。”

江如波:“……”

他这是讽刺!

讽刺没听出来吗?

最终,大家依依惜别了。

景江上,李家的船逆风行驶。

中舱内,李卓航拥着女儿,对着一只三足象鼻青铜大熏炉,一边取暖,一边问她这些日子在江家情况。

李菡瑶便叽叽喳喳说起来:到达第一天和澄哥哥对弈、和表兄妹们打牌,第二天玩雪被江如波欺负、她智擒江如波,后来跟澄哥哥在藏书阁学造船等,期间虽有波折,她讲来却充满趣味,神情更是丰富多彩。

李卓航问:“喜欢外祖家吗?”

李菡瑶笑道:“喜欢。哥哥们都很好,姊妹们也好。”

李卓航沉默——

女儿,真的很寂寞呢。

他道:“爹爹给你找了几个丫鬟,陪你学习。”

李菡瑶道:“好。”

她对新丫鬟并无多大兴趣,紧跟着就问:“爹爹,过年我们还来外祖家吗?”

李卓航想了下,道:“不来了。”

李菡瑶问:“不拜年了?”

李卓航狠狠心道:“不了。”

李菡瑶有些失落。

回到景泰府,李菡瑶并未因为陡然和表兄弟姊妹们分开而觉得日子无聊,相反,她忙的很。除了日常所学课业,父亲母亲帮她挑丫鬟,她也要跟着掌眼。

丫鬟的挑选范围,有李家家生子,还有世代在李家工坊做事的织工女儿,牙婆也送来了十几个。

这些女孩子全在六到九岁之间。

第一关,先由王妈妈挑选;取中的人,被李卓航和江玉真集中教导半个月,从琴棋书画到针黹女红,都教,然后考核,筛选出八名;最后,再让李菡瑶亲自挑。

最终挑出五名女孩。

她们是李菡瑶的丫鬟,又与普通丫鬟不同,除了伺候李菡瑶,还陪姑娘读书学习。

李卓航为她们赐名:听琴、观棋、鉴书、赏画、纹绣。从这名字可以看出,她们每个人都主学一项。如听琴,便是陪姑娘学琴,她也有这方面的天赋。

五女中,赏画和纹绣都出自太平工坊织工家,在织锦设计和刺绣方面有天赋基础;观棋和鉴书则是李家家生子;听琴是从牙婆手上挑的。李卓航本不愿用外人,但听琴天赋很好,行事又温柔,便将她留下了。为此,又特将她家人全都接来,安置到李家工坊做事,可谓用心良苦。

此后,李菡瑶便多了五个小丫鬟。

这之前,李卓航已经告诉了江玉真,李菡瑶在江家种种情况,并江老太爷想结亲的决心。

江玉真是知道父亲有些功利的,瑶儿聪慧过人,将来嫁妆必定惊人,一家养女百家求,父亲想亲上加亲原是人之常情;再者,侄儿江如澄也优秀,也配得起瑶儿,只是江家用这手段,叫李卓航怎么想?

江玉真难受极了,又不好说父母的不是。

李卓航知她伤心,委婉劝道:“岳父岳母也是舍不得瑶儿,怕她将来被人欺负,所以让澄儿娶她。”

他给岳父岳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江玉真在心内接道:“恐怕还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和李家那些族亲打算并没两样。”

她道:“往后难见面了。”

李卓航道:“我的意思,尽量少带瑶儿去外祖家。一来回避此事;二来,她既生为我李家独女,注定要遭人觊觎,为免将来受苦,我决定从今后将她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在学成成人之前,少在人前露面。”

江玉真诧异道:“既带她在身边,又怎能不露面?”

李卓航道:“若公然带着她,少不了麻烦。我打算让瑶儿扮作小厮模样,跟着我。墨文墨武有个弟弟,叫墨竹。回头让墨管家去把那孩子接来。”

此后,李菡瑶便化成墨竹。

未免留下后患,将来被人认出来,李卓航夫妇对她的相貌做了改装:墨竹的下巴上有颗黑痣,李菡瑶也贴了颗假痣;再将耳环孔糊住,掩住戴耳环的痕迹;再将一字眉的尾端描粗,往上略提,画成了两道英气的剑眉;再将眼尾拉长,杏眼近似丹凤眼;头上扎两个小羊角,脑后垂发。

装扮完,与原来的相貌相去甚远。

乍一看,连李卓航也没认出来。

李菡瑶对父亲的安排很满意。

她本就向往外面世界,又有志气,从此便跟着父亲潜心学习,把去外祖家的事抛在脑后。

匆匆两栽过去,靖康二十年五月。

与李卓远三年约期到了,李卓航觉得他经营不错,遂升他为大掌柜,总揽徽州一地所有李家买卖。

李卓航亲去徽州监督交结此事。

他此行带着李菡瑶一块。

李菡瑶,眼下是小厮墨竹。

同行的还有王妈妈,并孙女宁儿——是太太身边丫鬟,名义上是伺候老爷,实为伺候姑娘。

墨竹既在老爷身边伺候,穿着倒也不差,也是绸缎衣服,梳着总角,看去眉清目秀。

既为小厮,便要做小厮的活计,平日伺候笔墨、端茶倒水;外出时坐在马车的车辕上,有时干脆骑马。

李卓航虽心疼女儿,却忍耐着,在人前对墨竹毫无异样,只命墨文和墨武以哥哥的身份照顾“弟弟”。

此时,在大靖西北,京城。

当朝左相王亨和夫人——国子监祭酒梁心铭,正安排十三岁的儿子王壑外出游历,只命他带一个老仆上路。

第40章 立誓守身如玉

此事从年初说起。

王壑的表弟、玄武王世子张谨言,拜在舅舅王亨门下,同王壑一块读书、学机关术数,整整五年。去年底,玄武王张伯远派人进京,接世子去西北玄武关。

张谨言去边疆了,王壑也待不住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王亨和梁心铭商议后,决定安排儿子外出游历,而非立即参加科举。

梁心铭命儿子轻装上路。

再轻装上路,也要做些准备。大姐朝云就为弟弟准备了许多瓶瓶罐罐,全是各种药物。

梁心铭也有许多话要叮嘱儿子。

这日,她特地早早落衙,结果却找不到王壑,问管家,说是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梁心铭不由气闷:真是儿大不由娘!这眼看着就要离家了,按理该舍不得亲人才对,怎么不见人影呢?

梁大人便在外书房等候。

一等不回,二等也不回。

梁大人手持一卷书,一页一页、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生气了。

直到晚饭时分,王壑才跟父亲王亨一道回来。

一安忙回道:“大人在外书房等呢。”

他父子脚下一拐,去了外书房。

梁心铭抬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走进来。走在前面的乌纱紫袍官员是当朝左相、她的夫君王亨。后面跟着一个戴银冠的垂发少年,身着天青色锦袍,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青竹,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像极了他父亲,目光却不像父亲锐利,而是像梁心铭一样平静,细看深邃无底,那一管直鼻和唇红齿白也像梁心铭。父子两个脸上都带着笑。

王壑先道:“母亲回来了。”

一面上前行礼问安。

王亨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早。我被绊住了。——皇上受了风寒,大小事堆了一堆,我同崔相就忙了。”

一面说,一面在椅内坐了。

梁心铭转脸问王壑:“你呢?”

王壑道:“儿子看了一场热闹。”

王亨闻言也看向他,等他说热闹。

王壑便道:“两个纨绔为了争抢一青楼女子,大闹娴女馆,闹到京都府衙去了。简知府升堂公审。”

他没有隐瞒,而是实话实说。

京城权贵生活越发奢靡,花街柳巷的买卖也日益昌盛,而他知道母亲最厌恶官员狎妓,早年曾下大力气整饬过几次。最近几年,父亲和母亲因政敌虎视眈眈,在朝中越发谨慎行事,母亲便轻易不大出手;后又上书皇帝,主动辞去宰辅之职,去了国子监教书育人。靖康帝却不肯放任她清闲,保留了她太子太师官衔,逢双日进宫教导太子。

作为名门世家子,王壑绝不是乖巧听话的孩子,别的权贵子弟飞鹰走狗、寻花问柳的时候,他也对花街柳巷产生好奇,曾和表弟张谨言偷偷造访青楼。

他倒不是去狎妓,他只是好奇青楼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竟引得男人们趋之如骛?很多权贵家中妻妾成群,连丫鬟都很美貌,他们却依然乐此不疲。再者,青楼赌坊被母亲大人盯住不放,最喜跟母亲斗智的他当然要瞧瞧去。

令他意外的是,知道他去了青楼,母亲并未重罚他,问明他并未跟风尘女子胡闹,只罚他加重课业了事。

王壑暗自思量:难道母亲不希望他在京城权贵子弟中一枝独秀,怕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他和光同尘吗?更不希望他成为读死书、不谙世事的书生。

这话,却不好当面问母亲。

若去问,必定讨不了好。

结果,京城权贵圈子都笑传:梁大人最厌恶人狎妓,她儿子不一样逛青楼?连儿子也管不住呢!

于是,人人都道梁大人养了个纨绔。

只有少数几个人看得清楚:王壑混迹于纨绔之中,却很少闯出祸事,让父母出面为他善后;或者说,即便有事他也能自己解决,压根不需要父母出面。

再说眼前,王亨听了儿子的话,对梁心铭道:“如今文人都是这个风气。朝堂上,哪个官员没喝过花酒!”

梁心铭问:“你羡慕吗?”

王亨笑道:“不羡慕。为夫有你就够了。”

他就是想引妻子表白自己。

梁心铭幽幽道:“女人最悲惨的人生,莫过于‘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人尝’。男人们乐此不彼,自以为风流潇洒。殊不知在我眼里,却是他们被青楼女子给睡了……啧啧啧,真不知他们得意什么!”

被青楼女子给睡了?

王亨猛咳嗽起来,“夫人……高见!”

王壑更是死死闭住嘴。

梁心铭却转向他,认真道:“儿子,出门在外,为娘便管不着你了。有一句话要你记住。”

王壑警惕道:“母亲请讲。”

梁心铭道:“男人也有贞洁。记住你是梁心铭的儿子,若被随便什么女人给糟蹋了,为娘会颜面扫地!”

王壑面皮抖三抖,忍无可忍,最终居然忍下来了,对母亲展开笑脸,保证道:“请母亲大人放心,儿子定当守身如玉,绝不让狂蜂浪蝶给玷辱了去。”

梁心铭点头道:“在这男权至上的社会,敢抛头露面出来的女人都不简单,哪怕她是个卖菜的小贩。你母亲我的经历就是典范。所以——”说到这她轻轻地唱道——“外面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小心!”

王亨“咳咳咳”大咳起来。

王壑肃然道:“儿子记下了!”

这点,他和母亲英雄所见略同。

他过去十三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女人,绝对是老虎!他已经从他母亲和姐姐身上体验到了。

梁心铭看着儿子,心情复杂,有欣慰有酸楚,还有一丝丝不舍——只有一丝丝,多一点就没了。

养大这个儿子,她可谓殚精竭虑,如今越大越难管教,也不知如何管教。京城许多有女儿的权贵人家,都向她表露出结亲的意思;每次王家举办宴会,哪怕是个简单的生日呢,都是贵女云集。她挑来挑去,竟没挑出一个能与儿子相配的。是“相配”,不是“不配”!梁大人没有看不起人家女儿,相反她很忧心,唯恐选择不当,害了人家女儿。

儿子外出游历,亲事便可推几年。

这一走,多少闺中少女要惆怅了!

梁心铭嘴上叮嘱儿子别在外招惹女人,其实她心底是希望儿子能带个媳妇回来,这样就省了她操心了。知子莫如母,她并不怕儿子被什么女人迷惑。凭儿子那性情和手段,能入了他的眼、并被他接纳的女子,定然不俗。

闲言少述,当晚,王壑拜别了祖父祖母。次日清晨,挽着个包裹,和老仆离开京城,除了祖父母、父亲母亲和大姐,其他人一概没惊动。既是出门游历,便要有游历的样子,若呼奴唤婢,便不是游历的本意了。

他长到十三岁,这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出城后,眼前天高地阔、前方山长水远,对前程充满期待。京畿附近他都熟悉的很,无需停留,于是放马疾奔,朝江南去了。

一路晓行夜宿,无甚可说。

转眼七天过去,进入荆州地界。

这日傍晚,他们来到一城镇,准备投宿。

老仆平静地告诉王壑:“没有盘缠了。”

王壑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老仆道:“没有银子了。”

王壑问:“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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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变身妙龄少女(加更)

老仆道:“用完了。”

王壑问:“母亲让你带了多少银子?”这一路上他都记着呢,并未敢乱花费,住的都是普通客栈。银子这么快用完,不用想,这一定是他母亲大人的阴谋。

老仆道:“二十两。”

少年差点失声大叫,想着不能失态,失态就落了下风,他的母亲大人正在京城看着他呢,因此深深吸一口气,笑问:“此行山高路远,怎会只带二十两?”

老仆解释道:“带多带少没差别。出门在外,带许多金银在身上,一旦财物露白,或偷,或抢,都是祸事。有时走到荒郊野外,有银子也买不着东西。因此两位大人说,让少爷自谋生路,这才是游历的本意。”

少年道:“自谋生路?不止吧。”

老仆问:“不止什么?”

少年道:“我自谋生路,你呢?”

老仆垂下眼眸,谦卑道:“老奴身无所长,既跟着少爷,还请少爷赏一口饭吃。”

少年道:“也就是说,小爷不但要自谋生路,还要养活你?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才告诉我!”

他终于忍不住吼叫起来。

老仆抬眼道:“少爷,天无绝人之路!”

少年道:“那你告诉爷,今晚住哪?吃什么?”

老仆道:“这要少爷想法子。少爷一出京城,历练就开始了。眼下就当金银被偷,结果是一样的。”

王壑气结,转身看向来路。

不,是看向京城。

他看见了母亲大人,靠在春雨阁回廊下的栏杆上,悠然地翻着书,初夏的傍晚,夕阳斜铺在水面,极美。

他再深吸一口气,转头道:“进城。”

进城的路上,王壑暗暗想主意:今晚吃什么?住哪呢?还没想好,就在城门口被人叫住了。

来人是王家在当地的一个田庄管事。

老仆很诧异:两位大人既然要历练少爷,怎的还没开始就派人接应了?他以为是梁心铭后悔了。

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慈母多败儿!

那管事将他们引入一处客栈早就开好的房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王壑,然后就出去安排晚饭了。

王壑以为母亲又有什么花样,怀着警惕的心情拆了信一看,目光一凝,失声道:“怎么可能!”

老仆忙问:“怎么了?”

王壑呆呆道:“皇上薨了。”

老仆:“……”

这消息太让人震惊了。

谁能想到正当壮年的靖康帝,会因为一场风寒而薨逝?

怪不得梁心铭派人拦截他们。

梁心铭在信中道,皇帝临终遗旨,她被重新任命为左都御史,兼太子太师,内阁阁臣。并令她和王亨、崔渊、誉亲王、谢耀辉、陈修文辅佐小皇帝。

然后,就是嘱咐一些琐事。

王壑知道,母亲不便写详细。

他顾不得同父母较劲了——爹娘同立内阁,辅佐新皇,王家如日中天,他并不觉得是好事。

算算日子,朝廷的旨意该下来了。

他决定在这里住两天,等消息。

到第三天,他去街上一打听,果然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当地官府发了告示:皇帝大行,百姓服丧三月,三月内不得婚丧宴饮聚乐。太子登基,国号嘉兴。

与此同时,朝堂格局也大变:

原左都御史谢耀辉,现被任命为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庞真调往云州,任云州按察使。

原京都知府简繁,现任命为户部尚书。

任皇后姨甥尹恒为京都知府。

任皇后娘家侄儿陈修文为兵部尚书。

……

除了朝堂,另外,军方也大变动。

大行皇帝遗旨:遵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排列,令玄武、朱雀和白虎各自归位。

玄武王原镇守大靖西北;朱雀王原镇守大靖正北;白虎侯郑基刚恢复爵位封号十几年,根基尚浅,西疆主要由忠勇将军赵子仪镇守;南疆则由忠义公镇守。

遗旨一下,这些人全要挪地方!

王壑打听清楚后,当机立断,命管事帮他卖掉一匹马,买了一辆破车,并一堆物事回来,再叫老仆来。

“你既让我赏你饭吃,是不是该听我的?”他问。

“这个自然。”老仆急忙道。

“那好,你去结账。明天咱们起大早离开这里。”王壑说着,递给他五两银子。

老仆虽疑惑,却没问,转身去了。

少时回来,问王壑还有什么事。

王壑把手一伸,道:“拿来。”

老仆糊涂,问:“什么?”

王壑道:“找的银子!”

老仆瞅着他一会,才在荷包里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银角子,约莫二两,递给他。

王壑接过来,放进荷包里。

“明日卯初出发。”他吩咐。

“是,少爷。”老仆应道。

王壑想说什么,又止住,转而挥手道:“睡去吧。”

次日寅正时分,老仆便过来敲门,唯恐王壑少年贪睡,睡过了头。房里灯却亮着,听见敲门,里面应“进来。”

老仆便推门进去。只跨进一只脚,只见灯下坐着一位双环髻的妙龄少女,吃了一惊,心想:“老糊涂了,竟走错了屋子。”忙把脚又缩回来。缩了一半,觉得不对,又停止,狐疑地看向那坐在桌前的少女。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不进来?”

老仆眼睛便瞪大了。

眼前的少女正是王壑!

受梁心铭女扮男装科举入仕的影响,王壑很是钻研了一番易容术。眼下他要敛藏行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男扮女装。他将一双剑眉末端上面刮干净了,并去了杂毛,修成英气的一字眉,眉尾纤细;脸部其他地方只略做修饰。主要是他扮成一个贫家女,便不能画精致的妆容,否则脂粉钱的来历就是一大破绽。即便这样,他也模样大变。

然既要历练,可不能只历练他一个人。老仆是父母派在他身边的,名为保护他、实则是监督他,还要他挣钱养活,当然要陪他一块历练;即便老仆人情练达、人老成精,根本不需要历练了,那也该配合他。

他既扮成了妙龄少女,带个糟老头子行路算怎么回事?所以,老仆得改装,最好扮成一婆子。

王壑道:“妈妈,过来梳妆。”

老仆神情顿时崩裂,且惊惧。

王壑款款起身,围着他打转。

转了几圈,很不厚道地笑了。

他虽非多俊俏的少年,扮个少女还是很耐看的,而老仆这个年纪、这个脸相,扮女人就可怖了。

他将老仆强按坐下,握着梳子就像握着刀,就要宰杀。

老仆惊惧,垂死挣扎道:“少爷,其实我们可以扮作祖孙。我这个年纪,做你爷爷足够了。”

王壑看着镜子里的老脸,问:“就本姑娘这风度气质,你觉得做我爷爷,合适吗?”

老仆脑海里浮现王壑的祖父王谏,那可是官至二品的美男,气度儒雅,仪表非凡,不由颓丧。

他又不甘心,继续抗争道:“但我这脸相,扮女人也不像,不如扮个老家人。”

王壑道:“你见谁家姑娘跟男家仆出门的?私奔还差不多。别说了,就扮个贴身伺候的婆子最合适。”

老仆一脸绝望地不再抗争。

王壑安慰道:“放心。有些女人年纪一大,就像个夜叉!”

老仆:“……”

王壑扶着他脑袋,打散他头发,开始忙碌:梳头、修眉、刮胡子、涂脸、穿耳环。

梳头最容易,挽个庄重的发髻就是了。

那眉眼则有些难动:眉毛长得披下来,上眼皮松弛,盖住了一部分眼眸,杏眼成了三角眼,开合间精光乍泄,看着挺吓人的。王壑细心地将他眉毛剪短、描画成弯眉,端详一番,还算不错,接下来处置胡须。

王壑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老仆蓄了多年的胡须毫不留情地全刮了。刮后,唇上和下颌皮肤发青,毛孔隐现黑点——那是胡子桩,瞎子都能看出是男人!

于是王壑取出一盒劣质香粉,帮他搽粉。

老仆是习武之人,精气神足,面上皮肤还算光滑,就是那胡子桩难遮掩。王壑涂了一遍粉,看着他没什么变化的下颌,不由嘀咕道:“你这也太难弄了,怎么都盖不住呢?我自己都没费什么工夫就弄好了……”忽见镜子里老仆脸色难看地瞪着自己,忙收住话头,换上笑脸道:“你放心,小爷一双丹青妙手,就没有画不好的。”

刷粉,刷厚厚的粉!

终于遮住了!

最后,王壑摸出两粒黄豆,将老仆的耳垂夹着磨。

老仆崩溃,伸手捂住耳朵。

王壑也不说话,先把自己耳朵亮给他看,耳朵上明晃晃地带着银丁香耳环,昨晚就穿好的。

老仆静默一瞬,放手。

王壑满意地继续捻那耳垂。

老仆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忙碌,道:“少爷够狠,连耳朵都穿。也不怕将来被人耻笑?”

王壑不在意道:“此乃小节。”

一面替他穿了耳孔,当即就将一副银耳环给他戴上,再替他上药,说:“原本要过段日子才能戴,可来不及了。好在大姐帮我准备的药齐全。放心,耳朵不会烂。”

老仆沉默,任凭他施为。

最后,王壑令他换衣,穿一套立领的衣裳,还在脖子上围了条蓝布巾,将喉结遮住,又将两馒头塞入他胸口,道:“倘若人家问,你就装受了风寒。”

老仆忍无可忍道:“少爷这是故意报复我?”

原以为这趟差事不算什么,现在看来,两位大人简直将他推入了火坑。他宁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跟在这小魔王身边,被小魔王折磨,还扮女人!

王壑道:“小人之心!爷自己不也改了?”

老仆嘀咕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壑道:“小爷才不会干那蠢事。爷自有道理。”

装扮完毕,收拾了行囊,两人静悄悄离开客栈,赶着剩下那匹马,拉着辆破车出城去了。

王壑道:“先走远些,到徽州再历练。”

第42章 初相逢

李卓航先往徽州各地,盘查李家的买卖,盘查清楚后,再至徽州府,授予李卓远总揽。

在外奔波,难免辛苦。

李菡瑶有时觉得新鲜,有时也抱怨。她不敢抱怨辛苦,怕父亲说自己不能吃苦,便质疑李卓远。

她道:“我不喜欢他。老爷为何用他?”

李卓航失笑道:“若只凭喜好用人,将无人可用。”

李菡瑶不信道:“怎会呢?”

李卓航道:“人生百态,一时也与你说不清楚。就以李家现状为例:李氏旁支族人众多,若不能安置妥当,必定生事。你信任李卓尔、李卓望,族人不敢拿你怎样,却会对他们使绊子,使得他们无法顺利做事。李卓远这一支相对兴盛,可借他之手管理族人、管理买卖。”

李菡瑶道:“那十年后徽州的产业真归他家?”

她如今已八岁了,又聪慧,对家业越发上心。

李卓航道:“他若能做到那些条件,便归他又如何?他不亏,我们也不亏。有舍才有得!更能以此激励族人上进,何乐而不为?终究是李姓一家。”

他谆谆教诲女儿,要有做大事的胸襟和气度。

李菡瑶一时哪里能领会透。

李卓航吩咐她多看多想多学。

这日,他们盘查了宣府的产业,来到青华府。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李菡瑶动了玩心。

李卓航正要叫她认识各地风土人情、市面物价行情、见识各行各业人生存的手段,当即准了。

李菡瑶跟王妈妈一块上街了。

“桃子,又大又甜的桃子!”

李菡瑶刚从一间绣坊出来,就听见这样叫卖声,有人挑了一担桃子正卖呢。急忙跑过去一看,那桃子青白中透着红,越到桃尖儿越红,每个都比她拳头还大,有些上面还带着滴青的桃叶呢,十分的新鲜惹人爱。

她问:“这桃子怎么卖?”

一面拿起一个,沉甸甸的沉手。

有人回答:“五文一斤。小兄弟,买几斤吧。瞧多新鲜。”

李菡瑶这才抬头看卖桃人——哎呀,是一位好看的小姐姐,跟她卖的桃子一样鲜亮。旁边还站着一位板着脸的妈妈,不过李菡瑶没在意,倒是王妈妈留心了。

这二人就是王壑和老仆了。

李菡瑶忙甜甜地笑道:“姐姐真美,像天仙一样。姐姐,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几斤?”

王壑笑容一僵,跟着又诚恳道:“小兄弟,不好便宜了。瞧这桃子多新鲜,又大又红又甜,五文不亏。”

李菡瑶道:“我买的多。”

王壑道:“买的多也不降。这货色,五文都买不来。”

李菡瑶道:“瞧这天都快黑了,你便宜些卖了,早些回家不好吗?再耽搁,就要关城门了。”

王壑道:“我不急着回家。”

回家?

他今晚还不知住哪呢。

这些桃子是他顺路从农家贩来的,不卖了,今晚吃、住都无法解决,如何肯降价。况且他也不是瞎卖的,早打听过,桃子就卖这个价,降价的都是次等货。

他长到一十三岁,学的东西广博又杂,唯独没学过如何自谋生路。自诩聪明的他,这一路来吃的苦可多了。几次试手后发现:钱,真是难挣啊!

他们想恢复男装去码头做工,结果发现码头的脚力都是有帮派的,他们未必能插进去。王壑想在街头摆摊给人代笔写书信,然江南历来文风鼎盛,读书人多,这一路经过的城镇,从不少在街上摆摊写字的书生。

没奈何,只得继续女装。

他们搭船来时,在船上谋得一份洗碗的活计,结果她和老仆打碎了人家几只碗,倒赔钱!

昨天经过一个村子,看见一户农家园子里的桃子成熟了,然家里没壮劳力,如今田里又忙,没工夫去城里卖。王壑听见了,立即掏出剩下的老本,买下这些桃子,要赚些铜子买干粮,谁知遇见李菡瑶。

他在历练,李菡瑶也在历练!

更何况,李菡瑶可是正宗的商家出身。在商言商,无论李家多富,她作为李家嫡支唯一的继承人,首先要学的便是体察人心和人性、会经纪讲价钱。

小姑娘十分肯学习,跟在李卓航身边,见证了他谈下一桩又一桩买卖。学了东西就要会运用,她做事脚踏实地,出来买东西也不忘记运用。

就听她道:“你这桃子莫不是大风刮掉地上的吧?今天上午下了一阵大雨,又刮好大风。”

六月盛夏,说下雨就下雨。

王壑急道:“小兄弟别瞎说!”

李菡瑶道:“不然你怎会下晚来卖桃子?人家都是趁着早上摘桃,新鲜鲜的,早市的时候人又多,才好卖。你这时候来,人都回家了,卖给谁?瞧这个桃子,连枝都掰下来了,有这么摘桃子的吗?肯定是风刮掉的!”

王壑道:“我……”

哎哟,他可气坏了!

这要如何说呢?

说他顺路贩来的?

说他从没卖过桃?

说他被母亲大人陷害了?

这些都不能说!

他捡起李菡瑶挑出来的带枝叶的那个桃子,反驳道:“你看看这桃,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掉下来能不磕破皮?”

李菡瑶道:“掉在草皮上了呢?”

王壑道:“就算掉在草皮上,也没这么光亮!不然你往草地上扔一个桃子试试?”

李菡瑶似乎被他反驳住了,词穷。

王壑又打量她,见她穿着绸布衣裳,便道:“小兄弟,我瞧你也不像穷人家的。姐姐卖桃子不容易,你何苦为一文钱压价。”

李菡瑶闻言不好意思了。

她不是小气抠门,她正在学习呢。

然而,她把王壑仔细一打量,也看出问题来了,疑惑道:“姐姐你也不像穷人家的女儿呀?”

王壑道:“我怎不像穷人家女儿?”

他低头朝自己身上瞧——

哪儿露出破绽了?

李菡瑶撇嘴道:“姐姐,有句俗语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瞧姐姐穿上粗布也不像穷人,莫不是大家闺秀,偷偷溜出来玩的吧?我瞧你没干过活,倒像读书识字的。”

王壑的脸就不用说了,白皙干净,言行举止挥洒自如,隐含书卷气,实在不像农家女。手指也修长白净,没干过粗活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腹光润,也不像拿针线的——李家工坊内多的是纺织、刺绣女工,常拿针的女子,又是十几岁正学习的年纪,食指指腹断不会如此光滑。而王壑无名指和中指的印痕都表明他经常握笔。

李菡瑶目光一转,又看见旁边的老仆,心里疑惑:这又是谁?定不会是这姐姐的娘亲。

难道是仆妇?

王壑心里咯噔一下——

卖个桃子有这么多问题?

这孩子是谁家的?

比他小时候还要鬼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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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王少爷卖桃(加更)

他尴尬之余,觉得脸作烧。

他便顺势降低了声音,黯然道:“小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们家也算是耕读人家。哥哥要读书科举,花费颇重,家里入不敷出,我才跟妈妈出来卖桃。妈妈脸相不和善,人见了都不敢靠近,我便自己吆喝上了。”

李菡瑶恍然大悟。

连王妈妈也解开疑惑。

她刚才就觉得这媳妇脸相不大和善,和卖桃子的小姑娘不像母女,更不像仆从——若是仆从的话,能让娇滴滴的姑娘吆喝卖桃子,自己站在一旁看着吗?

王妈妈觉得这情形有些像拐子拐的女孩子一样。可是也不对,拐子拐了女孩子,一般都精心培养了,好二道转手卖人,断不会做这样苦力活。

王妈妈深深地疑惑了。

现在听了王壑的话,总算释疑。

只有老仆郁闷,觉得自己真成了夜叉。

王壑见李菡瑶不再怀疑他,松了口气,趁机道:“小兄弟,你说的对,我没做过买卖,没经验,其实我心里也急,也想早些卖完了好出城回家。降价实在不成,你称几斤?我帮你把零头给抹了。唉,买卖难做啊!这秤还是我跟人家掌柜借来的,抵两斤桃子呢。”

李菡瑶道:“称五斤。”

王壑道:“怎不多买些?”

李菡瑶道:“哎呀,我就是个小厮,帮主人买东西,哪能随便乱买。刚才我压你价,想省几文买包子吃。瞧你也艰难,我就不吃包子了。”

王壑心想,你不吃包子,我就有包子吃了。

于是,帮她称桃子。

这认秤也是个难题呀。

好在王少爷聪明,也学会了。

买完桃子,王妈妈提着,李菡瑶拿出一个小银角子,对王壑道:“不用找了。姐姐回见。”

王壑听了一怔,忙看向王妈妈。

王妈妈猛扯李菡瑶袖子。

李菡瑶以为她催自己快回家,忙将银角子丢在王壑手上,道:“走走。回去晚了老爷要骂。”

王壑笑道:“谢小兄弟。小兄弟慢走。”

李菡瑶转脸道:“姐姐,你降降价,早些卖完了回去吧。你长得这么好看,当心坏人。”

王壑:“……”

会遇见登徒子吗?

李菡瑶和王妈妈走出一段,拐到另一条街上,王妈妈才道:“墨竹,你刚才犯错了可知道?”

李菡瑶忙问:“我犯什么错了?”

王妈妈道:“你才说自己是小厮,费了那许多口舌跟那姑娘压价,末了却给人家一个银角子,都值一百文了,还让人家不要找。谁家小厮像你这样买东西?”

李菡瑶不由满脸尴尬。

她真是顾头不顾尾,为了五文钱跟人家争了半天,付二十五文,余七十五文不要了,蠢呐!

都是那个姐姐闹的!

王妈妈见她羞愧,道:“算了,下回留意就是了。其实钱是小事,你这样人家会怀疑的。”

李菡瑶忙不迭点头受教。

王妈妈又道:“我瞧那姑娘也古怪,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那婆子更古怪,那脸相……”

李菡瑶忙道:“看她们不像坏人。”

王妈妈道:“不是坏人。就是……”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因为人家卖桃子,并未做什么骗人勾当,所以她想不出两人目的。

正说着,就听身后叫“小兄弟”,李菡瑶回身一看,那小姐姐追上来了,忙问:“姐姐有事?”

王壑将碎银递给她,笑道:“虽然小兄弟心善,姐姐我却不能贪便宜。这是找你的银子。”

他之前听李菡瑶说“不用找了”,心里一喜。等李菡瑶走后,他又不安,反省道:“我出身书香门第,竟然占小孩子便宜!那小兄弟若有钱,也不会为了一文与我费半天口舌了。可见是他同情我。我怎好骗他!”

想罢,忙撵来退还给李菡瑶。

李菡瑶见他不肯占人便宜,顿时好感大增,笑眯眯道:“姐姐真有志气。可是我既已经送姐姐,怎好再拿回来呢?就当我帮姐姐好了——朋友相帮。”

她是女孩子,因此这么说。

王壑是少年,也不觉唐突。

他笑道:“好,姐姐交你这个朋友。不过,姐姐眼下还能撑得住,等哪天撑不住了,再找你。”

“再找你”不过是托词,他不能告诉李菡瑶他的名字和身份,李菡瑶也不敢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有缘的话,自然会再相见的。

又寒暄几句,李菡瑶收回了找零。

王壑这才转头回去。

这笔买卖给了他启发,他当即总结经验教训,让老仆挑了担子沿街叫卖,他则一路喊:“卖桃子——又大又红又脆又甜的桃子,降价卖了!”

街边商铺里有人过来问价格。

王壑说:“五文一斤。”

来人皱眉道:“这么贵!”

王壑便道:“大爷,这已经降价了。瞧这桃子,多鲜亮!要不是上午下了一阵雨,我见这桃子又熟了,怕熟过了不容易放,才赶晚摘了这一担过来卖。明早上我还要再来,那时人多,我肯定要卖六文一斤。”

人家一听,机不可失,忙道:“给我称三斤。”

王壑道:“好的大爷。”

于是给他称桃子、收钱。

接着,又有人来买。

王壑照样重复之前的话。

不一会工夫,就卖了一大半了。

最后二十来斤,全被一家粮铺的掌柜买了,叫他们挑了担子送去铺子里,当面付钱。

王壑欢喜,老仆也意外。

等到地方,王壑抬头一看,门上一匾额,上书“丰盛粮行”,那掌柜的让他们进去。

老仆挑着担子就进去了。

掌柜的一面叫人拿礼盒来装桃子,一面对王壑二人道:“这银子给你们。你们等我一会,我进去问问,说不定还要买些,你们好明天早上送来。”

王壑忙道:“我们等着就是了。”

那掌柜的提着礼盒便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葡萄架下,坐了两个男子喝茶。

掌柜的先给两人见礼,称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为“东家”,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为“钱师爷”,并将礼盒放在钱师爷面前,赔笑道:“这是给钱师爷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钱师爷拱拱手道:“破费了。”

谭东家道:“不值几个铜子,拿回去哄孩子。”又问掌柜的:“怎不多买些,给知府大人也送些去?”

掌柜的道:“只剩这些了。正要问东家,可要再买些?若要买,我便告诉那卖桃子的,明早送来。”

谭东家道:“这还用问?再买一百斤。”

掌柜的忙道:“是。”

谭东家又对钱师爷道:“前儿的西瓜吃着怎么样?若觉得好,再让他们每天送些去。”

钱师爷道:“还算甜。”

谭东家便吩咐掌柜的去安排。

掌柜的正要走,就听东家低声对钱师爷道:“前儿说小女的事,知府大人那里可有回话?”他忙止步。

钱师爷道:“老谭,咱们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告诉你句实话:你要和知府大人攀交,法子多的很;把女儿送去给少爷做妾,靠不住。少爷不是个常情的,再美的姑娘,也新鲜不了几天。所以,攀亲靠不住,不如走别的路子合适,也省得耽搁了侄女的终身。”

谭东家忙问:“走什么路子?”

钱师爷咳嗽了一声,道:“这个么,明日你来府衙,再细商议。”又对掌柜的道:“少爷喜欢闻野花。那卖桃的姑娘,我方才从窗子里瞄了一眼,很不错。”

掌柜的和谭东家一怔,然后对视。

谭东家试探道:“要小的帮着说合?”

钱师爷道:“说合什么?倘或出了岔子反不美。你不是要买桃子送知府大人吗?明儿让她直接送去府衙。”

掌柜的恍然道:“哦,小的明白了!”

谭东家对他一霎眼,道:“去告诉她们,明天再送桃来。好生说,别惊动了。”

掌柜的道:“是,东家。”

说罢转身往前面铺子去了。

第44章 被劫色了!

钱师爷这才满意地捻须。

他是个久试不第的举人,在本府刘大人身边做文案。因为近水楼台,一向被各方人奉承。这丰盛粮行的谭东家,就最巴结他,逢年过节、婚丧生日,一样礼数不缺的。因刘大人的公子风流多情,偏爱美人,姓谭的几个女儿,便想请他牵线,送一个女儿到刘少爷身边。

钱师爷见过谭家几个姑娘,相貌都平常的很,心里明知刘少爷看不上,自不会费无用的口舌,到头来反被谭东家认为不给出力办事,所以他才说了那一番话,听上去很是诚恳,全是为了谭姑娘的终身着想。

好巧不巧的,这时王壑来送桃。

钱师爷见这女孩正年少,衣着虽朴素,容貌举止皆不俗,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唆使谭东家以买桃为名,将王壑诱入府衙,回头他却告诉刘少爷,说是他发现的尤物,并安排谭东家办的这事。刘少爷得了美人,必会赏他;谭东家这边,感激他出了好点子,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这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至于王壑下场,则不在他心上。

那掌柜的到前面,对王壑二人道:“明儿再要一百斤。你家还能有这么多桃么?有的话,再多些也行。明天一大早送来。水灵灵的送人才好看。”

王壑忙道:“有。能摘一百多斤呢。”

掌柜的道:“那就好。先付一百文定金。”

老仆上前接了铜钱。

王壑便告辞,说要赶着出城。

他急着出城不假,联系上家确定货源才是真。今晚不将此事敲定,恐出意外。只好在城外借宿了。看在帮忙卖桃子的份上,希望那户农家能借宿一晚。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王壑和老仆挑了一百多斤的桃子,城门一开便进来了,直奔丰盛粮行。

那掌柜的正等着呢,见他们来了,便带着他们往府衙去,也不装礼盒了,就这么挑着担子。

王壑是出来历练的,卖桃不过是他谋生的手段,谋生的同时,学习人情世故、了解风土民情和官场吏治等,才是他的目的,他自不会舍本逐末、忘记初衷。

历练,随时随地都在进行。

当下,他想探问知府其人其事。

他便笑问那掌柜的:“掌柜的,今天怎不装盒了?送去给知府大人,不更要好看些吗?”

掌柜的放慢脚步,对他道:“姑娘你不知这当中的窍门。昨儿那桃子是送给知府大人跟前的师爷。值钱的送不起,应季的时鲜瓜果菜蔬不断,混个人情。也不图他帮大忙,就图他能在知府大人跟前递个话儿。今天这些是送知府大人的。百来斤的桃不值多少钱,若装在礼盒里,好看是好看了,这么大摇大摆地抬进去,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送什么贿赂呢,有损知府大人的清廉。不如带你们过去,别人只当是刘大人家买桃。一来不会妨碍大人的官声;二来说不定运气好,还能见着知府大人呢。回头还要劳烦姑娘和这位大嫂把桃子送进去,我再结账给你们。”

王壑“哦”一声,恍然大悟。

掌柜的又叹道:“咱们小民,做买卖不容易!”

王壑笑道:“确实如此。”

心里倒有些同情他了。

刁掌柜说这么多,一是怕王壑二人起疑,不肯进府衙后宅,要消除他们的疑心;二来呢,他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推,还不想人家怨恨他,还得感激他个人情。“推心置腹”说了那些话,是想在王壑心上给知府大人树立清廉、威严的官爷形象,使王壑敬畏、向往。等见了知府公子,知晓受骗,就不觉是被骗,而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万一王壑将来得刘少爷宠爱,别忘了他这个居中牵线的人。

眼下他见说通了王壑,暗自高兴。

王壑哪知卖个桃子惹出这许多事。

一时来到青华府府衙前,从角门进去,到府衙后宅。门房通禀,领了进去。两个婆子迎上来,掌柜的吩咐老仆挑了担子跟婆子去,自己却带着王壑去堂上等。

王壑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他道:“我跟妈妈一块去。”

掌柜的忙道:“她去送桃子,转头就来;姑娘同我去堂上等,见了大人府上管家,当面结账给姑娘,方显我这人情礼。你跟了她去,难道找知府大人要钱?我这不是送人情来了,竟是讨债来了呢。叫人怎么看我?”

王壑道:“我们送了桃子,回头去铺子里找掌柜的拿钱。”

掌柜的道:“什么回头不回头!我哪有那些闲工夫。我还要求见知府大人呢。”竟不肯放他走。

王壑本不想惹麻烦的,然而这人图穷匕见了!

他难道会害怕?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的就是他这样的少年。

当时他心下冷笑:爷可不是什么乡下女子!

他是京城豪门世家子。

他的爹娘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

他从几岁开始,便同爹娘斗智斗勇;眼下若是连这点局面都不能应付,岂不白瞎了爹娘十几年的教导?说不得就留下来,看他们意欲何为,权当练手。

他也可以当场翻脸走人。然一来,钱还未拿到;二来,不知这些人什么意图;三么,若老仆亮了武功手段,他们的身份便会招致别人怀疑,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他便对老仆道:“那……妈妈你去吧。要快些回来。”听上去有些胆怯,言外之意只有老仆明白。

老仆点头道:“姑娘别乱跑。”

王壑道:“嗯。我就在这等妈妈。”

于是老仆就跟着那两个婆子走了。

王壑则跟着掌柜的被引进厅堂。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小子进来请掌柜的,掌柜的忙起身问道:“可是知府老爷要见小的?”

那小子嗤笑道:“这大清早的,老爷哪有功夫见你。是管家大爷,请你去后面说话。”

掌柜的便对王壑道:“姑娘等等,我先进去。”

王壑要拦,估计也拦不住,任他去了。

少时,又一个丫鬟来告诉王壑,说是掌柜的正跟管家在后面说话呢,叫她进去结账。

到此时,这府衙后宅便是龙潭虎穴,王壑也只好闯一闯了,于是跟丫鬟进了后院,被引入厢房。

掌柜的并不在厢房。

王壑问丫鬟:“姐姐,掌柜的呢?”

丫鬟道:“即刻就来。小妹妹还未吃早饭吧?先吃点东西、喝口热茶垫垫。”说着朝外挥手。

两个丫头端了些茶点上来。

王壑的确没吃早饭,原想等拿了桃子钱,好去街上吃一碗馄饨或者饺子,谁想被人家觊觎美色,竟被诳进府衙,面对江南细致精美的茶点,哪敢吃!

正心里盘算,那几个丫鬟俏没声退了。

忙转脸一看,门也关上了。

他急走到门口,伸手拉了拉门插,外面锁上了;从门缝朝外一瞅,外面还站着两个衙役。

他不怒反笑——气得笑了!

这些人,狗胆包天呐!

眼下,发脾气也没用。

他便走到桌旁坐下,对着香气四溢的茶点,一面望梅止渴,一面想脱身之计,并教训这帮狗东西。

屋里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心跳。

就在这时,他听见隔壁有动静。

第45章 屠夫的女儿

响声是从左手边的房间传出来的。

王壑忙起身,轻轻走过去。

透过圆形镂空雕花隔扇窗,就见房间的角落里、柜子边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手脚被绑着,嘴巴里塞着白布,正在挣扎,挣不脱,默默流泪。

他忙轻声叫“小妹妹?”

那女孩抬眼看他,“呜呜”,眼露求救之意。

他忙跑过去推房门,推不动,外面锁上了。

他眼珠一转,转身提起一把椅子,对着那镂空雕花隔扇就砸过去,就听“咔嚓”碎裂声,砸穿了!

这声音引起了外面衙役警惕。

门外有了动静。

王壑忙转身跑到门口,使劲摇晃那门,并喊“来人!来人!放我出去!你们做什么关着我?”

这么一来,外面的人反而不理会了,笑着嘀咕道:“刚来的都这样。喉咙喊破了也没用。”

闹了一阵,里面声音歇了。

一个衙役朝门缝里瞅,只见王壑跌坐在门边,正捂着脸哭呢,便道:“姑娘别哭,一会就有人来了。”

王壑便不哭了,问:“谁来?”

衙役道:“这你别问。横竖有人来。”

这是怕王壑一直闹,给他点念想。

王壑便不吱声了。又等了一会,见外面人不再盯着他,他才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向砸破的隔扇,将裙摆往腰间一掖,双手扶着那空处,轻轻一纵身,翻了过去。

他惯用脑子的,但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虽比不上表弟张谨言身手了得,也不是弱书生。

那小女孩看见他进来,眼露惊喜。

他忙扯出女孩嘴里的白布,一面替她解捆绑的绳索,一边低声问:“小妹妹,你是谁?怎被绑在这?”

小女孩道:“我、我是小丫。”

王壑听不明白,忙又问:“你谁家的?”

小丫瘪嘴道:“我爹卖肉的,叶屠夫。我……我被刘少爷抢来,爹爹也被抓了……”

王壑解开了她的捆绑,扶她起来,一面活动手脚,一面问:“刘少爷是谁?为何抓你?”

小丫道:“刘少爷是知府大人的公子。”

王壑又问:“他为何抢你?”

小丫垂头道:“不知道……”

王壑想:是难以启齿吧?

这女孩很小,若非那刘少爷逼她做不可见人的勾当,她不会反抗这么激烈,以至于被捆绑。一般情形下,小户人家的女孩子,能谋到去大户人家做丫鬟的差事,也是条出路呢,犯不上要死要活地反抗。

他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隔扇破洞下,自己先翻出来,又接了小丫出来,要她藏在帷幔后,叮嘱她别出声,“待会有人来救我,我带你一块出去。”

小丫点头道:“多谢姐姐。”

王壑嘀咕:“都是‘姐姐’惹的祸!”

一面又想:“妈妈怎还不来?”

一面再细细地问小丫,被抓经过。

据小丫说,她家住在城外十几里的牛头山,她爹叶屠夫就是一卖肉的,家里也穷,没甚么可让人惦记的,能让刘少爷不顾身份掳人,只能是小丫自己。

王壑仔细打量小女孩: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一双狐狸眼,灵秀又温柔,看着很是惹人怜爱。他不由愤怒:这刘少爷连这么小的女孩子都不放过,畜生!

王壑问:“你为何不愿给刘少爷做丫鬟?”

小丫道:“爹爹说,刘少爷不是好人,玩不要了的姑娘,都会送去醉红楼。爹爹说,那地方不好,姑娘做的事都见不得人。爹爹一定不要我去。”

因为这个原因,叶屠夫死活不舍女儿,被刘少爷使手段,刘知府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关进大牢。小丫也死活不肯顺从,叶屠夫就被带来府衙后宅,用来胁迫小丫。

王壑默念:醉红楼!

外面已经日上三竿了。

青华府前衙,某公房内,钱师爷正和谭东家谈买卖。

钱师爷道:“……这批粮食,数额不小,你可能吃的下?若敢接手,所得二八分:你二,这边八。”

谭东家忙道:“与大人合伙做买卖,是钱某的福气。然小人拿两成,是不是多了些?”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刘知府哪里来的粮食?还数额不小?只怕是官仓的储备粮,拉了他代为脱手。刘知府拿八成,他并不觉得多,因为这当中肯定还有别人参与,那些人也要分钱。只不知道都有哪些人联手。肯让两成好处给他,是为了将他绑在一条船上。

钱师爷露了这口风给他,他还有退路吗?

其实,他早就没有退路了。

之前梅雨季,钱师爷就委他代销几万斤粮食,说是刘大人历年的俸禄粮和下面庄子的收成。他丝毫未怀疑,全卖了。此时想来,应该就是刘知府在试探他。倘若事发,上头追查下来,他是脱不开干系的。

所以,他立即答应了。

生恐一犹豫,钱师爷起疑。

他想:人无横财不富,跟知府大人绑在一条船上,也没什么不好,富贵险中求嘛。谁还会嫌银子烫手呢?不然,他花这许多心思奉承钱师爷,所为何来?

钱师爷意味深长道:“不多,这是你该得的。你上回不是托我疏通,要为你兄弟谋个差事吗?”

谭东家忙问:“有眉目了?”

钱师爷道:“官仓那边,要添几个人。”

谭东家一听“官仓”二字,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又激动又紧张,想着他兄弟能安插进去又欢喜,站起来,正正经经冲钱师爷躬身道:“先生费心了!”

钱师爷忙挽着他胳膊,道:“大家兄弟,不必见外。”

两人仍旧坐下说话。

这时,彼此亲近了许多。

钱师爷告诉谭东家,之前为他兄弟谋差事,是要花钱的;现在不必了,“大人相信你,才用你的人。”

谭东家感激,又奉承刘知府一番。

钱师爷看看外面天色,道:“大人恐怕上衙了,你且等等,我帮你瞧瞧去。”说着起身。

不大时候,又转来,笑道:“大人正吃早饭呢,想着你一大早过来,定没吃早饭,叫你一块吃。”

谭东家喜出望外,忙颠颠地跟了他进了三堂,果然刘知府穿着官服,却没戴官帽,正坐在圆桌前喝粥。谭东家不敢放肆,诚惶诚恐地磕了头。刘知府叫他坐,他才战战兢兢坐了半个屁股,犹望着大人,等大人吩咐。

刘知府道:“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

钱师爷已经在桌旁坐下了,也让他。

谭东家这才拿起筷子,扫一眼桌上,无非是绿豆稀饭、馒头、小笼包子几样,他搛了一个馒头,且不吃,奉承道:“大人真清廉节俭,饮食朴素。”

刘知府道:“这已经很好了。一味酒池肉林,靡费不说,伤身哪。我等为官,自当节俭克制。”

谭东家忙放下筷子,站起来束手称颂道:“大人之言,字字如金。小人铭记!”

刘知府摆手道:“坐下说。”

谭东家才坐下,再拿筷子搛起馒头,小口吃着,以防知府大人突然问他话,他来得及回。

正在这时,一人带刁掌柜来到门外。

钱师爷听回禀,忙问:“可妥了?”

刁掌柜跪下,回道:“妥了。”

钱师爷道:“去吧。”

刁掌柜方退下去了。

刘知府并未出声,等吃罢早饭,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擦了嘴,才对钱师爷二人叹道:“养儿不易呀。犬子读书天分极好,就是难得堪破情关,才被耽搁了。”

第46章 踢到铁板

钱师爷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谭东家忙道:“少年人都是这样的。”

刘知府点头道:“本官只盼他遍阅芳菲后,收心养性、回归本然,一鼓作气,金榜题名。”

钱师爷和谭东家都说“这是一定的。”

奉承了一会,才转至粮食买卖上。

谭东家赔笑道:“有大人照应,小民就等着发财了。但小的既蒙大人照应,就该为大人事事考虑周到;一点心不操,怎配大人关照呢。粮食售卖,不劳大人操一点儿心,但是别的方面……有件事小的要提在前头。”

刘知府道:“什么事,你说。”

谭东家道:“这徽州是梁心铭大人起家的地方。她曾在六安府潜县做过几年县令。她夫君王相也是在徽州长大的。徽州人都知道,梁大人眼里揉不的一粒沙子。当年她在潜县,一桩拐卖女童案,牵连徽州和湖州两地无数官员落马;后来又在青华府查出白虎王谋反,牵连更广。那王相最宠妻子,小的担心,若事有泄露……”

说到这他住口,其意自明。

刘知府没出声,端起茶盏喝茶。

钱师爷笑道:“若是从前,谁敢动手脚?然先帝这一去,梁青云再任左都御史,情况就不一样了。”

谭东家疑惑道:“怎么不一样?”

明明那对夫妻权利更大了呀!

刘知府但笑不语。

钱师爷掰着手指分析道:“从前梁大人和王相有先帝撑腰,令出必行。如今先帝去了,临终遗诏:命王亨、崔渊、誉亲王、梁心铭、谢耀辉、陈修文六人辅佐新帝。这六人当中:誉亲王是皇族的,陈修文是后族的,王亨和梁心铭夫妻一体,谢耀辉是苏熙澈弟子,崔相刚正、独来独往。你想,这都五派了!五派互相掣肘、互相监督。梁心铭身为女子,跻身朝堂,本就被天下文人士子所不容,全仗着先帝宠信才得以重用。先帝一去,她还想像从前一样纵横官场,哪能那么容易。瞧着吧,她必定步履维艰。”

谭东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彻底放心了,笑容满面。

刘知府起身道:“时候到了,本官要去办公务了。”自始至终,他一个字没提粮食买卖和政事。

谭东家和钱师爷忙起身,送至门外,眼看着他进了二堂,才回身坐下,商议官粮倒卖细节:官仓的粮食倒卖后,要用陈粮李代桃僵,应付突然征调。

……

再说王壑这边,正等老仆来会合呢,就听外面门锁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领着两个小厮走进来,并吩咐其他人:“你们不用进来,就在外面守着。”

王壑做出警惕模样,暗中打量来人,只见他穿着大红八团如意锦袍,相貌倒也清俊,只是笑容轻浮、眼底带青,一望而知是个酒色之徒,骄奢淫逸。

这便是知府的儿子刘少爷了。

刘少爷围着王壑转了两圈,用折扇敲着掌心,赞道:“不错,不错。小妹妹水灵灵的堪比鲜桃……”最后在他面前停下,用折扇去挑他的下巴,仔细观看。

王壑急退躲过,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临行前母亲大人的忠告:你若是被随便什么女人给糟蹋了,为娘会颜面扫地。

眼下,他正面临严峻形势:即将被一个酒色之徒侵犯,虽然对方未必会得手,但陷入这种情境,已经令他羞愧、无法容忍了。

他在心里掂量:教训这小畜生和两个小厮容易,教训完如何带着小丫离开呢?门外还有不少人守着。老仆还没来,他完事后,上哪找“妈妈”去?

这时,他不免惋惜,若他有谨言那一身武功,定将这小畜生打得让刘知府也认不出来,然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他选学了经史谋略和机关术数,便无暇再学武功,况且他也懒得很,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他喜欢动脑子。

眼下,只能与对方先周旋了。

他便问:“我妈妈呢?你们为何关着我?”

刘少爷笑道:“小妹妹,你这么水灵的人儿,卖桃子多辛苦,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跟了爷,保你锦衣玉食。”

王壑道:“不,我要回家!”

刘少爷道:“往后这就是你家。”一面往前逼近一步,看着王壑,满眼的戏弄和轻佻。

王壑后退,道:“你这是强抢民女。难道不怕王法吗?”

刘少爷笑道:“王法?——”他手一抬,折扇指向门外,指着前衙方向,道——“王法就在前面!”

两个小厮也凑趣地大笑。

一人道:“我家少爷就是王法。”

王壑“惊惧”道:“你就不怕、不怕梁大人治你罪?前年还有人上京找她告状呢。”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都跟徽州有莫大牵连,在徽州的名望也高,这人难道一点都不忌惮?他便用话去试探,一是想试试父母的威慑力,二来拖延时间。

很快他便后悔,不该提母亲。

就见刘少爷笑道:“我这么怜香惜玉,梁大人定会喜欢。她少年时可是受过情伤的……”

王壑听他言语辱及母亲,大怒,再也忍不住,突然冲到门口,迅速将大门关上、拴死。

刘少爷和小厮以为他要冲出去逃跑呢,谁知并不是,而是把门给关上了,不禁一呆——关门干什么?

就见王壑转身一跃而起,抬腿踢向刘少爷,同时胳膊一抖,一柄匕首从袖内滑下,握在手中,寒光闪闪。

刘少爷急忙闪开,大叫“来人!”

他是个文弱书生,不善打斗。

王壑挥舞着匕首,将两个小厮逼退,探手揪住刘少爷,将匕首横在他脖子下,喝道:“都别动!不然我割断他喉咙。”说罢匕首一抹,一根血线就冒出来。

刘少爷惨叫,双手乱划,急急道:“小妹妹,快放下刀子!你要回家,我叫他们送你回家!”

小厮也惊恐大叫,连连呵斥。

外面人大力撞门,叫嚷起来。

王壑高声道:“都别进来,进来我就杀了他!”

刘少爷忙跟着叫道:“都别进来!”

又呵斥小厮:“不许对姑娘无礼。”

又向王壑求饶、要他放下刀子。

王壑道:“我妈妈呢?”

刘少爷道:“快带她妈妈来!”

外面人忙答应,说即刻带来。

正在这时,王壑听见身后有人叫“姑娘”。转脸一看,是老仆来了。大喜,命他:“先将这两个狗奴才腿敲断了,叫他们一辈子不能助纣为虐。”

老仆只一招,便将两小厮打晕了。

刘少爷见遇见高手了,吓得肝胆欲裂,耳朵嗡嗡响,想求饶却说不出话,也听不见王壑二人说的话。正晕乎,忽然摔倒,后脑勺砸得生疼;还没来得及惨叫,就感到胯下被重重一脚踩住,他的宝贝被碾压碎了……

第47章 宝贝碎了(加更)

刘少爷陷入一片黑暗中。

王壑断了他的子孙根,使他今后再不能祸害女子;想了想,自己白丢了一百多斤的桃子,这损失不能不找补回来,忙又解了他的荷包揣在怀里,然后将小丫背起来,对老仆道:“从后窗出去!”

老仆点头,护着他往后去。

到后面,一拳击碎后窗。

翻出后窗,便到后院。

正要翻墙时,小丫恳求道:“姐姐,救救我爹爹。”

王壑道:“你爹爹关在哪儿?”

小丫道:“我不晓得。”

王壑便道:“去找找。”

老仆略一想,道:“我知道在哪了。跟我来!”

当下,他领着王壑往内宅跑去,便有院墙阻挡,他也不当回事,分两次带王壑和小丫翻墙越院。

熟门熟路的,他来到柴房前,一脚破开一扇门,里面果然绑着一个人,小丫喜叫“爹爹!”

王壑看得一呆——

这是小丫亲爹吗?

老仆也十分的疑惑。

眼前的汉子虽不像猛张飞一般豹头环眼,但也是一脸络腮胡子,胡子中间藏着一双和小丫一模一样的狐狸眼,证明了他是小丫亲爹。只是这狐狸眼生在小丫脸上很温柔灵动,嵌在他脸上却尽显凶狠和狡诈,瞧着就不是良善之辈。

王壑没有以貌取人。

叶屠夫能为了女儿跟知府对抗,足可见他是个至情至性的汉子,也是个好爹。

王壑忙让老仆给叶屠夫松绑,一面三言两语将救小丫经过说了,又催道:“快走!他们追来了!”

叶屠夫不知两人身份,但自己竟被一妇人和一小姑娘给救了,又是羞愧又是感激,连连道谢。

老仆没理他,转身就走。

叶屠夫忙将小丫背起来,对王壑道:“姑娘先走,我在后面。”他还想断后呢。

王壑推了他一把,道:“快走吧!”

几人匆匆离去。

后面,一片喊杀声追来。

刘知府听闻儿子被挟持了,急忙赶回来,同来的还有谭东家、钱师爷和刁掌柜,都来看究竟。

一众家仆被关在门外,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因刘公子亲口令他们不要进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刘知府来后,问明情况,叫了两声里面却没人答应,不知儿子是死是活,心急如焚,喝道:“给我撞!”

几个汉子抬了一根合抱粗的圆木来,大力往门上撞。

撞了几下,就听一声闷响,夹着一声急促又短暂的惨叫,圆木顶着大门一起向里倒下,很快没声音了。

众人忙蜂拥进去,寻找刘公子。

有人惊叫:“是少爷!”

另一人喊:“快抬起来!”

原来,刘少爷正躺在离门不远处,大门破开,他便承受了第二次重创,生生被砸醒,紧接着又晕过去。

几个人合力,先将圆木抬走,再将厚重的大门给抬起来,露出被砸中大腿的刘少爷。

刘知府手脚冰凉,颤声叫:“齐儿!”腿一软,就跌倒在刘少爷身边。

等看清儿子胯下还有一大滩血,刘知府险些昏过去,跪在儿子身边,扎着两手不敢碰儿子,生恐一碰,儿子就碎了,一面悲呼:“儿子!本官就这一个儿子啊——”

老天爷这不是要绝他后吗!

钱师爷急叫“快去请大夫!”

早有人飞奔去街上请大夫。

刘知府哭完又喝问:“这是谁干的?”

小厮们急忙回禀,如此这般。

在屋里的那两个小厮受了重伤,被人抬过来,讲述他们随少爷进屋后,与王壑冲突的经过。

谭东家和刁掌柜听说是王壑伤的刘少爷,王壑可是他们引来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满眼惊惧。

刘知府一叠声地喊“快去捉拿小贱人!”

管家带着一大群家仆、衙役就去追了。

这里,刘知府两眼像刀子射向谭东家。

谭东家主仆当即跪下,筛糠一般抖。

钱师爷则不住发号施令:令人去前衙找捕头来;又令人去通禀青华县的县令,行文缉拿凶犯;再令人摆笔墨纸砚,他要绘制凶犯画像,张贴出去,捉拿凶犯。

一转身见谭东家主仆跪着,刘知府雷霆震怒,忙劝道:“大人,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捉拿凶犯要紧;再者,少爷也要及时看大夫,耽误不得。就是谭东家,属下想来,他也并非有心害少爷。谁知那女子如此凶狠呢……”一面冲刘知府使眼色,意思卖官粮还要靠这人。

因诓骗王壑来府衙本是他的主意,他唯恐被牵连,故而替谭东家开脱,其实是为了自保。

刘知府平日多依赖钱师爷出主意办事,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压下悲伤和怒火,先叫人将儿子抬到床上去,等大夫来医治;等冷静些,又问起捉拿凶犯一事。

钱师爷是老书吏了,善书亦善画,当场画了王壑的女装画像和老仆的夜叉婆图像,着人去街上张贴。

一时刘夫人来了,见儿子伤成这样,又是捶胸顿足地嚎哭;然后大夫来了,解开刘少爷裤子一看,那宝贝踩得稀碎,便是神仙也难重塑,只得据实以告。

刘知府如被雷击,双目呆呆的,想:“我这般辛苦做官,就为了光耀门楣;想方设法捞银子,也是为儿子铺前程,如今儿子断了子孙根,捞再多银子何用?”

刘夫人更是当场晕过去。

刘知府从打击中清醒过来,雷霆震怒,将一腔怒火发在王壑身上,命全城搜捕妖女,挖地三尺也要抓到人。

他这些年官场不是白混的,搜不到王壑主仆,便想找她们的来历。要想找来历,先找桃子产自何处。这么新鲜的桃子,今早上才摘下来的,桃园必定离城不远。于是,一批家仆被派出城去,人人身上带了两个桃子,去到各村镇,逢人就问:谁见过这么新鲜的桃子,有人要买。

再说王壑等人,逃出府衙后宅,到大街上才松口气,然很快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官府的公差,正贴他画像呢。

王壑想,自己和老仆很容易逃,只是这叶屠夫父女两个有些拖累,但他既然救了人家,便要救到底,断不会中途抛下人家自保。于是他决定分头行动:先送叶屠夫父女出城;至于他和老仆,留下来吸引官府追兵,让人以为他们都还在城里,给叶屠夫父女制造机会逃远些。

他将这意思告诉叶屠夫。

叶屠夫忙道:“那你们呢?”

王壑道:“我们不用你担心。你们跟着我们还拖累呢。”

叶屠夫看向老仆,想起这个母夜叉鬼魅般的身手,自己留下来确实会拖累人家,这才答应了。

王壑又问他:“你家还有什么人?你这一回去,可不能在家待了。那知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屠夫道:“就我父女两个。我出去就带女儿逃命去。”

王壑点点头道“这才对”,顿了下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刘少爷和醉红楼有勾结?”

他想搜集姓刘的父子罪证,所以追问。

叶屠夫道:“听醉红楼的姑娘说的。”

王壑疑惑道:“你认识醉红楼的姑娘?”

他可不认为一个卖肉的有钱逛青楼。

叶屠夫眼神闪烁道:“我、我给醉红楼的姑娘送肉,听说的这事。”

王壑眼下可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老仆也是妈妈装扮,叶屠夫还背着才九岁的女儿,当着三个“女子”面,他怎好说自己去喝花酒的事呢?

老仆听了鄙夷地翻白眼。

王壑则差点笑出来——

给青楼姑娘送肉?

谁给谁送肉还不一定呢!

这件事他一定要弄清楚,当下他也不管叶屠夫尴尬,一面送他父女去北门,一面把叶屠夫在醉红楼买欢的经历追问了个彻底,问得叶屠夫胡须也遮不住窘色。

快到城门口时,就见前面一个人赶着几头牛、一辆破车,正要出城,叶屠夫大喜,压低声音叫:“胡兄弟!”

那人回头,见了他一愣。

王壑忙问:“这谁?可靠吗?”

叶屠夫道:“这是我们村的牛贩子,叫胡清风,和我是好兄弟,可靠。我正好跟他出城。”

这人是牛贩子?

王壑看着白衣飘飘、书生一般的胡清风,觉得江南果然文风鼎盛,连牛贩子也这么温文尔雅!

第48章 再见小姐姐

叶屠夫简短和王壑二人道别,谢了救命之恩,说今后有机会定要报答,然后背着小丫赶上前去。

王壑在街角看着他们。

就见叶屠夫跟胡清风嘀咕几句,胡清风忙跳下破牛车,让他父女上了车,再若无其事地挥着牛鞭,继续往前走。

官府的人尚未赶到北门,守城的官兵还不知出了事,所以对进出城的行人检查只是例行公事。

王壑看着他们顺利出城,一颗心落下,转头对老仆道:“走!小爷要将这狗官扒皮抽筋!”

老仆阻道:“少爷不可!”

王壑道:“如何不可?”

老仆道:“少爷是出来历练的。狗官可恶,少爷想惩治也无不可,却不能惹出人命官司。若留下首尾,再暴露身份,会给两位大人惹来麻烦。——朝中不知多少政敌虎视眈眈,等着揪两位大人的把柄呢。”

王壑道:“爷有你说的那么蠢吗?”

老仆:“……”

他真是瞎操心,忘了这是个小魔王。

王壑果断道:“先引开追兵。”

他便和老仆故意在街面上现身,引得官府差役和捕快一窝蜂追来;各城门口也都接到通缉文书并他们的画像,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一时间,两人脱身不得。

老仆低声道:“姑娘先藏起来,待我引开他们。”

只要王壑藏好了,以他的身手,再多捕快和差役搜捕,也休想拿到他,如此才能引开追兵。

王壑觉得有理,当即答应。

只是城里风声鹤唳,躲哪呢?

老仆扯着他来到一家宅子后院墙下,翻身跃入,一面低声道:“这家太平绸缎庄,我昨天留意过。少爷就躲在这里,我去引开追兵。”说完撒手就要走。

王壑一把扯住他,道:“妈妈去哪儿?”

老仆道:“引开追兵。”

王壑笑道:“你老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告诉妈妈一个好去处:你找人打听丰盛粮行东家住哪里,你就去他家住下,或者回去刘知府家安置。”

老仆有些愣神——

这不是自投罗网?

王壑“真诚”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如此‘盛情’对待本姑娘,本姑娘不得回礼?不过,妈妈要记住了:咱们不是一般人家,这送礼有讲究的,可别惹来御史弹劾才好。要送些特别的、适合他们的……”

老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打了个寒噤,在心里对谭东家等人道:“惹谁不好,惹这个小煞星!王大人和梁大人拿这个儿子都头疼,你们上赶着找霉运。”

当下两人道别,分头去了。

王壑站在院墙角落,打量四周一番,心想:偏僻旮旯里容易藏人,但也容易被人搜查,倒不如躲在众人眼皮底下,那才出人意料,没准就混过去了呢。

想罢,遮遮掩掩地往前院跑去。

他瞄见厅堂无人,右面屋里却有人说话,他胆大包天,一闪身窜进去,溜进左边屋里。

他站在当中张望:躲哪好呢?

藏在床底下?

忽听外面有轻捷的脚步声过来,他急忙闪到床后,蹲在马桶边,屏息凝神。听那人进来后,将房门关了,径直走向床尾,掀开帘子往床后走来。

王壑心一惊,难道这人发现自己了?

不该呀!

若真发现了,该叫人来拿他。

他蓄势待发,等那人一进来,便迅速出手,一手扣住她脖颈,一手捂住她的嘴,“别叫,不然杀了你!”

李菡瑶进房来是小解的,谁料裤子解一半,就被人给捉住了,且捂住她的嘴,大惊失色,抬眼一看,不由怔住。

王壑也怔住了,“小兄弟?!”

看看人家裤子快掉了,忙松手。

李菡瑶获得自由,忙去提裤子,一面打量王壑,压低声音问道:“姐姐,你怎么来我家了?”

王壑心想,你先把裤子系好吧,如厕时突然被一姑娘给拿住,纵然人还小,怎不脸红呢?

殊不知李菡瑶是个女孩,在自己家的私密之地看见王壑这个“小姐姐”,首先感到的不是害羞——都是姑娘家,有什么好脸红的——而是震惊,不知王壑怎么闯进来的,又为什么闯进来,她当然要追问真相。

王壑低声道:“唉,别提了。”

李菡瑶催道:“说嘛,姐姐。”

王壑愤愤道:“昨天我卖桃子,那家掌柜的说今天还要一百斤,叫我们一早送去府衙。谁知这狗东西目无王法,将本姑娘骗进府衙,送给知府大人的公子……”

他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李菡瑶听得目瞪口呆。

等他一说完,便道:“我就说,姐姐长得好看,一定要当心。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一副未卜先知的神情。

王壑羞恼,道:“都是你不说好话!你见我落难了,你幸灾乐祸是不是?外面一堆人要抓我呢。你要是把我交出去,说不定还能得知府大人奖赏。”

李菡瑶忙道:“我是那样人吗?姐姐放心,你就躲我这,我帮你掩护,定不让他们搜到你。”

王壑这才笑了,道:“谢小兄弟。”

他觉得这孩子很不错。

李菡瑶两眼四处乱转,嘴里道:“躲哪呢?躲床底下?不好,一弯腰就瞧见了。躲箱子里……”

王壑拉住她,低声道:“别费心了。你先出去帮我探探风声,看官府的人来了没有。我自己找地方。”

李菡瑶醒悟道:“姐姐说的是。”

转身就掀帘子出去了。

才出去,复又退回来,睁着黑亮的杏眼对王壑笑道:“姐姐,小弟……这个……想方便一下,劳烦姐姐暂避。不然,坏了姐姐的闺誉,小弟就罪过了。”

王壑见她一脸顽皮,竟调戏自己,伸手揪住她的小羊角一扯,道:“什么闺誉!你才多大?”

李菡瑶悄声笑道:“再小也是男儿。”

王壑心里想:姐姐也是个男儿。

他还是掀帘子出去了。

不出去,蹲里面闻臭吗?

李菡瑶待他出去后,忙忙地解了裤子坐在便桶上方便,一面想刚才的事,真是惊险又好笑。想:到底小姐姐是个姑娘家,自己虽是假扮的男童,然而姐姐并不知道,待会说话行事可要留心些,别让人家难堪。

一时事毕,收拾妥当才出来。

王壑见她小脸红红的,以为她当着一姑娘面方便不自在呢,忍不住好笑。也想:人小鬼大!你若知我也是个男儿,不知什么神情。这番害羞也白害羞了。

李菡瑶叮嘱他躲好,便出去了。

王壑看着她背影,对自己莫名疑惑:怎就这么相信这孩子呢?就不担心对方会泄露自己行踪?

嗯,小孩子不如大人险恶。

街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府衙和县衙的所有捕快、差役们全被拉了出来,挨家挨户地搜查凶犯,很快到了太平绸缎庄。

第49章 赶紧跑啊姐姐

在这片搜查的是县衙的潘县丞。

李卓航听了阎掌柜回禀,忙问道:“这姓潘的可就是咱们交好的那个潘岳?”

阎掌柜道:“正是他。”

李卓航认得潘岳,是因为青华县前任县令鄢计。他和鄢计是至交好友,在鄢计入仕以前就相交了。

鄢计任青华县令期间,李卓航常来青华府,一为巡查商铺买卖,二是拜望好友。后来鄢计赴镇江府就职,李卓航就来的少了。刘知府的为人品性,李卓航也有所耳闻,不愿与他打交道,一应官面上的应酬,都命阎掌柜找潘岳。

潘岳二十来岁,其父祖都曾在衙门当差:祖父原是县衙牢头,父亲曾在县衙做捕头。因此,潘家在青华府人面广。潘岳为人讲义气,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手眼通天,鄢计离任时,托了他照应李家买卖。

当下,李卓航亲迎了出来,一面与潘岳寒暄,一面令阎掌柜:“大热的天,先开几个西瓜,给官爷们解解渴;再备些银耳绿豆汤,等官爷们查完了喝。”

阎掌柜忙答应,即刻吩咐下去。

李卓航趁机请潘岳进去说话。

他要弄清楚:刘知府唱的什么戏!

皇帝薨了,朝堂和官场定会产生变化,这变化对繁华富庶的江南尤其重要,他不能不防。

堂上,两人坐下。

李菡瑶进来奉茶奉瓜果,放下瓜果,她便不走了,站在李卓航身边,要探听消息。

潘岳虽在衙门办公,对李卓航却是另眼相待。一来,阎掌柜这些年着实送了他不少东西,把他当个人供着;要知道,李家连新任刘知府都不大趋奉呢。二来,他常听鄢计说,李卓航满腹经纶,是个人物,不似一般的奸猾商贾;再者李家有钱,官面上人脉也很广,他很愿意交结。

当下,他抱拳笑道:“搅扰李老爷。”

李卓航微笑道:“魏大哥公务在身,怎能说搅扰。”

一声“大哥”听得潘岳十分舒坦。

李卓航又道:“这些年亏得魏大哥照应,小号才得以经营顺畅,兄弟不胜感激。”

潘岳道:“哪里,并未照应多少。”

客气一阵,李卓航便问他,此来为何事。

潘岳道:“还不是刘少爷……”

他有个表弟在府衙内当差,对此事一清二楚。当下他长话短说,将刘少爷联合丰盛粮行的谭东家,强占卖桃民女,却被那女子踩碎命根子一事说了。

“刘知府只这一个儿子,现下出了这事,等于绝后了,能不怒吗?这不,衙门的人全出来了。”

王壑并未告诉李菡瑶,他把刘公子的命根子给踩碎了。李菡瑶听了潘岳的话,对小姐姐佩服万分,引为知己,认为小姐姐是跟自己是一类人,换上一个娇弱的女孩,早吓得不知哭成什么样了,更遑论反击恶贼。

只是有一点她不太明白:到底那命根子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踩碎了刘知府就要绝后了?

她现在是下人,也不好问的。

她想:“等回头去问姐姐吧。”

李卓航暗想:“这才是报应呢。”

嘴上道:“既是知府大人发令搜拿,我等无不从命。只望老哥吩咐他们:翻的时候手底下轻些。”

潘岳一笑,道:“这不消兄弟吩咐。”

这些官差如狼似虎,常打着办公事的名义,进了民宅便巧取豪夺,跟抄家一样,事后找谁说理去?李卓航也是知道他们的劣根性,故而请潘岳照应。

李卓航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潘岳,道:“这点小意思,请大哥拿去,帮忙打点他们。”

潘岳忙道:“有老哥在,无需这些。”

李卓航道:“魏大哥应酬广,怎能让你倒贴呢?况且小号多亏了大哥照应,原该感谢的。”

潘岳推脱一番,收下了。

他怕人说自己怠忽职责,估摸着官差们西瓜也吃了,便起身道:“兄弟,大哥就放肆了。”

李卓航忙道:“潘大人请便。”

即刻便换了个称呼。

两人往外走去。

李菡瑶忙跟了出去。

潘岳站在台阶上,吩咐带来的衙役:某人查前院,某人查后院,正说着,忽然外面进来两个人,前一个正是丰盛粮行的刁掌柜,直直地朝他走来,抱拳行礼。

潘岳问:“刁掌柜何事?”

刁掌柜赔笑道:“小的因为见过那两个凶犯,知府大人特命小人来协助潘县丞搜查,恐怕众位大爷不认得人,凶犯狡猾,被她们混过去了。”

潘岳听了很不悦:混不混的且不说,他可不喜别人插入自己的权势范围,而且还不是公门中人。

李卓航刚给了他好大的面子,太平商铺也不可能窝藏凶犯,所以他打算胡乱应付一番就走的。这姓刁的一来,在旁边看着,他怎么好徇私?

当时他脸上就不好看了。

他又不能抗拒刘知府的命令,只好点点头,道:“刁掌柜是该来。我听说,是掌柜的引那卖桃女子去的府衙。刘公子落得如此下场,掌柜的想必也不好受。”说罢又向众人道:“去搜吧。都是老街坊了,手脚轻一点。”

众人忙都应是,四散分开。

刁掌柜一路赶来,浑身是汗,脸红如关公,听了潘岳这话,顿时那汗都变成了冷汗。

这番话指责他是罪魁祸首;而且,他诱骗卖桃女子去府衙,将人家好好的女儿推入火坑,用的是见不得人的手段,现被潘岳说破,脸上哪下的来。

又见李卓航站在一旁,气度不凡,阎掌柜却根本不替他引见。他早就听说这太平绸缎庄背后的东家是徽州一富贾,与前任县令鄢计关系很好,看来就是此人了。怪不得潘岳如此关照。只是这人却从不拜刘知府。

李卓航见他脸色变幻不定,知道这是个小人,懒得与他啰嗦,反正他又没窝藏凶犯,怕什么。

他不怕,李菡瑶害怕了。

这姓刁的一来,小姐姐怕是藏不住了。小姐姐若被搜出来,就凭她踩碎了知府公子的命根子,下场不用说,肯定凄惨。李家绸缎庄也会受到连累。到时候,爹爹会被抓去官府,她和娘亲怎么办?李家就垮了!

李菡瑶越想越怕,心急如焚。

她一溜小跑,跟着那些官差往后去,一面大声喊道:“我们这是不会窝藏凶犯的。各位官爷放手查,箱子、柜子,都打开了瞧。就是请各位官爷手脚轻点儿,别碰坏了东西……查完了回来,都有绿豆汤喝啊。”

这是提醒王壑:赶紧跑啊。

第50章 家蛇渊源

众衙役都笑“这小子挺活泛的啊”。

刁掌柜也进来了。

搜到李菡瑶房间时,她一颗心都悬起来了,默默念叨:“姐姐,你可躲好了?千万别躲箱子柜子里啊。先出去,等他们查完了,你再进来……”

她不知王壑如何进来的,想着他既然能无声无息地进来,也一定有本事无声无息地躲出去。

衙役们搜完出来,并无发现。

李菡瑶松口气,觉得身上都汗湿了。跟着,她就奇怪地想:这才一会子工夫,小姐姐躲哪去了?

她心神又不宁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官差。

到后院,就见一个衙役用刀鞘往池塘边一丛异常茂盛、修剪成大圆球形的栀子花枝叶上敲打。

李菡瑶目光一溜,便发现那栀子花正对着上房抱厦的后窗,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心又提到嗓子眼。

那衙役敲了两下,没发现什么,转身走了。

李菡瑶刚要缓口气,就见那刁掌柜走向栀子花丛。

这黑心肝的恶贼想干嘛?

李菡瑶急忙也走过去。

栀子花已经过了花期,满树的绿。

刁掌柜觉得这花丛未免也太大了些,里面窝两个人不成问题,可那衙役也太敷衍了,居然只用刀鞘敲打几下便算完了。他不放心,上前弯下腰,伸手去扒花枝。

李菡瑶手一抖,从袖笼甩出一条小蛇。

“蛇——”她尖声大叫。

刁掌柜被她惊得一哆嗦,不满地回头瞪她,却见她指着自己,一面跳脚一面喊“蛇!蛇!”

刁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忙低头。

盛夏时节,天热的很,他穿了双布鞋,也未穿袜子,就觉得脚背上凉丝丝的有东西溜过,一想面前这小厮的反应,他哆嗦了下,等看见那条灰蛇,抬脚便踩。

这是下意识的反击。

李菡瑶几乎要鼓掌——

踩得好!

“嗷——”

刁掌柜跳脚惨叫。

蛇咬了他一口,溜了。

李菡瑶忙声道:“不得了!蛇咬了。我看见那蛇从树丛里钻出来。掌柜的没留心……”

众人急忙赶过来,就见刁掌柜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仿佛毒性发作,将不久于人世了。

人命关天,潘岳急叫两个人送刁掌柜去医馆诊治,唯恐去晚了,救不过来了;又问李菡瑶,那蛇从哪来,跑哪去了,怎么就咬了刁掌柜呢?

李菡瑶便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刁掌柜扒开栀子花丛查看,那蛇便钻出来咬了他脚。

之前那个衙役道:“我不是查过了,还看什么?”

潘岳冷笑道:“还不是不放心你。”说罢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道:“娘的,真晦气!要是死了,人还当是我潘某人害的他呢。”

家里来了这些官差搜查,李卓航担心的不是搜出凶犯,也不是怕人把东西碰坏了,而是怕女儿被冲撞了。虽说李菡瑶现在扮成小厮,但官差横起来可是不认人的。他打发了官差,正要转头告诫李菡瑶莫要乱走,谁知一转眼的工夫,李菡瑶就撵到后院,他也急忙赶来了。

一进后院,就发现出了大事。

刁掌柜已经被人送去医馆了。

问明情况后,李卓航只疑惑了一刹那,便断定这事与女儿无关。因为麻点去年生了一窝蛇蛋,孵出一窝小蛇,都被李菡瑶给留下来养着了。那些小蛇都无毒的。而刁掌柜中毒了,可见不是女儿的宠物闯祸。

李菡瑶见他来了,忙问他:“老爷,咱们家没搜出凶犯,可是那人被蛇咬了,会不会赖上我们?”

李卓航道:“又不是我们养的蛇,怕什么!”

那衙役道:“我还敲了一会呢,蛇也没出来;等我一走,他一来,蛇就出来咬他了。可怪不怪?”

潘岳嫌恶道:“谁让他多事!这就是报应。”

李菡瑶一个劲地催李卓航,要他派人去瞧瞧刁掌柜死了没有,又招呼各位官差到前面去喝银耳绿豆汤。

没一会工夫,大家就结束了这次搜查,呼啦啦回到前面去了,边走边议论刁掌柜的死活。

李菡瑶走在最后,回头望望院子,心问:姐姐,你躲哪呢?怎么好像并不在栀子花丛里。

到前面,大家喝绿豆汤解暑的时候,去医馆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刁掌柜昏迷不醒,进气儿少出气多。

李菡瑶听后张大小嘴儿,一脸的错愕——还真中毒了?小麻点哪里有毒了?她天天将它藏袖子里,也没沾一点毒,怎么咬了刁掌柜一口,就中毒了?

奇哉怪哉!

她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复杂呢。

刁掌柜因为卖桃女踩碎了刘少爷的命根子,而卖桃女是他送去的,他心里未免惴惴不安,此其一。其二,刁掌柜刚才顶着毒日头匆匆跑来,本就跑得胸闷气短,再被蛇咬一口,又认定那是毒蛇,受了惊吓,邪气趁虚而入。其三,刁掌柜被送去医馆,坐堂大夫都不在,去了府衙替刘少爷治命根子去了。馆里只剩个小学徒,半吊子医术,连脉象都号不准的。他本不敢替人治病,然一听说刁掌柜被毒蛇咬了,又见患者面色惨白,情况紧急的很,他想先给病人服用师傅制的解毒丸总不会错,又替刁掌柜清洗伤口、涂解毒药。

综上所述,刁掌柜只是中了暑热,这一耽搁,又没对症下药,还用错了药,延误了病情,以至于越来越严重、陷入昏迷,只有进气儿,没了出气儿。

李菡瑶想不通,暂时不去想,只问潘岳,刁掌柜要是死了,会不会连累她家老爷。

潘岳说不会,这事就是个意外,怎能怪别人呢。

李菡瑶依然怕刘知府迁怒李家。

李卓航总觉得女儿今天不对劲,上蹿下跳的。这么说有些不贴切,但李菡瑶风风火火、跑进跑出、问这问那,确实有些反常,不符合李卓航对她的一贯教导。

不过,李卓航很快想通了:女儿一向好学,今天事发突然,她当然要学着应对和处置。这些经历,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是难得遇见的,否则她何苦化身小厮。

送走潘岳等人,李菡瑶吁了口气,道:“可算走了。我瞧瞧去,屋里肯定翻的乱七八糟。”说着转身就往里面跑,看小姐姐回来没,她实在放心不下。

第51章 爹,你该瘦身了

李卓航叫住她,同她一道走,一面叮嘱她道:“墨竹,后院有毒蛇,你可别淘气乱钻。”又转身叫墨文墨武,让他们带人去搜那蛇,别钻到屋里来咬人。李菡瑶喜欢蛇,万一将毒蛇当麻点一样逗弄,定要吃大亏。

李菡瑶急忙停步,低声叫“老爷。”

李卓航也停下,问:“何事?”

李菡瑶道:“没有毒蛇。是小麻点!”

李卓航不信道:“你看错了吧?若是小麻点,那刁掌柜怎会身中剧毒,快死了?”

李菡瑶道:“是真的!是我亲手扔出去的。我瞧着那人奸头猾脑的,坏死了,就放蛇吓他一下子,教训他。他踩了麻点一脚,麻点咬他一口。谁知就中毒了。要死不活的。”

李卓航困惑了,“这怎么回事?”

李菡瑶无辜道:“我也不晓得。”

顿了下又道:“许是老天爷罚他。”

一想到刁掌柜无冤无仇的,就买个桃子,就把小姐姐诓骗去卖了,她就气愤不已,才不内疚呢。

李卓航想了一会,不得其解,吩咐李菡瑶等人不可说出去,又命墨文买些东西去看望刁掌柜,就说刁掌柜在太平商铺受的伤,老爷担心,所以来看望,其实是打听消息,关注刁掌柜死活,并府衙那边反应。

墨文应一声,转身去了。

回到内院上房,李菡瑶先回自己屋里转了一圈,轻声唤了几声,没人应答。又去抱厦后窗边,朝后院瞧了一瞧,也没有人影。她就心神不宁起来。

吃晌午饭时,她又回房去看,手里还端着一碗饭,上面堆了些绿色菜蔬、鱼虾等。

“姐姐,姐姐?”她小声叫。

房里静悄悄的。

“姐姐,吃饭了。”

没有人应,她沮丧地出去了。

下午,她往自己房间跑了四五趟,小姐姐依然不见踪影。

太阳落山时,该吃晚饭了。

李菡瑶又一次回房查看。

这一次,她没失望,刚走到床边,就见床尾帘子一掀,一只手伸出来,迅速将她拽了进去。

李菡瑶惊喜道:“姐姐……”

随即被王壑急忙捂住嘴

王壑小声道:“别叫!”

李菡瑶不动,只有眼珠滴溜溜转。

王壑这才放开她,微声问道:“小兄弟,你没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吧?便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李菡瑶忙摇头,她连爹爹都没告诉呢。

王壑松了口气。他并非怕李菡瑶告密,而是担心李菡瑶将事情告诉亲近的人,倘或那人来问他的身份来历,他说自己住在城外,人家一查就露陷了。

王壑道:“多谢小兄弟。”

他说,他那时候就躲在栀子花丛后面,多亏了小兄弟干扰刁掌柜,否则就要暴露了。

李菡瑶十分喜悦,请他出去坐。

王壑摇头道:“不了。我就藏在这。你要同我说话就进来。万一进来人,你就装作刚小解完了走出去,人家也不疑心。”他隔着帘子缝隙警惕地关注外面。

李菡瑶道“好”,又让他放心,说官差来没搜到人,除非再来查第二遍,否则这儿安全的很。

又向他悄笑道:“姐姐真厉害,把那可恶的知府少爷命根子都踩碎了。姐姐,命根子是什么东西?长在哪儿?”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王壑见她满眼的求知欲,言语一派天真烂漫,忍笑道:“命根子?就是你尿尿的那个东西。”

李菡瑶糊涂死了,那地方怎么踩碎?真要踩碎的话,岂不是连肠子都要挤出来?正要再追问,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扮的是男童,难道男子和女子不一样?

哎呀,那可不能问了。

一问就露陷了。

她忍住疑惑,准备去问爹爹。

她让王壑等着,要弄晚饭给她吃。

王壑忙道:“小兄弟,你且去忙你的,别老是进来,惹人疑心。回头不拘拿点什么给我吃就行。”

李菡瑶答应着,掀帘子出去。

那边,王妈妈已经带着宁儿将饭菜端来了,有七八个菜,摆好了才退下,由李菡瑶伺候李卓航用饭。

李菡瑶站在桌边,将各样菜搛给李卓航。

李卓航看着眼前聪慧英气的男童,说不遗憾是假话。若李菡瑶真是男儿身,他就知足了。不过,他不会因此厌弃女儿半分,反更疼爱。这两年来,女儿化身小厮跟着他,一边学习各种人情世故和管理买卖,一边伺候他饮食起居,说是代娘亲照顾爹爹,一言一行都让他熨帖。

近两年,李卓航明显发福了。

李菡瑶搛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么吃,能不发福吗!

正想着,李菡瑶却停了筷子,道:“老爷,晚上少吃些。老爷都发福了。太太说饮食有节,不能这么吃。”

她看着李卓航变粗的腰身,皱起了小眉头,想以前爹爹多么玉树临风,现在不太妙啊。

李卓航先是一愣,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向自己的腰腹部位,再抬头时已是满眼幽怨:发福还不都是你喂的。现在又劝他少吃、嫌他肥了?

女儿的话不能不听。

他便微笑道:“好,不吃了。墨竹把这些端去吃吧。”

他一个人当然吃不了这些菜,有一半是为李菡瑶准备的。李菡瑶正长身子,夏天食欲又差,多备些菜,他吃不完可以让女儿拿去吃。这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他们从不在人前做戏,人后就父女相称。他们单独相处时,也谨记主子和下人的身份差别,唯恐被人撞破了。

这样谨慎,绝非多此一举。

比如眼下,李菡瑶将饭菜收拾了,全端到自己那边屋。刚添了一碗饭,搛了各种菜蔬,准备拿进套间内给小姐姐吃,忽然阎掌柜从外边进来了,站在厅堂门口,隔着月洞门同她打招呼,笑问她:“墨竹,吃饭呢?”

李菡瑶道:“嗳。阎叔,你吃了?”

阎掌柜道:“吃了。老爷在吗?”

李菡瑶道:“在。刚吃罢。”

阎掌柜就进书房去了。

李菡瑶这才匆匆把饭送给王壑。

然后再出来,就坐在桌边吃饭。

期间,王妈妈还进来了一趟,问了她几句闲话,其实是看她吃的如何,可有什么吩咐。

李菡瑶笑对王妈妈道:“今晚上的菜味道特别好,我都吃两碗了呢。”她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量,须得先打个底儿,免得王妈妈见她饭量暴涨而奇怪。

王妈妈欢喜道:“吃多些好。也不能太吃多了,夜饭吃多了晚上睡不着。”又唠叨几句才走。

李菡瑶忙又给王壑添了饭。

王壑这些日子饥一餐饱一顿,吃了不少苦头,眼下是狼吞虎咽,连吃了三碗,把李菡瑶克扣李卓航的饭、李菡瑶自己省下来的饭都吃了,还意犹未尽。

李菡瑶索性将菜一股脑都给他。

王壑就端着碗坐在便桶上吃,一边吃一边自我安慰:“小爷是出来历练的,坐在便桶上吃饭算什么。再说,这便桶很精致,盖着盖子,一点味儿没有。小爷荣辱不惊,岂是京城那些飞鹰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能比的。”

一时吃完了,李菡瑶叫王妈妈来收拾。

王妈妈见桌上只剩点汤水,所有饭菜都吃光了,不由惊叫道:“墨竹,你全吃了?”

吃这么多怎受得了!

第52章 禽兽

李菡瑶笑道:“今晚菜好吃。”

她预计,明早的也会很好吃。

王妈妈埋怨道:“好吃也不能吃这么多!”

李菡瑶忙道:“老爷要对账,我得陪着。还不晓得熬到什么时候呢。没准还要吃宵夜呢。”

王妈妈:“……”

收拾完毕,李菡瑶悄声跟王壑打了个招呼,便去李卓航那边伺候笔墨去了。

李家在青华府城外还有两个小庄子,阎掌柜刚才就是交代租子收成的。这点简单账目,李卓航让李菡瑶核对。父女俩先在院子里逛了几圈,才回屋。

李菡瑶做这样事不是第一次了,飞快核对完账目,对李卓航道:“老爷可还有吩咐?”

李卓航问:“怎么,你困了?”

李菡瑶道:“嗳。白天官府的人闹得我出一身汗,还累。”

李卓航忙道:“那你去吧。我也就睡了。”

李菡瑶便告辞回房了。

她这小厮的身份是假的,自然不能跟墨文墨武他们住一块。李卓航不放心她,借口要她贴身伺候,让她住自己隔壁。一应起居事项,虽有王妈妈帮忙打理,但晚上她只能单独就寝,不像在家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睡在外间,随时听候使唤。这便给王壑藏身制造了机会。

幸亏上房有单独的浴室,李菡瑶洗澡时,王妈妈在外面守候;等她洗完,帮她重新画了眉目,以防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没洗脸时撞见人,看破真容。以李菡瑶拙劣的画技,描眉是描不好的。又将换下的衣裳收拾了,跟着她回房,看着她上床躺下,留了一盏灯,才离开。

王妈妈进进出出时,王壑怕她忽然到床后来,便藏进床底下,屏住呼吸,一点动静不敢露。

王妈妈走后,房里安静下来。

李菡瑶躺在床上不动,等待着。

果然,厅堂传来进出的脚步声。

又半个时辰后,大门关上了。

外面彻底安静了,仿佛大家都睡了。

李菡瑶一骨碌坐起身。

王壑也从床底下钻出来。

李菡瑶下床,穿上鞋子,来到床后,王壑正塌肩坐在便桶盖子上歇息,刚才趴在床下可难受了。

李菡瑶悄声叫道:“姐姐。”

王壑幽怨道:“兄弟,你真是小厮?我怎么瞧着你像个小少爷呢。这婆子伺候的忒精细了。”

李菡瑶心虚道:“她跟我奶奶一块在太太跟前做事,我奶奶托她照应我,她就把我当孙子了。”

王壑这才恍然,才没再问了。

他问李菡瑶,那刁掌柜怎样了。

李菡瑶就站在他面前,倚靠着床栏杆,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他:刁掌柜被蛇咬后,一直昏迷不醒。他家人呼天抢地,赶到府衙,跪求知府大人放了一个大夫过来替他诊治。这才醒了过来,捡回一条命。

王壑狠狠道:“便宜他了。”

一面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螺丝银盖,里面装的是解毒丸和外伤药,专治蛇毒,道:“这个给你。”

大姐朝云为他准备了一大包药物,都由老仆背着,他只捡了些常用的带在身边,应急用。夏天蛇虫多,他特地拿了两瓶治毒蛇的药,还没开封呢,都送给李菡瑶了。

李菡瑶刚才没说咬伤刁掌柜的蛇是她放的,王壑以为她家有毒蛇,赠她药,是感激她相救之情,也是以防万一。

李菡瑶听说这药是他家祖传秘方,治蛇毒特灵验,忙谢过,珍而重之地收下、藏好。

两人又说起官府的搜查。

李菡瑶道:“只要他们不来查二遍,姐姐就不怕。”

王壑道:“这狗官怕是不会罢休。不过不要紧,他们不会再来了。”老仆已经送上门去了。

两人一个是男扮女装,自认为和小兄弟一样是男儿,男女大防只是做做样子;一个是女扮男装,觉得跟小姐姐一样是女子,于名节无大碍,大半夜的,就这么躲在床后头窃窃私语,若非年纪小,倒像是在私会。

正说着,王壑警觉道:“来人了。”

李菡瑶忙收声,顺着他目光朝帘外一瞧,并没有人,但是外间月洞门口有光影晃动,似乎朝这边来了。她顿时想起是谁,急忙掀帘子出去,上床躺好。

王壑狐疑的很——这么晚了谁来?因不放心,就没钻入床底,缩在床后,隔着青纱帐紧紧盯着外面。

须臾,一男子提着灯笼进房来了,身量颇长,脸面五官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王壑原以为是那个婆子,过来瞧瞧墨竹睡得可安稳。谁知竟是一男子!只见他小心地将灯笼放在外间,然后走进来,靠近床边。王壑又惊又怒——该死的!这大晚上,能顺利进入这房间的,除了墨竹的主子还有谁?没想到,这人竟是个狎玩**的禽兽!可怜小墨竹,天真烂漫,还一直说老爷待他如何好,原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心下急转:要不要冲出去?

他倒不怕暴露行迹,问题在墨竹身上。刚才和墨竹谈话得知,墨竹是家生子。他若将这老爷教训了,然后呢?就算他能带墨竹走,墨竹还有家人呢。

眨眼间,他脑子已经转了几转。

那人背对着床尾,俯身看向床上童子。

王壑心里骂:“禽兽!禽兽!”

李卓航既带女儿出来历练,便不会骄纵她,该吃的苦一样不落。他心疼女儿小小年纪经历这些,不像别人家的姑娘养在深闺中,其矛盾心情非言语可以描绘,只看他夜晚秉烛前来查看,可见其慈父心肠。

他不敢将灯拿近,唯恐惊醒了女儿,就着外间蒙蒙的灯光,凑近了细看:李菡瑶呼吸平稳,睡得很香。其肤色白腻如玉,一双伪造的剑眉下,长长睫毛如扇覆盖,红唇在暗影中呈现紫色,右手捏个小拳头抵在唇边,可爱的很。

他不禁微笑起来,拉过被单,盖在女儿腰间。虽说现在是盛夏时节,但床上铺着凉席,他有些怕女儿夜里凉了肚子。

又看了一会,才转身离开。

王壑纳闷:怎么没下手呢?

不管下没下手,这歹心是昭然若揭了。

所以,等李菡瑶又起床,来到床后,王壑劈头便问:“墨竹,你家老爷是不是经常对你做些亲密举动?”

李菡瑶懵懂地点头。

那是她爹爹,自不比旁人,小时候爹爹常抱她,现在不抱了,但偶尔会弹她脑门一下子。

王壑道:“他是个禽兽!对你不安好心!”

李菡瑶吃惊地瞪大眼睛——爹爹怎么就成禽兽了,怎么就对她不安好心了?

第53章 爱就是一碗素鸡腿(二更)

王壑见她一脸吃惊和茫然,不由痛心疾首,心中痛骂李卓航禽兽不如,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他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

他刚才已盘算了几个方案,带墨竹走不大现实,因为墨竹是家生子,但他可以教墨竹自保。这孩子瞧着挺聪明的,他再点化一番,将来有那老爷好受的!

想罢,他小声问:“你可知***?”

李菡瑶忙摇头,“没听过。”

她虽跟着父亲历练,但她年纪小,又是李家千金,李卓航等人看得她十分紧,须臾不离左右,自然没机会听到那些市井野话,故而不知***为何物。

王壑便将***的由来告诉她。

听了王壑之言,李菡瑶震动不已。尽管王壑说的很含蓄,但她本极聪明,明白了这世上不仅有人强占欺辱美貌的女子、拐卖女童,还会强占欺辱相貌好的男童。怪不得爹爹说,外面很危险,即便她现在装扮成个小子,也不让她随意乱跑。她可长“见识”了,往后自会多个心眼。

不过,小姐姐是误会爹爹了。

她有些踌躇,要不要说出真相呢?

还是不说了。她扮小厮的事,家里只有爹娘、王妈妈、墨管家父子知道,连外祖家人都不知道呢。并非不信任,爹爹说,有些事知道人越少越安全。

王壑见她也不笑了,神情郑重,双目闪着幽暗的光芒,只当她害怕了,正要教她对付那禽兽,却听她道:“姐姐说的,我知道了。我们老爷不是姐姐说的那样。老爷照应我,是因为喜欢我。他说要收我做义子呢。”

王壑道:“可不就是‘喜欢’你!”

李菡瑶道:“姐姐,老爷真不是坏人。老爷只有一个女儿,见我聪明,就教我识字算账。要栽培我。我爷爷是大管家。我爹是二管家。我将来也要做管家……老爷没有碰过我,就是怕我晚上蹬被子,帮我盖被子。王妈妈不在这屋歇,照应不到我。老爷睡觉前就会来瞧瞧。”

王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哪个主子晚上会帮下人盖被子?

李菡瑶聪明地不与他争辩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只道:“姐姐放心。老爷这不是还没动手么,等他动手时候,我必不坐以待毙。”

王壑越发觉得她天真、不谙世事,暗影里将她上下一打量,只见七八岁、玉雕似得一个小人儿,心里想:“你不肯坐以待毙又能如何?能抗拒了吗?有实力抗拒吗?”他决意引导小兄弟认识人心险恶、认清处境。

他便问:“他若动手,你怎办?”

李菡瑶凑近他,神秘道:“我正跟老爷学盘账。等我把账目都弄清楚了,我就……”冲他挤挤眼。

王壑眼睛就亮了——

小兄弟太合他脾性了!

一般孩子听说这事,要么害怕的哭,要么就发狠蛮横反抗,但小兄弟却懂得运用智谋,聪明。

他和李菡瑶相差五岁,相处也才两个时辰,却毫无言谈障碍。即便有些事李菡瑶不懂,经他解释后,李菡瑶也能迅速领悟,反应十分敏捷。

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王壑也曾疑惑:小兄弟只是个小厮,如何懂这么多?李菡瑶便道,自家老爷满腹经纶,她平常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笔墨,老爷见她聪慧,有意栽培她,使她将来接替她爹爹(墨管家)当李家的大管家,王壑才信了。

说着话,已是夜阑人静,窗外夏虫轻鸣,王壑催李菡瑶去睡,不想让她陪自己熬夜;再者,他也怕那什么老爷又进来,倘或撞破了自己,平白惹麻烦。

李菡瑶正愁如何安置他呢,忙道:“姐姐到床上睡吧。”

王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怎好同床共榻。”

李菡瑶顿了下,才悄笑道:“这也没什么,反正没人瞧见。我不对外说就是了。”

她心里想的是:我也是姑娘。

王壑也想道:小爷是男儿!

一床睡真的不碍事。

可是,面上说不过去。

他便道:“你不对外说就行了?这不自欺欺人吗。”

李菡瑶没词了,半晌才笑道:“如果姐姐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这本是玩笑话,实在是她不忍心让王壑坐在便桶上坐一晚。

王壑伸手捏住她腮颊肉轻轻晃了晃,笑道:“你娶我!你能娶得起我吗?终身大事也是闹着玩的?”

李菡瑶双手掰开他魔掌,道:“我怎么娶不起姐姐?”

王壑一滞,总不能就此供认他是个男儿吧。想了下,才道:“男女间情事,是极神圣的,怎能这样草率?相爱的两个人,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变心。”接着轻轻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想他父母当年,可不就是惹得天崩地裂嘛,整个大靖,上至皇帝,下到市井百姓,都受梁大人女扮男装一事影响,那真是官场震动、朝堂震动、举国震动!

王壑脸上露出醉心的笑容——

他岂会轻易对女子动心?

能令他倾心的女子,必定不凡,要像他母亲一样美丽、大气,有主见,能人所不能……

李菡瑶瞅着小姐姐那一脸痴迷,很不以为然:说得成个亲也天崩地裂,有那么难吗?爹爹和娘亲就见了一面,然后便结亲了,不知多么恩爱,羡煞旁人!

她撇嘴道:“男女间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一碗素鸡腿。”爹爹说,娘做的素鸡腿饱含爱意,味道最好。任光阴轮转、岁月变迁,素鸡腿的味道永不变。

王壑瞪着她:“……”

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他便赶这小子去睡,并说自己怕夜里再有人进来,被逮个正着就不好了,还是躲在床后安全。

李菡瑶想想也是,便不再勉强他,自去睡了。

原以为床后藏了个人,她会睡不着,结果头一挨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周围一片寂静,王壑坐在便桶上,漫无目的想事情,从卖桃想到被骗入府衙,再到踩碎刘少爷的命根子;又想接下来如何对付刘知府,惩治这狗官……忽然他觉得有些口渴了,想喝水,他便掀开帘子,从床后走出来。

外间桌上有茶壶、茶盏。

他连喝了两杯,才放下。

转回身时,只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放大占据了整面墙,怪瘆人的,若有人从窗外看见,定然疑心。

他忙加快脚步,走进隔扇内。

路过床边,只见小兄弟已经睡着了,睡相不太老实:斜趴在凉席上,一腿蜷一腿伸直,被单踢在一旁,一条腿的裤子也被蹬得缩到膝盖上面去了,露出白生生一段藕节似得小腿,藕节末端的小脚,五个脚趾珠圆玉润。

王壑盯着那小脚丫看得出神。

毫无预兆的,他想起弟弟王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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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脑袋被割了韭菜(三更)

王均今年才六岁,也生的粉雕玉琢。

母亲常命王壑带弟弟玩。

他不愿做奶妈子,又不敢违抗母亲命令,只好敷衍,背着人时,他便磋磨那小子。

王均被捉弄得哭兮兮,找母亲告状。

王壑更厌弃这小子了,然王均依然锲而不舍地跟着他,“哥哥、哥哥”地叫,就像他的小尾巴。

王壑心一软,有时也耐心教王均玩各种游戏,出去玩也带着弟弟,别人欺负弟弟时更挺身护着。

他想,这大概就是血脉亲情吧,打着闹着,过后依然是兄弟;手足相残什么的,他们兄弟绝不会干。

这次出门,他没告诉弟弟,怕弟弟知道了会哭。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离家的消息瞒不了两天,也不知那小子知道他出远门了,会哭成什么样子。

王壑越发想家、想弟弟了。

他默默上前,将被单整理好,因天热,只搭了一角在李菡瑶肚子上,又将她裤腿扯下来。

做这些的时候,他又想起之前进来的老爷,也给小兄弟盖被单,若是心怀不良企图之人,是不会做出如此细致、温馨举动的,看来自己确实误解了人家。

整理好,他端详了一会墨竹的睡颜,才回到床后,也不坐便桶了,席地而坐,背靠着床腿,双手抱膝,安静地想父母、想姐姐、想弟弟、想祖父祖母……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眼前。

接下来,他该如何行动?

想起叶屠夫提供的消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往醉红楼走一趟,弄清刘知府父子与青楼的肮脏交易。

迷迷糊糊的,他合上了眼,睡梦中,弟弟王均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撵着他哭喊:“哥哥!哥哥!”

这小子,真烦死人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丰盛粮行的刁掌柜,幸得医馆大夫妙手回春、拨乱反正,诊断他并未中蛇毒,而是暑热晕倒,开了方子,煎了一副药喝下,才醒过来,人也精神了。

到了晚上,正睡得安稳,半夜却被莫名惊醒,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生生又被吓得晕过去,而照顾的他媳妇和小丫头,却一点动静也无。

府衙后宅,刘知府守了儿子一整天。

一个又一个大夫来了又走,来时,刘知府对他们满怀期待;离开时,他大发雷霆,每个大夫都是被骂走的。等大夫都走了,他感到一阵心力憔悴和绝望。

他身心疲惫,不知不觉歪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下半夜,刘少爷哼哼唧唧要水喝。

刘知府听见惊醒,睁开眼睛四下一望:夫人和丫鬟都歪的歪、倒的倒,全都睡死不醒,不由十分恼火。

他喝叫丫鬟名字。

那丫头竟然不醒。

他起身,猛推那丫头。

丫头睡眼惺忪地醒来,听见老爷骂她“睡死了?少爷叫也听不见!”吓得忙跪下磕头,求“老爷饶命!”

刘知府无暇责罚她,喝道:“还不快倒水去!”

丫鬟忙道:“是。”

一面起身,去倒水。

起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刘知府,忽然惊叫一声“啊——”满眼惊恐地看着刘知府。

刘知府叫醒了人,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床边,想看看儿子,一面心里埋怨夫人:他叫丫鬟这么大动静,夫人居然都没醒来,可见未将儿子放在心上。

忽听丫鬟惊叫,他没防备吓一哆嗦。

他猛转身瞪着那丫头,怒喝道:“没规矩的贱婢,大呼小叫什么?你是不想活了!”

丫鬟惊颤道:“老老老……爷……头头头……”

刘知府气道:“喊你娘的头!”

丫鬟被骂,红着眼睛哭道:“头发!老爷头发没了!”

刘知府一惊,抬手摸向头顶——

入手光滑一片。不,这么说也不正确,手感很毛糙、扎手,像是短短的毛发桩扎人的感觉。他以前刮完胡子,用手摸着就这种感觉,熟悉的很。

刘知府恐惧了,奔向镜子。

然后……

“哗啦”一声,镜子碎了。

丫鬟正倒水端给刘少爷喝,见此情形,吓得缩脖子,端杯子的手不住颤抖,都洒在凉席上了。

刘知府被人割了头发。

是割的,像割韭菜一样割的。

参差不齐的发根就是证明。

没了头发,还不是最可怕的,做个假发套上就是了;最可怕的是,人家能无声无息地割他的头发,自然也能无声无息地割他的脑袋,没有割,是在警告他。

刘知府明白:儿子招惹了硬茬子。

他若再追究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然而,儿子的仇就不报了吗?

他当然想报仇,然权衡利弊后还是放弃了。若他死了,别说儿子,这一大家子连上他的兄弟子侄、亲眷都没了靠山。不如留下性命,保住官位,再慢慢查访。反正他正当壮年,再纳几房小妾,不愁生不出儿子来。

拿定主意,他命人叫钱师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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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鸟鸣,王壑猛然惊醒。

随即站起身来,侧耳细听。

果然,又听见了一声。

这是他与老仆约定的暗语,他忙从床后走出来,到外间窗户下又细听一回,确实是老仆在叫他。

他便转身,就着孤灯寻找纸笔,给小兄弟留书。

因来不及研墨,拿了一支硬笔,写了四个字“后会有期”。想了想,总觉意犹未尽,又飞快勾勒了一幅画:画中一童子熟睡,藕节般的小腿,足踝圆润得看不见骨头,小脚板像玉雕的精致,五个指头珠圆玉润……

画完,他才满意地笑了。

他将画卡在床尾雕花围栏内。

小兄弟明早起来,定会第一时间到床后来找他,或者小解,那时便能看见这留书了。他将小兄弟画的这么可爱,希望小兄弟喜欢,别怪他不告而别。

从床后走出来,他朝床上看去,李菡瑶睡得正香。他忍不住上前,伸出食指挠她脚底心,若她醒来,正好说一声;若不能醒来,这也算是道别了。

李菡瑶腿一缩,蹬了两下。

王壑静等了一会,她又不动了。

王壑有些失望,转身出来。

王妈妈和宁儿住在后面抱厦,他不敢从抱厦的后窗翻出去,也不敢走大门,只能从李菡瑶卧房的窗户离开。

黎明前的夜格外寂静,一弯下弦月斜挂在天际。经过一个晚上,燥热仿佛沉淀了,空气清凉,花草鲜活。

王壑刚出来,便被老仆扯住。

是恢复了男装的老仆,他拉着王壑左拐右拐,来到后院北墙角下,将包裹递给他,低声道:“快换装吧。”

王壑问:“昨晚可顺利?”

老仆点头道:“很顺利。”

王壑道:“我昨天差点被捉住了呢。”

老仆目光一闪,道:“公子放心。今天应该没事了。那狗官再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了。”

他只对刁掌柜和刘知府下了手,因为不知道钱师爷和谭东家才是幕后主使,那二人便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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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老子喜做新郎(四更)

王壑很好奇,不知他做了什么。

因问:“为何要我换装?”

老仆瞅他道:“公子真打算一直这么扮下去?见过公子女装的人不少,倘或撞见了,怎么办?”

王壑一想可不是,他要去青楼,总不能以姑娘的身份去。再者,他躲在小兄弟房里,万一漏了行迹,自己未必会有事,连累小兄弟和他的东家罪过就大了。

当下他打开包袱,先换回原来的衣裳,然后拿出一面小靶镜,对着镜子捯饬那张脸。

老仆在旁替他守护望风。

王壑将面貌略做了改动,主要是刮去的眉毛没那么快长出来,只能顺势而为。改装完毕,与原来的相貌有些不一样,不细看认不出来;又帮老仆也改装一番。

这时,天光蒙蒙亮。

老仆道:“走!”

王壑转脸看向前院,仿佛看见李菡瑶天真的睡颜,还有那藕节似得一节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

看了一会才转头,由老仆带着翻过院墙,来到街上,装作刚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后会有期”四个字太简单,难以承载小兄弟对他的相助之情,然而他以为,与其殷切道别,不如走快些,免得带累小兄弟;至于相救之情,他已经记住太平绸缎庄了,也记住了小兄弟的名字,将来再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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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一早起来,不见小姐姐,等看到图画,忍不住就笑了,因为画得太传神了,紧接着她便恼起来。

她抱怨道:“走也不打声招呼。真不讲义气!”坐在便桶上看画、生闷气,连方便也忘记了。

忽然又想:府衙和县衙正四处搜拿小姐姐呢,她这一出去,往哪躲?要是被官府拿去了怎办?

想罢,李菡瑶再顾不得生气,忙收好画,梳洗一番,先去给李卓航请安,然后求他派人去街上探听风声。

早饭后,阎掌柜传来消息:其一,病情缓和的刁掌柜昨晚见鬼了,病势加重;其二,知府大人被人割了头发。

刘知府被割了头发一事,是下封口令的,无奈当时看见他光头的人不少,很快便传到府衙前堂去了。府衙前堂人多且杂,消息便不胫而走。他又紧急令人做假发,不然不敢出门见人,这又是一个泄露的缺口。就这样,他以为封住了消息,事实上外面传的人尽皆知。

人人都说刘知府遇见了高手。

去城外找桃子的家仆来回禀:在城西找到了桃子,但那户人家说,他们并未进城卖过桃子,而是卖给了两个过路人。经她们描述,是一个婆子和一个少女,还赶着一辆破车,正合了王壑与老仆的模样,只不知从哪来的。

刘知府摆手,叫不要找了。

又命人将城里各处搜查的官差都撤回来,放话说这都是儿子风流,才招致祸患,不要惊扰了百姓。

暗地里,他却命人悄悄地查访。

然而,那婆子和少女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竟再也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人看见过她们。

闹了几天,街上风声才淡了。

至此,李菡瑶才彻底放心。

李卓航事了,准备先回湖州,参加七月初一的织锦大会,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明日动身,谁料半夜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一直不停,只得暂缓行程。

这入秋前的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之前就下过几场大暴雨,幸而未酿成洪灾,但景江及其支流水位均暴涨。这次暴雨摧毁了最后的防线,江堤决口,洪水滔天,所过之处,城镇和村庄皆成一片汪洋!

江南徽州、湖州、临湖州,三大州境内,数个府、十几个县都遭洪水肆虐,灾民奔逃、饿殍遍野!

李卓航又把行程延迟了。

他带着女儿,现在外面那么乱,若是现在动身,路上万一遇见逃难的灾民,被抢都是可能的。

织锦大会是去不成了,好在他事先已经做了安排,有李卓尔夫妻出面,也是一样的。

丰盛粮行的谭东家和钱师爷却兴奋了。

两人一齐来找刘知府。

刘知府废了一个儿子,心情恶劣,这场洪灾却让他心情愉悦了,成为他人生的转机。

他一面具本上奏,通过徽州布政使向朝廷呈述灾情,讨要赈灾钱粮,一面和钱师爷、谭东家紧锣密鼓商议,倒卖官仓储粮,以陈次、霉变的粮食李代桃僵。

这件事非心腹不能执行。

谭东家忙推荐刁掌柜。

刘知府听见这人名字就来气,不允。

谭东家忙道:“上次是刁掌柜行事不周,也没摸清那姑娘的来历,就胡乱引荐给少爷,出了祸事。按理,他十个脑袋都不够陪的。然咱们做的这事,他是知情人;再者,他有这个把柄在大人手上,还不任大人搓圆搓扁?倘若出了事,正好将他推出去顶罪。大人也就报仇了。”

他竟将诱哄王壑主仆一事,全推到刁掌柜头上,说是刁掌柜自己的主意,他和钱师爷是被糊弄的。

钱师爷自然求之不得,一旁帮腔。

刘知府听说利用刁掌柜,等于白得一个替死鬼干活,当时就答应了,让谭东家去安排。

谭东家满口答应,又暗示刘知府想开些,争取再生儿子。

钱师爷趁机建议,说谭东家的媳妇生了三个儿子,是旺夫旺子的相;谭东家的三姑娘体态酷似其母,定然也好生养,大人若是有意,可纳她为妾室。

刘知府忙问:“此话当真?”

钱师爷道:“怎么不当真!之前学生本想居中说媒,将谭三姑娘许给少爷做妾,但少爷爱绝色,谭姑娘是个富态相,怕少爷不喜,所以才没多嘴。如今……”

刘知府激动了——他不要绝色,他只要能生儿子!富态好啊,富态的女子旺夫旺子啊!

他看向谭东家,眼露询问。

谭东家忙垂头恭敬道:“大人不嫌弃小女蒲柳之姿,小人便备下妆奁,送她来伺候大人。”

刘知府点头道:“嗯。”

谭东家暗喜:果然他家姑娘是有福的,刘家儿子没福气消受,竟应在老子这里。这样更好,只要女儿能为刘知府生下儿子,这二夫人的位置便坐得稳稳的;加上自己这个便宜岳父在外,帮衬知府大人做那无本的买卖,将来刘家的家业都是女儿和外孙的,刘夫人母子还不是干看着。

因此,他回家后,连夜让媳妇准备,次日便一乘小轿,将三姑娘送入府衙后宅,成了刘知府的第六房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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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一更。

第56章 儿子也枯木逢春(五更)

谭东家前脚做了便宜岳父,后脚又匆匆赶去刁掌柜家里,对刁掌柜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不外乎知府大人如何发怒,不肯放过刁掌柜,亏得他从中斡旋,并将一个女儿送给知府大人,才平息了大人的怒火。

刁掌柜因得罪了知府大人,一场大病又落得半死不活,亲兄弟都避之不及,唯恐被他连累,只来瞧了他一趟,丢下两盒不知放了多久的干巴巴的绿豆糕,便尽了兄弟情义,再不肯来了。谭东家能不忘他的苦劳,在知府大人面前替他辩白,他着实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谭东家道:“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又压低声音道:“兄弟遭了这样的罪,我怎么也要补偿你。现在发财的机会来了,我在知府大人面前力保……”

刁掌柜听了,双目放出光彩,精神都好了许多。

然谭东家说完,把他打量了一番,疑虑道:“兄弟这身子……可能爬的起来?”

刁掌柜忙道:“能,已经好多了。”

他就算爬,也要爬起来,再不出去做事,他死了都没人哭,最近媳妇都不大往他床前来了呢。

谭东家欣慰道:“这我就放心了。”

于是,刁掌柜被委以重任,次日便颤巍巍爬起来,去丰盛粮行当差。也没做苦差,就是坐在那充大爷,捧着西洋参泡的茶,盯着众人干活,好不威风。

他兄弟刁二贵一见大哥又抖起来了,便想求他给安排个事,粮行忙得很,正缺人手呢。因想起之前刁掌柜生病时,自己避瘟神一般,这会子又厚着脸皮上前巴结,落面子不说,就怕大哥不肯体谅他,因此想主意要哥哥回心转意。想来想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花银子买了半截参,叫人捣弄一番,用上好的匣子装了,捧着去见刁掌柜。

果然,刁掌柜对他爱理不理的。

刁二贵忙将匣子放下,擦着眼角道:“哥哥,你可起来了。你这一病,弟弟急得茶饭不思,也没工夫在床前伺候,也没工夫来看望你,天天忙着四处求药。好容易高价买了这支百年人参,听说是从极北的雪林里挖来的呢。虽然大哥好了,这身体的底子却耗空了。让嫂子把这参炖了给大哥补补元气,也不枉弟弟忙了这些日子。”

说着,打开了那匣子。

刁掌柜一看,果然是真人参,看着还不小呢,有些年头了。他不知这参有大半截是假的,只有尾端一小节才是真货,他兄弟媳妇娘家侄儿在药材铺,惯会摆弄这个。

他气消了些,想自己冤枉兄弟了,弟媳是个抠门的性子,弟弟跟他却是手足,怎会不管他呢,原来是找人参去了。

当下他收下人参,命人上茶。

刁二贵喝了一碗茶,奉承了哥哥一番,言语间又叫苦,说买人参掏空了家底,日子艰难。

刁掌柜道:“这事容易。咱们兄弟,有好处不先紧自己人拿,难道便宜外人?你等我跟东家说。”

刁二贵大喜,奉承哥哥有担当。

刁掌柜留弟弟吃晚饭。

刁二贵喜不自胜地答应了。

当晚,兄弟两个还喝了两杯酒。

次日,刁掌柜跟谭东家一说,谭东家慨然应允,下午,刁二贵便去粮行的铺子里做活了。

因为洪灾,粮食短缺,而丰盛粮行却敞开了卖米粮,哪怕价钱翻倍,生意也兴旺的不得了。

李卓航见了这情形很是奇怪。

一般灾年,粮商储存的粮食再多,因为越卖越少,价钱都是越来越贵的,怎会不涨价、敞开来卖?翻倍的价钱,其实并不算太贵,毕竟这么大的洪灾,到处都缺粮食。

丰盛粮行哪里来的底气?

李卓航想不通,暂且搁下这事,命阎掌柜每天派人去丰盛粮行买粮食。灾年,再多的银子也比不上粮食珍贵。多储存粮食,一是为了以防万一,二是为了赈济灾民。

为何不能一次买足够呢?

这是因为每天买米粮的人多,若他们买的量大,别人就没的买了;再者,李卓航也不想露财,若表现财大气粗,官府就敢上门勒索,借募捐的名义狮子大开口。他想着一天买一点,买多少煮多少,施给那些灾民。

他将此事交给李菡瑶安排,有意历练她。

李菡瑶便精神抖擞地安排起来,带人在太平绸缎庄的街门口搭了个棚子,支了两口大锅,每日亲自监督施粥和药物。站在大门口,望着排队领粥米的难民,她很希望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奇迹并未出现。

刘知府他们为何不敢高价卖粮、谋取暴利呢?

因为这粮食的来路不正,若是卖太贵,惹怒百姓察知真相就麻烦了;倒不如翻一倍价,尽快脱手,省得夜长梦多。这价钱一般人还能承受。至于那些买不起的也不好怨言——灾年粮食金贵,谁会平价卖给你?

再说刘少爷,胯下的伤渐渐痊愈,只有腿伤尚未好利索,每日躺在床上备受煎熬、了无生趣。

这日,忽听见丫鬟们悄声议论,说老爷又抬了一房刘姨娘进门,老爷宠爱的很,夜夜都留宿在她房中,其他姨娘都靠边呢。刘少爷不是蠢笨的,顿时明白父亲怕是放弃自己了,想要再生庶子延续香火呢。

他心情恶劣,乱骂乱嚷,并砸了许多东西。

丫鬟们皆不敢上前,上前必遭他揪住毒打。

其中,颜色好的丫头遭受凌虐更厉害,因为他再无法像以前一样和她们恣意寻欢,那美色便令他觉得刺眼、刺心,想要毁掉。

其中一个丫鬟叫青溪的,生的美貌又温柔,以前很得他宠爱,一颗心也系在他身上。因见他受了这样苦楚、心里烦闷,便依偎在他怀里,用话开解他,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一如既往地爱他,一辈子伺候他。

刘少爷听了不但没感动,反一哆嗦,猛推青溪一把,将青溪推倒在地。他又抓起床头矮柜上的热茶泼到青溪脸上,立即烫红一片。又骂道:“贱人,谁要你可怜!你既这样风流,爷就成全你。”一面大声喊小厮进来。

当时三四个小厮进来了。

刘少爷便将青溪赏给他们。

青溪抬起烫红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少爷,满眼都是凄婉,曾经的温柔、曾经的宠爱哪去了?

小厮们不敢不从命,再者,青溪也是他们日夜肖想的姑娘,既然少爷赏了他们,他们求之不得。

他们快活了,青溪没活路了,可以想见,接下来她会被送进醉红楼,“一双玉臂千人枕”。

当晚,青溪一条白绢吊死了。

丫鬟们都吓坏了,都想法子脱身。

有个丫头同刘少爷身边的小厮有几分情义,当值时,便求他代为伺候刘少爷茶水,小厮答应了。

这小厮生的清秀,刘少爷竟看他挺顺眼,居然没打骂他,也没不耐烦赶他走,留在房内伺候。

后来,又有几个年纪更小、容貌更清秀的小子被选了进去,近身伺候少爷,丫鬟们则彻底隔离。

自此,刘少爷犹如枯木逢春,把前程和后事都抛开,反正他爹都放弃他了,他还有什么指望?

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

他整日和小子们鬼混,终有玩腻的时候,一面想新鲜花样,一面找新人替补。有个小子便给他出主意,叫他派人出去找。他深以为然,派了心腹出去。

他狎玩**的事便传开来。

王壑这些天,去了醉红楼几次。

从刘少爷那顺来的荷包,里面有一张银票,足够他主仆在青华府的开销了,但若是逛青楼,却还不够。青楼就是个销金窝,再多的身家进去了也能耗尽。

但王壑是什么人?

那是京城名门世家子。

说来别人不信,他在京城时,去青楼从不花银子的。那些纨绔子弟想拖他下水,拽着他、哄着他,甚至用激将法激他去秦楼楚馆。他若去了,个个喜不自禁,哪里会让他掏银子,早早把银子付了,让他享受。

可惜他只肯看,不肯尝。

眼下在青华府,没人替他付了。

他只能自己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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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缘分不浅啊

青楼这种地方,最好别去;若进去了,又叫了姑娘作陪,便不能不付钱。青楼女子都是沦落风尘的可怜人,连人家卖笑的钱都要赖,也太没气度。

王壑是独自去的醉红楼,老仆隐藏在暗处保护他,这是怕两个人一起,会被人认出来是卖桃的主仆。

暮色降临,醉红楼里外彩灯高悬,雾蒙蒙光华流转,映着一群妖娆女子的脸颊,魅惑之极;莺声燕语,勾魂摄魄,来者便身不由己陷入这潭温柔乡。

王壑往醉红楼大堂一站,妈妈眼前一亮,觉得天上掉下个金主,忙捧凤凰似得迎进去,叫了几个姑娘来作陪,又命人将各种果品和珍馐肴馔摆了一桌。

王壑皱眉道:“大热天,谁要这些!”命将这些都撤下,换清茶,并叫善弹琴的姑娘来,他想听曲。

妈妈摸不清他的来路,只好从命,临去时叮嘱那弹琴的姑娘,要好生“伺候”这位小爷。

小爷只听了两支曲子便离开了,赏了姑娘一角银子。

妈妈虽不满意,却不敢出言讥讽他,图他下次再来,等摸清了他的底细,再想法子掏空他钱袋。

然王壑去了几次,每次都只叫个姑娘来弹琴,只要一杯清茶,然后听几支曲子,同姑娘闲谈几句,便走了。

妈妈不由嘀咕:难道看走眼了?这是个穷小子?不能啊。她做这行多少年了,绝不会看错。

这天,王壑又去了醉红楼。

依然是一杯清茶。

妈妈含沙射影地暗示,王壑只不理她。妈妈生气,然看他的举止气度实在不像普通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等出了房间就嘀咕发泄,然后便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刘少爷身边的小厮,以前常跟刘少爷来醉红楼;现在么,他揣着从刘少爷那里赚来了赏银,自己来买欢,妈妈一样将他当大爷,不比对刘少爷的尊敬少半分。

他探头朝房里一看,不由暗赞王壑好风采,心里一动,便问妈妈,这位公子是谁家的。

妈妈说,外来的,也不知哪里的。

小厮道:“看样子家世不错。”

妈妈哼了一声,道:“鬼晓得!”

小厮见她神情不对,便问:“难道是穷书生?”

妈妈气恼道:“不知道。”

于是将王壑来了几次,每次都只要杯清茶,也不拘叫年纪大的还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只要善弹琴便行,他喝着茶,听几支曲子,完了丢几文钱就走。——几文钱当然不止,这是她嘲弄王壑小气,给的钱少。

小厮越听眼睛越亮,道:“只怕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妈妈别被他骗了。我给妈妈指一条发财路……”他靠近妈妈耳语了一阵,完了塞给妈妈一个银元宝。

妈妈笑道:“放心,包在奴家身上。”

里间,陪王壑的红杏弹的很专心。

做这行的姑娘,眼里只认银子,若有幸碰见一个品貌出众的少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头,虽然有前辈告诫,说这终究是痴心妄想,依然挡不住她们做梦。

红杏便对王壑有了妄想,并不图他银子,心里想着,能多陪他一会是一会,等他走了,就靠回忆他的音容笑貌挨日子,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所以,王壑问她话,她知无不言,几次下来,刘知府父子和醉红楼的勾结便打听清楚了。

事情了结,王壑便准备告辞。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来醉红楼。

临走,他给了红杏十两银子。

红杏接了,当珍宝一样塞到胸前,以免被妈妈给搜去。这银锭子她要留作念想的。——她也看出来,面前的少年怕是不会再来了。他来这里,似乎并不为买欢,而是为了排解烦忧。每次她想坐到他身边,都被他阻止。这令她很沮丧,越发怨怪命运不公,让自己沦落风尘。

王壑出来,被妈妈挡住了。

妈妈笑道:“这位爷,有位贵客想见爷。”

王壑心中警惕,问:“谁?”

妈妈道:“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刘少爷!”

王壑诧异:刘少爷怎会要见自己?难道认出来了?心里疑惑,面上却展开笑脸,故作惊喜的神情,道:“果真?在下久慕刘公子大名,想要上门拜会,听说他受了伤,恐怕心烦不愿见人,才没敢上门搅扰。”

那妈妈见他一听刘少爷的名头就露出谄媚嘴脸,心道:晦气!果然看走眼了。这样趋炎附势,看来家里不会好,说不定很艰难,他才到处钻营拍马。

她心里最后那一丝不安也没了,笑得跟朵花一样,道:“这再好不过了。刘少爷那天远远看见公子,觉得器宇不凡,当时就要来交结的,又怕耽误了公子的好事。所以留下话:倘若公子再来,一定要替他引见。”

王壑道:“如此,请妈妈带路。”

妈妈便引着他上二楼去了。

二人到一间精致的雅间,绕过描花绣草的六扇屏风,入目是粉色帐幔,里面香榻玉枕,引人遐思。

妈妈让他在桌边坐下,道:“公子请稍候。已经着人去请刘少爷了,一会子就到。”

王壑道:“无妨。妈妈请便。”

妈妈知道他不喜人打扰,便退出去了。

王壑见桌上摆着各色果品并茶点,屋里也没个姑娘;再去到门口朝外张望,门口也没守着人,心头隐隐明了:这刘少爷应该没认出自己,而是另有图谋——他的宝贝没了,玩不成女人,转好男风了。

他去到后窗边,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和老仆之间的约定。否则,在喧嚣的青楼忽来一声鸟叫,定会惹人怀疑,而男人们寻欢作乐时,吹口哨很平常。

不大工夫,老仆便闪身进门。

见了王壑问:“少爷怎不走?”

王壑道:“等刘少爷。”

老仆一愣,道:“等他干什么。”

王壑道:“这东西想死了!”

老仆依然不明其意。

王壑便将缘故说了。

老仆静默半晌,道:“少爷与他缘分不浅。”

很正经的一句话,并无调笑意味,王壑却气得剑眉倒竖——可不是缘分不浅吗!小爷扮姑娘,被那狗东西强占民女;小爷恢复男装,那狗东西爱男风,又看上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么想死,他就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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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龙阳君(二更)

老仆道:“少爷想如何处置他,还请尽快动手。”

王壑便问:“有什么事?”

老仆道:“接到大人密信:玄武王奉先帝遗旨,转往北疆,途中悄悄派人将世子遣送回祖籍。大人命公子即刻前往湖州小青山与张世子会合,一同游历。大人有令:公子和张世子今后在外行走,绝不可暴露身份。”

王壑先是一喜,心想谨言竟回来了,还要同自己一块游历,以后日子精彩了;跟着神情一肃,想道:“姑父这是不放心,所以将表弟悄悄送出来?先帝薨逝,父母虽被先帝临终托孤、辅佐新帝,终究不如从前。王家以后艰难了。否则,母亲不会郑重叮嘱我,不得暴露身份。”

他心头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人遇事,极容易振作。

王壑思量后,决定先解决眼前事。就在今晚,将自己跟刘知府父子的恩怨了结,明早离开青华府。

老仆藏在了床幔后。

刘少爷是被小厮扶着进的醉红楼。他以前来醉红楼,是为了找女人寻欢作乐;今天来,却是为了龙阳之好,其中的曲折,想起来便令他感慨。他不愿想,急忙掐灭了心头的愤恨和屈辱,目不斜视地随妈妈上楼、进入雅间——主要是看见那些女人便不自在,干脆不看——只见一个少年坐在桌边,清茶一杯,正对着灯出神。

刘少爷乍见他,不禁一愣,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弥漫在心头,细看,却是不认识的。

王壑忙起身,谦恭施礼。

这一站,便显出修长身形。

夜晚就是好,灯火的光芒模糊了人的形象,哪怕相距很近,肌肤也因染上一层光晕,恍若涂粉。更何况,王壑的眉毛也长齐了,两道剑眉如浓墨,与之前扮女装时的一字眉截然不同。仗着晚上看不清,他对眼睛也做了改装。这些改变,再配上他躬身施礼、满口谦辞,一派书生气,刘少爷竟没认出他来,将第一眼的似曾相识当成了一见投缘。

心里这么想,嘴上便这么说了。

两人互相招呼后,坐下,刘少爷看着王壑笑道:“为兄一见叶贤弟便觉得面善,好似相知已久。”

王壑自称姓叶,就是“爷”。

他也笑道:“小弟也这么觉得呢。”又关切地看向刘少爷的腿,道:“刘兄的腿可好了?”

这一问,等于揭开刘少爷的伤疤。

刘少爷当即脸涨红了,勉强笑道:“慢慢走还行。”跟着就岔开话题,问他从何处来。

王壑便说,自己是一乡绅的儿子,逃婚出来的。父母非让他先成亲、再科考;他才十六岁,想金榜题名后,再考虑终身大事,不想现在就被女人困住。

王壑身量高,虚报了三岁,刘少爷丝毫未留意,正不自在呢。他命根子被踩碎了,现在就是废人,最恨听见的便是“成亲”、“女人”这些能勾起他伤痛的词。叶贤弟不肯成亲,再合他心意不过了。然叶贤弟人在青楼,说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是不信的。他便想试探一二。

他便笑问:“那贤弟怎来了青楼?”

王壑道:“心里烦,听个曲儿。”

刘少爷放心了。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小厮说了:叶贤弟来醉红楼几次,只听曲,不留宿。

刘少爷资质还是不错的,已经取了秀才功名,正经谈起话来,言语不俗。当然,他想在“叶贤弟”心中留个好印象,故而不似往日轻浮,说话都是经过字斟句酌的。

王壑更不用说了,从容自信。

刘少爷对他越看越爱。

两人谈话越来越投契,不知不觉谈到刘少爷受伤一事。

王壑当时是被刁掌柜骗去府衙的,若说恨刘知府父子五分,那恨刁掌柜便有十分。虽然刁掌柜也吃了大亏,但现在又威风起来了。王壑怎肯罢休!

他不想暴露行迹,便要借刀杀人:让刘少爷出手对付姓刁的,狗咬狗,再合适不过了。

他便对刘少爷道:“这件事小弟听说了。刘兄真是好度量,那女子没抓到就不提了,谁招她来的?”

一句话点燃了刘少爷的怒火。

他攥紧双拳,面色狰狞。

几个小厮都缩了缩脖子。

王壑还在火上浇油,“刘兄是府尊大人的长子,何等尊贵。不管什么女人,怎能不弄清楚底细就送来……”

刘少爷邪笑吩咐小厮:“去请刁掌柜来。”

他早就想报这个仇了。当日诱骗那卖桃的姑娘,是钱师爷的主意,谭东家和刁掌柜执行。钱师爷就罢了,是父亲得用之人,姓刁的和谭东家怎么也饶了呢?父亲还特地叮嘱他,还不许他妄动。这是亲爹吗?

小厮领命,去请刁掌柜。

这里,刘少爷又换上笑脸,同“叶贤弟”说笑。

王壑瞧着这姓刘的小畜生,竟想诱骗他做男宠。他明天就要走了,没工夫同对方慢慢纠缠。他便反过来诱使对方上钩。因瞅着一个清俊的小厮含笑道:“刘兄这几个小子都不错,瞧着机灵的很。这个尤其好。”

刘少爷心中一喜,忙道:“好什么,不过是个下人。”跟着就喝命那小厮,“还不给叶少爷斟茶!”

那小厮忙道:“是。”

遂上前替王壑斟茶。

王壑便盯着他小脸瞧。

刘少爷又喜又愁,喜的是“叶贤弟”果有龙阳之癖;愁的是如何引“叶贤弟”爱上自己。他不由吃起小厮的醋来。等小厮斟完茶,便令他们都退下。

众小厮退出去,屋里只剩他二人。

王壑笑道:“小弟也有个书童的,约莫七八岁,机灵又淘气。可惜这次逃婚匆忙,没带出来。”

刘少爷暗喜,忙道,他家里有的是机灵小子,请叶贤弟去府中作客,到时相中谁,就送给贤弟。

他今晚本是来验看货物的,若中意,便要将王壑或掳或骗弄回去。然见面后叙了一番话,竟被王壑风采折服。他便改了主意,一心要打动王壑,与他来一场龙阳之恋,将来携手同进同出,何等惬意。想到这,他双眼瞅着王壑,传递不可言说的情义,婉如怀春少女。

王壑年少,于男女情事上尚未开窍,倒没觉得怎样,只看不惯他忸怩作态,不堪的很。

刁掌柜进来时,恰看见这一幕。

他深知今晚在劫难逃,一路都在思谋对策。

还真让他想到好主意了。

他紧上前几步跪下,伏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时,额上都是血,悲痛道:“小的该死!少爷就算肯放过小的,小的也不能活了……”

刘少爷阴测测问:“那你怎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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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加更。

第59章 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三更)

刁掌柜道:“原是要死的,留着这条贱命,是给知府大人和少爷办事的。少爷什么时候想要,随时拿去。”

小人的生存手段令王壑大开眼界。

他噗嗤一声笑了,问道:“倘若刘少爷现在就想要呢?”

刘少爷没吱声,王壑说出了他想说的。

刁掌柜道:“小人遵命。”

王壑瞅着他,看他如何死。

刁掌柜却抬起头,道:“死之前,小人要送少爷一个人,少爷开怀了,小人才能放心的去。”

他飞快地扫了王壑一眼,想知道刚才是谁对他落井下石,然王壑故意坐在灯影下,他看不清楚。

刘少爷问道:“什么人?”

刁掌柜道:“那日,知府大人命小人跟随县衙的魏县丞去搜查逃犯,在太平绸缎庄,小人被蛇咬了……”

刘少爷断喝道:“谁要听这些!”

心里想:“怎没把你咬死呢?”

刁掌柜急忙道:“是。那商铺有个小厮,七八岁,叫墨竹,长得粉雕玉琢的,就像观音坐下的童子……”

上次他被蛇咬,恨极了李菡瑶。并非他发现了是李菡瑶放的蛇,而是他想:若非这小子鬼叫,自己便不会跳脚;不跳脚,便不会踩蛇,蛇也就不会咬他了。所以,他听闻刘少爷转性了,喜狎玩**,便想送上这份大礼,一来可解除自身灾祸,二来又报复了李菡瑶。

刘少爷双目一亮,“当真?”

王壑看着他们,胸中杀意汹涌。

他不想让双手沾血的!

他明天就要离开青华府,今晚也不过想借刘少爷之手,惩戒刁掌柜。至于刘知府父子,他已经搜集了他们的罪证,送回京城给父母,请父母追查此事,通过律法的途经惩治他们。谁知他们劣性不改,竟盯上墨竹了!

他如何肯再等下去?

倘若墨竹落入魔掌,将来就算将刘知府父子五马分尸,墨竹也会被毁掉了,再不复从前。

王壑脑海里浮现墨竹熟睡的小脸、藕节似得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一想到刘少爷会狎玩那双玉足,他的杀意就按捺不住——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

他瞅着刘少爷,冷笑。

刘少爷转脸看见,不由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为何冷笑:叶贤弟这是觉得他没血性,被这奸猾小人三两句话就哄住了,这么大的仇都放下了,太窝囊!

他不由恼羞变成怒,对刁掌柜道:“爷知道了。难为你发现这么个人,你可以去死了。”

王壑听了,赞赏地点头。

刘少爷顿时精神一振。

刁掌柜没想到刘少爷会不依不饶,顿了下,才艰难道:“少爷,可否先记下小人这条命?”

刘少爷闲闲地问:“为何?”

刁掌柜道:“小人在为知府大人办事呢。”

刘少爷道:“你放心地去。父亲那里没了你,自有许多人等着替补差事,不差你一个。”

刁掌柜急了,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眼瞥见王壑,急忙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看着刘少爷。

刘少爷怒道:“狗东西,没你我父亲就做不得官了!”

王壑一听这话不对,有文章——刁掌柜不过一个粮行的掌柜,买卖人,能替刘知府办什么事?看他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定是见不得光的事!

不管什么事,都要查清。

王壑忙拦住刘少爷,劝道:“刘兄息怒。这人虽可恨,既是知府大人得用的,刘兄总要给知府大人几分面子。我辈读书人,孝字当头,刘兄不可莽撞。”

刘少爷岂不知刁掌柜在替父亲倒卖官粮,原也没想要刁掌柜的命,全是受王壑撩拨。眼下见王壑求情,便借机下台阶。心里想:叶贤弟先厌弃这狗才,后来听说他在替父亲办事,马上就劝我收手,是真心为我。

他便道:“既是叶贤弟求情,爷便先记下你这条命。你可小心谨慎,我随时要收回成命的。”

刁掌柜松口气,忙磕头拜谢。

接着又给王壑磕头,谢他说情。

他借着磕头的机会,向王壑身前膝行了两步,磕了三下,抬起头来打量王壑,嘴里道:“多谢叶公子说情。”

王壑懒懒地靠在椅内,道:“在下并非替你说情,而是劝刘兄谨守为人子本分。你不必谢我。”

刁掌柜道:“虽然这样,还是要谢。”

王壑道:“你先别忙着谢,我还有话代刘兄问你呢。你惜命,想尽办法讨好刘兄,可别又好心办坏事,给刘兄招来祸患。这回,你确定那小厮没问题?”

刘少爷一听这话,目光阴沉下来,胯下没知觉的宝贝竟隐隐作痛起来,往事历历在目。——他有今天,全拜这刁掌柜所赐,恨得他想当场掐死姓刁的。

刁掌柜冷汗就下来了,忙道:“那孩子不过是个小厮,弄丢了找几日,找不着也就罢了。即便消息泄露,一个下人,他主子还能为了他得罪知府大人?”

刘少爷一听有理,往日送人、送钱、送物给他的商户,不知多少,一个小厮,不值什么。

王壑不置可否,心里却发狠:小厮?找几日找不着就完了?狗东西说的如此轻巧!今晚且放过你。等查清了你跟狗官的勾当,小爷定将你剥皮抽筋!

刁掌柜捡回一条命,退出去了。

屋里重剩下刘少爷跟叶贤弟。

众小厮们都在门外伺候,都知道少爷交了新相好的,这一晚怕是要纵情通宵了,他们在旁只会碍眼。然他们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门外。这里可是醉红楼!到了这里,他们如何能安分?遂商议分班去找姑娘玩。

屋里,刘少爷打量灯影下的少年,目光能沁出水来。

他起身来到王壑身前,一矮身坐下。触及对方身上的温热气息,顿时心跳不稳,神魂荡漾。凝视着少年柔声道:“真没想到,愚兄竟与贤弟一见如故。”

王壑笑道:“刘兄说错了,咱们可不是头次见面。”

刘少爷诧异道:“贤弟以前见过愚兄?”

王壑点头道:“见过。”

刘少爷欣喜道:“怪不得愚兄觉得贤弟面善,竟是故人!”

王壑笑道:“可不是故人么。”

他扯出一方帕子,往刘少爷脸上一盖。刘少爷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左手已经捂住了刘少爷的嘴,右手从怀里拔出一根银簪,一下子插进刘少爷咽喉。

刘少爷猛地挣扎起来。

王壑死死将他困在椅内,心里默念:回头仵作验尸,会根据伤口追查凶犯来历。今晚不少人见过“叶公子”,若在江南查不出底细,而有心人又探知王家大少爷已离开京城、外出游历,将二者联系起来,或许暴露身份。不如还装作卖桃女。女子杀人,最趁手的凶器当属发簪;女子力气有限,杀人时害怕,力量不稳,不会一击致命……他一边推想,一边拔出簪子,又插了一簪,接连插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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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加更。

第60章 赤条条无牵挂(四更)

血,浸染了刘少爷的胸前。

他愤怒地看着王壑,想质问。

王壑凑近他,轻声耳语:“还没想起来?刘兄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日,就忘记命根子被谁踩碎的?”

刘少爷双眼猛瞪圆,不敢相信。

王壑叹道:“小弟不想杀你的,真不想!你怎么就不长教训呢,为何要逼我?今日不杀你,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你手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刘少爷猛蹬几下脚,抽搐了一阵,不动了。

王壑这才放开他,拔出簪子,在他身上擦干净血迹,连同帕子收入怀中,再转身看向老仆。

老仆早出来了,没想到王壑会亲自动手,只皱了下眉,便把注意力转向门口,防止有人突然闯进来,他好及时应变。

王壑不确定地问:“你说,若是我爹娘来破这桩凶杀案,能不能根据现场疑点找出凶手?”

老仆怪异地张张嘴,无语。

王壑又喃喃道:“小爷第一次杀人,怎不害怕呢?”

老仆道:“因为你恨极了他。”

王壑没再继续这话题,而是飞快脱下刘少爷外面穿的蓝色锦袍,又扒了中衣,剥得光光的,将裤子和锦袍打结,系住刘少爷的足踝;又示意老仆过来,两人抬着刘少爷尸体到后窗边,合力将尸体倒吊在窗外。

做这些时,王壑继续站在刑名侦查的角度推论:凶手剥光刘少爷衣裳倒吊,说明对他恨极。这很符合卖桃女的烈性,上次卖桃女不就断绝了他命根子么。

卖桃女很穷,不然怎会贩卖桃子呢。缺钱的卖桃女杀人后,会漏下死者的荷包不拿吗?当然不会。

王壑将刘少爷的荷包收了起来。

卖桃女杀人后,从哪里离开呢?这里是二楼,她只能翻窗户出去。——是前窗,不是临后院的后窗。

好在老仆一直将包裹随身携带着,王壑翻出一套行头,迅速换衣、改装,恢复卖桃女的模样,然后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前窗,趁外面两小厮不留意,翻了出去,立即转身背对他们。跟着,老仆也出来了。

小厮转脸一看,一个女子勾着一男子的腰,扭扭捏捏地下楼去了,以为是醉红楼的姑娘呢,也没在意。

就这样,两人混了出去。

一出来,王壑便道:“先去太平绸缎庄。”他不放心墨竹,要看见小兄弟平安才放心。

两人迅速隐入夜幕中。

醉红楼雅间内,一片寂静。

外面守着的小厮们轮流换班去寻乐。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班的小厮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无,有些疑惑,想敲门问一声,又恐打扰了少爷好事,少爷恼羞成怒,回头责罚他。犹豫半天,不得主意。他将心思对同伴说了。

同伴想了想,低声道:“过来。”

两人悄悄到窗下,听了会,里面一点动静没有,更不安了,便大着胆子戳破了窗户纸,一只眼凑近朝里瞅。

瞅来瞅去也没发现人。

小厮不放心了,道:“进去。”

两人便敲门,也没人应。

再推门,里面拴上了。

小厮便叫嚷起来。

这一下,惊动了许多人来,拿把刀在外面拨开门栓,冲进去,只看见地上血迹,不见人。

妈妈吓得瑟瑟发抖,“快找!”

因为临后院的窗关死的,有人推窗察看,竟然没发现挂在窗外的尸体——那是视线死角。再去前窗察看,便发现窗户没拴,因而判定人是从这里翻出去的。

一小厮顿时想起看见的背影。

“他扮成女人跑了!”

“什么扮成女人,姓叶的肯定就是那个卖桃子的贱人,不然男人到醉红楼,只听曲不留宿?”

众人七嘴八舌,迅速拼凑出真相,同时也恍然大悟。

妈妈令人在醉红楼内搜查。

乱糟糟地搜一通,哪里有人!

妈妈和小厮均怕的要命,不敢去府衙报信,想先找到人再说。正惶惶不安间,后院有人发现挂在二楼窗下的尸体了,白花花赤条条的悬在灯影下。

醉红楼顿时鸡飞狗跳。

再说王壑,跟老仆来到太平绸缎庄,想给墨竹小兄弟报个信,再看她是否平安。这是唯恐刁掌柜出了醉红楼就对墨竹下手,换取刘少爷的原谅,因为根据刁掌柜在刘少爷面前说的话来推断,他对墨竹早有预谋。

王壑算了算,自己跟刁掌柜先后离开醉红楼,中间相差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应该来得及。

他和老仆在太平绸缎庄外转了一圈,老仆沉声道:“他们防守很严。里面有人来回巡查。”

王壑大吃一惊,难道出事了?

他坚定道:“想办法进去!”

老仆武功了得、耳目灵敏,觑着巡查家仆走过去的空挡,揽着王壑飞身越过院墙,进了院子。又左躲右闪,避开家仆的巡查,来到李卓航父女的院外。

老仆听了一会,道:“里面有人舞剑。”

王壑一定要上去看。

老仆只好瞅机会带他上墙头,看里面是何人。

王壑爬在墙头上,朝那边一看,只见抱厦廊下挂着几盏灯笼,灯下站着一个玉童,不是墨竹是谁!瞧她笑灿灿的,好着呢。王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院中也竖着花式各样的灯,照得明晃晃的,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在舞剑,其姿态飘逸、身形俊雅,因隔得远,看不清面容。

王壑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

放下这件事,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这舞剑的就是那“禽兽”老爷?看着倒人模狗样的,然大半夜的摸进小厮屋子、给小厮盖被子,怎么想都不正常。

王壑觉得墨竹前狼后虎。

忽听老仆道:“人来了!走!”

王壑还想再看看小兄弟,可来不及了,一个魁伟的汉子带着两个小厮从左边走过来。

墨竹道:“老爷,歇会儿。”

王壑被老仆抓住,跳下墙,迅速离开。

里面,李卓航停止舞剑。

李菡瑶递过准备好的干毛巾让他擦汗。

李卓航一面擦汗,一面问走过来的李卓望:“如何?”

李卓望道:“没有动静。”

李卓航道:“叮嘱他们,不可大意。”一面又接过李菡瑶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李菡瑶两眼骨碌碌转,朝院子四下打量,心中对爹爹的谨慎有些不以为然,但又不敢放松。

李卓航为何突然戒备呢?

这要归功于潘岳潘县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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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加更。

第61章 发现内幕(五更)

那日,潘岳搜查完太平绸缎庄,离开后,偷空看了李卓航塞给他的荷包,竟是一张两千两的银票,不由吃惊李卓航的慷慨。这银子虽说是让他打点衙门的官差用的,他顶多花上一百两,请那些人吃一顿,再分发些点心干果,剩下的还不都是他的?否则,李卓航不会把银票交给他。

过几日,潘岳便来找李卓航说话、饮酒,跟他说些衙门里的事,因为这也是李卓航想听的。

于是,李卓航便知道刘少爷狎玩**的事,莫名不安。他想起那日,墨竹(李菡瑶)放蛇咬刁掌柜。虽然刁掌柜没察觉,但肯定记住了墨竹的模样。刁掌柜得罪了刘少爷,会不想办法求刘知府饶命?既然要想办法赎罪,若知道刘少爷喜狎**,能不尽心谄媚?如此一来,难免不会把主意打到墨竹身上,横竖墨竹只是个小厮而已。

这虽是猜想,却不无可能。

因为墨竹长得太惹眼了。

李卓航命李卓望加强护卫,又命李菡瑶不得出门,连赈灾施粥也不让她去了。这样还不放心,心想再严密的防护也总有疏漏的时候,须得告诉女儿真相,让她自己警惕。女儿聪慧机灵,若提防了,别人便很难得手。于是,他将刘少爷改性、喜狎玩***的事告诉李菡瑶。

他原以为要解释一番,结果李菡瑶一听“***”二字,便失声叫道:“禽兽!怎没踩死他!”

李卓航疑惑问:“你知道***?”

李菡瑶用小手捂住嘴——坏了!

李卓航见她扑闪着长睫毛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好笑,问:“这等话,你听谁说的?”

李菡瑶见躲不过,只得放下手,道:“他们说的。”

他们,无非是李家的家仆们。比如墨文墨武。李菡瑶既装扮小厮,不跟这些人接触是不可能的。说不得,这锅要让他们背了。不然,难道招供出小姐姐来?

李卓航暗想,瑶儿不能再扮小子了。

事涉女儿安危,李卓航不敢掉以轻心,不但太平绸缎庄内外都加强护卫,还令每天去买米粮的人盯着丰盛粮行的刁掌柜。做了这些布置,他仍不放心,因想:刘知府父子乃青华府的恶霸,若强行讨要墨竹,我若回绝了,他必恼羞成怒。须得想个法子,断了他这念头才好。

急切间,他也想不出两全之计,又不敢离开青华府。万一对方在半道劫人,外面灾民流窜,对方推到乱民身上,他事后找谁说去?无奈之际,他便起早贪黑练起剑来,临时抱佛脚也总比没准备强。横竖他现在无事。

他这样勤练剑还有一桩好处:可以瘦身。

自那晚女儿说他发福了,他便留意节制饮食,他可不想长成腆胸凸肚、油光满面的富贾,毁了完美爹爹形象。

李卓航练剑时,李菡瑶就在旁看书写字,不离李卓航的视线范围;等李卓昂停下,她便勤快地端茶送水,将机灵的小厮和孝顺女儿双重角色一并展现。

“老爷这剑舞得好看。”她笑赞道。

“你说老爷空有花架子?”李卓航问。

“哎呀,老爷,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小的不内行,不知道老爷剑法怎么样,就觉得姿态甚美。”李菡瑶道。

“这还是说老爷花架子,否则你看到寒气森森,便会害怕了。”李卓航心情很好,跟女儿逗起嘴来。

李菡瑶黑眸闪闪、抿嘴一笑,不肯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他:“老爷怎会舞剑呢?”

李卓航道:“君子六艺,包含骑射。我不喜射击,便学了这套剑法。近年练少了,手生了许多。”

李菡瑶忙道:“老爷教小的吧。”

李卓航道:“你能坚持?”

李菡瑶道:“小的必定坚持。”

连那丑的不能见人的字,她都一直坚持在练,何况这剑法,练个三招两式,将来可以防身嘛。

李卓航道:“那好。”

……

再说王壑主仆,离开太平绸缎庄后,找了个地方帮老仆改装,恢复成妈妈模样,便直奔丰盛粮行。

丰盛粮行后临河,河边建了个碾坊,也属谭家。这几日,粮铺白天买卖红火,而碾坊的机子日夜都在转。眼下,前后各院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地搬运粮米。

这里的守护更加严密。

王壑只看了一眼,便当机立断,吩咐老仆独自潜入粮行探听消息,自己隐在暗处等候。

老仆便俏没声地进去了。

他并未耽搁多少时候,很快转来,将所见所闻告诉王壑:里面热火朝天,碾米的,过称的、搬运的……说是要通宵达旦呢,指挥的人正是刁掌柜。不但这里,听说城外河边也新建了一碾坊,好几架大水车带动,所碾的米,等早上城门一开,便要运进来,供给粮铺售卖。

王壑听着,皱起眉头,问:“还有呢?”

老仆不确定道:“我听见刁掌柜叫一个汉子‘邱指挥’。”

邱指挥?地方禁军军职。

王壑霍然道:“我明白了!”

老仆疑惑地看着他。

王壑忙左右瞧了一瞧,这里是一条小巷,这时候,巷内黑漆漆的没一个人,他才放心,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倒卖官粮。怪不得刘知府肯饶恕姓刁的。”

老仆震惊,“那灾民吃什么?”

王壑肯定道:“以次充好!”

上面下令开仓放粮,也不过才十来天的工夫,他曾去过现场,发现那些粮食很差。他以为,官仓的粮食藏久了,都霉坏了,就是这个样子,谁知另有内幕。

眼下该怎么办?

这官商勾结背后,还不知牵连多少官员,若追查下去,势必要暴露他的身份。若撒手不管,只将此事传给父亲和母亲,又恐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一耽搁,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若他隐在暗处,悄悄将刘知府倒卖官粮的事捅出来,又怕引发灾民暴乱,刘知府为了掩饰其罪行,必定会与地方禁军勾结,镇压暴乱,灾民必要吃大亏。

少年思来想去,竟没了主意。这时候,他方才觉得自己以往的智谋仿佛纸上谈兵。

在京中,各大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懂得借力打力、利用他们之间的倾轧,还有父母可以借力,然眼下山高皇帝远,青华府地方派系、刘知府背后势力等等,他并不熟悉,如何运筹帷幄?又无外力可借,要想周全处置这件大事,便感到力不从心了。怪不得父亲和母亲要放他出来历练。这才是真正的历练,没银子算什么!

老仆静静地守护着少年,不敢打搅。这时候,他很希望王壑能像两位大人一样睿智。他是没主意的。他只是一介武夫,打打杀杀的事可以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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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文质彬彬的牛贩子

王壑怕引发民乱,殊不知事情已经暴露了。

那叶屠夫父女逃走后,原想躲起来的,结果洪灾来了,不但没处躲,且面临饿死的处境。后来他见刘知府父子一心只顾抓王壑主仆,对他父女并不太在意,他等风声过去后,也不躲了,混在灾民中讨生活。

官府已开仓放粮,然杯水车薪,赈灾措施又不完善,灾民饿死病死的现象屡见不鲜。

叶屠夫见女儿小丫瘦弱的可怜,心急如焚。

牛贩子胡清风也心疼儿子胡齊亞,和屠夫商议后,决定去偷些粮食。他们叫了几个帮手,偷偷潜伏在城北官仓附近,等运粮的车队出来,见机行事。

两人一个是杀猪的屠夫,一个是贩卖牲口的,都很有一套混迹市井的生存手段,当下一个制造混乱吸引官兵注意,一个偷粮,还真让他们偷了两包。得手后迅速撤离,扛着粮食来到一个乞丐栖息的破庙,才兴奋地笑了。

叶屠夫忙着打开麻包,叫人取石臼来舂米;胡清风则让人支铁锅、烧火,要好好吃一顿饱饭。

他们不敢回灾民聚集的地方,若回去了,这点粮食一人分一粒都不够,还容易走漏了消息,所以在这里偷偷煮食,然后再各自分一点带回去给亲人。

金黄的稻米就像黄金,被舂成白花花的大米后,又像一粒粒珍珠,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众人说笑着、忙碌着,胡清风却抓起一把夹杂着还没去壳的稻米,神情凝重,沉吟不语。

叶屠夫见他异样,问:“怎么了?”

胡清风道:“这米跟我们吃的不一样。”

叶屠夫道:“是不一样……”

他忽然愣住了,说不下去了。

众人也都停止说笑,都愣住——他们吃的也是官仓放的粮食,为何跟这偷来的不一样?

胡清风道:“他们把官粮倒卖了!”

在哪卖,还用想吗?

这些日子,丰盛粮行的生意多红火!他们若有钱,便可以去那里买米,就不用干这偷窃官粮的勾当了。

众人仿若被浇了一瓢冷水,再也兴奋不起来,个个心里沉甸甸的愤怒——敢怒不敢言!

很容易的,他们忍下了这口气。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别说真正的官了,就是衙门的胥吏和衙役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大爷,见了都要点头哈腰、拼命巴结;能搭上一点关系的,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要送礼,只为在关键时能行个方便、递个话儿,要不怎么人人都想做官呢。

吃了饭,他们回到灾民聚集的地方,却发现到处一片混乱和惊惶,好些人都中毒了,因为吃了发霉的山芋干,小孩子体弱,抗不过去,死了十几个。

叶屠夫的女儿小丫也昏迷不醒,胡清风的媳妇和儿子胡齊亞在旁边照看她,不过喂些清水。

叶屠夫抢上前,抱起面色发青的女儿,触手轻飘飘没有分量,不由滴下泪来。他怀里揣着一包珍珠般的大米,还没来得及煮给女儿吃,也不知她有没有机会吃了。

“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钱,请不起大夫。

胡清风将大米交给媳妇,道:“快去煮了喂小丫。”

胡嫂子忙接过米去煮。

叶屠夫唤不醒小丫,猛抬起头,狐狸眼噙满了泪水,愤怒对胡清风喊道:“他们不是人!!”

胡清风沉着脸看向四周。

周围,都是满脸菜色的灾民。

昨天,刘知府来安民,慷慨激昂说了一番话,说他如何上奏朝廷,请求赈灾,又如何夙夜不寐、调动府衙和县衙的官差安置灾民。众人感动不已,把他当菩萨一样跪拜。然而,灾民们不知道的是:朝廷是下旨赈灾了,粮食都被狗官倒卖了,却用这些低劣、霉变的杂粮来糊弄他们!

当生存成了奢望,便无所顾忌了。

叶屠夫再也忍不住,将女儿交给胡齊亞照应,站起来冲着所有灾民大喊:“狗官倒卖官粮!”

他掏出怀里的大米,讲述发现内幕。

霎时间,难民营掀起狂潮!

一场灾民暴动就在眼前!

灾民们叫嚣着,要冲去丰盛粮行抢粮食,要夺回属于他们的粮食,要杀了狗官。

胡清风是个牛贩子,却是喝了墨水的牛贩子。他自小便聪慧,读书很受夫子称赞。然父亲早丧,母亲拖着他,生活尚且艰难,更不要说供他读书了。为了讨生活,他混迹于各村镇和市井间,一面赚钱养家,一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着夫子继续学业。他爱做书生打扮,一身白衣、温文尔雅,改变了人们对贩夫走卒的认知。虽然他赚钱毫不手软,但人们就是看他顺眼,觉得他是个清新脱俗的牛贩子。

眼下这群情激奋的场面,他当仁不让站了出来,在叶屠夫喊破真相的时候,便让两个同行的牛贩子去路口守着,防止消息走漏,若官府来人,及时来回。

他则问众人:“抢了粮食以后呢?”

灾民们被他问住,面面相觑——他们只顾抢,哪里管抢了粮食以后的事情,抢来了就煮了吃嘛!

胡清风道:“咱们不能顾头不顾尾。抢了粮食,狗官定不肯甘休。就怕他们将事情一推干净,说没倒卖官粮,是咱们要造反,把咱们都抓了去坐牢、杀头。”

众人一听,果然严重,都问他“那怎办?”

胡清风冷静道:“擒贼先擒王!咱们要想分粮食,得先把狗官拿住,逼他写下倒卖官粮的供词,再开仓放粮。如此,才能保咱们事后平安。否则这一去,纵抢了粮食回来,煮了吃一顿饱饭,那也是断头饭——吃完就去见阎王了。”

他也知道这件事背后绝不简单,贸然行动太莽撞,但眼下群情激奋,不是他能压制得住的;就算压住了,人多嘴杂,保不定消息泄露,让刘知府先下手为强,自己和叶兄弟首当其冲要被杀鸡儆猴,说不得只能抢先。

众人都道:“听胡先生的。”

当下,胡清风便做安排:眼下是白天,要等天黑才好动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计划先去府衙拿狗官,逼其就范;把狗官抓在手里,然后再去丰盛粮行弄粮食。

他将所有青壮分成三拨:一拨跟他和叶屠夫去府衙拿狗官;一拨带上各种工具,等他们得手,便冲入丰盛粮行抢粮食;一拨留在这里照应老弱妇孺。

分派已定,众人无不从命。

胡清风掏出身上最后一点银子,亲自去买药,救治中毒的灾民,一面派人去府衙和粮铺打探消息。

等到天黑透了,胡清风和叶屠夫才带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路遮遮掩掩、摸往府衙。主要是来多了没用,须得智取。然还没到府衙,在半路上便被自己人拦住。来人说,刘知府父子都出去了,刘知府去了丰盛粮行。

这便显示胡清风的作用了。

蛇无头不行,若无他事先安排,众人暴动乱起,最后必定落不到好下场,眼下却有条不紊。

众人气愤道:“果然有勾结!”

胡清风沉声道:“这更好。去那边,跟我们的人会和。”

于是,大家转奔丰盛粮行。

胡清风又紧急传令给抢粮的那支队伍,要他们赶来会合。这才好呢,正好将狗官和奸商一锅端了,也省得他们两头跑,人力不集中,容易被官府的人逐个击破。

还不到丰盛粮行,他们碰见王壑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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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今天继续加更呢。

第63章 今夜无人入睡(二更)

老仆功力强,耳聪目明,胡清风一行人多、脚步纷杂,还没到近前就被他察觉了,忙拉王壑隐在暗巷内,屏息等待。待他们靠近,先看见叶屠夫那络腮胡子脸,手持两把杀猪刀,寒光闪闪;其他人也或锄头或斧头或棍棒,也有人手持菜刀和锅铲,闷着头、杀气腾腾地奔来。

王壑吃惊,忙现身招呼“叶叔。”

叶屠夫见了他们大喜——这对主仆身手他是见过的,正好可做帮手,真天助我也。因问:“你们怎没跑?”

王壑请他借一步到巷内说话。

叶屠夫便随他进去了。

胡清风让众人暂候,自己也跟了进去。

巷内,叶屠夫将官商勾结和灾民的行动告诉了王壑主仆,又邀请他们相助一臂之力,惩治狗官。

王壑见事态一触即发,再无转圜,权衡利弊后,迅速做出决断。因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善后?”嘴里问叶屠夫,眼睛却盯着胡清风。他记得这个清新脱俗的牛贩子。这些乌合之众行动一致,可见有人在背后筹划、指挥,这个人他并不认为是叶屠夫,只怕是牛贩子。

胡清风也听叶屠夫说了这卖桃主仆的本事,也想拉他们入伙,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并抱拳道:“还请姑娘和大嫂助我等一臂之力,救灾民于水火!”

又被王壑捯饬成“大嫂”的老仆:“……”

王壑道:“好,我二人便助你们一臂之力!然晚辈有些担忧:你们抓了狗官后,若杀了他,这罪名不轻;若不杀他,恐怕朝廷派人下来核查时,他反咬一口,说你们带领灾民造反抢粮。逼他写下供状有何用?”

胡清风和叶屠夫听了一怔。

叶屠夫道:“呸,明明是官逼民反!”

胡清风抬手示意他别冲动,郑重问王壑道:“姑娘担忧不无道理。依姑娘之见呢?”

王壑道:“依晚辈之见,须找一证人。”

胡清风道:“谁可做证人?”

叶屠夫道:“老子们这么多人,还不能作证?”

胡清风没好气道:“我们都是一伙的。”

王壑暗想,这牛贩子果然有些头脑,不像屠夫莽直。他便献计道:“县衙胡县令可作证。”

胡清风道:“胡县令是个胆小懦弱的,平常虽不大害人,也毫无作为。怎肯替我等作证?”

王壑道:“懦弱才好呢!刘知府倒卖官粮一事若未暴露,他肯定避之不及、装糊涂;现在一场暴乱就在眼前,他身为青华县令,怎脱得了干系?咱们兵分两路:晚辈同叶叔在这里捉拿刘知府、开仓放粮;大叔带人去县衙报案,逼胡县令同我们联手。这也是他晋升的大好机会。”

胡清风道:“他若不答应呢?”

王壑果断道:“找县丞潘岳!”

这个人才是全局关键!

胡清风眼睛一亮,明白了王壑的打算:潘岳是地头蛇,有些个本事。这么一个大好的晋升机会,他能放过?他又没参与倒卖官粮,若替刘知府隐瞒,倒成了同犯,他怎肯背这黑锅。再说又不用他出头,自有灾民揭发并捉拿刘知府,他只需在朝廷派人下来核查时,如实禀告就完了,便能捡个现成的便宜,撇开干系并晋升,一举两得!

胡清风笑道:“说服胡县令,就有劳潘县丞了。”

王壑笑道:“大叔高明!”

胡清风道:“是姑娘高见!”

叶屠夫一脸懵,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你们说什么?”

王壑便告诉他缘故,如此这般,听得叶屠夫不住点头;王壑又对胡清风道:“咱们这边全是些乌合之众,丰盛粮行里可是有地方禁军的。为免灾民伤亡,擒贼先擒王,妈妈进去捉拿狗官,我跟叶叔在外,里应外合。”

他二人忙答应,出巷告知众灾民。

王壑对老仆耳语一阵,老仆转身便消失在巷子尽头。

这里,王壑和叶屠夫让灾民们将火把点起来,带着他们来到丰盛粮行大门前,几千人将粮行所在长街堵得水泄不通,火光照耀天际。叶屠夫站在队伍前方,挥舞着杀猪刀,高呼“狗官倒卖官粮!活捉狗官,开仓放粮!”

“活捉狗官!”

“开仓放粮!”

成百上千人跟着他呼应。

这山崩海啸般的声音,惊动了沉睡中的青华城,一时间,小儿啼哭声、犬吠声此起彼伏;然后开门喝户,各家都起来察看、向左邻右舍询问缘故。

大家都稀里糊涂,不知何故。

丰盛粮行前面有个瓦棚子,四根柱子撑起来的,可遮阳、可挡雨。王壑挑了十几个壮汉,拆了这棚子,将四根柱子放倒,然后每四人抬着一根柱子,吆喝着,撞向丰盛粮行的大门;其他人则捡了瓦片,预备砸人用。

在四根柱子撞击下,大门摇摇欲坠。

老仆便在这声势中,潜入院内。

谁知这么多灾民涌来,还未发动便被巡夜的官差发现,急匆匆报给刘知府。老仆进去时,里面禁军严阵以待,后院刘知府所在的上房更是层层禁军把守。

老仆直闯上房,如入无人之境。

一禁军队长站在廊下,喝叫“放箭!放箭!”

顿时“嗖嗖”箭雨不断。

这些地方禁军平日不打仗,也不集训,哪有什么本领,不过是花架子,看着射的热闹,却没什么准头。老仆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当下甩出一粒鹅卵石当暗器,正中那禁军队长的咽喉,那汉子便倒地不起。

禁军们慌了,乱叫乱嚷。

刘知府在窗内看见,心惊肉跳。

他前些日子先是儿子被卖桃女踩碎了命根子,自己又稀里糊涂被人割了头发,凶犯却连人影也没见着,着实郁闷。后来纳了谭三姑娘做姨娘。谭三姑娘一张圆盘脸,肌肤雪白,温柔富态,很合他心意。他夜夜宿在谭姨娘房里,拼命挣儿子。谭姨娘也盼怀孕,算算进府有二十天了,今早上说身子不舒坦,叫了大夫来请平安脉。结果一号号出喜脉,只是日子还浅,还不能十分确定,大夫说等过些日子再请一次脉。即便这样,刘知府也喜出望外;加上丰盛粮行生意好,日进斗金,刘知府便认定谭姨娘是旺夫旺子的命,从此他要官运亨通、子孙兴旺了,因而把谭姨娘当心肝捧着。

傍晚时,谭东家派人来回禀售粮情形。

谭姨娘听了好奇,问了几句。

刘知府是越看她越爱,一时冲动,便提出带她到粮铺瞧瞧去,看看那火热的来钱场面,必定心旷神怡;心情好了,才能为他生下健康聪慧的大胖小子。

谭姨娘欢喜,忙准备起来。

晚饭后,两人便坐着马车出府了。

到了丰盛粮行,不但在粮行做事的一干人对谭姨娘毕恭毕敬,连谭东家也对女儿各种奉承和疼爱。

谭姨娘倍受荣宠,十分体面。

谁知这时灾民杀来了,顿时慌张。

第64章 大闹青华府(三更)

刘知府见老仆出手狠辣,当机立断要逃走,否则的话,一旦落入灾民手中,别说官职了,连性命都难保。若是性命不保,银钱和子嗣也不保。只要留得性命在,保住官职,才有机会反击,并将损失的银两赚回来。

他低声对邱指挥道:“让他们挡住。咱们先撤!”

邱指挥心领神会地点头,遂下令禁军严防死守。

刘知府又令谭东家和刁掌柜带领粮行所有人到外面拒敌,他自己则拉着谭姨娘悄悄退往碾米作坊。

丰盛粮行的碾坊后门临河,河埠头停着几条船,刘知府拉着谭姨娘,俏没声地摸上最大那条船。

谭姨娘吓得浑身发抖。

到中舱坐下,刘知府抱着她安慰道:“别怕。老爷不会丢下你的。”一面替她捂着肚子,一面吩咐人准备,等邱指挥一到,便立即开船出城。

府衙那边的家是保不住了,但他只要保住这官身,将来不愁家业;儿子也保不住了,但谭姨娘肚里揣着一个,这么一算,他等于将全家随身携带,至于刘夫人……他在心里自辩:不是他不顾妻儿,实在是灾民猖獗。

若儿子没废,他舍得丢下他们母子吗?

刘知府不愿深想这问题。

少时,邱指挥也带着四五个禁军退到碾米坊,黑夜里摸上船,船便开往下游。至城门水闸处,邱指挥出示令牌,守军开闸放行,驶向城外禁军驻地。

丰盛粮行这里,无人知晓。

老仆杀入上房,找了一圈,也找不到刘知府。

他只当刘知府逃出粮行,回府衙去了,或者藏到别处,再想不到这人如此惜命,竟然坐船出城了。

外面,灾民们正撞大门。

刁掌柜、谭东家以及两个禁军小头领在门后严阵以待,准备等门开了,给灾民迎头痛击。

刁掌柜还不知刘少爷已死,听见外面一片纷乱,眼珠一转,想要趁乱去太平绸缎庄将那小厮墨竹给掳来,送给刘少爷赔罪,然后推到乱民头上,岂不天衣无缝?

越想越觉此计妙极。

他忙叫他兄弟刁二贵来。

“哥哥有何事吩咐?”

“老二,告你个便宜买卖……”

刁掌柜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刁二贵听说能讨好知府少爷,很喜欢,忙去换了一身旧衣裳,又唤了几个平时爱奉承他的伙计,悄悄从粮行东小门出来,绕到正面长街,混入灾民当中。

这边,刁掌柜和谭东家开了门,看见外面火把照耀长街,乌压压都是灾民,手持锄头、扁担、菜刀、斧头、棍棒等形形色色的武器,一个个像饿狼般盯着粮铺,不禁腿有些软,但想到身后有禁军在,心又定了些。遂声嘶力竭地分辨,说他们没有倒卖官粮,这全是污蔑;又恐吓灾民,说他们这是聚众闹事,是造反,要杀头坐牢的。

叶屠夫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握着杀猪刀便冲上台阶。

刁掌柜吓得忙退进去。

禁军们迅速关上大门。

“东家,我去回禀知府大人。”刁掌柜对谭东家道。

“还是回禀指挥使大人。”谭东家道,灾民是带着武器来的,这时候要靠禁军抵挡。

刁掌柜道:“是。”

他便往内院跑去了。

内院上房外,老仆找不到刘知府,心头火起,一气之下废了对方几个禁军小头目,禁军便再无人指挥。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刁掌柜。

刁掌柜也看见了他,惊恐万分。

老仆两眼森寒,问:“掌柜的别来无恙啊!”最后一个字尚未结束,已经欺身上前,拿住了刁掌柜。

街东头,刁二贵假意跟灾民一块骂狗官,又说官商勾结不止丰盛粮行一家,还有太平绸缎庄。说太平绸缎庄的人天天过来买粮都不给银子,假借买粮赈灾的名义,将官粮运回去藏起来,等后期涨价再抛出。

面对刁二贵蛊惑,灾民们将信将疑。

刁二贵带出来的几个伙计,分布在人群中不同方位,见此情形,忙大声附和刁二贵的话。

灾民们这才有些信了,说怪不得太平绸缎庄每天施粥施馒头那么少,原来赈灾是掩人耳目,是为了转移官粮,被欺骗的怒火稍一撩拨,便腾空而起。

刁二贵趁机提议:分一部分人去讨伐太平绸缎庄,抢粮抢银,都堵在这里,僧多粥少。

灾民们被煽动了,心想这么多人都挤在丰盛粮行,粮食确实不够分,况且这里有官兵把守,冲突起来说不定会受伤,甚至丢命,不如去太平绸缎庄抢去。

有几十人便分出来了,往太平绸缎庄奔去;其他人问明情况,见有便宜可占,忙也跟去。

很快,发展到几百人离队。

王壑和叶屠夫都没发现。

丰盛粮行大门终于被撞开,不等禁军杀出来,老仆提着刁掌柜从后院杀到前院,王壑和叶屠夫忙指挥灾民冲进去,禁军被里外夹击,手忙脚乱。面对饿急了、不要命杀来的灾民,禁军不能抵挡,四散溃逃。

王壑令守住大门,不让他们出去。

灾民们越杀越勇,终大获全胜。

王壑问老仆:“狗官呢?”

老仆道:“没找着。想是逃回府衙了。或者躲起来了。”

王壑道:“不可能!往府衙去的路被我们的人堵起来了,他怎么逃?这附近也都搜了。”

老仆忙道:“后面有条河……”

不等他说完,王壑便道:“狗官肯定坐船出城了!”

叶屠夫不信道:“不会吧?”

王壑道:“怎么不会?你以为他能身先士卒、与粮铺的人共生死?他若是这种人,也不会倒卖官粮了。”

叶屠夫一听,可不是吗。

他们抓了几个碾米坊的人来问,果然有人说原先河边泊着一条大船,不知何时不见了。

大家这才确定刘知府和邱指挥逃出城了,一个个鄙夷又愤怒,便想要拿他家人泄愤。

王壑吩咐将禁军俘虏全捆起来,塞进几间下房;又让叶屠夫将灾民老弱妇孺都送来此处安置,因为这里有米粮,后面还有碾坊,地方也大,比住在难民营方便;又拿了粮铺的银子,令人请大夫来为灾民治病。

正忙着,王壑看见了刁掌柜,想起自己被这刁奴卖了一遭不算,连墨竹也差点被他卖了,怒从心起。想上前杀了他,又不能杀,因为还要留他做证;再者,一刀杀了这刁奴,也太便宜了,须得让他难受、生不如死。

王壑盯着刁掌柜看了好一会,就在他惴惴不安、惶恐不已的时候,转身对叶屠夫道:“带人去这姓刁的家里,把他家抄了!锅碗瓢盆都拿来,给大家做饭用;床和被子也搬来,给女人孩子睡觉;衣裳布匹都搬来,分给大家;桌子板凳也搬来,这人多,不够用;银钱财物和粮食也都搬来,充入公中……”他故意一项一项地点数,点一项,就如同割爱财如命的刁掌柜一刀,刀刀见肉见血。

叶屠夫龇牙笑道:“姑娘安排的妙极。”

王壑又道:“带他一起去,让他在旁边瞧着家被抄。对了,先打断他的双腿,别让他半路给跑了。”

叶屠夫握着杀猪刀,杀气腾腾地走上前。

刁掌柜凄厉地惨叫起来。

王壑闲闲地道:“叫什么?你最好把跟狗官勾结的事都交代清楚,否则,你全家都跑不掉!”

刁掌柜:“……”

他到底惹上了什么样的女人?

与此同时,太平绸缎庄被灾民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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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今天的加更结束啦。(*^__^*)

第65章 李姑娘茅厕制敌

李卓航听见回禀,忙令李菡瑶待在内院,自己和李卓望带着一帮护院来到门口。门刚一打开,嘈杂的辱骂夹着瓦块、砖头等物扑面而来,群情激奋。

李卓航眼神一凝,迅速判断出:他被人暗算了!

眼下,要想跟这些饿急了眼的灾民解释清楚,恐怕不容易,得顺着他们来,再寻机解释。

他大喝一声,令灾民静下来。

他便高喊:“想要粮食,你们派人进来搬。我家本就一直在赈灾、施粥。你们听谁挑拨、煽动,无凭无据的,便说太平绸缎庄倒卖官粮?”

灾民们只静了一瞬,声浪又起:

“你还敢抵赖!”

“就是要抄你的家!”

“你天天买的粮食都去哪了?”

“别听他的。诓我们进去,好下手对不对?”

……

李卓航再次大喝:“派几个人进来!若他们半刻钟不出去,你们便放火烧了太平绸缎庄便是。”

灾民们这下犹豫了。

李卓航趁机又道:“有人栽赃太平绸缎庄,为的是把你们引开,减少丰盛粮行那边的压力。谁说我们倒卖官粮,让他到前面来与我们对质!放心,今儿不论怎样,都不让你们白跑一趟,粮食任凭你们拿去!”

灾民们都低声议论起来。

“看样子他是被冤枉的?”

“刚才说的人呢?”

大家回头四下找,哪里找得到。

刚才,刁二贵根本没敢上前,怕被太平绸缎庄的阎掌柜和众伙计认出来,毕竟大家住在一个城里,碰的多了,脸熟。他怂恿一部分灾民,说要来个前后包抄、里应外合,不然太平绸缎庄的人卷了细软财物从后面跑了。这些人便绕道后院墙根下,人叠人,翻墙爬进去了。

内院,墨文墨武等人正戒备。

忽然后面涌来一伙人,手持棍棒铁锹等物,杀气腾腾地冲来,见人打人,见物抢物,墨文墨武等人大声呼喝、抵挡,内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刁二贵得意地想:“乱才好呢。乱了我才能浑水摸鱼,找那个小子。”一面想,一面偷摸摸地四处瞄,也不抢东西,也不打人,只找观音童子模样的男童。

这是他哥刁掌柜叮嘱他的。

李菡瑶被墨文墨武关在屋里。

王妈妈和宁儿也在屋里陪她。

这时有人冲进后面抱厦,有人直闯前堂,王妈妈惊得脸色都变了,嘱咐宁儿护住姑娘,她则出去见机行事。

到堂上一看,灾民们正抢东西。

王妈妈可不像墨文墨武他们拎不清轻重,她看出这些灾民是冲着财物来的,为了活命而已,只要若别触怒他们,应该不会伤人抢人——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哪还有心思和力气抢女人和孩子?王妈妈认为,她只要护住姑娘就行,再多的财物也比不了姑娘重要。

她便假意叫嚷:“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灾民怒道:“你们倒卖官粮就有王法了?”

王妈妈震惊道:“谁说我们倒卖官粮?”

那灾民懒得理她,掀开桌上一攒心盒子查看,里面装的是点心,大喜,忙连盒子塞进包袱。这可是好东西,拿回去就能给儿子和老娘吃,他老娘都饿了几天了。

众人以为屋里只有一婆子,这婆子根本不敢上前阻拦他们,只反复辩解,说太平绸缎庄没有跟倒卖官粮,他们肯定弄错了,因此大家都不理她,只顾翻东西。

别说他们不信自己会弄错,就算真的弄错了,他们也舍不得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这时候,他们是疯狂的。

刁二贵却越过王妈妈,直奔李菡瑶房里来了。

王妈妈急了,忙跟他进去。

刁二贵看见李菡瑶,眼睛一亮,这不就是观音童子?这屋里也有不少好东西,他看也不看,竟奔李菡瑶去了。

王妈妈骇然,不顾一切扑向刁二贵,死死抱住他的腰,对李菡瑶大喊:“墨竹快跑!”

若是李卓航没告诉李菡瑶刘少爷狎玩***一事,李菡瑶定然想不到刁二贵是冲她来的,然父亲已经警告过她,眼前这人又摆明了来抓她,她急忙转身就跑。——只有她跑了,这人才会放过王妈妈,去追她。

小女孩在心里发狠:“狗贼,先欺辱小姐姐,被小姐姐踩碎了命根子还不悔改,现在又派人来捉我。哼,小姐姐能教训你们,我也能让你们终身难忘!”

她冲向刁二贵,大喊:“放开妈妈!”

刁二贵以为她是来帮王妈妈的,奸笑起来,心想:“你来了,我还要这婆子做什么。”

然,李菡瑶如一阵风般从刁二贵身边刮过去了,根本不管他,也没管王妈妈,像只猫儿般轻捷地跑向后院。

宁儿也跟在她身后保护。

刁二贵心想:“哎呀,这小子滑头!”忙拔脚就追。

王妈妈一把扯住他,放开嗓门尖叫:“土匪杀人啦!”

正在各房扫荡的灾民们都吃惊地停手,他们不过想抢些粮食而已,怎会杀人呢?谁在杀人?杀的谁?

墨文墨武听见了,慌得回身往屋里冲。

刁二贵心生不妙,想速战速决。

他便嚷,屋里藏了好东西,这婆子不许他们拿,哄得灾民们一涌而入,都闯进李菡瑶的房间。刁二贵便和同来的伙计脱身而出,追着宁儿来到后院。

夜晚,后院灯光昏蒙蒙。

院子东北角,有间茅厕。

李菡瑶一溜烟冲进茅厕,挪开盖在粪坑上的厚木板,靠在墙上,然后从角落里抽了一把刷便桶的竹丝刷子,闪身避在门后,一面将小麻点从胳膊上一圈一圈解开,左手握着蛇头,右手握着竹刷子,一人一蛇都凝神屏息等待。

那伙计拦住宁儿,刁二贵便冲向茅厕——这个方向,只有这间屋子,他无需犹豫。

在门口,他吹亮火折子,晃了晃,等火苗稳定了,才仔细查看。等看清这是一间茅厕,便游目四顾,心想:“这屁*股大一块地方,看你往哪儿躲!”

他并不怕李菡瑶弄鬼。

才多点大的孩子!

看了一圈,转过身来,正对着门,忽然门后窜出一条蛇,吐着蛇信直奔他面门。惊得他往后倒退两步。脚下没防备,“扑通”一声掉进粪坑,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啊”,便被浓稠的大粪给淹没了,只剩呜呜闷哼。

这可不比掉水里头,掉水里哪怕呛一口水,只要能在水面冒头,抹一把脸便能张口出气;掉粪坑里,根本无法张口,一张口便灌一嘴大粪,口鼻眼耳皆被屎糊住,那感觉,简直无法用言语描绘,熏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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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双更,十二点还有一更。

第66章 在粪坑里呢(二更)

同来的伙计把宁儿制服了,听见刁二贵叫,急忙撒手。他再想不到,刁二贵会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因此一路喊着“刁二爷”闯进茅厕,便闻见臭气熏天。

刁二贵在粪坑里“呜呜”叫。

伙计听见声音不对,忙朝粪坑里瞧。

就在他弯腰之际,李菡瑶在后面用刷便桶的竹刷子照他后庭使劲一捣。那竹刷子是将毛竹筒的一端劈成许多根细竹丝,方便刷洗器具。这么一捣,如同许多根尖刺扎在臀部,哪怕隔了两层衣裳,也痛痒不禁;更有几根戳中通泄糟粕之门户。那伙计猛将臀收紧,肚子往前一挺,站立不稳,竟是面朝下、栽进粪坑,将好不容易浮上来的刁二贵又给扑沉下去了。

刁二贵拼命挣扎,揪住伙计。

伙计刚掉下去,晕头转向。

刁二贵趁机倚靠着他想站起来。

一时间,茅坑底子被这两人翻腾起来,臭气熏天!

李菡瑶使劲闭住气,急忙拖过盖茅厕的厚木板,“哐”一声扣在粪池上,将好容易冒出头来的刁二贵脑壳顶打了正着,打得他眼冒金星,再次陷入浓稠的粪潭。

盖好盖子,李菡瑶还不放心,将什么便桶、草灰篓子,凡是茅厕里搁置的家伙什,都拖来压在木板上,防止这两人爬上来,正忙着,宁儿一瘸一拐地来了。

“墨竹!”宁儿惊喜地叫。

她以为李菡瑶凶多吉少呢。

李菡瑶道:“快,帮我把门口大石头搬进来!”

宁儿见姑娘这样急,也不问缘故,先跟她出去,两人将茅厕门口一块大石头抬进来。

宁儿不过十三四岁,李菡瑶才八岁,两个小姑娘抬着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挣得俏脸通红,走路颤颤巍巍。

到茅厕内,才一弯腰,石头便滑落了,一声闷响,砸在木板上,差点没将木板砸穿。

刁二贵跟伙计这下可再也翻不上来了。

李菡瑶道:“快走!”

哎哟,可熏死她了!

晚上要好好洗洗才成。

哼,这个教训够他们终身难忘了吧?等再跟小姐姐碰见时,告诉小姐姐,小姐姐肯定笑死了。

主仆飞快朝抱厦跑去。

宁儿还问:“那两人呢?”

李菡瑶道:“粪坑里呀。”

宁儿:“……”

虽然灾民还在肆虐,但他们主要是抢财物,刁二贵被制服后,便没人针对李菡瑶了。所以,她们一路畅通无阻,迎面碰见王妈妈,正四顾凄厉喊“墨竹!”

李菡瑶吓一跳,忙道:“我在这。”

王妈妈一颗心重重落下,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后怕的哽咽不止,眼中滚下泪来。

李菡瑶仰脸道:“妈妈,我没事儿。”

王妈妈问:“那两个狗东西呢?”

李菡瑶道:“在粪坑里。”

王妈妈:“……”

她看向宁儿,以目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她问,李卓航满脸急色、疯一般从抱厦内跑出来,李卓望等人跟在后面,个个紧张。

李菡瑶忙喊:“老爷!”

李卓航停步,望着她,眼睛红了。

刚才那一会,他几乎以为要失去女儿了,觉得天塌地陷,若找不到李菡瑶,就要不顾一切跟灾民一块造反,杀去府衙了。现在看见女儿好好的站在面前,那一身的紧绷骤然松弛。一张一弛,他有些受不住,感到浑身虚软脱力,想哭。

李菡瑶放开王妈妈,跑过去。

“老爷!”她笑灿灿地抬头。

李卓航问:“那两个人呢?”

李菡瑶再次道:“在粪坑里。”

李卓航没惊讶,因为他根本没在意这回答,他只顾打量女儿可好好的,顺口吩咐李卓望“你去瞧瞧。”

李卓望答应一声,带两个人向茅厕走去。

李卓航这才和李菡瑶进屋。

刚才他说服众灾民,派了十几个人跟他进来查看并拿粮食,路上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灾民便告诉他如此这般。双方平心静气地分析后,都明白被奸人挑唆了。

李卓航道:“我不会怪大家。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你们想要粮食,都搬去好了。这些日子,我们铺子一直在施粥米,就当今晚全施了。不过,大家别像刚才那样闹,倘或闹出事来,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那在后面挑唆的人。”

这些灾民也曾在李菡瑶手下领过粥的,闻言既羞愧又感激,道:“老爷放心,我们不闹。老爷的善心,我们都记着,回头找到那捣鬼的人,绝不饶他。”

李卓航道:“往后谨慎些。今天是碰见我,倘若去别家闹,冲突起来,你们未必能讨了好。”

大家都道:“老爷说的很是。”

双方一路说话,朝内院来。

不到二门口,就听里面喧闹。

李卓航脸色大变,转身严厉道:“是你们的人!从后面进来了。你们快去劝住他们,若是伤人,我不会罢休!”他一瞬间便想到女儿身上,再无法淡然。

那些人也变色,忙都赶进来。

幸好李菡瑶没事。

李卓航问明事情经过,难掩愤怒,到堂上坐下后,先叫过墨文吩咐道:“你去,领他们到库房搬粮食。”

墨文墨武转身去了。

李卓航又叫阎掌柜到近前,低声吩咐:“你去找潘岳潘县丞。告诉他:刘知府官商勾结倒卖官粮的事已经捅破了,灾民暴动也已经发生。这么大的事,休想遮掩!他若不想被牵连,就别犯糊涂。想撇清干系、独善其身也是不行的,不如冒险赌一把,说不定从此平步青云。”

阎掌柜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问:“老爷可有信给他?”

李卓航道:“没有。你就去告诉他这话。”这样的事,如何能落在纸上?万一不测便是把柄。

阎掌柜应声出去了。

李卓航面色沉沉地想:狗官,我绝不放过你!

他准备通过镇江知府鄢计,将此事上达朝廷。

鄢计是梁心铭的门生,此事一递到梁心铭夫妻案上,刘知府等人在劫难逃!

潘岳同鄢计共过事,也知道鄢计和李卓航这层关系,他是个精明的,不会放过这晋升的机会。

思量已定,李卓航吩咐王妈妈即刻收拾行装,说:“我们明早就走。”这个时候,刘知府正和灾民对峙,双方都无暇顾及其他,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王妈妈应声带着宁儿下去了。

这时,李卓望匆匆进来。

李卓航便问:“那两个人呢?带来!”等他审问明白了,看不剥了他们的皮!敢动他女儿,他岂肯罢休!

李卓望:“……”

这叫他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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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不是我女儿干的

李菡瑶不等他说,急忙摇着小手道:“别叫进来,臭!”

她想起那两人掉进粪坑里,因为挣扎,把大粪底子都掀起来了,那个臭味……哎哟,不能想!

她嫌弃地捏住琼鼻,心中奇怪,当时自己怎么能忍的?这样的茅厕,若非她扮作小厮,绝不会有机会进去。

李卓航诧异道:“怎会臭?”

他想了下,才想起之前问李菡瑶,李菡瑶说那两人在粪坑里,忙问:“怎么掉茅坑了?”

李卓望道:“老爷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卓航便站起身来。

李菡瑶道:“我不去。我要洗澡。”她抬起两胳膊,左边闻闻,右边闻闻,小脸皱成了包子。

真臭啊!

想想也是,茅厕就那么宽,那两个人掉进粪坑,弄得粪水四溅,她距离那么近,能不溅到身上吗?

这衣裳全要换!

她急忙找王妈妈要水洗澡去了。

……

后院,当李卓航看到从粪坑里捞上来的两个“诗人”,也不由自主地闭住气;又听李卓望说“已经没气了”,冷哼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卓望:“……”

不是姑娘干的吗?

李卓航道:“冲干净了,看是什么人。”

他根本没想过这会是他女儿干的,所以也不怎么惊讶。他的女儿才那么点大,娇娇软软的,怎么可能把这两混账弄粪坑里溺死,一定是他们不小心失足。

李卓望忙吩咐护院挑水来,对着那两个“诗人”足足泼了几担水,才冲洗了个大概,露出面目。

太平绸缎庄一伙计叫道:“我认得,这是丰盛粮行的刁长鬼(掌柜)兄弟,叫刁二鬼(二贵)。”

李卓航眼神一冷,道:“果然是那边派来的。”

死了就完了?

哼,这事没完!

他吩咐道:“去请那些人来。”

伙计知道他说的是灾民,忙转身去了。

少时,几十灾民赶来,在路上他们就听伙计说了刁二贵浑水摸鱼的经过,只没提墨竹(李菡瑶),因为伙计并不知是墨竹将这二人弄进粪坑的。

灾民们自觉上当受骗,满腔怒火,等看见刁二贵两个躺在地上,四五个人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一边踢一边骂。

李卓航并不阻止,让他们发泄。

等发泄够了,才道:“各位消消气。这人掉粪坑里,一身臭,冲了几担水也不管用,别脏了你们的脚。”

大家这才止住。

一人心细,发现打了半天,这两个人一动不动,觉得不对,蹲下来用手在鼻端一试,没气了。

众人听说,都不安起来。

李卓航道:“捞上来就没气了,不是你们的错。”

大家都不相信,粪坑里怎能淹死人呢?他们认定李卓航恨这两人,才替他们开脱,故意说捞上来就没气了。他们也恨这两人,大家同仇敌忾,也不说破。

一灾民笑道:“打死就打死了,怕什么!我是想着,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死了就问不出来了,怪可惜的。”

李卓航道:“这容易。问他哥哥去。”

众人道:“对,问他哥哥去。”

于是同李卓航商议后,拖了死尸,回丰盛粮行找叶屠夫和牛贩子胡清风交割这件事。

胡清风眼下正在县衙。

他把胡县令扣押了。

胡县令名胡徵,今年四十五岁,为人最谨小慎微,凡遇事首先以自保为要,不论对错和公正。

譬如眼下,胡清风到县衙告状,揭发刘知府官商勾结、倒卖赈灾粮的罪行,证据确凿,请他出面主持公道、为民做主;并暗示他:此事若处理得当,于他前程仕途有益,将是他晋升的机会,却被他呵斥“刁民诬陷”。

胡县令知道刘知府身后有人撑腰,否则怎敢倒卖赈灾官粮,纵然闹了出来,上面也会压下来。他若为民做主,平白得罪刘知府不说,搭上性命前程就去多了。

他正色道:“这定然是刁民诬陷。”

胡清风似笑非笑道:“证据确凿的事,大人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说是诬陷,大人这么护着刘知府,莫非这倒卖官粮的勾当,大人也有份?”

胡县令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道:“胡说!本官怎会参与?本官的意思,许是你们误会了。”

他差点忘了,这些个刁民正闹事呢,自己摆出这副严厉模样,万一激怒了他们,岂不惹火烧身?

他醒悟的晚了些!

胡清风对旁努个嘴,跟他来的几个壮汉便一拥而上,将胡县令给制住了,惊得下面衙役个个变色,一齐抢上前呵斥“大胆刁民,快放了大人。”

一灾民恶狠狠道:“都别动,不然老子杀了这狗官!老子一家子都饿死了,就剩老子一条命,不怕死的只管来!”

这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胡清风也半点不惧,就连刘知府他都要活捉呢,还怕县令?横竖一个脑袋,索性闹大些。

众衙役们顿时气怯了。

他们一贯欺怂怕恶的。

胡清风笑眯眯看着胡县令。

胡县令脸涨红了,又怒又怕——得罪刘知府不好过,那是指事后;眼下这关他就不知怎么过了。

正僵持,潘岳带人上堂了。

胡县令忙叫:“潘兄弟救我!”

胡清风忙上前,恭敬拜见。

潘岳喝道:“大胆,竟敢对县尊动手!”

胡清风道:“潘大人,小人有要事相告。”

潘岳板脸问:“何事?”

胡清风便一五一十将刘知府与丰盛粮行勾结、倒卖官粮、鱼肉赈灾百姓的事说了;又指出此事发生在青华府,身为父母官他们休想撇清干系;又在言语间暗示他:这件事虽然棘手,也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潘岳听后,沉吟不语。

这时有人来回,说太平绸缎庄的阎掌柜求见,跟着,又有叶屠夫派来几个灾民。前者是李卓航派来的,为的是刁掌柜挑拨灾民袭击太平绸缎庄、刁二贵浑水摸鱼欲行不轨之事;后者则是来向胡清风通气,说刘知府和邱指挥弃城逃走,谭东家刁掌柜一干人都被拿住了。

潘岳听了李卓航要阎掌柜带给他的话,便明白了李卓航的打算:定是要通过前任县令鄢计之手,将此事上达朝廷。鄢计是梁心铭的门生,梁心铭一插手,哪怕刘知府背后有人撑腰,也在劫难逃!

他不禁激动,迅速做出决断。

再听说刘知府逃走,潘岳笑了。

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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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离开

潘岳出头,事事顺利。

首先便是说服胡县令。

潘岳将胡县令拉入后堂,正色问:“大人,你我并未参与倒卖赈灾粮,难道要替别人背这黑锅?”

胡县令忙摆手道:“不不不!”

潘岳道:“大人想置身事外?”

胡县令急忙点点头。

潘岳道:“今晚闹成这样,刘知府已经逃了,大人身为青华县父母官,能脱得了身吗?”

胡县令懊恼不已,心想:父母官又不止本官一个,姓刘的还是知府呢。他惹下的事端,为何要本官来善后?本官若插手,两头不落好;不管又不得脱身……唉!他重重地叹口气,愁眉苦脸问道:“潘老弟,这可如何是好?”

潘岳道:“眼下这城里数大人为尊。”

胡县令:“……”

他不想为尊,他想告病。

潘岳道:“属下有个主意。”

胡县令急道:“潘老弟快说!”

潘岳道:“大人只管张罗起来:该出面的出面,该拿人的时候拿人,该审问时审问,只别轻易做判决,先将局面稳定下来。等朝廷派钦差,或者徽州府派官下来查证,咱们再见机行事,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别说。如此,既撇清了干系,说不好还能立大功呢。”

胡县令听了动心,“这成吗?”

潘岳道:“怎么不成?定能成。”

胡县令道:“那些刁民岂肯甘休?”

潘岳道:“这个交给属下去安排。”

胡县令怕担事,忙奉承道:“潘老弟经验丰富,出面最好。本官不便出面,就由老弟出面。”

潘岳答应了,心里冷笑:你想出面,我还不放心呢。以你那优柔寡断、一味自保的性子,将事情办砸了,我岂不是白忙一场?既要立功,便要下狠手。

商议已定,潘岳转身出来。

接着,他调集县衙各房胥吏、三班衙役,分赴府衙、丰盛粮行、太平绸缎庄等处,收集口供和书面证据,安抚百姓,稳定灾民,处理各项善后事宜。

他自己则带人赶来丰盛粮行。

丰盛粮行,醉红楼的人也来了,接着,去太平绸缎庄抢劫的灾民带着刁二贵的尸体也回来了。

王壑听说刁二贵被墨竹诱入茅厕、掉进粪坑淹死,噗嗤一声笑了——这个死法还真憋屈。

小兄弟果然不凡!

随后他就觉得不对,问灾民:你们为何要去太平绸缎庄?灾民愧疚说受刁二贵挑唆云云。

王壑脸一沉:好啊,都这个时候了,刁掌柜竟还不死心,还敢趁乱作恶,看小爷不扒了他的皮!

于是,刁掌柜果真脱一层皮。

正在这时,潘岳便来了。

王壑急忙躲了起来。

他在醉红楼的凶杀现场故意留下线索,衙门的人一查问,便知道是卖桃女干的。他不想暴露,悄悄对叶屠夫说不方便露面,又说明早便要离开。

再者,他还怕暴露了真实身份。

若让别人知道他是王亨和梁心铭之子,扮作卖桃女被刁掌柜拐卖给刘少爷,恢复男装又差点被刘少爷弄去做龙阳君,他还要不要脸面了?连他父母的脸面都丢尽了。再者他割了刘知府头发、杀了刘少爷,都是干犯律法的事,会给父母惹麻烦的,所以绝不能暴露身份。

他要将这里的事传回京城。

徽州并非没有他父母的亲信,只不便上门。王氏有个族人王诏,现任徽州按察使,此人极擅虚与委蛇,王亨和梁心铭不大待见他,王壑自然不会去找他。

叶屠夫也猜到刘少爷是被王壑主仆杀死的,也不多问,小声道:“姑娘明早走吧。这有我呢。”

王壑帮了他两次,他十分感激,这事闹这么大,若拖累了人家小姑娘,他一辈子都不安。

王壑点头道:“我本来也准备明早走的。”又凑近他,低声告诫道:“那刘知府往城外逃,是有依仗的,他和驻扎在石村镇的禁军有勾结。若他们带禁军杀回来,你们可如此这般,等他放炮攻城时……”

叶屠夫听完赞道:“好主意!”

王壑又道:“若城里守不住,不要硬碰,可先撤到城外,去青华山落脚,等待朝廷派钦差下来查证。”

叶屠夫道:“嗯,嗯,不硬碰。”

他脑子简单,还没想那么深远,但王壑叮嘱他的话他却记住了,这小姑娘厉害着呢。

王壑交代完,便和老仆便告辞了。

他主仆曾帮灾民捉拿刘知府,潘岳来后一问,便问出来了,忙命人请来相见,结果找不到人。

潘岳结合刘少爷被杀一事,才明白他们逃走了。

此时潘岳没心思找卖桃女、替刘少爷伸冤,刘知府倒卖官粮的罪行还没理清呢,先命人去各处搜拿刘知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确定逃出城去了。他便提审钱师爷、谭东家和刁掌柜等一干刘知府的心腹,收集证据。

这些人还指望刘知府杀回来,他们好翻身呢,怎肯招供,都咬死不松口,反告刁民暴动抢粮。

潘岳便请了胡县令来审问。

那胡县令便私下审钱师爷。

钱师爷素知胡县令是个胆小懦弱的,在刘知府面前一向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抗,因此先喊冤,接着又威胁他,后来又攀交情,道:“县尊大人,咱们常见的。知府大人什么脾性,大人最清楚。别说这件事是刁民诬陷,便真是有什么内情,也不是知府大人一个人的事。”

胡县令正想探听刘知府背后有什么大靠山,好决定偏向哪一边。忙问:“老夫子,这道理本官能不明白?刚才刁民告状,本官便说他们诬陷。但他们人多,又在气头上,本官也不敢激怒他们,恐造反起来,连累城中百姓。老夫子不妨说明白些,本官心里有本账,才好酌情处置,为知府大人效力。潘县丞也是愿意为知府大人效力的。”

钱师爷大喜,顿觉心胸舒畅。

他之前就对刘知府撇开胡县令的做法不赞同,无奈刘知府瞧不起胡县令,不肯带胡县令一块发财。谁知到头来还是落在胡县令手上,现在拉拢也不晚。

钱师爷便低声说了一番话。

这一幕都被潘岳听见了。

他在衙门里熬了二十多年,是老吏了,自然有些手段,这一招反间计用的极妙,不费力便套出了内幕。

接着,他又亲自审刁掌柜等人,弄清了刁掌柜献毒计、唆使其兄弟混入灾民中煽风点火,污蔑太平绸缎庄参与倒卖官粮,并强掳太平绸缎庄小厮墨竹的内幕。

潘岳作为青华府的地头蛇,很有些实力,迅速出手,将刘知府的心腹爪牙抓的抓、囚的囚,全肃清了,最要紧的城门和水闸几处地方的守卫全换上他自己的心腹,一夜间控制全城,使胡县令成了摆设,也断绝了刘知府和城里的联系,彻底将刘知府和地方禁军隔绝在城外。

潘岳并未奢望能轻易立功。

现在,他的前程和灾民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他已做好了坚守的准备,若禁军攻城,大家处境堪忧,但只要守住了,事后他便能平步青云,而刘知府将罪加一等。

潘岳有信心,却不会掉以轻心。

诸事完毕,他换上便服,悄悄去了太平绸缎庄,与李卓航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次日一早,李卓航便离开了。刁二贵到太平绸缎庄掳小厮墨竹一事已经传开,他唯恐女儿身份被识破,有损闺誉,因此急忙要带李菡瑶走。

王壑主仆一早也离开了。

他们从府衙马厩顺了两匹马,到城外隐蔽处,又换了一副形象,想到与张谨言会合,从此兄弟联手,王壑便意气飞扬、豪情万丈,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第69章 相见不如怀念

李卓航派李卓望去镇江府找鄢计,细说刘知府倒卖官粮的事,并要他回头时将真墨竹和李菡瑶的丫鬟带来。

李卓望便先走一步。

双方约好在湖州景泰府霞照县会合。

数日后,李卓航到霞照县。

霞照县乃是江南水路重镇、通衢要道,汇集了天下纺织商贾,江南织造局也设在此处,每年七月初一都要召开织锦大会,是丝绸、棉纺中心。因商贸繁荣,江南的紫砂、漆器、竹器和瓷器也都云集此处,景江上南来北往的商船不计其数,其繁华富庶便是州府治地也比不上。

李家有几处宅院和商铺在此。

李卓航的外祖郭家也在霞照,还有郭家的姻亲方家,乃是忠义公一脉,其在江南的产业由三房经管着,李卓航的表妹郭嘉懿便嫁入了忠义公三房。

李卓航此来,该去郭家和方家拜见的,因他误了织锦大会,有许多事要处置,等李卓望回头后,才备了两份礼,命人送去郭家和方家,他自己没去。

青石巷方家别苑,内院正堂。

郭嘉懿正听管事妈妈回禀:“太太,表舅爷命李家大管事送了些徽州土仪来,有宣纸、徽墨、歙砚……”

郭嘉懿急问:“表舅爷人呢?”

管事妈妈道:“没来。”

郭嘉懿怔住了,“没来?”

管事妈妈道:“是。表舅爷原是从青华府、宣府过来的,来霞照有事,说接下来要去徽州……”

郭嘉懿听了怔怔出神,忽听有人道:“娘,这方抄手歙砚细密柔腻、温润如玉,是上品呢。赏给儿子吧。”

郭嘉懿一瞧,是儿子方逸生,正翻看李卓航送来的土仪,便道:“这本就是你表舅送你的。”

方逸生欢喜道:“表舅怎没来?”

郭嘉懿微笑道:“你表舅忙。”

方逸生随口道:“表舅一个人,也没个兄弟姊妹帮忙,自然要比别人忙。娘,表舅还只一个女儿吗?有没有生个表弟?——哎呀,还有徽墨嗳!”

郭嘉懿又沉默了。

……

墨竹来后,李菡瑶恢复了女装。

她将这段日子的经历告诉墨竹,以防有人问起来,墨竹答不出来,会露了马脚。小事就罢了,可推说忘了;像把刁二贵诱入粪坑的事,却一定要记牢的。

她没提王壑在她房里藏身的事。她答应过小姐姐不告诉任何人,自然要守诺。再者,这件事只有她和小姐姐两个人知道,不会有别人问。若说担心,她只担心将来有一天小姐姐来找她,找到墨竹那,可怎么办呢?

思索再三,她将买桃的事告诉墨竹,并叮嘱道:“要是这个卖桃的小姐姐来找你,你带她来见我。”

墨竹问:“她做什么来找我?”

不过是买桃子认识的而已。

李菡瑶哑然,憋了半天才道:“倘若碰上了,她认出你来了呢?跟你打招呼,你可别不搭理。这个姐姐好厉害的,青华府的知府公子欺辱她,她狠狠地教训了那人一顿。我最钦佩这样人。总之,她来了你一定要带她来见我。”

墨竹忙道记住了,又问:“姑娘,她长的什么样儿?要来了,我怎么认得是她呢?”

李菡瑶道:“小姐姐个子高高的,平眉,眉尾细细的,眼睛很黑很亮,鼻子直直的,笑起来看着很舒服……她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落落大方,眉宇间一股子英气,很好认的。等你见了就知道了,绝不会认错。”

墨竹根据她的描述,努力在心中勾画卖桃子小姐姐的形象,等哪天人家找来,不至于对面不相识。

李菡瑶叮嘱完毕,才放心。

接下来,他们便往徽州府去,先走水路,再上岸走陆路、乘马车,然后到青溪坐船直达徽州府。

李菡瑶既已恢复女装,走陆路时,便与丫鬟观棋乘马车,王妈妈和宁儿另乘一辆车。每到客栈投宿,马车直进院内,极少在人前露面。一路走来,她精神怏怏的,没了从前的兴致勃勃,常摸着怀里的画想念小姐姐。

她自幼在父母宠爱下长大,生活无忧,温馨又生动,小姐姐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芒,给她在青华府的经历染上了一层光彩,虽只相处一晚,却令她难忘。

可是,她不再是墨竹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出现在人前,进进出出时,身边都跟着人,处处受约束。

李卓航将女儿的表现看在眼里,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也没问出缘故。女儿的心思这么深了吗?身为父亲有些挫败,却十分宽厚包容,没有追问。

等到青溪上船,他便想办法开解女儿。

两人在舱内下棋,李菡瑶心不在焉。

李卓航便说起自己的从商经历,从少年时说起,来往于各地,监察各处的管事和掌柜,与纺织同行各种竞争,与官府的各种周旋,对族人的各种措施……

他不是平铺直叙的,每说一件事,便问李菡瑶:若是你,会如何应对?就像布置课业一样。

李菡瑶不得不用心思考。

想出来,一五一十告诉父亲。

李卓航便指点她,这样不可行,又告诉她不可行的原因,督促她再想别的解决办法。

李菡瑶便重新思考出路。

她完全被吸引了心神,就像下棋时脑海里全是错综复杂的棋路一样,如今她脑子里充满了商场、官场、人情和利益关系,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闯出一条路,为李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不仅要考虑眼前的利益,更要兼顾将来长远的利益,需要她慎重布局、走一步预十步。

这对一般孩子来说太强求。

但李菡瑶不是一般孩子。

从她五岁那年被李卓航宣布为李家女少东开始,李卓航就对她展开了循序渐进的培养,下棋时考虑的是纵横捭阖,又逼她将这些谋略运用到经管商务中。

比如这次青华府事件,李卓航将刘知府父子的行径说了,再将青华府官场情况罗列出来,结合灾民暴乱,问她:如何对付刘知府,而不累及李家?

李菡瑶开始想的很简单:她不是已经使巧计,将刁二贵那两人弄进粪坑里了吗?也算报复了。

李卓航提醒她:刁二贵背后主使者是刁掌柜,罪魁祸首是刘少爷,刘知府是他们的靠山;还有,灾民抢劫太平绸缎庄是刁掌柜的主意,倒卖官粮的祸首却是刘知府……若被刘知府逃脱,绝不会放过太平绸缎庄和杀他儿子的卖桃女。

李菡瑶一步步被引进棋局,开始谋划围杀刘知府。

第70章 李菡瑶的秘密

在她蹙眉苦思,寻找一把利剑直捣敌人心脏时,李卓航适时递给了她,告诉她自己和鄢计的关系,又道鄢计是梁心铭门生,而梁心铭和其夫君王亨是大靖中流砥柱,足可惩治刘知府,于是李菡瑶顺利完成对刘知府的围杀。

再就是这次徽州府之行,是为了提拔李卓远为徽州府的大掌柜,总揽李家在徽州一地的所有商号。

李菡瑶一向不喜欢李卓远。

李卓航问:“你不想提拔他?”

李菡瑶道:“不,要提拔他。”

李卓航意外地问:“为何想通了?”

李菡瑶道:“我们家人少,需要靠他稳定族人。要是不用他,他肯定和李童生勾结惹事。”

当然,若李卓远安分守己,十年后将徽州一地的产业都转让给他那一房,也无不可,爹爹说有舍才有得;若他不安分,也不怕,十年后她已经长大了。

李卓航苦心教导女儿,不料她轻而易举说出这番话,骤然间愣住——女儿提前长大了!

他百感交集,又心痛不已。

“爹爹,爹爹!”

李卓航回神,只见女儿正扯他袖子,忙问:“何事?”

李菡瑶道:“爹爹瘦好看了呢。”说着,目光将他上下一扫,神色有些调皮。

李卓航笑问:“真的?”

李菡瑶点头道:“是真的。爹爹,你是怎么娶娘亲的?”

这几日她耗费了许多神思,精神有些疲倦,好在终于转移了心神,不再沉浸于女子身份的束缚,也不再想小姐姐了,一有心情同父亲说笑,便调皮起来。

李卓航本不愿说的,然面对女儿黑亮纯净的眸子,不忍哄她,便道:“那一年,在锦绣堂的织锦大会上,我初见你娘……”低沉浑厚的嗓音,述说着如梦如幻的初见,一个温婉清丽的女子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在眼前。

李菡瑶听得两眼发亮。

观棋也听得聚精会神。

不等李卓航说完,李菡瑶便迫不及待道:“爹爹见了娘,便想娶娘;回来睡不着觉,夜夜想娘;后来请了媒人上门求亲,外祖父答应了,就娶到娘了。从此爹爹和娘相亲相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生了女儿。”

李卓航神情一僵,半晌才问:“谁告诉你的这些话?”

李菡瑶道:“这还用告诉?《诗经》上不是有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她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关雎》。

原来是从诗经上解来的!

李卓航松了口气,眼中溢出笑意,伸手捏住女儿小鼻子,道:“你这解的也对,也不对。”

李菡瑶忙问:“怎么不对?”

李卓航道:“《诗经》描述是不错,但你能懂吗?”

《诗经》的形容很隽永,但李菡瑶才八岁,未必能领会其动人心扉之妙,等到她情窦初开时,方能体味。

想到这,李卓航打量女儿还很稚嫩的身形——将来哪个少年能叩开她心扉呢?

李卓航心中酸涩,仿佛女儿已经被陌生少年拐走了。

他是个有决断的人,但对于女儿的亲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喜忧参半,不知真正到那一天,该如何抉择。

父女两个说着话,心情愉快,这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也不让人生厌了,变得有趣起来。

李菡瑶靠在爹爹身边,爹爹大手握着她小手,她则攥着爹爹的大拇指,无意识玩弄着,一面看舱外风景。

青溪百转,两岸山峦田野如画,令她想起那年回乡的风景,她便知道,船离徽州府不远了,就快到了。

次日上午,船到徽城渔梁坝。

李卓远已经率大小管事等在码头,又准备了马车,接了李卓航父女,寒暄一阵,上了马车。

从渔梁坝出来,马车行走在鱼鳞街卵石街道上,有些颠簸。李菡瑶将帘子掀开一点点缝隙朝外看,街道两旁是徽式房屋,高墙深井,临街的门脸都开辟成各色铺子:

糕点铺的窗口摆着徽墨酥,空气中散发着芝麻香甜气息,看那酥点的外形却如徽墨般清雅;再过去是蟹壳黄烧饼,有梅干菜的香气;接着又是炒货铺子,栗子、松子……

李菡瑶撅起嘴,又郁闷了。

观棋忙问:“姑娘不喜欢?”

李菡瑶道:“不想坐车,又颠又闷,下去逛多好,又能玩又能看又能买,还能活动活动腿。”

她又抱怨女子身份的不便。

观棋想了想,道:“姑娘,我有法子。”说着凑近李菡瑶耳边,悄声耳语了好一阵子,然后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李菡瑶惊喜道:“观棋,你真聪明!”

观棋开心道:“我天天跟着老爷和姑娘学下棋,当然变聪明了。姑娘说这法子可好?”

李菡瑶道:“好,好!”

观棋越发笑得开心。

李菡瑶道:“你先下去买。”

观棋便叫停车,说姑娘要买东西。

李卓航道“去吧。”

并没让墨竹替她们去买,因为他总算弄明白女儿之前的怏怏不乐是如何引起的了,自然不肯拘束她。

观棋捏着荷包就往后跑,先去糕点铺子那买了两斤徽墨酥,然后过来又买了蟹壳黄烧饼,再买栗子、松子、榛子……两手提满了纸包,吧嗒吧嗒跑回来,上车。

李菡瑶急忙问:“怎么样?”

观棋兴奋道:“买来了。”

两人将吃的都摊开,李菡瑶捡一样吃一样,问一样价格,观棋一一告诉了她。

一路窃窃私语,直到李家太平商号徽州府分号。

下了车,安置梳洗后,李菡瑶便对爹爹说有些累、不想出去,外面的事请爹爹安排吧,然后便和观棋缩在房中,关着门,不知捣鼓些什么。

此后多日,两人一直这样,似有大秘密。

李卓航只当女儿不喜李卓远,所以不愿露面,他也不想女儿在徽州府抛头露面,便随她了。

这几个月来,李卓航盘查了徽州下辖各府的商铺,一切了然于胸,再者李卓远也确实下了功夫,其经管的商铺收益出色,遂顺利提拔为徽州大掌柜。

李卓远接手太平商号徽州分号,激动不已,只等十年期满,这些产业归到他那一房名下。为了能心想事成,他放下身段,恭敬地向李卓航请教。

第71章 看上贤侄了

他将徽州的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诉李卓航,一来这是他分内职责,二来想请李卓航指点他。

人事调派这桩不必说了,李卓航这一路走来,已经盘查安排妥当,只有官场应酬需细说。

李卓航对官场应酬自有一套章程,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肯奉承。比如这徽州官面上,原本李家交结的是歙县衙门的钱谷师爷——葛亭,是徽州官场最底层的人物,在衙门内和市井间都有些人脉。李卓航低调经商,并不想惹眼,是以不想同上层官员打交道,只奉承他一个。

这两年,李卓远与徽州按察使王诏攀上了关系。

王诏乃京城王氏一族旁支,他又娶了李卓航外祖郭家的女儿,李卓远凭此攀亲,搭上了他。

李卓航听了李卓远一番话,虽然不悦,却未表现出来,他吃惊的是另一件事:按察使司衙门传出消息,说青华府乱民造反,徽州府已请调地方禁军镇压。

李卓航道:“这消息果真?”

李卓远道:“果真。家主从青华府来,可受了惊?听说灾民去咱们太平绸缎庄抢劫了。放心,王大人说了,等剿灭乱民清算损失后,衙门悉数赔偿。”

李卓航问:“谁下的令?”

李卓远道:“这个就不清楚了。还有,王大人知道家主近日要来徽州,想见家主呢。”

他口气有些得意。

这可是他经营的人脉。

李卓航更不悦了,暗怪他透露自己的行程,这么一来,若不去拜会王诏,势必要得罪对方。

但眼下找借口推脱显然不智。

李卓航便道:“既如此,明天中午宴请他。你去安排。我要歇息修整一晚。”

他想去探听调兵一事。

李卓远急忙答应。

李卓航又问:“可还有别事?”

李卓远道:“李童生也在徽州府。来了有一年多了,过年也没回去,把媳妇儿子丢在家不管。”

李卓航道:“他要用功嘛。”

李卓远轻蔑道:“真用功就好了。他整日同县学的几个老童生混在一起,听歌听曲、吟诗作赋,也不知那几根金条够他花多久。等花完了,又怎么办。”

李卓航道:“何必管他。”

说罢起身,自往后去。

李卓远说这些,是怕李卓航还惦记李天华,今见他对李卓然毫不理会,松了口气,忙起身相送。

次日晌午,李卓航在徽月楼宴请徽州按察使王诏。

李卓航和李卓远先到,王妈妈和宁儿也来了。

既来了徽州,当然要吃这里的风味美食,比如黄山果子狸。李卓航将各种山珍野味都点了一道,王妈妈用食盒装了,墨武帮她们送回去,给李菡瑶吃。

李卓航和李卓远在二楼雅间等了半个时辰,王诏才来,听见通传,两人忙迎了出来。

王诏约莫五十多岁,十分倨傲,见面将李卓航一扫,准备掠过他先进去,等坐下再说话,这是他为官的派头。然他见李卓航仪表非凡、气度儒雅,不像商贾,倒像个文人,且又年轻,遂收起几分轻视之心,在李卓航面前停下,扯了个笑容,问:“这是李老爷?一表人才呀!”

李卓航忙躬身施礼,道:“小人不敢当大人谬赞。”

李卓远也忙引见:“这是我李氏家主,李卓航,表字方舟,郭大老爷的嫡亲外甥。”

王诏笑道:“咱们是自家人。”

李卓航便将他往里让。

王诏只带了一个心腹随从进去,余者都在外面候着。到雅间内,分宾主坐下,李卓航瞅了李卓远一眼,将上茶上菜等事都交给他安排,自己陪着王诏说话。

王诏见他气度从容,并不奴颜婢膝,又高看他两分,遂问他家中情况、买卖好歹,套问他的底细。

李卓航也想打听他与京城王氏的关系,因道:“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也读过几本书,最钦佩的便是当朝王相——夫妻并列朝堂,古今罕见。大人出身名门望族,受书香翰墨熏陶,遵王氏祖训,怪道不同凡响。”

王诏听了这话身心舒畅,笑容便深了,丝毫没意识到已被他转移话题,遂滔滔不绝起来:张口“王相”,闭口“梁大人”;又说两位大人自小生在徽州,在徽州科举入仕,对徽州吏治民情十分看重,他在此为官,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唯恐辜负了两位大人的期望,言语之间,仿佛他是受王亨和梁心铭所派,替他们镇守徽州的。

李卓航含笑听着,不时插一句,引他不停说下去,心里却很怀疑:他真这么受王亨和梁心铭信赖?

少时,菜上齐了。

李卓航亲自把盏,劝酒劝菜。

王诏说了半天才尽兴。

李卓航始终恭敬、认真地听着。

王诏见他进退有据,再添欣赏。

因想道:这么年轻、俊朗,又有这么大一份家业,却没个儿子传承家业,岂不可惜?

王诏有些动心了。

他虽有权势,却没财势,做了几十年的官,也有不少进项,但跟李卓航比起来,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些大纺织商,他很清楚他们的家底。

他想起自己一个庶女,乃是外室养的,不大容易说一门像样的亲事,不如许给李卓航做妾。李卓航虽有正妻,怎比得上他女儿有靠山。再者,若女儿侥幸生下一子,这偌大的家私岂不收入囊中!便是生不出来也不怕,有他在后撑腰,总不至于让这份家业落到外人手里。

想罢,他便对李卓航道:“贤侄这个年纪,守着这们大的家业,膝下空虚,将来堪忧。本官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与贤侄做良妾,帮贤侄开枝散叶……”

不知不觉,他连称呼也改了。

李卓航心中一紧,已然猜到他用心,若等他自荐“小女”或者“侄女”再拒绝,恐怕他脸上下不来,恼羞成怒。当下也顾不得礼数,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大人好意,小人恐难领命。先母临终时遗言,不许小人纳妾。”

王诏诧异道:“这是为何?”

李卓航道:“因小人祖上五六代,代代单传,代代血脉都出自嫡妻,无论纳多少妾都没用。”

王诏吃惊道:“竟有这等事?”

李卓航道:“不敢欺瞒大人。”

王诏道:“然你妻子不是已经生了一个吗?是个女儿。可见没机会了。不纳妾怎么办?”

李卓航坚定道:“不急。先母的意思,让小人耐心等候。我李家的传人必须是嫡子。先母四十岁上才怀孕,生出小人;贱内年纪还轻,未尝没有机会。”

他索性将话堵死了。

王诏还不死心,还要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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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天网络出故障,更晚了!

第72章 让他去地下找祖母去

李卓航坚不松口,为转移话题,特挑了个对方不得不关注的问题抛出来,因道:“大人,小人在来的路上听人说,梁御史弹劾刘知府倒卖赈灾官粮,要查办他呢。怎么这里却说灾民造反,派兵镇压他们呢?”

王诏果然被吸引,丢下纳妾一事不提,追问他:“你当真听见人说了?哪里来的消息?”

李卓航道:“在江上听人说的。”

他并未听什么人说这件事,是他自己编造的。

他断定王亨和梁心铭接到鄢计的传信后,定会奏请皇上,派人下来查办此事。他便想诈王诏,到底这出兵镇压的命令,是徽州上层官员急于掩盖真相,还是怎的。

王诏道:“本官尚未接到朝廷旨意。”

李卓航道:“想是还在路上。”

王诏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他两个暗中过招,李卓远在旁听了如坐针毡。

王诏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卓航若想纳妾,早纳了,还等到今天?

王诏塞个妾给李卓航,还不是方便日后从李家捞银子,甚至觊觎李家家业,有不轨之心。

在李卓远心里,李家嫡支的家业迟早都是李天明的,岂肯让外人染指,因此后悔不迭,不该引狼入室。

虽然李卓航巧妙地拒绝了,但王诏怎会死心?王诏是官,李家是商、是民,自古民不与官斗,也斗不过官。

王诏食不知味,想道:不管李卓航听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抢先一步将乱民剿灭,把造反的罪名给坐实了,等钦差下来也查不出真相,能奈他何?

他胡乱饮了两杯,便放下筷子,对李卓航道:“本官衙门里有要紧公务,先走一步了。”

李卓航忙起身,送出雅间。

王诏刻意笼络他,见他一口一个小人,遂停步,不悦道:“咱们自家人,贤侄太见外了。从你外祖郭家那边论起来,贤侄该叫本官一声‘姨父’才是。”

纳妾一事,他尚未放弃,只是眼下不得闲,要先把青华府的事压下去,才能抽得出空来。

李卓航却要同他撇清,忙道:“小人岂敢攀附!”

他恭恭敬敬的,王诏也没法,还是等以后再说。

一行人下楼,到门外,轿夫们扛着轿子正等着呢,李卓远抢上前一步,掀开轿帘,待王诏上去,才放下帘子;李卓航站在街旁,看着轿子走远才转身。

李卓远道:“家主稍侯,马车就来了。”

李卓航道:“才吃了饭,走走吧。”

不等李卓远说话,便率先走了。

李卓远只好跟上去。

他们走后,从徽月楼内出来一个文生,却是李卓然,先朝王诏去的方向看了看,轿子已经没影了,然后转向李卓航那边,抿着嘴看了好一会。

李卓航一路沉默回到太平商号,到书房坐下。

李卓远知道他生气了,不敢坐,想就刚才的事解释一番,更想讨个主意,因此忐忑道:“家主……”

李卓航面无表情地问:“便宜不容易占吧?”

李卓远低首道:“是。”

李卓航道:“我难道不知这徽州城的父母官是县尊?不知县尊上面有知府?知府上面有布政使、按察使、巡抚大人?还有驻守在城外的禁军将军?李家难道缺了银子上下打点?不去攀交,自有道理。你可明白了?”

李卓远羞愧地涨红了脸,道:“家主教训的是。是愚兄浅陋了。眼下咱们该怎办?”

李卓航道:“怎么办?横竖不理他就是了。无论他强逼你什么事,你只管往我身上推。”

李卓远急忙道:“是。”

心里依然不安,这样能行吗?

李卓航命墨文拿着他的名帖,将早准备好的表礼送去给县衙的钱谷师爷葛亭,约好下晚上门拜访。

墨文匆匆去了。

李卓航安排已定,便进内院来看女儿吃饭了没有。

李菡瑶也才吃过饭。

父女两个在内室坐了,李卓航问:“可想出去玩?”

李菡瑶摇头道:“不想。”

李卓航奇怪:之前每到一地,她可都是闹着要出去看新鲜的。因有另一件事要她做,就没追问了。

他将刚才会见徽州按察使王诏的情形对女儿说了一遍,说到王诏要为他纳妾那里止住,然后问:“你说,爹爹该如何应对他?若同意了,结果会如何?”

结果如何?

自然是李家倒霉。

李菡瑶气得小脸都红了。

她很想骂人,可是爹爹问她讨主意,骂人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人家是官,硬抗是不中用的!

她便蹙起小眉头,苦思。

李卓航抛出这个问题给女儿,算是布置给她一道课业,够她想一天了,省得她闷。他预计李菡瑶明天才能想出来,准备先去前面铺子忙别的事。

他想喝口茶再去,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听李菡瑶道:“祖母临终时不是说了,不要爹爹纳妾。他要爹爹纳妾,好呀,让他去地下找祖母说去!”

“噗!”

李卓航一口茶全喷出来了。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女儿。

这是……父女连心?

李菡瑶兀自嘀咕“眼皮子浅”,虽未指名道姓,但李卓航知道她这是说李卓远呢,不该招惹王诏。

他的女儿哟……

李菡瑶这才发现爹爹呛了,忙起身,从袖中扯出帕子,走到李卓航身前,一面替他擦嘴,一面嗔道:“爹爹做什么忙成这样?喝个茶也能呛了。真是的!”

李卓航讪笑道:“没事。”

李菡瑶问:“爹爹下午要出门?”

李卓航道:“嗯。要去拜访一个人。”

李菡瑶道:“那爹爹先睡一会。”然后不由分说叫了墨竹来,吩咐道:“爹爹要睡一会。有什么事等起来再说。”

墨竹忙答应了,出去守着。

李卓航瞧着女儿微笑,才八岁,就管着他了,不过他很喜欢,小棉袄的温暖感觉真是好。

傍晚时分,李卓航带着墨文墨武,乘一辆普通马车,去往钱谷师爷葛亭家,没叫李卓远。

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迎出来,将李卓航带到书房。

李卓航见这少年长相清秀,装束不似下人,葛亭两个儿子他也都认识,倒不知他是谁。

第73章 先瞧上儿子

少年道:“李老爷请坐。舅舅刚才捎话回来,说衙门里有事绊住了,请李老爷稍候片刻。”

原来是葛亭的外甥。

李卓航微笑道:“不妨。”

于是坐下。

又问:“请问小哥怎么称呼?”

少年道:“小子姓落,名无尘。”

李卓航道:“这姓少见。”

落无尘微笑,没作声,转身去提了个紫砂壶来,烧水泡茶。

李卓航见他斯文有礼,泡茶也颇有章法,赞了两声,随口问了几句,方知他是来徽州府读书的,住在舅舅家。

落无尘泡了茶,捧给李卓航,再弄些果品;又搬过一摞文案,对李卓航道:“这是最近的邸报,舅舅抄来的,吩咐先让李老爷看,说他很快就回来。”

李卓航忙道:“葛先生费心。”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一直维持着葛亭这条线,因为这人还算值得交,不是那贪得无厌、收了银子又不给办事的人。

李卓航并未等多久,才看了两份邸报,葛亭就回来了。

两人见面,彼此寒暄。

李卓远攀附王诏,未免就冷落了葛亭,葛亭心里是有些酸的,但又不好说什么,他不过是个小吏,能力有限,难道不许人家靠着大树去乘凉?

等归坐后,他笑道:“我只当李老爷再不屑上门了呢。”

李卓航便知他心里有气,忙道:“我与葛先生论的是私交,不是那场面上的应酬,怎会不屑来呢。”

这话葛亭听了舒服。

又想:李卓远虽不亲近他,但太平商号徽州分号每年都给他送年节礼,都是以李卓航的名义送来的,都是从湖州那边运来的特产土仪,足见李卓航在他身上用心,并未随便敷衍他、让人在徽州府买些东西打发他。

他便笑道:“李老弟性情中人。”

又改称“李老弟”了。

两人叙了些别后情形,李卓航便问他派兵镇压青华府灾民是怎么一回事,是谁的主意。

葛亭道:“怎么一回事?有人造反,官府当然要派兵镇压了。听说是王按察使的主意。巡抚大人不大赞同,无奈王按察使搬出了王相,才没话了。”

李卓航道:“谁说有人造反?”

葛亭道:“青华府那边来的消息呀。听说刘知府接连告急,说灾民占据了青华府城,竖起大旗了。”

李卓航道:“他们竟不先派人去查核,就派兵了?”

葛亭见他气色不对,忙问道:“这当中竟有什么隐情?”

李卓航道:“当然有隐情。”

遂将刘知府倒卖官粮一事说了。

葛亭震惊道:“竟有这等事!”

李卓航道:“这种事很少见吗?”

葛亭默然。

诸如军中吃空饷、挪用国库帑银、贪墨赈灾粮款这类事,在官场上确实屡见不鲜,然如刘知府这样贼喊捉贼,公然将灾民当反贼镇压的,却不常见。

他哪来的底气?

上面为何这么信他?

静默一会,葛亭才道:“你这消息旧了,是多少天前的。我今儿下午听他们说,那些灾民在两个反贼头目带领下,抢劫了城里许多大户,到青华山安营扎寨,做起土匪来了,凡是过往的商客、百姓,都洗劫一空。”

李卓航心一紧——

灾民造反,定是被逼的!

潘岳呢?

灾民反了,他要如何收场?

刘知府能饶了他?

葛亭道:“驻扎在青华府石村镇的禁军有三万,除去吃空饷的,至少有两万;领头的副将军出自玄武王麾下。今儿下午,州里长官们议事,还要增援……”

李卓航静静地听着,又问:“这个王大人……依葛兄看来,素日为人行事如何?”

葛亭神色古怪道:“你不同他是亲戚吗?”

李卓航:“……”

葛亭看出他不快,也不追问他了,便将王诏在官场上的一些事告诉他听:王诏是京城王氏一族旁支,算起来,是左相王亨的族叔。他到徽州,也雷厉风行地办了几件事。比如烧制水泥、修建水泥路,鼓励山区人种茶等。平日开口闭口“王相”“梁大人”,生怕人不晓得这层关系。

不过,葛亭隐隐透露,说王诏办的这些事,种茶就不说了,三二年不能见成效;建作坊烧水泥、修水泥路倒是弄得热火朝天,征调了许多民工。他去工地看过一回,那些民工很是凄惨,据说拖欠几月工银不付。

李卓航心想,这分明是狐假虎威。

他就不信,若王亨和梁心铭得知青华府的情况,会派兵镇压;哪怕真是灾民造反,两位大人也必定会先查明内情,只惩治首恶,而不会镇压所有人。

鄢计那边已经将消息递上去了,朝廷应该很快会派钦差下来,眼下他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说了一会话,落无尘来请吃饭。

葛亭笑道:“走,吃饭去。老弟可是许久不曾来了,咱们喝两盅。哥哥还有事要托你呢。”

李卓航便问他什么事。

葛亭道:“哥哥有个人,想托你安排个差事,混碗饭吃。”

李卓航正色道:“这事小弟可要回绝了,还请葛兄见谅。我这开门做买卖,是要赚钱的;若不能赚钱,宁可不开。上回你荐了个人去,弄得他们叫苦连天。小弟宁愿出些银子帮你贴补他,也不能随意乱安排。”

葛亭笑道:“别说这们难听。”

李卓航笑道:“咱们私交好,才敢直说。”

葛亭忙道:“这个人十分妥当,就是我妹夫。他是个秀才,肚子里很有些文采,比我强百倍。年学政举荐他去布政衙门做文案,他因为嫌衙门弊病深重,十分看不惯,不屑吃这碗饭,所以闲在家。我才想到老弟。——你家大业大的,总有地方安置他,做账房、做文案,都行。”

李卓航想起落无尘,忙问:“可是你那外甥的父亲?”

葛亭道:“正是他。外甥要读书,花销大,他又清高,不肯白白受我资助,我只好帮他寻个差事……”

李卓航道:“你让他明天来。”

葛亭准备了一大篇话,还没说完呢,听他竟答应了,不由一呆,问:“不是说不能安排吗?怎么又应了?”

李卓航道:“我瞧你这外甥不错。”

葛亭“噗”一声呛了,忙撇开脸大咳一阵,再质问道:“你这是先瞧上了儿子,再取他老子?”

李卓航笑道:“能教出这样儿子的老子,想必不会差。葛兄又这么恳求我,弟焉敢不从!”他说这话时却忘了,李天华也不错,但其父李卓然却令他不耻。

葛亭呵呵大笑起来,说:“算你有眼光。我家无尘可是块好材料,将来成就必定不凡。”

说着起身,让他去入席。

第74章 邂逅落无尘

席间,李卓航见到了葛亭的妹夫落霞,果然是个不俗的文人,目光清正,言谈举止很合他脾性。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落无尘在旁执壶把盏伺候。

李卓航问落霞:“落贤弟这般文采,做个账房太屈才了,若不嫌弃,可否随在下去湖州?”

落霞忙道:“多谢李兄盛情。在下来徽州,一是为犬子求学,二是方便贱内与娘家亲近。待犬子这里的学业期满,去往湖州青山书院就读,再麻烦李兄。”

李卓航道:“那咱们就说定了。”

葛亭见他们投契,十分高兴。言谈间,他得知李卓航带了女儿来,忙问:“怎没带侄女过来?”

李卓航略一犹豫,才道:“原本是该带小女来拜望嫂夫人的,然若是来了葛兄这里,别人那里不好不去。我怕惹麻烦,索性不叫她出来拜客了。”一面将王诏要替他纳妾的事隐晦说了,意思就是不想去王家拜访。

落霞冷哼一身,“无耻!”

葛亭则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又按捺住,劝李卓航道:“来,吃螃蟹。无尘,替李伯父斟酒。”

至此,他总算相信李卓航对他心意不改,是李卓远私自主张、攀附上了王诏。

饭后,李卓航见天色已晚,遂告辞。

送走他,葛亭问妹夫:“如何?”

落霞微笑点头道:“难得。”

葛亭笑道:“我就说你们会谈的来。你们都是一类人。往后你在他那里做事,不用担心受气。”

落霞道:“多谢舅兄引荐。”

葛亭道:“一家人,客气什么。”

次日一早,落霞便去了太平商号。

落无尘见父亲有了差事,心情也好,正好今日学里休沐,他便往徽记书斋去消磨时间,找些新书。

正翻看一本《徽州地方志》,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有年纪的妈妈,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鬟。

那小丫鬟肌肤白腻莹润,进来后直奔书柜,仰面看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因她个矮,颈项后仰得厉害。

落无尘有些诧异,婆子和丫鬟进书斋来干什么?

小丫鬟仿佛察觉他的注目,朝他看过去,把他上下一扫,最后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徽州地方志》上,忙转头道:“掌柜的,这《徽州地方志》给我拿两本。”

掌柜的走来看了一回,歉意道:“姑娘,这本没有了,剩下最后一本,被这小兄弟买去了。”

他指向落无尘。

小丫鬟再看向落无尘。

落无尘手一紧,下意识就想将书藏到身后,又觉得这样太过小家子气,便没动。却装作不知道说的是他,只顾看架子上的书,眼角余光却留意那小丫鬟。心里思忖:倘或她要求我让出这本书,我该如何拒绝呢?

小丫鬟没求他转让,问掌柜的:“什么时候再进?”

掌柜的回道:“半个月吧。”

小丫鬟道:“那你给我记上。等进货了,挑两本,再有《古今人物通考》、《徽州人物传记》《黄山奇人异事》……送去鱼鳞街尽头的太平商号李老爷处。”

掌柜的忙答应,赶紧记下。

落无尘再顾不得掩饰,转头震惊地看着那小丫鬟——刚才她一口气报了不下十本书名,都不带停歇打顿的,内容涉及徽州地方风土民情、地理日志、人文纪事、农工经济等多方面,十分熟稔,这是一个丫鬟该有的眼界?

然后,他听到“太平商号李老爷”。

他恍然:原来是李老爷家的,怪不得,昨天他就觉得李卓航不俗,竟有郑玄诗婢的儒雅家风。

他当即将手中的书递过去,道:“这本让姑娘先买吧。”

小丫鬟疑惑地看着他道:“你刚才不还舍不得吗?”

落无尘:“……”

小丫头挺善洞察人心的。

顿了下,他才解释道:“刚才听姑娘提起太平商号,家父正在太平商号做事,故而相让。”

小丫鬟忙问:“你父亲是谁?”

落无尘道:“落霞。”

这小丫鬟正是李菡瑶,做婢女打扮,跟王妈妈出来逛街、买书,听落无尘说他爹叫“落霞”,差点笑出声来。忽想起什么,急忙又忍住,道:“取自‘落霞与孤鹜齐飞’,好名!只是我并未听说有这么个人呢。”

她跟着父亲每到一处,便要将那处产业并旗下管事、掌柜、伙计等人事熟记清楚。李卓航昨天回去的晚,只说聘了葛亭的妹夫,却没说名字,故而她不知道。

王妈妈一听她又说露馅了,急忙呵斥道:“外面的事,你个丫头怎么能知道?”

李菡瑶便有些尴尬。

落无尘忙道:“家父今日才去上工,姑娘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李菡瑶这才想起父亲的话,恍然道:“原来是他。这书我就收下了。谢谢落少爷。”

说罢接过书,交给王妈妈。

落无尘道:“不客气。”

接着,李菡瑶继续挑书。

落无尘见她秀气的脖颈都快仰断了,代她感到难受,主动问她找什么书,他帮她找。

李菡瑶也不客气,告诉了他。

两人并肩站在书柜前,一高一矮,一灰一绿。高些的少年微微侧倾着身子,温柔地问旁边的小姑娘找什么书。小姑娘告诉他,他双目便在书架上游移。

不论李菡瑶想找什么书,只要说出书名或者品类,落无尘便能很快替她找到;若是没有,他会建议她买其他同类书,或者让她去歙砚书斋瞧瞧——歙砚书斋是专卖文房四宝和书籍的铺子,很受文人学子的青睐。

李菡瑶见他对徽州人文地理很熟悉,凡是出身徽州的能人异士、才子名流,包括他们的生平功绩和诗词歌赋,他都如数家珍,便向他请教:哪里可买到《大靖风云录》修订本,还有《大靖女相》、《大靖女阁臣》等书。

《大靖风云录》是记载大靖朝历史大事和历代杰出人士的史书,每隔数年便要修订一次,将当代杰出人事增补进去,这一次,增加了王亨和梁心铭等人。

《大靖女相》等书,描写大靖女宰相、女阁臣梁心铭(字青云)的生平事迹和情感传记,归野史。

落无尘道,新修订的《大靖风云录》在歙砚书斋就能买到,至于《大靖女相》等书……

他扫了一眼书斋内,见旁边有人,示意李菡瑶跟他走到一边,方才低声告诉她:“这书书铺里没的卖,都是私下里传抄的,著书人也不详。我家里有一本,姑娘若想要,等我回去拿来给姑娘,抄录后再还我就是了。”

李菡瑶惊喜地直点头。

又问:“为何书铺不卖?”

落无尘道:“梁大人生平传奇涉及许多人事,大多人都还健在,总要避讳些。”

李菡瑶恍然大悟。

这更加勾起她兴趣了。

第75章 备选女婿(一)

当下两人约定:落无尘回家拿书,李菡瑶和王妈妈去歙砚书斋买《大靖风云录》,至于刚才买的书,交代徽记书斋的掌柜派人送去太平商号便是了。

半个时辰后,歙砚书斋。

落无尘将一个包裹交给李菡瑶,叮嘱道:“记住,万不可让外人瞧见,也不得转借他人。”

李菡瑶忙保证说绝不让人看见。

李菡瑶感激他帮忙,又因为早上出来时,父亲正要出去会葛亭的妹夫,还吩咐厨房说,晌午要请那人吃饭,李菡瑶便想请落无尘回去,一并感谢。

她问:“落少爷在哪读书?”

落无尘道:“府学。”

李菡瑶忙问:“落少爷中秀才了?”

落无尘点头道:“去年考中的。”

李菡瑶吃惊道:“去年你才多大?落少爷真是神童。”不怪她吃惊,落无尘看着才十二三岁,居然已经考中秀才了,那李童生到现在还没考上呢?

落无尘道:“在下今年十三。”

他十二岁中秀才,在别人看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却不以为意。并非他自傲,只因他父亲落霞也是少年中的秀才,结果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秀才。他深谙科举之道,艰难的很,不敢以此夸耀,等将来金榜题名再自豪吧。

李菡瑶又问:“落少爷今天不上学?”

落无尘道:“今儿休沐。”

李菡瑶道:“那巧了,不如你去我家……去太平商铺。早上我听老爷说,要请落先生吃饭呢。落少爷去了,正可跟落先生一起,也全了我感激之情。”

这时候,落无尘该推辞的。

然他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这就像上赶着要人家酬谢似得,他不禁有些脸红、不自在,暗自关注李菡瑶,可会嘲笑他。

李菡瑶笑道:“你别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请你帮忙呢。”

落无尘再次见识到小丫鬟洞悉人心的本事和言语率真,笑问:“姑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菡瑶便道:“我瞧你对这里熟悉的很,你可知道哪儿有什么好吃的,带我去买些。”

落无尘道:“这个容易,但不知姑娘喜欢吃什么?”

李菡瑶道:“我喜欢……不是我,是我家姑娘。——我是替我家姑娘买的。什么小吃都行。”

落无尘心想:“原来是替李姑娘买的,想来那些书也是一样,都是替李姑娘买的。这丫鬟已经这样聪慧,不知李姑娘又是怎样一个人。”一面想,一面又细思徽州城里的地道小吃,头一样便是蟹壳黄烧饼。

他便道:“我知道一家卖烧饼的,小本生意,比不得那些糕点铺子精致,但梅干菜的馅儿尤其香。还有一家卖果子饼,也十分有特色。他每天挑着担子出来卖,卖完就算,这个时辰,应该还能买到。还有笋干……”

李菡瑶听得满心欢喜,她最爱这些藏在市井深巷内的风味小吃,比那些大酒楼另有特色。

当下,她和王妈妈上车,落无尘坐到车辕上引路,带着她们穿街过巷,来到一个所在,停下。

李菡瑶和王妈妈下车,四处打量。

这里远离街市喧嚣,附近人家都是一色的青砖灰瓦码头墙、高墙深井,巷内青石铺地,早起落了一阵秋雨,地面仍十分干净。在这群民居中间,有片空地,当中几株古槐,枝干曲折遒劲,树冠遮住一片天幕,阳光从树隙内漏下来,斑斑点点的光芒照在树下几个小贩身上,他们面前或框或篓,都盖着,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李菡瑶看一圈,问落无尘:“落少爷家住这里?”

落无尘有些不好意思道:“舅舅家住在附近。我读书回来,爱在这里买他们的饼,觉得很不错。”

李菡瑶欢快地跑向树下,先问,后尝,再决定买不买。小贩夹了一个烧饼给她,她才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立即对王妈妈道:“买!”然后继续吃。

落无尘看着她笑了。

一会儿工夫,就买了几大包。

烧饼里的梅干菜果然香,果子饼里面填的是酸菜和腊肉,笋干十分有嚼头……都是绝妙的民间美食。

回到李家,李菡瑶先让王妈妈将东西提进去,她亲自带落无尘去见李卓航,说落无尘帮忙的事。

李卓航看见婢女打扮的女儿一怔,再听了落无尘帮她经过,再看看落无尘,如清风朗月,是个极为出色的少年郎,脾气又好,读书也好,不由动心。

因想:“瑶儿虽说还小,总归要寻亲的。眼下就该留意。若有合适的,先预备着,慢慢观察其品性为人,否则等她大了,一时间哪里能寻到好的?纵然能寻到好的,瑶儿不中意也不成,须得知根知底、知情知性。”

念头电转间,他就将落无尘归为备选女婿了,于是含笑对李菡瑶责道:“你又淘气了。”

落霞父子听了,不明其意。

李卓航歉意地对落霞道:“这是小女,顽劣的很,扮作婢女跑出去买书,亏得有无尘帮她。”

落霞恍然大悟,“原来是令爱。”

李菡瑶郁闷道:“爹爹怎说了呢。”

李卓航道:“不说,难道要骗你落叔和无尘哥哥不成?还不过来见礼,像什么样子!”

李菡瑶便上前拜见落霞,口称“落叔叔”。

落霞忙抬手道:“不敢当”。

李菡瑶又重新对落无尘见礼。

落无尘没想到她就是李姑娘,心中恍然,微微有些喜悦,忙道:“刚才多有冒撞,请妹妹见谅。”

李菡瑶道:“你没冒撞啊。”

落无尘:“……”

他这是谦辞,何必较真!

李卓航笑着招呼大家归坐,午饭还有些时候,他陪着落霞说话,让李菡瑶跟落无尘下棋。

“无尘年少有为,你多多请教。”

“是,女儿明白。”

落霞有些意外:李卓航叫破女儿身份,说明没把他当外人,是对他的看重,这是礼数;然见礼过后,李菡瑶不该退下吗?双方并非世交老友,才结识一天而已,让李菡瑶陪落无尘下棋,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想了一会,落霞忽然醒悟,明白了李卓航的用心,再看李菡瑶模样,是极出色的,只有一点:李家乃富贾,李姑娘锦衣玉食养大的,会不会骄纵任性?

他便留心察看李菡瑶心性。

那边,李菡瑶和落无尘已摆开棋局。

落无尘觉得自己大了李菡瑶五岁,又是男儿,自然要谦让些,于是问:“可要让妹妹棋子?”

李菡瑶道:“先下一盘再看。”

落无尘点头道:“那好。”

李菡瑶是想先摸清双方的差距,再决定是否接受让棋,不强撑脸面,也不撒娇耍赖,硬要别人相让。

半个时辰后,一局尚未结束。

落无尘和李菡瑶都全神贯注、凝神思索,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竟杀了个旗鼓相当!

墨文来回禀,酒饭已经摆下了。

李卓航和落霞一齐过来观看他二人。

这一看,落霞大吃一惊。

李卓航则得意不已:落无尘比瑶儿大了五岁,且听葛亭昨晚夸赞这个外甥,似乎很了不得。照理说,他棋艺应该胜过瑶儿,谁知竟要输了!瑶儿真是长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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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备选女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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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无尘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于棋艺一道很有天赋,李菡瑶纵然也有天赋,然比他小了五岁,怎能超过他呢?这个李妹妹也太妖孽了!

落无尘头上滴下汗来。

李菡瑶却越发冷静。

“啪!”

李菡瑶落下一子,看着落无尘笑道:“无尘哥哥,承让了!你没让我吧?说好的先不让。”

落无尘站起来,苦笑道:“妹妹说笑了,愚兄倒是想让,可是没那个底气。依我看,妹妹尚未尽全力。”

李菡瑶摆摆小手道:“尽全力了,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都下饿了呢。”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经此一局,落霞看李菡瑶便不同了: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有李卓航这样的父亲教导,通诗书、擅布局、会管理,无尘有这样的妻子在旁辅助,定然事半功倍。

他便对李菡瑶赞不绝口。

李卓航也夸落无尘,道:“瑶儿小胜一局,并不算什么。无尘所学,岂是她一个女孩子家能比的!”

落霞嘴上谦虚,心中也这样认为。

落无尘却不敢这样想,他见李菡瑶随口就报出那些书,可见平日阅读涉猎极广,可不敢小瞧她。

他忍不住想接近她、了解她,饭罢喝茶的时候,他期盼地看着李菡瑶问:“再来一局可好?”

李菡瑶也正有此意,欣然点头。

两人再次摆开战局。

开始下的极轻松,落无尘一边落子,一边笑眯眯问李菡瑶:“妹妹让愚兄两子可好?”玩笑的口气,逗小孩子。

李菡瑶道:“不好!我刚才赢你可费劲了,不让!”

落无尘故作惋惜道:“不让啊……我想赢妹妹呢。”

李菡瑶道:“咱们公平对决。”

落无尘道:“愚兄年长五岁,妹妹觉得这公平吗?”

李菡瑶道:“公平啊。我肯吃苦,我一天都当两天用的,算起来跟无尘哥哥差不多大。”

落无尘道:“还能这么算?”

李菡瑶道:“当然能。勤能补拙。”

落无尘道:“妹妹的意思,愚兄是个懒家伙?”

李菡瑶道:“我可没说。是哥哥多心了。”

落无尘道:“好,算我多心。愚兄观妹妹在棋盘上纵横捭阖,棋艺高超,野心也甚大呀。”

李菡瑶道:“哥哥没抱负?”

落无尘只好承认有,少年人没抱负岂不被人笑话?

李菡瑶鄙夷地瞅着他道:“哥哥太虚伪了!抱负不就是野心?没抱负你干嘛不投子认输?”

落无尘忙道:“这二者之间还是有差的……”

李菡瑶道:“那就是你说错了!怎么说我就是野心,你自己就是抱负呢?我堂堂正正赢棋怎么就是野心了?”

落无尘道:“是愚兄说错了。”

李菡瑶宽容道:“有错就改,善莫大焉。”

落无尘瞅着她红红的小嘴吧啦吧啦说不停,还不耽误手下落子,忍不住微笑,从未如此愉悦过。

李卓航和落霞看着一双小儿女,都欣喜:李卓航觉得落无尘坦荡赤城,落霞也觉得李菡瑶率真可爱却不骄纵任性,可谓佳媳,因此和李卓航又亲近一层。

李卓航继续交代落霞差事。

李卓航道:“贤弟既肯屈就在小号,愚兄少不得要重托你:太平商号徽州分号现已交由族兄李卓远总揽,落兄经管账务,与族兄互为掣肘……”

他将自己与李卓远之间的十年之约告诉落霞,并嘱咐落霞替他盯着这里,若李卓远安分守己便罢;若弄手段,须得及时禀告他,以便他做出应对。

落霞郑重道:“李兄请放心,这是小弟分内应当的。”

他受了李卓航这一重托,反觉心安,表明他是凭本事吃饭的,而非李卓航看在葛亭面上照应他。

交代完,李卓航应该领落霞去前面熟悉差事、认识同事的,然李菡瑶正跟落无尘下棋,两孩子当着他们面接触还算合乎礼法,若丢下二人单独相处则不大妥当,因此李卓航并不起身,又跟落霞说起青华府的事。

李菡瑶跟落无尘下了一下午。

落家父子在李家吃了晚饭才走。

送走他们,李卓航状似无意地问李菡瑶:“你落哥哥棋艺、棋品如何?”他问的很巧妙。

李菡瑶愉快道:“很好。”

她真觉得落无尘性子好,棋艺与她旗鼓相当,又有才学,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今天下得十分尽兴。

李卓航见她只说了两个字,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对落无尘印象很好,一时间又喜又酸。喜的是总算有个少年可备选女婿,酸的是不舍女儿嫁人。

很快,他没空难受了。

次日一早,王诏派人来叫他去按察使司衙门,去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十几个徽州本地的乡绅。

堂上坐着王诏及一干官员。

李卓航坐下,听说召集他们的来意,原来是要募捐军费。

因徽州巡抚请调地方禁军平乱,那将军说没军费,凡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军费和军需物资,如何打仗?州里便答应他十万两的军费,不包括事后犒赏。

王诏急于将叶屠夫和胡清风一干人剿灭,生恐拖久了事情有变,等不及巡抚和布政使筹划调拨这项费用,主动揽下筹集军费的差事,说要募捐。

这募捐风气在江南盛行。

江南富商多,要想买卖顺利,需将官府打点妥当:逢灾要募捐,修路要募捐,兴修水利要募捐,名目繁多。徽州虽不如湖州和临湖州富有,官员们也不舍这条发财的路子,时常捏造名目、搜刮钱财。

王诏对众人道,乱民造反,世道不太平,大家的买卖也会受影响。他特地举了李家在青华府的太平商铺,因受乱民袭击、被洗劫一空的例子,证实这危害就在大家身边,并非他危言耸听,所以要派兵镇压。

众人听说,都看向李卓航。

李卓航浑身血液都在叫嚣,要说出真相,然他不能说,说了也无用,反给李家招来祸患。

但他也绝不能默认。

他便道:“其实那些灾民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的。那人说李家勾结官府、倒卖赈灾官粮,所以灾民愤怒。小人同他们解释后,他们也知弄错了。那些粮食财物,是小人送他们的。小人在青华府一直就在赈灾。”又向王诏道:“大人可派人查核,背后何人主使。”

王诏道:“这个本官已经查清了,乃是灾民中有奸恶之徒捣鬼,李老爷上了他们的当了。”

众人都恍然道:“原来如此。”

李卓航垂眸瞧,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这还是他说的含蓄,若直指刘知府同幕后人,恐怕难逃灭口。

王诏宣布后,让众人散了,回去商议和筹银,独留下李卓航只要李卓航捐了,旁人不好不捐。

稍后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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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亏心的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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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诏的意思,要李卓航捐五万两。

他已经计算好了:交出两万给禁军做军费使,截下三万,送给皇后的娘家侄儿兵部尚书陈修文。

陈氏后族一向低调,后来陈皇后生下嫡子,又被先帝寄予厚望、立为太子,先帝有意提拔陈氏族人,作为太子助力,陈氏才渐渐势强,又以陈修文最受重用。

王诏还想挪下位置。

徽州虽好,却比不上湖州。湖州乃丝绸重地,富得流油。若能在湖州做几年官,便是任满后告老,子孙也不愁吃喝了。这件事指望王亨和梁心铭是不成的,他们道貌岸然,专朝自己人下手,还得靠他自己疏通。

他便与陈修文搭上了线。

陈修文也看上王诏出身王氏家族,常有借重他的地方,两人遂一拍即合,愈加密切。

王诏对李卓航道:“你在青华府损失不小,等平乱后,本官自会向朝廷申报,请朝廷予以贴补。你放心,有本官从中斡旋,定不叫你吃亏。”

他满心以为,李卓航一心巴结他、投靠他,他又给出这样承诺,五万募捐还不轻松到手。

李卓航却道:“这实在为难。”

王诏不快道:“如何为难?”

李卓航解释道:“春末购蚕茧,织锦大会上签单,秋季购棉花,这时候银根最吃紧,实在抽不出来。”

王诏道:“你家里连五万都没有?”

李卓航道:“徽州分号没有。”

王诏道:“那便去钱庄开张票,回湖州再还他就是了。”

李卓航道:“大人,请恕小人不能从命。”

王诏见好说歹说,他竟直面拒绝,不由恼了,道:“怎么,本官已承诺事后贴补你,你还不放心?”

李卓航道:“非是小人不肯出银,小人常与官府打交道,知道他们习惯:最爱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小人把银子交了,谁知这仗打不打?若不打,这银子可要不回来了。就算真出兵,用多少,也是未知……”

王诏听到这,触动心病,不禁把老脸红了,故作威严道:“只要有本官在此,你不必担心。”

李卓航心想,只怕你待不长了。

他嘴上道:“大人照应小人,小人感激不尽。小人有个提议:不如让官府出面,找钱庄借银。等战事一了,清算后,该偿还钱庄多少,小人补多少。”

他抓住一个“拖”字不放。

王诏见他态度坚决,心想:“这人好不识趣。本官若要强逼他,叫他看出图他的银子,岂不没脸!不如先依他的主意,等事成后,不怕他赖账。”

想罢,他宽容道:“本官就替你担下此事,先从钱庄挪借,等事后再算账补上。谁让咱们是亲戚呢,不照应你照应谁?你且去。闲了时,去瞧瞧你姨妈,她惦记你呢。”

李卓航垂首应了,退出来。

总算全身而退,松一口气。

谁知王诏一定要借用他的名声,将他的承诺告诉其他乡绅,那些人不明内情,都以为他承诺募捐。

李卓航很生气,虽有办法澄清,此时却不便公开与王诏闹翻,少不得忍了,等朝廷旨意下来。

他回到家,李菡瑶正等他吃饭呢。

李卓航看见女儿心情立时好了。

李菡瑶不免要问他,怎到现在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因为她看见爹爹刚才眉头蹙着的。

李卓航便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末了问她,若是她,该如何应对王诏,才能避免此劫。

李菡瑶迅速垮脸

觉得人生充满黑暗!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世界都满怀憧憬和期待,然随着年龄增长,认识到世界的新奇和美好,也接触到其丑陋的一面。当年在月庄,李卓然一场大闹对她触动还不算大,因为那时她太小,不懂切身利益被侵犯;在青华府的经历,她印象就很深了;眼下这事更令她震动。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这种人又怎能当官呢?

李卓航眼看女儿变脸,十分亏心:他这个当爹的是不是太过分了?寻常人家女儿,七八岁的时候,谁不是捧在手心里娇养,谁会让小姑娘家操心这些事?

可是,他不能不磨练女儿。

他不可能一辈子、时时刻刻都陪在女儿身边,一点疏忽都不漏,若想女儿平安,必须教会她在商场生存。

李菡瑶虽然聪慧,到底才八岁,上次急中生智跟李卓航做出一样的判断,这次就没那么容易了,等李卓航去了商铺,她便绞尽脑汁想主意对付王诏。

这几日,落无尘总想起李妹妹,他认为自己是被李菡瑶的棋艺折服,希望再与她对弈。

只是,他总不能就这么去找李菡瑶。

想来想去,寻到一个借口。

这天休沐,他从街上搜了些小吃,拎着就上太平商铺来了。先求见李卓航。见了李卓航,恭恭敬敬道,他得了一残缺棋谱,想同李妹妹切磋研商。

李卓航过来人,怎看不出他心思:无非是想见李菡瑶。否则的话,哪里找不到一个人研商棋道?怎不等晚上找他爹切磋呢?少年情感青涩的很,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这点情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借着下棋登门了。

李卓航又开始心酸了

女儿被少年觊觎了!

之前怕寻不到合适的女婿,现在,他又嫌弃少年觊觎他女儿。瑶儿那么出色,将来不知多少少年郎青睐她,他该怎么办?李卓航心塞的很。

他还是让落无尘进去了。

随后,又命人将王妈妈叫来,吩咐她:李菡瑶同落公子下棋时,她必须带人守在旁边。

王妈妈急忙答应。

落无尘顺利见到李菡瑶,又把他来的理由说了一遍。

李菡瑶被他勾起兴趣,命观棋将圆几、椅子、棋具都搬到廊下,对着天井,又备些果品和清茶,两人对面而坐。

王妈妈靠在栏杆上做针线活。

观棋直接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李菡瑶身边,两眼盯着棋盘,以行动诠释她的名儿:观棋!

正午的秋阳落在廊檐外,落无尘察觉对面的李菡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捏着棋子,撅着嘴、蹙着眉,不知想什么,有时走神,要叫两三声才唤醒她。

他问:“妹妹想什么呢?”

李菡瑶抬眼道:“没想什么。”

落无尘道:“不对,我瞧妹妹不大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愚兄来的突然,打扰了妹妹?”

他想着李菡瑶一向直言快语,也不拐弯抹角,直问出来。

李菡瑶道:“哎呀,不关无尘哥哥的事!无尘哥哥,你怎么这们爱多心呢?我是烦,但不是为你。”说着白了他一眼,娇嗔满面的样子,很嫌弃他。

落无尘微笑道:“妹妹烦什么?说说看。愚兄虽不如妹妹聪明,到底痴长几岁,也还有些急智。”

李菡瑶一听,可不是吗。

她想了想,把王诏的勒索行径换了个方式问道:“要是哥哥问我借钱,我不想借,要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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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无尘哥哥你定亲了吗(三更)

落无尘听后一滞——往后绝不能找李妹妹借钱!

他虽家境清寒,父母却从不曾让他为生计操心。?随{梦}小◢.1a在他印象中,没人上门借钱,他们也不曾向别人借钱过,因为舅舅葛亭十分照应他家;再者,他家风淳朴,以助人为乐,像李菡瑶这样有钱不肯借……他实无法体会。

但他没有以此教导李菡瑶。

他努力将自己代入李家的处境:李家豪富,若是随便什么人来借钱,都来者不拒,显然非长久之计。定要有个行事原则。听舅舅说,李伯父颇有君子之风,所以才将父亲荐到他家做事。李家不肯借钱,应该非吝啬之故,而是有不借的理由……既然不能借,便不借!

毫无经验的少年霍然贯通。

他认真对李菡瑶道:“不想借,就不借,不必委屈自己。若这次委屈了,下次呢?”

李菡瑶道:“若你有权有势,我不借钱你,得罪了你,你往后找我麻烦怎办?得罪不起呢。”

落无尘顿时明白了。

王诏向徽州豪绅募捐一事,他也听说了,原来李菡瑶是为这个烦恼。奇怪,李伯父没主意吗?

落无尘便问:“伯父怎么说?”

李菡瑶道:“爹爹这不问我吗。”

落无尘不可置信道:“问妹妹?”

有这样当爹的吗?

李菡瑶不欲让人知道爹爹对她的磨练,忙道:“哎呀,无尘哥哥你别管那个了!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吧。”

落无尘道:“让我想想。”

之前李菡瑶问他,不想借钱如何回绝,事关人情,而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还很稚嫩,所以想了好一会;现在知道是王诏勒索李家,以他的智谋,反觉容易应对。

当下他权衡利弊,分析道:“若对方有权势,直面拒绝肯定是不智的,宁可损失些钱财,消除灾祸……”

李菡瑶断然道:“那不行!”

小脸上神情十分坚决。

落无尘心道:“李妹妹平日瞧着率真可爱,其实性子刚烈的很呢。”

他道:“别急,愚兄这不在分析吗。还有第二个办法:既不能与他相抗,可找一个能制住他的人,借力掐住他七寸,在此之前,只需拖延借款就行。”

找一个能制住王诏的人?

李菡瑶脑海里浮现梁心铭的名字,而爹爹已经通过鄢计鄢伯伯将青华府的情况传到京城去了。也就是说,王诏是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长了。既然这样,她还操心个什么劲儿?就说现在没钱,拖着呗。

小姑娘抿嘴一笑,对落无尘道:“我知道了。无尘哥哥,你果然年少有为,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名垂青史……”恭维了一堆吉祥话儿。

落无尘看着她笑出一嘴白牙。

“妹妹到底想出什么主意?”

“就是不借呗。”

“先前不敢不借,现在怎么敢了?”

“我们家其实也艰难。无尘哥哥,我跟你说,做纺织这行的,春夏要收茧子,要压许多的银子,不然没有能力应付织锦大会的订单。每次织锦大会都要签许多单子呢,总有一年收入的六七成。等秋季,又要收棉花……真没钱!”

落无尘怪异地看着她,才八岁就操心这些事?

李菡瑶落下一子,对落无尘道:“该哥哥了。”

落无尘一瞧,道:“哎呀,妹妹你偷袭!”

李菡瑶道:“谁说我偷袭,我是正大光明地袭击!”

落无尘道:“妹妹能一心二用?”

李菡瑶道:“那当然。无尘哥哥,我也是很聪明的。”

落无尘郁闷道:“你不聪明,谁敢说自己聪明?”

解决问题的李菡瑶很快乐,觉得人生还是很美好的,等落无尘时,好心情地仔细打量他。

看看看着,李菡瑶忽然心一动:她是要招赘的。以前她小,不清楚招赘被世人所不容;这两年才明白,自己想找个像样的上门夫婿并不容易,须早做打算。澄哥哥是嫡长子,要替江家撑门立户,不能入赘李家,那无尘哥哥呢?若是无尘哥哥能入赘嫁她的话,也不错啊。

她品评对面的少年:相貌清俊,气质文雅,性子恬淡,笑容就像廊檐外的秋阳,暖暖的,说话不急不缓,脾气很好,和表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倒有些爹爹的神韵——李卓航便是发怒也温文儒雅,绝不会暴跳如雷。

澄哥哥表面稳重,对她也温柔,其实她知道表哥内里焉儿坏。有次,江如波不知怎么惹到他,他在江如波经过的大树底下设了一个埋伏,等江如波走到树下,突然被套住脚,“嗖”一下吊到半空,头下脚上。江如波吓得哇哇大哭,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在树上吊了一刻钟才被放下来。

这一幕正好被李菡瑶发现了。

李菡瑶问江如澄,怎么吊的人。

江如澄为了封表妹的口,告诉她说,这道理就同船上的桅杆升帆一样,又亲自教给她。

后来,李菡瑶便想学造船了。

思绪飘忽的李菡瑶想的忘了神,不知不觉就问道:“无尘哥哥,你定亲了没有?”

落无尘并不多想,只当小孩子好奇心强,所以问这个,随口回道:“还没有。”说罢落下一子,然后抬眼看向李菡瑶,问道:“难道妹妹定亲了?妹妹这么小呢。”

李菡瑶眼睛一亮,欣喜道:“我也没有。我家就我一个女儿,要招赘婿、立门户。”说罢两眼期待地看着他,

落无尘:“……”

他怎么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等等,李妹妹要招赘婿?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仿佛回答李菡瑶:他是不可能给人当上门女婿的,他爹他娘也不许。

少年莫名有些脸红。

他对李菡瑶道:“妹妹要招赘婿吗?这可不容易。”

李菡瑶见他说这话,估量着是没指望了,他也是不能给人当赘婿的,于是道:“我努力些,定能娶个好夫君。”

落无尘结巴道:“娶……个夫君?”

李菡瑶理所当然道:“对呀。”

落无尘道:“男子……肯嫁你?”

肯嫁她的,怕都是有所图的。

李菡瑶道:“怎么没有?我家境不错,人长得也不丑,还算聪明,又听话,若是他喜欢我,怎不肯嫁我?”

落无尘:“……”

喜欢你,很可能想娶你。

这跟愿意嫁你,天差地别!

李菡瑶“啪”拍下一子,“无尘哥哥你又输了!”

落无尘无奈地看着小女孩。

李菡瑶瞅着观棋收拾棋子,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问落无尘:“无尘哥哥,你有学过机关制造术吗?”

落无尘道:“学过一点。”

李菡瑶大喜道:“我有个题目想请教哥哥。”说罢命观棋将自己昨晚上看的文稿取来。

观棋忙进屋,少时取了来。

李菡瑶翻到某一页,指着书页上的机关图问落无尘:这怎么破解?她有几步看不懂呢。

落无尘接过文稿看起来。

李菡瑶自那年从江家回来,时常研究那些鬼画符一样的造船图纸。她不好明目张胆地搜罗船舶制造方面的书籍来学习,便从侧面钻研器械制造。有时为了弄清一个数据的计算过程,她需要查阅好多书籍,把从古至今的能工巧匠都熟悉了,潜心学习他们传于后世的著作。如鲁班、墨子、张衡、马均、诸葛孔明、靖国公林春等。

因此,她接触了机关制造。

她也没个师傅教,自己自学,想到哪学到哪,毫无章法和门径,其艰难可想而知。

这不,这道题难住她了。

根本看不懂!

这是靖国公林春的手稿。

靖国公林春是大靖历史上有名的机械制造名家,改造了许多工用、农用的器械,利在千秋。他在机关术上的造诣尤其高,哪怕一个小小的梳妆盒的机关,也难破解。

李菡瑶原本是学造船的,现在偏了方向,对机关制造感兴趣起来,所以一头扎进去了。

落无尘看后道:“机关术,妹妹到底懂多少?这图颇为复杂,愚兄不知妹妹的底子,不知如何讲起。”

李菡瑶振奋道:“这不要紧,我告诉哥哥。今儿解不开,明儿再接着来。劳烦哥哥教我!”

落无尘巴不得明天来,欣然应允。

两人不再下棋,钻研起机关术来。

经过询问,落无尘发现李菡瑶并不了解机关术,只是在学习机械制造时有所涉及而已。但她极为聪明,几乎可算是“触类旁通”,所以他教起来也不费力。

落无尘还惦记刚才李菡瑶说要娶个夫君的话,想要劝阻她。他认为这定是李卓航的主意,对李伯父有些不满,心想:招赘婿的话,李妹妹如何能觅得良婿?

他便趁着喝茶歇息时劝道:“妹妹,世人都是男娶女嫁的。妹妹想要娶个夫君,恐难如意。”

李菡瑶道:“世人都男娶女嫁,我偏要娶个夫君。若他真心喜欢我,就不会被这规矩束缚。”

落无尘:“……”

什么样的真心能抗住这规矩?

这话题谈不下去了!

他不知怎的,有些闷闷的。

家业继承,都是家业继承!

落无尘忽然对功名和前程急迫起来,因为他想要创建一份家业,一份大大的家业!

三更求十月保底月票。

第80章 下落(五更求订阅)

李卓远大吃一惊,急忙奔回太平商号。

这次,王诏示意下人别拦他。

路上,李卓远想:

这事到底是谁做的?

难道是王诏杀人灭口?

还是别的什么人抢劫?

李卓航父女失踪,在徽州府掀起轩然大波。

王诏声称,这一定是反贼(灾民)做的。之前在青华府,他们就洗劫了李家的太平绸缎庄。因此他主张发兵剿灭反贼,营救李家父女;并行文青华府,命新知府鄢计配合当地禁军剿灭反贼,还青华府一片清明。

事情发生在徽州府歙县境内,徽州府的官员都脱不开干系,徽州巡抚责令下属官员追查此事,对剿灭乱民的提议却不置可否,王诏紧追着他不放。

太平商号,李卓远和李卓望派人四处打探消息,想弄清楚李卓航父女究竟是被何人所掳、是生是死。因此事太严重,他们不敢隐瞒,派人去湖州景泰府给江玉真报信。

在这节骨眼上,他们无暇顾及王诏做什么;再者,他们还要依靠官府找李卓航,不论是不是灾民掳的人,他们都无法为灾民分辨,只能等结果。

那天,落霞将《大靖女相》带回去给落无尘。

落无尘听父亲说李妹妹尚未抄完,只看了一遍,当晚便点灯熬夜抄书,打算抄好后托人带去湖州给李菡瑶,反正太平商号徽州分号每月都有人去湖州,向总号交结账务。

只隔一天,便传来李家父女失踪的消息。

落无尘心慌慌的,也无心去学里,父亲和舅舅四处打探消息,并不时碰面商议,他留心听了,暗自想办法。

转眼三五天一晃过去了。

李家父女一丝消息也无。

人都说他们凶多吉少。

李家人便坐不住了。

李卓远发现,李卓然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从渔梁坝渡口上船,往湖州去了;又听家里来人说,三老太爷、四老太爷、墨老管家都已经赶去湖州景泰府。

他们,都去找江玉真了!

可以想见,李卓航父女若死,李氏族人都要来分一杯羹,然江玉真背后有江家撑腰,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李卓远命人打点行装,也要去湖州。

落霞早就在留意他,听说他要去湖州,淡声道:“大掌柜去湖州走一趟也好,盯着李氏族人。他们若是好意安慰太太呢,便好说;若是怀着瓜分李家财产的心思去的,大掌柜可要提醒他们,李老爷未必就回不来了。倘若他回来,知道他们狼子野心,你想他会怎么做?”

李卓远心中咯噔一下。

落霞自己回答道:“只怕他们从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李老爷从此再不会管他们死活了。”

李卓远强作镇定道:“落先生说的对。我忽然想起来,徽州这边离不开我。倘若家主有消息,我也能四处打点张罗,营救家主。”

落霞微笑道:“这样更妥当。”

刚才,他本就是震慑李卓远。

这当口,李家不能乱。

晚上回到葛家,和舅兄葛亭说起此事,都十分为李卓航担忧。若李卓航从此杳无音信,这状况也维持不了多久,李家还是要乱。江氏能顶得住吗?

落无尘听了,怔怔地回房。

忽然他想起李菡瑶那日说,李家只她一个女儿,所以要招赘婿,现在他有些理解李妹妹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闷闷的,夜里也是辗转反侧睡不安,至天明,起来梳洗了,匆匆赶往学里。

这一天,他刻意接近几位同窗,向他们打探消息。

这几人都是官宦子弟,大家平日虽相处不错,但落无尘从不查三问四,眼下为了李菡瑶也顾不得了。

青华府在黄山北面,其境内的青华山与黄山毗邻。

青华山上有座青华寺,香火鼎盛。现在,青华山青华寺都被叶屠夫和胡清风等一干灾民占据。

李卓航父女和观棋被掳后,从水路辗转陆上,经过数日颠簸,最后送到青华山,分开两处关押。

干下这宗买卖的是叶屠夫。

之前在青华府,他们在潘岳带领下紧守青华城,胡清风想起王壑的交代,以防万一,派叶屠夫带领一千壮丁,乘黑夜开水闸出城,埋伏在青华城附近。

果然禁军围攻、炮轰青华城。

叶屠夫遂带人从背后偷袭禁军,火烧禁军粮草,炸毁了禁军后方营地,令禁军胆寒不已。

潘岳便派人给刘知府递信,警告他不得再放炮,否则难逃其责,又说乱民首领已经逃出城了,灾民告他倒卖官粮,是非曲直只好等上面派人来查。

刘知府和副将军黄志不肯坐以待毙,却又不敢再动,只好紧急派人往徽州府送信求援。

刘知府倒卖官粮、炮轰青华城固然是重罪,叶屠夫等人炸毁禁军营地、烧了禁军粮草同样是重罪。

在钦差到来之前,此事归徽州按察使司审查。

潘岳唯恐上层官员公然偏袒刘知府,朝灾民下手,经与胡清风商议后,让胡清风也挑选了一千青壮灾民,夤夜出城,上青华山避难。这些人中,有许多是抱着一去不回的悲壮心思,从此要当土匪混日子了,因此将家小都带上了。

潘岳给他们准备了粮食和银两。

胡清风也不肯坐以待毙。京城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徽州府近啊。他自己走不开,便派叶屠夫带了十几人到徽州府告状,顺便打探消息和动向。

结果,叶屠夫将李卓航父女掳来了。

他愤怒地对胡清风道:“告不成!按察使司的狗官跟姓刘的狗官是一伙的!这姓李的奸商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当下他将王诏说他们是反贼、在造反,要派兵镇压他们,李卓航承诺资助军费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道:“他们是不会放过咱们了。”

昂藏糙汉子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狐狸眼中滚下泪来。

他自己并不害怕,大不了一死;他是心疼女儿——可怜小丫才几岁,就这样跟他们走上不归路了!

胡清风也想到儿子胡齊亞身上,脸色也沉下来,“原来以为他是个好人,竟然是个奸猾之徒。”

他,指的是李卓航。

叶屠夫道:“可不是,他跟那姓王的是亲戚呢。我亲眼瞧见他请狗官去酒楼吃饭,又去王府。”

在徽州,李卓航的行迹全落在他眼里。

胡清风冷笑道:“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第81章 叫他女儿写

当时,他们正在青华寺山门内第一重大殿厢房内。

青华山被灾民占据后,别说官兵,就连香客也不准上山来烧香拜佛了,就怕官兵混进来,对他们下手。

胡清风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叶屠夫紧跟着他。

两人刚到大殿上,就见方丈净慧走来,朝着他们双手合十道:“老衲见过两位施主。叶施主刚带来的人……”

叶屠夫不等他说完,忽然爆发:“我尊敬你是出家人,你别跟我扯那些,说得老子像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说着把手一挥,在殿内划拉一圈,最后指着大殿上方的地藏王菩萨塑像质问——“菩萨不都是救苦救难的吗?老百姓天天来烧香磕头,怎不保佑咱们?”

老和尚看着他,眼露悲悯,轻声道:“阿弥陀佛!”

叶屠夫再吼:“什么额米豆腐!我们被狗官害成这样,也不想菩萨保佑,就借这庙住一住怎么了?我们自己带的米粮、还捐了香火银子的,住一住怎么了?又没抢你们的,也没打你们,也没关你们,住怎么了……”

净慧连声念“阿弥陀佛!”

胡清风扯着叶屠夫不住劝。

叶屠夫挣得脖子青筋爆出,“……不让我们干这干那,你是活菩萨,你怎不去治狗官呢?我们这样还不都是狗官害的!我抓来的也不是好人……”

胡清风低喝道:“好了!”

叶屠夫这才愤愤住口。

胡清风这才转向净慧方丈,认真道:“大师请见谅。我这朋友虽然性子急躁,心肠最好的。”

净慧忙摇头道:“无妨。”

他心里也难受极了。

胡清风又道:“我们这事说起来复杂,大师方外人,看不惯是难免的。我们也没办法,这几千号人就快没命了。借住这里,也不想给大师添麻烦,大师最好不要插手。等事后,要是朝廷钦差查明了我们的冤屈,我们自会感谢菩萨,给庙里捐香火银子。要是我们不幸被定罪,也与各位师父们无关,你们就说是被我们逼迫的……”

净慧听他说“几千号人就快没命了”,神色更悲切,道:“善哉!施主误会了,老衲并非想阻挠施主们,只是叶施主刚带来的那位李卓航,乃是老衲的方外之友。其人乐善好施,不是坏人,还请放了他……”

叶屠夫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就向着他,我们就活该被他陷害?你这和尚也徇私!”

净慧忙道:“李施主怎会陷害你们?”

叶屠夫道:“不然我抓他做什么?”

净慧诧异道:“这不可能!”

叶屠夫大怒,“怎不可能?”

明明就是他亲眼看见的。

胡清风淡笑道:“大师,知人知面不知心,青华府的刘知府不是一面赈灾,一面倒卖官粮吗?李卓航有没有陷害我们,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反正我们抓他来另有用,又不要他的命。大师就别操心了。”说完就走。

叶屠夫哼了一声,也跟上了。

净慧看着他们背影,叹了口气,对他们刚才说李卓航的话很不愿相信,又不知如何是好。

胡清风和叶屠夫来到后山,山坡上和山坳里散布着许多精舍,还有许多才盖的茅草屋。

他们好几千人涌来青华山,青华寺怎够住?只能现伐木、割草,盖棚屋。

两人走进一间靠山坡精舍,从外面看只一间屋子,进去却别有洞天,大的很,原来山体被挖通了。

几个农家汉子守在门口,看见他们忙招呼。

胡清风往堂上一坐,道:“带他来!”

两人汉子便将李卓航拖上来。

李卓航这遭吃了大亏:也不知被他们喂了什么东西,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像货物一样被搬来运去,弄得头发散乱,衣衫脏皱,形容憔悴不堪。

这般任人宰割,他是第一次经历,然见了叶屠夫和胡清风,他没有愤怒,十分冷静地打量周围布局,最后目光落在上首的胡清风身上。

在途中,他从叶屠夫等人的对话中大约猜出他们的身份,但胡清风文质彬彬,却让他迷惑了。

他道:“你们是青华府的灾民!”

不是询问的口气,十分肯定。

胡清风微笑道:“李老爷果然精明。”

李卓航问:“我女儿呢?”

胡清风道:“放心,李姑娘好好的。在下想请李老爷帮个忙,事成后,想见李姑娘就容易了。”

李卓航问:“请教尊驾大名?”

胡清风道:“在下胡清风。”

顿了下又道:“是个牛贩子。”

他如愿看见李卓航一怔。

李卓航很快恢复平静,道:“胡兄,你们是否误会了什么事,为何将在下父女掳来?”

他避而不提胡清风要他帮忙的事,轻巧地将话题转移了,想弄清楚被掳的缘由,再图自救。

胡清风反问:“有何误会?”

他不在乎给李卓航一个辩解的机会,等李卓航编造出理由,他再抛出自己掌握的消息,撕开李卓航的真面目,攻破其心防,那时,再要驱使对方便容易了。

然而,叶屠夫不肯。

杀猪的暴脾气上来了,将在徽州所见所闻一股脑都倒出来,指证李卓航与狗官勾结。

胡清风便瞧李卓航如何反应。

李卓航听了一怔,心想:糟了。若是这样,倒真难解释了。该怎么说呢?不由蹙眉思忖。

他这一愣没有逃过胡清风的眼睛,胡清风和叶屠夫对视一眼,心道这奸商果然跟狗官有勾结。接下来,无论李卓航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认定他伪善狡诈。

叶屠夫冷笑道:“你的底细老子都查清楚了:你老子就不是好人,霸占弟妇,养了野种也不肯认;你心狠手辣,怕认了庶弟分家产,逼死堂婶……”

李卓航顿时警惕,问:“你听谁说的这话?”

叶屠夫道:“你管谁说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做了,还想隐瞒?瞒得住吗?”

李卓航道:“……”

他心头疑惑盘旋。

胡清风道:“好了!说正事。”

他要李卓航给家里写信,送五十万银子来;若不从的话……他顿了一下,才微笑道:“我们老乡在山上捉了许多毒蛇,养在一个蛇坑里,令爱也许会喜欢……”他并不知李菡瑶养蛇的事,这是胁迫李卓航。

叶屠夫不等李卓航回应,便冷笑道:“费那功夫做什么!就叫他女儿写,还放心呢。叫他写,倘或他在信上玩花样,咱们又看不出来,吃了大亏找谁补去?这些读书人,都是一肚子坏水。老子不信他们。”

胡清风虽然对“读书人都是一肚子坏水”这点不太认同,因为他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但不得不承认:这杀猪的偶尔也能细心一回,这个主意妙,又省事。

李卓航忙道:“我女儿不会写字,还是让我来写。”

然他越急,胡清风越看清李菡瑶是他的软肋,更加坚定了要逼李菡瑶写信的主意。

李菡瑶现在何处呢?

在另一间精舍深处。

一个虎头虎脑的农家小子,扎着羊角,肤黑,浓眉大眼,直鼻厚唇,约莫十岁左右,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衣裤,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裤脚更是扎紧了,正将一个竹篓子放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贼笑道:“这是五步蛇,被它咬一口,走五步就倒啦,所以也叫五步倒。”

第82章 把自己卖给八岁的小姑娘(二更求月票)

农家小子是胡清风的儿子胡齊亞,两个小姑娘则是李菡瑶和观棋,背靠着石壁坐在地上。

李菡瑶的丫髻散了半边,身上衣服也脏兮兮的,唯一没变的是,依然肤白眼黑。她正盯着对面石壁上一方石雕看得出神,石雕内容是飞禽走兽,图案繁复。

胡齊亞说完那番话,便用竹竿将竹篓推倒了。

篓子倒地的动静,惊动了李菡瑶。

观棋一声尖叫,直往后缩,想逃走,然而身后抵着墙,退无可退,慌张之下抱住李菡瑶。

李菡瑶死死盯着竹篓,只见篓子口游出一条蛇,蛇首朝她们探过来,不动了,双方陷入对峙。

李菡瑶自小养蛇,以蛇为宠物,但那是家蛇、无毒的,她也不再是五岁第一次见蛇的懵懂年纪,面对这五步倒,她全身紧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杏眼比任何时候都要黑、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蛇。

观棋抱着她的胳膊发抖。

李菡瑶轻声道:“放开。”

观棋一愣,顿了下才明白,姑娘是在命令她,忙松手。心里羞愧:这时候,她该保护姑娘的。结果姑娘没怕,她却吓得这样,还抱着姑娘求保护。

胡齊亞催道:“你写不写?”

胡齊亞想逼李菡瑶给江玉真写信,送银子来赎他们父女,是他自己想的主意,并非受叶屠夫和胡清风指使,那两人此时刚离开大殿,往后山来呢。

胡齊亞听叶屠夫说,李卓航勾结官府才害得他们流落至此,又见李菡瑶生得粉雕玉琢,嫌弃她比小丫长得好——坏人的女儿凭什么长得像小仙女一样?便萌生出要这女孩屈服的念头,哭着喊着对他求饶。

李菡瑶若是个小子,他肯定挥拳头就上,打到对方跪地求饶;但李菡瑶是个娇滴滴的女孩,他不能用拳头招呼她,想着小女孩都怕蛇,于是弄了条蛇来吓唬她。

他要逼李菡瑶屈服,却又怕李菡瑶真被蛇咬了。

这可是五步蛇,咬了没救的!

他仗着自己自幼便满山钻的经验,信心十足地认为:他能在李菡瑶求饶之前将蛇挑开。

尽管有这信心,他还是全神贯注地提着竹竿,唯恐一个疏忽,李菡瑶就被蛇给咬了。

李菡瑶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仍全神贯注地盯着蛇。

胡齊亞觉得这女孩比自己想象要胆大几分,看见蛇竟然没叫、也没哭,黑少年很意外。

李菡瑶内心远不如外表平静,强烈的危机感令她极度紧张。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她想不起来爹爹,想不起来娘亲,更不会对胡齊亞求饶,汗水顺着她额角滴落,看着就像眼泪滚落。

事实上,她眼中的确沁出了泪。

她感到身边的观棋在瑟瑟发抖。

她还察觉对面的蛇首有轻微的移动,蛇的后半节依然在篓子内,她却知道它正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观棋一咬牙,挺身就要挡在李菡瑶面前,宁愿自己被蛇咬,也要保护姑娘。

李菡瑶迅速伸出小手,纤细的手指灵活无比,就像掐住麻点的七寸,她掐住了五步蛇的七寸,蛇身扭曲起来,迅速缠上她的手腕,像镯子一样套了几圈。

这一刻,她小脸格外白,汗水浸湿了碎发,一缕缕贴在脸上;身子有些虚软、脱力。

胡齊亞呆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徒手抓住五步蛇。

观棋也激动万分,一骨碌坐直了,敬畏地看着李菡瑶和蛇,“姑……娘,抓住了……”

李菡瑶捏着蛇站了起来,抬脚向胡齊亞走过去,杏眼黑黝黝的不见底,手里的蛇吐着信子。

胡齊亞黑脸都变黄了,一边往后退,一边紧张道:“你、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李菡瑶忽然对他一笑。

胡齊亞觉得很不正常,若是李菡瑶变脸凶他、骂他,他还能接受;这么笑,笑得他心里毛毛的。

李菡瑶轻声道:“别怕。”

胡齊亞大喊:“别过来!”

这小丫头太邪门了。

……

叶屠夫派了个媳妇过来带李菡瑶。这次可没弄错了,顺利将李菡瑶带到了胡清风那。

胡清风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头发有些乱,衣服有些脏,却很镇定,黑眼珠盯着他。

胡清风也没太在意,大户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比小户人家的女儿大方,这并不足为奇。

他比较尴尬的是如何开口。

威逼小孩子,还是女孩子,这事他可没干过。再者,这小姑娘长得真是好,瞧那双眼睛,多灵动。牛贩子有些不忍心,他一直想生个女儿的。

他正酝酿,怎么说才能显得义正严辞、不那么卑劣呢?叶屠夫免了他的苦差事。

杀猪的汉子提着一竹篓子、一脸决然地走向李菡瑶。

李菡瑶警觉地将目光转向叶屠夫,在一脸络腮胡子中捕捉到深藏的狐狸眼,专注凝视。

胡清风动动嘴,似想阻止。

叶屠夫已经提起了篓子,作势准备打开篓子盖。

胡清风心提到嗓子眼,心里催李菡瑶:“快哭啊!求饶啊!杀猪的看着凶,其实最心软了。”

然这时,李菡瑶抬起右手。

“啊!”叶屠夫发出短促一声叫,似被蜜蜂蛰了一般,右手捂着左手背直往后退。

篓子掉在地上,滚远了。

胡清风睁大了眼睛,只见李菡瑶纤细的手指正捏着一条蛇的七寸,刚才趁着叶屠夫不备,抢先出击。

叶屠夫大叫:“你哪来的蛇?”

胡清风则紧张询问屠夫:“可咬到你了?”

他认出这是五步蛇。

叶屠夫很想说“老子还能栽在这丫头片子手上”,然他的手迅速肿了起来,伴着头晕眼花,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站不稳,想逞英雄也力不从心。

胡清风骇然,急忙扶住他。

一个汉子急道:“我去叫大夫。”说完人已跑出去了。

李菡瑶默不作声在旁看着,忽道:“我有办法救他。”

胡清风看向小姑娘,神情严肃地问:“如何救?”

李菡瑶道:“你先写个卖身契给我。你们成了李家的奴仆,不得以下犯上。先放了我爹爹。”

小姑娘很镇定地提条件。

胡清风沉默了,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指的就是他和叶屠夫这种情形。

他却不想就此服软。

他把屠夫交给一个矮黑农汉,自己过来抓李菡瑶。

李菡瑶一扭身躲过去。

胡清风也不追,认真道:“他死了你父女也别想逃。”

李菡瑶也看着他认真回:“他不死我也逃不掉。”

胡清风:“……”

他看着倒在椅子内的屠夫,果断转身,放弃了抓住李菡瑶逼她救人的企图,因为耽搁不起。

他走到桌边,那里有准备好的笔墨——本是为李卓航准备的,现在他自己用上了——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混迹于市井最底层,哄骗过无数买牛和卖牛人的牛贩子,这次把自己给卖了,卖给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写完,拿给李菡瑶看。

第83章 棋高一着(三更,姐姐儿盟主+)

李菡瑶看也不看,就让他重写。

她口述道:胡清风自愿卖身给李家,并誓死追随李卓航和姑娘李菡瑶,若有违誓,祸及子孙。

写完,又让他摁手印。

再帮叶屠夫也写了一张。

胡清风无暇与她讨价还价,凡她所提要求无不照办,然后问道:“姑娘如何救人?”

李菡瑶道:“放了我爹爹。”

胡清风二话不说,向内室方向挥手:“放李老爷出来。”

便有人进去带李卓航。

胡清风又对李菡瑶道:“你别哄我吧?你真能救他?你若救不了,刚才这些话都不作数。”

李菡瑶瞅着他道:“我一言九鼎。就怕你赖。”

胡清风莫名脸热,不敢看小姑娘漆黑纯净的眼,道:“胡说!快救他,晚了救不回来了。”

李菡瑶没再较劲,人命关天,她也不敢耽误,不等李卓航被带来,便从怀里掏一个纸包,剥出一颗褐色的药丸子,蹲下来捏住叶屠夫的下巴,塞进他嘴里。

这便是小姐姐送她的解毒药。

叶屠夫这一会工夫就陷入昏迷,但还有气,五步倒只是用来形容此蛇剧毒,并非真的走五步就死了。

胡清风问:“这药管用吗?”

李菡瑶道:“管用。”

胡清风不免后悔,刚才该抓住她搜身的,就不用写那卖身契了,不过写了也不要紧,撕掉就是了。

这时,好几个乡民并大夫都赶来了。

那大夫本是个游方郎中,医术蹩脚的很,只好糊弄那些乡民;眼下叶屠夫情形凶险,他再不敢瞎说八道,又摸脉又掀开眼皮查看,又挤毒血、敷他自制的外伤药,手忙脚乱,面对众人询问,也给不出准话。

少时,李卓航也被带来。

李菡瑶看见爹爹,露出欣喜笑容,忙就要跑过去,并喊:“爹爹。”她救了爹爹呢,当然欢喜。

胡清风上前一步,挡住她。

李菡瑶默默地瞅着他。

胡清风受不住她了然、又略带点鄙夷的眼神,努力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妇人之仁。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事关几千人的生死,容不得他冲动;再者,兵不厌诈,小姑娘能使计逼他,他怎么就不能反悔?这不算背信弃义。

李卓航紧张叫:“瑶儿。”

又问胡清风:“这怎么回事?”

胡清风扯了下嘴角,淡笑道:“令爱好手段,会玩蛇呢,差点咬死我们一个人。”

说着瞥向叶屠夫。

叶屠夫还没醒。

这更坚定了他反悔的心。

李卓航却先看见女儿手中捏的蛇,惊得浑身冰凉。

女儿什么底细,他清楚的很,平时玩的都是无毒、温顺的家蛇;这是毒蛇,他的娇女儿怎能碰?

他急喊:“快扔了!”

胡清风朝两个乡民一使眼色,那两人便上前一左一右夹住李菡瑶,那个矮黑农汉极有经验,迅速捉住李菡瑶的手,捏住蛇头扯了出来,转而对准李菡瑶。

李卓航一个健步冲上去,将李菡瑶护在身后,对胡清风道:“小女年幼,有什么事跟我说。”

胡清风道:“也好,令爱太聪明了,须知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还要麻烦李老爷教导。”

“叶兄醒了!”

郎中在旁边惊喜喊道。

胡清风顿时放下心来,也不管是郎中救醒的,还是李菡瑶的药起作用了,只要醒来就好。

现在局面翻转,他占据有利形势,一脸云淡风轻地对着李家父女反击。他道:“还是要麻烦李老爷给太太写封信,拿赎金来。李姑娘闯的祸我们便不追究了。”

他用这大度掩饰自己违反诺言的心虚。

李菡瑶从父亲身后走出来,仰面看着牛贩子,认真问:“你们真是土匪?”

胡清风不解地看着她。

李菡瑶道:“我们船上的银子都被你们抢了,还要我娘送银子来,你们不是土匪是什么?”

胡清风:“……”

叶屠夫刚醒来,听见这话气得要暴起,然身体虚软起不来,连说话都无力,只好喘吁吁道:“土匪就土匪!老子……从今天、起,就做土匪!把这丫头、绑起来!不写,就放蛇、咬!”他死里逃生,火气正旺。

胡清风没有否认,因为这也是他的意思。

他笑看着李卓航,跟对方比拼从容和气度。

李卓航急速思忖,在心中酝酿措辞,到底从哪里入手,不战而屈人之兵呢?眼下不容他有失。

李菡瑶忽道:“你违了誓。”

她呈述一个事实。

胡清风笑了,戏谑地看着她道:“姑娘,这不叫违誓。这叫兵不厌诈。姑娘经验太浅了。”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凭什么跟他斗?

李菡瑶道:“你的作为将祸及子孙。”

胡清风笑道:“姑娘气性不小。然凡事都有因果,若非李家勾结贪官害我们,我们怎会对你父女下手。说到祸及子孙,胡某只有一个儿子,才十岁,他……”

他忽然一顿,盯紧了小姑娘。

李菡瑶歪着头,也紧瞅着他。

胡清风被她瞅得心里一咯噔,惊现不详预兆,急叫那矮黑农汉,“去瞧瞧齊亞在做什么。”

矮黑汉子答应一声就跑了。

李菡瑶黑眸转了下,继续盯着胡清风,“你违背了誓言。你救不了他的。你要付出更大代价。”

胡清风确定儿子出事了,他沉声问:“我儿子呢?”

李卓航忙道:“这是你们的地方,小女怎会知道令郎在哪。”他可不信女儿能胁迫对方儿子。

李菡瑶却道:“再写一份卖身契!这次加上你儿子。”

李卓航神情一滞——女儿真挟持了人家儿子?!

众人瞬间静默,接着爆发。

叶屠夫怒发冲冠,竟迸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一下子站起来,踉跄冲到李菡瑶面前,双手抓住小女孩纤巧的肩膀,用力摇晃,并咆哮:“你把齊亞弄哪去了?!”

他再蠢,听见李菡瑶用这样笃定的口气对胡清风说话,也明白胡齊亞出事了。

胡齊亞,那是他为小丫选定的女婿,若非遇见这场罕见的水灾,他早就向牛贩子提亲了。

女婿出事,他怎不担心呢。

李菡瑶只齐屠夫的胸口高,换了别的女孩子,早被他粗暴的举动、凶恶的脸像给吓哭了,李菡瑶却仰着头,倔强地与他对视,大有“你打死我我也不说”的架势。

胡清风和李卓航同时抢上前,从两边拉扯屠夫。

李卓航是为保护女儿,一向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他抓住了屠夫的胳膊,用力旋扭。

胡清风则是领教过李菡瑶的邪性,不敢拿儿子的性命赌,生恐惹恼了她而阻止叶屠夫。

四人扭在一块,叫嚷、呵斥混杂,胡清风派去找胡齊亞的矮黑农汉冲进来喊:“小亞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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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再卖一次(四更,姐姐儿盟主+2)

胡清风急道:“叫他们去找。”

矮黑汉子道:“已经去了。”

胡清风低头问李菡瑶:“小亞也被蛇咬了?可吃了药?”他巧妙询问,想套李菡瑶的话。

叶屠夫则大吼:“说!”

这一吼,令他眼冒金星。

李菡瑶在李卓航和胡清风解救下,脱离了屠夫的魔掌。李卓航微微侧身,将女儿护在腋下。听见屠夫吼叫,李菡瑶从爹爹身侧探头出来,对他做了个鬼脸。

叶屠夫气得又晕过去了。

众人蜂拥上前,将他拖到一旁,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又叫郎中快喂药,乱成一团。

胡清风见李菡瑶这样,知恐吓无用,他果断走到桌边,提笔问道:“怎么写,李姑娘请说!”

他想:大不了再骗一次,先找到儿子要紧。

李菡瑶尚未说话,李卓航冷静问道:“胡先生,这事还没查清,怎就按在我女儿头上?”

胡清风讥讽道:“都说知子莫如父,好像李老爷并不知令爱的手段。也对,女儿多由母亲管教,李太太想是太忙,疏忽教导也难免……”

李菡瑶问:“你是说我缺少管教?”口气很不悦。

胡清风忙换上笑脸:“哪里,在下的意思是……”

李菡瑶道:“你欺负我人小听不出来?”

胡清风笑容僵在脸上。

叶屠夫还没醒来,旁边的乡民们愤怒了,一人道:“丫头,你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盘上,你就敢嚣张?老子……”

李菡瑶打断他:“三代!”

那人一脸茫然:什么三代?

胡清风心一紧,明白再惹怒这女孩子,他们怕是要世代卖身李家为奴了。他可以不受要挟,但儿子呢?这丫头这么邪性,怕是玉石俱焚也不肯屈服。

那么,只好他低头了。

他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急问:“怎么写?”

李菡瑶道:“你们两家——”她伸手点了下胡清风和叶屠夫——“三代都卖身李家为奴。不得背信弃主。若违此誓,所有人都别想有好结果!”

乡民们怒道:“好大的口气!”

胡清风则急对那矮黑农汉道:“快去,看大家怎样。”

矮黑农汉糊涂道:“看什么?”

胡清风略一沉吟,才吩咐道:“先去灶房看看,吃的东西都让狗试试,看可有毒;还有水,也要试;还有,看屋里可有蛇,各处都要查……”

之前李菡瑶要他写:若违誓,便要祸及子孙。他没当回事,结果应誓了。现在李菡瑶又要他写:若违誓,所有人都不得好结果,分明还留了后手。

小女孩会使什么手段呢?

胡清风混迹市井间,与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唯独跟闺阁女孩子接触少,因此很茫然。

他提厨房,是因为李菡瑶刚被带上山时,群情激愤之下,有几个乡民就道,让这有钱人家的姑娘去厨房烧火做饭,伺候他们,于是李菡瑶被送到厨房。

他们并不怕两个小姑娘会作反。

谁知,李菡瑶竟这么危险!

胡清风吩咐完,那汉子去了,他才转向李菡瑶,发现小姑娘很镇定,丝毫不担心他们能找到胡齊亞,只把两黑眼珠盯紧了他,似乎催他:还不写?

胡清风忙道:“这就写。”

一面低头“刷刷”就写。

李卓航被这情形弄懵了。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太了解女儿,但再多的疑惑也要憋着,眼下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他不能破坏李菡瑶的好事,只好冷眼旁观、寻机助女儿一臂之力。

一老农见李家父女身为俘虏还这么嚣张,竟逼得胡清风卖身,怒道:“牛贩子,你平常的手段呢?别装的人模狗样的!我知道你的底细,坑蒙拐骗的事你从没少干,现在怕一个黄毛丫头?你把她吊起来……”

胡清风忙呵斥道:“闭嘴!我们能做那缺德事吗。”

他生恐激怒李菡瑶,惹得李菡瑶犟起来,一辈子不说出胡齊亞的下落,可就麻烦了。

李菡瑶道:“你们不是做了吗!”

胡清风忙道:“都是误会……”

胡清风言不由衷的话提醒了李卓航,遂低声问李菡瑶:“那位胡小公子没危险吧?”

李菡瑶摇头:“没有。”

爹爹问,她当然要回答。

胡清风忙竖起耳朵听。

李卓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转向胡清风,认真道:“胡先生,你敷衍小女也好,但这真是一个误会。咱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胡先生是个聪明人,行事怎不考虑后路呢?你想过没有,即便将我父女都杀了,你们也逃不脱。”

胡清风写好了卖身契,交给李菡瑶,只等她看了满意,就好问她要儿子的。他听了李卓航这话,不在意道:“李老爷有什么好主意?”

问这句话时,他并不抱希望。

李卓航道:“在下能救你们。”

胡清风讥讽道:“李老爷发发慈悲,先让你女儿说出我儿子在哪。这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李卓航道:“这是自然。除此以外,你们这次从李家船上抢来的银子我也不要了。你让我写信给家里,叫送银子来,这我也答应;不仅这次给,以后每年都给。李家在青华府原有个庄子,我再置办几个,让你们安身……”

原本不以为然的胡清风越听越吃惊,警惕道:“无功不受禄。李老爷想跟令爱一样,逼我们卖身?”

李卓航失笑道:“不是我说句狂话,李家要买奴仆,十几两银子一个,哪里买不到人?差不多的我还看不上呢。何苦费心逼你们?我收留你们,一是想化解这次误会,二是看你们二位是个人才,诚心想结交。”

胡清风问:“李老爷结交朋友,就是逼朋友卖身?”

李卓航沉声道:“这也无法。二位掳了我父女来,又胁迫我们。你我相识在这种情形下,眼下你们不信我们,我们也不信你们,只能以这种方式联手。”

胡清风道:“若我们不从呢?”

李卓航道:“只怕你们没有退路。”

胡清风道:“倒要请教李老爷:我们怎就没有退路了?卖身给李家为仆,难道就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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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连未出世的儿子都卖了

李卓航解释道:“之前你们大闹青华府,是贪官作祟,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朝廷已经有旨意下来,你们的罪行可免。但你们掳劫我父女,却触犯了律法。

“这件事如何收场?

“就算王相和梁大人想保你们,恐怕别人也不会答应,朝堂派系复杂,贪官也是有靠山的。

“王相和梁大人绝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怎会咽下这口气?怎会放过你们?”

之前胡清风和叶屠夫不给他机会说话,眼下他抓住机会了。他的才能和应变手段非李菡瑶可比。李菡瑶手段强硬,虽能解一时之危,却难以令胡清风心服。

李卓航条理清晰地分析整个事件脉络,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但要化解父女两个的危险,还要将牛贩子和叶屠夫这群人收在身边,成为李家一大助力。

胡清风听进去了,也隐隐察觉其中关窍,只还不肯正视现实,又问:“卖身为仆就能化解?”

李卓航道:“民不举官不究,若你们成了李家人,我自会帮你们开脱。这件事从头到尾我最清楚不过。况且,青华府新任知府殷计是我的好友;王按察使放出谣言,逼我资助官兵剿匪,我都会替你们作证……”

胡清风沉声问:“我要如何信你?”

李卓航道:“你可以不信。你们只管按你们的计划行事。”

胡清风道:“我们的计划便是要你写信给家人,叫他们拿银子来替你们赎身。”

他还有句话没说:赎身后放不放人,还要看情况,若他们难逃一死,李家父女也别想活命。

李卓航道:“我说了我写,但你们不得再为难小女。”

胡清风点头道:“这好说。”

李菡瑶却插嘴道:“我的计划是要你们写卖身契。”

这话与胡清风针锋相对。

她人虽小,却并不人微言轻,相反,胡清风丝毫不敢忽视她。这么一来,又绕回去了。

胡清风面无表情地转向李卓航,问:“这就是李老爷要商谈的结果?跟之前有什么两样?”

李卓航道:“眼下我们互不信任,只能这样。等我们大家脱身、你们也免罪了,那卖身契便不作数了。”

胡清风道:“你这话谁信?”

李卓航道:“我父女本是为了自保,才要你们写这个;你们既不愿投靠李家,我何苦花钱买些不忠心的人?到时候,我若逼你们,你们只管向官府告发。”

胡清风听他说得有理,沉默了。

停了会又问道:“那要是你使诈呢?”

若李卓航玩文字游戏,诓骗官兵过来剿匪,里应外合,将所有灾民一网打尽,也不无可能。

李卓航道:“我父女都捏在你们手里,你怕什么?”

胡清风等人没底气,他有底气的很:眼下朝廷已经派鄢计接手此案,鄢计一到,刘知府等人在劫难逃,等案情真相大白,连王按察使也逃不掉。

到时候什么误会解不开?

不但误会解开,他还有信心将这群人收归李家,成为李家一大助力,不用逼迫的手段。

李菡瑶听了爹爹一番话,父女虽未私下通消息,她却明白了爹爹的用意: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这是攻心之计。她忙道:“你们怕爹爹使诈,我来写。”

胡清风断然道:“不必!”

李菡瑶不解道:“你们不就想逼我写吗?”

胡清风道:“那是我们以为姑娘年小不知事。谁知李姑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怎还敢劳驾姑娘呢?回头姑娘将我们都卖了,我们还替姑娘数钱呢。”

李菡瑶肯定道:“你们忌惮我!”

胡清风气恼问:“姑娘很自豪?”

李菡瑶道:“这有什么好自豪的。”

胡清风觉得更加心塞了。

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别被这对父女带偏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回儿子,因问李菡瑶:“我儿呢?”

李菡瑶道:“在那边。”

胡清风问:“哪边?”

李菡瑶道:“就在那个屋子。”

胡清风道:“不可能!”

他的人都是死人不成,屋子里藏没藏人都搜不出来?

李菡瑶肯定道:“就在那!”

当下亲自领着众人过去。

她带着胡清风等人到之前的精舍内,胡清风四顾一望,问:“我儿呢?在哪儿?”

李菡瑶细巧的下巴一扬,居下睨上地斜视他,胸有成竹,外加淡定从容,一副主掌局面的架势。

胡清风心塞,很心塞!

他硬挤出笑脸问:“请问姑娘,小儿呢?”

李菡瑶问:“我若放他出来,你不会再翻脸,将我绑起来喂蛇?”

胡清风急忙道:“不会,不会!”

李菡瑶问:“我如何信你?”

胡清风:“……”

李菡瑶肃然道:“人无信不立!你之前背信弃义,已经失信于我,这次我实在难以相信你。”

胡清风深吸一口气,问:“请姑娘吩咐,要如何才能相信胡某?胡某无不从命。”

李菡瑶皱眉道:“我也不知道。有些人反复无常。你说,对这种人,用什么办法治他?”

胡清风:“……”

小祖宗,我给你跪下,行不?

其他农汉也都敢怒不敢言。

李卓航适时道:“瑶儿,咱们就再相信胡先生一次,好吗?我观胡先生非奸猾之辈,只是误会了我们,才对我们下手。只要解开了误会,他会守信的。”

李菡瑶点头道:“好。我就再信他一次。反正我也不怕他违誓。”一副还有后手的模样。

胡清风郁闷——

那你刚才还问我?

问着玩吗?

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

青华山后山这些精舍,并非都是由寺里和尚建造的,有些精舍是有来历的。

十几年前,原白虎王林啸天谋反,派人占据了青华寺,以神佛名义行谋反之事,将这里作为他们侵蚀官场、愚弄百姓、聚敛财物和传递消息的所在。

反贼为了隐藏行迹,在青华山的后山建造了许多精舍,外面瞧着普通,其实内里暗藏乾坤。

李菡瑶一直钻研机关制造。

她聪慧过人,见这精舍石壁上雕刻着各种鸟兽图案,看出其中隐藏的机关暗锁,所以才预留了一步后路。

众人就见她用纤细的手指在石雕上鼓捣了几下,忽然石壁上开了一扇门,露出一石室来。

那矮黑农汉率先冲进去。

“胡先生,小亞在这!”

“还有小丫!”

众人忙都进去,只见胡齊亞和小丫被绑着手脚,嘴里塞着一团布,一左一右,倒在石壁下。

胡清风又郁闷又敬佩。

郁闷,这青华山目前勉强也算他们的地盘,竟被后来的李菡瑶占了先机。连个小姑娘也斗不过,如何造反?

敬佩,李菡瑶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大胆、果决,若是个男儿,年纪再大些,还了得?

他想起李卓航要他投靠李家的话,竟没那么抗拒了,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是不会给人做奴仆的。

胡齊亞脱困后,先揉揉手腕、动动腿脚,然后便冲着李菡瑶走来,双眼喷火,一触即发。

李卓航忙挡在女儿身前。

李菡瑶问胡清风:“你还敢违誓?”

胡清风真的很想违誓,但不敢。谁知道李菡瑶还做了什么?若再次违誓,只怕后果难料。

他便呵斥儿子:“你技不如人,老子为了救你,把咱们家三代都卖给人家了。你还敢动手不成!”

胡齊亞听了这话,犹如雪上加霜,眼睛瞬间红了,若非他自幼便受父亲教导,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就要哭出来。不能怪他脆弱。他家就父子两代,卖了三代,岂不是连他尚未出世的儿女也卖了?他还没说亲呢。

小少年悲愤地看着李菡瑶。

他怎么就输给一个小姑娘呢?

往后,他要做这女孩的小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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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李姑娘下厨

李卓航给江玉真写了信,详述事情经过,又特地说明这是一场误会,要她别慌,让墨管家把银子送来。

写罢,交给胡清风。

胡清风即刻令人送去李家。

这次,胡清风也坚守了承诺,没再反悔,心里却很不顺,想教训李菡瑶一顿,扳回些脸面。

他便对李卓航道:“在下承诺不为难你父女,却不能白养着你们。不管你们在家如何养尊处优,但在这里,须得自己干活,可没人伺候你们。”

李卓航忙道:“这是自然。”

胡清风便道:“那便请李姑娘去厨房吧。叶老弟的女儿小丫也才九岁,已经帮忙煮饭了。”

李卓航:“……”

他女儿不会煮饭啊。

他想了想,问:“可否换个事?”

胡清风道:“换什么事?你女儿会什么?”一副瞧不起李菡瑶的口气,认定她什么都不会干,除了一肚子心计。

李菡瑶道:“我去。”

不就是煮饭么!

于是,李菡瑶和观棋跟着小丫去了厨房。胡齊亞也去了,说要看着她们,防止她们使诡计害人。

李卓航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背影,爱莫能助。

逃上山的灾民多,并非都在一处吃饭,分成好几处,胡清风的媳妇总揽这个差事,每日分派米粮。

因小丫做菜好吃,胡清风吃了她做的饭菜,不肯再吃大锅饭,要她开小灶,菜蔬米粮还跟大家一样。

小厨房就在这处精舍的右厢。

几个孩子来到厨房,胡嫂子已经派人将今天的菜蔬送来了,竟然有几棵黄心菜,还有豆腐、千张。这本是净慧方丈送来,招待李卓航父女的。李卓航父女是俘虏,大家怎肯让他们享用这份特殊?便截留了。

小丫将一篮子菜蔬都翻检了一遍,除了新添的,还有几个山芋,是他们每天必吃的。

这在小丫看来,很丰盛了。

小女孩十分欣喜,一转脸看见李菡瑶和观棋,这两位正等着她分派任务,好干活呢。

小丫却踌躇起来。

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虽然被李菡瑶关了一个多时辰,心里却没多大恨意。

大家都说李老爷勾结贪官,但在小丫看来,李菡瑶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懂什么勾结?

胡齊亞用五步蛇威胁李菡瑶时,小丫就在屋子外面,亲眼看见李菡瑶骇怕得额头冒汗,也亲眼看见李菡瑶为保护观棋、抢先出手抓五步蛇,见证了李菡瑶的勇敢和善良,因此,双方虽对立,她对李菡瑶印象很好。

现在,胡伯伯暂时跟李老爷讲和了,她更不会对李菡瑶报复。可是齊亞哥哥被欺负了,气不顺呢。她虽同情李菡瑶,觉得李菡瑶是富家小姐,肯定不会做饭,却不好照顾的,不然齊亞哥哥会说她胳膊肘往外拐。

小丫权衡了一番,将篮子递给李菡瑶,道:“把这菜择了,拿去洗。”然后她来切菜做饭。

李菡瑶点头道:“嗳。”

篮子入手,手一沉。

李菡瑶忙将篮子放在地上,自己把袖子挽了一挽,蹲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棵黄心菜掰起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择菜,她见王妈妈做过,就是把黄叶子、老叶片给掰了,老的嚼不动,只要中间的嫩心。

观棋忙也蹲下来帮忙。

两个小女孩一顿掰,地上散落一堆菜叶子。

小丫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些都不要了?造孽,这么浪费!她心疼坏了,不声不响地也蹲下,将地上菜叶都捡起来,放进另一个篮子里,准备带去洗。

李菡瑶见了不以为意,以为她收拾了拿去喂猪呢,因道:“等会儿再弄,还没择完呢。”

小丫含糊应道:“嗯。”

接着是削山芋皮。

观棋怕姑娘伤了手,抢着要削。

李菡瑶不肯被小丫和胡齊亞看轻,怕说她富家小姐不干活什么的,决意要尝试。她握着沉甸甸的菜刀,一刀下去,将山芋连皮带肉削去一大块;二刀下去,又是一块;三刀削完,山芋只剩下中间一小坨了。

观棋悬着心盯着姑娘的手,生恐姑娘把手给削了,只要姑娘没伤着手,那就值得赞扬。

因此她夸道:“姑娘真能干。”

小丫再也忍不住,伸手来抢山芋,“这个不用削皮,洗洗干净就行了,削皮太费了。”

李菡瑶忙道:“不削皮怎么行,洗不干净。”

山芋表皮并非光溜溜的,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塞的是污泥,不容易洗,还是削皮妥当。

小丫道:“能洗干净。”

胡齊亞逮住这机会指责李菡瑶:“你会干事吗?把菜叶子都掰了,也不怕天打雷劈。你们家就吃这菜心?噢,也是,你们家有钱,勾结贪官,赚的黑心钱,当然不吃老菜帮子。我们不吃不行,都要饿死了。这山芋都叫你削没了,还吃个屁!谁家过日子像你这样?”

李菡瑶手不动了,低头看看手里的山芋,对比还没削的山芋,果真糟蹋了一大半;再看小丫,已经将地上的菜帮子全都捡进篮子里了,一片都没剩。

她心里后悔不已,又羞愧。

不知民生疾苦,指的就是她。

她抿了下嘴,对小丫道:“对不起。”又抬头看着胡齊亞,认真道:“我不会做事,我可以学。”

胡齊亞以为她会不服气反驳自己,谁知竟然道歉认错,又十分诚恳地表示可以学,他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知怎么回了,哼了一声,“你能学会吗?”

观棋恼了,道:“怎学不会?我们姑娘可聪明了。”

李菡瑶忙拉观棋袖子,“观棋,别瞎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岂能学什么都会。”

她学不会的东西多着呢。

观棋鼓着嘴不说话了。

李菡瑶又对小丫道:“我尽力学。”

小丫见她如此认真,又大方,忙笑道:“一点不难。”说完,心虚地瞧着胡齊亞,怕他生气。

胡齊亞意外地没吭声。

李菡瑶年纪比他小,又是初次来青华山,居然能看破精舍内部石壁上的机关,凭借勇敢和机智,将他和小丫囚禁,从而翻转局面,他无法忽视她的能力。

他心下也有些不服气:他也算聪明,只因家贫,无法像李菡瑶一样受栽培,两人相差便远了。

接下来,三个小女孩各挽了一个篮子,说说笑笑地去溪边洗菜,不知道的,还当她们是好姐妹呢,谁能想到一个时辰前,双方几乎生死对决。

胡齊亞离她们一丈开外,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前面散着半边丫髻的李菡瑶跟小丫说笑,半点娇小姐的架子都没有,心里别扭的很,总觉这画风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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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长发绾君心(三更,姐姐儿盟主+)

溪水就在不远处,是从山里流出来的,约莫半丈宽,在低洼处形成一个清水潭,和尚们在谭边放了两块大青石板,上游的位置洗菜,下游的位置洗衣。

山前空地上,稀稀落落散布着一些松树,林间一条土径,沿着土径可直达水潭边。

深秋的天空碧蓝,秋阳温暖。

水潭上,闪着粼粼波光

李菡瑶一看这里就喜欢。

小丫带了一小把稻草,扎了个草把子,用来刷山芋,对李菡瑶道:“瞧,一刷就干净了。”

李菡瑶道:“小丫你真聪明。”

小丫害羞道:“大家都这么刷。”

并不是她聪明才发现的。

李菡瑶觉得小丫很纯真,于是也放松了警惕,只留神防备胡齊亞使坏。她拿了几片黄心菜叶子,在清澈的溪水中洗涤。溪水有些凉,清洌洌的如同冰泉,令她身心归于宁静,不再有被掳劫的惶恐和不安。

观棋问:“小丫,这山芋蒸着吃吗?”

小丫道:“炒着吃。”

观棋道:“山芋还能炒菜?”

小丫道:“能呢。切山芋丝炒,糊哒哒的汤、粉粉的,伴饭吃可香了。加个辣子还香。”

李菡瑶没吃过这样的,顿时被勾起食欲,不由吞了一口口水,感觉好饿。实在是她这些天累惨了!

她问:“千张呢,怎么做?”

小丫道:“打疙瘩。”

李菡瑶道:“打疙瘩不好,做素**。”

小丫迟疑道:“我不会做。”

李菡瑶道:“我也不会,但我知道怎么做,我教你。”

小丫居然听懂了这矛盾的话,欣喜道:“你说,我做!”

李菡瑶振奋不已,详细地告诉小丫做素鸡的方法。她不会做,却会说,用精妙的词句、形象的语言将制作过程描绘出来,令听者仿佛亲眼看见一般。

小丫何曾见识过这些,听着,不由悄悄吞口水;又尴尬提醒李菡瑶道:“没有鲜蘑菇。”

李菡瑶道:“干的也行。”

小丫道:“干的也没有。”

李菡瑶:“……”

忽然她想起来:灾民们饭都吃不饱,哪有条件挑三拣四,用什么鲜蘑菇干蘑菇呢?还好她机灵,想着寺里清贫,没有松茸,本来她还想说用松茸呢。

她懊恼道:“对不起,我忘了。咱们改改吧,用别的东西提鲜,主材有千张就够了……”

小丫重又高兴起来。

三个小姑娘说得热闹,忘记了身周以外的人事。

不知不觉洗了菜,观棋用手沾了水当头油,帮李菡瑶把头发重新梳了,绑得死紧。然后众人起身回去。

小丫即刻动手做饭,观棋帮忙烧火,李菡瑶在旁监察制作过程。

观棋年纪小,在李家也不大进厨房的,烧火时差点失火。最后,还是小丫教了半天,才会。

李菡瑶见识到小丫的烹饪天赋,身手灵活无比,比在厨房混了多少年的媳妇都要熟练,味觉极准。她一面按李菡瑶指点做素鸡腿,一面见缝插针地将山芋切丝下锅炒。须臾,一大海碗山芋丝便出锅了:黄绿色浓汤汁,带着香辣味,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人腮帮子冒酸水。

李菡瑶尝了一口,“好吃!”

小丫立即笑逐颜开。

小丫也见识到李菡瑶的灵慧:明明不会烧锅捣灶,说的却头头是道,就没有她不知道的食材和美味,凡她吃过的,也必定知道如何制作,深为敬佩。

忙碌中,胡齊亞被她们彻底忘记了,就是在做素鸡腿时,需用竹子制作鸡腿骨,要他帮忙削了。

灾民们一天吃两顿,这是晚饭。

胡清风已知王诏要发兵剿灭他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早已调兵遣将,将一群灾民都分守在青华山各处,严阵以待,他自己却在后山精舍陪李卓航下棋。

他既和李卓航达成协议,哪怕是做样子,也不能再把他父女关起来;又不放心这父女两个,便舍命陪君子,亲自陪着李卓航,顺便试探其虚实。

净慧方丈在旁观战。

李菡瑶和小丫打听他们一盘棋结束,忙叫吃饭。

胡清风等人忙收拾,因叶屠夫醒了,只是身子还虚弱,但他素来身子强壮、底子厚,便挣扎着起来吃饭。

大家刚坐好,就见三个女孩子各端了饭菜走来。

叶屠夫闻见一股香味,伸着脖子一瞧,居然有一大碗鸡腿,顿时狐狸眼瞪圆了,问:“闺女,哪来的鸡?”

小丫抿嘴笑道:“这不是鸡。”

叶屠夫道:“这明明就是鸡!”

他以为女儿当着方丈不敢说,他却是不管这些的,直嚷了出来,反正他们又不是佛门中人。

李卓航一瞧,微笑道:“这是素鸡,千张做的。令爱好手艺,这味道很是地道。”

叶屠夫听李卓航夸他女儿,眉开眼笑,看对方顺眼不少。

小丫道:“李姑娘教我做的。”

叶屠夫不信道:“她能教你?”

小丫道:“嗳。”

叶屠夫问:“她会煮饭吗?”

小丫:“……”

李卓航道:“小女不善厨艺,胜在见多识广,凡吃过的佳肴,必要追问其做法。她虽能指点令爱,能不能做出来,却是令爱的本事。换个人,未必能做出来。”

叶屠夫道:“那是。”

这一顿,个个吃的香。

饭后,小丫又捧上茶来。

茶叶是方丈送的。

泡茶,是李菡瑶教的。

胡清风是爱喝茶的,见李菡瑶在厨房并非毫无用处,也没有作怪,倒也无话可说。

饭后,李菡瑶又掏出一个小纸包,包的是药膏,递给叶屠夫道:“这个外敷,不然你的毒伤好不了。”

叶屠夫:“……”

胡清风:“……”

怪不得屠夫总那么虚弱。

他就知道小姑娘还留了后手。

可是,这药她藏哪儿的?

胡清风彻底没脾气了,绝了翻脸的心思。李菡瑶肯把外伤药拿出来,是看在小丫面子上;若他再翻脸,恐怕李菡瑶再也不会相信他,要跟他不死不休了。到目前为止,双方行事都留有余地,都没把事情做绝。

李菡瑶见他们没发作,松了口气。

刚才这纸包,她藏在鞋子里。

当然,她还有两个药瓶,关押胡齊亞时,顺手藏在了精舍密室内,因她要用那蛇防身,又不想闹出人命,才将药丸和药膏各取些出来,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这一天,李卓航父女把最艰难的一关度过了,虽还不能自由行动,见面的机会是有的。

掌灯前,父女两个终于得以单独相处,李卓航示意女儿过来,“来,到爹爹这来坐。”

李菡瑶笑嘻嘻地走过去。

李卓航将她按坐下,自己在她身后站着,将她头发打散,插开五指当梳子,替她梳头。

暮色朦胧,山野寂静。

寂静中,李卓航问女儿:“你怎么能抓那蛇呢?”声音满满的都是后怕和担忧。

李菡瑶抿嘴不语,忽然想哭。

她不敢出声,怕爹爹听出来。

她已不再是懵懂幼童了,当然知道那蛇危险,可是她真的没有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现在想来,禁不住心底发寒。

李卓航似乎感受到女儿的惊惧,没有再谴责和唠叨,只一心一意地帮她梳头,动作轻柔。

观棋在旁看着,觉得这一幕很是温馨,好奇地问:“老爷原来会梳头?婢子都梳不好呢。”

李卓航瞅她一眼,道:“嗯,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姑娘这头发让你这么五花大绑,再不松开,头皮都要掀掉了。你呀,也就会下棋,别的都废了。”

观棋听了,惭愧地低头。

她与李菡瑶性子有些相像,在下棋方面有天赋,还善吹笛,至于女红等都不擅长,也不大会梳头。李菡瑶出门,都是由王妈妈贴身伺候的。王妈妈不在,观棋只好替姑娘梳。谁知老爷看不过眼,竟然亲自动手。

李菡瑶虽然看不见后面,却能感受到爹爹的动作熟练无比,一点不像观棋,扯得她头皮生疼。

她不禁问:“爹爹怎会梳头的?”

李卓航静默,眼神却温润如水。

他学梳头,是娶了江玉真后。

新婚头几年,他常帮妻子梳头;妻子也帮他梳,长发绾君心,那是一段美好的岁月。后来有了女儿,家务、商务都繁重,便再没那个闲心了。

现在,他把这份柔情转移到女儿头上,一样地梳发,不一样的情怀,寄托了他对妻子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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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还有一更,若等不及大家可先睡美容觉,明早再起来看。

第88章 她的终身该托付给谁?(四更,尾号7670书友盟主+)

这便是人丁稀少的遗憾:这么大一份家业,他无法兼顾周全,必须同妻子分头经管。

他带女儿出来历练,有女儿在身边陪着,便不那么寂寞,但妻子在家却孤单了。若将女儿留在家陪妻子,又怕女儿养娇了,将来担不起家业。

柔顺的头发从指间滑过,李卓航心里酸酸甜甜的难受:再过若干年,给女儿挽发的会是谁?

他脑中浮现落无尘的面容。

这次,他们父女遭难,落家父子会如何应对?可有能力化解?这是考验他们品性和能力的时候。

晚间,李菡瑶和观棋跟小丫挤在一张床上。连日奔波惊惶不安,好容易今日暂缓,观棋再挺不住,头一挨着枕头就陷入混沌黑暗,李菡瑶却很清醒。

她想起娘亲,接到爹爹的信会怎样呢?

她和爹爹出了这样大事,娘亲恐怕无法不慌张。

娘亲慌张,身边除了墨管家,也没个贴心可以商量的人。李氏族人不来落井下石就算好了——恐怕他们要来落井下石,趁机分家产。嗯,三叔李卓尔和三婶白氏还是可以信赖的,也许能帮忙。外祖家得了信,也不会不管……

想到外祖,便想到澄哥哥、如蓝姐姐;又想到落无尘,落家父子和葛亭会援手吗?

李菡瑶把亲朋故交都过了一遍,从未觉得如此孤立,觉得这些人就算帮忙也有限,还得靠他们自救。

李家,真的子嗣太少了!

她,急需一个赘婿!

这个赘婿,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须得品性、能力都卓著,否则招进李家,是祸不是福。

她的终身,该托付谁呢?

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眸和无边夜色融为一体,思索着本不该由她这个年纪思索的人生。

……

不期然的,她又想起一个人来:

小姐姐若在,能不能救她?

她只想知道能不能,而没想到会不会,因为她笃定小姐姐一定会救她,这不必怀疑。

李卓航父女都不担心自己能脱困,只担心江玉真那里,能否坚持到他们平安归去。

好在,他们并未煎熬太久。

次日一早,前山忽然传来消息,说官兵将青华山围住了,来了几万人,定要剿灭他们了。

胡清风早已安排妥当,然灾民并非正规军,虽然上山后也操练了些日子,事到临头依然慌乱。

小丫更惊惶不已,胡齊亞面色也不好,李菡瑶想安慰他们,又不知如何安慰;又猜不透山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鄢伯伯到任了没有呢?这官兵谁派的?

这时候,李卓航想插手也不行,胡清风派人将他看管起来,不许他走动一步;连李菡瑶也被关在屋里,在结果未明之前,唯恐他父女往外通消息。

这次,小丫陪着李菡瑶和观棋。

胡齊亞也在,说要监视她们。

山上人都严阵以待,又有消息来了。

一乡民匆匆来向胡清风回禀:潘岳潘县丞和一个叫鄢计的官儿上山来了,就两个人,找胡先生。

情势急转直下:新任鄢知府巧施计谋,令倒卖官粮的刘知府、镇守青华府的地方禁军副将军以及邱指挥等一干人都束手就擒,鄢知府亲自上山来接众灾民来了。

李菡瑶大喜,对小丫道:“我就说没事。鄢伯伯会来救大家的。之前围山,那是用计。”

小丫羡慕道:“你认识大人?”

李菡瑶道:“嗯。鄢伯伯跟爹爹是好友。我没见过他,但常听爹爹说起,鄢伯伯为人正直……”

她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事,见识到人性的丑恶。鄢计的到来令她振奋,重拾信心。她竭力向孩子们证明:鄢计是个好官、清官,绝不会坑害百姓;官场上也不都是像刘知府那样——千里做官只为钱,还是有清官的,以挽救大家对这个世道的信心,也是激励自己。

孩子们都露出喜悦的笑容。

胡齊亞面对李菡瑶还是别扭,这时也不禁眼露希冀,想再问些事关鄢计的消息,又怕李菡瑶不理他。正在这时,胡嫂子来叫李菡瑶,说鄢大人要见她。

青华寺前山大殿。

李菡瑶终于见到了鄢伯伯。

鄢计和她想象出入不大:穿一身绯红官服,跟爹爹一样温文儒雅、相貌堂堂,大概是做官的缘故,比爹爹脸相要威严些,剑眉细目,眼神犀利。

“见过鄢伯伯。”李菡瑶敛衽施礼。

鄢计急忙抬手,示意她免礼。细目开阖间,已经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见她喜悦地看着自己,虽害羞却不忸怩,也不故作矜持,一副新奇的模样,不由失笑。

因对李卓航道:“侄女果然灵慧。”

李卓航谦虚道:“就是淘气的很。”

鄢计打趣道:“哦?你在信中可不是这么说的,都快把女儿夸上天了。亏得我有两个女儿,不然要嫉妒你。”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菡瑶忙道:“鄢姐姐没来?”

鄢计笑道:“她们跟你伯母随后就到。你且收拾一番,跟我下山去吧。等两日,你姐姐们就到了。”

此言一出,堂上一静。

李菡瑶眼珠溜溜一转,扫向胡清风等人,见他们神情迟疑,知道他们还没放下戒心,不敢相信鄢计。

鄢计略一沉吟,侧转身向胡清风道:“此番大家受了罪,谨慎些也是应该的。若不放心,不妨先派人随本官下山瞧瞧。刘知府等人已被拘,不日押解进京受审。本官还要具本上奏,弹劾徽州按察使王诏……”

李菡瑶悄悄退到李卓航身边,站在爹爹身后,听众人商议大事,才明白捉拿刘知府经过。

原来,王诏借口李卓航父女被掳,坐实了胡清风等人造反的罪名,不但请调徽州地方禁军来青华府剿匪,还向李家索取一百万两银子作为解救李卓航父女的资费,并行文鄢计,令鄢计配合青华府地方禁军剿匪。

鄢计接令后,假意答应奉命行事。

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兵困青华山。

鄢计趁着刘知府、副将军和邱指挥等人汇聚青华山下的机会,和潘岳联手布局,掣出圣旨,将这些人全部捉拿,然后,他才和潘岳亲自上山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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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如愿以偿

胡清风见鄢计如此谦和,处处为灾民着想,虽还不能全然相信他,但也不好再像之前坚持。

他忙道:“草民谨遵大人吩咐,派人下山瞧瞧去。并非草民不信大人,为的是大家的安危。”

鄢计道:“你谨慎是应该的。”

胡清风便想,派谁去好呢?

他自己是不能去的,若走了,这山上群龙无首,万一有变,这些灾民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须得派一个精明可靠的人下山,既能打探消息又不会变节。

他目光游移,忽地落在净慧身上。

净慧方丈知机,起身道:“阿弥陀佛。胡施主若信得过老衲,老衲愿意下山走这一趟。”

胡清风欣喜道:“若大师肯去,再好不过。我这里也派一个人,跟大师一起去。”

他指了矮黑汉子陪方丈下山。

鄢计道:“如此甚好。”

又转向李卓航道:“贤弟失踪多日,该早些回家报平安,然这件案子还需贤弟协助。贤弟写封信,为兄先派人送去贤弟家中报平安,叫弟妹放心,贤弟迟些日子再回如何?”

李卓航道:“但凭大人安排。”

鄢计点头道:“我留你是为他们善后——”他指着胡清风和叶屠夫——“他们闹丰盛粮行,事出有因,其罪可免,但掳走你和侄女,这个罪不好开脱。”

李卓航忙道:“这是误会,小弟可作证。民不举官不究,小弟不告他们,他们自然无罪。”

鄢计道:“若这样简单就好了。你们被掳后,李家人当时就在徽州府报了案,言道:你和侄女及一个丫鬟失踪,还丢了纹银五万两。闹得整个徽州府都传遍了,如何遮掩?纵然你肯罢手,别人也不肯,正要坐实他们罪呢。”

李卓航问:“大人的意思是?”

鄢计道:“五万两不是小数,既是误会,这银子该还吧?”

胡清风神情尴尬——银子,已经让叶屠夫花了。他从徽州回来途中,采买许多药物、粮食、衣履,几千人的使费,五万两花得剩下不到一半,拿什么来还?

这便是灾民暴乱的恶果:当他们发现财物来得这么容易,一回生二回熟,抢劫的罪恶感便不那么严重了,花费抢来的银子,也格外舒畅和快意。

叶屠夫赌气道:“已经花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胡清风呵斥道:“你闭嘴!”

李卓航笑道:“这事好办,就当我给大家赈灾了。”

众人都钦佩,并羡慕:有钱就是底气足,几万两银子,他说得如此轻松,一般人谁有这魄力?

潘岳目光一扫胡清风等人,笑道:“亏得你们劫的是李老爷,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换个人,你们这场牢狱之灾免不了,丢了性命也是平常。”

胡清风连声道“那是,那是。”

他心中铅坠般沉重。

这不比刘知府和谭东家倒卖官粮,抢他们的便抢了,李卓航未勾结贪官,掳劫他父女、抢劫银钱的罪行怎能轻轻带过?李卓航不追究,他们就生受了吗?

这可是五万两银子!

这可是救命的恩情!

救的还不止一个人!

胡清风忽然明白李卓航之前的话:投靠李家,由不得他们不答应,李卓航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即便他们把脸皮扛厚些,把这份恩情先欠着,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还难说。纵然李卓航说这是误会,王诏那些人也不肯罢休。况且,几天前他才逼李卓航写了家信,勒索李家五十万两纹银,这可是现成的把柄,要如何否认?只有诚恳认罪,并付出代价,旁人才无话可说。

要如何认罪呢?

一是坐牢,二是投靠李家。

如何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胡清风不怕坐牢,但进去了,谁知还有没有命出来?

思索再三,他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鄢计让李卓航随他下山。

李卓航此时还不能离开,这是他跟胡清风之间的约定,等到灾民们彻底脱险,证实他没有与贪官勾结,才放他走。但他想起一事来,请鄢计暂侯他片刻,他单独问叶屠夫:到底从何处得知他逼死堂婶的?

叶屠夫便说出了李卓然。

这件事,有大半是李卓然在中间挑拨,加上叶屠夫亲眼看见李卓航与王诏频频接触,王诏又放出李卓航要资助官兵剿匪的流言,叶屠夫便深信不疑了。

李卓航听完,俊面阴云密布,当即对胡清风道:“胡先生,可否让我父女先回家?他这是要夺我的家产!我若再不回去,拙荆要被他们给逼死了。”

李菡瑶则怒视叶屠夫,怪他蠢。

胡清风急忙问:“怎么回事?”

李卓航便将三年前李卓然闹的那一场事告诉了他们。

叶屠夫没想到竟是这样,他脾气直,心里愧疚,便要给李卓航赔罪,加上胡清风也命他给李卓航赔罪,两人便一齐跪下了,连胡齊亞和小丫都跪下了。

李卓航急忙伸手搀扶他们。

胡清风当场决定:与其等最后被逼卖身,不如主动投靠李家,还显得他高义重情,正好可以护送李卓航回家,对付那些想霸占李家家产的人,以表忠心。

向李卓航赔罪后,胡清风让他父女收拾行囊,准备启程,他则同叶屠夫回后山,召集众人紧急商议。

半个时辰后,胡齊亞来请李卓航。

李卓航携了李菡瑶到那间最大精舍,堂上除了叶屠夫,还有许多乡民,有他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胡清风道:“我等刚才商议:我们受了李老爷大恩,今后又无处可去,若李老爷不弃,愿意从此跟随李老爷,忠心不二。若违此誓,不得善终!”

说罢,都朝李卓航跪下了。

李卓航忙扶起,当下也不矫情虚推,只问明他们都是自愿的,除了这里二十多个,外面还有三百人,算上家眷,共有五百多人,从此都归李家了。

李菡瑶见此情形,震撼不已。

之前李卓航说,等双方误会解开,那卖身契便不作数了,她心里是不赞同的,觉得这样太便宜屠夫他们了。灾民们再可怜,也不能不问皂白洗劫李家;再者,屠夫和牛贩子也不是良善之辈,手段跟土匪没分别。她决意要惩罚对方,逼对方卖身李家,一辈子替李家干活。

现在目的达到,她却醒悟自己错了。

她可不会自以为是,觉得胡清风他们主动投靠李家,是那一纸卖身契的作用,分明是爹爹的手段——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爹爹果然比她有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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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我等着你!

胡清风又提出,大家分头行动:李卓航父女带一批人即刻回景泰府,他则留在青华府善后。

又指叶屠夫等人跟李卓航回去。

叶屠夫又恳求李卓航,让小丫伺候李菡瑶。他忽地变聪明起来,想着李家豪富,小丫跟着李菡瑶,有机会学习更多,小丫又聪明,不比跟着他飘荡强?

李卓航便征询地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忙道:“我有了琴棋书画绣,身边还缺一个厨子。小丫厨艺天分高,来了正好。”

李卓航点头道:“那便来吧。”

小丫喜悦得小脸红霞一片。

叶屠夫更高兴,请李卓航帮小丫起个名儿,说小丫叫着不好听,太土气了,丢姑娘的脸。

李卓航沉吟一会,道:“你姓叶,她闺名就叫叶秋吧。”

叶屠夫喜道:“叶秋好。”

李卓航又道:“平日里她跟着姑娘,不好直呼闺名,我再帮她起个小名:品茗,叫起来方便。”

叶屠夫道:“品茗是什么意思?”

李卓航道:“就是品茶的意思。小女身边已经有了琴棋书画绣五女,分别代表琴、棋、书、画和针黹女红,还差个烹饪和茶道,品茗正合适。”

胡清风赞道:“这名儿雅。”

叶屠夫便不敢置喙了,牛贩子说好,那必定是好的,至少比“小丫”这名字听着要好听。

胡清风也想为儿子打算,便提出让胡齊亞也跟去。哪怕做奴仆,也是有区别的,借着主家发达的多了去了。胡齊亞若能得李卓航有心栽培,将来前程不愁。

胡齊亞听了,眼露期盼。

李菡瑶却抢先道:“不行!”

胡齊亞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胡清风忙笑道:“姑娘,你还在为他用蛇吓唬你生气呢?我让他给姑娘赔罪如何?”

胡齊亞指着叶屠夫道:“他不也用蛇吓你了?你还是他掳来的呢,怎不见你嫌弃他?小心眼!”

叶屠夫见未来女婿竟揭他老底,气得跳脚道:“你小子这什么话?我跟姑娘那是不打不相识。”

胡齊亞道:“我们不也是。”

李菡瑶看着胡齊亞,正色道:“我没有记恨你。误会都说开了,我才没那么小气记恨你。”

胡齊亞忙问:“那为什么?”

李菡瑶道:“因为你无能。”

胡齊亞道:“我怎么无能?”

李菡瑶道:“你有什么能?你用蛇威胁我,最后反被我用蛇制住了,你想想,不觉得丢脸?你一个爷们,又是山野长大的,就那点胆量和勇气!”

又指着品茗道:“我就喜欢能干的人。品茗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她厨艺好,这便是她的本事。若你也有能力,我当然会重用你;没能力,才不要!”

坚决不承认是报复。

胡齊亞羞愧欲绝,哑口无言。论年纪,他比李菡瑶大;论身份,他是皮猴子一样的野小子,李菡瑶是闺阁女儿,可是他却输了。输的不是结果,是勇气!

叶屠夫听李菡瑶夸小丫,浑身舒泰,瞬间眼界拔高,将女婿的层次往上升了好几挡,看不上胡齊亞了。

以前在他们那小村子,胡清风是个有学问的牛贩子,在村里颇有威望,胡齊亞便成了全村人理想的女婿。小丫想嫁胡齊亞,还要靠叶屠夫跟胡清风的交情。如今不一样了,小丫成了品茗,将来完全能嫁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嫁个落魄秀才,做秀才娘子呢。

儿子被嫌弃,胡清风没生气,反觉得这是对儿子的磨砺,李菡瑶就是磨刀石。玉不琢不成器,他胡清风做了牛贩子,他的儿子万万不能还做牛贩子!

他笑问:“若小儿发奋了呢?”

李菡瑶笑道:“那我就收他。”

胡清风便转向儿子,道:“都听见了?眼下不是你颓废、抱怨的时候,该发愤图强。”

叶屠夫忙接道:“对对,要发奋。”他又觉得,若胡齊亞发奋图强,还是可以争取当他女婿的。

胡齊亞盯着李菡瑶漆黑的眼,大吼道:“你给我等着!”

李菡瑶道:“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黑少年满脑子都回荡着李菡瑶这句承诺,胸中豪情如潮水澎湃,暗自立下誓言:等再见,一定要让面前的小姑娘对他刮目相看,被他折服!

他深深地盯了李菡瑶一眼,转身跑出精舍。

李卓航一直没说话,任由李菡瑶做主,安排胡齊亞。

既说定,胡清风将剩下的两万银子还给李卓航,歉意道:“只剩这么多,其他的都花了……”

李卓航道:“无妨。咱们去前面,我还有些事跟方丈和知府大人商议。事关大家,你们也来吧。”

于是,大家又重新去前山。

李菡瑶和小丫留下收拾行李。

李卓航到山前大殿,对鄢计道,他要即刻回湖州。胡清风和叶屠夫已归附李家,他此行只带叶屠夫等二十人回家,胡清风等人依旧留在青华山。

他同净慧方丈商议:李家捐给青华寺一万银子,由净慧方丈出面,安置归附李家的乡民。当然,这些人不可能一直住在青华寺内,故而他又命胡清风在青华山寻一块山清水秀、土壤肥沃的地方,购置下来,建造田庄,一应地契和户籍等手续,都委托给鄢计和潘岳帮忙。

表面看,这些人是寺里安置的。

实际上,这些人是李家的家仆。

至于其他灾民,则由官府出面送回乡。

安排妥当,李卓航父女便带着叶屠夫一班人,跟随鄢计和潘岳下山去了。此番上路,前呼后拥,谁能想到他们是被掳来的呢?可见世事变幻,难以预料。

途经青华府城,他们在太平绸缎庄住了一晚,次晨便乘船顺流直下,日夜兼程赶往湖州景泰府。

舱内,三个小姑娘叽叽咕咕。

观棋忧心忡忡地对李菡瑶道:“姑娘,李童生要是跑到咱们家里,抢家产怎么办?”

太太怎么能挡得住呢!

李菡瑶秀眉横蹙,道:“他敢!”

她这不是正往家去吗,那些族人若安分便罢,若不安分,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景泰府,太平商号已经乱了。

太平工坊停了工,大管事李卓尔和媳妇白小霞此刻都在李家。李家上房正厅,李氏族人齐聚,三太爷、四太爷都在,李卓然也在。还有另一拨人,就是以江老太爷为首的江家人。老墨管家也来了,居中周旋。

李卓然神情倨傲,非往日可比。

因为,他证实了自己的身份:正是李老太爷的私生子,李卓航的庶弟。在李卓航父女失踪后,他顺理成章成了嫡支的继承人。证人除了墨老管家,还有一位面覆轻纱的神秘女子,以及黄山翠微寺的胖和尚智善。

江玉真不在家,她去了霞照县。

第91章 见情敌(三更,逍遥九世盟主+)

当日,李卓望派墨文墨武回景泰府,向江玉真报信,江玉真急痛交加,等回神,一面立即派人送信回娘家,一面同墨管家、李卓尔夫妻商议,营救他父女。

李卓航父女下落不明,想救也没处去救,为今之计,必须先查明是谁下的手,再图谋救人。

江玉真罗列出李家在江南地面上的所有世交好友、官场内应,挨着拜访,寻求援助,帮忙查找线索。

她体会到了世态的残酷。

许多人把她当无知妇人愚弄和欺骗,还没帮忙呢,便提出各种条件和要求,好从中取利。

她意识到,李卓航生死不明,李家分崩在即,偌大的家产不仅不是她的依仗,反成了一块人人觊觎的肥肉。

江玉真不是舍不得银子,若能救李卓航父女,花再多银子她也在所不惜,只是这些人两眼都盯着钱,哪会真出力救李卓航。等王诏派人上门,端着官架子转述王诏的话,以李家世交和长辈的口气自居,张口就要一百万两,俨然将李家当成了他的银库,江玉真便彻底心冷了。

她找了个借口脱身,带着墨管家去了霞照县。

李卓航的外祖郭家、郭家姻亲方家都在霞照,因王诏的妻子就是郭家女儿,江玉真不敢去郭家求助,此行是要去方家,去求李卓航的表妹郭嘉懿。

郭嘉懿是李卓航大舅舅的女儿,嫁到忠义公府三房,现是方家三房大太太,随夫君住在霞照县,经管着忠义公府在江南的所有产业,绝对有实力帮忙。

江玉真此生最不愿见的人便是郭嘉懿。

郭嘉懿,差一点儿嫁给了李卓航。

原本这不算什么,然江玉真第一次随李卓航去外祖郭家,见了郭嘉懿,女人的直觉便令她察觉:这个表妹,是爱慕李卓航的。虽然后来郭嘉懿嫁去忠义公府,比嫁给商贾李家要强多少倍,但江玉真依然不能释怀。

现在,她却来求情敌救李卓航。

一路上,江玉真都对此行充满抗拒,怕到了方家,被郭嘉懿讥讽、羞辱,更怕被拒绝。

她搜肠刮肚地苦思,若能想出其他办法救李卓航,她便即刻掉头,不去方家了,然而,直到方家大门外,她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请门房通传。

方大太太郭嘉懿亲到二门相迎。

见面后,郭嘉懿发现江玉真虽举止从容,然眼中的忧色却掩不住,心知有异,也不说破,上前拉住江玉真的手,亲切地问候她一路辛苦,让入上房。

她的表现让江玉真稍稍感到心安。

上茶后,江玉真便将李卓航父女失踪经过细说了一遍,连王诏以官府名义索银也说了,看见郭嘉懿眼中的震惊和担忧,她心里一松,不再像之前忐忑。

这陈年的醋,已经淡了。

眼下,她只想救李卓航。

她末了道:“我并非不舍得银子,听回来的下人说,青华府这场暴乱背后另有隐情。那都是些受灾的难民。若李家出银资助官兵剿灭,恐事态恶化,反使夫君性命不保。方家在官场上人面广,特来求表妹援手。”

方大太太凝重道:“表嫂言之有理。不论何人掳走表哥,必有所求,否则会当场杀人抛尸。对方既有所求,以表哥的智谋,定会周旋妥当,传信给表嫂。到时按表哥说的去做,才是最稳妥的。贸然出兵,是下下策。再者,就算出兵,也无需一百万,这分明是借机勒索!”

这些当官的,心黑着呢。

江玉真激动道:“是。夫君一向处变不惊,越大的事,他越冷静,倒把我给养废了……”说到这忙止住,唯恐郭嘉懿认为她在炫耀,会反感。

方大太太微笑道:“这是表嫂的福气。”

江玉真红着眼睛道:“是我无能。”

她真的恨自己无能!

方大太太道:“表嫂别自责了。咱们来商议如何救人。”说罢让人去前面请夫君方砚进来。

须臾,方砚进内,因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避讳了,方大太太引他和江玉真见礼,共商对策。

方砚在小方氏族中行三,家中都称他三老爷。

有个主事的男人就是不同,况且方砚久历商场,对官场人事也熟悉,见识阅历都丰富。听了事情经过,当即道:“这事不能全依赖官府,咱们自己得派人去徽州,一是查访表哥下落,究竟为何人所掳;二是与绑匪交涉,寻机救人。适当时候,再让官府出面震慑……”

江玉真道:“我们有位族兄在主理此事。”她便说了李卓望的名字,说他留在徽州查访消息。

方砚听说李卓望只是个护院,觉得不大顶用,想了想道:“我再派两个人去,他们原是跑江湖的,人面广,经验丰富,或者能帮上忙也不一定。”

江玉真听了,便要亲自去徽州。

方砚和夫人都出言阻拦。

方太太劝道:“表嫂忧心,妹妹理解,然表嫂乃弱女子,去了于事无补,倘或出点事,岂不更添乱?表哥既将家中托付给表嫂,表嫂当谨守门户。回头表哥传信回来,或是要钱,或是派人去接洽,都需要表嫂拿主意。”

方砚也道:“表嫂不能离开。方舟是李家嫡支独子,和外甥女一起失踪,恐怕族中有人要兴风作浪。”

方太太接道:“对,越是关键时候,李家越不能乱。”

江玉真才打消了去徽州的念头。

接下来,他们商定三步:

第一步,方砚动用忠义公府的官场人脉,四处打探消息,确定李卓航是否真被青华府的乱民所掳。

第二步,方砚派精干心腹去徽州,带着江玉真开的银票,同李卓望会合,查访并伺机营救李卓航。

第三步,传信去京城求救。

一切安排妥当,方太太又对江玉真道:“表嫂,若是平常,妹妹定会留你小住;现在非常时期,李家需表嫂坐镇,谨防有变,妹妹不敢留表嫂了。”

江玉真感激道:“多谢妹妹提点。我即刻启程。”

方太太忙道:“不用如此急忙,晚上行路也不便,还是明早动身吧,歇息一晚最好。”

方砚也跟着挽留,说天晚了,不宜行船。

江玉真这才答应了,再三拜谢他夫妻。

方太太忙道这是亲戚间该帮的,又安慰了许多话,令江玉真忧急的心安定下来,不再彷徨。

江玉真很感激郭嘉懿,看着她想:这般美丽、优雅的女子,已经和夫君议亲了,却没能成,是什么缘故?

郭嘉懿是肯定喜欢李卓航的。

李卓航是否也深爱这个表妹呢?

若彼此相爱,却未能结亲,要么是父母不同意,要么受第三方破坏。李家和郭家长辈肯定是赞成这门亲的,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方家上门求亲,郭家不敢拒绝忠义公府,答应了亲事,才令相爱的两个人劳燕分飞。

想到这,江玉真失神,连方砚离开也不知,忘了起身相送,方砚夫妻以为她心忧夫君,也没在意。

郭嘉懿走过来,微笑道:“如今都安置妥了,表嫂当宽心等待消息。表嫂想必也乏了,我送表嫂歇息去。”

江玉真看着盈盈浅笑的少妇,醒过神来,忙道:“多谢妹妹。我来时已经让他们给这里的管事通了消息,让他们收拾屋子。行李都送过去了呢,就不搅扰妹妹了。”

郭嘉懿知李家在霞照有宅子,也不强留,只留她吃了一顿饭,才送她离开,再三叮嘱她宽心。

江玉真凝视着她,真诚道:“多谢妹妹相助。”

郭嘉懿微笑道:“都是至亲,说什么谢。”

江玉真:“……”

一代亲,二代表。

他们已经不算至亲了!

次日清晨,江玉真启程回景泰府。

第三日午后到家,一进门就听门房说家里出事了。

江玉真心中一紧,急向上房正院赶去,郑妈妈等仆妇紧随其后。才到正院门口,李卓尔之妻白氏迎出来,不及问候,先回禀道:“太太,李童生支了一百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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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千里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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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真听后不禁呆滞。

一百万两,在李家只有李卓航有权限动用。当然,眼下特殊,江玉真也有权支取。除他夫妻外,其余大管事最高可支五万两。李家所有工坊、商铺的大小管事排列下来,怎么也轮不到李卓然作主。

江玉真耳听得上房厅堂传出的争吵声,眼盯着在白氏之后迎出来的墨老管家和李家三老太爷,面无表情地问道:“谁给他权利支的?支去干什么?”

一面抬脚向上房走去。

根本不理三老太爷。

好几人同时出声:

白氏抢道:“太太,我们拦不住。”

墨老管家道:“支去给徽州官府,发兵剿匪。太太,这都是为了救老爷呀。”

三老太爷则道:“已经查清了,卓然就是老太爷儿子。”

墨管家急得抱怨他爹:“爹,你老怎么糊涂了?发兵剿匪不是逼那些人杀了老爷吗?”

墨老管家道:“胡说!不发兵那些人就能把老爷送回来?就是要他们晓得厉害,不敢伤害老爷。”

墨管家跺脚道:“嗐,我不跟你说!”

江玉真脚下不停地上了台阶,郑妈妈抢上前扶着她,屋里正在争吵,她一进去,便静了下来。

江玉真目光一扫,只见济济一堂。上首,江老太爷坐在右边,江如澄站在他身后;四老太爷坐在左边,身边还有一张椅子空着,想是三老太爷的。

她先冲江老太爷施礼,叫“爹”。

江如澄也上前拜她,叫“姑姑”。

江老太爷痛心疾首道:“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这家就要被人占了。女婿生死不知,这些人竟等不及,公然联合外人,抢夺嫡支家产。简直没王法了!”

三老太爷气道:“亲家翁,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人抢夺家产?卓然支钱也是为了救家主。”

江老太爷道:“谁跟你是亲家!我亲家过世了。”

三老太爷被噎得说不出话。

江玉真站在堂上,连日奔波跋涉加上忧心夫君和爱女,满身的疲惫,此时皆被怒火焚烧殆尽,昔日温婉的女子忽然锐利起来,满目凛然,扫视众人一圈,严正道:“别说李童生不是老太爷儿子,就算他是,拿一百万资助官兵剿匪,这是救老爷吗?这是杀老爷!”

墨老管家惊道:“这怎么说?”

三老太爷也问:“不发兵怎么救人?”

江玉真不想跟他们掰扯,冷声质问:“谁说李童生是老太爷儿子?扯烂了的鬼话你们也信!”

三老太爷忙道:“老管家能作证。”

四老太爷也道:“还有智善大师。”

江玉真主仆一齐看向墨老管家。

墨老管家叹道:“太太,慕容居士确实与老太爷有一段旧情。这件事,我亲身经历的……”

接下来,他向江玉真述说往事:

慕容星,出身云州慕容氏,当年在京城与李老太爷相遇,情投意合、相见恨晚,深陷情关不能自拔,把世俗礼法、家世名节全抛诸脑后,只愿相守一生。

两人游历北方各州,过了几个月的神仙眷侣生活,等李老太爷提出上慕容家禀明其父母,带她南归时,她却如大梦初醒般,不敢面对委身为妾的后果:慕容家丢不起这脸面,父母丢不起这脸面,她也丢不起这脸面。

那夜,她留下书信一封,芳踪杳然。

李老太爷与慕容星相处数月,已然摸清了她高傲的性情,虽一时为情所迷,要她做妾,无异于逼她自戕,而他也不可能抛弃发妻,娶她进门。

李老太爷也悔恨不已。

他去云州打听慕容氏,却发现慕容星根本没回家。他猜想,慕容星刻意躲着自己。

他在云州城停留了半个月,慕容星根本没现身。因不知慕容星打算,他不敢贸然上慕容家禀明来意,唯恐给她带去麻烦。无奈之下,只得黯然返乡。

那段日子,墨老管家一直随侍在老太爷身旁,目睹了他们之间的聚散离合。

后来的事,则是大家根据慕容星所言、黄山翠微寺智善和尚的证明,加上李婆子两年前莫名其妙自杀,留下似是而非的话推断出来的。

当年,慕容星不辞而别后,便隐匿行迹。

因这段情缘,她虽不愿入李家做妾,却也不想再嫁他人,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更绝了嫁人念头。

李家子嗣艰难,她是知道的。

她未婚生子,若自己抚养这孩子,将异常艰辛。她不怕辛苦,却不希望孩子的身世有污点。因此,她千里迢迢赶到徽州,生下孩子后立即送到月庄。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春晨。

慕容星撑着分娩才一天的身子,乘马车来到月庄,马车过了月河,停在月桥桥头。

她没有勇气踏入月庄,更没有勇气去见李老太爷和他的正妻,见一年轻媳妇坐在田埂上,便示意婢女上前招呼。

这媳妇便是李婆子了。

李婆子被带到马车前。

慕容星隐在车内打量外面的媳妇,见她双目红肿,似有哭泣之状,便开口询问。

等问明李婆子是月庄人,夫家也姓李,是李老太爷的族人,因被婆婆磋磨,才躲出来哭,慕容星便让婢女将孩子抱出来,托她送去李家大宅,交给李家家主。

婢女没有说出孩子的来历,只告诉李婆子,把孩子交给李氏族长,族长自会明白。

李婆子看着孩子满面狐疑。

慕容星恐她追问内情,便让婢女拿了几根金条给她,作为酬谢,也是堵她的嘴,更表明自己并非养不起而遗弃孩子。

李婆子这才答应了,抱着孩子走了。

慕容星目送她没入浓雾中,正要离开,月桥上过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好奇地朝马车看过来。

这便是智善,看见了送子一幕。

慕容星将孩子送出去了,心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充满浓浓的不舍,正难受呢,哪会留心和尚。

婢女却机灵,拦住智善,借口要进香,询问他在哪个寺庙挂单,又布施了些点心给他。得知智善是黄山翠微寺的和尚,暗暗记在心里。她是怕智善犯口舌。将来若有人将今天的事传扬出去,智善便是嫌疑人之一。

慕容星次年便随父亲出海,因往事断肠,不愿面对,遂留在宝石国,替慕容家经营海外生意。

直到今年,其父去世才归来。

慕容星以为,当年送去李家的孩子定是李卓航。她暗中关注李家,听说李卓航遭难,急忙赶来。

她先找墨老管家,为证实自己就是李卓航生母,特让婢女去翠微寺将智善和尚找来,只可惜李婆子死了。

墨老管家却告诉她,李卓航乃李老太太郭氏所生。

慕容星震惊那她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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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血脉之谜

难道是李卓然?

可是墨老管家又说,李婆子十月怀胎生了李卓然,这个月庄老人都可作证。

慕容星惊怒交加,追问不休。

当年,共有三个孩子与此事相关:一是李卓航,一是李卓然,最后一个便是慕容星送去的孩子。

现在,只剩下两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婆子已死,真相成谜。

众人根据前年李卓然那场闹剧和李婆子的反应,以及李天华与李卓航长相类似,推测出:当年李婆子并未将孩子送去李家大宅,而是自己留下了。

因为,她亲生儿子死了!

遇见慕容星的那天清晨,她之所以躲在田间哭泣,就是因为新生儿夭折,恰逢慕容星托她给老太爷送孩子,她便截下这孩子,根本没送给老太爷。

江玉真听到这喝道:“一派胡言!”

墨老管家道:“太太,这是真的呀!”

他当然是向着李卓航的,可李卓然确是老太爷的血脉,老太爷若泉下有知,绝不会不认!

江玉真道:“几十年前的事我就不提了,若李卓然真是那个孩子,前年为李天华闹成那样,三婶为何不说出真相?只要说出来,便能证明她清白,还能让老爷认下李卓然。这么好的事,她为何宁死也不肯说?”

三老太爷道:“她怕卓然怪她。”

江玉真道:“死都不怕,还怕儿子怪她?她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童生不能认祖归宗,才真的怪她呢。”

李氏族人七嘴八舌道:

“她就是不要卓然认祖归宗。”

“她要卓然一直做她儿子。”

“她怕绝后。”

“她怕卓然恨她。”

……

之前,因李天华长得像李卓航,令李氏族人百般猜测,终究疑窦重重,加上信服李卓航,才未追究。

现在,李卓航生死不明,族人正无助时,慕容星出现,连墨老管家和智善都为她作证,证实了她千里送子的事实。大家犹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再不肯放,即便李婆子行为反常,他们也会主动找理由帮她开脱,认定李卓然就是那个孩子,是老太爷的血脉。

江玉真断喝道:“是真是假,等老爷回来再说。谁给李童生权利从李家支银子的?”

她看向墨老管家,悲愤质问:“夫君还没死呢,老管家就投靠别人,给自己留后路了?”

墨老管家急道:“太太,我没有!”

郑妈妈瞪眼道:“你是老管家,太太不在你就能做主,不是你,李童生怎支的银子?”

墨管家也瞧着父亲,看他怎么说。

墨老管家道:“是官府判的!”

江玉真闻言,又是一呆。

江老太爷气愤道:“都来算计了!”

原来,李氏族人和江家人为了李卓然的身份,争论不休,李卓尔和白氏也不肯奉李卓然为主。

王诏派来的心腹趁机挑唆李卓然告上公堂,请县令大人判决此事。那心腹暗中向景泰知府和县令传达王诏意图。知府和县令心中默算,李卓航或许回不来了,不如判李卓然继承李家家业,还能趁乱捞几个。

于是,县令升堂审问当年事,判定李卓然确系李老太爷血脉,李卓航若不在,他便是嫡支继承人。

一时间,李卓然意气风发。

众人都改口叫他“二老爷”。

李卓然下堂后,声称要设法救兄长,要去钱庄开一百万两银票给王诏心腹,资助官兵剿匪。

李卓尔夫妻和江家人再拦不住。

江玉真听了,气得手脚冰凉——她夫君生死未卜,她四处奔忙、设法营救,这些人却像狼一样窥伺在旁,瞅她不在家的时候,悄没声便将李家转手了。

这还有天理吗?!

因问道:“银票已经开了?”

白氏道:“刚去钱庄。夫君和舅老爷跟着他。”

江玉真急命墨管家,马上去丰泰钱庄阻止李卓然,并告诉钱庄:若开了银票,李家绝不认!

墨管家急忙跑出去了。

丰泰钱庄,李卓然已然受挫。

钱庄的东家古老爷与李卓航交好,不肯开这银票,担心李卓航回来,不认这笔银子。

李卓然便抬出官府的判决书,向古老爷施加压力,声称李卓航失踪,现在李家由他主事。

古老爷依然不从,并非他藐视官府,李卓航失踪就罢了,江玉真呢?没有江玉真的允许,他怎敢让李卓然提这一百万?这事有猫腻,他可不敢掺和进去。

李卓然气极,便叫人去请县令大人。

墨管家和景泰县令同时赶到丰泰钱庄。

墨管家一面将太太的话告诉古老爷,一面对县令大人道:“太太前日去了老爷外祖郭家,郭家又找了忠义公府方家,如今忠义公府正设法营救老爷。大人判李卓然继承李家,就不怕郭家和忠义公府诘责?”

县令大人心里一突,气怯下来。

最终,这银票也没开成。

李卓然见板上钉钉的好事被破坏,愤怒不已,然往深处一想:江玉真还痴想李卓航能回来?做梦!

原本他想拿出一百万,既讨好了徽州和景泰府两地的官员,又能逼那劫匪杀死李卓航,还能确立他在李家当家作主的地位,可谓一箭三雕。现在计划落空,也不要紧,横竖李卓航回不来了,这家业迟早是他的。

等李卓航父女的死讯传来,江玉真便死心了,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阻拦他成为家主?

等他当上家主,江玉真便成了寡嫂,寡嫂和小叔子之间……李卓然思及微妙之处,浑身一阵轻颤。

他会尽心照顾寡嫂的!

在这之前,却要对江玉真施加压力,让她尝到没男人依靠的滋味,将来才知他的可贵。

他便故作恼怒地对江玉行道:“我费尽心思救兄长,你们一个个的都拦在里头,是何居心?”

江玉行笑道:“不用你救,你别落井下石就好了。”

李卓然大声道:“兄长若有三长两短,你难辞其咎!”

几人一路争执,回到李家。

上房,江玉真正被族人指责。

指责的焦点不外乎两条:

其一,她不该质疑李卓然的权利;其二,支取一百万是为了救李卓航,为什么要阻挠?

白氏往前一站,道:“认不认李童生,应该由家主决定。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救家主。”

三老太爷道:“卓然不就在救家主!”

白氏道:“怎么救,拿多少银子救,家主不在,应该由太太做主。你们一气拥戴李童生,把太太不当数,想干什么?趁家主落难,要换家主了?”

“问得好!”

江老太爷击掌称赞。

三老太爷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小媳妇,这还是那个低眉顺眼地跟在李卓尔身后的小女人吗?

第94章 慕容星

因白氏素日少在人前露脸,即便出来也低眉顺眼,众人便不大关注她,对她的印象很模糊。

今日她昂首挺胸立于堂上,词锋犀利,大家首次认真打量她:素白一张脸,干干净净未施粉黛,细细的眉,细长的眼,细致的鼻儿,菱形的嘴,加上身材娇小,分明还是那个柔弱、懦弱的女子,此时却像一柄锋利的匕首,锋芒毕露,挡在江玉真面前,随时刺向众人。

两位老太爷又惊又怒。惊的是白氏反常。怒的是白氏大胆,身为晚辈,又是女子,竟敢当众顶撞族老。这是他们绝不能容忍的,便是江玉真也不行!更有一层,白氏的话戳中了他们的心思,心虚之后便恼羞成怒。

他们拥戴李卓然怎么了?

便是皇帝身陷囹圄,或者病入膏肓,朝中大臣也要拥戴新君随时准备登基,以防天下大乱。

李卓航失踪这么多天,明显凶多吉少,李家无人主事,他们拥戴李卓然不很正常?

再说,李卓然支取一百万,又不是为了私心,还不是为了打点官府,为了救李卓航!白氏和江玉真妇道人家眼皮子浅,只顾心疼银子,就不顾人了。

白氏说,家主不在应由太太做主。

这话也在理,但要视具体情形。

像李老太爷去了,李老太太是嫡支辈分最高的长辈,自然说一不二;眼下江玉真却比不了她。最大的区别便是:李老太太有儿子傍身,李卓航继承了家主之位;而江玉真无子,仅有一个女儿也跟李卓航一同遭难了。

一个无夫无子的女人能掌权?

这在谁家也不行!

三老太爷霍然站起身,怒斥白氏:“白氏,你目无尊长,还不跪下!否则,我让李卓尔休了你!”

白氏冷笑道:“你凭什么休我?”

江玉真道:“三叔这是铁了心了?”

三老太爷心里一突,强硬道:“太太,我一心救家主,不怕人污蔑。倒是太太,说来说去都是舍不得这笔银子,把银子看得比夫君还重要,什么意思?”

江玉真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老太爷见他们公然踩踏女儿,大怒,猛一拍茶几,怒喝道:“住口!分明是你们落井下石,逼绑匪杀了女婿,还敢说是为了救他。杀人不见血呀!”

众人被他气势震住,堂上一静。

随即四老太爷便驳道:“胡说!”

三老太爷也道:“江亲家,好大的威风啊。可这是我李家的家事,与你江家无关。难不成江亲家还想借着女儿的手,插进来捞几个?我李氏一族还没死绝呢。”

江老太爷神情凛然,死死盯着三老太爷。

李氏族人的打算他很清楚,若非这样,他也不会在接到女儿的信后,祖孙三代一齐赶来。

眼下情势危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婿和外孙女平安,否则江玉真无夫无子,下场还不定如何。

江如澄看着李氏族人对姑姑发难,有心帮忙,然他辈分小年纪也小,人微言轻,遂想别的主意。

墨老管家见双方吵起来,忙劝解。众人不听,他便放脸,依然没人将他当回事。他不禁心生悲戚:以往再威风,都是主子给的脸面;主子不在,他就是一奴仆,谁还把他放在眼里?他不禁思念李卓航,盼他平安。

江玉真气得脸都白了,白氏和郑妈妈一左一右扶着她,白氏低声安慰她,她才渐渐平复。

因对三老太爷道:“三叔说的没错,李家的事与江家无关。同理,嫡支的家业也与旁支无关。”

谁许你们在这指手画脚?

三老太爷振振有词道:“不是这么说,没有大家的帮衬,家主一个人能撑起这大的家业?”

四老太爷等人纷纷附和,说族中诸如李卓远、李卓尔、李卓望等等,哪一个没出力?李卓航没有这些人的帮衬,凭他一个人就能壮大太平商号?

白氏忽然笑了,素颜绽放光辉,道:“哟,四叔脸大,才敢这么说,我们可不敢。原是家主看在同宗的份上,拉拔、照应我们,我们可没那个脸说自己是功臣。这样的好差事,不是姓李,能落到我们头上?”

四老太爷羞恼,手指着白氏道:“你、你……”

三老太爷厉声道:“白氏,你怎么跟长辈说话?”

这个媳妇,吃了雄心豹子胆,公然跟族人作对,若李卓航真回不来,他一定会逼李卓尔休了她!

这一刻,他心底竟期盼李卓航回不来。真到那一步,李卓然唯有依靠族中长辈扶持,才能站稳。那时,方能显他族老的地位和威严,看谁还敢顶撞他!

白氏道:“我说什么了?”

三老太爷道:“你还敢顶嘴!”

白氏笑道:“我不过说了句实话。”

就让你们老脸挂不住了?

江玉真见众人静默,面无表情道:“都别争了,老爷会回来的。”都等着被收拾吧。

众人再沉默,气氛微妙。

三老太爷道:“我们也都盼着家主回来。”

这话太勉强了。

江玉真眼露讥讽之色。

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女人。

前面的戴着帷帽,黑纱遮面,身穿灰色素布衣裙,浑身上下一丝妆饰和刺绣也无,远看就像道袍,唯有行走时摇曳生姿,可窥出其身段窈窕。

一个中年女子随侍在后。

江玉真瞬间猜出来人身份:慕容星!

果然,三老太爷等人都起身招呼“慕容居士”,慕容星只略略颔首,黑纱起伏,径直走向江玉真。

江玉真看着她走近,没动。

慕容星在江玉真面前停下,抬手撩起黑纱,直视她。

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又近在咫尺,在彼此眼中都纤毫毕现,江玉真感到扑面而来的容光。

这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与衣着反差强烈,服饰有多沉闷,容颜就有多明艳:远山眉,明星眼,悬胆鼻,樱桃口,虽粉黛未施,却眉目如画!

江玉真有些意外,想想又在意料之中——能让老太爷动心的女人,怎会是庸脂俗粉!

她没有出声,静等对方开口。

慕容星凝目打量江玉真,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媚,不知为何,竟然令江玉真感到熟悉。

正奇怪,慕容星轻启丹唇,道:“你质疑李卓然,尚可理解,为何不肯拿银子救人?一百万虽巨,怎抵你的夫君!这时候,你不该一心救你的夫君吗?”

江玉真道:“我知道如何救夫君。”

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左右。

“哦,你是如何救的?”

随着说话声,李卓然大步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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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考验女婿的时候到了

江玉行、墨管家紧跟着也进来了。

三老太爷忙问:“可办成了?”

李卓然颓丧道:“没办成。”

三老太爷恨恨地跺脚惋惜。

李卓然看见慕容星,眼睛一亮。

这是他的亲娘!

只恨当年李婆子歹毒,私自截留了他,若他被送去嫡支,必能受最好的栽培,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慕容星无名无份、身份尴尬,他不能称她“母亲”,连“姨娘”也不能叫,慕容星并不在意,让他叫自己“慕容居士”,李卓然虽不甘也只能从命。

尽管如此,李卓然仍以慕容星为傲,觉得比李婆子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宁做慕容星的私生子,也不愿做李婆子有名有份的儿子。

他上前躬身道:“居士来了。”

慕容星微微颔首,并不出声。

李卓然直起身,转对江玉真道:“大嫂真想救兄长?我怕你根本不想救,而是另有所图吧。”

慕容星神情一冷,问:“怎么说?”

李卓然恭敬道:“回居士,大嫂恐怕猜到兄长和侄女凶多吉少,担心将来无依无靠,故而要把这份家业搬回娘家去。如此,她便成了江家的功臣,再嫁也容易。”

他的话掀起一阵狂澜,李氏族人纷纷讨伐江玉真:

“休想!当我李家无人吗!”

“唉,你怎么能这样薄情?”

“往常家主是怎么待你的?”

“最毒妇人心呐。”

……

江家父子、李卓尔、白氏、墨管家纷纷反驳。

慕容星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玉真,像要看透她的内心,可真是放弃了李卓航,图谋身后事。

墨老管家也怀疑地看着江玉真,江老太爷的私心他很清楚,涉及到江家,他不信任太太了。

江玉真目睹李卓然挑起纷争,李氏族人骤然发难,心砰砰跳,强压着愤怒,命令墨管家:“将闲杂人都赶出去!”目光从三老太爷等人身上一晃而过,落在慕容星和李卓然身上,很显然,驱逐的人包括他母子。

李卓然大声道:“江氏,你敢!”

江玉真道:“你看我敢不敢!”

遂向白小霞使了个眼色。

白氏立即上前,伸手对慕容星道:“居士请!”

郑妈妈则去推李卓然,毫不客气道:“滚!”

墨老管家震惊不已,急上前挡在慕容星身前,又向江玉真道:“太太,不可对慕容居士无礼!”

旁人还罢了,慕容星母子断不能被驱逐,虽然她未入李家门,但墨老管家最清楚,老太爷生前对她很是歉疚,这歉疚无法弥补,怎容后辈对她如此无礼?

江玉真坚定道:“客人上门,若是怀着善意,我们自当招待;若是心怀叵测,恕难安置!”

墨老管家道:“他是老太爷的血脉!”

江玉真道:“是不是,都等老爷回来确认。”

墨老管家:“……”

细想这话,好像并未错。

慕容星被驱逐,并没有发怒,很冷静地看着江玉真,然后又转向江老太爷父子,他们没有帮着赶人,只护持在江玉真身旁;再看堂上,墨管家正召集家仆驱赶三老太爷等人,众人纷纷叱喝推搡,堂上大乱。

李卓然见江玉真竟敢赶人,示弱般退到门口,扯住一个家仆,要他去衙门报案,说江家霸占李家家产。

那家仆之前得了他的好处,已是投靠了他的,得了这话,还不上赶着卖好?忙转身就跑出去。

江如澄看见,抽身追了出去。

李卓然则叫了几个族中兄弟侄儿,直奔江玉真。

他算准李卓航回不来了。

今天,他要幽禁大嫂!

他要夺取掌家权!

这里是李家,江玉真是李家媳妇,江家父子也不能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他们领着女儿回江家去。

院外,江如澄追上了那家仆。

他知道李卓然跟官府勾结了,这一去报案,只怕那些官吏就像闻见血腥的苍蝇飞来,给李卓然撑腰。

“你去哪儿?”他笑问。

“表少爷,小的去前头传话。”那家仆眼不眨地撒谎。

“传话?我看你是想去衙门吧。”江如澄揭露他。

“不,不是的……”家仆否认。

江如澄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你可知道姑姑为何不肯出银子请官兵剿匪?”

家仆赔笑道:“小的不知。”

江如澄神秘兮兮地靠近他,低声道:“因为,姑姑已经派人去接姑父了。姑父很快就要回来了。”

家仆吃了一惊,“真的?”

江如澄点头道:“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姑姑哪来的底气?我祖父和父亲又哪来的底气?”

家仆心突突地跳起来,故作惊讶道:“表少爷,你没骗我吧,要是老爷回来,太太怎不说?”

江如澄道:“怎没说,是那些蠢材不信。唉,一个个这们心急!要闹,也要等消息坐实,姑父和表妹确实没了,再翻脸不迟;眼下帮着李童生,姑父回来能饶他们?譬如你,这一趟衙门跑下来,知道什么下场吗?”

家仆强忍惧意问:“什么下场?”

江如澄道:“把你全家卖了都算轻的,若让爷来处置的话,要么卖到水泥窑厂,要么卖到煤矿,要么卖到海外,哪一条都没有回头路……”

家仆扑通跪下道:“表少爷,小的绝不去衙门!”

江如澄道:“若别人去呢?”

家仆道:“别人去小的拦着。”

江如澄道:“嗯,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姑父知道你一片赤胆忠心,回来定会奖赏你的。”

家仆喜道:“谢表少爷!”

江如澄又交代这家仆一番话。

这家仆便找了几个共事的同伴,不但不去衙门报案,反在大门口守着,不准外人进入李家。

江如澄见事成,才转身。

此时,景泰府码头,一艘大船靠岸,落无尘长身玉立在船头,心情有些激动——马上就到李妹妹家了。不能亲自去救李妹妹,帮妹妹稳定家宅也一样。

数日前,葛亭查出李卓航父女去向:是被一群庄稼汉子带往青华府去了。据看见的人描述那些人衣着和口音,葛亭和落霞判断他们是青华府的灾民。

葛亭将这消息报给歙县县令。

县令忙回禀知府等上官。

同日,王诏接到青华府刘知府的传信,说胡清风和叶屠夫带着几千灾民杀出青华城,占据青华山,公然造反了。结合李卓航父女被俘一事,王诏力主发兵剿匪,并以此为理由,暗中催李卓远索要巨额军费。

王诏的提议被徽州巡抚采纳。

落霞却道:“他这是要逼杀李老爷。”

葛亭道:“可是巡抚大人已经同意了,怎么办?”

两人苦苦思索对策。

落无尘一想到灵秀的李妹妹落入匪徒之手,被各种折磨,便心急如焚,日夜思谋营救之法。

还真让他想出一招来破解眼前的局面,只是他虽年少,却是个恬淡的性子,并不热血冲动,故而没私自行动,先告诉父亲和舅舅,请他们裁夺、指点。

葛亭听了大喜,极口赞“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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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去李妹妹家

落霞也欣慰道:“你能学以致用,再好不过。这法子既是你想出来的,就由你去执行。”

葛亭道:“对,我出面说反容易落了行迹,像刻意似得,容易让段启瑞起疑心。”

落无尘领命,次日去了府学,故意挑起话题,引同窗议论青华府乱民造反、掳劫富商一事,针对该不该发兵,各抒己见,再爆出王诏向李家索军费一事。

讨论热烈时,落无尘低声对同窗段子豪道:“王大人这招虽是事急从权,却容易引人诟病,只怕有人要弹劾王相和梁大人。王诏可是王相的族人。”

段子豪听后神情一动。

官府为赈灾、兴修水利等事向富商募捐,司空见惯;为剿匪向富商募捐,却很少见,但李卓航父女被乱民掳去,李家出银子资助官兵,听上去倒也名真言顺。

然再名正言顺,也能做文章。

况且勒索这么多,本就是官场贪墨陋习:为的是到时候克扣大半,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有份。

王诏分明趁人之危,勒索李家。

落无尘有意提醒段子豪:这是个机会,弹劾王亨和梁心铭的机会。先帝去了,看谁保他们!

这日,段子豪提前下学。

葛亭派人盯着段家,傍晚时分,看见两家仆背着行囊出来,一人匆匆赶往渔梁渡口,另一人则骑马从陆路走了。葛亭得了回禀后,便知此事妥了。

段子豪,监察御史段启明的侄儿。

段启明对梁心铭的敌意,少有人知,葛亭正是其中之一。梁心铭初发迹时,扳倒当朝左相左端阳,踩着左端阳的肩膀一飞冲天,而段家,受过左端阳的恩惠。

段子豪的父亲段启瑞与葛亭是同僚,一次酒后失言,透露了这件旧事,也流露出对梁心铭的恨意。

落无尘曾听舅舅和父亲说起此事,感慨梁大人为国为民,得罪了许多人,到底值还是不值呢?

王诏步步紧逼,落无尘便想出这招借刀杀人计,借的是段启明的刀,杀的是王诏;顺便给梁心铭提个醒儿,段启明一直窥视她,寻机对她出手呢。

这次事后,梁大人定会留意段启明。

至于说梁大人被参倒?

那不可能。

梁心铭若是如此不堪一击,又怎会走到今天的位置。正要提醒她,先帝不在了,她要格外谨慎。

落无尘首次运用谋略,有些兴奋,解决了王诏,又想亲赴青华府,见机行事,营救李妹妹。

落霞不同意,道:“劫匪没有杀李老爷父女,而是将他们掳走,可见有目的。不论是求财还是怎样,以李老爷的智谋足以应对,咱们只需等他消息即可。”

葛亭连连点头,说劫匪肯定要赎金。

落霞又道:“李老爷不需咱们救,倒是湖州李家,恐怕要出乱子,我打算去一趟。”

落无尘忙问怎么回事?

落霞道,李卓航父女失踪,他才用话压住了蠢蠢欲动的李卓远,月庄那边却送信过来,说一个女人找到李家,证实了李卓然很可能是李老太爷的私生子。

在这个时候,李卓然身世大白,李家很可能会内乱。

李卓远已经在打点行囊、交代手头事,准备启程去湖州了,落霞想跟他一块去,见机行事。

落无尘立即道:“我也去。”

落霞道:“我正有此意。”

这件事,儿子既然已经参与进来,索性放手让他作为,正可历练他,好过关门读死书。

且说眼前,落无尘跟着父亲和李卓远下船后,在码头叫了两辆马车,直奔李家。

到李家门口,落无尘发现门房神情异样,见了李卓远口称大老爷,却不肯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李卓远也察觉了,把脸一沉,“怎么不让进?”

门房赔笑道:“太太不见客。”

李卓远喝道:“混账!太太不见客,也不让进门吗?李家的人来了这,难道要住客栈?”

他是月庄李家人,江玉真再不待见他,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门房挡客,定是出事了!

这时候能出什么事?

除非是李卓然夺了权。

李卓远心慌起来,喝道:“快开门!”

门房依旧推三阻四。

这人正是刚才被江如澄恐吓的家仆。

李氏旁支和嫡支间的依附矛盾,下人们早就传开了。这家仆想,今日凡来的李姓族人,都要对太太不利,这李卓远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然不能放他进去。

落无尘心一动,上前道:“我们是徽州太平商号的人,奉李老爷之命来给太太报平安的。李老爷就回来了。”

李卓远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扯谎。

落无尘的话正与江如澄唬弄家仆的话不谋而合,那家仆眼中迸出惊喜的光芒,嚷道:“老爷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快开门!我先去回禀太太!”说完飞奔而去。

门房里另出来一个人,打开了门,殷切地请他们进去。

李卓远这才明白落无尘的用意,等进去后,才对落霞赞道:“令郎好机敏的心思。”

落霞微笑道:“掌柜的谬赞。”

一小子在前引路,带着他们穿廊过院。

踏入李妹妹家,落无尘倍感亲切,仿佛他正被领去见李菡瑶。一路上,他留意打量,发现每转入一道门,都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花草树木,无不别具匠心。心想:李妹妹家果然富贵,不是我清寒之家能比的。

忽然前面急匆匆来了个锦衣少年郎,身后跟着刚才去报信的家仆,少年一边走一边问:“姑父真回来了?”

家仆笑道:“是。李大老爷亲口说的。”

落无尘有些无语:明明是我说的,这才转身的工夫,怎么就变成李大老爷说的了?

李卓远也腹诽不已。

双方顶头碰上,江如澄目光一扫,把几人都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落无尘身上。

家仆也停步,叫:“大老爷。”

李卓远点头,看着江如澄问:“这位公子是?”

家仆忙道:“这是表少爷。”

江如澄忙正容向李卓远见礼,又问了落霞和落无尘的身份,都客气见了礼,才问道:“姑父呢?”

李卓远点头道:“随后就回。”

既然已经撒了谎,便要瞒下去,至少在见到江玉真、弄清李家局势之前,这个谎要编下去。

江如澄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落家父子就不说了,今儿第一次见,底细不明;李卓远之名却早就听说了,李氏旁支中,他是头一个需防备的,眼下姑父和瑶妹妹失踪,他带这两个人来到景泰府,意欲何为?

江如澄按下满腹疑问,引他们去正院见江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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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谎言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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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江如澄有意跟落无尘走在一块,问这问那,察言观色,套问他们来景泰府的目的。

“在下观落兄仪表非凡、气度高华,敢问落兄在何处就读,师从何人?”

“徽州府学。”

“落兄为何不上学,急匆匆来此?”

“李老爷失踪,我们去青华府营救,结果李老爷已经脱险,故让我们先行一步回来给太太报平安。”

“姑父可说何时到家?”

“总还得两三天。”

“为何不跟你们同行?”

“李老爷化解了灾民暴乱,还有些后续事项要同鄢知府交割;再者他收留了一些灾民,也要妥善安置。”

……

两少年见面就过招,江如澄百般试探,落无尘谎话信手拈来,说得煞有介事。

江如澄依然不信落无尘的话。

他笑道:“姑父也真是,要报平安,叫个下人跑一趟不就行了,何必让大老爷和落先生过来?耽误徽州太平分号的事不说,还连累落兄荒废学业。”

落无尘解释道:“原本是这样行的,后来李老爷怕族中有人趁乱生事,图谋不轨,太太压服不住,特地让李大老爷过来,因为他威望高,能震慑族人。”

威望高,能震慑族人?

这话不但没消除江如澄的疑心,反更令他警惕,因而干笑道:“说的也是。表妹可好?”

落无尘笑道:“李妹妹好的很,棋艺又精进了,在下之前勉强能应付,现在都下不过她了呢。”

江如澄原本是试他,听他说认识李菡瑶,还称李菡瑶“李妹妹”,不由警惕问:“你认识表妹?”

落无尘点头道:“自然认识。”

说着话,已经到了正院。

江如澄来不及追问内情了。

李卓远和落霞也顾不得听他们掰扯,隔着老远,就听见正院内传出来的争执、怒骂声,忙加快脚步冲入正院,抬眼一扫,只见院内乌压压许多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有主子,有仆妇,有男有女,有年老有年少。

江玉真站在廊下,江老太爷和江玉行一左一右护着她,李卓然正要冲向她,却被一个戴帷帽的女子拦住。

李卓远提气高喝:“你们干什么?”

众人一齐停手,转脸看向门口。

墨文墨武各自扭着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想把这两老的弄走,其余人就好办了,因忌惮他们年纪大,不敢大力推搡,怕弄伤了他们,或者眼一翻过去了,才麻烦呢。

二老也知他们惧怕,便倚老卖老,百般挣扎。

正闹着,便听见李卓远喝问。

三老太爷趁机挣脱了墨文,猛冲向李卓远。

墨文在后见他脚下踉踉跄跄,随时摔倒的样子,吓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恐他摔倒了,忙赶来扶他。

三老太爷怕被他抓住,跑得越发快。

李卓远急伸手扶住三老太爷,道:“三叔慢点。”

三老太爷立住脚,喘了两口气,等不及地告诉道:“卓远啊,你可来了。家主失踪了,太太请了江家人坐镇,把李家人不放在眼里,要赶咱们走。

“咱们李家的事怎么能让外人插手呢?

“你还不知道吧,卓然是老太爷的血脉。这事有墨老管家作证,智善大师也作了证,千真万确!

“家主不在,正该由卓然当家理事,哪能由女人当家。对不对?卓然为了救家主,要提一百万给官府,请官府出兵剿匪,太太竟然不答应、舍不得银子。

“这人重要还是银子重要啊?”

他拉着李卓远,唠唠叨叨说个不休,心里认定李卓远跟他们一条心,却不知李卓远和李卓然已势同水火。

三年前,月庄一场大闹,李卓远和李卓然便闹翻了。

后来李卓航提拔李卓远为大掌柜,并留下话:不许为难李卓然一家。李卓远不敢明着报复,暗地里给李卓然使绊子。他怎会支持李卓然呢?他一听说李卓然是老太爷的私生子,便急忙放下手头事赶来,唯恐李卓然夺了嫡支大权,对他将来大大不利。这是一个缘故。

其二,李卓航只是失踪,李卓远坚信他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正要表忠心、立功给他看呢。

其三,就算李卓航回不来,李卓远也要拥护江玉真,让江玉真过继李天明为嗣子,继承嫡支家业。

因此几点,三老太爷注定要失望了。

李卓远安慰他道:“三叔别急。”

然后他环视院内众人,正容道:“李卓然是老太爷儿子,这件事还要等家主回来确认。现在家主不在,家里所有大小事,都该由太太做主。你们这样闹,也不怕外面人笑话咱们李家,说咱们没人伦,趁着家主遭难,落井下石,霸占嫡支家业?就不怕家主回来寒心?”

众人尴尬,只有李卓然冷笑。

三老太爷急道:“不是,卓远你听我说:卓然支银子,那也是为了救家主,可太太不答应……”

李卓远道:“太太不答应就对了!这件事我最清楚,这是家主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的。再说”他目光一扫众人,轻笑一声,道“家主就要回来了,不需要拿一百万去求官府出兵剿匪。你们都省省心吧。”

“家主要回来了?!”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李卓然更是心中一惊。

江玉真和慕容星同时目光大亮。

江如澄和落无尘也进来了,落无尘忙上前道:“李老爷已脱险,差我们先来给太太报平安。”

江如澄急忙附和。

他之前怀疑李卓远来者不善,眼下这般局面,不管落无尘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得附和。

“家主真得救了?”

众人依然不敢相信。

江如澄见江玉真神色急切,想要追问落无尘,忙抢上前,道:“姑姑早说姑父要回来了,你们不信。瞧瞧,姑父才失踪几天,这一个个的狼子野心,差点把姑姑生吞活剥了!竟还污蔑姑姑,说她舍不得银子,不肯救夫君和女儿。这样混账话,也亏你们能想得出来!”

三老太爷等人全部噤声。

江玉真察知侄儿用意,忙按下急切心情,故作淡然地唤落无尘上前,问他:老爷何时回来。

落无尘正要说话,李卓然下了台阶。

李卓然惊慌过后,细细一想:李卓航哪能那么容易脱身?怕是李卓远瞒天过海、哄骗大家。

他冷笑,要当众揭穿他们。

他便问落无尘:如何救的老爷,老爷是如何脱身,现在在何处,做何事,何事归来等等。

落无尘从容不迫道,是李老爷自己化解了灾民暴乱,他们只听了个大概,详情等李老爷回来再问吧;又道李老爷安置了灾民就回来,约莫两天后到家。

子虚乌有的事让他编得活灵活现。

妙的是,竟与事实相差不远。

众人信了大半。

李卓然面色阴晴不定。

李卓远瞅了落霞一眼,觉得定是落霞和葛亭救的李卓航,却瞒着他,害得他以为落无尘撒谎。

落霞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正在这时,一小厮连滚带爬跑进来,高声喊:“太太,老爷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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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父女归来

他是抢着来报喜的,因为太激动了,有些歇斯底里、声音凄厉,不像报喜,倒像报丧。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落无尘正编得起劲时被打断,笑容僵在脸上,木然看向江如澄;江如澄也正傻傻地看着他。

江如澄想:“爷是瞎编的呀,真回来了?”

落无尘则想:“难道我有预言成真的天赋?”

李卓航父女一到家门口,便问家里情况,门房见老爷真回来了,再不敢隐瞒,三言两语把这几天的事说了。

李卓航只听到一半,抬脚就走。

李菡瑶更急不可耐,两手提着裙摆,撒腿就跑,观棋和品茗忙也跟着她跑。

“母亲!我们回来了!”

李菡瑶冲进正院,目光在院内一扫,在人群中捕捉到江玉真的身影,隔老远便张开双臂,扑向她。

江玉真从愣怔中醒过神,疾步下了台阶,激动道:“瑶儿!”张开双臂接住女儿,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抚摸她的小脸;两眼把她上下左右打量,看她可伤着了、可受了苦;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不住滚泪。

郑妈妈在旁也不住用帕子擦泪。

李卓航随后进来,众人纷纷叫“家主”“方舟”“老爷”,他一概不理,径直走向江玉真。

江玉真抬眼,看着那颀长俊逸的身形、俊朗的脸颊,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他瘦了!

恍惚间,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她站在锦绣堂内,蓦然回首看见他,一眼万年。

她含泪笑问:“你回来了?”

李卓航笑答:“回来了。”

他虽预见到妻子处境艰难,却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场景:平日受他多方照拂的族人蜂拥而至,如群狼环伺,面目狰狞,随时要将妻子撕成碎片。

他心中戾气翻涌,就要爆发。

李菡瑶因见娘亲掉泪,想宽慰她,忙插嘴道:“娘,我们好好的,一点没吃苦。娘,这是叶屠夫——”她瞥见叶屠夫等人进来了,忙招手示意他们来拜见主母;也是向众人显摆:他父女不但平安归来,还收服了土匪。

叶屠夫等人忙上前给江玉真磕头。

李菡瑶在旁引见:“娘,这是品茗,我新收的丫鬟。这是叶屠夫,是品茗的爹。他可厉害了,为人又豪放,两把杀猪刀使得出神入化——”

这腔调有些像说书的,“杀猪刀”听着也难登大雅之堂,李菡瑶说到一半,警觉这引见有些不入流,好在她读书过目不忘,肚里攒了不少墨水,急忙补救——

“就像庖丁解牛,技近乎道!”

利用一个典故,瞬间拔高屠夫形象。

那时,江老太爷父子也下了台阶,围在他们一家身旁,看着李菡瑶笑得合不拢嘴,如看珍宝。江如澄和落无尘还没从谎言成真的震撼中回神,也盯着李菡瑶看,听了李菡瑶的话,两人都忍俊不禁,快活的很。

在场好些人都没听懂,以为叶屠夫有什么独门秘技,才让李姑娘另眼相待,都专注地打量他。

这情形取悦了叶屠夫,又深感自己鲁莽,导致李家遭遇此大祸,差点家破人亡,心中愧疚,忙又磕头请罪:“太太,都是小的糊涂,受人挑唆,才误会了老爷,把老爷和姑娘掳去,害得太太担惊受怕,请太太惩罚小的。”

江玉真道:“老爷既饶了你,我又怎会罚你。记住这次教训,往后不可再轻易受人挑唆。”

叶屠夫忙道:“是,小的再不敢糊涂了。”

一转脸,忽看见李卓然,正往人后退呢,急忙大叫:“是你!——老爷,就是他告诉小的,说老爷跟官府勾结,倒卖赈灾官粮;逼死婶子,不仁不义……”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李卓然便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他慌乱不已,色厉内荏道:“胡说,我从未见过你,何曾挑唆你?你敢胡乱攀咬!”

叶屠夫恼了,道:“我一见你就认得怎么是攀咬?你想赖?咱们去徽州城里找那家酒馆的伙计作证。”

李卓然心里咯噔一下,更慌了。

李卓航却没有理会叶屠夫的指证,只扫了一眼三老太爷等人,问江玉真:“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他一进来就想问的,被李菡瑶打断了。

这么多人,他只问妻子。

因为他只相信妻子。

江老太爷忍不住道:“贤婿,你今儿要没回来,你媳妇怕是要被这些人生吞了。”

李卓航听了不语,依然盯着江玉真,等她说。

江玉真这些日子所受的担忧、恐惧、愤怒、屈辱,一齐涌到嘴边,想要告诉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来。

他回来了,她便放心了。

所有的苦难都不值一提。

再者,这些事一句话也说不清,还是捡最要紧的说罢。

她转向正屋,看着廊檐下的慕容星,轻声道:“这位慕容居士来说,三十年前曾送了个孩子给李家。他们都说,这孩子就是李童生。”

李卓航扭头看向慕容星。

从李卓航跨入院门开始,慕容星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初见的刹那,她感到心中犹如被一柄大锤重击,痛得微微前倾。待李卓航看过来,横眉微蹙,凤目凝视着她,她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响起一声温柔的轻唤“星儿!”

除了这声唤,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跟她同来的婢女担忧地扶住她,一面含泪看着李卓航,不像初见,倒像看到了久别的故主。

见李卓航盯着慕容星,墨老管家怕他质疑慕容星的身份,忙上前道:“老爷,慕容居士确是老太爷的人。”

李卓航静默了一会,道:“进去说。”

说罢扶着江玉真的手臂,向正屋走去,李菡瑶在另一边牵着母亲的手,一家三口并肩而行。

上了台阶,来到慕容星面前。

李卓航顿了下,便越过她,进去了。

慕容星刷地放下帷帽黑纱,遮住一脸泪水。

郑妈妈等仆妇跟着鱼贯而入,刚回来的王妈妈经过慕容星身边,盯着她目光闪烁、神情奇怪。

李卓航和江玉真在堂上坐下后,扬声道:“都进来!”

墨老管家听了,忙吩咐一个小厮:“去请智善大师来。”然后颤巍巍地迈步上台阶。

李卓然走到慕容星身旁,等她示下。奇怪的很,慕容星并不在意他这儿子,只盯着屋里。

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看着上房大门,不敢动;李卓远讥讽地看了他们一眼,招呼落家父子进门。

落霞却踌躇了:李卓航要处置家事,他们是外人,在场未免不合适。李卓航仿佛知道他心思,已经吩咐墨管家。墨管家赶出来,亲自带他父子去安置。

江老太爷祖孙三个也没进去。

第99章 终身幽禁

李卓航回来,一切都变简单了。

众族人、慕容星都进厅坐下,李卓然站在慕容星身旁,智善大师也被请来,李天华也带来了——是三老太爷带甄氏母子来的——墨老管家才说起往事。

事涉老太爷的私情,慕容星又在座,墨老管家只叙述了个梗概,加上智善补充,李卓航也大致明了。

他听后垂眸,沉默不语。

众人都屏息等待。

半晌,他抬眼问王妈妈:“妈妈可知此事?”王妈妈一直跟着老太太,此事须得问她。

王妈妈毫不犹豫道:“不知!”回答的很迅速,几乎李卓航话音一落她就接上了。

慕容星身子微颤,她的婢女似不忿,抬脚就要上前,她仿佛不经意般伸手拦住,然后转向王妈妈,隔着面纱看着她,王妈妈低垂眼睑,眼观鼻鼻观心。

墨老管家道:“这都是李婆子造孽,没把孩子送给老太爷,王妈妈你当然不知道。”

王妈妈没吭声,似乎默认了这理由。

李卓航看向慕容星,沉声道:“老管家只能证实居士与先父确有过一段情缘,至于孩子——请恕晚辈直言,单凭智善之言,晚辈不能认下李卓然。”

慕容星道:“哦。”

李卓航奇怪,她怎不辩解?

李卓然认为李卓航成心刁难他,就是不想认他,怕他分家产,质问道:“你还要什么证据?”

李卓航道:“当年居士托三婶将孩子送去大宅,三婶若是私自截留,那包孩子的包裹呢?或者,居士总会留下只言片语给先父。仅凭智善之言,恕难相信。”

李卓然激动道:“那老婆子唯恐被人发现,肯定毁了!”此刻,他恨极了李婆子,恨她毁了自己一生。

李卓航不理他,问慕容星:“居士再想想,可还有什么遗漏的证据,说出来,晚辈公平决断。”

慕容星转向王妈妈。

王妈妈一直垂眸,此时仿佛感觉到慕容星面纱下探究的目光,不由自主把头垂得更深。

慕容星沉默不语。

李卓然眼见自己要从云端跌落,不管不顾地喊道:“人证你不信,物证又没有,但血脉作不得假!天华长得像他爷爷,这你能否认?”

李天华曾因为长得像李卓航,而遭到李卓然凌虐,此时,这份相像却成了李卓然的救命稻草——他不说李天华像李卓航,却说李天华像李老太爷。

李卓航便看向李天华。

众人也刷地把目光转过去。

李天华顿时局促起来。

李卓航盯着李天华看了好一会,忽对慕容星道:“这件事,是先父对不住居士。晚辈替先父赔罪。”

说完起身,对慕容星深深一揖。

慕容星侧身让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未想过找李家讨说法,若非听见你遭劫,我不会来此。”

李卓航诧异,为何听见他出事就着急?略一想,才明白,慕容星错当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误会了。

可是,他一定要赔这个罪。

从时间上推算,当年慕容星年方二八,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年少单纯,如飞蛾扑火般投入老太爷怀抱,虽冲动却情有可原,而父亲当时却已人到中年。

他明知以慕容星家世身份,不可能为妾,而他家有贤妻,也绝无可能迎娶慕容星,却依然放纵自己,不可原谅!即便慕容星肯屈就做妾,以慕容星高傲的性子,他们的结局也不会好,他没有悬崖勒马,不可原谅!

父亲不是毛头小子了,因何冲动?

李卓航想来,只有一个原因:父亲深爱慕容星,无法自制。这个原因令李卓航无法容忍。

他替母亲嫉妒!

他替母亲不平!

他替母亲不值!

李卓航自己虽未纳妾,但他生活在男权至上的社会,三妻四妾司空见惯,对父亲妻妾成群从未置一词,然而再多的女人也不抵一个慕容星带来的伤害。

他向慕容星赔罪,即是对老太爷的指责——子债父偿,老子做错了事,才会带累儿子向人赔罪。

老太爷做错了,慕容星难道就对了?

自然也是做错了。

这是李卓航无声的谴责!

李菡瑶听得极轻微响动,是从慕容星那边发出的。

她盯着看了半天,才确定是慕容星在落泪,泪珠从黑纱下坠落下来,落在胸腹部位,发出极细微的扑簌声,一滴接一滴,晕染出一片湿痕。

她为什么无声哭?

李菡瑶无法体察大人们的心思,她听了这故事,心里有些喜欢,还有些惋惜,想的是:“讨厌!这事要是真的,李童生岂不成了我叔叔?嗯,天华是我弟弟了。”

李童生想做她叔叔?

哼,等着吧!

她会好好孝敬他的!

李卓然激动了——李卓航向慕容星赔罪,等于认可了他的身份。有了这身份,他便多了保障,便可抵消他所做的一切。老太爷对不起慕容星,看在慕容星份上,李卓航也不便对他下狠手,否则会被人诟病。

正想着,李卓航已看向他,缓缓吩咐道:“老管家,让他们准备,让二老爷给兄嫂敬茶。”

李卓然喜出望外。

三老太爷等人都露出笑容。

墨老管家急忙应道:“是!”

很快,有人捧了垫子来,放在李卓航面前;又一丫鬟托了两盏茶来,墨老管家忙接过去。

李卓然带着李天华上前,在垫子上跪了。

墨老管家将茶递给他。

李卓然捧了茶,举到李卓航前面,道:“请兄长饮茶。”

李卓航眼睛看着他,接过茶,掀开茶盏盖,低头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一点没为难!

李卓然松了口气。

接着,又敬江玉真并赔罪。

众人都诧异:李卓航如此宽容,今天的事难道就这样一笔带过,放了李卓然?

“叮咛!”

李卓航盖上茶盏盖,随手往旁一递。

王妈妈急忙伸手接过去。

李卓航两手提着衣袍下摆,拎起,再放下,又把身子正了正,看着李卓然严厉道:“你诬陷兄长,借刀杀人,残害手足,威逼长嫂,妄图霸占家产,可知罪?”

李卓然大吃一惊,“不,大哥,弟弟没有!弟弟是冤枉的!他诬陷我!”他指向叶屠夫。

李卓航问:“你需要诬陷吗?”

李卓然:“……”

李卓然陡然提高声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别说是为了救我,你嫌我死得不够快,花一百万催命呢!”

李卓然哭喊道:“不是……”

李卓航喝道:“瑶儿,你是李家少东家,今天就由你来处置你二叔!”

李菡瑶道:“是,爹爹。”

她肃着一张小脸,上前两步,乌溜溜的杏眼盯着李卓然——她很生气很生气,饶不了这人!

旁边有道视线一直看着她。

李菡瑶目光一转,看向李天华。

李天华嘴唇蠕动,“姐姐!”

李菡瑶朝他抿嘴一笑,道:“嗳。弟弟先起来吧。”说着伸手将李天华扶起来,让他站在一旁。

这举动给了李卓然信心和希望,又觉得她年幼心善,便放下身段哭道:“瑶儿,我是你二叔啊……”

李菡瑶道:“二叔。瑶儿见过二叔。”

说罢微微屈膝,敛衽施礼。

李卓然欢喜道:“快起来,无需多礼。二叔……二叔仓促没准备,回头补给你见面礼……”

众人云里雾里:这一会儿认亲,一会又翻脸;翻脸后却让小孩子来处置李卓然,现在又叙亲情……李卓航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做给人看的?

不等他们想明白,李菡瑶把小脸一沉,道:“二叔残害手足,诬陷爹爹,按国法该将你送去官府,要斩首。就算不杀头,也要流放,流到几万里外去,还是个死。看在天华弟弟份上,就饶你这一回——”

李卓然死里逃生,再不顾体面,竟朝李菡瑶叩首道:“多谢侄女宽宏大量,二叔今后一定改过。”

然李菡瑶话还没说完呢,就听她道——“按族规处置,终身幽禁。来人,把他拖出去!”

叶屠夫撸袖子上前拖人。

李卓然嘶声喊叫求饶。

李卓航充耳不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先认亲,后下杀手?

这不等于跟没认一样!

也不对,至少李天华的身份不同了。也许,李卓航本就是冲着李天华去的——只认侄儿,不认弟弟。

这是为了嫡支将来的家业继承。

这样也行?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李天华。

李菡瑶处置完,认真对李天华道:“不论是谁,犯了错就要罚,不然以后大家都学他,那还得了?关着他,也省得他再闯祸。弟弟,你别回月庄了,往后就在这边读书,天天给二叔送饭。你是儿子,要孝顺父母。”

李天华听说爹爹犯了这么大罪,而姐姐看他面子上饶了爹爹,只是把爹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这简直是天大的面子和人情,感激不尽。——从此,他可以天天看见爹爹了,再不会一年半载见不到一面。

他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欢喜道:“嗯,姐姐关的对。我天天给爹爹送饭。”做个孝子。

两孩子的话,李卓航听得直冒汗。

他敢把这事交给女儿处置,就知道女儿不会让他失望,可是女儿这一手依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天地良心,他可没教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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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这是亲娘吗?

想来,李菡瑶本是想将这个便宜二叔送去官府的,可是看见李天华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想出了这么个终身幽禁的法子,顾了亲情,还全了天华的孝心。

女儿的善心是他乐见其成的。

他可不希望女儿小小年纪便学得阴险毒辣,再培养历练,也不能丧失了本真和良知。

只是,这个黑锅他背定了!

谁肯信这是一个八岁孩子的主意?

李卓然气得面色狰狞,冲李天华破口大骂:“孽子!!你知道终身幽禁是怎么回事?还说关得对!你这忘却根本的小畜生,攀高枝,连爹都不要了——”又转向李卓航——“是你指使的,对不对?你想霸占我儿子……”

李天华吓得往李菡瑶背后缩了缩,畏惧地看着他想:这爹爹真是不省心,幸好姐姐把他关起来了。

李菡瑶勇敢地挡在李天华身前,并安慰他:“别怕。他不敢再打你。叶屠夫,带走!”

哼,回头就让墨管家定制一个大铁门,窗户也要用铁栅栏,把李童生锁起来,防止他逃跑。

李卓然被叶屠夫拖死狗一样拖出去了。

到门口,李卓然死命抓住门槛,不肯走,转头向慕容星求救,“居士救救儿子……”

众人都看向慕容星,看她怎样。

慕容星坐在那,纹风不动。

李卓然凄厉叫喊:“居士!”

慕容星这才清冷道:“你既为李家子孙,当遵李氏一族家规。我并非李家人,对李家家事无权置喙!”

李卓然呆住了——

这真是他亲娘吗?

连李卓航都觉意外,他以为慕容星会开口求情的。

叶屠夫猛扯李卓然,“走吧!”

哼,活该,亲娘都不救他。

李卓然绝望了,红着眼睛对慕容星道:“你不但伤风败俗、还无情无义!三十年前抛弃了我一次,今日又抛弃我一次。你不配为人母!!!”

慕容星不动如山,仿佛没听见。

李卓航叱喝道:“掌嘴!”

墨武捋起袖子上前,“啪啪”对着李卓然脸上就扇了起来。打了十下,李卓航叫“好了”,才停下。

李卓航严正道:“人人都可以指责居士,唯有你不能。她忍辱负重生下你,将你送回李家,自己远赴海外。就算三婶不该私心截留你,但也把你当少爷一样教养,老太爷生前也对你颇多照顾,是你自甘堕落!”

慕容星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一紧。

叶屠夫终将李卓然拖出去了。

人拖远了,正院也安静下来。

李卓航叫道:“三叔,四叔!”

两位老太爷浑身一抖。

李卓航又叫:“瑶儿!”

李菡瑶道:“是,爹爹。”

然后对众人道:“今天所有对我娘无礼的人,都撵回家,所有铺子、田庄都不准用他们!他们家人也不准用!”

这是断了他们的生计!

李氏族人怔了一会,忽然乱起来:有竭力辩解的,有跪下哭求的,有揭发两位族老和李卓然勾结、利诱他们的,一个个互相指责揭发,百般挣扎拼命。

李卓远脊背一层冷汗——若非落霞提醒他,他也要被赶回家,几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李卓航不但要李菡瑶树立威信,还要众人领她的恩情,不能诟病她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

他冷冷道:“少东家年幼,至真至纯,才对你们网开一面;换了我,可没这么心软。你们趁我不在家,威逼我妻,这是族人吗?这是仇人!你们该感激小女,不是她处置,我定不会放过你们。从此,再不准你们踏入嫡支大门一步!更不会给你们差事。各位好自为之吧!”

因对墨老管家道:“送客!”

墨老管家往前一站,道:“老爷和姑娘今日才回来,各位也闹得够了,就不留各位了。”

话说完,慕容星第一个站起来。

“这个孩子,我想带走。”

她指着李天华对李卓航道。

“居士此言差矣。李天华是我李氏血脉,居士凭什么带走?带去慕容家如何立足?”

李卓航断然拒绝道。

慕容星沉默了一会,才走向李天华,在男童面前弯下腰,摘下手腕上一串沉香珠串,在李天华手上绕了两圈,轻声道:“好好上进,不要学你父亲。”

李天华懵懂地点点头。

慕容星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旁边的李菡瑶身上。

李菡瑶隔着那层黑纱,感到她深深的凝视,她也仔细地打量慕容星,想看清黑纱下的面容。

慕容星直起身,“告辞!”

她只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

李卓航看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出言挽留——这个女人,不属于李家!

慕容星转身时,江玉真身子一动,准备站起来,然看李卓航纹风不动,以夫为天的她又坐回去了。

墨老管家是想留的,因李卓航这场盛怒非比寻常,到底还是没敢开口,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王妈妈见慕容星就这么去了,眼中露出诧异神色,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离去。

趁大家不备,王妈妈悄悄出来,叫了自己的孙子来吩咐道:“去跟着那个女人,看她去了哪。”

她孙子忙答应一声就追去了。

王妈妈站在院内,蹙眉出神。

景江码头,慕容星主仆一行人上了一艘大船,很快离开码头。舱内,慕容星依然带着帷帽,靠在窗边的矮榻上,看着外面滚滚的江水出神。远处天幕低垂,笼罩着田野和烟村,阴寒萧索,比她的心还要沉坠。

婢女俏没声地在旁烧水泡茶。

一盏香气四溢的龙井端上来,又有一攒心盒的小点心,慕容星恍若未闻,看都没看。

婢女忍不住抱怨道:“他们竟然这样对待居士!”

慕容星低声道:“他们并不知情。”

婢女激动道:“居士还替他们找借口!婢子看得很清楚:那个婆子眼珠乱转,分明知情。当初居士发现怀孕,便立即派人送信给老太爷,言明等孩子生下来会送去李家,又将分娩日期告诉他,他才对外宣告妻子怀孕,来个移花接木。这么大的事,身边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却这样对居士!”

第101章 真相背后

慕容星转脸,不悦道:“你这想法可笑:既要瞒天过海,为何又希望人家说破?当年我迫不得已把孩子送人,现在这不得已就不存在了?他现在是李家嫡传的家主,难不成我要揭破他的身份?我成了什么人了!”

婢女道:“那……那也不能不告诉他。”

慕容星道:“告诉什么?说他不是嫡出,是一个连外室也不算的女人生的?生母伤风败俗?”

婢女忍无可忍道:“居士!居士自责可以,老太爷怎能也这样想?居然到死都没告诉小少爷真相。老太太也不说,致使母子对面不识;小少爷还……那么厌恶居士,把居士当成居心叵测的女子。这也太过分了!”

慕容星幽幽道:“他们没做错。如果告诉了他,岂不令他难受?她把他教养的很好,我很感激她。聘者为妻奔为妾!儿子是她养大的,我有何资格怨她?

“我已经失了名节,再若说破此事,更显无信。当年又何必不亲身入李家?又何必把孩子送去李家?燕燕,这件事你不许说一个字!”

燕燕哭道:“可是居士太苦了!”

慕容星身子一颤,想起李卓航对她赔罪时隐含的指责,比指着她鼻子骂更让她难受。她木然道:“这是我该受的。用一生的煎熬,换三个月的相守,我不后悔!”

燕燕死死咬住唇,泣不成声。

慕容星目光越过窗棂,看着滚滚的江流,眼前浮现李卓航的面容,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张相似的脸,正朝她微笑,那是李卓航的父亲李清阳的脸。

李清阳,一个睿智的男人!

他亦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他临终前没有告诉李卓航生母是谁,因为这话不该由他来说,要说也该由嫡妻来说,这是对嫡妻的尊重。他若说了,会影响郭氏和李卓航的母子之情;不说,郭氏便会对李卓航视若己出,这对李卓航是最好的安排。

他查明慕容星去海外了,故而给儿子起的名字中,带一个“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的心意,燕燕又怎能领会。

慕容星却是一听“李卓航”三个字便了然,再加上孩子生下来眉眼与李清阳如出一辙,她怎会认错儿子呢。

当年,李婆子看清李卓航的长相,神色惊异。这么酷似李氏族长的孩子,她如何敢留下自己养?再者,慕容星事先与李清阳约好了的,只要李婆子抱着孩子踏入月庄,别想瞒过李清阳。否则,她怎敢大意!

这些日子在李家,众人皆以为李卓然才是那个孩子,慕容星也不解释。她一是想借此事看清李氏族人的忠奸,二是想看清江玉真以及江家人的心思。暗地里,她早派人去青华府营救李卓航。然没等救,李卓航自己回来了。

至于李老太太郭氏,没告诉李卓航真相,慕容星也不怪她。——能将李卓航教成那样,郭氏绝非狭隘的女子。想来她是见慕容星杳无音信,说出真相徒增烦恼和事端,所以选择了隐瞒,这对李卓航也是最好的。

回忆往事,慕容星仿佛掉进冰火两重天:身如在炼狱中煎熬、挣扎,心却像浸在山泉蜜水中。

“我不后悔!”

“佛祖,弟子冥顽不灵,甘愿受炼狱之苦!”

想到李卓航平安长大、成家立业,想到他生了那样一个聪慧灵秀的女儿,慕容星轻轻笑了。

忽然,慕容星听见燕燕啜泣声。

慕容星道:“我都说了不悔,你又何必如此?”

燕燕忙擦了泪,道:“奇怪,那李天华确有些像小少爷。”她还按小时候的称呼叫李卓航。

慕容星道:“他们本是同宗,传了多少代后,偶然出现长相酷似的,不足为奇。都是小人制造事端。”

燕燕又问:“居士为何要带那李天华走?”

慕容星道:“他将李卓然幽禁,李天华现在还小,不会怨怪他,但人家到底是父子,我怕他养虎为患。

“我本想把李天华接到身边抚养,务必不使那孩子对他心生怨恨。若他能生下嫡子最好,李天华将成为嫡支一大助力;若他未能生下嫡子,将李天华过继,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婢女低声道:“居士煞费苦心!”

慕容星静默下来。

李家,李卓航决意要清理并震慑族人,命大小管事仔细追查,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都赶走。

三老太爷两个儿子、一个侄儿,四老太爷一个儿子、两个女婿全部被赶回家,其余被牵连的跟风族人和仆妇不知多少,一个个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去。

只是,李卓远竟然没有妄动。

李卓航想了一想才明白:李卓远和李卓然有宿怨,难以联手;再者,就算他和瑶儿真遇难了,李卓远正可扶持江玉真,让江玉真过继李天明,岂不比支持李卓然来的强?李卓航轻笑,这一个个都打的好算盘!

当下他吩咐李卓尔夫妻一番,几人离开正院,分头去处理善后事宜,也腾出空闲让他夫妻叙话。

李卓航对江玉真道:“你可受大罪了。”

江玉真看见夫君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女儿也活蹦乱跳的,欢喜非常,一切煎熬和痛苦都随风飘散,之前种种都不放在心上了,惟愿他平安。

因道:“也没受什么罪,就今天惊险些,可没等他们得手,老爷就回来了,正当其时。”

李卓航沉声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进门的时候,听门房墨文他二大爷说了几句。还有,刚才慕容星走的时候,我瞧你怎么想挽留她?”

江玉真便将今天的事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并说李卓然撕破脸要对她下手,是慕容星挡在她面前,不许李卓然碰她,告诫李卓然不可对长嫂无礼。

李卓航意外道:“她还算明白。”

沉吟一会,他命叫王妈妈进来。

王妈妈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李卓航道:“妈妈真不知那件事?”

王妈妈眼中闪过惊慌,忙问:“哪件事?”

李卓航道:“当年三婶的孩子没了,她事先又不知慕容居士会送孩子来,如何能瞒得密不透风?我想新生儿没了,月庄那么多人,妈妈就没听见风声?”

王妈妈忙道:“老爷,太太那时候刚生了你,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听那些闲话!”

李卓航一想可不是,因点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这件事蹊跷:一个孩子怎就凭空没了呢!”

王妈妈低下头,没有接话。

李卓航因为自己的生日在慕容星送孩子来月庄之前,是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是那个孩子,想不通便罢了。

他吩咐道:“叫墨管家来。”

墨管家来了,垂手静候吩咐。

江玉真道:“老爷和姑娘平安回来,一要替他们接风洗尘,再祛晦气;还有帮忙的亲友要感谢。你吩咐厨房,摆几桌上等席面,来不及准备的菜,去杏花酒楼定制。”

墨管家忙道:“是。”

李卓航又问起对落霞父子的安置。

王妈妈见没自己什么事了,才无声退出来,默默向李菡瑶的菡萏院走去,一路都心事重重。

“到底要不要告诉老爷呢?”

“算了,反正人已经走了,告诉老爷也无益,不如就这样。三十年没有音信,现在又何必揭开!”

“不成!不告诉的话,万一老爷把李天华当成嫡支的血脉,让他继承家业怎办?”

“这绝不行!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若老爷没有生下嫡子,李家的家业就只能由姑娘来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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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娶不成就做朋友吧

王妈妈踌躇两难。

当年,慕容星给老太爷去信,说她已经怀孕,拟将孩子送回李家,老太爷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面对外宣布妻子已怀孕两月多了;

一面派人四处暗访慕容星。

那时,老太太是防备着慕容星的,得知慕容星的预产期后,心里计算:慕容星生了孩子,总要耽搁些日子才能下床,再送来月庄。若等她把孩子送来后,自己再宣布分娩,将来这就是一个把柄。因此,不等慕容星把孩子送到,老太太便提前“生”下李卓航,故而生日便提前了。

李婆子那时正做月子,婆婆骂她穷鬼生个富贵命,生个孩子在床上躺了几天了,还不起来做活,有本事嫁去嫡支,像嫡支太太那样,一堆人伺候着。李婆子一气之下便跑出来了,要到庄稼地里找活干,其实是躲着哭去了。

结果遇见了慕容星,受慕容星所托,将李卓航送去大宅,村里看见的人还以为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而大宅那边,早已做好了准备,王妈妈亲手接的孩子。这瞒天过海之计顺利完成,连老墨管家都不知道。

李婆子的儿子也没夭折,就是李卓然。

自始至终,与这件事有关的就只有两个孩子,并没有第三个孩子。知道送子内情的下人除了王妈妈,还有老太太身边一个婢女,嫁人后难产死了。

慕容星将孩子送去月庄后,便消失了,一去二十多年,杳无音信,再也没有踏近月庄一步。

老太太渐渐放下戒心,对慕容星生出敬佩之情,说她是个刚烈有志气的女子;加上老太爷至死都没有将真相告诉李卓航,老太太便动了恻隐之心。

再者,老太太病危时,李婆子还活得好好的,倘若从她嘴里泄露此事,岂不影响自己和李卓航的母子情分?所以,老太太临终前特地嘱咐王妈妈:若慕容星不露面,便当这事不存在,便是李婆子揭发,也尽可不认账;若慕容星回来了,便告诉李卓航他的身世,让他知道生母是谁。

之前,王妈妈见慕容星跟李卓然搅和在一起,以为她想回李家兴风作浪,便闭口不言。

慕容星却对李卓然漠不关心。

事了,又决然离去。

王妈妈这才隐隐觉得:慕容星已经认出李卓航是她的儿子了。也对,慕容星虽与儿子分开三十年,但儿子生下来眉眼酷似老太爷,慕容星又怎会认错。——李卓然可是半点都不像老太爷,李天华像有什么用。

王妈妈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当然把老太太放在头一位,不大愿意说出这件事,但又怕李卓航将李天华当亲侄儿,万一将来让李天华继承家业怎办?

思量再三,她决定过几天再说。

过几天,慕容星去远了,李卓航就是派人找,也找不到了,一切都回到从前,跟往常没两样。

拿定主意,王妈妈才重重吐了口气,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菡萏院,坐在姑娘闺房外间美人榻上,忙站起来,“要死了,把姑娘忘了。”

姑娘刚回来,多少事等着她。

王妈妈走出去,只见纹绣正在外面做针线,便道:“纹绣,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纹绣抬头,疑惑道:“不是妈妈吩咐,不叫人打搅吗?”

王妈妈哑口无言。

她说过这话吗?

怎么没一点印象!

她忙问:“姑娘呢?”

纹绣道:“姑娘还没回来呢,说是在表少爷那,刚才让观棋回来取什么书给表少爷。”

王妈妈便知道李菡瑶去了客院,忙吩咐纹绣等人,将姑娘一应日常起居所需都预备妥当,然后才往客院去。

李家客院分梅、兰、竹、菊四院。

江家父子祖孙被安置在梅院。

落家父子被安置在竹院。

李卓远住在菊院。

此刻,李菡瑶正在梅院。

她见到江如澄和落无尘很开心。

李家出了这样大事,亲友相帮本是常情,一般都是长辈出面,没想到澄哥哥和无尘哥哥也来了。

李菡瑶常看书中说患难之交什么的,又常听父亲说至交好友等语,十分向往。然她碍于身份,所交结的均是闺阁女孩。这一趟出去,萍水相逢了小姐姐,邂逅了落无尘,机缘巧合收了品茗,与胡齊亞不打不相识,给她的人生增添了丰富多彩的经历,也添了许多朋友。

眼前两个少年,可算至交了。

娶不成他们,就做朋友吧。

既是至交,她身为主人,当然要尽心招待,是以她亲自盯着仆妇丫鬟们布置客院,一会叫拿这样,一会叫添那样,其实客院一应设施齐全,本没什么可添减的,但李菡瑶却能想出许多东西来添减。

前文提过,她因钻研造船,广泛涉猎机械制造方面的书,当下挑了几本自己深受裨益的,命观棋拿来放在表哥房里,或可对表哥学习造船有用处。

又命人挑了些不常见的人文古籍和字画,叫人送到竹院,放在落无尘的房里。落无尘平日阅读很广泛,但他家贫,这些书都是他提过却寻不得的。

江如澄见瑶妹妹如此贴心,很开心。

一转身却见李菡瑶指着观棋手上捧的一摞书,对落无尘道:“无尘哥哥,这是你上次提到的几本书,我家里正好有。我让她们送去你房里。”

落无尘忙道:“多谢李妹妹。”

李妹妹?

江如澄瞅落无尘不顺眼了。

在江家,他是稳重又聪慧的孩子;亲友家的小辈,要么像江如波顽劣,要么就被养歪了成纨绔,少有能与他比肩的——当然,瑶妹妹是个异类。

落无尘跟他差不多大,浑身充满书卷气,一望而知是个被诗书熏陶出来的谦谦君子,江如澄却觉得他装模作样,怀疑他接近瑶妹妹有不可告人目的。

比如,想做李家赘婿。

一个读书人却甘愿入赘商贾,说不是为了钱,谁会信哪?所以,这落无尘必定是个伪君子。

可是,李菡瑶虽年幼却一向很有主见,江如澄深知自己无法左右表妹的决定,只能徐徐图之。

当下他道:“妹妹,让她们弄去吧。咱们去房里说话,告诉哥哥你跟姑父如何脱身的。”

落无尘也关心这事,忙赞成。

于是三人进屋,坐下说话。

李菡瑶不大想说被掳劫的经历,一是怕母亲知道了徒增伤感,二则叶屠夫他们是自己人了,那些事还是不提的好。但是,她既当落无尘和江如澄是好友,忍不住就想跟他们分享这次历险记,蠢蠢欲动按捺不住。

到底还是个孩子!

憋了半天,她还是说了,说之前嘱咐他们不可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她母亲,免得母亲担忧。

两少年都答应了。

李菡瑶便从头说起来。

第103章 花落谁家,各凭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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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了,她叙述的口气不再恐惧,而是惟妙惟肖好像说书一样,带听者身临其境:

“我被装在麻袋里背着,到地儿歇息吃饭,扑通一丢,摔得我骨头都散了。”

“吃的倒不差,用我家的银子买的。”

“走了十几天,才到青华山。”

“他们要我当丫鬟,叫我煮饭。”

“那是毒蛇,叫五步倒!”

听到胡齊亞把毒蛇倒在她面前时,江如澄和落无尘也变了脸,心揪了起来。

落无尘发狠想:等见到那小子,小爷定要将他摁在水里,灌他一肚子水,再挤出来;再灌他一肚子水,再挤出来;不淹他十次,小爷就不姓江,改姓海!

落无尘也想:用毒蛇吓唬一个才八岁的姑娘,这胡齊亞太无耻下作了,枉为男儿!日后,我定要会一会他,叫他见识比毒蛇更可怕的手段。

李菡瑶说到自己逼得胡清风两次签卖身契,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小心眼里隐隐自豪。

江如澄夸道:“妹妹真坚强勇敢!”

落无尘也道:“李妹妹机智过人,知道留后手。”

李菡瑶笑靥如花道:“我也觉得自己蛮机智的。”

两人见她如此童真,都笑了。

正在这时,王妈妈来叫吃饭。

三人方起身,往正院来。

李卓航虽经历了这次劫难,但他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者,他父女失踪期间,岳父和舅兄的表现均没有让他失望,江如澄也不错;落霞父子更是患难见真情,竟赶来湖州帮他稳定家宅,所以他心情很好。

江老太爷得知落霞只是个账房,但李卓航却当他好友一般,甚为尊敬,不免觉得奇怪,等看见落无尘跟江如澄和李菡瑶一起过来,他更吃惊了。

李菡瑶再小,也是女孩儿,江如澄是她的表兄,他表兄妹之间可以不避忌,落无尘凭什么?

江老太爷心生强烈危机感,担心落霞跟李卓航结亲家,不论是落无尘娶李菡瑶,还是入赘李家,都是他无法容忍的。

酒席上,江老太爷经过观察,断定落家父子都不是那曲意逢迎之辈,心中便有了计较。

饭后,李卓航歉意地对落霞道:“贤弟远道而来,想也累了,再者愚兄刚回,有许多俗务要处置,就不陪贤弟了。明日再与贤弟畅谈。”

落霞忙道:“小弟正要歇息。”

李卓航便叫管家送他回竹院。

江老太爷忙自荐道:“女婿你忙,我送落先生回去。落先生人品不凡,正要与他亲近呢。”

李卓航道:“这更好了。现在睡觉早了些,岳父不妨领落贤弟在园子里逛一逛,消消食。”

江老太爷满口答应,请落霞出来。

当时,墨管家带人在前引路,江老太爷和江玉行陪着落霞缓缓慢步,江如澄和落无尘在后,一行人穿过一重又一重廊院,一边游玩,一边向竹院行去。

江老太爷与落霞闲话,把落无尘好一顿夸,随口问:“令郎仪表出众,年少聪慧,可说亲了?”

落霞道:“尚未说亲。”

又问:“江少爷定亲否?”

江老太爷正等着他呢,若他不问这一句,还要想法子把话题往这上面引,听他问了,正中下怀。

因叹道:“尚未定亲。原本要与他表妹亲上做亲的,只是李家子嗣艰难,目前只得外孙女一个,若不能再添嫡子,外孙女恐怕要招赘婿、撑立门庭。澄儿乃我江家嫡长子,断无可能入赘李家。可惜了!”

说完,悄悄地关注落霞。

落霞果然一怔

李家竟要招赘婿?

这倒出乎他意料。

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李家这么大一份家业,不可能说丢就丢,总要寻个继承人……

李卓航看上了无尘吗?

这不行,无尘怎能入赘呢。

落霞并不惧世俗言论,若是落无尘娶李菡瑶,哪怕被人笑话他攀附富贵,他也不会介意,因为他很欣赏李卓航为人,对李菡瑶也很喜爱;但若是让落无尘入赘李家,则万万不行,这真是卖子求荣了,他还有何颜面!

落霞心下转了几道弯。

等等,李卓航不是刚认了庶弟吗?

李卓然是没指望了,但听说李天华资质不错,有了这个侄儿,还要女儿招赘做什么?

落霞疑惑地看向江老太爷。

江老太爷冲他一笑。

落霞忽然明白江老太爷刚才这番话的意图:怕是阻挠他和李家结亲,故而用招赘的话吓唬他。

可是,江老太爷就没想到李天华?

不,他想到了,但他并不认为李卓航会将家业交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侄儿,这侄儿还有那样一个爹。

落霞跟江老太爷的看法相反。

以李卓航为人,除非李天华不能成大器,否则,他定不会因为记恨李卓然,而打压这个侄儿。

想通后,落霞心里轻松了。

一家养女百家求,江老太爷越阻止他和李家结亲,更激起了他的争胜之心,岂肯相让!

花落谁家,各凭本领!

落霞也对江老太爷微笑。

江老太爷觉得他这一笑有些意味深长,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踏实,又不知如何再说。

说话间,他们来到莲花塘。

李家园内所有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都有个雅致的名字,这莲花塘原本并不叫这名,叫菡萏瑶池。

李菡瑶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起了这个名字后,李卓航要避女儿的名讳,省得下人张口“菡萏瑶池”闭口“菡萏瑶池”,听着不尊,便要另改名。因李家在黄山脚下,遵循山里人的叫法,他将这荷花池更名为“莲花塘”,带些乡野的意趣。

菡萏院就在瑶池的北边。

此时已是深秋,莲花塘荷叶衰败、莲蓬挺立,几只水鸟在莲塘上低飞,莲塘四周岸上的杨柳也凋零了。

众人顺着莲塘岸边小径慢步。

走了一圈,江如澄见莲塘水甚清,对落无尘道:“落兄可有兴趣下水一游?”

落无尘一呆这个天下水?

他歉然道:“在下不会游水。”

江如澄道:“那太可惜了。”

他在落无尘目瞪口呆中,脱了外衣,“跐溜”一声蹿入莲花塘,没影了,好半天不见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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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半月斋无尘教习字

江如澄游水,是多年的习惯。目前,除了寒冬不能下水,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坚持晨游。

次日清晨,一夜好睡的李菡瑶神清气爽地去梅院找表哥,约他一同去找落无尘。

江如澄又去莲花塘游水去了!

李菡瑶独自来到竹院,见了落霞,忙行礼,然后对落无尘道:“无尘哥哥,我带你去看我家书斋。你想找什么书,自己找。我家书斋里好多的书。”

落无尘便看向父亲。

落霞微笑道:“去吧。”

两人便在仆妇的围随下去了书斋。

一路上,李菡瑶向落无尘介绍园景。

秋季,繁花落尽,菊花盛开,屋角、道旁、假山缝隙内,处处都能看到菊花,有些是名品,有些就是野菊,就这么张扬在晨光中,含着清露和秋霜,娇艳、明媚。

落无尘赞道:“这园子虽人力而为,却不大看得出斧凿之痕迹,雅致中见野趣,浑然天成。”

李菡瑶听了十分欢喜。

一时来到李家的书斋外,落无尘抬头一看,匾额上题着“半月斋”,忙问:“这有什么寓意?”

李菡瑶道:“父亲说,‘月满则亏’,再说,吾等生而有涯、学而无涯,故此叫‘半月斋’。”

这是跟月庄也有牵系的。

李家祖籍在黄山下的月庄,庄里有月湖,庄外有月河,河上有月桥,处处都与月有关。

进入半月斋,落无尘被一间又一间屋子的藏书惊呆了,高达屋顶的书柜,排列着满满的书籍。

这哪里是商贾之家!

这分明是书香门第!

商贾有钱买书,那也要知道买些什么书才行,李家藏书丰富,有许多孤本在外面根本见不到。

李菡瑶告诉落无尘,这些书是李家数代积累下来的。每搜罗一书,都要准备两到三本,一本放在景泰府的半月斋,另外两本则送去徽州月庄珍藏,以防丢失或者损毁,造成缺失;另外,也是供族学子弟阅览。

李家对族人的培养,算尽心了。

可惜,这么多年来,李氏族人除了李童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书人,竟没出一个像样的。

落无尘也叹道:“可惜。”

若他家有这样大的书斋,父母也不至于辛苦了。读书,最费的不就是书籍和笔墨纸砚么。

当下,他定了定心,先紧自己一直寻觅的书找;找齐了,再选其他有所耳闻的;最后才是随意浏览。

李菡瑶道:“无尘哥哥,你尽管找,回头看不完,带回家去看。等看完了,再着人还回来。”

落无尘感激道:“多谢李妹妹。”

他找书时,李菡瑶就坐到书案后开始晨读。

落无尘抱着一摞书过来,见李菡瑶正写什么,侧身一看,不觉一怔,李菡瑶迅捷将字纸盖上。

小姑娘看着落无尘,满眼懊恼。

落无尘微笑道:“妹妹还小呢。”

又是这话!

李菡瑶觉得刺心,撅起了嘴。

落无尘忙问:“李伯父没有教妹妹如何写字?没有给妹妹请先生?”按说不会呀。

李菡瑶怏怏道:“我手笨。”

落无尘道:“若是别人说这话,我也不说什么;妹妹也说自己笨,怎么可能!来,愚兄教你。”

他放下书,不由分说来到李菡瑶身后,教她写字。

于是,李菡瑶又听一遍习字入门。

她一如既往地虔诚、认真,心想:都说不同的先生能教出不同的学生,或许无尘哥哥有什么特别的技巧也未可知。我或者能在无尘哥哥的指点下获得突破呢。期望突破的她不放过任何机会,仿佛第一天学习字般,按照落无尘所说,一笔一划练习,毫不敷衍。

两个字写出来,毫无变化。

落无尘看不下去了,也终于明白李妹妹的痛,想天资过人的李妹妹,怎么会把字写成这样呢?

这不合理呀!

他一急便忘记了男女大防,俯身捉住李菡瑶的小手,亲自教她运笔。除了李卓航外,这是第二个手把手教李菡瑶写字的外男,不知将来会不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就这样。嗳……好!”

李菡瑶看着落无尘握着她手写出来的字,艳羡不已。这字比江如澄的字还要流畅、飘逸,若她有朝一日也能写出这样的字,吃多少苦也甘愿。

落无尘带着她写了好几个字才放手,对她道:“妹妹自己写写看。别担心,就按刚才的感觉写。”

李菡瑶点点头,郑重下笔。

落无尘紧盯着她的手。

李菡瑶将刚才几个字重新写了一遍,写完,颓丧地抬头看向落无尘,等他评判,心中已经放弃了。

落无尘并未失望地皱眉,也没有宽慰她“多练习就好”等语,紧盯着她写的字出神。

看了一会,郑重问:“妹妹习字多久了?”

李菡瑶道:“我五岁习字,有四年了。”

落无尘再问:“练习很勤勉?”

李菡瑶用力点头道:“嗯。”

声音有些委屈。

她每天早晨起来,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习字;晚上若无他事,也要习字;白天看书、记账等时候,也不忘练习。都说天道酬勤,怎么到她这就不行了呢?她也没想练得一手好书法,只要能见人就行,偏就不能如愿。

落无尘道:“你这样画一笔我瞧瞧。”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快速一晃,虚画了一道彩虹般的弧线。

李菡瑶心想这容易的很,当下便提笔一拖,一道弧线便呈现在纸上,流畅自然。

落无尘道:“你试试,写快些。”

李菡瑶疑惑道:“写快?慢慢写都写不好,写快了更成鬼画符了,人家更认不出来了。”

落无尘道:“认不出来无妨。”

李菡瑶:“……”

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听不懂呢。

落无尘补充道:“就是要人家认不出来,非行家认不出来,不要一笔一划地写,要写得像狂草,不拘一格。”

李菡瑶眼睛一亮,似乎窥见一丝曙光,心砰砰急跳起来,当即抽了一张纸,提笔,饱蘸墨汁,落笔之前先闭眼默了一瞬,再倏然睁开,开始挥毫。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肚子里攒了许多诗词文章,她挑选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劝学》: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

几乎不用思考,那些词句便自动从笔下流泻出来。

开始,她不由自主地受习惯操控,像以往一样,一笔一画地写,写得七歪八扭;随着速度加快,渐渐两个字相连;后来发展到一个连着一个,就像成串的蚂蚁。

********

早上好朋友们!

第105章 这下不用招赘婿了吧?

落无尘还在旁催她:

“再快些!”

“抛开以往,尽情挥洒!”

“不要受任何习字规范所拘,就像写狂草一样。草书的特点便是: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恣意纵横,如行云流水,不拘一格!此正符合妹妹的性子。”

李菡瑶被他说得激情澎湃,那笔挥洒得愈加急促,再不管什么横平竖直、形体方正,只随自己心意来泼墨。

落无尘继续点评:

“都连起来了。注意平衡!”

“平衡懂吗?布局平衡。”

李菡瑶道:“懂。”

书画的鉴赏她学的可不差。

落无尘忽转身,奔向一排排书架,找到书法碑刻那个区域,将王羲之的《初月》临摹本,张旭、怀素的狂草帖各抽了一本出来,再转身回到书案前。

李菡瑶已经写完了。

落无尘绕到书桌后,凝目观看,只瞄了一眼,便抬头看着李菡瑶微笑,双目亮晶晶的。

李菡瑶看出他赞赏,也喜悦地笑了。

字依然很不好,但总体看来,比她之前写的字形要流畅,这便令人振奋了。这可是她第一次尝试另外的写法,方向对了,再苦练个十年,还怕练不成?

落无尘将手中的帖子递给她,“妹妹可以自成一家,但也要学习前人的经验。这几人皆是狂草的名家。观摩他们的书法,或能给妹妹启发和灵思。”

李菡瑶接过去,这是她家的书,她当然见过,不过未曾仔细观摩。一直以来,她都在学习入门基础。正如俗语说的:还没学走就想跑,怎么成呢。

眼下看来,却格外亲切。

落无尘见她翻开王羲之的《初月》,便先念一遍给她听,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笔画走势。

李菡瑶一边听,一边提问。

“无尘哥哥,这些字好难认。”

“是很难认。所以我让妹妹不拘章法、放纵挥毫,可以使笔势流畅,扬长避短。但这只能糊弄外行,要想真正学习草书的精髓,妹妹还需努力。”

“这我知道。我喜欢草书。”

李菡瑶有种预感:她能写好草书!果然如此,她便是第一个还没学走就想跑,还跑稳了的人。

朝阳从窗棂射进来,照在他们身上。

江如澄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落无尘一身月白长袍,如清风、如朗月,站在书桌旁,低首看着李菡瑶,不知嘴里说着什么;李菡瑶伏在桌上,小脸肃然,小手急速挥舞正写字。

忽然她停笔收势,仰脸看落无尘,笑了。

落无尘也笑了。

透窗而入的朝阳在他们身上镶了一层金边,映着他们眼中的笑意,传递和分享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们在做什么?”

“看书。表哥你来啦。”

李菡瑶顺手扯过一张白纸,盖在写过的字纸上。

她不想透露自己习草书的事,字还很丑,她要多练习几年,等将来给人一个意外。

落无尘转身,见江如澄一身红衣,头发还是湿的,身形矫健,神采奕奕,惊讶问:“江少爷又去游水了?”

江如澄道:“嗯。看什么书?”

落无尘便将自己挑的书让他看。

李菡瑶趁机收拾书桌,嚷道:“吃饭去了。我都饿死了。”

李卓航这天依然没有时间陪客,家里、商铺、太平工坊的人事大动荡,太多的事等他处置。连带的,李菡瑶这个少东家也跟着忙,只在吃饭时才能歇会儿。

李菡瑶忙时,落无尘和江如澄都在半月斋看书。

李卓航既已认下李卓然,又幽禁了他,对李天华这个侄儿便不再放任,亲自管教。他令李天华待在书斋里习字,等忙过这阵子,再跟姐姐一块读书。

落无尘一本书翻完,送回书架。

经过李天华身边时,脚下一顿,停步看去。不得不说,这孩子的字比李菡瑶写的强多了。

落无尘不由唏嘘。

忽然他想到:李菡瑶有了这个堂弟,还需要招赘婿吗?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李天华见他只管看,也不走,有些拘谨地站起来,叫道:“落哥哥。”难道他写的字太难看了吗?

落无尘却夸他写的好,又指点了他几句。

李天华很是开心,忙又坐下写起来。

江如澄见落无尘看李天华写字,不由狐疑,早上的事他还没忘呢,现在这又做什么?

想了一会,江如澄也明白了。

他想,瑶妹妹如果不招赘婿的话,肯定要嫁他的,这是妹妹亲口说的,怎会嫁外人呢?

可惜这话他不能告诉落无尘。

不能告诉,便找机会暗示!

傍晚时,李菡瑶忙完来找他们,落无尘见她脚步匆匆,一面走一面还吩咐观棋什么事,一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的小模样,只是头上的丫髻不应景,小脸也稚嫩得煞风景,他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轻笑。

这样的她格外可爱!

才八岁就担起家事,虽然只是跟着父母学习打理家务,这也使年长她五岁的他感到钦佩和心痛。

有了李天华,就无需她辛苦了吧?

最要紧的,不需要她招赘婿了吧?

落无尘很想问她,然当着江如澄的面,哪里问得出来!

江如澄早迎上去,温柔问:“妹妹忙完了?”

李菡瑶道:“还没。明儿再说。”

因看着两位少年,歉意道:“表哥,无尘哥哥,把你们丢在这里,真是失礼了。”又问李天华:“弟弟,你可有尽心招呼两位哥哥?”

李天华一脸懵懂——

他需要陪客吗?

他只顾写字去了。

江如澄笑道:“妹妹别难为他了,他也才来呢,还不如我对这儿熟悉。”

李菡瑶一想也是,遂不再客套。

接下来,江如澄一直和李菡瑶说话,“……我上年出海了,好多新鲜事跟妹妹说呢。”

李菡瑶忙道:“吃了晚饭你说。”

江如澄道:“好。”

又道:“船坞正建一艘海船,就要完工了……将来,我定要为妹妹造一艘独一无二的大船,载着妹妹出海,到海外各国逛一圈再回来。妹妹可想同我去?”

李菡瑶欣喜道:“想啊!叫上如蓝姐姐。”

江如澄瞥了落无尘一眼,笑了。

落无尘一楞,这兄妹两个……

第106章 圣旨褒奖

很快落无尘便明白了:

江家想亲上加亲!

江如澄说起海外见闻,他仗着读书多,还能插得上一两句;后来说起造船,他便很难插得上了。再者,话题一涉及船舶的构造,江如澄便向李菡瑶附耳。

而李菡瑶,听得目光炯炯。

这不是有意避着他吗!

落无尘倒也没在意。

他知道各行都有规矩。

只是,李菡瑶会嫁表哥吗?

落无尘有些心焦。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坐在那静静地看着江如澄和李菡瑶说笑,并无被冷落的尴尬,只是提不起兴致。

在江如澄心里,不管他将来娶不娶李菡瑶,瑶妹妹都是他要呵护的人,和亲妹妹江如蓝一样。

江如澄的人生抱负在海上,对大海有超乎寻常的热情,因为这点,他在同龄人中是寂寞的,跟同龄人聊造船、聊航海,谁有那耐心听?但瑶妹妹就肯听他说!

两年不见,瑶妹妹竟钻研起机械制造。

这使得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加顺畅。

他不肯放弃和妹妹交流的乐趣,背着长辈,执意跟妹妹分享造船心得,满足妹妹,更是满足他自己。

他相信瑶妹妹的品性,不怕泄密。

李菡瑶不知道江如澄告诉她的算不算江家造船秘密,可是既然表哥说了,她也不能装聋啊。

小女孩对造船异常执着。

可惜一到晚上,王妈妈盯得她很紧,吃了饭必须回菡萏院,想跟无尘哥哥和表哥多聊会儿都不行。

********

景泰府的知府听说李卓航回来了,不免有些心虚,但自持身份,不肯登门认错。

他想:“本官并未渎职,姚县令也是按律判处——李卓航自己不也认了李卓然是弟弟吗?可见没判错。”

然而,仅过了两天,钦差来传旨,王诏被罢官,押解进京受审,一同获罪的徽州官员达十几个。

这旨意为何传到景泰府来了呢?

钦差是来送匾额给李卓航的。

圣旨大意为:

青华府灾民暴动,李家太平绸缎庄遭灾民洗劫,李卓航心怀大义,散尽余粮,平息了一场纷争。

后去徽州府,又遭灾民掳劫。

王诏身为徽州按察使,与青华府地方官员勾结,倒卖官粮,致使灾民暴乱;事发后,不细查暴乱缘由,安抚灾民,平息民愤,反借机勒索李家一百万,镇压灾民,掩盖真相,故而将所有涉案官员押解进京受审。

皇上感念李卓航大义,特赐“积善之家”匾额,嘉奖其善心和善举,钦命青华府知府鄢计尽快平息民乱,解救李卓航,并昭告天下。

圣旨下到青华府,李卓航已经启程回家了,鄢计告诉了钦差,钦差便追到湖州来送匾额。

景泰知府慌了,生恐他插手李家的事被李卓航记恨,再去告他一状,牵连他丢官,忙不迭赶到李家,又是恭贺,又是赔罪,又为自己开脱,说自己被王诏蒙骗了云云。

景泰县令也急惶惶地跑来。

一时间,李家门庭若市。

喧嚷了一天,众人才散。

李卓航送客毕,转身请落霞到半月斋,坐下问:“王诏与刘知府勾连事发,不该这么快传到京城。我才回来几天,圣旨就来了,可是葛兄在背后使的力?”

他问过江玉真,江玉真求了方家,也没几天,就算书信递到京城忠义公府,圣旨也没这么快来。

那么,就是另有人在后操纵了。

李卓航想到葛亭和落霞。

落霞倒也没隐瞒,道:“正是。”

遂将落无尘的计策说了一遍。

又道:“我想他平常都是纸上谈兵,这次便让他亲力亲为,将消息透露给段启明的侄儿,引段启明弹劾王相和梁心铭治家不严,借王相之手除掉王诏;也是给王相和梁大人一个警醒,让他们防备段启明。

“我料定李兄定能自保,便没去青华府。后来因听说李兄冒出个庶弟,又翻出老太爷旧事,唯恐李氏族人作乱,才和李大老爷来了景泰府,相机行事。”

李卓航忙起身拜道:“多谢贤弟。”

落霞忙道:“李兄客气了。小弟既奉李兄为东家,替东家谋划,不是应当应分的事?”

李卓航道:“虽是这样,心意难得。”

又赞道:“无尘果然年少有为。”

落霞听了这话欣慰地笑了。

他既立意跟江家争媳妇,当然要为儿子助力,让儿子在李卓航心中留个好印象;况且,这计策的确是落无尘谋划的,何必遮遮掩掩,不肯告诉李卓航?

李卓航被掳后,本就存了考察落家父子和江家的心思,如今对落无尘更加满意,可让他现在就为女儿定亲,不知怎的,他总也不能下定决心。

落无尘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少年秀才,前途无量,恐怕不少人上门提亲,万一落霞替儿子定了亲怎办?

落霞见他欲言又止,忙问:“李兄还有事?”

李卓航道:“无尘年少有为,贤弟可曾为他议亲?”

落霞顿时明白了他的担忧——李菡瑶还小,又是独女,虽然定亲并非成亲,但做父母的总是舍不得,他不想太早为女儿定下亲事,又恐好女婿被人抢了。

落霞笑道:“未曾定亲。小弟对犬子期望颇高,不想他过早为家室分心,命他先立业,后成家。”

李卓航忙笑道:“愚兄也是。愚兄膝下空虚,就这一个女儿,很是舍不得。若议了亲,免不了要提前备嫁,做父母的触景生情,岂不整日活在离愁当中?故而,我想等她长大些再说。——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落霞会意道:“都是痴心父母!”

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虽未定亲,李卓航却将这心思告诉了江玉真。

江玉真之前因为家乱,未曾留心落无尘,听了李卓航的话,忙特地叫了侄儿和落无尘来说话,借机相看。

见此情形,王妈妈咂摸出味道来了。

王妈妈大惊:姑娘是要招赘婿的,落家肯让落少爷入赘吗?老爷想嫁女,怕是真当李天华亲侄子了。

不行,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落家父子在李家住了三天,第四天便同李卓远回徽州去了,落无尘临走借了一箱子书。

江家新船出坞,江家祖孙也告辞了。

王妈妈立即向李卓航坦承真相。

第107章 告知真相

当时,李卓航正和李菡瑶李天华在半月斋。

李菡瑶带着李天华找书,转到一排书架后。

王妈妈进来时,并未发现姑娘,以为书房只有老爷一人;她又直言有要事相告,请李卓航屏退墨家兄弟。

李卓航情知有异,令众人都退下。

墨文、墨竹、观棋都出去了。

李卓航才冷静地问:“何事?”

王妈妈忙跪下,“奴婢该死,前日隐瞒了一件事。”

李卓航问:“何事?”

王妈妈道:“李卓然并不是慕容居士的儿子。他就是李婆子生的,跟慕容居士一点关系没有。”

李卓航陡然变脸,严厉道:“这么大的事,我当日再三问妈妈可知情,你为何不说?”

王妈妈道:“奴婢怕。”

李卓航追问:“怕什么?”

王妈妈道:“奴婢见她和李卓然联手逼太太,怕她是回来找李家报仇的。奴婢才没说。”

李卓航道:“你不说不更糟糕?”导致他糊里糊涂认下一个庶弟,简直就是笑话。

又疑惑问:“那她的孩子呢?”

不等王妈妈回答,一个猜想已然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双目紧紧盯着王妈妈,等她证实。

王妈妈低声道:“是……老爷!”

李卓航愣愣地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向来沉稳、冷静的一个人,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他木然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妈妈便将当年的情形说了一遍。

李卓航无法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更无法做出决断,便挑李婆子的疑点:“既然这样,三婶为何不说出来?为何要自尽?”

王妈妈道:“她是要老爷感激她。”

李卓航道:“她活着赚这感激不更好?”

王妈妈沉默了。

李卓航脑子乱纷纷的,忽然迷雾中间荡开一丝清明世界,明白了李婆子的用心:

李婆子是觉得,若说出真相,捏着他的把柄,不但赚不到他的感激,说不定会遭他厌弃和防备;而她死了,则可让他放心,从而心怀内疚,照应李卓然父子。

还是不对,李婆子为何这样笃定?

她放心自尽,定留有后手。

这个后手……是甄氏!

李婆子将真相告诉了甄氏!

李卓航想不到,一个农妇也能有这份心机,将他算计死死的,不禁自嘲地笑了。

他霍然起身,疾步离去。

王妈妈扭头瞧着他的背影发愣:老爷这是饶了她吗?还有,慕容星那边怎么办?

身边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王妈妈转脸,“姑娘!”

李菡瑶盯着王妈妈,问:“你故意的,对不对?”

王妈妈糊涂道:“姑娘?”

李菡瑶板着脸道:“你故意等慕容居士走远了,爹爹派人追也追不回来了,你才告诉爹爹这事。对不对?”

王妈妈:“……”

她头一次嫌姑娘太聪明了。

她道:“姑娘,奴婢都是为了老爷。”

李菡瑶不悦道:“我们家,爹爹说了算!再说,这是祖母临终前嘱咐你的。祖母的话你都敢不遵,你好大的胆子!那是不是以后我吩咐你事情,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还说为我好?那我是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王妈妈急道:“姑娘!”

这话真扎心哪。

可是,她又很高兴,高兴姑娘虽小,却这么有主见,并不因为她伺候过老太太,就不敢斥责她。

李菡瑶板脸看着她。

王妈妈颓然道:“奴婢错了。”

李菡瑶道:“知道错就好。有错要罚!你是祖母的人,年纪又大了,我不能打你板子,就罚你一年的月银。再把《金刚经》抄十遍。抄好了供在祖母的牌位前面。用心抄!抄错一个字,全部重抄!”

王妈妈:“……”

她似乎窥见了姑娘的心思:特别爱罚人抄书。丫头小子们但凡有错,都要抄书,而且抄错了加倍。菡萏院的丫头小子们,个个写得一手好字。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这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

王妈妈很想求姑娘,罚她一年的月银吧,她不想抄书,可是她瞧着姑娘今儿气色不好,不敢求;再者,姑娘罚她了,等老爷回过神来,兴许就能饶了她。

于是她道:“是,姑娘。”

李菡瑶道:“你先去吧。”

王妈妈起来,退了出去。

李天华抱着一本书从书架后走出来,小声叫道:“姐姐。”

李菡瑶转身,见他眼神怯怯的看着自己,心知他听到刚才的话,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侄儿、她的弟弟,所以惶恐不安,不由也觉得一阵心塞。

她本想和李天华一起光耀李家门楣——李天华虽是李卓然的儿子,对她却比对自个爹亲近——她自信能收服这个弟弟,不怕他向着李卓然,谁知却是假的!

小孩子单纯,也极容易鼓舞。

李菡瑶心塞了一会便好了。

反正她本来就要招赘婿的。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没变!

李卓航教了女儿琴棋书画、经史文章、商业治理,甚至针黹女红厨艺,她自己又学了机械制造,不可谓不广博,唯独女子的三从四德和贤良淑德,她根本没沾一点。

李卓航夫妻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八岁的李菡瑶想,祖父能广纳美妾、开枝散叶,她怎就不能招个赘婿,替李家开枝散叶呢?

她嘱咐李天华:“你好好看书写字,别想那些。我不会丢下你的。爹爹也不会不管你的。”

李天华忙问:“姐姐说真的?”

李菡瑶正色道:“我一言九鼎!”

李天华果然就放心了,一脸轻松地抱着书,去书桌那看书、写字,就像以前一样。

对李菡瑶,他莫名地信任。

李菡瑶自己是小孩子,却瞧着李天华羡慕地想:“年纪小就是好,一点不操心的。”

她就不行,操心死了!

现在,她要去找爹爹。

她走出去,问观棋和墨竹:“我爹爹去哪儿了?”

墨竹道:“看着像去了正院。”

李菡瑶点头,抬脚就走。

观棋和墨竹对视一眼,都困惑不已:先是老爷匆匆地离开,脸色很不好;接着王妈妈也脸色难看地出来;现在是姑娘,也严肃着一张小脸,到底出什么事了?

墨竹对观棋努嘴儿。

观棋忙追了上去。

正院,上房后堂某间静室。

李卓航静静地站在香案前,看着父母的牌位,仿佛面对父母,也不知看了多久,才对着“显考李公讳清阳……”的牌子质问:“你为何要招惹她?”

他仿佛听见父亲痛苦道:“我倾心于她!”

他立即揭露道:“不,这是你自私的借口!你若真为她好,就不会让她痛苦一生!既知道没有结果,就该放手,看着她儿女绕膝,才是对她的关爱和保护!”

他压抑不住地激动、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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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公开身份

与慕容星匆匆一面,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慕容星应该是认出他的,只是为了保住他嫡子的身份,才故意错认李卓然,并决然离去。

痴心的母亲!

慕容星是这样。

李婆子亦是这样。

他对她兴不起一丝怨怪。

慕容星已经为她的年少冲动付出了代价,也承担了责任:她替李家生了儿子,又将儿子送到李家,此后销声匿迹、终身未嫁,她对得起李清阳;留子去母,她也对得起郭氏;为了不给慕容家蒙羞,她远赴海外,替慕容家经营海外生意,用自己的行为承担了所有后果。

可是李清阳呢?无论他怎么做,左右都对不起发妻和慕容星,也无法补偿这两个女人。

李卓航不知该怎么办。

慕容星是生母,他能不理吗?

若理会,又觉得对不起嫡母。

再说,这件事对他的名声实在是个打击。

慕容星若是父亲的妾,哪怕是李家丫头也好,他养在郭氏膝下都说得通,然慕容星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个私生子!

他还怕有人借此兴风作浪。

静室外,听说老爷进来了、忙赶来的江玉真止住脚步,听见李卓航愤怒不甘的话“既知道没有结果,就该放手,看着她儿女绕膝,才是对她的关爱和保护。”江玉真怔怔地呆立半晌,没有进屋,转身走了。

少时,李菡瑶进来了。

“爹爹。”她刻意展开笑脸,叫他。

“你,怎么来了?”李卓航木然问。

“我来看爹爹呀。爹爹,你别生气了。我已经罚了王妈妈一年的月银,还罚她抄十遍《金刚经》给祖母上供。”李菡瑶宣布自己的处置,希望爹爹释然。

李卓航瞅着女儿,心好痛!

这件事是罚王妈妈能了的吗?

他现在很脆弱,就像母亲去世那天晚上,忍不住要向女儿寻慰藉,于是他问:“瑶儿,你说爹爹该怎办?”

李菡瑶听了很振奋——

她不就是来替爹爹分忧的么!

她很肯定地道:“把慕容居士找回来呀。”

李卓航重复道:“找回来?”

李菡瑶道:“对。一个人怎能不认亲娘呢。祖母亲口交代王妈妈,说只要慕容居士回来了,就告诉爹爹这件事。所以,爹爹不用担心祖母会生气。”

李卓航愣愣地看着女儿,觉得自己被名利蒙蔽了心智,以至于方寸大乱,竟还不如一个小孩子通透。

这件事已经闹开了,慕容星名声大损,难道自己要躲在嫡子的身份下,眼睁睁地看着李卓然冒充她的儿子?这不仅有背人伦,还有负嫡母的教导。

“爹爹,爹爹。”

李菡瑶见他发呆,忙叫他。

李卓航道:“嗯?”

李菡瑶道:“爹爹叫墨管家去找慕容居士。”

虽然慕容星是爹爹的亲娘,可是她并不知该如何称呼慕容星,索性就跟着别人叫“居士”了。

李卓航深吸一口气,道:“好。”

一刻钟后,墨老管家、墨管家和王妈妈都被叫到正院上房,李卓航命王妈妈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墨家父子惊得瞠目结舌。

墨老管家指着王妈妈跺脚道:“糊涂啊!你当时就该说的,怎能让她认李卓然为儿子?”

王妈妈这回不敢吭声了。

李卓航淡淡道:“王妈妈自作主张,姑娘已经罚过她了。墨管家,你即刻启程去云州,接慕容居士。”

墨老管家道:“恐怕居士不会来。”

李卓航默然,良久道:“她不来,我不能不去接。”

这也是他为难的地方。

哪怕是皇帝,若非正宫所出,登基后也可以追封生母;可是他,却不能替父亲纳妾。

慕容星也不愿为妾!

无名无分的,她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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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园子西北角有座院子,李卓然将家族宗祠分祠建在这里,不归乡时,逢年过节就在这里祭祖。

前些日子,李卓航命人将分祠的西厢房重新修缮,添加了坚固的铁门和铁窗,内室槅扇前,更铸造了小儿手臂粗的铁栅栏,然后将李卓然关了进去。

虽是幽禁,屋里设施一应俱全,每天的饮食也有专人送来,有肉有菜有汤,除了不能离开西厢,李卓航并未苛待李卓然,至少比蹲大牢强百倍。

这天下午,李卓航夫妻带着李菡瑶、甄氏、李天华来到分祠。一进院门,李菡瑶便耸耸小琼鼻——什么味儿,这么臭?抬手就捂住了口鼻。

等进了西厢内室,她傻眼了。

狗窝也比这里强!

她不知道,李卓然生在穷家却是个富贵命,小时候被爹娘捧在手心,没吃一点苦;长大后娶了甄氏,甄氏日夜伺候他,同样没吃一点苦;前年一到徽州城,就买了个丫鬟暖床并伺候他,过着逍遥快活的风流日子。

现关在这里,是梳头也不会,收拾整理更不会,蓬头垢面不说,如厕之后连便桶盖也不盖,弄得屋里臭气熏天,明明没苛待他,他却把自己弄得十分凄惨。

李菡瑶本来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忧郁的、悔恨的男人,来之前已经积蓄了一腔同情,生恐自己会心软,谁知一见了他,竟是被他弄得火气直往上冲,恨不得将他流放。

这人真是好本事啊!

李天华也直往甄氏背后躲。

李卓然毫不觉得自己形象窘迫,见了他们很紧张,扑到铁栅栏前,问:“你们来干什么?”

难道李卓航要送他上路?

李卓航朝甄氏道:“你告诉他,三婶临终前说的。”

甄氏道:“是,家主。”

她走到铁栅栏前,看着自己托付终身的男人,说心里不难受是假,更多的则是失望。

她这辈子剩下的指望就是李天华,不论如何,她都要护着这个儿子,哪怕牺牲李卓然!

所以,李卓航一找上她,她便痛快地将婆婆临终前告诉自己的话和盘托出,并道:“婆婆没想害家主,不然也不会告诉我了,就告诉天华他爹了。”

李卓航没有为难她,只是让她亲自去告诉李卓然。

甄氏吃惊道:“家主要说开?”

李卓航道:“当然。”

继续瞒着,让人捏着这把柄,以后找机会攻击他吗?

甄氏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低下头,暗自庆幸,自己没生过不良心思,一直守口如瓶。之前慕容星认错了人,她没站出来,是因为不知李卓航什么打算。她以为李卓航肯定知道内情,毕竟当年孩子确送去了大宅。

现在李卓航要她说,她就说。

第109章 落花有意

她对李卓然道,李卓航才是慕容星的儿子,是婆婆亲手送去的大宅,是婆婆临终前告诉她的。

李卓然如被雷击,眼前闪过慕容星对他的冷淡,哪里像个亲娘,跟李婆子没法比。

他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他歇斯底里冲甄氏大叫:“贱人!你撒谎!你看上了他是不是?竟敢栽赃亲夫!”

身为老太爷的儿子,哪怕是私生子,哪怕被关祠堂,也吃的好、住得好;若这一切都是个错误,他还能被善待吗?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他承受不住!

李卓航转身就走,半句不想解释。

争做私生子,天底下也就这人了。

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李卓航一走,江玉真立即也拉着李菡瑶走了,墨老管家等人也都跟着走了,只剩下甄氏和李天华,还要跟李卓然叙天伦。——他们此生休想甩脱李卓然。

甄氏轻推李天华,“叫爹。”

李卓然看也没看儿子,对着外面大叫起来:“李卓航,你怕我分家产,竟敢残害手足!”

甄氏:“……”

他们还有必要再待下去吗?

外面,李卓航一家刚走到门口,听见李卓然大叫大喊,李菡瑶气恼道:“他疯了!”

她就不明白了,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连她一个小孩子都能懂的道理,他一个大人怎么就糊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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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管家带着李卓航的亲笔信去云州找慕容星。

原本云州和湖州相隔几千里,按说李家的事传不到那边去,然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

云州一商贾正在霞照采购丝绸锦缎,李家在织锦行业名声不小,织锦世家以下就是他了。慕容星跟李老太爷的私情暴露后,李卓航多了个庶弟,这消息在行内迅速传开。这商贾回云州后,就把这件奇闻跟亲友说了。

三姑六婆跟着一顿宣扬。

慕容家顿时名声扫地。

慕容星父亲去世,慕容家正关门守孝,免了不少风波。

墨管家上门后,递上李卓航的拜帖。

按理,慕容家在这个风口浪尖,应该拒绝见李家人才是,但慕容星的侄儿慕容璨却接见了墨管家。

墨管家恭敬道:他是奉家主李卓航之命,来迎慕容居士的。原本家主要亲自前来,只因前些日子李家祸起萧墙,家主要清理门户,无暇脱身,故而才派他来。

慕容璨道,姑母并没回家,又出海了。

墨管家虽怀疑他这话有诈,却不敢纠缠,料定慕容星也不便去李家,他此行不过是代李卓航宣告认生母、证明李卓然非老太爷之子,遂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李家上门认亲的消息传开了。

在云州,有一大户姓潘,是慕容家世交。当年,这潘家的少爷潘梅林倾慕慕容星,上门求亲。

慕容星断然拒绝了。

当时,她已经珠胎暗结。

后来,她千里送子,然后远赴海外。

慕容家为了掩盖女儿私情,对潘家言道:慕容星心性飞扬,无心内宅,因羡慕海外风光,已经出海去了。

就这样婉拒了潘家提亲。

潘梅林痴情,想慕容星玩儿腻了,总要回本国,没道理在海外嫁人过一辈子,因此痴痴等待。

一等就是三年,终于绝望。

他于金榜题名之年成亲。

李卓航身世暴露后,潘梅林得知三十年前,慕容星因与李清阳(李老太爷)的私情才远赴海外,怨怪慕容家不告诉他真相,害他一片痴心付诸流水,一口恶气不得出。

李清阳,他当年也是认识的。

不就是一介纺织商贾吗?

再风流倜傥,也改变不了铜臭身份!

他便命人打听李卓航的底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眼前,墨管家这一趟跋涉,又在北方打听了些棉花、织锦的行情,辗转到年底才归来。

李卓航知慕容星不露面,也无可奈何。

他的身世传开后,在亲友中引起轩然大波。

李氏族人虽议论纷纷,却再也不敢妄言。——李卓航虽然是私生子,却与李卓然不一样,是由李老太太认在膝下,并充作嫡子养的,容不得他们说三道四。

江家和落家都惋惜不已!

李卓然既不是李卓航的庶弟,李天华自然也就不是李卓航的侄子,也就不能继承李家嫡支的家业,那李菡瑶岂不还是要招赘婿,肩挑起嫡支的重任?

落霞至少是死心了。

还有一个则愤愤然,就是李卓航的外祖郭家。

王诏是郭氏长房的女婿,李卓航的父亲则是郭家二房的女婿,叙起来两人也算连襟。

这次王诏获罪,多少跟李卓航有些关系,郭家长房便有些怨怪李卓航,其中亲疏利害等一言难尽。

王诏被押解进京,长房二太太受老爷们所托,求到侄女郭嘉懿面前,想请京城的忠义公府从中斡旋。

郭嘉懿婉拒道,王诏乃当朝左相王亨的族叔,王相和梁大人身为辅政大臣,尚且救不得他,忠义公府如何能救?

长房二太太哑口无言。

谁让王诏犯了国法呢?

恰好这时,李卓航的身世暴露,竟不是李老太太郭氏亲生的,竟是李清阳与慕容星无媒苟合的私生子!李卓航竟然还派人去慕容家,要认这生母。

长房便有了发作的借口。

这日,郭嘉懿回娘家看望母亲。

长房二太太闻讯,忙赶到二房这边来,三两句话便扯到李卓航的身世上——如今这可是霞照城里最新鲜热辣的话题,愤懑道:“李清阳欺人太甚!背着咱们姑太太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可怜姑太太白操劳了一辈子。”

郭嘉懿母亲等人都不作声。

人都死了,还争这个干什么?

郭嘉懿忍不住道:“虽然那人做的不对,但她把孩子送给了姑姑,幸而这样,姑姑才有子傍身。”

长房二伯母尖锐道:“有子傍身?我看是替人家养孩子。这不,她两眼一闭去了,人家不就回来了?

“家业、孩子,都归人家了!

“好有心计的女人!

“慕容家怕不是早就盯着呢,只等我们姑太太一死,便让他家女儿回来认子。不然,慕容星要真是知廉耻的,就该死在外头,一辈子别回来!那我才敬佩她。”

郭嘉懿气道:“二伯母,人家父亲去了,难道不回来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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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神交李姑娘

长房二伯母道:“奔丧?她眼里要是有长辈,当年能做出那样没廉耻的事?”

郭嘉懿:“……”

长房二伯母见她总为别人说话,又道:“姑奶奶,你一直替那女人说话,该不会是还惦记李家表哥吧?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大张旗鼓地认生母,忘了谁把他拉扯大的!我怀疑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世,所以当年……”

“二伯母!”

“二嫂!”

郭嘉懿母女同时出声制止。

郭嘉懿愤然起身,出去了。

她刚才并非替慕容星说话,当时李清阳为了子嗣,纳了许多妾,姑姑都容了,还差一个慕容星?

若慕容星进了李家跟姑姑争风,那另当别论,然而人家一隐就是三十年,就有过错也抵偿了。

这次回来也是巧,正碰上表哥被掳,换做是她,也要现身救儿子,这时候谁还在乎名声?

二伯母真是不可理喻!

王诏为官不正,能怪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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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影响了李卓航和外祖家的关系。

那日,他亲自带了礼物上郭家,解释道:他无法给生母名分,却不能不认她,这不仅关乎李家血脉,更关乎人伦,况且这也是嫡母生前的意思。

他娘舅,也就是郭嘉懿的父亲倒是没有责怪他,但此后郭李两家来往便大不如从前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王壑到湖州小青山——玄武王祖籍在小青山下的清南村——与表弟张谨言会合后,动身往西南边疆去。途经霞照县,听说青华府灾民掳劫了李卓航父女。

王壑大惊,心想:这杀猪的和牛贩子行事莽撞,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怎会做出这等事?

这不是自绝后路吗!

他离开时教给叶屠夫:若是官兵逼紧了,可退去青华山自保,等待朝廷派人前来调查,掳李卓航干什么?

这事他不能坐视不理。

然等他和张世子、老仆快马赶到青华府,李卓航父女已经脱困,他忙敛藏行迹,没现身。

他令老仆扮作香客去青华寺打听,才知事情经过。

听说王诏竟然卷入倒卖官粮一案,他又惊又怒,一面又对李卓航这人来了兴趣。

李卓航先后两次被灾民误解:一次在青华府,灾民洗劫太平绸缎庄;一次在徽州府,父女两个被叶屠夫掳劫,两次均危及性命,他竟然都能化险为夷,最后还收服了叶屠夫牛贩子等一干人,就因为他心善?

王壑可不相信。

真要心善的话,早死了!

王壑反复盘问老仆事情经过,想从中找出答案,然而老仆只打听了大概消息,再问不出来了。

王壑无法,便亲上青华寺。

这次他没有改装,以本来面目求见净慧方丈,并报上名讳,称自己是王亨和梁心铭的儿子,路过此地,特来拜谒。

十几年前,原白虎王林啸天谋反,派人占据了青华寺,正是梁心铭带人捣毁了反贼窝点,救了合寺僧众。

净慧方丈笑道:“善哉,原来是故人之子。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他遇见梁心铭时,梁心铭尚未成亲呢。

方丈又打量张谨言,见其年少英挺、举止不俗,猜他身份也必定不凡。然王壑并不替他们引见,反拜托他道:“小子这次出门,是奉父母之命历练。本是隐匿行迹的,还望方丈别透露了小子身份才好。”

方丈忙道:“小施主尽可放心。”

因对张谨言更不盘问了。

他引王壑二人入静室看茶,叙起往事,被王壑巧妙地将话题引到灾民造反上来。

王壑道:“小子听说,前日有乱民占据了青华山,可曾伤及寺中师傅们?谁来剿灭的?”

净慧方丈忙道:“不曾伤人。他们也是可怜……”一面叹息,一面说起事情经过。

这可比老仆说的详细多了。

王壑听说李姑娘年方八岁,竟徒手抓毒蛇,制服了胡齊亞,用蛇咬伤叶屠夫,并以叶屠夫的性命胁迫胡清风两次卖身,敬佩之余对解毒药的来历起了疑心。

他便问,李菡瑶用什么药治好了叶屠夫。

净慧方丈告诉他,李菡瑶先是给叶屠夫吃了一颗解毒丸,后来才又给了外敷的药膏。

王壑确定,那就是自己送墨竹的。

净慧方丈故意卖关子,先不说李菡瑶制服胡齊亞后,将胡齊亞如何了,等说到胡清风背信弃义时,才抛出李菡瑶预留的后手——藏匿了胡齊亞,惩罚胡清风背信弃义!

张谨言忙问:“藏哪了?”

净慧方丈笑道:“小施主猜呢?”

王壑脑子转得极快,马上从十几年前林啸天谋反,联想到后山精舍中暗藏乾坤,因而试探问:“难道有机关?”

净慧方丈赞道:“小施主说对了。”

王壑来了兴趣,道:“方丈可否带小子去后山看看?”

净慧方丈欣然道:“请随老衲来。”

当下领着他兄弟前往后山。

王壑打量散落在山坡松林间的精舍,仿佛看见母亲在这里惩奸除恶,破开重重迷雾,揭露一场惊天阴谋。

当年那场叛乱,白虎、朱雀、玄武三王全部牵连其中,孰忠孰奸,扑朔迷离,是母亲最先察知真相,并与父亲联手,才将原白虎王颠覆大靖之举消弭。

他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走向其中一间精舍。

一连察看了好几处,都暗藏机关暗室,虽不甚复杂,难为那李姑娘才七八岁竟能破解,又是危急关头,这份机智和应变的能力便非一般人可比。

他想:墨竹也才七八岁呢。

他又问及那批灾民的安置。

净慧也大致说了。

王壑特地去看了胡清风等人,就在青华山中一山谷,正带着一群庄稼汉子开垦荒地,兴建农庄。

王壑没有过去招呼,隐在林内,打量这片山形地形,对张谨言道:“这里倒是个藏兵之所。”

他总觉这牛贩子不简单。

如今投到李卓航身边,李卓航不带他回李家,却在此地建农庄,只是为了安置灾民吗?

张谨言看了也点头。

当晚,王壑便将王诏的所作所为写了一封密信,发往京城。王诏是他王氏族人,此事恐会连累他父母,他不放心就此离去,决定在青华寺住下来,坐等结果。

此后,他每天同净慧下棋、论佛理。才过了几天,处置王诏的旨意便下来了,还有赐匾给李家。

王壑诧异:算算他的信还没到京城呢,朝廷的旨意怎就下来了?即便鄢计具本弹劾,也没这么快。

是谁,抢先一步下手?

针对的是王诏,还是王家和他父母?

王壑急速思忖,把徽州的大小官员都过了一遍,依然没有头绪。直到半月后,收到父亲的密信,才知原因:原是监察御史段启明弹劾父亲治家不严,纵容王诏在徽州为所欲为,竟勾结青华知府倒卖官粮。

段启明之弟段启瑞正在徽州。

张谨言生气道:“王诏犯的错,关舅舅什么事?”

第111章 七年后

王壑反问道:“怎么不关我爹的事?”

王亨身为左相,在朝,为百官之首脑;在家,为族人之表率,族人犯错,他难逃其责!

张谨言道:“他弹劾王诏就罢了,攀扯舅舅做什么?难道舅舅跟他有仇?”

王壑道:“怕是真有仇。”

这些年,父母得罪人太多了,有些在明面,有些不知藏在哪旮旯,盯着王家,随时准备扑上来。

张谨言道:“他就不怕舅舅舅母?”

王壑道:“他还真不怕。眼下别说我爹娘不敢对他怎样,便是别人朝他下手,我爹娘也会出面保他,以防被人说成落井下石、铲除异己。人家都算计好了!”

张谨言吃惊地张大了嘴。

王壑自言自语道:“不急。”

张谨言忙问:“什么不急?”

王壑避而不答,起身道:“明早咱们就动身。”

次日一早,他们向净慧方丈告辞,下山后望南而去。

这次历练,王壑与表弟商量,准备从东南沿海开始,再折往西南边疆,再往西部边疆,再去西北,再到正北,再到东北,绕大靖一圈后,再直下江南。

如此,环游大靖一圈。

大靖内部各州:京城那片是他生长的地方,将来要回归;江南和中原一带,他作为最后一个目的地。

他先去东南和西南,是想查访一件事。

当年,他母亲以一介知府的身份,扳倒了当朝宰相左端阳,左氏一族被灭九族。当时,左端阳的侄子左秋风在西南雪州任官,左端阳事发前,命孙子左天松投奔其叔。后来,左秋风和左天松等人都被押回京城伏法。

王壑想查明,左家真没人了吗?

他不想对左家赶尽杀绝,却绝不会任由敌人在暗处窥视王家,伺机报复父母。——左端阳死有余辜,灭左家九族的,是先帝和一干朝臣,不是他的父母!

西南边疆,由朱雀王赵寅镇守。

西部边疆,原由白虎镇守,然白虎侯郑基刚恢复爵位封号十几年,根基尚浅,西疆便由他和忠勇大将军赵子仪共同镇守。同其他两王相比,白虎侯手上并无兵权,但他掌握着大靖最先进的火器制造技术。

王壑此番去西疆,是冲火器去的。

然后是西北玄武关,由忠义公方磐镇守;正北边疆,由玄武王张伯远镇守;东北沿海,驻扎着靖海大将军的水师,这些大靖疆域,他都要走到、了解。

这一圈绕下来,七年过去了。

这七年中,朝廷人事变换。

七年来,王亨和梁心铭已被推到大靖朝的风口浪尖,位高权重,却又如履薄冰。

他们每提议一项政令、每惩治一名贪官或权贵,先帝在时,是立功、被嘉奖;现在却被指责乾纲独断、无视君威。如今大靖上下,都道王相夫妻权倾朝野,他们往前进,是万丈深渊;向后退,亦是万丈深渊。

王壑察觉父母岌岌可危,立即返程。

他没有回京,而是奔江南来了。

江南,原本就是他最后的目的地。

几年前,嘉兴帝大婚,由太后做主,选了太后娘家侄孙女为皇后,一并入宫的,还有潘贵人等女。

这潘贵人乃前面所提到的潘梅林的侄孙女,进宫后十分得宠,先是诞下三皇子,升为妃,后升贵妃。

梁心铭看不惯她妖媚惑主,又不便出面干涉皇帝后宫事,便巧施手段,令太后申斥了她几次。

潘贵妃不敢怨太后,便屡次在嘉兴帝面前哭诉,说梁大人仗着帝师的身份欺辱她,她除了太后这个宫内的婆婆,宫外还有一位婆婆,凡事都要受辖制。

潘家人更视王亨和梁心铭为死敌,其他官员乐不得,正要借潘贵妃之手,压制王相和梁心铭的权势。

小人趁机进谗言,道是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以至于先帝在壮年时驾崩,各地水旱天灾频频,乃天示警。

嘉兴帝渐对梁心铭不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潘贵妃受宠,潘家人也得重用——潘梅林前年被调任江南,任江南织造局的织造长官。

这是个肥得流油的缺。

潘梅林上任后种种行径,不消细说。

梁心铭身为左都御史,却一直隐忍不发,与她刚出道时的雷霆手段无法相比。

人都道,梁大人最会见风使舵、明哲保身。

看,这就是朝堂倾轧:

进,是错;退,亦是错!

王壑此行江南的目标,便是潘贵妃!

嘉兴七年六月中,湖州、景泰府、霞照县。

景江码头,这日,骄阳似火,从船上下来几个男子,头戴着斗笠,身穿灰色短褐,各牵一头骡子,骡背上驮着篓子,站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与南来北往的行商无异。

其中一人将斗笠朝上抬了抬,露出一张年轻的白面俊颜,约莫二十左右,眺望茵茵翠翠的江堤和热闹的码头,叹道:“还是江南好啊,和风日丽。”

另一人干脆掀了斗笠,是个黑健的少年,面相憨厚,嘀咕道:“明明就是骄阳似火。”

这几人便是王壑、张谨言一行。

经过七年的颠簸和风霜,如今他们已洗尽浮华,无需伪装,看去与贩夫走卒并无二致。

“哥,我想吃点好的。想吃鱼。”张谨言舔舔嘴,向往地看着码头外,那里有繁华的街市!

这七年来,他跟着王壑饥一餐饱一顿的,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眼下终于苦尽甘来了。

“好!等卖了这些货,哥带你去大酒楼吃,”王壑豪气地一拍骡子脊梁,“走!”

老仆在后面听了,莫名想笑。

他们在外游历,都是自谋生路。

自谋生路,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他们又不能停留在某处一心一意地打拼,这便难上加难。

王壑想来想去,便干起了行商的勾当:每到一地,一边游历,一边搜罗当地的特产土物,带到另外一地,贩卖后赚取差价,这么的,游历倒方便了。

这七年来,他们贩卖过许多东西,尤以玉石、药材最多,因为这些东西贵重、轻便,容易携带,他们一行三人中,两人武功高强,也不怕人抢劫。

王少爷满腹智谋,张世子文韬武略,可惜,做行商并不比别人强,也只是赚些小钱而已。

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

他二人不可能行行都精通。

还有一个缘故: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是游历,不是赚钱,因而不肯花费精力,舍本逐末。

但出来七年,眼看就要回家了,不得给家人捎带些礼物回去?既要买礼物,便需银子。

王少爷打定主意要在最后关头赚一笔,因此,他们亲自进入北方大森林中采药、割鹿茸,又将积年倒手攒下的老本进了些货,装了几大篓子带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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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小墨竹,姐姐来看你了!

这最后一票买卖,王壑自然用心。

他在码头向人打听了这城里有数的生药铺、药材行、医馆等,选了最为人称道的济世堂。

到济世堂,他直接求见掌柜的。

掌柜的见他们来卖药材,看那几个篓子,还有不少货,忙将他们让到后堂,上茶、谈买卖。

王壑放松喝茶,耐心等他看货。

掌柜的看完,又把几人打量一番,见年纪最大的老仆不理会,黑小子也一心喝茶吃点心,便问最先开口的王壑:“敢问小哥,这药材你们打算要什么价?”

王壑反问,他能出什么价。

掌柜的咳嗽了一声,报了一个数。

王壑笑了,道:“掌柜的,我们可是听说了济世堂的口碑才来的。掌柜的可别糊弄小子。”

掌柜的忙道:“不敢糊弄。”

王壑道:“这些药材多新鲜——人参刚出土不足两月。这要是卖到药材铺和生药铺,经他们手一炮制,再拿到市面上,怕是要翻倍。钱还在其次,你能买到这么好的?”

掌柜心里赞同他:这些药材经过炮制后,再不是这个价了。别的不说,就那人参,必定要截成两节,哪里肯卖这么完整的给人呢?除非留着自用。

可是自来谈买卖,都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进货,怎么能不还价呢?因此挑剔压价。

王壑一看不行,这要磨到什么时候?

他笑道:“掌柜的要这么说,咱们谈不成。小子刚下船,也没工夫跟掌柜的磨。我们还是先去寻个客栈住了,明日在醉仙楼摆一桌酒席,把城里药材铺、永安堂等医馆的人都请去,大家当面验货叫价,价高者得。”

说着就站了起来。

掌柜的一见急了,忙起身拦住,双手往下虚压,道:“小哥别急呀!坐下,咱们好好谈。我去请东家来。”

张谨言吃完了点心,皱眉问:“你做不了主?”

掌柜的忙道:“能做主。只是这批货多了些,要一大笔银子呢,肯定要告诉东家一声。”

王壑道:“那快去吧。”

掌柜的忙进内院去了。

须臾转来,带了一个中年人来,替双方引见,说是莫先生,莫先生看了货后,满意点头。

不过,他还是想压一压价。

他先不提价钱,坐下后,问王壑走过哪些地方,这药材的产地,想摸摸他们的底细。

王壑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南疆的雨林、西疆的雪莲、西北的沙漠、北疆的黑莽原、东北的红松林以及人参鹿茸……令听者如临其境。

掌柜的和莫先生都听住了。

两人都明白,碰上行家了,这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好糊弄,还是给足了价买下吧。

最后,一万九千二百两成交。

王壑等人收了银票和散碎银子,告辞出来。

有银子了,张谨言觉得气壮了不少,不自觉地咧嘴笑,紧挨着王壑走,道:“哥,咱们去哪吃饭?”

王壑道:“先更衣。”

张谨言一楞:“更衣?”

王壑道:“不对,先把骡子卖了。往后用不着骡子了,得买马。先也不用买马,先去置办两身衣裳,不然咱们就这么牵着骡子、戴着斗笠去醉仙楼吃饭?”

张谨言“哦哦”,赞他想的周到。

他又问:“哥,咱们住哪?”

王壑道:“去方家。”

张谨言又一愣,“忠义公?”

王壑点头道:“对。”

所以他要换衣裳,恢复身份。

霞照是江南纺织中心城镇、江南织造总局所在地,绫罗绸缎数不胜数,绣坊、成衣铺子也多。

很快,他们寻到一家成衣铺,进去挑了几身衣裳,又寻了一家客栈,当即梳洗换衣。

老仆就不说了,且看王壑和张谨言:

王壑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俊面如玉,剑眉斜飞,双目沉凝如渊,直鼻下、红唇上淡淡一层绒毛,观之如朝阳旭日般蓬勃、温暖,使人亲近!

张谨言则是一身藏蓝色锦袍。他的世子吉服是栗黑色绣金线玄武,他穿惯了这种厚重、沉稳的颜色,不习惯穿鲜明的色彩,故而挑了藏蓝和玄色。

也是一张俊朗的脸,自小在西北关外晒出来的栗色肌肤,健康英气;八字浓眉配着沉静的杏眼,嘴唇稍厚,唇上绒毛要比王壑的颜色深一些,慢吞吞的罕言寡语,不知道的都当他是个憨的,岂知他大智若愚。

两人对视,彼此会心一笑。

这一换,又恢复了世家子形象。

三人便往醉仙楼去了。

坐在醉仙楼的二楼雅间,窗外就是田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连绵的青荷随着清风吹送,荡起层层碧波,更凸显一支支粉荷亭亭玉立。碧湖中间,十字柳堤交叉分割这碧波,分成了四小块湖面。四小块湖面之间,拱桥飞渡,柳带飞扬,轻舟在莲叶间穿梭,歌声飘荡……

张谨言满足地舒口气,感觉就像坐在京城如意楼上,不过如意楼窗外是皇城,对着连绵的宫阙。

“江南水乡的确不一样,连歌都软绵绵的。”他道。

“你觉出来了?”王壑笑问。

“嗯。哥,那船头上有个姑娘。”张谨言指给他看。

王壑戏谑道:“我说弟,你没见过姑娘?”

张谨言哑然,栗色脸颊可疑地泛红。

王壑见他窘,敛不住嘴角的笑意。

别说张谨言,在大靖游历一圈,有六七年了,眼下被江南旖旎的风光熏陶,他也莫名地雀跃。现在是夏日,他却感受到春日的勃勃生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总想看点什么、干点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喧哗声透过窗棂传进来:

“明日早早地去李家,抢占先机。”

“去李家做什么?”

“原来刘兄不知道?李老爷要为女儿择婿了。”

“哪个李家?”

“还有哪个李家,就是皇上亲赐‘积善之家’匾额的锦商李家——李卓航李老爷,要选女婿了。”

“哦,李家呀!我想起来了。”

“听说李姑娘才貌双全,才十五岁就执掌家业了。”

“可不是。李老爷没有儿子,谁要是能抱得美人归,可就人财两得了。”

“在什么地方选?”

“杏花巷李家别苑。”

……

后面的话王壑再听不见,只留心到“李家”和“李卓航”——墨竹所在的李家?!墨竹!!!

他眼前浮现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形象,瞬间知道该干什么了:去访友、找小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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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像王壑一样兴奋?(*^__^*)

第113章 两条腿的画

王壑一想到墨竹发现昔日的小姐姐竟变成了大哥哥后受惊吓的表情,就愉悦地笑了。

为了增加这个过程的趣味,他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登门找墨竹,得先送一件信物去,把墨竹引来。

送什么信物好呢?

想了一会,他眼睛一亮——有了!

墨竹见了这样信物,定知道是小姐姐来了,便飞奔来相见,一路美滋滋地想小姐姐发现他长成了美少年,看见他会不会脸红呢?及至见面,却看见一个丰神如玉的大哥哥——王壑认为自己当得起“丰神如玉”四个字——那情形才有趣呢,恐怕要窘死了,还惋惜。

王壑正喝一口银鱼蒸蛋,想到这,噗嗤一声笑喷了,蛋羹呛入喉咙,咳嗽起来。

张谨言以目询问他:怎么了?

老仆也奇怪地看着王壑。

王壑摆摆手,道:“没事,你们吃。”

张谨言低下头,继续吃田湖醋鱼。

这醉仙楼地处景江流域,又挨着田湖,向来以烹制河鲜、湖鲜闻名,是霞照城内多年的老字号了。

张谨言吃得畅快极了,忽听王壑叫“小二”,小二急忙跑来,堆着笑问:“客官,有何吩咐?”

王壑道:“准备笔墨。”

小二忙道:“好嘞。”

常有客人在醉仙楼吃饭,因喜欢田湖上的美景,即兴作诗作画的,他见多了,忙转身就去准备。

张谨言忙问:“哥要作画?写诗?”

王壑道:“作画。”

少时,小二托着笔墨纸砚转来,摆在雅间的长条几上。刚要退出去,又被王壑叫住,吩咐道:“你且等等。等我画好了,你替我跑趟腿,送给一个人。”

小二忙道:“客官先画,小的回头来取。”

王壑道:“不必,马上就好。”

说罢立即起身,到长几后坐下,研墨、提笔,“刷刷”,三两下便勾勒出来。拿起来待墨干后,折了,又自裁纸、糊了一个信封,将画装进去,交给小二。

“送去杏花巷李家——”小二笑嘻嘻地听着,以为他要说“李姑娘”,结果他道——“的管家的儿子墨竹。”

小二眨眨眼——

他没听错吧?

这位公子要送画给一个下人?

王壑见他愣神,剑眉微蹙,嗯了一声。

小二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墨竹!”

他念叨两遍,依然看着王壑。

王壑从荷包里翻出一块银子,约莫二两,扔给他,道:“立等回信,或者带人过来。他看了信自会明白。”

小二笑逐颜开道:“放心,放心!”

拿着信转身出了雅间,飞奔下楼,找了个同伴替自己留心招呼客人,又向管事的告了假,说是楼上客人使唤他去李家传话,便忙忙地上街去了。

杏花巷李家别苑,原是织锦世家谢家的一处别苑,约七八十年前,因谢家败落,将景泰府的产业连同这霞照的别苑,一股脑转让给李家,然后去了奉州发展。

眼下,李家正为李菡瑶选婿准备。

墨竹正忙得团团转,忽然门上传信,说有人找他,他忙出来到门房,问:“谁找我?何事?”

醉仙楼的小二将信交给他,并道:“是一位客人要我送来的。他说立等回信,或者把人带去。”

墨竹接过信,问道:“什么样的客人?姓甚名谁?”

小二道:“那位客官说,小兄弟看了信就明白。”

墨竹听了,赶忙拆信,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展开一看,不由满脸错愕——纸上虚构了两条藕节般的小腿,一圈一伸,估摸着腿的主人应该是个孩子,足踝圆润得看不见骨头,小脚板像玉雕的精致,五个脚趾珠圆玉润……

这什么意思?

他看不明白啊。

他不知道,王壑原本是要画当年留给李菡瑶的画——墨竹的睡颜,想想又怕这画万一被人看见,容易起是非,于是只画了两条腿。指望墨竹一见了就能想起来,这是当年那幅画的一部分。可是王壑没想到,此墨竹非彼墨竹,看了这两条小腿,是一头的雾水。

小二见墨竹只管皱眉想,催道:“小兄弟,你是去啊,还是写回信?那边还等着呢。”

墨竹忙问:“那人是什么样的?”

小二道:“是位文质彬彬的公子……”

才说到这,墨竹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把信一顿折,塞进怀里,对小二道:“走!”

小二见他想起来了,这差事算完成了,一会子工夫就得二两银子呢,十分欢喜,忙在前引路。

墨竹想起谁来了?

他只当是落无尘。

三年前,他被李菡瑶要去了,替姑娘做些在外跑腿传话、打听消息的活计,算是姑娘在外的小管家。

落无尘那年中了举人,到湖州青山书院读书,每月都要来景泰府李家看望父亲落霞。每次来,必要见李菡瑶。墨竹就成了他们的传话人,与落无尘日渐熟悉。

落无尘对李菡瑶情愫渐深。

墨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那时,大家都以为李菡瑶是必定要招赘婿的,而落无尘不可能入赘李家,因此不敢提。

谁料这月初,李卓航忽然宣布,趁着织锦大会期间,广邀各家少年前来李家别苑,公开选女婿。

墨竹第一个想到落无尘,急忙给他送信,催他速速前来,来晚了媳妇就没了,还说自己会帮他出力。

小二送来两条腿的画,他先是莫名其妙,听说作画的是位文质彬彬的少年公子,便猜是落无尘。

他想,落少爷定有什么事不便说,所以画了这画,是个谜面,可惜他虽聪明,竟猜不出谜底。

猜不出没关系,去了就知道了。

醉仙楼,王壑等人吃罢了。

王壑想道:“待会墨竹来了,肯定两眼乱转,到处找小姐姐。难道我要迎上前,自称我就是他的小姐姐?那样的话,不但无趣,且尴尬的是我自己。——表弟要笑我一辈子!得想个法子,让墨竹主动认我,才有趣。”

怎么才能让墨竹认他呢?

万万不能再男扮女装了!

他凝神想了一会,看着窗口随风飘动的纱幔,心中一动——有了!我便如此这般,混淆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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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男大三十六变

墨竹随着小二来到醉仙楼,上了二楼。

小二推开一雅间的门,先进去通禀,然后出来对他道:“客官请小兄弟进去。”侧身请他进。

墨竹抬脚进门,一扫之下,便将雅间内的情形尽收眼底,只见临湖窗前,左右各伏着一个人:左边是个黑健少年,着藏青色锦袍,正转脸看向他。右边那人却隐在纱幔后,只露出宝蓝色的衣袍下摆,一双脚隐在衣摆内,透过纱幔,隐隐可见他头上戴着帷帽,黑纱遮面,一时难以分辨是男是女。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老家人。

落少爷呢?

墨竹心下狐疑。

难道他弄错了,不是落少爷找他?

这两个人又是谁?

他拿不准对方的用意,便谨慎地问:“请问哪位找墨竹,有何赐教?”

王壑轻笑一声道:“是我。”

他见这小子进来,并未惊喜地叫“小姐姐”,然后向他扑来,心里嘀咕:难道忘记故人了?

墨竹问,他简略回“是我”。

他的声音清朗的很,但也容易听出是个男子,他便轻声低语,让人听了觉得雌雄莫辩。

墨竹果然被迷惑了——

这到底是男是女呢?

他又问:“请问阁下找墨竹何事?”

王壑不痛快了,这小子还没想起来?按说不可能啊。他们在那样一种情形下相见,即便当年他年纪还小,也不该忘记才是,一辈子也不该忘!

王壑便道:“请小兄弟上前来。”

墨竹有些迟疑。

这情形有些不对。

他看向张谨言。

张谨言也好奇地打量他,憨憨的神情比他还懵懂呢。

老仆则像个木头似得站着。

墨竹无法,心想光天化日之下,这人总不会对他不利吧?再者,他身上也没什么利益可图。

他便走上前,站在王壑面前,隔着一层纱与戴帷帽的王壑对视,恭听指教。

王壑本想给墨竹一个惊喜兼惊吓,结果这小子见了他的画、见了他的人,居然无动于衷,他无法淡定了。

他从纱幔后伸手,一把将墨竹扯了过去,一如当年捂住正要小解的“墨竹”的嘴,“别叫,不然杀了你!”

墨竹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扑到他身上,急忙拽住纱幔;听了他这话,吓得一哆嗦,不敢动了。

王壑低首轻笑道:“请小兄弟来——”他本想说秉烛夜谈,又怕张谨言嘲笑他,便改口——“吃素鸡腿。”最后一句,压得很低很低,声音充满暧昧。

他带着帷帽,墨竹看不清他的脸,却盯着抓住自己手腕的手,那分明是一只男子的手,尽管手指修长,然骨节分明,确是男子无疑,不禁毛骨悚然。

墨竹猛然挣扎起来。

“呜呜……”

王壑纳闷了,忽然抓紧了墨竹,隔着一层面纱盯着他细瞧:还是剑眉、丹凤眼,下巴上有颗黑痣,五官没错,怎么就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呢?

俗语道,女大十八变。

男大就算三十六变,也总会留下些本源痕迹吧?

王壑却可以断定:眼前这小子,绝不是当年跟他夜谈的墨竹!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因走神,被墨竹挣脱。

墨竹站直了身子,气急败坏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你这斯文败类……竟敢……我绝不饶你!”

竟是个兔相公!

墨竹痛心疾首。

他因长得俊,想嫁他的姑娘许多,想占他便宜的男人也有许多,幸好他爹和两个哥哥都护着他。

这人用两条腿的画把他诓骗出来,用心险恶。

不行,得回去告诉老爷。

墨竹趁着老仆和张谨言一脸错愕的工夫,转身跑出雅间,迎面碰见传话的小二,狠狠推了他一把,道:“混账东西,你给老子等着!”说完一溜烟下楼去了。

小二怔住——他做错什么了?

墨竹跑出醉仙楼,直奔李家,想要告诉李卓航这件事,还要告诉姑娘,姑娘可有主意了。

可是出了醉仙楼,来到田湖南岸的柳荫下,他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愤愤想: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跟人说呢?说了也丢脸。可是不说,这口气咽不下。

有了!

他去告诉叶屠夫。

这个叶屠夫在姑娘身边做护院头儿,一向仗义,对墨竹也不错。据墨竹揣测,叶屠夫是相中他做女婿了。若听说女婿被人欺负了,屠夫还不得暴跳如雷?

想罢,墨竹急忙加快脚步。

忽又停步,掏出那幅两条腿的画,一顿扯了,随手一扬,纸片雪花般飘散,落入旁边的田湖,落在荷叶上。

这画如此不堪,不能让人看见。

醉仙楼,张谨言看着王壑笑出一嘴白牙,在栗色肌肤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哥,你做什么吓人家?”

老仆也忍着笑意,问:“少爷发现什么了?”

他在灾民暴动那晚见过假墨竹,只是当时隔得远,没看清楚,也没对面说过话,不如王壑印象深刻。

刚才王壑故弄玄虚,分明是闲极无聊,调戏故人。

可是这个墨竹很奇怪,好似一点都不记得王壑了。

王壑之前可是很笃定地对小二说,墨竹看见他的画就知道他是谁。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王壑已经从纱幔后出来了,帷帽也取下来了,听见张谨言笑话,也没顾得上窘,只顾蹙眉思索。

墨竹不记得他的画了。

墨竹对素鸡腿也没反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陷入回忆,把他跟墨竹相遇的经过,从头至尾细细回忆一遍:卖桃时第一次相遇;夜晚躲入墨竹床后,当时墨竹正进来小解,惊得差点连裤子都掉了;墨竹偷偷拿饭菜给他吃,他坐在便桶上捧着碗狼吞虎咽;深夜和墨竹在床后畅谈;临走给墨竹留下一幅睡梦中的童子图,然后……

然后就发了水灾,贪官倒卖官粮,引发灾民暴动。混乱中,刁二贵挑唆灾民洗劫太平绸缎庄,想趁机掳劫墨竹,却被墨竹将刁二贵诱入粪坑淹死了。

再后来,就没了墨竹的消息,倒是听说他的主子李卓航父女被叶屠夫他们掳去青华山,李姑娘智斗叶屠夫和胡清风,用了他送给墨竹的药……

想到这,王壑脑中一丝亮光闪过,快得抓不住,再要细想,却想不起来了,又想起另一件事:墨竹刚才被威胁,会善罢甘休?若不肯善罢甘休,此番离去定是回去搬救兵去了。等人来,自己怎能解释得清?

“快走!”

王壑急忙对张谨言二人道。

三人迅速离开醉仙楼。

第115章 墨竹是李姑娘?

王壑临走前又给了小二五两银子,说刚才找墨竹来,只是为了跟他打听李姑娘的喜好,想在李家选婿中拔头筹。谁知竟然惹恼了那位墨竹小哥。要小二别向人透露他们的长相和去向,唯恐李家找他们麻烦。

小二满口答应,保证不说。

王壑等人便急忙扎进方府。

他们前脚走,后脚叶屠夫便手持两把杀猪刀,带着十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冲进醉仙楼,大吼:

“谁欺负小墨竹?”

……

叶屠夫大闹醉仙楼,这件事王壑是事后听方逸生说的,不禁心有余悸——差点儿暴露他男扮女装的事!

青石巷,方家别苑。

王壑先求见大少爷方逸生,如实告知身份,连张谨言的身份也没隐瞒,并要拜见方砚。

方逸生喜出望外。

他和王壑在京城就相识的。

“你们怎么忽然来了?”

“怎么,方兄不欢迎?”

“胡说!盼都盼不来呢。前年我进京,还去王府找过你,王大人说,你已经出去历练四五年了。兄弟听了不知多羡慕——你们出去历练,怎不叫上兄弟呢?我整天对着这些账簿,无趣的很。幸而你们来了。”

“你这么想我们,我们就老脸住下了——我们打算在江南玩一阵子,借住贵府。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身份。若是告诉了,平添许多应酬,便无趣了。”

“放心,兄弟守口如瓶。”

当下,方逸生亲自安置他们,告诉管家说:王壑是自己的朋友,姓黄名观,家住东北金州——王壑刚从那边回来,说起那边的事如数家珍,不容易露出破绽。

天黑前,方砚回来了。

方逸生领王壑二人拜见父母。

方砚见了他们也十分激动。

忠义公府的门楣虽耀,但这二人可不是一般人:一个父母在朝堂位高权重,一个身袭王爵世子,竟联袂来到方家,可算贵客临门。再者,他又不是忠义公嫡支,只是三房而已,又差了一层。当下按礼数迎接二人,一面令郭嘉懿治酒饭,一面问方逸生,可安置了住处。

方逸生道:“已经安置妥了。”

郭嘉懿也道,酒宴早安排下了。

方砚这才宽心,略问了王壑几句游历的情况,便嘱咐道:“潘贵妃对梁大人颇多不满。她是潘织造的侄孙女,贤侄最好别暴露身份,免得潘织造盯着你。”

王壑道:“晚辈正有此意,刚才对子逸也这么说。”

方砚见他谨慎,暗暗点头。

王壑道:“想不到家父家母赤胆忠心,又受先帝重托,如今却被小人构陷,行事如此掣肘。”

方砚听他语带怨气,不禁一笑,意味深长道:“先帝在时,令尊令堂行事亦受各方掣肘。贤侄只见到结果,未曾经历那过程,便觉今昔不同了,其实一样。

“想当年,梁大人以状元之身外放穷乡僻壤为县令,一待就是三年,不是隐忍?梁大人被孟家女迫害,逃离王家,令尊更是隐忍了七八年,方才查清当年的事,将凶手绳之以法。哪一件是容易的!”

王壑道:“还是不一样。”

皇帝不同了,怎能一样?

方砚道:“这是自然。凡事都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先帝在时,有先帝的行事方式;如今是新帝,行事方式自然不同,梁大人隐忍,非是无能处置。”

他还有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未出口:先帝亲贤臣、远小人,对梁心铭和王亨的政见能充分采纳,无能官吏说撤便撤,而今新帝亲小人、远贤臣,这皇帝就做的不合格,梁心铭还能换了皇帝?既不能换皇帝,这皇帝又处处对她掣肘,她只能改变行事方式,迂回达到目的。——谁让她和王相受先帝临终重托呢,再难,也只好扛着。

新帝若不是先皇和太后的嫡子还罢了,然嘉兴帝乃先皇和太后嫡子,梁心铭受先皇知遇之恩、受太后救命之恩,才能以女子之身屹立于朝堂,她和王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先帝和太后的,才如此煞费周章地辅佐嘉兴帝。

可见“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乃自古以来的至理名言,嘉兴帝真白瞎了先帝临终的安排!

嘉兴帝昏庸、不善用人,方砚却重视人才,他支持儿子求娶李菡瑶,非是为李家的家产,而是为了李菡瑶这个人——他看中了李菡瑶,要聘她为长媳。

好儿媳,同样能引领家族兴盛。

他的祖父,就因为娶了他的祖母——顺昌年间的郭织女,方氏一族才能兴盛这几代。

新帝登基后,忠义公府同样艰难。

忠义公府封爵前就有的纺织买卖,对朝廷贡献也颇多,朝廷一面利用方家的纺织技术,一面又不许方家经商,方家的产业一再被压制,还要受御史弹劾,就差关门了。

方逸生娶了李菡瑶,将得一大助力,哪怕将来忠义公府衰落,他夫妻也有能力延续方家。

想到这,方砚收敛了感慨的心情,对王壑笑道:“说到子逸,我正要问贤侄——你可有表字?”

王壑道:“有。祖父赐‘纳’字。”

方砚听后略一想,便明白了:他本名“壑”,寓意“胸有丘壑”,与“纳须弥于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叫王纳。再进一步,可心纳天下!

方砚击掌赞道:“好字!”

又转向张谨言,问:“世子呢?”

张谨言忙道:“晚辈表字慎行。”

方砚笑道:“这倒合世子的脾性。”

他看着两少年暗自思量:这两人在外游历七年,还不回京,眼下来到江南,难道只游山玩水?

这话却不好直问的。

他便对方逸生道:“世子和王纳都年少有为,好容易来咱们家,你要好生招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能从二位身上学得一鳞半爪,就够你受用了。”

方逸生忙束手道“儿子遵命。”

王壑忙道:“晚辈们不敢当叔叔谬赞。”

方砚道:“当得起,当得起!”

说笑一阵子,方砚提起,明日李家择婿,方逸生也要去;又瞅着王壑笑道:“贤侄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京城的名门闺秀都要终老闺阁之中了。我听闻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上门提亲,都被梁大人以贤侄不在家为借口,给挡了。可是挡得了初一,挡不了十五,这亲终归要娶的!”

方逸生噗嗤一声笑起来。

王壑道:“方叔叔取笑了。”忙抓住他刚才的话,迅速转移话题,“叔叔刚才说,子逸明日要去李家求亲?”

方砚道:“正是。”

王壑对着方逸生抱拳道:“恭喜方兄。”

方逸生红脸道:“还没影的事,恭喜什么。”

王壑道:“就凭方兄的人品、家世、才学和相貌,方兄往那一站,李姑娘眼里还有旁人么?小弟替那些人惋惜——明日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方家既有意和李家结亲,为何不直接上门求亲?以方家的门楣和方逸生的人品,那李卓航断不至于不答应。为何还要弄一出公开选婿?

方砚听了他的话,自得一笑。

方逸生倒不好意思的,道:“这可未必。李姑娘聪慧,也不知会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

王壑诧异道:“她竟要亲自出题?”

方逸生道:“不错。亲自选婿。”

王壑道:“这倒别致。还有这李家,听说是被皇上赐匾‘积善之家’,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逸生便告诉他缘故,将当年发大水,青华府贪官倒卖官粮、灾民暴动殃及李家一事说了。

这件事王壑是亲身经历的。

方逸生还不及他知道的多呢。

比如,李菡瑶在青华山智斗胡清风和叶屠夫的事,方逸生就不知道,想是李家有意封的口。

除此外,方逸生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连灾民洗劫太平绸缎庄、墨竹将刁二贵诱入粪坑淹死都说了。

王壑想:墨竹做的那些事都传开了,不会有假,怎就忘了救小姐姐一事呢?除非……

他忽然一震,想到一个可能:

此墨竹非彼墨竹!

彼墨竹乃是李姑娘扮的!

若不然,青华山上李姑娘徒手抓蛇,用蛇咬伤叶屠夫,哪来的解毒药丸和解毒药膏救人?

那分明就是他送的嘛。

还有一处最可疑的细节之前被他忽略了:

当年,他躲在墨竹床后,深更半夜的,李卓航端着灯来到墨竹屋里,帮墨竹盖被子。他还以为李卓航对墨竹有龌龊心思呢。等李卓航走后,他提醒墨竹,要小心防备李卓航,又骂李卓航是禽兽。当时,墨竹的表情很奇怪,竭力替李卓航辩解。若他们是父女,这件事就合理了。

王壑越推理越顺溜,又想:

彼墨竹若是李姑娘扮的,那她就是女扮男装;她又曾答应自己,绝不将他躲在李家的事告诉一个人,故而,她与真墨竹替换身份时,别的事都告诉真墨竹了,唯独小姐姐藏在她床后避难一事,没有告诉墨竹。

所以,真墨竹不知道那幅画。

所以,真墨竹不知道与小姐姐相处那晚所发生的任何细节,才把王壑当成了兔相公。

“方兄,明日小弟陪你去李家。”

王壑的声音有些激动。

他急于要确认这件事。

方逸生断然拒绝道:“不行!”

王壑忙问:“为何不行?你不说李姑娘出题刁钻古怪吗?小弟虽不才,也有些急智,或许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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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沾染了情债

张谨言一听有热闹可瞧,忙不迭点头道:“我也想去。他要是文比呢,就表哥上;要是武比呢,本世子就上,一定帮方兄弟抢到这个媳妇。”

方逸生把他二人一扫,不满道:“你俩去了,兄弟还想入选吗?尤其是你——”他瞅着王壑,一副嫌弃的模样——“往那一站,还有我什么事?”

王壑急忙道:“我又不求亲。”

方逸生道:“若李姑娘看上你了呢?”

王壑道:“这不可能。”

方逸生道:“怎不可能!你别坏我好事。”

王壑:“……”

方砚听得忍俊不禁,道:“王纳,你还是别去了。子逸虽是玩笑,却也有理。——我的意思是,贤侄还是别凑这热闹了,倘或沾染了情债,岂不麻烦?”

王壑想要去李家、弄清墨竹身份的心理执着且坚决,忽听方砚说“情债”二字,浑身一颤,想起一件事:那年的那晚,他曾挠了小墨竹脚心!

这算不算欺辱朋友妻?

他惶恐地看向方逸生——若方逸生知道他曾挠李姑娘的小脚心,会不会跟他绝交?

“绝不告诉他!”王壑立誓。

他还想起一件事:这事若搁在诗礼大家,唯有求娶李姑娘,才能保全她的名节;王氏一族乃天下公认的诗礼豪族,他若有担当,就该上门求亲。

这……这如何能行?

当年,他以为墨竹是“小兄弟”,看墨竹就像看弟弟王均一样,并无非礼之心。墨竹也当他是“小姐姐”,才和他坦然共处一室。他挠墨竹脚心,是想叫醒墨竹,跟墨竹道别。总之,这完全是个误会!

王壑竭力在心中辩解,心虚地不肯正视现实。

按理说,这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躲远远的,管那墨竹是不是李姑娘扮的呢,一辈子别见才好。

可他竟说服不了自己。

原本他是想给墨竹一个惊喜和惊吓的,结果墨竹给了他一个——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总之,对方勾起他强烈的兴趣。

他在京城长到一十三岁,出门游历,从南到北,由东到西,七年时间,绕大靖转了一圈,不论遇见什么事,他都能理智冷静地处理,也处理的很完美。

墨竹(李姑娘)竟不逊于他。

不对,人家年纪更小。

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心底痒痒酥酥的,萌动着渴望,那渴望的源头正是墨竹!

他被这股情绪左右,心不在焉,方砚等人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他又是如何回答的,一概不知。

后来,便去花厅入席。

他不知喝了几杯,熏熏然。

窗外,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高悬在深邃的青冥,夏虫唧唧,蛙鸣阵阵,夜风送来淡淡花香和潮湿的青草气息;屋里悬着花梨木镶玻璃六角花鸟宫灯。

酒至半酣,方砚唯恐自己在场,几个少年拘束;再者,为了不暴露王壑和张世子的身份,他也不宜一直陪着两个晚辈,于是嘱咐了方逸生一番,先走了。

方逸生顿时活络起来。

他端起酒杯,笑嘻嘻对王壑和张谨言道:“来来来,咱们兄弟久别重逢,今晚不醉不归!”

张谨言笑一笑,仰头就干了。

方逸生便看着王壑,催他喝。

王壑也仰头干了。

酒壮英雄胆,况且他不是个无决断的人,这杯酒饮罢,心中已然有了决定:一定要见到李姑娘!

如何见呢?

最好明天跟方逸生同去。

可惜,这小子竟然怕自己会夺了他的风头。他这么钟情李姑娘,所以势在必得吗?

王壑拿过桌上的玉壶,帮方逸生斟了一杯酒。

方逸生忙道:“怎敢劳烦贤弟。”

王壑笑道:“无妨。”

又帮谨言斟了一杯,放下玉壶,似闲聊般不经意地问道:“子逸见过李姑娘?”

方逸生笑道:“见过。”

王壑问:“一见倾心?”

方逸生道:“一见倾心!”

张谨言插问:“李姑娘美吗?”

王壑瞅他道:“关你何事?”

张谨言有点害羞地笑了,低头吃菜——他就是好奇嘛。

方逸生却答道:“美!”

忽然抒怀般地叹息一声,神情陶醉、自醉,嘴角含笑,想要说什么,看看面前两少年,又止住,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那一腔情愫只能对月亮传递。

方逸生对着月亮出了一会神,忽道:“李妹妹可是江南四大才女之首。”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愉悦和甜蜜与好友分享,憋着实在太难受了。

“四大才女?”

“对!”

“都有谁?”

“才女的评选,只论才情和容貌,不论身份和地位。李妹妹是商女,位列第一;翰林学士魏奉举之孙女魏若锦,位列第二;徽州按察使鄢计之女鄢芸,位列第三;火凰滢乃是青楼女子,清官人,位列第四。”

“李姑娘有什么才情?”

“李妹妹的才情一言难尽。她从七八岁上便跟着李老爷在外历练,经历无数艰难,每次均能破除难碍,更上层楼。如今以十五岁的妙龄执掌李家,是纺织行内年纪最小、最杀伐果决的女少东。去年织锦大会上,她以一一幅狂草织锦‘江山如画’,夺得第一。那幅字是她亲自书写并设计的,气势磅礴,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出自一个少女之手。原稿和织锦贡入皇家后,皇上见了很是喜欢。梁大人也很是称赞。从那日起,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声便传了出来。”

王壑没想到李菡瑶的字能得母亲夸赞,不由一怔——再有天赋,才十五岁,能写出什么好字?

他对她更加的好奇了。

他又问:“江南既有四大才女,就没有四大才子?”

方逸生笑道:“当然有。”

王壑笑道:“都有谁?说来听听。”

有机会也要会一会。

方逸生道:“第一,便是落无尘,字子安,现于青山书院就读,嘉兴六年中举。第二,东郭無名,表字隐,现在潘织造门下效力。其人背景不详,查了许久也不知其来历。第三是湖州镇江府知府宁浩长子,宁致远,表字子静,嘉兴六年中举,现在碧水书院。愚兄忝列第四。”

王壑忙问:“明日这四大才子,可有人会上李家?”

第117章 公开选婿

方逸生一滞,半晌才怏怏道:“落子安定会去的。他与李姑娘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王壑问:“为何他们没定亲?”

方逸生道:“这个就不知了。”

王壑又问:“四大才子去了两个。还有呢?东郭無名去不去?他成亲了吗?”

方逸生道:“他没成亲,大概不会去。倒是潘织造的侄孙潘子辰定会去。他那日还做了首诗赞颂李姑娘,一副痴情模样,对李姑娘倾心的了不得。”

王壑道:“是吗!看来子逸对手不少。既这样,明日我陪你去岂不好?若李姑娘出的题目刁钻,小弟自问还有些急智,或者可以帮忙,助你抱得美人归。”

他是真心为朋友!

方逸生摇头道:“不行。”

王壑瞅他,特希望他明天选不上!

三人这一喝,就喝到下半夜。

王壑费尽心思,也没能说服方逸生明日带他去李家,十分不悦,酒兴都没了,偏那两人还兴致勃勃。

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

张谨言这小子也反常,喝了许多酒,话忑多,精气神都倍儿足,丝毫没有远途跋涉的疲惫,看样子,若是方逸生邀他夜游田湖,他也是要去的。

才想到这,就听“啪”一声。

方逸生拍桌,郑重道:“咱们不喝了——”王壑心想正好,他正不想喝了——“咱们去游田湖——”王壑顿时扶额——“告诉两位兄弟,到了春夏,田湖最美了。尤其入夜后,画舫都出来了,那灯光映着青莲粉荷,恍若人间仙境。丝竹悦耳,歌声缠绵,人美,曲美,歌也美……”

张谨言激动道:“好!”

王壑用小毛巾擦擦嘴,淡定道:“你们去。我有些乏了,就不陪你们了,先睡去了。”

方逸生和张谨言面面相觑。

张谨言道:“哥不去,我也不去,陪哥睡觉。”

王壑瞪他:“……”

这话说的,听去颇有歧义。

方逸生也慌忙道:“为兄考虑不周。明儿再去!”

他高兴昏了头,忘记两位好友在外游历七年,定然疲累了,须得好好歇息,游玩何必急迫,而他自己明日要去李家选婿,须得养精蓄锐,才好发挥。

半个时辰后,酒宴结束,方逸生将王壑和张谨言送到客院,交代一番,告辞回去了。

二人洗漱后,张谨言跑到王壑房里来,看着他道:“哥,这就睡了?我吃饱了睡不着。”

王壑见他一副精力旺盛没处使的样子,道:“睡不着?哥正好有件事交给你办。刚才还怕你困呢。”

张谨言忙问:“什么事?”

王壑道:“趁黑去潘织造府上拜一拜。前辈陪你去。”

张谨言问:“那哥你呢?”

王壑道:“我睡觉。养精蓄锐。”

张谨言:“……”

一刻钟后,屋里安静了。

王壑舒服地躺到床上,身下,玉簟清凉;窗外,月色如水,笃定地想“明日就有办法了。”

然后闭眼,入眠。

********

杏花巷,李家别苑。

这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正院离大门口有段距离,园中奇石嶙峋、异草葱茏、名花着锦、树木繁盛。

李卓航正在堂上。

正堂宽阔,既深且远,上首一张紫檀木的大台案,并两把太师椅;两旁一溜下来都是座位,均是一几配两椅,全是紫檀木的,雕镂精巧奇绝,色泽古润。

墨管家正指挥人布置。

这是为明天选婿准备。

这几年,江玉真一直未再怀孕。

李卓航死了心,又不愿招赘,怕误了女儿终身,原本将她许给落无尘的,却被李菡瑶给拒绝了。

李菡瑶一心要招赘婿,撑立门户,她很清楚江如澄、落无尘是断无可能入赘李家的,因此从未对这两人动过念头。李姑娘坚信,自己定能招得良婿。

于是,这亲事就延宕下来。

谁知这月初,他们来霞照参加织锦大会,潘织造托人上门,替侄孙潘子辰说媒,要聘李菡瑶。

李卓航悚然而惊——

潘织造,盯上李家了!

他对来人道,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被他惯坏了,有些任性,早已明言要亲自出题选夫婿,满意才肯嫁。

这是委婉回绝了亲事。

潘子辰也是读书人,然才名不显,跟位列四大才女之首的李菡瑶更不能比,怎能令她满意?

李卓航这是试探潘织造,可会翻脸用强。

结果,潘织造并未逼迫李家,潘子辰却在人前流露出倾心李菡瑶的深情模样,还写诗赞颂她。

李卓航顿时警惕万分:若照对方这般纠缠下去,李菡瑶闺誉必定受损。他们再略施手段,让李家吃个哑巴亏,不得不嫁女,这软刀子逼人,比强逼更阴险。

他再不敢侥幸,当机立断。

他清楚女儿的性子,决定的事极为坚持,不敢强迫她嫁落无尘,遂放出话去,公开选婿。

如何选,由李菡瑶作主。

一来,逼李菡瑶选婿。

二来,整个霞照城、整个纺织行业都知道他要为女儿选婿,潘织造明面上是不好动手的了。

李卓航把这个决定告诉李菡瑶时,很是忐忑,撒谎说帖子已经全发出去了,撤是不行的。

谁知,李菡瑶竟然答应了。

李卓航松口气,叮嘱她这些天要小心,说潘织造乃潘贵妃叔爷爷,潘贵妃圣眷正浓,潘家有权有势,既然动了强盗心思,明里不敢逼婚,就怕暗中使坏。

李菡瑶郑重答应了。

且说眼下,李卓航叮嘱墨管家、李卓望、叶屠夫三人:“……尤其要防人弄鬼,各处都要加强防备。”

他三人一齐应“是。”

见一切准备就绪,李卓航才稍稍放心,信步走出厅堂,来到院中,仰望天上圆月,心潮起伏。

他的女儿,他看着自然百般好,但世人联姻,除了人品才情,更看重家世背景和利益。

李家,真是子嗣艰难。

他没有兄弟姊妹可借力。

他女儿也没有兄弟姊妹可借力。

明日来的少年中,有多少是冲着李菡瑶的人品才情来的,又有多少是奔着李家的家产来的?

他心里十分的忐忑。

院门口忽有灯光靠近,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江玉真在仆妇们的围随下,进来了。

“老爷怎么在外面?”

“凉快凉快。瑶儿可好?”

“很好,老爷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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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落无尘:要放手吗(逍遥九世盟主+)

李卓航听后松了口气,不是他年纪大了絮叨,实在是女大不由爹,他真怕李菡瑶在关键时候出人意表。他如今辩不过女儿了,又舍不得打骂,只能商量着来。

还好,瑶儿还是体谅他苦心的。

他对江玉真道:“歇息去吧。这里交给他们。明日来的人必定多,有的操劳忙碌呢。”

江玉真点点头道:“正是。”

于是夫妻相携回房。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杏花巷就热闹起来,车马辚辚,络绎不绝而来,把巷口都堵住了。

墨管家、李卓望等人守在门口,对来人验证身份——总不能什么人都放进来,须是李家故交亲朋,或者江南有名望的人家,细致盘查,也不必一一细数。

第一个到达的是江家兄妹。

马车进了院,江如蓝下了车,吩咐道:“把我的箱子送去观月楼。我跟哥哥去拜见姑母。李姑娘问我,就说我回头就来。”一面脚下不停地往正屋走去。

早有丫鬟报给江玉真了。

江如蓝进门就叫:“姑姑。”

江玉真起身,拉了她手道:“我的儿,这们早?”一面又拉住江如澄,满脸的喜悦。

江如蓝娇憨地抱怨道:“还早!我们原想着今年没什么大事,就没早来。谁知瑶妹妹弄这么大事!我们下了船,也没去别苑,直接就来这了。——真是的,怎不早说呢?我也好早来帮忙。”说的没她到场,李菡瑶就选不到女婿一样。

江玉真忍不住笑了。

长大的江如蓝,比儿时更鲜艳,且多了明媚之姿,站在人前,令人感受到鲜花绽放的生机和春意。

江玉真最盼多子多福,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此每每见了侄儿侄女,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她低声道:“这是临时起意的。”

江家兄妹对视一眼,一齐收了笑容,看来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看姑姑的神情,不是好事。

江玉真没有再说,问起娘家近况。

江如澄已经定亲了。

江家长辈经过这些年,看清一个事实:不论李菡瑶招赘与否,都不可能嫁给江如澄。她根本无意于表哥。而随着李菡瑶越来越强势,在终身大事上,李卓航夫妻想要通过父母之命来强逼她,恐怕难以如愿。

江老太爷当机立断,替江如澄选定一门亲事,是纺织商吴家长女——吴佩蓉,已定了年底成亲。

对此,江如澄倒没什么说的。

他一直弄不清自己对李菡瑶到底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若说是后者,瑶妹妹不愿嫁他,他好像也没怎么难受,并不想强迫她,所以痛快地答应了吴家亲事;若说是前者,听见瑶妹妹要选婿,他心便悬了起来,急忙便赶来了,要亲眼看见瑶妹妹选什么样的人,才放心。

寒暄一阵,又有客人来了。

第二个来的是落无尘。

江如蓝忙告退,去观月楼找李菡瑶。

江如澄便充当主人陪客去了。

落无尘昨天便到了霞照。

自从他去青山书院读书后,他父亲落霞便跟李卓航到景泰府,母亲也一道跟去,在那边置办了宅子。

霞照这里却是没宅子的。

落霞也住杏花巷李家别苑。

落无尘昨天到后,没去杏花巷拜见父亲和李卓航,乃是因为靠近李菡瑶,便有些情怯。

他与李菡瑶的亲事不成,落霞非常奇怪,明明见他与李菡瑶颇为相知,李家为何拒亲?

他才告诉父亲,李菡瑶立志招赘婿。

落霞恍然大悟,唏嘘不已:李卓航不舍得利用女儿,李菡瑶却偏要招赘。可惜了,若是个男儿身……

只是这一来,苦了落无尘。

落霞知道儿子心都在李菡瑶身上,不敢逼他娶亲。好容易他学业有成,连举人都考了,金榜题名迟早的事;若用一门不合意的婚事拴住他,倘或颓废了,终身止步于此,岂不令人痛惜?因此一拖就到二十岁。

“子安兄,别来无恙!”

“之瀚兄,一向可好?”

落无尘微笑着躬身施礼。

江如澄觉得,一身白衣的落无尘,只能用清风朗月四个字形容,其他或赞誉或贬低的词语都不合适。就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江如澄心里依然有些酸,又见他眼神恍惚,又同情起来——他们是同病相怜的。

两人并肩向正院走去。

落无尘轻笑道:“还未恭喜之瀚呢。”

江如澄道:“等我成亲时再恭喜不迟。子安兄还是先顾眼前吧。我怕你今儿是白来了。”

落无尘问:“此言何意?”

江如澄道:“子安兄与表妹相交多年,难道不知她的心意?你既不能入赘,她便对你绝了心思——不,是从未起过心思。而你不死心,竟盼她改主意。”

落无尘不知不觉脚下慢了。

江如澄也陪着他慢下来。

落无尘轻声道:“这次……”

江如澄抢道:“以我对表妹的了解,这次姑父恐怕是白操心了。你若不能入赘,趁早放手!”

落无尘停步,呆住。

江如澄虽不忍,有些话却定要替表妹说出来,因而转身与他面对,道:“你有你的家族要守护,她有她的家族责任要承担。表妹的心意一直很明确,也很坚定。你这样徒劳等待,若为此误了终身,可不能怨怪她。”

趁早放手?

落无尘看着近在眼前的正院大门,第一次想他和李菡瑶的结局,难道真的要就此放手?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的心忽然痛起来。

落无尘还是进去了。

他们才喝了半盏茶,跟李卓航寒暄几句,第三拨人就到了,是方逸生;然后是潘子辰、刘嘉平……

短短一个时辰,来了几十人。

其中,大多是江南富豪子弟,除了方逸生,还有郭家、严家、沈家、韩家、刘家、欧阳家、吴家……

先说说大靖纺织界的格局。

百年来,大靖纺织界局势大变,当年的十大锦商已经所剩无几,其中:

谢家、卫家、曾家彻底败落。

方家、郭家、严家因在官场,顶着皇商的名头,受朝廷监管,不敢扩张,反不断收缩规模。其中方家有忠义公府撑腰,虽不能扩张也不至败落;郭家靠着郭织女的名头撑着,也还算不错;严家则大不如前了。

沈家原是大靖首屈一指的富豪,家族买卖涉及纺织、瓷器、海上贸易。其中纺织一项最弱,原是他家钱财多的没处使,才涉足这一行的。沈家子孙繁茂,后辈为争家产内斗不休,纺织这块便败落了,最后只得停了工坊,单做海上贸易,从各大纺织商进货,贩卖到海外。不过,瓷器这行依然如日中天,是景德镇大瓷器商。

韩家和高家也都退居二流。

原本在十大锦商中位于最末的刘家和欧阳家,近十几年来却雄起了,和李家齐头并进。

再回到眼下,李家选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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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选婿:三道关

这些富家子弟都是十五六到十八九岁的少年,年少骄纵是有的,要说利欲熏心、不择手段,还不至于。

他们今日汇聚在此,一是冲李菡瑶的才名,慕名而来;二是奉长辈之命,替家族联姻;三却是青春年少的自然渴求,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对美人不自觉关注,也渴望获得美人青睐,对风花雪月的不自觉关注。

当他们看见方逸生、落无尘、潘子辰时,一个个都变了脸,暗想有这几人在,其他人还争什么?

争还是要争的,不战而退,岂不让人耻笑?

那些抱着想娶李菡瑶意图来的,如刘嘉平等少年,就不说了;还有些人家听到传闻,说李菡瑶立志招赘,便派了家中不显眼的庶子或者旁支子弟来捡便宜,若无人肯入赘李家,他们拼着舍弃一个孩子,也要套中李菡瑶这头狼!

这些庶子和旁支子弟抛头露面的机会少,不认得方逸生这个公侯子弟,更不认得落无尘这个江南才子,听旁人咂舌担忧,忙跟别人打听,这些人都是谁。

别人就一一指给他们认识:

这是江南第一才子落子安。

那是忠义公府三房的嫡长子方子逸。

那一个是潘织造的侄孙潘子辰。

这一个是织锦世家刘家的嫡长子刘嘉平。

……

这些人一听都慌了,进一步细打听他们底细,一面心中自我安慰:李姑娘若是招赘,以这些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入赘的。我还有机会。只要入赘李家,财富和美人唾手可得。再忍耐些年,等李卓航夫妻去了,管他什么赘婿,照样当家作主!李菡瑶一个孤女,还怕制不服她?

如此一想,心中才安定许多。

李卓航看着济济一堂的少年,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可以肯定的是,绝谈不上高兴。

看看人来得不少了,不再加座,他轻轻咳嗽一声,下面人顿时停止窃窃私语,一齐看向他。

李卓航道:“今日选婿,由小女出题。”

众少年闻言,眼睛都亮了,能见江南第一才女之面,也饱了眼福,今儿就没白来。

李卓航仿佛看出他们心思,把神情一正,再不多话,侧首对墨管家道:“请出题目来。”

墨管家道:“是,老爷。”

他一挥手,墨文墨武便抬了一扇荷花大插屏过来,摆在上首右侧;屏风后,设一桌一椅,并茶点果品等物。

然后,众人便看向门口。

很快,一红衣少女进来了。

江如澄和落无尘凝神细瞧,来者是谁。

其他人看后却都一楞——

这来的不是个丫鬟吗?

只见她梳着双环髻,弯弯的柳眉,清澈的杏眼,琼鼻朱唇,下巴尖尖,笑灿灿地往堂上一站,就站在屏风旁,并不躲往屏风后,对众少年道:“婢子是姑娘身边的观棋。”

众少年见她娇俏伶俐,心想:丫鬟都如此美丽,那李姑娘又是什么模样?都心痒起来。

李卓航盯着观棋问:“怎么叫你来?”

观棋转身,先对他敛衽施礼,然后站直了身子回道:“姑娘说,必得婢子来才成。”

李卓航板脸道:“你别误了大事!”

观棋笑吟吟道:“请老爷放心。婢子明白。”

堂下众人见李卓航只顾啰嗦,把个小丫鬟反复盘问不休,有人等不及了,纷纷道:

“什么题?”

“对,观棋姑娘快说!”

李卓航脸色很不好。

观棋再转身,笑道:“各位稍安勿躁。”

众少年便安静下来,屏息等待。

观棋扬声道:“今日考题有三道关,都过了,才能与我家姑娘相见,由姑娘当面考较。”

有人道:“那就是四道关。”

观棋道:“也可以这么说。”

旁人催道:“先说那三道。”

观棋抿嘴一笑,道:“第一道——”她顿了下,乌溜溜杏眼从左转到右地扫视众少年——“凡是愿意入赘李家,助我家姑娘解决宗祀继承问题,即可过关。”

堂上一静,众少年大多都一脸呆滞,也有人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有人欢喜有人忧。

落无尘转向江如澄,了然微笑。

江如澄挑眉——你还笑的出来?

李卓航手一抖,碰翻了茶盏。

女儿终于还是出人意表了!

这要怎么收场?

这些人会不会骂他?

堂下,众少年震惊了一瞬间,就炸开了:

“李老爷,这怎么回事?”

“竟要招赘婿!”

“李姑娘莫不是玩笑吧?”

“早知道这样,还有人来?”

“对!李姑娘若打的这个主意,只怕要终老家中。”

“那也未必,咱们不来,那些贩夫走卒、市井混混还是愿意来的,毕竟李家豪富,入门就能享福。”

……

众人先还压着性子,说的含蓄,后来就放肆讥讽了。

那些得了长辈吩咐,便是入赘也要拿下李菡瑶的少年们,听见别人这样讥讽,也没有勇气站出来了,恐怕一开口就会被人羞辱,沦为在场众人笑柄。

观棋听了这些话,却丝毫不见恼,笑道:“英雄不问出处。古往今来,多少有识之士均出身寒微。贩夫走卒、市井混混若敢来,姑娘会一视同仁。至于有没有本领被我家姑娘选中,却要看下面两关。”

正在乱哄哄的当口,忽听一道声音奇峰突起:“在下愿意入赘李家,与李姑娘携手终老。”

众少年一齐转脸,正想看看这是哪个利欲熏心的家伙,竟然连祖宗、脸面和自尊都不要了,又一道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在下也愿助李姑娘解决宗祀继承问题。”跟着又一人道:“在下也愿意帮李姑娘解决宗祀继承问题。”

众少年两眼忙碌,左右四顾,终看清了说话人:

第一个说话的是潘子辰。

第二个说话的是落无尘。

第三个说话的是方逸生。

大家不由都怔住,还真有人肯入赘?

不是贩夫走卒、市井无赖?

也不是不受重视的庶子和旁支?

是在场最有家世和才名的三位少年!

连李卓航都楞住了。潘子辰就不说了,根本就是狼子野心。子安再对瑶儿情深,也不能入赘,落霞可就他一个儿子!还有方子逸,堂堂忠义公府三房嫡长子,怎能上李家做赘婿?这两孩子都疯了不成?

忽然他心中一动:潘子辰说的是“愿入赘李家”,而落无尘和方逸生说的却是“愿助李姑娘解决宗祀继承问题。”

难道他们都另有打算?

李卓航似有所悟。

堂下少年中,也有那心思灵透的,和李卓航一样发现端倪。他们知道,方逸生绝不可能入赘李家,既如此,何不学他一样回答,再听下一道题?

于是,有几个人便学舌起来。

他们一学舌,其他人生恐落后吃亏,也跟着学舌,加上那些原本就想来浑水摸鱼的,竟有二十多个。

李卓航暗自松了口气,他也盼着有人破解女儿这难题,若能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观棋依然脸上带笑,之前众人出言讥讽,她没生气;现在有这么多人答应了,她也没多高兴。

她先问潘子辰:“请问这位公子,为何愿意入赘李家?”

第120章 会一会天下俊彦!

潘子辰被众人盯着,脸有些红,却强撑着深情道:“在下一直仰慕李姑娘,立誓非她不娶。李姑娘乃李氏独女,身负家族重任,在下怎忍心强逼她嫁人?在下是潘家旁支,且家中不止一个兄弟,不愁家业继承,故而愿身入李家,与李姑娘白首偕老,为李家开枝散叶。”

江如澄听得忍无可忍,很想把这家伙摁水里,灌他一肚子水。经此一比,看落无尘立即就顺眼了。

观棋点头道:“潘公子如此深情,婢子也很感动。可是,万一我家姑娘没选中你,你岂不要出家做和尚?”

潘子辰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江如澄瞅着观棋差点笑出声来。

观棋又问落无尘和方逸生二人:“你们有什么法子助我家姑娘解决家业继承问题?”

显然,她留意到这二人回答不同。

落无尘看着她微笑道:“这个,在下只能告诉李姑娘。”

方逸生也道:“在下也要亲自对李姑娘说。”

其他人不等问,纷纷道:“在下也要亲自对李姑娘说。”

江如澄嘲弄道:“你们都约好的?”

众人都笑,哪管他讥讽,反正又不是一个人。

观棋依然笑灿灿道:“如此,就请诸位闯第二道关。”又向众人道:“不愿入赘李家的,请离开。”

墨管家忙上前送客。

霎时间走了一大半。

这些人被墨管家请到别室喝茶,好生招待后,才送出李家,然后李家要招赘婿的消息在城里迅速传开了。

再说李家别苑这边。

堂上,观棋宣布第二关:“我家姑娘布了一局棋,黑子已陷绝境,若有人能救活它,即算过关。”

紧跟着又宣布第三关:“第三关便是同婢子对弈,赢了婢子,便可见到我家姑娘。”

那潘子辰瞧着落无尘和方逸生想:“听说李姑娘棋艺高超,且不说我破不了她的棋局,即便破了,有这两人在,我也难胜出。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便道:“李姑娘选婿,是为了解决李家家业继承问题,更是为了觅一知心人,白首偕老,对吗?”

观棋点头道:“不错。”

潘子辰道:“既如此,第二、三关都以棋艺为考较标准,似乎有些欠妥——这竟不是选女婿,是选棋道高手了。棋下得好,就能是李姑娘的良配吗?”

落无尘立即明白他的心思,起身道:“李姑娘选婿,自然要才德兼备,若不考较能力,如何撑立门户?擅布局者,胸中自有韬略,才能配得上李姑娘!”

江如澄击掌道:“说得好!”

哼,表妹就算招赘婿,也不能让歪瓜裂枣都混进来!

方逸生虽不惧潘子辰,却知道自己在棋盘上肯定争不过落无尘,更不可能破解李菡瑶的棋局。

他便附和潘子辰道:“在下与潘少爷想法一致。李姑娘以一盘死棋考较我等,就是要我等替她解决李家的困境,死中求活。在下以为:只要我等有这份心意即可。至于棋盘上的输赢,可以找帮手来代为闯关。横竖闯关后,能不能被李姑娘青目选中,还要看我等能不能打动她。”

落无尘急道:“这万万不成!”

江如澄笑道:“方少爷,找帮手来代为闯关,亏你能想得出来!这是相女婿,也是能代替的?”

潘子辰道:“怎不能代?方少爷也说了,能不能选中,还要看第四关,看我等能不能打动李姑娘。”

观棋听得兴趣盎然,好像颇为意动。

落无尘急忙看向李卓航,“李老爷!”

方逸生见他抬出李卓昂,然经过刚才这一幕,可见李卓航是做不了女儿主的,因此他对观棋笑道:“观棋姑娘,你还是去请示你家姑娘吧。成不成的,我们在这里再争论也无用,或许李姑娘觉得可行呢!”

落无尘看着观棋欲言又止。

观棋想了想,道:“好,观棋便替大家跑一趟。”说着走下堂。

落无尘微微叹了口气。

江如澄喝道:“观棋!”

起身离座,要拦住她。

观棋白了他一眼,道:“表少爷,别闹了!姑娘自有主见,你我岂能代她作主?”

江如澄无奈止步。

刘嘉平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观棋姑娘受李姑娘调教,倒跟传闻的李姑娘性子有些像。”

落无尘等人都沉默。

一刻钟后,观棋转来。

她笑道:“姑娘答应了,说便不是为了选婿,多几个同道中人来切磋棋艺也是好的,但要加一个条件。”

潘子辰急问:“什么条件?”

观棋道:“你们请来的帮手,不得超过二十岁。”

有人笑问:“那是不是还要未成亲、未定亲?”

众人轰然大笑,仿佛明白李姑娘的用意。

又一人道:“他们只是来帮忙闯关的,不是来选婿的,李姑娘可不能把帮忙的给选去了。”

观棋笑道:“虽说‘学无长幼,达者为先’,但棋艺一道除了天赋,后天的实战经验也很重要。我家姑娘年方十五,婢子也才十六,各位若是找个胡子一大把、久经世故的人来跟我们对弈,你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众人都笑不出来了,很尴尬。

方逸生道:“这提的公平,就这样。”

好险,王壑今年刚二十。

潘子辰也庆幸:东郭無名今年十九。

观棋见无人异议,道:“那各位快去请帮手吧。”

众人霎时动了起来。

方逸生急出门告诉小厮:速速回家请黄公子(王壑化名)来,如此这般,请他助臂,小厮忙去了。

潘子辰也告诉小厮:速去告诉潘大人,派东郭無名前来李家,如此这般,助他闯关,小厮也忙去了。

那些以为入赘便可捡便宜的人见此情形,顿时没了主意:都想入赘李家,他们还有何优势?

没有优势,如何捡便宜?

看来,他们今天算白来了。

落无尘苦笑——把选婿玩出这般花样来,也只有李妹妹了。听听她说的多轻松:多几个同道中人来切磋棋艺也是好的。这可是为她选婿,不是棋艺比试!

她怎么一点不紧张呢?

她不紧张,他很紧张!

他很清楚李菡瑶的打算——

并不指望这次能选到良婿,只不过趁此机会向天下宣告:她李菡瑶要娶个夫君回家镇宅,撑起李家门庭!

这赘婿须得符合她的条件,否则她宁缺毋滥。

她还想趁机会一会天下俊彦,表明她有这个实力突破世俗加诸于女子的种种桎梏和规矩,承继李家宗祀。

梁心铭能以女子之身屹立于朝堂,为帝师,为百官之表率,她也能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落无尘为自己担心。

江如澄则想:妹妹已经十五了。就算还小,也耽搁不起。今儿若选不到合心意的夫婿,将来更难了。

须知女孩子的年华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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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俊彦齐聚,是不得砸月票替瑶儿助威?!(*^__^*)

第121章 俊彦齐聚

王壑一觉醒来,并未灵光乍现,想出法子去李家。

早饭后,方逸生匆匆带人出门,去李家参选了,临走时留下话,让王壑和张谨言等他好消息。

王壑瞅着方逸生背影对张谨言道:“你瞧他,就像去参加皇上选妃似得,兴奋紧张得这样……”

张谨言一下子笑喷了。

他可不敢惹这个表哥。

王壑面上瞧着阳光温暖,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给你下一阵冰雹,下完又若无其事地天气晴朗。

张谨言长到这么大,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个表哥,连他父王、大舅舅、大舅母都要靠后。

王壑也不是没法子混进李家,只是贸然前去,他也怕搅了方逸生的好事,少不得另想办法。

七月初一织锦大会倒是个机会,到时跟方家父子去锦绣堂,肯定能见到李姑娘。然他这次来江南,是冲潘梅林来的,织锦大会期间,怕腾不出空来查明墨竹的事,不比眼下他还在摸潘梅林的底细,时间充裕。

正在苦思良策,方逸生的小厮就来了,说如此这般,要请他去李家助少爷一臂之力。

王壑精神一振——峰回路转!忽想起一事,又问道:“第一关题目是什么?”

那小厮道:“少爷没说。小的听第一关落选的人出来说,李姑娘要招赘婿,答应了,这关就过了。”

王壑吃惊道:“你家少爷答应了?”

小厮懵懂道:“不会吧?”

真要应了,老爷非杀了少爷不可。

王壑也觉得方逸生不敢,但怎么进入第二关了呢?

想了一下,不得其解。

他便不想了,赶紧去李家看究竟,若方逸生色令智昏,痴迷李姑娘而不能自拔,得点醒他:家里还有老子娘,怎么就给人当赘婿了?长辈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

他便对小厮道:“你且等等,我去换身衣裳。”

小厮笑道:“公子请便。”心里却想:“换什么衣裳!这好的模样,比我们少爷都强。”

王壑便回房,换了一身银灰的锦袍,一面对着镜子照,看看可有哪里不妥当,一面对张谨言道:“一个商女选婿,竟闹这么大的阵仗。怪的是,还有这么多人捧场。”

张谨言对着镜中人道:“这说明李姑娘名气大。”

王壑道:“以李姑娘的才情和家世,来人多不奇怪。我说的奇怪,是指她提出那样的条件后,还去了那么多人。”

招赘婿呢!

怎会有那么多人趋之如骛?

若去的是普通人就罢了,毕竟李家财富诱人,有些人为图富贵,不顾世俗非议,但落无尘、方子逸应该不是贪图富贵之人,竟不肯撒手,可见李姑娘不简单。

王壑准备一番,就要出门。

张谨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王壑回身问:“你做什么?”

张谨言道:“跟哥一道去呀。”

王壑忙低声道:“你不能去。”

张谨言诧异道:“为何?”

王壑道:“那天在醉仙楼,墨竹看见你真面目了。你这一去,倘或被他认出来,人家还能让我们进去帮忙吗?岂不要误了子逸的终身大事?”

张谨言道:“那哥你不怕?”

王壑道:“我不要紧。我那天戴着帷帽的,他没看清我长相。今天我又换了衣裳,更认不出了。”

张谨言脸一垮,咕哝道:“我想去。”

这么好玩的事,摆擂台对弈、抢媳妇,他怎能不去看热闹呢?丢下他一个人在方家,有什么趣儿?

王壑道:“哥另有个事交给你?”

张谨言道:“又什么事?”

昨晚他窜了一晚上。

王壑道:“你去田湖游玩……”

如此这般,授予他一番话。

张谨言总算脸上晴朗了。

王壑这才出门,去杏花巷。

再说潘织造,得了潘子辰的报信,急忙命人请东郭無名到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少时,一黑衣青年男子来了。

这人长脸,面部轮廓分明,剑眉深目,眼神锐利,鹰钩鼻,嘴唇略薄,飘逸的身形酷似落无尘,气质却截然相反:落无尘如清风朗月,他却像潜伏在夜幕下的鹰。

此人便是东郭無名,表字隐。

潘织造将事情经过告诉他,请他务必要助潘子辰一臂之力,战胜落无尘,促成这门亲事。

又道:“眼下只知落子安是劲敌,尚不知方家会请什么人前去助力,万不可轻敌。”

东郭無名虽奉潘织造为东主,却不大尊重潘织造,听后平静道:“我只下棋,其他不管。”

潘织造笑道:“这是自然。这可是求亲,闯关的事能找人帮忙,娶媳妇却不能让人代替。”

东郭無名毫不客气道:“既是求亲,就该凭自己本事。这李姑娘好生奇怪,竟肯让人代为闯关。”

潘梅林尴尬,忙示意他快去。

东郭無名洒然转身,

这里,潘梅林又唤一心腹来秘议,道:“没想到会有这些人争夺。不成,我们不能干等着,须得做两手准备。这件事要万无一失。你且去安排……”

那心腹连连点头应是。

半个时辰后,也出去了。

杏花巷李家别苑。

王壑和东郭無名几乎同时到达,一银灰一玄黑;一如阳光温暖,一似利剑冰寒,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李卓航眼前一亮,激动起来。

观棋则笑得如花绽放。

比试,这才真正开始!

之前只是序幕。

落无尘陡然紧张起来,什么刘嘉平、潘子辰、方逸生统统忘了,眼前这两人才是劲敌。

东郭無名也不像在潘织造面前那么平静,一双锐利的眼扫视堂上众人,一面问潘子辰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潘子辰忙一一都告诉他。

王壑也在听方逸生解说。

他听方逸生说必须连闯两关,第二关是救一局死棋,第三关是与李姑娘身边的婢女观棋对弈,赢了才能获得与李姑娘见面的机会,忙问:“谁是观棋?”

方逸生朝上一指,“那不是。”

王壑忙看过去,刚才观棋坐在屏风后吃茶歇息,听见他们来了,才走出来,所以他先没看见。

观棋也正笑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看进对方眼深处:王壑眼神坦然无惧,毫无比试的紧张,却又深不见底;观棋满眼率真,除了好奇,剩下的还是好奇,一览无余。

观棋冲王壑一笑,轻轻颔首。

王壑一怔,感觉怪怪的。

仔细一瞧,却又没什么。

他遥遥抱拳,算还了个礼,心想:是个聪慧讨喜的小姑娘,当真棋艺有那么高吗?

第122章 退三步,良缘成

观棋又看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只点了下头。

李卓航看着这些少年才俊,不论他们是冲着李家的家世财富来的,还是冲着李菡瑶的才名来的,或者来帮忙的,都足以令他自豪,以及倍感荣幸。

这不是普通的选婿。

这是招赘婿!

虽然他们闯关未必是想嫁入李家,但他们肯为了李菡瑶费心机、穷智谋,已经足够了。

他很期待这次选婿的结果。

李卓航见各家请的帮手都到了,看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并无年纪大的混淆其中,因此也不盘查,横竖这些人都是来帮忙的,并非求亲的。

他便宣布继续选婿。

墨文墨武抬了一张桌子来,放在厅堂正中。

墨竹在桌上摆下棋盘,并两个瓷罐。

观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盈地走到桌前,先笑吟吟地环视众人,然后左手从一罐内抓一把黑子,右手从另外罐内抓了一把白子,两手交替,此起彼落,就听得“啪啪”落子声不断,很快,布了一局棋。

她后退一步,两手虚抬。

“谁先来破解这局?”

众少年听了,呼啦啦全部起身,走到桌前观看,因人多——有二十多人——分四面围住了桌子。

观棋后退几步,站到李卓航身边去了。

李卓航不知为何,瞪了她一眼。

观棋笑道:“老爷,婢子表现还算镇定吧?”

李卓航道:“这来的都是高手。你要小心了。”

观棋道:“请老爷放心。”

李卓航便不说话了,看向堂下。

那边,王壑看了一会,发现这局棋的黑子已经深陷重围,败相明显,但要救活并不难,只需弃子退步,连退三步,便能扭转败局,心里便有数了。

他且不动声色,先看其他人。

其他人哪有他棋艺精,都一脸沉重地盯着棋盘,苦苦思索,方逸生也不例外,落无尘和东郭無名好些。

那东郭無名瞅着潘子辰,仿佛问:“这你都破不了?”

潘子辰神情尴尬,他真破不了!

东郭無名便排开众人道:“在下先来。”说完在桌边坐下,看向对面,见对面没椅子,心下奇怪。

观棋听见他话,又走下堂来。

墨竹对众人道:“请大家让让。”

众少年识趣,忙向两边闪开,观棋就站到桌边,和东郭無名对面、对弈。

东郭無名抬手落下一子,虽是弃子退步,却暗藏陷阱,隐含杀机,以退为进,杀气凌厉。

观棋紧跟着落下一子,一脚踩入陷阱。

东郭無名再退一步,再布陷阱。

观棋再跟一子,又踏入陷阱。

东郭無名落下第三子,棋盘上局势已然大变,黑子奇兵突出。他看向观棋,诡异地笑,等着她应对。

观棋却宣布道:“过关!”

清脆的声音如珠玉落盘。

东郭無名笑容僵住,鹰眼沉沉地盯着红衣少女——他很想知道这丫头踏入他的陷阱,接下来如何脱身,正气势高昂的时候被叫停了,能不憋得难受吗!

方逸生等人也都看得没趣,又怅然,原以为会厮杀激烈,谁知这么快就结束了,但就是这简单的三步棋,他们之前根本没想到,怎不怅然?

东郭無名站起身来,让位。

落无尘上前坐下,微笑道:“在下来。”

众人都以为,观棋会将棋局复原,然后再跟落无尘对弈,然而观棋却飞快地收拾起棋子来,两手如穿花蝴蝶般此起彼落,须臾工夫便将黑白子拾进罐。

跟着又像刚才一样,两手各抓一把黑白子,一手落黑子,一手落白子,此起彼伏,转眼又布了一盘棋。

众人定睛一看,跟刚才不一样。

落无尘定下心,仔细观看局势:依然是黑子深陷重围,已呈败相。沉吟许久,发现若要扭转败局,还是要弃子退步,连退三步,方能打开局面。

既想好,他便落了一子。

这一步退得十分潇洒、大气,也没暗藏玄机,落子后朝观棋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姑娘请。”

观棋笑着落下一子,“落少爷请。”

落无尘再落一子。

观棋又跟了一子。

落无尘再落一子,局面豁然开朗,然后抬眼看着观棋,忽听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打趣道:“他倒温柔,娶不成李姑娘,把这小丫鬟娶了也是一样。”落无尘顿时脸红的像关公,连耳廓都红透了,忙垂下眼睑。

观棋又宣布:“落公子过关。”

还笑吟吟对他眨眨眼。

落无尘忙起身,走到一旁。

观棋再将棋子收拾进罐,然后还是两手各抓一把黑白子,一手落白子,一手落黑子,此起彼落,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转眼又是一局棋布成。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又不一样了!

王壑神情凝重起来。

不但他,东郭無名也是。

落无尘也怔怔的出神。

他们都看出了端倪:先后三局,每一局格局都不一样,但都是黑子深陷重围。这并不出奇;奇的是要想扭转局面,必须以退为进,且连退三步方可。

王壑尝试利用进攻来解救黑子,竟然寻不到任何进攻的途经,唯有后退,退一步便海阔天空。

他们悟出了布局者的用心:

今日,李姑娘要招赘婿。

若想亲事成,须得求亲者放弃自己的家世、放弃男娶女嫁的世俗规矩、放下男子的尊严。

连退三步,方能成就良缘!

好高妙的心思!

王壑既知李菡瑶用心,岂肯随便退让?他代表的可是方家,背后是忠义公府;便是他自己,哪怕是替人助拳,也不容他如此退让,定要另辟蹊径!

他被深深地吸引了。

今日,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这位李姑娘,哪怕不是为了“墨竹”,不是为了帮忙。

他走到观棋对面,在椅内坐下,盯着棋盘思索。

众人不知他底细,都紧盯着他,想看他棋艺比落无尘和东郭無名如何,结果他半天没动。

王壑想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落下一子,不同于东郭無名的步步陷阱,也不同于落无尘的大气退让,他这一步退的很蹊跷,看不出后招,令人觉得扑朔迷离。

观棋也没有立即落子,凝神思索。

想了好久,她才跟了一子。

王壑又开始盯着棋盘苦思,良久,又落一子。

********

观棋:美女们,不投我一票么!

第123章 比选皇妃还严

观棋再凝神苦思,思索时,右手在棋罐内抓棋子儿玩,“哗哗”声轻响,在寂静的厅堂上格外清晰。

王壑不由自主被这声音吸引,瞅着她玉雕一般纤细的手指,抓起一把棋子,由着它们从指间滑落;又抓起一把,如流沙般泄去;再抓起一把……

王壑看得想捉住那手,不许它捣乱。

目光顺着手腕向上——看不见了,被袖口遮住了,是一只红色的衣袖,很鲜明的红,和皓腕雪肤相衬,令人想起清晨刚绽放的花瓣,娇艳欲滴。

再往上看那张脸,似曾相识。

他仿佛眼花般眨眨眼,再细瞧——陌生的眉眼,是他没有见过的,仿佛刚才真的眼花了。

“我这是怎么了?”

他猛然收住心神,转向棋盘。

恰好观棋“啪”落下一子。

王壑立即落下第三子,然后抬眼看向观棋,笑道:“姑娘好胸襟、好气魄!在下佩服。”

观棋道:“公子好手段!”

王壑道:“姑娘谬赞了。”

观棋抿嘴一笑,宣布道:“黄公子过关。”

之前东郭無名和落无尘走了三步之后,黑子的颓势便扭转了,到了王壑这里,众人根本看不明棋盘上的局势,扑朔迷离,可观棋却宣布他过关了。

众人嗡一声议论起来,都道相比落无尘和东郭無名,这姓黄的棋艺要逊一筹,险险过关。

方逸生听了很不自在,因为观棋说“黄公子过关”,仿佛没他什么事一样,他总觉心虚,但他却不能不向王壑道谢,因而抱拳道:“贤弟仗义援手,多谢。”

王壑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要尽力。”

细品这话,仿佛解释:他只是来帮忙的,出这么大力,是帮方逸生闯关,非是他自己求亲,针对观棋那句“黄公子过关”,不着痕迹地撇清了干系。

观棋笑吟吟道:“婢子明白。若非这样,你连第一关就过不了,更没资格进来破解姑娘的棋局。”

直言不讳地表明:今天若不是沾方逸生的光,就算王壑棋艺通天,也没资格坐在这里。——李家不稀罕他!

王壑笑容有些挂不住,他说的很含蓄,这丫头干嘛这么敏感?且牙尖嘴利,回的毫不留情面。

方逸生忍笑道:“好伶俐的姑娘!”

一面飞快地瞟了王壑一眼,目光揶揄:你虽然出身名门,人家未必稀罕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王壑很快恢复从容,诚恳道:“姑娘说的是。在下昨天听说这事,就想跟来看这场热闹。是方兄不许。幸好李姑娘设了这两道关,在下才有幸能来此献丑。”

观棋见他虚心下气,这才一笑罢了,转向桌面。

落无尘和东郭無名还盯着那棋盘,还在琢磨这几步棋,观棋便不急着收拾,任他们瞧。

好一会,落无尘才抬起头来,对王壑拱手道:“在下落无尘,表字子安。黄兄好棋艺!”

王壑忙还礼,笑道:“落兄谬赞了。”

东郭無名也抬眼,定定地看着王壑。

众人一愣——难道这姓黄的下得很好?

潘子辰忙低声问东郭無名,这人怎样。

东郭無名点点头,不肯多言。

众人正要再问,观棋又收拾了棋子,再摆了一局棋。

这次,等了好久也没人上前破解,那些想舍弃孩子来套狼的少年们,包括请来的帮手,都没能力下场。

观棋扬声问:“还有没有人?”

无人应答。

潘子辰和方逸生都暗自捏了一把汗,想:“好险!”若没请人来帮忙,他们就淘汰了。

观棋见再也无人上前,很是惋惜道:“就三个呀。”

众少年顿时脸色难看无比,因为严格算起来,只有落无尘一个,那两个不是来求亲的,是帮手。

观棋宣布道:“下一关。”

王壑忙道:“这次在下先来。”

他以为,他们要挨个跟观棋下,凡赢了就能见李姑娘。

谁知观棋道:“你们三个互相厮杀,最终赢了的那个,再跟婢子下。抽签决定对手和顺序。”

王壑神情一滞,这意味着他们三个,有两个将连和观棋交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比皇帝选妃还严!

他们三个,除了王壑隐藏了身份,落无尘和东郭無名都位列江南四大才子;若京城也选出四大才子,王壑必定位列其中,所以说他们是大靖当下最杰出的年轻俊彦也不为过,眼下却被一个小丫鬟这样压制!

东郭無名脸色也很不好。

他怀疑观棋只是记忆力惊人,棋艺未必精,心里有些不大信服。本想与她对一局,试试她的深浅,谁知观棋却让他们先互相厮杀,赢者才能与她对弈。他有些受不了。倒要瞧瞧,这丫头到底有多大能耐!

他问观棋:“姑娘是否太托大了?”

观棋道:“怎的托大?”

东郭無名道:“姑娘要我们互相厮杀,胜者才能与姑娘对弈。姑娘怎知自己就比败的人强?”

观棋道:“公子不服?”

东郭無名道:“不服!”

他不服这比试的规则,更想为潘子辰争取一个面对李姑娘的机会,因为他没有把握赢黄观(王壑)。

观棋道:“那好。若是我败了,就再跟其余两人对弈,你们赢了我,也可见我家姑娘。”

东郭無名点头道:“如此甚好。”

落无尘微笑道:“那便抽签吧。”

观棋便叫墨竹“墨竹。”

墨竹忙捧出一个油亮的竹筒,现写三个号数,放入筒内,摇了摇,请王壑等三人抓取。

王壑抓阄时,趁机再次打量墨竹,确定他不是记忆中的小墨竹,心想:到底是不是李姑娘呢?

第一局,王壑对东郭無名。

第二局,胜者与落无尘对决。

照例,第二关被淘汰的人应要被请出去,可是大家想留下来看热闹,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公推刘嘉平出头。

刘嘉平便道:“李老爷,难得高手对决,可否让晚辈们留下来观摩一二?顺便叨扰一顿酒饭,就当是提前预支喜酒。晚辈们虽没福气,也当祝福李姑娘。”

他这么说,李卓航还能不让?

李卓航笑道:“酒饭早已备下,正要请诸位去别处坐谈呢。若想留在此处,还请莫要出声,以免打扰他们。”

刘嘉平忙道:“这是自然。”

李卓航这么说,一是怕他们喧嚷,影响了下棋人;二则是提醒大家,观棋不语真君子,外行人看不出趣味,不如去别处坐,好过在这里憋着。

然外行之所以是外行,因为根本看不懂。他们见之前三局很快就结束了,以为眼下的对决也会很快结束,因此打定主意在这等结果,看最后花落谁家。

于是,都站在桌子周围。

王壑和东郭無名正要开始,观棋上前道:“二位公子请稍候。”一面左右手从罐内各抓了一把黑白棋子,此起彼落,转瞬之间又布了一局,黑白子势均力敌。

又向墨竹道:“再抓阄。”

墨竹忙捧了竹筒来。

观棋抬手道:“二位公子请。抓着一的,执黑子;拈着二的,执白子。这样省时间。”

一切尽在她掌握中!

王壑和东郭無名看看棋盘,再看看观棋,都很无语——这小丫头脑子里到底藏有多少棋局啊?

这记忆力也太逆天!

第124章 王壑VS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盯着观棋,目光犀利,像要看透她,而观棋清澈的杏眼坦荡荡,半点不受他影响。

王壑也出神地凝视着观棋,想的却是她的主子李菡瑶:真真假假、雌雄莫辩的小厮,聪慧伶俐的丫鬟,公然招赘的大胆,严苛的选婿标准,高妙的棋艺……这一切都衬得李姑娘愈发神秘,也勾起他强烈的兴趣,要拨开重重迷雾。

然,先赢了这两人再说吧。

王壑将手探入竹筒。

王壑摸到一,东郭無名摸到二,两人开始前,不约而同再看向观棋,以防她又出新招。

观棋纤手一伸,“请——”

王壑迅速将心神拉回,集中在棋盘和对面的东郭無名身上,全力以赴应对;东郭無名亦是。

这一战,直杀得昏天黑地。

那些站在桌旁的人,外行的到后来都站不住了,看又看不懂,还不准说话问人,连动动脚都有人瞪你,谁受得了?渐渐的,瞅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不少。

也没舍得走远,还留在李家,去了花厅吃酒,一面派小厮去正院打探消息,一面等结果。

然而,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来回禀,堂上还在下。看看日头偏西了,难不成要混晚饭?

大家都耐不住了。

“晚饭后也未必结束。”

“即便结束了,还有落子安呢。”

“对。怕是要到明天才能决出胜负。”

“咱们先走吧,也叨扰了一天了。”

于是,都纷纷告辞。

李家正院,李卓航也离开了,去忙别的事,堂上只剩十来个人,观棋坐在桌子横头观战,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拿着一把双面绣的团扇轻轻摇着。

她看到现在,对王壑和东郭無名的棋路已经有些了解:东郭無名擅奇谋,手段诡谲,几乎步步陷阱,却总被王壑化解于无形,一直在王壑的控制下。

观棋便悄悄地打量王壑:

这是个旭日般耀目的少年,耀眼的不仅是长相,更是气度,面对东郭無名咄咄逼人的进攻,他从容挥洒,胸中似有万千丘壑,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东郭無名已被他圈住了。

王壑并不像观棋想象的那么从容,东郭無名并不好应付,正全力应战的时候,有清风徐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红衣小丫鬟悠然地摇着团扇,因他坐在她下风,便沾光了,清凉的风携着幽幽的清香,钻入鼻中;他还感觉到她放肆地“欣赏”自己。

捏着棋子的手忽然有些僵。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果然她正盯着他瞧。

被撞破,她也没害羞躲避。

王壑心想:“难道你家姑娘没教你非礼勿视?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瞧,太失礼。”

他将一切都归之于李菡瑶。

有其主必有其仆!

观棋浑然不觉,瞧罢他又瞧东郭無名,还抬眼瞅对面的落无尘,似乎暗中将他三人对比。

王壑有些不痛快,心想,等会儿看你还有没有这份闲心!他想的是战败落无尘后,以胜者身份跟观棋对弈。不过,那不是等会儿就成的,怎么也要到明天。

方逸生和潘子辰也悬着心。

方逸生还好,对王壑很有信心。

潘子辰也颇通棋艺,虽比不上落无尘等人,还不至于看不出棋盘上的奥妙,眼看东郭無名渐落下风,他心急如焚。

“方家哪里找来的这人?”

他困惑地猜测王壑的身份。

他恨不能跟方逸生闲话家常,套出王壑的来历,可惜不好聒噪,焦躁之下,两只脚不停动弹。

方逸生瞥了他一眼,轻笑。

潘子辰讪讪地停止动作,又憋了一会,装作如厕的模样,悄悄出去,找到自己小厮,令他回去传信。

********

李菡瑶要招赘婿的消息如夏日狂风暴雨般,迅速席卷全城,听说江南四大才子去了三个——他们才不管东郭無名是去帮忙的呢——更出现一位风采不凡的黄姓少年,市井间一片哗然,各酒楼茶肆、湖上画舫都在谈论此事,并静等结果,各纺织世家和地方官绅更为之侧目。

方家,方砚得知李家这次竟是要招赘婿,而方逸生居然没放弃,居然过了第一关,不由震惊。

“为了个女子,他想背弃祖宗?!”方砚觉得不可思议。

“老爷别急。听说后面还有两关。等子逸回来,再问他究竟。子逸断不会糊涂的。”郭嘉懿劝道。

“即刻派人去叫他回来,还有黄公子。”方砚唯恐有失,更怕王壑陷进去了,无法对王相交代。

管家不敢怠慢,亲自去李家。

织造局,潘梅林收到潘子辰口信,立即命人:去查查,这个黄公子是何人?什么时候到的方家。

下人得令,忙出去打听。

这里,潘梅林暗自思忖:少年俊彦,相貌出众,棋艺高超,跟方家关系亲厚,到底是谁家少年?

闺阁中也在关注这件事。

各纺织世家都有女孩子与李菡瑶交好,想去李家凑兴,又恐李菡瑶不方便接待她们,于是大家约在田湖,乘着画舫,泛舟湖上,赏夏荷,避暑气,闲话时事。

每年织锦大会期间,都是应酬的季节。

各地纺织商的女儿都纷纷汇聚在霞照,参加织锦大会,参加各种宴会,也宴请别人。

在这种场合,她们不仅学着做人做事,更能从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绫罗绸缎中窥得玄机,发现商机,展现自身的同时,也寻求牵系姻缘的红线。

今天,大家聚集在刘家画舫,画舫前舱是个四角长亭,四面透雕的木质窗棂,窗上悬着轻纱,微风送来阵阵荷香,凉爽宜人。

主人是刘诗雨,刘嘉平的妹妹,刘家的小女儿;来客有郭晗玉、欧阳薇薇、严沁、吴佩蓉等十几个少女,无不是纺织界一二等商家的女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女孩子都各有所长,都是在历届织锦大会上崭露头角的,肚子里没点才学,也融不进来这圈子,家族也不会派这样的女儿出来丢人。

刘姑娘亲自为众女冲茶。

冲的是荷花茶,并非以荷花制成,而是收集清晨荷花上的露珠,烹制的田湖龙井茶。

“我已经派人去杏花巷打听消息了。咱们且喝茶、赏荷,等那边选好了,李妹妹觅得良婿,咱们再上门去恭贺她,讨一杯喜酒吃。”刘诗雨笑吟吟对众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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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谁能比得过李菡瑶呢

“不知李姑娘选个什么样儿的。”

“定是好的。”

“李姑娘可是才女。”

“也不知都有谁去了。”

“刘姐姐,派去的人是一直在那边等结果呢,还是先回来回禀那边进展呢?我估计没那么快。”

“对呀,先回禀都有哪些人。”

“听说刘少爷去了?”

“嗯,我哥哥去了。”

“不知还有谁?”

“我好想去瞧瞧。”

“你想趁机也选一个?”

“哎呀,郭姐姐你瞎说!”

……

众女都笑了,对于李菡瑶选婿报着好奇和期待,仿佛看到自己命运的缩影,静等佳音时,互相取笑。

这时,她们没有丝毫芥蒂。

刘诗雨听了大家建议,又派一小厮去杏花巷,告诉先前去的那人,先打听清楚都去了哪些公子,李姑娘又是如何选婿的,现如今进展如何……急速回禀。

派出去了,大家玩笑等候。

不到半个时辰,刘家小厮回来了,站在帘外回禀:

今日去李家应选的少年有落无尘、方逸生、潘子辰、刘嘉平……几乎各大纺织世家子弟都去了。

李姑娘设了三道关,第一道关便是参选者愿意入赘李家,方可进入下一关应试。

第二关是……

第三关是……

方少爷和潘少爷临时恳求李姑娘,允许他们请人去助臂闯关,于是东郭無名和一位黄公子也去了。

……

众女听得目瞪口呆。

公开招赘婿?

李菡瑶怎会如此大胆?

不但大胆,还狂妄。

但凡有些志向的男儿,谁愿意入赘?便是李家富可敌国,他们也丢不起那个脸面!

然而,竟有人答应!

还不止一个!

还都身份不凡!

还要请帮手闯关!

这些人都疯了吗?

“哥哥也留下了?”刘诗雨颤声问。

“大少爷一直没出来。”小厮道。

“方少爷也留下了?”郭晗玉不信地问。

“留下了。听说请了一个极厉害的公子来助拳,正跟东郭公子对战,看样子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小厮之前已经说了方逸生请帮手,这时依然耐心地回禀。

众女都笑不出来了。

李菡瑶这是一网打尽!

虽然她只能选一个女婿,落选者也会重新与其他人家结亲,她们还有机会,感觉却像捡李菡瑶挑剩下的。将来成亲后,谁能忘得了夫君曾不顾一切去李家应选?他们中间将永远横着一个李菡瑶,一辈子!

刘诗雨静默半晌,才道:“下去吧。”

小厮道:“是。”退下去了。

刘诗雨转脸,看着众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胡乱应酬道:“各位姐姐、妹妹喝茶。”

朝一旁的丫鬟轻轻点头。

丫鬟忙上前给众人续茶。

转了一圈,都添满了。

众人都默默低头喝茶。

清醇的茶汤入喉,不知其味。

但她们依然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借着喝茶,平定整理有些纷乱的心绪,也静候别人开口。

一杯茶喝完,都恢复如常,也能说笑了。

刘诗雨敬佩道:“到底是李妹妹,风华绝代,哪怕是招赘婿,也引得江南俊彦趋之若鹜。”

这是她的真心话,真佩服。

郭晗玉附和道:“不错。若是我,怕是一个人也没有。”她笑着自嘲,有些羡慕,有些惆怅。

吴佩蓉玩笑道:“有定是会有的。郭妹妹如此才情,又生得仙女一样,加上郭家女的口碑、丰厚的嫁妆,入赘就人财两得。这们好的事,谁不抢着去呢?不过我也说句公道话,未必能有李妹妹这么大的阵仗罢了。”

郭晗玉起身要打她,“哎呀你笑我!”

吴佩蓉忙起来跑了,躲在刘诗雨身后,探头出来笑道:“并非笑妹妹,是真心话。妹妹别多心才好。”

郭晗玉强笑道:“我多心什么!谁比得过李菡瑶呢。”

一句话听得众人再次静默。

少时,欧阳薇薇道:“也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吴佩蓉又好奇道:“若是方少爷雀屏中选,难道真要入赘李家?方老爷能答应吗?”询问的目光投向郭晗玉,求她确认似得,因为郭晗玉跟方家是亲戚。

郭晗玉沉默,她同样疑惑,然事关方家和表哥,她却不好贸然回答,回头找姑姑确认了再做打算。

严沁提议道:“不如,咱们去李家瞧瞧去?”

众人听了都踌躇,眼中却流露出渴望,可她们又很清楚,今儿真不适合去李家打搅。

郭晗玉瞅着吴佩蓉道:“吴姐姐不是李姑娘表嫂么?何不替我们去探探李妹妹口气。”之前吴佩蓉说的话令她有些不悦,故而推吴佩蓉出头。

欧阳薇薇忙道:“正是。李妹妹为人最大气,未必就不耐烦咱们去,也许巴不得咱们去助威呢。”

她敢这样说,因为李菡瑶待人处事,就像她去年在锦绣堂献上的那幅狂草“江山如画”一样,大气磅礴,最是能容人,常能用非常手段化解商场纷争,李家靠着她的这份胸襟和谋略,在纺织行当日新月异。

一言既出,众女纷纷附和。

吴佩蓉笑道:“既这样,我就替大家问一声儿。”

刘诗雨道:“依我说,要去也是明天去。据小子刚才回来说,他们今天未必能比试完。咱们若去了,难道在李家过夜?那也太不体谅人了。不如明天去,既能看最关键的比试,也能等到结果,等结果出来,正好祝贺李妹妹喜得良婿。一举三得,岂不妙?”

众人都道“果然妙。”

于是就这么定了。

吴佩蓉派了身边婆子去李家,书信一封给李菡瑶,说是受众女所托,代她们问一声,可方便她们拜访?

午后,婆子带了李家的请帖来,每个女孩子都有,请她们明日去李家作客、观棋艺、赏美男。

众女看了又喜又乐,笑作一团。

她们虽想去,但李菡瑶下帖子请,比她们自己求着上门有脸面多了,这份周全,由不得她们不佩服。再者李菡瑶帖子上写的是请她们去赏美男,诙谐的很,之前那点酸楚和不平,在看了这诙谐的请帖后烟消云散。

“赏美男”这三个字由李菡瑶写出来,并不让人觉得轻浮和有失体统,众女并不担心家中长辈知道了会当做一件违规矩的事,禁止她们跟李菡瑶来往。

第126章 赏美人?还是赏美男?

李菡瑶作为江南第一才女、李家女少东,这些年闯出的名气,靠的是非凡的智慧和气魄,而非美色,这正是各大世家要他们的女儿效仿的。

李菡瑶招赘的举止虽然惊世骇俗,其目的是为了李氏一族宗祀的延续和兴盛,这也正是各大家族希望自家女儿能做的——为了家族鞠躬尽瘁!

世人对于强者都会不自觉宽容,比如历史上的郭织女,再比如当朝帝师梁心铭。当然,这种宽容并非一成不变,一旦有机会踩下她们,有些人绝不犹豫。

在纺织这一行,对李菡瑶的各种踩踏和打压,一直没有停止过,她却在逆境中强势崛起,由不得大家在表面上对她赞叹、宽容,并主动笼络结交。

“到底是李妹妹,就是大气。”

“明儿都去赏美男吧!”

“哎呀,那可要好好装扮!”

“扮那么美做什么?又不是你选婿。”

“兴许歪打正着,欧阳妹妹也能得一良婿呢!”

……

说笑打趣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

夕阳沉坠,水乡城镇换上另一件美丽的衣衫:如蛛网般穿插在城中的流水上,飘着许多船,船上悬着各色彩灯,照亮了夏夜的水乡,倒映在水中,如梦如幻。

风清月朗,蛙鸣阵阵。

丝竹悠扬,清歌悦耳。

江南的旖旎在夜晚更甚。

李家,廊上厅上都点了灯。

明晃晃地照着正中的棋盘。

王壑和东郭無名依然在鏖战。

东郭無名气势凌厉,步步杀机。

王壑气定神闲,挥洒于无形。

观棋觉得,东郭無名就像一只雄鹰,志向高远又狠厉决绝,其攻击手段层出不穷,而王壑明明可以一箭穿其心,却每每留其一线生机,纵容他飞入青冥。

这不是猫戏老鼠的玩弄,这是怀柔手段,面对东郭無名凌厉的进攻,王壑的拦截和反击堂皇而尊重,没有致敌于死地的决心,耐心等对方弃械投降。

观棋不由看向落无尘。

他应该很紧张吧?

果然,落无尘盯着王壑手下,清俊的面容凝重无比,尚未交手便感到沉重的压力。

观棋见一时还不能结束,回头向墨竹做了个手势。

墨竹立即出去了。

少时,王妈妈引着两个大丫鬟进来,两丫鬟各自托着一梅花托盘,盘中有三个盖碗,分别放在王壑、东郭無名和观棋面前,一碗是冰糖燕窝,一碗是西洋参茶。

他们这一局都没离开厅堂,除了如厕,就在桌边吃些精细食物,并喝西洋参茶,补充精力并提神。

“二位且休战,先吃点吧。”

王壑抬眼看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微微点头。

王壑便丢了棋子,端起碗来。

东郭無名也拿起勺子。

一时间,只听得细腻的“叮叮”声,乃是东郭無名的勺子碰触瓷碗发出的,王壑则一点声音也无。

“他失了镇定。”观棋暗想。

他,指的是东郭無名。

方逸生等人都没有,饿了的话,自己去花厅吃,厨房备有各种酒饭,随时供给。晌午他们舍不得走开,只要了些点心,就着清茶胡乱填了几块,这时饿急了。

刘嘉平扯着方逸生,拖出去。

潘子辰忙跟了出去。

一出厅堂,刘嘉平憋坏了似得长出一口气,一面叫了个丫鬟带他们去花厅,并嘱咐:“我们没空吃别的,也要燕窝和参茶。”一面问方逸生:“这黄观是什么人?”

这也正是潘子辰想问的。

方逸生道:“我北边一个朋友。”

刘嘉平道:“他家做什么的?”

方逸生道:“做皮草和药材生意。”

潘子辰问:“北边哪个州的?怎不曾听说有这号人物?”

方逸生瞅他道:“天下之大,难道只咱们江南人杰地灵、出才子?北边多豪杰,才子更多。”

两人问来问去,只问出黄观是方逸生朋友,家住北边,家中做皮草和药材买卖的,其他再问不出来了。

他们在花厅吃了一碗燕窝,灌了一碗参茶,紧赶慢赶回到正堂,王壑跟东郭無名已经结束了。

潘子辰绝望地看着东郭無名,“下完了?”

东郭無名道:“抱歉,输了。”

口气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神情也平静的很,毫不颓丧。

潘子辰道:“输了……也好。”

方逸生正喜悦,闻言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也好是什么意思?找台阶下也不能说这两个字,要知道他之前可是口口声声说,他对李姑娘情深不悔呢。

观棋笑道:“潘公子这是如释重负?”

听了这率真的话,众人都忍笑。

潘子辰道:“既输了,便要输得起。”

观棋道:“婢子还担心你想不开呢。”

潘子辰:“……”

王壑正留意潘子辰和东郭無名,听了观棋的话,转脸,眼中带笑打量她,恍惚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观棋察觉他注视,目光转过来。

王壑便道:“这局结束了。”

观棋点头,扬声道:“这一局——”她顿了下,才接道——“方少爷胜出。”没提黄公子了。

王壑一滞,又没甚么好说,他之前可是强调自己是来帮忙的,人家这么说不正顺了他的意吗?

他心里讪讪的,忙转移话题,玩笑问:“下场比试要开始吗?可否先让我等吃饱了再下?”

观棋道:“这对你太不公了,明日再比吧。”

王壑点头道:“也好。”

观棋扫了众人一眼,又道:“还有一事——”众人都急忙竖起耳朵、悬了心听她说——“明日比试改在观月楼。”

刘嘉平忙问:“观月楼在哪?”

观棋道:“观月楼是姑娘住的地方。明日,姑娘请了各家姑娘来观看比试。到时,姑娘们在二楼,各位可要好好表现,莫在美人们面前失了脸面。”

那口气,狡黠地戏谑。

少年们听了这话,都双目发亮。

王壑想的是,终于靠近神秘的李姑娘了。方逸生等都想,在李姑娘的香巢比试,这比试无疑令人期待。便是输了的潘子辰也要来,以他对东郭無名的了解,这人是一定要观摩王壑与落无尘对弈的。其他人则想,李姑娘跟他们是无缘了,能看其他美人也不错。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们想欣赏美人;

也正供美人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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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要对她负责任吗?

那时已经是二更天了,李家虽备了酒饭,少年们却没有留下来享用,纷纷告辞。

方府的管家来唤了方逸生几次,他必须即刻赶回家向父亲母亲解释今日所为。

潘子辰输了比试,也要回去禀告潘织造。

其他少年也要回去告诉长辈比试结果,解释李姑娘出题太严、太刁钻,导致他们有负长辈所托。

先说方逸生和王壑,回到方府,方砚正在厅上等他们,见了方逸生也不理,只跟王壑招呼。

王壑忙请了安,退到一旁。

方逸生也上前请安。

方砚把脸一沉,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方逸生忙道:“父亲,儿子并非不要祖宗了。李姑娘出的第一道题是:愿意入赘李家,助她解决宗祀继承问题的,即算过关。儿子是这样想的……”

他道,他若娶了李菡瑶,可让他们的第二个男孩姓李,继承李家的宗祀;他闯关,是想当面说服李菡瑶。

方砚道:“你太想当然了!”

方逸生道:“这如何不行?”

方砚道:“李家血脉特殊,无论娶多少妻妾,哪怕在外偷呢,也只生得一个。无论男女,只得一个!你怎敢断定,将来能与她生几个孩子?还能保证是男丁?”

事实上,鉴于李家这血脉的特殊性,方砚对李菡瑶生子的能力丝毫不报希望,愿聘她为儿媳,原并不指望她开枝散叶,为的是她的能力;至于孩子,李菡瑶能生更好,若生不出也不打紧,让方逸生纳妾就是了。

方逸生忙道:“这事儿子也想过:李家的血脉奇特,在男子身上,而非女儿;我方家男儿却没有这桎梏。”

这话方砚认同,却依然不确定,“李姑娘能答应?”

方逸生笑道:“不试试怎知道呢?”

王壑生恐不让他去比试,就见不到李菡瑶了,忙帮腔道:“方叔叔,试试不打紧。李家也没把话说死,三关闯过了,还要经李姑娘亲自考较,才能确定呢。”说到这,他也忍不住佩服李菡瑶自信,自信的狂妄!

方砚道:“只好如此了。这时候退出也不妥。但明天你去了,须得向你表舅说明此事,别最后李姑娘相中了你,你不能入赘,又反口,伤了亲戚的情分。”

方逸生道:“儿子明白。”

方砚又细问今日选拔经过。

方逸生细细回禀了。

方砚道:“那落子安只怕与你打的是同样的主意。”

方逸生道:“儿子也这么认为。只潘子辰公然表示愿意入赘李家,却事与愿违,输了棋。”

方砚冷哼道:“狼子野心!当李家不知么?”

方逸生道:“他以为李妹妹是个男人就肯招回去呢,谁知第二关都没过。李妹妹是宁缺毋滥的。”

方砚知道了儿子的打算,放了心,转而称赞起李菡瑶这惊世骇俗之举来,“这孩子很好,有你曾祖母当年的勇气和风采。你曾祖母虽擅织,为人却太过纯良;李姑娘在人事经管上高了你曾祖母不止一筹——”说到这,转向王壑——“倒有些令堂梁大人的手段和气魄。”

方逸生听父亲将李菡瑶跟曾祖母和梁大人相提并论,可见有多看重她,顿时满心愉悦。

王壑见他父子都如此推崇李菡瑶,不自觉想起自己挠墨竹小脚心的情形,垂眸不敢看他们。

李姑娘到底扮没扮墨竹呢?

等明日见了她,若不是墨竹还好;若是的话,他该怎么办,要找机会对她说破,和她相认吗?

不,不,他本能否定。

认的话,这事就麻烦了。

他须得对她负责任,求娶她。

且不说婚姻大事儿戏不得,就算他回禀了父母来求娶,那岂不是对方逸生横刀夺爱?至于李菡瑶会不会答应,是否如对其他人一般,坚持让他入赘,他半点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若李菡瑶愿意嫁他,他该怎么办?

可是不认的话,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去见李菡瑶,一定要把当年的事弄个水落石出呢?

王壑遇事,从未如此无头绪过,也从未如此优柔寡断过,但这并未动摇他明天去李家的决定。

他搪塞般想:“明天再说吧。”

先混过今晚,等见了再打算。

他自己的事理不清,分析别人的事却旁观者清。

据他分析,方逸生这打算八成要落空,李菡瑶不可能答应嫁到方家,生个孩子丢给李家就完事了,若她如此看重这嫁娶风俗,也不会弄什么招赘了。

方家父子对亲事十分期待,王壑不好泼他们冷水,心里对方逸生歉意道:“不是我不尽心帮你,是李姑娘不肯嫁。她铁了心要招赘,娶个夫君回家。”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并不希望这亲事成,仿佛成了,他就成了欺辱朋友妻的不义之人。

当下,方逸生说自己急着赶回来,还未吃饭呢,给父亲道了烦恼后,便和王壑去找张谨言吃酒去了。

然,张谨言还没回来。

********

再说李家,观棋和王妈妈一行人回到观月楼,只见廊下的灯都点着了,院内灯火通明,鉴书和赏画正领着小丫鬟往葡萄架下抬桌子、摆椅子,布置场子,好迎接明天的比试呢,见了她们,鉴书等都停了手。

观棋问:“鉴书,姑娘呢?”

鉴书笑道:“在楼上呢。”

观棋便匆匆跑进去了。

王妈妈在后喊:“观棋,走路也没个样子!”

观棋只是不理,早跑没影了。

到楼上,李菡瑶正在里间吩咐:“……明日来的人多,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吃的、喝的,领客人进出、起居、跑腿传话,都要安排妥了,一点儿不能错!”

观棋笑道:“我回来啦。”

众人一齐转脸看向门口,见是她,都围了上来,江如蓝兴奋大叫:“观棋,你可回来了!”

李菡瑶则问:“比试结束了?”

观棋点头道:“结束了。”

纹绣问:“结果怎样?”

观棋笑道:“不是早让墨竹传消息回来了,还问。”

江如蓝嗔道:“我们要听你说。”

观棋走进来,揉着肩膀撒娇道:“好,我说。姑娘,我今儿累了一天,姑娘不奖赏我?”

江如蓝妙目一转,娇笑起来。

李菡瑶尴尬地咳嗽一声,道:“自然要赏你。你吃了没有?品茗做了莲叶羹,我让她端来。”

观棋道:“嗯,好。还要一碗面。”

纹绣忙去传话。

听琴道:“我来伺候你。”

说着上前来,将观棋扶坐在美人榻上,替她揉肩膀,纹绣也倒了茶来,送到观棋嘴边。

第128章 少男少女齐聚观月楼

观棋喝了两口,才道:“姓潘的请了东郭無名来,我只当他要赢了,谁知强中自有强中手,竟输给了方少爷请来的帮手。你们猜潘子辰说什么?”

江如蓝忙问:“他说什么?”

观棋学着潘子辰当时的表情和口气,粗着嗓子道:“输了……也好!哎哟,我还担心他想不开呢,之前说那么深情,一副非姑娘不娶的样儿……”

这时鉴书和赏画都上来了,都围在美人榻旁边听她讲,听到这话一齐发笑,瞅着观棋笑。

李菡瑶嫌弃道:“他原没说错,可不就是输了也好,他好我们也好。——方少爷请的什么人,这样厉害?”

观棋道:“姓黄,名不见经传,出手却不凡,长相也不凡,可惜是个帮忙的。生怕别人误会他似得,含沙射影地解释说,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哼,叫我反唇相讥,给刺了回去。这人棋艺相当高明……”

李菡瑶忙问:“比落公子如何?”

观棋道:“恐怕落公子要略逊一筹。”

李菡瑶喜道:“那他能下过你?”

观棋笑道:“我才不怕他!”

李菡瑶笑容一僵,幽怨地看着她。

江如蓝笑问:“观棋,你把他们都杀败了,你们姑娘娶谁?那这次选婿不是白忙活了?”

李菡瑶赌气般道:“那就一辈子不娶!”

观棋笑道:“姑娘放心,婢子定帮你寻个好夫君,不会耽误你终身的,也不会误了李家的香火大计。”

众女听了一齐掩口娇笑。

李菡瑶警告似得嗔道:“你别玩过了头!”

观棋吐了下粉红的小舌头。

江如蓝宣告:“明天我跟观棋去看。”

李菡瑶道:“姐姐别去捣乱了。”

品茗很快端了莲叶羹来,还有一碗清汤面,清亮的汤色,闻着那味道鲜美之极。

观棋便开始用饭。

当时,听琴、鉴书、赏画、纹绣、品茗都聚集在美人榻旁,六个丫鬟的衣服颜色各不相同:

听琴着白色衣裙,飘然若仙。

观棋着红色衣裙,活泼伶俐。

鉴书着蓝色衣裙,浑身书卷气。

赏画着鹅黄衣裙,娇俏明媚。

品茗着绿色衣裙,乖巧文静。

纹绣着粉色衣裙,精致可人。

观棋道:“听琴姐姐,弹一支曲子我听听。”

听琴笑着起身,走到琴案后,坐下来,须臾,袅袅清音从她指下泻出,飘到窗外,融入夏夜。

一曲毕,观棋也吃完了。

李菡瑶扫一圈大丫鬟,郑重叮嘱道:“明日都要仔细了……”才说了一句,外面小丫头回:“老爷太太来了。”

珠帘轻响,李卓航夫妻走进来。

众女纷纷道:“老爷,太太。”

李卓航看看观棋,再看看李菡瑶,静了会,才对李菡瑶道:“你太宠着观棋这丫头了,宠得她胆子忑大。”

李菡瑶忙道:“爹爹别生气……”

观棋道:“老爷,我哪有胆子大!”

李卓航一语不发,走到月洞窗前椅子上坐下,江玉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

李卓航问李菡瑶:“你为何把比试挪到观月楼,还下帖子请各家姑娘来观看选婿?还嫌不够乱吗?”

江玉真也道:“太胡闹了!”

李菡瑶尴尬道:“我……”

观棋忙道:“老爷——”

才说了两个字,便被李卓航截断,“我问你了吗?乱插话,没规矩!”

观棋讪讪地闭嘴。

江如蓝扭脸偷笑。

观棋夺过鉴书手中的鹅毛扇,走到李卓航身边,殷切替他扇着,一边笑道:“老爷别生气。天气热,气坏了身子姑娘该心疼了。老爷想怎么罚婢子,婢子领受。”

李菡瑶道:“对对,爹你罚她吧。我早想罚她了。”

观棋道:“姑娘,你别落井下石!”

李菡瑶道:“罚你也是为你好。”

江如蓝唯恐天下不乱一般笑道:“是该罚!”

江玉真微笑,李卓航哼了一声。

观棋目光一闪,道:“老爷,之前东郭無名和那黄公子对弈十分精妙,婢子推演给老爷瞧如何?”

李卓航果然被吸引,忘了惩罚的事,点点头。

赏画忙去搬棋具。

观棋和李卓航便坐在窗下推演起来。

李菡瑶和江如蓝在旁观看。

鉴书替江玉真打扇。

品茗上茶,纹绣捧果。

听琴走到琴案后,拨动琴弦。

李卓航原本是有些不悦的,怨女儿擅自主张,违背了他选婿的初衷,竟公然招赘起来,故而前来责问。此时对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听着悠悠的琴音,看着围绕在身前的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除了江如蓝,倒像拥有七个女儿一般,温馨、美好,若忽略无子的缺憾,这人生可算圆满了。

他心里那点不悦便烟消云散。

细究起来,女儿还不是为了李家!

这更使得他心疼。

观棋见他气色平静了,朝李菡瑶吐了下舌头。

第二日,李家别苑河埠头来了许多画舫,都是闺秀们乘坐的,少年们则骑马的多,走前门入。

闺秀们从后门被引去观月楼。

而少年们则在墨文墨武的引领下,先去正院由江如澄陪着喝茶,待人来齐了,再领着他们去观月楼。

李菡瑶带着众丫鬟婆子先接女客,引到楼上分宾主坐下,上茶果招待,并互相寒暄问好。

众女都与江如蓝招呼,因吴佩蓉是江如澄的未婚妻,大家免不了含蓄地开她姑嫂两个的玩笑。江如蓝是小姑子,又天真烂漫,浑不在意;吴佩蓉也不害羞。

说笑一阵,楼下院中有了动静。

少年们在江如澄引领下来了。

观棋忙代李菡瑶下楼去招呼。

王壑今日穿一身红色锦袍。

他穿衣一向多选宝蓝、天青、银灰等色,即便遇上年节等喜庆日子,需要穿的喜庆,他也只选暗红,很少选正红、秋香等鲜亮的色彩,清淡而内敛。

这次住方家,郭嘉懿见他们带的衣裳少,忙替他们添置。因是现赶着制作,总要几天工夫,而王壑要随方逸生去李家,衣着不可太简便,他身量同方逸生差不多,方逸生便将自己没穿过的衣裳拿了好几身给他。

有宝蓝,有朱红,有秋香色。

王壑目光一扫,定在朱红上,是一袭宽袖锦袍,绣八团金线如意纹,另配一条嵌八宝平安如意扣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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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随时准备做新郎

他长到十来岁时,对父母的感情经历来了兴趣,可是母亲虽不古板,一身威严仿佛与生俱来,谁敢在她面前提这些话?于是,他便去问惠娘。惠娘是母亲女扮男装时名义上的妻子,现是他的干娘。干娘对他很是宠爱,将父母之间的坎坷经历,细细说与他听。

在惠娘口中,父亲王亨是桀骜的、张扬的,活得恣意又任性,当年母亲被害,父亲无视祖父祖母为他定下的亲事,坚不成亲,直到母亲女扮男装出现。

父亲年轻时,最爱穿一身红。

而母亲,优雅、从容、淡定!

王壑的性子像母亲,狡黠如狐,喜欢于不动声色间运筹帷幄、制敌于死地,但他骨子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敛藏着桀骜和张扬,偶尔迸发,出人意表。

他鬼使神差般就挑了红衣,穿戴整齐,头上未做任何装饰,也摇身一变为丰神如玉的美少年。

人靠衣装马靠鞍,再不错的!

方逸生顿觉自己沦为陪衬,看着长身玉立的王壑,他张张嘴,又闭上——总不能让王壑把衣裳脱下来吧?衣裳是他拿来的,他隐隐后悔,不该挑红的来。

于是,王壑就这样出现在李家。

落无尘看见他,心一沉。

王壑冲他微微一笑,自信而张扬。

众人到观月楼外,王壑留心打量。

只见院门上一匾额:观月楼。

是狂草,狂放、豪放!

王壑一惊,看向方逸生。

方逸生轻轻点头,意思他猜对了,这便是李菡瑶的字。

王壑沉下心,仔细观看:

这三个字,笔势狂放不羁之外,内中更蕴含一股气势,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对着这三个字,观者仿佛置身于山巅,皓月当空,近在咫尺,如李太白诗所绘“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与天相接!

王壑觉得不可思议——

这真是李菡瑶写的字?

她才十五岁呢!

王壑再次被李菡瑶打动。

院外榆柳成荫,墙头爬满青藤,形成一带翠嶂。踏入院门,转过照壁,院子左手边有个葡萄架,架下桌椅排列,沿墙根种着许多花草。右边假山堆叠,下缠流水,一条木质游廊从假山中间穿过,通向一栋精致的二层小楼。

王壑想:李姑娘独立特行,又将比试地点挪到观月楼,说不定今日会现身,亲自观战。然而,上房门帘一掀,一个红色身影闪出来,又是观棋!

观棋看着一身红的王壑,眨眨眼,坦白坦诚地流露出自己的困惑:你不是来帮忙的么,打扮成这样,好像随时准备做新郎一样,不觉得喧宾夺主?

王壑在她的目光下脸红了。

这丫头,让人牙根痒痒的!

观棋招呼众人在葡萄架下坐了。

小丫鬟们流水般捧上茶果。

众少年已经察觉到二楼上绣窗内的动静,他们正被美人的含情眸、秋水眼注视,一个个坐、立都比昨天规矩,举止极尽风度,力求展现最完美的一面。

落无尘却完全没留意楼上。

他脑海里浮现昨晚父亲说的话:“……李姑娘向来有主意,你那想法她不会同意的,放手吧子安。”

第一次,父亲直面劝他放手。

可是他怎会舍得放手!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

就像今天跟王壑的对弈,不试一试,怎知不能赢?况且,他下棋、闯关,不过是做给李妹妹瞧的,目的是表明他的心迹,让李妹妹明白他的心。

李妹妹对他的心是怎样呢?

若她肩上没有担负着李家的宗祀继承,会不会早就答应了落家的亲事,与他缔结连理?

倘若是这样,他们该共同面对这困局,一同破解,各让一步,以求两全,才不至抱憾终身。

他悄悄地看向观棋。

观棋正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

落无尘冲她温柔地一笑。

观棋也回了他一笑,想想,回头冲王妈妈做了个手势,王妈妈便命两个小丫头拿了绢扇,一个站在王壑椅子后,一个站在落无尘椅子后,替他们扇风。

王壑二人忙都道谢。

其他人则随意落座。

坐定,观棋便宣布比试开始,如昨日一般,迅速布了一局,黑白子势均力敌,让他二人抽签决先后。

昨日,她这一手让人佩服她;今日她的表现却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她的主子——李菡瑶,又是怎样厉害呢?

众人均把目光投向二楼。

二楼上,李菡瑶对众女道:“姐姐们就在这里瞧。这有望远镜,调准了,连棋盘上的棋子儿都瞧得清清楚楚呢。”

刘诗雨等女都站在月洞窗前,视线越过窗棂,集中在楼下院内、葡萄架下。方逸生、刘嘉平、江如澄等人大家都见过的,王壑、落无尘和东郭無名却是大家没见过了。

一看之下,不由失神。

王壑,如朝阳旭日。

落无尘,似清风朗月。

东郭無名,神秘莫测。

方逸生、江如澄、刘嘉平等俊彦,往日里光彩夺目,今日却有些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少女的情怀本就如春日的花草,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意,此时这情怀忽然进入夏季,那点春意蓬勃如盛夏的骄阳,炙烤得一颗心滚烫、火热。

她们被这火热鼓动着,很轻易地越过平日谨守的矜持和规矩,像任何正常冲动的少年男女一样,打听自己想要知道的人事,聪慧些的,会问的很巧妙、含蓄;单纯些的,便问的率真、鲁莽。

刘诗雨脸色红红的,眼望着窗外问:“听说落公子在青山书院就读,如今已是举人了?”

李菡瑶点头道:“是。”

吴佩蓉评道:“这人风光霁月,倒是配得上妹妹。”

郭晗玉也道:“我瞧他对李妹妹颇有情义。”

吴佩蓉瞅着郭晗玉,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竭力怂恿李菡瑶选落无尘,那方逸生便会落选。

郭晗玉一心都在葡萄架下,没留意吴佩蓉。

江如蓝却注意到未来嫂子的异样,从而意会了郭晗玉那话的意思,立即道:“方少爷势在必得呢。”

郭晗玉便揪紧了帕子。

李菡瑶道:“落哥哥当然好,人品、才学都出色,却与小妹无缘,他绝不会入赘的。”

欧阳薇薇问:“那他怎么来了呢?”

李菡瑶道:“想是落叔叔的意思。落叔叔和爹爹互相心许,想做儿女亲家,却不知我要招赘婿。”

“互相心许”一词,惹得众女一阵笑。

第130章 情敌相遇,分外眼红

江如蓝也噗嗤一声笑了,很中肯地评道:“那个东郭無名瞧着好严厉,我不喜欢他。那位方少爷寻来的帮手,姓黄的公子,看着倒不错。他到底什么身份?”

李菡瑶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

刘诗雨道:“瞧着不像普通人家子弟。”

其他女孩子也都纷纷猜测。

因王壑对于她们是陌生的,她们不知他的来历,感觉很神秘,更难与自己等人牵连上,评价他的时候便少了顾忌,平静而客观,像评价一个过客。

刘诗雨仿佛才看见观棋坐在桌旁,因问李菡瑶:“这两人棋艺如此高妙,观棋可能应付?”

郭晗玉道:“不能应付才对呀。他们闯关成功,才有机会面见李妹妹,若是被观棋挡住了,还选什么婿?”

众女一想,可不就是这样。

李菡瑶却道:“观棋肯定能挡住。”

语气笃定而自信。

众女均一怔——

挡住了,她还选什么?

来了这么多客人,李菡瑶身为主人,自然有许多事,一会工夫就被丫鬟叫走了。

“方少爷竟真要入赘?”吴佩蓉小声问郭晗玉。

“不是!”郭晗玉断然否定。

“那他怎么来了?”刘诗雨好奇地问。

“听姑姑说,表哥请人帮忙闯关,是想面见李妹妹,跟李妹妹商量:只要妹妹肯嫁入方家,将来就把他们第二个儿子让给李家。”郭晗玉说出了昨晚探得的消息。

吴佩蓉道:“看来,落公子也是这主意。”

众女都认同地点头,不相信落无尘肯入赘。

郭晗玉道:“那还比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心里都明白:落无尘不会放弃,方逸生也不会放弃,不到最后不会放弃。

这让她们羡慕不已,也嫉妒。

可是这嫉妒不敢被表露。

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心性尚未被世俗名利沾染,觉得李菡瑶好意请她们来,她们不该嫉妒。

起了这心思,自己先就羞愧。

葡萄架下,鏖战已经开始。

观棋发现,王壑今日棋风骤变。昨日,他对东郭無名大气包容,掌控全局的同时,又展现了他磊落胸襟;今日对落无尘却步步紧逼,下手毫不留情。

观棋弯弯的柳眉紧蹙,盯着棋盘,不明白王壑意图,以为他针对落无尘改变了战术。

王壑此时想的是:听闻落无尘与李菡瑶青梅竹马,他又对李菡瑶一往情深,自己绝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最好让他输得毫无脸面,才能毁掉他在李菡瑶心中风光霁月的形象,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情敌。

情敌,王壑这样认定落无尘。

只不过,是方逸生的情敌。

但王壑以为,自己受方逸生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替方逸生解决这个情敌,是自己的责任。

观棋虽然棋艺精妙,人也聪慧伶俐,商场的尔虞我诈也经历了不少,唯独对于情爱一事懵懂,怎想得到棋盘上风云变幻,背后有这么多曲折和衷肠!

她眼不错地盯着棋盘,观察双方的厮杀并揣摩:这姓黄的胸中到底有多少丘壑,还有多少手段?

王壑眼角余光瞥见她蹙着眉、鼓着腮,一副不忿不满的小模样,愈发不快,攻势更凌厉了。

落无尘身处局中,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王壑凌厉的攻势,然他始终从容不迫地应对。

他也将王壑当成了情敌。

是王壑,不是方逸生!

落无尘第一次见王壑就有种危机感,因为这样的少年俊彦,哪怕他不是来求亲的,也不可避免地会引起李菡瑶关注,进而心生倾慕;等看了他与东郭無名对弈后,这感觉更强烈了,他便成了落无尘唯一的对手兼情敌。

王壑虽厉害,但落无尘也不弱。

在过去的数年里,每次落无尘与李菡瑶相见,都要手谈几局。对着她,他满腔的爱意说不出口;家常话儿又不适合他们这样年龄的少年男女,他也不敢多唠叨,怕李菡瑶听了不耐烦;他便费心搜集新鲜人事或名人古话来告诉她,然这些话终究有限,于是,下棋成了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

落无尘早已不是李菡瑶的对手,但在李菡瑶的磨砺下,他的棋艺精进,非一般人能敌,至少,比东郭無名是要强上一筹的。

眼下面对王壑的进攻,他不知不觉使出李菡瑶用过的招数,仿佛裹挟着两个人的威力迎敌。

他有时稳如磐石。

一时如弱柳扶风。

落子的间隙,他们会抬眼看对方,王壑微笑,落无尘亦微笑,都不急不躁,都信手拈来。

夏蝉在墙外榆柳荫内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蜜蜂儿在头顶葡萄架的枝叶间嗡嗡叫,方逸生等人听得心烦气躁、热汗淋漓,对弈的两人却清凉无汗。

两个小丫鬟的绢扇拂起的微风,吹得他们头上束发的头巾微微颤动,悠闲、淡然。

还有一个不在局中却凝神观战的人是东郭無名。

他原以为自己跟王壑的对决已经很精彩了,没想到王壑跟落无尘的厮杀更让人心惊。

他自忖,若昨日王壑也使出这般凌厉手段,自己恐怕支持不了那么久。等他们决出胜负来,胜者再跟观棋决战,又会是怎样的壮观?

东郭無名不由看向观棋。

小丫头毫无怯意,战意昂昂!

也对,她既被李姑娘派出来为先锋,棋艺又怎会平庸?看她这样镇定,绝不比落无尘逊色。

渐渐日头升到头顶,从葡萄枝叶间隙漏下点点光斑,观棋命人送上精细解暑的粥和西洋参汤,王壑和落无尘吃了,又去指定的厢房更衣,回来继续下。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

再到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下棋的两个人完全沉入了局中,不知身旁人和事。

观战的人,如方逸生,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肯离开半步;而落霞也忍不住跟李卓航来到观月楼,观看儿子跟人决战,不论如何,在人前他都要支持儿子。

二楼上,李菡瑶端着望远镜,已经看了足足一个时辰了,手没动一下,众女没有人跟她争。

众女也一直关注葡萄架下。

不过,她们在看人。

看的是谁,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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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痴男怨女

她们之中,并无特别擅长棋艺之人。

刘诗雨的长处,在于经管商务和人事。她哥哥刘嘉平长袖善舞,最擅长联络买卖。她和哥哥联手,使得刘家近几年来在纺织界稳步上升,名气仅在李菡瑶之下。

郭晗玉家学渊源,秉承了郭家女儿擅长纺织的天赋,在织锦、织布方面独领风骚;郭家的织锦和棉布纺织技术,始终是大靖最先进的技术;乌油镇绿湾村牌坊郭家,是皇家钦赐的“纺织之家”,是纺织行内的圣地。

方逸生看下棋看入神了。

郭晗玉看方逸生看痴了。

她想,以方家的爵位和基业,绝不会稀罕李家的财富,表哥是钟情李菡瑶,姑父呢?也看重李菡瑶?

为什么?

李菡瑶有能力,她也不差。

要兴盛方家,她也可以!

方家男儿一直娶郭家女的。

从郭织女嫁入方家后,两家便世代联姻,姑姑郭嘉懿不就嫁给方砚了吗?为何到她这辈却不联了?

郭晗玉满心的不平,对方逸生又爱又恨又怨,眼中沁出了泪而不自知。许是站得久了,腿有些僵,她便动了下脚,心神一收回,便感觉身边有异样。

她转脸一看,是吴佩蓉,正瞅她,微微带着笑。

她心里一惊,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和狼狈定被吴佩蓉看去了,又羞又愧,便想找补回脸面。

她笑道:“吴姐姐也站累了吧?我们看下棋,姐姐偷空看夫婿,倒是方便。我瞧江少爷一直站那,还帮忙招呼客人,对李姑娘这个表妹不可谓不尽心。”

这是提醒吴佩蓉:

江如澄也曾想娶表妹。

吴佩蓉轻笑道:“他们是表兄妹,情分自然不同。妹妹一直瞧着方少爷,不也是关心方少爷,怕他输么?”

郭晗玉想否认又不能,瞧着吴佩蓉若无其事的样子,气恼地想,就不信吴佩蓉不吃醋!

她看向站在窗口的李菡瑶。

忽听李菡瑶叹息“落公子要输了。”

郭晗玉大吃一惊——

落无尘输了,姓黄的就赢了。

姓黄的赢了,表哥就赢了。

表哥赢了,那不是要娶李菡瑶?

郭晗玉被这推测打击到了,竟忘了还有第三关,还有观棋在等着呢。即便赢了观棋,方逸生能否说服李菡瑶嫁入方家,也还未可知,哪里就谈到嫁娶了!

掌灯了,王妈妈来请姑娘们去用饭。

楼下院中,悬了各色灯笼。

李卓航也请方逸生、刘嘉平等人去用饭。

众人见到了关键,都不肯挪步。

此时,王壑与落无尘每走一步,都举轻若重,思索再三,才肯落子;每落一子,局势便明朗一分。

“啪!”

王壑这一子敲在棋盘上,格外清晰。

终于,落无尘输了!

他盯着棋盘,久久不语。

一时间,风轻了,月淡了,点点萤火在葡萄架下移动,蛙鸣骤然失声,夏夜寂静。

王壑站起来抱拳,“承让了!”

落无尘没听见一样,依然低着头。

白衣少年的身影格外寥落。

王壑也不在意,转向方逸生。

方逸生激动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谢谢……黄贤弟!”他险些喊出“王贤弟”来。

王壑微微一笑,道:“谢什么。你既托了我,我当然要尽力。总算不负所托,没误了你的终身。”

方逸生喜悦道:“多谢贤弟。”

刘嘉平等人都恭喜方逸生。

“恭喜黄兄。”

东郭無名朝王壑抱拳道。

王壑转脸,定定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他用心似得,纠正他道:“你该恭喜方兄。”

东郭無名不语,并不纠正。

潘子辰笑道:“恭喜你就是恭喜方少爷。方少爷这局不就是你赢的吗?他什么也没干。”

方逸生道:“潘少爷说的不错。”

懒得跟他争这个。

请人助臂是经过李姑娘同意的,并非作弊,潘子辰自己也请了东郭無名出场,现在倒来挑这个!

观棋看看依然低着头、盯着棋盘的落无尘,再看看跟人寒暄说笑的王壑与方逸生,忽然一言不发地动手捡棋子。

王壑听见棋子撞击的清脆细腻声音,看过来,开始以为她在收拾棋局,后来发现她只捡了最后几步的棋子,不由心中一动,盯着她手,看她做什么。

观棋将棋局还原到五步之前,然后“啪”一声,将一枚黑子拍在棋盘的左上角。

王壑目光一紧,笑容凝滞。

落无尘也睁大了眼睛——

放弃中原,退到边角?!

两人迅速在脑海中排布接下来的应对招数,震惊地发现:局势扭转了,至少黑子绝不会在五步以后输,若是应对巧妙的话,赢也不是没可能。

落无尘,正是执黑子!

观棋对落无尘道:“昨天你退得那么大气,今天被他步步紧逼,怎么反不知道退让了?何必跟他争一时之短长,有时候退一步,就是放过自己。”

退一步,就是放过自己?

落无尘呆呆地咀嚼这句话。

为什么没想到退让呢?

那一年,年幼的李菡瑶天真地问他:“无尘哥哥,你定亲了吗?”他说,还没有。李菡瑶道:“我也没定亲。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要招赘婿,撑立门户。”

她孩子气地望着他,满眼期盼,就差没明着问他:可能入赘李家,嫁给她,做她的夫君。

他很自然地表示自己不可能做赘婿——至今他仍不觉得这回答有错。别说当年他懵懂无知,就算眼下,把同样的问题来问方逸生、刘嘉平、黄观、东郭無名这些人,谁肯入赘?然对她来说,这回答意味着结束。

她惋惜地放弃了他!

可对于他来说,这才是开始。

他一步步地沦陷了!

这些年,他执着地求一个两全的结局而不得,好容易有了这次机会,他一心想赢了姓黄的,给自己制造一个弥补的机会,然而,却输在执着上!

只是一场棋艺比试吗?

她可明白了他的心?

他来应选、来闯关,是想当面告诉她:此情不渝!宗祀继承,可一起商量!天下男子能为她做的,他皆能!

王壑见观棋一出手便毁了他营造的胜果,是向他施压,更像是替落无尘出气,心里很不悦。

他道:“姑娘对落兄倒是情深义重,只是这不公平。”

观棋问:“怎么不公?”

王壑道:“在下连战两场,已经疲累不堪,姑娘忽然露这一手,不是给在下施加压力吗?你施展这攻心之术,对明天的比试来说,未免有失公允。”

观棋道:“我正为了公平。”

王壑道:“公平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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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当众求亲

观棋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婢子观战了两天,对公子的棋艺初步了解;而公子对婢子的棋艺却一无所知,婢子露这一手,正是提醒公子早作准备,不可因婢子是个小丫鬟而轻敌。怎么不公平?”

王壑:“……”

这丫头对他施加压力是没错的,厉害就在于:她这一手用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他能奈何?

方逸生的压力不比落无尘轻。

这压力在心理上,担心李菡瑶被王壑吸引,从而忽略自己这个正主儿。——今天的王壑太耀眼了!

眼下王壑胜了落无尘,进入第三关,获得与观棋对弈的资格,然观棋刚才露的这一手,令方逸生感觉,王壑想赢观棋似乎并不容易。再者,就算明天王壑能赢了观棋,王壑在李菡瑶心上的印象将更深刻,那时方逸生再面对李菡瑶,哪怕舌灿莲花,恐怕也难打动她。

王壑已经帮到这个地步了,还要依赖他吗?

方逸生当机立断,决定趁热打铁,当众向李菡瑶表明心迹。至少,他没有一直躲在王壑身后,让王壑替他打头阵,这勇气和信心就值得李菡瑶关注。

他先对李卓航深施一礼,然后再抬头,对着二楼扬声道:“李妹妹,兄方子逸,一向仰慕妹妹——”

众人听得这话,霎时静下来。

王壑心一沉,不知为何有些闷。

就听方逸生继续道——“然兄来此,亦是奉了家父母之命,来向李家求亲。家父道,表妹为了李氏宗祀继承,甘愿招赘婿撑立门户,乃至贤至孝的女儿,他深感钦佩。兄身上亦担负着方家重任,虽不能以身入赘李家,也绝无骗婚之意。兄来此是想告诉妹妹:若妹妹肯嫁入方家,将来与兄生的第一个孩儿,愿让与李家,承继李氏宗祀。”

王壑深深地看着方逸生——

昨晚,他对方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为了打动李菡瑶,他擅自主张,要将两人的第一个孩子让给李家,不得不说,这条件很诱人。

为了李菡瑶,他退让一大步!

王壑看向李卓航。

果然,李卓航十分动容。

王壑心更沉,再看向二楼。

二楼上,鸦雀无声。

李菡瑶端着望远镜,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下方,望远镜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

众人都仰面看着上面,等她开口。

落无尘却如等待宣判一般,静静看着观棋。

良久,观棋道:“方少爷!”

方逸生收回目光,看向她。

观棋道:“方少爷该不会以为,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姑娘会想不到吧?既想到,为何不用呢?当然是不想用!若姑娘想的话,也轮不到方少爷了。”

方逸生沉声问:“为何?李妹妹要解决李家宗祀继承,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观棋笑道:“方少爷要我们姑娘嫁入方家,我们姑娘招赘婿,是要娶个夫君回来。这嫁和娶——”说到这,她顿住,目光在众少年脸上溜溜一转——“能一样吗?”

众人心中齐声作答“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可是,李姑娘你真敢说!

方逸生被噎得脸通红,憋了半天才道:“妹妹的志向令人钦佩,然这天下有志男儿,谁甘心入赘?这条件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妹妹不能不顾忌世俗规矩。”

观棋道:“不试试,怎知不行呢?”

方逸生道:“李家公开选婿,江南才俊云集。现结果就在眼前,谁肯入赘?”

潘子辰肯,李家却瞧不上!

潘子辰没冲出来对李菡瑶宣誓自己的深情和衷心,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冲出来,怕自取其辱。

观棋瞅着方逸生道:“世俗礼法虽严,也有例外。当年,无人敢娶你曾祖母郭织女,方家也绝不肯接纳她,后来她不还是嫁与你曾祖父了?”

方逸生道:“那是嫁,不是娶!”

观棋继续道:“礼制规定:女子不得参与科举,不得入仕为官,梁青云梁大人不是已经参政了!”

方逸生:“……”

他瞥了王壑一眼。

王壑面无表情。

观棋继续道:“而今,我家姑娘只想娶个夫君,并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我家姑娘对这夫君的要求高了一些,如何不行?”

上上下下的人皆沉默不言。

王壑动容,想到母亲梁心铭,当年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时,是否也怀着这样不甘不屈的心情?

那是肯定的!

女子为何不能参加科举?

女子为何不能入仕?

女子为何不能继承宗祀?

……

忽然,王壑很想当面问父亲和母亲:倘若这事搁在他身上,他们可否容他入赘女家?以他对父母的了解,竟不能判定他们的选择。

父母该舍不得他吧?

是舍不得,还是不许?

他真的很想知道!

眼下,他却不能眼看着方逸生败退,若这场比试就此作罢,他将如何见到李姑娘?

他是一定要见李姑娘的!

他悄悄扯了方逸生一把,低声道:“这丫头牙尖嘴利,你说她不过。再者,正主儿没露面,你跟她说什么!”

方逸生正下不来台,闻言忙点头。

王壑又高声对观棋,其实是说给楼上的李菡瑶听的,道:“观棋姑娘,你家姑娘娶夫君的决心坚定,方少爷娶李姑娘的决心同样坚定,岂会被这点挫折击败!终身大事绝非儿戏,哪能三两句话就决定呢?结果如何,待明日你我决出胜负,方少爷再和李姑娘面谈。现在天也晚了,我等先告辞。”

说罢,转向李卓航躬身告退。

方逸生忙也施礼、告退。

楼上,刘诗雨等人也都向李菡瑶告辞,不过,众人都一致决定明天再来。都到这个地步了,不看个结果,谁也不甘。

李菡瑶送众位姑娘下楼,李卓航同管家等人送诸位少年,落无尘脚下迟疑,落后一步。

王壑见状,也放慢了脚步。

观棋不等落无尘说话,抢先道:“各位慢走。在比试结束之前,我家姑娘不会见任何人。请各位海涵。”

落无尘默默看了她一会,才欠身道:“多谢姑娘提点。请姑娘转告李妹妹,早些歇息。”

观棋道:“是,落公子。”

落无尘这才举步离开。

观棋站在院门口送众人。

王壑一只脚跨过门槛,忽然又缩了回来,定定地瞅着观棋,似笑非笑的,不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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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绝不放弃

方逸生不见他跟来,回头叫他,“贤弟,你做什么?”

众人也都回头,纳闷地看着这一幕。

观棋被王壑瞧得莫名其妙,问:“黄公子还有何指教?”

王壑微笑道:“观棋姑娘,你忠心为主是好事,可若是照你这么忠心,你家姑娘很有可能终老闺阁,寂寞一生。若真有这一天,姑娘就是罪魁祸首!”

观棋笑眯眯道:“这个不劳黄公子牵挂,若真有那一天,我便陪我家姑娘终老闺阁。”

王壑扬眉道:“天地分阴阳,世间有男女。男欢女爱,阴阳配偶,既是天地之大义,也是人性之所归。姑娘陪得了吗?我怕你等不及,自己先找人嫁了。”

他之所以对观棋说这番话,是因为他察觉这丫头并不想让他们见李姑娘,一直全力阻挡,仿佛他们这些人不是来李家求亲的,而要对李菡瑶不利。

潘子辰是来者不善,但方逸生却是真心求亲,李家若要对抗潘织造,与方家联姻乃上上策。

观棋为何拼命阻拦呢?

这太奇怪了!

所以他出言点醒。

观棋错愕地看着他。

观月楼的匾额下,两边各悬着一架紫檀透雕嵌玻璃六角宫灯,映着上方龙飞凤舞的狂草,也映着下方的少男少女。

一样都着红衣,高个的王壑微微低头,看着观棋似笑非笑;观棋似嗔似怒,小脸泛出一抹嫣红,在灯光映照下,恍若涂了一层胭脂,耀得众人眼花。

“看来,黄公子是花丛老手,经验丰富的很。不过,世间万物,人间百态,黄公子难道都能一一经历、品尝?如若不能,还请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你自己做不到的,未必旁人也做不到!慢走,不送!”

观棋说罢,客气地矮了下身。

很快又站直了,俏伶伶的。

王壑告诫自己:不能生气,被一个小丫鬟给激怒,自己首先就失了风度,许多人看着呢。

可是他不能不生气。

他一直谨守母亲教诲,一直守身如玉,这丫头竟然说他是花丛老手,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卓航本不悦,见观棋回击更加犀利,一点没吃亏,急忙把手一伸,对王壑道:“请——”他该说“丫头无礼”赔罪的,可是他不想说,所以便送客。

王壑不肯走,对观棋道:“在下不过说了几句人人皆知的话,怎见得就是花丛老手、经验丰富?”

观棋道:“那公子为何说小女子等不及嫁人呢?”

王壑道:“……”

你难道一辈子不嫁人?

方逸生急忙跑来,扯着王壑就走,一面对观棋道:“说笑的,说笑的!观棋姑娘莫生气。”

李卓航也忙道:“丫头无礼,请黄公子海涵。”虽然这话说晚了片刻,但总算是说了。

王壑不想海涵,可是这么多人瞧着,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跟小丫头计较?只得海涵了,走了。

等出了李家,方逸生问:“表姑娘呢?”

他问的是表妹郭晗玉。

小厮回道:“出来了。”

方逸生会齐了郭晗玉,要送她回家,以尽兄长的责任,他和王壑骑马走在前面,郭晗玉的马车在后。

走着走着,方逸生忽然大笑。

王壑板脸道:“你还笑得出来?”

方逸生道:“苦中作乐!”

他心里真汪了一汪苦水。

王壑道:“我没看出你苦。”

方逸生收了笑,认真道:“正要问贤弟,可有什么好法子,帮愚兄达成此心愿?”

王壑摇头道:“没有。”

李菡瑶执意要招赘婿,连身边丫头都油盐不进,李老爷也不管,他能有什么办法两全?

方逸生道:“若是贤弟,会入赘吗?”

王壑斩截道:“不会!”

方逸生再问:“贤弟的意思是就此罢手?”

王壑沉默半晌,道:“不。”

方逸生再问:“贤弟会怎么做?”

王壑道:“不知道。但若真是我心悦的女子,我绝不会轻易放手。今日没法,就等明日;明日心愿不能了,就等将来,总有一天能想到解决的办法,或者打动她,而不是放弃。当年,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若放弃了,就不会有你;家父母当年若是放弃了,也不会有我。”

方逸生刚才当众求亲,李菡瑶一个字也没回复他,却被观棋抢白一通,本颓丧之极,听王壑这么一说,又豪情满怀,激动道:“愚兄明白了。绝不放弃!”

王壑忽然有些后悔告诉他这些。

两人对话,都被郭晗玉听去了。

郭晗玉难受到绝望——

都这样了,表哥还不放弃?

李菡瑶有志向,以家族为重,表哥难道是没有家族的?同样都肩负责任,为何要男子退让?李菡瑶就这么大的魅力,让这些好男儿为她不顾世俗规矩?

郭晗玉讨厌极了出主意的王壑。

李家,李卓航送客后,回到正院,见江玉真带了一群仆妇,正要去观月楼呢,他忙拦住。

“别去了。”

“我不放心。”

“随她玩去吧。”

李卓航仰面看天上的月,口气很平静。

江玉真困惑了,因见他出神,不敢打搅,便静静地同他一起站在庭院当中,一起看天上的月。

良久,李卓航才轻声道:“不论她做什么,横竖都是为了李家。这也是她的心愿。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拼着这份家业不要,让她玩一把,又有何妨!”

玩一把,又有何妨?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江玉真迟疑道:“可是……”

李卓航道:“没有可是!我的女儿我清楚:她是不甘平庸的。纵嫁得一良婿,也不过困在内宅,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一辈子,那还不如让她像梁心铭一样,轰轰烈烈争一回,哪怕最后输了,也不枉此生!”

江玉真道:“瑶儿怎能跟梁大人比呢?”

李卓航道:“怎么不能?”

商女一样可做出一番事业!

眼下,李家后继无人,李菡瑶青春貌美,难免引得群狼环伺,如何在这虎狼挡道的世道中立足,便是她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当她的人生第二次历练吧。

之前年幼,有他做父亲的护着。

今后的路,还要靠她自己!

李卓航很期待女儿的表现。

********

另一间院内,落无尘也坐在月下。

落霞没有聒噪他,任他自己想开。

墨竹忙完了,来寻他了。

落无尘心情极其寥落,想要抚琴,或者吹箫,又不敢,怕琴音和箫声泄露了他的心思,令李菡瑶烦恼——她明天还要跟黄观对弈呢——只好干坐在台阶上。

他便仰着头,看月亮。

墨竹来时,他已经看了半天了。

无尽的苍穹,深邃而悠远。

星辰点点,烘托着碧月。

第134章 公子贵庚了

墨竹见他坐在台阶上,忙道:“落公子,你怎坐地上?”

落无尘依然仰着头,口里道:“你来了,坐。”

墨竹只得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静静地看月亮。

看了一会,墨竹想找些话来开解落无尘,他认为落无尘受了打击,因道:“落少爷,姑娘她……”

落无尘忽然截断他,道:“你瞧,月亮很亮。”

墨竹无语,月亮是很亮,可是你看着很不好。

落无尘微笑道:“天地分阴阳,可是天也只能占一半,还有一半是大地;日虽烈,也不能十二个时辰照在人间,到了夜晚,却是月亮照着我们。”

墨竹懵懂——

这什么意思?

落无尘对着月亮道:“我不会放弃的。墨竹,我会一直等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我对她的心,任沧海变成桑田,也不会改变。我们一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

他刚才已然想通了。

他无法入赘李家,别人也和他一样情形;李妹妹未对他起心思,也同样未对其他人起心思。

哪怕赢了棋的黄观亦是。

既这样,他为何要难受?

继续努力就是了。

至少,他跟李妹妹有青梅竹马的情义和相知的根底,这就比别人有优势,由相知到相爱,只一步之遥。

他会守在她身边。

守到云开见月明!

想通的他,心如夏夜的碧空一般澄澈。

他请墨竹帮忙,从室内搬出一架焦尾琴,就搁在庭院当中,在月下操起琴来。

琴音冲淡悠远,隐含激励。

观月楼二楼窗户上映着光亮。

窗内,有细细的声音低语:

“……是无尘哥哥在操琴。嗯,无尘哥哥在激励我。他是个风光霁月的人,我就知道他不会颓废。”

“姑娘,落公子这样好,姑娘为何不选他?”

“无尘哥哥有自己的责任。”

“可是他说有办法解决。”

“我知道他,无非是跟方少爷一样的打算。”

“这不行吗?妹妹嫁给落公子,生的第二个孩子送给李家,姓李。这完全可以的呀。”

“哎呀如蓝姐姐你说的容易,生孩子是好容易的事吗?我们家每一代都只能生一个。我怕我生不出来!倘或只生了一个,怎么办?这事怎么能冒险呢?”

“这说的也是……”

窗内沉寂下来,说话人似乎都发愁。

静了一会,果断的声音:

“所以我不想祸害无尘哥哥,就让他安心娶个嫂子,给落家开枝散叶吧。我另找个人祸害去。”

“祸害?!”

一阵清脆又压抑的笑飘出来。

又有人低声问:

“妹妹,潘家会善罢甘休吗?”

“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妹妹怎么办?”

“天气这么热,自然要凉拌。潘家老贼和小贼不足为虑,我虑的是东郭無名,要好好的拌他一拌!”

……

落霞半夜起来,落无尘还在院子里。

他不放心,忙出来查看,发现儿子神情轻松的违反常理,疑惑地问:“无尘,你……”

落无尘看着他道:“父亲,人不风流枉少年。请容儿子任性一回可好?儿子定不会误了前程。”

落霞深深地叹息,无语。

次日,众少年和少女才辰时就纷纷来到李家,一个不落,比他们自己参加比试还要紧张。

王壑因为昨日临去时被观棋奚落,再没心情装扮,穿衣时,没挑红衣,也没挑杏色,连宝蓝也被他嫌弃了,只挑了一身最素淡的银灰锦袍穿了。

到观月楼,观棋在院门口迎接。

依然是一身红,石榴红!

她站在气势磅礴的“观月楼”匾额下,裙摆被晨风吹动,仿佛站在山巅的仙子,飘然欲飞。

方逸生记起昨天这丫头对自己毫不留情,心里不满,忍不住就想取个笑儿,便对王壑低笑道:“贤弟今儿这身银灰甚好,压得住她的石榴红,挺相配。”

王壑转脸瞅他,不喜不怒。

方逸生干笑道:“淡定,淡定。”

王壑道:“你哪只眼瞧小弟不淡定了?”

方逸生摸摸鼻子闭嘴。

王壑再转脸,已经是面带微笑,走向观棋,“姑娘早!”

观棋也笑容灿烂道:“黄公子早。”

两人若无其事地寒暄,根本忘了昨晚互相讥刺的情形。

王壑道:“不敢不早来。待会姑娘可要手下留情。”

观棋道:“也请黄公子莫要辣手摧花。”

王壑:“……”

接连几声嗤笑在身周响起。

观棋镇定自如地请大家进去。

王壑与方逸生跨过门槛。

东郭無名、潘子辰紧跟其后。

落无尘飘然而入。

刘嘉平等人少年人数仿佛又多了,从角门进去的闺秀,也已经在观月楼二楼聚集,上上下下的人都寻到各自的位置,既不影响比试,又方便观看。

观棋虽是个丫鬟,少年们也不好挤在她身边,大热天的,恐冲撞了她,于是都站在王壑那一边。

很快,比试便开始了。

相比昨天和前天,今天的战局又是一番景象,两人都轻松闲适的很,一边下一边聊天,时不时在落子后看向对方,脸上笑吟吟的,手底下却毫不放松。

“黄公子哪里人?”

“北边的。”

“北边大着呢,究竟是哪个州?”

“姑娘猜呢?”

“我听黄公子口音,像是西北京城的官话。”

“姑娘聪明。在下父祖本在京畿附近做买卖,后来回到祖籍金州,在下受他们影响,口音就带了点儿官腔。”

“哦,原来是这样。黄公子今年贵庚?生日何时?”

“横竖没超过二十,没有违背你家姑娘定下的规则。观棋姑娘就别盘问这么细了。要问,也该去问方少爷。在下不过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求亲的!”

“怎能不问呢?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小女子的底细公子已尽知;公子的来历,小女子却一无所知。不问清楚了,怎能心安?待会若侥幸赢了公子还罢,倘若不幸输了,我总得明白公子比我多吃了几年饭、多走了多少路,输了也不必气馁。公子说,是不是这道理?”

……

王壑抬眼,定定地看着观棋。

观棋笑吟吟地迎视着他。

默了一会,王壑才道:“在下今年虚二十。四月份生日。痴长了姑娘四岁。”

观棋点头道:“才四岁,也没长多少。”

王壑往前凑近一寸,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四岁,一千四五百个日子,不少了。姑娘无需提醒,在下也知自己占尽先机,赢了理所当然,若输了……”

若输了,可就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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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不要自作多情

方逸生见王壑不但要应付观棋手下的攻势,还要防备她的心理攻势,十分同情。最无奈的是,明知这丫头在给他施加心理压力,他也只能接着。谁让他比人家年长呢?赢了不足夸,输了就丢尽颜面。

王大少爷何曾这样憋屈?

方逸生决定,无论比试结果如何,都要好好感谢王壑,人家是为了帮他,才受个丫头的气。

观棋弄清了王壑的年纪和生日,接着又问:“公子年已弱冠,想必成亲了吧?”

鉴于刚才的教训,王壑警惕地没有再跟她饶舌,十分坦然地回道:“尚未成亲。”

观棋再问:“可定亲了?”

王壑道:“没有?”

观棋再问:“可想过要寻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王壑手里举着一枚棋子正要往下落,闻言也不落了,就这么举着,两眼瞅着观棋,似笑非笑。那目光有探究,有怀疑,有玩味,还有……一丝丝不明的暧昧,可令任何少女脸红心跳,他也等着观棋脸红、局促。

观棋脸没红,乌溜溜的双眼转了转,定在他脸上,并配上自然的微笑,十分诚恳地等着听他回答。

王壑见她这样,决定加把火。

他轻笑道:“在下想要寻一个温柔贤惠的,像姑娘这般古灵精怪的,在下可无福消受。”

意料中的嗔怒并没有发生。

观棋诧异道:“这不像你呀!”

王壑道:“怎见得不像我?”

观棋用葱白的食指点了点棋盘,道:“看公子在棋盘上的胸襟和手段,不像是懦弱之人,怎不敢娶强势媳妇呢?当朝王相那才是真丈夫,媳妇做了内阁大臣,一样无损他的名望和成就,反更增他的自信和风采。因为自信,所以他不惧梁大人压过他的名望;因为自信,所以他任由梁大人纵横官场。先帝开古往今来之先例,更是气魄雄伟!”

王壑:“……”

他能说这话不对吗?

那可是他的爹和娘!

这件事不能反驳,就另选切入口。

他笑道:“姑娘好自信,竟敢与梁大人比肩。”

观棋道:“小女子怎敢与梁大人比肩,不过拿梁大人和王相的事来做个比喻而已,说的是公子!”

王壑悠然问道:“那在下可否认为:姑娘这是在暗示在下,莫要懦弱,赶紧向姑娘求亲?”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顾不得看棋盘了,都盯着他二人,什么时候交战从手上转到嘴上了?

观棋摇头道:“公子想多了。”

王壑道:“在下意会错了?”

观棋道:“错不错的先不说,你不行——”说着仔细盯了王壑两眼,再次摇头——“你不行!”

王壑耐心问:“在下怎不行?”

观棋道:“小女子虽然卑微,却仰慕王相那样的伟丈夫,似公子这样的,非小女子心仪之类。公子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我家姑娘也不会答应的。”

王壑深深地看着观棋——

他有向她求亲吗?

怎么就自作多情了呢?

怎么就被拒绝了呢?!

母亲大人的话果真乃至理名言:外面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小心,儿子受教了!

他没有再反击,对观棋这样的女孩子,说轻了打击不了她,或许还会招致她更犀利的反击;说重了难免尖酸刻薄,即便能令观棋难堪,却有损他的风度。

他便盯着观棋不语。

两人近在咫尺,近得彼此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毛孔。

哦不,王壑发现这丫头脸上肌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密密的睫毛笼罩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极澄澈;红唇润泽鲜艳,微微露出中间雪白的贝齿。平心而论,这丫头长得很美,可是他自小见过的美人多了,岂会在意。在他眼里,观棋不是美人,仅是对手,很难缠的对手!

观棋用目光描摹着王壑的眉眼,剑眉下的星眸平静如渊,诡谲的心思都敛藏在渊底;鼻子高直,嘴唇上有一层绒绒的细毛,令她感到陌生新奇;笑容很温煦,她却看得出这阳光的笑脸下藏着秘密。总之,这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可在她眼里,只是个丰神俊朗的对手!

气氛诡异地安静。

方逸生深深地垂头,不敢抬。

他内疚、他惶恐。

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让王壑来帮忙。

可怜王壑长这么大,哪怕在卧虎藏龙的京城,也没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奚落。

就在这时,观棋“啪”拍下一子,声音清脆之极,差点让人以为,这棋子要被她拍碎了。

王壑紧跟着她落一子,轻笑道:“观棋姑娘一面谈笑风生,一面下手偷袭,未免有失磊落。”

观棋道:“错!婢子是正面迎击。”

王壑道:“嘴上干扰在下。”

观棋道:“婢子跟姑娘下棋时,常论古今,没想到公子竟受不得干扰的,那婢子就不说了。”

王壑:“……”

斗口,他是斗不过她的了。

那么,就在棋盘上赢她。

今日,他只能赢不能输!

输给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少女,还是个丫鬟——他并非瞧不起丫鬟,只是一般而言,丫鬟到底是伺候人的,不像主子那般被精心栽培,成就的机会便小——他将无颜面对好友,无颜面对父母,无颜面对天下人!

方逸生等少年都这样想。这已经不是王壑一个人的脸面了,事关在场所有少年的脸面。东郭無名还想争得与观棋对弈的机会呢,更盼望王壑赢。

唯有落无尘希望观棋赢。

大家都紧盯着棋盘。

李卓航和落霞也在旁观看。

王壑和观棋落子都仿若随心所欲,也没见谁攻势凌厉,也没见谁掌控全局。王壑占据西北,观棋便霸住中原;王壑攻占正北,观棋便拿下东南……

不知不觉间,两人各占了半壁江山。

正在这时,墨文匆匆进来,轻轻碰下李卓航,朝院外努嘴,李卓航忙朝外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管事站在院门口,正焦急地看着自己,他认得是织锦坊的管事。

李卓航情知有事,忙走出来。

那管事禀道:“老爷,工坊的工人停工了,在闹事。”

李卓航忙问:“为什么?”

管事道:“说是几个月没拿到工钱了。”

李卓航再问:“有多少人?”

管事道:“若是几个人,小的就算再无能,也不敢来烦老爷,早处置了——几百人呢,要砸织机!”

第136章 霹雳:要定亲了?

李卓航吃了一惊,太平工坊从不拖欠工人的工银,他在管理上也非无能之辈,管事若克扣织工的工银达几月之久,他绝不会毫无察觉,其中定有缘故。

他沉声道:“待我去瞧瞧。”

又转身吩咐墨文:“悄悄地叫落先生出来。记住,别惊动了观月楼的人,别告诉姑娘。”

墨文忙答应,进去唤落霞。

一时落霞出来,两人赶往工坊。

在织锦大会前期闹出这样的事,非同小可。今年,不仅朝廷派了内监和宫嬷来霞照,巡视江南的钦差大臣也正在湖州,若被他们知道,李家麻烦大了。

李家在霞照的工坊,就在杏花巷,紧挨着别苑,比景泰府的工坊要小些,专门织锦。

葡萄架下,众人都凝神观看对弈,李卓航和落霞悄悄离开,无人察觉,只潘子辰瞟了一眼。

随着战局推进,王壑和观棋再顾不上说话,每每都要思考许久,才会落下一子,举轻若重。

东郭無名觉得,王壑对观棋怜香惜玉了些,比如刚才这一步,明明可以下杀手,他却手下留情。

观棋抬眼,冲王壑一笑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王壑亦微笑道:“不过是看朋友的情面。姑娘不可懈怠。下面可要小心了,在下不会手软。”

观棋道:“这个自然。”

众人都当王壑说的“朋友”是方逸生。

其实,他说的是李菡瑶。

观棋虽然难缠,但他看在小墨竹的面上,总要给这丫头留几分颜面,况且他也拿不准这丫头的后手。

东郭無名想,若是他定要制敌于死地,然几步过后,王壑因刚才手下留情而逃过观棋的围杀时,他才明白王壑的襟怀和远见,竟换得这一线生机。

落无尘也觉得观棋对着王壑不如平日杀伐果断,他疑心观棋被王壑的风采所折服,乱了心,然半个时辰后,观棋以雷霆之势迅捷出击,看得他惊心动魄,才恍然明白:她从未放弃棋盘上的争霸,之前不过是等待时机。

两人一时惺惺相惜,一时生死相搏,一时又和睦共处,转眼却暗中偷袭,当真是精彩绝伦。

下棋的人固然全神贯注,看棋的人也深陷其中,观棋烂柯而不自知,转眼已到正午。

王妈妈带着小丫鬟捧上吃食。

观棋胡乱吞了一碗不知什么,又喝了一碗什么,把碗一放,吩咐小丫鬟道:“再来两碗!”

小丫鬟一怔。

王妈妈忙问:“要什么?”

观棋头也不抬道:“都要!”

王妈妈忙朝小丫鬟使眼色。

小丫鬟急忙往厨房跑。

王壑先对王妈妈道:“给在下也来两碗。”又转向观棋道:“姑娘,昨儿你为何不肯多给我们吃?”

观棋这才回神,看看王壑,再看看另一个小丫鬟正收拾碗勺,道:“我是怕你们吃多了犯困。”

王壑追问:“那姑娘不怕困?”

观棋道:“我吃的多才有劲儿。”

王壑:“……”

跟张谨言一样能吃!

观棋又道:“你若不怕困,只管吃!”

一时小丫头又捧了燕窝绿豆粥和参汤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丫头撤了碗勺,又继续下。

潘子辰悄悄靠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毫无所觉。

潘子辰暗暗扯他衣袖。

东郭無名转脸见是他,皱眉,以眼神询问“什么事?”

潘子辰凑近他耳畔,悄声道:“昨天和前天都下到晚上;今儿这局,看样子怕是两天也不能完。咱们不如先回家洗漱歇息,睡一觉,等明天早上再来。”

他说话的气息喷到东郭無名脸上,东郭無名把头往后挪开几寸,低声道:“也好。回去吧。”

潘子辰只当他同意了,转身就走。

等他出了院子,觉得身后没动静,转身一看,东郭無名还在葡萄架下看棋呢,根本没跟来。

原来,他是让潘子辰回去。

潘子辰恼怒地看着院内。

墨管家迎上来,赔笑问:“潘少爷这是哪去?”

潘子辰微笑道:“天晚了,在下要告辞。”

墨管家忙道:“小人送潘少爷。”

客客气气地将潘子辰送出别苑,才转来。

二楼上,李菡瑶端着望远镜站在窗前,紧紧盯着葡萄架下。刘诗雨等女看了一会下面,再把目光移到李菡瑶身上,满心复杂地想:观棋已经这么厉害,李姑娘又该如何?

郭晗玉今天脸色一直不好。

又过了不知多久,太阳西斜。

这时,一身白衣的听琴俏没声地走到李菡瑶身后,轻声唤道:“姑娘。”唤一声没听见,又唤一声。

李菡瑶回过头来。

听琴道:“鉴书有事回禀。”

李菡瑶便将望远镜往刘诗雨手上一塞,随着听琴走到外间去了,鉴书急忙迎上来。

郭晗玉透过槅扇看过去,只见鉴书将一封信交给李菡瑶,李菡瑶打开来看,郭晗玉忙走到槅扇旁的茶几边,装作端茶来喝,一面听着外面说话。

“这信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婢子在这桌上发现的。”

“刚才谁在这屋里?”

“这可不好说。姑娘们的丫头进进出出的,不止一人在这待过,说不定是谁。”

外间一时没了声音。

郭晗玉正要悄悄对外看,忽见李菡瑶匆匆走进来,走到窗前,目光朝楼下一扫,似乎找什么人。

扫了一圈,李菡瑶又出去了。

到外间,她对听琴说了一句话。

然后,听琴便下楼去了。

郭晗玉不知听琴往哪里去,便走到窗前向下瞧,就见下面院子里伺候的王妈妈有动静了。

王妈妈走到葡萄架下叫观棋:“观棋。”

观棋正凝神盯着棋盘,没反应。

王妈妈推了她肩膀一下,“观棋!”

观棋这才惊醒,转脸问:“妈妈什么事?”

王妈妈道:“姑娘差听琴下来,有事吩咐。”

观棋朝上房看去,果见听琴站在廊下,忙转脸对王壑道:“黄公子,我家姑娘有事吩咐,可否容我去去就来?”

王壑听了观棋的话,又见她朝上房看,心想“难道李姑娘下来了?”忙看向那边,只见廊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女,他忙使劲眨眨眼,想看清对方面容。

观棋笑道:“公子不会以为,我家姑娘叫人来对婢子面授机宜、当众作弊吧?”

王壑立即明白,那不是李菡瑶,也是一个丫鬟。

他收回目光,坦然一笑,道:“在下怎会以小人之心猜度李姑娘。再者,在下虽与观棋姑娘对弈,对李姑娘的棋艺更心向往之,若是李姑娘肯指点观棋姑娘,那在下就是与李姑娘在交手。怎能说是作弊呢!”

观棋笑道:“如此,那我去了。”

说罢起身,走到上房廊下。

王壑就见观棋与那白衣女孩子对面站定,白衣女孩子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观棋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观棋才轻声对那白衣女孩子说了一番话。白衣女孩子点点头,转身进去了。观棋也转身,重回到葡萄架下。

两人又重新开始对弈。

刚才李菡瑶究竟对观棋吩咐了什么,楼下看棋的少年很好奇,楼上观看的少女也很好奇。

郭晗玉发现,听琴上楼回复李菡瑶,然后李菡瑶便下楼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郭晗玉想了想,叫过贴身大丫鬟秀禾吩咐了几句。

秀禾便下楼,往后院去了。

彩霞满天的时候,夏蝉愈发声嘶力竭地鸣叫,而性急的青蛙也不甘示弱,在别苑的藕湖和后门河埠头等处呱呱叫起来,昭示着夜晚降临,它们出来了。

方逸生正盯着棋盘,想着今晚能不能分出胜负呢?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郭晗玉从上房冲出来,满脸怒色,对他喊道:“表哥,你还在这里比什么?”

方逸生皱眉问:“怎么了?”

郭晗玉道:“李菡瑶都跟潘子辰定亲了,你们还在这里争?纵然下赢了又能怎样!”

这话如同一个响雷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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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捉奸拿双(1)

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

这么大的动静,王壑和观棋再专注,也被打断了,一齐抬头看着郭晗玉,一脸糊涂。

方逸生喝道:“你胡说什么!”

郭晗玉道:“我没有胡说!”

方逸生问:“你听谁说的?”

郭晗玉道:“我的丫鬟亲眼所见!”

王妈妈板着脸道:“郭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姑娘须知这话的后果!”

观棋问:“郭姑娘,你丫鬟看见什么了?”

郭晗玉激动道:“看见李姑娘——”说到这忽然停住,咬住红唇,似乎有些顾忌,不敢说、不便说,然而面对众人诘责的目光,她终忍不住决然道——“你们不信,到前头看看去,潘大人已经到李家了,此刻正和李老爷商议亲事呢。李家要和潘家联姻,为何要骗大家?”

观棋道:“这话太荒谬了,若真有此事,我家老爷首先该来观月楼,取消今日比试才对。”

刚说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近。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院门口。

只见李卓航和潘织造带着一群人走进来,李卓航面皮紧绷,神情冷峻,潘梅林则含着歉意的笑。

众人心生不妙感觉——

这事并非无中生有!

李卓航站定,喝问王妈妈:“姑娘呢?”

王妈妈道:“姑娘在楼上。”

李卓航道:“叫她下来!”

王妈妈忙进屋去叫。

观棋两眼骨碌碌转了一圈,看李卓航,看潘织造,看郭晗玉,又似在权衡着什么。

王壑面对这情形,疑窦丛生:潘梅林老奸巨猾,难道对李姑娘用了什么阴谋?

他还发现潘子辰不在了,不知何时离开的,再看东郭無名,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感到诧异,不由心中一动,暗暗瞅了方逸生一眼,意思这事太蹊跷。

方逸生何须他提醒,当然知道事情蹊跷。

李菡瑶绝不是那等轻率冲动的女子,更不会做这种事,唯有一种可能:中了潘家算计!

他心情沉重不已。

少时,王妈妈快步走出来。

李卓航问:“姑娘呢?”

王妈妈迟疑道:“姑娘去工坊了。说是工坊工人闹事,她去瞧瞧。听琴和鉴书跟着。”

李卓航并未释然,神色一冷,因为,他刚从工坊回来的,并未碰见李菡瑶等人。

郭晗玉忍不住尖声道:“她没去工坊!她去了田湖,跟潘少爷在画舫幽会!”

院内忽然寂静下来。

潘织造微笑道:“李老爷……”他是官,能得他尊称一声“老爷”,这是把李卓航当成亲家待了。

李卓航不理他。

观棋问郭晗玉:“郭姑娘,这是你亲眼看见的?”

郭晗玉道:“秀禾亲眼看见的!”

观棋道:“丫头或许看花了眼也是有的。郭家和李家是老亲,姑娘与我们姑娘情分也不浅,郭姑娘未弄清原委,就这么嚷嚷出来,对得起我家姑娘吗?”

众人都鄙夷地看向郭晗玉。

方逸生也冷冷地瞅着表妹。

郭晗玉羞愧难当,含泪道:“是你们做事不厚道。那边跟人家幽会,这边哄得表哥痴痴的等,还不许人说?”

观棋道:“是不是幽会,弄清了姑娘再指责;若不是,将来姑娘要如何面对我家姑娘?”

郭晗玉道:“你们自己去瞧吧。”

捏着帕子的手不住颤抖。

观棋对李卓航道:“老爷,瞧瞧去吧。”

李卓航目光从她脸上一晃而过,对潘织造淡笑道:“潘大人,这事必要弄清楚。小女的闺誉不容玷污!”

观棋也道:“正是。潘少爷在前日的比试中已经败给了方少爷,我家姑娘绝不会选他,更不会跑去跟他相会。此事必须查清楚,还姑娘一个清白。”

说罢又转向郭晗玉,道:“郭姑娘,你说你的丫鬟亲眼看见我家姑娘与潘少爷在田湖画舫相会,你的丫鬟好好的不在这伺候你,怎会跑去田湖?”

郭晗玉道:“她是跟李姑娘去的。”

观棋道:“你派人跟踪我家姑娘?”

郭晗玉道:“我也是觉得蹊跷,才让秀禾去的。这事你不知道吗?那时候,不知谁把一封信送给李姑娘,李姑娘看了信,便让听琴下楼找你。跟你说过话,她便带着两个丫头出去了,也没跟我们招呼一声。倒是你,李姑娘走之前明明告诉了你,你为何要瞒着表哥?”

她反过来质问观棋。

观棋道:“我家姑娘跟我说,她有事出去一趟,若我输给了黄公子,她还未回来,就请方少爷等一等她。谁告诉你,我家姑娘是去跟潘少爷约会了?你就派人跟踪?”

郭晗玉道:“是秀禾在后院子听见的。你们家两个丫鬟躲着悄悄说话,说姑娘去见潘少爷了,叫别声张,免得被前面人察觉,闹起来就不好了。我听了这话,能不理会吗?我才让秀禾去跟踪的。”

观棋听了,目光微微一闪,飞快瞟了王妈妈一眼。

王妈妈喝命小丫头,“让大家都出来,问个明白!”

两个小丫头忙跑去各房传人。

楼上,江如蓝早听不下去了,愤怒往下冲,赏画几个丫鬟拉她不住,被她冲了出来。

因指着郭晗玉的鼻子骂:“呸!什么听丫鬟悄悄说的,分明是贼喊捉贼!就是你弄鬼!你心中暗慕方少爷,嫉妒表妹,故意弄这一出让表妹丢脸,坏了表妹的亲事,你好趁虚而入,遂了你的心愿。不要脸!”

她脸色本就鲜艳,这时气血上头,更是面色绯红,丹唇滴血,秋水眼含嗔带怒,看得许多少年心荡神驰。

真是朵带刺的玫瑰!

这是谁家的姑娘?

众人眼神互相询问。

落无尘和江如澄松了口气。

他们也想斥责郭晗玉,只不好跟女孩子对嘴对舌;再者,有李卓航这个长辈在,轮不到他们说话,江如蓝跟郭晗玉一样的女孩子,对付她再妙不过。

郭晗玉气得哆嗦道:“难道潘大人也是我叫来的?”

江如蓝道:“谁知道呢。”

郭晗玉道:“那李姑娘跟潘少爷幽会也是我让去的?”

江如蓝大怒,逼近她质问:“谁说表妹去会潘少爷了?”一面扬起小拳头,看样子想打郭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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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捉奸拿双(2)

郭晗玉吓得倒退一步,嚷道:“她已经去了呀。”

观棋忙拉住江如蓝,劝道:“表姑娘,咱们消消气!莫要生气了!好好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底怎么回事,待会去田湖瞧了再说。”一面又问郭晗玉:“郭姑娘,你在人家做客,竟派人跟踪主人?!”

郭晗玉道:“我觉得奇怪。”

观棋道:“好奇就要跟踪?”

落无尘转脸,漠然看着方逸生。

方逸生被他看得很狼狈。

这时,观月楼所有丫鬟仆妇都被叫出来了,站了两排。

王妈妈便问郭晗玉,秀禾是什么时候听到丫鬟说话,可看清楚了对方长相,并指认出来。

郭晗玉道:“约莫在未时末。”

秀禾道:“婢子怕惊动了她们,没敢看,就急忙上楼回禀姑娘去了,并不知她们是谁。”

王妈妈又问观月楼众丫鬟,未时末,她们都在哪里、做什么,可有人去了后院,可有人作证,。

众丫鬟仆妇纷纷开言、互相指证,说今儿来的客人多,大家都在各房忙,无人去后院嚼舌根。

王妈妈冷冷道:“郭姑娘?”

秀禾急叫“我真听见了!”

郭晗玉刚要解释,方逸生断喝道:“好了表妹,还不向李老爷道歉?你太失礼了!”

郭晗玉见表哥满眼怒色,半点不领自己为他的情分,反当众斥责自己,气得眼泪直打转。——她不过呈述了一个事实,为何这些人不去问李菡瑶,反诘责她?不过,她让丫鬟跟踪李菡瑶,确实失礼,当着众人,赔罪便赔罪吧,回头大家发现李菡瑶与潘子辰幽会证据确凿,那时便无人责怪自己失礼,只会不耻李菡瑶的所作所为。

想罢,她冲李卓航盈盈下拜。

李卓航冷冷道:“罢了。”

郭晗玉见他没为难自己,心下感激,忍不住问:“你们真要去瞧?”似觉得不忍,她并不想李菡瑶身败名裂。

李卓航坚定道:“当然要瞧!”

潘织造原以为这趟来要跟李卓航费一番口舌,谁知冒出个郭晗玉,竟没让他费一点儿心,将事情连头带尾交代得清清楚楚,真是说不出的快慰和畅意。

然面子上工夫还是要做的。

他尴尬地笑着,低声对李卓航道:“这……唉!李老爷,此事不宜闹大,回头不好收场啊。”

李卓航道;“去田湖!”

竟根本不与他多说。

江如澄等人见潘织造分明胸有成竹,却故作姿态,脸色都不好,又无法发作,只得忍着。

江如蓝忽然看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察觉,转脸迎向她想,难道这姑娘觉得他生得相貌清奇,又在潘织造身边做事,所以想请他证实并无此事?他若作证的话,更比旁人有说服力。

江如蓝毫无预兆地骂道:“是你弄鬼,对不对?我早瞧你不像好人,鹰钩鼻子鹞子眼,吃人心挖人胆……”

东郭無名:“……”

良久,摸摸自己的鹰钩鼻。

观棋慌忙又劝:“表姑娘,消消火……”

江如蓝瞪眼道:“人家往你家姑娘头上泼了这大一盆脏水,你不替姑娘出头,还让我消火。妹妹白疼了你了!”

人群中响起几声嗤笑。

有人道:“这姑娘可爱的很。”

刘嘉平已经知道这是江如澄妹妹了,瞅着江如蓝想:江南不止有李菡瑶,江姑娘似乎更可爱。若娶了这样女孩子为妻,那日子想必十分的精彩。

江家,造船世家……

观棋尴尬道:“婢子是想等水落石出再理论。”

王壑见大难当头,观棋竟如此镇定,想想她的棋艺,再想想之前李菡瑶差人下楼来吩咐她话,对这事有了新的估量。没想到,棋盘内厮杀尚未结束,棋盘外的争斗就开始了!这是检验李菡瑶是否纸上谈兵的绝佳机会。她能应付得了东郭無名在棋盘外的算计吗?

王壑也认定这是东郭無名的手笔。

这一点,他很赞成江如蓝的猜测。

前天,东郭無名破解李菡瑶的棋局,连退三步,步步陷阱,观棋则凛然无惧地踏入陷阱。

现在,到了分晓胜负的时候了!

捉奸拿双,众人都要去看看。

观棋对王壑道:“黄公子可记得这棋局?我让人封了,待此事水落石出,再回来接着下。”

王壑见她此刻还惦记棋局,更笃定此事不简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菡瑶定然早有安排。

他便笑道:“封了吧。”

他已记住了残局。

观棋对小丫头道:“不许人动这棋局。”

小丫头道:“是,姑娘。”

于是,李卓航便带着众人,也不往前面去,直奔后院河埠头,潘织造上了李家的船,其他人也上了船,浩浩荡荡十几条画舫,迎着残阳往田湖划去。

众闺秀也纷纷告辞,因郭晗玉闹了这一出,刘诗雨等女都觉得她有失涵养,都不愿跟她同行。

吴佩蓉走在江如蓝身边,不住劝她。

“没想到郭姑娘是这样的人。”

“我早看她心思不对了!”

观棋道:“表姑娘,别说了。”

方逸生和王壑上了郭晗玉的船。

王壑上船之前,悄悄对方逸生的小厮吩咐了一句话,那小厮一溜烟顺河堤跑了。

王壑这才上船,站在船头。

船舱内,方逸生和郭晗玉相对。

他问郭晗玉:“你为何要这么做?”

郭晗玉道:“不都是为了表哥。”

方逸生道:“就算是为了我,你大可着人悄悄地告诉我,我自会处置,何必当众嚷出来?”

郭晗玉道:“妹妹何曾要刻意嚷出来?秀禾发现这事,原是想悄悄来回我的,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潘大人,抬着聘礼往李家来提亲。我怕表哥到时难堪,才先一步揭破。就算我不嚷,他们也来了,不是能瞒得住的。”

方逸生道:“瞒不瞒得住,无需你操心。若是待会发现是一场误会,你要怎么办?”

郭晗玉道:“绝不是误会!”

方逸生道:“如果是呢?”

郭晗玉道:“秀禾亲眼看见的。”

方逸生甩手就走,一面道:“那便等着瞧吧。不论结果如何,李家你算是得罪了。李姑娘丢脸,你也没脸!郭李两家原是亲戚,你这样行事,外人怎么看你?”

郭晗玉急扯住他衣袖,道:“表哥,妹妹知道错了,一时心急表哥,就没思虑周全。”

方逸生道:“你知道就好。”

依然甩手出了舱房。

到船头,和王壑并肩而立。

远远的,已经看到了田湖。

傍晚的田湖极美,绵延的碧荷中嵌着星星点点的粉色荷花,无数的画舫穿行在碧波中,画舫窗棂内透出蒙蒙灯光,合着天边瑰丽的彩霞,给湖面染了一层如梦如幻的色彩。

十字柳堤,柳带飘扬。

四方田湖,拱桥飞渡。

晚归的鸟儿在湖岸树林上空盘旋,叽叽喳喳声喧嚣又热烈;另有一些鸟儿在湖面起落,一点不怕人;更有点点萤火飞舞,青蛙阵阵,虫声唧唧。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

王壑望着前方,一时想到当年小墨竹机智地将刁二贵诱入粪坑淹死,一时又想到李菡瑶在青华山逼牛贩子两次卖身,自我安慰道:“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还是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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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江南第一才女

这件事具体进行到什么地步,观棋也不清楚,万一情况有变,她还自以为姑娘算无遗策,岂不坏了大事?这件事,是不能有万一的,一点偏差都不能有!

想到这,王壑陡然紧张。

他瞥了方逸生一眼,迁怒地想道:若是郭姑娘发现异常能及时告诉方逸生,赶在潘织造来之前,自己还有时间应对;眼下却被动了。只希望那小厮别太蠢笨,能找到谨言。谨言能抢先一步探明情况,及时安排。

潘家的画舫停在一座七孔石拱桥边。此时,画舫内传出一阵阵女子的娇笑,还有男子放浪形骸的嬉戏声。在田湖上,人们听的最多的就是秦楼楚馆的画舫内飘出这类声音,代表一件极其暧昧、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附近有不少画舫。

石拱桥上也聚集着不少人。

人们流连不去,低声私语:

“这潘少爷真是风流!”

“他不是正跟李姑娘求亲吗,说要入赘李家?如此放浪,就不怕李姑娘生气不理他?”

“船上人就是李姑娘!”

“不可能!”

“对,李姑娘是江南第一才女,怎会如此放浪?”

“噗!江南第一才女又如何?一个商家女,有钱无权,背后无人撑腰,再好的才情也要向权贵低头。瞧,那不是李家的小厮,一向在李姑娘身边伺候的。”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个俊俏的小厮站在桥头,神色焦急地望着潘家画舫。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今早上,我听说李家织锦坊因为克扣工人工银,工人闹事,被织造衙门盯上了。要平息这事,还有比跟潘家联姻更省事的法子?横竖潘少爷本来就钟情李姑娘,放话要入赘李家,李姑娘委身他也不算吃亏。要知道,许多商家女子在豪门权贵眼里,做妾也是不够格的!”

“原来是这样!”

“可怜,可怜!”

“唉,民不与官斗啊!”

“之前李姑娘为了家业继承,不惜公开招赘婿,现在为了李家,委身潘少爷算什么!”

“方少爷还在李家比试呢。这边绿帽子都戴上了!回头知道了,要跟潘家翻脸。”

“忠义公府对上潘贵妃,也不知谁能赢。”

“这个难说,忠义公府虽厉害,但潘贵妃正得宠啊。”

……

潘家画舫上,两个家仆守在舱前,听着里面的声音,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不自禁做出各种丰富表情,脸红气喘,飘飘然欲仙欲死。

一人低声道:“这动静也太大了。”

另一人道:“就是要动静大。”

先前的问:“这么的行吗?等这事了,李姑娘怎么见人?会不会寻死、闹出人命来?”

后一个道:“不会。那是个厉害的,才不会寻死。横竖也没跟旁人,横竖少爷要入赘李家的,不过提前圆房。”

先前的道:“说的也是。就是名声难听些。这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算是毁了,江南第一花魁还差不多。”

两人止不住怪笑。

后一个道:“就是要毁了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不然怎能打下她的气焰,将来少爷怎么拿住她?你当咱们大人真想跟李卓航做亲家?哼,跟钱财做亲家!将来,少夫人还不知是谁呢,李姑娘就是过河的桥!”

先前的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然,他感到船晃动了下。

“怎么回事?”

“少爷真猛!”

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了。

他们都以为是舱里人闹的动静,殊不知在画舫水底,两个黑影碰撞了船底导致船摇晃。

张谨言这几天都在田湖,王壑给了他足够的银子,让他放开手脚吃喝玩乐,只需顺便打听潘家的人事就行。

他七岁以前都在西北玄武关,被父王当将门虎子培养,童年很黑暗;七岁进京,跟表哥王壑一块读了五年书,有王府长辈和舅舅舅母盯着,他学业繁重,也不得逍遥;十二岁跟王壑出来游历,整整七年,跑遍了大靖边疆,很是吃苦,眼下在这繁华江南,怀里又揣了足够的银子,又没有长辈和表哥管着,随他找乐子,怎不畅意!

他还溜去青楼画舫了呢。

本来他是去听曲儿的——江南的曲儿软绵绵的,实在好听——结果那里面的女子对他极尽热情,坐在他身边挨挨擦擦,弄得他脸红心跳极不舒服,忙逃了。

他心想,本世子以前在京城也逛过青楼,没像现在这般心乱跳啊,这江南的女子果然狐媚。

他也不想想,他在京城逛青楼时才十一二岁,懂什么?如今他十九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那些经验老道的风尘女子撩拨,不心跳才怪。

今天晌午,他忽然看见潘织造和什么人上了一艘画舫,他忙在岸上跟踪,遥遥观望。

后来潘织造下船走了。

世子正要跟上去,潘子辰来了,且他跟随从嘀嘀咕咕,漏了一两句给世子听见,似乎正图谋害什么人,世子便弃了潘织造,转而盯着潘子辰了。

他看着潘子辰上了画舫。

又两个戴帷帽的女子上去了。

然后里面就传出不堪之声。

世子津津有味地听着。

傍晚,方逸生的小厮找到他。

听了小厮传话,世子慌忙寻了个荷叶密集的无人处,脱了外衣塞在草丛中,只着里衣悄没声溜下水。

他想从水底接近画舫,摸上去查看,若里面人真是李菡瑶,着了潘子辰的道儿,他便将人救出来,让潘织造一行人扑个空,好歹保住李菡瑶名声。

谁知他刚靠近画舫,便被人拦住。

画舫水底藏着一人,身穿黑色水靠,头上套着黑纱头套,如一条凶猛的黑鱼,直扑过来。

张谨言没想到潘织造连水底都安排了人,行事这么狠,将李菡瑶所有生路都堵死了。

他抽出短匕刺向对方。

原以为,潘织造顶多派个水性好些的家丁护院躲在水下,出其不意地偷袭李家来救援的人,谁知他估量错了,对方在水底的工夫极好,见他匕首刺来,身子一扭,擦着匕首滑了过去,比真正的黑鱼还溜刷。

两人在水底大战起来。

水面泛起阵阵波纹,幸亏是傍晚,人们又只顾着议论潘家和李家的事,无人留意水面。

张谨言久攻不下,心想:“我乃将门虎子,居然抵不过一个无名之辈,将来何以统帅三军?”一发狠,就拼命起来。

无奈对方水靠乃鱼皮做的,滑溜的很,匕首几次刺中,几次滑脱,加上对方极熟悉水性,功夫虽不如谨言,却占尽水下优势,与谨言打得难分难解。

两人都怕惊动船上岸上的人,便有意朝荷叶密集深处转移,到了无船处,放开手脚厮杀。

李卓航一行很快到了田湖。

有秀禾引路,直奔七孔石桥。

远远的,就看见潘家画舫。

李卓航一眼看见桥头的墨竹。

墨竹也看见了李家船和老爷。

观棋高声问:“墨竹,你站那干嘛?”

一声喝出,四野皆静。

岸上的、水上的、桥上的,人们都等着看好戏,有些人脸上现出不忍,替李姑娘感受到灭顶之灾。

墨竹道:“我在等姑娘。”

听了这话,再没人不信了。

潘织造这一路都在跟李卓航伏低做小,表示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务必要保住李菡瑶的闺誉。

然而,李卓航根本不认命。

听了墨竹的话,潘织造也不赔罪了,淡淡的瞧着李卓航,心想“不认命又如何?看你怎收场!”

他感觉说不出的畅意。

他仿佛看见慕容星悔恨的面容、含泪的眼,说不知道他的心意,否则定不会辜负他;又仿佛看见李清阳匍匐在他的脚下,卑微地向他叩头、苦苦求饶。

可是他不想饶过李清阳。

哪怕李清阳已经死了!

慕容星不还活着么?

他要慕容星来求他!

他对潘家画舫上的家仆喝道:“还不去通禀辰哥儿和李姑娘,就说本官跟李老爷来了,叫他们出来迎接。”

家仆急忙应道:“是,大人。”

转身就闯进舱,也不敲门。

潘织造这话,听着像是要人给李菡瑶和潘子辰报信,让他们收拾准备,省得被人撞见丑态,事实上,这一嗓子等于告诉水上岸上所有人:李菡瑶在潘家船上!

第140章 黄泉路上美女相陪

人们都同情地看着李卓航。

唉,民不与官斗啊!

有钱无权,子嗣单薄,又有那样出色的女儿,怎不引得群狼环伺?这是注定的下场和命运!

关键时,还是儿子顶用。

没儿子,怎能撑起一个家?

观棋似乎懵懂无知,根本不理会潘织造所言,继续高声问墨竹:“姑娘去哪儿了?”

墨竹道:“姑娘有事去了,差我来给潘少爷递个信儿,可是这两位不让我上船。”

众人听了,都惊疑不定。

难道李菡瑶不在潘家船上?

那画舫上的女子是谁?

不管是谁,下人能不知道吗?

既然知道,怎还会弄错?

潘织造心里“咯噔”一下慌张起来——李菡瑶的名头他很清楚,他也没因对方年小便轻视,所以事先做了周密安排。难道关键时刻,煮熟的鸭子飞了?

另一个家仆见众人都盯着画舫,潘织造也盯着他,他难免心慌,忙道:“李姑娘和我们少爷商议事,不让人打搅,叫你等着,不是我们不让你上船。”

之前,他们的确拦着墨竹。

一来,阻止墨竹救主。

二来,让所有人知道:墨竹在找李姑娘,可是李姑娘深陷潘家画舫,进去时冰清玉洁,出来可就为人妇了!

这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墨竹吃惊道:“你胡说!我们姑娘还没来呢。”

潘家家仆道:“你才胡说!李姑娘早上来了,不是你送她来的?现在还想抵赖。”

两人对骂起来。

墨竹长相清俊,骂人一点不清俊。他跟着李家父女读了不少书,又因身份缘故,自小混迹于仆妇中,所有刁钻刻薄、偷奸耍滑、恃强凌弱等底层人物生存手段见的多了,那些争吵相骂的市井粗鄙之言攒了一肚子。

他自以为是个斯文人,不能口出秽言,便将它们加以润色、修饰后骂出来,文雅和质朴兼备。

他骂道:“瞎了眼的看门狗,耳聋眼瞎,怎么看门?”

潘家家仆回道:“你才是瞎眼狗!”

墨竹道:“你眼瞎,认不清你老娘和媳妇不要紧,别混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也是你能污蔑的?”

潘家家仆领悟力不错,听懂了,气得一蹦三尺高。

众人都听得忍俊不禁。

潘织造见不好,喝道:“别吵!把人叫出来不就是了。”

那时,李家画舫已经靠近潘家画舫,墨武叫人在两船之间搭了一副跳板,供大家过渡。

李卓航、潘织造、东郭無名、落无尘、江如澄、观棋、江如蓝等都站在画舫前梢,等着过去。

“我先去瞧瞧!”

一声娇喝,一个人影冲过去,直直地撞向东郭無名。

观棋惊叫“表姑娘!”

江如澄也惊叫“妹妹!”

东郭無名亦惊叫:“江姑娘!”

大家一看,正是江如蓝。

东郭無名似乎要阻止她过船。

众人似乎明白了:潘家画舫里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江如蓝一个闺阁女儿,进去实在不合适。

李卓航也清楚这点,急命王妈妈:“妈妈去瞧瞧。”

虽然墨竹已经澄清,李菡瑶并不在潘家船上,但为了稳妥起见,李卓航决定让王妈妈先过去看看,怕的是潘家行诡计,悄悄地将人掳来,瞒过了墨竹。

王妈妈急忙答应,就过去了。

这里,东郭無名刚一伸手,江如蓝便大叫:“你干什么?”身子摇摇欲坠,两手乱划拉,一把扯住东郭無名的衣袖,“扑通”一声,两人一起跌入湖中,迅速沉入水底。

观棋、江如澄失声大叫:“东郭無名,你敢!”

东郭無名也想大吼“你敢!”

可惜来不及了,身子下坠。

眼前、心上,一片汪洋!

他恐惧不已,很快被水淹没。

被水淹没前,他恍惚听见观棋和江如澄怒喝,更加恼恨——难不成他会当众谋害江如蓝?

他有那么蠢吗?

他可不会水呀!

他怀疑江如蓝陷害他。

这想法很快得到证实:江如蓝在水下像条美人鱼,哪里还有一点闺阁女子的娇柔,拖着他迅速沉入水底。

他愤怒又不甘,心想要死一块死,自己是男子,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力气大?于是张开双臂,把江如蓝死死箍住。

入手绵软柔滑,香艳满怀。

东郭無名无暇体味。

江如蓝也不推他,也像他一样,双手紧扣他的腰,双腿也缠住他下身,仿佛抓救命稻草一般缠着他。不过,东郭無名救不了她,她倒成了缠住东郭無名的催命藤。

东郭無名恨极——

装!死丫头真会装!

鬼才信她不识水性。

他在水底睁大一双眼,犀利地盯着江如蓝;江如蓝也大睁着一双眼看着他,十分惊慌。

东郭無名一口气到头,便憋不住了,直往肚里灌水,嗓子眼和鼻腔火辣辣的疼,脑子也昏沉了,觉得眼前的江如蓝容颜妖魅,将他拖入地狱。

“我要死了吗?”

他不甘心地想。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更加扣紧了江如蓝,朝她露出冷酷、邪魅的笑,凑近她的丹唇——黄泉路上,有美人相陪,也不错!

在他们头顶,红艳艳一片。

那是残阳铺在水面,映红的。

江如蓝头一扭,避开东郭無名的侵犯,一面抬手给了东郭無名一巴掌。这一巴掌在水流阻遏下,没什么力道,倒像她摸了东郭無名一把,看着郎情妾意。

可惜,东郭無名看不到了。

江如蓝又扣着他肩膀往下压,就像把他往水里摁,要淹死他,但因为他们身处水中泽国,摁不摁都是一个结果,东郭無名都逃不开溺水这个命运。

江如蓝见他灌水大喜。

她想起李菡瑶的话“潘家老贼和小贼不足为虑,我虑的是东郭無名,要好好的凉拌他”。

表妹运筹帷幄,看得她心痒。

她很想插一脚。

她偶尔也很机智的,刚才灵机一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对付东郭無名非她莫属!于是,她便假装被东郭無名阻拦推下水,要凉拌了东郭無名。

江姑娘正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就见东郭無名昏迷了,不禁一呆——这江南才子居然是旱鸭子!

这么不禁淹,若淹死了怎办?

东郭無名淹死了,她却好好的,这可不符合她受害者的结局。不行,她也要溺水!

她费力推搡东郭無名。

然而,这家伙抓着她死不放手,无奈之下,她只好放弃,先让自己溺水要紧,把一切后事都交给救援的人,希望哥哥第一个下来,否则她闺誉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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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画舫中的女人

可惜,一个通水性的人想要溺水并不容易,身体本能就会抗拒并自保,而不至于呛水。

“扑通!扑通!”

头顶上接连有人跳水。

不止一个人跳下来了。

江如蓝害怕了,把眼一闭,心一横,张开嘴巴、鼻子,猛一吸——顿时连吞几大口水。

辣,鼻腔往下一条线的辣!

哥哥怎还不来?

难道她要跟东郭無名共赴黄泉?

江姑娘有些后悔,不得不承认自己舍了孩子套着狼,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比不上表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表妹会不会骂她笨?

……

在他们不远处,张谨言和那黑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演的是哪一出啊?双双殉情么?

要不要出手救人呢?

正犹豫,上面有人跳下来了。

张谨言急忙松开黑衣人,迅速溜走;那黑衣人也怕暴露行迹,也窜入密密的荷叶中不见了。

江如澄耽搁了一会才跳水,因为他知道妹妹识水性,刚才分明在算计,谁知等他跳下水,却找不到妹妹和东郭無名,忙往远处、深处搜寻,才找到了。

一看,东郭無名和江如蓝紧紧抱在一起,双双溺过去了,那模样,活像双双殉情。

江如澄又怒又悔,觉得自己失算了,这分明是东郭無名算计妹妹,不然以妹妹的水性怎会溺水,还跟他紧紧抱在一起?这是两败俱伤啊!

他怒气勃发,便想不管东郭無名,可是一来他急着要救妹妹,须得将他们分开,二来若是东郭無名死了,别人会以为是他兄妹谋害的,这可说不清了。

说不得只好都救上去。

他急忙要分开东郭無名和妹妹,然两人都死犟,哪怕晕过去了,也扣住对方不撒手。

江如澄可不比江如蓝,在水下比岸上还要勇猛,恼怒之下,用力一掰东郭無名的手指,也不管他手指会不会断,硬掰开了,然后一手拖一个,浮上水面。

后面来人忙接着,托上水面。

江如澄上船后,狠狠地踢了东郭無名一脚,骂道:“我妹妹若有个好歹,小爷定把你扔回去!”

众人都急忙劝他“先救人!”

观棋忙接过江如蓝,替她排水、渡气。

东郭無名被王壑接了过去。

王壑为何如此热心?

因为潘家画舫上的事轮不到他插手,前有李卓航和潘织造,后有方逸生和落无尘等人,他便盯着东郭無名,想要弄清楚:这一切是否东郭無名安排的。

东郭無名和江如蓝都溺水,使得众人迷惑不已:到底是东郭無名推江姑娘的,还是江姑娘拉下东郭無名的?

幸而抢救及时,两人都无事。

少时,观棋救醒了江如蓝。

王壑也救醒了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睁眼看见是王壑,原本紧蹙的眉头松了些,却听见他道:“东郭兄好狠辣的手段!”

东郭無名沉默半晌才道:“我说不是我,你信吗?”

王壑道:“我眼可没瞎。”

东郭無名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奉劝黄兄一句:对女人谨慎些。譬如观棋那丫头。”

王壑疑惑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东郭無名被江姑娘陷害了?

这不大合常理呀。

这件事成了一桩悬案。

眼下,他无暇追究此事了,因为潘家画舫好戏登场。

先进舱的家仆不知为何,半天没出来,众人正奇怪,王妈妈冲进去了,很快拽出一双男女,家仆拼命阻拦,拦不住,绝望地跟出来,不敢抬头。

一声惊叫“芳姨娘!”

声音来自另一家仆。

王壑虽不知芳姨娘系何人,但一看家仆那惊骇的神情,心里便有数了,也松了口气。

他便站在碧湖上、晚霞中,看起好戏来,一面在心中整理归纳李菡瑶的布局,一面暗中察看东郭無名的反应——东郭無名在李家家仆帮助下换了一身干衣裳,不顾劫后余生的身子,撑着又回到船头,正关注事态发展。

那时,桥上船上一片混乱,各家姑娘原本要过李家画舫来探望江如蓝的,唬得又退了回去。

芳姨娘,是潘织造的爱妾。

她穿着透亮的粉色纱衣,里面只有一件绿荷肚兜,摇摇晃晃的歪在潘子辰怀里,不住媚笑。

潘织造少年时也颇有才名,一向自诩为风流才子,最自命不凡,便是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甘寂寞,自来到这江南繁华之地,春夏秋冬四季择不同景致,举办花会诗会,邀一班文人士子饮酒作诗,各种风雅美人相陪。

大家常赞他儒雅风流,如酒愈酿愈醇厚,比那些少年才子们多了份成熟气度,更令女人倾心。

他在官场上有权势,在文人中有才名,在情场上无往不胜,极有女人缘——除了慕容星——眼下见爱妾跟侄孙勾结,做下苟且之事,简直颜面扫地。

这是李卓航干的?

还是李菡瑶的计谋?

他们怎么敢?!

潘梅林毕竟宦海沉浮几十栽,也不是白混的,很快便镇定下来,阴沉沉地盯着李卓航,就像看死人一样,道:“李老爷,令爱真是好手段!不肯前来赴约就罢了,因何下此毒手,当众羞辱本官,陷子辰于不孝?”

他破釜沉舟,反咬一口。

今天,誓要拿下李家!

李卓航岂肯束手待毙,沉声回道:“大人之言,小民不解。墨竹,这怎么回事?”

潘织造神情不屑——不论怎么回事,李家都死定了!事实和真相并不重要。哪怕李家占据公理,那又如何?他是官,李卓航是商;潘贵妃圣眷正浓,李菡瑶手段再强,敢羞辱他,想过后果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无知无畏呀,可惜了!

他心里瞬间有了计较:李菡瑶羞辱他,须得付出代价,且要跟芳姨娘一样,同时伺候他祖孙两个,一报还一报。他便尝尝这江南第一才女的滋味,也教导她做人做事的道理,明白她为何落到如此下场!

就听墨竹高声道:“下午,鉴书在观月楼捡了一封信,不知何人送进去的。看笔迹是潘少爷的,约姑娘在田湖画舫见面。说是潘大人图谋李家家业,才让他入赘李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不得已才对姑娘做出深情的样子。如今他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和姑娘商议,然后一同脱身。请姑娘务必前来,晚了李家就完了。潘大人要拿李家开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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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真假难辨

李卓航问:“那姑娘怎没来?”

墨竹道:“姑娘在半路上碰见魏姑娘的船,魏姑娘招呼她,她怕潘少爷等急了,叫小的先过来告诉一声。”

李卓航急问:“姑娘和魏姑娘在一起?”

墨竹道:“是。不知怎的到这时候还没来。”故意强调李菡瑶没来,根本没靠近这里。

魏姑娘名若锦,乃翰林学士魏奉举之孙女,名列江南才女第二。魏家在江南也是书香翰墨之家。李菡瑶若跟魏若锦在一起,谁也别想往她身上泼脏水。

李卓航微微一笑,彻底放心了。

观棋道:“魏姑娘也爱下棋,两人定是下棋下忘了,所以才耽搁了。幸而耽搁了,不然……”

她没说下去,那后果众人皆知。

潘织造道:“一派胡言!子辰乃本官至亲,岂会将这样证据落在你们手?分明是栽赃陷害!”

这便是他的算计——

太刻意了,反让人不信。

已经撕破脸了,他也不用装了。

今天,李家必须亡!

李卓航高声道:“大人明察!这船上是潘府人守着,且不让墨竹靠近,小女更是不在场。如何说是小人栽赃陷害?”

潘织造道:“谁知你们使得什么诡计!”

情急之下,他也想不出词来对,便瞪着那两个家仆,恨他们蠢笨,为何连人都会认错?

那两个家仆真想以死报答,奈何眼下情形,不是死能解决问题的。潘织造无法应对,他们更无急智,就想诬陷反咬李家,一时间也想不出完美的说辞。

正急得冒汗,就听王妈妈道:“那就问潘少爷。”

那潘子辰出来后,被风吹了这么一会儿,脑子清醒了些,隐隐记起前事,又听见人提他,以为是伺候的家仆跟他说话呢,忙努力睁大迷醉的眼,左右张望,问:“李姑娘呢?李姑娘来了?”

王妈妈大怒,呸了一声。

同时“呸”的还有芳姨娘,娇声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就知道惦记那毛丫头,眼里没我!”

潘子辰忙低头凑近她唇,啄了一下,道:“芳儿,芳儿,我不日(是)惦记她……是老爷子吩咐的,不能……不应付。我还是喜欢姨娘这个味儿。来,趁着老东西不在,咱们且乐。”

芳姨娘道:“李姑娘来了怎办?”

潘子辰道:“那姨娘就藏起来。”

芳姨娘一面左右瞧,一面问道:“心肝儿,那李姑娘怎还不来呢?呀——老爷——”她忽然瞧见潘织造,不信似得眨眨桃花眼,还反应不过来呢。

看到这一幕,岸上水下的人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两人被迷得忘了羞耻,还能认得对方,称呼也不错,分明早就勾搭上了,不是李姑娘使的手段。

众人全都看向潘织造——再颠倒黑白,也不能堵悠悠众口!

潘织造厉声道:“畜生!还不进去!”

两家仆死拉活拽,将潘子辰和芳姨娘弄进舱去了。

潘织造愈怒,心就愈恨,也愈不肯放过李卓航父女,命人扣住李卓航,咬定他父女陷害潘子辰。

方逸生排开众人上前拦住,道:“请大人三思!没有任何证据,怎能说这是李老爷诬陷?”

潘织造冷笑道:“李姑娘没来赴约,我的妾却无端端来到这里,太蹊跷。这分明就是她弄鬼。”

众人纷纷反驳说这推测毫无根据。

潘织造见众人都帮李家,愈发愤怒,喝道:“东郭无名,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东郭無名这个智囊,他想不出应对之策,东郭無名可以提点他呀。

东郭無名才换了衣裳出来没一会儿,见叫他,忙趔趄上前,艰难道:“大人……小人……”他似乎发了烧,双颊绯红,双眼散淡无神,话也说不利索。

潘织造见他这样,忽然明白了——这也是李家的算计,废了东郭無名,他犹如失去臂膀。

他喝道:“李卓航,你还敢说没算计本官?东郭無名成了这副样子,你敢说不是你蓄意指使?”

江如澄高声道:“大人,我妹妹还躺着呢!”

落无尘也道:“潘大人指证李伯父陷害,要拿证据来,上公堂请县尊大人决断。大人虽为江南织造,却无权插手地方政务和刑名,更不能随意拘押人。”

方逸生附和道:“不错!”

潘织造冷冷扫视他们。

东郭無名咳嗽两声,低声提醒他道:“大人,先过去,等弄清事情原委再定夺。”

潘织造也明白僵持下去只会更丢脸,且潘子辰和芳姨娘刚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须尽快处置,因此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带着东郭無名等人过船去了。

东郭無名一进舱便捂住鼻子。

舱内弥漫着一股甜糜气息。

潘织造命人将所有窗户打开,又拿了一丸药让东郭無名含着,然后令人将潘子辰和芳姨娘等人拖来,挨个审问,也顾不得丢脸,让东郭無名旁听。

他很想知道,哪儿出了错?

并没费什么手段,他便问出了潘子辰和芳姨娘勾结内情。至于今天的事,据伺候芳姨娘的丫鬟说,下午芳姨娘接到潘子辰的信,说老爷子设了局,诓骗李菡瑶去画舫毁她清白,让姨娘浑水摸鱼、悄悄前去幽会,并看好戏。芳姨娘看后欢喜,忙换了一身衣裳,并戴上帷帽——连丫鬟也戴了,刻意遮住容颜——就来田湖了。

而两家仆说,他们以为来人是李菡瑶,江南第一才女么,为求人赔上终身,到底不体面,戴着帽子遮遮掩掩,也在情理之中,故而没怀疑,因为墨竹跟在她们后面呢,他们就放了芳姨娘和丫鬟上了船,拦下了墨竹。

潘织造和东郭無名恍然大悟。

潘织造急忙问:“信呢?”

丫鬟嗫嚅道:“烧了。”

东郭無名轻声问:“想必他们往常通书信,也是看完就烧了吧?免得被人发现,留下把柄。”

丫鬟抖着声音道:“是……”

东郭無名就不吱声了

潘织造气得咬碎钢牙。

好啊,真是利用的好!

不管这事是不是李菡瑶设计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证据没了;也无需盘问那对畜生,两人勾结在先,谁知这信真是潘子辰写的,还是被李菡瑶栽赃的!

潘织造看向芳姨娘,芳姨娘满脸的春色不自知,还在笑。因为慕容星和李清阳的事,潘梅林最恨女子私慕情郎,又兼芳姨娘坏了他的好事,更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他如野兽一般盯着芳姨娘,目光阴沉。

他没有发雷霆之怒,却笑着轻声吩咐:“来人,伺候芳姨娘回去,奖赏她骑木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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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美人如花在云端

东郭無名听了浑身一震。

骑木驴,是对女子最残酷的折磨。

潘子辰完全清醒了,听了这话也呆住。

呆了一瞬间,忽然他膝行到潘织造面前,扯着他衣袍下摆哭求道:“求求叔祖饶了芳儿吧。叔祖要罚就罚孙儿。叔祖嫌弃芳儿,不如把她赐给孙儿。孙儿定竭尽全力帮叔祖,一定把李家弄到手,把李菡瑶弄到手。孙儿不碰她,让叔祖享用……”

东郭無名本因“骑木驴”三个字而心颤,听了潘子辰的话却平静下来,垂下眼睑,随手端起茶几上的茶盏正要喝,忽想起这舱内刚才乌烟瘴气,又嫌弃地搁下了。

他轻笑道:“潘少爷真用情至深,江南第一才女也比不上一个芳姨娘。大人,不如成全他们?”

潘织造仿若被掴了一耳光。

他原以为是芳姨娘勾引的潘子辰,潘子辰不过是少年贪欢,就像对青楼女子一样,所以他没打算严惩潘子辰,谁知,潘子辰竟对芳姨娘动了真情。

狗屁的真情!

一对贱货!

这太不可思议了!

潘织造恨铁不成钢,抬脚踢过去,骂道:“瞎眼的小畜生!瞧你这副德性!拉下去!”

好容易舱内清净了。

潘织造想起刚才的耻辱,对东郭無名道:“李卓航父女如此羞辱本官,本官绝不会饶了他们!”

东郭無名道:“大人再不想饶他,也不能当众拿他,师出无名。凡事总要讲规矩,更何况大人是朝廷官员,更要遵律法。今日在场的,除了方逸生这个勋贵子弟,落无尘等人都是江南有名望的士子。文人的口诛笔伐,可以杀人不见血。大人如此妄为,不是递把柄给人吗?”

潘织造道:“难道这口气就咽了?”

东郭無名道:“李家工坊的织工不正闹事么,有这样名正言顺可以封停李家的借口,且在大人职权范围内,大人为何不用,反当众命人扣押李卓航?”

潘织造恍然道:“本官一时气昏了头。苦心安排这一步,就是为了绝李家后路。哼,本官即刻回去命人封停李家工坊,将李卓航父女交由官府处置。钦差大人也快到了。这一次,李卓航休想逃脱!还有李菡瑶……”

他一想起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江南第一才女,气血便往上撞——那是李清阳的孙女!

他绝不会放过她!

这时,有琴音由远及近。

下人回禀,魏家的画舫到了。

东郭無名道:“李姑娘来了。”

说罢起身向舱外走去。

潘织造也起身跟上,口内问:“从今天的事看,李菡瑶这丫头确不简单,李卓航更老奸巨猾。下一步,本官要万无一失。你在李家混了几天,可有想法?”

东郭無名道:“学生现在头疼的很。”

潘织造忙道:“本官忘了你落水的事。来人,去济世堂请大夫来。”随从忙答应着去了。

两人走出舱房,朝湖面看去。

暮色中,一栋两层画舫飘来,舱内灯火通明,琴音袅袅,两名女子站在二楼舱顶,一紫衣,一粉衣,灯在下,人在上,身后是清冷的月和澄净的青冥。

这便是李菡瑶和魏若锦。

显然,她们已经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因此联袂而来,站在最高处,告诉众人一个事实。

东郭無名注视着那两道身影,想:“你逃过这一劫,很好,看你如何破解下一步。若无法破解,算计我可就白算计了,李家败落也是必然。无人能救得了你!”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真本事,别想以女子之身顶门立户,更不要说招赘婿了。

王壑看着高处,努力想分辨谁是李菡瑶,可惜根本看不清,脑海中自动冒出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用在眼下真是再贴切不过,见她怎这么难呢?

他没有抱怨,只有担忧。

李菡瑶这一步破解的好!

然潘织造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的后招布好了吗?

他感到自踏入霞照那一刻起,就被李菡瑶牢牢牵住了心神,一刻也放不下。想跟她在棋盘上交手,想仔细辨认她的容颜,看她是否是记忆中的“墨竹小兄弟”。不是也不要紧,他还是希望接近她,了解她,了解她的棋艺,也了解她的各种手段,和誓娶夫君的狂妄自信。

他一直盯着魏家画舫顶上。

方逸生见李菡瑶无事,也很喜悦,忽想起郭晗玉来,忙朝对面郭家画舫喝道:“表妹!”

郭晗玉早已惊恐不安了。

“表哥有何吩咐?”

“你该向李姑娘致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郭晗玉始料未及,又愧又悔,眼见躲不过,忍气吞声地过李家画舫来了。

刘诗雨等女都议论纷纷:

“李妹妹没事真太好了。”

“走,咱们也过去,瞧瞧魏姑娘。”

魏若锦,是大家很想交结的。

眼看魏家画舫靠近,李菡瑶和魏若锦已经从舱顶平台下来了,众女忙准备登李家画舫。

魏家画舫停在李家画舫后面,观棋和王妈妈等人迎向船尾,接了李菡瑶过来,簇拥着她直接进舱了。

须臾,观棋出来,先对李卓航回禀了一番话,又向众人歉意道:“我家姑娘说:现在天色已晚,李家又出了这样事,不便接待各位,待将俗事处置后,再备水酒请各位姑娘和公子,以补今日怠慢之过。”

王壑听了,心里一空。

他道:“我跟姑娘的棋还没下完呢。”

观棋道:“择日再续。请公子见谅。”

王壑瞅了她半晌,才道:“你们要小心些。”他很想问“你家姑娘可有准备?”可是问不出口。

观棋笑容灿烂道:“多谢公子。”似乎听了他这一句极为平常的关切语,她很是高兴。

李卓航也抱拳、送客。

众人忙都还礼,说无妨。

潘织造对李家的狼子野心,众人都瞧在眼里,都替李家父女担忧,本想来问候李菡瑶的,现在人家没心情待客,也在情理之中,他们也不便打搅。

这时,琴声停了。

一蓝衣少年从魏家船舱出来,站在画舫前面,对这边拱手招呼道:“方兄,一向可好?”

方逸生仔细一瞧,竟是宁致远,大喜道:“贤弟何时来的霞照?怪道兄听着琴音有些熟悉。”

宁致远笑道:“愚弟远道而来,方兄不尽一尽地主之谊,难道要站在船头问答?”

第144章 隐藏在幕后的女人

方逸生笑道:“好说。凭贤弟选择,是去酒楼呢,还是去寒舍,或者就在这湖上赏月——兄让人把画舫开过来。”

宁致远请他过去魏家画舫。

方逸生又向他引见王壑等人。

宁致远便邀请少年们都过去。

王壑对宁致远第一印象,觉得他是个机敏权变的人,这一会工夫,便将在场少年都交结上了,可见长袖善舞。

王壑也正要了解江南文人士族和官场动向,欣然前往,一面悄悄打量水上、桥上和岸上,寻找张谨言。

过船时,方逸生飞快对王壑重述一遍宁致远的家世背景:宁致远,四大才子之一,镇江府知府宁浩长子,表字子静,现在碧水书院就读,乃魏姑娘的未婚夫。

王壑早想起来了,暗暗留心。

落霞低声对落无尘道:“你且跟他们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见机行事。今晚怕不平静。”

落无尘也正有此意,忙去了。

很快,李家画舫上的人便走光了,只余郭晗玉不肯离去,坚决要给李菡瑶赔罪。

吴佩蓉也要留下,说“李家有事,李妹妹肯定忙,如蓝妹妹落了水,我留下照顾她。”

观棋便通禀进去。

一时出来,先对吴佩蓉道:“我们姑娘说:吴姐姐有心了,多谢吴姐姐。表姐已经无碍了,静养即可,不敢劳烦吴姐姐。吴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

吴佩蓉只得告辞了。

送走吴佩蓉,观棋又对郭晗玉道:“郭姑娘,我家姑娘现在不想见客,有两件事让婢子转告姑娘。”

郭晗玉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黯然问:“什么事?”

观棋道:“第一件事:秀禾真在后院听见丫鬟说那话吗?请郭姑娘务必据实相告。”

郭晗玉屈辱道:“当然是真。难不成我会骗你们!”

观棋道:“郭姑娘莫急。我家姑娘之所以追问,因为这件事很重要。——那丫鬟不是我李家的。”

郭晗玉道:“不是李家的,难道是外面的,是各位姑娘带来的丫头?她们怎么知道李姑娘跟潘子辰约见?”

观棋道:“这问的好!”

郭晗玉道:“怎么问的好?”

观棋道:“姑娘请想:若是观月楼的丫鬟,知道我们姑娘出门也说得过去,怎么知道我们姑娘是去见潘少爷呢?如此机密之事,我们姑娘怎会告诉下人?”

郭晗玉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观棋道:“那封信。”

郭晗玉道:“那封信?”

观棋道:“是别人带进来的,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放在外间桌上。我家姑娘正查呢。”

郭晗玉恍然道:“有人给潘子辰做内应!”

观棋道:“对!那丫鬟早知道信的内容,因为就是她们带进去的。故意说给秀禾听,是想告诉郭姑娘,借郭姑娘的口吵出来,好引大家到田湖来抓现行。”

郭晗玉怒道:“可恶!”

被人利用的感觉实在不好,她气不过,要把这人揪出来,便追问秀禾:“你当时就没看清楚是谁?”

秀禾为难道:“婢子怕被发现,根本没敢看。”

观棋道:“在那前后,都有谁去过后院?这你总记得。”

秀禾道:“各位姑娘身边的丫鬟都去过。当时,楼上人多,窗口被姑娘们占住了,婢子们想看热闹,只能下楼,又不便往前院去,就在厅堂和后院打转。”

观棋道:“你确定都去过?”

秀禾肯定道:“都去过。”

这意味着,今天去的姑娘都有嫌疑。

……

观棋沉吟了一会,没有头绪,便笑道:“多谢郭姑娘。这事慢慢再查吧。还有第二件事……”

郭晗玉忙道:“请说。”

观棋道:“我们姑娘说,她是有些气郭姑娘——”郭晗玉神情一僵——“不过也没很生气。”

郭晗玉:“……”

那到底是气还是不气呢?

观棋道:“姑娘说,郭姑娘今日所为她能理解,换上是江少爷被人骗,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郭晗玉忙问:“李妹妹真这么说?”

观棋道:“是。我们姑娘说,郭姑娘错在不该当众嚷出来,应该悄悄告诉方少爷。”

郭晗玉愧疚道:“是我鲁莽。”

观棋道:“我家姑娘说,那信定不是郭姑娘带进来的,郭姑娘是个率真的人,被小人利用了。”

郭晗玉顿时感激不已。

观棋继续道:“我们姑娘常赞郭姑娘纺织天赋过人,家学渊源,纺织技艺她望尘莫及。”

郭晗玉忙道:“李妹妹谬赞。”

心里却不以为然,有些不大相信李菡瑶在背后这么赞她,没准是面子情上的奉承之言。

观棋继续道:“郭姑娘的曾姑祖母郭织女,从一介村姑到青史留名的一品国夫人,靠的就是精湛的纺织技艺。郭织女能嫁得如意郎,诞下忠义公这一脉,凭借的也不是算计,而是高洁品性。我们女儿家都要像郭织女一样自强自立、自尊自爱,万不可为了男子失却本心。”

郭晗玉蓦然怔住,脸色发白。

她想起曾姑祖母的一些旧事。

这就是李菡瑶要告诉她的话?

观棋静静地看着她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晗玉才道:“多谢李妹妹宽宏大量。今日之言,我感激不尽。告辞。”

观棋道:“那就不留姑娘了。我们姑娘说,今儿实在没工夫,等过了这阵子,她再约郭姑娘来田湖赏花,别让人以为咱们为这点子事闹翻了脸。”

郭晗玉心情好了些,忙道:“好。也请转告李妹妹,让她千万小心。也别太担心了,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请他想办法帮忙;方家……表哥也不会不管的。”

观棋噗嗤一声笑了。

郭晗玉诧异问:“你笑什么?”

观棋笑道:“我们姑娘说郭姑娘单纯,果然不假。这会子怎不为方少爷抱不平了?”

郭晗玉尴尬道:“你这丫头贫嘴。”

送走郭晗玉主仆,观棋反身进舱。

画舫在夜色中往杏花巷行去。

王妈妈站在主舱外守候。

就听舱内李家父女说话:

“……女儿推断,有人跟潘家勾结。”

“这么说,今日来的那些姑娘都有嫌疑?”

“目前看来,是如此。”

“都是你多事,要请她们来。”

“这有何不好?女儿喜欢敌人在明处,若被暗处的对手窥视,我便逼也要逼他出来。”

“那你现在打算怎办?”

“全部囊括进来!女儿从来关注的都是全局,不是一人一事、一朝一昔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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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李菡瑶:先下手为强

王妈妈被那清澈、坚定的声音鼓舞着,禁不住挺了挺老腰,自豪抑不住地从眼中溢出来。

忽然,藕荷中传来“咕咕”声。

王妈妈忙竖起耳朵。

叶屠夫赶忙到船尾,回应两声“咕咕”叫,随着轻轻水响,从水中钻出一个穿黑色水靠、头戴黑纱头罩的人,一出水面,便拉下黑纱头罩,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叶叔。”

叶屠夫低笑道:“好小子,你可来了。快上来,姑娘和老爷正等着呢。没人发现你吧?”

那人道:“没有。”

一面翻身上了画舫。

叶屠夫领着他来到舱门口。

王妈妈忙进去通禀:“老爷,姑娘,胡齊亞来了。”

李菡瑶的声音:“请他进来。”

胡齊亞便湿淋淋地进去了。

王妈妈重新出来,站在外面守候,叶屠夫也带着几个人,守在画舫四面,警惕地注视周围和水面。

“见过老爷、姑娘。”

“起来说话。”

“谢老爷。”

“可还顺利?”

“开始都顺利。老爷和姓潘的来之前,水底下来了一个人,我跟他打了一场。”

“你可受伤了?”

“姑娘放心,没有受伤。”

“你伤了他?”

“也没有。那人很厉害,只是水性没我好,我占据水下优势,才跟他打了个平手。”

“你可知对方是何人?”

“看着很年轻,不知何人。不过,我瞧他也怕暴露身份,后来人来了,我急忙撒手就走,他也赶忙撤了。”

“爹,这不是潘老贼的人。”

“嗯,为父也这么想。”

“姑娘为何这么说?”

“若是潘老贼的人,为何藏头缩尾、走水底下?他大可直接上潘家画舫,防守也好,探问也好,岂不方便?”

“若是他冲我来的呢?”

“这更说不通了。他不知你在水底,若知道你在水底,就不会孤身一人下去了。”

“谢姑娘指点。”

“这会是谁呢?”

李菡瑶疑惑自问,陷入沉思,李卓航的声音又起:

“瑶儿,你能妙计脱身,很好,为何把姓潘的小妾卷进来?她虽不贞,却与我们无干。今天潘织造颜面扫地,我怕她性命难保。你花样女孩子,不该造孽。”

“爹爹,这女人可不无辜,与潘子辰幽会时,帮着出谋划策陷害女儿。今天这个陷阱,有她一份功劳在里头。她风流浪荡,周旋在潘老贼祖孙之间,拿我当谋富贵的棋子。她不让我活命,我岂能饶她?再者,她若是个好的,接到那样的信也不会去,我岂能算计到她?可她急不得地赶去了,还冒充我的形容,浑水摸鱼。今天我便不去,她也会坏了我名节。这般自作孽,是自寻死路!”

“真有此事?”

“老爷,小的亲耳听见的。”

“贱人,死不足惜!”

“爹爹别生气了。丑事是她自己做下的,潘老贼要杀她,与咱们无关,我不过是借力。这只是个小棋子,眼下咱们要对付的是潘梅林和东郭無名。”

“你兵行险招,为父猜你定留有后手。你打算如何应对潘织造撕破脸之后的杀招?”

“先下手为强!”

“从何处下手?”

“爹爹请看好了,并帮女儿拾遗补缺。胡齊亞,你即刻回去叫他们发动,兴宇等五家一齐发动,要让潘老贼措手不及。——今晚,他定然也会对我们下杀手。”

“是,姑娘!”

“胡齊亞,这是你下山后首次行动,莫要让你爹,还有我和老爷失望。等着你大显身手!”

“齊亞绝不负所托!”

“去吧,越快越好!”

“是!”

胡齊亞无声无息溜下水。

画舫回到杏花巷李家别苑河埠头,一行人上岸,王妈妈带着丫鬟送江如蓝会回观月楼,李卓航父女却没回,而是直奔织锦坊,连夜召集所有管事织工待命。

另一边,潘织造也回府了。

东郭無名经济世堂的大夫诊治过,开了药,即刻叫人煎了,丫鬟送到他房内,服侍他吃药。

他想端过药碗自己喝,刚一入手,便皱眉一缩。

丫鬟还没松手,见状忙端稳了,道:“婢子喂公子。”

东郭無名低头察看右手手指,手指好好的,可是他觉得关节仿佛受了损伤般,一动就疼。

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

他张口喝了,又皱眉。

“去,给我拿些蜜饯来。”

“是,公子。”

丫鬟忙出去了。

平日里他是不吃这些小零食和甜食的,所以丫鬟在他院里竟找不着,只得去往内院女眷处讨去。

东郭無名只喝了两口药,便将药碗递给小厮空儿,又向床后瞅了一眼,空儿心领神会地接过药碗,走到床后,将药倒进便桶,出来将药碗搁在桌上。

少时,丫鬟讨了些蜜饯转来。

东郭無名一看,一个小小的攒心盒子里,装着四五样蜜饯,有梅子、樱桃、蜜桃等,他见那蜜渍樱桃红艳艳的跟鲜果一样,不经意想起江如蓝那鲜艳的唇,伸手拈了一个放在嘴里,心想:“也不是那么难吃。”

那丫头是不是也在吃药呢?

估计她会嫌药苦、不肯吃,她那种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又任性妄为,一定很怕苦……

想着,东郭無名脸阴沉下来。

空儿忙道:“公子,歇吧。”

东郭無名点点头,躺下了。

空儿摸摸他额头,担忧道:“很烫呢。公子,你把药倒了,万一拖成了大症候可怎么办?”

东郭無名道:“无妨。”

那死丫头算计他,不就是想废了他,阻止他助纣为虐吗?他便如了她的意,在床上躺几天。

这时,潘织造派人来请他去书房商议事,空儿忙对来人道:“我家公子发烧刚吃了药,昏睡着呢。”

那人听了只得去禀告潘织造。

潘织造正和心腹紧急议事,听见东郭無名睡了,道:“那就让他养着,暂且还用不着他。”

又问心腹:“你可都安排好了?”

心腹是一个圆脸矮胖子,肚子也圆,整个人看着跟圆球一样,偏偏姓高,人称“高三胖”。

高三胖笑得跟弥勒佛似得,道:“大人放心,都安排妥了。晌午,太平织锦坊就已经闹罢工了。李卓航协调了一下午也没压下去。还瞒着他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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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女少东对老官宦

潘织造道:“如此便好。本官只要一个理由,把他父女关入牢中,以后就好办了。”

高三胖道:“大人放心,这理由正当的很。”

原来,高三胖挟制、买通了李家织锦坊三大管事,从开年到现在,已经克扣织工五个月的工银。

他们以李卓航的名义骗织工,说这些银子都投入工坊了,为的是带大家一起发财。也就是说,从此后,这些工人在工坊都占了股,占得再少,也工坊的东家了。

约定的期限是六月底。

六月,李卓航会来霞照。

众人都翘首以盼,等李卓航兑现承诺,等着成为太平工坊的小东家,等着领第一笔红利。

这些天,高三胖一直压着那边,寻求时机再引发此事,直到李菡瑶公开招赘婿,潘子辰落选,潘织造布下一个“请君入瓮”的毒计,才令他配合。

高三胖便让人故意暴露此事。

李家织锦坊顿时大乱!

另一门客担心地问:“大人,李家豪富,若李卓航拼着损失一批银子,将此事压下去,咱们不是白忙了?”

高三胖笑呵呵道:“这是损失一批银子能解决的吗?工人们可是要分股呢。我已经令人从中挑拨,怂恿他们找官府,说织造大人会为他们做主,他们岂会撒手。”

那门客道:“若李卓航认赔那些股呢?”

高三胖嗤笑道:“你说的轻巧,李氏族人还没这福气呢,何况这些工人。李家可不止霞照这一个织锦坊,景泰府还有,徽州府也有。‘不患寡而患不均’。霞照这个才几百人,景泰府的太平工坊有两千工人,李卓航若是不能一碗水端平,李家必然要生大乱;若是都分股,他舍得吗?就算他舍得,族人肯依?这么多人怎么管?”

潘织造道:“他舍得不舍得,自个慢慢想去。本官只要今天晚上以此名义拿他,就够了!”

高三胖忙赔笑道:“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在今晚压下这场罢工。他违反《劳动法》,大人身为织造长官,过问这件事再名正言顺不过了。这《劳动法》可是梁青云梁大人亲自撰写的,专门保护工人利益!”

潘织造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忍不住也笑了。

又问:“兴宇那边怎样?”

高三胖欠身道:“大人放心,李家事发,这边也该揭盖了,一箭双雕,让大人赚个盆满钵满。”

潘织造道:“好,你盯紧了!”

高三胖道:“是。”

潘织造又道:“子辰呢?这李菡瑶狡猾的很,为防她再次滑脱,咱们兵分两路:让子辰带人夺了李家画舫,在船上布下陷阱,就如今天下午一样。李卓航最疼女儿,若事态不妙,很可能会让人带李菡瑶逃跑。若逃,必走水路,子辰正可守株待兔。——看她如何再逃!”

他满心里都是他祖孙凌虐李菡瑶的情形,他有事忙,就让潘子辰抢个先,省得潘子辰为芳姨娘那贱人难受。

高三胖赞道:“大人妙计!”

忙亲自去通传潘子辰。

潘织造又问:“人呢,都知会齐了?”

管家早在书房外候着,听见叫他,忙进来回:“各属官衙役都知会齐了,都在前衙等着大人呢。”

潘织造又问:“齐县令呢?”

管家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潘织造便奋然起身,端肃神情,严正道:“好!本官接百姓出首举报:太平工坊李卓航,克扣工人月银达半年之久,本官要秉公处置,为民做主!”

一盏茶后,他率众往杏花巷赶去。

方逸生叫人盯着织造衙门的,潘织造一行人刚出门,那盯的人便飞奔到田湖向方逸生回禀。

方逸生一听,立即告辞。

落无尘也跟着起身告辞。

刚才大家谈论的便是潘织造其人其事,并为李家担忧,谁料转眼间潘织造便对李家出手了。

宁致远问:“你们要去李家吗?”

方逸生心一动,忙问:“宁贤弟有何高见?”

宁致远正色道:“若凭你等,恐怕阻止不了潘织造,需请方伯父出面。你们最好分头行动:落兄急速去李家见机行事;方兄去请齐县令,去做个见证。”

方逸生笑道:“为兄明白了。”

他其实也是这么打算的。

这件事,他父亲一定要出面。

宁致远又向众人解释道:“李家可是有御赐匾额的,潘织造要给李家定罪,须得拿出证据来,潘贵妃再受宠,在这江南地界,也由不得他横行霸道!”

那声音斩截,不容置疑。

众人都心领神会道:“那是。”

落无尘和王壑都未说话。

宁致远和魏若锦已定亲,魏若锦是太后娘家亲戚,也是皇后亲戚,宁致远指点他们对付潘织造,表面是为了李菡瑶和魏若锦的交情,实则为了皇后和太后。

皇后和潘贵妃,一向不睦。

落无尘虽无权无势,却从不妄自菲薄,以他的能力,绝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李菡瑶落入泥淖而毫无作为,只是他刚来,仓促间难以思谋对策。后来发现,李菡瑶已经布下一盘棋,他只需助她一臂之力就行。

他便来会宁致远,探听消息。

他见宁致远替他们出谋划策,却不肯出面,心中了然:这是想借李家之手对付潘织造。若李家抗得住,皇后一系便会在后面推一把,扳倒潘贵妃;若李家扛不住,皇后一系是不会为了李家而沾染麻烦的。

王壑亦明白这情势。

他也要搅动这盘棋!

刘嘉平等人也未多说。

这不怨他们凉薄。方家跟李家是姻亲,又有实力,插手理所当然,他们却不好公然跟潘织造对立。要不要援手,还要看跟李家的交情;就算要援手,也只会在暗中进行,不会大张旗鼓地嚷出来,所以都不作声。

众人便纷头告辞。

宁致远派了一只小船送落无尘。

王壑和方逸生回到方家画舫上,发现张谨言正在舱内自斟自酌,一面等他们,见面道:“你们可回来了。”

王壑也忙问:“那姨娘不是你送去的吧?”

他算了下,张谨言再快也来不及。

张谨言道:“不是。我连那船都没上。”

王壑点头道:“是太仓促了。”

张谨言道:“我被人拦住了。”

王壑和方逸生刚坐下,又霍然站起,齐声问:“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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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月下乌篷船

张谨言便将他在水底与穿水靠、戴头套的黑衣人激斗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郁闷不服道:“那人水性好生厉害,在水底像不用出气一样,差点没憋死小爷!”

王壑沉吟道:“这不是潘家人。”

方逸生道:“嗯,是李家人。”

王壑摇头道:“是江如澄的人。”

张谨言诧异道:“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呢,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王壑分析道:“李姑娘利用芳姨娘李代桃僵,这事李老爷是否知情还两说,但江之瀚肯定不知道。他害怕表妹身败名裂,派人抢先一步去营救。江家是造船世家,更经营海上贸易,江家不缺通水性的好手。”

方逸生道:“这就对了。”

谨言忙追问江之瀚是谁。

方逸生道:“回头再细跟你说。”说罢问王壑:“宁子静之言,贤弟怎么看?可有高见?”

王壑道:“先找齐县令,其他等去了李家再酌情应对。”

他不知潘织造用什么手段对付李家,李菡瑶又是如何布局的,须得去看了,再随机应变。

方逸生道:“愚兄也这样想。”

因问随从:“叫人请老爷了?”

随从道:“水陆都派了人。”

方逸生满意点头,对王壑道:“父亲如此看重李姑娘,定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

这是方家向李家示恩的机会,也是他的转机,他要不惜代价救李家,阻止潘织造;李菡瑶看清了他的真心,定会感动,从而重新考虑两家的亲事。

想到这,他脸上露出喜色。

忽然又暗自呸了一声,骂自己“李妹妹遭难,自己居然还这么喜欢,正中下怀似得,真混账!”

于是,他脸色又阴沉下来。

他在舱内团团转起圈子来。

忽地疾步走到窗边向外瞧,只见月色如水,照得河岸上房屋树木等历历在目,因问随从:“到了吗?”

随从忙朝外瞧,道:“还没呢少爷。”

方逸生道:“叫他们划快些。”

随从道:“是。”

匆匆就出去催了。

王壑见方逸生面色阴晴不定,一时喜一时忧,坐立不安,行走不定,不禁默然。若在今天以前,他定会安慰好友,说会尽力助他抱得美人归,眼下却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想,自己是旁观者清,明白李菡瑶绝不会选方逸生,所以不忍欺骗好友,更不忍打击好友。

对,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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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乌篷船在水面移动。

月色下,依稀可见两个女子并排坐在船尾,有节律地摇着船桨,船桨不出水面,只在水下搅动,驱使乌篷船无声无息地前行,而不带一点水声。

两个女子衣裙一紫一粉。

粉衣女子环视两岸,水乡的民宅在月下像一幅没有色彩的水墨画,静谧美好,可她很紧张。

她侧首微声道:“姑娘,这太冒险了。”

紫衣女子道:“是冒险。李菡瑶有志向,不屈服于命运,弄什么选婿招赘,我亦不屈服,也要搏一回。”

粉衣女子道:“落公子虽然有些才名,可家世太清贫了,姑娘为他如此用心,值得吗?”

紫衣女子道:“当然值得。他绝非池中之物!李菡瑶的拼搏终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我,定会成功!”

粉衣女子问:“被发现怎办?”

紫衣女子道:“那就推到潘子辰身上。横竖他白天已经对李菡瑶用过这下作的招数,人尽皆知,再用一次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我来帮李姑娘,才被连累了。”微微垂眸,扫一眼身上的紫衣,和李菡瑶身上穿的接近,连发髻式样也梳得相近,为这事,她已经做了万全谋划。

粉衣女子又问:“若落公子没来呢?”

紫衣女子声音轻的恍若呓语,却坚定异常,“只要去的人按我吩咐的说,他就一定会来!”

粉衣女子又道:“姑娘为何让人去杀观棋?她不过是个会下棋的丫头,咱犯不上冒这个险。”

紫衣女子道:“这你不必知道。”

她仿佛窥破某个玄机,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心想:“人人都说李菡瑶聪慧过人,那是她张扬不知收敛,怎比我内蕴风华、蕙质兰心。纵千算万算,也瞒不过我!”

她眼前浮光掠影般晃过一幕幕场景,都是这两天在观月楼捕捉到的:落无尘无意中流露出的意乱情迷,竟是对观棋!除了痴恋落无尘的人,谁能发现?

她发现了!

落无尘和李菡瑶便都在她局中了。

小船在一处僻静处靠岸,两个女子下了船,悄悄往杏花巷织锦坊的河埠头——李家货运码头走去。

上了货运码头,站在河堤上,只见李家织锦坊内灯火通明、喧哗阵阵,一场纷争正进行,两个女子没理会那喧哗,沿河堤直奔李家别苑后门。

李家织锦坊内,一触即发。

潘织造带着大批衙门官差。

李卓航身后是乌压压的工人,进货的,库房的,染坊的,缫丝的,修织机的,织锦的……男人在左,女人在右,女人多是妇人,一个个都面色不善。

双方隔着一道大门对峙。

公务房内,李菡瑶和观棋等人隐在窗后,密切关注外面的情势,七八个管事媳妇守在门外待命。

李卓航躬身道:“不知潘大人深夜来此,有何公干?”

潘织造道:“本官接到太平织锦坊工人告发,道你盘剥、克扣工人工银,特来查问。还不开门!”

李卓航道:“这原是管事欺上瞒下,小民已经处置了他们,现工人已经复工。有劳大人跑一趟。”

潘织造冷笑道:“你威胁他们的吧?妄想压下此事!李卓航,你伪善奸猾,枉顾圣恩,玷辱了皇上亲赐的匾额‘积善之家’,本官定会秉公处置、为民作主!”

李卓航道:“绝无此事!大人若不信,可唤他们问话,或者派人进工坊去察看,看小民可曾说谎。”

不等潘织造问,织工们纷纷道:

“李老爷没有克扣我们工钱,都是黄舒朗几个弄的鬼,老爷已经赔我们银子了。”

“就是,我们开工了。”

“为什么还要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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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李菡瑶的魄力

潘织造断定,李卓航想在短短半日内压下工人闹事,并令工人心服口服而不留丝毫痕迹,是绝无可能,他很不必以官势压人,便能名正言顺地覆灭李家。

因此他缓和了神情,道:“既如此,本官就亲自进去瞧瞧,问问织工们,可是真满意。”

李卓航忙道:“大人请。只是他们——”他看向潘织造身后那些官差,为难道——“这么多人都进去,恐怕不便,还请大人能体恤小民。”

潘织造大度道:“本官只带几个人进去。”随手点了高三胖等心腹跟随,余者都留在外面。

工人们见他如此亲和,俨然很公正廉明的模样,不像那欺压百姓的贪官,像个清官、好官,顿生好感,互相低声道:

“这大人很好,老爷和少东家是不是误会他了?”

“对,瞧着是真心为了咱们来的。”

“等等看吧,他不封了坊子最好。”

众人让开一条道,潘织造迈着方步,从容又威严地走向工坊内,一路上对大家含笑致意。

众人愈发觉得他亲切。

李卓航落后一步陪着。

一时到了工坊内,先进入第一间工房,只见两排大花楼织机左右对立,横向延伸,女工们楼上一个楼下一个,正忙着织那五彩灿烂的云锦,人人专注而用心。

李卓航朝管事瞅一眼。

管事大声道:“先等等。”

众女先后停下,看过来。

潘织造心里一沉,他没有从大家脸上看出不满和怨怼,相反,她们脸上的神情是兴奋的,干劲十足仿佛李卓航刚给她们加了月银,或者发了赏银。

他若无其事地又把刚才的话问大家,并暗示她们:会替她们做主,哪怕封停拍卖李家也要赔偿她们应得的利益。

众女愣了下,顿时炸开了。

不但她们,男工们也激动起来:

“不能封啊大人!”

“东家待我们很好。”

“东家已经赔我们了。”

“不能卖!卖了我们怎么办?”

……

潘织造撑不住从容淡定。

高三胖急忙问:“你们白天不还罢工吗?”

众人道:“现在复工了!”

有人道:“那都是黄舒朗几个弄的鬼,不干老爷的事。”

高三胖问:“黄舒朗呢?”

李卓航道:“他欺上瞒下,被打了五十板子,赔出所有身家,撤了他的差事,关着呢。”

潘织造问:“你怎么赔的?”

李卓航道:“黄舒朗虽然失职,但小民用人不当,不可推卸责任,故而认下了他对大家的承诺。”

潘织造不信道:“你认了他的承诺?”

李卓航道:“是。”

高三胖问:“你要分工人股份?”

李卓航道:“是!”

潘织造道:“你这话哄鬼呢?这么多人你都分股?景泰府还有几千人,你也认?不认的话,那些人如何心服?还是你根本用的是缓兵之计,只求度过眼前这关,将来再使个巧法子,让大家将股份吐出来?”说罢环视众人,高声问:“你们真的相信他的话?不怕他骗你们?”

众人齐声道:“不怕!”

一面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或者其他地方,捂着的地方,都藏着刚发到手的股份文契,一脸的踏实。

刚刚之前,李菡瑶告诉他们:她察觉了黄舒朗骗人的阴谋,想来想去,唯有认下黄舒朗对大家的承诺,才能对得起大家,圆满解决此事。故而,她早命人拟好了这些股份文契,只等时机一到,便揭开黄舒朗阴谋。

她还告诉大家:为一视同仁,凡是在太平工坊做事满十年的工人,都可按章程获得股份,但这些股份不得转卖其他人,只可由子孙继承。若要变现,只能由李家收回。

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太平工坊有他们一份!

潘织造要停了工坊,他们决不许!

潘织造几乎以为李卓航给这些人施了法术了,才能令这么多人众口一词地维护李家。

他喝道:“李卓航,你糊弄得了他们,休想糊弄本官!”

李卓航高声道:“大人,小民不敢糊弄大家。小民子嗣单薄,膝下唯有一女,这偌大的家业还靠大家支持。小民愿意与大家共富贵,全当做善事。若老天有眼,怜惜小民一片善心,或者能让小民晚年得子。”

说罢又向众人道:“仓促间给大家立了文契,按理说,这东西像田契地契一样,是要去衙门盖章备查的。既然潘大人在此,正好做个见证:隔日便去衙门办了。如此一来,可证明我不是骗你们。你们也可真正放心。”

众人轰然欢呼:

“谢老东家!”

“谢少东家!”

“老爷,老爷!”

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潘织造震惊不已——李卓航这是宁愿散尽家财,也不肯便宜了那些觊觎李家家产的人,譬如自己!

可恶!

高三胖更是惶惑。他可是一再对潘织造保证说,李卓航父女这次休想逃脱,谁能想到这人如此有气魄,竟真认下黄舒朗的承诺。——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每年还能分红。高三胖代潘织造心疼那些银子,因为在他们心里,那些银子已经是潘家的了,任何人不得侵占!

高三胖眼珠乱转,想法挽救。

潘织造已经不作他想了,既不能名正言顺,那就用非常手段,先把李家父女弄去牢里再说。

他放脸道:“本官岂可听你一面之词。把黄舒朗叫来!”

李卓航道:“大人,黄舒朗是小民工坊的管事,他犯了错,小民责罚他,大人这也要插手?若是这样,江南那么多纺织商家,每天多少人事,大人能管得过来吗?”

潘织造恼羞成怒,喝道:“大胆李卓航,分明愚弄织工,等上了公堂,齐县令自会审问你。”

高三胖对李卓航道:“请吧。”

又让人去请李姑娘去公堂。

工人们震惊发现自己见识太浅,这当官的会变脸,之前那副清官模样就是一张皮,揭开就是贪官。

众人纷纷躁动起来。

女工们从花楼机上下来了。

大家喊“不能抓我们老爷!”

潘织造愠怒道:“谁抓他了,不过是请他上公堂对证。”

李卓航淡笑道:“潘大人,有人告状,县令大人传话,小民才会去;眼下无人告状,小民为何去公堂?”

第149章 少东家有令

潘织造道:“黄舒朗呢?你关着他不许见人,分明心虚。你放他出来,看他怎么说。齐县令马上就到。”

李卓航道:“大人,黄舒朗克扣工人月银,以至于工人罢工。大人难道要为这等人出头?”

潘织造强辩道:“这事要弄清楚。岂能听你一人之言。”

工人们愤怒道:“还有我们!”

潘织造发现,非常手段也不是那么好使的。当着这些人的面,想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把李卓航父女弄进牢房,竟寻不到。工人们看他的目光鄙夷又痛恨,因为他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没了,只剩**裸的欺压!

而他欺压的,可不只李家。

太平工坊现在是大家的了!

潘织造心急如焚,想齐县令为何还不来?他实在拖不下去了,强把人带走是不成的,李卓航摆这阵仗,一个不好,都能跟官差冲突起来,他未必占上风。

他吩咐高三胖:“叫人去催齐县令。”

高三胖忙出了织锦坊。

齐县令现在哪里呢?

他受了潘织造邀请,带着人往杏花巷李家太平织锦坊赶来,刚走到半路,忽然有个衙役冲来报信,说城南兴宇织锦坊工人闹罢工,还打死了人。

齐县令一听,忙吩咐手下人道:“快,去兴宇!”

众人急忙抬着轿子掉头。

这时王壑和方逸生等人来了,忙拦住轿子,不让齐县令走,请他去李家太平织锦坊主持公道。

齐县令急得冒汗道:“太平织锦坊死人了吗?没死人!本官分身乏术,哪里死人先去哪儿。”

王壑:“……”

方逸生忙问:“哪里死人了?”

齐县令道:“城南,兴宇织锦坊。”

他看在方逸生是忠义公府的大少爷,耐着性子将兴宇工人罢工的事说了一遍,表示自己不能懈怠,必须立即赶去,否则酿成大祸,后果难以预料。

方逸生听了微怔。

兴宇,那不是潘织造的远亲名下的产业吗?其实就是潘织造的,不过大家装聋作哑而已。

江南织造局主官是个肥缺,油水最丰厚,一任官做下来,再不贪,子孙吃喝几辈子都不愁了。

然官场应酬多,挣的多,花费需要更多。潘氏尤其如此:贵妃在宫中要银子打点,潘家做官的要银子在官场联络上下,族中子弟要精心培养,世交亲友要人情来往,潘氏旁支、远亲也不能都断绝了,求上门来的总要照应一二……如此算下来,这开销就大了,总不能都收贿赂,那太显眼了,迟早要出事,还是找些来钱的路子实在。

幸好江南富庶,纺织业更是兴旺,随便弄个作坊经营,有潘织造在后撑腰,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兴宇商行背后就是潘织造。

方逸生隔着轿帘对齐县令低声道:“大人,兴宇同潘织造有些干系。大人不如先去太平织锦坊,叫了潘织造同去。万一有什么事,大人也好卸了责任。”

齐县令一想可不是,自己真是糊涂了,竟忘了兴宇是潘织造的隐性产业。如今工人罢工,还打死了人,潘织造不去,自己怎能应付?很容易吃力不讨好。

他忙道:“方少爷考虑周全。”

又急令众人掉头,去李家。

然才走了几步,又有人来回禀:祥盛棉纺厂工人罢工闹事,差点烧了厂房,如今一触即发。

齐县令急得叫道:“今晚怎么了?为何出事都赶在一块,这不是要本官的命嘛!”越是这样,他越不肯先去,一定要拖了潘织造一块去,好推卸责任。

齐县令叫苦,王壑听了心中一动:这两处约好了似得出事,不会跟李菡瑶的布置有关吧?

他问方逸生:“这祥盛也是潘织造的?”

方逸生低声道:“似乎是。”

王壑问:“他还有哪些产业?”

方逸生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他很快便清楚了:接下来又有三处工坊工人暴动,都来向齐县令报案、告急,显然不是巧合。

那时,他们已到太平织锦坊。

潘织造也接到表叔派来的人报信,说是兴宇出事,他一直不舍离开,坚决要将李家父女送进牢房,不然错过了这时机,再要计划这样一回行动就难了。

后来接二连三有人来回禀,兴宇等五个作坊都爆发了工人暴动,且事态严重,他觉得不对了。

高三胖急道:“大人,李家认了工人的股份,我们怎办?有李家比着,我们若不认,工人非造反不可。”

潘织造何尝不知这道理,别说让工人参股分红利,便是让他把克扣的工人月银本金还给他们,他也舍不得。

吃下去的东西,谁会吐出来呢?

他看了李卓航一眼,转身就走。

织锦坊的人都松了口气。

李卓航忙跟上去相送。

李菡瑶和观棋在窗内看着。

李菡瑶道:“真走了?”

观棋不语,盯着外面。

一行人到织锦坊门口,潘织造忽然转身,喝道:“拿下李卓航!叫他们交出李菡瑶!”

高三胖急叫:“快!”

众官差一拥而上,来抓李卓航。

叶屠夫见不好,往李卓航身前一栏,从腰间抽出两把杀猪刀左右挥舞,暴喝道:“谁敢!”

众官差见他一脸凶狠,胆怯不敢上前。

潘织造厉声命令“拿下!”

高三胖急道:“谁立头功,赏银千两。”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这李家可是豪富,织造大人这么一开刀,等于宰杀肥猪——不,是肥牛,他们哪怕拔一根牛毛呢,也够吃的了,于是鼓劲往前冲。

窗内,观棋同时高喝:“少东家有令:擅闯工坊者,往死里打!出了事有少东家担着!”

潘织造不可置信地抬头。

李菡瑶,她怎么敢?

织锦坊内一片哗然,男人怒吼,女人尖叫,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一切的东西都当做武器,然后汇聚成一股潮水,向织锦坊大门口席卷而来。

“谁敢进来,老子杀了他!”

一个汉子举着扁担狂呼。

高三胖瑟瑟发抖道:“疯了,他们疯了!”

官差们吓得再次后退。

钱虽好,也要有命花呀。

这些人都不要命了,他们可是惜命的很,他们欺压弱小还行,遇见真斗狠的就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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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朋友在十月份对原野新书的支持。看见你们如此热心、热情,我激情满满,大爱你们!新的一月,以李菡瑶的霸气进攻开端(好像她一直很霸气?小时候是懵懂的霸气;八岁在青华府是凭借聪慧施展霸气;现在是纵横挥洒的霸气。这霸气还在呈逐渐成长势头……),让我们伴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上升!!期待更多朋友的支持!

第150章 气死姓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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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壑、方逸生和齐县令等人就在这时赶到,眼前的情形看得他们震惊不已:这里也暴乱了?

齐县令手脚都哆嗦了。

潘织造一见齐县令,不由大喜,立即高喝:“李卓航聚众造反。齐大人快拿下他!”

李卓航忙抬手示意工人勿妄动。

工人们这才平静下来。

李卓航便将事情经过对齐县令说了一遍,末了道:“县尊大人,小民犯了何罪,要拿小民?”

齐县令见工人安分了,心定了些,放脸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竟敢纵容他们与官府对抗,冲撞织造大人!来人,将李卓航拘回县衙,听候审问。”

他想着把李卓航关几天,磋磨一顿,令其对官府生敬畏之心,也可震慑刁民,并安抚潘织造。

方逸生急阻道:“不可!”

“狗官不讲理,杀了他!”

“大不了一死,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刚平静的人群再次狂躁,冲向潘织造和齐县令,几个衙役躲避不及,遭受数人敲打,各种武器雨点似得往下落,他们连滚带爬地跑。

齐县令大惊失色,“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几个字喊不出来,喊出来也没人听见。

方逸生拖着他连连后退。

“大人,快走!”

“对对,快走!”

齐县令吓得魂不附体。

他可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为了潘织造,不值得!

潘织造也被高三胖和一个幕僚倒拖着跑,他盯着那汹涌而来的人群不可置信地重复“她怎么敢?怎么敢?”忽然仰天怒吼:“李、菡、瑶”声音充满浓浓的不甘和屈辱,倾尽三江五湖的水也洗不净。

声落,工人们停止了追杀。

人群豁然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两名少女在众丫鬟媳妇簇拥下走出来,右边的女孩头上金凤煌煌,身上紫衣彩绣灿灿,在月色和灯光的交互辉映下,恍若神女降世;左边的女孩梳着双丫髻,一身石榴红的绣裙,脸儿莹润白净,正是观棋,手里提着一盏玻璃荷花灯。

齐县令等人也停止了奔逃。

所有人转身打量并揣测:

这紫衣女孩就是李菡瑶?

江南第一才女?

李家女少东?

要招赘婿撑门庭的那个?

双方隔了三四丈远的距离。

王壑凝目观察李菡瑶,灯光下,光芒四射的少女似真似幻;合上眼,脑海中的小墨竹似幻似真,他并不能将二者合一,至少没有一眼就认出是故人。

时间太久,淡忘了么?

王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双手握着杀猪刀,紧紧守护在李家父女身旁的叶屠夫。

往事历历在目,并没淡忘。

橘黄的灯笼光芒,在清冷的月光下晕出朦胧烟霭,他想,夜晚灯暗,看不真切,等白天再细瞧吧。

李菡瑶笑道:“恭送两位大人。”

娇俏的神气和观棋一样,神女立时变成了小家碧玉,有些娇憨,还有些淘气,莽撞大胆。

王壑:“……”

姑娘,你要气死潘织造?

刚想到这,就听潘织造喊:“齐大人,还不拿人!”

此刻的潘梅林神情狰狞,状若疯狂,全无一点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和风采,双目死死盯着李菡瑶,决意不顾一切也要拿下她,将她各种折磨,以泄心头之恨。

李菡瑶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怕他抓自己,又好像在等着他去抓,也许是想看他怎么抓,眼中有好奇、有期待,就是没有害怕和担忧。

齐县令看着这样的李姑娘,也恨得牙痒手也痒,心想:难怪潘大人生气,这种女子,就该给她些苦头尝尝,叫她认清什么是官场规矩、官府威严。眼下机会难得,只要拿住了李家父女,工人没了头脑,便聚不起来了,也可挽回些脸面和威严。

王壑一见他神情,忙低声道:“大人慎重!那边五家工人正暴动,还打死了人,急等着大人去处置呢;这边原本无事,上下齐心,大人却要拿人,事后潘大人有贵妃娘娘护着,就受责罚也是有限的,大人准备如何对上面交代?就不怕被当成替罪羊?大人可记得当年青华府的事?”

齐县令听了警醒,暗悔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潘织造觊觎李家家产,自己也没好处,为何要趟这浑水?

豁然贯通后,转身就走。

潘织造大喊:“齐大人!”

逼着他立即拿人。

齐县令却不过面子,走到潘织造面前,低声道:“潘大人,兴宇出大事了!咱们快去吧。”

潘织造坚持“先拿下妖女!”

潘织造并非不知进退,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错过了今晚,他就奈何不得李菡瑶了。

齐县令为难道:“这……李家并未犯过,本官没有理由拘押他们。若是激起民变就坏了。”

潘织造怒视他刚刚不还叫拿人,说李卓航纵容工人与官府对抗,说得那么顺溜,都忘了?

这时,方砚带人匆匆赶来,先对潘织造和齐县令见礼,然后问:“二位大人,李家犯了何事?”

齐大人急道:“无事,无事!”

方砚来的好,解了他的围。

忠义公府,他可惹不起。

潘织造不服,让贵妃先斗倒忠义公再说。

方逸生低声将事态告诉父亲。

方砚听后,既对潘织造公然谋算李家的行为感到心悸,又为李家激烈行为感到心惊。

他静静地看向潘织造。

潘织造见方家父子都来了,知道事已不可转圜,又怒又恨,加上高三胖在旁苦劝,遂甩手就走,根本不理方砚。

齐县令急忙跟了上去。

王壑和方逸生都松了口气。

王壑看向李菡瑶,也很想问她一句“你怎么敢?”这样激烈对抗,纵挡过了一时,接下来会更糟,她想不到吗?还是她另有后手,所以成竹在胸?

王壑竟看不懂这局面了。

方逸生还要过去跟李家父女打招呼,方砚拦住他,沉声道:“快跟两位大人去。我猜那边的事与李家有关。”方逸生恍然,忙冲李卓航父女抱拳告辞。

方砚也遥遥抱拳致意。

李卓航父女均回礼,谢他援手。

方砚三人便追着齐县令去了。

方砚不过去跟李卓航打招呼,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事态变化,潘织造说他和李家沆瀣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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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九尾狐的指甲

一刻钟前,落无尘就到了。

他走的是另一条水道,在李家货船码头上岸后,老远便听见织锦坊喧哗声,忙撒腿就跑。

在织锦坊门口,冷不防跟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惊叫“落少爷!”定睛一看,是个眼生的丫鬟。

落无尘见对方认得自己,想必是李家的丫鬟,他心急李菡瑶,急问:“出什么事了?姑娘呢?”

那丫鬟急惶惶道:“潘大人说咱们克扣工人月银,违反《劳动法》,要封了坊子。老爷不让。他要抓老爷和姑娘。老爷让姑娘带我们先避开。观棋和姑娘从后门那坐船走,听琴姑娘带我们走这边,我正撵她们。”

落无尘一听,也不进织锦坊了,丢下一句“我去保护姑娘”,便沿着河提狂奔而去。

李家别苑后门外的河堤下,也有处青石砌成的平台,钉着铁环,李家日常用的画舫正泊在那。

紫衣女子和粉衣女子下了河提。

河堤下的草丛中有微语:

“来了。”

“怎么就两个人?”

“李菡瑶胆子大的很,又谨慎,许是怕人多暴露了,两个人才好逃。她哪知爷在这等着呢。”

那声音,是两个男子。

紫衣女和粉衣女上了画舫。

“怎没人呢?”

紫衣女奇怪地想。

“是了,织锦坊出事,他们都去织锦坊了。”她很快为这一现象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草丛中人又低语:

“少爷,能上船了。”

“再等等。这丫头性子烈的很,须得等她晕了才好下手,不然挣扎起来,惹来了人,又前功尽弃。”

“等多久呢?”

“总要一盏茶工夫。”

两个女子进入画舫便没了动静。

草丛中的人耐心等着,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那少爷站起身,正要上船,忽然月色下,河堤上又下来一个人。

他急忙一蹲身,暗道“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一面仔细观看来人。

“落无尘!”他差点叫出来。

一人问:“少爷,怎办?”

少爷道:“再等等。”

那人道:“再等下去,他把李姑娘给弄了,少爷岂不要捡他吃剩下的,还被戴绿帽子?”

少爷道:“放心。这落无尘自诩为君子,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碰李姑娘的。爷只要等他没了力气再上去,还怕好事不能成?心急喝不了热豆腐。”

那人道:“少爷别冒险,这世上男人见了美女,哪有什么君子,都是装模作样。咱们大人也是读书人,还不是……”说到这急刹住,把后面的难听话咽下去了。

少爷便犹豫起来。

落无尘上船后,进了舱,在外面月下已经是阴凄凄的,如今进了舱,更加昏暗,又闻得舱内幽香扑鼻,他也没在意,悄声唤:“观棋,观棋?”

舱内静得反常。

观棋和李菡瑶呢?

就算他们没来,水手呢?

落无尘警惕起来。

忽然他听见细细的喘息声。

他循着声音穿过一道悬着珠帘的月洞门,就见昏暗的里间躺着一个人,看身形依稀是个女子,顿时心一紧,忙抢上前一步,弯下腰察看是谁。

地上人勉力撑起上半身,向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搂住他的脖颈,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他觉得那玉臂如水蛇般柔软滑腻,又似乎娇弱不胜,挂不住般,将个绵软的身子倒在他怀里,口内嘤嘤轻唤,不知咕哝什么。

落无尘浑身激起一层毛疙瘩,心狂跳,想要抱住她,给她支撑,又不敢抱,只把双臂虚张着,做个防备的姿态,身子紧绷,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是谁。

女子奋力往他怀里挤,声音似哭泣,螓首搁在他颈窝,光洁的脸颊挨着他的脸,微热的唇贴着他脖颈。

落无尘轰然沦陷了!

他确定这人是李菡瑶,中了暗算。

若非听出他的声音,怎会向他伸手?若非中了暗算,怎会向他求救?在他的印象中,李妹妹要么古灵精怪、娇俏可人,要么激昂昂指点人事,何曾这般无助!

他搂紧了怀中人,想百般地疼她、爱她、安慰她,给她勇气和力量,意乱情迷之时,满口呢喃“别怕!妹妹别怕……无尘哥哥陪你……好妹妹……”

怀里人不堪折磨般扭动着。

落无尘感到欲火焚身!

他陷入无边混沌之中。

女子的身子柔软发烫,努力向他怀里挤,想要再贴近些,想要挤入他身体里才罢休;双臂也缠紧他脖子,更不住摩挲、抓挠他的背,哪怕隔着衣衫,他也清晰地感受她尖尖指甲划在肌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不能!妹妹我们不能!”

他感到要爆裂了,想不顾一切,想恣意妄为,可是身体明明急需,却又抗拒着、抵挡着。

这坚持是徒劳的、无力的。

忽然,指甲从后背挪开了,他心一空;紧跟着,女子一双柔荑上移到他的脖颈,抚摸着他,指甲划在后颈上,顿时将无边的混沌划开一条缝隙,理智奋力冲出。

他猛然松开楼住怀中女子腰部的双手,举起来,抓住捧着他脖子的柔荑,摩挲着,到了指尖。

足足两寸长的指甲!

在无名指和小指指端。

而李菡瑶从来不留这么长的指甲,每个指甲都不足半寸,指甲盖儿就像凤仙花花瓣大小,恰到好处。

观月楼的丫鬟也不留长指甲。

落无尘仿佛回到多年前偷看鬼怪传奇时,那文字在脑海中幻化出九尾狐狸,朝被迷惑的书生伸出十指,每一个指尖都有两寸多长的指甲,就像利刃一样。

他感到寒意浸骨。

身子依然烫,心却冷了。

他扣住那双手粗暴拉开,并奋力一推,将怀中女子推到在地,就听“咚”一声,什么磕在地上发出瘆人的声音。

他心中涌出强烈的危机,催促他: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这里,不然后悔莫及!他无暇查看对方是谁,有何图谋,便挣扎而起,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别走……”

身后传来心碎的哀求。

他如同听见魔音,跑得更快。

刚到舱门口,便听见岸上说话声,是压低了的男子声音,“……该晕了”,他骇然,夺门而出,趴着船舷滑入水中,让清凉的河水包裹住身子,往远处滑去。

第152章 你不怕憋坏了?

等脑子略为清醒些,他才想这事的古怪。

岂止眼前事古怪,之前告诉他消息的丫鬟也古怪,只因他心忧李妹妹,情急之下未曾细想,才落入这境地。其实,李妹妹根本没来!

可是,他想不通这古怪,不知那说话的男子和舱内的女子是不是一伙的。若他们是一伙的,是为了算计李妹妹,为何弄一女子在舱内?若不是一伙的,那丫鬟又分明在算计自己,而男子是黄雀在后……

他想上岸,回去李家报信,然而脑子不受控制地昏沉,身体内涌动着疯狂,躁动的难受。

这是什么药,这么厉害?

他不敢离开清凉的河水。

他照着手臂狠狠地咬下去,让头脑略微清醒些。就在这时,忽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箫声,飘渺幽幻,专注捕捉时,好似根本不存在;不去听时,又响在耳内。

他听出一丝熟悉的味道。

他便奋力朝声音来处划去。

这飘渺的箫声很欺骗人,听着就在耳边、在心底,追寻时却拐着九曲十八弯,踪迹难觅。

落无尘不记得划了多远,手臂已经被他咬得伤痕累累,终于看见淡淡月光下,华灯映水,画舫凌波。

“请通禀宁公子,落无尘……求见!”落无尘仰着头,在水中对画舫上的人道。

泅水而来,没有拜帖。

这可算最奇怪的拜访了!

仆从顾不得诧异,急去禀告宁致远。

箫声停,宁致远急忙赶到船头,见落无尘已经被人捞了上来,失声问:“子安兄!这是……”

落无尘脸红气喘,一把扣住他的手臂,艰难道:“进去再说!别叫人……跟着……”

宁致远急忙扶他进后舱,又令人去拿自己的衣服给他换,又让人准备茶水,却被他拦住,道:“我……中了暗算……快帮我……想办法……别告诉人……”

宁致远听完经过,神情诡异。

落无尘强撑着残存的理智,急道:“请贤弟……派人……去李家……报信,画舫……画舫……”

宁致远忙打断他:“我这就派人去李家打探消息,再告诉李姑娘画舫有贼人,你放心。”

落无尘这才精神一松,旋即更绷紧了,因为宁致远要为他解毒,提了许多“好”办法:

“放心,这事简单,愚弟送你个丫头……”

“不可!!!”

“那,愚弟送你去青楼?”

“不行!!!”

“……子安兄,小弟知道你心里思慕谁,可是小弟实在没办法帮你达成心愿啊!”

“不是……兄非此意。”

“那你什么意思?”

“别……让女子来……”

“那你要怎么解毒?”

“你快想办法!”

宁致远幽怨道:“落兄真为难小弟了。”

一盏茶后。

宁致远真有些本事,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来了许多药材和冰,把落无尘丢进一大木桶内炮制。

丫鬟小子都被叮咛,不得靠近后舱;至于魏若锦就更不用说了,宁致远让她别下楼。

宁致远站在木桶前,欣赏着连衣服泡在水中的少年,低笑道:“从来只听说女子为心爱的男子守清白,没听过男子为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你不怕憋伤身子?”

落无尘抬眼睨他,“你真不懂?”

宁致远讪笑道:“我懂,我懂!”停了下又神秘兮兮地低声问:“李姑娘若知,会不会因此而感动?”

落无尘警惕道:“你不许说!”

宁致远见他急,忙安慰道:“落兄别急,我不说就是。”

半个时辰后,宁致远派出的人来回禀:潘织造已经被迫离开李家,因为兴宇等几家工人暴动;还有,李家工人罢工的事也已经解决,李家许工人参股太平商行。

“她竟有这大气魄?!”

宁致远似不信般自语。

“她总能人所不能!”

落无尘理所当然地淡定。

哦,也不能说淡定,他体内热血像一头猛兽,不肯屈服于他的意志和药物双重压制,正一次又一次试图冲破束缚,然后为所欲为,他跟它比拼坚韧和毅力。

宁致远见状,无暇感慨,想着再给他加一重力量:以琴音来净化他的心境,平定他的神思。

他便坐在舱外,在船尾抚琴。

琴音起,落无尘仿佛受到引导般追寻而去……

********

再说兴宇那边。

王壑看着疯狂爆发的工人,想起七年前青华府那场灾民暴动,此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引发暴动的原因,不止克扣数月工银这一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乃日积月累攒下的矛盾。

比如那个打伤潘织造外甥的汉子。他的媳妇精于女红,刺绣和纺织技艺皆十分出色,因毁坏珍贵绣品,被逼卖身到兴宇,日夜劳累,眼、身都遭受极大摧残,熬干了一身肉,最后撒手人寰。汉子早忍无可忍,要跟人拼命,被同事拦住,劝慰下来,忍到今日才爆发。

如他一般的工人多的是。

不同的遭遇,相同的结局。

方逸生看着这情形,止不住身子发颤,从心底里感到恐惧:这件事也许会像火药的引线一样,引发一场惊天爆炸,轻则伤及国本,重则炸毁大靖!

靖康八年正月,大靖西北十几万纺织工人暴乱,紧跟着是江南蚕桑重地,朝廷为此推出了梁心铭主持编纂的《劳动法》保护工人利益,并以雷霆手段整顿纺织行业。

当时,靖康帝派出一批春闱大比的新进士,去西北和江南观政。这些人初入官场,尚未学会媚上欺下,一个个锋芒毕露,治理得大江南北政通人和。

时隔二十年,《劳动法》还在,梁心铭还在,当年观政的进士们也都健在,为何纺织行业如此黑暗?

是了,有一个人不在了——

这便是靖康帝!

是他成就了梁心铭!

是他推行的《劳动法》!

方逸生和王壑沉重对视——不管这场暴乱背后是不是李菡瑶在推动,她这一手有用吗?

应该是无用的。

潘织造顶多挨皇帝申斥,端看他喝命官差对工人残酷镇压,便可看出来他有恃无恐。

然而,当王壑看见工人从绣坊中搜抢出来的大量珍贵绣品,其中一件翟衣,十二行、十二对翟纹,领、袖口为云龙纹镶边,不由目光凝滞——这是大靖礼制规定的皇后袆衣!只是一件衣裳,尚未配上九龙九凤冠,便静静散发庄重和威严,令那失去理智的工人烫了手般瑟缩。

在管事的怒斥和工人的对抗中,王壑弄清了:这是为潘贵妃赶制的礼服,要在九月贵妃寿辰时敬献上去的,顿时两个词浮现在脑海里——私造、逾制。

原来,杀招在这里!

他仿佛嗅到血腥味的野兽,果断出击,立即对方逸生道:“即刻派人告知宁致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第153章 围杀

方逸生茫然——告知什么?

大靖礼制规定:贵妃的最高礼服为九行九对翟纹,他一时没看清楚那翟纹的数量,所以没反应过来。

方砚却反应过来了,对齐县令喝道:“快让他们停下!”又向潘织造质问:“大人竟敢逾制私造皇后冠服?!”

齐县令举手嘶喊:“都住手!”

官差和工人全都住手,院内寂静下来,若不是其他院子还有声音,只当暴动不存在过。

人人都听见了方砚质问的话,都盯着那撑展开的袆衣。

潘织造也看见了,目露惊恐。

“这是陷害!”他大喊。

可是没有人听他辩解。

这不是僭越那么简单,这件袆衣暴露了潘家的野心:想要代替皇后,更可推测为诅咒皇后早丧。

陷害也好,真有其事也罢,都不重要,关键是陈氏后族不会放过这个除掉潘贵妃的机会。

“李、菡、瑶——”

潘织造再次仰天怒吼。

这一次,声音满满的都是绝望!

他认定这一切都是李菡瑶主使的,因为李卓航年长,为人谨慎精细,行事稳重,轻易不敢对抗官府;而李菡瑶年少,具有少年人的热血无畏精神,敢作敢为,仗着智谋过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才敢如此行事。

这的确是李菡瑶的手笔。

兴宇等五家纺织商都是潘家的隐形产业,为了方便潘织造就近掌控,这五家工坊都建在霞照城内。

既费心弄了这样的作坊,赚小钱是不满足的,尝到甜头后,便希望赚大钱、银子来的更快。

如何让银子来的快呢?

一要压缩原料成本;

二要降低人工成本;

三要提高售卖价。

原料成本就不说了,同行竞争激烈,不太好巧取豪夺;售卖价,自有潘织造将官用订单给他们,一分银子的货,卖出五分银子的价,容易的很。

至于人工成本,他们用各种手段诓骗熟练织工签下死契,为作坊做牛做马,例如逼得小作坊破产,他们趁机接手,人和机器都得了;再就是压低工钱。

工钱压得太低,等于涸泽而渔。

他们就是在涸泽而渔。

这次高三胖给李家设下陷阱,同样克扣工人月银的手段,也在兴宇等五个作坊中使用了,不过克扣的银子他们是不打算还给工人的,全孝敬上去了。

潘织造是江南织造局的主官,李菡瑶当然要摸清他的底细,于是发现兴宇等商行;又查知高三胖买通了太平织锦坊的管事、图谋李家家业,她立即进行周密布置,公开招赘,惑人眼目,对潘织造步步紧逼,进行围杀。

方逸生弄清缘由后,急命亲信给宁致远送信,告知这边情形。又低声问王壑:“可要给梁大人传信,在京中策应,弹劾潘织造僭越,有狼子野心?”

王壑忙道:“不行!”

方逸生忙问:“为何?”

王壑道:“这件事家母不能插手。”

方逸生问:“那万一打蛇不死,李妹妹岂不危险?”

王壑沉着道:“不会,这次他死定了!你只需派人将消息送给右佥都御史段启明即可。”

段启明,原监察御史,曾弹劾王亨治家不严,纵容王诏在徽州为所欲为,勾结青华知府倒卖官粮。

方砚道:“逸生,听王壑的。”

方逸生忙点头。

潘织造绝望之际,发现平日小计谋不断的高三胖突然像丢了脑子一样,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不禁又恨又怒,骂道:“废物!全是废物!”

忽然想起东郭無名,急吩咐他:“你亲自去请东郭先生来!”这时候,他晓得尊称“先生”了。

高三胖连声道:“是,是。”一面转身飞快地跑去了,从后看他身形,竟像滚动的圆球。

等到潘府,高三胖更绝望了——东郭無名高烧不退,已陷入昏迷,济世堂的大夫正忙着替他诊治呢,空儿急得直抹泪,正拿棉布沾了水往公子干裂的唇上涂。

高三胖焦灼地问大夫:“可有法子让他清醒过来?”

大夫不悦道:“在下正在诊治。吃了药也需要些时辰才能见效,这急不得的。”

高三胖哪管大夫解释,听说无法即刻清醒,急得抓住东郭無名肩膀使劲摇晃,“东郭隐,你醒醒!”

空儿忙丢了棉布去抠他的手,“你干什么?撒开!”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圆滚滚的身子从床前挤开,然后怒视他。

高三胖哭丧着脸道:“出大事了!”

空儿道:“我管你什么大事,公子病成这样了,你还折腾他,你是成心不想他活了?”

高三胖道:“就快活不成了!”

潘家倒了,别人或可逃得性命,他作为潘织造的心腹,能逃得了吗?所以,他跟潘织造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想活命,必须助潘织造度过这一关。他平日里看不惯东郭無名自命清高,处处跟东郭無名争风头,心里却明白自己不如东郭無名,眼下只能靠东郭無名出谋划策了。

空儿才不管他死活,只心急公子病势。

东郭無名落水后,风邪入体,精心调治还未见得能好呢,何况他还把药倒了,误了最佳诊治时机,怎能不严重?大夫说,若今晚不退烧,将十分凶险。

空儿眼下后悔得要命。

高三胖只得又去兴宇,向潘织造禀告:东郭無名病势沉重,昏迷不醒,无法替他分忧。

潘织造绝望想,难道天要亡我?

杏花巷李家别苑。

江如蓝也没睡,刚吃了药,正靠在床上吃解暑甜汤,一面听鉴书说之前跟潘织造对峙的经过。

听完了还意犹未尽。

鉴书劝道:“表姑娘,刚吃了药,睡吧。才好些,别又作出病来,吃亏的可是自己。”

江如蓝道:“我要等妹妹。”

鉴书道:“姑娘正在忙。”

江如蓝忙问:“忙什么事?”

一脸的急不可耐,惋惜地抱怨:“都是那个东郭無名,害得我不能出去。其实我已经好了。”

如果她没有落水,表妹的那些谋划,她统统都能参与,是何等的精彩、激奋人心!

鉴书无奈地看着她。

仿佛知道江如蓝心思似得,过了片刻,李菡瑶派人送信到观月楼,说兴宇事发,并且东郭無名烧得昏迷不醒,不能帮潘织造出主意了,这都是表姐的功劳。

江如蓝坐在床上发呆。

忽然喊:“我再吃一碗!”

鉴书提醒她:“表姑娘,三更了!”

江如蓝两颊红艳艳,两眼亮晶晶,精神抖擞道:“那又怎样?我胃口大开,我就想吃东西!”

众女:“……”

第154章 白首偕老

魏家画舫停在内城某处河道。

宁致远坐在后舱甲板上抚琴,不用抬头也知道魏若锦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双手托着腮,静静聆听他的琴音,月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他身边,触手可及。

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心随意动,传到手上,原本他弹琴是为了替落无尘静心的,此时却透出缠绵之意:似乎与心上人在水乡的青石街雨中漫步、月下泛舟;又似共西窗剪烛、红袖添香。好在少年的感情纯洁,这缠绵如初春的新绿,让人觉着清新,并不狂纵。

后舱,落无尘泡在木桶内。

他身中魅毒,再听这样缠绵的琴音,免不了一场春梦,这春梦并非他的宣泄,而是承载了他情之所系、心之所恋,汇聚成一段美好又完整的人生。

情之所系,自然是李菡瑶。

虽然落无尘竭力抵制,不愿在这时候想她,唯恐亵渎了她,然而哪里能抵挡得住,况且生平所见女子除了李菡瑶,再无任何人入他眼、入他心。

他止不住地心颤,激起心尖一阵阵疼痛,颤纹如水纹扩散至全身,将他酥倒,无力靠在桶壁。

在梦里,他和李妹妹相知相许、相爱相亲,观春花秋月,看夏雨冬雪,一生一世一双人,将一个个平凡的日子串成白首偕老,直至子孙满堂!

这恋情太美、至真至纯。

他全心投入后,不再痛苦,而感到愉悦、欣然。

宁致远进来时,他正闭眼靠在木桶壁上,脸上的红还未退,神情是甜蜜的,嘴角溢出浅浅的笑意。

宁致远伸手推他,“子安兄。”

推了两下,落无尘才醒睁眼。

看见宁致远,他一脸茫然。

宁致远戏谑地瞅着他,似乎问:“怎么,不认得了?”

落无尘呆了会,已然分清了梦境和现实,顿时觉得不可思议——那真的是梦?为何如此清晰,清晰的其中一些生活细节他都历历在目;甚至,他和李妹妹所生养的每一个子孙的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扣住宁致远的双臂。

宁致远以为他毒性未除尽,见人就扑,骇得忙压低声音道:“子安,你看清楚,是我!你再昏,也不能如此饥不择食、雌雄不辨哪!实在不行,就去青楼吧。你放心,小弟保证安排妥当,不让一个人瞧见。”

落无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松手,向后靠在桶壁上,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失落和茫然。

默了一会,才淡声问:“我已好多了。为何不弹了?”

若非琴音中断,他的梦便不会中断。那么美的梦,他愿意就活在梦中,永远不醒。

宁致远道:“你没事真太好了。”又低声道:“方兄派人送信来了,兴宇那边的事水落石出了。”

落无尘猛抬眼看他。

宁致远便将兴宇那边搜出皇后袆衣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俯下身,凑近问:“敢问落兄有何高见?”

落无尘瞅他道:“贤弟已经有主意了,还问。”

宁致远目光炯炯道:“小弟想听听落兄的看法。”

落无尘淡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宁致远点头道:“落兄言之有理,然这件事钦差大人恐怕难以专断,还需上奏朝廷,朝中须得有人相助才行。皇后母族不便出面,得由其他人出面。”

落无尘问:“贤弟认为谁出面合适?”

宁致远试探道:“王相和梁大人。”

落无尘道:“不可!”

宁致远问:“为何?”

落无尘道:“这件事绝不能通过王相和梁大人,只能交于别人,否则将功亏一篑。”

宁致远追问:“交给谁?”

落无尘道:“佥都御史段启明,可出面弹劾潘织造。再请刑部谢尚书出面。”

宁致远道:“愿闻其详。”

落无尘道:“王相和梁大人若出面,只会适得其反,故而要段启明和谢尚书出面。”

宁致远看着他笑了。

“英雄所见略同!”

“原来贤弟考较愚兄?”

“不是考较,是请教。”

嘉兴帝与梁心铭的嫌隙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是王亨或是梁心铭出面,皇帝定会护着潘家。

段启明当年为了青华府灾民暴乱一事,曾弹劾王亨治家不严、纵容族人王诏倒卖赈灾粮,在别人眼里,他绝非王亨和梁心铭的同党,最得皇帝信任。

至于谢耀辉,与王亨梁心铭既互相欣赏,又互相提防、互相竞争,也不是一类人。纺织业的黑幕一旦揭开,谢耀辉定会一查到底,绝不肯输给梁心铭。

如此,潘家在劫难逃。

两人三言两语将潘织造后路堵死了,彼此都心情很好。

宁致远伏在木桶边沿,看着落无尘轻笑道:“落兄这样不遗余力地帮李姑娘,真是情痴。”

落无尘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宁致远道:“好,小弟不卖乖,承这个人情。可是我很替李姑娘担心呢:她分股给工人,在工人中赚了好大名望,却得罪了天下的纺织商,成为众矢之的。”

落无尘盯着他不语。

宁致远笑问:“难道不是?”

落无尘点头道:“是。”

宁致远道:“你打算如何帮她?”

落无尘道:“李妹妹无需人帮。倒是我们,承她提供了这个大好机会,有希望大展宏图。”

宁致远问:“此话怎讲?”

落无尘反问:“贤弟可想一展胸中抱负?”

宁致远道:“自然是想的。谁甘心平庸过一生呢。”

落无尘不再靠着,把身子前倾,凑近他,一字一句道:“靖康八年,西北十几万纺织工人暴乱,朝廷推出《劳动法》,先帝派一批春闱进士到西北和江南观政。若兄没记错,令尊大人和这位钦差简大人,就在其中。”

宁致远点头道:“不错。”

落无尘道:“经过那次观政,他们整顿了西北和江南纺织行业,并肃清地方吏治,脱颖而出!”

宁致远道:“不错!”

这次声音很激动。

他父亲说过那次经历。

落无尘道:“眼下你我的机会来了。父辈给我们做了榜样,我等岂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宁致远道:“咱们还没入官场呢。”

落无尘悠然道:“那又如何!既能扳倒潘织造和潘贵妃,何妨再进一步,将这纺织行业再肃清一遍,替大靖、替天下苍生做些有益的事,青史留名?”

第155章 看你大放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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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致远问:“如何肃清?”

落无尘道:“李姑娘不是已经做了样子么。”

宁致远嘴角溢出笑容,慢慢扩大至整个面部,“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李妹妹。不过,甚合我意!”

落无尘垂眸,用手掬一捧水往胸口浇。

宁致远想起什么来,忙问:“你可能起来了?”

落无尘停住手,感受了下身体状况,尴尬道:“嗯……还要泡一泡。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致远也不戳破他,笑道:“刚过子时。你且起来,我让人换一桶水,再换药,加些冰。”

落无尘点点头,“有劳了。”

“哗啦”一声水响,长身而起。

宁致远眼一扫,只见**的衣袍贴在他身上,修出一杆挺拔的身形;衣袍领口的交领扯开了,露出一片白色、平滑、年轻饱满的肌肤,上方是若隐若现的喉结;再往上,俊脸酡红,连眼内也染了红,更流露出丝丝**,和他平日风清月朗的谪仙形象相比,充满诱惑。

宁致远忍不住低声调笑道:“你现在这副模样,闺阁女子便是瞧上一眼,便会失贞。”

落无尘瞪他一眼,猛然转身。

宁致远笑着唤人进来倒水。

忙乱一阵,落无尘依旧泡着,宁致远叮嘱他一番话,便匆匆离开。落无尘知道他是去安排布置了,由不得身心畅意,想李妹妹布下这局棋,将官、商、士,甚至前朝和后宫的君臣、后妃全部囊括进来,何等手段!

这样的她,他怎不爱?

这样的她,他爱之入骨!

他觉得那个梦真是荒诞,梦里的李菡瑶如山间清风、谷中流泉,这还算真实;温婉贤淑就不通了。

李妹妹是活泼恣意的!

李妹妹是杀伐果决的!

李妹妹是霸气不羁的!

唯独没有温婉贤淑。

他帮不了她什么,唯有成为她棋盘上一枚棋子,助她成功。想到这,他真渴望自己化身一枚洁白如玉的棋子,被她纤纤玉指捏着,丹蔻食指摩挲着他……

他骤然感到体内狂躁乱动,热血如脱缰的野马,一下子挣脱了束缚,肆意驰骋,吓得他拼命收摄心神,痛苦地忍耐,再不敢想什么棋子、手指、凤仙花。

宁致远上了画舫二楼。

魏若锦正在窗前等着他。

他示意丫鬟仆妇退下,然后将事情经过悉数告诉她,并道,自己要连夜去见钦差大人。

魏若锦叹道:“李妹妹果然不负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声,枉我白白替她担心了一个晚上。”

宁致远凝视着她,柔声道:“在我心里,锦儿才是江南第一才女,无可替代。李姑娘锋芒毕露,所以名气传扬;锦儿光华内敛,若放出来绝不会在她之下。”

魏若锦嗔道:“你这是自卖自夸。”

宁致远重复道:“自卖自夸?锦儿当自己是我的人了?”

魏若锦羞红了脸,“你……”想责他胡说,可是一想,他哪里有胡说?不过是呈述一个事实。自己虽未嫁给他,然此生此心绝不会再托付第二人。

她便垂首,不敢看他。

就算宁致远自卖自夸,她听在耳内,心里也是欢喜的,未必就真希望他实话实说,当着她的面夸李菡瑶,想来这是一切矜持的女子最心口不一的时候。

宁致远见她耳畔青丝下,莹白如玉的耳廓似乎泛红了,禁不住神魂荡漾。

刚刚在船尾弹琴时,他已是心猿意马,又看见落无尘受**折磨,代他难忍,落无尘的心上人不在身边,必须忍,他心上人就在眼前,忍无可忍!

他忍不住靠近魏若锦,近得脸颊碰触到她的发丝,轻声道:“此乃我心里话。锦儿,我日夜思卿……”他感到她的身子僵硬,心也急跳,便不敢再靠近她了。

两人都静默着,听河上清风。

夏夜,河上的风是清凉的,河水在月下呈黛青色,远处泛起粼粼波光,船桨有节律地响着。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虽然温柔,已复归平静了。

“李家解决了这件大事,明日棋艺比试定会继续。锦儿,你也去瞧瞧。我若偷出空来,便去接你。”

“嗯,我是想见识一番。”

“然后发现,锦儿才是第一。”

“宁哥哥,你又来了!”

“我是不吝我的未婚妻大放光芒的。”

“宁哥哥希望我为你长脸?”

“不是。今日听说,李家丫鬟赞当朝王相是真丈夫,因为自信,所以不惧梁大人压过他的声望;因为自信,所以他任由梁大人纵横官场。锦儿,我亦希望你自由展现才华,纵不必像李菡瑶一样,也活得恣意些。”

魏若锦仰面看他,动情道:“谢谢你,宁哥哥。”

她是多么幸运,才能定下这样的如意郎君,不必似李菡瑶一样,百般筹谋,依然险象环生。

她禁不住靠在他胸前,他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身,耳鬓厮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不像之前战战兢兢、想要逾越却又不敢,苦苦克制忍耐。

画舫又回到华光映水的田湖。

没有人知道,钦差大人、户部尚书简繁已经微服到了霞照,正效仿古今文人骚客,揽田湖风流雅事,与他同揽田湖夜景的,是火凰滢,位列江南才女第四。

火姑娘人如其姓,如火一般。

据阅女无数的简尚书评价:火凰滢的美貌还在其次,最妙的是其才情,其火热的性子又将这才情发挥到极致,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妙不可言。这滋味,粗俗的男子是领会不出的,不过贪其色而已;需是读书人,还必须是满腹经纶的男子,才能领略她言语的妙处和智慧。

简尚书深深地被吸引了。

江南四大才女,他无缘都见,无法评比,但他以为,火凰滢吃亏在出身青楼,所以才排第四,否则以她的才情当排列第一。李菡瑶等闺阁女儿所会的,不过是琴棋书画而已,闺阁女子用来修身养性、彰显才名的,未见得能比得上火凰滢看尽红尘繁华的智慧沉淀。

他已决定,要收了火凰滢。

他好久不动情了,面对火凰滢,竟挨不过今晚,便要同她共效鱼水之欢。

火凰滢如蛇般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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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江南才女第四

简繁微笑道:“你竟也欲情故纵?”

火凰滢靠在对面椅内,媚眼慵睁,懒洋洋道:“小女子才不会对男人欲情故纵。”

简繁问:“那是何意?”

火凰滢道:“小女子是嫌弃大人。”

简繁大感兴趣,“哦?愿闻其详。”

一点没有被嫌弃的不悦。

火凰滢斜睨他道:“大人看着像个人物,怎的跟那些下流东西一样急色?”一面想“其实就是一样”。

简繁忙问:“你待如何?”

火凰滢道:“大人既然要收了小女子,就算不能三媒六证,也该弄一顶小轿来,把小女子从这烟花之地抬走。在这地方,大人也不嫌脏了身子?”

脸上笑的明艳,眼神却冷。

简繁沉吟道:“你这说的在理。是本官孟浪了,唐突了姑娘,望姑娘莫要生气。火儿,过来!”

他向火凰滢招手。

火凰滢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他道:“弹支曲子我听。”

火凰滢道:“累了,不想弹。”

简繁微笑问:“这是生气了?”

火凰滢道:“才懒得生气。伤身!”

简繁不厌其烦,耐着性子问:“那你想做什么?这么晚了,你又不许本官碰你,又不肯弹琴唱曲——罢了,咱们安安静静说话吧。难得月色这么美,月下赏荷,更有一番韵致,别船的丝竹之音可为我们助兴。”

火凰滢道:“大人此言极妙。”

其实这话合她心意罢了。

两人便到船头赏花赏月。

伏在栏杆旁,看月华如水,倾泻在黛青色亭亭的荷叶上,竟压不弯它们;荷花点点如星,缀在其中。白日里,田湖的荷便给人“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感;夜晚的暗,更延伸了这无穷的碧,延伸向天幕低垂的无尽头。

头顶的月、星都无声。

船下的水轻柔低语。

周围的丝竹声果成了伴奏。

火凰滢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下,不自觉也收敛了浑身的火热,声音和笑容亦轻柔起来,向简繁道:“大人今天来,可听说江南第一才女公开招赘婿的事?”

简繁道:“尚未曾听说。”

火凰滢道:“大人微服到此,这样的消息竟不知?”

简繁道:“烟花之地,各类消息散播最快,本官来此,便是想听一些传言。你说,本官听着呢。”

若是之前,火凰滢定会嘲笑他“大人竟不是来寻乐的,竟是来打听消息的”,此时却未揭破他,而是娓娓道来,“这江南第一才女是纺织业女少东……”

她从李菡瑶三道关选婿说起,一直说到今天下午潘家画舫上捉奸,潘家和李家结下不解之仇。

简繁听她满嘴都是“听说”,笑问:“你这满口全是听说来的,就没些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火凰滢道:“正要问大人。依大人看,这江南第一才女和潘贵妃家族对上,最终谁会胜出?”

简繁心想,这还用问吗?

他嘴上却道:“本官初来乍到,火儿却是与那李姑娘并列江南四大才女,有何高见呢?”

火凰滢吃吃笑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又道女子不得参政——本朝虽出了个梁心铭,却是顶着男人的名字。大人是钦差,此事又牵连贵妃族亲、朝廷官员,小女子身在风尘,虽有幸伺候大人,怎敢胡言乱语,影响大人的判断呢?不如大人亲自去瞧瞧,便有决断了。”

简繁忍不住打心眼里爱她——听听这话,分明对这事十分关注,可是一套话却说得滴水不漏。

哦不,还是漏出些许破绽的:这番话,影射古今以来对女子的限制,和当朝的政治格局,她遵从这限制,又巧妙地突破这限制,怂恿他过问这件事。

这哪像寻常女子的手段!

简繁笑道:“今晚可不成……”

话未说完,便瞧见月光下一艘两层的画舫向这边靠过来,很快靠近,随从上前问答。

宁致远和魏若锦来了。

简繁忙令请宁致远过来。

火凰滢笑吟吟的赖在主舱不肯走,简繁也未赶她,宁致远进来时,一眼看见简繁身边坐着一位火红衣衫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随后急忙垂眸不敢正视。

火凰滢却放肆地将他看了个仔细。

简繁已知她性子就是如此,也不在意,只招呼宁致远坐下,问夤夜赶来,究竟有何急事。

宁致远便将兴宇发生的事说了。

火凰滢听得一双美目粲然,听完便盯着简繁,要看他是何反应,接下来又会如何处置。

简繁神情淡然,沉吟不语。

他是靖康八年状元,与宁致远之父同科,私交颇厚。当年西北纺织工人暴动,《劳动法》推出,他和宁父参加江南观政,是何等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而今,他已经位居户部尚书。今年江南无水患旱灾,他奉旨来江南,是为巡查江南经济税务。在来霞照之前,已经耳闻潘织造在江南所作所为,但他却没了当年的锋芒,二十年宦海沉浮,早已磨平了他的锋锐!

官场积弊深厚、纺织业溃烂不成样子,连王亨和梁心铭都无法,他能有什么办法?

当年,梁心铭不也是锋芒毕露吗!比他更甚。那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在知府位上便扳倒了当朝左相,举手毁掉白虎王谋反大计,其锋芒和手段令天下男子都为之侧目,如今面对潘贵妃,一样束手无策。

皆因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不过,眼下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潘织造若真替潘贵妃私造皇后袆衣,倒是一个机会……

简繁感到久违的热血沸腾!

他无意间一瞥,看见火凰滢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更生出一股豪情:要让她看到自己的能力、魄力,从心底里折服他,而非屈服于他的权势和地位。

“走,去兴宇!”

简繁霍然起身。

宁致远大喜。

火凰滢娇笑道:“大人,小女子也想去瞧个热闹。”

简繁正要让她看到自己的风采,听了这话,心里早许了,面上却为难:“你这般模样怎好去?”

火凰滢道:“我扮成个小子。”

简繁心想这倒有趣,便应了。

宁致远见状,回去后也让魏若锦扮成个少年,跟自己一块去。魏若锦从未做过此出格之事,害怕的很,推辞道:“我就留在船上等你……”话未说完,宁致远急叫“不可!”

魏若锦诧异,为何这样紧张?

宁致远见她不解,又怕她坚持留下,便凑近她嘀咕了一番话,将落无尘中暗算的事说了。他倒不怕落无尘侵犯魏若锦,只是若留他二人在船上,哪怕什么也没做,哪怕有下人在侧,将来事泄露,对魏若锦也不利。

魏若锦听得霞飞满面,再不肯留下,急忙去换衣。

第157章 身份暴露

王壑听方逸生说,这次巡视江南的钦差是户部尚书简繁,原打算他一到,自己就避开,免得被他认出来。谁知,这位半夜三更忽然降临兴宇,想躲避也来不及了。

简繁见了他也是一怔,“王壑?”

王壑无法,只得上前见礼。

张谨言也上前见礼。

简繁忙道:“张世子也在。”

跟着就还礼。

宁致远等人都大吃一惊——张世子、王壑?这两个人他早有耳闻,居然来了江南!

齐县令则眉开眼笑,因为王壑刚才劝他的,他都采纳了,经历这么一遭,他感觉自己与王家、与玄武王府、与忠义公府关系有微妙的变化,就像少年男女暗生情愫。

潘织造却看着王壑,像得知真相一般恍然:怪不得李菡瑶那样大胆,原来背后有王家和玄武王撑腰!

王壑一见众人神情,便知不好,这个黑锅背得冤,虽然他此次来江南,的确是冲着潘织造来的,可这不还没动手呢吗,是李菡瑶张网将潘家网住了。

他明知解释也徒劳,也没人信,还是抓救命稻草般向简繁——其实是对众人解释道:“大人,小子也是前日刚到,因为帮助方贤弟求亲闯关,才来的。”

简繁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是半点也不信的。

王壑一看便知他心理,别提多郁闷了,好在简繁没继续在他身上寻根究底,很快转向暴动工人和潘织造,出示御赐令牌,亮明钦差身份,霎时间众人跪了一地。

潘织造彻底绝望了,今天之前,他并不怕钦差来;可是眼下,简繁等同来勾魂的黑无常。

刚才他还死命镇压工人呢,可是齐县令见了私造的皇后袆衣,再不肯给他面子,虽不敢将他拿下,却借口不能激起民变,阻止他镇压工人,并询问相关人、收集证据。

现在钦差来了,这一切都移交给钦差大人定夺,工人们更是纷纷呼号“冤枉”“青天大老爷作主”。

简繁喝道:“尔等为何杀人?”

工人们推出几个胆大且能言善辩的上前,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简繁:原是兴宇东家长期克扣他们的工钱,百般压榨他们,他们讨要工钱无果,才冲突起来。

每说完一节,便有人将搜来的账簿或者他们自身留存的凭据呈上,或者有人证;至于杀人,原是兴宇的管事下令对他们往死里打,他们不得已反抗,那人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误伤而死,不是他们蓄意杀的。

字字血泪,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简繁已经信了大半。再说,这也无需问,只看这些男女织工们瘦得皮包骨的凄惨形象,再对比兴宇那些锦衣华服、凶神恶煞般的管事,真相呼之欲出。

他沉着脸问:“潘大人有何话说?”

潘织造想要辩解,却无话可说。

高三胖垂死挣扎,喊道:“大人,这都是李家在背后弄的鬼。我们给贵妃娘娘礼服绣的是九行九对翟纹,不是十二对啊大人!请大人明察!”说完拼命磕头。

潘织造急得瞪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时候说这话有用吗?

只会引得简繁往深处追查,一查便会查出他们给李家下的套,进而发现他图谋李家家产的一系列手段。有了这个污点,说他为贵妃娘娘织造的礼服是九行九对翟纹,是被李家陷害的,简繁怎会相信?

果然,一女工出面证实:绣工是按画好的意匠图绣的,每日都有人监工,如何作假?

又将那意匠图奉上。

简繁威严吩咐:“去李家!”

又向潘织造道:“潘大人,本官须将你收押,听候审问。你可心服?”

潘织造想说“不服”,可是不敢——简繁若非下决心要办他,便不会收押他;既然下决心办他,他再挣扎也是徒劳,反惹得简繁对他印象恶劣。他再顾不得自己了,开始思索贵妃和潘家退路,力争保全贵妃。

他躬身道:“下官遵命。”

简繁点点头,命人将潘织造、高三胖,以及兴宇一干管事都押入县衙大牢。为公平起见,那几个工人头领也一并收押。又命随从收妥那些证据,让众工人回家待命。再和齐县令去祥盛棉纺厂等四处,平息那里的工人暴动。

这一圈忙下来,已到下半夜。

他依然未歇息,赶往李家。

齐县令不住奉承他,夸他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不愧是朝廷的顶梁柱、皇上的股肱之臣。

简繁虽知他是奉承,也听得顺耳,再看身边:方家父子、王壑、张谨言、宁致远都紧紧跟随,自觉威重令行,感觉火凰滢看他的目光比先前不一样了。

刘嘉平等人原本在暗中观察事态进展,后来见钦差来了,忙都纷纷上前参拜,此时也同往李家。

一时到了杏花巷。

李家别苑大门敞开,李卓航夫妻率李菡瑶以及大小管事在门口迎接,已等候多时了。

钦差一到,众人跪迎。

看见这阵仗,简繁意外——这李家父女有些手段,难怪潘织造会折在他们手里。

他端着威严打量李卓航父女,并不叫起,见李卓航气质儒雅,虽恭谨而不失从容,是个儒商;李菡瑶年仅十四五岁,相貌秀美,正值豆蔻年华,面对钦差威压也镇定自如,连她身边的丫鬟都镇定自如,更加留心。

李卓航和李菡瑶都垂头待命,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现场安静下来,圆月西沉,淡淡的月光照着这群人,偶尔一两声蛙鸣打破夜的寂静。

良久,简繁才冷声责问:“李菡瑶,你无视官府威严,竟下令工人对官差往死里打。谁给你的胆子?”

李菡瑶回道:“垂死挣扎而已。”

简繁等人听了均无语。

简繁问:“此话怎讲?”

李菡瑶抬眼直视他,回道:“大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潘大人要霸占李家的家产,要我父女性命,还不许小女子临死前挣扎扑腾几下?”

齐县令急忙道:“本官可没想要你性命……”

李菡瑶道:“齐大人没有,不等于潘大人没有。潘大人昨晚来,就是要我取父女性命!”

简繁沉声问:“你有何证据?否则就是污蔑!你父女敢对抗官府,齐大人并未处置错。若照你所言,本官现在要拘押你,你难道也要跟本官拼命?”

第158章 哭了

李菡瑶愣住,嘴动了两下。

忽然观棋哭道:“不是的……”

李菡瑶顿时像被点燃了药引,“哇”一声哭起来,哭得哽咽不止,一面断断续续道:“青天大人请容禀:大人不知道……我们……我们可算等到大人来了……大人再晚来一天,就见不到小女子父女了……”

简繁愣住,他集聚一身的威严和满肚子的律法规矩,就等着李菡瑶狡辩,然后他好义正言辞,狠狠震慑这嚣张胆大的女孩子,谁料李菡瑶说哭就哭,他倒不知所措了,仿佛用大力提了个空桶,差点往后一屁股坐倒。

十几岁的女孩,哭的惹人怜。

泪珠儿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滚,一点不似做假;再细想潘织造所作所为,这女孩子之前恐怕一直强撑着,这会子再也撑不住了,所以才当众痛哭。

方逸生等人都心疼气愤不已。

张谨言也心软了,看不得这样一个女孩子哭,拿手指捣了王壑腰眼一下,示意他“说话呀”。

王壑瞅了表弟一眼,无语的很,心想:人家要你同情!人家不知又在布什么局呢。女人的眼泪也是武器,用的好,比男人的刀枪剑戟、阴谋阳谋都要厉害。

他又纳闷:这真是李菡瑶吗?面对潘织造时,何等霸气,怎么对着简繁就像换了一个人?

再一想,这才是真正的李菡瑶: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就像观棋在棋盘上一样,对手永远不知她下一步往哪走——王壑认为,观棋是受李菡瑶调教的。

李卓航低声道:“瑶儿,莫要在钦差面前失礼。”又向简繁磕头道:“小女无状,请大人恕罪。”

简繁还能因为这个治他的罪?

简繁将威严的神情放缓了,和颜悦色道:“李菡瑶,你别哭,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观棋扯出帕子,一手在后抚着李菡瑶的背,一手在前替她擦眼泪,一面劝解道:“姑娘别哭了。钦差大人不是来了么。钦差大人跟潘大人可不一样,就算把咱们拘押了,也不会要了咱们的命,而是为了问案——”

齐大人急忙表白:“本官也是为了问案。”

观棋对他道:“齐大人是公事公办,可潘大人别有用心呢。”说罢又转向李菡瑶——“姑娘只管把所有的委屈对钦差大人讲,大人定会替咱们做主的。咱们查到的那些证据,都叫人拿出来,给大人瞧,请大人定夺。”

李菡瑶忙回头吩咐人:“都拿来!”然后又仰着泪脸对简繁道:“大人,我们有证据,不敢瞎说。”

简繁喝道:“呈上来!”

就见李家仆妇往来飞奔,搬账册和文书、拖男拽女,一会子工夫,人证、物证,都堆在简繁面前。

李菡瑶向简繁控诉潘织造的阴谋,她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加上口齿伶俐,说得顺溜无比。

李卓航想补充也插不上嘴。

简繁发现,李家已经将案情始末缘由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证据确凿,无懈可击,他根本无需审问,入仕以来所经手的案件,从未有如此轻松过。

他盯着李家父女,深沉莫测。

李菡瑶又伸出双手,做出戴枷的动作,道:“大人要拘押小女子,便请拘押吧。”

简繁问:“你不拼命了?”

李菡瑶道:“不了。大人拘押小女子,小女子不怕被暗算;不比潘大人,若拘押了小女子,小女子命休矣。”

简繁:“……”

火凰滢脆笑出声,道:“李姑娘真个聪明!大人怎会拘押你?若拘了,岂不跟姓潘的一样了。”

李菡瑶好奇地看着她,这谁?

观棋也目光炯炯地瞅着她。

这时,管事又拖了一个人来,走路趔趔趄趄、嘴里叽叽咕咕,脸上春色一片,目光猥琐。

李卓航道:“大人,这是潘织造的侄孙,潘子辰。潘大人用心恶毒,算计小女一次不成,昨晚又派他在小民的画舫内埋伏。两人里应外合:潘大人前门相逼,他在后门河埠拦截,若小女逃跑,正好落入他手。”

简繁喝道:“潘子辰,可有此事?”

潘子辰并不理会他是谁,只盯着一身紫衣的李菡瑶道:“妹妹,你怎么先走了?叫我好找。”

李卓航大怒:“住口!”

观棋骂道:“畜生做梦呢!”

潘子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妹妹怎可翻脸不认人?”

李菡瑶问简繁:“大人,小女子该不该打他?”

简繁心一跳……

王壑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觉心底一股邪火往上窜,要将潘子辰大卸八块才能熄灭这火气。

他正要上前,有人比他更怒,方砚、宁致远对潘子辰怒喝;方逸生和江如澄朝潘子辰抬脚就踢,连张谨言也不甘寂寞,上前踢了两脚,他竟插不进去。

他等人静些,才对齐县令道:“齐大人,昨晚李姑娘有离开吗?那和大人说话的人又是谁?”

齐县令急忙证明,李菡瑶昨晚人在织锦坊呢,并未逃走,倒是他们被工人吓得狼狈退走,所以,潘子辰这是公然诬陷李姑娘的清白,手段卑劣、下流!

这点,方逸生等都可作证。

没有人相信潘子辰的话。

简繁厌恶地盯了潘子辰一眼,道:“来人,塞住他的嘴,将他带下去,关入大牢,听候审问。”

潘子辰茫然,他明明得手了,为何李菡瑶有恃无恐?为何众人都不相信他?为何……

两个衙役上前将潘子辰拖走了。

简繁心想,这潘梅林真鬼迷了心窍,竟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对付江南第一才女,叫人不耻。

奇怪,潘梅林并不蠢啊!

简繁细想才恍然:李卓航膝下只有李菡瑶,一旦她失身,除了嫁给潘子辰,别无活路。潘梅林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一再使出这一招吧?这手段虽不入流,却最便捷有效。若成功,李家绝不敢声张,只好吃个闷亏。

然而,李菡瑶太厉害了。

失节的人便成了潘织造!

简繁理清了这一切,对李菡瑶重视了几分,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歇了惩治李菡瑶的心思。

他换上一副神情,对李家父女温声道:“起来吧。”

第159章 原来是梁心铭的儿子

李卓航恭敬地请简繁进去。

简繁并未推辞,举步进门。

众人都紧随其后。

观棋扶着李菡瑶手臂,正和她轻声细语,忽然心有所感,转脸一瞧,王壑正瞧着她们主仆呢,目光相碰,彼此都看进对方眼底深处,都心一动,都各有思量。

观棋想:“原来他是梁心铭的儿子。”

王壑却觉得这丫头仿佛说“梁心铭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因观棋和李菡瑶眼中的了然,知道身份已被她们知晓。李菡瑶既布下这局,怎会不派人去兴宇那边关注事态进展呢,所以他的身份一暴露,这边也知道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受伤。

他知道,这天下间的女子大多羡慕钦佩他的母亲梁心铭。他自小便活在父母的阴影下,纵有些聪慧和才智,都被父母给压住了。人家提起他,都会说“梁心铭的儿子”“王亨的儿子”,再不然就是“王家嫡长孙”。其中“梁心铭的儿子”提的最多,因为他母亲太耀眼了。

他很怀疑,将来他百年后,世人怕是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恐怕只会说“梁心铭的儿子”吧?

李菡瑶主仆认为他作为梁心铭的儿子,不该这么平凡,至少要在棋盘上赢过观棋才对。

王壑瞅着这对主仆,幽怨地腹诽:一个女孩子,年纪这么点大,下棋下得这样,不觉妖孽吗?

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赢了观棋,再跟李菡瑶一较高下,因此回忆起之前的残局,思谋后路。

李菡瑶和观棋已不再留心他,正和魏若锦招呼,经魏若锦悄悄告知,知道了火凰滢就是那艳名远播的江南才女之四,都朝她微笑致意,以目招呼。

火凰滢见李菡瑶竟不因为她的身份而轻贱,很意外,略一想,才恍然:李菡瑶襟怀朗阔、行为大气,自然不会像一般闺阁女子,把出身看得十分重。

火凰滢很喜悦,却没凑过去。

简繁正问李家父女话呢。

这一路进来,凡遇见的工人,李卓航都令他们拜见钦差大人,简繁也挑出几个人来问话。

问的是分给他们股份的事。

工人们都如实回了,有人还掏出随身藏着的股份文契给钦差大人瞧,表示自己没有撒谎。

简繁是金榜状元,又在官场浸淫了这许多年,现在又位居户部尚书,通晓经济实务,一眼看出这里头的关窍。

他问李卓航:“有了这东西,他们从此与你共荣辱了。倘若你使手段让太平商号亏得血本无归,暗地里却将财物转移,他们如何能得知?岂不吃亏?”

李卓航忙道:“大人明察。已经跟他们立下章程:往后这太平商号的经营,不是小民父女说了算,工人们也选那内行、通事理的参与,也有话语权。”

工人们忙都点头道:“正是。”

简繁不作声了,盯着李卓航。

半晌又问:“这件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令爱的主意?”

李卓航不禁犹豫,不知该如何回。这时,他感到江玉真身子一僵,似乎很害怕,忙伸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同时决然回道:“是小女的主意。”

一来,这确是李菡瑶的主意。

二来,他终究不能一辈子将女儿护在羽翼下,女儿若要遨游长空,必定要自己搏击风雨。

当年他曾安慰江玉真,叫她不必为子嗣担忧,他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这办法便是:等他百年后,会将嫡支的家业分散给李氏族人,人人有份。有能力的呢,自会将家业传承下去;无能者,败光了也是命数。

李菡瑶却比他更大手笔,竟将家业分散给外姓人,这在寻常人看来,简直是败家之举、辱没祖宗!

然而,李卓航却激动不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女儿的胸襟比他更加高远、广阔。

有这样的女儿,他丝毫不担心李家会败落。

李菡瑶,必定会带领李家兴盛起来。

没有理由的,李卓航就是有这信心。

听了李卓航的话,宁致远等人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早猜到了:李卓航稳重谨慎,李菡瑶却常出人意表,只有她会做出这令潘织造措手不及的决定。

简繁问李菡瑶:“你如何舍得?”

李菡瑶道:“有舍才有得。”

简繁道:“好!”

有舍才有得,舍了这些股份,保住了太平商号,保住了李家,也保住了她自己。

忽然,简繁把目光对准王壑,问:“王壑,兴宇那边的事尚未解决,潘织造的罪行自有本官审问;五家工人合计几千,该如何善后,你可有什么想法?”

王壑还在推演棋局,闻言一惊。

他忙躬身道:“钦差大人在上,小子岂敢班门弄斧。”

简繁不肯放过他,道:“本官许你班门弄斧,正要考较你。”又扫一眼宁致远、方逸生等少年,接道:“你们也都说说,眼下该如何善后呢?只管大胆畅言。”

众人都躬身道:“遵命。”

简繁又道:“这《劳动法》可是梁大人亲自撰写,先帝下令推行的。王壑,你可别丢了你母亲的脸!”

王壑被激,加上误会李菡瑶主仆对他的印象,想要让她们瞧瞧,梁心铭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不再藏拙,省得宁致远等人发了精彩言论,专美于前。

他便道:“那小子便献丑了。”

因环顾众人道:“农,天下之本。自古以来,凡明君莫不重视农桑,以固国本。北魏孝文帝更颁布《均田令》,隋唐沿袭。后来情势变化,才废除。

“我大靖自英武朝开始,工商业迅猛发展,国力昌盛,许多百姓脱离土地,在工坊谋生,工人日渐增多。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庶人安政,君子安位’,只有百姓安心,大靖天下才会稳固,国力才会昌盛。今李家分股于工人,等同分给他们土地,使他们有了衣食来源,实乃长远之计。若工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其心何安?天下必乱!”

第160章 用银子堆死他!

宁致远很遗憾:叫王壑这么一说,他还有何可说的?说的再精彩,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但他必须说,至少要在简繁心里留下一个印象:他听懂了这番话。

在场许多人,并非都听懂了。

方逸生和刘嘉平几个都懂了。

有些商家少年则未必听懂,他们关注的是:李家这么一分股,天下的工人要不安分了。因此,他们紧张地盯着简繁,看简繁如何决定。这决定将影响大家。

简繁挨个听了宁致远、方逸生、刘嘉平等少年的看法,他自己却不置一词,在李家织锦坊转了一圈,借口劳碌一夜,此刻倦了,要转回驿馆休息去了。

李卓航一家忙恭送众人。

王壑落后一步,跟观棋并列,瞟了李菡瑶一眼,问观棋:“请问姑娘何时继续,下完那盘棋?”

观棋笑道:“待定后告知公子。”

又道:“公子果然胸藏丘壑。”

王壑道:“怎敢与李姑娘‘达则兼济天下’的襟怀相比。”

李菡瑶不得不回应了,她却似不想说话一般,瞅了观棋一眼,观棋立即道:“我家姑娘可没想那些大道理。”

王壑以为她是替主子谦虚。

观棋将螓首向他靠近些,一副有话说的模样。

他忙也微微倾身、侧首。

观棋并不将脸转向他,就这么目视前方,脚下不停步,含笑微声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有钱无权也要受贪官欺压。我家姑娘却不信这个邪。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姑娘就是要用银子堆死他!”

王壑神情微滞,又恢复。

这话虽豪气,也很荒诞。

观棋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会造成什么效果,恶作剧得逞似得,调皮地一笑,眼波潋滟。

王壑知她故意这么说,但她并不担心自己传扬出去,可见是相信他的品行;又想:这话虽荒诞,却也不无道理。有钱能不能驱使鬼推磨,他不知道,但银子落在李菡瑶这样善谋之人手中,用来堆死潘织造足够了。

他又闻见观棋耳畔一股幽香,想起“冰肌玉骨”这类词,不禁心一跳,忙把倾斜的身子站直了。

方逸生就在他们前面,这时放慢脚步,笑问:“说什么?”

李菡瑶接道:“说工人的事。多谢方表兄援手。”

方逸生忙道:“愚兄并未做什么,当不得妹妹谢。”

他见李菡瑶面对王壑时,让观棋代为回答,面对自己时,却亲自回话,可见待自己不同,很是喜悦。

王壑也察觉了,莫名烦闷。

他几次暗中观察,并没觉得李菡瑶有记忆中小墨竹的影子。想想又觉自己可笑:既刻意改装,必定会遮掩真实面目。譬如他当年扮女装,现在一伟岸男儿,别人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若想知道李菡瑶到底是不是墨竹,须得当面问她。然不管李菡瑶是不是墨竹,他都不打算让对方知道他就是当年的小姐姐,那又何必纠结真相呢?

放下吧!

他劝自己。

因魏若锦和李菡瑶说话,宁致远偶尔也插上一句,张谨言也感兴趣地凑近了听,加上方逸生等人,李菡瑶被围起来了,王壑默默地放缓了脚步。

“为何希望她关注我?”他默默地想,“我又不是来参加选亲的,不过是来帮忙闯关的。”

观棋转头瞅他,黑眸在月下闪闪。

“公子有心事?”她小声道。

“那你猜我有何心思。”王壑瞅着小丫头心想,自己跟她的处境倒有些相像,她是替她家主子守关的,自己是替方逸生闯关的,至少有话题可谈。

“公子在想怎么赢我。”观棋肯定道。

“何以见得?”王壑问。

“因为你怕输给一个小丫鬟没脸。你是王相和梁大人的儿子,怎能输给一个丫鬟呢。”观棋道。

王壑正色道:“在下从不会小看天下任何女子。姑娘棋艺高妙,在下更不敢存任何轻视之心。”

这番话令观棋芳心大悦,就见她展开大大的笑容,如鲜花在月下绽放,贝齿洁白如玉。

她笑问:“那公子要输了呢?”

王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观棋问:“不觉得丢脸?”

王壑道:“还是会的。”

观棋问:“就因为我是女子?”

王壑道:“不。因为在下比姑娘多吃了几年饭。若是在下也跟姑娘一般年纪,心里会好受些。”

观棋笑不可仰,因怕人听见了,用手捂住嘴,偷偷地笑,星子似得眸子对着他烨烨生辉。

这一刻,小丫头极美。

就像月下摇曳的花枝。

王壑看得怦然心动,一种陌生的、无法言喻的情绪弥漫在心间:想要跟她一起离开这些人,去园中、去郊野,或者乘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水上任其漂流,感受凉风习习,听水声潺潺、听夏虫呢喃,看高天上流云和冷月,看月下花影疏影;和她肆无忌惮地在月下嬉笑、打趣,可逗她如眼下般开心,也可用言语撩拨她,说她阻碍了她家姑娘的好姻缘,看她薄嗔满面的样儿,就像那天两人斗嘴……他首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许多的情绪和想法,真骇人!

观棋笑罢,随意挥手驱赶道边草间飞舞的萤火,似劝慰似安慰道:“公子不必气馁。小女子虽然身份低微,学棋很刻苦的,一天当两天用,算起来不比公子小。”

王壑不服道:“我也很勤奋。”

观棋道:“你们世家子弟,所学繁多,不比我专攻棋艺一项,所以还是不能比。”

这点王壑倒是很认同,他学的东西多着呢。

观棋见劝得他同意了,更开心。

王壑道:“姑娘还没赢在下呢,就这般高兴?”

观棋道:“容我先高兴一下。”

王壑忍不住也笑了,心情愉悦的很,把刚才的烦闷抛在脑后了,正要再说,抬眼一看,已经出了织锦坊,简繁等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和观棋。

王壑忙解释道:“在下与观棋姑娘还有一盘棋未下完,想摸摸她的底儿,只求别输得太难看。”

张谨言不信道:“她这样厉害?”

第161章 送她一桩好姻缘

观棋道:“婢子就该蠢!”

众人皆笑了。

张谨言忙道:“你才多大?”

观棋再次道:“我很吃苦的,一天当两天用。”

张谨言:“……”

他想说他表哥也很吃苦。

王壑拉住他,说“观棋姑娘天赋过人,又专攻棋艺,乃我平生少见的对手。弟不可小觑。”

张谨言不说话了——能得他哥一句赞,这丫头就值得他尊重,应该是有真本领的。

李卓航看看观棋,再看看王壑,眼中竟有忧色,之前面对潘织造、面对简繁也没这样。

简繁早注意少年和少女们之间微妙,也悄悄观察了火凰滢,见火凰滢看戏般,虽看得兴趣盎然,却并不被一帮俊美少年所吸引,遂放下心来。

所以说,火凰滢是不同的。

她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有着对人世浮生的沉淀积累,唯有自己这般年纪的男人才压得伏她。

简繁上船,众人也纷纷向李家父女告辞,唯有王壑跟李家父女辞别后,另冲观棋拱手道别。

双方身份地位太悬殊。

众人都看得一怔。

观棋笑吟吟地蹲身还礼。

张谨言忙也对观棋挥手,“明天我也来看你们下棋。”

李卓航道:“世子能来,李家蓬荜生辉。”

方逸生等人见此情形,也都跟观棋道别,都想:这场选婿下来,这丫头可要出名了。

方砚和黄县令将简繁送至驿馆,才各自回家。

方家画舫上,方砚在舱内歇息,方逸生三人在船头赏月,一面低声议论今晚——不,是昨晚的事。

方逸生对王壑道:“贤弟竟调戏起丫鬟来了。”

王壑忙道:“别胡说!”

方逸生道:“你那时候跟她走在后面,悄悄说什么,两人都笑得那样?别是觊觎人家吧?”

王壑尚未回答,张谨言接道:“这我听见了,不是表哥调戏那丫头,是那丫头调戏表哥。”

王壑:“……”

回想起来,还真是。

方逸生“哈”一下笑出声来,打破黎明前的黑夜,生恐被他父亲听见了,急忙用掩住口。

过了一会,几人轻声低语:

“依贤弟看来,钦差大人会如何处置潘织造?”

“他不会直接处置的,只会上报朝廷和皇上。”

“唉,接下来就看京城局势了。”

********

李家别苑主院上房内,李卓航父女也在秘议:

“瑶儿,你认为钦差大人会如何处置姓潘的?”

“这要看潘家和陈家博弈结果。若这样都不能将潘贵妃拉下来,说明潘家气数未尽。”

“那你打算怎么办?”

“爹爹不必替女儿担心。她风光鼎盛时女儿都不怕,打折了她一条臂膀后,难道还怕她不成!”

“但咱们该早作防备。”

“最好的防备就是不断壮大自己。女儿准备拿下兴宇等五家工坊,暗中扩充李家实力。”

李卓航惊问:“怎么拿?”

李菡瑶道:“钦差大人纵查明了潘织造的罪行,也不敢轻易处置他,只会上奏朝廷,请皇上决断。但兴宇等五家的工人,他必须做好善后,安抚民心。这是潘织造隐匿的产业,会罚没以充国库。最快的处理方式就是拍卖。京城和朝堂的事女儿鞭长莫及,这江南的商场却任由我驰骋。女儿定要拿下兴宇等五家!——那些机器都是最好的;工人的手艺也都个顶个的好,被潘家当牛马压榨,简直暴殄天物!”

这件事,李卓航并不知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面对女儿连番出击,和果断无畏的斗志,李卓航忽觉自己老了。

“这要多少银根,你算过吗?”

“算了。已经在筹了。”

“从何处调集?”

“景泰府三婶婶那,还有徽州府大伯父那里。”

“你大伯父……”

李卓航想起李卓远,有些心沉。

十年之约就在眼前,可是李卓远这些年竭尽所能地敛财,太让他失望,他几次要处置,又狠不下心。

年纪越大,越心软了!

外面已经有了晨光。

江玉真对李菡瑶道:“天就亮了,别回去了,就在西屋睡吧,省得走来走去还耽搁时候。”

李菡瑶忙答应。

西屋原本就是江玉真为女儿起居预备的,方便他父女议事之余,作为女儿小憩之所,所以一应的陈设和妆奁用具都是齐全的,分里外两进。

听琴对观棋道:“观棋,你陪姑娘在床上睡。我和鉴书睡在外间。”

观棋含糊应道:“是,琴姐姐。”

那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听琴忙扶住她送到床边,低声笑道:“就困的这样!”

********

简繁尚未审理此案,更未透露要如何处置潘织造,但潘织造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结果。

卯初,潘家一婢女给潘梅林送衣物来了。

潘梅林在霞照的权势很重,况且他是半夜被押进牢房的,很多人都不知怎么回事,还不到人走茶凉的时候,所以,婢女顺利地进了大牢,来到他面前。

木栅栏内,潘梅林闭目端坐在地上,强忍着蚊虫叮咬,维持冷静,听见脚步声在前面停下,又有开锁声,才掀开眼皮向外看过去,看见婢女,眼光一亮。

婢女给那牢头一个大银锭子。

牢头道:“快些!”便转身走了。

婢女解开包袱,将几件衣物露出来。

潘梅林问:“东西带来了?”

婢女轻声道:“带来了。”说罢从衣下摸出一个带螺盖的瓷瓶,双手递给潘梅林。

潘梅林接过去,凑在眼前细看。

“好精致的瓶子!”他喃喃道。

忽抬眼,看见婢女目露恐惧,手一顿,将瓶子滑入袖中,端正身子,道:“本官都不怕,你怕什么?”

婢女含泪道:“大人!”

潘梅林道:“那可是你的旧主子。除掉本官,你不为你的旧主子感到高兴吗?”

婢女拼命摇头,不敢吭声。

潘梅林道:“李菡瑶!四五岁就敢跟一条蛇拼命。本官已经够重视她了,谁料还是小觑了她。”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婢女说,并不理会婢女能不能听明白,自顾自地说:

“……本官真的很重视她。再强势,她也是一个女子!为此,本官特地研究了梁心铭的崛起之路:梁心铭刚入仕时,很谨慎的,连中三元的状元,却自请到徽州最穷的潜县任县令。整整蛰伏了三年,步步为营,心思何等缜密。三年后才趁势崛起、捅破了天……”

“本官想着,李菡瑶不过一介商女,无权无势,她再厉害,大面子上也要伏低做小,怎敢跟本官对抗呢?把她弄进大牢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知竟错了!”

“她竟如此大胆、嚣张!”

“本官是万万没想到啊!”

这是反省,亦是总结。

反省总结过后,他露出笑容,意味深长道:“本官宦海沉浮几十载,若她将本官当贪官,只会搜刮民脂民膏,那她可就错了。但本官希望她这么想。”

他忽然凑近婢女,在她耳边低语道:“本官要送她一桩好姻缘!”

婢女嗫不由自主问:“什么姻缘?”

第162章 你有能耐把皇帝招赘吗?

潘梅林道:“本官要送她进宫!”

婢女睁大了眼睛。

潘梅林道:“你把这话转给子玉,让他递信给吕畅,请吕畅向皇上建言:李菡瑶乃江南第一才女,才智美貌直追当年的梁心铭,尤其擅长经济之道。先帝得梁心铭辅佐,吏治清明、国泰君安;皇上若得李菡瑶相助,必定天下富足。再者,李菡瑶入宫,可节制潘贵妃娘娘,给贵妃娘娘一个教训,免得再恃宠而骄……”

婢女惊道:“大人真要这么做?”

这是报复吗?

这分明是捧李家!

她迷惑不解了。

她迷惑的模样取悦了潘梅林,潘梅林笑道:“你只管照本官说的告诉子玉。再传本官的话,那件事叫子玉提前安排。哼,李菡瑶再擅长布局,总有她筹谋不到的地方。本官就等着她哭!到时候,别忘了到本官坟上告诉本官。”

婢女按下不解,道:“是。”

潘梅林道:“去吧。本官知道你暗慕子玉,你替本官办成了嘱托,子玉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婢女俯身叩头道:“谢大人。”然后直起身,问道:“大人没有信让婢子带给少爷?”

潘梅林摇头道:“没有。”

真有的话,也带不出去。

简繁可没那么好糊弄。

他又想起什么来,忙道:“还有,告诉子玉:东郭無名不肯为本官效力,什么也别告诉他!”

婢女道:“是。”

她等了会,见潘梅林没有再嘱咐什么了,又磕了个头才起身,转身出了牢房,离开了。

潘梅林微笑看着她走远,想“李卓航,不止你们会拼命,本官也会。本官誓要保住潘家!”

他从袖中掏出瓷瓶,拧开螺盖,抬起手,举到嘴边,顿住了,静默了一会,才决然倒入口中。

咽下口中的流汁,他完成大事般,放松了身子,往后惬意地靠在墙上,轻声自语:

“富贵?没错,是一场富贵!不过,李家的家业没人继承了。李菡瑶,你总不能让皇上入赘李家吧?你总不敢将生下的皇子公主过继给李家吧?呵呵呵……”

“太后,皇后,微臣给你们送一份大礼。李菡瑶这样的女子不送进宫,太可惜了!不过,皇后要小心了,这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没准哪一天,把皇后、把陈家斗倒了也未可知。当然,最好你们两败俱伤!呵呵呵……”

“王亨,梁心铭,你们派儿子来对付本官,本官就送个比贵妃娘娘更棘手的女子入宫,看你们如何自处!哦,这个人还是忠义公府看中的媳妇……你们说本官夺人所爱?那去找皇上理论吧。呵呵呵……”

他说一阵,笑一阵。

笑一阵,又说一番。

最后,他喃喃道:“贵妃娘娘,微臣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希望吕畅向皇上提议选李菡瑶入宫、打压潘家的行为,能减轻皇上对娘娘的迁怒,别将你打入冷宫。娘娘可要把握机会,坐观李菡瑶和皇后相斗,以图东山……再起……”语声渐微,终至无声,脸上留下怡然自得的笑容。

临终前,他仿佛看见李菡瑶在他布下的棋局中左冲右突,而他并未死去,而是躲在幕后欣赏这一切。

李菡瑶挣扎;

李卓航痛苦;

李清阳绝嗣;

慕容星绝望……

还有太后、皇后、陈修文、王亨、梁心铭、方砚、方逸生、王壑他们所有人都会难受。

多么绝妙的安排!

李菡瑶的脸变成了慕容星的脸,“星儿,我是不是很厉害……这下,你该记住我了……永远不会忘记……睡梦里也会想起……来……恨我吧……”

他感觉身子一晃,回到了少年时,初见慕容星,坐在峭壁上吹箫,恍若随时要乘风归去……

一见倾心!

从此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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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梅林的死,一个时辰后被发现,简繁要提审他,狱卒带着齐县令来提人,结果发现人已经自杀了。

经验尸,死于服毒。

据狱卒提供的消息说,潘梅林昨晚要了笔墨纸砚,说要写供词,齐县令忙令人翻寻,最后在他胸前翻出供状。

潘梅林在供状中供认不讳:说自己野心勃勃,依仗权势私开纺织作坊、聚敛财物、违反《劳动法》盘剥工人;私造皇后袆衣;设计陷害李家、诱骗李菡瑶毁她清白、妄图让潘子辰娶李菡瑶霸占李家家业等等,将所有罪行都一肩抗了。

简繁顿时觉得棘手。

潘梅林已认罪,且人已死,皇上气消了,便不会重惩潘家和潘贵妃,顶多降下贵妃的位分。如此一来,贵妃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万一她重新获宠,除了要找李家报仇,自己这个一手经办的钦差也绝落不了好。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简繁担心了一阵,又释然:这件事有人比他更急,潘织造想一人担下罪行,还要看那些人答应不答应。

他便整理案卷,具本上奏。

整理时,他不免郁闷:这件案子,李菡瑶控告在前,将案情理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潘梅林认罪在后,供状更是一目了然,他这个钦差还没使力就结案了。也不对,昨晚熬了一个通宵,跑了大半个城呢。

顺利得令他感到无味。

至于功劳,他宁可不要——白得罪潘贵妃,又不能斩草除根的功劳,要它何益?

还有工人需要安置。这善后安民的措施更重要,做的好,可轻松收获民心。

他重又鼓舞起来。

他先是命人查抄潘府,又令齐县令清理兴宇等五家工坊的资产,准备赔偿工人损失。

潘府,东郭無名刚醒来便听说潘梅林自杀的消息,感觉病了一场,再醒来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李菡瑶竟如此手段?

一晚上逼死了潘梅林?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东郭無名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上,喘着大气对空儿道:“去!快找个人问问……怎么回事。”

空儿哭丧着脸道:“找不到人了。管家、高三胖都被抓走了。公子你病着,要不然也要抓。”

东郭無名焦灼道:“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有告诉我。他还没有告诉我呢!”

空儿哭道:“公子……”

这时外面叫喊声不断,官差来查抄潘府了。

第163章 怎没有女人?

一大早,李菡瑶正跟父母一块用早饭,观棋手持一双细巧的银箸,站在李卓航和江玉真之间伺候;听琴在李菡瑶身旁伺候,余者如郑妈妈等都在外间。

品茗提着食盒来了。

鉴书忙掀开帘子。

品茗进来,打开食盒,端出一观音送子的青花瓷大海碗,一大碗细嫩的豆花,另有一碟麻油虾仁嫩笋的调料,放在桌上,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

观棋耸耸鼻子,道:“好香!”

忙舀了一小碗,放在江玉真面前。

“太太喝一碗。品茗手艺可好了。”

接着,又替李卓航舀。

江玉真道:“我吃饱了。这碗你吃了吧。还有这水晶饺子,趁热吃了,好陪你姑娘忙去。”

观棋道:“嗳。谢太太。”

果真端起碗来就吃。

又搛了水晶饺儿吃。

江玉真见她就这么站着,须臾工夫将一碗豆花、两个饺子吃了,忙道:“坐下来吃。别噎着。”

观棋道:“不用。婢子很快就吃饱了。”

江玉真抿抿嘴,道:“你还真好养活。”

观棋得意道:“婢子是很好养活的,命硬,最顽强。”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江玉真笑容也清朗了些,仔细盯着观棋脸上瞧了一番,道:“昨晚闹了一夜,你还好,看着不像熬夜的样儿。”又看看李菡瑶,道:“瑶儿就不如你,眼底有些青。”

李菡瑶正喝豆花,闻言停住。

观棋忙问:“姑娘昨晚没睡踏实?”

李菡瑶幽怨地看着她不语。

正在这时,郑妈妈进来了。

“老爷,太太,姑娘,潘梅林死了。”

李卓航等人都一呆。

李菡瑶失声道:“他竟舍得死?”

李卓航道:“他这是把所有罪都抗了,保住潘贵妃!”

观棋斩截道:“绝非这样简单!他若无万全的把握,死也白死了——太后和皇后不会放过潘贵妃的。他甘心去死,定有阴谋,可保贵妃和潘家安全。”

李卓航道:“叫管家来!”

郑妈妈道:“是。”

急忙出去派人叫墨管家。

少时,墨管家来了。

李卓航吩咐道:“你叫墨文墨武去查:从昨晚到今晨,潘梅林都见了谁。再打听钦差大人如何处置。”

墨管家道:“是。”

转身匆匆去了。

这里,仆妇人刚收拾了碗筷,外面连续来回禀:“落少爷来了。”“大舅太太到了。”

众人忙先见江大太太。

落无尘脸上红潮尚未褪尽,心里也紧张,一半是因为羞惭,还有一半是体内的毒没根除。

他本不敢就回李家的,只因宁致远回去告诉他,李家拿住了潘子辰主仆,他心中诧异:那女人呢?

原来,昨晚他并未告诉宁致远,他在画舫内遇见女子的事,他想着已经派人去向李卓航报信了,李卓航只要派人去画舫一搜,什么男女都搜出来了。

谁知只搜到潘子辰主仆!

那个神秘女子呢?

那诓骗他的丫鬟呢?

落无尘为了弄清这事,更怕李菡瑶被不明对手算计,顾不得体内毒未除尽,急忙赶回来。

他只求见李卓航。

李卓航在书房见他,然李菡瑶和观棋在大舅太太跟前打了个转后,也赶来了,也有事问他。

落无尘见了她二人,不敢抬眼。

李卓航问:“无尘,你仔细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观棋也道:“是啊落少爷。我们都糊涂着呢,又惦记你,怕你遭了别人暗算。你还好吧?”

落无尘羞愧点头道:“我没事。”又问李卓航:“李伯父,真的只抓住了潘子辰?”

李卓航道:“还有一个小厮。经逼问,那小厮说他们还有两个帮手,把我们船上的船工放倒了才走的,在河埂那头望风。我们没抓住,兴许跑了。”

落无尘追问:“没有女子?”

李卓航道:“没有。”

落无尘失声道:“奇怪了!”

李菡瑶追问:“你碰见女子了?”

落无尘本来脸就红,此刻更红得滴血,且连耳都红了,脖子青筋凸起,结结巴巴道:“没、不,碰见了!”

他衡量利害,迅速做出决断,将自己被一丫鬟诓骗至画舫,又在画舫内看见一女子的事说了一遍。

他只说看见一女子倒在舱中。

他终究还是不愿对李妹妹说自己与别个女子搂抱的情形,哪怕他是被算计的也不行。

李菡瑶忙问:“她长什么样?”

洛无尘道:“没看清。”

观棋问:“可有什么特征?”

落无尘急忙道:“有!她两手无名指和小指都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很锋利。”

屋里一静。

那三人都怪异地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既然没看清对方,为何又对这细节说得如此清晰。

落无尘窘得快哭了,勉强对李卓航道:“晚辈当时发现不对,急忙就想逃。她伸出双手要我救她,晚辈从窗户泄入的月光,看见她手上留着长指甲。”

李卓航却没吭声,他看出落无尘不对了,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便想找个借口打发女儿出去。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回:“老爷,李卓望从徽州回来了。”

李卓航立即对李菡瑶道:“瑶儿你去,问问徽州太平商号情况如何,银子可带来了。”

李菡瑶忙起身,和观棋告退。

落无尘才松了口气。

李卓航重新细细问他,问清楚后,沉声道:“你用的什么药,叫墨竹照样帮你弄一份,先把身上毒除干净了再说。为防万一,这几天就让墨竹跟着你。”

落无尘忙起身道谢、告辞。

墨竹陪着他回客院泡澡去了。

李菡瑶在花厅见李卓望。

自从叶屠夫来李家之后,李卓望腾出手来,时常往返徽州和湖州两地,通传消息、押送货物。

这次,李菡瑶派他去抽调银根。

待坐定,李菡瑶命人上茶。

李卓望顾不得喝茶,急忙道:“姑娘,李卓远说没钱,都压在货上了,一时转不开。”

李菡瑶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道:“他真这么说?”

李卓望点点头,也很气愤。

李菡瑶狠狠道:“他这是翅膀硬了!打量着十年之期快到了,徽州府的所有买卖都要归他那一房了,就不肯听总商号的调遣了。这还没到呢!”

第164章 非常主仆

观棋浓密的睫毛往下一垂,遮住黑漆漆的眼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姑娘,先不管他。先筹银子。”

李菡瑶便皱起了眉头,忽然又舒展开来,道:“找大舅母和表哥,从外祖家暂时挪借些。”

观棋抬眼,和她对视。

李菡瑶道:“就怕外公不通融。”

再富豪,几十万银子不是小数目,谁家都要周转;再者,江老太爷又重利,怕不肯借。

观棋对李卓望道:“李叔,我跟姑娘进去了。李叔先去吃饭,待会老爷还有话要问你。”

李卓望忙告辞去了。

李菡瑶便和观棋往上房来。

半个时辰后,江如澄便交给李菡瑶二十万银票,表兄妹签下合股文书,合伙购买兴宇等五家工坊。

这银子虽是从江家公账上支取的,但江大太太承诺以嫁妆产业作抵押,不够部分再以江家长房的私房银子补充,将来的分红归江如澄和江如蓝兄妹。

这边才签完,那边胡齊亞派人来回禀:钦差大人查抄潘府,并没抄出多少银钱,而兴宇等几家工坊也多是存货,少银钱流水,为了偿还工人欠债,并为几千工人寻一个妥善的安身之所,钦差大人下令拍卖工坊。

消息已经散发出去了。

现在,官府正清点兴宇等五家工坊的资产,以便合理估价,作为拍卖的底价。

李菡瑶恨道:“潘老贼狡猾!”

潘家没银子吗?

当然不是,都抽走了。

潘梅林这江南织造局的长官表面不知多清廉,怎会将大量金银财宝搁在这江南府邸。

观棋目光一闪,道:“姑娘,横竖拍卖还要等几天,咱们先把那盘棋下完吧。”

李菡瑶忙问:“你说继续选婿?”

观棋笑灿灿道:“嗳。”

李菡瑶道:“那就再请黄——不,王公子来?”说着冲观棋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

观棋右手不住摩挲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指甲,也意味深长地笑道:“还有各家少爷、姑娘,都下帖子请来。他们等结果可是等了好几天呢,不能让他们失望。”

李菡瑶目光就亮了,对鉴书道:“鉴书,你快写帖子,请各位姑娘和少爷明日来观战。记住,之前来的人一个都别落下!哦,还有魏姑娘,也要下帖子。”

观棋道:“还有宁公子、张世子。”

两人一顿说,定下客人范围。

鉴书笑道:“是,姑娘。”

遂去书房取了一沓精美请柬来,又找出上次请客的名单,研墨蘸笔,开始写帖子。

写罢,交妥当人分送。

观棋对李菡瑶道:“姑娘,这件事要告诉老爷知道。婢子去回禀老爷一声。”

李菡瑶道:“说的是。去吧。”

观棋便往前堂去了。

李卓航正在东屋听织锦坊的账房回话,见她来,对那账房道:“去吧,月底发放上半年的红利。”

账房答应了,捧着账簿出来。

忽见观棋,忙招呼“棋姑娘好。”

观棋笑道:“尤大叔好。要发财啦!”

尤账房咧嘴笑道:“发财也是托老爷和姑娘的福气。”

观棋笑眯眯问:“你孙子好了?”

尤账房感激道:“好了。多亏了姑娘叫人送的药。我家里的念叨要去给太太和姑娘磕头,我说这几天姑娘忙,叫她等几天,别没眼色跑来添乱。”

寒暄好一会,才走了。

观棋进了东屋,施礼道:“老爷。”

李卓航问:“何事?”

观棋便将明日请客、继续选婿一事说了。

听见“选婿”二字,李卓航很是郁闷和心堵——选婿选婿,这选的什么婿?全都被这丫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给挡在门外。进都进不来,怎么选?

观棋被他沉沉目光看得发毛。

“老爷?”她试探地叫。

“知道了。照你家姑娘吩咐就是了。女大不由爹,我也管不了她了。”李卓航说完低头翻账本。

观棋:“……”

李卓航半天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观棋还站在那呢,因问:“你怎么还不走?还有什么事?”

观棋讪笑着走到桌边,一面帮他研墨,一面问道:“老爷,婢子是想问:落少爷他……是如何察觉那女子有长指甲的?我跟姑娘走后,他告诉老爷了吗?”

李卓航道:“早上不是说了。”

观棋道:“婢子总觉不切实。”

李卓航微微蹙眉,道:“这不是什么有名誉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怎好追根究底、盘问不休?”

观棋认真道:“老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弄清这些细节,如何能找出那女子?”

李卓航沉默,好一会才道:“他被人骗,以为你和瑶儿要乘画舫逃走,才追了过去。看见舱中女子,便想上前看是瑶儿还是你,那女子便缠住他了。”

观棋吃惊道:“他失身了?”

李卓航瞪她道:“别胡说!”

观棋讪讪道:“没事就好。”

李卓航继续道:“当时他业已中毒,在和对方纠缠推搡中,发现对方留着长指甲,而他记得,你和瑶儿都没有长指甲。他慌忙逃离画舫,洑水离开。遇见魏家画舫,向宁公子求救,并请宁公子派人到李家报信。”

观棋自语道:“原来如此。”

默默沉吟一会,才告退。

李卓航却叫住她,“你且等等。”

观棋忙问:“老爷有何吩咐?”

李卓航看着她道:“钦差大人查封潘府,对潘府上下人进行排查,并未找到那个探监的婢女。”

观棋道:“跑了?”

李卓航点头道:“看来,潘梅林临终前确实有交代。这婢女是去了京城,还是去了潘家祖籍云州,亦或是宁波府?”

观棋肯定道:“宁波府!”

江家船厂就在宁波府的三江口。

宁波港驻扎着两万水军,隶属靖海将军颜贶麾下,由颜贶的副将陈飞统领。潘梅林的孙子潘子玉现如今便在陈飞的手下效力,做文书一类的差事。

潘子玉和潘子辰不同,潘子辰是风流公子,爱风花雪月;潘子玉却有其祖父的心机和智谋。若潘梅林临终前有交代,京城和云州都太远,最可能通传潘子玉。

李卓航道:“我也这么推测。”

又道他已经派人去三江口查了。

观棋道:“婢子回去告诉姑娘。”

李卓航道:“去吧。”

观棋这才退出,回到内院,见了李菡瑶,如此这般跟她嘀咕了一阵,李菡瑶便对鉴书道:“鉴书,去帮我把一切有关清毒、M药、C药的书都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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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句话用字母代替,不然被和谐(*^__^*)

第165章 美丽也是武器

一身水蓝色的鉴书行动间如凌波仙子,此时却水波不兴,愕然看着李菡瑶和观棋。

那两人却神色肃然,一脸认真。

鉴书默思,自家姑娘乃非常人,跟着她的丫鬟也必须有非常心性,方能随机应变,又处变不惊。

悄悄平复一番,转身去了。

不大工夫捧了一摞书回来。

李菡瑶和观棋各拿了一本,如饥似渴地翻看,其认真的模样,犹如参研兵法和秘技。

李菡瑶抬眼见鉴书在旁站着,道:“你也来瞧瞧,将来遇见此类手段也好有个防备,不至于糊涂。”

鉴书本着学习的心态,便凑上去与观棋同看,只一眼,便面红耳赤。因想,怪道姑娘常说“量才为用”,又道“因人而异”,自己同观棋没法比——观棋性子酷似姑娘,姑娘学什么她学什么——自己还是去习字吧。

想到习字,鉴书又颓丧:她的楷书和行书都比李菡瑶写的好,唯有草书,虽也飘逸优美,却怎么也写不出李菡瑶的纵横气势,这也是性格使然么?

就听观棋和李菡瑶低声议论:

“中此毒者,唯有和男子或女子交合,方能解毒。”

“也不尽然,落公子就是泡在冷水中,并辅以药物除毒,不过需要时间长而已。”

“也就是说,短时内无解?”

“是这样!”

“那女子极有可能已经失身于潘子辰。”

“若失身,她会怎样?”

“恐慌、害怕!必定会百般遮掩!若她是当日客人中一员,身子再不适,明日也不敢不来。”

观棋和李菡瑶目光炯炯对视。

傍晚时分,火热的太阳一落,风儿从水上走一遭,变得凉丝丝清爽宜人。只是暴晒了一天,地上还有余热,没那么容易散尽,但在观月楼的二楼,将窗户支起来,让风从窗纱透入,屋里就真的只剩下凉爽了。

江如蓝沐浴后,上身只穿一件红绫抹胸,胸口绣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躺在竹制的贵妃椅上,一个婢女正往她脸上、颈项和两条玉臂上抹香精,一面轻轻按摩。

江大太太坐在旁边,美艳如昔,纤纤玉指捏着女儿下巴,连皱个眉也风情万种,责怪的声音也婉转。

“每次来你姑姑这,就不受拘束了,跟着你妹妹放纵了吃喝。也不想想,你妹妹天生的好胚子,怎么吃都长不胖;瞧瞧你,这才几天,下巴成双的了!”

“哪有那么明显?”

“还不明显?你自己瞧瞧!”

江大太太将靶镜递给女儿。

江如蓝接了,顺手搁在一边。

母亲的话,她根本没过心。

十几岁的少女都爱美,她也不例外。不过,她现在正是青春好年华,便不做任何保养,只甜甜地睡一觉醒来,脸上肌肤也光洁可鉴、如染胭脂,真正的“天生丽质难自弃”,所以,她难免对母亲的话漫不经心。

婢女涂完香精,又替江如蓝穿上外衫,然后退下。

屋里只剩她母女,江如蓝坐起来。

江大太太苦口婆心道:“你别不把娘的话不当一回事。女人的容颜要趁早保养,不然等哪一天,你忽然就发现:只一个晚上没睡好,只小病了一场,岁月就会偷偷在你眼角、额头等处刻下痕迹。你拼命想抹掉它们,可惜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纵抹去了,它也会再次光顾……”

江如蓝还没到女人该心慌的年纪,总也不能体会为娘的苦心,倒是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

她问:“母亲,你怎舍得把压箱底的嫁妆老本给掏出来?为什么不让江家借银子给表妹?”

江大太太嗔道:“娘在你心里,就那么小气?”

江如蓝笑道:“女儿只是好奇。母亲向来精明慎重,这次太过大胆了。况且祖父祖母都心疼瑶妹妹,肯定愿意借银子给她,不用母亲出这个钱。”

江大太太道:“你太不了解你祖父了。心疼归心疼,终究是外孙女。这么多银子,岂能说借就借?况且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买卖,甚至还有些冒险。他不会答应的。”

江如蓝忙道:“正是。那母亲为何要冒这个险?”

她总觉得,这不符合母亲的行事方式。

江大太太起身,侧坐到贵妃椅上,爱怜地拉着女儿的手,道:“银子再好,也是挣来花的。母亲这都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你瑶妹妹会做买卖,在她这掺一股,留着将来你跟你哥哥应急用。——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起落呢?别看江家家大业大,万一有什么事,这边也能救急。”

江如蓝问:“母亲自己不是经管挺好的么?”

她亲眼看着母亲将一份嫁妆经营得银子生银子,这些年翻了好几倍,她也惦记着呢,算自己该分多少。

江大太太幽幽道:“母亲虽经管得好,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总要做万全打算。”

江如蓝觉得心里悸动得难受,眼里也涩涩的,像回到小时候,特想对母亲撒娇,因在她脸上啄了下,道:“谢谢娘。”然后一头钻在她怀里蹭,像一只大懒猫。

江大太太摩挲着女儿面条似的玉臂,感叹道:“你啊,太冒失了!怎会做这样的蠢事?”

她是指江如蓝落水一事。

江如蓝嘟着嘴道:“女儿笨嘛。”

江大太太忙道:“我也不是责怪你,是心疼你。其实你这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如蓝忙抬头问:“真的?”

子不嫌母丑,母也不嫌女笨,母亲这是宽慰她吧?

江大太太却点点头,看着她认真道:“你瑶妹妹是聪明、能干,可是锋芒太露。男人大多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只会将她当成对手。倒是你这毫无心机、鲁莽率真的性子,男人们不会防备。你姐妹俩正好互补。

“你堂兄妹虽多,除了你哥哥,关键时候恐怕指望不上。倒是瑶儿,将来可以和你互相扶持。

“你记住了:娘让你保养美丽,不是让你勾引男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女人的美,是保护色,是武器,是手段。譬如那美丽花纹的蛇、色彩鲜艳的菇。你没有你瑶妹妹的手段,就要发挥自身长处,学会伪装……”

江大太太传授女儿生存之道。

江如蓝这次听进去了,很专注。

李家次日的棋局,依然被关注。

这不仅因为李菡瑶斗倒了潘梅林,还因为代表方逸生闯关的黄观真实身份竟然是王相和梁心铭的儿子——王壑,这足以令所有权贵富贾关注了。

更何况还有玄武王世子。

世人嘴上虽鄙视攀附权贵、追名逐利,但往往言行不一,面对权势富贵,总不自觉地趋近。王壑和张世子代表了京城权贵阶层,怎不叫人关注!

次日,所有在前天观战的少年少女都如约而至,只少了潘子辰和东郭無名,多了宁致远和魏若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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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美女们!明天双十一,祝美女们买的开心O(∩_∩)O~~

第166章 群芳会

还有两名客人不请自来。

这便是简繁和火凰滢。

最先到的是刘家兄妹。

刘诗雨一到观月楼,便拉着前来迎接的李菡瑶的手,匆匆道:“李妹妹,我特地早早赶来,有事要问妹妹,还望妹妹能不吝赐教。刘家不胜感激。”

李菡瑶手一动,摸向她指端。

两管长指甲,好长!

观棋也看见了。

两人皆不动声色。

李菡瑶笑道:“刘姐姐有什么事,进来坐下喝口茶再说。瞧姐姐这心急的,头上都冒汗了。”

刘诗雨抿嘴笑了。

两人携手进了观月楼,上楼。

在窗前坐下后,丫鬟摆上茶果,刘诗雨也顾不得喝茶吃果,便对李菡瑶道:“我打算拍下兴宇。我跟哥哥都推测:这次拍卖,价格还不是最要紧的,恐怕还要许诺工人股份,才能令钦差大人满意。李家已经分股给工人,如何操作的,章程怎么个拟法,妹妹可方便告知?”

李菡瑶不料她说的是这个,微微一怔,随即问:“刘家也打算分股给工人?”

刘诗雨道:“不错!”

这一刻,她神情肃然。

她虽不如李菡瑶名气大,在经营买卖方面却有其独到之处,且很有主见和头脑。

昨天,她和哥哥刘嘉平分析了一天纺织行业未来的大势,以及朝廷将会对纺织业采取的举措,最后决定:也给工人分股,就从拍买兴宇开始。

兄妹两个连夜给父亲传信。

刘诗雨决意拿下兴宇,哪怕家族不同意工人参股的计划,她也要和哥哥凑银子买下,单在兴宇实行工人参股计划。

观棋两手交握,站在李菡瑶身边。

李菡瑶目光闪了闪,随即笑道:“这个容易。我让他们誊录一份给姐姐就是。”

刘诗雨欣喜道:“妹妹肯赐教?”

李菡瑶道:“又不是什么秘密,问工人也能问的到。”

刘诗雨道:“那不一样。”

李菡瑶一面吩咐鉴书安排人誊抄章程,好让刘姑娘走时带去,一面劝刘诗雨吃茶,赞道:“姐姐真有魄力。”

刘诗雨嗔道:“这不是妹妹先行的吗?怎么倒夸我们有魄力。我们愧不敢当。”

李菡瑶道:“妹妹那是被逼的,不分股李家就完了,比不得你们,要大魄力才能下决心。”

刘诗雨笑道:“你就会说话。”

正事说定了,她也有闲心了,喝了一口茶,朝窗外瞧了瞧,笑道:“真没想到,黄公子竟然是王公子。”

李菡瑶也道:“谁能想到呢。”

刘诗雨道:“原本我还不服:落公子名列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怎么就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呢?现在看来,倒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毕竟王公子出身名门,又有那样的爹娘,家学渊源,落公子输他一招半式,并不为奇。”

李菡瑶笑道:“姐姐这么偏袒落公子?”

刘诗雨脸红了,又唯恐李菡瑶误会,因为落无尘正向李家求亲呢,虽然输了棋,对李菡瑶的心思却是众所周知,她忙解释道:“落公子是江南才子。咱们都是江南人,自然要向着江南人说话。难不成还帮外人?”

李菡瑶笑道:“这话极对。”

刘诗雨很想问“那你怎不选落公子呢”,心里觉得这话有些唐突,忙咽了回去,转而问观棋:“观棋,你可有把握赢王公子?最好赢了他。”

观棋笑道:“婢子尽力。”

刘诗雨又笑道:“我昏了头了,想着这王公子是梁心铭的儿子,观棋赢了他,等于替李妹妹扬名——妹妹调教的丫鬟都如此厉害,妹妹更不用说。可是我忘了,妹妹是要招女婿的,今天若赢了,女婿就没了。”

众人哄笑起来。

李菡瑶道:“观棋就是输了,这女婿也进不来——方少爷是不可能入赘的。今天就是下棋,单纯的下棋。”

刘诗雨道:“或可峰回路转呢。”

李菡瑶道:“那不可能!”

这时,郭晗玉和吴佩蓉先后到达。

李菡瑶吩咐听琴:“你伺候刘姐姐,我去迎客。”

听琴屈膝道:“是,姑娘。”

李菡瑶便带着观棋鉴书迎出去。

见面寒暄,李菡瑶道:“两位姐姐赶得巧,竟同路。”

郭晗玉笑道:“我前天失礼,想着今天早些来给妹妹赔罪。吴姐姐来这么早,是看婆婆和小姑吧?”

吴佩蓉含笑不语,郭晗玉说的是事实,她若否认或者忸怩,都显得轻狂,唯有保持缄默。

江如蓝已好了,但东郭無名还病着,她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前,未免引人闲言,因此只能继续“生病”,所以今天不在观月楼,在摘星阁养病。

江大太太自然陪着女儿。

按礼数,吴佩蓉是要去请安的。

李菡瑶目光一扫,便发现吴佩蓉和郭晗玉的指甲都适中,无名指和小指并无特长美甲。

她们各自贴身大丫鬟也没有。

李菡瑶吩咐鉴书:“你带吴姐姐去摘星阁见大舅母。回头再引她来观月楼。今儿来的客人多,别叫人冲撞了。”

鉴书屈膝道:“是。”

又向吴佩蓉道:“吴姑娘请。”

吴佩蓉主仆便随鉴书去了。

路上,吴佩蓉打量鉴书,见她举止优雅,浑身书卷气,不由赞道:“李妹妹把你们几个琴棋书画调教的如此出色,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要强数倍。”

鉴书微笑道:“吴姑娘谬赞。”

吴佩蓉道:“我瞧李妹妹最喜欢观棋。我倒钟爱鉴书姑娘这一身书卷气,气质高华。”

鉴书道:“那倒不是。我们姑娘待我们几个都极好。对我们几个,姑娘是量才为用、因人而异。观棋聪慧伶俐,反应快,和我们姑娘的性子最相像,所以姑娘带她在身边,替姑娘传令行事。婢子和听琴几个,姑娘都是按我们各自的长处和性格安排差事的,并无偏爱。”

吴佩蓉道:“原来如此。李妹妹真有将帅之风。”

鉴书深以为然,却含笑不语。

观月楼这边,李菡瑶将郭晗玉引进去,刚坐下,又有人来回,说欧阳姑娘、严姑娘到了。

李菡瑶吩咐赏画:“好生接待伺候郭姑娘。我去迎客。”

赏画甜甜道:“是姑娘。”

李菡瑶带着观棋,迎了欧阳薇薇和严沁进来,一路早将她们手上看了个仔细:两人皆留了长指甲!

两人的大丫鬟则没有。

欧阳薇薇眉宇间隐有忧色。

********

亲们,这一章以及下一章,有线索隐藏,大家猜猜谁是画舫那个神秘女子。

第167章 欧阳薇薇

接下来到的是魏若锦。

李菡瑶吩咐纹绣:“纹绣,你伺候二位姑娘。”

纹绣屈膝道:“是,姑娘。”

李菡瑶和观棋再次去迎客。

魏若锦一派端庄,含笑道:“李妹妹。我来迟了。”

李菡瑶握住她手,笑道:“不迟,正正好。”

魏若锦也留了长指甲。

不过按那天的情形推论,画舫的事应该与魏若锦无关,所以李菡瑶和观棋对她戒备稍松。

魏若锦低声问:“今日可能定下佳婿?”

李菡瑶也低声道:“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魏若锦噗嗤一声笑了,秋波流转,瞅她道:“这也是你自找的。如此条件,忒叫人为难。”

两人携手进入上房。

众女见面,彼此寒暄说笑。

那时,品茗带着小丫鬟们,将精心制作的夏日清凉饮品和各类果品,流水般送上来,每一道造型和色泽搭配,都堪称绝佳的艺术品;香气发自果品自身,彼此交汇如同琴箫合奏;再一尝,味蕾打开,浑身清凉。

众人交口称赞,纷纷问做法。

李菡瑶笑道:“这是品茗做的。”因吩咐品茗:“品茗,你给姑娘们好生说说,不可藏私。”

品茗屈膝道:“是。”

遂向众女讲解做法。

众婢女都抄了配方去了。

欧阳薇薇左顾右盼,神色间有些心不在焉。

观棋见了,隐晦地朝李菡瑶瞅一眼。

李菡瑶顺着她目光一看,看见欧阳薇薇,问:“欧阳姐姐想什么呢,这样子出神?”

欧阳薇薇忙笑道:“我是想着,咱们这些人家,竟没有一个想参加兴宇那几家拍卖的?”

刘诗雨道:“怎见得没有?”

她刘家正准备插一脚呢。

欧阳薇薇忙问:“谁去?”

李菡瑶笑道:“大家怕是都在暗中偷偷使劲儿吧。”

比如她,早就盯着了。

欧阳薇薇笑道:“我冒失了。”

她聪明地收住话头,想来这种事确实如李菡瑶所说,参加的人都在暗中使劲,不会公然说出来。

她依然有些魂不守舍,觑了个机会,装作找李菡瑶拿什么东西的样子,二人进了李菡瑶的香闺。

“李妹妹,姐姐有事请教。”

“欧阳姐姐不用客气。何事?”

“李家可对兴宇有兴趣?”

“这……”

“李妹妹莫误会,我并非想探听李家的动向,确实有事请教:我父亲已经决定参加这次拍卖,至少要拿下一家。李妹妹认为,欧阳家此举可行?”

“姐姐,这是欧阳家事,妹妹不便多言。”

李菡瑶婉言推辞。

欧阳薇薇眼睛红了,道:“这个姐姐岂不知道?姐姐也是心急,又无人商议,所以请教妹妹。”

李菡瑶问:“姐姐是怎么想的?”

欧阳薇薇道:“我不赞同。”

李菡瑶问:“为何?”

欧阳薇薇瞅她道:“我不信妹妹不明白。”

李菡瑶干笑起来。

她确实明白,却不便点破。

欧阳薇薇道:“在大家眼里,欧阳家与潘家官商勾结,是一丘之貉。李妹妹,欧阳家是有苦衷的。”

李菡瑶忙问:“什么苦衷?”

欧阳薇薇道:“我与潘子玉有一面之缘,他看上了我,潘梅林便暗示父亲,要我给潘子玉做妾。父亲妄想将我嫁给潘子玉做正妻,潘梅林如何能答应?父亲还算疼我,足足花了二十几万银子孝敬打点,又送了两个瘦马给他,才令他放过我。这么捧着他,可不成了官商勾结!”

李菡瑶道:“这老东西吃人不吐骨头!”

欧阳薇薇悲凉道:“这都是祖上懦弱:欧阳家几位姑娘都给了官家做妾,才令潘梅林觉得欧阳家谄媚不择手段,为了家业不惜女儿,他便也想弄权。”

李菡瑶十分敏锐,立即问:“是否姐姐那边不成,他就打我的主意,要潘子辰入赘李家?”

欧阳薇薇点头道:“是。妹妹太强势,他不得不多花心思和手段。谁知到头来还是折在妹妹手上。”

李菡瑶正色道:“不是我,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坚决不承认!

欧阳薇薇忙道:“是。对不住,姐姐失言了。——潘梅林死了,我和爹爹不知多开心、解气。爹爹开心过了头,竟想拍下兴宇,把那送出去的几十万银子给赚回来。妹妹想,这时候欧阳家避嫌疑还来不及呢,还能凑上去?人家要说欧阳家是替潘家收拾残局了。可是爹爹不听,说什么‘商场上谁不巴结奉承当官的,怎么欧阳家就跟潘家一伙儿?’我心里不安,想来跟妹妹请教。”

这时,观棋送茶进来了,清凉花茶,装在小小的甜白瓷茶碗里,茶汤鹅黄中泛绿,散发清荷香味。

李菡瑶和欧阳薇薇接过茶,两小口喝尽。

观棋端着空茶碗出去时,背后李菡瑶道:“姐姐诚心请问,妹妹本不该藏拙,然而,万一因妹妹多嘴,导致姐姐和欧阳伯父生了嫌隙,妹妹岂不惭愧?这种大事,终究还需姐姐和欧阳伯父仔细商量才是。”

欧阳薇薇叹道:“我也知自己问的唐突,原也没指望妹妹能回,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不然心里闷的很。妹妹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所以就跟妹妹说了。”

李菡瑶灿然一笑,道:“姐姐说,我听着呢。”

欧阳薇薇决然道:“我定要阻止父亲!”

李菡瑶愕然——她可是什么都没说,欧阳薇薇自说自话一番后,怎么就决定了?

另一边,客人都来齐了。

吴佩蓉也转来了,寻到这边来,笑道:“两位妹妹躲着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撇下我们?”

李菡瑶道:“哪有。走!”

三人携手出了闺房。

到那边,李菡瑶走到窗前朝下面院子看了看,回头吩咐琴棋:“观棋,他们来了。你下去吧。”

观棋道:“是。那婢子去了。”

众女都笑道:

“我们送你。”

“一定要赢啊。”

“输了也不要紧,还有李妹妹压阵呢。”

“祝你旗开得胜!”

一阵娇笑伴随着观棋下楼。

楼下,王壑等人正进院。

走在前面的,霍然是一身便服的简繁和少年打扮的火凰滢,李卓航和方砚陪在旁。

第168章 问李姑娘一个问题

方砚今日来,一是陪简繁,另一目的便是想亲自和李卓航商议亲事,希望能让两家皆大欢喜。

观棋忙迎上来,先向简繁跪下:“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抬手道:“免礼。本官便服而来,特为看棋,你们不必拘礼,只管照常即可。”

观棋道:“是,大人。”

起身后,又向方砚、张世子、王壑等人挨个见礼,引众人进院;楼上李菡瑶看见简繁来了,早和众女下楼,都在院中跪下,简繁也都叫起,大家依然上楼。

闲言少述,很快开局。

棋局依然摆在葡萄架下。

今日钦差大人在场,众人不敢乱哄哄随便挤,李卓航便亲自排座位:简繁位尊,他当仁不让在桌边占据一个座位,火凰滢站在他身后;王壑和观棋对面而坐,占据两个座位;剩下一个座,李卓航便让张世子。

张谨言忙推脱道“长者为尊”,让方砚坐,自己去到王壑身后站定,静待开局。

方砚又让李卓航,两人推脱一番,终是方砚坐下,方逸生便站在父亲身后。

余者如宁致远、落无尘等人各自选定一个地方站定。

观棋在此地位最低,向李卓航告罪一声,才坐下。

坐定后,看向王壑,问:“公子来,还是婢子来?”

王壑微笑道:“还是姑娘来。”

观棋也不客气,左手抓黑子,右手抓白子,飞快往棋盘上填,恢复之前未下完的残局。

王壑静静看着那双手。

过了一天多,两人都已经想好了后招,因此也未久思,你来我往连落了三子后,才又慢下来。

简繁盯着棋盘,眼神转幽深。

自古以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每一时期,天下间都会涌现一些耀眼人物,各领风骚。

他们初现世时,光芒四射,什么江南才子、京城才子、蜀中才子……就是这么来的。

简繁自己当年也是才子,往前比,并不比王亨、梁心铭差多少;往后比,也不比眼前的王壑、宁致远、落无尘等少年差了;更何况他现已年近不惑,经验、阅历丰富,这些少年都是他晚辈,故而来之前,他对这一局棋并未报多大期望,觉得应该在自己能力范畴之内。

他来这,纯粹是为了满足火凰滢的好奇心,并对王壑的能力做个估量——王亨和梁心铭把这个儿子放在外整整七年,也不知如今历练得怎样了。

然随着观棋一步不漏、一步不错地还原前天和王壑对弈过程,他便如一脚踩进泥沼,再也拔不出来。他神情凝重地盯着棋盘,忘记了周围人,忘记了维持形象,比下棋的王壑和观棋还要投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从棋局看,端得是气象万千,每一步都出神入化,关键处更是惊心动魄,真正的逐鹿天下!

王壑和观棋各占半壁江山。

王壑执黑子,观棋执白子。

王壑占据西部,观棋占据东部。

观棋是女子,简繁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要弱些,便尝试助她战胜王壑,却发现王壑将那半壁江山经营得铁通一般,无隙可乘,他不由对王壑深深戒备。

他又想:既这样,为何连一个小丫头也战胜不了?他便想尝试替王壑赢了观棋,又发现:白子兵力分布看似松散,却互为掎角之势,令王壑难以寸进。

这丫头竟如此厉害?

简繁内心震动无比,陷入惶然之中,不知投向哪一方,若要夹缝中求生更不可能,竟茫然。

宁致远性傲,开始也同简繁一样,将王壑视为对手,想代替观棋战胜王壑,却无隙可乘;又转向王壑一边,心想王壑赢不了观棋,自己能赢了,一样胜过他,然却同样不能破局,因此泥足深陷,焦灼、惶惑不已。

再看周围其他人:

张谨言、方逸生以及刘嘉平等少年都站在王壑一方,都期盼王壑能赢了观棋。

而落无尘、江如澄,以及楼上的魏若锦等姑娘,无不为观棋助威,希望观棋能赢;还有火凰滢,很自然地将自己代入观棋那一方,一双美目凝视着棋盘,眼中跳动着狂热的火焰,要以弱女子之力撼动王壑江山。

日头升高,蝉声嘶哑。

这蝉鸣衬得观月楼愈静,静的往来进出端茶递水的丫头们轻盈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葡萄架上的蜜蜂儿忙碌的很,一股青气夹着花香沁人心脾。

转眼间过了正午,李卓航踌躇:要不要请简繁去用饭呢?若开口,会不会打扰到他?

正在这时,县衙文主簿来了,是奉齐县令的命来找钦差大人,请钦差大人去兴宇,有公务。

然而,众人都不敢叫醒简繁。

方砚把目光投向站在简繁身后的火凰滢。

李卓航明白了,也看向火姑娘。

被这些人眼巴巴地盯着,火凰滢很快察觉了,心神从棋盘上退出,目光一溜,便明白了情势。

她轻笑,伸手推简繁肩膀。

“大人!大人!”她轻唤。

然简繁充耳不闻,神情彷徨。

火凰滢伸出纤指,掐住他一点颈项皮肉用力,那刺疼终令他清醒过来,恼怒转脸,“放肆!”

火凰滢丝毫不惶恐,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有人找大人呢。是让他等着,还是怎样?”

简繁这才看见文主簿。

他平复了下情绪,又看了正对弈的王壑和观棋一眼,心中五味杂陈,起身离开了座位。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他再不敢看棋盘,感觉那方寸之地就像一片决战的沙场,他身处其中随时会被碾碎。

简繁一走,李卓航和方砚都忙起身相送,也离开了观月楼,这边只剩下一帮少年男女。

日头又偏西了。

现在轮到观棋了,她很久没有落子了。如果现在结束,则观棋输。但既未结束,她未必想不出后招。而她每落一子,也足够王壑思虑半天应对的。

这么下去,何时了局?

观棋盯了棋盘好久,偶一抬眼,正撞入王壑眼中,只见王壑凝视着她,仿佛问“还下吗?”

观棋目光调皮闪耀“你说呢?”

王壑便出声道:“不下了。”

观棋爽快回道:“好!”

这局不分胜负。

不分胜负,不是分不出胜负。

他们各自心中都明白:他们旗鼓相当,所以不想为了输赢而逞心机,那样纵赢了也没意思。

再者,李菡瑶很显然无意于这门亲事,否则就不会让观棋死死拦住王壑了,所以王壑纵费尽心机赢了棋,也不能帮方逸生促使方、李两家联姻。

所以,就到此为止了。

王壑道:“既未分胜负,在下也无资格替方少爷要求什么,但可否问李姑娘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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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看见你们怨念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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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不识情为何物

观棋问:“这问题是公子问的,还是替方少爷问的?”

王壑道:“是在下问的,也是替方少爷问的。”

观棋转脸,看向二楼。

楼上窗口,李菡瑶也看下来。

就见两人目光交汇一刹那,观棋立即转过来,对王壑道:“我家姑娘说,可以。公子要问什么?”

王壑道:“请赐纸笔。”

很快有人摆上笔墨纸砚。

王壑尚未落笔,忽有所觉,转身就见方逸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宁致远、落无尘也都“虎视眈眈”,看情形,他要是不把这问题公开,这些人都不依。

说不依未免有些夸张了,不告诉他们却不合适,且不说方逸生会不会对王壑生嫌隙,别人不知内情,还以为王壑向李菡瑶传递私情呢,对李菡瑶的闺誉不利。

王壑已然有了决断:亲事不必问,他也没赢,也没资格问;墨竹的事,经过这几天纠结,他也暂时不想问了。他已经见过李菡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当年的墨竹,若要当面询问,不论是不是,结果都很尴尬。

若李菡瑶不是墨竹,他固然可以放下,但也暴露了自己男扮女装的经历,尴尬;若李菡瑶是墨竹,他和她都曾改装,这一层尴尬是没了,但他与她深夜共处一室,甚至挠她脚心、画她藕腿的事敞开,岂不更加尴尬?

他思之再三,还是决定放下。

这两件事都不能问,有一件事却必须问。

他低头,“刷刷”写好,搁下笔,先拿起来吹了吹,转身递给方逸生先看,一脸坦然。

大家见这样,忙都凑近看。

只见那纸上白纸黑字写的是:若李姑娘倾慕一男子,会不会放下李家基业,嫁给他?

宁致远首先叫“这问得妙!”

方逸生也激动得两眼放光。

倘若李菡瑶自己都不能放下李家基业,选择嫁给所爱的人,如何要求方逸生、落无尘等人做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便是王壑要问她的话。

若李菡瑶回答,她为了爱情,可以放下李家基业,嫁给所爱的男子,这件事便另有解决途径:方逸生等人须得想尽办法赢得她的心,便能得偿所愿。

方逸生将纸递给观棋。

“劳烦观棋姑娘送给李姑娘。”

观棋接过去,瞄了一眼,再扫一眼兴奋期待的少年们,再看向王壑,定定地看了好一会。

王壑笑道:“观棋姑娘,你只负责替李姑娘守关,不能替李姑娘回答这问题吧?”

观棋笑道:“这是自然。”

说罢转身就往上房去了。

众少年的目光像被她的身影牵住一样,一齐随着她的脚步往上房移动,直至被屏风挡住。

王壑对方逸生一笑,宽慰他道:“且等会。先坐下。”待方逸生在简繁之前的座位坐下后,他自己却站起来活动腿脚,又抬手从头顶上挂下的青绿葡萄串上掐下一粒翡翠似的葡萄扔进嘴里,酸得立即龇牙。

方逸生笑着,感激道:“还是纳贤弟有主意,这一问,问到关键处,愚兄也有了方向和主意。”

王壑便有些讪讪的,因为他并非替方逸生问,而是替自己问的,他对李菡瑶早已好奇。

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对李菡瑶的印象,除了那天面对钦差一哭时形象具体些,更多的是神秘,就像隐在幕后的一双眼,盯着霞照、甚至天下这盘棋。

为何他有这等印象呢?

为何不是洛神、神女?

因为神女虽朦胧和神秘,在其情、在其态,飘渺婉约不可触摸,而李菡瑶的神秘不在情态,在于果断犀利,在于迅捷莫测,在于诡谲多变……

他想要进一步看清她!

很快观棋又出来了。

众人忙都打量她。

只见她两手空空如也。

观棋来到葡萄架下,对王壑、也向众人道:“我家姑娘说,她不识情为何物,所以无法回答。”

少年们的神情不可描述。

这回答让他们心尖尖疼,连王壑也不例外,无奈之际,感到心微颤——不识情为何物啊?

十五岁的少女,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清晨欣喜地展开第一瓣花叶,迎接晨露,迎来朝阳,也迎来了莺燕婉转的清鸣,还有蜂团蝶绕……

然她怎知蜂蝶的心思?

少年们感觉很微妙:虽无奈,却未挫败。不但不挫败,还生出强烈的征服欲,要征服李菡瑶,令她明白情为何物,使她为自己沉沦,看她挣扎,选择两难。

只有落无尘神色淡然,因为他早领略过这滋味了,对着懵懂无知的李菡瑶——这么说并不确切,李菡瑶可不懵懂无知,她精明着呢,只是于情爱一事未曾开窍——他像雕琢一块璞玉一样,想激发她蕴藏的情感。

这选婿仿佛不是结束。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王壑深深地朝二楼窗内看了一眼,轻声对方逸生道:“走吧。”接着便向观棋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观棋微笑道:“公子慢走。”

王壑笑道:“等有机会再与姑娘下完这盘棋。”

观棋道:“一言为定!”

王壑便转身走了。

方逸生虽不甘,也只好转身。

王壑和张谨言一边一个,怕他想不开似得,又怕他再跟那天一样对着二楼向李菡瑶求亲,硬“押着”他离开了观月楼;其他人不好留下,也纷纷告辞。

宁致远请观棋问魏若锦一声。

一时魏若锦的丫鬟下楼来告诉他:“李姑娘请我们姑娘用了晚饭再去。姑娘让宁少爷自便。”

宁致远忙道:“我天黑前来接她。”

丫鬟笑着应了。

宁致远便同落无尘出来,问:“王少爷和世子他们呢?”

落无尘道:“在前面。”

两人忙快步追了上去。

王壑一出来便道:“去田湖!”

方逸生道:“我正有此意。”

他们一腔情感不得宣泄,只好到田湖去,对着夕阳晚霞、看湖光山色、看莲叶田田;等到月上柳梢头时,看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听清歌渺渺、丝竹悦耳,在这样的环境中,或者可以作诗作词,或者什么都不做,光看着、听着、品着,便能令悸动的情感有所归依,找到共鸣。

众少年同到方家画舫上,方逸生让座,命人上茶摆新鲜瓜果。按说这样的聚会,齐集了大靖有数的才子、权贵和富商,应该是个盛会才对,可是大家心里都存着事,方逸生招呼得心不在焉,客人们也回应得心不在焉,没有聚会应有的热烈。可是大家又都不愿离去——独自一人更感空虚,聚在一处似乎能让空荡荡的心充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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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双十一惹的祸,哭:昨天弄新电脑弄的头疼,今天到一件衣服出问题又退回去换,都是浪费时间精力的事。明年双十一我要再买就剁手,就不叫原野,在此立帖为证!亲们监督我!

第170章 知音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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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或倚窗看外面的夕阳晚景与湖上无穷碧波;或默默饮茶,听风声、水声和归巢鸟儿鸣叫汇成的天籁;或漫不经心地寒暄,其实在留意他人的动静。

他们都在想一个问题:情为何物?爱到深处,真的愿意放下所有,只为了能和她长相厮守?

李菡瑶不识情,他们可识?

他们上李家求亲,究竟是心慕李菡瑶的家世、美貌和才情,还是为了和她长相守?

王壑看见屏风后有张琴,心念一动,忽然手痒,便走过去坐下,心随意动,信手弹拨。

琴音起,众人都侧耳倾听。

王壑自离开京城后,在外奔波六七年,操琴的机会少,未免有些手生了,再加上他的长处原不在琴艺上,因此给众人的感觉平平,并无惊艳之处。

王壑只是有感而发,并非卖弄琴艺。

情为何物呢?

他该比旁人更清楚的。

他的父母,生死相许!

然他自己活了这么大,并未遇见一个女子,可以让他魂牵梦萦,甚至……让他动心。

李菡瑶是不是有些特别呢?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弹着琴,思绪从十三岁那年、从京城开始向外延伸,循着他历练的脚步,走向西南的丛林雪山,踏过奔腾湍急的河流。

倏忽天地变色,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是西疆白虎侯试验新式火炮的动静,毁天灭地!

接着是西北玄武关外辽阔的草原、壮丽的雪峰,与天地衔接,草原上凶狠的狼群,永不会停下觅食的脚步。

在北疆,茫茫雪原和森林内藏着许多瑰宝,也潜伏着无数危险……再到风光旖旎的江南,遇见李菡瑶,体会到歌舞升平背后的杀机四伏。

这一路,他挨过饿,受过累,被人轻贱被人欺辱,还差点被人劫了色,数次命悬一线,尝遍了喜怒哀乐愤怒和惊恐,唯有情爱,他还不曾品尝过。

李菡瑶给他的印象,不是初会的男女一见倾心,而是汇集了许多人和事,集成的综合印象:她惊世骇俗的选婿、棋艺高妙的丫鬟、绝妙的棋局、与潘梅林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凡此种种,汇聚在一起,使他看她扑朔迷离、神秘莫测。他已经见过李菡瑶了,却总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她藏在帘幕后,指挥着观棋等人,下一盘棋。他遏制不住地想掀开那帘幕,见识真正的她。

一曲瑶琴,难诉胸中意。

众人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听琴音时而如奋发昂扬如朝日,时而激情澎湃如怒江;时而轻松活泼,时而深沉莫测;倏忽惊雷阵阵、毁天灭地,俄而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弹到后来,手法渐娴熟起来,完全心随意转,其丰富多姿、跌宕起伏就像波澜壮阔的篇章,令听者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心境为之起伏,为之折服。

王壑,果然胸藏丘壑!

王纳,果然心纳天下!

“真让人绝望。”宁无尘想。

他可以肯定自己的琴艺比王壑高,却不得不承认王壑比自己弹得好,怎不叫他绝望?想来想去,自己弹奏时匠心太过,不如王壑信手拈来,挥洒恣意。

落无尘默默地望着屏风后,心中佩服的同时也感叹,和这种人生在同一时期,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因为有这样人比着,要想活出不一样的风采,何其艰难;幸运,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比着,人生才更富有挑战和激情,他对未来更期待起来。

众少年也无不激情昂然,一扫之前的空虚。

他们正处在人生的春天。

他们有的是无畏的勇气,愿意尝试一切他们未曾体验过的人事,而不惧艰难险阻和挫折。

他们有的是丰沛的情感,渴望体验一切他们未曾体验过的美妙情爱,无怨亦无悔!

情为何物呢?

观棋送走少年们,一路自语自思,走上观月楼二楼。

二楼上,李菡瑶正拿这问题问姑娘们,姑娘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把目光对准魏若锦和吴佩蓉。

这两人,都有未婚夫了。

她们不知道,有了未婚夫也未必就能明白情为何物,以为定了亲、终身有了着落,自然就会想着那个人,爱不爱他,有多爱他,总能有些体会。

魏若锦不解问:“做什么都这样子看我?”

李菡瑶道:“魏姐姐不是定亲了吗,对此有何高见?”就像问“这菜是什么味道”一样。

刘诗雨道:“对。还有吴姑娘。”

魏若锦顿时霞飞满面,垂眸不语,但众人从她脸上看出无法言喻的甜蜜,像含羞草一样紧紧包裹着。

这便无需再问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吴佩蓉正容道:“知音难觅,知己难求,若能得一知己相伴一生,区区身外之物又算的了什么!我相信,李妹妹若有了心慕之人,定会放弃现在的坚持,嫁与他的。本来,男娶女嫁乃世俗规矩,李妹妹纵然放弃招赘,也不算背弃祖宗、也不会辱了妹妹的名声。”

众人没想到一向端庄的吴佩蓉竟如此坦诚,诧异之余,也都赞同她的话,对她口中的“知音”更是向往。

观棋目光一闪,含笑不语。

这时候,是没有她插话份的。

李菡瑶认真想了想,道:“这是姐姐的想法。妹妹没有心慕之人,所以不敢妄下论断。”

吴佩蓉瞪着她:“……”

众女都娇笑起来。

偏在这时,江如蓝的贴身丫鬟红梅来了,给李菡瑶见过礼后,向吴佩蓉道:“我们大少爷差婢子来问:吴姑娘先前说要去济生堂替太太问大夫,姑娘什么时候走,告诉他一声,他送姑娘。天晚了,他不放心。”

众女静了会,蓦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正说呢,他就来了。”

“好贴心的人!”

“这可是知己了!”

“快去吧吴姐姐。”

“咦,吴姐姐不是说好了吃了饭再走吗,什么时候说要去济生堂了?”

……

笑闹一片,吴佩蓉插不上话。

那红梅就站那笑看着等。

观棋招呼道:“红梅,到外边坐。”

红梅刚要说话,吴佩蓉道:“不必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即刻就走。天也好晚了……”

“他是谁呀?”

郭晗玉调皮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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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百鸟朝凤?

吴佩蓉打了她一下。

红梅得了话,便去回话。

这里众女继续调笑吴佩蓉。

不大一会,江如澄又来了观月楼,吴佩蓉便起身告辞,李菡瑶带着观棋下去送她。

众女从窗户向下看,见江如澄体格矫健,气质英朗,和四大才子相比,少了些书生气,却另有一股英武之气,加上他对吴佩蓉的体贴细心,又没有王壑等人在旁比着,便看他格外出色,羡慕吴佩蓉好福气。

李菡瑶带着丫鬟仆妇们一直送他们出了别苑后门。

江如澄道:“有我送,妹妹回去吧。”

李菡瑶道:“无妨,我送吴姐姐上船。”

于是一行人到河埠头。

登画舫时,江如澄向吴佩蓉伸出手。

吴佩蓉顿了下,才伸出手搭在他臂上,扶着他走上船,然后放开,回头向李菡瑶告辞。

李菡瑶和观棋挥手,笑看着那一双人,看着船慢慢启动、离开河埠,顺流而下去远了,才回头。

往回走时,她和观棋脸上笑意仍未散,如同乐曲余音缭绕。等走上河埂,观棋望着堤上青柳,柳枝在晚霞中随风飘摇、婆娑起舞,忽然叹道:“问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之疯魔,为之癫狂……”

李菡瑶嗔了她一眼,低声道:“别乱说!让她们听见怎么想?”一面向后睃一眼。

王妈妈等人都跟在后面。

观棋一笑止住,不再说话。

回到观月楼,一进院,就见姑娘们都下了楼,正聚集在院中葡萄架下:魏若锦和郭晗玉坐在桌前,盯着王壑和观棋未下完的残局出神;刘诗雨和欧阳薇薇正仰面看挂下的葡萄,猜测它们什么时候成熟;严沁坐在秋千架上,脆笑着,让丫鬟推她,其他姑娘在看天空归巢的鸟儿。

这情景让李菡瑶很开心,忙走过去,“姐姐们好会乐!怎么,各位公子走了,你们也不装淑女了?”

一句话引得众女一齐看向她。

“她笑话我们,帮我打她!”

“你能打得着她?”

“就是。这是人家的地盘!”

“哎呀,就没法教训她了?”

“这么美的人儿,我可舍不得打。”

刘诗雨笑着轻轻拧了李菡瑶腮颊一下,又看向魏若锦,道:“李妹妹何不跟魏姑娘下一盘?”

李菡瑶尚未说话,魏若锦抬眼,断然拒绝道:“不!我才不跟她下。那天输了三局。”

李菡瑶:“……”

众女都笑起来。

魏若锦如此坦荡,不但没人看轻她,反更喜欢她了,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却毫不骄矜。

刘诗雨道:“叫我说,今天有王少爷和观棋这夺天地鬼神的棋局在前,旁人也没兴致下了。不如,咱们吹曲子听可好?也不负了这夏日晚景。”

话音落,众人齐叫好。

于是李菡瑶忙让人拿乐器。

少时,乐器拿来,大家公推魏若锦操琴,刘诗雨吹箫,以琴箫合奏百鸟朝凤。因为正值倦鸟归巢,许多鸟儿在别苑上空和河堤上盘旋往来,唧唧啾啾清鸣响彻天际,勾起了少女们的顽兴,想要以人力掺和进去,与鸟同乐。

于是,魏若锦坐在葡萄架下,刘诗雨则靠在假山石上,其他人坐的坐、站的站,都随心而定。

合奏开始,琴音和箫声很快融入鸟鸣,与风声、水声等天籁之声浑然天成,加上西方瑰丽的晚霞,染红了观月楼屋脊后的大片天空,动人心魄!

郭晗玉低呼道:“来了来了!”

李菡瑶等女一齐仰望天上,只见密密麻麻的鸟雀黑芝麻似得撒满天空,越聚越多,有些向下飞落院中,落到葡萄架上、假山之巅、游廊顶上,叫着跳着。

郭晗玉喃喃道:“好美!”

观棋笑道:“婢子觉得人更美。”

郭晗玉不解地看向她。

观棋示意她看院中。

郭晗玉目光一扫,只见姑娘们笑着看着,追着撵着,倒着退着,两眼只顾看天上,脚下乱转,不经意间你撞着我,我又碰着你,笑得唧唧呱呱,一时间红飞翠舞、环动钗摇,叮叮当当细腻碰声不断。

郭晗玉笑道:“果然人更美。”

又听得低呼议论声不断:

“它们听得懂曲子?”

“真是百鸟朝凤?”

“朝拜谁?”

“当然是李妹妹。这里是她的香闺!”

“姐姐别取笑我。”

“真有百鸟朝凤的典故呢。相传英武年间,英武帝在御花园紫月湖选妃,玄武王的妹妹在湖上踏波而舞,引来了百鸟朝凤,被封为皇贵妃,就是正元帝之母。”

“这么说,李妹妹也要……”

“不许胡说!”

十几岁的少女,想象力极丰富的,从眼前的游乐联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宫,跟几百年前的历史人物牵系上了,一不小心说滑溜了嘴,就忘了顾忌。

李菡瑶及时喝止。

说话的是严沁,急忙道:“是我造次了。李妹妹莫见怪。”

李菡瑶道:“你太信口开河了,如今弹琴吹箫的是魏姐姐和刘姐姐,鸟儿要朝拜也该朝拜她们,与我何干?不过这也是没根据的。鸟儿们肯来,应是听了这乐曲,以为是同类。就像人逗猫儿狗儿、唤鸡鸭,若声音契合了它们的习惯,它们也会摇头摆尾跑来,都是一个道理。”

郭晗玉道:“这说的透彻。”

又问道:“妹妹怎不养鸟儿?”

一般富贵人家都会养些珍贵鸟儿,挂在廊下,闲着无事逗乐,观月楼廊下却空荡荡的。

李菡瑶道:“我最不喜养鸟。好好的鸟儿关在笼子里,再灵动也不灵动了。”

一曲毕,暮色暗下来,只剩下西方还红亮,王妈妈来请示李菡瑶:晚饭好了,在何处宴饮?

李菡瑶征求大家意见:“就摆在这院里可好?”

众女都道:“在院里好。”

于是仆妇们调派桌椅、安放碗箸,接着流水似得将各种精致佳肴端上来,荤菜以江南的湖鲜、河鲜居多,佐以夏季鲜瓜果菜蔬,都是于女儿家有益的饮食。

宴席上种种也无需细说。

一时饭罢,众女告辞。

李菡瑶也不挽留,恭送众人,独对郭晗玉道:“郭姐姐请略等一等,妹妹有件事想问姐姐。”

众女听了心里微诧,很快想到那日郭晗玉当众指责李菡瑶的情形,难道这事还没完?也对,李菡瑶为人大气是不假,却并不懦弱,从没听见她吃过什么大亏,郭晗玉当众羞辱她,她岂能就这么放过了?不知怎样了结。

面上,大家都若无其事地告辞。

郭晗玉却并不担忧,安心等着。

待送走所有人,李菡瑶引郭晗玉上楼,在书房坐了,对观棋道:“把那个东西取来。”

第172章 联手合作

观棋道:“是。”

转身走向那边屋去。

少时,捧着个长匣子过来,放在桌上,打开来看时,里面搁着两卷卷轴,系着丝带。

观棋都展开来铺好,用镇纸压着,侧身让开,对郭晗玉道:“郭姑娘请看。”

那时,房里点亮了好几盏灯,都罩着各种形状的玻璃灯罩,光明的很,郭晗玉一眼扫过去,吃了一惊。原是织锦意匠图,另一张似乎是机器的图纸。

各纺织世家的意匠图都秘密,轻易不肯示人的。

郭晗玉忙问李菡瑶:“妹妹这是何意?”

李菡瑶道:“想借妹妹的巧手一用。”

郭晗玉不解道:“我不明白。”

李菡瑶正容道:“郭姐姐只管看。郭家是什么样人家?妹妹还担心姐姐窃取李家秘密?”

郭晗玉迟疑道:“可是……”

李菡瑶道:“这织锦意匠图和机器图,是妹妹设计出来的,按理可以织出来,可惜我李家竟无人能试织出来,是不完善的技术。郭家纺织技术一向是行内翘楚。妹妹有个大胆想法:想与郭家联手。请郭姐姐相助。”

郭晗玉问:“如何联手?”

李菡瑶道:“郭姐姐先看这图,可能织出来,若是郭姐姐能织出来,便算是郭家的技术。”

郭晗玉道:“这如何使得?”

李菡瑶笑道:“妹妹有条件的。”

郭晗玉忙问:“什么条件?”

李菡瑶道:“这项技术经郭姐姐之手变得完善,功劳自然算是姐姐的。但朝廷对郭家经营有诸多限制,郭家每年锦缎的产量有限,不如将这技术转让给李家。李家付给郭家一笔费用。如此,姐姐便名利双收。”

郭晗玉道:“那妹妹不是太吃亏了?”

李菡瑶反问:“我怎么吃亏了?得郭姐姐相助,将本来不完善的技术问题解决了,可为李家带来更多收益。”

郭晗玉一想,也是哦。

李菡瑶看着她笑道:“妹妹这主意,还是受郭织女启发呢。纵观郭织女一生,从不敝帚自珍,慷慨大义,将纺织技术公诸于天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而郭家也得以名扬天下。再看那些唯利是图的纺织商家,何曾有个名儿留下来?你我虽比不得郭织女,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不过是一项残缺的技术,何必藏着捂着?合则两利。”

郭晗玉道:“好一个合则两利!”

她激动地想,自己虽比不得曾姑祖母,尝试一番又有什么损失?最不济也能获得些经验。

想罢,当场答应了合作,甚至都没问这技术完善后,李家预备给她多少报酬,便低下头去看图纸。

观棋和李菡瑶欣喜地对视一眼,然后紧盯着郭晗玉,满含期待却不敢作声,生怕打搅她。

郭晗玉这一看,便陷进去了。

郭家女儿都善织,精通各种纺织技术,因此郭晗玉一眼看出这意匠图的妙处在行内现有的织锦技术上,令花色更加鲜艳,图案更加繁复、逼真。但现有的大花楼机却无法完成,必要对织机进行改造。

郭晗玉又看那织机图纸,果然,织机构造改动了好几处地方。这改动是否可行,则要上机试验过才能知道。想必李家织工已经试验过了,却无法完成。

李菡瑶虽谦虚,但郭晗玉却不敢因此小瞧李家李家的织锦技术在行内也是顶尖的,李菡瑶身边的纹绣就很出色,连纹绣都不能织,其艰难可想而知。

郭晗玉不敢托大,道:“我试试。”

观棋欢喜道:“这真是太好了!”

郭晗玉嗔道:“你这丫头!先别急着叫好。我只说试试,还不知道成不成呢。恐怕难的很。”

观棋道:“郭姑娘肯试,说明心里有几分把握。再和我们姑娘联手,没有成不了的。”

李菡瑶也自信道:“不错,你我联手,没有成不了的。郭姐姐,这幅云锦若是织出来了,定然能在今年的织锦大会上大放光华,力压群芳,拔得头筹。”

郭晗玉被她们说得激情满怀,道:“你我便联手!”

李菡瑶笑道:“那姐姐是来李家试呢,还是在郭家试?不如妹妹叫他们把织机拆了送去郭家,姐姐就在家里试吧。妹妹去郭家跟姐姐磋商。”

郭晗玉忙道:“那么大织机,又是拆又是装的,白浪费工夫。妹妹不嫌烦,我过来便是。”

李菡瑶忙道:“怎会嫌烦呢?求都求不来呢。我原想着天气热,怕姐姐受累,才说送去郭家。”

郭晗玉嗔道:“送去了,我轻松了,你不要受累?”

李菡瑶笑道:“我受累应该的。既求姐姐帮忙,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儿,诚恳些才能打动人。”

郭晗玉笑道:“就你会说话!”

不过心里确实很受用。

眼看外面天色全暗了,丫鬟上来通传:郭家派人来接了,忙对李菡瑶告辞,约定明日再来。

李菡瑶忙让观棋把图卷起来,让郭晗玉带回去细瞧,“郭姐姐不用急,看好了再过来。”

郭晗玉也正有此意,命丫鬟接了。

李菡瑶又派了两个有年纪的妈妈,加上叶屠夫和几个护院跟船护送,务必将郭晗玉送到家。

送走郭晗玉,李菡瑶和观棋嘀咕了两句,便吩咐鉴书:“叫听琴她们都上来。再派个小丫头去告诉老爷太太一声:我这里客人才散,待会去请安。”

鉴书忙答应,下去传话。

一时听琴、鉴书、赏画、纹绣、品茗都上楼来了,齐齐站在李菡瑶面前,观棋站在李菡瑶身旁。

李菡瑶目光一扫,道:“都说说,今儿你们伺候各位姑娘,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众女点头,互相看着。

听琴便道:“我先说。”

说罢却又停顿了下,想了一想,才道:“婢子伺候刘姑娘。刘姑娘今儿一直很振奋,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且应该是好事,说话却没什么特别的。”

李菡瑶听了,静静点头。

听琴便没话了,看向鉴书。

鉴书便道:“婢子送吴姑娘去给舅太太请安。吴姑娘倒没什么异常,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观棋打断她:“这么说不行。”

鉴书忙问:“那要怎么说?”

观棋道:“把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各位姑娘做的事和说过的话,都重述一遍。我和姑娘自会分辨有无特别。”

鉴书点头,又说起来。

第173章 王少爷的马脚露了

当说到吴佩蓉去给舅太太请安的路上和鉴书闲话,吴佩蓉说李菡瑶最喜欢观棋,观棋和李菡瑶对视一眼,李菡瑶便道:“她都说什么了?鉴书你再说仔细些。”

鉴书忙细细搜想,将吴佩蓉说的话都重述了一遍。

李菡瑶道:“这倒奇怪了:吴姐姐向来不是那搬弄是非的人,为何管我喜欢哪个丫头?而且她说自己喜欢鉴书你,这话也不妥——你又不是她的丫鬟。她平日很重尊卑上下,断不会跟丫鬟做朋友。好在鉴书你回的妥贴。”

鉴书道:“婢子也觉得奇怪,才特意解释给她听。”

观棋沉吟着,没有说话。

听琴见要说得这样细致,忙又补充道:“婢子发现,刘姑娘一直盯着落少爷……”

观棋和李菡瑶顿时一齐看向她。

听琴道:“……下面人多,本来婢子也不知道她看得谁,后来落公子去如厕,她目光随着落公子走,看不见了还一直盯着那方向,直到落公子转来。婢子才知道了……”

她无意中窥见这等男女隐秘心事,不禁把脸都红了。

李菡瑶和观棋皆愕然。

半晌,李菡瑶才道:“此事不可在外乱说。”

听琴忙应道:“是。”

李菡瑶又问:“赏花呢?”

赏画是伺候郭晗玉的。

有前面两个例子,赏画也知道怎样说了。她道:“郭姑娘刚来时,有些不大受待见,各位姑娘都对她爱理不理的,想是因为那天她冲出去当众指责姑娘的缘故。所以她没说什么话,就跟婢子谈些书画。后来,大家见姑娘待她如往常一样,才转了态度,她也有说有笑了……”

李菡瑶点点头,又看向纹绣。

纹绣是伺候欧阳薇薇和严沁的。

纹绣道:“欧阳姑娘今儿不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有点强颜欢笑的模样。严姑娘倒是有说有笑的……”她也重述了一遍欧阳薇薇和严沁的言行。

品茗是负责茶水果品的,所有人都在她视线内。她迟疑道:“婢子觉得,欧阳姑娘好像对那位王公子颇为留意……”一句话引得众女一齐看向她。

品茗显然很谨慎,急忙道:“不过,婢子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因为婢子也曾留意王公子……”

“噗嗤!”

赏画天真烂漫,先笑出声来。

听琴等女也都看着品茗微笑。

李菡瑶和观棋也笑了——知慕少艾很正常,少女怀春也同样很正常,小丫鬟情窦初开了!

品茗见大家暧昧的眼神,知道误解她了,急道:“婢子不是那个意思,婢子就是看他眼熟,想起故人。”

李菡瑶笑嘻嘻问:“想起谁了?”

品茗便道:“那年在青华府,婢子被狗官刘知府的公子掳去,幸得一位恩人相救……”

“英雄救美?!”赏画满眼兴味地问。

“不是!”品茗急忙摇手道,“是一位十几岁的小姐姐,带一位妈妈,把我和父亲救了。”

“这跟王少爷什么关系?”赏画诧异道。

“婢子瞧着王少爷有些……”品茗嗫嚅着说不下去,脸也红了,因为她自己也觉荒谬:王少爷跟救她的小姐姐完全扯不上嘛。她乍一见王壑时,是觉得有些眼熟,后来仔细一瞧,却一点都不像了,之所以看人家,完全是因为人家长相气度都太出色了,忍不住想要看。

众人见她这样,都会心地微笑,并体谅她尴尬羞涩之心,没有再打趣追问她,只有观棋道:“你一直惦记救你的恩人小姐姐,恍惚间看错了人也是有的。”

赏画忙道:“兴许是王少爷的姐姐、妹妹救了品茗呢。姑娘帮忙问问,他有没有姐姐妹妹?”

李菡瑶道:“王少爷没有妹妹,只有一位姐姐,年纪大他六七岁,不可能是救了品茗的小姑娘。”

赏画听了一脸遗憾模样。

李菡瑶道:“好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众人都道:“没有了。”

李菡瑶道:“那就这样。观棋随我去给爹爹和娘请安。”然还没等她站起来呢,小丫鬟来回“墨竹求见姑娘。”

观棋道:“墨竹这时候来定有事。姑娘先见了他再去吧。”

李菡瑶点头,叫听琴带墨竹上来。

听琴等女便退下了。

须臾,墨竹跟着听琴上来了。

李菡瑶上下打量他,见他好好的,脸上并无急色,笑问:“什么事这么急,晚上还进来?”

墨竹道:“姑娘,我见到张世子了。”

李菡瑶道:“嗯,怎么了?”

墨竹道:“我认得世子。”

李菡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墨竹道:“就是……就是那天,在醉仙楼,我被人欺……负了……就是世子他们……”

墨竹俊脸通红,窘啊!

他被人轻薄的事,怎么好跟姑娘说呢?可他是个忠心的家仆,这件事事涉玄武王世子和王相之子,他怎能不告诉姑娘!再者,他也想借姑娘的脑子帮他理一理头绪,分析那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自从认出张谨言,他越发糊涂了——看张世子和王少爷都很正经啊。

李菡瑶诧异道:“张世子欺负你?”

这怎么可能!

观棋也一脸诧异。

墨竹道:“不是张世子,我怀疑是……是王少爷。”

观棋蓦然睁大眼睛,失声道:“不可能!”

李菡瑶也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墨竹在醉仙楼被人欺负的事,经叶屠夫的大嘴巴一嚷嚷,李家上下都听说了,李菡瑶和观棋自然也听说了,只是不知这其中的细节——墨竹隐瞒了细节。

所以,李菡瑶和观棋都觉得,王壑和张世子不可能写封信把墨竹招去醉仙楼欺负。

墨竹肯定道:“不会错!”

这才几天的工夫,张谨言跟着王壑大摇大摆地进来李家,他眼又不瞎,会认不出来?

李菡瑶道:“你从头说说,怎么回事。”

她觉得这其中定有缘故。

墨竹无法,只得交代细节。

他说醉仙楼的伙计送了一封古怪的信给他——是一幅画,画着两条小孩的腿,一条蜷着,一条直的,还有很精致的小脚趾——他以为是落少爷跟他打哑谜,就去了……

李菡瑶听了也觉得古怪,一边听一边仔细追问。

第174章 小姐姐,你好呀

墨竹说,当时雅间内有三个人,除了张世子和一位老者,还有一位不知是男是女的人隐藏在窗幔后。他进去问谁找他。对方没头没脑道“是我”。他疑惑不解,并不知对方是谁。对方叫他上前。他便上前。谁知对方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威胁他“别叫,不然杀了你!”后来又笑道:“请小兄弟来——吃素鸡腿!”

墨竹道:“姑娘想,除了王少爷能是谁?”

李菡瑶道:“这可奇了……”

忽一眼瞥见观棋,止住话头。

观棋早听呆了,神情时而吃惊、时而疑惑、时而恍然、时而欢喜,最后竟羞涩脸红了。

“观棋?”李菡瑶叫她。

观棋惊醒,忙答应。

李菡瑶问:“你觉得会是王少爷吗?他此举有何用意?我想他还不至于色胆包天、觊觎墨竹。”

观棋忙道:“不不,这是误会!”

李菡瑶追问:“什么误会?”

观棋想了想,道:“他们许是为了帮方少爷,又知道墨竹是姑娘得用的人,便想从墨竹身上下功夫。”

墨竹急忙道:“小的也这么想。”

李菡瑶狐疑地瞅着李菡瑶道:“这算什么功夫?把墨竹吓跑了不说,后来还拉了叶叔去找他报仇。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脸都没处放了。”

观棋道:“王少爷心思缜密,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菡瑶道:“是吗?”

总不大信的样子。

观棋道:“是。姑娘,这件事可不能叫人知道了。墨竹,你别在外头乱说。那幅画呢?”

墨竹道:“我撕了。”

他才不会往外乱说呢。

他掩饰还来不及呢。

若非姑娘看重他,他怕这件事里头牵扯重大,他才不会大晚上的跑来跟姑娘坦白。姑娘虽是主子,却也是十几岁的花朵儿样的少女,而他是十几岁的少年,最爱面子的年纪,平日在姑娘们面前最讲究个形象。

观棋笑道:“撕了也好。到底他有没有其他目的,且往后看。既知道了这件事,往后留意些。”

李菡瑶道:“也罢。总不能当面去问他。——要问他吗?”她意味深长地问观棋。

观棋急忙道:“不用!”

李菡瑶深深地看着她。

观棋岔开话题,道:“姑娘,去给老爷和太太请安吧。正好让墨竹送我们过去。王妈妈年纪大了,省得她跑。”

李菡瑶道:“好。”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观棋和墨竹紧随其后。

水乡的夏夜是极美的,不说清凉的风、风中混合的各种清冽馥郁气息,还有柳啊荷啊船啊水啊蛙鸣犬吠等等这些,单是漂浮在花草间星星点点的萤火,在月下就美得让人忘却所有俗务,想如孩童般追逐它们。

两个婆子提着灯在前照着,李菡瑶和观棋走在中间,墨竹和赏画、纹绣还有两个小丫鬟在后尾随。

李菡瑶问墨竹工坊的情形。

墨竹高兴道:“大伙儿都很感激老爷和姑娘,心齐的很,都说前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到太平工坊做事。”

李菡瑶道:“别高兴过了头。”

墨竹忙道:“都叮嘱他们了。他们也都记着呢,不敢在外头招摇、显摆。——如今都盯着咱们呢。”

观棋问:“别人家可有动静?”

墨竹道:“怎么没有!李家分工人股份的事一传开,那些人家的工人都吵吵不停。”

观棋和李菡瑶都沉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李家独立特行,让别家的工人眼红,让别家纺织商忌惮,成了众矢之的。

月色下,就见观棋侧首向李菡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李菡瑶便道:“墨竹,你给胡齊亞传话,让他回来一趟。”

墨竹道:“是。姑娘。”

一时到了主院,墨竹告退。

李菡瑶和观棋进去。

那时,江玉真并不在屋里,去摘星阁看望舅太太母女了,只李卓航一人在东屋翻看账簿。

李菡瑶请安罢,提出明日和观棋去县衙大牢探监,探望潘子辰,再细问那晚画舫情形,以确定是哪家的姑娘在背后算计落无尘,因为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与潘家勾结的人,也是那天偷偷在观月楼留信的人。

李卓航断然道:“不行!”

他看着灯下两朵鲜花一般鲜艳的少女,虽活力四射,却也根本不知人心险恶,不禁痛心疾首道:“都是我太纵容你们了!这些年你们也太顺利了些,以至于连该有的谨慎都疏忽。监牢那地方是你们能去的地方吗?再说那潘子辰恬不知耻,曾经诬陷过你,躲还来不及呢,还敢凑上去?一旦让别人知道了,画舫的事就坐实了!”

李菡瑶和观棋见他生气了,急忙认错。

李菡瑶道:“爹爹别生气。天热,上火可难受了。”

观棋拿起桌上的折扇,殷切地帮李卓航扇风,一面道:“老爷,姑娘知道错了。姑娘年小、阅历浅、经验不足,吃的米还没有老爷吃的盐多,走的路还没有老爷过的桥长,难免思虑不周全。老爷原谅她吧。养儿不易,老爷为姑娘操心悬心,姑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老爷和太太的教导,姑娘也不敢不遵。可是小孩子成长,非一蹴而就。姑娘就算天资聪颖,在人情阅历上还是得一步步来……”

李卓航听了这一篇话,眼里浮现笑意,“姑娘天资聪颖?你还真敢说。”

李菡瑶见他笑了,松一口气,忙道:“纵不算天资聪颖,也不差了。中上,中上之资!”

李卓航道:“贫嘴!”

观棋趁机又道:“老爷,姑娘既不能去,就派旁人去。婢子有个主意:请落公子前去。”

李卓航道:“无尘?”

观棋道:“对。让落公子告诉潘子辰,他被一女子骗去画舫,将他们的言行都看在眼里。三分真话,七分假话,诈一诈潘子辰。潘子辰身陷囹圄,颓废之下,又恼怒那女子坏他的好事,或者能说出些有用的来。”

李卓航沉吟道:“这倒可行。”

观棋又道:“老爷再问问落公子:这次之前,可曾在别处见过各位姑娘——所有来观月楼的那些姑娘。”

李卓航心一动,道:“我知道了。”

李菡瑶和观棋又陪他闲话几句,才告退。

第174章 倾尽全力娶他

李菡瑶往摘星阁给江大太太请安,说不上两句话,江如蓝便迫不及待地催她走,要跟她们去观月楼。——她闷了一天,就等着听今儿的故事呢。

江大太太道:“瑶儿,快把她带走吧。舅母都快叫她烦死了。这孩子,越大越缠人!”

众人都看着江如蓝笑起来。

江玉真道:“你们去吧。你大舅母也该歇了。我也要回去了。瑶儿,晚上不许熬,早些睡。”

李菡瑶答应了,告退出来。

一行人回到观月楼,丫鬟早已备好水,洗完澡,李菡瑶和江如蓝穿着轻薄的纱衣裳,一个仰躺在老藤躺椅上,一个歪在竹制贵妃椅上,听李菡瑶说今天的事;观棋坐在窗前静静地摇着团扇,看着窗外的月沉思。

江如蓝翻身翘起头叫观棋。

叫了两声观棋都没应。

江如蓝道:“这人丢了魂了。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李菡瑶噗嗤一声笑了。

观棋转脸问:“表姑娘叫我?”

江如蓝道:“你想什么呢?”

观棋道:“看月亮。”

江如蓝道:“过来。跟我说说,你跟那个王纳下棋的经过。你怎没赢了他呢?”

观棋起身,到贵妃椅上挨着江如蓝坐了,道:“表姑娘不是已经知道结果了,还要婢子说什么?再凉一会该睡了,不然说话说兴奋了,走了困,睡不好,明早起床时姑娘又该不高兴了,死赖着不肯起来。”

李菡瑶嘟囔道:“我早睁不开眼了,都是表姐。”

观棋道:“那就睡去,不然我告诉王妈妈。”

那两人急忙起来,进内室去睡了。

次日上午,郭晗玉便来到了李家。李菡瑶推掉了一切应酬和家务,和郭晗玉联手钻研织锦。

李菡瑶并不会织的,所擅长的是设计意匠图和改造织机,那些繁复的经纬线和机器构造,在她眼里线条优美,她熟悉它们,如同在绘制一幅真实的画。

上机织锦的是郭晗玉和纹绣。

观棋则只在旁看着,给李菡瑶跑腿递东西。

一连三天,终于织出了完整的花样。

这是一幅黄地织金凤莲妆花缎,便不是内行人,也能看得出这锦缎花色和以往的云锦大大不同,色泽明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如霞光似云彩!

纹绣激动道:“成了!”

李菡瑶抚摸着锦缎上的莲花和金凤,脸上漾起的笑容比莲花还美,杏眼黑瞳星光闪耀。

郭晗玉道:“还是妹妹厉害。”

李菡瑶抬起头,看着她认真道:“不,这是姐姐的功劳。若没有郭姐姐,这云锦也织不出来。”

郭晗玉道:“我怎敢独占!”

李菡瑶摇头,不与她争这个,只道:“姐姐和纹绣加紧些织,就用它来参加织锦大会。”

郭晗玉喜悦道:“能赢吗?”

李菡瑶道:“怎么不能?妹妹迫不及待想看姐姐在锦绣堂大放光华,再现郭织女的风采!将你的内秀注入这云锦,以绝美的风姿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样的郭晗玉,才无愧于郭氏女的名头!这样的郭晗玉,会被天下才俊钦慕!”

郭晗玉怔怔地看了她半晌,轻声问:“妹妹真的一点不喜欢表哥?若不是为了李家,也不选他?”

李菡瑶疑惑道:“难不成姐姐希望我选方少爷?”

郭晗玉道:“我……我只是觉得表哥那么好……”

李菡瑶正色道:“不论我喜不喜欢方少爷,姐姐若喜欢他,就该竭力争取嫁给他。不过,不能用之前的手段,而要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她指着那新织出的云锦——“展现你的能力和魅力,吸引他看向你!”

郭晗玉喃喃问:“妹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菡瑶失笑道:“我对姐姐好?”

郭晗玉点头,她都感动得要哭了。

李菡瑶嘲笑道:“姐姐还真是天真!我才不会随意对一个人好。姐姐也记住:这世上从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不是跟姐姐说了吗,这叫合则两利!”

郭晗玉道:“可是,我之前那样鲁莽,到底得罪了妹妹。妹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还肯助我?”

李菡瑶道:“我这么说不知姐姐可信:妹妹就喜欢姐姐这鲁莽率真的性子,喜怒哀乐皆在脸上。和姐姐做朋友,不用担心被暗算。有些人八面玲珑、待人处事滴水不漏,面对她们,妹妹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呢。”

郭晗玉急忙道:“我信。但妹妹大度,不计前嫌,肯这么帮助姐姐,我还是很感激。”

李菡瑶小小得意,晃着头道:“关于这点,妹妹当得起姐姐夸赞。妹妹向来以为:一朵花再美,也撑不起整个春天;百花齐放才是春!再说,把别人的路都堵死了,自己也未必就能成功。所以,妹妹希望多交朋友,集众人之力成事,而非树敌。”

郭晗玉终于确定,李菡瑶是真心帮她,合则两利。

她觉得,眼前的李菡瑶似乎与之前不同,浑身洋溢着自信光芒,风华绝代,叫人挪不开眼。

她不自觉放开矜持,抓住李菡瑶的手笑道:“李妹妹,难怪他们都喜欢你,我也好喜欢你!”

李菡瑶也握紧她的手,笑道:“我也喜欢郭姐姐。也不知方子逸双眼怎么长的,姐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眼瞎才瞧不见。姐姐,你不如考虑换一个。”

郭晗玉笑着伸手拧她腮,“还不都是你,红颜祸水!”

李菡瑶歪着头躲开,道:“我才不是祸水!我那天听人说,他们背后叫我母老虎呢。”

郭晗玉道:“谁叫的?!”

李菡瑶笑道:“恐怕就有你那好表哥。”

郭晗玉道:“他绝不会。”

李菡瑶道:“哎呀,姐姐怎么知道?他们四大才子,还有那些公子,表面看着文质彬彬、倜傥风流,背着人谁知什么样子!评价咱们,也不知怎么刻薄呢。”

郭晗玉好奇地问她:“妹妹真没有心仪之人?倘若妹妹看上一个人,会放弃李家嫁给他吗?”

李菡瑶断然道:“不会!”

郭晗玉一怔,这么干脆?那天她还说“不识情滋味”,无法作答呢,怎么今天却回答了?

不等她问,就见李菡瑶满眼憧憬地看着虚空,坚定道:“妹妹若看上一个人,绝不会轻易放手,将会倾尽全力,娶他进门,为我李家开枝散叶!”

郭晗玉:“……”

她足足呆滞了四五息的工夫,才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手扶着织机才站稳身子。

第176章 一生追随

李菡瑶没有尴尬,也没有急着表白证实自己有那样的能力,或者决心,只是看着郭晗玉微笑。

郭晗玉笑够了,才问:“那天妹妹还说不识情滋味,无法回答,今天却答了,妹妹有心仪之人了?”

李菡瑶道:“是我这几天想明白了。”

郭晗玉道:“想明白什么了?”

李菡瑶道:“譬如姐姐,心慕那人,自然希望嫁与那人;而妹妹若心慕某人,则会希望娶他。”

郭晗玉无语……

纹绣还坐在织机上,观棋站在她身旁,看着李菡瑶和郭晗玉笑闹,都替李菡瑶高兴。郭姑娘能跟姑娘交心,总算没有白费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观棋小声对纹绣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出那个贱人。她这么躲在暗处,像条毒蛇一样,谁知什么时候钻出来咬姑娘?我一想到这就急得睡不着觉!”

纹绣也小声道:“放心,姑娘自有主意。”

观棋点头,眼角余光忽瞥见机房门口墨竹在冲自己招手,忙走过去,问:“什么事?”

墨竹道:“胡齊亞来了。”

观棋忙转来禀告李菡瑶。

李菡瑶便请郭晗玉自便,她暂时有事出去一趟。

郭晗玉笑累了,正要歇歇,忙道:“妹妹去吧。”

李菡瑶来到正院书房,进门就见一蓝衣少年公子站在堂上看墙上的字画,正是胡齊亞。

听见动静,胡齊亞转过身来。

李菡瑶见他身穿宝蓝地织大团花的云锦袍,花是月白色牡丹,花开富贵的图样,极为富贵吉祥喜庆;腰间系着宝蓝色腰带,正中嵌一颗红宝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红衬蓝,够艳,也够俗;头插金镶玉的如意簪,手持折扇,有些横,有点儿狂,目中却又透出买卖人的算计和小精明,十足的暴发户阔少爷形象,地主老财的儿子!

李菡瑶像端详古画一般,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瞧了,包括眼神、动作,看到后来止不住溢出笑容。

胡齊亞这副形容,她很满意。

五年前,她问品茗小丫,胡齊亞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品茗道,齊亞哥哥自小就想做大地主,穿着上好的衣料做成的衣裳,头上、身上都要镶金嵌玉,手上要戴颗大大的金戒子,吃饭要用金碗银勺,呼奴唤婢……

李菡瑶命人将胡家父子的卖身契带去青华府,还给他们,并捎带话给胡齊亞:给他五百两银子盘下一铁匠铺子、一间木器行,让他还原身份,实现儿时愿望。

几年过去,胡齊亞完全脱离李家,在衙门的鱼鳞图册和买卖行中,他是兴的爆发商户,与李家毫无关系,却又暗中得李菡瑶扶持,迅速崛起。

这次来湖州,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李菡瑶告诫他:别做无谓的乔装和掩饰,只需展现本色,越真实越好,比如做个骄横、势利的商贾。

胡齊亞便以这番形象示人了。

他见李菡瑶露出笑容,心中一喜,知道这番努力合了姑娘的心意,忙抱拳道:“见过李姑娘。”

李菡瑶笑道:“胡少爷请坐。”

胡齊亞待李菡瑶坐下后方落座,等观棋上了茶,才道:“姑娘,那日在水底拦我的人是玄武王世子。”

李菡瑶诧异道:“是他?”

胡齊亞道:“是。兴宇闹事那天晚上,小的见了他便有些怀疑,这几日已经证实。”

李菡瑶沉吟道:“他想是为了救我。他和王少爷住在方家,和方逸生是朋友,应该是方少爷托的他。”

胡齊亞点头道:“这么就能说的通了。”

李菡瑶心想:到底是方逸生托的世子,还是王壑托的呢?那么短的时间,亏他能抢先一步。虽说她当时并不在潘家画舫上,并不用人救,但依然很感激。

正出神,忽听胡齊亞叫“姑娘?”

李菡瑶忙抬眼看他。

胡齊亞问:“姑娘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李菡瑶道:“明日拍卖,若刘家参与,你且把兴宇让给他们;若欧阳家也去了,不得给他们任何机会!”

胡齊亞疑惑问:“姑娘不是说,要将五家都拿下吗?怎么又把兴宇让给刘家?”

李菡瑶道:“分工人股份,使得李家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让刘家拍得兴宇,我们就多了一个同盟。刘家兄妹这次参与拍卖,正是要借机试验分股之举。”

胡齊亞再问:“那其他人呢?”

李菡瑶道:“其他人即便拍得这五家,也不会给工人分股的,只会继续奴役工人;刘家不同!”

胡齊亞再问:“那欧阳家呢?”

李菡瑶道:“欧阳家也有分股的打算,可惜他与潘家有些渊源,欧阳家主不知死活,还敢参与!我不给欧阳家机会,是看在欧阳姑娘的面上,帮他!”

胡齊亞恍然道:“小的明白了。”

李菡瑶听他一口一个“小的”,目光一闪,笑问:“胡齊亞,我已经把卖身契还你了,你为何甘心遵我为主?”

胡齊亞刚要说话,就见她抢先道:“别说什么报答的话!如果你是为了报还当年欠的恩情,这次事后,就算报完了。你可不用再遵我为少主。”

胡齊亞微微蹙眉,凝神思索。

少时,他抬眼看着李菡瑶,道:“忠勇大将军赵子仪,就是跟着梁心铭才有今天。”

李菡瑶问:“你想做赵子仪?”

胡齊亞道:“梁心铭遇见了先帝,才能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进入内阁,名扬天下!”

李菡瑶问:“所以呢?”

胡齊亞道:“忠勇大将军和梁大人,都是遇对了人,才得以施展青云之志。”

李菡瑶道:“我不是梁心铭。梁大人是官,在朝;我是商,在野,不能相提并论。”

胡齊亞道:“我爹说,姑娘有识人之能,更会用人。齊亞才学有限,与其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不如跟着姑娘踏踏实实地做事。姑娘兴,齊亞兴;李家盛,胡家盛!”

他看着李菡瑶,眼中有崇拜,有信赖,还有隐隐的爱慕。他看着她小小年纪智斗自己、收服一帮乱民;看着她掌控李家、兴盛李家;看着她以商贾的身份斗倒了背后有贵妃娘娘撑腰的潘织造。他坚定一生追随她!

李菡瑶展开笑容,喝一声“好!”如金玉相击,清澈悦耳,且坚定、果断,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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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是175,写错了,这个要请编辑改。谢谢捉虫的亲们!O∩∩O

第177章 因祸得福

接着她又道:“不过丑话说在先:你既选定跟随我,那便要遵循我的命令。若哪一日你觉得我不值得追随了,想离开,也可告诉我;若背后弄手段,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胡齊亞道:“齊亞若背弃姑娘,甘遭天谴!”

李菡瑶笑吟吟道:“别发誓,誓言无用。我就是想提醒你:我若无能力管好身边人,也不值得你追随了。既要管好身边人,自有我的手段。别等我用在你身上,你又觉得抱屈,觉得我无情义。你可明白?”

胡齊亞道:“齊亞明白了。”

这样的李菡瑶,才让他安心。

他问道:“姑娘,即便有齊亞和刘家,李家依然是众矢之的。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李菡瑶道:“我叫你来,正为了说这个。譬如下棋,要走一步、预十步,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胡齊亞把身子一正,“是。”

李菡瑶把声音放低,道:“你只需如此这般……”秘授予胡齊亞一番话,胡齊亞不断点头。

说完了正事,才叙起闲话。

李菡瑶笑问:“你来这里,怎么跟人说的?”

胡齊亞道:“齊亞可是胸无文墨的势利商贾,只晓得赚钱,不懂得经济之道,但好在精明会算计,既放话要拍买兴宇,当然要来向李姑娘学习,如何分股给工人,才能令工人满意,自己又不亏本。这个理由可好?”

李菡瑶点头道:“很好。”

又把他上下一扫,笑道:“你这形象好,虽然俗了点,却比那些装模作样伪善的商贾强。相信我,这将成为你的活招牌。胡齊亞的名号终有崛起的一天!”

胡齊亞咧嘴笑道:“真的吗,姑娘?”

李菡瑶白了他一眼,道:“当然是真的!”

胡齊亞眼前一花,觉得少女有些不真实:瞧着天真烂漫、古灵精怪的,丝毫不像什么枭雄人物;又觉得人生也不真实:他怎么就追随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呢?甚至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下决心追随她了。

人生真如梦也!

简繁审查潘梅林一案,潘梅林的下属、幕僚、家人等皆在审查之列,东郭無名自然也不例外。

今日,东郭無名病愈后,简繁即提审他。

东郭無名道,自己故意不喝药,有意延误诊治,使得病情加重,就是不肯助纣为虐。

简繁传济世堂的大夫等人来查问,这些都属实,便要当堂放了他,谁知高三胖却攀扯不放。

高三胖指证:就是东郭無名给潘梅林出主意,潘梅林才连夜带人去封李家工坊、捉拿李家父女的。

东郭無名不慌不忙道:当日在田湖,他为了阻止潘梅林当场报复李家父女,是向潘梅林建议封了李家工坊。因为他听说李家克扣工人工银,导致工人罢工闹事。这件事属潘梅林职权分内事,封坊名正言顺。然而,李家克扣工人工银却是高三胖奉潘梅林之命,从中捣鬼,诬陷李家。这件事却是他未曾参与的,也毫不知情。

结果,东郭無名还是脱身了。

高三胖罪行落实,且更重。

东郭無名从织造衙门出来,外面骄阳似火,他不由想起江如蓝——江姑娘推他下水时,恐怕没想到,此举会救他一命,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忽有一小厮上前请他,道:“方少爷在醉仙楼备下酒宴,请东郭公子前往一会。”

东郭無名顿了下,便随他前去。

小厮领着东郭無名到醉仙楼一雅间,让进去,东郭無名定睛一看,王壑和张谨言霍然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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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简繁亲自主持拍卖兴宇、祥盛等几家纺织工坊。

各纺织世家中,方家、郭家、刘家、欧阳家、严家等都去了现场,唯有李家根本无人露面。

然,出手参拍的商家却寥寥无几。

因为简繁定下拍卖条规:凡是拍得的商家,必须妥善安置工坊的工人,将工人的债权抵股权。

因此,大多数人都望而却步。

大家都抱着观望的目的来的。

分给工人股权,这件事利益牵扯太广,纵有李家行在前,他们也轻易不敢涉足此事。

大靖纺织业空前繁荣,然发展到这地步,几乎每一家大纺织商背后,都牵系到官场一些官员。分股权给工人,分薄了纺织商家的利益还在其次,动摇背后权贵的利益才最艰难,必将遭遇阻力,所以他们不敢以卵击石!

这拍卖条规,是宁致远建议的。

简繁也想借潘梅林的案子,树立李家这个典范,凭一己之力改变大靖纺织业的东主和雇工之间的隐患,像梁心铭当年推行《劳动法》一样,建立不世之功。

可惜,这个功劳不是好建的!

眼看无人举牌叫价,他面沉如水。

宁致远也焦急的很,他和落无尘商定的计划,明明很完美可行,为何实行不了呢?他暗骂:这些奸商一个个如此短视,都比不上李菡瑶有魄力!

正尴尬的时候,有人举牌了。

是穿着华丽、俗气的胡齊亞!

然后,刘嘉平也举牌了。

然后欧阳家也举牌了。

还有几家小商贾。

简繁松了口气,脸上才有了笑容——有人拍就好,他总算可以完了差事,不至于冷场。

然而,竞拍却激烈起来。

胡齊亞虽是个小商家,却出手果决,竞价毫不手软,不停加价,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刘嘉平和欧阳家主很意外。

王壑和张谨言也随方逸生来了拍卖会场。怎的方家和郭家不参与拍卖呢?因为他们是皇商,且方家有爵位,郭家有人在朝做官,家族买卖一直被朝廷压制,不得再扩大经营规模,来这也不过看个热闹而已。

王壑盯着胡齊亞问方逸生:“子逸可认得此人?”

方逸生道:“不认得。不过这两天他上蹿下跳的,想不让人留意他也难。兄便派人打听他的老底。原是徽州青华府来的,父亲是个牛贩子,还曾卖身李家呢……”

王壑吃惊——牛贩子?难道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牛贩子胡清风?这也是李菡瑶的一步棋?!

王壑几乎可以肯定了。

再看场中,刘嘉平打定主意要拿下一家,所以也开始竞价,但欧阳家主便不如他了,到一定价位后,便犹豫不决,不肯再加,当然不是没银子,而是有诸多顾忌。

第一场,刘家拍得兴宇。

第二场开始,刘家再不出手,只有胡齊亞和欧阳家主以及几家小商贾竞价。

简繁激动地盯着胡齊亞:暴发户又如何?俗气又不违法!这少年有如此魄力,肯在这时候下本钱支持工人分股,就值得他扶持;扶持成功,他便也立了功。

哼,那些大纺织商背后牵三挂四,是不可能支持工人分股的,唯有胡齊亞这样的才好控制。

他料定胡齊亞身家有限,怕竞价太高,胡齊亞拍不下来;更怕这几家让欧阳家给拍去了,他怀疑欧阳家背后是潘家在支持,这样一来,这几家工坊岂不又回到潘家手中了?

谁知,剩下的四家工坊,全部都被胡齊亞拍得。

简繁大喜,决意照拂胡齊亞。

第178章 勾魂摄魄

拍卖结束,简繁将刘嘉平和胡齊亞叫到身边,问他们为何要花这么高的本钱拍下这几家工坊。

这是试探他们底细和想法。

刘嘉平躬身施礼,认真道:“大人,小人虽市侩商贾,也知不可涸泽而渔。只是今日纺织行业现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人也无力改变。既蒙钦差大人驾临,又以非凡魄力兴革新之举,小人当全力配合!”

简繁沉声问:“你不怕?”

刘嘉平道:“当然怕!李姑娘是适逢其会,才以雷霆之手段挽救李家;小人却不敢将所有刘家工坊都分股工人,只能买下兴宇,先行试探,然后再逐步推行。”

简繁微微颔首,觉得他诚恳。

刘嘉平又道:“风险和机遇并存,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所有小人甘冒这个险。也感谢大人给小人提供了如此良机。大人都不怕,小人亦无惧!”

简繁目光骤亮,喝道:“好!”

刘嘉平的回应,很得他欣赏。

那么,胡齊亞呢?

简繁看向胡齊亞,问:“听说,你父子从前卖身李家?”

胡齊亞堆起一脸笑容,躬身道:“是的。大人。”

简繁目光转深沉,问:“今日你一连拍下祥盛等四家工坊,掏光家底,孤注一掷。缘何有如此魄力?”

胡齊亞笑道:“大人,小人虽然读书少,然自幼受家父耳目熏染——哦,家父是贩卖牛马牲畜的牛贩子,常行走市井村镇,最会察言观色的了。”

简繁问:“哦,你观察到什么了?”

胡齊亞道:“都说李姑娘是才女,小人不懂那些学问,但她经营买卖的手段小人是真的佩服。——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小人本领不大,但胆子大。”

说到这,他神情自得。

一把折扇轻轻地摇!

刘嘉平看得眉头一跳。

简繁却不动如山,继续问:“你胆子大又如何?”

胡齊亞眼睛一瞪,道:“她一个女娃子都敢把身家压在这上头,小人堂堂男儿,有什么不敢的?”

简繁:“……”

话粗理不糙!

胡齊亞又道:“这是一个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当年我父子欠了李家的情分,被逼卖身给李家。后来李老爷不计前嫌,把卖身契还给我们了。这个人情得还!李家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小人这么冲出来,跟李家共进退,一来可以发财,二来可以还人情,一举两得呀!”

简繁觉得,这胡齊亞之言,比刘嘉平的更合他的心意,赤裸裸的把利益和人情摆在明处,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光明磊落多了,他喜欢!

他微笑道:“胡齊亞,你不会后悔今天决定的。”

胡齊亞忙道:“那肯定!小人要不是胆子大,能攒下这份家当么?这买卖不会亏!”

简繁当场宣布:从这几家查抄的所有银钱、原料货物悉数都归买主,交接过程中一切问题都可找他,他尽力予以解决,总之全力补偿胡齊亞和刘嘉平。

两人大喜,都感激拜谢。

接下来,便是衙门办理文契。

胡齊亞寻个机会,私下里再求见简繁,悄悄道:“大人,这可是桩好买卖。小人为大人准备了干股……”

简繁立即警惕——别是李家指使他来贿赂自己,拉自己下水的吧?他得了失心疯才会在这件事上伸手,若有个万一,便是万劫不复。因而喝道:“大胆!”

胡齊亞忙道:“大人放心,大人什么都不用签……”

简繁严厉道:“本官岂能渎职枉法?你休要起歪心思!好好经管你的工坊,便是对本官莫大的支持。”

胡齊亞唯唯诺诺道:“是,大人。”心里想: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姑娘这招果然好使。

简繁又道,因潘梅林自尽,七月初一的织锦大会将由他主持,宫中派来的內侍和宫嬷监督;并暗示他:将会给予他官方订单照应,以鼓励他安置工人。

胡齊亞忙把他好一通奉承。

简繁又叮嘱了他一番,命他退下。

胡齊亞因此次拍卖入了钦差大人的眼,短短一日工夫,成为霞照市井酒楼茶肆画舫内热议的人物。

织锦大会在即,又是一场竞争。

众商家难免惴惴不安——潘梅林不在了,今年的大会能顺利进行吗?真是又期待又害怕。

至七月初一,锦园,锦绣堂。

锦绣堂是历年召开织锦大会的地方,建筑恢弘整齐:正北向是五开间的官厅正堂,当中三间全通的,专为大会时锦署衙门官吏和朝廷派来的内监宫嬷起坐。阶下场院宽阔,共有三条通道。通道两旁皆是游廊,分六组。每组游廊下都有许多个廊亭,按距离官厅远近,分“天”、“地”、“人”排号,内置桌椅几案等家什,供列会锦商们使用。

最前排廊厅为天字号。

其次为地字号。

最远的为人字号。

此刻,天字三号廊厅内,方逸生正低声跟王壑和张谨言讲解这天地人廊厅的排列,以及大会的规矩。

每次大会开始前三天,参加大会的纺织商都要将自家最新的锦缎或棉布呈上去,由专人评出优劣,按优劣发给官帖,各家按官帖排序选择廊厅。

“天字一号和二号不知是谁。”

方逸生眼望着右边道。

王壑问:“去年是谁?”

方逸生道:“去年一号是刘家,二号是方家。”

王壑问:“李家呢?”

方逸生道:“李家是四号。”

李菡瑶连前三都没进?

王壑很讶异。

方逸生道:“你别小瞧他们,其实大家难分轩轾,相差微毫,排名并不能说明什么。似当年我曾祖母那般惊才艳艳,以绝对实力领先的,屈指可数。”

王壑恍然大悟。

正在这时,外面声音大起来,伴着招呼声:

“李少东!”

“郭少东!”

王壑忙向外看去,就见通道那头来了一行人,打头的是两个少女并肩:

左边的少女身材纤细,浅绿衣裙上绣粉色荷花,人也清新甜美,如荷花亭亭玉立。

右边的少女身材略高些,这么大热天,又是青春年少,她居然穿着藏青底子绣富贵牡丹团花纹样的凤尾旗袍。合体的裁剪将她的身形拔高,越发修长窈窕;藏青色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艳光四射!这厚重内敛的底色和富贵的绣花,也凸显了她的与众不同:那是一种超越年龄的迫人气度,却又无损她的青春美貌。

王壑目光一凝——

这是李菡瑶!

似乎察觉他的凝视,李菡瑶朝他看过来,盈盈目光一转,如秋水凝波,冲他浅浅一笑,勾魂摄魄!

王壑只觉心中如被大锤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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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们,每到情节转折地方我都有些难产,所以更晚了,抱歉呵!不过总算转过来啦,迎来了新的高潮情节(*^__^*)

第179章 一眼万年

他清晰地、准确地捕捉到李菡瑶目光中的情义,不是无意的,是有意的——她在对他眉目传情!

而他毫无抵抗力,迅速沉沦!

心被锤得好痛!

心跳得好快!

脸上发烧怎么回事?

王壑心都在哆嗦——

这太让他羞愧了!

他见过那么多的美女,从未有女子让他如此失态,而他在此之前也见过李菡瑶,也未曾失态,这是怎么了?

妖孽!妖孽!

母亲说的对,女人是老虎!

这是一头猛虎!

李菡瑶的眉目传情,少了些魅惑,多了些调皮,令他感到一丝熟悉——那是小墨竹的感觉!

噢——他受不了了!

王壑猛然转开目光,看向旁边的方逸生。奇怪,为什么这个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娶李菡瑶的小子,竟然能平静地、若无其事地微笑?他竟能承受得住?

李菡瑶似乎察觉到王壑的反应,笑容更自信,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不,是踏着祥云,一路飘着,飘到一号廊厅前,对郭晗玉一侧身,“郭姐姐请!”

郭晗玉道:“李妹妹也请!”

她手伸的是二号廊厅方向。

她不肯独占功劳,在呈上新织锦时,如实禀明了李家和郭家联手的情况,因此郭家排在第一,李家排在第二。这联手合作的感觉,果真是美妙无比。

两人会心一笑,款步上前。

李菡瑶到二号厅前,进去之前,背后长眼睛一般忽然回头,正与忍不住再次看向她的王壑目光相撞,她嫣然一笑,冲他眨眨眼,坦白、大胆,势在必得!

王壑如窃贼被抓了个现行,狼狈收回目光。收回的一瞬间,见李菡瑶对自己眨眼,气得暗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人家姑娘都没害臊,你慌什么?看就看!”因此决然又把目光迎上去,深深地凝视她,亦对她笑。

两人目光如被粘住般纠缠。

李菡瑶感到时空静止了,似乎整个锦绣堂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发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

她想要移开目光,却扯不动般,王壑的眼眸就像一潭深泓,水面下暗藏旋涡,将她牢牢吸住。

她到底才十几岁,虽然胆大,于此情境却毫无经验,脸也迅速红了、心砰砰跳,羞答答的。

这副模样,比之前诱惑更甚!

王壑已经放弃了抵抗。

一眼万年,就指的他。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当年在青华府留下的情债,还是前些日子被李菡瑶智谋所吸引,或是被刚才那一眼勾去了魂,总之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情缘到了。

既如此,他便要紧紧抓住。

李菡瑶,他要娶她!

“李妹妹!”

郭晗玉一声呼唤,终于将李菡瑶唤醒,她脚下一个旋转,华丽转身,优雅地走进二号厅。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公子,生得眉目清秀;再就是观棋和纹绣紧随其后。

一号二号厅的人确定了,锦绣堂前方才热议起来:

“郭家又拿了第一。”

“李家怎么也靠前了?”

“李家怎么不能靠前?你没见李姑娘那手段,连潘织造都扳倒了,拿到天字二号算什么!”

“怎么郭、李两位姑娘看上去如此要好?之前郭姑娘不是差点跟李姑娘闹翻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

……

王壑也收回了目光,等平定心绪,问方逸生:“刚才走在李姑娘后面那少年是谁?”

方逸生道:“那是她堂弟,李天华。他在景泰府读书。他极擅长心算,每年织锦大会都跟着李姑娘来这,签单时根本不用算盘,他看一眼就能报数……”

王壑对于李天华的天赋没大留意,他关注的是李菡瑶竟如此看重这堂弟,心想:“有李天华,还招什么赘婿?”

确定心意后,他开始筹谋了。

天字二号廊厅,李菡瑶也在筹谋:第一步打动王壑成功了,下一步便是娶他进门。

这件事“有点”麻烦。

不过,她从不惧麻烦。

她最喜挑战!

李天华坐在她身边使劲扇折扇,风势笼罩姐弟俩,一面低声道:“姐姐,刚才三号厅跟方少爷坐一块的灰衣公子是谁?弟弟见他一直盯着姐姐瞧。”

李菡瑶道:“那是当朝王相的公子,王壑,表字纳。坐在他旁边的青衣公子是玄武王世子,姓张名谨言,表字慎行。他们在外历练了七年,才到江南……”

李天华吃惊道:“王相儿子?世子?”

李菡瑶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他刚才说的“弟弟见他一直盯着姐姐瞧”,王壑一直盯着她瞧吗?

她心中猫抓般按捺不住地想要看向三号厅,看王壑是否还在看她,可惜视线受阻,看不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锦绣堂更是个特殊的地方,李菡瑶很快便没工夫沉迷于缱绻情思,便被官厅动静吸引——钦差大人带着管事内监和宫嬷到了。

众人急忙出来拜见大人。

前方和三条通道都跪满了。

李菡瑶目光向左微侧——

王壑也把目光向右微侧——

意料中的目光相撞!

两人心中都是“咚”一下重响,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最初的慌乱过后,为怕别人看出来,双方都调动了全部的经验和镇定来应对,都不再形于色。

简繁宣代天巡狩的旨意,又历数潘梅林罪行,言简意赅地阐述了自己站在锦绣堂的缘由,然后话锋一转,先安抚人心,接着便转向大家最关心的纺织。

先是宣告评选结果。

众人这才得知:李菡瑶和郭晗玉联手了;待看到她们联手织出来的新云锦,锦绣堂顿时沸腾。

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这种情况了。

她们携手走上官厅台阶。

简繁勉励了她们一番。

从官厅出来,两人站在官厅门口向下看,如俯视众生。郭晗玉宣告:郭家将织造宫中上贡部分,其余花色品种都将交于李家织造,且只授予李家织造。

郭晗玉收获了名声。

李菡瑶收获了利益。

王壑看着前方那个穿藏青底绣花开富贵团花纹旗袍的少女,看进她眼底,看进她心里:

纵向给工人分股;

横向联络同行。

纵横捭阖,横扫阻碍!

做下这么多事的同时,还不忘勾引本少爷。李菡瑶,你挺会安排的。

第180章 正等着你来

方逸生失神地看着官厅门口的少女,喃喃道:“联手研发,如此操作也行?”

王壑奇怪问:“如何不行?”

方逸生闭着嘴没回。

因为他不知怎么说。

纺织技术,一直是各家的秘密,谁肯将研发一半的东西轻易示人?倘或被别人窃取,找谁赔?

王壑很快反应过来,道:“各家都敝帚自珍,无异于固步自封;李姑娘此举乃集众家之所长,成功是必然的。她,终比你们都有远见,亦有魄力。”

口气带着隐隐的骄傲。

方逸生不服,辩解道:“我方家既未敝帚自珍,也未固步自封。贤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王壑道:“不论有何难碍,李姑娘不是联手做成了?”

方逸生“……”

因郭织女当年曾立下誓愿,方家、郭家的技术向来都公开的,但公开的都是研发成功的技术,从未将研发一半的技术公诸于世,那功劳算谁的呢?

当年就有人窃取郭织女的技术,却反咬一口,说郭织女偷他们的。幸亏那技术尚未研发成功,很粗糙,等郭织女拿出更完善的技术资料,诬陷才不攻自破。

可是,李菡瑶却做到了!

王壑见方逸生一脸不服却又哑口无言的模样,轻笑一声,低声道:“凡事都因人而异。子逸你瞧,她选中了郭家,选中了郭姑娘联手。这就大有深意。”

到底有什么深意?

这就一言难尽了,这当中涉及的人事和利害关系,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清楚。

方逸生叹道:“她总能奇招致胜。”

张谨言听着两人说话,忽然道:“李姑娘这藏青色裙子很好看,跟我穿世子服很相配。”

王壑和方逸生愕然转脸。

张谨言憨笑着,正欣赏李菡瑶那身绣富贵牡丹的凤尾长裙,还有少女修长的身形,修长优雅的脖颈,耳上只缀了个珍珠耳钉,很美,很美——

忽然他觉得气氛不对,忙扭头,只见王壑和方逸生都盯着他,眼神不可描述的诡异,再一想自己刚说的话,心一慌,急忙道:“我是说衣服,裙子!”

王壑问:“裙子怎么了?”

李菡瑶的藏青底富贵牡丹裙怎么就跟他那栗黑色绣满玄龟的世子服扯上关系了?还相配!

方逸生问的更直白:“世子喜欢衣服,还是人?”

张谨言做出明智选择,“喜欢衣服。”

他有些幽怨,觉得表哥和方逸生都太敏感了。

方逸生都被李家拒亲了,怎么还摆出这副“别觊觎我媳妇”的模样?李菡瑶又不是他的。

表哥也大惊小怪。他们兄弟在一块的时候,不常悄悄谈论女人吗?当年京城的闺秀,被他们评价了个遍。今儿锦绣堂来这么多美女,他评价一番怎么了!况且他确实对李菡瑶的衣服很欣赏,把这厚重的深色穿出大气高贵的效果,他觉得自己跟李菡瑶有了共同志趣。

王壑不想世子表弟太过关注李菡瑶,淡淡道:“那衣服有什么好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穿那么老气横秋!瞧郭姑娘的衣服,多么清新可人。”

张谨言一扫郭晗玉身上粉嫩的绿,脱口道:“太活泼了。郭姑娘不适合我,跟你们才配。”

王壑深深地看着他,仿佛问:难不成李菡瑶很适合你?

方逸生明着问:“世子什么意思?”

张谨言再次解释:“说衣服的!”

王壑道:“深浅搭配正合适。”

张谨言:“……”

王壑深深地为表弟忧虑,不知这孩子今儿怎么了,万一也跟自己一样,对李菡瑶动了心可怎办?

这时,上面宣第三第四名了。

第三是方家,第四是吴家。

吴佩蓉对这结果很遗憾。

各纺织世家技术都相差无几,经过一年的精心准备,谁不希望今日能大放光华?

吴佩蓉私心评价,若非郭晗玉和李菡瑶联手,吴家定能排第一,她也是冲着第一来的。

谁知却连前三都没能进入。

织锦大会第一项内容,便是评比各家的纺织新品,并确定贡品。第二项内容,则是商家互相交易。

锦绣堂的天、地、人廊厅内,坐的都是纺织商家;外围还有许多廊厅,供买家使用。

所以,评比一结束,就到了自由活动和交易的时候,买家们纷纷往天、地、人字廊厅内来串门走户,谈买卖、签订单,或是联络情谊,交结盟友。

锦绣堂内便热闹起来。

方逸生自有商务要办,来天字三号的人免不了要跟王壑和张谨言打招呼,有些人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王壑和张谨言不想杵在那被人围观,且他们也想仔细瞧一瞧这织锦大会的盛况,因此便往各处游逛、观看。

王壑最想去天字二号。

然,这么跑去未免不妥。

他便和张谨言向后走去,心神却时刻关注天字二号:出来时,眼角余光瞥见刘诗雨和欧阳薇薇往天字二号去了;在通道内遇见江如澄和江如蓝兄妹,王壑猜他们肯定是去天字二号找李菡瑶;听见旁边廊厅有人在谈论李少东,要买李家的织锦;前面胡齊亞摇着折扇过来了……

王壑转一圈,甚没趣味。

他在通道尾端拐弯,拐入另一条通道,向前走去——这条通道走到前头,正好到天字二号。

天字二号内,李菡瑶刚送走刘诗雨等女,回身坐在椅内,看着李天华计算、观棋跟几个商客签单。

忽然门口进来两个人。

李菡瑶一抬头,便看见剑眉下炯炯的眼,无需再看其他部位,便确定眼的主人是谁,心跳急了。

她就不信他不来!

她就知道他会来!

她正等着他来!

眼下果然来了,她可不能慌张失措,于是款款起身,摆出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上前招呼。

观棋等人也急忙起身。

“王公子,张世子!”李菡瑶蹲身施礼。

“李姑娘请起。”张谨言抬手道。

王壑未说话,深深地看着她,发现她这么半蹲着身子,腰身线条依然优美,不盈一握。

李菡瑶直起身,目光虚虚地从他们脸上略过,让他们坐,亲自上茶,命纹绣端果子来。

张谨言见王壑不出声,只得赔笑道:“不敢耽误姑娘做买卖,你们只管忙。我们就四处瞧瞧。”

李菡瑶便对李天华和观棋道:“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你们不做事,世子和王少爷便没的看了。”

张谨言忍不住笑了,道:“正是。”

第181章 初识情滋味

李天华便低头继续忙碌。

他计算每批货的总价,只默算一会就写个总价,而对方的账房先生要验证这总价,把算盘珠噼里啪啦拨半天,最后跟他算的一致,才继续验证下一批。

张谨言看得惊奇,起身离座,走到李天华身后细看。

李天华急忙起身让他坐。

张谨言忙按住他肩膀,道:“你忙。我看看就好。——小兄弟真聪慧过人,竟会心算。”

李天华腼腆地笑了。

对方的账房先生是老账房了,然李天华心算的快速给他很大压力,玄武王世子又站在旁边,双重压力下,他倍觉紧张,热汗淋漓,手指都在抖。一不小心拨错一个算珠儿,忙重新来过。第二遍算完,和李天华报的数不一样,只得再算。第三遍方才算对了,和李天华的一样。

他擦了把汗,继续算下一批。

东家在旁看着呢,不算不成,总不能李天华随意报个数,他就认作正确的,万一弄错了呢?

观棋为他倒了一杯从家里带来的井水镇过的酸梅汤,笑道:“大叔喝口水。别急,慢慢算。”

账房感激道:“多谢姑娘。”

观棋道:“不客气。”

另一位客商跟李菡瑶寒暄招呼后,观棋引他到桌边坐下。纹绣将所有的绫罗绸缎和棉布布样摆在桌上,让对方挑。观棋根据对方挑选的品种,拟定货单,交给李天华计算。李天华计算完,再由对方账房验证。

确定无误后,双方签单。

签单先交总价一半定金,尾款等交货时再付清。

一时大家都忙碌纷纷。

上方,李菡瑶和王壑对坐。

张谨言离座后,王壑旁边椅子空了,剩下他和李菡瑶,两人顿觉局促,仿佛被困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其他人都被隔离在这空间之外,看得见,却进不来。

距离太近了!

近得彼此不用看对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以及脸上神情的微妙变化。

王壑眼角余光发现,李菡瑶端坐着,腰身挺直,两只玉手交替放在膝上,端庄而优雅。

“这不像她。”他想。

“怎的矜持起来?”李菡瑶也想。

她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微微垂眸,视线落在王壑衣袍下的鞋面上,目光把他的鞋丈量了个仔细,并暗暗跟自己的绣花鞋比较大小,以此来分散心神。

然效果不大,她依然局促。

王壑欲打破这尴尬,最方便的是跟观棋说话——他跟观棋算混熟了——然观棋在忙,他又不能像张谨言一般,丢下李菡瑶不理,跑到观棋身边去。

他便想跟李菡瑶寒暄几句,一抬眼触及李菡瑶的目光,顿时犹如火星掉进油锅,轰然火起,两人均被炙得一缩,一个俊面飞红,一个霞光满面。

李菡瑶心跳急促,慌得很。

王壑脑子一片空白,再张不开口了,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还怕一张口声音颤抖,或者词不达意,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便垂眸,端起茶几上的茶来喝。

为掩饰紧张,他盯着茶杯瞧:精致的甜白瓷花鸟茶杯,盛着碧绿的茶汤,清冽冽的甘爽。

再精致,也经不起这么看。

看久了,呆呆的像什么?

王壑认为,自己该从容、镇定、挥洒自如,这么呆呆的盯着一个茶杯瞧半天,李菡瑶会怎么看他?

该把他当呆头鹅了吧。

他虽然全部心神都在李菡瑶身上,却未忽视李天华逼得那账房手忙脚乱的情形,心一动,毅然再抬眼,忍着脸热对李菡瑶道:“令弟这也算天赋异禀了。”

明亮的眼眸,正视李菡瑶。

这是他第一次跟李菡瑶说话。

李菡瑶见他开口,自不能退缩,也忍着脸红心跳,尽量平静回道:“天华很聪明,然仅限于算术方面,于经商一途却无天赋,否则,我就有指望了。”

她一直在培养李天华,可惜李天华的天赋全部都集中到算术方面去了,除性情单纯外,还有些痴,一心只读他的圣贤书和钻研算术,对人事经管全无心机和谋略。

她唯恐王壑误会她权利心重,现放着聪明的族弟不培养,非要自己把持李家基业,更妄想招赘婿,所以就解释了几句,说完才醒悟不妥,不禁更脸红。

她羞惭地想:“人家不过赞了天华一句,我解释那么多做什么?还提到天华没有经商天赋,否则自己就有指望了,对他诉说处境艰难。真羞死了!”

王壑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懂了,又见她说完羞恼,心中暗喜,想:“她这是告诉我:她也很无奈。”

这时候,他断不能疏忽、退缩。

他便关切地问:“族中没有可造之材?”

李菡瑶叹道:“都是些平庸之辈。”

别说李天华了,就是李卓远那一房,现经管着徽州的大小商铺,李卓航未尝不是考验他们:若李卓远德高望重,李天明堪当重任,就将这基业让他们继承又何妨?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儿子也好,过继也好,无非都是为了传承,只要是姓李的传承即可。

可惜李卓远父子不堪重用。

哼,等这次织锦大会结束,她就要去徽州,解决那十年之约,她绝不会手软的!

想到这,她眼神骤然清明。

王壑安慰道:“别急。慢慢筹谋,总会有办法的。”

李菡瑶愕然瞧着他。

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干嘛呢?

商议未来?

筹谋嫁娶?

王壑被她眼中明白无误的询问给看得狼狈了,眼神闪烁,不敢再直视她,脸上热浪滚滚。

李菡瑶也垂眸,一声不吭。

男女初倾心时,彼此心中倾慕,面上却疏离、矜持,言语多试探,如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有时甚至没点到,只擦了点儿边,就慌忙逃离了。而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往往都要掰开了揉碎了去细想,唯恐体察错了对方的心意,想多了的有,想歪了的有,误会重重。待彼此情定终身了,表达爱意才会直白大胆。那时候又该有新的甜蜜烦恼了。

这时,又有几个商客来到天字二号,还有江如澄、江如蓝和吴佩蓉三人联袂而来。

第182章 上火了

王壑不想跟他们多话,更担心被人看出来他对李菡瑶的心意,趁机起身道:“李姑娘忙,叨扰了。”

李菡瑶也不挽留,起身送他。

王壑叫了张谨言,站着和江如澄闲话几句,又特地跟观棋打了招呼,才离开了天字二号。

他因尴尬而迫不及待想逃开,等出来后,立即感觉心里一空,没了方向不说,更失悔错过了良机:好容易跟李菡瑶有这个相处的机会,落无尘、方逸生又都不在跟前,自己却白白延误时机,该说的没说。

来之前,他可是打算让李菡瑶请自己吃饭的,措辞他都想好了:姑娘不请我吃一碗素鸡腿?

这句话奥妙无穷!

当年小墨竹对他说,“爱是一碗素鸡腿”,倘若李菡瑶对这句话心领神会,请他吃素鸡腿,即承认她就是当年的小墨竹,接受他的爱并向他表明心迹。

这句话也很平常。

那天,他在醉仙楼试探墨竹,言语失当,差点露馅;今日虽想试探李菡瑶,却不敢再冒失了。

可他却没来得及说。

他恨不得转身再回去。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回头了,李菡瑶愕然的表情依然犹在眼前,令他懊恼:这丫头是打定主意要招赘了!

这怎么能行?

他可是王家嫡长子!

他绝不能入赘李家!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反驳他: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王壑反驳那声音:王均那小子如何能顶立门户?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只会在父亲怀里打滚撒娇,哭兮兮跟母亲告我状呢。王氏可是比李氏更大的家族!

想到王均,便又想到小墨竹。

想到小墨竹,就想到那藕节般的两条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这画面在记忆中存了七年都风平浪静,今儿忽然活过来了,在他身体里造起反来,引得他热血沸腾。

“哎呀,哥你流鼻血了!”

张谨言看着王壑惊叫。

“嚷什么!不过是上火。”

王壑羞愧地喝住张谨言。

两人急忙朝官房走去。

天字二号,李菡瑶看着王壑背影,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舍。再不舍,也断不会把人追回来。她便作无事人一样,招呼江如澄三人进去坐。

江如澄扫一眼厅内,笑道:“妹妹这里门庭若市呢。”

李菡瑶道:“还算不错。”

吴佩蓉道:“李妹妹这么忙,我们打扰了。”

李菡瑶道:“无妨。我并未插手,都是观棋带他们在做。表哥、吴姐姐喝茶。”

恰好观棋捧着一份货单来请李菡瑶过目,单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字迹娴熟流畅。

吴佩蓉扫一眼,赞道:“没想到观棋不但棋艺高超,买卖经纪也是行家里手,字也写得这么好。真不愧是李妹妹的左膀右臂。难怪妹妹这么清闲。”

观棋笑道:“我家姑娘会的,婢子都会一点儿。”

吴佩蓉用团扇遮着嘴笑道:“你也太谦了。能和王公子旗鼓相当的,叫会一点儿?那我们可怎么活?”

观棋笑道:“我家姑娘才厉害呢。”

吴佩蓉道:“你得了你家姑娘真传了。”

李菡瑶将货单递还给观棋,瞅她道:“别吹了。去吧。”

观棋忙接了货单转身。

江如蓝问:“瑶妹妹,你这接了多少了?”

李菡瑶道:“这我可不清楚。要问观棋。”

江如蓝起身到观棋身边,对她道:“我们也是来订货的。”又问李天华:“天华,你心算又长进了。”

李天华笑道:“表姐,没呢。”

李菡瑶目光飘渺,心神从眼前转移,溯洄到半刻钟前。那时,王壑还坐在对面,对她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呢?是要她放弃李家,嫁入王家?

这断断不成!

他怎不能嫁给她了?

他不是有个弟弟吗?

不肯嫁给她,是怕丢人吧?

嗯,得想个法子……

李菡瑶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一心琢磨如何让王壑心甘情愿的、顺理成章的嫁给她。

当年在青华府,他误入她的闺房,在她的马桶上坐了一夜,她对他说“姐姐若是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如今她可要兑现承诺了。

想起往事,她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想起自己还不会做素鸡腿,这可如何是好?爹爹被娘亲一碗素鸡腿拴住了终身,她不会做素鸡腿怎么成呢。

江如澄奇怪地看着表妹,问:“怎么了?”

李菡瑶一惊,回过神来,只见江如澄正看着自己,吴佩蓉已经不在了。想了一下,仿佛刚才有个小丫头来叫她,她走了。遂笑道:“没什么。想起一件事。”

江如澄问:“什么事?”

李菡瑶不答反问:“看澄哥哥对吴姐姐很喜欢呢。”

江如澄一笑道:“怎么,妹妹吃醋了?”

李菡瑶道:“是呀,嫉妒了。”

江如澄失笑摇头,“你有什么好嫉妒她的?”

李菡瑶道:“澄哥哥有了吴姑娘,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心疼妹妹了。我当然嫉妒了。”

刚刚情窦初开的她,怔怔地看着江如澄,仿佛才发现:江如澄和吴佩蓉之间似乎缺少了些东西。嗯,好像从未见他们在一起时脸红、局促过。

江如澄道:“胡说!我怎会不心疼妹妹。”

李菡瑶脱口问:“澄哥哥觉得吴姐姐这人怎样?”

江如澄随口道:“很好啊。”

很好?

这赞扬似乎太敷衍了。

江如澄见李菡瑶似乎盯着他誓要问个结果,不由沉下心,仔细思索自己对吴佩蓉的观感。

吴佩蓉端庄娴雅、识大体,确实很好,然江如澄总对她亲近不起来。细想想:妹妹江如蓝天真率真,表妹李菡瑶更是活得恣意,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一向袒露真性情;面对端庄的吴佩蓉,他稳重守礼,却少了些亲密。

“她跟你和如蓝妹妹不一样。她是长女,肩上责任重,行事难免谨慎,不敢放纵……”

江如澄终说出了对吴佩蓉的印象,口气隐含一丝心疼,心中想着,等成亲后要多多疼她。

李菡瑶看着表哥道:“吴姐姐若知表哥这样心疼她,不定会怎么高兴呢。希望她珍惜良人。”

江如澄微笑道:“妹妹你呢?真打算这么耗下去?女孩子的年华可经不起你这么耗。”

李菡瑶道:“哎呀,澄哥哥快赶上我娘唠叨了。你今日拿了多少货?预备什么时候出海?”

江如澄笑道:“好了,我不唠叨了就是。横竖你也不会听我的。我过两日就走。半月后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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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美女们支持哟,爱你们!最近一章赶一章,没有存稿的我可惨可惨了!

第183章 欲擒故纵

李菡瑶诧异问:“以往澄哥哥都是冬季出海,为何今次却在夏季出发?”

江如澄道:“这次不去远,就在西南沿海。”

李菡瑶道:“那也要小心。”

因季风缘故,海商们尤其是运丝绸瓷器往西方去的海商,多在冬季出发,春夏返航。

江如澄漫不经心地点头。

他年岁虽少,航海经验却丰富的很,更何况这次他是有依仗的。他见李菡瑶担心他的样子,按捺不住,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茶几上,以扇遮住半边脸,小声对她道:“如今我们船上已经可以使用机器推动航行了。”

李菡瑶蓦然睁大杏眼。

江如澄愉悦地笑了——能让瑶妹妹震动,他很有成就感。又道:“这两艘船是首次远航。以风帆为主,关键时候辅以机器推动。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李菡瑶用力点头,“嗯。”

她并非第一次听说这机器,她早就知道江家在研制这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

心情一好,她脑子也格外清晰。

日头偏西时,郭晗玉、刘诗雨、欧阳薇薇等女齐来约她上醉仙楼,说方逸生已经定好了雅间。

她借口有事,拒绝了。

她不去,江如蓝也不去。

郭晗玉等女都惋惜不已。

每年的这一天,所有纺织商都会在醉仙楼汇聚,给少年男女们提供了碰面的机会。虽然男女不同席,却不耽搁双方接触,成就亲事者不知多少。

李菡瑶不去,也有些姑娘暗暗高兴。她乃江南第一才女,若在场,光芒太盛,只怕有一大半的少年都只顾关注她,未免忽视了其他姑娘;不去才好呢。

散场时,李菡瑶等人经过天字三号廊厅,就见方逸生等少年正站在廊厅外,迎着她们笑。

等到近前,方逸生对李菡瑶道:“李妹妹,兄在醉仙楼定了雅间,请李妹妹务必赏脸。”

李菡瑶歉意道:“方兄美意,小妹恐要失陪了。家中有事,须得及时赶回。望方兄见谅。”

方逸生失望道:“那可惜了。”

李菡瑶又含笑冲王壑和张谨言点头致意:“王少爷,张世子。”又向刘嘉平招呼“刘兄。”

王壑听出她明显在托辞,心扯了下,想要做若无其事样、不去看她,可惜做不到,忍不住瞅她揣测:“为什么不去?难道生我气了?她并不是小气量的人。”

及至李菡瑶跟他招呼,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李菡瑶是真的家中有事,因此问:“何事如此急迫?”

李菡瑶道:“不过是些俗务。”

当着许多人,王壑惊觉自己多话了——他跟李菡瑶并不熟,竟这么追问她,难免让人疑惑。

他忙笑道:“在下本想找机会跟李姑娘手谈一局呢。虽然在下连李姑娘的丫鬟也下不过,定不是李姑娘的对手,不过是希望向李姑娘请教而已。”

观棋忙欠身道:“公子谬赞,婢子可不敢当。婢子并未赢了公子。若下完,胜负尚未可知。”

李菡瑶也道:“公子太过谦了。将来定有机会与公子手谈。”说罢,笑吟吟地告辞离去。

转身之际,没看任何人,那长长睫毛往下一盖,遮住了星眸,也遮住了无数探视的目光。

王壑却分明看见她目光掠过自己。他也垂眸,神情淡淡的不再言语。随众人向外走时,他总忍不住想抬眼,搜寻前面那藏青色绣富贵牡丹长裙的背影,仿佛刚才被她掠走了心。他竭力压制,不许自己被她牵着走。

回去的马车上,观棋小声问李菡瑶:“姑娘为何不去?”

李菡瑶倚着竹制枕头,枕面冰凉润泽,冰得她手臂舒服的很,一面道:“学以致用,你可还记得?”

观棋道:“当然记得。”

李菡瑶道:“眼下是欲擒故纵。”

观棋问:“擒谁?纵谁?”

李菡瑶瞅着她道:“擒着谁就是谁。”

观棋:“……”

这是撒网呢!

第二天,李菡瑶以工坊刚经历分股大事,许多后续的首尾要清,没去锦绣堂,李卓航出面了。

傍晚时分,李菡瑶在画舫设宴为江如澄兄妹践行,七月初三,江家母子兄妹就要回去了。

陪客有落无尘,他过几日也要离开霞照,跟宁致远去临湖州碧水书院游历一段日子。

夕阳下,画舫飘入田湖。

四人正饮酒赏乐,仆妇来回:吴姑娘来了。

李菡瑶顿了下,忙道:“快请。”

吴佩蓉进舱,向李菡瑶笑道:“妹妹游玩,竟不叫我。”

李菡瑶笑道:“是妹妹的错,只顾给表哥表姐践行,忘了吴姐姐才是最该来践行的人。”说罢对江如澄挤眼笑,又道:“吴姐姐来送澄哥哥了。”

江如澄脸微微红了。

李菡瑶目光一闪,随即招呼吴佩蓉入座,又为她引见落无尘,彼此打了招呼,才重新坐好。

吴佩蓉问:“你们做什么呢?”

李菡瑶道:“不过是饮酒赏乐。正玩腻了,我想乘小船去摘莲蓬呢。吴姐姐来了正好,咱们分坐两只小船:姐姐跟澄哥哥一船,我同无尘哥哥和如蓝姐姐一船。彼此也能互相照应。观棋,你去瞧墨竹船备好了没有。”

观棋道:“是。”

转身就出舱去了。

吴佩蓉愣住,不料李菡瑶竟不问她就这么安排定了。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李菡瑶在她来之前就准备去摘莲蓬的,她没道理阻止。若坚持跟李菡瑶和江如蓝坐一船,小船恐怕坐不下,再者她身为江如澄的未婚妻,断没有抛下自己未婚夫的道理。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李菡瑶三人上了小船,向荷叶密集深处划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江如澄道:“我们也去吧。”

吴佩蓉此时也不好忸怩,遂微笑道:“公子先请。”

于是,两人也上了一条小船。

荷叶深处,李菡瑶坐在船头,对江如蓝笑道:“可算把他俩留一块了。澄哥哥该感谢我。”

江如蓝笑道:“就你鬼精。”

她让丫鬟抱了一个大花瓶上来,落无尘摘了好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瓶中,甚美。

李菡瑶对落无尘道:“澄哥哥,你吹一曲吧。”

第184章 凶信

落无尘欣然道:“好。”

他解下腰间的洞箫,迎着夕阳吹起《平湖秋月》,悠扬的箫声飞起,在天空盘旋;而半空盘旋的飞鸟却急掠而去,落入藕花深处,唯清风徐来。

李菡瑶和江如蓝低声私语,摘了许多莲蓬堆在舱内,偶尔转脸看着落无尘,听一会曲、出一会神。

落无尘觉得,李菡瑶这两天似乎有些特别,不再是那个一心忙家族事业的少东家形象,而像是有了小秘密、小心思的少女,他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曲罢,将箫搁在膝上。

李菡瑶剥了几颗莲子,叫他伸手,放在他掌心。

“无尘哥哥吃。”

“谢谢李妹妹。”

“无尘哥哥,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向你借用下。”

“借什么?”

“借无尘哥哥用一下。”

暮光中,落无尘脸染了水墨般晕开,心中波动就像船桨荡起的层层涟漪,扩散开去……

他看着李菡瑶无暇无垢的面容,柔声责道:“妹妹这话听着有些不妥,容易叫人误会。在我面前说也罢了,可别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妹妹需要我帮什么?”

李菡瑶:“怎么不妥了?”

落无尘:“……”

算了,是他想多了。

李菡瑶见他没话说了,才靠近他,低声微语。

落无尘的神情,先还因为少女靠近有些拘谨,听了几句便恢复正常,清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七月初三,江家母子离开霞照,返回临湖州。

七月初八,落无尘跟宁致远去了临湖州。

这期间,李菡瑶一直不大出门。

王壑也借口水土不服,窝在方家养病,不大出门。

简繁听说后,还让宁致远代他去方家探望了一回。

送走宁致远后,张谨言问王壑:“哥为什么装病?”

王壑道:“欲擒故纵。”

张谨言:“……”

他觉得表哥越发神秘了。

李菡瑶也听说了王壑生病的事,纳闷:怎么就病了呢?真病假病呢?要不要去看望他呢?

她从未如此踌躇过。

很快,她顾不得王壑了。

七月十二,江家派人来报凶信:七月八日,大少爷江如澄出海,,才驶出宁波港仅一天一夜,便遭遇海盗截杀,两条船上的人全部丧生,葬身大海。

这是返途海商带回来的消息。

江玉真听后,当即昏了过去。

江家虽然子嗣众多,可是所有小辈加起来也不抵一个江如澄;即如李家一个李菡瑶便独当一面。

江玉真一向当侄儿是儿子。

以前江家还肖想李家家业,想姑表结亲;后来江大太太说服公婆放弃了这想法,为江如澄定了亲事。江大太太这回更是掏私房与李菡瑶合作,期盼他表兄妹如手足般相亲、互助,江玉真对嫂子和侄儿更亲近了。

谁知,却传来这样噩耗!

李菡瑶震惊道:“澄哥哥不是说半月后出海吗?为何初八就出发了?提前这么多!”

来人表示他不清楚这事。

江玉真醒后,立即要回娘家。

李卓航吩咐李菡瑶照管家里,他陪妻子赶去临湖州江家,看是什么个情况,替岳父和舅兄分忧。

然这时,墨管家送来李卓望从宁波府发来的密信:其一,当日去监牢探望潘梅林的婢女确实去了潘子玉那里,乃是李家旧婢红叶;其二,宁波港水军副将军陈飞,一直觊觎江家船厂;其三是陈飞的背景和家世资料。

李菡瑶看了陈飞的家世背景资料,霍然站起,“爹爹,江家危在旦夕,我要马上去临湖州!”

李卓航喝道:“瑶儿冷静!”

李菡瑶焦急道:“再晚就晚了!”

李卓航坚定道:“你在家陪你母亲,为父去。”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此去前途凶险,他怎肯将女儿置身险境;别说女儿,他连妻子也不许回了。

李菡瑶奋然道:“爹爹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个大阴谋!潘梅林祖孙处心积虑,除了图谋江家船厂,还图谋李家。江家李家同气连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女儿能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与其躲,不如抢先一步。女儿必须要抢占先机!必须要走一趟,见机行事!”

她激动得挥舞手臂,小脸通红。

李卓航最后妥协了。

他妥协的理由,并非他一直秉持的要女儿面对挑战,而是女儿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女儿优于他的,是胆量、是气魄,能想他不敢想、为他不敢为,出手比他狠、比他快。

女儿去,比他更合适。

他不愿自己护崽,却护到最后情形恶劣,以至于无力回天,那时可就晚了。

当时,郭晗玉正为改造织机的事来找李菡瑶,正在李家工坊。李菡瑶急忙走去找到她,道:“郭姐姐,妹妹有一事相求。还望姐姐能援手。”

郭晗玉问:“妹妹请说。”

李菡瑶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郭晗玉道:“这事简单。”

与此同时,王壑也接到一密函,看完后,立即让张谨言连夜赶往靖海大将军颜贶处。

“传信去不行吗?我不能留下表哥一人在这里。”

“我还不放心你呢,可是弟你必须走一趟。靖海大将军是什么人,岂能凭一封信就指使他?他从前在京城见过你,你去了再亮出世子印信,方可请动他。”

“那哥你跟我一块去。”

“我不能走。钦差大人这里我要应付,替你遮掩行迹。”

张谨言只得连夜出发。

王壑沉吟一会,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叫人送去李家;封到一半又停下,又取出来烧了。——任何事一落在纸上,都成了有形有状的证据,还是面谈吧。

正好,他实在想见李菡瑶。

他便请方逸生派人去李家。

霞照某处宅院,曾经身陷李家画舫的紫衣女子也正分派命令:“李家收到江家凶信了?”

婢女回道:“收到了。”

紫衣女子问:“谁去了江家?”

婢女回道:“李菡瑶!”

紫衣女子道:“我就知道她会去。交代下去:这次务必要将她杀了。记住,观棋才是李菡瑶!”

婢女道:“是。可是姑娘,万一她们又换回去了呢?那李菡瑶厉害的很,她若不死,就算咱们做得隐秘,被她一查,万一查到咱们头上岂不坏事?”

紫衣女子沉吟道:“你这虑的是。那就两个都杀了!上次的事,我就觉得她已经怀疑我了。”

婢女道:“是。”

忙忙地走去吩咐。

不久转来,道:“姑娘,李菡瑶果然狡猾:先乘的李家船,等出了城,主仆一行人却换到郭家送货的船上。”

紫衣女子轻笑道:“幸亏我早有准备,否则就被她滑脱了。你传信给他们盯紧了,事成有重赏。”

婢女道:“是。”

第185章 普陀寺幽会

郭家船上,李菡瑶端着一小巧的望远镜,一路看过来。

临湖州府城,从码头去往江家所在的街道,要经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称“小普陀”。

第二天傍晚,船到码头,李菡瑶与观棋下船后分道,观棋和墨竹换船去往宁波府,李菡瑶带着纹绣去江家。

李菡瑶嘱咐道:“小心!”

观棋点头道:“姑娘放心。”

李菡瑶便翻身上马,催马去了。

虽是傍晚,街道上却比白天人还多,太阳落山了,纳凉的、游玩的,纷纷出来了。

到小普陀,寺庙周围绿树成荫,曲径通幽,游人更多。

两个穿短衣的汉子,敞着怀、脚下裤腿也卷起,一路哗哗摇着大蒲扇进入寺庙,一面低声私语:“门口人多,叫人看见了不好。到后面林子里再动手。”

说罢,一个匆匆而赶往前面。

另一个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菡瑶和纹绣就在他前面。

走到一柳树下,忽见马上李菡瑶猛转身,那汉子忙转脸看别处,装作没留意她的模样。

李菡瑶甜甜一笑,袖内滑出一竹筒,旋开盖子,伸出右手——右手手指不知何时套了美丽花纹的钢套,迅速从筒内扯出一条绿色小蛇,柳丝般甩了出去。

完事后盖上盖,策马而去。

那汉子却怪叫跳起。

“蛇——”

等前后的人发现,汉子已经倒地不起,脖子肿得比脸还宽,已经昏迷。众人忙将他送去庙里,请和尚施救。和尚一瞧,是毒蛇咬的,一面为他挤毒血,一面让小僧去请大夫。不等大夫来,汉子已经毙命。

众人都感叹:这人走路好好的,也能被树上掉下的毒蛇咬了,且在菩萨门口,这得多倒霉?

李菡瑶二人已经到了庙后。

幽静的小路上,先前汉子的同伴正摇着大蒲扇慢悠悠走着,李菡瑶再次拿出竹筒,又扯出一条青蛇,朝前扔去。看着那汉子倒地,她纵马跃过尸体。

暮色中,她神情冷漠,杀人时的甜笑、杀人后的冷漠,仿佛仙女和魔女的融合。

一刻钟内,死了两人。

都是被毒蛇咬死的。

庙里和尚都震惊了,一齐出动,弄了各种驱蛇的药物撒在各处,并报官府,查找死者身份。

东郭無名正在小普陀寺。

他是几天前到的临湖州,先去了宁波府,找潘子玉问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这件事潘梅林曾答应告诉他的,可是潘梅林自杀了,他只得来问潘子玉。

潘子玉淡漠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东郭無名道:“这是潘大人生前答应在下的。”

潘子玉瞅着他笑问:“东郭兄还记得和祖父的约定?”

东郭無名道:“当然记得。”

潘子玉道:“那你该不会忘记,这约定的先决条件是:你当辅佐祖父三年。可是,你有真心帮祖父吗?你但凡用些心思,祖父也不会被李菡瑶逼得自尽。”

无论东郭如何解释,他都不理。

最后潘子玉道:“东郭兄还有个机会证实自己。”

东郭無名问:“如何证实?”

潘子玉道:“江家!”

东郭無名疑惑地看着他。

潘子玉轻声道:“东郭兄是被江姑娘推下水的吧?你就不想挽回面子?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东郭無名问:“你想做什么?”

潘子玉瞅着他意味深长笑。

好半晌,才道:“东郭兄这次会尽全力吗?不会像对祖父似得,再陷我于不利吧?”

东郭無名道:“子玉想多了。”

潘子玉道:“但愿。东郭兄可先去江家,七月十三晚上,江家会有好戏上演。东郭兄见了,会知道怎么做。”

东郭無名满腹狐疑地来到临湖州府城。

一路上,他翻遍了过去几年在潘府的记忆,将各种线索和迹象融合在一起,反复分析,也没有头绪。

他又不愿去江家,他本能感到危险,去不得。

他本想就隐藏在暗处看究竟的,忽想起江如蓝,想到那如花娇颜和扑他下水时决绝的莽撞,心中激烈争斗起来。踌躇良久,他写了封信送去江家。

江如蓝接信后,跳了起来。

原来,东郭無名在信中对她道:拜她所赐,他大病一场。现约她在小普陀寺见面,有要事相商。若她不去,他将备好聘礼、请冰媒,上江家求亲,将他们在水底的亲密接触让整个府城的百姓都知道。绝非儿戏!

江如蓝气狠狠地骂“混账!”

骂了一通,却依然吩咐丫鬟红梅收拾准备一番,她去回禀母亲,说要去小普陀为哥哥祈福,住一晚。

红梅紧张道:“姑娘,这样子好吗?万一被人发现姑娘与东郭公子见面,岂不污了姑娘清名?”

江如蓝很有把握道:“放心,用祈福的名义去寺里才妥当,就是被人瞧见了,也只当是我和他是碰巧遇见了,不是私自会面。偷偷地跑去才不妥呢。”

红梅问:“若是他使坏呢?”

江如蓝瞪眼道:“他要使坏,我就喊‘登徒子’,叫他名声扫地!”

红梅跺脚道:“姑娘!那你也名声扫地了。好姑娘,求求你别再用两败俱伤的法子。咱也像李姑娘那样,想个只坑别人不伤自己的好法子。”

江如蓝没好气道:“我只能想这样的。谁能都像瑶妹妹那么聪明呢?你放心,坏人也不都一样。东郭無名就是披着君子外皮的坏人。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他是绝不会让自己背负诬陷女儿家闺誉这个坏名声的。”

红梅一想对呀,这才放心。

江如蓝便去回禀了母亲。

江大太太见女儿如此懂事,很欣慰,便派了两个妥当婆子并四个媳妇,以及江如蓝身边伺候的丫鬟仆妇,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她往小普陀寺去了。

到小普陀寺,天色尚早,自有婆子去找寺里的僧人租借庭院、安排食宿,江如蓝则命红梅悄悄去找东郭無名,约定时辰,装作偶然遇见,见面再谈。

酉正时分,正是李菡瑶经过小普陀寺、杀死两汉子的时候,庙里乱糟糟的,人都跑去看事故,江如蓝在偏殿跪着诵经,红梅带了东郭無名进来,跪在她身边。

江如蓝歪着头,狠狠瞪他。

第186章 深夜大火

东郭無名也看着她,鹰眼在殿内昏黄烛火的照耀下,闪着犀利幽深的光芒,意味不明。

“什么事,快说!”

“姑娘那日轻薄了在下,难道不该给在下一个交代?”

“放屁!分明是你轻薄我!”

“姑娘就算不顾惜自己的名媛形象,也该顾忌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口出秽言?”

“本姑娘学不来你的装模作样!你不爱听,滚!”

“姑娘真要在下滚?”

东郭無名無名作势欲起。

江如蓝恼火万分——他要真滚了,自己不是白来了?气得一把抓住他胳膊,道:“你还没说呢。”

东郭無名低头看她手,提醒道:“姑娘失态了。”

江如蓝急忙松手,更气了。也不知怎的,她看见这个人就来气,跟他说话是气上加气。

她低吼道:“你到底说不说?”

东郭無名蹙眉,不悦道:“姑娘就不能温柔些?”

江如蓝道:“本姑娘平日里不知多么温柔,可是见了你不得不化身修罗!”又恶狠狠威胁道:“你再不说,我就喊人:说你轻薄非礼我。你信不信?”

东郭無名黑着脸道:“信!”

他也被她气得不轻。正如她说的一样:他平日里冷静自持,可是一遇见她,就被她气得失态。

江如蓝得意道:“说!”

东郭無名看着少女,不知说什么好。他约了她来,并非要告诉她江家有危险,因为告诉她她也不会信。他只是想把她叫出来,看她在眼前才能心安。

可是不说,这丫头真会喊的。

他可丢不起那个脸面!

他沉吟了会,缓缓道:“我前日去了宁波府,见了潘子玉。潘子玉似乎要对江家不利。”

江如蓝道:“就这事?”

东郭無名道:“嗯。”

江如蓝讥讽道:“你当我江家人都是傻子?潘老贼对我姑姑家做下那样的事,对江家能好?”

东郭無名:“……”

江如蓝又冷笑道:“只要你不助纣为虐,潘子玉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

东郭無名死死闭着嘴。

江如蓝见他无话可说,起身就走。

她来小普陀寺,可不是真来跟东郭無名私会的,是为了阻止他上江家求亲,顺便探探他的企图;再者也是真为哥哥祈福,她不信哥哥就葬身大海了,哥哥那水性,便是在海里也能活。眼下见东郭無名并无新鲜花招,她放心下来,便要撤了。——恐怕待久了,遭他暗算。

东郭無名没有拦她。

夜终于寂静下来。

李菡瑶到江家所在的街道,却止住了脚步,想:“敌在暗,江家在明。我若就这么进了江家,也落入敌人眼中。不如先藏起来,悄悄的叫了大舅母来商议。”

想罢,她转身向客栈走去。

在客栈要了一间房,才住下,胡齊亞便来找了。

他抱拳道:“姑娘。”

李菡瑶道:“你也住下了?”

表面看她只带着纹绣,其实胡齊亞一直带人尾随在她身周,保护她,并暗中作为策应。

胡齊亞道:“是。就在隔壁。”

李菡瑶道:“你叫人往江家走一趟。悄悄的到后门上,把这信交给文婆子,让她急速送给大太太。”

胡齊亞道:“是。”

接了信很快离开。

这里,李菡瑶便静静地等着,思潮起伏。她来此不找舅舅和外祖,因为他们是男人,只怕早就被人盯住了,大舅母是女眷,在内宅,不大引人注目。

一个时辰后,江大太太一身仆妇装扮,身后只跟了一个小丫鬟,悄悄地赶来客栈。

李菡瑶见她这身打扮,暗暗点头,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大舅母,表哥定会没事的!”

江大太太平静道:“我也觉得澄儿不会有事。”

李菡瑶听了这话,更放心。

她一直认为,大舅母是个极强悍的女人,今日一见果然——寻常妇人碰上这等事,只怕要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不思了,她母亲江玉真就是如此。

李菡瑶道:“大舅母进来坐。”

江大太太进来,在桌边坐了,沉声问:“瑶儿,你有何要紧事?到了这竟不敢去江家,要我出来。”

李菡瑶将凳子挪近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江大太太目光陡然如寒冰一般,周身更是寒气森森,然而竟未大怒或者暴起,比刚才更平静。

李菡瑶道:“大舅母,我暂时无法判断他们有何计划,只好先叫了大舅母来询问。江家船厂最近有何重大交易和决定?望大舅母不吝告知。否则……”

尚未说完,便被江大太太制止。

“我明白。我这就告诉你。”

她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子,江家船厂的事,原本她是没权利知道的,但她总有法子从江玉行口里掏出话来;至于江如澄,更是经常同她商议大事。

她便一一告诉李菡瑶。

李菡瑶越听神色越凝重。

正在这时,忽然胡齊亞的一个随从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惊恐道:“姑娘,不好了!”

李菡瑶手按着桌面,喝道:“镇定!好好说清楚!”

那随从见她如此沉着,方平静了些,但是依然满眼惊恐,“江家……江家走水了!好大的火!”

江大太太顿时变色,霍然站起。

李菡瑶也一跳而起,带翻了凳子。

两人皆不顾一切朝外冲去。

纹绣紧跟在后,“姑娘,戴上帷帽!”强将一顶帷帽罩在李菡瑶的头上,扯着她帮她系带子。

李菡瑶趁机住脚,问那随从:“胡齊亞呢?”

那随从道:“胡公子去江家了。”

李菡瑶命令道:“你护在舅太太身边!”说完再往外冲去,追上仆妇装扮的江大太太,两人在一块倒像主仆,加上纹绣和那随从丫鬟,正像一家子。

街面上已经人声鼎沸,许多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冲出家门,仰望北方天空:那边天空火红一片,如日落时的火烧云。有人朝街角跑去,要去近处看;有人站在原地指指点点,叹息道:“江家完了!烧了半个时辰了。”

李菡瑶和江大太太沿街疯狂奔跑。

小普陀寺,江如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三叔、江如澄、江如波、江如蕙等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团团围坐了一桌,吃年饭,祖父祖母大赏儿孙,花团锦簇一屋子,道不尽的富贵风流。

第187章 谋夺船厂

忽然席散,大家都走了。

还挥手向她道别。

她慌得起身追他们。

他们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想,别人也罢了,怎么父亲母亲也丢下我走了?

她大喊:“父亲,母亲!”

一喊便惊醒了,一身冷汗。

正出神,就听外面乱糟糟的吵嚷,静静地听了一会,叫“红梅,红梅?人呢?”坐了起来。

忽然红梅奔进来道:“姑娘,不好了!”

江如蓝忙问:“出了什么事?”

红梅慌张道:“失火了!”

江如蓝陡然紧张,问:“哪里失火了?”急忙跳下床找衣服穿,要赶紧逃命去。

红梅欲言又止,先服侍她穿好了衣裳,才道:“听说在城北。他们说是江家。”

这事太大,她哪里敢瞒。

江如蓝一呆,旋即向外冲去。

门外,众婆子媳妇一齐待命。

江如蓝见此情形,知道消息不假,再抬头看北边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顿时疯了,“父亲,母亲——”顺着游廊没命地往前狂奔,要赶回去救他们。

众人齐在后追赶。

江如蓝跑到寺庙前院,月亮下窜出来一个人,拦住她,低声喝道:“不能回去!他这是要灭了江家!”

江如蓝一看——东郭無名!

她一头撞上去,劈手揪住他的衣领,尖声叫道:“是你!对不对?”疯狂地捶打他。

东郭無名眼底映着天边的火烧云,心在剧烈颤抖,却不顾一切地抱住江如蓝,任凭她捶打。

少女眼中的刻骨仇恨深深地灼伤了他,他心疼到无以复加,无力辩解道:“不是我!”

江如蓝看清了他眼中的心疼,豁然贯通:这人看上自己了!所以,计划灭了江家的同时,设计将自己骗出来,要自己从此依附于他,成为他的玩物。

她猛低头,用力咬在他胳膊上。

东郭無名咬牙忍着,肉体上的疼痛转移了他的心神,稍稍减轻他心上的疼痛和对潘梅林祖孙的愤怒。

空儿冲上来,“放开公子!”

红梅等仆妇也冲了过来。

还有方丈等众僧人。

东郭無名忽然挣开了江如蓝,抓住她肩膀吼道:“江家已经完了!有能耐你来报仇啊!”

江如蓝呆呆地看着他,被他眼中的红芒刺激,喊道:“东郭無名,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喊罢,决然转身,奔向寺外。

她眼下不能把东郭無名怎样,她要急着赶回去看家人,不想跟他作无意义的耗费。

东郭無名呆呆地站在月下。

空儿咳声叹气地问:“公子,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这事是潘子玉做的,不是你!”

东郭無名木然道:“她会信吗?潘子玉引我来此,就是要拖我下水。我再也洗刷不清嫌疑了。”哪怕没有证据,别人也会以为是他在幕后策划的。

良久,低声自语道:“恨我也好。有个人可以恨,她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想办法报仇。”

否则的话,她要怎么活?

她是那么无忧无虑,骤然失去所有亲人,这打击如何能承受?仇恨的目标可以支撑她活下去。

想罢,他醒过来般,也朝江家跑去。

在江家街门前,人们惊恐奔走,官府也来人了。虽在水乡,不缺水,但火势太大,眼下唯一能做的是隔离,免得火势蔓延整条街,那损失就太可怕了。

李菡瑶一行人站在江家对面巷子内看着,江大太太不顾一切要冲过去,被李菡瑶死死抱住。

她哽咽道:“大舅母,别去!”

江大太太不可置信地转脸,颤声问:“你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还在里面,你不过去救他们?”

李菡瑶泪如雨下,摇头道:“没用的!救不了了!”

江大太太道:“你怎知救不了?”

李菡瑶忍着泪道:“江家那么大,这火竟全烧起来了,也不见里面的人跑出来,舅母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定然已经遭难了!这火,不过是毁灭罪证而已。”

江大太太如被雷击,呆住了。

李菡瑶恨自己太聪明,将事情看得如此清晰,以至于不能像大舅母一般发疯。绝望到极致,便只剩下冷静,还有可怕的计算——只一瞬间,她便想好了后招。

她噙着两眼泪,不让它们溢出。隔着一层水光,眼前红蒙蒙一片,映着大雪:一个小小的女童追着江如波奔跑。那女童将江如波摁在雪地里掐他耳朵,然后另一个女童加入进来,抡起小白面馒头拳砸江如波。

还有江如蕙、江如涛……

还有外祖父,名利心虽重,对她却最亲切不过了;外祖母待她更比亲孙女还要看重。

“大舅母,现在,你过去,”李菡瑶抱着江大太太,轻声在她耳边交代,“咱们如此这般……”

可是有一个问题要解决:江大太太缘何这么晚还在外头呢?得找个适当的理由,身上仆妇的衣服也要换下。

就在这时,江如蓝从街那头跑来了。

江大太太狂喜,“如蓝,我的如蓝!”

她才记起来,女儿去小普陀寺了,因而逃脱了这场劫难;她也想到了理由:自己不放心女儿,去庙里陪女儿了。

李菡瑶看见江如蓝,简直百感交集。这时候,江家出现任何一个人,都能给她心灵慰藉,何况是姐妹情深的江如蓝,李菡瑶几乎要跪拜皇天后土了。

江大太太死而复生般,冷静地吩咐李菡瑶不要露面,又定下双方联络的方式,方去见江如蓝。

江如蓝大喜,“母亲!”

江大太太让一婆子取了江如蓝的衣裳,自己换上,挽着江如蓝的手,跌跌撞撞地迎着大火跑去,见官、哀求众人救火、哭喊公婆夫君儿女,尽情发泄。

李菡瑶退到僻静处冷眼瞧着。

一面想:胡齊亞怎还不来?

胡齊亞半夜时分才回客栈。

李菡瑶急问:“怎么个情况?”

胡齊亞道:“江家是被人灭门。我冒着大火冲进去,发现没烧到的地方,人也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李菡瑶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胡齊亞问:“姑娘,现在怎办?”

李菡瑶冷冷道:“不怎么办。就当是一场意外。”

胡齊亞困惑:这不像姑娘行事手段。不过,这也正是姑娘行事风格——叫人看不透。看不透才好!

江家大火烧了两天两夜。

一座江南园林烧得干干净净!

就是那么的巧,江家儿孙为了给江老太爷办七十大寿,从各地都赶回来了,又因为江如澄遇难的事,当晚哪儿都没去,都在家里陪老太爷,全烧死了。

连库房里的真金白银都烧光了。事实是,库房里的金银不翼而飞了,江家母女一昔之间沦为乞丐。

江家在三江口还有船厂,在其他州府还有商铺田地产业,怎的成了乞丐了呢?

因为这些都不足以抵债!

第三天,驻宁波府水军副将军陈飞的属下指挥使毛强来江家,拿出与江玉行签订的三艘楼船订单,催江家履约。

江家的银库已烧毁,江如澄之前购买了两船丝绸瓷器出海,将各地账面上的银钱流水都抽干净了,这订单再无力完成。若是以往,李家可以援手,然李家刚兑现了给工人分股,又拍买下四家纺织作坊,也无力支援。

赔偿数额巨大,毛强要江家以三江口的船厂抵押。

李菡瑶得到江大太太送来的消息,两眼闪着幽幽光芒,轻声道:“回大舅母,给他们!”

第188章 明修栈道

江大太太毫不犹豫地听从了李菡瑶的话。她一直很欣赏,并刻意亲近这个外甥女。

自察觉李菡瑶不愿嫁江如澄,她果断断了这份念想,为江如澄另寻亲事,以免因此事导致亲戚疏远。

李菡瑶银根短缺,她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嫁妆,与她合股拍买四家工坊——幸亏将这钱转移了,给儿女留下生存的依仗,否则现在都要喂狼。

如今江家这个样子,她更是全心信任李菡瑶,深信这个外甥女定能保住江家、为江家讨还公道。

县衙后堂,江大太太面对毛强和侯县令哀哀哭求。

曾经的江大太太美艳非常,待人处事滴水不漏,笑语晏晏中暗藏锋芒;掌管江家内宅、御下恩威并重,能不动声色地化解小人纷争,江家的兴盛,她功不可没。

遭遇大变,她锋芒不再。

然美艳依旧,更胜从前。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穿着一身孝服的江大太太没了锋芒,又凄婉哀伤,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动作都令男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要保护她怜爱她。

江大太太对毛强道:“毛大人,江家船厂抵给你们是应该的,可否给我们母女留下一两处宅子,不然我母女何处栖身?今后如何生存?常听先夫讲,他与毛大人是极好的兄弟——当然我们身份低微,不配与毛大人攀兄弟,这都是毛大人看得起先夫,才肯折节下交。如今我母女孤苦无依,毛大人看在亡人面上,要替我母女做主啊。”

说罢盈盈拜倒,掩面哭泣。

毛强急忙起身,亲扶起她,送到座上,依然体贴地不松手,柔声安慰道:“放心,江兄弟的妻女,我当自己嫂子和女儿一样照应。定当从中斡旋。”

江大太太又要起身拜谢。

毛强急忙按住她,不让拜。隔着一层薄薄的素衣,那滑腻的玉臂感触令他久久不忍放手,直到江大太太转向侯县令说话,才不得不遗憾放手。

江大太太对侯县令道:“县令大人,江家的东西都烧光了,库房里原有几百斤黄金,五百多万两银子。就算烧化了,也该留些渣子。要是大人手下清理出来,好歹让我母女落点,将来也好生活,别去投靠亲戚。小妇人定当感谢大人。”

侯县令吃惊道:“大太太,并没发现金银残渣。”

毛强痛心疾首道:“江嫂子难道还不明白,这并非一般走水,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江大太太战战兢兢问:“真的?”

毛强点头道:“江家上下几百人,竟无一人跑出来,可见是事先被害,然后才放火烧尸。这么大的案子,三两个人怎能完成?定有一群人。侯大人、嫂子,成群结伙作案的,会是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侯县令慌得问:“难道是海盗?”

毛强道:“不错!联系江家侄儿在海上遇难,随后江家便遭遇灭门,一切不言自明。”

江大太太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毛强和侯县令劝慰好半天,她才道:“全凭二位大人做主。”

两人都表示一定替她做主。

毛强坚决道:“剿灭海盗,护卫大靖海上安宁,本就是我水军责任。嫂子放心,兄弟定要为江家讨还公道!”

江大太太感激涕零,再次给他磕头。

毛强慌忙挽住,道:“嫂子,还是先签了这抵押文契吧。我水军剿匪,靠的就是船。这事耽搁不得。”

江大太太急忙道:“说的是。”

于是在抵押文契上签了字。

然后,李菡瑶出面了。

李菡瑶义愤填膺,犀利指出: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请官府追查此事;又力劝江大太太别抵押船厂,说等找到真凶,追回银子,便能完成订单。

无奈江大太太已经签字了。

毛强不悦道:“李姑娘,剿灭海盗绝非三两日工夫可完成。大海无垠,敌踪难明,追查海盗下落、发兵剿匪刻不容缓,非利器不行。这利器就是船!江家抵押船厂,我水军也没能力经营,还是要寻一个妥当的造船世家接手,继续完成楼船订单,方可助水军成大事。”

江大太太忙道:“是啊,瑶儿。”

李菡瑶盯着毛强问:“你们准备找谁接手?”

毛强皱眉道:“本指挥使也不知江家出事,须得将此事回禀了陈将军,仔细商议才能定。但这与江家无关。江家既将船厂抵押了,便任由我们处置。”

李菡瑶默默的缄口不言。

毛强想,她这是不甘心呢。

然不甘心又能怎样?

江家再也无力回天了!

他便又向江大太太道:“江嫂子,江家出了这等惨烈之事,按理兄弟不该劳烦嫂子。无奈公事耽误不得,还请嫂子抽两天工夫,移步去三江口,办理船厂交接。那边虽有主事的,都不是江家人,做不得主。”

江大太太悲切道:“我这里怎能离开!”

李菡瑶萧索道:“舅母去吧。我代舅母办理丧事。”

江大太太忙问:“你不陪我去?”

李菡瑶道:“签个字而已,何须外甥女去。”口气颇为颓丧,一副痛心、灰心丧气的模样。

江大太太便只好去准备。

等他们上路,胡齊亞也带人抄近路赶往宁波府。到三江口,按李菡瑶给的地址找到一小院。

不多时,观棋回来了。

观棋听说江家出事,震惊道:“定是他们干的!”

胡齊亞忙问:“是谁?”

观棋道:“我来的路上一直被人跟踪,杀了三个,第四个失手,被他追我到一码头……”

胡齊亞见她一个女孩子,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杀了三个人,心惊的同时,非但不觉得她心狠,反而钦佩不已,暗想:“不愧是姑娘身边第一大丫鬟,魄力和手段跟姑娘一样。在这虎狼挡道的世道,不狠不能活!”

又听她道:“……我藏在草中,看见许多汉子上了几条船,队列整齐,指挥有素,不像乌合之众。船开走了,是往临湖州府城方向去的。我那时还奇怪呢:这大晚上的,这些人赶路去哪儿?像有什么急事。”

胡齊亞忙问:“大概有多少人?”

观棋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又悔恨道:“若是我探明了消息,早一步报给姑娘,江家就不会被灭门了。都是我无能。若是姑娘在此,定能看出蹊跷,定能救下江家。”

说着就不住掉泪。

胡齊亞沉痛道:“这如何能怪你呢。谁能想得到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姑娘也没想到。”

第189章 暗度陈仓

观棋擦擦眼泪,问:“姑娘怎么说?”

胡齊亞先问:“墨竹呢?”

观棋道:“跟李叔出去了。”

李叔,即李卓望,是奉李卓航之命来三江口追查红叶和潘子玉的消息的。

胡齊亞道:“叫他回来。姑娘这有一封信,让他送去给落公子,请落公子即刻来宁波府。”

观棋忙接过信,道:“是。”

胡齊亞又飞鸽传书给李菡瑶。

李菡瑶接信后立即赶来三江口。

再说霞照县,方逸生在画舫置办酒宴,宴请李卓航。

王壑充当陪客。席间,王壑暗示李卓航:潘子玉现在水军陈飞手下,陈飞是潘家一手栽培的,是潘梅林心腹。陈飞觊觎江家船厂,恐将对江家李家不利。

李卓航忙起身,郑重谢他提醒。

王壑并未告诉李卓航,自己已经让张谨言去请靖海大将军颜贶出面主持此事,只请他小心。

李卓航再次感谢他关照

方逸生便问起李菡瑶。

李卓航说,江如澄出事,李菡瑶去了临湖州外祖家。

王壑吃了一惊,顿时觉得心神不定起来。原本他对情势智珠在握,现在却觉得计划出现缺漏,就像冬天衣服破了一个洞,冷风飕飕往里灌,身冷心也冷。

他本打定主意要在李卓航心中留个好印象,为将来娶人家女儿奠定基础,眼下再无心表现,看舱外水上荷花都失了颜色,也不婷婷了;都立秋了,天气还这么热;秋蝉也吵得人心神不宁,总之一切都不好了。

思索再三,他决定亲去临湖州一趟,暗助李菡瑶,以防出现不测,他在霞照救援不及。

就在这时,李家来人回禀李卓航:钦差大人传老爷。

简繁找李卓航,可不是为了闲话,而是有人将李家告了宁波府水军副将军陈飞致函钦差大人:

江家李家与靖海大将军颜贶官商勾结,图谋不轨。

江家将嫡长女江如蓝许给颜贶为继室,并为颜贶造船、操练水军提供军费,这些都有证据。

李家与颜贶勾结也都有证据。

陈飞道,还有些关键证据他正在收集,等收集完成,会亲自来霞照面呈钦差大人,在此之前,还请钦差大人控制李家,以防他们脱逃罪名。

简繁当然不能凭陈飞一封信就拘押李卓航,但此事非同小可,他自当慎重详查,勿枉勿纵。

李卓航便不得随意行动了。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霞照,掀起织锦大会后新的议论热潮;各大织锦世家更是蠢蠢欲动:有替李家担忧的,有观望形式想要趁机扩大经营的。倘若李家被查封、被拍卖,他们进可抢夺李家客户资源,退可接手李家的机器和熟练织工。商场从来就是不见鲜血的战场!

王壑当即放弃了去临湖州。

他冷静地想:“潘子玉这是想拖住小爷呢。可是小爷不得不暂时让他如愿。李家这罪名若坐实了,与李家关系亲厚的徽州巡抚鄢计定要受到牵连。鄢计是母亲的得意门生,鄢计若获罪,母亲难以撇清。

“好个潘梅林,野心不小,布下这大一盘棋,谋夺李家家产、霸占江家船厂不算,还要连我父母和靖海大将军一起拖下水!李菡瑶,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李菡瑶之前化解潘家对李家的阴谋,并雷霆反击,王壑相信她这次也能应对。他初尝情滋味,关心则乱,才要去临湖州。其实他刚来江南,并不如李菡瑶对江南形式清楚,留在霞照替她守好后方,以防她被人釜底抽薪,才是上策。更何况,谨言已经去找靖海大将军了。

王壑当即书信一封,请方逸生转给李卓航,再传给李菡瑶,他要跟李菡瑶联手下这盘棋!

方逸生微笑道:“纳兄弟放心,我这就叫人去。”

王壑道:“不,你叫人领前辈去。此事非同小可,下人去办恐有失,那时你我都要受牵连。”

前辈就是老仆。

方逸生爽快道:“好。”

转身出去吩咐人。

等出来,笑容却淡了,落寞地看着房门口尚在晃动的珠帘,心情复杂:王壑终究还是对李妹妹动心了。

他依然会尽力助替王壑,因为此事关乎李家安危,他不会因为嫉妒就置李菡瑶于不顾。再者,他以为情爱一事,不可强求。王壑纵然风华绝代,那也要李菡瑶肯嫁他才成。李菡瑶不肯嫁,王壑能入赘吗?

方逸生幸灾乐祸地笑了。

他感到心里好受多了!

他急忙去叫人,领老仆去李家。

临湖州,碧水书院因坐落在碧水湖畔而得名。

宁家在碧水湖南岸有一座小小的别院,落无尘白天去书院听讲学,晚上来这里住,已经几天了。

这天傍晚,他从书院归来,在湖边对着烟波浩渺的碧水湖作画,宁致远的小厮带着墨竹来找他。

听见声音,落无尘转身。

墨竹这么看去,他一身白衣,背后是漫天晚霞和波光粼粼的湖面,真像是仙人刚落在湖畔。

“落公子。”

“墨竹,你怎么来了?”

“公子不想见到墨竹?”

“见到你我很高兴。”

落无尘微笑着,已经猜到是李菡瑶派他来的。李菡瑶曾说“借无尘哥哥用一下”,现在来借了。

他带墨竹进屋到他房里。

墨竹将一封信交给他。

落无尘看后,神情肃然道:“我马上去宁波府。”

墨竹道:“我等公子。”

落无尘道:“不,你替我送封信给一个人。”

墨竹忙问:“给谁?”

落无尘道:“到宁波府再告诉你。”

他研墨提笔,很快写了封信,封好后,揣进怀里,正要去找宁致远告辞,宁致远却匆匆来找他。

“子安,出事了。”

“何事?”

宁致远低声道:“我父亲同宁波府知府闻大人是同窗。我刚从闻大人那里得到消息:水军副将军陈飞指控李家、江家与靖海大将军勾结,图谋不轨。”

落无尘沉声问:“他可有证据?”

宁致远道:“据说有。”

落无尘道:“原还以为潘梅林觊觎李家家业,现在看来,他图谋重大,怪不得肯自尽,担下罪名。”

宁致远道:“所以我来找你商议。”

落无尘道:“子静若不想潘贵妃翻身,就赶紧去霞照。这时候,你当与王纳联手。我即刻去宁波府。”

第190章 落无尘受迫

宁致远问:“李姑娘去宁波府了?”

落无尘沉痛道:“是。江家被灭门了。江家船厂即将落入他人之手。李妹妹岂会坐视不理。”

这件事宁致远也知道了。

两人静默一会,遂分头行动。

落无尘同墨竹到宁波府,拿出信,交代墨竹道:“把这封信送去吴家,一定要亲手交给吴姑娘。——江家出了这样大事,她肯定从霞照回来了。”

墨竹道:“是。公子放心”

落无尘又道:“此事关系到江家和李家生死,请她务必要相助。若她不能来,切记立等回信。”

墨竹道:“墨竹明白。”

吴家祖居宁波府,不仅是宁波府最大的纺织商,还涉足盐业。江老太爷为江如澄定下这门亲,看重的就是吴家家业丰厚,将来可以为长孙助力。

墨竹离开后,落无尘便搭船往三江口,正要去找观棋,便被两个水军劫持,带去一个院落。

他们并未苛待折磨落无尘,将他送进一布置清雅的书房,便放开了他,客客气气请他坐下。

落无尘一路担忧,还以为会被送进牢房,不料被带来这,扫一眼室內,问:“你们为何带在下来此?”

忽听有人道:“是在下让他们请落公子来的。”

落无尘转脸一看,门外进来一青年,一见那与潘梅林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这是潘子玉!

他身后还跟着一小厮。

潘子玉随意摆了摆手。

那两个水军便躬身退了出去。

潘子玉站到落无尘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并不问自己姓名,道:“落公子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丰神如玉,才思敏捷。想必已经猜到在下是谁了。”

落无尘觉得,潘子玉年岁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的模样——却毫无年轻人的活泼与朝气。再稳重的年轻人,譬如王壑、东郭無名,总不失年轻人的热情;潘子玉却不同,喜怒不形于色,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辈。

他当即打起全部精神应对。

他问:“潘少爷请在下来,所为何事?”

潘子玉道:“公事!”

落无尘道:“在下有何事能牵入潘少爷的公务中?”

潘子玉走到他对面的书桌后,正容端坐,颇有公堂审问犯人的架势,不过下面犯人却是坐着的。

潘子玉道:“靖海大将军与李家勾结,豢养私兵,野心昭昭。李家长期为靖海大将军提供军费使用。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到了证据。你父亲曾数次去宁波港水军营地,连你也去过。你还想抵赖吗?趁早招供。”

落无尘轻笑道:“既如此,潘少爷为何不将在下送去公堂,而是带来这里?”

潘子玉解释道:“事涉靖海大将军,岂能随意诬告!我们搜集了许多物证,还需要得力人证。你父子虽然牵扯在内,却是被他人利用,若戴罪立功,其罪可免;况且你在江南素有才名,若为此事耽搁前程,颇为不值。”

落无尘静静地看着潘子玉。

这番话很是荒谬,然他却没有激烈反驳,或者嘲笑潘子玉。潘子玉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寒意: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令他招供,潘子玉会把他带来这里吗?肯定不会。到底他们有什么后招呢?

落无尘问:“若在下不认呢?”

潘子玉淡声道:“落公子又何必作无谓挣扎呢?落公子是读书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下祖父——”说到这他垂眸低笑——“不也认罪伏法了么!”

落无尘心一沉,“若我坚持不认呢?”

他要知道,潘子玉到底有什么后招!

潘子玉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重新抬眼凝视着他,道:“落公子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罢,在下也没耐心与落公子干耗,陈将军还等着呢。来人——”

很快进来一水军。

“潘少爷有何吩咐?”

“去把人带来。”

“是。”

落无尘心再沉一分——

他们抓了谁?

他眼中透露出些许不安。

他拒绝想这人是李菡瑶。

潘子玉仿佛在欣赏他的不安,就像猫戏老鼠一般,抓了老鼠的猫将老鼠放在面前,耐心地等着,一旦老鼠跳起来逃跑,猫会一爪子拍下去,将老鼠拍老实。可是老鼠若真老老实实不动了,猫又会伸爪子拨弄它。

少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落无尘心提到嗓子眼。

两个水军押着一个少女走进书房,少女嘴被塞住了,但这并不妨碍落无尘看清她的容貌——观棋!

落无尘变色,霍然站起身。

“潘子玉,你竟敢私自拿人?”

“你不也是在下私自拿来的么?”

潘子玉好笑地看着他,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呆气,真是读书读迂腐了,以为世事都跟书本上讲的一样。

落无尘道:“……”

他忘了这是头豺狼。

潘子玉道:“这是李姑娘的贴身大丫鬟——观棋,更准确说,就是李姑娘。落无尘,听说你倾心李姑娘多年,不会连心上人都认不出来吧?”

落无尘目光炯炯地盯着潘子玉,似乎此时此地,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跟潘子玉对抗。

潘子玉却不敢嘲笑他懦弱——江南第一才子,若非浪得虚名,真要名至实归的话,定有过人智谋;他眼中意味莫名,表明他正在紧急思索对策。

不能给他任何机会!

潘子玉便冷酷道:“落无尘,你可看清楚了:你今日若不招供,在下立马将李菡瑶扔进军营,共那些水军享用。他们可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军汉!”

落无尘明显身子一震,急叫“等等!”

潘子玉道:“你别想拖延。”

随即对那两个水军道:“落公子若不招供,李姑娘就赏你们了。这可是江南第一才女!你俩拔头筹。”

两军汉大喜,看观棋的目光顿时充满不可言说的猥亵。

观棋看见落无尘,也大吃一惊,只是嘴被堵着,无法说话。待听了潘子玉利用她威逼落无尘,急忙冲落无尘猛摇头,叫他不要屈服。然一转脸,就见两水军正盯着她,那目光仿佛将她身上衣裳扒光了,令她浑身激起一层毛疙瘩,不由怒视回去,用目光狠狠甩他们耳光。

潘子玉一笑,吩咐道:“将她嘴里东西拿出来。”

一水军上前,伸手扯出观棋嘴里的布。

观棋嘴巴获得自由,立即道:“落公子,千万别理他!”

潘子玉对水军道:“看样子李姑娘烈性的很,落公子又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们就别耽搁了:这书房就给你们当新房,即刻圆房,也请落公子观礼!”

他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落无尘。

落无尘急道:“且慢!”

第191章 为什么没爱上你呢

潘子玉道:“落公子愿意招了?”

落无尘反问:“在下若招了,怎知你不会出尔反尔,事后依然对观棋不利?在下岂能受骗!”

潘子玉道:“这问得好!”

落无尘追问:“你要如何让在下相信,你不会出尔反尔?在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不能确保观棋无虞,招与不招都是一个结果,在下宁死也不会招的。”

他摒弃言简意赅,尽力延长说话时间,以便思索对策,又不让潘子玉察觉他在拖延。

观棋急道:“落公子,不要答应他!”

落无尘不理观棋,只盯着潘子玉。

潘子玉正要说话,就听观棋又嚷:“落无尘,你别信他的话!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婢子不是姑娘!别管我!你敢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姑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潘子玉不耐烦对水军道:“堵上!”

观棋的嘴便又被堵上了。

潘子玉这才觉得清净了,才对观棋道:“李姑娘,你再扮得惟妙惟肖,也挡不住落无尘对你的痴情——他怎会认错心上人呢。你该为他感动!”

观棋冲落无尘拼命摇头,嘴里“呜呜”不断,配合眼中的焦急神色,谁都能看出她想阻止落无尘。

潘子玉接到密信,对方说观棋是李菡瑶装扮的,他对此很是疑惑,特地亲自验看了观棋面部,没发现有伪装的痕迹。刚才他故意试探落无尘,结果落无尘紧张的模样,又让他相信了那密信上的话——观棋若非真是李菡瑶,落无尘绝不会为了一个丫鬟就出卖李家的!

因而他对落无尘道:“落公子不必担心。李菡瑶虽然逼死了我祖父,李家获罪便可抵消这仇恨了。在下不会伤害李菡瑶。并非仁慈,而是她有更大用处。”

落无尘追问:“什么用处?”

潘子玉道:“送她进宫!”

落无尘一惊,跟着就犀利道:“你这话骗无知小儿么?她若是进宫,凭她的容貌和才智,将来必定富贵之极。到时候,这天下还有你潘家容身之地?”

潘子玉冷笑道:“那也要陈皇后能容下她才行!皇后若是斗不过她,太后能容得下她?送她进宫,就是要让两虎相斗,在下坐山观虎斗!潘家的对手可不是区区李家,而在朝堂上。江南第一才女这么有用的棋子,我岂能让她被莽汉糟蹋了?所以,你尽可放心,在下绝不会出尔反尔。当然,若你不招,那我可就留她不得了。有家族支撑的李菡瑶,送进宫去胜算可就大了。在下不会冒这个险。”

落无尘沉默,似乎被这消息打击了。

李菡瑶进宫,他将永远失去她!

潘子玉道:“怎么,你想要她?趁早死心!别说我不会答应,就凭你今日出卖了李家,你们之间也再无可能。”

落无尘盯他的目光转仇恨。

潘子玉微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在下可等不得你!”

落无尘决然道:“好,我招!”

潘子玉道:“好!”

挥手令小厮笔墨伺候。

小厮便捧着笔墨纸砚,送到落无尘身前的矮几上,并体贴地帮他铺好了纸,墨汁也是磨好的。

观棋“呜呜”声猛然提高,愤怒地瞪着落无尘,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神情十分可怖。

落无尘仿佛知道她心思一般,沉痛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东山再起。凭你的才智,谁成为谁的棋子还不一定呢。”

潘子玉赞道:“落公子会劝人。”

落无尘不看他,坐下,提笔蘸墨,对着那张纸沉思,仿佛不知如何落笔,又或者是在想措辞。

潘子玉却不许他多想,冷冷道:“你不用三思。我说,你照这样写:你父亲数次来宁波港水军营地,替李家向靖海大将军递交巨额银票贿赂。去年春天,三月十二,你代替你父来宁波港,靖海大将军亲自接见你……”

落无尘忽然下笔,一挥而就。

写完,把笔一撂。

玉竹小狼毫滚了几下,矮几上洒下数滴残存的墨汁,连供状也没能幸免,也沾上几滴。

随从急忙拿起供词,交给潘子玉。

潘子玉迅速扫了一眼,脸一沉,“你没按在下说的写?”

落无尘按捺不住般,冷冷道:“在下江南第一才子,岂肯鹦鹉学舌?这供词你满意也罢,不满意也罢,在下不会重写。横竖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吃力不讨好,是指对观棋。

落无尘写完了,腾出空闲了,却不敢再看观棋;但即便不看,也无法忽略那有如实质的仇恨目光。

潘子玉重又看一遍供词,似乎没有不妥——落无尘虽未按他叙述的写,意思却一样,文法要好些。

他不放心,仔仔细细念了几遍,确定没有不妥,才抬头示意水军道:“放开李姑娘。”

他可不是好心让落无尘安慰观棋,或者叙旧,而是想通过他们对话,再次细察他们底细,看可有破绽;之前没这么做,是不想给落无尘时间思索对策。

观棋也被扯出嘴里的东西,便冲落无尘骂道:“落无尘,你不仅眼瞎,连心也瞎了!你哪只眼睛瞧我像姑娘了?姑娘那么聪明,能这么容易让这狗东西抓住!”

对呀,潘子玉也疑惑起来。

他把目光转向落无尘。

落无尘艰涩道:“姑娘……”

观棋仇恨道:“别叫我!别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婢女,就算姑娘在此,她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出卖李家!”

落无尘嘴唇颤抖,嗫嚅不能言。

观棋还嫌打击他不够似得,忽然笑道:“落无尘,你知道姑娘为什么不爱你吗?你们青梅竹马,你又这么有才有貌,姑娘为何没有爱上你呢?”

落无尘喃喃问:“为什么?”

观棋轻蔑道:“因为你根本不懂她!你们都不懂她的心!你们都配不上她!!!”最后一句,她喊了出来。

她眼中沁出泪水,绝望、无助!

打击落无尘,并未让她好过些。

落无尘蓦然呆住,眼睛红了,就像没有放水的干锅被烧到泛红,冒起青烟,随时要融化的感觉。

潘子玉满意了、愉悦了。

“带走!”

他挥手示意水军。

两水军上前拖了观棋便走。

第192章 看你一眼都脏了他的眼

落无尘忽然惊醒,冲上去拦住他们,质问潘子玉:“你要带她去哪里?你答应放过她的!”

观棋呸道:“要你管!”

潘子玉道:“自然是关起来,不然还能让你们走?回头要押你们去见钦差大人,将此案了结,就送她进京。”

落无尘眼睁睁地看着观棋从身边走过。

书房里安静下来。

潘子玉道:“落无尘,你很识时务,关键时候知道如何选择才最有利。可惜李姑娘竟不能明白你的苦心,不知你心中的痛苦比她更甚。女人终究是女人,再有才也是女人,一味烈性,不懂得形势比人强,也不懂得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哦,我忘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大丈夫!”

他起身,从桌后走出来。

走到落无尘面前站定。

他凝视着落无尘的眼睛。

落无尘也凝视着他。

这目光并不算善意!

潘子玉好整以暇道:“别这么看着在下。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眼下你仇恨憎恶在下,焉知没有那一日,跟在下把酒言欢呢?”

说罢,擦着他身边走出去。

稍后,落无尘也被人带走了。

潘子玉则去了上房,向右一拐,也是一间书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公案后翻看文书。

潘子玉道:“将军。”

陈飞抬头,见是他,问:“招了?”

潘子玉道:“招了。”

陈飞露出笑容,道:“子玉果然有奇谋,手到擒来。”

潘子玉从袖中拿出落无尘写的供词,双手呈上去,道:“请将军细看,可有不妥?”

陈飞接过去,一面展开来看,一面问他:“怎么,你觉得有问题?哪里不对?”

潘子玉道:“就是没发现不对,才要请大人再细瞧瞧。学生总觉得,落无尘招得似乎太容易了些。”

说话间,陈飞已经飞快扫了一遍供词,又重头细看一遍,才抬眼看着潘子玉,道:“子玉怕是不曾深爱过女人,否则便不会有这种疑惑了。”

潘子玉道:“请将军赐教。”

陈飞叹道:“情之一字,最难解,可使人为之疯狂,可使人为之沉沦,甚至堕入地狱……”他眼中现出回忆和痴迷的神情,声音渐低,发起怔来。

良久,才回神,抬眼见潘子玉正默默地等着自己,忙道:“落无尘深爱李菡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受辱的,哪怕出卖李家!”

潘子玉道:“学生受教了。”

陈飞道:“这供词没问题。你且去安排,本将军即刻启程去见钦差大人。再晚,靖海大将军就回来了。”

潘子玉道:“是。江家船厂那里?”

陈飞道:“已经快交接完了,你盯着即可。江家李家勾结靖海大将军的事,不用再瞒江大太太了。”

之前瞒着,是怕江大太太不肯配合交接。

潘子玉道:“是。学生会盯着的。”

又抱拳恭祝道:“此案一出,将军升迁指日可待。靖海将军的职位,非将军莫属!”

陈飞肃然道:“这都是潘大人栽培!”

潘子玉沉默,眼睛也红了。

陈飞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大人在天有灵,见子玉如此出息,定会欣慰。”

潘子玉躬身道:“辛苦大人奔波。”

陈飞道:“必须走这一趟,迟则生变,千万不能让钦差大人来宁波府,要在颜贶回来前坐实他的罪!”

潘子玉道:“是。”

于是陪他出去,点了三百水军,将落无尘和观棋押上船,扯起风帆,即刻启程赶往霞照。

*********

吴佩蓉头天才到家。

江家出此大祸,江如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未嫁便成了望门寡,一系列的噩耗,使得吴家上下议论纷纷。

吴佩蓉此时既不能去江家守灵、吊唁,又无法像无事人一样置身事外,真真是伤心兼尴尬。

这时,门房送来了落无尘的信。

吴佩蓉看了信,急忙换了衣裳,又嘱咐心腹妈妈和丫鬟替她掩饰,护着她悄悄出府,乘车向码头去了。

半路,却被人挟持了马车。

吴佩蓉主仆也被迷晕了。

等醒来,睁开眼,发现置身一个陌生的工坊,周围都是木头架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正疑惑,忽然旁边凑过来一张脸,“姐姐醒了?”

吴佩蓉失声道:“李妹妹!”

李菡瑶点头招呼“吴姐姐。”

吴佩蓉这才发现她穿着灰色锦袍,头发束在顶上,插了根凤尾玉簪,一副清秀少年郎形象,正蹲在自己面前;又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大石臼,丫鬟也不见了。

吴佩蓉疑惑问:“落公子呢?他不是约我来船厂,为他作证,澄清江家和李家的冤屈吗?”

李菡瑶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笑不同于她平日的笑。

平日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纯碎的笑,所以明媚、极有感染力;这会子她嘴角微翘,一副狡黠的、像要使什么坏主意的模样,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吴佩蓉。

“无尘哥哥不过是替我给姐姐写了封信而已。要见姐姐的人是我。无尘哥哥风光霁月,看你一眼都脏了他的眼!”她笑眯眯的说着冷酷的话。

“李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吴佩蓉艰涩地问。

“姐姐就别装了。”李菡瑶撇嘴,忽捉住吴佩蓉的手,“啧啧,好好的指甲,干嘛剪了呢?姐姐难道不知,有个成语叫‘欲盖弥彰’么?不像晗玉姐姐,一天倒有大半天都待在织机上忙,所以不留长指甲;姐姐养尊处优,是不干这些事的,养得老长的指甲,忽然剪了,真叫人可惜!”

“我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是妹妹让人把我掳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吴佩蓉夺手问。

李菡瑶正要说话,忽然胡齊亞匆匆走来。

“姑娘。”

“现在情形如何?”

“我们的人来回,陈飞不知为何乘船离开了,潘子玉刚进船厂。交接已经完成,工人们此刻都吃饭去了。”

“大舅母呢?”

“大舅太太还没出去。”

“不等了!待大舅母的车一出去,即刻发动!陈飞走就走了,横竖是死,烧死和砍头一个样。”

“是,姑娘!”

胡齊亞说完,匆匆又走了,竟没看吴佩蓉一眼。

吴佩蓉惊问:“你们要干什么?”

李菡瑶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第193章 美女蛇

吴佩蓉感觉不妙,挣扎欲起。

李菡瑶伸手一推,她又跌坐回去。

吴佩蓉激动道:“李妹妹,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李菡瑶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吴家勾结潘织造和陈飞,图谋江家和李家基业,害我不算,还灭了江家满门。贱人,你助纣为虐,死一万次都不够赎罪的!”

吴佩蓉惊叫道:“不,妹妹你定是误会了!”一面说,一面奋力往起爬,并反推李菡瑶。触及李菡瑶冰冷的手,发现她右手五指都戴着钢套,手掌套着牛皮掌,指尖并不锋利,不像利器,不知做何用。正奇怪,再次被李菡瑶推到。

李菡瑶手一晃,不知从哪扯出一条碧绿碧绿的蛇,掐着七寸,蛇身缠在白腻的手腕上,就伸了过来。

吴佩蓉骇然,看着蛇头朝自己探过来,近得可以清晰地看清蛇信吞吐,冰凉的感触擦着了脸颊——

女儿家大多都害怕蛇、老鼠一类的东西。吴佩蓉养在深闺,从未离一条蛇这么近,还是对着脸,看得那么清晰。她恐惧到极致,眼睛瞪大到极致,只感到身下一股热乎乎的热流淌了出来,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李菡瑶嘀咕道:“真胆小!”

可她不会任由吴佩蓉晕着。

她用蛇身在吴佩蓉脸上蹭了几下,冰凉的感触很快令吴佩蓉醒过来,一醒来就看见蛇,嘴张大——

这次,李菡瑶没让她叫出来,左手捏住她下巴,道:“这条小蛇比姐姐可爱多了。——你比它有毒。”

吴佩蓉见李菡瑶面容纯真,杏眼中却毫无怜悯和犹豫,素知她最有杀伐果断的气魄,眼下若不能澄清嫌疑,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因而颤声问:“妹妹……就因为……我剪了指甲,就怀疑我助纣为虐?”

李菡瑶轻蔑道:“何止剪指甲这一桩!你对鉴书说的那些话,你忽然对澄哥哥亲近,我为澄哥哥践行时你不请自来……掩饰多了,就着了痕迹……”

吴佩蓉哭道:“妹妹真多想了!”

声音绝望,深深的绝望。

李菡瑶说的这些话,别人听了一头雾水,只有她清楚:每一句背后都有她周密的算计。

对鉴书说那番话,是因为她发现观棋是李菡瑶扮的,想从鉴书嘴里套话;她忽然对江如澄亲近,因为她知道以李菡瑶的精明,定会怀疑那天晚上勾引落无尘的人就在众闺秀中间,为了洗清嫌疑,才利用江如澄未婚妻的身份作掩护;为江如澄践行那天,她不请自来,是想弄清李菡瑶查出什么线索,并就近观察落无尘的反应……

此时此刻,在船厂账房内,江大太太吩咐陪同她来的婆子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跟毛大人说。留韩妈妈在这伺候就行。马车也赶回去吧。”

婆子犹豫了下,才告退。

江大太太转身,面对毛强。

毛强完成任务,身心一松,看着眼前美艳的妇人,浑身躁动,道:“这两天,嫂子辛苦了。”

江大太太用帕子擦眼睛,凄声道:“毛大人,我孤儿寡母如今什么都没了,今后要仰仗大人照应。”

毛强身子顿时酥了半边,急忙道:“嫂子放心,毛强定会照应嫂子和侄女。嫂子……”

他半扶半抱,将江大太太扶到椅内坐下,自己身子一矮,也在她旁边坐了,轻轻扯过她手里的帕子,为她擦泪,轻言细语安慰她,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江大太太身子一滑,轻轻挣脱开来,起身道:“大人,我刚才整理那柜子,发现还有一坛子酒,是从前我替夫君准备的,竟还没开封。我去拿来给大人喝吧。”

毛强喜道:“也好。嫂子也喝一杯。”

江大太太捧了酒来,又寻了一个杯子,满上,亲手捧了送到毛强嘴边,忍着伤心和羞耻喂他喝。

毛强十分享受这种奉承,看着昔日尊贵的江大太太不得不屈从于自己的模样,令他从心底里感到畅快。

男人,当如是!

他接过酒杯,反过来喂江大太太。

江大太太不敢不喝,一口干了,然后苍白的面颊立即泛起红晕,不知是羞的还是辣的。

毛强放心了,这才喝起来。

胡齊亞藏在隐蔽处,看着江大太太的马车驶出了船厂,便立即回头,发出鸟叫的暗哨。他带来的弟兄便在几个方向的工坊内点燃了引线。引线滋滋地燃烧着,烧向火油库、桐油库、木料仓库、杂物间、船坞、账房……

自从江家以研制出以机器驱动船航行,火油便成了重要燃料,专门备一个油库藏火油。

潘子玉正在船坞,跟江家造船技师说话,这人已经投靠他了,这次江家船厂顺利转手,此人功不可没。

而账房内,江大太太已经醉了。

她坐在毛强腿上,依偎着他。

毛强心醉神迷地欣赏她的美艳。一般人在这时候,绝不会提起江玉行,他却偏偏提了,以一个胜利者的心态,问自己的俘虏:“你想江兄吗?”

江大太太笑道:“想!”

毛强很开心。

她想江玉行,却在服侍自己。

这是多么的奇妙!

江大太太忽然凑近毛强耳边,水汪汪的眼瞅着他,神秘道:“这个酒,我也曾赏他一个妾。”

毛强道:“哦?”

心里觉得有些不对。

忙道:“你倒有大妇气度。”

江大太太吃吃笑,醉眼迷离,“我一直都很有大妇气度。他的妾、庶子、庶女,我都真心相待。犯不着跟他们计较。可是,那个女人不安分哪,竟想勾走他的心!你说,我能容她吗?只好赏她一坛子酒,连她肚子里那块肉也打下来了……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呵呵呵……”

毛强听得毛骨悚然,酒杯当啷掉地上,想要将她从怀里推开,手却使不上劲儿,顿觉不祥。

忽听“轰隆”一声爆炸传来。

江大太太兴奋地站起来。

毛强惊问:“什么声音?”

江大太太娇声道:“起火了!”

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毛强恐惧到极点,拼命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不料江大太太从他身后扑来,双臂水蛇似得缠住了他的腰身,“大人,别走呀!来喝!”

刚刚感到销魂的动作,此时他避如蛇蝎。

“放开!贱人!”

“大人,玉行在叫你呢!”

毛强绝望大喊“来人!”

无奈,这时外面接连爆炸,四处起火,喊叫声一片,将他的声音淹没于混乱之中。

第194章 为江家陪葬

透过窗户,就见火龙恣意飞窜,很快便封住了窗口;屋里不知何时也起火了,烧得那个旺……

江大太太仿佛看见江玉行站在火中,朝自己伸手,急忙放开了毛强,向火中走去。她张开双臂,素白的衣裙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洁白的鸽子,翩翩飞向火焰中。

“玉行,你来接我了!”

她欢喜地走向他。

他还是那么温柔,就像两人刚成亲时,他的温柔一点一点消磨她身上的锋芒,将她化成了贤妻。

多么美好!

多么恩爱啊!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婚后公婆要他纳妾。他也曾抗争过几年,后来抗不过,妾室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来。她始终觉得,那些妾不足为虑,不过是些玩意儿。直到那个温柔的沈良玉出现,她朝她下手了……

“我杀了你一个儿子。我来给他偿命!”她笑着对火中道,“玉行,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这一刻,她忽然希望沈良玉活过来,那些妾们都活过来,只有她一个陪着江玉行死,否则在阴曹地府也妻妾成群,她想想都觉得糟心——下去还要当大妇?

火苗焚烧了她的素白孝衣,又贪婪地舔舐她精心保养多年的滑腻肌肤。感到痛了,她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不过,这并未令她生出恐惧和退却之心,她只是想起了江如蓝,想起了生死不明的江如澄。

“我的儿,为娘该教你的都教给你了,嫁妆也都留给你了。往后,跟着你瑶妹妹……”

想到李菡瑶,江大太太有些歉意:外甥女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把如蓝丢给她,真难为她了。

“对不起,瑶儿,舅母要去找你大舅舅了。舅母并非害怕担当,舅母已经担当了。你大舅舅走了,活着好无趣。从今以后,你们放手作为吧……”

最后她眼前浮现江如澄的面容,终觉追悔莫及,“都怪母亲瞎了眼,只重家世财富,不顾你父亲反对,支持你祖父为你定下这亲事,害了你……”

而在另一边,吴佩蓉听见外面接连爆炸和喧嚷声,再无侥幸。眼看就要被烧死,她也不怕什么毒蛇了。因而镇定下来,冷冷盯着李菡瑶,道:“你不是观棋!”

李菡瑶道:“你才看出来?”

吴佩蓉问:“你是怎么确定是我的?”

她不信李菡瑶仅凭猜测就要她命。

李菡瑶讨价还价,道:“姐姐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观棋是我扮的?别人都没看出来呢。”

她要弄清楚,下次改进。

吴佩蓉嫉恨地看着她,道:“因为他看你的眼神。”

李菡瑶懵懂问:“谁?”

吴佩蓉默了会,才道:“落无尘。”

李菡瑶恍然,心中兴起一股歉疚,又满眼不可思议看着吴佩蓉,鄙夷地问:“你一直盯着无尘哥哥?”

吴佩蓉激动道:“盯着他怎么了?我连看他都不能吗?你有什么好,无视他的深情就罢了,还要招他入赘,糟蹋他一片真心!真是自不量力……”

李菡瑶见她忽然如此激动,先是错愕,后来就平静了。静静地听着,好容易等她喘气的工夫,才插上嘴,“歉意”道:“我也没办法。我又没让他们喜欢我,我也没勾引他们——我忙得很,没空勾引他们,可他们就是喜欢我!天生丽质难自弃呀——”她摸着自己的脸儿遗憾道——“姐姐费尽心机,他们也没多看你一眼,真是可惜!”

吴佩蓉明知她故意刺激自己,还是禁不住嫉恨,恨得心都肿了,双眼死死盯着她,手指抓在背后石臼上,发出瘆人的磨砺声,“你还没说,你怎么确定我的?”

这时,胡齊亞飞奔而来。

李菡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一点:吴家会为江家陪葬!”

说罢,站起身,拍打身上。

吴佩蓉恨她食言,更破了自己拖延时间,想将她困在此处、同归于尽的想法,猛向她扑来。

胡齊亞一个健步上前,将她踢倒在地。

吴佩蓉恨道:“陈将军和潘少爷不会放过你的!”

李菡瑶道:“忘了告诉你:他们都完了,包括陈飞豢养的那支私人水军。”一面仔细将蛇收进竹筒。

吴佩蓉惊异道:“不可能!”

李菡瑶道:“没什么不可能的。李菡瑶的招数要是都能让你看透,那还是李菡瑶吗!”

看破她的身份,不过是侥幸。

胡齊亞催道:“姑娘,走!”

李菡瑶道:“他们呢?”

胡齊亞道:“放心,都退了。”

李菡瑶道:“将她安置好,我还有用处呢。”

胡齊亞道:“是。”

便朝吴佩蓉走去。

吴佩蓉惊恐后退,然背后是石臼,退无可退,“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

熊熊大火腾飞半空,哪怕船厂就在水边,整整一个港湾的水,也解救不了这场大火。

李菡瑶与胡齊亞避过救火的人,跳进水中,奋力划离船厂。岸上都是人,他们必须从水中划到对面尖嘴埠,才不被人发现,事后别人才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况且,她还有下一个目标,必须趁火起时混乱,方能完成。

时机紧迫,刻不容缓!

本来这种事不该她亲自来的,可是胡齊亞对船舶构造不了解,无法主持这次行动,她只好亲临,扮作学徒混进船厂,与江大太太里应外合,策划了这场大火。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也不知划了多久,她胳膊都挥不动了,腿也蹬不动了,疲倦得想放弃,想就这么任身子沉入水底,让冰凉清爽的水包裹着她、洗涤她的身心,可是船厂就在身后不远,还能听见嘈杂的叫喊、呼喝声,他们并未游多远;前方尖嘴埠停泊的船上涌下来许多汉子,正沿着岸边疯狂奔向船厂,赶去救火,后方正空虚。——时机正好!

那些汉子是陈飞豢养的私军。

他们刚接手了江家两艘船。

李菡瑶下一个目标,便是趁着他们都赶去船厂救火,在那船上动手脚,让他们为屠戮江家偿还代价。

可是,她居然划不动了。

李菡瑶心生怨念,怨自己没有江如澄的好水性。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因为学艺不精而延误大事的时候,——一个闺秀,该学游水吗?

第195章 姑娘用脑就行

胡齊亞察觉她行动迟缓,忙转身来帮她。

李菡瑶觉得自己拖累他了。

她喘着气,抹一把脸上的水,道:“胡齊亞,我是不是很没用?才划这点……远,就不行了。”

胡齊亞道:“姑娘下水少,自然生疏。”

说罢,拖着她往前游。

又划了一会,李菡瑶实在不能了。

她看着似乎遥不可及的尖嘴埠,苦笑道:“胡齊亞,你和品茗,小时候虽然穷,却不知,我这样的富家千金,也活得不容易……呢。我很小就,学这学那,很辛苦。学了许多,我为自己,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而沾沾自喜。可是,今儿我发现:不会游泳的姑娘,还是无用!”

胡齊亞肃然道:“姑娘,你不用学这些。你只需用你的脑子指挥我们。来,齊亞背姑娘!”

他不由分说脱下身上外衣,往背上一披,算是做了个隔离层,然后背过身,将李菡瑶负在背上,大力挥动手臂,令肌肉坟起一块块,遒劲有力。

情况紧急,李菡瑶趁机歇息。

她一放松,脑子便昏起来。

她信任胡齊亞,才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他,却始终保持一份警惕。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子轻微震动,胡齊亞轻唤“姑娘”,才唤了一声,她便醒来。

“到了?”

“到了。”

李菡瑶坐在岩石上,一边目光炯炯地打量周围环境,一边轻声问胡齊亞。

胡齊亞虽竭力克制喘息声,但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水珠和脸上尚未消退的红潮表明他的脱力。

李菡瑶道:“辛苦你了。”

胡齊亞道:“还好。姑娘可走得动?”

李菡瑶坚决道:“走!”

两人便猫腰朝尖嘴埠埠头行去,只走了十几丈,拐过小山包,眼前便霍然开朗:河湾内泊着两艘大船,岸上还堆着许多货物。——都是些米粮菜蔬等物。

之前,胡齊亞探听到一些情况,回禀给李菡瑶,李菡瑶推测:陈飞这支私军大约三千人,驻扎在某海岛上。屠杀江家满门就是他们做的。他们从江家劫走许多财物,又买了许多米粮等物,看样子为避风头,要回去潜伏一阵子了。毕竟此案重大,钦差大人正在江南。

李菡瑶一看那两艘船,眼中便射出寒光,“是他们!”

胡齊亞忙请教:“姑娘怎看出的?”

李菡瑶道:“这是江家的船!”

胡齊亞诧异问:“姑娘认得江家的船?”陈飞和潘子玉这么蠢,霸占了江家的船,竟不做掩饰?

李菡瑶道:“他们换了帆、刷了字,但我就是认得。胡齊亞你记住:凡事只要用心去察看,就能发现蛛丝马迹!世上人的五官都一样,但除了双胞胎,从无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更别说这么大的船了,怎么可能造得一模一样呢?你看那主舵,那是我帮澄哥哥改造的!”

胡齊亞什么也没看出来,却郑重道:“齊亞记住了!”

此时,船上十几人都集中在二楼甲板上,看着远处江家船厂的大火,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胡齊亞轻轻吹了声鸟鸣。

静待了一会,一汉子走来。

“胡公子。姑娘。”

“船上人多吗?”

“都去救火了,剩下的人都在上面看火。”

这人是胡齊亞的手下,也是刚才趁乱时才混进来的,已经察看一遍两艘船上情形了。

李菡瑶道:“走!”

于是那人在前引路并望风,胡齊亞和李菡瑶跟在后面,左躲右闪,来到船边,翻上船去。

李菡瑶熟门熟路,直奔前舱下面。下面原是水手操控桨轮的舱室,如今安装了机器,李菡瑶要破坏这机器。

两艘船呢,他们时间很紧。

到里面,一个人没有,只见嵌在暗槽中的大铁疙瘩,只露出一部分,另一部分隐藏在下面。那个铁外壳似乎刚被人掀开过,尚未密封严实。

李菡瑶指一处,“从这把盖子掀开!”胡齊亞忙从怀里掏出锥子、矬子、扳手等物,并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有一卷引线,开始忙碌起来。

李菡瑶警惕地听着外面动静。

须臾,胡齊亞打开了盖子。

李菡瑶指点“往这里扎!”

机器里面更复杂又陌生,胡齊亞丝毫不认得,只按李菡瑶指点,向一密封橡胶圈扎去——这东西,他见过李家马车的车轮,也是类似的材料——也没扎烂了,只扎了几个小洞。然后,安置引线等埋伏。

一切顺利,三人急忙出去,迅速摸向第二条船。

这船上的人也都聚集在上面,是以他们顺利地进了前舱下面,然还没等动手,外面进来人了。

望风的同伴急忙发声提醒。

李菡瑶和胡齊亞情急之下,无处可躲,一个藏在座椅后,一个藏在门后。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想杀人,以免暴露了行迹,引起对方警惕,坏了大事。

好在那人进来后,直奔一工具箱,翻找了一阵,拿了不知什么东西,又匆匆出去了。

两人才松了口气,又出来。

这次很麻烦,那盖子竟然以螺盖密封,胡齊亞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开,舱内本就闷热,他弄得额头上大汗淋漓。

就听外面杂乱脚步响。

李菡瑶催:“快!”

胡齊亞抖着手破坏机器、布引线。

同伴探头进来,“他们回来了!”

李菡瑶低声问:“好了么?”

胡齊亞憋了一会,才长出一口气道:“好了!”

李菡瑶道:“走!”

三人急速撤出,向外跑去。

到了上面,就听那脚步声到了面前,李菡瑶当机立断,道:“进货仓!”迅速越前引路,向左拐。

三人才拐到旁边通道,就听那边一人问道:“公子的烧伤很严重,真的不找大夫?”

一个不成调、破碎、嘶哑的声音急促道:“不!走……快……走……不走……就……晚了……”

先说话的道:“是!”

又吩咐:“立即开船!”

一人道:“大人,货还没搬完。”

先说话的骂道:“刚才干什么去了!这么久都没搬完?”

那人嗫嚅道:“船厂才接手就出这么大的事,将军又不在,属下们都以为不走了……”

“放你娘的屁!不走货就不搬上来了?”

骂着声音远了。

李菡瑶不敢再听,双方只隔着两层船板,现在船上到处都是人,他们若不能及时找到藏身之所,很快就会被人发现,那时可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左躲右闪,迅速进入货仓。

货仓里都是箱笼、篓子等物,藏身是极容易的,可是他们不能一直藏在这里,要赶紧离开。

船身一震,启航了!

胡齊亞紧张问:“怎么办?姑娘。”

他们刚对机器做了手脚,这些人赶着逃跑,必定会启动机器加快速度,而照李菡瑶谋划的,机器运行一个时辰后,船就要爆炸,那时连他们也休想活命!

第196章 海上鲜花

“再等等。”李菡瑶冷静道。

现在船上肯定戒备森严,等他们离开三江口,到了海上,感到安全了,便会松懈,那时再想法逃离。

三人便屏息等待。

可是胡齊亞还是着急。

他着急的原因,李菡瑶也想到了:这里没有沙漏,要等多久呢?万一过了时辰,他们万难幸免。

李菡瑶见旁边一篓子里插了一圈细竹,仿佛给篓子围了一圈篱笆,护住里面的货物,便伸手去拔竹。

胡齊亞忙伸手帮她。

很快拔出一根来。

李菡瑶轻声道:“弄断了。”

又在竹支中间比划了一下。

胡齊亞便从足踝处拔出一支匕首,在李菡瑶做记号的地方刻出一圈印记,然后双手攥住两端,用力一折,断了。

李菡瑶拿过短的那支,低声道:“帮我留意外面人来。”

胡齊亞虽不知她要干什么,却坚定应道:“是!”

李菡瑶便盘腿坐下,右手将短竹像握笔一般提起,虚悬着手腕,在船板上写起字来。只是虚写,短竹并未接触船板,但她举轻若重,一笔一画都仿若落在纸上。

她并非写什么秘技,就是《劝学》。一遍写完,又从头再来,心无旁骛,毫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危险,仿佛要跟随这些比海盗还凶残的私军扬帆远航。

胡齊亞看得敬佩不已——在这种情境下,还能从容镇定若此,姑娘真非常人也;他就做不到,一直心焦。

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恐打搅了李菡瑶。他相信李菡瑶能带他们逃离,现在正想办法。

李菡瑶第四遍《劝学》写完,忽抬眼,对胡齊亞道:“留意外面动静,找机会离开。”

胡齊亞大喜道:“是!”

他都急得头顶冒烟了!

李菡瑶低头,继续写。

平日她习字,一篇《劝学》大概需要两刻钟。她便以此来估算大概时辰。写了四遍,约莫一个时辰。

胡齊亞和心腹悄悄出去探了一圈,很快转来,激动地对李菡瑶道:“姑娘,到海上了。附近有许多岛。我观看地形,似乎到了蓬莱(虚拟)。”

他如此激动,是因为并未到茫茫大海上,逃生容易。

李菡瑶双眼也骤亮,道:“好!”

又问船上防守可严密。

胡齊亞欢喜道:“松了许多,都回舱歇息去了。”

李菡瑶严肃道:“别大意。这楼船的二楼上设有瞭望塔,可远观四面八方。不过,我们下水应该不会被发现。你们听好了:待会下了水,先沉在水下不要动,等船行远了,再往挑选岛屿上岸,寻回去的路。”

胡齊亞激动道:“齊亞明白。”

他就知道姑娘胸有成竹!

他也不能太废物,在货仓内找到一圈绳索,待会可将李菡瑶安全坠下水,而不是“扑通”一声丢下海。

那时已到傍晚时分,三人悄悄潜伏到船尾,胡齊亞将绳索拴在李菡瑶腰上,低声道:“姑娘先下去。”

李菡瑶再顾不得形象,在胡齊亞帮扶下,迅速翻过栏杆,手扣在船舷上,像只大青蛙。

胡齊亞低声道:“放手。”

李菡瑶松手,顿时悬身悬心。

胡齊亞用力扯紧绳索,小心翼翼地慢慢往下放,直至李菡瑶挨着水,才放松;那船便拖着李菡瑶向前奔,水面被拖出一溜白色水花,像一条通道。

胡齊亞急忙将绳索拴在栏杆上,和心腹随从先后攀下去。一落水,便用匕首割断了绳索。

那水花通道这才断了。

楼船迅速远去。

三人在水中串成一串,静静浮着不动,直到船去远了,才敢将头探出水面,摸一把脸上的水。

胡齊亞一拽绳索,将李菡瑶拉到面前,喜悦道:“姑娘。”

能逃出生天,李菡瑶心中也激动,却无暇激动,四下打量大小岛屿,就见左后方岛屿山峰耸立,林木茂盛,林中透出屋脊飞檐,正是蓬莱岛!

“上那去!”她命令。

“是!”胡齊亞兴奋道。

三人便往那边划去。

蓬莱岛李菡瑶来过的,岛上的普济寺大殿巍峨庄严,站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可以极目远眺海上,便急忙要赶去,亲眼看那两艘船在海上爆炸。

被这念头支持,她奋力划着。

胡齊亞将绳子另一端拴在自己腰上,拖着她向前,直到蓬莱岛,她竟没觉得累。

到了普济寺,胡齊亞找知客僧弄了身僧衣,让李菡瑶换上,也不进殿拜菩萨,就在外面站着,遥望海上。

那两艘船已经变成了小黑点。

怎么还不爆炸呢?

李菡瑶看得出神。

正想着,忽然海的尽头燃起一簇小火苗,眼看着火苗膨胀,像一朵火红的鲜花绽放。

胡齊亞激动道:“成了!”

这一刻,他对李菡瑶的佩服无以复加。

李菡瑶依然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那火红的鲜花久久不熄。

又过了一刻钟,第二朵火花绽放,两朵花开在海的尽头,就像浮在海平线上,鲜艳、绚烂!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传来。

李菡瑶转身。

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正站在身后,旁边站的却是李菡瑶的老熟人——黄山翠微寺的智善和尚。

智善双手合十招呼“李施主。”

李菡瑶不应声,却盯着他不放。

袈裟老和尚望着海尽头的两朵火花,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众生皆苦,苦海无边……”

李菡瑶忽然打断他,道:“我并不觉得苦。”

两和尚一齐看向她。

李菡瑶坚定道:“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并不觉得苦!我也不想上岸!佛祖普度众生,安抚他们憔悴不堪的心灵;我誓要涤荡这世间的不平、惩奸除恶,还天下朗朗乾坤、世道清明!让女人不苦,男人也不再觉得苦!”说罢,小下巴高傲地扬起,挑衅地看着两和尚。

袈裟和尚再念“阿弥陀佛!”

李菡瑶再宣誓:“若要因此下地狱,就让我下地狱吧!”清脆、坚定,掷地有声!

她举起手掌,迎着晚霞照着——白皙、纤细的手,在晚霞的映照下,似乎通透。

李菡瑶看见了血!

今天,她杀了许多人。

可是,她不后悔!

她亦不害怕!

第197章 英雄救美

大和尚一顿,笑问:“老衲如何骗人了?”

李菡瑶怀疑道:“你要没吃肉,能长这么胖?你肯定偷鸡腿吃了。自己吃,还偷给你儿子吃。”

她觉得世人都心疼儿女,偷了吃的不会自己吃独食,还会给儿女带一份,就像冲天炮的奶奶一样。她爹就很心疼她,所以她才来找爹爹要鸡吃。

大和尚顿时脸涨成猪肝色。

李卓航急忙断喝道:“瑶儿不可无礼!”

他很赞成女儿,认为这和尚满口胡言,然按李菡瑶这番话分析,和尚可就犯了佛门三条戒律了,哪怕她是小孩子,也十分不妥,故而急忙喝止;一面向大和尚赔罪道:“小女出言无状,冒犯大师,望大师海涵!”

大和尚恢复自如,笑道:“无妨。”

又对李菡瑶道:“老衲无儿无女。”

仿佛这话能证明他的清白。

居然没有儿女?

李菡瑶有些同情和尚了,安慰他道:“别着急,你将来肯定能生个儿子。”说着转向李卓航,笑道:“我爹爹也是。娘亲肯定能生个弟弟,叫我姐姐。”

自打她会说话起,家人就常逗她,从她嘴里套口彩:娘亲会生弟弟吗?李家会有儿子吗?她知道怎么回答能让爹娘眉开眼笑,又顺手给和尚也捎带个儿子。

灵堂上诡异地安静。

独李卓航含笑瞥了大和尚一眼,才对李菡瑶道:“大师佛门中人,是不会生儿子的。爹爹当然要生儿子。你娘亲一定会给你生个弟弟,将来继承李家家业。”

这可真是妙极了!

族人的心思他很清楚,但他从未想过过继嗣子,女儿无意中帮他巧妙地回应了李卓远等人。

他先前不是没想到,而是这话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强撑似得,死鸭子嘴硬;由李菡瑶说出来效果就不同了,她是小孩子,这话预示着好兆头;再者,这可不是他事先教女儿的,是李菡瑶跟和尚掰扯出来的。

李卓远等人沉默了。

哪怕他们觉得李卓航想生儿子是痴心妄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反要恭贺李卓航,劝他要有信心。

大和尚神情僵了好一会,才幽怨地对李菡瑶道:“不吃肉也能长成胖和尚。佛祖座下有许多胖和尚。戒杀生,乃是告诫世人心怀善念……”为转移话题,他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叙说佛理,直说得口干舌燥。

李菡瑶什么也没听懂,只听出一个意思:不能吃鸡!

她能退让吗?

为了鸡,坚决不能退!

小女孩振振有词道:“我爹爹说了:虎吃豹,豹吃狼,狼吃兔纸,兔纸吃小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泥巴!我怎们就不能吃鸡?”

大和尚忙道:“老衲并非不要你吃鸡……”说到这自己醒悟:既这样,为何说那么多废话?

李卓远对李菡瑶印象一落千丈。

自从小女孩进入灵堂,先是跟李卓尔胡搅蛮缠;接着对自己无礼顶撞;最后更荒谬,竟然诬陷和尚偷肉吃,只因为人家和尚长得胖,如此刁蛮无礼,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李卓航居然不责怪一声,反竭力袒护。

因嗣子一事被李卓航婉拒,双方心境微妙,即便李卓远对李菡瑶再不喜,也不好直说。

嘴上不说,心里不屑。

也许是太不屑了,他眼中便带了出来,一个没忍住,厌恶地瞅了李菡瑶一眼,恰被李菡瑶碰上了。

小孩子的直觉很灵敏,类似于野兽的直觉,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情感,只分善意和恶意。

李菡瑶直觉李卓远对自己充满恶意,顿时如野兽耸起毛发;又像被狗追着咬的小孩子,会威胁那畜生“你敢咬我,打死你!”她脱口威胁李卓航:“你要吃我,我就先吃了你!”她可不是胆小的孩子,何况爹爹还在身边呢。

众人皆目瞪口呆。

李卓远一脸震惊,看了李菡瑶半晌,才木然转向李卓航,淡笑道:“我这大侄女可真厉害!”

还不肯管教女儿吗?

李卓航并未忽略李卓远瞪李菡瑶那一眼,也淡笑道:“小孩子的话,堂兄不会当真吧?再说,你若真心肠歹毒,要吃她,还不许她先下手为强?”玩笑的口吻,听着一点不像开玩笑;不软不硬的口气,隐含压迫。

又低头安慰李菡瑶道:“别怕,你大伯父怎会吃你呢?那不成了妖怪了。”一面抱着女儿起身,对众人道:“先失陪。待我送小女进去,免得她淘气。”

李卓远脸色十分难看,似这种含沙射影的话,又不好分辨,只好死命压制内心不满。

李卓航抱着女儿从后堂出来,拐入第二重天井回廊,方才放慢了脚步,盯着怀里玉一般的小人儿。

“爹爹!”

李菡瑶不安地小声叫。

李卓航问:“为何要吃鸡?”

他有些奇怪,女儿若是吃素吃厌了,想吃肉是常情,为何指定要吃鸡,还如此百折不挠?

李菡瑶道:“冲天炮吃鸡腿了,好香。”

李卓航有些懵,“冲天炮?”

李菡瑶便将李天华吃鸡腿的风波说了一遍,听得李卓航莞尔,若不是正在给母亲守丧,怕要笑出声。

他用唇蹭了蹭女儿光洁柔嫩的小脸,哄道:“瑶儿乖。咱们正给你祖母守丧,不能吃荤。爹爹叫人给你做素鸡,保证好吃。——就是吃素的素鸡!”

李菡瑶欢喜道:“好。”

她头一歪,靠在李卓航肩窝内,父女两个脸贴着脸。挨着爹爹的肌肤,闻着爹爹身上纸钱和檀香的烟火气息,她心里十分踏实、安宁和满足。

李卓航看着女儿,满心柔软,又充满希冀,并不担忧身后无子,连日来的悲伤也淡了许多。想起她刚才的表现,不由喃喃道:“我女儿真聪明,就像梁心铭。”

李菡瑶忙问:“梁心铭是谁?”

李卓航微笑道:“梁心铭啊,她是大靖女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靖传奇女子……”

李菡瑶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梁心铭”这个名字。

去到二院正堂,李卓航命叫厨娘来。

他亲自交代厨娘:做吃素的素鸡。

厨娘先是一怔,然听老爷如此这般交代,急忙答应。

一个时辰后。

李菡瑶坐在桌边,面前放着瓷白小碗,碗里一只红烧鸡腿,香气四溢,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桌子中间还有个白底花鸟纹的瓷钵,里面都是鸡腿。

李卓航坐在另一边。

“尝尝。”

他示意女儿。

李菡瑶抓起筷子,刚举起来,李卓航便阻止道:“就用手抓着啃。你夹不住。”女儿心心念念要吃鸡腿,还是自己啃比较好,让人喂的话,会少很多乐趣。

李菡瑶忙放下筷子,小手抓起裸露在外的鸡腿骨,觉得这骨头有些发青,当下她也顾不得了,另一手也来帮忙,托着鸡大腿肉鼓鼓的另一端,啃下一口肉。

还在嚼,她眼中就漾起笑意。

李卓航便知道合了她心意。

他依然问:“好吃吗?”

李菡瑶高兴道:“好吃!”

说罢对红叶道:“给爹爹搛一个。”

第198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前面黑影背后长眼睛一般,旋身往后一捞,虽然捞住了她,却也被她扯下去,两人一起朝下摔去。

堤坝下花草茂盛,观棋摔得不算疼,却被扑下来的黑影重重一压,几乎被压扁在草地上。

救她的人是张谨言。

谨言听见身下女孩儿痛苦地闷哼,心想糟糕,别把人家压坏了,而且这样也太失礼了,急忙一个翻身,想要翻过来;他又恐草扎着了观棋,便顺手搂着观棋的腰一带,要她趴在自己身上,就不会受伤了。

观棋也想要翻过来,也使劲推他并往外翻,两人合力之下,翻是翻过来了,却使力过度,打了一个滚,还是观棋在下,谨言在上,观棋更被草戳疼了脖子。

观棋生气了,继续使力推他。

谨言惶恐困窘,也继续使力。

于是两人继续打滚,“骨碌碌”朝堤坝下滚去,直到江堤底部,因入秋了江水退了不少,下面平坦,才停止。——依然是谨言在上,观棋在下。

观棋气得放弃抵抗,浑身疼痛也没力气再翻了,摊着手脚仰面躺在草地上直喘气;谨言尴尬之极,急于起身,手撑在某处一个侧翻——终于起来了!

然而,手下柔软之极。

这是按到了哪里?

草地再柔软,也不能如此滑腻!

谨言脑子空白一瞬,其实心中知道手按到了什么,只是理性拒绝面对现实,不敢去想。

观棋差点被他这一撑把胸骨压断了,且羞愤欲绝,不顾浑身散架似得疼,抓住他的手借力,霍然坐起来,狠狠道:“把你手拿开!你一个世家子弟,怎如此轻薄?”

谨言急忙抽手,抽不动。

观棋捉贼似得抓住他不放。

谨言急道:“姑娘,追兵来了!咱们先走,在下回头再跟姑娘解释。——我不是有心的!”

说着奋力扯,扯她起来。

观棋想起追兵,也顾不得跟他算账了,脑子一转,想出一脱身之计,急忙问他:“你会划水吗?水性如何?我跑不动了。咱们就藏在水下吧。”

谨言道:“尚可。姑娘呢?”

观棋道:“会点儿。咱们先跳水,就潜伏在江边,伏在水底下。他们听到跳水声,定会以为咱们泅水走了;即便搜,也不会下水搜;即便下水搜,也无法一寸一寸地挨着搜。——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谨言赞道:“此计甚好。”因不放心她,不由分说拉起她手纵身一跃,就听先后两声“扑通”。

那声音很大,追兵听见了,急忙吆三喝四地跑来,点了许多火把,在江边照来照去,不见人影。

一人道:“定顺水跑了。”

另一人道:“不可能!那李姑娘娇娇弱弱的,跳了这江还能活?肯定又是诈。咱们且在岸上搜搜。”

众人忙分头往前往后搜。

另一人道:“你别被姓李的丫头迷惑了。那就是个女魔头,心狠手辣,没准会水呢!她早跑远了,咱们还在这傻愣愣找,就算把地皮翻过来,也找不着她。”

这时,一水军急急跑来,说陈将军招大家回去。

大家忙聚拢来问情况。

一人问“为何不叫我们找了?”

来人低声道:“出事了。三江口派人送信来,说江家船厂烧了。颜将军也回来了。”

众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不过,却不约而同向回走。

须臾,江畔就安静下来,唯有空中一轮圆月,静静地照着下方的江水,滚滚东流去。又过了一会,陈飞的船逆流而来,竟连夜启程了。江畔彻底寂静。

又过了一刻钟,下游某处水轻轻响动,一个人影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身后还有人托着她脚,好容易爬上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瘫倒;跟着又上来一个。

张谨言上来便喝道:“走!”

他惦记着刚才水军们的对话,还有陈飞连夜赶路,急于回去禀告靖海大将军,所以急迫。

观棋又累又冷又饿。

她也不是不知轻重,也知此地不可久留,遂勉力爬起来就走,嘴里道:“你将门虎子,竟然拉不住我?”原来她想起之前谨言轻薄她的事,怀疑谨言是故意的。这些世家公子哥儿最是风流,最喜欢到处留情!

谨言还以为她忘了呢,谁知不肯放过自己,窘道:“李姑娘,在下真不是有心的!——我们男儿也是有名节的,轻薄了女子,自己也失了清白。”

这观点来自表哥王壑。

观棋猛然站住脚,质问道:“你的意思我污了你清白?”

谨言急忙道:“不是不是!”

观棋道:“你明明就是!”

谨言道:“……”

事实上,确实是如此。

按道理,他得娶李姑娘。

谨言脑子有些乱。这事儿来得有些突然,他得好好想想。他的身份特殊,可不能随便就娶妻。

观棋见他不说话,越发生气。

若是她自己也就罢了,可是眼下她顶着李菡瑶的名头,怎能让姑娘白白吃这个哑巴亏?

她待要说出丫鬟的身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潘子玉和陈飞要送李菡瑶入宫。这件事尚不明朗,万一无可转圜,姑娘又不想入宫,她打算代替姑娘入宫,这才将计就计、扮作李菡瑶。所以,这身份不能说破。

观棋一想到张谨言以为他跟李菡瑶有了亲密接触,也许会想这想那,就心堵极了,这事又不能赔偿;待听见张谨言说什么“男人也有名节”,更是火冒三丈。

火冒三丈,也不能发!

观棋冷静下来,设想若是李菡瑶真遇到这情形,会如何处理呢?想了一会,便有了主意。

她轻笑道:“世子身份特殊,恐怕不能随便私定终身,而我是一定要招赘婿、替李家开枝散叶的。世子若不能入赘李家,最好忘了今天的事。别告诉任何一个人!”

张谨言听见“私定终身”、“找赘婿”、“开枝散叶”,又窘又怕,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定不告诉任何人!”

观棋道:“世子不要小女子负责就好。”她终究不肯白白吃这个亏,口头上讨回便宜也是好的。

张谨言:“……”

他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他忍不住设想一个可能:若是他肯入赘李家,难道李菡瑶就要招赘了他?不是说要经过棋艺考较吗?他的棋艺可比不上表哥。表哥连李姑娘的丫鬟都没能下赢,他如何能是李姑娘的对手?难道因为之前的碰触,加上他对李姑娘的救助之恩,李姑娘要对他网开一面?

世子觉得,这美人恩有些难以消受呢。

月色清冷,若是白天,观棋便能看清他的郁闷和窘迫,麦色的脸变得黑红,连耳根都红透了。

两人在旷野中默默地赶路。

观棋跟不上张谨言。

张谨言忍了一会,终究忍不住,对观棋道:“李姑娘,这样走太慢了。我背你如何?”

请假条

这两天母上大人来了。前两天还好,昨天我感冒了,昨晚翻了一夜。

今早五点起来送她上高铁,原以为回来就能码字,谁知严重了,还低烧,身上实在无力,估计码出来也不知所云,决定还是请假休息一晚,抱歉,美女们别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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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当伶俐丫鬟遇见实诚世子

观棋断然道:“不必!”

为表示她不会拖累谨言,她加快了脚步。然干时秀美的绣花鞋轻便柔软,经过水一泡,先是一踩就“咯叽咯叽”,走长了也没那么跟脚,开始磨脚。

渐渐的,脚底磨出水泡。

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谨言虽有意放慢脚步,但因为心急回去报信,加上他来时将马匹寄存在一户农家,心里想着只要取了马,就有代步的了,因此又忍不住加快脚步。

他时快时慢,令观棋怀疑他是故意的,心中怨念不已。

好在路再远,也总有走到的时候,很快他们到一个村庄,还只在村头呢,还没进村呢,便惊起一阵狗吠,在深夜里听得人心惊肉跳,仿佛强盗来了。

谨言低声道:“你且等等。”

说罢上前,敲响了村口那家门,给了一小锭银子作为谢礼,取了马匹,牵着转身走来。

到观棋面前,谨言站住。

“上马吧。”

说完,两人都不动。

月光静静地照在旷野,谨言对着沐浴月光的少女踌躇:“让她坐在前面,还是后面呢?”

观棋坐在前面,他抱着观棋的腰,这未免尴尬;若他坐在后面,观棋抱着他的腰,好像同样尴尬。

观棋静默了一会,诚恳道:“世子骑吧,小女子能走。”

谨言脱口道:“这如何行!还是姑娘骑马,在下走路。在下行伍之人,这点路不算什么。”尚未说完,他便后悔不迭,恨不能收回刚才的话。

他为人诚实,拙於言词,却并不蠢笨。观棋这话分明是以退为进,他怎会听不出来?若搁在王府,他是玄武王世子、未来的小王爷,身份尊贵,自是事事优先;但在外交结人事,就冲“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他也不能跟一个姑娘家计较,因此一冲动就掉进观棋言语陷阱。

说完了,后悔了!

他远道而来救了李姑娘不说,现在又急于回去向靖海大将军禀告军情,有马,凭什么走路?

他感到自己特别蠢。

表哥知道定要骂他。

观棋没想到他这么实诚、这么好骗,倒不好意思的,假意道:“世子救了小女子,还把马让给小女子骑,自己走路,小女子于心难安。还是世子骑吧。”

谨言急忙道:“李姑娘,咱们别推了。共乘一骑如何?颜将军还等着在下呢,耽搁不得;让在下把姑娘丢在地下跑,在下也于心难安,不如合骑,就好了。”

真好,竟有机会弥补失言!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谨言觉得自己之前想多了,李姑娘心地纯善,根本没玩什么“以退为进”,是真的让他骑。

观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干嘛要多嘴?现在好了,是走路呢,还是跟男人同骑一匹马?

她瞅着张谨言,决定收回自己刚才对他的评价,他一点不实诚,也不好骗,精着呢!

谨言催问:“李姑娘,如何?”

观棋勉强道:“就这样吧。”

谨言欢喜道:“姑娘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他把这难题让观棋自己选。

观棋道:“我不识路,坐后面。”

谨言忙道:“如此更好。”

他觉得,观棋坐在后面,自己不用对着他,心里便不会慌张和尴尬,这叫眼不见为净。而观棋之所以选后面,一是不想被谨言抱在怀里,二来不想被谨言盯着瞧;谨言看不见她,她却能一直盯着谨言的后脑勺,心理上有种居高临下,或者暗中窥视对方的优势。

两人都各得其所,甚喜。

谨言道:“姑娘请!”

要上前帮扶观棋。

观棋却翻身上马,姿态甚美。

她和李菡瑶都是会骑马的。

谨言见状,更喜欢了——他喜欢女孩子活泼、伶俐些,能骑马更好,不然整天闷在闺阁中,无趣。

他也翻身上马,道:“姑娘坐稳了,抱紧我。”

观棋不敢再矜持,若不抱着他的腰,回头摔下马可就完了,于是伸手搂着谨言的腰。

世子的腰背结实有力。

这是观棋的触手感觉。

她还感觉到:自己刚一抱住世子,世子便浑身一震,脊背僵直了,仿佛不敢动弹了。

观棋也觉得不自在,想要放空脑子,别想这想那,无奈这脑瓜子不是她想放空就放空的,她便想借说话转移自己和谨言的注意力,免使两人都尴尬。

她讪笑道:“世子的腰比我的粗不少。”

谨言正要催马,闻言沉默了一瞬,才道:“在下堂堂男儿,将门虎子,自不能像李姑娘,生一把杨柳细腰。”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跑起来。

背后,观棋懊恼得咬舌头。

这都说的什么话!

她闭眼,暗问自己:“若是姑娘在此,会怎么样?”

无需细想,她便有了答案。

她的心也很快安定下来。

观棋和李菡瑶互换身份,是从李菡瑶八岁那年开始的。

当年李菡瑶女扮男装为墨竹,随李卓航到青华府查账,正逢青华府灾民动乱,差点被刁二鬼掳走。李卓航意识到,女扮男装并不妥,便要女儿恢复女装。

李菡瑶顿感被束缚了自由。

观棋便给姑娘出主意:若是想出去,就用她丫鬟的身份,虽然也有诸多不便,好过小姐。

李菡瑶试后,觉得甚方便。

后来,两人便努力学对方的言谈举止、走路姿势,甚至说话的声音,以防身份互换后被人认出来。

两人中,观棋学得更辛苦——凡是李菡瑶学的,她都要学。她也极聪慧,但比起李菡瑶终究差了一层,根本跟不上李菡瑶惊人的学习能力。尤其机械制造方面,她差了李菡瑶老大一截。所以,上次与郭晗玉合作研发织锦、改造织机时,两人便换回原身份,否则观棋无法应对。

原本这是个麻烦,但李卓航将这麻烦变成杀手锏——他令李菡瑶藏拙,隐藏在观棋身后行事。

这一藏拙,外人便少有机会见识李菡瑶的真正才学,直到去年织锦大会,她亲手写下那幅气势磅礴的织锦字画,一出手,便为她赢来“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观棋和李菡瑶调换身份时,外形可以借助各种手段,处事经验和才学虽差了些,但她跟在李菡瑶身边多年,两人一块学习、一块起居,又刻意学习对方言谈举止,性情和行事方式日趋一致,身份互换后,一般不熟悉李菡瑶的人是察觉不出的,只在关键时候容易露破绽。

这不,之前她一慌张,便被打回了原形;眼下镇定下来,立即化身为李菡瑶,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放松地搂着谨言的腰,伸长了脖子,在谨言耳边赞道:“世子不仅身手功夫了得,水性也这么好,骑术也绝佳,不愧是将门虎子,令人佩服!”

张谨言忙道:“姑娘谬赞了。”

观棋又道:“世子不必太拘礼。你我二人共骑,乃是事急从权,小女子不会以此为难世子的。”

张谨言脸红了,腼腆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拘泥了,不如姑娘大气。”悄悄地放松身体。

第200章 李菡瑶的人生信条

靖海大将军颜贶才二十四岁,是前任靖海大将军陈勉一手提拔上来的。三年前,陈勉暴病而亡,其身后无人,陈飞等靖海水军各部将都想上位,左相王亨、右相崔渊力排众议,推举颜贶接替靖海将军一职。

颜贶上位后,陈飞等一干阅历资深的将领对他多有不服,这几年生出无数事端。

这次颜贶出海巡查,明面上打的是靖海安邦的旗号,事实上是因为他查知陈飞豢养了一批私军,就藏在某海岛,要亲自去核实并缉拿,以治陈飞之罪。

张谨言很费了些手段,才联系上他,告知来意。他立即返回。一回来,他安排在陈飞身边的人便来回:陈飞抓了李菡瑶和落无尘,已经去霞照见钦差大人了。

颜贶急忙乘船去追赶。

这才有谨言连夜救人之举。

颜贶的船停在一小镇等世子。

半夜时分,谨言带着观棋回来了。两人立即上船,至主舱室求见大将军,颜贶忙请进。

二人进去。

谨言抱拳道:“大将军,幸不辱命。”

颜贶忙还礼道:“辛苦世子了。”又扫了李菡瑶一眼,疑惑问:“落无尘呢?难道……”他不敢说下去,眼中露出沉痛神色。他见过落无尘的,且相谈甚欢,很欣赏这江南第一才子,若无辜丧命,怎不叫他伤痛!

谨言解释道:“来不及救,再者李姑娘说他出卖了李家,就让他跟着陈飞,她有办法揭发他。”

颜贶道:“这怎么可能?”

谨言道:“李姑娘说的。”

颜贶这才仔细打量观棋。

这种时候,观棋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先是依礼拜见大将军,然后静待他发问。

颜贶沉声问:“李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观棋早将他也打量了一番,回道:“潘子玉说,江家和李家勾结大将军,为大将军提供军资,图谋不轨。他抓了小女子,逼迫落无尘招认:此事由其父落霞在两边通传,落无尘曾替其父跑过一趟差事,借机结识了大将军。”

颜贶神情一滞,跟着怒道:“荒谬!”

观棋不语——这世上荒谬的事还少吗?

颜贶又问:“落无尘如何应对的?”

观棋漠然道:“他招了!”

颜贶喃喃自语道:“他怎会招了呢?”忽然把目光凝在观棋脸上,好像找到答案一般,慢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真不假!”一副看红颜祸水的神情。

谨言忙道:“这与李姑娘无关。是他自己不坚定。”

观棋却目光炯炯地看着颜贶,问:“潘子玉和陈飞这样对付李家和江家,究竟是为潘梅林报仇,还是因为大将军?如果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大将军,说明这一切他们早有图谋。那大将军呢,为何要跟表姐定亲?”

颜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不由愣住。

谨言忙问:“姑娘表姐是?”

观棋道:“就是江姑娘。”

谨言想起来了,不就是跟东郭無名一块落水的姑娘嘛,他当时还以为那两人殉情呢,没想到竟和颜贶定亲了。

颜贶被观棋盘问的口气、谨言不信的神情弄得很是尴尬,忙道:“是江老爷子先提的。”

观棋道:“我知道外祖父是有些趋炎附势,但大将军是何等身份,若不愿意,外祖父怎敢相逼?”

颜贶涨红了脸,瞪着观棋。

观棋逼视着他,不肯退让。

良久,颜贶黯然垂眸,轻声道:“本将军曾见过江姑娘,心慕江姑娘活泼纯真。不过此事尚未落定,才交换了八字而已,陈飞他们怎会知晓?”

观棋红了眼睛。

之前她以为江家被灭门是因为李家得罪潘家的缘故,担心姑娘会内疚一辈子;现在看来,这灾祸竟是江老太爷自己招来的,是被靖海大将军所连累。

可怜,江姑娘还不知道呢!

谨言见观棋和颜贶见面就对上了,暗自佩服她的胆量,又唯恐二人闹僵,忙打岔道:“大将军,刚才我们听陈飞的属下说了一件事:江家船厂被烧了。”

颜贶点头道:“我也接到消息了。”

谨言忙问:“可知是谁所为?”

颜贶摇头道:“不知道。”

他看向观棋,诚恳道:“李姑娘,接下来我们要共同对付陈飞、潘子玉,还请姑娘能信任本将军,将一些事据实相告,本将军也好仔细筹谋,以免出岔子,坏了全盘计划。——江家船厂是不是姑娘烧的?”

观棋困惑道:“将军这话小女子就听不明白了。我外祖家满门被灭,仅剩下大舅母和表姐。大舅母被陈飞逼去三江口移交船厂,我留在府城陪表姐治办丧事,又被陈飞暗中掳来,才被世子救出,如何分身去烧船厂?”

颜贶皱眉,这正是他疑惑不解的地方。可是除了李菡瑶,谁能在陈飞的眼皮底下烧这一把火?

他沉声道:“请姑娘将事情经过详细解说一遍。”

观棋便从李家接到江如澄的凶信说起,说她连夜赶到江家,江家已经被烧,然后毛强来了,江家因无法完成订单,将船厂抵押给水军;江大太太随毛强去三江口办交接,她留在府城治丧,然后被陈飞的人掳走……

这些事,七分真三分假。

假象之一:江家是在李菡瑶赶到后被烧的;假象之二,陈飞掳走的是丫鬟观棋,不是李菡瑶,是在三江口掳的,不是从府城掳来的。

观棋这么做,是坚持李菡瑶的教导:李家不会依附于任何权贵,不能将底细暴露给任何人。

观棋心中清楚,船厂肯定是李菡瑶烧的,但她绝不会透露给颜贶和张谨言知道,反要百般掩饰。

她也不怕事情泄露,既然李菡瑶从府城来到三江口对付陈飞,其善后肯定处置妥了。

颜贶和谨言深深地迷惑了。

这时,颜贶的属下来回禀:“将军,飞鸽传书。”

颜贶看信后,失声道:“竟有此事!”

谨言见他如此震惊,忙问:“何事吃惊?”

颜贶道:“陈飞的私军,几千人,全部覆灭!”

谨言追问:“如何覆灭的?”

颜贶木然道:“两艘楼船,爆炸了!”

谨言:“……”

第201章 决战霞照(1)

谨言觉得,这定是颜贶的手笔。

他看着颜贶想:颜贶果然非常人,无声无息就断了陈飞的臂膀,难怪能入了舅舅和崔相的眼,可是他连江大太太也能下得去手,太过狠辣,不可深交。

颜贶也瞅着谨言想:不是李菡瑶做的,定是王壑派人干的。王相这儿子果然厉害,一到江南就灭了潘家及其党羽,可是他连江大太太也一块烧死了,下手未免狠辣了些。回头与他相见,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了。

两人都谨慎知趣,没问对方,都看向观棋。

颜贶问道:“素闻李姑娘才智过人。这次又深陷其中,以姑娘之见,此事系何人所为?”

观棋心里痛快又解恨,为免被颜贶二人看出她的异样,她转脸对着窗户,目光炯炯地看着天上寒月,默对江如蓝道:“表姑娘,我们姑娘替江家报仇了。”忽听颜贶问她话,心道:“除了我家姑娘,谁有这能力!”

然她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来,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颜贶追问:“姑娘此言何意?”

谨言也紧盯着观棋。

观棋道:“江家的造船技术,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觊觎的?他们把江家人都灭了,出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颜贶再问:“姑娘可有证据?”

他必须问清楚这事。

难道他错疑了王壑?

观棋反问他道:“那两艘楼船是在何处爆炸的?”

颜贶道:“大约距离蓬莱岛四十里远的海面。”

观棋道:“就是说:那船驶入大海好久才爆炸的,若是人为,为何不在三江口就炸了它?什么人能在海上下手?如何下的手?陈飞的私军难道没察觉?”

颜贶哑口无言,半晌问:“姑娘的意思是:他们操作不当,船出了故障,所以开不远,就炸了?”

观棋点头道:“之前曾听表哥说,江家在船上使用机器驱动,非是烧煤,而是烧火油。火油乃是易燃之物,稍有不当,便是灾难。这样的技术,精微细致,江家怎会轻易示人?恐怕陈飞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谨言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

颜贶问:“姑娘可有法子揭露陈飞和潘子玉?”

观棋道:“当然有。”

颜贶忙问:“如何揭发?”

观棋道:“江家被灭门,船厂被抵押,我自然要追查。”

颜贶追问:“可查出什么了?”

观棋道:“事发当晚,潘梅林的幕僚东郭無名就在府城;事发后第三天,毛强便上门催逼订单……大将军,小女子尚未查出确实证据,就被掳来了。我的两个丫鬟见我失踪,定会报给我父亲,再往三江口告诉我的舅母。眼下大将军须得做两手准备:大将军自己去见钦差大人,陈述详情;再派人回三江口找大舅母的仆妇和我的丫鬟,令他们将一切的人证物证都送来霞照。钦差大人是临场决断也好,亲赴三江口追查也罢,横竖不能被陈飞抢了先机。”

她这是想办法联系李菡瑶。

她成了李菡瑶,李菡瑶须得化身观棋,再一次隐在她背后,才能进退自如;而且,李菡瑶手上有证据!

颜贶觉得她考虑很周全,几乎不用他补充,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郑重道:“本将军即刻着人去办。”

一面下令也连夜赶路。

观棋这才放心去歇息。

她本是娇弱女儿家,奔波劳累不说,又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入秋了,秋水寒凉,身子骨便受不住了,便有些发烧起来,只免礼支撑着。

还是谨言察觉了,忙叫了军中大夫来替她诊治。

次日上午,陈飞便抵达霞照。

此时的霞照,人心浮动。

江家被灭门的消息已传遍了,官场和商场震动。人们似乎看到了李家的下场,就要步江家后尘!

这种情势下,人心浮动必然的。

然后,陈飞押着落无尘到了,说是落无尘白纸黑字招认,李家、江家勾结靖海大将军,图谋不轨;李菡瑶原本一道来的,却在半路被人劫走,证实李家心虚。

官场商场一片哗然。

李家,这次真要完了!

李菡瑶也无力回天了!

落霞听后,骤然老了十岁。

李卓航安慰他道:“这只是陈飞一面之词。无尘并非无节操之人,岂会轻易出卖李家?”

落霞道:“若他们以侄女要挟呢?”

李卓航便沉默了。

两人都相信落无尘的人品,但也知道:落无尘太清楚李卓航对李菡瑶寄予的希望——关键时候,那是宁可李家满门被灭,也要保住李菡瑶,加上落无尘对李菡瑶的感情,选择出卖李家、保住李菡瑶,似乎成了必然结果。

这真让人痛心疾首。

外人可不会想这么深远,众说纷纭:原本崇拜江南第一才子的人对落无尘失望不已,嫉妒他的文人趁机百般踩踏他,闺阁女儿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刘诗雨尤其难过。

曾经,她是那么的倾慕他,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呢?这样纵然保住了李菡瑶,李菡瑶也是生不如死。

刘诗雨跟刘嘉平商量:

“哥哥,咱们要想办法救李家。”

“妹妹放心,为兄正想办法。”

“哥哥愿意援手?”

“对。为兄虽然才智不如落子安他们,看人的眼光和胸襟却不比他们差。为兄一直很欣赏李妹妹的才智和手段,还有人品和胸襟气魄,一般的男儿也比不上。别看潘家和陈飞眼下占上风,输赢尚未可知。自古以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们正该在这时候援手!”

刘嘉平眼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一句私心话没说:那就是冲着江如蓝,他也要倾尽全力救助李家;救了李家,江如蓝在李家帮衬下,便能复兴江家。此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刘诗雨大喜。哥哥在她眼中的形象瞬间拔高,也令她感慨万千:一个人的品行和心性,是要经过世事的磨砺,才能显出本源。哥哥在众少年中并不突出,可事实证明,他比落无尘、东郭無名他们都要强。

“胡闹!不许插手!”

他们的父亲刘老爷来了。

第202章 决战霞照(2)

兄妹俩忙站起来,“父亲。”

织锦大会已经过了,刘老爷还特地赶来,是因为刘嘉平兄妹拍买下兴宇,并分股给织工。

此事对刘家影响太大。

刘老爷来后,把儿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他猪油蒙了心,被李菡瑶迷惑了,竟跟着掺和这事。李家分股是情非得已,是被潘梅林逼的;刘家为何趟这浑水?

这是要成众矢之的呀!

别说同行会挤兑,官员也不能允许,因为每多分给工人一分股利,当官的就要少得一分。

刘嘉平耐心解释给父亲听。

刘诗雨也在旁帮腔。

刘老爷骂他们天真。

父子这两天闹得不愉快。

现在,刘嘉平又要插手李家的事,刘老爷岂能依他?

在刘老爷看来,李家就像这秋后的蚂蚱,蹦不久了。

以前他支持儿子参与李家选婿,那是李家兴盛;眼下这情形再凑上去,岂不是找死?刘家可不止他们一房,族人众多,能让他们兄妹俩这么作吗?

刘嘉平坚决道:“父亲,这次就听儿子的吧。”

刘老爷大怒道:“你敢忤逆?”

刘诗雨忙拉着父亲的手臂劝道:“父亲息怒,听哥哥说。”

刘老爷道:“听他说什么?都是那些话!年轻人不知世道艰难,意气用事,早晚要吃苦头!”

刘嘉平认真道:“父亲,风险和机遇是并存的,畏首畏尾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刘老爷听他言语间隐露出教训自己之意,气得发昏。

刘嘉平并无教训父亲的意思,只因坚决不肯退缩,说话有失委婉,落在父亲眼里便成了挑衅。

他借用历史事实说话:“……历史记载,当年郭织女几次遇难,郭家几次危在旦夕,那些秉持正义的如方家、严家,都因此兴旺了;而谢家、曾家却破家了。我刘家也因此一落千丈。父亲难道要重蹈覆辙?”

刘老爷吼道:“眼前这事能与当年的事相提并论吗?当年郭织女可是将纺织技术无偿转让给九大世家,九大世家都欠郭家人情;李家呢,我们欠他吗?”

刘嘉平道:“儿子相信李姑娘。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刘老爷道:“你被她迷惑了!”

刘嘉平道:“儿子只认事实:我等纺织商家,工人是根本,若一味压榨工人,等于自毁根基。儿子不是被李姑娘迷惑了,而是认同李姑娘的想法和做法。”

刘诗雨也道:“女儿也认同。”

刘老爷道:“你们真要忤逆?”

刘嘉平道:“父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工人就好比那水,咱们若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些,迟早要覆灭!”

他因苦口婆心劝不转父亲,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到最后有些声嘶力竭地喊,更像顶撞父亲。

刘老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同样的争吵,也发生在欧阳家、郭家。

郭晗玉一直苦劝父母,对李家伸出援手,查证这件事背后真相,她不信郭家会勾结靖海大将军。

谁料长房二太太杀来了,对着郭晗玉就是一阵数落:“郭家怎么养出你这样好骗的姑娘?一面当众揭发李姑娘,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的,转眼被人家一哄,就傻乎乎地住人家家里了,没日没夜帮人家织锦。织出来也不告诉家里,就让李家得第二名。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呐?”

郭晗玉道:“二祖母,我也没白忙,郭家得第一!李妹妹还付了我好大一笔银子。”

长房二太太拍手道:“你织的锦,郭家得第一不是名正言顺?给银不是应该的?你干嘛让李家得第二?”

郭晗玉辩解道:“没有李妹妹,我也拿不到第一呀。”

长房二太太对着上下仆妇等摇头道:“你们瞧瞧这傻孩子,人家把她当丫头使唤,她还觉得沾光了呢。哎哟,真是,郭家怎么养出你这样蠢的丫头!”

郭晗玉气得眼泪直打转。

郭嘉懿的母亲、郭晗玉的祖母听了不痛快,道:“二嫂,我这蠢孙女刚为郭家争了脸面!”

长房二太太忙道:“弟妹,晗玉这丫头就跟当年她曾姑祖母郭织女一样,一心织布,不晓得人心险恶。那李菡瑶心机深沉,就跟当年的谢吟月一样一样的。郭织女当年要不是有方家少爷护着,早死八百回了!眼下这李菡瑶可比谢吟月还要厉害,把这些个少年,什么江南才子、京城才子都收的服服帖帖。这手段,这心计,能把晗玉连皮带骨头都吞了!弟妹,她小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由着她来。”

郭嘉懿的母亲道:“话不是这么说,晗玉这回在织锦大会上能得第一,的确是和李家合作才有这结果……”

长房二太太不等她说完,就跟她争执起来。

后来不知怎么扯出郭家该不该帮李家的事,长房二太太更加炸毛了,严禁郭家趟这浑水,说李家分股给工人是犯了行业大忌,被人针对怪得了谁?

郭晗玉不忿道:“方家会帮。”

长房二太太犀利道:“方家为何帮李家?还不是方家少爷想娶李姑娘。你傻呀!”

郭晗玉道:“李妹妹不会嫁的。”

长房二太太道:“她真要嫁了倒好了,你们好歹能捡她挑剩下的。她这么悬着不嫁,把所有人都吊在那,你们连剩下的都捡不着……”

郭晗玉实在听不下去了。

……

欧阳家,欧阳老爷磨刀霍霍,准备等陈飞宰杀李家时,自己好割下几块肉来,充实欧阳家。

欧阳薇薇苦劝不听。

欧阳老爷冷笑道:“之前拍卖会上,胡齊亞千方百计地拦我,分明就是李家的主意。”

欧阳薇薇道:“那是为爹好。”

欧阳老爷道:“胡说!你别总耸人听闻。就算潘家的东西不能沾,现在是李家要被查封,回头拍卖,难道也不能沾?李家的工人、机器都是顶好的。”

欧阳薇薇道:“父亲!”

欧阳老爷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我欧阳家祖上就是太懦弱了,才一直难以振兴;我不会手软!”

欧阳薇薇焦虑不已。

这些人心浮动都藏在私下,在各家进行,有一个人却被万众瞩目,那就是钦差简繁。

王壑能透过潘家的行动看出:李家若犯事,可能会牵连徽州巡抚鄢计,而鄢计若倒了,会牵连梁心铭和王亨,简繁又怎看不出这案子背后一系列的牵连!

潘家是不敢明着和后族争斗的。

潘家针对的人是王亨和梁心铭。

这夫妻二人一直被嘉兴帝忌惮,潘家制造的这个机会,令陈氏后族很难拒绝,正如他们很难拒绝李菡瑶递上去的机会——趁机除掉潘氏一族和潘贵妃一样。

简繁的决定,非同小可。

这决定,关系大靖未来!

七月二十一日,简繁正要借霞照县衙的公堂审问李家、江家勾结靖海大将军一案,颜贶派快马来报:他携李菡瑶和一干证人正赶来霞照,请钦差大人暂缓升堂。

第203章 男人,不可靠!

简繁接信后,心一沉。

这双方碰撞,鹿死谁手?

他固然是钦差,可代天子执法,但这钦差的权利并不能滥用,双方及其背后势力均很强悍,一个处置不好,他不能立功反被碾为齑粉,就得不偿失了。

他谢绝了所有拜访,跟火凰滢乘画舫在田湖漂游。

入秋后,田湖上的风格外清凉,莲子、藕、菱角、芡实和应季的瓜果鲜甜可口,吃着清甜果品,赏湖光水色,听清淡琴音,连人也清淡脱俗了。

火凰滢伏在船头栏杆上瞧荷花,心情淡淡的,像高天上淡淡的云,毫无陪钦差大人的诚惶诚恐,事实上,钦差大人正陪她游湖、弹琴给她听。

这一刻,她是无忧无虑的。

琴音止,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想,安静不成了!

简繁走出来,见火凰滢伏在栏杆上,微微一笑。早上她说冷,披了一层白纱在肩背上,绕到前身,用双臂挽住,轻灵飘逸婉如仙子,也冲淡了那身火红。

简繁在她身边坐下。

火凰滢头也不抬地招呼,“大人。”

简繁见她盯着水面,问:“想什么呢?”

火凰滢道:“什么也未想。”

简繁道:“那本官找点事让你想想。”

火凰滢转过头,看着他,把脸一垮,噘嘴叹气道:“大人就不能让小女子多快活一时?”

简繁失笑道:“没良心!本官可是弹了这半日的琴给你听呢,你陪本官说说话都不乐意?”

说这话时,他的心情有些奇妙:他与她的关系,并不像恩客和卖笑女子的关系,倒像朋友。

火凰滢故作懵懂,眨巴着眼睛问:“大人弹给小女子听的?难道不是大人借操琴来静心?”

简繁道:“不论如何,你听了本官这半日琴乃不争事实,现在该陪本官说说话了。李菡瑶乃江南第一才女,李家被指控与官府勾结,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火凰滢嗔道:“我才不说呢。”

简繁诧异问:“你不敢说?这可奇了。你不是一向胆大的很?”

火凰滢道:“案子还没审,都不知怎么回事,说什么?”

简繁道:“你倒谨慎。”

火凰滢道:“并非谨慎,而是实言。不过,小女子另有一番话,大人若不嫌,小女子就卖弄一下。”

简繁微笑道:“愿闻其详。”

火凰滢道:“自古以来,商场争斗、官场倾轧屡见不鲜,含冤受屈者不知多少,然纵观历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民心所向,不可逆转!”

好一个民心所向!

眼下要顺应民心,就要整顿纺织行业,禁止盘剥工人,就必须要保护分股给工人的李家。

她还是替李菡瑶说话了。

简繁凝视着少女,问:“你为何帮李姑娘?”

火凰滢道:“小女子只是评价历史,与李姑娘何干?”

她不遗余力地帮李家,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不定哪一天,李菡瑶就能帮到她。

她一直提醒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在欢场结识的男人,就更不能托付终身了。比起她接待过的恩客,包括眼前这位钦差大人,她更相信李菡瑶。

简繁望向湖面上连绵的青荷,悠然道:“可惜,李姑娘没听见这番话。——本官会替你告诉她。”

他不知火凰滢为何一再帮李菡瑶,但他很乐意看见她这么做。这不仅彰显了她品性高洁,更将她抬到和李菡瑶同等的地位,从而也抬高了他这风月行径。

火凰滢狐疑问:“大人究竟何意?”

简繁道:“秉公处置!”

他刚出来时,就已经有了决断,要公正地审理此案,不偏不倚,不站在任何一方。

君弱臣强,常使君臣相忌。

靖康年间,先帝刚登基时,就曾忌惮猜疑三王,但先帝善用人,重用王亨、梁心铭等一批新臣,铲除了谋反的白虎王,惩治了欺瞒两代君王的左相,清吏治、重农桑,颁发《劳动法》……这一系列举措,稳定了朝政,在短短几年间便扭转了君弱臣强的局面,熟练驾驭群臣。

如今的朝堂,又是君弱臣强。

嘉兴帝也想学先帝提拔新人为己用,然他每重用一个人,这人必不得好下场。尽管这些人犯事的证据确凿,尽管这些人并非经由王亨和梁心铭之手处置,嘉兴帝依然怀疑是他们所为。因为以他们的能力,若要保一个人怎会保不下?不肯保,说明他们夫妻就是要除掉这个人。到如今,君臣关系愈来愈尖锐,已经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眼下,谁能帮皇帝除了王亨和梁心铭,便能成为皇帝心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这两人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一个不好,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潘梅林谋算的很不错,可惜时机不成熟,至少简繁就不肯冒险成全他,于公于私都不肯。

“本官也是有雄图大志的。”简繁看着湖面喃喃自语。

初入仕途时,他也是一腔热血;宦海沉浮二十年,磨平了他的锋锐,双眼却是清明的。这清明的眼看得很真切:嘉兴帝那都提拔的什么人哪,以王亨和梁心铭的性子,又受先帝临终嘱托,如何能容他们。

嘉兴帝,不如先帝多矣。

也许有一天,简繁为了自保,会选择替嘉兴帝除掉王亨和梁心铭,但绝不是现在。

火凰滢心情大好,伸手从旁边桌上盘子里拈了个莲子送到简繁嘴边,笑道:“大人果然有魄力!”

简繁虽知她奉承自己,听了也觉悦耳。

他就着火凰滢的手吃了莲子,笑吟吟地看她探身出去,够着掐船边的莲花,一面想:王壑怎一点动静都无?

七月二十二日午,颜贶到。

简繁宣布,下午升堂。

他没有收押李菡瑶(观棋),理由是:落无尘的供词尚未经过审问,尚不能断定李家的罪行。

于是,观棋便回李家去了。

张谨言也回到方家。

王壑听张谨言说,江家船厂烧了,陈飞两艘楼船被炸、私军几千人被灭,双目骤亮。

谨言见他这副表情,惊问:“哥,难道是你?”

王壑瞅他道:“你也不想一想,我就有那个手段,还能分身过去?”他猜也不是颜贶。颜贶要知道这些私军,不可能看着他们灭了江家;若说是事后惩治,颜贶那时刚回来,也不可能。那就只能是李菡瑶了。

谨言不好意思道:“我以为哥另出奇招。”

王壑心想,出奇招的是李菡瑶。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心里痒痒的厉害,恨不能马上见到她,当面问她。她是肯定不会说的,但他会百般试探,想必两人暗藏机锋的对答会十分的有趣。然这时去见她并不合适,他便反复盘问谨言,救李菡瑶的经过,以及她的一言一行。

第204章 江南第一才子

这一问,王壑心里不自在了。

好一出英雄救美!

还有,谨言言辞闪烁、脸颊微红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没空纠结了,钦差大人即将升堂,方逸生命人来催他们赶紧去县衙,晚了没位置。

原来,方逸生、刘嘉平联络众商家,以江家被灭门、潘梅林曾图谋李家家产为由,要求钦差大人公开审理此案,否则难以服众,唇亡齿寒,他们寝食难安。

简繁正要立威扬名,慷慨应诺。

上午,湖州巡抚、湖州按察使和景泰知府等官员匆匆赶到了。之前潘梅林一案因处置的快,他们没来得及反应,也就没来;谁知现在又扯出李家和靖海大将军勾结,他们身为湖州地方官,再坐不住,急忙赶来。

午后,临湖州巡抚带着一干下属官员也匆匆赶来,为的是江家灭门案,特来向钦差大人请罪。

简繁一概不见,却也没让他们回去,只叫他们等着。他要即刻升堂问案。审问中不论涉及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的任何人和事,所有官员全力配合。

众官束手听命,心中惴惴不安。

未时一到,县衙大门敞开。

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一拥而入。

王壑他们来晚了,挤到仪门内,竟再挤不进去了。方逸生眼珠一转,便拿银子跟站在前面的人商量,要买他的位置。这招好使,很快他们站到前面去了。

到大堂门口一看,宁致远、刘嘉平等人都在,还有几个俊俏少年看着脸熟,却不知是何人。再仔细一瞧,却是女扮男装的魏若锦、郭晗玉、刘诗雨等女。

看见她们,王壑想起李菡瑶。

他无心与众人寒暄,将目光投向大堂上方,只见简繁端坐在中间公案后;堂下,颜贶和陈飞分坐两旁。

正看着,简繁把惊堂木一拍,堂下便静下来。

简繁喝道:“带落无尘!”

很快,落无尘被两个衙役带上堂,依旧是一身白衣,步履从容,经过王壑方逸生等人身边时,还朝他们轻轻点头,面对他们的怒视,眼中并无羞惭之色。

郭晗玉小声骂道:“亏他有脸见人!”

刘诗雨心情复杂、默然无语。

方逸生目视落无尘道:“表妹别这么说。人家可是痴情种,没准这都是为了李姑娘呢。”

他本是讥讽,却一语中的。

只有王壑,见落无尘这样反心定了,炯炯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走上公堂,看他如何应对。

落无尘在堂中跪下,道:“学生落无尘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道:“落无尘,本官问你:你可曾对陈将军招供,说李家向靖海大将军提供军资军费、图谋不轨?”

落无尘抬头,断然道:“不曾!”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陈飞眼皮跳了跳,忍住没开口,只看着钦差大人。

简繁翻出落无尘的供词,往案上一拍,喝道:“那这供词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些账目证据。”

落无尘道:“请大人传李姑娘上堂,学生才好细说缘由。”

简繁道:“带李菡瑶!”

衙役们急忙去传人。

李卓航和观棋便上堂来。

王壑紧紧盯着“李菡瑶”,然观棋根本没看他,也没看其他人,一进来就盯着落无尘了。

“民女李菡瑶见过钦差大人。”

“小人李卓航见过钦差大人。”

“李卓航,你且退到一旁。落无尘,李菡瑶来了,你有什么话快快讲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定不饶你!”

落无尘道:“是,大人。”

又道:“请大人细看供词。”

简繁忙低头,正准备细细从头再看一遍他的供词,忽听他在下边高声念道:“嘉兴六年春三月十二……”念的正是供词上的内容。才听完一句,简繁便觉得不对:供词内容一字不少,断句却变了。断句一变,内容即变。——原本是一篇揭发李家向靖海大将军提供军资的证词,现在听来,不过是讲述一次寻常的结账经过。

简繁擦擦眼,从头再看。

断句不同,其意不同。

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李卓航、观棋都听傻了。

李卓航看着落无尘欣慰地笑了——他终没看错落无尘,没让他失望;落霞贤弟心安了。

观棋满眼不可思议,想的是:他怎么想出来的?当时潘子玉逼得那么紧,都没给他思考的机会。他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绝妙的应对法子?

方逸生等人都恍然大悟,都佩服地看着落无尘——江南第一才子,名至实归!

郭晗玉又骂错了人,满脸纠结,心想下次真不能再莽撞了,人家都没开口,偏自己多嘴。

只有王壑,目光炯炯看着观棋,看她对落无尘这表现是什么反应,可有感动、心动。

陈飞霍然站起,大声道:“大人,他狡辩!”

简繁沉声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是狡辩?”

陈飞道:“既未断句,便可任意解读。下官之前解读的是指控李家,大人解读的也是指控李家。他现在反口,岂不是狡辩?该以大人解读为准。”

简繁冷冷道:“你怎知本官解读的是指控李家?”

陈飞道:“若非如此,大人第一次看这证词,怎不责问下官?又怎会以此来审问落无尘?”

简繁:“……”

这确是事实。

落无尘既要骗过潘子玉和陈飞,行文当要遵从人们的断句习惯;刚才重新断句,虽然也念得通,却让这分证词陷入模棱两可的境地,他该以哪个为准呢?

现是公审,他不能有任何偏私。

他便看向落无尘。

落无尘立即道:“大人,学生要告陈将军,用卑劣的手段逼供学生,其心险恶!”

简繁忙问:“什么手段?”

落无尘道:“当时,潘子玉以李姑娘的性命威胁学生,学生不得已,才写下这份证词。否则,以学生与李家的渊源,怎会出卖李家?故而学生以为,这份证词的解读,不该按字面的意思来,需等到学生面见钦差大人时,由学生对着钦差大人亲自解读,添上断句,方能作数。”

观棋立即道:“对。大人,潘子玉百般逼迫落少爷。落少爷无奈写下证词。民女为此还大骂了他一顿呢。”

简繁道:“有理。准!”

第205章 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陈飞道:“大人,末将不服!”

简繁道:“本官就让你心服。”

因对他道:“你身在靖海大将军麾下,虽官居三品,统帅几万水军,却无审问断案的权利。”

陈飞承认道:“是。”

简繁又问:“之前,这案子也未经地方官府过堂审问?”

陈飞再答道:“是。”

简繁道:“本官接手这案子后,今天是第一次升堂审问,落无尘也是第一次在公堂上解读他的证词。既是第一次,何来反口一说?除非这案子经地方官府审问过,而落无尘又在公堂上按之前的断句招供过,眼下才算反口。”

陈飞:“……”

他心里后悔不迭:他和潘子玉原计划是要经三江口的县衙初审,给李家和江家定罪的,只因时间紧迫,当时他接到暗线报信,说靖海大将军回来了,所以才匆匆押了落无尘和李菡瑶赶来霞照,让钦差大人审问。

谁知落无尘竟在证词上做文章。

这些该死的文人,果然阴险!

陈飞虽是武将,人到中年,这些年在军中也长了许多经验;加上原任靖海大将军去后,军中倾轧、争斗的厉害,他受潘梅林指点,在潘子玉辅佐下,心机谋略飞速增长,早不是一般的武将可比。

他只顿了一下,便迅速做出反应,道:“可是钦差大人初次看这份证词,解读与落无尘不同。”

简繁点头道:“这确实不错。”

陈飞振奋道:“那就该以大人解读为准。大人是钦差!”

简繁摇头道:“证词证词,乃是证人之词。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份证词断句不明,模棱两可。若要断定,其一,以证人口述辅佐;其二,以旁证辅佐。”

陈飞忙问:“什么旁证?”

嘴里问着,心却往下沉。

简繁道:“落无尘告你用李姑娘对他逼迫,若他当时真情非得已,便情有可原,当以他口述为准。”

这一节断的清楚!

堂下众人都露出了笑脸。

观棋看向落无尘,歉意、感激地笑,以目光致歉:之前是她不对,情急之下骂了他。

落无尘轻笑安抚她,一面低声道:“小心。”

观棋立即把笑容一收,目光炯炯地看向陈飞。

他们都明白,陈飞不可能只凭落无尘的证词,就敢来见钦差大人,他一定还有后手。

果然,就见陈飞抱拳道:“大人,末将并未逼迫落无尘。末将也未抓李姑娘。什么半路被人救走,纯属诬陷!”

他将所有事一推干净。

简繁追问:“陈将军既说未逼迫,那落无尘如何肯招?这模棱两可的证词又是怎么回事?”

陈飞把目光投向落无尘,轻蔑地、一字一句道:“因为末将给他看了一份东西。落无尘看后,唯恐被李家牵连,丢了前程和功名,这才出卖李家、撇清自己。”

简繁追问:“什么东西?”

陈飞道:“李家勾结靖海大将军的证据。”

简繁道:“呈上来。”

陈飞叫人送上一摞文书。

简繁就翻看起来。

众人鸦雀无声,都等着。

李卓航不知怎的,心头很不安,总有忽略了什么的感觉,细想,又想不起来。可是看陈飞的神情,输了落无尘这一节,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到底有什么依仗?

观棋也心急如焚——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呢?这场合、这博弈,她怕自己和老爷应付不来。

简繁忽然抬起头来,叫“李卓航!”

李卓航应声上前,跪下。

简繁往案上一拍,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目光朝旁一溜,立即便有亲随上前,捧了其中一份文书下来,送给李卓航,让他观看。

李卓航忙接了,认真细看。

观棋也凑过来看——她此时身为李家女少东,这时候必须要像个少东的样子,而不是丫鬟。这东西丫鬟无权看,李菡瑶却是有权看、应该看、必须看的。

一看之下,两人都变色。

这是李卓远与靖海水军的交易账目,不在李家与靖海水军总交易订单之内,且只有收货,没有付款。——正是李家为靖海水军提供军资军费的最有力证据!

李卓航瞬间便想明白了缘故:

李卓远大概想着马上就能赢得整个徽州的产业,志得意满的同时,不免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算计从李氏一族这口大锅里抢食物,给他那一房开小灶。

这些账目,都是他送钱送物给颜贶的亲信部将祝琅的记录,指望他从李卓航这边独立出去后,颜贶能将靖海水军军中所需的纺织订单交给他来做。

算计很精明,可惜太没远见。

若是寻常时候就罢了,李卓航自会按族规处置他,然眼下这局面,这些东西足以将李氏一族覆灭!

李卓航气得浑身轻颤。

真不是他没胸襟不能容人,也并非他重嫡支、轻旁支,实在是旁支挑不出一个成大器的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不用抬头,也知简繁正盯着他、等着他回话,而靖海大将军颜贶正紧张解释,说他不知情。

简繁一言不发,堂上气氛沉重。

关键时候,李卓航冷静下来。

愈是紧急,他愈冷静睿智!

电光石火间,他已想好了对策。

他举着那文书,激动愤怒道:“大人,这是陷害!是潘家陷害小民!之前他们就设计、挑起太平工坊工人闹事,就为霸占李家家产;这次是要灭李氏。他们已经灭了江家满门。大人,小民要告陈将军和潘子玉,居心歹毒,覆灭江家,霸占江家船厂,现在要灭我李氏。望钦差大人替小民做主!”说完,他匍匐下去,重重磕头。

观棋迅速明白老爷的用意,忙高声叫道:“钦差大人,民女有证据,证明潘子玉和陈将军谋害江家满门、霸占江家船厂。请大人明察!”说完也磕下头去。

李卓航又抬头喊“小民有证人!”

简繁心一紧,喝令:“证人何在?证据何在?”

李卓航转脸朝堂下叫“带表姑娘上来!”

这便是他的对策:反告陈飞和潘子玉是灭江家的背后真凶,拖延时间。这可是灭门大案,孰轻孰重,简繁自会掂量,况且他手上也不是一点证据没有的。

证据不足没关系,只要能将审问的目标转移,他便争取了时间,再慢慢思考李卓远那件事。

第206章 东郭無名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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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去三江口前,暗中叫人悄悄送江如蓝来霞照。一来,她不放心将江如蓝留在临湖州,要送来母亲身边;二来,江家被灭门背后牵扯势力强大,不是地方官府可以处理的,须得向钦差大人告状,才能解决。

一身白衣的江如蓝上堂了。

才几天工夫,她便瘦了一圈,原本鲜艳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看得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同情不忍,刘嘉平更是心揪紧,郭晗玉等女也红了眼,替她伤心。

江如蓝走上大堂,在观棋身边跪下,俯身拜道:“民女江如蓝,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抬手道:“免礼。”

江如蓝直起身子、抬头看他,简繁刚要问她话,忽然她毫无征兆地瘪嘴大哭起来,一声等不得一声。

简繁愣住了。

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是不能呵斥江如蓝扰乱公堂。小姑娘满门被灭,实指望钦差大人能替她伸冤,见了他控制不住伤心,痛哭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得道:“江姑娘冷静……”

江如蓝无法冷静。

李卓航看向观棋。

观棋早已扯出丝帕,一面飞快地帮江如蓝擦泪,一面大声劝道:“表姐节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钦差大人还等着咱们回话、申诉冤情呢。表姐有什么冤情,都告诉钦差大人,若只管哭,如何伸冤?这也不是哭的地方……”

简繁忙道:“李姑娘说的是。”

江如蓝便咬着唇,拼命忍住哭,声音渐低,渐至于无,只含着两泡眼泪望着简繁,不住抽噎。

饶是简繁宦海沉浮二十载,一颗心都麻木了,面对这样求助的眼神,心也不忍地悸动了。

简繁都这样,靖海大将军颜贶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冲上前安慰江如蓝,问她是谁害了江家,他要杀了对方为江家报仇。然一细想:谁害了江家还用问吗?可是他不但没能杀了对方,还在这里被审问。他转脸,狠狠瞪向陈飞。若眼神能杀人,陈飞必定当场毙命!

陈飞却紧盯着江如蓝。

李卓航和观棋都说有证据,要说他听了心里不慌是假话,忐忑地想:到底是什么证据呢?

就听简繁问:“江姑娘,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江如蓝便说起来,从她惦记哥哥、去小普陀寺给哥哥祈福上香说起,说到半夜听见江家起火。断断续续的,哽咽说不下去时,便停下,仰着脸不住吞咽,将眼泪和哭声往肚里吞。待稍稍平静了,再继续说。

简繁不敢插话,生恐引得她大哭,有什么疑问,也耐着性子等她说完,再一股脑问。

堂上堂下都鸦雀无声。

静静的,只有那悲怆的诉说。

江如蓝说到她从僧房冲出来,看见东郭無名主仆,听见他们兴奋地说潘少爷计划成功、江家完了,她的双眼骤然射出刻骨的仇恨,尖声道:“他亲口承认的!大人,他亲口对民女承认的!是潘家!是潘子玉!”

观棋一把抱住激动的江如蓝,一面拍着她的背部安抚她,一面对简繁道:“大人,民女也查到东郭無名当时正在府城,傍晚时还去过江家附近……”

简繁问:“东郭無名现在何处?”

李卓航道:“就在霞照。”

他已经查清了东郭無名的下落。

简繁道:“传东郭無名。”

官差们飞奔而出。

陈飞神情一动,又恢复平静。他想,东郭無名来又如何?正好让他们狗咬狗才好,横竖东郭無名不是自己人。

这里,简繁继续审问。

他问观棋:“李姑娘,你才说有证据证实是潘家灭了江家,证据呢?”

观棋道:“在民女的婢女手上。民女才查了点头绪,就被陈将军派的人掳去,才中断了。”

简繁道:“你婢女现在何处?”

观棋道:“颜将军已经派人去找了。民女失踪,她们首先要回来向我父母报信,其次是去三江口告诉大舅母,总不脱这两个地方,相信很快就会赶来。”

简繁微微颔首,正要再问,衙役回:东郭無名带到,仿佛东郭無名就在附近等着传唤一样。

东郭無名上堂。

进门时,方逸生等人都鄙夷地看着他。他垂眸不理,只在经过王壑身边时,脚步顿了下。

走到李卓航等人背后,他跪下,沉声道:“学生东郭無名,见过钦差大人。”随即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光芒射过来,眼角余光瞥见江如蓝回了头,正狠狠瞪他。

简繁问:“东郭無名,江姑娘告你助纣为虐,伙同潘子玉和陈将军灭了潘家。可有此事?”

东郭無名静静不语。

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他。

简繁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说话,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催道:“东郭無名,如实回话!”

东郭無名又默了会,才疲惫道:“是。”

陈飞霍然起身,“大人,这是诬陷!”

简繁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陈飞心一寒,不甘地坐下。

简繁这才对东郭無名道:“仔细讲来。”

东郭無名道:“潘织造就是潘梅林,早对江家和李家有觊觎之心,与陈将军周密谋划,一取江家船厂,为蓄养私军提供船舶器械;二取李家家财,为私军提供军费使用。谁知李姑娘厉害,竟化解了潘梅林的招数。潘梅林临死前交代潘子玉,提前对江家下手,同时发动对靖海大将军和李家的攻击。这一步成功的话,江家覆灭,李家覆灭,靖海大将军获罪,陈将军升为靖海大将军……”

他原本想不通的地方,经过江家灭门、陈飞揭发李家和颜贶勾结,现在都豁然贯通了,现在说来,条理清晰、细节分明,仿佛真的亲身参与了。

潘子玉不是要拉他下水吗?

很好,他就来个供认不讳。

这一池水,他要搅浑浑的!

横竖他已经躲不开了,哪怕江如蓝不告他,简繁追查此案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嫌疑人。谁让他曾是潘梅林的幕僚呢?事发前,他去找过潘子玉。事发时,他正在临湖州府城。哪一条,都脱不了干系!

这才是潘子玉诳他的目的。

想逼他为他们卖命?

他偏不!

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他们葬了!

陈飞惊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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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致命一击

东郭無名竟然会招供——这不连他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说的固然不错,可是这些事他们根本没告诉他,完全是他自己推测的,却做知情的模样!

陈飞再次失态,严厉叱喝“一派胡言!”

简繁这次没有责他,淡淡问:“他不是潘梅林的幕僚吗?一向被潘梅林倚为臂膀的。怎是胡言?”

陈飞滞了下,才激动道:“他若真是潘大人的人,又怎会上来就招供?岂不是连他自己也赔进去了?”

简繁反问道:“他若不是潘梅林的人,又怎会招供,白白将他自己赔进去?岂不愚蠢!”

陈飞哑口无言,后悔莫及。

都是潘子玉逼得这小子!

简繁决心将这案子审问清楚明白,务必让双方、让百姓都心服口服,因而又问东郭無名:“你因何痛快认罪?”他还未采取任何手段审问、逼供呢。

东郭無名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痛苦,喃喃道:“好大的火……全烧光了……都死了……”

简繁问:“你说江家?”

东郭無名胡乱点头。

简繁追问:“当时你在场?”

东郭無名道:“在小普陀寺。”

他眼前浮现江如蓝痛哭、疯狂捶打他的场景,心如刀绞。当日在小普陀寺,江如蓝走后,他也跟去了江家,看见了那场滔天的大火。第三天毛强来了,逼得江大太太抵押船厂。他眼看着他们一步步实现谋夺计划,却无能为力。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陷害。

当晚,他便离开了临湖州。

他回到霞照,去找王壑。

巧了,王壑也正到处找他。

之前,因东郭無名不愿替潘梅林出谋划策对付李家,故意不吃药,以至重病,使得王壑对他另眼相待。潘梅林自杀后,方逸生和王壑在醉仙楼宴请东郭無名,向他打听潘梅林的事,希望能推测出潘梅林的后招。

当时,他还想着人死如灯灭,潘梅林对他还算不错,他纵然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该出卖潘家;再者,因他的不作为,潘梅林他们很多事都不肯告诉他,他所知也有限,因此并没告诉王壑什么,这次却不同了。

东郭無名回到霞照,见了王壑,将近日之事告诉王壑,并与他商议出路和对付潘家办法。

王壑犀利地指出:他已经泥足深陷,既不想与潘子玉等同流合污,就该破釜沉舟,出首作证。

王壑道:“如此,既能将潘子玉和陈飞绳之以法,又能洗刷东郭兄的嫌疑、摆脱他们钳制。你并未参与这些罪恶勾当,最多被判流放。不论是流放西北还是北疆,你都无需担心将来,或许还有机会崛起——西北,子逸会请忠义公关照你;北疆,世子会请玄武王关照你。”

东郭無名当即答应了。

文人士子多傲骨,他亦不例外。

他最恨的就是受人要挟,连潘梅林也要让他三分,对他客客气气,潘子玉想挟制他?

简直是不自量力!

东郭無名愤激道:“钦差大人,学生投在潘梅林门下,无非想博个前程,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潘家祖孙和陈将军犯下滔天罪行,将学生瞒在鼓里,却还要利用学生,逼学生为他们所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想告诉人自己投在潘梅林门下的真正目的,只说是为了博取功名和前程。

又将当日潘子玉诓骗他去临湖州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道:“江家被灭后,潘子玉派人捎口信给学生,让学生出面,逼江家交出船厂。学生不肯,毛强只好出面,逼江大太太抵押船厂……”

这是他诬陷潘子玉了。

“一派胡言!”

陈飞目眦尽裂地怒吼。

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话,太致命了,除了真正知晓内情的人,谁能分辨出真假?

简繁冷声问:“怎见得他是胡言?”

陈飞词穷,忽一眼瞥见江如蓝频频回头看东郭無名,脱口道:“他心悦江姑娘,两人合谋。”

“住口!”“胡说!”

颜贶、李卓航齐声呵斥。

颜贶指着陈飞怒道:“陈飞,你狗急跳墙,胡乱攀诬!”

李卓航也道:“大人,江家满门被灭,唯剩下侄女一个,竟还遭人污蔑,小民恳请大人做主!”

简繁凛然道“陈将军言语无状,撤座!堂下站着回话。”

他的亲信过来,撤了陈飞的座。

陈飞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原本在情急之下胡乱攀诬,现在想来却疑惑:江家大火当晚,江如蓝那么巧就去了小普陀寺?据他的手下来回,当时东郭無名就在小普陀寺。

这当中有什么猫腻?

今日,东郭無名怎会行这两败俱伤之举?是真跟江如蓝合谋,还是另有人在背后指使?

陈飞冷静后,再不敢莽撞,以免惹怒钦差大人,因低头认错道:“末将知错。请大人原谅。”

简繁抬手道:“罢了!”

陈飞跟着道:“大人,若东郭無名真是潘大人的人,大人上次为何放了他?潘大人至死还背着罪名呢。”

简繁一愣,想起前事:东郭無名落水被救,故意不肯喝药,延误诊治,导致病情加重,昏迷不醒,才没有参与潘梅林谋夺李家家产行动。他提审东郭無名时,东郭無名回道,他不肯助纣为虐,才故意不喝药。

陈飞的话也不无道理。

简繁转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道:“大人,正因潘子玉不信任学生,才使这手段逼迫学生。学生怎肯如他愿!”

简繁问:“你说陈将军和潘子玉派人灭了江家,派的什么人?有何证据?陈将军豢养的私军现在何处?”

东郭無名道:“学生不知。”

这一切本就是他推测的。

陈飞面有得色道:“如何?就说他是一派胡言!”

颜贶忽然起身,抱拳道:“钦差大人,本将军有事相告。”

简繁道:“大将军请说。”

颜贶道:“本将军对陈飞豢养私军,也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有证据。昨日来的途中,接三江口属下传信:距蓬莱岛约四十里的海面,两艘楼船爆炸,船上几千人全部丧生。本将军已经下令他们追查这两艘楼船来历……”

他没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两艘楼船载着陈飞私军,但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飞,陈飞必然震惊。

他就是要给陈飞致命一击!

他就是要陈飞自乱阵脚!

江家船厂烧了,潘子玉想必也烧死了,那支私军也覆灭了,剩下陈飞一个,还能折腾出什么?

说着,他瞥向陈飞。

果然,陈飞如被雷击。

陈飞的异常,简繁看在眼里。

至此,案情大致明了。

只是,到底缺乏十足证据。

简繁看着堂下一众原告、被告和证人,心想:“看来要查明真相,须得往宁波府走一趟。”

正在这时,忽有亲卫上堂来回:靖海大将军属下指挥使崔浩、宁波府知府闻直、三江口县令周华,押解江家船厂等一干人证到达,正在仪门外侯传。

第208章 李菡瑶:要你生不如死

观棋精神一振,两眼发亮。

李卓航一颗心也落回胸腔。

简繁也大喜,忙令落无尘等人退到一旁,也别走远,随时听候吩咐,又令带闻直和周华上堂。

他想着:闻直和周华是地方官,江家船厂被烧已经两三日了,想必他们已经查了些东西,问他们也能省些事。

少时,两名官员匆匆上堂:绯衣的年约四十;绿衣的年近五十,都拱手哈腰道:“下官闻直(周华)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抬手道:“免礼。”

两人收手,并不敢直起身子、直视钦差大人,依然微微躬身,静候钦差大人吩咐。

简繁道:“周华——”

才叫了一声,就见穿绿衣的老头“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简繁:“……”

他还没问什么呢。

默了会,又叫“周华。”

周华匍匐在地,对着地面砖道:“下官在。”

简繁道:“江家船厂因何起火?如实报来。”

周华道:“下官该死……下官失职……未能防患于未然……求大人开恩,允下官将功赎罪……”

简繁问:“你都查了些什么?”

周华道:“下官该死……”

他四十多岁上才挂在榜尾,进入仕途,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七八年。在三江口那海边,他就是土皇帝,作威作福惯了的。一年到头难得见一个像样大官,陈飞在他面前就是大爷,何况今天见的是钦差大人。他想着,江家船厂烧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官做到头了。

他只担心头上的乌纱帽,只顾请罪,愣是没听清简繁问他的话,也说不出囫囵话来。

简繁为官多年,见怪不怪。

天下的官儿多着呢,哪能个个都出类拔萃。这周华还算好的呢,还有更差的呢。

可是堂下一干少年看不过眼了。这些人——王壑、张谨言、落无尘、宁致远、东郭無名、方逸生……哪一个不是惊才艳艳,见周华胡子一把的老官吏,竟这副怂包形象,哪里有半点为官的仪态和威严,都鄙夷不已,又失望不已,还忧心忡忡——为大靖的将来担忧!

简繁看见了,也不大自在。

他懒得跟周华啰嗦了,喝道:“你是该死!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官服。带下去!”

周华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宁波知府闻直额上沁出汗来,但还能保持镇定,就听上面叫“闻直”,忙上前一步,道:“下官在。”

简繁问:“江家船厂起火内情,你可查清了?”

闻直道:“时间紧迫,下官尚未来得及详查。但下官在来此途中,已经询问清楚:这场大火背后,牵连重大。钦差大人传证人上堂,一问便知。”

这回得条理清晰。

堂下,宁致远松了口气。

闻直是他父亲好友,都跟简繁是同科进士,若是表现太差,他也会觉得脸上无光。

简繁道:“带证人上堂!”

闻直道:“是。”

因回身向外叫道:“带江家船厂赵管事、工匠江大山、吴姑娘和吴姑娘的婢女……”

随后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李菡瑶也在其中,不过是观棋的容貌;还有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人,头脸完好,身子烧得焦黑、萎缩,竟是吴佩蓉。

刘诗雨等女见了都吃一惊。

简繁也惊问:“此是何人?”

闻直道:“江如澄的未婚妻、纺织商吴家姑娘吴佩蓉。已无法说话,命在旦夕,尚怀有一个多月身孕。”

简繁忙道:“既这样,为何不送去医治,却带她上堂?便有什么冤屈,由人代为转述便是。”

闻直道:“大人容禀:此女因私慕江南才子落无尘,不满长辈替她定下的亲事。为嫁落无尘,她暗中与潘子玉、陈飞勾结,使卑劣手段谋害江如澄,妄图在江如澄死后,嫁给落无尘。先后策划了海盗案、江家灭门案,连未来婆婆江大太太也葬身火海,心性歹毒之极……”

他只顾说,却不知江如蓝在堂上。

江如蓝还不知道母亲被烧死的消息,观棋没敢告诉她,这时全听见了。呆了片刻,忽然疯了般扑向担架,死死掐住吴佩蓉的脖子,尖叫“贱人!”

观棋、李菡瑶忙拉住她。

江家灭门,江大太太是江如蓝生命中仅存的一盏明灯,现在这盏灯也灭了,她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

她没掐死吴佩蓉,自己却承受不住再一次的重创,悲声叫道“母亲!”便昏了过去。

简繁见堂上混乱,无法再审,遂吩咐送江如蓝下堂。

李菡瑶忙去叫纹绣安排,由李家仆妇送表姑娘回去。

安静后,堂审继续进行。

简繁指着吴佩蓉问:“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总不会是江如澄的。

难道是落无尘的?

他疑惑地看向落无尘。

宁致远急忙道:“绝不是落兄的!”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肯定。

落无尘被众人瞧着,窘迫不已。

闻直忙道:“这个由她的婢女小桃的供词作证:她怀的是潘子辰的孩子。”

众人一呆——怎么跟潘子辰扯上了?

简繁令小桃上前回话。

小桃含泪跪下招供:吴佩蓉如何心慕落无尘,如何憎恨李菡瑶,如何带信进观月楼,又如何诓骗落无尘去李家画舫,想趁潘子辰对李菡瑶下手之际,装作受害者的模样,与落无尘做成好事……谁知,李菡瑶根本没去画舫。吴佩蓉被潘子辰所害,这才怀孕了。

简繁追问:“落无尘呢?”

小桃道:“跑了。”

宁致远立即上前,道:“此一节学生可以作证。那晚,落兄泅水而逃,被学生所救。”遂将落无尘中毒,向他求救一事说了一遍。

落无尘羞愧不已——早知这事瞒不住,因为当时潘子辰看见他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少年同情地看着落无尘,都替他感到晦气,被吴佩蓉这样的女子喜欢上,简直是噩梦;众少女没想到吴佩蓉竟是这种人,简直颠覆了她们的人生。

李菡瑶站在观棋身边,恨恨地看着吴佩蓉——这是观棋该有的神情——仿佛问“滋味不好受吧?”

吴佩蓉岂止不好受,简直生不如死。

她宁愿被大火烧死,也不愿当着众闺秀和众少年,被揭露她所有的阴私丑事,身败名裂!

尤其是,当着落无尘。

李菡瑶,你好狠毒!

这耻辱堪比下十八层地狱。

吴佩蓉死死地盯着小桃,希望小桃看她一眼,明白她眼神的含义。她不怪小桃出卖她,小桃是为了吴家和她的父母。可是,既然招供,为何不招供彻底?

为什么不说出李菡瑶和观棋互换身份?

揭露她们啊!

让李菡瑶进宫!

不能让观棋代替她!

不能让李菡瑶嫁落无尘!

正如李菡瑶清楚如何对待吴佩蓉,才对她打击最大;吴佩蓉也清楚李菡瑶并不在乎荣华富贵,让李菡瑶进宫,不让她嫁如意郎君,就对她终身折磨!

第209章 真相大白

吴佩蓉看着观棋和李菡瑶,竟分不清她主仆谁是谁。

她想去看落无尘,根据落无尘的神情来判断,然而她是将死之人,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竭力斜眼也看不到视线范围以外的人物——观棋正好挡着她。

她只能寄希望于小桃了,然小桃并不与她心有灵犀,只顾招供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完似得。

吴佩蓉竟不知道,自己干下那么多事!

小桃说到她派人追杀李菡瑶主仆。

这下总该解释了吧?

她派人追杀李菡瑶说得过去,为何要连观棋也一块追杀呢?因为观棋和李菡瑶调换身份了呀。

然而,小桃一句话就带过了。

钦差大人居然也不追问。

吴佩蓉简直气得要吐血!

她哪里知道小桃的惶恐——跟着她做坏事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当着人一件一件的数出来,那种心理,真恨不能一带而过,怎肯详细说?再者,追杀李菡瑶也好,追杀观棋也好,最终都是为了杀李菡瑶。李菡瑶主仆换个身份,有什么值得好说的?不是已经被戳破了么!

小桃以为潘子玉抓的是李菡瑶。

至于简繁等人,都觉得吴佩蓉派人追杀观棋在情理之中,因为观棋值得追杀呀——能跟王壑平分秋色的丫鬟,岂可小觑?若知道主子被人暗杀了,能放过对手?所以吴佩蓉连观棋一块追杀,是斩草除根!

小桃还在继续说:

“江少爷提前出海,是姑娘怂恿的。姑娘谎称吴家有一批货,交货期不能等……”

“……江家被灭门后,姑娘回到宁波府,等潘子玉和陈将军覆灭李家。李家遭难,落少爷必不会不管,必定会设法营救;姑娘趁机出头,帮助落少爷。落少爷没了李姑娘,我们姑娘没了江少爷,患难中互相扶持、互相关心,日久见真情,好事便成了……”

落无尘听得心底发寒。

王壑等少年也神情凝重。

吴佩蓉这份心机、这份智谋、这份隐忍,撇开品行不提,堪比一众才子才女,虽不能让他们敬佩,但足以让他们收起之前鄙夷的心思,引起他们足够重视。

面对这种人,必须重视!

吴佩蓉若知道他们这么想,当含笑瞑目,可惜她不知道,她见小桃迟迟不说“重点”,愤怒极了。

小桃偶一转脸,看见她愤怒的眼神,吓一跳,嗫嚅道:“姑娘,你别怪我,这些事本就是咱们做的,不能连累了吴家……姑娘,婢子在赎罪……”

吴佩蓉心中咆哮:“不怪你,你说啊!统统都说出来,别说一半留一半!说仔细些……”

小桃听不见她心中的咆哮。

简繁令小桃画押,退下。

接着,江家船厂赵管事、工匠江大山上前,指控吴家勾结陈飞和潘子玉,谋害江家。江家船厂被抵押后,转手的下家,背后东家就是吴佩蓉的堂兄、陈飞小妾的兄弟。

江家两艘最新的楼船被陈飞以抵债为名霸占,转手贱卖给海商,那海商就是他豢养的私军。

小桃听呆了,忽然朝闻直哭道:“大人,你答应过婢子,说只要姑娘认了罪,就不牵扯吴家。”

闻直沉声道:“本官是答应过你,也以为此事是吴佩蓉一人所为,现在看来不然,吴家竟牵连其中,且是主谋。证据确凿,你要本官如何保他们?”

这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他确实利用了小桃。

在赶来霞照的途中,他想,就这么去见钦差大人,就算简繁不申斥他,他脸上也无光,总要拿出点东西来,既让简繁不小觑他,也可表明他未失察。

他便利用小桃忧心父母的心理,先恐吓,再诱使小桃交代吴佩蓉的罪行,说只要吴佩蓉把罪行担了,吴家就能免于受牵连,之前潘梅林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他是官场老吏,小桃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小伺候吴佩蓉,纵然有些心机,如何能跟他比?

小桃想,横竖姑娘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救了,不如就认罪吧,保全了吴家,就保全了自己父母。

于是,小桃痛快地招供了。

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吴佩蓉身为吴家女少东,还没有李菡瑶对李家的掌控力强,若不得吴家家主在背后支持,怎敢与潘子玉陈飞勾结?

小桃的招供打开了一个缺口。

在闻直审问江家船厂管事和仆妇的时候,李菡瑶根据手上已经掌握的消息和资料,势如破竹,理清了整个阴谋,并暗中安排,通过江家仆妇透露给闻直。

此时在公堂上公开,严丝合缝。

简繁最关心船厂为何起火。

对此,李菡瑶早有安排。

工匠江大山含泪道,他曾听少爷说,江家最新的机器船技术有一处关键,除了少爷,就只有他父亲清楚,不明内情的人若随意操作,会导致爆炸。

简繁道:“这么说,船厂起火是技术原因、操作不当?”

江大山道:“小人猜是这样。”

简繁问:“你父亲呢?”

江大山悲声道:“死了。”

他道,潘子玉曾试图收买他父亲,他父亲不为所动。上次,他父亲回家给江老太爷祝寿,和江家人一道被火烧死了。原以为是意外,现在想来是被害了。

不过,潘子玉也受到了惩罚——他以为收买了另外一个工匠就能代替父亲,结果引火烧身。

颜贶对简繁道:“看来那两艘楼船爆炸也是这缘故。”

简繁点头,又问:“船厂还有人懂这技术吗?江少爷以前最器重谁?可曾将图纸交给什么人?”

江大山摇头道:“少爷器重的人多了,但除了我父亲,谁也不知道江家造船技术的关键。连我也不知。不是少爷不信任我,而是我还不够经验。”

简繁和闻直都沉默了。

这原在情理之中,谁家不把关键技术捂得紧紧的?谁肯将最机密的东西轻易示人?

可惜这技术被大火湮没了!

这世上,再无一人知晓!

江家的造船技术就这么失传了,未免让人不甘心,这不是小事,这是大靖的损失!

简繁面沉如水,将目光转向陈飞。

第210章 最终宣判

陈飞自从听说两艘楼船爆炸,就失魂落魄;后来周华、闻直带着吴佩蓉等证人上堂,他便知大势已去,更万念俱灰;到小桃招供,他再也没信心反驳。

简繁叫:“陈飞!”

陈飞起身,“末将在。”

简繁道:“你可知罪?”

陈飞道:“末将知罪。”说着,脚下不受控制地走向大堂中央,木然向着简繁跪下。

简繁拍了拍案上的供词,问:“他们招供,可都属实?”

陈飞道:“属实。”

简繁道:“既如此,你从头如实招来。”

陈飞便说起来。

他与潘梅林勾结,豢养三千私军为爪牙,纵横江南官场。

养水军需要庞大的军资军费。

他们便盯上了李家和江家。

潘梅林祖孙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

对李家,利用潘子辰娶李菡瑶,水到渠成地霸占李家家业。对江家就没那么柔和了,一开始他们便准备利用私军扮海盗,在海上截杀江家父子。然这还不够,江家不比李家,江家子嗣众多,没了江玉行和江如澄,还有许多子孙,要想顺利霸占江家船厂,只能将江家灭门。

吴家与陈飞官商勾结,每年付大量白银给陈飞养私军。陈飞授意吴家家主,将吴佩蓉许给江如澄,借着联姻的关系,方便掌握江家内情和动向,寻机灭江家满门。

构陷李家和靖海大将军也是计划之一,原本要等到潘子辰娶李菡瑶之后,他们成功地占了李家家业,再爆出,然后让潘子辰跟李菡瑶和离,撇清关系。

谁知潘子辰出师不利,拿不下李菡瑶;潘梅林出手,也败在李菡瑶手上,甚至被逼自杀。

潘梅林死前,交代红叶捎话给潘子玉,要他提前对江家动手,也提前对李家动手。

谋划很完美,结果很残酷。

陈飞甚至不知究竟怎么败的。

当真是技术缘故导致船厂失火?

当真是技术原因导致楼船爆炸?

那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安排,江家的技术不属于他们,所以他们拿不走,遭报应了。

简繁沉声问:“潘子玉呢?”

陈飞道:“末将接属下回禀,子玉上了楼船。”

也就是说,潘子玉也葬身大海了。

简繁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示意文书让陈飞画押。

陈飞痛快地画押了,既没有幡然悔悟的难受,也没有失败者的不甘,很平静地画押。

这让简繁觉得很怪。反常为妖,他便盯着陈飞。只见陈飞画押后,扔了笔,抬手向喉部抓去,竟一把捏碎了自己的喉骨,对着他微笑,慢慢倒下。

简繁霍然站起,满脸震惊。

堂上堂下人都看呆了。

小桃自知被闻直诱骗招供,满心茫然,不知怎办才好。忽见陈飞当堂自裁,不由惊叫一声,浑身颤抖,满眼恐惧。又想起什么似得,看向吴佩蓉。

只见吴佩蓉狠狠盯着她。

小桃仿佛听见姑娘骂她:都是你害的!陈将军死了,吴家完了,你爹娘也完了!

这都是你的错!

你为何要招供?

还不如死了呢。

吴家完了!

小桃终于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满心都是吴家被查抄后的场景,不敢想,一想便崩溃,承受不住地尖叫一声,疯狂地撞向大堂柱子,血溅当场!

简繁张大嘴——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早这么烈性,何必招?

闻直心抖了抖,在心里辩解:本官没有骗她。审讯本来就要使用各种手段,本官又未严刑逼供。

吴佩蓉终于绝望了。

她默默无语,很想质问陈飞和小桃的魂魄:我烧成这样还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呢,你们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吗?

陈飞和小桃大概真的赶着去投胎,所以未能回答她。她揭露李菡瑶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心丧若死。这时,就见观棋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

吴佩蓉瞬间瞪大眼睛——这是李菡瑶!

她恨不能跳起来告诉人。

李菡瑶朝她勾起嘴角。

吴佩蓉认为:李菡瑶这是向她炫耀,这是胜利者的笑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示威!

一股强烈的不甘促使她想要爬起来,想要像从前一样两手撑地坐起来,然拼尽全力,也只是让眼珠转了转,然后便不动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人,她……她好像死了。”

李菡瑶故作害怕地向简繁道。

简繁忙着人上前察看,果然死了。

简繁看着三具尸体,心里莫名的恼怒,吩咐人来收拾了,一面又传令湖州、临湖州两地官员上堂听判。

官差们迅速奔忙起来。

颜贶见简繁不高兴,起身走到案前,低声道:“大人,本将军之前查过陈飞的底细,他与潘贵妃娘娘情分非同一般。此番自尽,应是不想连累娘娘。”

简繁微怔,忙道:“他们……年纪差那么多……”

颜贶道:“差十岁。陈飞一直未成亲,原是要娶贵妃娘娘的,谁知潘家将女儿送进宫去了。贵妃娘娘进宫第二年,陈飞才成亲。并在潘家人举荐下来靖海军中。”

简繁这才明白缘由,暗想:都想保贵妃娘娘,前一次潘梅林自杀还有可能,这次能保得住吗?!

这时,湖州巡抚、临湖州巡抚等官员上堂,颜贶便回到座位上,等候宣判;李菡瑶等人也站在堂下。

简繁当堂宣判:

陈飞指控李家、江家与靖海大将军勾结,纯属诬陷。

陈飞与潘家、吴家勾结,蓄意谋害江氏满门,霸占江家船厂,罪行累累,令人发指。阴谋败露后,陈飞自杀。其余一干人犯按罪行轻重判决。其中,东郭無名无罪。

着令宁波知府闻直与靖海大将军颜贶一同查抄陈家,整顿水军,清除陈飞同党。

令闻直查抄宁波府吴家。

令湖州、临湖州两地官员查抄吴家在江南各地所有产业。

原靖海水军侵占江家船厂悉数归还。

从查抄吴家产业中,拨出部分赔偿江家损失。具体数额,待案子了结,清算数据后再定。

……

李菡瑶听见归还江家船厂,心中嘲弄:都烧成灰了,除了一块地,还有什么?

后听说赔偿,才好受些。

只不知赔多少。恐怕不会赔太多,不过是做个样子,安抚江家孤女给人看罢了。

她一心算计这些,回来这半天,都没顾得上看王壑一眼。哪怕案子告破,凶手伏法,她也没心情像那天在锦绣堂似得,对他暗送秋波——表姐还等她安慰呢。

再者,她也不能看他。

因为此刻她是观棋呀。

吴佩蓉就是从落无尘看她的目光中窥破玄机,她怎能再犯这种错误,所以就克制自己。

第211章 真假混乱

王壑虽一直关注李菡瑶(其实是观棋),眼下却也没空儿女情长,他盯着简繁呢。

潘梅林和陈飞能纵横江南官场、做下这桩惊天大案,仅凭他们两个如何能做到?

在江南,有多少同党?

简繁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王壑看着简繁,心道:“你既然选择了,若不能利落处置,白得罪人不说,还错过了立威的机会。”

他认为,简繁不会这么蠢的。

这正是立威、震慑的好时机!

果然,接下来简繁开始追究地方官员勾结、失察之罪:三江口县令周华被罢官,临湖州府城所在地的县令、知府被革职查办,临湖州按察使被革职查办……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请罪。

简繁拍着桌子,凛然训斥:“江家几百口人被灭,凶手有几百人,这得多大的动静!地方官若无勾结,如何能任凭这些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临湖州按察使跪下求饶。

简繁道:“你身为临湖州按察使,掌管临湖州刑法之事,事前不能觉察,事后未能追查,难辞其咎!”

临湖州知府、县令喊冤。

简繁诘问:“冤?江家被灭后,只剩下孤儿寡母。这时毛强上门,逼江大太太抵押船厂。案子尚未查明,如此蹊跷之事,你们竟然居中做见证,公然助纣为虐,助陈飞霸占江家产业。难道这也是本官冤枉你们?”

那两人浑身筛糠,说不出话。

其他未被当场革职查办的官员也不敢侥幸,心里算计着,等一退堂,便去找门路,寻出路。

简繁没有赶尽杀绝,不就是给他们奉承、讨好他的机会么。官场上遇见这类事情,没有人会赶尽杀绝,一般是打压一批、震慑一批,再拉拢一批,方是生存之道。简繁打压了潘家的爪牙,震慑了趋炎附势之辈,现在是拉拢、收服人心的时候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都是人精,知道该找谁。

宁致远,其父是简繁的好友,算一个;方家,忠义公府,找方砚出面是条路;王壑,王相和梁大人的儿子,最佳人选;张谨言,玄武王世子,必须找!

至此,王壑才稍稍放心,也有闲心看李菡瑶了。准确地说,是留意观棋、假李菡瑶。

观棋没看他,他很理解——案子虽然告破,凶手伏法,可是江家人再也活不过来了,这样的失利,对李菡瑶来说,是耻辱,也是无法弥补的伤痛。

这时候,她心情必定不好。

他十分担心她,怕她想不开。

他看着她,期盼她回头。

回头看见他关切的眼神。

他希望自己给她慰藉。

可是,观棋一直未看他一眼。

最后,简繁宣李卓航父女上前,对他们道:江家只剩下一个孤女,一应善后事宜还需李家从旁协助,案子了结还需时日,让他们随时听候衙门通传。

李卓航父女忙答应。

接着,简繁便宣布退堂。

李菡瑶随李卓航谢恩后,下堂。走出来,便看见方逸生、刘嘉平等人站在外面,正等着他们。

因这次公审是方逸生和刘嘉平联络众商家争取来的,又多方为李家奔走,李卓航便上前向他们道谢;还有王壑和张世子在暗中援手,也要道谢。

观棋也跟着李卓航答谢。

她终于跟王壑对上了。

王壑神情淡然。

观棋客气有礼。

两人见礼后,王壑无法淡然了——他没能从观棋的眼中看到期待的东西,觉得观棋看他的眼神与看其他少年没有两样,平淡且毫无波澜。

怎会这样呢?

他认为不该这样。

他不奢望她能像当日在锦绣堂,看他的眼神春意盎然,但也不该这么平静无波;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心有灵犀的,应该是目光相接,彼此心颤。

然而,他是心颤了。

她却这般若无其事!

正不自在,就见观棋转向张谨言,微微屈膝,谢他从陈飞手中救了自己。虽未说什么,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尴尬。她掩饰地垂眸,连看也不敢看世子了。

张谨言也想起两人在河堤下翻滚的情形,还有自己不小心那一撑、撑在她胸口,柔软的感触还很清晰,并未因时间过去而模糊,不由也局促起来。

王壑看得心中狐疑万分——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菡瑶见他盯着观棋,而观棋不大敷衍他,生怕被他看出破绽,忙微笑跟他招呼,“王少爷。”

王少爷被假李菡瑶和张世子之间的微妙吸引了,随意扫了她一眼,胡乱回应道:“观棋姑娘。”

李菡瑶见他不大理会自己,也不好怎样,加上她还有一身的事要回家安排,也顾不得儿女情长了,便悄悄碰了碰观棋,观棋忙向郭晗玉等女告辞。

李卓航也向众人告辞。

王壑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假李菡瑶,百般揣测她的心思,忽然一片阴影挡住目光——

定睛一看,是湖州巡抚。

湖州巡抚堆起一脸笑,满脸欣赏地打量王壑,道:“久闻王相之子年少有为,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王壑忙拱手道:“大人谬赞——”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只看见一群后背。

他目光一闪,回到巡抚的脸上。

湖州巡抚保养的很好,三缕美髯,肌肤也算光滑,可是对王壑毫无吸引力,他脑海里印着李菡瑶娇俏的笑容、忽闪的杏眼,想着如何约她会上一面。她今天的反应让他很不安,急切地想见她并弄清楚:到底是因为江家被灭门闹得她没心情呢,还是别的原因?若是案子闹得,那她面对谨言为何那般羞涩尴尬?王壑心如乱麻。

情敌是落无尘,他不怕。

情敌若是张谨言……

王壑暗自掂量,自己跟张谨言,谁更讨女孩子喜欢一些。按说他聪慧机敏,更讨女孩子喜欢才是;可也不一定,谨言憨厚寡言,更容易得女孩子信任。

王壑心不在焉地和巡抚寒暄,就见湖州按察使、布政使、景泰知府、霞照县令都过来了;再然后,临湖州的地方官也来了,团团将他和张谨言围住。

王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礼数尽了,便果断撤退,道:“各位大人公务在身,小子们不便打扰,告辞。”说罢一拉张谨言、方逸生,转身就走。

众官倒没纠缠,任他们去了。

就算有求人家,也不该在这县衙的大堂外拦住人家不放,众目睽睽的,太扎眼了,还是等回去后,先派人递帖子,或者约在酒楼,或者上门拜访,才妥当。

第212章 这温柔,贯穿了岁月

已是夕阳西下,李菡瑶一行出了县衙,向离县衙最近的河埠头走去,准备从水路乘船回家。

落无尘也跟他们一起。

一时到河埠头,李卓航回头扫了李菡瑶等人一眼,道:“我想静静。有什么事,等回家再说。”

观棋忙道:“女儿知道了。”

落无尘和李菡瑶也躬身相送。

李卓航便进舱去了。

李菡瑶几个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向后舱走去,观棋打头。进舱后,大家坐下,纹绣忙上茶果。

上茶毕,纹绣便退出去了,在舱外守着。

观棋便起身,借着献茶给落无尘赔罪:“之前是婢子莽撞,不知落公子用意,骂了公子。对不住!”

落无尘忙起身接茶,道:“姑娘没错,若我真那样做,姑娘原该骂我。何必赔罪。”

李菡瑶看着二人,问:“他怎么逼你们的?”

他,即潘子玉。

观棋和落无尘对视,神情犹豫。

李菡瑶不解道:“事情都过了,有什么不好跟我说的?我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倘或以后有人问我呢?”

落无尘对观棋道:“姑娘说吧。”

观棋便从头说起来,却隐去了落无尘质问潘子玉“如何让在下相信,你不会出尔反尔”、潘子玉回说他要送李菡瑶进宫这一节,其他一字不漏。

落无尘看着观棋,意味莫名。

李菡瑶听罢,道:“亏得是你,不相信无尘哥哥,又哭又骂的;若是我,还装不像呢。”

观棋诧异问:“为什么?”

李菡瑶道:“因为我才不信无尘哥哥会出卖李家。”

观棋忙道:“那是落少爷想出了办法,若是没想出来,难道他真能眼看着姑娘……”

李菡瑶不等她说完,就抢着道:“无尘哥哥也绝不会眼看着我被人欺负。”

观棋问:“那他要怎么办?”

李菡瑶斩截道:“无尘哥哥一定会想出办法!”

观棋:“……”

落无尘听了李菡瑶的话,心里柔柔的,眼中涩涩的,忽然李菡瑶看过来,目光炯炯。

他也看着她,目光温柔。

“多谢无尘哥哥。”

“妹妹不必客气。”

……

两人对视,李菡瑶忽觉不自在——她八岁时认识落无尘,那时他们都少不更事,落无尘就像哥哥一般,对她呵护备至、体贴纵容,一向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她,她也习惯了,从未觉得有什么;被王壑触动心扉后,再面对这温柔的目光,她才惊觉落无尘的变化:还是一样的风光霁月,然浑身却散发成年男人的气息,目光更是饱含深情,虽不至于让她脸红心跳,却也令她不敢正视。

李菡瑶慌乱地转开目光,看向窗外。夕阳沉落了,沿河两岸的人家屋顶上,飘起袅袅炊烟。

怎么办呢?

无尘哥哥这么喜欢她。

然她却无法回应他。

她心里有股子歉然。

以前她总认为,她不嫁落无尘,落无尘自会娶别的姑娘,他们依然是至交好友,眼下却发现没那么容易。

他的温柔,贯穿了过往的岁月!

落无尘见李菡瑶忽然不自在,不敢看自己,不由微怔:不识情滋味的李妹妹为何会这样?

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

李菡瑶若是情窦初开的话,肯定不是因为他,否则以李菡瑶的性子,是不会掩饰对他的爱意。

那么,是因为谁?

落无尘想起了观棋那天骂自己的话“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爱你吗?”、“你根本不懂她”、“你配不上她”,心中一疼,暗想:“我怎会不懂她?除了我,再没人比我更懂她。”

他了解她的为人心性,更懂她的志向和抱负。

正因为如此,潘梅林祖孙设计她入宫若不能幸免,就必须告诉她,如何选择,由她自己决定;观棋想要瞒着她,等事到临头代替她进宫,不可取。

落无尘斟酌着正要说,忽见李菡瑶眼中露出哀伤,心下明白,她定是想起了江如蓝,若非江家出了这么大事,今天这场胜利,晚上他们肯定要庆功。

这场胜利,甚是惨淡!

船身一顿,停下了。

落无尘一瞧,已经到了李家别苑后门河埠头,只得咽下话头,等到李家后再说。

李家管事仆妇迎着李卓航父女,问明案子破了,奸人已经伏法,一个个劫后余生般激动。

落无尘看见父亲,忙上前跪下,道:“父亲受惊了。儿子不敢忘了父亲教诲,幸未辱命。”

落霞忙扶起他,连声道“好好!”

李卓航招呼他们去书房说话。

李菡瑶和观棋正要跟进去,江玉真派了郑妈妈来,对李卓航道:“太太吩咐,姑娘若回来了,就去观月楼,看看表姑娘。表姑娘一直哭呢。”

李卓航对观棋道:“你去吧。”

观棋忙道:“是。”又向落霞父子告罪一声,便和李菡瑶匆匆进去了。

落无尘张张嘴,又闭上了。

江玉真担心江如蓝,直接将她安排在观月楼,这样等李菡瑶回来,方便安慰表姐。

江玉真在观月楼陪着侄女,说是安慰,却是陪着江如蓝一块哭,姑侄两个哭了一场又一场;江玉真又担心李家命运,不时派人去衙门打听案子进展。正焦灼时,听琴来报,说姑娘回来了,然后观棋和李菡瑶便上楼了。

江玉真激动叫:“瑶儿!”

观棋也喊“母亲。”

李菡瑶为让母亲放心,快嘴回道:“太太,案子破了!潘家完了,陈飞也死了,江家的仇报了!”

江玉真睁大红肿的眼睛,激动问:“真的?!”

观棋握着她双手摇了摇,肯定道:“都是真的!”

江玉真立即回身,坐到床沿上,推江如蓝道:“如蓝,你都听见了吗?案子破了,江家的仇报了!”

江如蓝坐了起来,呆呆地怔了半晌,忽然一头扑进江玉真怀里,大哭道:“可是我爹我娘活不过来了……”

江玉真:“……”

她又一次泪如雨下。

李菡瑶见此情形,示意王妈妈带大家出去。

王妈妈一挥手,众仆妇丫鬟俏没声地都出去了。

李菡瑶也不装了,对江玉真道:“请母亲节哀。爹爹回来了,前面还有许多事等着母亲处理。母亲先去安排。表姐这我来安慰她。观棋,你陪母亲去。”

观棋道:“是,姑娘。”

于是,观棋扶着江玉真出去了。

第213章 请将军成全

屋里人都走了,李菡瑶接替江玉真坐到床沿上,扶着江如蓝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

“表姐不能再哭了。”

李菡瑶认真道。

江如蓝扑簌簌掉泪。

李菡瑶道:“出这么大事,若不伤心落泪,那还是人吗,所以先前我不劝你。让你哭个够。现在表姐哭也哭了,伤心也够了,仇也报了,表姐不该再哭了。”

江如蓝哽咽道:“瑶妹妹……我忍不住……母亲也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世上……”

李菡瑶道:“大舅母不是被人害的。”

江如蓝顿时止住哭,愕然看着她。

火烧船厂的行动,江大太太和李菡瑶是瞒着江如蓝的,所以她不清楚船厂起火的内情。

李菡瑶仔细地从头告诉她经过,末了道:“我们说好,等大舅母出来就引发爆炸,可是大舅母却让伺候的人先出去,她留下了。我猜大舅母是有意的。想来她舍不下大舅舅;再一个,她怕人怀疑这场火,索性自己陪葬,制造出意外的假象。不论如何,大舅母求仁得仁。她那么要强,若是不甘心,是不会这么轻易赴死的。”

江如蓝流泪道:“母亲……”

李菡瑶道:“大舅母这是把江家的希望都寄托在表姐身上了,你可不能颓废。舅母平常是怎么教表姐的?如今江家只剩下表姐——表哥还不知在哪里呢——你义不容辞!以前表姐志气满满,难道都是假的?”

江如蓝默默听着,思绪飘忽:

母亲是怎么教她的?

母亲让她和瑶妹妹同心协力。

母亲说,美丽也是武器。

母亲说,单纯才迷惑人。

……

渐渐的,她眼神坚定了。

李菡瑶见状,放心下来。

因道:“还有一事得告诉表姐:陈飞指控李家江家与靖海大将军颜贶勾结。指控的证据当中有一条,说是外祖父将表姐许给了颜将军做继室。观棋已经问过了,确有其事。只是交换了庚帖,尚未落定……”

江如蓝先还静静地听,听着听着,事情竟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忽然发脾气道:“什么亲事!我一概不知道!祖父不在了,没有文书,我一概不认……”

她心中怨怪祖父攀附权贵,竟将她许给颜贶做继室,现在被人家拿来攻讦江家,禁不住要对李菡瑶抱怨祖父势利,忽想人都死了,抱怨有什么用?

禁不住的,又淌下两行泪。

再又想,祖父名利心是重了些,却是为了江家;现在江家没了,若非有李家照应,她不定怎么被人欺辱呢,谁知流落到什么境地,便再也气不起来了。

李菡瑶道:“表姐不认,也好说,横竖两家并未定亲,只是外祖父跟他说定的。”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想主意,怎么才能劝得颜贶放弃这门亲事。

江如蓝没吭声,默默的坐着。

李菡瑶明白,想要劝得她立即奋起,有些难,只好慢慢来,因此也不打搅她,起身出去唤听琴打水来,亲自伺候她洗脸、梳妆,又吩咐端些饮食来。

听琴端来熬得粘稠的小米粥。

李菡瑶舀了一碗,喂江如蓝。

江如蓝一声不响地接过碗,大口吃起来。

李菡瑶很满意,看她这个样子,是要振作起来了。

正吃着,观棋匆匆进来。

“姑娘,颜将军来了。”

“他来做什么?”

“说是要见表姑娘。”

李菡瑶看向江如蓝,道:“如蓝姐姐可愿见他?若不想见,我便让观棋去回了他。”

江如蓝冷静道:“我去会他!”

李菡瑶静了一瞬,道:“好,我陪姐姐去。”

江如蓝没说什么,三口两口吃完了一碗小米粥,把碗一丢,吩咐道:“替我更衣!”

李菡瑶示意听琴等上前。

几个丫鬟便过来伺候。

颜贶这么晚来李家,一是看望江如蓝;二则是跟李卓航夫妻商议婚事。江家被灭,他想照顾江如蓝,又名不正言不顺。江如蓝需守孝三年才能成亲。他担心她住在李家有寄人篱下之感,便想以照顾为名,在热孝中成亲。成亲了,江如蓝有了自己的家,便可开始新的生活。

李卓航便征询江玉真的意思。

江玉真心中不大情愿,但颜贶位高权重,且这门亲事是江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不好反对,便推说江如蓝正心碎神伤,不便勉强,须得问准了她的意思。

颜贶道:“这是自然。”

江玉真便命观棋去传话。

江玉真很了解江如蓝的脾气,以为侄女不会愿意见颜贶,谁知江如蓝却出来了。她不禁疑惑:难道侄女不愿受姑姑庇护,要依靠颜贶,想成亲了?

李菡瑶随在江如蓝身后,不着痕迹的留意堂上局面。堂上,李卓航陪颜贶分坐在上首左右,江玉真坐在李卓航下手,江如蓝上前,朝他们见礼。

颜贶忙抬手“不必多礼。”

江如蓝直起身,退到江玉真身旁,低眉垂眸,看着素白裙下一点鞋尖,默默无语。

颜贶便把目光投向李卓航,意思是请李卓航代为说项,毕竟他身为男方,不好直接跟江如蓝谈婚事。

李卓航便将颜贶的意思说了。

江如蓝忽然抬眸,直视颜贶,断然道:“请将军恕罪,小女子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颜贶想过江如蓝不愿仓促成亲,却没想到她会拒绝亲事,已经说定的亲事,怎能反悔呢?

他认真问:“姑娘为何拒绝?”

江如蓝道:“这件事本是陈飞和潘子玉诬陷,怎能当真呢?小女子并不曾听祖父和父母提起过。”

颜贶不料她不认账,不由一呆。好一会,才窘迫道:“江姑娘,此事确是令祖父与本将军定下的……”

江如蓝打断他道:“此事不提也罢。江家因此被人指控,若真结亲,岂不坐实了指控?”

颜贶忙道:“陈飞诬陷,另有证据,并非因为这个。倘若结亲便算勾结,这天下勾结的多了。”

江如蓝道:“我不愿嫁将军。请将军放手!”

颜贶沉声问:“为什么?”

江如蓝幽幽道:“江家满门被灭,这是小女子的锥心之痛。倘若嫁了将军,往后日日面对将军,便会时时想起那场大火、几百条人命,如何心安?”

颜贶:“……”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他灭的江家。

然而,这确实跟他有关系。

江如蓝上前,盈盈拜倒,“将军位高权重,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小女子无父无母孤女,不配将军。请将军忘了这件事吧。小女子谢将军成全!”

话说到这份上,颜贶还能不成全?

第214章 退亲

他看着一身素白的少女,睁着两只泪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求他放弃亲事,不是因为江家被灭门而迁怒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而是怕以后日日面对他会想起灭门之祸,想起陈飞对他们的指控。

她这模样让统领十万水军的大将军很是心疼,希望能保护她、呵护她,让她平安顺遂。

可是她不要他保护。

她只求他放弃亲事。

真为她好,就得放弃亲事。

颜贶为难了,既不舍得放弃亲事,又禁不住江如蓝的恳求,又想不出两全的好办法,他不肯死心地、不报希望地、无力地问:“姑娘,能不能……再想想?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一定、一定会对姑娘好的……”

江如蓝嘴一瘪,眼泪哗啦啦下大雨似得往下落,“是我没用……我天天做噩梦……”

颜贶站了起来,冲着江如蓝伸手虚扶,胡乱道:“江姑娘,你别难过,我答应你就是……”

江如蓝忙停住哭,问:“将军真答应退亲?”

颜贶看着她的泪眼,狠狠心点头道:“是。”

江如蓝就迈着小碎步上前,冲他蹲身谢道:“民女谢将军宽容。将军关爱,民女感激不尽。”

颜贶心中空空的,强作大度道:“姑娘快快请起。虽不能结亲,他日,姑娘若有事,尽可来找本将军。本将军与江老太爷也算忘年交,照顾姑娘应该的。”

江如蓝再拜“谢将军宽容。”

颜贶和颜悦色道:“姑娘不必客气。”

李菡瑶错愕地看着这两人,这是退亲吗?怎么看着就像刚结亲呢!这颜贶有意思的很,一点不生气、不难堪不说,明明都退亲了,还要江如蓝以后有事去找他,许诺会帮她,留下这一线希望,等着再续情缘。

再说江如蓝——李菡瑶审视这个表姐,竟然掉几滴眼泪就让颜贶心甘情愿地退亲了,一点不介怀。亏得她这一路来都在筹划,想了好几种应对方式,最后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到时随即应变,谁知都没用武之地。

李卓航和江玉真也错愕,直到送走颜贶,还觉得不真实。

回到上房,江玉真道:“蓝儿……”

李卓航朝她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转脸看向李菡瑶。李菡瑶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目光似有深意,像有什么事,便静等他吩咐。李卓航却对她道:“这些日子大家都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菡瑶忙道:“是,老爷。”

李菡瑶也是这个意思——好容易江如蓝被自己劝得振奋起来,正该趁机哄她睡一觉,丧事等等明天再说吧;她自己这些日子也累狠了,也要歇息。

于是,姐妹俩告退。

回到观月楼,李菡瑶也不多话,吩咐摆饭。

匆匆吃了点东西,洗漱后,陪江如蓝睡下,防止她夜里害怕孤单,好安慰她的。

躺在床上,因见江如蓝一直沉默,不知她怎么想的,有些担心,凑近她耳边小声道:“退亲的事,表姐处置很好。”

江如蓝望着帐顶,心想:“母亲教的手段,当然好。”

李菡瑶安慰道:“如蓝姐姐,你别担心……”

江如蓝道:“我没事。瑶妹妹别担心我。”

李菡瑶便闭嘴了。

她觉得表姐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这兴许是好事。

********

且说刘家兄妹这边。

从衙门出来后,刘嘉平有应酬,刘诗雨独自回家。

到家门口,才下马车,就见住在隔壁的书生叫林知秋的,趔趄走来,在她身边站住脚,望着她傻笑。

刘诗雨见他腮颊酡红,一副醉醺醺的形象,不由皱眉。

这林家祖上也是个读书人家,家道中落,家中只剩下一个寡母和他自己,守着三进的宅子度日。

林母以刺绣为生活来源,抚养林知秋读书。天长日久,把眼睛熬坏了。林知秋去年中了秀才,正在取功名的要紧关头,耽搁不得,林母无法,便将宅子后两进辟出来租给人,收点租金贴补生活,勉强熬着。

刘诗雨也是偶然间买了林母一幅刺绣,深为赞赏,故而上门讨教,才结识了这邻居。

只是对这林知秋……

不说也罢!

她淡淡招呼一声“林公子”,便不想多话了,抬脚就要进门,忽听林知秋问:“去衙门看堂审了?”

刘诗雨道:“不错。”

林知秋叹道:“何必去看,没的生气!那落无尘,虚伪小人,不顾名节出卖李家……”

刘诗雨气来了,霍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林知秋不知她要做什么,吓得将剩下的话憋回去了,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刘姑娘……”

刘诗雨不客气道:“落子安再不济也比林公子强!”

林知秋本来就红的脸更加涨红了,忍不住辩道:“他有什么,值得姑娘这样赞他?不过为色所迷而已。这种人,徒有才名,没有品性。他出卖李家,说是为了救李姑娘,李姑娘未必会感激他。姑娘别被他迷惑了。”

刘诗雨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落子安?”

林知秋气虚:“在下……”

刘诗雨也不回家了,打断他道:“你跟我来!”

丫鬟夕儿慌忙扯住刘诗雨,低声道:“姑娘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若让老爷瞧见了怎办?”

刘诗雨道:“没事的。就回来。”

说罢,瞅了林知秋一眼,朝隔壁林家走去。

夕儿无法,只好跟上。

林知秋见刘诗雨往他家去了,心里欢喜,忙追上去,要抢先一步回家,招呼他老娘待客。

刘诗雨却阻止他道:“小声。”

林知秋狐疑地放轻了脚步。

几人进了林家,来到正屋窗下,隔着窗户朝里看,只见林母在灯下觑着眼做针线,那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林知秋神色便有些讪讪的,心里埋怨老娘“都叫她别做针线了,怎么还这么煎熬?”

他转身就要进屋,叫老娘。

刘诗雨拦住他,示意他出去。

他只好跟着刘诗雨出来。

到外面,刘诗雨冷笑道:“你定在心里抱怨大娘不听劝,糟蹋眼睛和身子,是吧?”

林知秋呐呐道:“娘有些固执……”

刘诗雨讥讽道:“大娘不固执,你哪来的银子请人吃酒?不固执,你如何做慷慨君子呢!”

林知秋猛瞪大眼睛,“姑娘指责在下不孝?”

第215章 圣旨

刘诗雨道:“你很孝顺吗?”

林知秋:“……”

他觉得自己很孝顺。

刘诗雨见他这表情,不知为何很生气,绷着脸道:“你自己家里什么情形,你不清楚吗?大娘辛辛苦苦挣点银子,不够你在外挥霍的。你有什么脸面充孝子?你老娘每天吃什么、做什么,你都知道吗?”

林知秋惶惑道:“在下不敢挥霍。今天请客,因为朋友请了在下,在下不好不回请。”

刘诗雨逼问:“那前天呢?”

林知秋道:“前天大家凑份子办诗会,在下不便吃白食。”

刘诗雨再问:“半个月前那一两银子呢?”

林知秋没想到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又奇怪又难堪,还有些喜欢,忙道:“那是一位朋友家里母亲病了,同窗们大义援手,在下也随了一份子。”

刘诗雨点头道:“交往应酬,不得太吝,否则被人瞧不起;诗酒茶会,可增加经历学识,好过闭门造车;朋友相帮,义气之举,不可不行……”

林知秋拼命点头,如逢知己。

刘诗雨话锋一转:“但是,这须得量力而行,而不是靠压榨老母来维持你在外的君子形象!”

林知秋神情僵住。

这话他实在承受不住。

可是,又无力反驳。

刘诗雨见他气焰坠了,心情好了些,放缓语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囊括了众多读书人的通病——只知读死书,不知民生疾苦,视柴米油盐为俗务,觉得计较一针一线太俗,有损读书人的清名。殊不知,正是亲人的‘俗’,维持了他们的‘雅’。清楚这点、知道珍惜的还算君子;瞧不起亲人的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连自家的生活尚且理不顺,将来谈何治理民生?又怎懂得治理经济民生?”

一番道理说出来,林知秋羞愧得连头发丝都红透了,脑子一片空白,艰难道:“在下惭愧……”

他很茫然,他不会挣钱啊。唯有等高中后,有俸禄拿了,也许能使母亲不那么操劳了。

刘诗雨道:“既惭愧,就该找一份差事,一边养家糊口,一边读书上进。有志者事竟成!况且,将来做官一样要面对这些人情来往和经济纠纷,不学着应付,如何能做好官?不能立足官场,又如何替百姓办事?”

林知秋见她一派端庄,只觉得她话也通、理也明,自己读了一肚子的书,此刻竟无言以对。这般不顾身份苦心谏言,林知秋感激的很,也听进去了;更知她虽是一介女流,却是执掌刘家买卖的少东家,有心请教。

因躬身道:“刘姑娘之言,令在下羞愧万分。在下也想奉养老母,却找不到门径。想来真如姑娘所言,读书读迂了,是个无用的书生。还望姑娘能指点一二。”

说罢,深深一揖。

刘诗雨问:“你不拍丢脸?”

林知秋忙道:“挣钱养家,有什么丢脸的?”

刘诗雨问:“那你以前怎不找?”

林知秋嗫嚅道:“无门径……”

刘诗雨不大相信地打量他:虽不如落无尘,也是仪表非凡的翩翩少年,更兼画得一手好画——她是见过的——身上还有秀才功名,怎会找不到差事呢?

刘姑娘怀疑他托词,便道:“你善画,来我刘家工坊画图吧。明天你吃了早饭过来,找夕儿。”又吩咐夕儿道:“你领他去工坊,交代给明叔。”

夕儿道:“是。姑娘。”

林知秋喜道:“多谢姑娘。”

刘诗雨道:“不必谢。我们家可不养闲人。你若做不好,即刻辞退。”说罢头也不回地进门了。

林知秋又喜又忧。

喜的是有差事养家了,还能经常见到心慕的刘姑娘;忧的是怕自己做不好,恐又丢了差事。他刚才没敢告诉刘诗雨,自己几次差事都半途而废,不但没挣钱,反赔了钱,每一次都是因为他作画忘了神,误了事。

唉,但愿这次别再误事。

他收拾心情,回家告诉母亲。

刘诗雨回房后,坐在妆台前发怔,想不通自己今天为何要多管闲事,帮这个书呆子。

难道是看林母可怜?

这世上可怜人多了。

或者,是因为林母卖给她的那幅刺绣?那幅刺绣的原图是林知秋画的,她看了很是欣赏。林母还找出了许多林知秋的画给她看,都很有灵气。

正想着,就听夕儿问:“姑娘为何帮他?”

刘诗雨掩饰道:“我不单是为了帮他,也是为了刘家。他的画很不错,可为我们工坊所用。”

夕儿疑惑道:“姑娘自己就善画,何须他来?再说,工坊并不需要太高明的画师,只要有绘画底子就行。”

刘诗雨有些羞恼,用手指戳着丫鬟额头道:“就你会说!我还能白养着他不成?你挑些有绘画天赋的小姑娘跟他学。不求能培养成书画名家,只要把底子打好,就比工坊的画师带出来的强,或者能出一两个高明的意匠师也未可知。”她原本是情急辩解,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夕儿则听得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她道:“还是姑娘有远见。婢子就没想到这上头。”

刘诗雨为自己的反常行径找到合理解释,也不纠结了,正色道:“我是少东家,凡事都要做长远打算,怎能只顾眼前。——人才培养很重要的。”

夕儿道:“姑娘高明。不是婢子夸:姑娘经营买卖的手段,除了李姑娘,谁能比得上?”

刘诗雨噗嗤一声笑了。

一夜无话,七月二十三日。

清晨,李菡瑶在鸟鸣声中醒来。也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醒来后没有往常的神清气爽,浑身懒懒的像没睡够似得,不想动弹。她默默地酝酿鼓劲,并在心中罗列今天要做的事,使自己没理由再赖床:

首先,江家的丧事要大办。

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案子没查清,她又忙着跟对手周旋,说办丧事,其实在迷惑对手;现在案子查清了,这丧事就不能马虎了。她要让整个江南都知道:纵然江家只剩下如蓝姐姐一个人,香火也会延续下去。

其次,挽救李家买卖。

因这件案子,致使李家买卖受到极大影响:交了定金的客户想要毁约;未交定金的,转向其他纺织商家合作;原料采买也受到阻碍。现在案子告破,李家度过危机,必须立即、马上向行内宣告,抢救生意。

第三,整顿李家内部。

传言李家要垮了,李家内部那些意志不坚、有歪心思的,纷纷跳出来,须得好好整顿,再来一次大清洗。

第四,李卓远那一房要处置了。

第五,案子的善后事项。

第六……

数着数着,李菡瑶再也躺不住,霍然坐起身。朝旁一看,江如蓝也醒了,也坐了起来。

姐俩对视一眼,同时下床!

早已等候多时的观棋忙上前挽起床帐。

李菡瑶看到另一个自己!

她波澜不惊道:“换过来吧。”她今儿有许多事要处置呢,顶着丫鬟的身份不方便发令。

观棋忙凑近她,低声道:“姑娘,还是别换了。衙门那边兴许还要传唤,姑娘若去,倘或说错一句话,让人知道潘子玉抓错了人,定会问姑娘当时干嘛去了,进而怀疑船厂起火和楼船爆炸的事与姑娘有关。”

李菡瑶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于是依然扮作观棋模样,反正两人配合惯了的,行事默契。

吃早饭时,李卓航命人来观月楼传话,要李菡瑶饭后去正院,到他书房,他有事交代。

饭后,李菡瑶、观棋和江如蓝刚要出门,忽然墨竹急匆匆跑来,跑得满头大汗,高喊“圣旨!姑娘,接圣旨!”

第216章 跟王壑抢女人

正院,简繁和传旨內监正等着。

传旨內监是昨天晚上到的霞照,因那时天晚了,就没来。今天一大早,简繁便陪着他来了。

这样着急,是有缘故的。

潘子玉奉祖父遗命,往京城递信,让翰林院吕畅在嘉兴帝面前进言,蛊惑嘉兴帝宣李菡瑶进宫。

吕畅,表字顺之,年二十,嘉兴六年状元,相貌俊美,举止风流,深得天子宠爱,在御前伺候笔墨。

嘉兴帝十九岁,不爱跟那些一本正经、动不动就谏言的老臣亲近,喜欢年轻臣子。再者,嘉兴帝想着,自己的父皇、靖康帝刚登基那几年,不也宠爱王亨、梁心铭等年轻臣子吗?这些人后来都成了父皇的心腹。嘉兴帝也想培养自己的心腹宠臣。受先帝影响,嘉兴帝尤其青睐才貌双全的年轻臣子。新科状元吕畅因相貌俊美、才学出众,脱颖而出。

潘梅林案发,消息传进京,潘贵妃哭哭啼啼地跟嘉兴帝诉冤,请求他惩治李家和李菡瑶。

嘉兴帝听说一商贾竟然逼死了地方官员,甚怒,传令简繁彻查此事,如实上奏。

隔日,简繁奏折入京。

嘉兴帝看后方知内情,虽然潘梅林已死,然潘家呢?潘贵妃呢?到底要不要处置?

嘉兴帝很是烦恼。

吕畅趁机向天子进言。

吕畅道:“臣闻江南锦商之女李菡瑶,乃江南第一才女,才智美貌直追当年的梁青云,尤擅经济之道。”

嘉兴帝大感兴趣,忙问:“果真?”

吕畅点头,历数李菡瑶的过往经历:八岁便智斗山匪,十来岁就掌管李家买卖,以一幅“江山如画”的狂草织锦扬名,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女”……

嘉兴帝听后发现,这李菡瑶竟是自己刚登基那年御笔亲赐“积善之家”的锦商李家的女儿,因这一层关系,虽未谋面,却仿佛神交已久,分外亲近。

吕畅又道:“听闻李家选婿时,李姑娘设下三关,只派出一丫鬟,便在棋盘上力挫江南三大才子,并与王壑平分秋色。天下男子,无人能成入幕之宾。”

嘉兴帝急问:“哪个王壑?”

吕畅道:“便是王相之子。”

嘉兴帝满脸震惊和不信。

吕畅见天子上心了,趁机蛊惑道:“先帝得梁青云辅佐,吏治清明、国泰君安;皇上若得李菡瑶相助,必定如虎添翼。再者,让李菡瑶入宫,可节制潘贵妃娘娘,给贵妃娘娘一个教训,免得再恃宠而骄……”

嘉兴帝动心了,暗想:梁心铭是科举入仕后才渐渐崭露头角;这李菡瑶少年成名,才智和魄力手段均不输梁青云,假以时日,成就恐怕在梁青云之上。

还有,李菡瑶只派出了丫鬟,便在棋盘上与王壑平分秋色,那她本人岂不更擅布局?

只这点,嘉兴帝便难以抗拒。

王壑,那是嘉兴帝的心头刺。

嘉兴帝还是太子时,因先帝和王亨梁心铭君臣相得,对王壑很看重,曾提议让他进宫做太子伴读。然而,王壑与太子并不似他们的父母一样一见如故。梁心铭进宫教太子时,王壑也曾跟去。太子见不得他比自己强,处处争风、争脸,要他伏低做小。可惜,王壑虽是臣下之子,却生就的傲性,表面敷衍,心里却反感之极。

太子又不傻,怎看不出?

因此,两人面和心不和。

梁心铭察觉后,找了个借口,使儿子免于进宫伴读。

后来张谨言回京,表兄弟在一块读书。开始几年还好,两人名声不显;后来两年,京城里渐渐传出王相之子和玄武王世子如何聪慧有智谋,传入皇宫。

太子听说后,正要重提让王壑和张谨言进宫伴读,梁心铭又抢先一步,把儿子扔出去历练了。这一去便是七年。嘉兴帝登基为帝后,还没见过他呢。

现听说王壑的消息,自然留心。

嘉兴帝认为,王壑没能征服的女人,除了自己,天下谁人有资格收服?当然要弄进宫去。

他采纳了吕畅的建议。

当下,他命吕畅拟旨,并派内监昼夜兼程,赶往江南传旨,宣李菡瑶入宫。因李菡瑶正在选婿,他怕去得晚了,李家选了良婿、定下亲事,那时倒不好办。若要强行宣入宫,朝臣定会阻谏,还容易影响天子的圣名。

皇帝选拔一民间女子入宫,且这女子又是未嫁之身,也未定亲,还曾是潘家的对头,皇帝没有偏袒潘家,反抬举这女子入宫,朝臣们没有理由阻拦。

梁心铭也无话可说。

潘梅林的计策如愿成功。

李卓航听说圣旨到,心中“咯噔”一下,慌忙迎出来,就见简繁冲他抱拳,笑道“恭喜”,顿时一颗心沉入谷底,身子微微轻颤,手脚都凉了。

入宫的事,他听观棋说了。

昨日,落无尘也告诉了他。

他原以为,京城和江南隔着几千里,潘子玉就算再快,又能快到哪去?他正准备告诉李菡瑶,父女好商议对策。还没来得及说呢,圣旨就到了。

这可怎么办?

入宫为妃,对别家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可是他通共只有这一个女儿,怎舍得送进宫?

李卓航觉得人生坍塌了。

落无尘也得到消息,如被雷击,悔恨不迭:为什么昨晚没有告诉李菡瑶?为什么要抱侥幸心理?

李菡瑶不知情,听见圣旨到,还以为是之前潘梅林一案,朝廷的处置结果到了呢,忙去接旨。

迎着朝阳,李家上下跪地接旨。

传旨内监宣读圣旨,李菡瑶只听了几句,便差点崩裂观棋的外形,好险才控制住自己。

她看向跪在前面的观棋,神情意味莫名;还有爹爹,昨天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定也事先知道。

这消息从哪来的?

为什么他们要瞒自己?

李菡瑶急速思忖。

前面,观棋已经接了圣旨。

李卓航夫妻起身,强做笑脸,迎简繁和传旨內侍进上房喝茶,墨管家忙着给人打赏。

李家上下仆妇都喜气洋洋,工坊的管事们更是扬眉吐气——少东家要进宫了,要做娘娘了,从此李家有人撑腰了,再不怕被人欺辱了。至于李家这家业怎办,则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有李老爷安排,实在生不出,就过继嗣子呗。

李菡瑶看着这情形,如做梦般。

忽然她心有所觉,转过身,只见方逸生等一干少年正站在门口,王壑眼神深邃地盯着观棋。

第217章 绝不屈服!

李菡瑶知道,他不是看观棋,而是看观棋装扮的自己,在那眼眸深处,压抑着愤怒。忽然她感到软弱,想要扑向他,告诉他自己不想进宫,不想给皇帝做嫔妃。她想象着他拥抱她、安慰她,叫她不要担心害怕……

然而,她知道这不可能!

这只是她的想象和期盼。

从小到大,每当她遇见棘手的事,她的小脑瓜会想象自己具备超越的能力和才智;有时更荒谬,她想象自己具有奇幻般的神力,披荆斩棘,横扫一切阻碍。

那些棘手的事,她大多解决了。

不是因为她的想象。

而是因为她的艰苦努力。

后来,她再也不做无谓的幻想,因为知道它们就像海市蜃楼般虚幻和不现实。

王壑会出手救她吗?

这不可能!

纵然他出身名门。

纵然他的父母权倾朝野。

他也不会为了她,跟当今皇上对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想要的女人,谁敢抢?虽然她李菡瑶是江南第一才女,但在京城,名门闺秀不知多少,王壑岂会为了她得罪皇上!

李菡瑶一时发热的心冷却下来,有些茫然。

宣她的是皇帝,她能将天下男人拒之门外,唯独不能拒绝金銮殿上那位。

她真要进宫去?

她不去的话,观棋就得去。

观棋顶着她的身份、她的脸,不是扮一天两天,而是扮一辈子,迟早要露馅的。一旦暴露,观棋死无葬身之地!她绝不会让观棋陷入这样的险境。再者,观棋暴露,李家也将大祸临头。所以,只能她自己去。

可是,她真不想去!

她自幼跟着李卓航,跑遍了江南各地,深闺内宅困不住她,皇宫也一样。皇宫再巍峨辉煌,看个新鲜也就罢了,若终身困在里面,她绝对受不了。

她还要为李家延续香火呢。

那就屈服、进宫?

不!!!

李菡瑶毫不犹豫地否决。

既做出决定,就好办了。

虽然她面对的是天下最至尊的男人,不能抗旨,但她不想进宫,就绝不会屈服,哪怕已接了圣旨。

软弱退去,像从不曾来过。

她又恢复了从容和坚定。

李卓航低声对观棋道:“先跟你母亲回去。”

无论如何,既接了圣旨,李菡瑶便是皇帝的女人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抛头露面。

观棋屈膝道:“是。”

江玉真便带着她们离开。

上房厅堂,简繁、传旨內监和李卓航分宾主坐下,商议下一步的行程和安排。

简繁认为,以李菡瑶的容貌、才智和手段,只要入宫,得宠是一定的,必会光耀门楣!

他没想过李菡瑶会不愿意。

其一,李菡瑶没有心上人。

之前李家选婿,那么多少年才俊前来应选,李菡瑶一个都没选中,可见其心高,是个有野心的女子。

其二,李家刚经历劫难,正想翻身呢。

李家为何会遭受劫难?不就是出身低么。自古民不与官斗,以李菡瑶的性子,定不会放过这个飞上九重天的机会,入宫为自己、为李家博一个前程。

因此两点,简繁对李卓航很客气。

他道:“皇上有旨,令本官巡视江南结束,回京时,护送李姑娘进京。李老爷与令爱相聚时日不多,还请及早准备,安排李姑娘启程,以免贻误了行程。”

传旨内监忙道:“正是。皇上听说李姑娘一向洒脱,又执掌李家买卖,恐怕不大受得拘束,特派了宫中嬷嬷跟来,教导李姑娘礼仪和规矩。”

李卓航心乱如麻,勉强应道:“草民遵命。”

两个宫嬷上前给李卓航行礼。

李卓航问:“可否晚几天开始?”

内监忙笑道:“晚几天不碍事。劳烦李老爷先安排她们住下,就近伺候李姑娘。”

李卓航心一沉——这是要把女儿拘管起来?

简繁见他兴致缺缺,知道他舍不得女儿远离,打叠了一番言语,委婉地劝解他。

正说着,忽然一丫鬟进来。

正是李菡瑶。

李菡瑶朝李卓航屈膝道:“姑娘命婢子来求两位钦差一件事。”说罢又向简繁等行礼。

李卓航急忙问:“什么事?”

简繁沉声道:“讲来。”

李菡瑶道:“姑娘说,她是李家少东家,一向执掌李家买卖。这次李卓远胆敢勾结外人,犯了李家家法,她要去徽州处置了李卓远一房,再进京。这是她最后为父母做的一件事,请钦差大人务必允准。”

传旨内监道:“这恐怕不行。”

简繁却沉吟道:“你家姑娘一定要去吗?”

李菡瑶坚定道:“是!”

传旨内监尖声道:“不过是处置族人而已,李老爷去就行了,难道还处置不了?李姑娘这就要进宫了,礼仪规矩一样没学,再要抛头露面也不合适。”

李菡瑶道:“并非老爷处置不了,而是我家姑娘想在临行前为爹娘最后一次分忧。便是皇上听了,也不会驳了姑娘这番孝心,还请公公体谅。姑娘说了,待她进宫后,定会在皇上面前替钦差大人和公公分说。”

传旨內侍:“……”

他听着这话,感觉威胁呢?

简繁心一凝——

这分明就是威胁!

他可不比传旨内监,刚来,不了解情况;他来了霞照一个多月了,深知李菡瑶的厉害。

昨天退堂后,他左思右想,觉得江家船厂失火和楼船爆炸很蹊跷,怀疑是李菡瑶在背后筹谋的。虽然李菡瑶当时被陈飞抓了,但若是预先布置的呢?因此,他刚才没有利用身份威压,而是商量地询问。因为他怕李菡瑶进宫得势后,随便弄点手段,便能让他栽跟头。

可是,这时候放任李菡瑶去徽州,好像也不妥,万一出了差池,他同样无法向皇上交代。

他想了想,对李菡瑶道:“杨公公所言,不无道理,然李姑娘的孝心也不能不全。不如这样:本官奉旨巡查江南,徽州还没去呢,等这件案子了结,便绕道徽州,再转回京城。转告你家姑娘,再等本官些日子。她可一面跟嬷嬷学规矩,一面与父母叙天伦。如此岂不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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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李菡瑶的命运

李卓航急忙道:“钦差大人安排十分妥当,就这样行。”又转向李菡瑶,目光严厉道:“快去回姑娘,就说我的话:不许她再任性。她的孝心我已尽知,然皇命岂能当儿戏,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老老实实地跟嬷嬷学习规矩,闲暇时多陪陪她母亲,也就是尽孝了。”

李菡瑶忙道:“是。老爷。”

李卓航挥手道:“你去吧。”

李菡瑶一面答应,一面又向简繁和传旨内监行了礼,方才告退,转身出来,去到江玉真屋里。

江玉真正沉浸在娘家被灭门的悲恸中,忽然天降霹雳,圣旨传女儿进宫,如何能受得了?

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被雷晕了头,当着钦差和传旨内监还没怎样,呆呆的没转过弯来,等回到自己屋里,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歪在榻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李菡瑶和观棋不知为何落在后面,没跟进来,江如蓝见不好,强忍悲痛,反过来安慰姑母。

江玉真拉着江如蓝的手,哭道:“这可如何是好?你妹妹若走了,叫我跟你姑父怎么活?”

江如蓝含泪道:“姑姑想开些。”

她再想不出别的话安慰了,因为在她心里,皇帝是高不可攀的,无法兴起违抗圣旨这个念头。

姑侄两个对着流泪。

直到李菡瑶和观棋回来,将下人都遣出,李菡瑶低声安慰江玉真:“母亲莫伤心。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虽然从此远离家乡,但女儿都想好了:凭我的能力,进宫后定然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定能获得荣宠。等女儿站稳了,就递信出来,你跟爹就搬到京城去住。女儿定能想出法子,让母亲常进宫探望。这不就好了!寻常人家女儿嫁了人,有的多少年也不得回娘家一趟呢。恐怕还不如咱们见面多呢。”

江玉真抱着她,埋怨地捶着她后背,流泪道:“你想得轻巧!宫里是那么容易立脚的?”

又哭道:“都是你不听话,若是那会子选一个人定了亲,哪有后来这些事!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李菡瑶认真道:“幸亏没选,不然这圣旨来了,那人是退亲呢,还是不退呢?退是肯定要退的,谁敢违抗圣旨。可是那样一来,多让人寒心!我宁可没定,无需考验他们。”

江玉真一想可不是,顿时呆住。

想来,都是姓潘的阴险害人。

她倒不想,这是皇帝霸道呢。

李菡瑶趁机又劝:“这样也好,一般人女儿还看不上呢。当今皇上这么年轻,是这天底下顶尖的男子,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让女儿心甘情愿地嫁他。”

江玉真红着眼睛问:“真的?”

如果这是女儿期望的,那她心里也好过些,只是“知女莫若母”,女儿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怎肯被拘在宫里呢?江氏困惑,怕她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宫险恶,以为皇宫也像外头一样,任她驰骋。

李菡瑶诚恳道:“真的。娘,有女儿在宫中,从此咱们李家再不怕人欺辱了……”

江玉真渐渐冷静下来。

原本她和李卓航就没打算要女儿招赘婿,要寻个合适的女婿嫁了。在她眼里,方逸生、落无尘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少年俊彦,可惜李菡瑶不愿意。

再上哪里找更好的去呢?

那什么王相之子、玄武王世子,都出身豪门世家,纵然看上李菡瑶,李菡瑶也愿意嫁入豪门,又跟进皇宫有什么两样?按李菡瑶说的,那还不如进皇宫呢。况且,当今皇上才十九岁,不是三十九或六十九,这女婿……江玉真即便觉得自家女儿人间第一,也不敢说皇帝配不上女儿,因为在世俗人眼里,皇帝就是人间第一男子。

李菡瑶自信,志向高远。

江玉真知道女儿这心性。

进宫,也许能遂她的心愿吧!

江玉真默默地劝自己,然道理都明摆着的,心里总隐隐不大畅快,没有那种觅得良婿、获得美满姻缘的喜悦心情,总缺了点什么,不那么尽如人意。

李菡瑶稳住了江玉真,又对观棋道:“你在这里陪母亲和表姐,我去看看那两个宫嬷。”

观棋点点头,虽然心里疑惑,却坚定按姑娘吩咐的做。之前姑娘问明了情况,并未责备她,只说代替进宫行不通,结合刚才劝太太一番话,难道姑娘真要进宫?观棋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这不像姑娘的行事。

两位宫嬷被安排在摘星阁。

眼下,王妈妈陪着她们。

两个宫嬷分别是裘嬷嬷和管嬷嬷,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规矩严苛,眼光挑剔。原本她们以为,李家是商贾,家下人定然不成体统,然王妈妈待客很是讲究,虽不如宫中,比她们预料的要好的多。言谈间得知,王妈妈是服侍李老太太的,而李老太太是郭家女儿,这才恍然。——郭家可是官宦人家,这就对了。于是,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王妈妈又歉意地对她们道:“李家最近吃官司,太太娘家被灭了门,一家子担惊受怕、伤心难过了好些天,事情还没了呢,要帮扶表姑娘办丧事,谁知天降圣旨,难免慌乱,要是有什么礼数不周不到的地方,还请二位嬷嬷原谅。有什么话,对老婆子说,老婆子去回太太。”

管嬷嬷和裘嬷嬷忙都答应了。

王妈妈趁机请她们去外面梅树底下石桌旁坐了喝茶吃果子,因为姑娘今儿肯定不得闲过来。

两位嬷嬷便起身随她出来。

三人坐下,管嬷嬷先是同情地问起江家灭门和李家被污蔑的经过,言语间打探李菡瑶的底细。

王妈妈却是滴水不漏,只说案子。再问李菡瑶小时候的事,王妈妈说李菡瑶小时不在老太太身边养的,她不知道,等四五岁上,李老太太去了,她才跟了姑娘的。说起李菡瑶的成长经历,概括两个字“刻苦”。一番话下来,好像什么都说了,具体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管嬷嬷和裘嬷嬷对视,知道遇见高手了,人家这城府,她们在皇宫混了这么多年,也比不上。

王妈妈看着二人心中冷笑:噫,皇宫出来的又怎样?她跟着李老太太,什么没经历过?!

今儿圣旨到时,全家上下,包括李卓航都震动不已,唯有王妈妈镇定自如,仿佛早料到了。

早料到有圣旨,是没可能的。

她料到的是李菡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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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周一好呀O(∩_∩)O~~

第219章 王壑坦白

李菡瑶的命格,贵不可言!

当年,江玉真诞下李菡瑶后,李老太太上黄山翠微寺敬香,希望儿媳能再添一个孙子。她请翠微寺的方丈为江玉真批命,将江玉真的生辰八字、诞下孙女的日期都告诉了方丈。方丈却因此给李菡瑶批了命。

李老太太得了那批语,再不提给李家开枝散叶的话。

这件事,王妈妈自是清楚的。

王妈妈虽然信佛,对那批语却是将信将疑,然她亲眼见证了李菡瑶的成长,越来越相信姑娘未来成就非凡,今日圣旨降临,坐实了当年的批语。

可是,她又有些疑惑。

这个疑惑,万不能说!

不论如何,她先要替姑娘筹划筹划。于是,她反过来向裘嬷嬷和管嬷嬷打探皇宫的情况。

正说着,忽然院外进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打头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双丫髻,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的灵活,样貌着实清秀;身后跟着八位女孩子,手上都捧着东西,有吃的,有用的,有摆件。

来人正是李菡瑶。

王妈妈忙起身,问:“观棋,谁使你来的?”

观棋先给两位嬷嬷行了礼,方才道:“姑娘使我来的。因圣旨来的急,摘星阁也没好生收拾,怕怠慢了两位嬷嬷,特让婢子来给嬷嬷添些东西。再看看两位嬷嬷可有什么不惯的,或者需要,好早些安排。”

王妈妈道:“哦。”

就询问地看着二位嬷嬷。

二位嬷嬷就向那八位姑娘手上看去,饶是她们见惯了皇宫的富贵气象,此刻也暗暗咂舌:李家真有钱!同时,心中十分的熨帖受用。皇宫的东西再好,都不是她们的,李家这些东西却是特地为她们准备的;在皇宫她们是伺候别人的,在这里她们是被伺候、被供奉的。

两人都笑道:“这很好了。”

李菡瑶挥手,众女将东西送进屋。放好后,又走了一趟,又搬了许多东西来。反复几趟。

李菡瑶则没走,问客人安。

她站在石桌旁,对二位嬷嬷道:“原本姑娘要来的,抽不开身。想必二位也听说了我们家的事:太太娘家被灭门。太太这几日水米没沾牙,实在难见人。刚接了圣旨,太太又哭又笑。姑娘正安慰呢,所以叫婢子来走这一趟……”

管嬷嬷忙问:“可是不好?”

李菡瑶道:“太太是高兴,也伤心。高兴这天大的喜事落在李家,真是李家祖上积德,才养出这么有福气的姑娘。伤心这圣旨怎没早些下呢?若是早几天下,潘家也不敢如此欺负李家,也不敢对江家下手,江家也不会被灭门了。就差了这几天,几百人的性命就没了。嬷嬷想,太太怎不伤心呢?又怎不失悔呢!说起来,都是命!”

管嬷嬷道:“这说的倒是。”

遂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李菡瑶从袖内掏出两个精致的荷包,蓝底绣梅花,鼓鼓囊囊的,分送给二人,嘴里应道:“这是南海的珠子,嬷嬷们在皇宫什么没见过,还望不要嫌弃,拿着镶首饰,或者磨粉用。两位嬷嬷能教导我们姑娘规矩,这是嬷嬷和我们姑娘的缘分。等将来我们姑娘入了宫,还要托嬷嬷们照应。”

两位嬷嬷推辞了一番,收下了。

管嬷嬷捏了捏荷包——噢,珠子又大又圆,好多颗呢。她再次对李家的财富有了新的认知。

裘嬷嬷觉得,这叫观棋的小丫鬟实在灵秀,说话简便利落,笑容轻浅又真挚,不刻意谄媚,也不恣意欢笑——主子家遭逢大难,笑得太开怀也是不合适的。

两嬷嬷都很满意,稍稍去了矜持,话也多起来。

王妈妈又唤丫鬟换茶、上新鲜果子。

听琴端了茶来,李菡瑶接过去,捧给两位嬷嬷,一面道:“也难怪太太哭,婢子一路来也掉泪呢。皇上是怎么想起来选我们姑娘入宫的呢?要说我们姑娘在江南是有些名气,但跟京城的闺秀还是不能比。不管皇上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没早些下旨呢?真真叫人惋惜。”说罢,黑眼珠期盼地看着两位嬷嬷,眼神让人不忍拒绝。

两位嬷嬷对视,神情犹豫。

还是裘嬷嬷,想着这李姑娘进宫后没准就能得宠,自己跟她有这份香火情,何不多送份人情、结个善缘呢?横竖又不是什么隐秘事,说了也无妨。

裘嬷嬷便道:“这事还是因为潘织造。潘织造犯事后,消息传到京城,皇上听说了李姑娘的事,这才下旨宣李姑娘进宫。所以说,这圣旨没法再早。”

李菡瑶睁大眼睛道:“皇上听谁说的,怎么就起了心思,就敢宣我们姑娘进宫?皇上不怕我们姑娘‘江南第一才女’名不副实,倘或弄错了,难道再退回来?”

管嬷嬷忙道:“天子金口玉言,怎会退回来呢。”

裘嬷嬷道:“好像是吕大人说的。”

李菡瑶忙问:“吕大人是谁?”

裘嬷嬷道:“吕大人是去年的状元,在翰林院。”

……

王妈妈敬佩地看着姑娘,这是得了她的真传啊!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姑娘比她厉害多了。

就这样,李菡瑶在摘星阁的梅树下消磨了一上午,弄清了是谁在嘉兴帝面前进的谗言,嘉兴帝才突然降旨宣李菡瑶进宫,又把皇宫内院的情形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从潘贵妃到皇后、太后……都问了个遍,两位宫嬷遮遮掩掩,架不住李菡瑶和王妈妈联手,还是泄露不少。

午饭后,李菡瑶才离开。

方家客院,王壑对张谨言道:“慎行,哥哥求你一件事。”

张谨言见他神情慎重,忙道:“哥你说。”

王壑道:“今晚帮我给李姑娘送个口信。我不想写信,若是落在人手,容易出事。”

张谨言一呆,“哥你要做什么?”

王壑淡然道:“我心仪李姑娘。”

张谨言吃惊地看着他。

王壑不闪不避,也看着表弟。

选择对张谨言坦白,既堵死了张谨言和李菡瑶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也让他自己没了退路。

他不要给自己退路。

第220章 帮哥抢媳妇

曾经,哪怕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李菡瑶动了心,也没急于向她表白,尽管他时常想着她、念着她、渴盼见到她,甚至梦中也有了她的身影,于不经意间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不是他没信心和勇气。

也不是他故作矜持。

他一向是谋定而后动的,不做没把握的事,总要确定李菡瑶的心意和情感,才会出手。再者,这事也急不来的,他们之间还有个大问题呢——谁娶?谁嫁?

他嫁李菡瑶?

他压根没想过!

李菡瑶嫁他?

这丫头怕不会情愿。

所以说,急不得!

他慢慢地靠近她,试探她,观察她,进而征服她。他知道成功并不容易,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智谋和勇气,相信李菡瑶也不会让他失望。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他已经预见,这过程不会枯燥无味,只有甜蜜期待,且富有挑战性,完全跟他憧憬的爱情一样,充满激情和诱惑。他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谁知这时候,李家和江家出了事。这给他们的情感经历平添了波折。他当然不会不管,在暗中援助他。

再然后,一道圣旨降下。

王壑心痛了,愤怒了。

他该退让吗?

绝不!哪怕对方是皇帝!

王壑想起儿时一段记忆:

他幼时,先帝召他做太子伴读。

他常听人言,皇上与他父母是明君和贤臣,相得益彰。他小小的心里,便渴望成为太子的好友,长大后辅佐太子,与太子君臣相宜,延续父辈的佳话。

八岁那年正月,他随母亲进宫。先帝考问他课业,他想在先帝心中留个好印象,十分用心地作答,得到了先帝赞扬。他很欢喜,转眼看向小太子,希望得到储君的赞扬。然而,小太子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

他陪着小太子在御书房玩。

小太子不慎打翻了御案上的砚台,污了一本奏章,靖康帝询问时,太子却将错推到他头上。

王壑懵了,这跟他想象的明君和贤臣相去甚远。他碍于君臣纲常,又见小太子眼神惊慌害怕,心一软,体谅太子年纪比自己小,便没揭破这谎言,默认是自己的错,跪地请罪。他想,他勇于替太子遮掩错误,太子感动,此后必然视他为知己。这是君臣相知的第一步。

先帝宽恕了他,母亲却罚他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个时辰,以示惩戒,令他身冷心也冷。

事后,小太子不但没向他道歉,且毫无愧疚之意,后来但凡做错了事,都往他身上推。

“本宫是太子,没有错,都是你的错!”身穿明黄绣青龙的男童站在雪地里,傲然对他道。

他没有反驳,亦没有屈服。

对于君臣相宜,却死心了!

那以后,他学会敛藏自己。

他的父亲王亨,幼时身患怪病,为求名医诊治,祖母带着父亲住到黄山脚下。父亲在乡野长大,养得性子张扬不羁,而他自幼在豪门世家和权贵圈子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捧高踩低,性子更像母亲,深藏不露。

他为了不做太子伴读,大冷天的,故意把自己冻病了。

母亲目光如炬,早看穿他和太子之间的微妙,并如实告诉了先帝,请先帝收回成命。

先帝问是何故,若太子真有错,只管责罚便是。

母亲奏道,小儿纯真,纵有嫌隙,也无需小题大做,正该悉心教导、引导他们。然她身为太子师,儿子却不适合做太子伴读,该避嫌。这就像官员审案,若嫌犯是其亲属,这官员便应该回避,以示公正。她怕自己面对儿子时,会下意识地流露慈母心肠;更怕她没有偏袒时,别人却以为她有所偏袒。太子年幼,万一误信人言,觉得她偏袒亲子,不真心教导和维护储君,岂不影响君臣之情?

先帝听后觉得有理,欣然准奏,收回成命。

那件事后,他才明白母亲多爱自己,在面对皇帝和太子时,也不肯沽名钓誉,委屈自己儿子。

后来,他渐渐忘了这事。

他怎会记恨一个孩子呢!

他亲弟弟不也讨人厌的很。

他想着,有母亲的教导,小太子定会长成跟他父皇一样的明君,然而事与愿违。

皇帝又如何?

要他让出心爱的女人,那是休想!

张谨言看着一向稳重的表哥一脸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心仪李菡瑶,有些手足无措。

表哥怎能喜欢李姑娘呢?

他碰过李姑娘呢。

当然,那只是一场误会。

李菡瑶若从此与他们没了交集,便无事;若李菡瑶成了表嫂,以后谨言面对她岂不尴尬?可是谨言又不便对王壑坦白,说他不小心摸了李菡瑶的胸。

他呐呐道:“哥,你、怎会喜欢她?她、她不是要招什么赘婿么?舅舅怎会答应——”在王壑坚定的眼神中,谨言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换个方向问道——“哥知道李姑娘的心意么?就算她喜欢哥,这圣旨都下了,她能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进宫,嫁给表哥?”

王壑道:“我知道她的心意。”

声音透着强大的自信。

相信自己,更相信李菡瑶。

自信就不说了;相信李菡瑶,因为他亲眼看见李菡瑶面对一干少年俊彦不为所动。

嘉兴帝如何能打动她?

就凭一道圣旨?

如果嘉兴帝是个明君,这还有可能,然正是这道宣李菡瑶进宫的圣旨,暴露了嘉兴帝的昏庸。

李菡瑶,绝不会喜欢昏君!

谨言着急道:“可是圣旨下了,李家也已经接旨了!”

王壑道:“那又如何!”

张谨言见王壑一脸云淡风轻地吐出那四个字,仿佛不懂那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似得,震惊问:“哥你想干什么?”

王壑道:“不是说了,请你给李姑娘送个口信么?问她可愿意进宫;若不愿,就说我自有法子救她。”

他再自信,也不能枉顾李菡瑶的意愿,更不能莽撞行动,须得跟李菡瑶联手行动。

这是他对李菡瑶尊重。

他毫不怀疑,李菡瑶定会选择他,告诉他自己不愿意进宫,愿意跟他走,不论浪迹天涯。

张谨言见惯了王壑谋定而后动,此时看着从容自若的表哥,不得不相信:李菡瑶跟表哥定情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他不知道?

他时时跟王壑在一起,也就前几天去了临湖州一趟。可是那时候李菡瑶也去了临湖州。他还救了李菡瑶,跟李菡瑶发生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微妙误会。怎么他没跟李菡瑶定情,表哥却非李姑娘不娶的架势?

谨言又纠结又尴尬。

“哥,你……”

“你帮不帮我?”

“帮!可是哥……”

“你喜欢李姑娘?”

“不不不……”

谨言慌得急忙摆手,心虚的很。

王壑道:“既然你不喜欢,就帮哥抢媳妇!——就算你也喜欢,哥也不会让你,除非李姑娘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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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也要跟你们表白:爱你们,群摸摸!(*^__^*)

第221章 挟恩图报的世子

帮哥抢媳妇?

张谨言心虚地问:“哥敢跟皇帝抢媳妇?”

王壑犀利道:“怎么不敢?皇上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更要有胸襟和气度,若真爱重李姑娘,凭本领征服李姑娘便是;强占民女,岂是明君所为!”

大靖皇室选妃是有一定章程的,从一定品级的官宦人家中选,一般不涉及民间女子。嘉兴帝一道圣旨召李菡瑶入宫,实在霸道。尤其李菡瑶是独女,且李卓航膝下除了这个女儿,并无其他儿女,宣入宫太不近情理!

张谨言看着王壑咂舌:乖乖,这话也就表哥敢说。他感受到王壑的决心,也被这话鼓动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

哥都为李姑娘这样了,他怎能不帮呢?他跟李姑娘的些许误会,李姑娘当时不是都说了么,要他忘记、别告诉一个人。他念念不忘,非君子所为。

况且,少年人多喜欢冒险。

跟皇帝抢女人,极富刺激!

张谨言也不喜欢小皇帝,遂答应了。

王壑目光炯炯地看着表弟,道:“原本我打算让前辈去的,想想还是让弟去。你如果倾慕李姑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见了她,你自己看着说吧。”

张谨言黑脸泛红,窘极了。

“哪有倾慕!没有的事。”

“没有就帮哥传话。”

“行。哥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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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和听琴出了摘星阁,沐浴着午后的秋阳,穿庭过院,向正院走去。

一路上,李菡瑶在心中默默整理从两位宫嬷那套来的消息,不知不觉脚步就慢了,落在后面。

前面一月洞门,过门便是一条游廊,听琴刚穿过月洞门,李菡瑶忽然被人从后捂住嘴,将她拉到墙根下,贴着月洞门边,压低声音道:“别叫,是我!”

李菡瑶先是大惊,听了这话心急跳,扭脸斜向上看去,只见一张麦色俊朗的少年脸映入眼帘,八字眉,直鼻厚唇,一副憨厚相,却做着不憨厚的事。

不是王壑,却是张谨言!

世子不愧是将门虎子,练武的手臂刚劲有力,扭着李菡瑶胳膊令她动弹不得;手掌布满茧子,压在芳唇上,令她又羞又难受,气得她下死眼瞅他。

张谨言见她目露谴责,醒悟自己正捂着人家嘴儿,急忙放手,压低声音道:“对不住,观棋姑娘。”

李菡瑶获得自由,忙整理衣裳,一面打量世子,只见他穿着小厮衣裳,憨厚朴实,许是在外浪荡了七年的缘故,收敛了贵公子的派头,倒真像个小厮。

李菡瑶憋屈死了——这种骤然失去自由、性命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实在不好。当年,王壑也对她用过这一手,没想到今天又来一遭。王壑当年扮的女子,年纪也小,李菡瑶被侵犯的感觉要轻些;张谨言如今可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挟持她,太可恶了!再说,王壑当年是被官兵追杀,迫不得已;张世子是为哪般?

李菡瑶微声问:“世子私闯民宅,有何公干?”

张谨言道:“在下想见李姑娘。”

李菡瑶正要说话,忽然外面听琴叫她。

听琴走着走着,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观棋不见了,大吃一惊,忙叫“观棋,观棋!”转身往回找。

李菡瑶探头朝月洞门外道:“听琴姐姐,我有点事儿,你站那等等我,我一会就来。”

听琴看见她才放心,虽不知她藏在那边做什么,却听话地站在原地等她,没有过去。

李菡瑶继续跟世子交涉。

她问:“世子找姑娘做什么?”

张谨言道:“这事不能告诉姑娘。你只管向你家姑娘传话,说本世子在园中等她。”

李菡瑶断然道:“不行!”

张谨言不悦道:“行不行,须由你家姑娘说了算,你一个丫鬟,怎能替李姑娘做主?”

李菡瑶道:“你先告诉我什么事,我才能去回姑娘,不然贸贸然把姑娘带来,出了事怎办?”

张谨言道:“说了不能告诉你。”

李菡瑶道:“那我便不去回!”

张谨言:“……”

这观棋果然不好应付!

李菡瑶知他以世子身份偷偷摸摸潜入李家别苑,定然有事,奈何他不肯告诉自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撞见了,岂不麻烦?她便急速思忖。

正想着,张谨言忽然板脸道:“本世子曾救过你家姑娘。救命之恩,见一面都不行?”

这是挟恩图报?

李菡瑶十分无语地看着黑健少年——跟王壑比,这小子还真是实在,憨憨的可爱!

两人静静地对峙片刻。

李菡瑶认真道:“请世子息怒。我家姑娘刚接了圣旨,身份不同了。两位宫嬷又住了进来,就在前面的摘星阁——婢子刚从那出来——人多眼杂,姑娘若是贸然前来见世子,被人瞧见了,不但姑娘名声没了,连世子也要被连累。婢子一向贴身伺候姑娘,深得姑娘信任。世子来这定有重要事,若是不便说,便不说吧,只给个提示,婢子好去回姑娘。比如,谁让世子来的?为哪方面的事?”

她聪慧机敏,猜测这恐怕是王壑的主意,不然凭张谨言自己,断不会白天就闯入李家。

张谨言听说宫嬷在李家,也踌躇,想了会,道:“表哥——就是王少爷,有话问李姑娘。为她的终身。——你可别告诉旁人,尤其是李老爷。”

李菡瑶一怔,瞬间便明白了。

她心情有些激荡,静默不语。

好一会,她才道:“李家如今事多的很:那案子尚有首尾,姑娘刚接了圣旨,还有江家的丧事,太太和老爷又为姑娘进宫的事伤心……大事小事不知多少。婢子料定,姑娘是不会有心情来见世子的,更不会见王少爷。”

张谨言不满道:“你都没去回。”

李菡瑶道:“世子别急,听婢子说。回是一定要回的,恐怕姑娘不能来,害世子冒险等。不如我们约定个暗号:待会若是主院响起琴音,说明姑娘不来了。”

张谨言不甘心道:“不来?我还没告诉表哥的话呢。”

李菡瑶道:“这事好办。因为姑娘接了圣旨,很快就要进京,老爷太太都不得闲,江家满门的丧事只能在霞照办了。到时,亲朋故交都会来祭奠。王公子可借着祭奠的名义过来,必能见着姑娘。比私下传话不更妥当?”

张谨言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

第222章 爹爹陪着你

说定后,李菡瑶方才出了月洞门,对听琴道:“走吧。”

听琴点头,转身进了游廊。

一路上,李菡瑶依然沉默。

听琴回头瞧了两回,却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先前虽沉默,是想事情想的出神;眼下却有些落寞和萧索。听琴满腹狐疑,却一声不吭,并不敢问。

回到主院,李菡瑶向江玉真简单说了下摘星阁的情况,劝江玉真小憩一会,等爹爹来商议丧事。

江玉真接连被打击,心碎神伤,便去床上歇了。

李菡瑶又劝江如蓝去隔壁歇会,吩咐听琴在外间操琴,弹些清淡的曲子给两人安神静心;自己叫了观棋到一旁,低声商议好一阵,直到李卓航回来。

李菡瑶和观棋忙迎上前。

“爹爹回来了。”

“嗯。”

李卓航应酬这半天,浑身难受,进套间拿了一身衣裳,因不想惊动江玉真,轻轻走出来。

李菡瑶示意观棋进去陪着母亲,自己上前接过李卓航手中的衣服,替他换衣、束腰带,一面悄悄打量他,一面没话找话地赞道:“爹爹仪表非凡,比那些少年俊彦更多了一份从容沉稳的气度,真是美男子呢。”

李卓航见她刻意讨好、抚慰自己,心中泛起柔情,也未说话,只伸手摸摸她的丫髻。等她束好了腰带,便拉了她柔滑的小手,走向走向美人榻,坐下。

李菡瑶忙道:“爹爹也睡会儿。我帮爹爹揉揉头。”

李卓航想了想,道:“也好。”

李菡瑶忙蹲下,帮他脱了鞋,扶他平躺下,再转到美人榻床头,扶着他额头轻轻揉着。

李卓航闭目,仿佛睡着了。

李菡瑶很奇怪:先前接圣旨时,爹爹一脸震惊,眼下却神色从容,并无焦灼、伤感之色呢?

爹爹的平静让她很不安。

她一边揉一边思忖,搜刮了一肚子的话,准备等李卓航醒来问她,她好回的。爹爹可不比娘亲。娘亲性格温婉,容易哄劝;爹爹精明,慧眼如炬,要劝得他不为女儿前途担忧,恐怕不容易,须得好好措辞才行。

静静的,似乎过了一刻钟。

又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

李卓航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他抬手按住女儿揉太阳穴的手,握住她手腕,轻轻一拉,李菡瑶顺着他的力道转到前面,在他身边坐下,他也坐起身。

李菡瑶心想,要说正事了。

她摆出乖巧模样,洗耳恭听。

李卓航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丫髻,什么也不说,父女俩静静地倚靠着。

李菡瑶长大后,这般跟爹爹亲近的时候很少,一是她大了,不方便;二来她忙的很,嘴上撒个娇也就罢了,哪有空闲这样依偎在爹爹的怀里呢。

在这多事之秋,她被爹爹这样搂着,就像回到小时候,爹爹抱着她,她心里觉得特别踏实、温馨。她其实也没那么坚强,褪去“女少东”“江南第一才女”这些名头,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不正该撒娇么?

“爹爹!”她忍不住喃喃叫。

李卓航抬起她的脸细瞧。

这是观棋的脸,可是女儿从小到大,每一阶段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做父亲的脑海里,他太熟悉女儿的每一个眼神和举止,所以,不论李菡瑶的易容多完美,他一眼就能认出女儿,从未弄错过,江玉真都比不上。

李卓航开口了,没有问李菡瑶关于进宫的事,而是自言自语,像说故事一样,细说从前。

“我们李家嫡支从不参加科举,专一经商。爹爹也觉得这样逍遥自在。有钱什么事不能为?强似在官场上周旋。官场尔虞我诈,又有许多规矩,累。”

“浸淫商场这些年,爹爹算是明白了:哪有什么逍遥自在呢?逃脱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却逃不脱商场的厮杀。商场如战场,同样的残酷!况且买卖做大了,要受官府各种辖制,被酷吏勒索,依然摆不脱官场……”

“……每当这时候,爹爹便想:若是当初参加科举,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呢?”

李菡瑶忙问:“爹爹后悔了?”

李卓航摇头道:“不。”

李菡瑶道:“那爹爹……”

李卓航目光炯炯地看着女儿,道:“瑶儿活得这般恣意飞扬、精彩绝伦,爹爹羡慕的很。可否带爹爹一块玩?容爹爹‘聊发少年狂’,弥补缺憾?爹爹年纪还不甚老,虽没有瑶儿天资高,胜在经验丰富,不会拖累瑶儿的。”

李菡瑶怔怔地看着爹爹。

李卓航静静地等她回答。

李菡瑶明白了:不论她要做什么,爹爹都会坚定地陪着她,跟她一起快意人生!她看着李卓航,眼窝**辣的涌出一股热流,水光包裹着黑瞳,亮晶晶的,含泪笑着叫“爹爹!”一头扎进李卓航怀里。

李卓航问:“你这是答应了?”

李菡瑶在他怀里连连点头。

“好!我李家这份家业,任你取用、挥霍,也不要传承了,你爱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

李卓航摸着女儿后背,目光深邃——他的女儿正处于人生困境,原本这时候,应该有个杰出的少年陪伴在她身边,与她共同缔造精彩人生。可惜事与愿违,李家耽搁了她,令她独自面对这困境。没有爱人,还有亲人!他会亲自陪着女儿,任凭她想干什么都奉陪到底!

“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这声音极轻,可李菡瑶听见了。

禁不住的,她有些难过。

她不敢吱声,怕爹爹听见她变调的声音——其实,还有一个男人愿意陪她面对,可她不能接受。

她脑海里浮现王壑俊颜。

刚才张谨言一说是替王壑传话,李菡瑶便明白了王壑的心思——这是要跟她表明心迹,并救她。

若是以前,她不会拒绝他。

可是眼下,她不能接受!

王壑若是能轻松化解她的困局,何须告诉她?暗中就悄悄出手了。只怕不能化解,而是兵行险招,所以需要她配合。她怎能让他为自己冒险呢?他背后可是牵连王相和梁大人,一个不好,便是倾族覆灭。

这感情是她渴望的。

可是,她承受不起!

李菡瑶有些不舍那个令她情窦初开的少年,埋怨命运不公,为什么让他们重逢在这样的时候?

为什么七年前他们相遇时,不是本来的面目?若是的话,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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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朋友们!洗白白睡吧(*^__^*)

第223章 李菡瑶悍然出手

观棋从套间内出来,跑到榻前。

“还有婢子!”她压着嗓子叫。

“怎能少了我大闺女呢。”李卓航看着女儿真正的脸微笑,对观棋,他也有一份儿女情。

观棋欣喜地坐到李卓航另一边,抱住他胳膊,螓首靠在他肩上,幸福的只当他真是自己的爹。

李菡瑶想起什么来,抬头道:“有件事跟爹说:外祖和舅舅他们的丧事,就在这办吧。”

李卓航沉吟道:“也好。江家没了男丁,我身为江家女婿,算半子,正该出头效力。李家刚接了圣旨,咱们没工夫去临湖州,就在霞照办也好。”

这事不大合世俗规矩,但为了妻子,他必须出面料理。再者,他心里还有一份盘算:他膝下只有李菡瑶这个女儿,私心里十分期盼,将来有一天,他的女婿也能这般替他料理身后事,也能慰藉他无子的缺憾了。

李菡瑶却冷笑道:“不单因为没工夫去临湖州。这圣旨一下,那些人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咱们呢。咱们在家里大办丧事,他们虽然不耐烦,又不好阻拦……”

恶心死那些官儿和钦差!

看他们还天天上门不?

上门就听哭丧和丧乐!

李菡瑶两眼闪烁算计光芒。

李卓航很快领会了女儿的意图,眼神一亮——妙啊!这件事简繁和传旨内监无法阻拦。江家满门被灭,凶案惊天,官府本就该负责,安抚亲眷更是义不容辞,怎敢阻止李卓航这个女婿替岳父办丧事?老百姓的吐沫不得淹死他!

江如蓝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浑身缟素衬得她两眼黑得幽深、孤寂,手扶着门框,默默地看着美人榻上的父女三人,像个饥饿的孩子瞅着别人吃东西。

“蓝儿,过来。”

李卓航首先发现她,忙叫。

江如蓝慢慢走进来。

李菡瑶一把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

江如蓝贪恋地看着李卓航,遗憾不能像观棋一样抱着姑父的胳膊。她是大家闺秀,言行举止要恪守男女大防;观棋虽是婢女,因为和瑶妹妹常换身份,姑父姑母拿她当女儿一样待,比对自己这个亲侄女还亲密呢。

很快她没心情悲伤遗憾了。

李菡瑶告诉她丧事安排。

江如蓝坚定道:“就这样!”

李卓航立即起身,到外面叫道:“来人!传管家!”

墨管家来后,李卓航吩咐他:即刻往临湖州传递消息,将江老太爷等人的灵柩送来湖州。

下午,李家别苑就张悬白幔、搭灵棚、吹起了丧乐,并请和尚道士、派人给亲友报丧,丧事所需的物件如旗幡、伞、蜡烛、灯油、香烛纸马等物品,成车成船地往杏花巷拖,一时间,前门巷口和后门河埠头,车马船只往来不绝,人声、锣鼓声、哭丧声震天入耳,好不热闹!

李家的下人不够使,工坊的工人换班后也过来帮忙。

第二天一早,近处的亲友先上门来祭奠。

王壑、张谨言也随着方家父子来了,还有郭家的、刘家等织锦行内大小商人,霞照的土豪吏绅等,见李家绝地反击、彻底赢了潘家和陈飞,李菡瑶又奉旨进宫,将来得宠是一定的,谁不来奉承?便没接到报丧的也来凑热闹。

到杏花巷一看,水泼不进!

整个巷口都被车马堵住了。

最先来的不是亲友,而是官员:从钦差大人简繁,到靖海大将军,再到湖州、临湖州两地的巡抚、按察使、布政使、知府、佥都御史、县令等等,穿紫袍的、穿绯红官服的、穿绿色官服的,齐刷刷到灵前进香。

那场面,震撼人心!

李菡瑶估对了,地方官员不但不能阻止李家办这场丧事,还要来祭拜死者,做给百姓看,以示官府的公心,以及对出事地方官员失职的愧疚。

李卓航以女婿身份充当孝子,在灵前替岳父岳母举哀,向吊丧宾客叩头还礼;江玉真、江如蓝和观棋在内宅迎女客,李家别苑内外白漫漫一片哀嚎!

江家这丧事,说凄惨也真凄惨——人都死光了,连个守丧的男丁都没有,亏得女婿出面主持。说荣耀也荣耀——谁家丧事有这么多官员来祭拜?这排场,朝廷一品大员的身后事也莫过如此。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银子像流水般花了出去。

李家没钱?没关系。

不是有江家的赔偿么。

李菡瑶安排了一出好戏:趁众官员齐聚灵堂时,观棋带着江如蓝来到灵棚,跪求简繁,声称陈飞和吴家勾结,害得江家家破人亡,陈家和吴家抄家抄出来的财物,理应赔偿江家;吴家的工坊和商铺,应估价后转给江家……

简繁急忙避开,虚扶观棋起身。

未来娘娘的请求,敢不应?

他沉声应了,说理该如此。

靖海大将军颜贶更慨然应允,说陈飞从江家夺取的两艘楼船和船厂已经烧了,也要赔偿!

观棋便道,李家无银周转。李家若有钱,当日定会支援江家,江大太太也不至于将船厂抵押了。因此请钦差大人做主,不然这丧事就办不下去了。

简繁深深地看着观棋,少女面容稚嫩,然他却丝毫不敢小觑她。这场丧事,将这么多官员汇聚在此,吊唁江家亡魂;灵堂前当众请求,他焉能拒绝?这一招,最大限度地补偿了江家损失,使得原本破败的江家就此复苏。

这一场丧礼,将为李家拉回流失的客户,确立李家在行内的声望,令李家迅速崛起并兴盛。

简繁对李菡瑶进宫后的前途十分看好,毫不怀疑她能在深宫中站稳脚跟,并成为宠妃。

他郑重道,他已令宁波府闻知府查抄陈、吴两家,所查抄财物,拟将赔偿江家损失。既然丧事缺银,他会再写一道手谕,催促闻知府,速将所查抄的财物运来霞照,由他亲自监督并移交给江家孤女,确保丧事完成。

观棋和江如蓝感激道谢。

李菡瑶在旁以丫鬟的身份打量所有人,关注自己谋划的盛大丧礼,随时拾遗补缺。

这时,方砚父子、王壑和张谨言进来了。因官员们都在聚集在灵棚内,人多,他们便暂且在外等候。等候时,将观棋求简繁的一幕听了个清楚。

难道李菡瑶真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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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们晚上好呀(*^__^*)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好心情?感冒好了,无病一身轻。天冷,朋友们都要注意保护身体哟!

第224章 你要始乱终弃吗?

王壑细想昨日谨言回去后告诉他的那些话,再结合眼前的情形,李菡瑶的打算一目了然。

感到意外吗?

细想起来,并不意外。

李菡瑶本就是个理智有决断的女子,定会坚持对李家最有利的选择,一如她坚持招赘婿。

王壑疑惑自己竟然会天真如此,竟笃定李菡瑶会选择他,而不是嘉兴帝。他们之间,除了七年前邂逅的那一夜,便只剩下锦绣堂几个眼神了——他把那视作眉目传情——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定情信物,他凭什么认为李菡瑶心许他?他真是昏了头,竟意乱情迷至此!

醒悟并未让他释然。

他感到针扎似的心疼——李菡瑶,勾引了本少爷,你要始乱终弃吗?母亲说的没错,女人果真是老虎!

他失了魂般,脚下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站在外围、已经祭奠完的官员认得他,忙殷切地低声跟他招呼,一面向旁闪开,让他进去。他心不在焉地应着,走进灵棚。透过人隙,他看见简繁正对李卓航父女说话。

“……李家最好也能派个人在场。落无尘乃江南第一才子,其父落霞又在李家当差,不如就由他父子一同前去宁波府,替李家清点赔偿之财物……”

说着话,看向那白衣少年。

落无尘白衣出尘,淡如云。

落霞心一凛,忙躬身领命,一面示意落无尘快答应。

落无尘躬身道:“学生领命。”

李卓航也道:“但凭大人安排。”

李菡瑶暗中一扯观棋衣袖。

观棋忙侧首,似吩咐了她一句什么,然后又朝简繁屈膝道:“小女子有个请求。”

简繁忙问:“何事?”

观棋道:“小女子想派族弟李天华一同前去。”

简繁当即允准。

观棋冲李菡瑶点头。

李菡瑶便走到落无尘面前,道:“落少爷,天华少爷虽年幼,却擅长计数,望公子多指点。”双眸看着他,似乎在说“走吧,无尘哥哥。走远些。这件事,你别掺和了。你的心意我早已尽知,然我意已决!”

落无尘瞅了她一眼,很快垂眸,微微欠身道:“请姑娘放心。落无尘定不负所托。”

李菡瑶道:“辛苦落少爷。”

简繁道:“如此,你们即刻上路,去宁波府。”又指派了一名属官,拿着他的手谕同往。

落霞父子便向李卓航告辞,带着李天华出了灵堂。

落无尘目不斜视,神情淡然,心中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冰雪的世界,寒冷彻骨。

简繁特地支走他,定是有人在皇上面前透了话,说他跟李菡瑶青梅竹马,又情深不渝,非卿不娶,皇帝才交代传旨太监防备他,不许他再接近李菡瑶。

这皇帝……

曾经,帝王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存在——紫薇降世,受命于天,泽被苍生!读圣贤书的他,忠君思想刻入骨髓。

大靖历代帝王,不乏英明君主。

像英武帝,开创了女子入朝参政的先例,建内阁,分皇权……无不是雄才大略的手段!先皇靖康帝,重用女状元梁心铭,也令人钦佩。

可是,嘉兴帝在做什么?

听说才女之名,只想着将其纳入后宫。难道不知道李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吗?难道没听说李菡瑶之前在招赘婿吗?明明都知道,还让人骨肉分离!

昏庸至此,如何让人敬仰?

前天从县衙回来,他还没找到机会跟李菡瑶说潘子玉算计她入宫的事,只告诉了李卓航。谁知第二天早上圣旨便到了。他顿时陷入了无边苦海。

落无尘想要去问李菡瑶,只要她说不愿进宫,他便会抛弃一切带她走;若是她愿意……

落无尘不敢往下想了。

李菡瑶也没给他机会想,从昨天下午开始,李家上下一齐发动,为江家办丧事,因为姑娘就要进京了,老爷和姑娘都没空去临湖州,只好在这里办。

落无尘心丧若死!

不,应该是心空了。

当初父亲为他取名“无尘”,便是希望他超尘脱俗,如今一语中的,他果真出尘了。

出尘,不是出世。

相反,他要入仕!

当然不是为了辅佐君王。

为了什么?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被一股激情怂恿,可是心却冷的很,需要好好静一静,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目标。

昂首看天。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他如一片落叶飘零!

忽然,他看见王壑。

王壑也明白简繁是故意支开落无尘,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在心中对嘉兴帝道:“你防错了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该防备的人是我!”

落无尘来到他跟前,忽然脚下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传递不可言说的秘密。

王壑冲他抱拳,微微颔首。

落无尘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他有个荒谬的想法: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他要再添上一条“没有永远的情敌”,面对嘉兴帝,他和落无尘是可以联手的!

落无尘眼中多了些神采,两人错身而过,落无尘跟世子、方逸生等轻声招呼,去了。

王壑走进灵堂。

灵堂搭在正院右侧,简繁等官员已经被李卓航让去正院喝茶,灵棚内除了和尚们,就只剩下江如蓝跪在灵前,观棋也在旁陪着。因灵柩尚未运来,灵棚内并无棺木,条案上供着几排牌位,让前来吊丧的人祭奠。

王壑正去上香,到案前才想起来,自己失魂落魄的,竟然越过了方砚,忙闪身,示意方砚先。

方砚一心都在儿子方逸生身上,生怕儿子心中不忿,一冲动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死死盯着儿子,故而没留心王壑的异样,王壑让他,他便顺势上前。

待他祭奠完毕,王壑才上前。

然后是张世子和方逸生。

李卓航不在,江如蓝和观棋便给客人磕头回礼。

王壑终于和“李菡瑶”面对了,然而他看到了什么?“李菡瑶”看他的目光跟陌生人没有两样!

真要对他始乱终弃?

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这不像他心中的李菡瑶!

王壑一生气,固执地盯着“李菡瑶”——观棋,想知道她能忽略自己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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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了就得加更,是滴!但是……木的加呀(捂脸)。作者深刻总结了:写得艰难,因为这文不穿越不重生,男女主又是强势的,没有金手指可以操作,构思当然难。对,就是这样!(#^.^#)你们会原谅我的吧?

第225章 情不知所以

李菡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王壑。

自从王壑进来,她便像任何被情感所困的男女一样,煎熬难受。不,她比一般人更难受!一般人为情所困、求而不得,会全身心地沉沦、恣意地抱怨命运;而她却非求而不得。虽然她才十五岁,虽是初次品尝情之滋味,于情感选择却异常决断。这才是令她难受的根源!

一方面,理智坚定地做了选择,无情地筑起一道高墙,隔绝了她和王壑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另一方面,感情却诚实地遵循自然发展的规律,情窦初开的少女痴迷地看着倾心的少年,贪恋他阳光的俊颜、深沉的智谋……贪恋他一切的一切,想要投入他的怀抱,不舍放手。

她才为外祖舅舅他们酣畅淋漓地痛哭过一场,双目依然红肿,然见王壑放开矜持,双目流露出炽热的情愫,固执又疯狂地盯着观棋,心惊肉跳的同时,忍不住再次蓄满两眼泪。她感觉原本嘈杂的灵棚内骤然安静下来,和尚们念经声缥缈不可闻,只有人像画面在晃动。——不,也不安静,一缕箫音低沉呜咽,销魂蚀骨、痛断肝肠!

李菡瑶两脚像被钉在地上。

细算起来,她以本来面目和王壑相见,只有锦绣堂那一次,其他时候都是以观棋的身份。而观棋以李菡瑶的面目出现在王壑面前,也仅有两次:一次是与潘梅林生死相搏的那个晚上,王壑随钦差来李家工坊;另一次就在前天,在县衙公堂上,两次他们都没有对面交谈。

也因此,王壑竟没识破她。

眼下她两眼含泪、心情激荡,若上前跟王壑说话,难保不泄露了心思,被王壑窥破端倪。

所以,她拼命忍住了。

再看观棋,也不自在。

昨天下午,李菡瑶从摘星阁回来,告诉观棋张世子大白天潜入李家的事,吩咐她如常表现,无需理会,却未说明张谨言是受王壑所托来向李菡瑶传话。

李菡瑶私心以为,观棋不知道更好,不知道才无法回应王壑的任何暗示,才能令王壑对自己死心,横竖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离奇邂逅、几个意味难明的眼神!

观棋听得心乱跳,因为她也有事瞒着李菡瑶,心虚地误以为张谨言是为自己来的。

眼下,她见张谨言果然来了,一紧张,便攥紧了小拳头,哪里还有心思理会王壑!

“姑娘说无需理会。”

她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

王壑被明晃晃地忽视了!

张谨言见表哥脸色难看,担心他一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虽然王壑一向冷淡内敛,然这次动了情,谁知少年热血、色令智昏,会做出什么事来?

世子义不容辞,赶忙挤过来,低声叫观棋“李姑娘”,又使劲朝王壑努嘴,示意观棋看王壑——都为你这样了,难道不感动吗?而世子一向诚实的眼神也活泛起来,不住地睃眼,传递了许多信息,比如“表哥有话对你说呢!昨天我送了信的。那丫鬟没告诉你?”

观棋害怕,压低声音道:“谁让你来的?!”不等谨言说话,又催促道“还不走呢!”

张谨言对着她也心慌,尴尬道:“姑娘,昨天……”他想说他是替表哥跑腿的,没别的心思。

可观棋打断他道:“谢世子高义!”

这句话音量平平,十分客套。

说完伏地磕头。

旁人只当她答谢世子。

张谨言正要说话,李菡瑶实在忍不住了。她不敢往王壑面前凑,还不能应付张谨言吗?便横着往他面前一档,伸手延请道:“世子这边请——”示意他让后边人。

张谨言一看,又是“观棋”!

这丫鬟怎不跟小姐一条心呢?

张世子还不舍得走。

他还未完成使命呢。

今儿他一身贵公子装扮,藏青色锦袍穿在他身上贵气又厚重,他又刻意端出世子派头,想镇住李菡瑶。

可李菡瑶能被他镇住么?

再次道:“世子请!”

张谨言:“……”

这是他见过的最嚣张的丫鬟!

李菡瑶心中抱怨:这个世子,咋这么实在呢?跟榆木疙瘩似的。昨天她暗示的还不够吗?都说旁观者清,张谨言作为旁观者,不仅不劝阻王壑,反而怂恿他、助长他的信心和勇气,实在不符合“谨言”二字!

张谨言不知说什么好了,无奈之下看向王壑——哥啊,走吧!人家李姑娘这番回应,分明是要进宫!

王壑不肯走,轻声叫“李姑娘?”声音幽幽的、平平的,偏偏落在李菡瑶的耳内,荡气回肠!

可落在观棋耳内却不同。

观棋见李菡瑶插上来拦阻,更加心慌,生恐姑娘看出她和张世子之间的猫腻,急了眼。

她便将这火气撒在王壑身上。

在观棋看来,张世子憨厚朴实,没啥心眼子,可王壑不同啊,瞧他平常一副“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就知道他满腹心机和手段,今天这是想干嘛呢?怎能由着世子任性呢?或者,就是他撺掇得世子?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对王壑道:“多谢王少爷能来祭奠江氏一门。小女子重孝在身,又即将入宫,不便招待王少爷。请王少爷和世子移步正院吃茶。”

“即将入宫”四个字,重重砸在王壑心上,令他头晕目眩,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观棋。

观棋黑眸清冷,如寒星渺茫。

最无法忽视的,是陌生!

王壑感到浑身寒气浸骨,他想:“定是江家死人太多了,都来了这灵棚,阴气太重了。”又想:“选择进宫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志向高远,自然要往高处走。——不,是我高看了她,以为她跟母亲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岂知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是我异想天开!”

他慢慢地挪动脚步,转身。

李菡瑶一听观棋那话便知不好,却无力改变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王壑被打击、心丧若死。

王壑转身,她急忙屈膝低头。

王壑像没看见她似的,走了。

李菡瑶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感觉心空荡荡的,徒劳地自我安慰似的想:“也好。这样最好!”

观棋也松了口气。

除了方逸生,其他人都未留意他们之间瞬息变化的眉眼官司,都被这观者如潮的丧礼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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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美女们!(*^▽^*)

第226章 有困难,找爹爹

李菡瑶先前过不去似的难受,竟能捱了过去,如逃过一劫似的疲惫,看着灵棚内一张张或肃穆或沉痛的脸,嘈杂声又来了,木然想:“也没什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情深不悔!

于是继续迎客、举哀。

熙来攘往一天后,灵棚内安静下来,观棋陪着江玉真和江如蓝吃饭去了,李菡瑶在书房里翻看账簿,查看这一日上门吊唁的都有哪些宾客、奠仪等。

秋夜寒凉,夜风敲竹。

她抬眼望着灯火,神思恍惚。

怎么又想起小姐姐了?

门外传来鉴书的声音“老爷”,李菡瑶被惊动,转脸看向门口——门帘掀开,依旧披麻戴孝的李卓航裹挟着凉风走进来,目光炯炯地看向书桌后。

“爹爹。”李菡瑶起身。

原本她该叫“老爷”的。

忽然的,她就不想装扮了。

她想跟爹爹说说话儿。

李卓航“嗯”一声,走过来。

李菡瑶让开,让他坐下,自己站在书案旁,听后吩咐。

李卓航问:“今日情形如何?”一面顺手翻看账簿。

李菡瑶回禀道:“江南地界,该来的都来了。有四五家商户原吵着要毁约退定金的,又来续上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江家覆灭,李家也岌岌可危,幸亏李菡瑶力挽狂澜,才扭转了局面。

李卓航道:“这一步还算顺利。接下来该好好整顿咱们自己家作坊,之前对他们还是太宽了……”

他自顾说着,却没听见女儿回应。抬眼一看,李菡瑶正呆呆地望着灯,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他不由慌张——他的女儿一向生机勃勃,哪怕是为外祖家哭灵呢,也哭得酣畅淋漓,很少露出这种寂寥萧索的模样,像有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悲伤,怎不令做爹爹的担忧慌张?

“瑶儿,怎么了?”

李菡瑶一惊,回过神来,见爹爹担忧关切地看着自己,想要虚词掩饰,竟无力也无心掩饰。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年少心热、图新鲜罢了,跟王壑有限的几次接触,能有什么真感情呢?她有那么多大事要做,没空悲秋伤春、风花雪月。

她认为自己很快就会忘了这个人。

然而事实证明,并不!

她脑海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浮现王壑的身影:有当年男扮女装的英气小姐姐,有现在阳光俊朗的少年;初次见面时从容淡定,和东郭无名对弈时大度豪放,和落无尘交手时杀气凌厉,和她手谈时变幻莫测,今天灵棚内黯然神伤……无数副面容或模糊或清晰,汇聚在那一身。

她惶惑了,也不解的很。

这不成心魔了?

她从未如此过。

她不喜欢自己被别人影响。

若要解惑,找爹爹!

若要倾诉,找爹爹!

若要痛哭宣泄,还得找爹爹——爹爹的怀抱最安全、最可靠,也最温暖,也不会泄露她秘密。

“爹爹!”

她瘪着嘴叫。

李卓航心疼极了,眼神却温和,口气温柔,极富安定人心的力量,“瑶儿过来。”

李菡瑶走到他面前,含泪看着他,怯怯的可怜极了。

李卓航将她揽靠在怀内,问:“怎么了?跟爹说说。”

李菡瑶动了动唇,又不知从如何说起了,因为根本没有开始,亦没有经过,便结束了。

子虚乌有的事,如何说?

她满腹才学,也无法措辞!

因此,她更加难受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李卓航一见她这欲语还休、说不清道不明的模样,也不用问了,也不用她说了——这分明是为情所困!

他可是过来人!

只是,惹女儿的少年是谁?

李卓航迅速回顾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一切,摒除了方逸生等少年,摒除了青梅竹马的落无尘,最后将目标定在王壑身上。他想起了李菡瑶跟王壑棋逢对手的对弈;想起了钦差来的那天晚上,王壑同丫鬟装扮的李菡瑶谈笑风生;想起了王壑主动向李家示警、派张世子去找靖海大将军……

想明后,李卓航沉默了。

别说李菡瑶正奉旨入宫,便是未接圣旨之前,是自由身,以王壑的家世性格也不可能入赘李家,除非他也倾心李菡瑶,李卓航还能做主将女儿许配他。

眼下,说什么都枉然!

李卓航将女儿螓首按在胸前,让女儿将泪水撒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抚着她的背、陪着她。

李菡瑶伏在父亲怀里轻轻啜泣。

良久,李卓航轻声道:“爱上一个人,和被人爱上,都是幸事。人生在世,酸甜苦辣、生死离别爱欲,都该尝一遍,才算完满——”他低下头,扶起李菡瑶的脸,认真道——“我儿的人生必定波澜壮阔!眼前的经历,正为你的人生画卷增添色彩。奇的,险的,悲的,喜的……海纳百川,来者不拒,终将促成我儿登临人生巅峰!”

李菡瑶静静地凝视父亲。

良久,用力点头。

“女儿知道了。”

李卓航柔声问:“吃饭了吗?”

李菡瑶道:“没有。”

李卓航道:“吃饭去。”

父女两个便起身。

这时,江玉真带着丫鬟来了,丫鬟手里提着食盒,正是给李菡瑶的,父女俩忙又回头。

在江玉真面前,他父女不约而同收敛心情,做出振奋模样,唯恐江玉真操心烦神。李菡瑶更是不顾红肿的眼睛,反对江玉真嘘寒问暖,极尽孝顺。——横竖他们正在丧期,一天要哭无数次,不怕江玉真怀疑。

李卓航看的心酸又欣慰——

女儿护着母亲,他护着她们母女!

一时,李菡瑶坐下吃饭。

李卓航拉江玉真坐下,摸着她冰凉的手,嘱咐她顾惜身体,待会就去睡,晚上不许守灵,“倘或把身子熬坏了,如蓝更没依靠了。回头江家赔偿清算出来,她姐俩都要忙,你不得照应她们饮食?你若倒下,她们不更慌?”

江玉真道:“我听老爷的。”

李卓航道:“这才是正理。守孝不在表面文章,心里记着江家,行动为江家打算,岳父岳母和舅兄他们若泉下有知,必定不会怪你不为他们守夜。”

李菡瑶吃着饭,两眼却望着父母,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王壑,想道:倘若他们成了夫妻,能跟彼此的父母一样恩爱吗?

江玉真见她发呆,催道:“怎不快吃?冷了,看吃了肚子痛。”又问:“你们刚商量什么事?”

李菡瑶忙道:“正跟父亲说,等明年他和母亲进京去。”

李卓航肯定地点头附和,坚定对江玉真道:“我们永不和女儿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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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在年终盛典活动中对作者的支持!(#^.^#)

第227章 进京

我们永不和女儿分开。

江玉真理解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们夫妻从此要定居在京城,和女儿同在一个城,时常进宫看望女儿。这愿望虽然有些奢侈,做母亲的却十分相信女儿,凭李菡瑶的能力定能做到,让皇城对他们敞开大门。

李菡瑶吃罢,问:“观棋呢?”

江玉真道:“去工坊了。”

李家工坊,正值交班的时候。

观棋带着听琴墨竹等人来了。

观棋让听琴吩咐几位大管事娘子:传令接班的等会儿再上机,交班的先别走,都到吃饭的大屋子里。

须臾工夫,众人都聚齐了。

男人站在左边,女人站右边。

观棋系着大红斗篷,站在高台上,沉着芙蓉面,目光犀利地望着下方男女,众人心都突突地跳。

傍晚时,李菡瑶吩咐观棋:将那些在危急关头背叛李家的工人都处置了,整肃工坊。原本这类事,她会亲自到场的,哪怕正和观棋身份转换,也会顶着丫鬟的模样站在观棋身边,今天却说她有事不去了。

观棋看出姑娘心情不好。她一向跟姑娘就像连体婴儿似的,情绪极容易受姑娘影响。姑娘心情不好,她也跟着就不好了,面对工人也格外的火气大。

观棋向下问道:“可知为何叫你们来?”

众人屏息不敢应,心里想:还能为什么?有人要倒霉了!

观棋抬手朝旁道:“带上来。”

旁边小门里走进一行人,打头的是墨竹和纹绣,押着四五个工人上前,有男有女。

看见他们,工人们心想“果然”,一个个都看着那几个倒霉鬼,不知姑娘会如何处置。

观棋问道:“大家说说,他们背叛李家,该如何处置?”

立即就有管事娘子大声道:“赶出去!”以显示她坚定忠于李家、跟随少东家的立场。

其他人不甘落后,七嘴八舌道:

“全家赶出去!”

“留下股份。”

“卖去水泥窑!”

“一定不能轻饶了,不然往后都学他们,但凡李家遇到点子事,一个个都吃里扒外的,这坊子也别开了!”

人声如潮,声讨阵阵。

昏黄的灯光下,那几个倒霉鬼脸色灰败,虽然心里明知这回在劫难逃,仍然“扑通扑通”跪下,挣扎着求轻点罚,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观棋道:“之前李家被诬陷,钦差大人禁了老爷的足,江家也垮了,按理说,大伙儿心里慌张是难免的。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就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女打算……”

几个倒霉鬼如听纶音,忙不迭点头,简直热泪盈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之前李家都那样了,怎怨得他们找出路?谁愿意好好的被人戳脊梁骨!上一次潘织造对付李家,他们可都是跟李家共进退的,一点没其他想法。这次实在是撑不住了,害怕跟李家一道获罪。观棋的话令他们有了指望,觉得姑娘这么说,看样子能从轻处置他们!

谁知观棋话锋一转,“但是……”

几个倒霉鬼一哆嗦,心陡然提起。

观棋高声道:“……有想法我不怨,有打算也在情理之中,跟外人勾结却罪无可恕!”

众人不料有这事,嗡一声炸开。

墨竹揪出两个内鬼,推上前。

管事娘子向众人交代了这两人都干了什么、与谁勾结——勾结对象是两个不大不小的纺织商。大纺织商都沉着的很,纵然有心,也不会在钦差大人眼皮底下行动,只会等李家定罪后,才会下手。

观棋先命令,收回这些人手上的股份。再吩咐,将勾结外人出卖李家的,连同人证物证都送去官府,由官府处置;其他人则罚去仓库干搬运的活计。

众人都凛然——律法对背主的罪行罪加一等,这两人怕不是要流放了,且将来无人敢用他们了。

处置完,将人押了出去。

众人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观棋看着大家,犀利道:“你们也别得意,自认为比他们有见识,所以没干糊涂事。”

众人忙都道,我们能干那事吗?

观棋冷笑道:“过头话别说!李家又不是头次遇见这种事了——那年老爷和姑娘被绑架了,不也来了这么一下子?哼,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管事媳妇忙奉承道:“等姑娘进了宫,当了娘娘,有皇帝撑腰,谁敢动李家?”

众人纷纷附和,个个满脸喜气。

观棋怒喝道:“白日做梦呢!”

众人吓了一跳,都惴惴地看着她。

观棋道:“便是进了宫,就一定能得宠?就算一时得宠,也难保一直得宠。宫里起起落落的,更加平常了。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将来李家难保还会遇到节儿坎儿的。也不怕你们起歪歪心思,大不了跟今天一样处置,也许更狠呢。富贵虽好,不是随便哪个人就有福气享的!就看你们的眼光和见识,还有决心了。——毕竟之前几次,李家都差点败了。谁知后来又翻身了呢。往后可要想仔细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中沉甸甸的。

只因这种事,确实要凭眼光和见识,不是光靠忠心就能得福气的。要不说之前那几人是倒霉鬼呢,看走眼了,那就是下场;若是赌对了,便能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发家。毕竟谁也不能担保李家次次都能度过劫难。

然人立足于世,没有原则怎行?

工人中,也有那明白人。

一四十多岁的管事娘子道:“我没什么见识。我就一门心思跟着东家!东家好我便好;东家不好我也认了,跟东家一块吃苦受累,心甘情愿。”

她的话令许多人豁然贯通。

马上有人附和道:“一个人活在世上,做人做事得讲良心,整天投机取巧,光想着享福哪成呢!”

“姑娘放心,我们都跟着东家!”

……

观棋看着群情振奋的场景,心里好过多了。她今天是特意敲打这些人,希望李家再遇到劫难时,这些人能跟李家齐心协力,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处置完毕,她回去向李菡瑶复命。

次日,又接了大量订单。

再次日,李菡瑶的三婶白晓霞从景泰府赶来,因为她要进京了,将若干事交代给白晓霞。

再然后,宁波府知府闻直押着查抄的陈飞家和吴家财物赴霞照,向钦差交割;落无尘和李天华同行。

简繁再升堂,赔偿江家损失。

其中,吴家名下有一座船厂,是吴佩蓉的祖父暗中经营的,简繁跟江如蓝商议:江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恐怕没精力和能力经营这船厂,不如转让出去。

江如蓝当堂拒绝,坚持要船厂。

她道:“小女子定要兴盛江家!”

简繁无奈,只得赔给了她。

接下来,李菡瑶协助江如蓝,只花了两天工夫,接手船厂,将船厂更名为“澄江船厂”,并整顿人事和内务,让江家的造船业得以延续。

八月一日,简繁奉李菡瑶启程进京。

李菡瑶临行前,特地留下最得用的大丫鬟观棋,协助表姐江如蓝治理经营澄江船厂,并侍奉父母,替自己尽孝,她仅带着听琴、鉴书两个丫鬟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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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又到剧情转折时候。这段情节细纲准备不太充分,作者不敢快,也快不了。我挺不好意思留言的,像找借口,但连续几天一更,不解释不像话!对不起了!(捂脸)

第228章 求救梁心铭

辰时,景江码头车马簇簇、人流汹涌,之前已经离开霞照的地方官员,为送钦差又特地赶回来;本地的乡绅和富商更不用说,即便在钦差面前说不上话,也要来码头露个脸儿,或者在李卓航身边打个转,奉承几句。

简繁悄悄带上火凰滢。

没有人知道,江南名妓火凰滢换下了一身行头,成了钦差大人身边一名小丫鬟。

郭晗玉等女也都来送李菡瑶。

因李菡瑶计划乘船经水路去往景江码头,再登官船,大家便到李家别院的河埠头送行。

秋日送别,离愁更浓。

初生的朝阳似乎没有平常的精神;高天上的流云衬着晴空,就像大家脸上的愁云衬着笑容;河堤上的杨柳也凋零了;在树隙与河上穿梭的鸟雀叫声也失了欢快;河面浮着薄薄的雾气,似挥不去的离情缠绕着画舫。

看着李菡瑶盛装而来,在宫嬷、丫鬟和亲人簇拥下上船,向传说中的皇宫进行,开启另外一种的人生,众女都红了眼睛。此一别,不知今生可能再相见?

也许,再没有相见的那天了!

郭晗玉最经不得这种场面,忍不住流下眼泪。

魏若锦暗自担忧,李菡瑶进宫后还能如从前一样恣意自由吗?当然不能。她眼前浮现宁致远的身影。这一刻,她万分感激祖父替自己定下的亲事。

刘诗雨搜寻送行的人群,没发现落无尘,再看向河堤、每一棵杨柳树下,也没发现那出尘的身影,心情在悲伤之外,另添了沉重——这人是不忍来送别吗?李菡瑶走了,她有机会了,可是奇怪的很,她竟然对落无尘不抱指望了。她料定落无尘从此心丧若死,纵使嫁了他,恐怕婚后面对的也是沉浸在思念中的夫君;何况未必能如愿。怎不死心?

欧阳薇薇更茫然,因为父亲已替她定了亲,那亲事,不说也罢。她觉得自己跟李菡瑶同病相怜。

……

群芳欢聚,已成了回忆。

王壑站在江堤上,看着李菡瑶登船,看着官船扬帆,渐行渐远、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

那日从李家祭奠归来,他心冷了,头脑也冷静下来,理智恢复,细想李菡瑶在灵棚对他的态度,太过决绝,与织锦大会上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

反常即为妖!

到底什么缘故?

这并不难猜。

他们并无海誓山盟,亦未情定终身,以李菡瑶坚强独立的个性,自然不愿他卷入这件事,连累他和王家,才故作决绝之态。他关心则乱,竟未想到。

虽找到原因,但王壑却没再去找李菡瑶。一则李菡瑶极有主见,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二则就算两人见面,李菡瑶也不会采纳他的计策,除非他能循正途、正大光明地帮她脱身,并使李家再无后顾之忧。

循正途,必要皇帝收回圣旨。

这实在是痴心妄想!

王壑从未觉得如此智穷。

然他不肯就这样放弃。

犹豫再三,他写信向母亲求救,希望母亲能想办法令嘉兴帝收回旨意。他清楚母亲和嘉兴帝之间的隔阂,若有万一,他不会将这个棘手的难题扔给母亲。

李菡瑶,是迄今为止唯一令他动心的女子!他不想放弃她,更不愿她飞扬的人生被困在深宫!

他并非指望母亲找嘉兴帝谏言,说动嘉兴帝,而是想借用母亲睿智的头脑和丰富的经验,看可能想出一个两全的计策,逼得皇帝不得不改主意。

信发出去了,他并未轻松分毫。

因为成功的希望太渺茫!

他的心情无可救药地糟糕。这风光旖旎的江南,骤然间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再待不下去了。

原本他想跟钦差队伍一道回京,但与李菡瑶同行,他实在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若被简繁等人看破,必将李菡瑶置身于险境。因此在送别简繁时,他托简繁告诉母亲,说他要陪表弟回祖籍,等晚些时候再回京。

简繁爽快地应了。

“母亲,请恕儿子任性。”

“母亲,帮帮儿子!”

王壑对着大江呢喃。

张谨言在一旁,沉默地两眼望着江。李菡瑶走了,他终于腾出空来审视自己内心,也没心情安慰王壑了。然他想不了太深刻,只觉心里闷闷的。他不想回祖籍了,想立即回京,可表哥坚持要等些日子再走。

********

再说钦差一行,不日到徽城。

徽州巡抚鄢计率地方官员到渔梁坝迎接。

李卓远也带着太平商号徽州分号的大小管事仆妇来迎接李菡瑶——李家未来的娘娘。

李菡瑶下船后,先拜见鄢计,然后向鄢计告罪一声,也不管简繁等人何去何从,只管自己上了马车,直奔太平商号。

李卓远等人急忙跟上。

到太平商号,李菡瑶长驱直入,进了正院,站在廊下,召集大小管事齐聚院中,当众宣布:

一、撤销李卓远徽州大管事职务,由墨文接替。

二、当年家主李卓航与李卓远定的十年之约作废,李卓远一房永不得继承太平商号任何产业,且李家任何商铺、作坊、田庄都不得收用李卓远这一房人。

宣布完,众人都噤若寒蝉。

李卓远、李天明震惊万分。

李卓远这些年在徽州做大管事,发号施令惯了,培养了一身的气势,张口就要质问李菡瑶,然一触及李菡瑶冷静决然的眼神,方想起眼前少女现在不仅是李家的少东家,更是未来的娘娘,万不可轻慢的。

他按捺住满心不平,诚恳且认真地问李菡瑶:“大姑娘这是何意?伯父究竟做错了什么,引得大姑娘发怒,撤了管事不算,连家主当年的话也不顾了?”

李菡瑶冷笑道:“都这样了,你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还真自以为是!墨文,告诉他!”

墨文应声上前道,李卓远贿赂靖海水军、送钱送物给颜贶的亲信部将祝琅,妄想将来独立后,颜贶能将靖海水军军中所需的纺织订单交给他来做。岂料被陈飞抓住把柄,在钦差大人面前指控李家和颜贶官商勾结。李家差点因此覆灭。此事钦差和江南官商都可作证。

李卓远父子听后面色大变。

李菡瑶怕他打击不够似的,轻笑道:“父亲当年与大伯父定下这十年之约,未尝不是考验。若大伯父真有那胸襟和手段,父亲既能分股给工人,又怎舍不得将嫡支的产业交给你们这一房继承和掌管?谁知大伯父心胸忒窄,眼界就针眼那么大,竟算计从家族这口大锅里抢食物给你那一房开小灶。连家族都不顾,叫人如何信服你?倒不如把这偌大的家业散与太平商号的工人,也算替李家积德。没准老天开眼,母亲能老来得子,延续李家香火呢。”

李卓远悔恨莫及,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下道:“大姑娘,这都是我的主意,不关天明的事。是我糊涂啊!大姑娘要罚就罚我吧,饶了天明。姑娘就要进宫了,李家还要人支撑,放过天明吧……”

李菡瑶厉声道:“十年前就饶过你一次了!”

当下也不废话,吩咐墨文立即接手。

大小管事立即忙乱起来。

只有李卓远父子呆呆的。

第229章 驳回圣旨

八月五日,简繁、李菡瑶再次启程。

此时的朝堂,已是风云变幻。

六月初,左相王亨出使安国,共商两国边贸、军事。七月底,朝廷接到忠义公从西北玄武关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安国扣押了王相,欲挑起战争。

嘉兴帝忙召集重臣到御书房商议。

吕畅在旁秉笔记录。

大家争论不休,主战方要求立即发兵,救回王相;主和方认为不可贸然出兵,否则将置王相于险境,须派人去西北边关,查明安国意图,才能定夺。

最后,大家都看向梁心铭。

梁心铭却静静不语。

寂静中,有人提议:梁御史足智多谋,又心系王相,是去西北的不二人选,可临机应变。

救夫君,她当仁不让!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嘉兴帝目光炯炯地看着梁心铭,问:“爱卿可愿去?”这话问得巧妙:问她愿不愿去,若不去,便是不愿了。不愿去救夫君,别人会怎么看她?

吕畅停笔,垂眸静听。

梁心铭躬身道:“请容微臣斟酌,明早再回复皇上。”

嘉兴帝只好宣布散了。

待大家离开后,嘉兴帝看向吕畅,疑惑地问:“她怎不急?莫非不愿去?抑或另有打算?”

吕畅动作优雅地收拾笔录。他肤色极白,眉眼俊秀,在绿色官服衬托下,清雅如玉。这令嘉兴帝想起梁心铭,听说当年也是这般清雅如玉。不过,吕畅虽然生的形容俊秀、举止风流,然他的喉结却很大。这喉结,让嘉兴帝很顺眼,仿佛有了这东西,吕畅的俊秀清雅便与梁心铭的不同,要高梁心铭一等。他君臣站在一处,一样的年轻,相得益彰,光彩夺目。明君贤臣,这才是!

吕畅收拾完,双手捧着,躬身呈给嘉兴帝。

嘉兴帝点头,示意他放下。

吕畅便将笔录放在御案上。

然后,站直了,看着嘉兴帝微笑道:“皇上不必担忧。王相是回不来了。梁大人去了也救不了他;不去,虽能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再难成气候。”

嘉兴帝道:“顺之,不可小觑她!梁心铭能以女子之身科举入仕,走到今天,足可见她能力。”

吕畅正色道:“皇上,微臣从未小觑梁大人,但也不会长她志气。微臣以为:梁青云能走到今天,虽有能力,更多的是仰仗先帝宠信和重用,并依赖她夫君王相。否则一个女人,若非男人纵容,任凭她有天高的本领,也翻不出浪花来!梁青云如是,前朝的武则天亦如是。”

嘉兴帝赞同道:“有道理。凭她多大本领,若非先帝给她机会,她也无法进入朝堂。”

吕畅道:“故而微臣以为,只要王安泰不在了,梁心铭将寸步难行。——这金殿,再也没了她立足之地!她若不去,皇上不必强她去,免得使人生疑。”

嘉兴帝神情松泛了些,脸上有了笑容。

次日早朝,梁心铭请旨去西北。

嘉兴帝允准,令她择日出发。

八月初一,简繁第二道奏折入京,奏江家被灭门,靖海水军副将军陈飞指控:靖海大将军颜贶和李家官商勾结,豢养一批水军私军。他正审查此案。

消息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梁心铭严厉指出:这是阴谋!矛头直指潘家,说潘梅林和陈飞勾结,妄图清除异己,让陈飞顶替颜贶掌控靖海水军;通过李家攀扯徽州巡抚鄢计——李卓航和鄢计乃至交,鄢计又是她的门生——来达到陷害王亨和她的目的!

疾言厉色!

直言不讳!

梁心铭的举动惊呆了满朝文武和嘉兴帝,因为她一向谋定而后动,对于不确定的事、没有证据的事,从不会意气行事,做这种无谓的指控。

然而,还有更反常的。

梁心铭向嘉兴帝谏言,请嘉兴帝收回纳李菡瑶入宫的圣旨。她道,李家只有这一个独女,为了宗祀传承,公开招赘婿,江南无人不知。潘梅林为了谋夺李家产业,算计李菡瑶终身,终闹出人命。皇上却在事后宣李菡瑶入宫,恐有损天子圣誉。李菡瑶有才,不如就让她像郭织女一般,在纺织行内做出一番成就,才是对国家社稷最有利的。

嘉兴帝在龙椅上气的乱颤。

宣李菡瑶进宫,因是后宫事,他就没拿到朝堂上征求臣子意见,也是怕人阻拦的意思。他是皇帝,要一个民女还不能弄来?于是悄没声就让传旨太监出京了。

梁心铭竟敢让他收回旨意!

君无戏言,怎能出尔反尔?

“圣旨已下,不必再提!”嘉兴帝强硬道。

“皇上不可任性!江家已被灭门,仅剩一女;李家是江家的姻亲,也只有一女。皇上怎忍心让李菡瑶进宫?况且李家被牵扯进大案,简大人正在追查。真相未明之前,李菡瑶不宜入宫。请皇上收回圣旨!”梁心铭坚持不退。

不等嘉兴帝回答,她问右相崔渊等人意见。

崔渊附议梁心铭。

吏部尚书姜宇附议。

兵部尚书陈修文附议。他早觉这圣旨不妥了,李菡瑶入宫,对陈皇后是个威胁——刚打压了潘贵妃,又来了个李菡瑶,听说还是个有手段的女子,真要是这样,还不如留着潘贵妃呢。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眼下见梁心铭谏言,岂有不附议的?赶紧附议了。

旁人见他附议,也跟着附议。

转眼间,六阁臣除了王亨不在,都附议了,而王亨跟梁心铭是共进退的,肯定会附议。

梁心铭严正道:“内阁大臣都附议,可驳回皇帝旨意!”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嘉兴帝也目瞪口呆。

这条律法,是英武帝制定的。

当年英武帝建立内阁,为了防止帝王做出昏庸举措,危害社稷,特别制定了这一条,遏制君权。

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哪一任皇帝被内阁驳回圣旨过,眼下搬出来,不啻打了嘉兴帝一个耳光。

这是耻辱!

他白皙的俊脸红了又白,又转青灰,跟着暴怒,怒斥众臣大逆不道,要废除这条规制。

梁心铭严正道:“皇上,这是武圣皇帝亲口制定的!”言下之意,你违反祖宗法度,才大逆不道!

第230章 美人倾国

满朝文武都跪下了,并不都是阻谏嘉兴帝,有些人是无条件顺从皇帝的,有些人在看风向,还有些心机深沉的人则想利用这机会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嘉兴帝正要爆发,忽然瞥见吕畅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勉强按捺下怒火,道:“此事容后再议。”

先拖延,等梁心铭走了再说。

梁心铭似乎知道他打算,奏道:“微臣谨记为人臣本分,在天子言行失当时,予以谏言;但微臣亦谨记君臣纲常,不敢逼迫皇上。最终如何决定,望皇上三思!”

嘉兴帝冷哼一声不语。

梁心铭又道:“今日乃八月初一,虽非秋季首月首日,非享祭的日子,但微臣即将离京,此去恐会引发两国交兵,微臣恳请皇上,容许微臣去太庙祭祀。”

嘉兴帝绷着脸道:“也好。这祭祀非‘四孟时享’,就由爱卿主持。朕就不去了。”

梁心铭垂眸道:“微臣领旨。”

嘉兴帝喝道:“退朝!”

一甩衣袖,气冲冲地回宫了。

吕畅急忙捧着文书跟上。

到御书房,嘉兴帝一挥手扫落了紫檀书案上的奏章,对着吕畅吼道:“她竟敢如此对朕!”

吕畅轻声道:“皇上息怒!”

嘉兴帝眼里浮现恐惧——愤怒过后,他想起刚才金殿上情形,惊惧得浑身发软,站立不稳似的手扶着书案,摸索着走到书案后,一屁股跌坐下,双目呆呆的,口中喃喃道:“他们都听她的!都听她的!”

梁心铭竟能煽动内阁大臣都反对他,这是不是意味着:梁心铭随时能将他赶下宝座,重新扶持其他皇族人登基?

嘉兴帝感到寒意浸骨。

吕畅叫道:“皇上,皇上?”

嘉兴帝猛抬眼,急问:“吕爱卿,她是不是要废了朕?”

吕畅见他面色实在不好,分明吓坏了,心中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怒气——这是天子,别说煌煌天威,连点安全感都没有。梁心铭真该死!

吕畅决意辅佐嘉兴帝,正朝纲,将以女身混入朝堂的梁心铭赶出去!遂正色道:“皇上是天子,紫薇降世,梁青云岂能轻易废帝!”

嘉兴帝颤抖道:“可他们都听她的!”

吕畅沉声道:“不过是大家觉得皇上宣李姑娘进宫不妥罢了,并非支持梁大人。通过简尚书这一本,可见江南形式有变。朝臣们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嘉兴帝又问:“旁人就罢了,为何朕的舅舅也反对?”

吕畅道:“皇上,陈尚书是为皇后考虑,自然不希望李姑娘进宫。——若李姑娘真如传言厉害的话,她这一进宫,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难料。”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除崔渊外,其他人附议梁心铭并不安好心——就是要增加嘉兴帝对梁心铭的恶感,进而压制她的权势,而非为国家大义,更不是为了李菡瑶!

嘉兴帝恍然大悟,当即不抖了。

“哼,都打的好主意!还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呸,朕才是为了天下!”

他自己的江山,能不爱护?

这些臣子就难说了。

李菡瑶既然有大才,他当用之!他身为皇帝,什么美女没见过,难道会贪图美色?梁心铭自己科举入仕、大展宏图,就容不得别的女子出人头地?

吕畅又劝道:“皇上息怒。梁大人今日表现很是反常。照她的性子,便是要阻谏皇上,也会委婉些,或者隐晦地旁敲侧击,使旁人出头,她自己是断不会当着群臣的面,在金殿上顶撞皇上的。她还要去太庙祭祀,意欲何为?依微臣之见,皇上最好派个人去看看究竟。”

嘉兴帝点头,唤了太监周华来,命他带人准备祭祀物品,去太庙随梁心铭祭祀,顺便观察梁心铭。

周华领命去了。下午方回来,向嘉兴帝回复:梁大人在先帝的庙庭内,对着先帝的牌位和神像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不言不动,不知想什么。

嘉兴帝骂道:“她还有脸见先皇!”

吕畅心中却沉甸甸的不安,一面暗中使人盯住王府和梁心铭,一面向嘉兴帝献计“以退为进”。

次日上午,梁心铭便出发去西北了。

吕畅更加不安。

梁心铭到底有何手段呢?

又次日,早朝。崔渊和陈修文在金殿上再次提请嘉兴帝收回宣李菡瑶进宫的圣旨。

嘉兴帝惶恐不安地流泪,问众朝臣:是否梁心铭觉得他不堪执掌天下,所以主张废了他?

众臣慌忙都跪下,说绝无此事!

然嘉兴帝依然战战兢兢地自责。

皇帝惊恐至此,群臣都沉重不已,崔渊也不好再逼着皇帝收回圣旨,不然倒像坐实了他和梁心铭联手,谴责皇帝德行有亏,不堪执掌天下似的。

散朝后,市井间便传出了嘉兴帝早朝时的言行,都说是梁心铭将嘉兴帝教得毫无气魄、胆小懦弱。

堂堂天子,毁于妇人之手!

不就是一个民女吗?

皇帝怎就不能召她进宫?

这点小事,何至于将天子逼迫至此!

一时间,女子误国的言论高涨。

嘉兴帝总算喘过气来。

这时,简繁第三道奏折进京,道是已经查明靖海大将军与李家勾结一案,乃陈飞诬告。官商勾结、豢养水军私军的是陈飞自己。陈飞已经自尽谢罪了。另,他将择日护送李菡瑶进京,等江南事了便启程。

案情的反转使吕畅震惊不已。

他认为,如此错综复杂的案子,简繁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其中定有梁心铭的推动。

不,王壑不是在江南吗?

应该就是王壑谋划的!

火烧江家船厂、海上炸毁楼船,这些事都太巧合了,也太完美无缺,既报了江家灭门之仇,也坐实了陈飞的罪行,使他毫无翻身之力,唯有自尽谢罪,否则就会牵连潘贵妃和潘家。这除了王壑还能有谁?

与靖海大将军勾结的是王家!

“皇上,潘家在江南的势力被彻底清除,再无人能对王家势力掣肘。江南,是王家的天下!”

嘉兴帝面色阴晴不定。

毕竟,陈飞罪行属实。

如果说这件事还不足以使嘉兴帝爆发,等他收到简繁第四道八百里加急奏章,终于爆发了。

因为李菡瑶失踪了!

钦差队伍行进到徽州和荆州交界的桐柏山,秋雨连绵,导致山体坍塌,李菡瑶的马车被泥石流卷入汹涌的江水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是天降示警?那也该罚朕,为何罚李姑娘?人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嘉兴帝不信道。

“皇上,这分明有诈。微臣之前就觉得梁大人反常,原来后手在这里——怕是李姑娘被王壑救走了。”吕畅表示豁然贯通,明白了梁心铭母子的安排。

嘉兴帝心中腾起一片阴影,儿时记忆浮上心头:

他也曾希望跟王壑君臣相得。

他是太子,王壑不该一切以他为尊吗?可是王壑眼高于顶、清高自大。一次,他不小心污了父皇的奏折,害怕之下推到王壑头上,当时王壑看他的眼神,轻视、不屑,就是没有忠心和顺服,深深刺痛了年幼的他。

王壑聪慧过人,他十分羡慕。

小太子心中渴望跟王壑相交。

他想要王壑做伴读,心想相处久了,感情自然就深了。然而王壑竟不肯。梁心铭更在父皇面前进言,让父皇收回旨意。然张谨言回京后,王壑与世子却形影不离。

小太子自尊很是受伤。

王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君!

现在,竟敢跟他抢女人!

嘉兴帝暴怒,对着西北咬牙道:“这是太师逼朕的!梁心铭,原想着你只要退出朝堂,回归内宅就罢了;现在看来,死一个王亨还不够,你也必须死!朕要折断王壑的翅膀,剪除他的羽翼,以绝后患!”

他与吕畅密谋后,即刻下旨:

责令简繁调动当地禁军,沿江搜寻李菡瑶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徽州巡抚鄢计失职,罢官,押解进京审问,并查抄鄢府。又密令一队龙隐卫下江南,追查王壑和张谨言动向,一旦发现不轨,缉拿进京。

右相崔渊急忙谏言,力阻嘉兴帝,声称这事故乃是天灾,怎能对徽州巡抚鄢计降罪?

嘉兴帝不听,执意发旨。

崔渊长跪不起,惹怒天子,当堂撤他右相之职。崔渊不堪羞辱,一头撞死在金殿!

临死前,他眼望着西北,喃喃自语:“青云,为师终于护了你一回!为师一向耿直,没有你的手段,细细想来,竟不知是如何走到今天、坐上这宰相之位的。然终逃不脱命运,晚节不保。大靖,要变天了!青云……好自为之!”

一系列大变,令满朝震惊!

再说江南,小青山,王壑收到母亲飞鸽传书密信,告诉他王亨被安国扣押,自己即将启程去西北玄武关,嘱咐他“万不可回京,即刻敛藏行迹,静观后变。”

王壑凛然,急忙和张谨言离开小青山清南村,敛藏行迹,往京城方向进发,暗中打听京城局势。

半路上,听到李菡瑶失踪的消息。

王壑大惊,不知李菡瑶真的遭遇不幸,还是借机金蝉脱壳,连日秋雨导致山体坍塌,他竟无法判断真假。他急忙和张谨言、老仆暗中搜索李菡瑶踪迹。

一切都是嘉兴帝惹出来的!

王壑眼前浮现一个身穿明黄绣青龙的男童,站在雪地里,傲然对他道:“本宫是太子,没有错,都是你的错!”

“管你是太子,还是皇上,这一回,我绝不会再饶你!”王壑剑眉倒竖,双目射出凛寒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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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朋友们,昨天没更,因为这章憋了一晚上。

第231章 寻找

桐柏山,一半在荆州境内,一半在徽州境内,李菡瑶的马车是在徽州境内被泥石流冲入江,失踪的。

王壑已经沿江搜寻三日了。

这天上午,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水面,静静出神。江流在这里拐弯,折过阻隔的山峰,形成一段平缓的水湾,就像湖面一样平静。不过,激流和旋涡都藏在水下;再往前半里,江面变窄,水流重新奔腾咆哮。那声音“轰隆隆”就像打雷一样传过来。

他抬眼,目光掠过周围山峦、峡谷、丛林,秋阳照耀下,峰峦叠翠。这样的景色,看着极美,内中却蕴含无数的危险,李菡瑶的马车翻入江流中,还有生机吗?

为何偏偏是她?

这太巧了!

李菡瑶绝不会因为进宫气馁,也绝不会伤心颓丧到不顾自身安危,这定是她脱身的计谋。

李菡瑶,一定还活着。

王壑感觉一股疼痛像被透明的气泡包裹着,悬在他心头,存在,却无法肆虐。他忍着不去碰触它,免得戳破了这气泡,疼痛流淌出来,散布到四肢百骸。

老仆隐在岩石后的树林内。

张谨言找不到一点线索,气闷的很,干脆把外衣脱了,一头窜入下面的水中。

中秋都过了,山中水很凉。

然而张世子毫不畏惧。

他向上溯流,又顺流向下,像条大黑鱼般,在水底窜来窜去,什么也没发现,只抓了两条鲤鱼。这是几年来在外游历养成的习惯——随地取材果腹。

“哗啦”一声水响,张谨言窜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扬手将金鳞闪光的鱼向上一抛。

鱼儿在空中划出两条优美的弧线。

老仆见王壑不动如山,眼看那鱼就要落在岩石上摔成烂鱼,忙窜上前接住。鱼儿本就滑不留手,加上不甘落入魔掌,拼命地弹跳,老仆使出压箱底的手段也抓它不住,急中生智,忙撩起衣袍下摆兜住才算完。

转身,只见张谨言已经湿淋淋地爬上来了,光着膀子,下面只穿一条裤子,蜂腰猿臂,水珠沾不住似的从健壮的胸膛往下滚;上了岩石,一矮身在王壑旁边坐下,也不说话,让暖洋洋的太阳晒他,仿佛那两条鱼不是他抓的,跟他没任何关系。再看王壑,好似入定,即将羽化而成仙了。

老仆低头看看兜着的鱼,估计它们自己是不会把自己给烹了,暗叹口气,任命地去收拾了。

老仆虽是仆人,却没干过洗衣做饭的活计。在外游历的七年,他负责保护小主子,跑腿打杂,却不会做吃的。每逢露宿野外,都是王壑掌勺、张谨言打下手。

王壑可不是不务正业。

年轻人,最爱贪新鲜。

从小,王壑就常听父亲王亨讲述野外生存经验,如何将干粮变成美味,是重点。父亲最拿手的是火腿炒饭,据说只有母亲吃过;母亲证实,非常美味。

王壑为了证明自己比他老子强,离家后,狠下了一番苦功学习在野地里做吃的,什么都做!

张谨言吃了表哥做的食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他哥无所不能。若有不能,那是他哥没空学;但凡他哥学了,就没有学不会的。他也兴致勃勃的,包揽了烧火的活计。哥俩配合默契,行走一口小锅和锅铲,走哪带哪,别的行李都没有,这锅从未丢下。走到哪吃到哪,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更别说山林中的菌子、田野里的野菜,逮着啥就吃啥,还省钱。连带的,把老仆的口味也养刁了。

这几天,两少年没心思做了。

老仆只能亲自动手。别的也不会,就烤鱼烤肉,放在火上烧就是了。他看着王壑弄觉得挺容易的,结果自己一上手,烤出来的鱼焦黑焦黑的,难吃死了。

他生恐两少年吃不下,结果一看,那两人心不在焉地张嘴就咬,大口嚼,也不管鱼黑鱼黄。

老仆吓坏了——这一个是玄武王世子,一个是宰相的儿子,都金贵的很,他全须全尾地将他们带出来,也要全须全尾地将他们带回去,别七年都熬过来了,最后却被鱼刺给扎破喉管死了,他如何向主子交代?

他急忙拦住两人,将鱼刺挑出来,再让他们吃。

这事儿可繁琐了。

老仆哪干过这个!

那条鱼被他撕得烂七八糟,没法吃了,都扔了。

想起昨天的事,老仆打了个寒噤,心想今天不能烤鱼了,剁吧剁吧炖汤吧。至于鱼刺,他有办法——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将锅里的鱼渣都捞起来,用布仔细过滤,鱼肉鱼刺都扔了,只喝汤,就着汤啃馒头。他还找到几只菌子,丢进汤里煮。最后一尝味道,咦,竟然不错呢。

王壑和张谨言吃的很香。

这几天,他们都没好好吃饭。

老仆看着两少年唏嘘不已——这才弄一顿饭,他都已经操心至此,要是从小拉拔养大一个娃,把屎把尿的,岂不更加艰难?一生未娶的老仆想到这,再也不羡慕人家儿女绕膝了,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的。

桐柏山另一山谷内,坐落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门口卧着一条大黑狗,两眼盯着门前小径;矮墙上爬满了秋扁豆,院内支着大圆簸箕,里面晒着红辣椒。

一个黑少年蹲在一老汉面前,眼不眨地看他修补鱼篓,听他说这鱼篓如何捕鱼:篓子口像个倒立的圆锥,入口大,出口小,鱼儿进去了就出不来。

忽然外面狗子叫起来。

“黑子,不认得我了。”

来人呵斥那黑狗子。

黑少年忙起身出去看。

小径上走来一中年庄汉,赶着骡子,骡背上驮着两大竹篓子,旁边还有一个戴斗笠的商贩模样人。

“胡伯伯。”黑少年忙叫。

“进去说。”商贩忙道。

大家进去,一通忙碌后,商贩和黑少年到右边房里说话,老汉照常在院里忙碌,庄汉是邻居,自回家了。

来人是牛贩子胡清风。

他上下打量黑少年。

黑少年转转身子,显摆地问:“怎么样,还像吧?”

胡清风微笑道:“别的都还好,就是牙齿太白了。姑娘,乡下人不讲究,早上没人刷牙。牙齿都黄的。”

李菡瑶无奈道:“这也没法子。”

接着就问他外面情况。

胡清风道:“钦差还是没走。”

李菡瑶道:“他这是在等圣旨。”

胡清风道:“那姑娘怎办?已经七八天了,难道要一直住在这山沟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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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不力,不想找借口,就是在卡文。等我调整!

第232章 重逢

李菡瑶道:“再等等看。”

胡清风道:“老爷应该快到了。老爷来了,湖州那边就没了人主事。姑娘又不能出去,连我也绊在这。咱们的人不够用啊。姑娘不许齊亞掺和进来,又不要落少爷帮忙,倘或情况有变,咱们必须提前准备。”

李菡瑶道:“李卓远。”

胡清风吃惊道:“姑娘要用李卓远?”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点头。

胡清风道:“姑娘不是刚撵了他?”

李菡瑶道:“撵了他才好用。”

胡清风忙道:“小的糊涂。请姑娘明示。”

李菡瑶道:“你不是在李卓远身边安插了人吗?”

胡清风道:“骡子那是为了监视他。现在没用了。”

骡子本姓罗,他老娘生的多,他大哥出生时,他爹还兴致勃勃地想名儿,后来他老娘接二连三地生,他爹也懒得起名了,顺口就叫他骡子——罗子。

李菡瑶道:“不,现在正当用!骡子我让他跟李卓远走了,回月庄了,就是等眼下这机会。”

胡清风忙问:“怎么用?李卓远就算知错,那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难当大用。”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李卓远的蔑视,觉得这人忒不争气了,白瞎了李卓航一番苦心。

李菡瑶道:“胡伯伯说的对,然用人之道千变万化,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君子正面用,小人反着用。用的好,能收奇效。”

胡清风忙道:“请姑娘指点。”

李菡瑶道:“按照我与父亲商议:他来桐柏山寻不到我,便会以衣冠入殓,运回故里安葬。我娘不堪打击,病重倒下。父亲不得不放下手头事,陪同我娘回月庄修养,观棋等丫鬟随行。你即刻传话给骡子,要他告诉李卓远,就说他发现大宅有些不对劲,似乎李姑娘没死,还活着。”

胡清风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李卓远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报复嫡支的机会。”

李菡瑶坚定道:“就是要找事!简繁不走,一是怀疑我没死,二是怕担责任。他在等皇帝旨意。一旦皇帝下旨要他彻查此事,他就会盯上李家。”

胡清风问:“所以姑娘的意思?”

李菡瑶道:“让李卓远向他通风报信,将钦差、官府的目光通通都吸引到黄山,吸引到月庄去!”

胡清风喜道:“妙!这样一来姑娘就安全了。让他们去月庄,挖地三尺也找不着姑娘。”

李菡瑶却摇头道:“这只是第一步。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胡伯伯和齊亞哥哥……”

她低声交代了胡清风一番话。

胡清风惊问:“姑娘要……造反?”

他憋了好半天才吐出那两个字,尽管当年他差点落草为寇,眼下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有自知之明:他们当年那一帮灾民,纯粹就是垂死挣扎;李家父女若反,声势绝不同!

李菡瑶一本正经道:“不,咱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怎能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胡清风疑惑道:“那姑娘……”

李菡瑶道:“我只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胡清风呆呆地看着她——

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他脑筋转不过弯来。

李菡瑶目光悠长,回忆般道:“小时,我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学本领,等我长大了,就能替李家顶立门户了,再不怕被人欺辱。那年青华府民乱,李家被官府勒索,我又想,若是李家在官场上有靠山就好了。后来我们也交结了不少官儿,鄢伯伯更是暗中照应李家,对上潘梅林也有一拼之力。谁料想,到头来皇帝竟要我进宫!”

她目光一凝,声音转严厉,“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吗?我偏不去!简繁在等圣旨,我也在等。倘若圣旨招简繁回京,那一切都好说,我还做良民,只当世上从此没了李菡瑶这个人;倘若圣旨要简繁彻查此事,并株连无辜人受害,我便再不会任他宰割——我要自立为王!”

胡清风:“……”

好一会,他才激动道:“好!我胡家跟着姑娘!”他可是个有理想的牛贩子,也想干大事。

他也不觉得李菡瑶狂妄。

自从投靠了李家,李菡瑶一次又一次颠覆他父子的认知。就在刚才,又颠覆一次。刚才他以为李菡瑶声东击西,把简繁的目光吸引到月庄去,是为了自身安危;谁知竟不是,李菡瑶想到更远,有了更长久的谋划。这份深谋远虑,将朝堂和地方官府都算计在内,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要跟着姑娘大干一场!

正在这时,外面狗又叫了。

两人都侧耳倾听来了谁。

院门开了,有人说话,一口的官话,显然非本地人,李菡瑶才听了一句,便露出吃惊神色。

胡清风忙低声问:“姑娘认得外头人?”

李菡瑶点头道:“认得。这是王相之子王纳,还有玄武王世子张慎行。不知来干什么。”

她的心已经狂跳起来。

王壑肯定是来找她的!

她无法遏制地激动!

胡清风听得咂舌,神情古怪地看着李菡瑶,心想这两人八成是来找姑娘的,他深信姑娘有这个吸引力。

李菡瑶以目询问“怎么了?”

胡清风道:“姑娘不躲躲?”

李菡瑶道:“不用。我出去看看。纵然被认出来也不要紧,他们不会害我的;未必能认出。”

胡清风道:“我先避一避。”

李菡瑶点头,也认为他不宜露面。

这屋里有地下暗道。

铁蛋在胡清风手下做事,这个庄子背后的东家是胡清风手下人,那人又是胡清风的人,胡清风是李卓航的人,所以,这庄子其实是李家的庄子。胡清风特地选了这里,作为荆州和徽州的一个联络点,方便做买卖、通消息。

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

当下,他便避进暗道去了。

李菡瑶本想就这么出去的,到堂间却脚下一转,向后面灶房走去。灶房内,一婆子正忙。

“铁蛋,来吃面。”

“嗳,奶奶。”

李菡瑶也不客气,端起灶台上一大粗瓷碗,满满一碗的鸡汤下面,宽面条,黄亮亮的清汤上面漂着几颗绿色的葱花和几根绿色菠菜,香气诱人,色泽更诱人!

她就这么端着出去了。

第233章 贤夫良父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地审视自己形象:她是铁蛋!

目光落在端碗的手上——皮肤皴裂,粗大的指关节,好像带着一双糙皮手套。这双手应该是有力的,至少端一碗鸡汤面很轻松;她却感到很吃力。还没到门口,想到外面那个人,又慌乱又雀跃,走路都走不好了。

她便想掩饰,于是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两下,跨过门槛时,等不及似的“稀溜溜”就吸进嘴,声音大到王壑和张谨言没法不关注,一齐看向她。

李菡瑶一抬眼,便忘了咀嚼,嘴角挂下一根面条也不自知——两贵公子穿着粗布短打衣裳,肩上扛着一根粗棒子,梢头悬着行囊,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比她这个铁蛋身上的乡土味还浓,若非眉眼熟悉,她都不敢认了。

歪打正着,她这一发愣,倒更像铁蛋!

王壑和张谨言没嫌弃她吃相粗俗,他们都被她碗里飘出来的香气勾住了肠胃,五脏都造起反来。——这几日他们吃的是老仆做的饭,简直无法下咽。

老仆去打探钦差动向了。

王壑和张谨言继续在山中寻找李菡瑶的踪迹,一找找到这来了,想打探消息顺便借宿。

王壑首先忍不住了,问:“小兄弟,能不能卖些吃的给我们?我们赶路的,没找到店家。”

李菡瑶又吃了一大口,猛摇头,含糊道:“没了。爷奶吃了。这是留我的。就这一碗。”

江南第一才女未免想的有些复杂,觉得身为“铁蛋”不能太大方。这可是鸡汤,农家人一年也吃不了一次,怎能随便就给过路人吃?狠狠地拒绝了。

王壑失望,便跟她借锅灶。

这几天他魂不守舍的,吃了些什么完全没知觉,眼下不想煎熬了,只有吃饱了,才有精力。

张谨言更不用说,看见院子旁边还有个菜园子,里面一畦畦的碧绿很爱人,忙说要买青菜。

说着,递上一块碎银子。

老汉急忙道:“你们摘!”

李菡瑶接过银子,足足有二两,用牙齿咬了下,惋惜地对王壑道:“没钱找。”

王壑道:“不用找。我们还借宿。这就当住宿费了。”

李菡瑶忙道:“家里没地方住。”

王壑觉得这黑小子挺实诚讨喜,尤其一咧嘴,满嘴的白牙亮晃晃的,因此微笑道:“无妨,就在小兄弟屋里搭地铺就好。”他不想睡在山林里了,睡不安稳。

李菡瑶:“……”

还当七年前呢?

还想跟她一屋睡!

还有更惊悚的呢。

灶房,铁蛋奶奶让位了,王壑淡定地拿出自己带来的鱼,刮鳞、剖腹、清洗、去骨、切几大块;张谨言坐在灶下,点着了火,然后倒油,烧热了,“滋啦”一声,鱼下锅!

李菡瑶看着王壑立在灶台前,精心煎鱼,就像精心作画,或者精心写字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宰相的儿子掌勺,王爷的儿子烧火?

破绽,这是大破绽!

说不定就是假的!

李菡瑶却感觉不像,因为王壑虽站在灶台前,那个自信,根本就不像假装出来的。

他哪学来的这烹饪手艺?

又怎能拉下脸来做呢?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李菡瑶很是惭愧,作为女人她不合格,男人都会做饭,她学了好些年,也没学会做素鸡腿。

鱼块煎得两面焦黄了。

香气满灶房飘得都是。

李菡瑶站在灶台边,两眼盯着锅里——虽然刚吃了一大碗鸡汤面,但她感觉自己还可以再吃。

王壑做的饭,撑死也要吃!

错过今天,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口福?

“让让。小兄弟。”

王壑添了水,盖上了锅盖。

然后瞅着李菡瑶微笑。

这铁蛋小兄弟太实诚可爱了,盯着这锅鱼,哈喇子都快掉进锅里了。这证明他的鱼做得好!

王壑十分的愉悦。

李菡瑶看出他善意的嘲笑,也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一面打量他,一面想:这就是贤妻良母——啊不,贤夫良父啊,人间少有。不行,必须娶他!

她的爱慕之意再掩饰不住。

已经绝了的心思,又活了!

她故意问王壑:“你这么会煮饭,你媳妇不煮饭?”

王壑静默了一会,道:“我媳妇不用煮饭!”

李菡瑶继续问:“那她都干什么?”

王壑道:“干她想干的事。”

李菡瑶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她都干什么想干的事?”

王壑:“……”

好一会,他才道:“我还没娶亲。”

李菡瑶怔了一会,才道:“哪个娶你享福了。”“哪个”是这里的方言,大致就是“谁”的意思。

王壑:“……”

他想起当年小墨竹对他道“如果姐姐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七年后,李菡瑶也当着众才子公然宣称,要娶个夫君,且盯上了他。

这黑小子为何会说“哪个娶你享福了”?

王壑疑惑地打量“铁蛋”,拉家常般问:“小兄弟,你们这离官道挺远的,平常有人来么?”

李菡瑶道:“不大有人来。呃,这一向进来的人多了,说是丢了个姑娘,要进宫做娘娘的。官差都来了好几拨查呢。哦,听说山那边驻着许多官差……”

她将实情透露给王壑。

王壑听了沉吟不语。

半晌转身,揭开锅盖。

热浪扑面而来,香!

李菡瑶咽了下口水。

王壑用木勺舀了点汤尝了尝,放下,从自带的竹筒里倒出一颗盐粒放进锅里,再给鱼翻身。

张谨言伸着脖子问:“哥,好了么?”

王壑吹了吹挡住视线的热气,道:“急什么。岂不闻‘治大国若烹小鲜’。先贤既将烹小鲜与治国相提并论,可见不能操之过急。时机未到,不能起锅,否则,烹不烂、煮不透,过咸、偏淡,都将功亏一篑。”

张谨言愣愣地看着王壑,疑惑他忽然来了这一套治国宏论,就不怕惹人怀疑、暴露行迹?

李菡瑶却明白了:王壑故意在“铁蛋”面前暴露行迹,为的是吸引她露面,他找她来了!

要相认吗?

李菡瑶激情涌动,满心雀跃,想要泄露点点破绽给王壑,让他怀疑她、拆穿她,然后惊喜。

相认的场景必定美妙。

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第234章 都装肚子里去

然相认以后呢?

他们该何去何从?

她是一个活死人,连堂堂正正活在世上都不行,要如何娶王壑为夫,替李家顶立门户?

或者她妥协,嫁给王壑?

然王壑出身名门,父母皆在朝为官,现实怎会允许他娶一个戴罪之身的活死人为妻?

李菡瑶将目光投向后院,后院有两棵李子树,透过狭小的窗户,可见李子树凋零的树冠,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两句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或者,他们可以隐居在此,过着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

这念头一闪即逝。

她立即便否决了。

她不甘心苟活于此!

再想想江家满门冤魂,想想李家前途未卜,纵然世道艰难、官场黑暗,她也只会选择迎难而上,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而非隐姓埋名、锄田种豆。

王壑也绝不会甘心。他们是同一类人,都胸怀大志向,期待像大鹏一样翱翔在蓝天,

李菡瑶冷静下来。

还是别相认了吧!

这不表示她放弃了王壑,相反,她更加坚定了娶王壑的决心。她看着站在灶台前的男子,暗下决心:等她飞上云端,便有了资格和能力迎娶他!

这时,王壑转身看向她。

李菡瑶一脸懵懂,却又不懂装懂道:“大锅煮菜好吃,香,还快。小锅慢。煨罐炖鸡就好……”

王壑:“……”

他说的是“大国”,非大锅!

张谨言见表哥那脸色,低头闷笑。

李菡瑶忙去灶口,把张谨言挤开,蹲下来,从里边灶洞里掏出一煨罐,捧出来对王壑道:“诺,这是煨罐煨的鸡。香的很。”表示她没瞎说。

王壑指出“你不说没了吗?”

李菡瑶傻笑。

王壑问:“你想吃我们的鱼?”

李菡瑶猛点头。

王壑道:“你想用鸡换?”

李菡瑶更加点头。

王壑道:“好。”

他也想吃鸡汤了。

他打开锅盖,将砧板上的青蒜、细葱用菜刀推进锅里,待热汤将葱蒜的香味激发出来,便起锅了。

李菡瑶深吸一口气——好鲜!忙问:“吃饭了吗?”

王壑道:“等会儿,还有两个菜炒了就吃。你不是刚吃了鸡汤面吗,又饿了?”

李菡瑶干笑两声,忙道:“那我去舀大粪浇园子,回来正好赶上吃鱼。”说着就要走。

王壑心生不妙,问:“去哪舀?”

李菡瑶指后门道:“后院。”

说着,已经走出去了。

王壑木然看着黑小子的背影,已经预见到舀大粪的后果——那必定是臭气熏天,他还怎么炒菜?再看刚盛起来的香喷喷的鱼,忽然感到也没那么想吃了。

张谨言急忙喊:“别浇了!”

王壑示意他“别喊了。”

人家乡下人勤快,见缝插针地干活,你一过路人,借个锅灶还挑三拣四,人家怎么想?

李菡瑶要的就是这效果——既然不能相认,便要装得像些,杜绝王壑怀疑的心思。

江南第一才女浇大粪?

说出去谁信哪!

她真舀大粪去了。

不一会,王壑预期的大粪味儿便飘满了后院,从后门、后窗钻进灶房,和鱼香味水乳交融。

王壑和张谨言同时闭住气。

王壑咬牙道:“真是铁蛋!这脑子!”

铁蛋奶奶急忙跑进来,歉意地对王壑笑道:“我家铁蛋勤快,丢下锄头弄扫帚,闲不住。这味道不大好闻。我帮他去。浇完了,省得你们难受。”

王壑心想:浇完了,更臭!

他进来时就发现菜园子在屋子右边,现在只是后院臭;等浇完,连前院都飘臭了,都没处躲。

事实上,农家浇粪有时候的,或早或晚,谁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浇啊,所以铁蛋奶奶才心虚。亏得王壑和张谨言也是个外行,不然李菡瑶要弄巧成拙了。

李菡瑶舀了小半担粪,挑进园子——她来的头一天便学挑担子了,此时是硬着头皮强撑,人看不见的地方,挣得龇牙咧嘴,臭气熏得她差点没晕过去。

当年她把刁二贵弄进茅房,推进茅坑,那味儿跟这一样,可是她很快就出来了,眼下舀粪、浇粪,一时半会儿哪能完!江南第一才女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挣到菜园子,将担子歇下。

她站在地头,看着一畦畦碧绿的蔬菜:青菜、菠菜、青蒜、韭菜……那个绿,从眼里渗入心里。

她笑了,觉得没那么难捱了。

她舀了一大瓢粪水就往青菜上泼,想给它们多多增加养分,然而旁边伸出一手阻挡了。

铁蛋奶奶低声道:“不能浇这么多!这一瓢下去,把菜都要冲死了。少点,还要兑点水……”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菡瑶今儿算是体会了。

好容易忙完,累死了,再一看王壑烧的菜:红烧鱼、青菜蘑菇、韭菜煎鸡蛋、花生米拌芫荽,个个都是那么诱人,顿时馋涎欲滴。铁蛋奶奶做的饭菜也很好吃,却比不上王壑读书人雅致,不仅要美味,还讲究卖相:那青菜碧莹莹的,红褐色蘑菇炒得嫩滑堆在碧青中间,极美;韭菜煎鸡蛋,圆的像十五的满月,划成了六份……

李菡瑶瞅了王壑一眼,心想:你露马脚了,扮作庄户人,庄户人做菜像你这样吗?

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她便充分发挥农家小子的本色,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还嚼得“吧唧”声不断。

张谨言一看不好,眨眼的工夫,那圆月去了一半成半月了,青菜上的蘑菇都被搛走了,鱼肚子肉也都划拉完了……这黑小子真能吃,也不知谦让。

不都说乡下人淳朴吗?

世子决定忘记自己的身份,跟李菡瑶抢起来,也不管什么教养风度礼仪了,横竖他现在也是乡下小子。

李菡瑶不甘示弱,下箸如飞,抢的比他迅速。其一,这菜是真好吃;其二,这是王壑做的菜,她恨不得全部装进自己肚子里,留做将来回味的念想。

她忍不住横了张谨言一眼——抢什么抢?天天跟王壑在一起,吃了七年了,还没吃够吗?

张谨言也气苦——你刚才不吃了一大碗鸡汤面吗?那么大的海碗,看着都吓人,咋还能装得下呢?又拉不下脸叫她别吃,说这是他们花银子买下的。

王壑像没看见他二人争抢一样,端着碗,剑眉下的星眸凝视着青菜炒蘑菇,伸筷子搛了一片绿色的菜叶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举止优雅且淡然。并非他故作斯文,而是他正想着心思,根本没留意张谨言和黑小子。——当年在青华府,他躲在小墨竹的床后头,墨竹把自己的饭菜省给他吃,当时他坐在马桶盖上,狼吞虎咽了几大碗呢。

回想当时情形,他不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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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朋友们!(*^▽^*)

第235章 风起云涌

张谨言暗暗抱怨还笑呢,菜都快没了

眼看韭菜煎鸡蛋只剩下最后两块,李菡瑶和张谨言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各自搛起一块放进王壑碗里。李菡瑶动作快些,放下鸡蛋立即转向装鱼的大碗,又捞起两块鱼给王壑,怕再晚就没了,这人没的吃。

王壑发现碗里飞来的菜,如梦初醒,愕然看着她。

张谨言也盯着李菡瑶的筷子,心想“不知沾了多少口水,还搛菜给哥吃。哥能吞的下吗”

李菡瑶也觉察自己孟浪了,掩饰地傻笑。

王壑瞅了她一眼,又看向碗里的鸡蛋。

李菡瑶紧张地注视着他,张谨言等哥把菜丢出来,就见王壑慢条斯理地夹起鸡蛋,咬了一口。

李菡瑶大大松了口气,十分开心,并非因为王壑吃了她搛的菜王壑又不知她真正的身份而是觉得王壑有涵养,有君子之风。

铁蛋奶奶见李菡瑶顶着孙子的样貌跟人家抢菜吃,很不好意思,忙把煨鸡的煨罐搬了出来。

李菡瑶喜道“还有鸡”

她抢了王壑他们的菜,心里过意不去,又担心他们吃不饱,忽见奶奶搬出鸡,特别高兴。可见王壑是真有涵养,品性高洁。那煨罐她早搬出来了,王壑没端来,想是也觉得农家人难得杀一次鸡,不忍吃了。

总之,李姑娘觉得王壑是怎么看怎么好。

她亲自帮王壑和张谨言舀鸡汤,每人都是满满一大碗。

张谨言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

王壑也瞅着李菡瑶微笑。

他觉得,这黑小子特别朴实、可爱,之前跟谨言抢菜,大概是实在觉得他做的菜好吃吧。乡下人,没吃过精致的饭菜。这不把自家煨的鸡奉献出来了

饭后,李菡瑶很忐忑,既担心王壑真留下,自己一不小心会露了破绽,又期盼他能多住一晚,就算不能跟他畅谈,看着他、感受他在身边也是好的。

很快她不用担心了。

夕阳西下时,归巢的鸟儿叫得格外欢畅,王壑和张谨言突然告辞,毫无征兆。

李菡瑶却知道,必定有人传递消息,且跟钦差驻地发生的事有关,因为她也接到飞鸽传书李卓航已经赶到了。她追出来,王壑正消失在小径尽头。

他们这是去哪儿呢

李菡瑶恨不能追上去。

黑子看着她狂吠不止。

李菡瑶转身,和狗对视。

“你认出我了”

黑子猛往后一跳,狗眼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弄成铁蛋模样,就能糊弄狗了吗”

李菡瑶噗嗤一声笑了。

狗最有灵性的,别想骗它们。

李菡瑶进屋,叫出胡清风,果断道“我们也走”

桐柏县城,钦差驻地,李卓航悲愤地向简繁控诉“这分明是潘家报复害死小民女儿,还要让李家担一个违抗圣旨的罪名。小民要进京,告御状”

简繁急忙拦住,并劝道“即便你进了京,见到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命人彻查此事,还不是要回来这里这里是事发地难道在京城就能查清了”

李卓航表示,他决不能任由潘家栽赃陷害李家,定要将此事上告皇上,请皇上做主。

简繁道,他已经将此事形成奏章,通过八百里加急递到京城,上奏给皇上,估计再有几天就有信回了。

好说歹说,才安抚住李卓航。

李卓航不进京了,转而追问女儿下落,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日,他可是把好好的一个女儿交给他们的,现在说一声不见了,就完了

简繁现在可真烦的很,他正为此事犯愁到底是潘家害的李家,还是李家监守自盗呢

他认为,两种可能性都有。

潘家可不止潘梅林和潘子玉,潘子玉的父亲正在金州做官,潘家在京城也有人,云州祖籍更多。

李家,李菡瑶也不是省心的主儿。

唯一倒霉的是他这个钦差

三天后,还是没找到李菡瑶。

五天后,依然没有线索。

李家传信来,江玉真病重,李卓航不得不返回,临行前留下墨管家在桐柏山等消息。

九月初,李卓航以送江玉真回乡静养为由,回到月庄。在家才住了几天,便收到墨管家的传信,说简繁接了圣旨,已经回头,往徽州府城来了。李卓航心一沉,急忙交代观棋照顾江玉真,他则赶往徽州城。

九月初八傍晚,李卓航在渔梁渡口与简繁等人相遇。

李卓航问简繁,可有线索了

简繁神情肃然,摇头说没有,但他此来徽州,就是要会同徽州地方官府,追查李姑娘下落。

李卓航按下心焦,只得跟他走。

简繁命属下众人,直奔徽州巡抚鄢计府邸。

王壑已先一步到达鄢府。

见了鄢计,道明身份。

鄢计二话不说,将大女儿鄢苓托付给他,请他速速离去。

王壑便知道他已有准备,力劝他跟自己逃走。

鄢计正容道“本官身为徽州巡抚,一身牵系多方,岂能说走就走真要走了,岂非陷恩师和王相于不忠不义王纳,本官别无牵挂,唯有两个女儿放不下。你快带苓儿走吧。芸儿去静安寺敬香了,还要劳烦相救。此番若能侥幸逃过此劫,日后必有重逢之日。若不能”

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

他和王亨梁心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们夫妻无事,他自然也无事;就怕王亨和梁心铭在劫难逃,不但鄢家难以幸免,连王壑也前途渺茫。

王壑自然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无法眼睁睁看他被害,又愤怒,又不甘,迟迟不能抉择。

鄢苓和母亲抱头痛哭。

鄢夫人也帮着催他们走。

鄢苓悲声道“女儿绝不能丢下爹娘独自偷生”因对王壑道“请王少爷去静安寺找妹妹。就说我说的让她跟王少爷先躲一阵子,家里有我照应。”

鄢计听得发急,朝老仆使眼色。

老仆上前,一手刀砍在鄢苓后颈,将她砍晕了,交给张谨言。鄢计解下自己的斗篷,将女儿身子包裹住。张谨言驮着就走。老仆也拉着王壑离去。

王壑眼窝发热,扭头看去。

鄢计冲他抱拳,遥遥嘱托。

王壑重重点头,让他放心。

暮色下,他们急速出了鄢府,按早已看好的途径撤离徽州府城,连夜向静安寺进发。

到静安寺,鄢芸却早已离开。

鄢苓闻言又惊又怕。

“妹妹呢怎么办”

“鄢姑娘莫急。”

王壑心中一动,想鄢芸会不会被李菡瑶救走了这想法给了他希望,希望李菡瑶平安。

他命老仆孤身入城查看。

鄢府,简繁会同地方禁军,围住府邸,连夜查抄;鄢计被当场罢官,逼问李菡瑶下落。

李卓航再难维持镇定,狂怒质问简繁“我的女儿生死不明,大人不去追查李家的仇家,反拿鄢大人抵罪,这还有天理吗难道鄢大人还能害了我女儿”

简繁肃然道“本官奉旨行事”

李卓航愤怒又愧疚地看着鄢计,心里激烈斗争要不要说出真相,救鄢计这时候才说,晚不晚

第236章 月庄

鄢计被扒了官服,只穿着中衣跪在庭院当中。深秋的夜,寒气浸体,他却跪得直挺挺的。

他对李卓航道:“方舟。这不关李家的事。”

又转向简繁,冷冷道:“王相被安国扣押,恩师已赴西北边关。简大人,本官不相信,你会不明白朝廷局势。当真是为了李姑娘失踪问罪本官吗?上次陈飞诬陷李家,大人秉公处置;这次的事件如出一辙,大人却不问皂白便将本官罢免,并查封鄢府,看来,大人已经做出选择了。大人奉旨行事,本官不怪你;然李家痛失爱女,已经难捱,大人竟忍心利用他们,实在叫人不齿!”

近年来,嘉兴帝要除掉王亨和梁心铭的意图,昭然若揭,只是这二人声望高,势力根深蒂固,无从下手。

谁也不敢替嘉兴帝出这个头!

这次不一样了,简繁看到了朝堂局势的变化——王亨被安国扣押,梁心铭孤掌难鸣,他自然顺应局势,奉旨办差!

他被鄢计说破了心思,不禁有些羞恼,喝道:“不问皂白?一个失察之过还不够定你的罪!在湖州,本官处置了多少失察的地方官员,何曾徇私!”

鄢计反驳道:“在湖州,大人已将案情查明白了,然后按罪论处;眼下大人查明白了吗?”

简繁道:“本官不正在查!你当真无辜么?你敢说你没见过王壑,不知道李姑娘下落?”

鄢计斩截道:“没有!”

这时,奉命查抄鄢府的属官来回简繁:没搜到李姑娘,鄢府两位双胞胎小姐也不见。

可见,鄢计早有准备!

简繁看着鄢计冷笑不已,仿佛平添了底气,也不啰嗦了,喝命将鄢计和鄢夫人押去徽州府衙,他要连夜审问;又命将与鄢计走得近的官员全部下狱,大小有十几个;又命全城搜索鄢家两位姑娘,并行文徽州其他府、县,在水陆码头、城郭、关卡严查过往行人,缉拿要犯。

这要犯,便是王壑和张谨言。

嘉兴帝在圣旨之外,给简繁下了密旨,要他将鄢计就地处决,以防被王亨梁心铭的党羽所救。

这是断王亨和梁心铭的臂膀!

故而,简繁连夜审讯鄢计。

鄢计和夫人遭受酷刑逼供。

鄢夫人不堪承受痛楚,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女儿和王壑的消息,审讯结束被押去牢房,凌晨时分,一根腰带悬梁自尽了。鄢计则被审讯了一整夜,折磨致死。

次日,李卓航得知消息,如晴天霹雳。

“你为何不审小民?”他怒问简繁。

“当然要审。”简繁坚定道。

嘉兴帝令他仔细搜索、追查李菡瑶下落,他怎敢懈怠!可是找了这么多天,李菡瑶踪迹全无。他实在难以判断,李菡瑶是否还活着。李菡瑶进宫,对陈皇后和潘贵妃都不利,这两方人都有可能对李菡瑶下手;其次才是李菡瑶违抗圣旨、金蝉脱壳,或者被王壑救走了。

他该如何确定追查方向呢?

简繁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曾问火凰滢的想法。

火凰滢先道:“大人别问我,小女子没想法。”

简繁心烦,不悦道:“姑娘别掩饰了,本官知道你有想法,想法还多的很。叫你说你就说!”

火凰滢毫不畏惧他,懒懒道:“大人真想多了!小女子有想法,那也要看对什么事;这件事若非牵连广泛,怎会连大人也束手无策?朝堂和皇宫的局势小女子一概不知,所以无从说起;小女子只说一点:以李姑娘的性子,她只会选一条路,那就是进宫,得势,光耀李家门楣!”

简繁点头道:“本官明白了。”

这是说,李菡瑶被人害了。

她自己是不会逃走的。

虽然这样,简繁依然没有轻易下结论,故而纠结。正在这时,他接到李卓远通风报信:李菡瑶很可能藏在月庄。简繁立即带人押着李卓航赶往月庄。

老仆将鄢计夫妇不幸身亡的消息回禀给王壑。

鄢苓听说父母俱亡,大恸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后不顾一切要去徽城,被王壑和张谨言拦住。

“姑娘这是自投罗网!”

“姑娘这一去,岂不辜负了鄢大人一番苦心?”

“可怜父亲母亲,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仆忙道,李卓航已经替他们收了尸。

鄢苓依然不能释怀,悲痛嚎啕。

王壑紧紧扶着少女双肩,想安慰,却无从安慰,连递帕子给她擦泪也不必,看着她宣泄,痛怒交加!

待鄢苓哭得稍稍停顿,王壑艰涩地问:“鄢大人是被我父母所连累。姑娘怪我吗?”

鄢苓哽咽道:“我再不晓事,也知道……王相和梁大人的忠心。皇帝昏庸,怎怨得,两位大人和公子。”

王壑道:“你不怨我,我怪自己。”

他原本可以救鄢计的。

可是他没有坚持救。

他早对嘉兴帝不报希望了,因为父亲和母亲,因为王氏一族在京城,他不敢为所欲为。

……

九月中旬,藏在黄山脚下,静谧、安逸了几百年的月庄,迎来了朝廷钦差和官兵。简繁一行到达时,正是傍晚。大队人马涌进庄,顿时庄里鸡飞狗跳;人流冲击下,连萦绕着村庄的薄雾都消散了不少。家塾放学了,一帮孩童都跑来看热闹,被官兵恐吓,下得哇哇大哭。

禁军在庄外扎营,封锁月庄。

简繁住进了李家祠堂,一面命人叫李卓远来,一面命众官差和禁军围住李家大宅,静候待命。

李卓航被放回家了——简繁不怕他弄鬼,正要他跟李菡瑶通声气、抓他的把柄呢。

祠堂,简繁问李卓远,有何证据说李菡瑶藏在月庄?

李卓远提供了三点:其一,江玉真虽然有些消瘦,精神却很好,完全不像丢失独女的模样。其二,李菡瑶的大丫鬟观棋,一来月庄就接过掌家权,打理大宅内外事务,连田庄上的账都要插手,对江玉真也亲密,就像亲母女一般,实在可疑。其三,观棋最近几天总往山里去。

简繁听罢,亲赴李家大宅。

高墙深井的大宅外,悬着无数灯笼,灯照着水,水映着灯,粼粼波光,碎金闪烁,将月湖耀的宛如瑶池仙境。大宅内更是灯火通明,房梁、门窗挂落、廊柱等雕饰古雅,老宅向外人展示了它的沧桑和深厚底蕴。

简繁在正堂上首坐下。

他采用分隔审讯。

江玉真先被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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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朋友们!

第237章 观棋(1)

简繁仔细打量她形容憔悴是有些,但李卓远也没瞎说,江玉真的精神还不错。

简繁问“李菡瑶呢”

江玉真道“我女儿好着呢”

口气十分冲。

简繁急问“她在哪里”

江玉真道“她在哪里,大人怎不去找你弄丢了我的女儿,还敢反咬一口,跑这来要人你跟潘家一伙的等我女儿逃出来了,查明真相,再把这一切都告诉皇上,你就等着被收拾吧”她眉宇间一片坚定。

简繁“”

这话说得煞有介事。

倘若真的,他简繁便麻烦了。

会是真的吗

简繁看着江玉真困惑了。

江玉真神情不似作假,对自己的女儿有着强大的信心。想来,就是这信心在支撑着她吧。

简繁令江玉真退下,再传观棋。

李卓航等在院中,见江玉真出来,急忙抢上前接着她,目光锐利地把她上下一打量,见她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问“他没为难你”一面搀她回房。

江玉真气愤愤地扬声道“为难我我还要找他要女儿呢。简直没天理”故意让简繁听见。

李卓航想起鄢计夫妻,沉痛道“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等瑶儿回来,看他怎么收场”

李菡瑶的事,他瞒着妻子的,当然不是信不过妻子,而是因为妻子心性纯良,又不善伪装,瞒着她才稳妥,只是这么一来,妻子要承受丧女之痛。好在,江玉真对女儿信心十足,坚定地认为她的瑶儿有头脑、有手段,非等闲人能陷害,定会没事。她的表现迷惑了简繁。

李卓航喜忧掺半,喜的是妻子信心坚定,免于被击垮;忧的是简繁会丧心病狂,再波及无辜。

他转身,看见观棋进了上房。

观棋,他是放心的。

正堂上首,简繁紫袍乌纱,叉着两腿,端坐如钟,一手搭在身旁桌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目光犀利地打量观棋,造出沉沉威压之势,然他心里却丝毫不敢小觑这丫头,当日这小丫头和王壑对弈的情形他可是记忆犹新。

瞧,面对钦差,观棋云淡风轻。



简繁很快否定这看法。

面对他的威压,观棋目光炯炯地和他对视,神情丝毫不见畏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一个丫鬟,竟如此胆识

简繁心中一动,命传宫嬷来。

观棋莫名其妙,不知他要干嘛。

少时,两宫嬷都被叫来。

简繁对她们道“李姑娘智谋超群,不定会玩易容。请两位嬷嬷带观棋姑娘去仔细查验。”一面说,一面紧盯着观棋,看她神情可有异样。

观棋面上无事样,心中咯噔一下惊慌当日,她一定要代替姑娘走这一趟,说什么“既然不去京城,我替姑娘就是了。姑娘留下来调度人手,安排后事。”被姑娘拒绝了。姑娘道,她失踪,简繁定要追查,难保不会查验她身边的丫鬟,她若扮作丫鬟留下来,岂不被逮个正着

幸亏姑娘有先见之明

简繁果然怀疑了。

不过,她是真观棋,自然不怕他们查。使劲查吧,哪怕将她扔水里清洗一遍,她也还是观棋

两位宫嬷愕然地看向观棋。

“是,大人。”管嬷嬷屈膝道,转身一把薅住观棋的胳膊,把脸一沉,冷冷道“姑娘请”

出事时,管嬷嬷跟李菡瑶坐在马车内,也翻进了江里,结果官兵救起了她,李菡瑶却没找到。她丝毫不觉庆幸,只有害怕,害怕回去后,皇上会剥了她的皮。唯有找到李菡瑶,才能赎罪。眼下有机会,她能放过

遂和裘嬷嬷一左一右,夹着观棋离去。

大宅外面,聚集了许多李氏族人。

开始,大家都痛骂李卓远一家。

忽然,李卓远从大宅内走出来。

他站在人群前,做出沉痛表情,对大家道“大姑娘任性惯了,也不想想,这能由得了她吗想不进宫就不进宫,这可是欺君,抄家灭族的大罪”

有人不信道“大姑娘真跑了”

李卓望老娘道“瞎说老爷说下雨,把山冲垮了,马车冲进江里,还说这是有人害大姑娘。”

李卓远冷笑道“谁敢害她钦差大人跟着,那么多人保护,谁敢下手”

众人就犹豫起来李菡瑶的强势,大家都知道。

有人小声道“大姑娘的脾气,还真有可能跑了。”

李卓远道“原本我不想出这个头,又不忍心看着李家被抄家灭族,只好出头做恶人。等找到大姑娘,将功赎罪,说不定皇上能饶了咱们这些可怜人”

这下,众人更不敢吱声了。

万一,真搜出李菡瑶呢

他们想等搜查结果再说。

大宅内,两位宫嬷带着观棋转来复命,面对简繁充满希冀的目光,管嬷嬷有些丧气地摇头。

简繁也很失望,却没放弃。

他命人传李卓远父子进来,吩咐李卓远带领属官搜查大宅,命李天明带禁军搜查全庄,发现可疑情况立即回禀。

众人轰然得令,分头去了。

这里,简繁又盯住了观棋。

观棋却拦住了正要出门的李卓远,把李卓远上下一扫,冷笑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

李卓远做出竭力忍辱的样子。

简繁也未呵斥阻止观棋,只留神查看观棋的言行,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

观棋轻蔑道“怎么,你不服气上次你求姑娘再给你一次机会。姑娘说,机会一直都在,是你抓不住。婢子当时有些糊涂,眼下可明白了。”

李卓远问“你明白什么”

观棋道“姑娘虽然裁了你们这一房的差事,这次事故,若你能出面维护姑娘,帮助老爷和太太熬过这一关,等姑娘回来,能不再重用你们可你现在做什么”她声音陡然提高,抬手指着李卓远的鼻子厉声道“出卖族人落井下石李卓远,你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的儿孙也断送在你的手里出卖族人的只有一个下场按族规处置,驱逐出族想想李卓然,你连他都不如”

李卓远倒退一步,眼露惊慌。

若观棋痛骂他,他自有把握义正言辞一番,说他是为族人的安危着想;可是观棋把事情分析得透亮,成功击溃了他的心防,他不由得就慌乱起来。

第238章 观棋(2)

李菡瑶真还能回来?

不,决不能让她回来!

李菡瑶若是逃了,那就是欺君大罪;若没逃,是被人所害,这么多天过去了都没找到,那也死透了。

李卓远自我安慰了一番后,又坚定了信心,强硬道:“我这都是为了家族。大姑娘太任性……”尚未说完,就听观棋骂“放屁!畜生不如的东西,滚!”

李卓远大怒道:“贱婢敢骂我?”

观棋严正道:“婢子替老爷骂你!”

李卓远气得倒仰。再估量双方实力,估计自己是骂不过这贱婢的,没得让钦差大人看笑话。便强忍着气,不跟贱婢一般计较,恨恨地转身就走。跨过门槛,就见儿子李天明站在天井里,满眼悔恨地看着他。

李天明是不赞成父亲这次行动的,可李卓远眼看他这一房再没了出路,还遭受族人鄙视嘲笑,决意破釜沉舟,要趁机灭了嫡支,兴许还有机会翻身。李卓远给简繁通风报信后,他这一房人都再也没了退路了。

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向前!

李卓远坚信李菡瑶躲在大宅。

正堂上,简繁瞅着观棋,很是不乐——出了这么大事,他这个二品官都焦头烂额、束手无策,这个丫头却如此镇定,若说不是早有预谋,他真不信。

可就算有预谋,也不该如此嚣张!

他突然发问:“你为何去山里?”

观棋目光微闪,反问道:“婢子不能进山?”

简繁加重语气问:“为何进山?”

观棋道:“玩啊。黄山风景好,我心里闷,出去散散心。”

简繁冷笑道:“你主子没了,你还有心思散心?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亲卫们应声上前,虎视眈眈。

简繁喝道:“上拶指!”

观棋急道:“等等!”

简繁意外,问:“你肯招了?”

这也太容易了些,反让他不信。

观棋一抬下巴,傲然道:“大人不能打我。”

简繁冷笑道:“为何?”

因为远道而来,重的刑具不好带,便带了拶指。他不好动李卓航夫妻,还不敢动一个丫鬟吗?

观棋道:“大人可知道我家姑娘为何要留下婢子?”

简繁道:“知道。”

不就是伺候李卓航夫妻吗?

那又如何!

观棋道:“姑娘留下婢子,是要替她在老爷和太太跟前尽孝。换句话说,姑娘已经把婢子当妹妹了。”

简繁冷笑道:“若你家姑娘真进了宫,你自然就是李家小姐;可惜李姑娘……”他满脸惋惜。

观棋也冷笑道:“大人做了这些年的官,做事怎么还顾头不顾尾呀。还不如婢子呢。”

简繁威严呵斥:“大胆!”

观棋道:“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丢了,大人追查是应该的。大人说姑娘逃了,婢子也不分辨;就算分辨了,大人也不能全信。大人要考虑周全,就该想到:我们姑娘可能逃了,也可能被人暗害了。姑娘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等她回来,知道大人对婢子用刑,大人想,以我们姑娘的性子和手段,将来进了宫,能放过大人?”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简繁!

简繁脸皮抽搐,很想骂人。

他忍住了,叱道:“不知死活的丫头!你家姑娘再大的能耐,还能强过梁青云梁大人?梁大人也不敢携私报复朝廷官员。本官奉旨查案,你家姑娘能如何?”

观棋道:“梁大人在朝,我家姑娘要进宫,不一样。”

简繁张嘴就想问“有何不一样”,心头一颤,又将话咽了回去。因为他想道:梁心铭在朝,是臣子,所行所为都在众人眼皮底下,一切都要按朝廷法度来;李菡瑶若进宫,就是皇帝枕边人,枕边风的威力,自古以来不知吹坏了多少朝纲。还有最重要一条:嘉兴帝可不比先帝。先帝虽重视梁心铭,却不偏听偏信;嘉兴帝可就难说了。

简繁转瞬之间便权衡了利弊,揶揄道:“哦,李姑娘看重你,打不得;别的丫头总打得。”

他即刻命人传赏画、品茗。

观棋又叫“她们也不能打。”

简繁挑眉道:“为何?”

他一边思索应对对策,一边好整以暇地看这丫头能舌灿莲花,说出什么道道来。

观棋道:“大人还不明白婢子的意思?——”说得简繁很笨一样,简繁眼神倏地一冷——“大人这不是打人,这是打脸,打的是我们姑娘的脸面!”

简繁:“……”

你家姑娘在哪儿呢?

观棋认真道:“大人审过李家的案子,李卓远是什么样人,大人能不清楚?小人而已。大人要用刑,也该先对他们家人用刑,先弄清他是否诬陷。没有证据,大人就对我们用刑,如何叫人信服?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不是顾头不顾尾是什么!

简繁的亲信属官都不可思议地看着观棋,不知她哪来的胆量,敢这样挑战钦差大人的威严,偏偏说得句句在理,简繁还真不能把她处置了出气。

哪怕观棋再说的有理,简繁被一个丫头挑衅,心里早已忍无可忍,亏得多年宦海经营,练就了超凡的隐忍功夫,养成了极深的城府,才未当场发作,反摆出好笑模样,宽容道:“也罢,本官就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一抖官袍,郑重起身。

“带路!本官要亲自搜查。”

他这是怕李家有什么机关暗室,官差和禁军看不出蹊跷,他为官经历丰富,可以明察秋毫。

他非无能官吏,毫无主见,原本也不会只听李卓远一面之词,只因刚才观棋言辞闪烁,他起了疑心,才吩咐用刑。现被观棋一番话堵嘴,他也怕李卓远诬陷,自己被当枪使了,所以不惜亲身劳累,亲自搜查。

天晚了,他暂在大宅内搜查。

明天,他就要禁军进山搜查。

观棋看着他进内,心想:查吧,细细地查,查完家里查山里,最好能耗在这搜上半个月。

如此,姑娘在外面才好行动。

大宅十二重天井,几百间屋子,被官兵不由分说翻了个底朝天。这些地方禁军,平日里不用训练、打仗,只知吃酒赌钱,欺压百姓,眼下摊上这搜查的差事,自以为遇见了肥差,怎肯空手而归?都顺手牵羊,揣了许多贵重、容易夹带的小物件;小件拿完了,就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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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2018年只剩下两天啦,新年就要到了(*^▽^*)

第239章 观棋背叛

李卓远看着狼藉的宅院,心头震惊,害怕不已:李菡瑶若是回来,看见这样,能饶过自己吗?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一定不能让她回来!

李卓远豁出去地发狠。

初次搜查,一无所获,简繁不以为意,带着几个心腹,从前往后,一间挨着一间屋再次搜查。

这一搜,就是一整夜。

他也发现了几处小机关,都是藏财物的,大户人家常有这类机关暗柜,别的就没了;倒是越往后面越见混乱,有些地方明显搁置了摆件,都不见了。

简繁不禁皱起了眉头。

一心腹幕僚见状,忙上前耳语道:“这些禁军霸道惯了的,难保手脚干净。此刻就算让他们把东西退回来,损坏的也无法还原了。这可都记在了大人头上。”

简繁听了,神情越冷。

心腹又道:“大人不想跟李家撕破脸,恐怕是不成了。鄢计夫妻都死在大人手上,李卓航跟鄢计是至交,纵然知道大人奉旨行事,也不会原谅。”

简繁问:“依你之见呢?”

心腹幕僚道:“依属下之见,不论李姑娘是被人害了,还是自己逃走了,大人都不能再给她进宫的机会,否则就是养虎为患。大人只需一口咬定她是抗旨私逃,说她与王壑勾结私奔,将李家定罪,就妥了。”

简繁目光炯炯,沉吟不语。

心腹也不催,任他权衡利害。

简繁有些委决不下,便继续搜查,借机让自己多想想。黎明时,他信步来到一小院,却见李卓远和两个官兵还在里面埋头搜查,心中诧异——难道这里是个重要的所在?往堂上一打量,却供着香烛菩萨。

因问李卓远:“谁住这里?”

李卓远急忙回禀:“这是小佛堂。老太太在世时,常在这敬拜菩萨、吃斋念佛。”

简繁问:“你在这里盘桓不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李卓远道:“这个,小民怀疑这屋子有猫腻。那年,大姑娘才五岁时,在这屋里抓大蛇……”他恭敬地将李菡瑶当年跟麻点拼斗的经过说了一遍。

简繁听得瞠目结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湖州审江家案子时,有一个枝节:吴佩蓉曾派人追杀李菡瑶,可是派出去的人都死了。据地方官府回报,他们都是被毒蛇咬死的。简繁当时就觉奇怪,虽然盛夏蛇虫多,但这也忒巧合了。眼下看来,怕是李菡瑶的手段。

他问道:“这么说,李姑娘不怕蛇?”

李卓远摇头道:“不怕。那蛇她养着了,走的时候还把蛇给带上了呢。我们都看见的。”

简繁心底有些发寒——李菡瑶对对手下手狠辣,他逼死了鄢计夫妇,李菡瑶能饶他吗?跟心腹幕僚心照不宣地对视后,他瞬间便做出了选择,不再犹豫。

简繁来到前厅,去庄内搜寻的各路官兵纷纷来回,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那时,天已经大亮。

简繁先命人安排官兵用早饭,这免不了要借用庄上人家的锅灶、强抢米粮菜蔬等物,又是鸡飞狗跳。

简繁再命人带观棋、鉴书等女,逼问她们:

李菡瑶可曾养蛇?

吴佩蓉派去的人是否被李菡瑶用毒蛇杀死?

观棋这几日为何去黄山内?可是见什么人?

这一次,他不听观棋任何分辨,便对众女用刑。拶指刑具一套上,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惨叫声如杜鹃啼血。李卓航夫妇听见,大惊,匆匆赶来。

也没人拦他们,直闯上堂。

简繁正等着他们呢。

五指连心,观棋疼得额头冷汗直冒,原想试试自己能熬多久的,结果一刻都熬不下去;又见李卓航和江玉真来了,怕他们担心,再不肯白白捱着了。

她一面在心里痛骂简繁黑心烂肝不得好死,发誓要千百倍报复他,一面急叫“我说!我说!哎哟,老爷救命!”

李卓航目眦尽裂,“住手!”

江玉真蹲下,握着观棋的纤手不住颤抖,转脸冲简繁含泪叫道:“大人怎能滥用刑?怎下得去手?”

简繁心腹幕僚喝道:“大胆妇人,敢对钦差无礼!”

简繁见李卓航凛然逼视自己,眼中有痛苦、仇恨、隐忍,就是没有惧怕,再次坚定了除掉李家的决心——李家父女都不是善类,事后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淡淡道:“李老爷来了也好。一起来听听观棋怎么说。观棋,你进山去见什么人了?”

观棋瑟缩地看了李卓航一眼,又垂眸,吞吞吐吐道:“没,没见什么人。就是随便逛逛。”

简繁冷笑,命带证人上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汉子,是李卓远的家仆,却不是骡子。这家仆说,他曾跟踪观棋上山,还看见她跟一个神秘的女子会面,只是不敢靠近,没看清面目。

简繁喝道:“你还不招!”

观棋哭道:“婢子没有。”

前几天,李卓航去了徽州,竟不知观棋进山一事,见观棋这神情,心中一沉——难道瑶儿回来了?

糊涂啊,这时候怎能回来!

李卓航再难维持镇定。

他强作镇定,但隐忍的眼神之下,那一丝焦灼没有瞒过盯着他的简繁。简繁立即道:“再用刑!”

官差又收紧了拶指。

观棋大喊大叫“我说,我说!”

简繁轻轻挥手。

官差又松了绳索。

观棋含泪道:“婢子去见一个人。”

简繁追问:“谁?”

观棋又瞄向李卓航,似不敢说。

李卓航失声道:“观棋!”

他不信观棋会这么轻易就出卖李菡瑶。并非他天真地轻信人性和人心,他自有一套御下手段,李菡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观棋等女早已跟他们荣辱一体,出卖了李家她们也绝落不到好下场。可万一呢?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事!

比如李卓远,就自以为是。

李卓航害怕了,眼神凌厉地盯着观棋;江玉真也察觉不对,扣紧了观棋的手臂,“胡说!你哪有出去?”

听琴等女也警告地瞪着观棋,她们都无法接受观棋出卖李菡瑶——姑娘对观棋多好啊!

简繁当机立断,喝命:“将李卓航拖出去!”

之前让他们进来,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着几个丫鬟受刑,给他们制造心理压力,有助于逼供;眼下用不着了,又怎会让他们待在这阻碍审讯!

李卓航夫妻竭力挣扎,还是被拖了出去。临去时的眼神,看得观棋慌乱害怕,低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越是这样,简繁越振奋。

希望就在眼前!

他再问观棋,“你可是去见李姑娘?”

观棋摇头道:“不是。”

简繁追问:“那是谁?”

观棋哭道:“我不能说!”

再用刑,观棋更哭。

简繁想当然地认为:那人即便不是李菡瑶,也定是李菡瑶派来回禀消息的人。找到那人,顺藤摸瓜,便能找到李菡瑶了。于是,他继续逼问观棋。

可观棋总不肯痛快地说。

简繁不耐烦,眼珠一转,也不用刑了,命将几女都押下去,独留下观棋,让她带路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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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最后一天,祝大家新年快乐!2019年身体安康、事事顺心如意!群摸摸(*^▽^*)

第240章 神秘的女人

这次简繁来月庄,同来协助他的地方禁军有两千人,他命心腹花先生同廖指挥使带一千人进山搜查。

观棋和李卓远的家仆都去了。

简繁自己没有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原本对李卓航和李菡瑶很是忌惮,岂料如此顺利地打开了缺口。他不禁想,是自己太高估他们了。李卓航不过是个商贾;李菡瑶再有才,也是闺阁女儿,还能厉害到哪里去?之前种种,也不过是商场上竞争的手段;一旦遇上官府,这所谓的能力便不顶事了。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当官呢。自古民不与官斗!

他心里轻松、得意,但多年的为官经验却令他克制这得意,提醒他警惕慎重。

他不容许自己骄矜。

愚蠢的人才骄矜!

他不想做蠢人,自然要考虑万全:哪怕有十足的把握能找到李菡瑶,也不能轻敌。万一有变,比如李菡瑶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他也不至于落入圈套。

他便在月庄等着。

他也没闲着,对李卓远道:李卓航父女犯下欺君之罪,原本要诛灭全族的,但念在李卓远揭发有功,将功抵过,以后,李家就由李卓远这一房接手了。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处置。

若将李家灭族,对他的官声太不利,且李家家产处置要费不少工夫,眼下朝局紧张,他没空耗在这;再说,他若亲手处置,哪怕全部充入国库呢,还是会落个霸占李家家产的恶名,还不如寻一个妥当人控制李家。

李卓远是李卓航父女的仇人,李家交给李卓远这一房再合适不过了。这样一来,人家就算骂,只会骂李卓远出卖家族;他不过是奉旨办差,责任就轻了。再者他深谋远虑,想着万一李卓航的什么亲友想暗中替他们报仇,也只会找李卓远一家,找不到他简繁头上。

李卓远听后,激动不已。

瞧瞧,人就是要争!

自己若不争,哪来的这翻身机会?

这下子,族人再不敢瞧不起他了,儿子也不会怪他了,再过几十年,谁还记得嫡支、李卓航?

月庄的人听了这消息,都惊悚。惊悚过后,有难过的,有庆幸的。谄媚者忙赶着李卓远奉承,赞他深明大义,替族人免了这场灾祸;又骂李菡瑶,乖乖进宫岂不好?替李家在宫中当娘娘,才是光耀门楣,再找个旁支子弟过继到李卓航膝下,从此李家只会越来越兴旺。偏她不识大体,不肯进宫,害得父母丧命不说,还差点连累族人。忠厚者虽为李卓航父女不平,这时候也不敢出头,唯恐被划归李卓航一伙,只能躲回家生闷气,不忍看李卓航下场。

一时间,李卓远家门庭若市。

李卓远夫妻飘飘然,自觉高尚。

李天明年轻,脸皮还未淬炼得坚韧,看着一波波人来恭维父母,羞臊得慌。当日李菡瑶处置他父子时,他也怨恨过;今日踩下嫡支出头,他却并不畅快。

大宅,李卓航夫妻已经被看管起来,不能自由出入了。

李卓航心急如焚,一面等待消息,一面还要安慰江玉真,只说李菡瑶绝不会如此冒失地回来。

江玉真倒比他坦然,坚信女儿不会冒失,坚信观棋不会出卖他们。

李卓航看着妻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可见人糊涂一点,未尝不是福气!

简繁也在等,一等等到黑。

终于等回来了官兵。

然而,只有两个禁军带着观棋和一个戴帷帽的神秘女子回来了,立即被带到简繁面前。

简繁沉声问:“你是何人?”

女子掀开黑纱,道:“慕容星。”

简繁发愣——慕容星是谁?

观棋道:“这是老爷亲娘。”

简繁恍然大悟,李卓航的身世传闻他也听说过,因不涉及案情,所以没特意去记慕容星的名字。

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简繁敏感事情不妙:只回来两个禁军不说,慕容星丝毫不见慌张,观棋也很坦然,这很不对!

他先客气示意慕容星落坐。

慕容星从容不迫地坐下了。

简繁更加确定,事情有变。

他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命人上茶,一面问那两个禁军:“花先生他们呢?”

花先生,就是他的心腹幕僚。

禁军回道:“花先生他们还守在山里呢。”

简繁问:“干什么?”

禁军道:“小的不知。”

简繁心一突,按捺下喝骂的冲动,问:“谁让你回来的?”

禁军道:“我们火长。”

禁军编制,十人为一火,火长是个小头目。

简繁再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禁军惶惑道:“钦差大人,小的真不知。花先生和廖指挥带人进了山谷,留我们几个人在外守候。我们在外望风,不多一会儿我们火长出来了,说花先生吩咐,叫带这两个人回来见钦差大人,说有要事禀告。小的不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人,没敢问,就急忙回来了。”

简繁转脸,深深地看着慕容星。

慕容星也不回避,迎着他目光道:“我与大人之母乃旧相识。多年未见,故人之子出息了。”

简繁向下挥手,“你们出去吧。”

两禁军见无事了,放心退出。

观棋却留了下来,见简繁亲随上茶,不顾手伤,忙接了过去,捧给简繁和慕容星,然后,退到慕容星身后站定。

简繁示意慕容星喝茶。

慕容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简繁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面含笑问道:“不知居士和家母在何处相识。居士不是去海外了吗?”

慕容星道:“当年我在京城办事,在郊外踏青时,恰逢令堂被人轻薄,顺手帮了她一把。遂成为好友。便是令尊也见过。后来我去了海外,与令堂几十年不见。七年前回来,在宁波港遇见令尊令堂,去普陀山敬香。”

简繁舒了口气,长长地“哦——”了一声。

也不是什么世交嘛。

不过想挟恩图报而已。

他端起茶盏,揭开盖,撇了撇茶叶,轻轻地啜了一口,一面暗自思忖:要如何报这个恩呢?

慕容星却还在说——简繁想“这女人,既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摆这一副清高模样说给谁听?”——“当时,有人孝敬了令尊一批上等的瓷器和锦缎。令尊委托慕容家的船运到海外。次年春返回,售银二十万两。”

简繁手一抖,茶盏盖落下。

“叮!”

细腻的声音有些碎裂。

慕容星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令尊又托慕容家船捎带了些私盐到内地;出海时,又带丝绸和瓷器……七年来,累计获利白银近二百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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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朋友们新年快乐,诸事顺利!(*^▽^*)

第241章 简繁的命脉

简繁看着坐在对面的清高的女人,仿佛说累了,正低头喝茶,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揭开茶盏盖,无声地饮了一口,又饮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从袖内夹出一小卷纸,交给观棋,两眼却注视着他,黑眸如星子。

观棋忙接过,送给简繁。

简繁手微微颤抖,他忙把茶盏放在桌上,以防摔掉了,一面竭力强笑道:“居士费心了。”

他接过那卷纸,展开来看。

这是一张收据,他父亲的笔迹!

他还看出,这是描出来的,不是原收据,很显然,慕容星有备而来,留了后手。这件事,他是知道些眉目的,否则也不会凭这张收据便相信慕容星。

慕容星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山不转水转,谁这一辈子没有为难的时候呢。比如眼下,李家遭遇不幸,幸亏来的是故人之子,慕容星欣慰。我已经将此间情况写信给家兄的一位挚友。他在朝中……”

至于这位挚友是谁,她没说。

简繁一点即透,充分领会了慕容星的意思:倘若他对李卓航不利,简老太爷收受贿赂、委托慕容家销赃海外,以及贩卖私盐的行为,便会被暴出。

这消息关乎他的仕途!

还关乎他的身家性命!

慕容星掐住了他的命脉。

他心中迅速权衡得失,早已换上笑脸,道:“既是世交,关照是应当的。居士放心。”

慕容星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简繁慨然道:“无妨,都好说。”

慕容星凝视着他,幽幽道:“我赔了一生,才得一子,断不容有人伤害他。否则,拼着玉石俱焚,也不会放过那人。”说罢,双唇紧抿,以示决心。

简繁再次保证“请居士放心。”

又问:“如此说来,李姑娘……”

慕容星断然道:“不在我那!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李家。还要劳烦大人追查清楚。也不用大人徇私枉法,只需秉公处置,莫要刻意为难李家。再说,那些官兵不还在山里么,大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只管追查便是。”

简繁点头道:“如此甚好。”

心里却想:好啊,好的很!李卓航、李菡瑶父女难缠就算了,又来了个慕容星……

这晚,慕容星就留下了。

观棋带她去后面安置。走在廊下,看着照进四方天井里的月光,慕容星有些恍惚和不自在——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天晚了,她若执意要走,反矫情了。

如何安排慕容星,观棋颇费了一番心思:安排在客房似乎不妥,显得没把她当成李家人;安排在主院,也不大合规矩,因为她的确不是李家人,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最后,观棋请她跟自己住。观棋虽是丫鬟,却占据了一进主院;又因她是丫鬟,正好伺候慕容星。

慕容星点点头,并无二话。

前院,简繁命人请李卓航过来,告诉道:慕容居士与简老夫人是闺中好友,还救过简老夫人。他跟李卓航叙起情分来,神态十分亲切,与之前判若两人。

李卓航诧异,问怎么回事。

简繁道,官兵进山,并未搜到李菡瑶,只发现慕容星。观棋之前进山是去见慕容星的。因涉及主子隐私,不好直说,才闹了误会。既有这份情谊在,又没搜到李菡瑶,他便下令官兵撤到月庄外。但他身负皇命,明面上还是要继续追查,不然恐惹人怀疑,反对李家不利。

李卓航疑窦丛生,即便慕容星救过简老夫人,也不可能令简繁回头了,因为简繁回不了头了。

这其中,定有猫腻。

他冷冷道:“谢大人关照。”

简繁问:“那本官即刻下令,收回对方舟的处置,也撤了让李卓远接管李家的命令。”

他改口,称李卓航表字了。

李卓航急忙道:“不必!”

简繁诧异道:“为何?”

李卓航道:“大人尚未查明小女下落,忽然偏袒李家,岂不惹人怀疑?就让李卓远再得意几天吧。也好让小人看看清楚,哪些族人落井下石。”

简繁会意——这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终究还是小看了李卓航。

两人又客套几句,李卓航告退,去找观棋和慕容星。

观棋房内,灯影昏蒙蒙的。

慕容星坐在床沿上,视线随着观棋忙碌的身影转动,偶尔应一声观棋的话,也是心不在焉。

忽然她听见外面传来轻微飒踏的脚步声,心乱跳起来,急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她霍然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卓航。

李卓航也默默地看着她,想招呼,又无话可说。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凝滞。

江玉真也来了,这时忙上前招呼道:“居士。”

观棋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扶着慕容星手臂,一面招呼“老爷、太太来了。”

尴尬了一会,双方才落坐。

江玉真问:“可安排晚饭了?”

观棋回道:“安排了。品茗已经做去了。一会子就来。”

江玉真点头,又问她手上的伤。

观棋道:“也没夹狠,上了药,已经不疼了。”

江玉真嘱咐道:“还是要当心,且养几天,莫要做事。”

观棋道:“是。”

李卓航问:“你怎知居士在山里?”

观棋道,慕容居士前几日派人来月庄找老爷,说有办法对付简繁。因老爷不在,太太又养病,她便悄悄进山见居士,并让骡子将消息透露给李卓远。

等见了居士,定下这诱敌之计。

她之所以没把这事告诉老爷和太太,一是因为老爷刚回来,且身边跟着简繁,没机会告诉;二来,她就是要让老爷太太以为她出卖主子,迷惑简繁。

简繁果然上当,派兵进山搜查。

观棋便引那一千官兵进太平谷,早已埋伏的李家护院堵住出口,利用地势将官兵给困在绝壁下。

李卓航这才恍然大悟。

慕容星竟然隐居在太平谷!

李菡瑶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其中重要一环,便是将钦差和官府的视线都引到月庄来。这不是转移灾难,而是为了拖住简繁。为此,她做了万全准备。她嘱咐观棋:万一简繁对李家下手,严刑逼供,老爷可以咬紧牙关硬挺,观棋作为丫鬟却不必死扛,只管招供,然后将人引到太平谷去。

太平谷,李菡瑶每次回月庄都要去逛,对那地方的地形了然于胸。在兵家眼里,那是绝佳的伏击之地——几千人引进去,把出口一堵,就能瓮中捉鳖。

李卓航上次回来,就秘密派人去太平谷做了布置。

他是知情人,原本不该怀疑观棋,之所以方寸大乱,一是观棋向他隐瞒了进山的事;二来,观棋真和一个女人会面了,还被李卓远的人发现,这个人还不是李家的内线骡子。李卓航不明内情,怎不担心呢。

原来,观棋是临机应变。

这一局,更加完美了!

第242章 反击

这时,品茗和赏画送来饭菜,李卓航夫妻陪着慕容星,寂然无声地用过饭,几个丫头撤去残羹碗盏,连江玉真也退出,在外守着,留他母子二人单独说话。

两人又陷入了静默。

李卓航酝酿半晌才问:“居士……早有准备?”

慕容星点头道:“是。”

她朝李卓航招招手。

这是让李卓航过去。

李卓航犹豫了下,起身上前,在她面前站定。

慕容星又示意他低头。

李卓航慢慢低头。

慕容星微声对他说了一番话。

李卓航先还垂眸,不自在,不敢看她;随着她述说,他感到惊讶,不由抬眼凝视她的双眸。

这是一双温润的眼眸。

似古井无波,冬暖夏凉。

江玉真说她第一次见慕容星时,便觉得其眉眼很熟悉,后来才明白,原来是像李卓航。

现在,母子两个近在咫尺,忽然那些不自在都烟消云散,彼此很亲近,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又很疏远,疏远到只剩下血脉维系,剩下淡泊、宁静。

李卓航轻声道:“谢谢居士。”

慕容星又道:“简繁这个人,城府极深。你要小心。”

李卓航道:“是。”

慕容星告诉了他,慕容家是如何掌握简繁命脉的,以及其他一些朝廷官员的把柄和罪证。

当年李卓然那么一闹,慕容星的事传开,引起潘梅林嫉恨。慕容星有个表姐嫁在潘家,听到些风言风语,便告诉了慕容星。慕容星知道潘梅林性子,说的好听些叫执着、深情,说的不好听就是偏执,便警惕起来。

她怕潘梅林对李家不利。

该如何防备呢?

慕容星在宁波码头遇见简老太爷和简老夫人,受托替他们将一批瓷器和绸缎卖去海外。

简家是官宦,并不做买卖,这些货物的来路不明,不敢在大靖市场售卖,分明是赃物。

慕容星装做不知,答应了。

次年回程,又替简家捎带盐货。

后来,简老太爷又给慕容家介绍了几单买卖,背后都是朝廷官员,慕容星遂掌控了这些人的罪证。

以她跟简老夫人的交情,她原不会针对简繁,也没想害谁,原是为了防备潘梅林,想着或许能用上。

结果,潘梅林是对李家下手了,然不等慕容星出手相助,李菡瑶便雷霆反击,逼得潘梅林和陈飞畏罪自尽。

慕容星便没露面,想让李菡瑶多多历练。

接着便是圣旨招李菡瑶进宫、李菡瑶失踪……一连串的事令慕容星应接不暇,也不清楚内情,不敢乱插手,听闻李卓航回来,忙约其见面,看可能帮助一二。

不巧,李卓航去徽州府了。

观棋这才进山去的。

李卓航也告诉慕容星,李菡瑶没事。

慕容星眼波微动,心安了。

她不由自主微笑道:“你去吧。我也要睡了。”

只要李卓航父女平安,她便心安,无需李卓航在跟前。在这宅子里,她总感觉李老太太还在,且正看着她。她贸然来此已是不妥,跟李卓航亲近更不妥。

李卓航道:“是。”

他已然洞悉慕容星的想法,也不再纠结如何对待慕容星,知道她不在乎这些,只愿心安。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李卓航走出来,站在天井里仰望星空,自鄢计死后,一直沉郁的心情空明了,像星空一样深邃。

次日清晨,慕容星便走了。

简繁继续在月庄追查李菡瑶消息,却不允许官兵骚扰月庄人,从李家顺走的东西,也都勒令还了回去。

这都是做给李卓航看的。

他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如何将慕容星悬在他头上的利剑给打掉,否则寝食难安。

杀了慕容星和李卓航吗?

杀机在他心头蠢蠢欲动。

他开始设想实施的可能。

在推敲实施细节和后果时,他察觉了一个问题,心头悚然:派进山的官兵杳无音讯,失联了!

他命人叫李卓航来,盯着他严厉问:“花先生他们呢?那些官兵呢?”

李卓航回道:“在山里。”

简繁惊问:“你杀了他们?”

李卓航道:“大人想多了。只要李家平安,月庄平安,那些官兵自然也会平安。”言下之意,若简繁对李家不利,那一千官兵和花先生廖指挥就别想活命。

这是承认他对官兵动手了。

简繁双眼微眯,寒声道:“李卓航,你好大的胆子,要挟本官就罢了,对官兵下手,你要如何收场?”

李卓航欠身道:“这要劳烦大人了。”

简繁竭力忍耐,才不至神情崩裂——李卓航这是要挟他到底了?!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李卓航丝毫没有小人得志的嘴脸,也没有咄咄逼人,面对他这个钦差从容不迫,一副和气生财的儒商形象,以他在官场培养了二十年的养气功夫,都差点维持不住二品大员的官威。

怪不得鄢计与李卓航是至交。

简繁道:“若本官不答应呢?”

李卓航道:“大人会答应的。”

简繁:“……”

他不由攥紧了拳头。

李卓航又道:“大人息怒。蝼蚁尚且惜命,小民这都是为了自保,并非针对大人。”

简繁咬牙道:“如此要挟,还说不是针对?你这样做,已陷本官于万劫不复!”

李卓航道:“居士虽救过老夫人,但大人对我李家也有恩。陈飞诬陷李家,若非大人秉公处置,我李家那时便难逃厄运下场。小民为何要害大人?”

简繁道:“你真这样想?”

李卓航道:“绝无虚言。”

简繁问:“那鄢计呢?”

李卓航黯然道:“鄢大人之死,若说小民心中没有怨恨,那是假话,然冷静下来细想,大人是臣,为人臣者怎敢不遵圣旨?若要怨,也不该怨大人。”

简繁道:“本官如何信你?”

李卓航道:“大人处置鄢大人乃是奉旨行事,小民冲撞大人是为自保,都不得已。小民若报复简家,白树一个死敌不说,慕容家也逃不掉干系。小民怎会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同理,大人也不该把事做绝,于自己无益。世事如棋局,瞬息万变,大人应该明白这道理。”

简繁口气缓和了些,低声责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敢对官兵下手?这要如何收场?”

李卓航道:“凭大人的为官经验,不难圆过去。”

简繁自然不会这样容易就被李卓航打动,但无论官场还是商场,都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眼下他和李卓航互相掣肘,只能握手言和了。

他便道:“那你须得听本官的。”

李卓航道:“大人的意思是?”

简繁道:“本官会继续追查。然后……”他低声对李卓航说了一番话,李卓航不住颔首。

此后,简繁依然大张旗鼓地搜寻李菡瑶的下落,并着亲卫带人送粮草进山给之前进山的官兵们,但是,月庄人私下却都在传:李菡瑶怕是真的死了。

李卓远虽觉简繁行为奇怪,但他见识有限,只当简繁因为没搜到李菡瑶,才不敢把事情做绝。他和简繁的利益是一致的,誓要协助简繁找到李菡瑶。

李卓航冷眼看着李卓远整天奔忙钻营,这可不是抢买卖了,这是要他父女的性命,要将嫡支赶尽杀绝!他再不忍对族人动手,再想积德行善,也心冷了。

王壑跟张谨言也来了月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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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二更呢。

第243章 以身殉国

王壑想确认李菡瑶是否活着。

简繁在月庄,他不敢露了行迹,只藏在月庄后的山里,密切注视月庄的动静。谨言有天晚上还夜探了月庄。观棋带官兵去太平谷,他们也跟去了。

可是,并没见李菡瑶。

观棋将一千官兵引入绝地,入口在一山谷中,是一线天似的通道,四面巉岩峭壁高耸,飞鸟难度。

等官兵进去后,李家人便将那入口封住了,并放水淹了山谷,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王壑看得困惑不已,到底是李菡瑶在背后操纵这一切,还是李菡瑶真失踪了,导致李家疯狂报复?再后来,慕容星进庄、简繁的一系列作为令情势更加扑朔迷离。

王壑决意要弄清究竟。

他和世子便潜伏下来。

简繁等人被绊在月庄,黄山外界却接连出了几桩大事:九月初三,荆州桐柏山禁军驻地,一批新火炮运来途中,在距离驻地十几里的地方被劫,那时,简繁刚走才几天。九月初五,徽州青华府石村镇禁军驻地,一批军火被劫。

这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

劫军火,意味着造反!

地方官员都被惊动,两地的知县、知府、按察使以及佥都御史先后赶去事发地,进行追查。

桐柏山下的山道上,车辙深深,蜿蜒伸向江边码头。

经官道附近的农户和码头做工的人提供消息:当日,曾有一行车队经过,车上堆着麻袋,似乎装的粮食,到码头也没叫苦力,是他们自己人搬上船的。

荆州按察使急忙行文沿江两岸官府,严查当地码头的过往船只,尤其是运送大宗米粮重物的,发现异常,立即扣押,等候官府处置,大小码头顿时混乱起来。

盘查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

那么重的火炮竟不翼而飞!

再说徽州青华府石村镇,那些军火武器竟是直接从禁军驻地的军火仓库里被劫走的。当晚,驻守的禁军都被放倒了,可见劫匪猖狂、禁军无能。

荆州按察使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不敢就此上报京城,想着钦差大人简繁就在徽州,先报给他,倘若查出来了,也省得直接上奏皇上,被挨骂。

徽州情况就不一样了。

现任徽州按察使叫段启明,原为监察御史。七年前,因王诏渎职,曾弹劾过王亨治家不严。因此一节,很得嘉兴帝信任。原徽州按察使是鄢计,几个月前,嘉兴帝擢升鄢计为徽州巡抚,腾出这一职缺,将段启明调来徽州,放在鄢计身边,借以制衡鄢计,监察徽州。

简繁罢免鄢计官职,连同鄢计提拔培养的一干官员也都罢免了,徽州官场成了段启明的天下。

鄢计擅长刑名侦查和治理经济。

段启明先在翰林院编撰史书,后任监察御史、左副都御史,前者靠的是文笔功力,后者弹劾纠察百官,都与刑名经济等实务接触少,没什么经验。等他做了按察使,面对地方上稀奇古怪的诉讼案件,处置起来便觉吃力。加上他不信任鄢计留下的人,不肯重用,更加难了。

军火大案一出,他便慌神。

他自觉是嘉兴帝在江南的耳目,这等惊天大案岂能不报给皇上?于是,一得到消息,便写了封奏折,派八百里加急军驿送进京城,然后才报给简繁。

京城,自梁心铭去西北边关后,嘉兴帝想尽办法打压王家势力,一时间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谢耀辉、陈修文等人不满了。

这不满是针对吕畅去的。

他们认为是吕畅蛊惑的皇帝。

他们虽忌惮王亨和梁心铭权势,但吕畅只是初入仕途的状元,年纪又轻,又无资历;既不像王亨和梁心铭初入仕途便屡屡建功立业,又没有那二人的才能和手段,怎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可见吕畅谄媚惑主。

吕畅面对这些老臣犀利的目光,心中明了:没了王亨和梁心铭,自己还是一样被打压。

他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再者,他也想展现自己的才能,辅佐嘉兴帝将朝政治理好,以此来证明:他才是能臣,而梁心铭是大靖的毒瘤,清除毒瘤后,大靖更加昌盛!

这日下朝,君臣到御书房。

吕畅待嘉兴帝吃了些茶点、歇息了一阵,才进言道:“皇上,蛇无头不行,只要王安泰和梁青云不在了,其党羽不足为患。况且,这些人都有能力和才干,皇上只要略施手段打压即可。待将王氏一族连根拔除,再提拔重用他们,才显皇恩浩荡,也免得人骂皇上昏庸。”

嘉兴帝听后一想,果然周全。

他笑道:“爱卿一片丹心为朕、为大靖,真忠良也。”

他倒不想想:吕畅既说这些人有能力和才干,这些人可都是王亨和梁心铭提拔上来的。吕畅说了几句话就是一片丹心,梁心铭和王亨做事的反成了奸臣了?

自这日后,嘉兴帝贬黜了一批官员。因为没有兴杀戮,总算没有引起大的反响和动荡。

九月上旬,梁心铭离京一月有零了。这日,西北军报忽至,不是通过八百里加急军驿送来,而是利用北地的金雕——军中专门用来传信的——传回,只用了几天工夫,直接递到皇宫、皇帝手中,可见军情重要。

军报是忠义公方磐发出。

军报称:安国兴兵侵犯大靖,以大靖丞相王亨为要挟。梁心铭率五千人救夫,奇计克敌,以火攻配合大炮,覆灭安国十万雄兵,王亨梁心铭尸骨无存!

“砰!”

嘉兴帝碰翻了茶盏,茶盏滚到御案下,御案下铺着羊毛编制的地毯,吸了茶水,发出闷响。

尸骨无存!

这四个字在嘉兴帝眼前乱晃,晃得他头晕眼花,看不清军报后面的内容,看不清御书房的一切。

这一刻,他想起的不是梁心铭在政务上对他的各种掣肘和阻挠,而是久远记忆中的一些场景。

他很小的时候,那个美丽的女官员穿着官服进宫看母后,将他抱在怀里坐着,瞅人不注意时,在他腮颊上亲一口,两眼亮闪闪的,小声说“可爱的小太子”。他羞涩地靠在她怀里,觉得很喜欢,父皇为他挑的这个老师,优雅、温和、从容,比那些古板的老夫子强多了。

第244章 混淆血脉

几个老师里面,他最喜欢梁心铭。

梁心铭会亲自陪他玩捉迷藏,率领一群小太监,将兵法谋略融入其中,让他学习领会。

梁心铭教导他:身为皇子,首先要学会自保;一个无法自保的太子,是很难顺利登上皇位的。每当宫中有事,她都让他暗中留意事态进展,引导他发现疑点和线索,找出真相,和母后处置结果相互印证。因此缘故,有那么几年,皇宫内风平浪静,一点儿阴私邪祟都没有。

十二岁时,他视线转向宫外。

梁心铭带他参与京都府衙的经济治理和诉讼,了解天子脚下的市井百态;带他参与刑部大理寺的重案查证;带他了解工部水利兴修、河道治理;带他参加年尾户部收支清算,了解大靖经济;带他分析吏部人事任免背后的种种因由;还有兵部的部署、礼部对外的政策等,让他了解六部,又不许他陷入六部的具体事务中。

他听说王壑学机关术数,也想学。

梁心铭正色道:“太子是储君,将来坐拥天下,不能局限于某一项人事,须得知人善任,方能泽被苍生。”

天下有识之士都可为他所用!

再后来,他便上朝听政,梁心铭给他布置的课业也都和朝政有关,将所学融入政事。

……

“皇上,皇上!”

嘉兴帝惊醒,抬眼一看,吕畅正站在御案前,手持军报,神色凝重,已经唤了他几声了,忙问“何事?”

吕畅疑惑地问:“皇上这是?”

嘉兴帝见他盯着自己的脸,才惊觉脸上凉凉的、湿湿的,急忙伸手一抹,抹了一手泪,黯然低声道:“王相和梁大人都去了。”——为什么他不觉喜悦?

吕畅重重道:“尸骨无存!”

嘉兴帝道:“她终究还是立了功。”

吕畅再道:“皇上,他们尸骨无存!”

嘉兴帝道:“朕知道……”

吕畅道:“皇上真当他们死了?”

嘉兴帝猛抬眼,“此话何意?”

那眼神倏地犀利起来了,刚才的伤感、恍惚都不翼而飞,代之而起的是炯炯逼视。

吕畅指着军报道:“皇上请看,忠义公称:梁大人原定计策是和他分头行动,他率领大军奇袭敌军后方,待敌人察觉,回军救援时,梁大人趁机营救王相,樊纲率军接应。谁知被内奸走漏消息,敌人有了准备,以十万大军将梁大人围困。樊纲不发救兵。梁大人和王相深陷重围,不得已才临机应变,选择与敌同归于尽。忠义公已将樊纲拘押了!”

原来那军报后面还有内容,嘉兴帝被王亨和梁心铭以身殉国的消息震呆了,便没看到。此时听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那样情势下,她居然还能灭敌……”

吕畅陡然提高声音道:“皇上!”

嘉兴帝抬眼,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吕畅道:“樊纲是皇上派去玄武关,特为牵制忠义公的。这次他接了皇上的旨意,才故意泄露军情给安国,一是要借刀杀人,除掉王亨和梁心铭;二来给梁心铭定一个‘为救夫君,贻误军机’的罪名,使皇上有借口将王家连根拔起。现在,梁心铭不但没有罪,反立功,夫妻为国捐躯;忠义公又揭发了樊纲,指证樊纲通敌。皇上,大事不妙了!”

嘉兴帝也觉麻烦,想想道:“樊纲不能留了。”

吕畅无奈道:“皇上尚未明白微臣的意思。”

嘉兴帝道:“你究竟是何意?”他脑子现在乱的很,心情也就不大好,口气也不耐烦起来。

吕畅道:“微臣怀疑梁心铭和王亨没死。这一切都是梁心铭的计策!她要改朝换代了!”

嘉兴帝大惊,“胡说!”

吕畅道:“皇上,樊纲是皇上的心腹,梁心铭岂能不知?为何在制定计策时,让樊纲接应她?”

嘉兴帝:“……”

这确实不合常理。

梁心铭简直就在送死!

她会无缘无故送死吗?

这不可能!

嘉兴帝受梁心铭十几年教导,更熟读兵法韬略和经史文章,忽然脑子里划过一道亮光,想起一件事来:

先帝在位时,适逢白虎王叛乱,玄武王和朱雀王也被卷入其中。白虎王谋反事败,先帝依然忌惮玄武王,玄武王也怕先帝对张家下手。君臣相疑,陷入僵局。当时的玄武王乃现任玄武王之父张正和,在与白虎王的决战中,选择与敌同归于尽,表明忠心,从而换来了先帝的释然。

梁心铭和王亨以身殉国,是效仿当年的玄武王表忠心,希望皇帝能释怀,放过王家?

嘉兴帝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梁心铭的用心。

然而却听见吕畅道:“梁心铭故意送死,以身殉国,全了她夫妻的忠义之名,皇上再要处置他们、处置王家就没了借口。而他夫妻却转明为暗,更陷皇上于不义——樊纲事发,天下人都将骂皇上忘恩负义、杀功臣。皇上将失信于天下!将来还有谁肯辅佐皇上?”

嘉兴帝如雷轰电掣般呆滞。

吕畅仿佛怕打击他不够似的,继续道:“皇上还有一个心腹大患,那就是王壑!”

嘉兴帝木然道:“王壑?”

麻木的忘了这是谁了。

吕畅痛心道:“有一件事,事涉先帝,微臣原不想说。微臣想着,只要王亨和梁心铭死了,这件事就埋葬了吧,然事到如今,微臣不能不说了。”

嘉兴帝喝道:“说!”

吕畅道:“臣闻市井传言:王壑是先帝的骨血!”

嘉兴帝“啪”一拍桌,厉声道:“大胆吕畅,敢诋毁先帝!简直是一派胡言!”

吕畅一撩官服下摆,跪下,道:“皇上,这是何等大事,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不查实了怎敢告诉皇上!”

嘉兴帝浑身颤抖起来,一股恐惧从心底升起,蔓延至全身,连声音都发颤,“你查实了?”

吕畅道:“是。皇上可知,王亨幼年曾得怪病?”

嘉兴帝点头道:“长不高。”

吕畅道:“不但长不高,也活不长,还不能生育。后来虽经东方神医治好,看着与常人无异,却依然是不能生育的,可是梁心铭却生了两个儿子……”他直呼王亨和梁心铭的名讳,已然不再尊重他们。

嘉兴帝吼“证据,朕要证据!”

他眼睛都红了,无法深想了。

第245章 梁心铭的私情

吕畅道:“樊纲的父亲是知情人。”

嘉兴帝问:“他怎会知道?”

吕畅道:“樊纲的父亲原是先帝身边的龙隐卫。当年白虎王叛乱,掌握了宰相左端阳杀诚王的把柄,双方联手将梁心铭诱入太极洞、太极阵。”

嘉兴帝不住点头。

这段历史他记得。

吕畅继续道:“谁知梁心铭大难不死,恢复女装悄悄进京,通过忠义公的父亲当时是忠义侯居中牵线,和先帝在松山慈安寺秘密会面。先帝授予梁心铭龙纹令,令她彻查诚王一案。那时,先帝便知道梁心铭是女子了,后来梁心铭身份公开才百般袒护……”

嘉兴帝问:“王亨怎能容忍?”

王亨的性子,怎肯戴绿帽!

哪怕奸夫是皇帝也不行!

吕畅道:“梁心铭自然是瞒着王相的。”

嘉兴帝问:“他不知自己不能生育?”

吕畅道:“不知。神医东方倾墨与王亨之母有私情,恨王亨之父宠妾灭妻,故而报复在他儿子身上。梁心铭原名林馨儿,被王家害得险些丧生,女扮男装科举入仕就是为了报仇,怎会轻易原谅王亨?他二人合谋骗了王亨。”

嘉兴帝问:“王相最擅刑名侦查,他都被蒙蔽了,这些事你是如何查知的?”

吕畅道:“起先不知是谁编纂的野史,在市井流传,微臣看了也觉荒谬,才暗中查访。微臣虽不能审讯梁心铭和东方倾墨等人,但可以从旁人入手。”

嘉兴帝垂死挣扎般问:“谁?”

吕畅道:“樊纲的父亲当时目睹先帝和梁心铭会面的。除此外,还有先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李善,后来被梁心铭找了个借口,说他是左端阳安插在先帝身边的耳目,给灭口了。还有一个人,就是慈安寺的方丈广惠……”

嘉兴帝喝道:“传广惠!”

执事太监急忙去松山传人。

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太监来回,说钦天监监正求见。

嘉兴帝没好气道:“不见!”

他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烧,使他如在炼狱中煎熬。这火从他身体内散发出来,殃及他身边人。

吕畅忙道:“且慢。”

那太监忙立住脚步。

吕畅上前一步,对嘉兴帝低声道:“皇上,钦天监夏监正来此定有国事,不可不见;纵然无大事,皇上也可见一见,问问他,我大靖国势国运如何。”

嘉兴帝心中一动。

若国之将倾,定有先兆。

问一问也好。

他便命令道:“传!”

钦天监监正夏朔脚步匆匆地进来,未等嘉兴帝开口,便匍匐在地,奏道:“皇上,微臣昨晚夜观天象,发现……发现”说到这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周围,见御书房内除了吕畅,还有太监,忙闭嘴。

嘉兴帝一颗心被高高吊起,冲那太监喝道“出去!”

那太监急忙道:“是。”

躬身倒退出去。

嘉兴帝再转向夏朔,追问“你发现什么?”

夏朔素知皇帝看重吕畅,也不遮掩隐瞒了,道:“紫薇星黯淡倾退,有被取代之势……”

嘉兴帝霎时脸色苍白。

如果说,他刚才对吕畅的话信了六七分,还剩下几分疑惑要等广惠方丈来证实,现在则不用了。

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西北军情是才到的,只有他和吕畅知晓,而夏朔是昨晚观看的天象,这难道是巧合吗?

绝不是巧合!

他的皇位不稳了!

吕畅还在那询问夏朔,诸如紫薇星被何方星宿逼迫、取代等问题,嘉兴帝已经听不见了,他脑子嗡嗡响,梁心铭的脸、王壑的脸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转。

梁心铭以前对他是真好。

这点他从未怀疑过。

后来,因为他屡次驳回梁心铭的意见,梁心铭也屡次除掉他宠信的人,君臣渐渐离心。

所以,梁心铭要撤了他!

原来王壑是先帝的儿子,怪不得先帝要梁心铭辅政。按理有一个王亨辅政就够了,再加梁心铭,王家的权势也太重了。看来先帝授予梁心铭这么大权,就是要她监国,倘若皇帝做的不合格,就让她撤了。说不定,梁心铭手里有先帝的遗旨,一拿出来就能号令群臣……

嘉兴帝越想越恐惧。

夏朔离开后,吕畅低声劝道:“皇上不必惊慌,等广惠方丈来,皇上问明了再做计较。”

嘉兴帝问:“广惠呢?”

吕畅道:“微臣这就去催问。”

一个时辰后,广惠方丈来了。

广惠方丈须发皆白,又是得道高僧,本应该仙风道骨、出尘脱俗的他却心事重重。

昨夜,他也观看了天象,察觉到紫薇黯淡、天下有大乱之兆,本想进宫来,想想又熄了心思。

他已经没了当年的名利心,万事皆有因果,他身为方外人,若胡乱插手,说不定会令情势更加糟糕,也未必能扭转乾坤,还是静观其变吧。

谁知皇帝却宣他进宫。

既来了,还是说一声吧。

“老衲见过皇上。”

“免礼。”

“皇上,老衲有事呈告。”

“何事?”

“皇上,老衲昨晚夜观天象,发现帝星将倾……”

嘉兴帝听完,心丧若死。

因他静默不语,广惠感到很奇怪,抬眼直视天颜,心想:这么大的事,为何皇帝无动于衷呢?不会是怀疑他妖言惑众吧?老和尚有些后悔多嘴了。

嘉兴帝忽然开口,问:“听说二十年前,天下皆传梁心铭在太极洞中丧生,她却潜伏入京,在忠义侯安排下,与先皇在慈安寺会面。可有此事?”

广惠道:“确有此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

嘉兴帝见他一脸镇定地回答,再按捺不住怒火,忽然爆发,阴沉沉道:“老秃驴,你也不怕亵渎佛祖!”

广惠忙问:“皇上此言何意?”

嘉兴帝道:“梁心铭秽乱皇家寺庙,勾引先皇,该死!”

广惠大惊,急忙道:“皇上,绝无此事!”

嘉兴帝指着他鼻子喝道:“还敢狡辩!”

广惠见误会大了,急道:“老衲以佛祖的名义起誓,梁大人和先皇清清白白,只商议政事……”

吕畅讥讽道:“你还算佛祖弟子吗?”

嘉兴帝恨恨道:“不然,先皇为何如此宠信这个女人?”还有,为何不让王壑做他的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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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老衲明白了!

广惠道:“因为梁心铭乃文曲星降世,辅佐和兴盛大靖的。”他一着急,便将这隐秘说了出来。

嘉兴帝和吕畅迅速对视一眼。

嘉兴帝问:“此话怎讲?”

广惠方丈道:“老衲窥测天机,卜得王亨和梁心铭乃文曲星降世,可辅佐皇室、兴盛大靖。故而,先皇才信任、重用他们。这二人若有失,将损大靖国运。”

嘉兴帝豁然站起身,骂道:“老秃驴不好好念经,却妖言惑主,罪该万死!吕畅,即刻拟旨——”

吕畅躬身道:“微臣遵命。”

说罢走到一旁坐下,准备写圣旨。

嘉兴帝道:“即刻传旨:忠义公方磐贻误军机,至使王相和梁大人为国捐躯,栽赃给樊纲。着废除忠义公方磐爵位,查抄忠义公府,将方磐押解回京审讯。”

吕畅笔走龙蛇。

他没有阻止皇帝。

忠义公并非无辜被牵连,其父方无适当年为梁心铭和先皇私会牵线,这次他和梁心铭阵前勾结,助梁心铭死遁,废黜忠义公,就是断梁心铭臂膀。

嘉兴帝又道:“传旨樊纲,接替方磐镇守玄武关,令他全力查找王相和梁大人遗骸,运送回京。”

这是要樊纲追查梁心铭夫妻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皇帝寝食难安。

吕畅又拟了圣旨。

嘉兴帝接着又道:“传旨王府:王相和梁大人为国捐躯,令王家发讣闻、治办丧事,传信王壑回京奔丧!”

吕畅会意,这是要拿王壑了!

他想,此事须得详细筹划,因对嘉兴帝道:“皇上,要动王家,须得先废了玄武王。”

嘉兴帝心一沉——

玄武王,张伯远!

张伯远可不比忠义公方磐秉性忠厚,其心机深沉,现如今又手握重兵,雄踞北疆。

王家是张伯远的妻族,张家兄弟二人皆娶了王家女,若知道皇帝灭了王家,哪怕下旨安抚、不牵连张家,张伯远恐怕也无法心安,只怕就要反了。

嘉兴帝双目射出寒光,坚定道:“那就废了!传旨北疆,令玄武王张伯远即刻赶赴西北玄武关,接替罪臣方磐。等他交出兵权,命钦差在半途格杀!”

关键时,他脑子好使起来。

吕畅赞道:“此计甚妙。”

又道:“还有忠勇大将军赵子仪,现镇守西疆。他和王亨是至交,梁心铭原是他的上官,若知道皇上杀了王相夫妻,恐怕不能善了。若只赵子仪,原也不足虑,但他是朱雀王族的人,此事若将朱雀王族牵扯进来,就……”

就大不妙了。

试想,文臣王亨、梁心铭都没了,武将玄武王、朱雀王、忠义公都除了,这大靖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白虎公,手上没多少兵权,势单力薄,只会造火炮。——不,白虎公郑基也是被梁心铭解救才恢复爵位的!

嘉兴帝心突突地跳。

他感到四面楚歌!

广惠方丈在旁,听他二人三言两语便掀起血雨腥风,倒抽一口冷气,便是他再四大皆空,再不想染红尘俗事,涉及天下苍生,此时也无法镇定了。

他喃喃道:“老衲明白了!”

嘉兴帝“嗖”地转头盯着他,问:“你明白什么?”

广惠方丈双手合十道:“皇上,老衲卜得梁大人身系大靖国运,以为不容有失;今日才明白错了。”

嘉兴帝问:“错在哪?”

广惠方丈道:“梁大人之死事小,皇上为此动杀戮、牵连无辜事大。皇上,两位大人既已为国捐躯,即便不论功,也不该降罪。皇上此举必会导致天下大乱,正印了天象之兆,恐皇位不保。望皇上三思!”

吕畅冷冷道:“方丈说反了吧!”

嘉兴帝道:“老秃驴,休要蛊惑朕!”

广惠方丈苦口婆心道:“阿弥陀佛!梁大人当年女扮男装,犯下欺君大罪,先皇饶了她,方才解了国难;若是杀了她,只怕白虎王已经登上皇位了。现梁大人已为国捐躯,皇上厚葬她也就是了;如若揪住此事不放,大开杀戒,无异于自掘坟墓,正印了帝星倾颓之兆啊!!”

嘉兴帝听得“自掘坟墓”四个字,大怒,再想到他助梁心铭勾引先帝、秽乱皇家寺庙,戾气冲天道:“秃驴敢诅咒朕!来人,将他拖出午门斩首!”

两个龙禁卫冲进来推广惠,广惠不动,他们遂一人夹起广惠一条胳膊,倒拖着出了御书房。

广惠方丈眼看着门帘在面前落下,隔绝了他与嘉兴帝的接触,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绝望。

窥得天机又如何?

他并不能做什么!

他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道道圣旨发出去而置之不理,便对着那门帘高呼“皇上就不为天下苍生,也要想想自己的皇位!帝星将落啊皇上!”

人看不见了,声音还传进来:

帝星将落!

帝星将落!

……

嘉兴帝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

吕畅拟好了圣旨,捧着去给嘉兴帝加盖玉玺。他站在御案边,看着老和尚须发皆张、双眼睁大地冲嘉兴帝高呼,俊颜如冬雪一般白、素、冷。

等声音远了、没了,吕畅才转脸对嘉兴帝道:“皇上,微臣以为,广惠方丈没说假话。”

嘉兴帝凛然问:“此话怎讲?”

吕畅沉重道:“他卜得梁心铭身系大靖国运,又卜得帝星将落,微臣都相信。但——”

嘉兴帝眼神紧张而危险。

吕畅顿了下才接道:“但他乃佛门中人,怎懂得朝廷权利倾轧!自然也不会明白,梁心铭就是那罪魁祸首。”

嘉兴帝冷冷道:“梁心铭刚入仕时是立了功,年纪大了却恋栈权位,对朕处处掣肘,玩弄心机;这次‘为国捐躯’更是包藏祸心,其心可诛!这天下由谁来掌管,还轮不到她来决定!朕是不会让她得逞的!”

吕畅将圣旨放在案上,郑重道:“皇上息怒。这圣旨如何下,尚需要仔细筹谋,不可轻率。”

嘉兴帝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

王家乃世宦大家、书香门第,在士林中声望很高,王家世交亲友众多,王亨和梁心铭更是弟子门生无数,将王家连根拔起,非同小可;更不要说废黜忠义公、杀玄武王这两桩大事,无论哪一桩说出去都震惊朝野,都必须在朝堂上、经内阁和六部议定,才能颁发圣旨。

可是,他们怎敢公开!

若公开,势必打草惊蛇。

********

我是瘦瘦的存稿君!

第247章 京城第一美少年

要想瞒住消息并不容易,圣旨下了,总要人去传旨并执行,对此,吕畅已有准备。

吕畅道:“方磐最注重名声,况且皇上以替王亨和梁心铭伸冤的名义查办他,他必不能抗拒,只能回京,到御前分辨,并给王家一个交代。倒是接替他的人须仔细斟酌,玄武关扼守大靖西北门户,大意不得。”

嘉兴帝沉吟,在心中甄选武将。

吕畅道:“微臣倒有个人选。”

嘉兴帝忙问:“谁?”

吕畅道:“潘子豪。”

潘子豪是潘贵妃娘娘的亲弟弟,上一届的武状元,年方十八,使一杆方天画戟,勇猛异常,现如今在虎禁卫领一份差事。他进虎禁卫不过是熬资历,只等机会来了,好平步青云。然受潘梅林犯事影响,近期蛰伏了。

嘉兴帝觉得,十八岁也太年轻了;再说,潘家在江南刚犯了那些事,眼下擢升潘子豪,怕不服众。

因而踌躇问:“他能行吗?”

吕畅从容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用非常人!潘子豪少年气盛,敢拼敢闯,这事交给他方能成,若是换一个年长有资历的,必瞻前顾后。

“至于潘家犯了事——皇上,当年潘梅林去江南可是受皇上委派,替皇上在江南谋划的。”

嘉兴帝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当年徽州青华府灾民暴乱后,鄢计被梁心铭调去青华府任知府,鄢计又逐渐培植了如潘岳等一批地方官员,江南局面很快稳定下来。嘉兴帝刚登基,很想显示手段,便也钦点了好些个官员去江南。不过他提议的人选,梁心铭总不大赞成,开始还委婉谏言,后来也不阻拦了,等那人上任后,从公从严考评。最后,这些人被贬的贬、黜的黜,竟没能留下一个,从侧面印证了他用人不当。

嘉兴帝心中很是不乐,觉得江南成了王家的天下。潘妃进宫后,他很宠潘妃,又查知潘梅林颇有才干,这才派潘梅林去江南,任江南织造局的主官,牵制并削减王亨、梁心铭的实力,同时做天子在江南的耳目。

潘梅林还是有些能力和手段的,梁心铭也有意修补君臣关系,对潘梅林的行为不予置评,任由他在江南坐大,谁知到头来,他还是没落到好下场。

吕畅见嘉兴帝神情松动,又道:“皇上再想:王亨入仕时才多大?梁心铭年纪更小,就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才办了左端阳,和白虎王悍然对抗。”

抬出那二人,触动了嘉兴帝的心思,当即下了决心,道:“准奏!宣潘子豪进宫。”

太监忙出宫去传人。

御书房,君臣继续密议。

嘉兴帝问:“玄武王那里派谁去?”

吕畅道:“非陈尚书亲去不可。”

嘉兴帝道:“他能吗?”

说这话时,口气有些凄凉——他是皇帝,如今可用之人屈指可数,连他母族的人也难指望。

吕畅道:“他若阻谏皇上,皇上便问他:大靖灭亡,陈家何去何从?这朝堂上,别人反对还罢了,陈家跟皇上可是捆在一起的,容不得他退缩!”

嘉兴帝道:“朕恐他一介文臣,对付不了张伯远。”

吕畅道:“就是要文臣去,张伯远才不会警觉。”

嘉兴帝点头道:“有理。”

商议定,再命太监去传人。

很快,兵部尚书陈修文和潘子豪被宣进宫。

再说广惠,被午门斩首。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和尚而已,又不是王公贵族,死了便死了;然堂堂天子,下旨处死皇家寺院的方丈,也足以引起朝廷重臣的关注了。

首先便是谢耀辉。

崔渊死后,谢耀辉被擢升为右相,正值多事之秋,他每日都夙兴夜寐,如履薄冰。

广惠被杀,他立即警觉,不等他询问内情,便被宣进宫;他前脚进宫,这边龙禁卫便围住了忠义公府。

王亨、梁心铭以身殉国!

此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接着,才是忠义公府被抄。

谢耀辉听闻王亨和梁心铭殉国,悲恸之余,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竭力阻谏嘉兴帝降罪忠义公府。

吕畅道:“王相和梁大人何等身份,竟双双赴难,便是皇上不降罪,也总要给王家一个交代。难道就算了?忠义公身为西北统帅,见死不救,难逃其责!”

嘉兴帝也喝道:“正是!”

他们隐去了樊纲一节。

谢耀辉深知忠义公府与王家乃是世交,方磐和王亨夫妇也是至交,不肯相信方磐会见死不救,因道:“若是王相和梁大人在世,也会先查明真相才降罪,绝不会草率定罪。微臣愿请缨去西北,调查此事。”

他原就是刑部尚书,且极擅刑名侦查。这方面,朝中除了王亨和梁心铭,就数他能了。

吕畅道:“忠义公坐镇西北玄武关,几十万将士皆受他节制,谢相去了怕也难查清楚。还是押回京审问的好。”

嘉兴帝也执意不听。

朝臣们都争执不休。

吕畅就怕嘉兴帝顶不住压力退缩,要逼他决断,早传信给心腹,令其在市井间散播梁心铭与先帝私会慈安寺、王亨不能生育、王壑兄弟乃先帝血脉等隐私。

他早就编纂私印了梁心铭和先帝的风流野史,等梁心铭一离京,这些书便流入市井,先是在小范围内秘密传抄,眼下被人蓄意引导,便轰然传播开来。

国子监绿树参天、古雅清幽。

傍晚,集贤门内走出一群学生,打头的少年是王壑的弟弟——王均,今年十四岁。明日休沐,他心情极好,大说大笑的,邀同窗明日去松山赏菊。

同窗谢箴撇嘴道:“谁都像你,月考得了夫子夸赞,当然轻松,我们还要温书呢。”

王均笑道:“谁信你!”

忽然旁边插入一个揶揄的声音:“温书?温的是梁大人的风流外传吧?谢子规你不如让王平看看。”

王均,表字平。

谢箴,表字子规。

王均笑容一收,“你说什么?”

谢箴也变脸,“住口!”

说话的学生是潘子豪的表弟,吏部侍郎辛桥的儿子辛子舒。因他早年被王壑整治过,平日就看王均不顺眼,只是碍于王均家世显赫,不敢欺负而已。

王均跟大哥王壑不同:王壑是表面温和无害,骨子里主意正的很,连王亨和梁心铭面对这个儿子也觉得头疼;王均看似调皮,又爱在长辈跟前撒娇,其实很听话,加上王壑外出游历,长辈们的舐犊之情无处寄托,都压在王均身上了,他更成了长辈的心头肉、开心果。

王壑从五岁生日后,便再没同父母撒过娇,而王均动辄就扑进母亲怀里打滚。他一直住在父母院内,晚上经常和父母一块读书下棋,困了就挤在父母一床睡,夜里还搂着母亲的脖子呢,前两年才分了院子独住;在祖父母跟前更是不得了,心肝肉一样,祖父母为了他常跟父母吃醋。

他长相好、学问好、性格纯良阳光,合家大小都喜欢他,同窗朋友也喜欢他,京城同龄闺秀更是痴迷他,视他为京城第一美少年、梦寐以求的佳婿。

梁心铭尤其维护小儿子,因为太纯良了,担心他被人欺负;王壑一肚子主意,她就不怎么担心。

王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难免遭人嫉恨,辛子舒就是其一。他刚得了人秘密授意,要拿王均做文章。

第248章 哥哥,你在哪儿

王均脾气再好,父母受辱也不能忍,冲上去一把揪住辛子舒的衣领,叫道:“你敢辱我娘?”

谢箴也喝“辛子舒你好胆!”

他本是无意间瞅见有同学看梁心铭的外传野史。这类书民间多的很,他原本并不以为意,随手拿过来翻了翻,竟发现书中描写梁心铭和先帝苟且,大惊,刚才正犹豫着如何告诉王均呢,辛子舒先嚷了出来。

辛子舒一边挣扎着掰王均的手,一边道:“关我什么事?别人的书,我凑巧看见了。好心告诉你,反跟我动手。你王家有权势,也不能欺我!”说着反击。他身量比王均高大,纠缠中占据了上风,王均被拿住。

谢箴等见王均要吃亏,都一拥而上帮忙;辛家也有故交亲友的子弟在国子监读书,也上前帮忙。

少年们在国学门口混战起来。

混乱中,一本野史传记落地。

封面上,一女子妖艳魅惑!

潘子豪在皇宫接了圣旨,因明日就要出京,晚上要去舅舅家辞行,便先来国子监接表弟。

隔老远,他看见国子监门口众少年打成一团,连小厮常随都上场了,又听见表弟的喝骂声,跟表弟对打的正是名扬京城的美少年王均,像发了疯一样。

潘子豪二话不说,跳下马背,霸道地分开人群,上前一把揪住王均后衣领拖开,手上使力、脚底一拐,便将王均摔倒在地,抬脚就踩在他胸口上。

王均何曾受过这欺辱?

他双手抱住潘子豪的足踝,想要挪开,无奈潘子豪是武将,那腿脚就如同山岳一般难以撼动分毫。

谢箴等学子都震惊不已,不知潘子豪今天为何这么大胆子,做官的欺负一个未成年的学生,也太不顾身份了;这学生还是王相和梁大人的儿子,即便他们眼下都不在京里,可是王均的祖父、叔祖父都告老在家呢,个个都是从一品、二品的高位上退下的,岂是好惹的?

只有辛子舒暗暗舒爽。

王均又羞又气,又见潘子豪眼里闪过猫戏老鼠般的嘲弄之色,血气上涌,“潘子豪,你敢欺我?!”

谢箴愣了一瞬间,也冲上前推潘子豪,一面严厉道:“住手!潘大人,你身为虎禁卫将领,竟欺辱一个小孩子,也不怕失了身份?就不怕皇上责罚?”

一推之下,潘子豪动也不动。

潘子豪低着头,打量王均完美的玉颜,很想脚下用力,将他踩扁、碾死,然而他却没有。

他抬头,目光炯炯地环视四周,眼看学子们就要爆发,忽道:“仗势欺人是不对的——”学子们一静,听他怎么巧言狡辩——“想当年,王平的哥哥王壑就曾仗势欺人,让在下吃足了苦头。若换个日子,在下定不放过王平;可是今天,在下不会。——因为,王相和梁大人在西北灭了安国十万雄兵,两位大人也以身殉国,在下怎会欺负他们的儿子?”说着,他收回了脚。

王均却没往起爬。

谢箴等也没上前扶。

众学子都被潘子豪的话惊呆了——王相、梁大人以身殉国了?那王均……

大家都看向地下——

王均傻傻地仰躺着。

他还没回过神来!

潘子豪如愿以偿地打击了王均,面上一点不显,附身伸手,扶起王均,低声安慰道:“节哀!”又冲辛子舒一瞪眼,严厉道:“还不来给王平赔礼!”

辛子舒不知表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王均爹娘都死在了西北,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跟王均丧失双亲的痛苦相比,他赔礼就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便走过来,躬身一揖。

王均哪里管他,怔怔地问潘子豪:“你听谁说的?你胡说!”他不相信,他智谋无双的父母会死。

潘子豪叹道:“朝廷才得到消息:梁大人率五千人救夫,忠义公声称为了大局,拒不派兵救援。梁大人深陷重围,不得已才与敌人同归于尽。皇上为此宣我入宫,命我即刻赶赴西北,押忠义公回京审问”

王均喃喃道:“我不信!”

潘子豪同情道:“王兄弟,先回家去吧。带上这个——”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风流野史,塞入王均怀中——“把这个拿回去给你祖父瞧。恰逢两位大人罹难之际,京城却流传这样的野史传记,志在毁梁大人清誉和官声,绝非巧合,还请老太爷仔细追查背后主使者。”

他没忘记给王家雪上加霜。

毁梁心铭官声的会是谁?

眼下看来,忠义公急于撇清战事责任,嫌疑最大;再追查下去,梁心铭当年在慈安寺密会先帝,正是忠义公的父亲居中安排,这书谁传出来的还用说?

谢箴等学生轰然炸开来。

少年学子最热血,当时义愤填膺。

有人转头寻找忠义公府方家的人,巧的很,方家那位嫡长孙前两天告假了,没来,若在场的话,眼下肯定要被学子们围攻,被他们的唾沫给淹死!

王均如梦初醒般大喊一声“爹——娘——”撒腿就往街上跑。前方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眼看他就要一头撞上去,潘子豪抢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道:“王兄弟当心!”又转头对谢箴等道:“你们送他回去。”

众人忙都答应,一齐上前。

马车停下,车窗帘一掀,窗口露出一张少女焦急的脸,对王均叫“均哥哥,快上来!”

众人齐抬眼看去。

原来是朱雀王的小女儿赵君君,与王均最是要好,因两人的姐姐是好友,她们从小接触的机会便多,等于一起玩大的。君君十分倾慕王均,今儿得了凶信,怕王均伤心,忙就赶来接他,要送他回府,并安慰他。

潘子豪看着赵君君,双目炯炯。

朱雀王的小女儿,他理想的妻子!

然赵君君倾慕王均,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对,不但赵君君,京城的名门闺秀就没有不喜欢王均的,各种花会诗会上,那些姑娘一听见王均的名字就竖起耳朵,一看见王均就双目放光。

“很快你就是我的了!”

潘子豪看着马车上火焰一般的朱雀徽记,眼神分外坚定。很快,他就能拥有和朱雀王族一般的地位,娶赵君君便水到渠成。至于王均,父母具丧,王家即将大厦倾覆,他能不能活命还难说,更别说娶郡王之女了!

王均心急慌忙地上了马车。

马车掉头,疾驰而去。

一路上,君君陪着王均掉泪。

到王府门口,就听里面哭声震天。王均再无侥幸,放声大哭,跳下车,连滚带爬冲进府,一路高喊“爹——娘——”他要去问祖父。祖父有见识,定能分析这其中的猫腻。总之,他依然不肯面对父母具丧的残酷现实。

一个时辰后,王均心死了!

他嚎天嚎地地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叫亲人,先喊“父亲、母亲!”后来却喊“哥哥,你在哪儿?!”

听者无不伤心落泪。

只是,大家都不清楚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是催哥哥回来给父母奔丧,这也是人之常情。

王均是想大哥回来撑门户。

他只是单纯,却不蠢,相反他聪明的很,之前潘子豪嘴上说的好听,还让辛子舒给他赔不是,但他却明明白白看清楚了潘子豪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他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

如今的王家,祖父王谏和叔祖父王诚虽都健在,但都老了;叔伯一辈的,除了三叔王充在岷州做官,其余大多建树平平,不能担事;孙辈的都还年轻。

王壑虽然一直在外游历,王均也有七年未见这个大哥了,但儿时的记忆铭刻在心。他坚信大哥的能力和手段,哪怕尚未入仕,哪怕尚未成家,也一定能撑起王家的门户,绝不会让那些人别有用心的人覆灭王家。

第249章 山河将倾

王谏见小孙子哭得这样,心如刀绞,想要安慰他:你爹你娘会平安回来的,他们曾不止一次险死还生,哪那么容易就死呢?可是竟说不出口。

这次,他们怕真回不来了!

王均带回来的野史,让他窥见了阴谋的味道,儿子和儿媳,真是为国捐躯吗?还是被人害死的?局势未明,他只能以静制动,且看看形势再做安排。

王谏搂着王均,泪如雨下。

忠义公府被龙禁卫围住,却并未查抄,被誉亲王出面阻止了,誉亲王急匆匆进宫面君。

三天前,忠义公府的二老太爷方无莫收到侄儿方磐飞鹰传讯的密信,看罢,立即叫来侄孙——忠义公世子方逸安,说他年纪大了,思念故土江南和祖籍的老宅,要回湖州。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让侄重孙方勉陪他一道回去,路上也能伺候照应他,他也能教导方勉。

方世子自然满口答应。

老人家远行,本要仔细准备一番,然方无莫坚持轻车简从,由西向东,一路秋游到江南。

方世子无奈,只得从他。

当天下午,老小便上路了。

三天后,忠义公府突然被龙禁卫围困,方世子才轰然醒悟:怪不得二老太爷突然带方勉离家,原来竟是这样!方家要大难临头了么?世子遥望西北,更担心父亲。

龙禁卫虽然暂时没有查抄忠义公府,却清点了人数,禁止方家上下外出、会客等行为。

很快便发现,少了两个人。

龙禁卫大将军不敢隐瞒,急忙将此事上报给嘉兴帝,嘉兴帝正跟誉亲王僵持,誉亲王和谢耀辉都竭力谏言:不要降罪忠义公,等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嘉兴帝听说方家二老太爷带着忠义公嫡长孙跑了,顿时大怒,质问誉亲王和谢耀辉:“还敢替他说情?方磐若不心虚,为何纵容其二叔带着他孙子逃跑?三天前的事,难道是巧合?分明是他给家里通风报信!”

谢耀辉和誉亲王面面相觑。

难道方磐真的心中有鬼?

不论如何,他们再也不能阻止嘉兴帝了:方家被抄,方世子下了天牢,方家满门被拘押。

因此一节,嘉兴帝更认定方磐和梁心铭事先勾结,为免打草惊蛇,他只装作不知情,打着替王亨和梁心铭讨公道的名义,将忠义公府抄了;暗地里,他却命龙隐卫监视王家,不准任何人走脱。可是奇怪的很,王家却无一人逃走,连最受王亨和梁心铭疼爱的王均也没离开。

嘉兴帝并未放松警惕。

他深知梁心铭的手段!

再看方家,抄出的金银珠宝一箱箱往外抬,何止五六百万。吕畅指出,方家是锦商豪门,几代富贵,绝不止这“点”财物,只怕早就转移了。嘉兴帝又下令,查封方家在京城、京郊、西北所有商铺和工坊;并飞鸽传书江南,令湖州景泰府地方官员查抄方家在江南的所有产业。

誉亲王和谢耀辉苦苦阻谏。

嘉兴帝不听,令官府行文各地,缉拿方家二老太爷方无莫和忠义公嫡长孙方勉。

谢耀辉无奈,只能等。

等忠义公回京再说。

他更有一层期盼:期盼王亨和梁心铭未死——当年梁心铭就曾几次死里逃生——便能柳暗花明了。

嘉兴帝也在等西北和北疆的消息,一面传谕天下“王相、梁大人殉国”,好引王壑回京。

大雪纷飞时,终于等到了!

忠义公方磐将潘子豪挡在玄武关外,拒不交出兵权,并派人从几路往京城传递消息,将樊纲通敌出卖王亨、不按计划发救兵策应梁心铭、终害死两位大人的内情告白天下,要朝廷替他、替两位大人雪冤屈。

此事在京城掀起又一轮大波。

嘉兴帝怒不可遏之际,北疆又传来消息,再受打击:玄武王张伯远扣押兵部尚书陈修文,声称西北兵事他俱已知悉,他舅兄王亨夫妇是被樊纲害死。樊纲究竟是受谁指使?望朝廷派人查明此事,给王家一个交代。

嘉兴帝又恨又怕:张伯远就罢了,本就心机深沉,不好糊弄;忠义公方磐为何也如此强硬?若非梁心铭事先安排的,他们怎敢联手对抗朝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嘉兴帝终对王家下手了:

龙隐卫秘密控制了王府!

王家人再不能自由行动,更不要说离开京城,但下人依然可以进出采买,与往常没有两样。

做出这副表象,是为了吸引王壑回家,其实王家下人每次出门,身后都有龙隐卫暗中跟踪、监视;龙隐卫还在王府内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王壑落网。

还有玄武王府,也被控制。

谢耀辉终于明白,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竟隐藏着嘉兴帝除功臣的手段和阴谋,震惊万分。

大冷天的,他匍匐在御书房地砖上苦谏:“皇上忌惮王家权势过重,原是为君者该有的谨慎。然王相和梁大人素来无大过,且以身殉国,死前更是灭了安国十万雄兵,这等大功,皇上不奖赏就罢了,若对王家赶尽杀绝,不啻于自毁根基,会令天下人寒心的!更不要说,还牵连忠义公和玄武王。为大靖基业着想,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赐予两位大人死后哀荣,赦免忠义公方家!”

说罢,“砰砰”叩首。

嘉兴帝气急败坏道:“谢耀辉,你也要逼朕吗?”

谢耀辉道:“微臣不敢。”

嘉兴帝道:“爱卿既向着朕,怎不替朕着想?王亨和梁心铭并未死。这是他们设下的诡计!!”

谢耀辉抬头道:“皇上,微臣愿接手此案,查明真相。”

嘉兴帝怒道:“还查什么!不是朕小瞧你,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可是梁心铭的对手?”

谢耀辉:“……”

他还真不如梁心铭。

嘉兴帝见他神色犹豫,趁机道:“忠义公拒不回京、方家二老太爷携忠义公嫡长孙逃走、玄武王扣押陈尚书,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们的反心?”

谢耀辉:“……”

这难道不是被皇上逼的?

可是他不敢说。

真说了,只会火上浇油。

再者,他也真糊涂了,看不透忠义公的行为,看不透玄武王的行为,更想不透梁心铭的行为。

先帝呀,你不该早走!

谢耀辉想起先帝在位时,君臣和谐,国力昌盛;眼下,先帝时期的老臣死的死、去的去,活着的也人心涣散,不禁悲从中来,双目紧闭,滚下两行热泪。

第250章 太后要杀微臣

谢耀辉落寞地离开御书房。

誉亲王又一次匆匆进宫。

他是皇族人,年长辈分高不说,又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在嘉兴帝面前颇有脸面。

先帝临终前指定五位辅政大臣,自有一番平衡朝堂势力的深意在其中。故而,誉亲王对于嘉兴帝压制梁心铭的行为并未当一回事,认为朝堂势力就该互相牵制,倘若新帝对梁心铭言听计从,那才真该警惕了。

然眼下,他再顾不得制衡了。

他直闯入御书房,太监都来不及通报,面对御案后的嘉兴帝,肃然质问:“皇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嘉兴帝见他神色非比寻常,也肃然道:“朕很清楚!”

誉亲王道:“皇上真清楚?”

嘉兴帝:“……”

这还当他是皇帝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傀儡!

誉亲王道:“先帝在位时,白虎王族叛乱,将朱雀王族和玄武王族都卷入其中,先帝举轻若重,战战兢兢,生恐一个处置不当,会陷大靖于万劫不复!

“王亨和梁心铭、忠义公、玄武王……哪个都是国之柱石,倒下一个,大靖朝堂也要晃动几下,皇上竟然将他们连根拔除!皇上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嘉兴帝再忍不住,霍然起身,猛一拍紫檀书案,咆哮道:“誉亲王如此向着他们,梁心铭承诺了你什么?朕忘了,誉亲王子孙繁茂。这是想代替朕吗?”

誉亲王张口结舌。

嘉兴帝喝道:“来人!”

一太监闪身进屋。

嘉兴帝道:“传旨,废黜誉亲王爵位,降为庶民,誉亲王一系子孙除女子外,全部圈禁!”

誉亲王不料他突然发作,竟夺了自己的爵位,气得手脚乱颤。他乃皇室贵胄,素无野心,却最维护皇家利益,因而得两代先帝看重,做了几十年的逍遥王爷,也攒了一身的威严,如今六十多岁了,谁料晚节不保!

皇上简直是昏头了!

哪怕不肯纳谏,也要有个缓和的过程不是?无端端怀疑他,亲王爵位说废就废,不是昏头了是什么?

不,是被妖魔附体了!

龙禁卫奉命来拖誉亲王。

誉亲王怒极,口不择言,“昏君!你一意孤行,大靖的江山就要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这话不亚于火上浇油。

嘉兴帝更铁了心办他。

嘉兴帝倒也不是跟誉亲王怄气,而是实实在在感到恐慌:五个辅政大臣,王亨和梁心铭生死不明,陈修文被玄武王扣押在北疆,剩下谢耀辉和誉亲王居然都不向着他,而是替对手说话,怎不叫他慌张?

玄武王反心昭然若揭!

忠义公也公然对抗朝廷!

他们怎都看不见呢?

……

嘉兴帝感到四面楚歌。

他急招吕畅商议对策。

身为皇帝,他却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急需拉拢一批帝王新党,以对抗先帝留下的老臣势力。

吕畅匆匆赶来。

嘉兴帝问:“你为何才来?”

声音有些不满、不耐烦。

吕畅神态从容地躬身拜道:“微臣见过皇上。”然后抬头,双目如星,关切地看着嘉兴帝,一身绿色的官服衬着他白皙的面容和俊雅的身形,春意盎然。

嘉兴帝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吕畅问:“皇上何事烦忧?”

嘉兴帝便将誉亲王一事说了。

吕畅道:“皇上是该谨慎,将誉亲王一支圈禁了也好。不过臣以为,誉亲王的话不无道理。”

嘉兴帝眉头一拧,“爱卿这是何意?”

吕畅道:“玄武王族均绵延了几百年,王家更是仕宦大族,若要连根铲除,确实容易动摇国本。”

嘉兴帝道:“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他们大逆不道,若不按律处置,朕如何统御天下?”

吕畅道:“放过当然不能,但未必没有更好的办法,既不伤筋动骨,又拔除了心腹大患。”

嘉兴帝忙问:“什么办法?”

吕畅侃侃而谈:“世家大族内部各支脉之间,也像朝堂一样互相倾轧。之前皇上两道旨意,逼得忠义公和玄武王暴露反心。他们公然对抗朝廷,乃是他们为臣不忠,非皇上为君不仁。朝廷自然要处置,但不必灭九族。譬如玄武王族,可除掉张伯远这一支嫡支,提拔旁支继承爵位。岂不显得皇上隆恩浩荡?而且省了多少力气,不必费心谋划,只让张家内斗,便轻而易举地消弭一场内乱。”

嘉兴帝目光大亮,“妙啊!”

吕畅微笑道:“王家亦如是。”

嘉兴帝雀跃道:“忠义公府呢?”

吕畅神情微冷,道:“忠义公府的爵位才传了两代,总共也就三房。二房老太爷方无莫未成亲,等于绝嗣了。此人不争名利,绝情绝性,却一直镇着忠义公府。所以,忠义公府几房人丁甚是和睦,无隙可寻!”

嘉兴帝冷声道:“那就除了!”

吕畅点头道:“除了方家还有一益:方家富可敌国,大小方氏全抄了,可填充国库,可抵大靖半年税收!”

嘉兴帝振奋道:“好!”

吕畅又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去,口内道:“这是微臣拟定的名单和履历,皇上可酌情重用。”

嘉兴帝忙接过去看起来。

总共有四五十人,第一个名字便是简繁。其他人涉及朝廷六部和大靖各州府。地方上,以京畿重地、江南富庶之地、南北东西交通重城和紧要关隘的官员为主,他们所处的位置,若画出图来,必定像蛛网一般。

吕畅轻声道:“自古以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愿意用谁、习惯用谁,都由皇上的心意。先帝登基不过几年,王亨和梁心铭在江南杀了多少官员?像宋之献、高淳、孟远翔……梁心铭进京后,更是摇天撼岳,左端阳、林啸天都被满门抄斩;她还在金殿上一连弹劾五本,最低三品。跟当年的风浪比,眼下这些事算什么!”

嘉兴帝将折子浏览一遍,“啪”一声合上,抬头,双目蓄满斗志,振奋道:“朕何惧之有!”

他要建立自己的一朝臣!

吕畅看着他微笑点头。

嘉兴帝问:“爱卿笑什么?”

吕畅道:“皇上天威煌煌!”

嘉兴帝感到从未有过的自信,拿着奏折,招呼吕畅到炕上坐,君臣相对饮茶,气氛闲适。

嘉兴帝问道:“爱卿为何将简繁放在头一位?”

吕畅刚要说话,太监忽报:太后驾到。吕畅一怔,跟着心一沉,道:“皇上,太后恐要杀微臣。”

********

周末愉快朋友们!

第251章 太后怒杀吕畅

嘉兴帝满脸疑惑和不信。

吕畅已起身,站到炕边。

下午,赵君君去王府找王均,被龙禁卫挡住,慌得哭着跑回来求朱雀王妃:“母亲,你救救均哥哥,救救王家!咱们家跟王家不是世交吗?王相和梁大人对父亲也有恩,如今王家有难,朱雀王府怎能袖手旁观!”

朱雀王妃乃苏家女儿,其父苏熙澈做过右相。

苏莫琳严肃对女儿道:“以后,这种话切不可在外乱说。”

赵君君瘪嘴看着她想:“难道母亲也势利?平日里和梁大人好都是假的,见人有难了,就躲了?”

忽听苏莫琳吩咐道:“更衣、备车,我要进宫!”

伺候的嬷嬷道:“是,王妃。”

赵君君心里一喜。

她错怪母亲了。

苏莫琳又转向她,吩咐道:“你回房去,不准再乱跑。”

赵君君忙乖巧地答应了。

陈太后久居深宫,外命妇之中,能谈得来的要数梁心铭和苏莫琳。梁心铭便不说了,以女子之身屹立朝堂,又是帝师,常进宫的;苏莫琳却因性格爽直与太后投契。近日,太后因梁心铭夫妇遭难,心情抑郁,加上秋冬节气转换,不幸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嘉兴帝吩咐宫人好生伺候,不许在太后面前乱嚼舌,以免扰了太后养病。

因此,相比外面的喧嚣和人心浮动,慈宁宫一片静谧安宁,宫人们进出来往都悄无声息。

也亏得是苏莫琳,掌事宫嬷见了她递的牌子,忙去回禀了太后,太后忙宣;换个人未必能进去。

苏莫琳到了慈宁宫,见太后披着紫貂褂子歪在炕上,忙上前拜见;等太后叫起,在对面坐了。

陈太后微笑问:“朱雀王妃近日可好?”

苏莫琳摇头道:“不太好。”

饶是陈太后清楚她的脾气秉性,闻言也不禁一愣。

宫嬷在旁急得直打眼色。

苏莫琳置若罔闻,从袖内掏出一本书,正是市井间流传的梁心铭的风流野史,呈给太后,并道:“虽说内宅女子不得妄议朝政,然此事不仅有辱梁大人清誉,更损及先帝的圣名,臣妾既听说了,便不能不来回禀太后。

“市井百姓懵懂无知,人云亦云,但我等相熟人家,谁不知王壑酷似王相?说是先帝血脉,简直荒谬之极!编纂此书并散布谣言的人,用心险恶……”她将外面的事一桩桩细数给太后听,包括王家被控、忠义公府被抄。

太后神情凛然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说话。

太后看向嬷嬷。

嬷嬷忙走到门口,隔着一道门帘问:“何事喧哗?”

外面宫女回:“白虎公夫人求见。”

太后忙道:“快请。”

白虎公夫人原是誉亲王的养女,自幼在誉亲王府长大,誉亲王满门被圈禁,她得知消息便来找太后。

太后听说,不顾病体爬了起来。

……

御书房,嘉兴帝和吕畅一起恭迎太后。

太后举目一望,只有吕畅陪在皇帝身边,嘉兴帝风神俊秀,吕畅优雅从容,看去明君贤臣、相得益彰。

太后不由一阵恍惚,想起先帝,也曾在这里召见王亨、梁心铭等年轻臣子,甚至有一晚同梁心铭下了通宵的棋,惹得后宫妃子都嫉妒了。

眼下这情境何其相似。

却已物是人非。

吕畅,这是个奸佞之臣!

太后陡然放脸,喝道:“来人,将吕畅拖出去打死!”

她从慈宁宫来时,就叫了慈宁宫护卫的,此时两名龙禁卫应声而入,左右夹住吕畅就走。

嘉兴帝急道:“住手!”

龙禁卫不敢抗旨,停住脚,不过却没有松开吕畅,只看着太后,等太后和皇帝示下。

嘉兴帝压住怒气,认真问:“母后,后宫不得干政,母后怎能下令诛杀当朝臣子?况且,吕爱卿未犯国法,便是朕也不能无缘无故下旨杀他。”

太后反问:“皇上不明白?”

嘉兴帝道:“儿子不明白。”

太后凤目射出犀利的光芒,厉声道:“那皇上为何要抄了忠义公府?为何要控制王家和玄武王府?为何要夺了誉亲王爵位?皇上总嫌梁心铭处处掣肘,现在梁心铭没了,皇上都干了些什么?杀忠良、废贤臣,惹得天怒人怨!这该死的奸贼谗言惑主,要颠覆我大靖!”

嘉兴帝也爆发了,提高声音道:“梁心铭死了吗?她根本就没有死!这都是她的阴谋!”

他气咻咻的眼睛都红了——

母后已经杀了他两名臣子。

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了。

之前是梁心铭借母后之手行事;没想到梁心铭死了,母后又要杀吕畅,就像被梁心铭附体了。

梁心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别说现在尚不知她是否真的死了,就算她真的死了,他也要将其后代、党羽连根拔除,否则,他会一直活在梁心铭的阴影中!

太后也红了眼睛——

这真是她的儿子吗?

她并非无知女子,欣赏梁心铭,却也防备她。古来功高震主的臣子不知多少,虽有冤死的,也不乏野心勃勃之辈晚年犯上谋逆。所以,她听闻前朝势力倾轧、梁心铭处境艰难,却坚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始终不曾出面。只有两次,嘉兴帝提拔的宠臣谗言惑主,背地里却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她查明实情后,雷霆处置了。

也正因为这点,梁心铭以身殉国,她才愧疚难安,以至于病倒,因为她清楚:梁心铭是被迫走这一步的。

不管梁心铭是真死还是假死,都给了君臣双方一个台阶下,皇帝此时应该表彰功臣,而非兴杀戮。

可是,她儿子在做什么?

做母亲的当然不会觉得儿子天生就昏庸无能,有错也是被奸佞小人蛊惑的,因此太后看吕畅的目光犹如实质利刃,要将他凌迟碎剐,以儆效尤!

“拉出去!”她颤声呵斥。

“谁敢!”嘉兴帝怒喝。

母子两个对上了。

一屋子太监、宫女和龙禁卫都屏息凝神,战战兢兢,生恐一个不好,被殃及池鱼。

吕畅见此情形,总不能让皇帝和太后为他失和,便朝嘉兴帝跪下叩首,“微臣拜别皇上。皇上保重!”

摆出了慷慨赴死的姿态。

太后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心道:“算你识趣,否则休怪本宫心狠,屠你满门。”

第252章 落无尘拒亲

嘉兴帝忍无可忍了——他再也不要做傀儡皇帝!

他喝道:“来人,太后凤体违和,送太后回慈宁宫歇息!宣太医,令其在慈宁宫伺候,若太后有半点差池,朕拿整个太医院是问!还有你们——”他抬手指向慈宁宫的宫女和龙禁卫——“再敢纵容太后劳心劳神,朕诛你们九族!”

陈太后气得凤目圆睁,当年她为了梁心铭,连乾元殿也闯过,先帝也不曾这样对她!

“皇上……好威风啊!”

只说得这一句,便晕了过去。

嘉兴帝惊叫“母后!”

御书房一阵混乱。

等事定后,嘉兴帝拷问慈宁宫的宫人,才知道朱雀王妃和白虎公夫人来探望了太后,这才明白缘故,因而下令:今后除了太医,严禁外人接触太后。

今日之事触动了他心底隐忧,急于笼络一批心腹,见太后病情稳定,便回到御书房理政。

这方面,他要感谢梁心铭。

在梁心铭的指点下,朝堂及地方上的大小官员,其家世背景和入仕后的履历,以及脾气秉性等,他都如数家珍,所缺的是当面考较。

现在他要亲自考较,择优擢升。

所谓“择优”,首先要符合他的标准。

他连夜发旨,召见一批臣子。

霍非、贾原等脱颖而出!

霍非,二十六岁,镇远将军,统领京郊西大营,熟知兵法韬略,武将中的后起之秀。

贾原,靖康十八年状元,今年三十二岁,其妻为玄武王族二房的女儿。玄武王族二房跟长房不睦。

……

吕畅死里逃生,抹了把汗的同时,也心有感触:若他不能助嘉兴帝稳住朝堂,一个“奸臣误国”的罪名怕是跑不掉了,因此打起十二分精神辅佐。

嘉兴帝一面调兵遣将,一面密切关注王府,静等王壑归来,只有除了王壑,他才能心安。

嘉兴帝与王壑七年未见,为何如此忌惮他呢?这感觉源于梁心铭,更源于王亨。说来也真奇怪,从前嘉兴帝并不觉得他们如何能耐,如今却常回忆起他们的种种手段。这忌惮延伸到他们儿子身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外游历七年的王壑,令嘉兴帝十分警惕。

湖州,景泰府,霞照县。

杏花巷李家别苑,书房内静悄悄的,落无尘坐在桌后正写着什么,右手边搁着一把算盘,修长的手指偶尔拨拉几下算珠,噼啪声清脆,颇有韵律。

他在替李菡瑶经管商务。

李菡瑶七八岁上就学着打理太平商号,付出了无数心血,一旦撒手,落无尘想也想得到,她必定放心不下;况且,李卓航骨肉分离,伤心还来不及,还要兼顾李、江两家的事业,分身乏术,落无尘便留下来同父亲一起协助他,待李家事定、买卖稳定了,再离开。

幸亏他留下了,没多少天便传来李菡瑶被泥石流冲入江的消息,李家再次遭遇劫难。

落无尘撕心裂肺了一阵,在恍惚中平静下来。

他想起李菡瑶的秉性和脾气,心里升起奇异的幻觉:幻想李菡瑶金蝉脱壳,借死遁逃!

这幻想让他恢复了生气。

他更不能离开霞照了。

他要替李妹妹守住家业!

在这关键时候,李家群狼环伺、人心浮动,他替李妹妹守住太平商号,也是历练他自己。

若不通世务,将来如何做官?

李卓航临走时,将霞照的太平作坊托付给落霞,令他总揽人事,并让墨竹在跟前听使唤。景泰府的太平总商号,依然由李卓尔和白小霞夫妻管理。徽州的太平分号交给墨文了。李卓航留下一个章程,令他们临机应变,彼此遥相呼应,若有大事不能决,可传信给他。

落无尘便暗中帮助父亲。

李菡瑶失踪,太平工坊大乱。落无尘便令墨竹放出风声,做出李家要清算铺面、转手作坊的模样,以降价为名,将积压的陈年布匹一股脑儿都抛了出去。

百姓和小商贩均哄抢。

李家反倒赚了一笔。

大买卖上,他令管事催逼工人全力织锦,说要赶在李家败落之前,将接的订单都完成了,大家早些分红,把银子揣进兜里,哪怕以后散伙呢,也不怕了。

被分红激励着,作坊不但没有人心涣散,工人们反倒卯足了劲头干活,要赶在李菡瑶失踪一事水落石出之前,再最后利用一把“娘娘”的名头。

对那些怠慢李家、拖延货款的商家,落无尘令管事放话给对方:等李姑娘回来,就不是讨债那么简单了!

工坊内部也加强了人手巡查,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损害所有工人的利益。此举得到全部工人附和,因为他们都有股份,这工坊是大家的……

因此,霞照太平工坊不但未现乱象,反比从前更加整肃、严密,上下一心,同心协力。

经这几件事后,墨竹赞道:“落少爷读圣贤书的人,没想到也会经商理财,比姑娘不差。”

落无尘闻言沉默不语。

墨竹见他萧索、飘忽的身形似乎一阵清风就能刮走,暗自后悔,不该提起姑娘,忙用些琐事杂事岔开,好让他陷于这些纷杂的事务中,没空想李菡瑶。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听这声音,落无尘便知道是父亲落霞来了,忙搁下笔,抬头看向书房门口,果然落霞身影出现。

落无尘起身叫“父亲。”

落霞点头道:“坐下说。”

落无尘没坐,对外叫“墨竹,上茶。”一面过去扶父亲坐下,墨竹泡了茶来,他接过去,捧给父亲。

落霞接过茶,慢慢吃着。

吃完一杯茶,才抬头看着儿子。

“巡抚大人派人来提亲了。”他神色波澜不惊,说出来的话却惊得落无尘神色一僵。

“父亲答应了?”落无尘急问。

“尚未回复。”落霞道。

“父亲就该一口回绝。为何拖延?”落无尘问。

“为父要先问问你的意思。”落霞道。

“这门亲不能结!”落无尘斩截道。

落霞静静地看着儿子不语,良久,才轻声问:“你是否见过温姑娘和温巡抚?”

落无尘默默点头。

这事说来真令他感慨,也不知算幸运呢还是不幸:当日,他被潘子玉抓去,威逼他诬陷李家,他急中生智,以一篇模棱两可的供词,利用断句不同、其意不同的诡辩手段,在公堂上硬扭转了局面。此事被湖州巡抚温士杰知道了,加上他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看好他前程,有意将三女儿许配给他。温士杰回家同夫人一说,谁料温三姑娘竟认识他。他乡试中了解元,三姑娘偶然遇见,对他一见倾心,只不敢告诉父母。现经温大人一提,便志在必得了。

可是,落无尘不愿意!

李菡瑶生死不明,他伤痛难耐,哪有心情说亲?因每天忙着处置事务,将伤痛压在心底而已。

温士杰听说他和镇江知府宁浩的儿子宁致远交好,便托宁浩居中说媒,落无尘婉拒了。

温士杰不肯丢这个脸面,觉得自己堂堂巡抚、温家官宦人家,看上落无尘,那是他的荣幸,落无尘竟不知好歹,因此找上了落霞,誓要做成这门亲。

第253章 李菡瑶:冲冠一怒为蓝颜(1)

落霞道:“这就对了。来人道,李姑娘至今下落不明,无论是抗旨,还是真的香消玉殒,李家都败落定了。若你坚持拒亲,只会令李家覆灭更快。”

落无尘听得一怔,随即脸上浮现浅浅红晕——气得!温家打听出李菡瑶是他的心结,这是要逼婚了?

真真是岂有此理!

他淡淡道:“那更不能应了。这种人,官位虽显,品性低劣,若为了一时的平安而屈服于他,谁知将来会不会被他家连累,沾上更大的灾祸?”

还有一件就是:他很清楚李菡瑶的秉性,那是最不愿受制于人、最恨被人胁迫的——想想之前,潘家是如何逼迫李家的,李菡瑶又是如何反击的,便清楚了。今日,若他应了温家亲事,李菡瑶知道了,不但不会感激他,反会责怪他无能;要保李家平安,他只能另辟蹊径。

落霞赞同地点点头。

他和儿子一样傲气。

温巡抚看上他儿子,他脸上很有光,然落无尘眼下无心亲事,温巡抚就算不肯放弃,也该说得委婉些,居然用李家来威逼,这种人他如何能瞧得上!

他问:“那你要如何应对?总不能连累李家。你李叔父已经心力憔悴,不能再出事了。”

落无尘道:“儿子明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此事应付不了,其他事也难应对。一步退,步步退。李妹妹接连遭遇大事,都没有退缩,儿子何惧!”

落霞道:“你想如何应对?”

落无尘道:“将作坊脱手,左手出,右手进,转明为暗,换个东家继续经营。这对李家更有利。”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对策。

李菡瑶若未死,将来隐名埋姓生活,李家的产业势必要明转暗,才方便她经管;李菡瑶若真死了,李氏族人定会掀起纷争,为免烦恼,转移了才消停。

落霞道:“这是个法子。为父即刻给你李叔写信,将此事告知于他。只是我们得罪了温巡抚,温家在京城也有些势力,倘若他阻你入仕,你要怎办?”

落无尘从容道:“李妹妹失踪一事尚未查明,他暂且不敢动手。至于将来,李伯父已将儿子举荐给鄢大人,将来投到王相和梁大人门下,不成问题。”

落霞见他有筹谋,放心了。

然仅仅过了两天,李卓航便从徽州传来消息,说王相被安国扣押,朝堂局势骤变,鄢计已经被迫害致死,让他们急速预备,他要将太平工坊转手。

落家父子震惊万分。

落无尘沉重道:“儿子暂时不用入仕了。”

落霞茫然点头。

准确来说,是不能入仕了。

时势造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和际遇,眼下对落无尘来说,显然不是科举入仕的好时机。

即便考上了,只要有人在嘉兴帝面前透两句话,说他与李菡瑶如何如何,天子心里便会扎根刺。当然,若是个襟怀磊落的君主,这算不得什么;但就目前嘉兴帝的所作所为来看,可不是什么襟怀磊落的君主。

简繁对鄢计下手,是个风向。

官场上都是人精,嗅觉灵敏。

很快,温巡抚朝落无尘父子施压了:他借配合钦差大人追查李菡瑶下落为名,责令景泰知府查封李家,说有人揭发李菡瑶死遁抗旨,要搜拿李菡瑶。

李家一旦查封,买卖将瘫痪。

江如蓝的船厂也要受到影响。

落无尘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连李菡瑶也比不上——李菡瑶有势力和实力,可调动一定的人力物力与对手相抗——他要如何破解这困局?

少年胸有成竹、毫无怯意。

李妹妹正在看着他呢!

他绝不会让李妹妹失望!

李菡瑶确实在留意落无尘。

湖州某个小镇的河埠头,停靠了许多的乌篷船、小渔舟,都是来卖谷粮的,因为这粮商出的价,比别家高了两文钱,引得方圆百姓把仓底都倒出来了。

排在后面的船主人大声询问前方船上的人,问价钱如何、斤两克扣等会影响他们收益的一切琐碎要点,并在心里合计自家能卖多少钱,可能令手头宽裕些。

等计算完,个个都笑了。

秋阳暖暖地照着,河岸上大杨树和垂柳静静地立着,一波波的船来船往、人上人下,搬运粮食,得了钱再拖儿带女地去镇上买东西,呼爹叫娘、人喊狗叫,喧嚣声随着水波荡漾,营造出一副盛世太平景象。

粮行廊檐下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穿天青色锦袍,白面如玉,左右各立着一个俏婢,台阶下还有四个小子束手待命,正看着院里众人秤粮食。

看了一会,少年信步走出来。

走到河堤上,看埠头大小船。

两俏婢紧跟在他身后,到外面,脸上神色活泼了些,瞧着河里热闹景象低声笑语:

“没想到这么多人。”

“还是少爷会做买卖。”

少年听了只微笑,不说话。

一个精瘦的汉子在埠头来回查看,防止乱了秩序,一抬眼看见河堤上的少年,那品貌、那气度,他是不懂诗文,否则定会念“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忙过来赔笑叫“好公子。”

两俏婢听了掩口轻笑。

好公子姓郝名凡,郝公子。

郝凡却做出与他清雅温润的形象不大相符的豪放动作——一撩袍角,抬腿踩在大杨树的身体上,望着埠头问:“杨四,你估摸着这还能收几天的?”

杨四是此地的地头蛇。

郝凡来收粮,先收伏了他。

杨四笑道:“怕是还有两三天。”

郝凡沉吟道:“两三天……”

他等不及呢,有事儿。

杨四却误会了,以为他吃不消了,毕竟这粮价太高,收的越多,本钱压的越多。

他走近公子,低声道:“公子,不是我说,价钱不用抬这么高,比城里高一文钱就成了。公子硬抬高了三文,白吃亏!要不公子降降,我去说?”

郝凡瞅着杨四不语。

杨四被他莫测的眼神瞅得心里发毛,正要再表白、讨好几句,就听他道:“爷是要做长远买卖的。”

杨四急忙点头,“小的知道。”

郝凡道:“做长远买卖,就不能心太黑。我从小就听爹教导:和气生财。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买卖才能做得长远,才能建立口碑和招牌;心黑手狠,那是做一杆子买卖,下次谁还找你?砸招牌的事不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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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李菡瑶:冲冠一怒为蓝颜(2)

杨四连连点头道:“是是。”

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也不知“好”公子是怎么在商场上立足的,瞧这性子,迟早要败家。

郝凡看出他不服,道:“杨四,这粮食是个粗笨的东西,差价有限。爷收粮食,是要顺江出海,走水路运去北方,从北方换药材,赚这个药材的利钱。”

杨四见他把买卖老底透露给自己,倍感受重视,恍然大悟道:“哦!怪道公子不计较粮价。”

郝凡道:“百姓们不容易,克扣他们斤两、毫厘,肥自己腰包,那是涸泽而渔。就是把池塘弄干了,大鱼小鱼都捉干净,连鱼子鱼孙都不留,明年吃什么?”

杨四哈腰道:“小的眼皮浅了。”

心里依然想:谁管他们死活!

郝凡继续道:“我找杨大哥帮忙,杨大哥要替我宣扬口碑。把这招牌竖起来,我绝不会亏待杨大哥。若是贪心不足,暗中损公肥私,就别怪我换人了。今儿瞿塘镇的花狗子还托人来找我,要谋个跑腿的差事。”

杨四的小心思立刻烟消云散,急忙赌咒发誓说:“绝不能坏了公子的事!一定宣扬公子口碑,管叫四里八乡都知道公子是个心善的,讲仁义的,祖上就积德行善……”吧啦吧啦说了一通,把郝家夸成了菩萨。

郝凡点头道:“且看吧。”

说罢收脚下来,转身就走。

这粮商郝凡就是李菡瑶。

两俏婢分别是鄢芸主仆。

郝凡这个身份虽是凭空捏造的,但在官府户籍上有名有姓,鱼鳞图册上有房产和田地。那一年北方大旱,流民四处逃窜,李卓航便暗中托人在官府给郝凡落户,作为李菡瑶另外一个身份,并慢慢置办起家业,以备不时之需。

郝凡甚少在人前露面

但,他发家有迹可循。

李菡瑶死遁后,以郝凡身份全力囤积粮食,像这样的收粮点总共有七八处,分散在湖州、徽州各地。

收了粮食后,或水路,或陆路,运往别处,卖了小部分,大部分都分散储藏在各地的庄院和宅院。

李菡瑶通过胡清风父子密切关注着李家动静,得知落无尘在李家的作为,她不禁失神。

落无尘的痴心和痴情令她铭感五内,却无法回应,她惦记着王壑,将来如何了局呢?

“忘了我吧,无尘哥哥。”

等她“死”去三五年后,落无尘该会忘记她吧,然后娶妻生子,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她替落无尘规划了美好的前程,然现实总是那么残酷,这天,她接到温士杰对李家下手的消息。

她诧异地问:“为何?钦差大人还在追查此事呢,温士杰竟敢越过钦差对李家下手?”

难道是简繁暗中指使的?

胡清风道:“因为落少爷。”

遂将温士杰看上落无尘、想与落家结亲的事说了一遍,他此举是要逼落无尘就范。

李菡瑶脸色就冷下来。

她正对落无尘的痴情无以为报呢,温士杰敢欺负她落哥哥,她岂能袖手旁观?哼!

虽然温士杰位高权重,温三姑娘大家闺秀,但两家结亲是结通家之好,得你情我愿才行;逼亲搁在谁身上,谁受得了?落无尘怎能受这屈辱!

李菡瑶问:“落哥哥怎样应对的?”

胡清风一下子笑起来。

李菡瑶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因问道:“胡伯伯笑什么?”

胡清风道:“景泰府聂知府带着人赶到李家,气势汹汹要封作坊。被墨竹带人拦住,说要告官府聂知府可不就是官府嘛说是姑娘失踪,是有人想霸占李家家产,所以才半途对姑娘下手。眼下谁对李家动手,谁就是幕后真凶。钦差大人正愁抓不到人呢。姑娘想想,这主意可是墨竹能想出来的?定是落少爷的主意。”

李菡瑶点头道:“应是无尘哥哥的主意。”

胡清风道:“那狗官还真被镇住了呢。急急退了,去府城找温士杰讨主意去了。”

李菡瑶却肃然道:“无尘哥哥是斯文读书人,风光霁月的君子,用这等光明磊落的阳谋,只能挡得了他们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我既不能死而复生、重回李家,便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解决此事。”

胡清风问:“少爷想怎么办,?”

他认郝凡的身份来称呼。

李菡瑶垂眸,默想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忽然抬眼,目光炯炯道:“那就釜底抽薪!”

胡清风忙问:“怎么抽?”

李菡瑶道:“温士杰仗势逼人,无非仗的是他乃湖州巡抚,若他这官儿没了呢?或者他人没了呢?温家还能仰仗谁来逼亲?怕是连自顾都不暇了。”

胡清风:“……”

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

姑娘果然非常人!

李菡瑶撇嘴道:“做什么这副样子?你走街串巷,贩牛贩马,昧良心的事也没少干,现在倒装良民!”

胡清风瞪大眼睛他怎么就不是良民了?

李菡瑶没跟他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斩截道:“他若是为民做主的官,我等自做良民;可他们仗势欺人、鱼肉百姓,没有我等伸长脖子让他砍的道理!”

胡清风忙道:“那是。”

李菡瑶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被太阳晒黑的一张张粗糙的面孔,正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一副感恩盛世年景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以来,王朝兴衰都是此理!”

胡清风忙道:“姑娘英明。”

李菡瑶霍然起身,“走,把这狗官给小爷绑了来!”

胡清风还以为她有什么手段能搬倒温士杰呢,谁料竟然下了这样一道土匪式的命令,一时间张口结舌。他想,这么粗暴蛮横,不符合姑娘行事风格呀。

可是,李菡瑶已经出去了。

胡清风急忙跟上去,一面走一面心想:姑娘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冲冠一怒为蓝颜才对。

再说霞照县。近日来,大街小巷流言纷纷,都在传:李家姑娘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陷害了,为的就是谋夺李家家产,就跟当初潘梅林打的一个主意。

聂知府听报后,心惊胆战。

他急忙传信温巡抚,讨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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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冲冠一怒为蓝颜(3)

温士杰也忌惮简繁,不知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因命聂知府暂且按兵不动,静等钦差示下。

温士杰回府后,对夫人说了这件事,最后道:“是我疏忽了,不该如此心急,该再等等的。李菡瑶失踪,总会查个水落石出;拖久了,即便找不到人,钦差也没工夫一直耗在江南。等钦差走了,本官来善后,那时一切都好办。现在踏错一步,反被落无尘将了一军。”

温夫人忙问:“钦差不会问罪吧?”

温士杰摇头道:“不至于。”

又道:“我倒更欣赏他了。”

若落无尘是个无能的,在他威压下唯唯诺诺,也不值得他费心机笼络、许以亲女了。落无尘品性高洁,又有智谋,固然令他欣赏,但眼下有另一层麻烦——落无尘定然对他印象不好了,要如何才能挽救呢?

他便与心腹幕僚商议。

心腹道:“属下前儿听说一件事:段大人想为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求娶欧阳家的女儿,可是欧阳家看中了落无尘,正跟落家求亲呢。不知后来怎样。”

温士杰追问:“此事当真?”

心腹道:“当真。”

温士杰道:“你找个机会,将本官看中落无尘、想许他为东床娇婿的事透露给段家。”

心腹楞了下,忙道:“是。”

段家,指的是湖州布政使段存睿。段家可不是什么官宦之家或者书香门第,其祖上几代都在县衙底层办差,其父熬了几十年,五十岁上居然混上了县丞的位置。段存睿是老来子,自幼便聪慧过人,很会读书,在其父筹谋下,得以参加科举,竟中了两榜进士,从此踏入仕途。

他自幼混在县衙内外,熟知衙门最底层胥吏的生存手段和猫腻,因此这官做的是如鱼得水,入仕以来节节高升,其父喜道,段家祖坟冒青烟了。

做官的身份贵重,多瞧不起商贾,嫌他们庸俗、满身铜臭,然做官又断断少不了银钱这阿堵物,不论是为了维持考究和富贵的生活,还是官场应酬和上下打点,都需要银钱,因俸禄有限,贪官由此而生。

千里为官只为财!

然,为官敛财虽然便利,却也极有风险,一个不好便会赔上前程和身家性命。

段存睿精明、务实,不像一般的文人士子清高,行事从不拘泥于门第和身份,目光也长远。

他想,汉高祖未发迹前就是个泼皮,本朝的太祖皇帝也只是个打铁的,出身焉能决定前程?银子遍地都是,端看怎么去拿,若有正途,何必以身试法?

所以,他见段烈被养废了,便要设法替儿子另谋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横竖没前程了,不如娶个嫁妆丰厚的商女,段家也能跟着沾光,弄些银子花销。

虽定下娶商女,也不能随便挑一个,光有钱可不行,还得有能力有手段,能压制养废了的儿子,免得儿子误入歧途,毁掉终身不说,还会连累段家。

仔细斟酌后,他选中欧阳薇薇。

这其中考量颇多,按他的眼光,该挑李菡瑶这样拔尖的,但那也要人家能瞧上他的废儿子才行。李卓航把女儿看得跟命一样,焉能嫁给段烈?李菡瑶才高志远,忠义公府的公子、江南第一才子都没能入她眼,更别说段烈了。

至于刘家的刘诗雨,那也是个受宠的,在刘家很有话语权,刘家家主不会愿意将女儿推入火坑;郭晗玉就更别想了,郭家人都把目光放在方逸生身上。

只有欧阳家,段存睿通过收集来的消息分析,欧阳老爷行事与自己“志趣相投”,可以结为亲家。

然欧阳老爷却瞧上了落无尘。

段存睿可不像温士杰,温士杰居高位久了,颐气指使惯了,竟使手段逼迫落无尘就范;段存睿没有倚仗权势逼迫欧阳家——潘梅林前车之鉴他谨记在心。

他要让欧阳家心甘情愿许亲!

正谋划时,听到巡抚府放出的消息,段存睿忙使人去欧阳家,如此这般,将温士杰看中落无尘的事告诉欧阳老爷,暗示他不可跟巡抚大人争女婿。

欧阳老爷惊出一身冷汗,称谢不止。

来人这才透露段家求亲的意图。

段存睿很有心计,并不叫隐瞒小儿子不成器的事实,而是坦诚相告,说段烈是被他和夫人娇纵坏了,故意渲染他对段烈的宠爱,抬高儿子的地位。

去的人悄悄告诉欧阳老爷,说段大人和夫人眼看段烈成人了,为他亲事日夜忧心,要娶一位有能力有手段的姑娘约束和拘管儿子,原本瞧上李菡瑶杀伐果决,然李姑娘太出色,公开选婿引得江南才俊云集,后来更是被皇上下旨宣进宫,只得打消这念头,转求欧阳姑娘。

这是有意把欧阳薇薇与李菡瑶相提并论,欧阳老爷听了自然舒坦,很享受女儿的荣光。

欧阳老爷看上落无尘,是觉得落无尘非池中之物,将来前程远大。他是个商人,深知一本万利的奥妙——在人家未发迹时结亲,投入本钱小,将来欧阳家可收获一个为官做宰的女婿,可不是一本万利?

谁知温士杰也相中了落无尘。

欧阳老爷正遗憾,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段家居然提亲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段家即刻下聘、定亲。

欧阳薇薇得知后,大惊。她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身为欧阳家的女少东,常来往于各地经管买卖,怎会没听过段烈的名声,那就是个不成器的浪荡子!

她苦求父亲拒亲。

欧阳老爷不允,说已经定了,岂能反悔?他已修书给太太,让太太替她准备嫁妆,年底出嫁。

欧阳家祖籍在临湖州。

欧阳薇薇心想,父亲唯利是图,母亲疼我,定会替我做主,于是回家找母亲做主。

李家别苑,书房内,落霞正听墨竹回禀各处传来的消息,落无尘站在他身侧,也听着。

墨竹道:“段家和欧阳家定亲了,除此外,湖州府城并无其他消息,温府也没消息。”

落霞道:“继续盯紧了。”

墨竹道:“是。”

见无事,便告退出去。

落霞转脸,对儿子道:“虽然温士杰暂时退了,然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落无尘躬身道:“儿子明白。”

落霞问:“你打算怎办?”

落无尘道:“釜底抽薪。”

********

稍后还有一章。

第256章 李菡瑶:冲冠一怒为蓝颜(4)

落霞问:“如何抽?”

落无尘道:“自有人替咱们抽。”

落霞想不透,窘迫地看着他——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考较起自己老子来了。

落无尘徐徐道:“之前李家频频出事,卷入多少官员,温士杰身为湖州巡抚,一个失察之过已经冠上了,钦差大人未处置他,也是看温家的面子。”

落霞点头道:“有理。”

落无尘继续道:“若他勤勉谨慎,自然平安无事,然他倚仗权势,下令查封李家、威逼儿子,儿子叫人放出风声,说李妹妹失踪乃是被别有用心之人陷害,目的是图谋李家家业,他岂能脱得了干系?便是钦差大人不处置他,那些觊觎他位置的政敌也不会放过这机会。不论李妹妹失踪与他有没有关系,他们都会弹劾他,将他拉下来,自己就能顶上去。父亲瞧着吧,他这官保不住了!”

落霞恍然大悟,满眼惊喜。

两天后,温士杰果然出事了。

先是湖州按察使年申派人去徽州,向钦差简繁告发,说温士杰是陷害李菡瑶的背后主使。

紧跟着,温士杰被绑架、失踪。

温家大乱,再顾不得女婿了。

落无尘听后怔住,李家暂时安全了,可是温士杰的危机也因这一失踪解除了——他自己都被掳了,怎么可能是害李菡瑶的幕后主使呢?接着,落无尘又从宁致远处得到消息,说荆州桐柏山禁军驻地和徽州青华府石村镇禁军驻地,各有一批军火先后被劫,不由心神大震。

“是你吗,李妹妹?”

他在心中问李菡瑶。

劫军火,是为了李家。

掳温士杰,是为了……他吗?

这太冒险了!

温士杰会自食恶果的呀。

也许是他猜错了,这根本不是李妹妹干的;又或者,是李妹妹做的,因为另有更大的谋划。

落无尘按捺不住狂跳的心,匆匆回到客居的院落,躲进房间。还不能心静,又坐到琴案后,开始操琴。弹了一会,不成调,只得放弃,起身走出来。

也不知去哪,见门就穿。

不知不觉,来到观月楼前。

此时正当日落,深秋风寒、草木凋零,除了菊花,也就绿竹还有些色彩,因李家遭逢大事,上下人等心情萧索,自然没心情弄菊花装点庭院。

可是,观月楼却生机盎然。

院墙外,墙根下散布着野菊,凌霜而开;墙内,翠竹竹梢迎风摆动,轻触观月楼侧面的屋檐。走进院门,绕过假山,只见阶下放着各色盆栽菊花,鲜明怒放,大如碗盏,姿态傲然,落无尘不禁展开笑颜。

“李妹妹!”他轻唤。

一个大丫鬟领着两个小丫鬟抬着一盆绿菊从上房走出来,指点吩咐道:“就搁在这。”

落无尘一看,是纹绣。

纹绣也叫“落少爷。”

落无尘脱口问:“姑娘呢?”

纹绣愕然,半晌才轻声道:“公子忘了,姑娘上京了……”说了这一句,便黯然止住。因为这话也不确实,李菡瑶是上京了,但在途中失踪了,生死不明。纹绣不忍说透,怕落无尘难受。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呢?

落无尘仰面看向二楼,似乎看见李菡瑶站在窗前习字,恣意挥毫。忽然抬眼看见他,忙笑着叫“无尘哥哥!”他也报以灿烂的笑容,等她下楼。

纹绣看着那颀长俊雅的身影,心里难受的很,下了台阶,躬身请道:“落公子,这边坐。”又冲小丫鬟道:“给公子泡茶,再把我带回来的点心端来。”

小丫鬟道:“是,纹绣姐姐。”

落无尘收回目光,看向纹绣。

纹绣又道:“公子,这边坐。”

引着他到葡萄架下的桌旁,从袖中扯出帕子,在椅子上掸了掸,又在桌面上轻轻拂了拂。

落无尘坐下,上下打量她。

李卓航留下纹绣,一是照管观月楼,二是盯着工坊。纹绣最擅长织、绣,李菡瑶培养她,就是为了掌管和发展李家的织造技术,工坊离不开她。

纹绣被他看得困惑不已,问:“公子来此,可是有事?”还是情不自禁地走来,缅怀姑娘呢?

落无尘道:“你可知李伯父要将作坊转手?”

纹绣道:“婢子听说了。”

落无尘问:“你何去何从?”

纹绣道:“婢子自然留下。”

落无尘道:“若你真忠心姑娘,就随着作坊一道走。”

纹绣疑惑道:“这怎么说?”

落无尘道:“因李妹妹的缘故,李伯父无力再经营太平商号,故而要脱手,然李家现在内忧外患,难免有人趁火打劫,恐怕很难卖上好价钱。”

纹绣:“……”

还真是操心!

落无尘又道:“李家的机器都是顶好的,织工技艺也娴熟、精炼,织造技术则着落在你等身上,你是头一个。若是你愿意随着作坊一道走,那转让价必然能抬高。你在外立足稳了,可反过来帮助李家,也不枉李妹妹悉心教导和培养你一场,她肯定也希望你出息的;若是留下来,不过是做丫鬟,白瞎了李妹妹在你身上花费的精力。”

纹绣:“……”

真是操碎了心!

落无尘道:“我会同李伯父建议的。”

纹绣看着他认真道:“婢子明白了。请公子放心,婢子会帮助李家争取一个好价钱。——这两天,婢子正整理图纸呢,就是要展现李家的实力。”

落无尘放心了。

不论李菡瑶死没死,也不论太平工坊的转让是真是假,纹绣跟过去,总是好事。

接下来,他只能等了。

江南的水流如蛛网一般,四通八达,离湖州府城几十里远有一村落,叫陈村,属瞿塘镇。

李菡瑶目前以郝凡的身份出现在瞿塘镇,隔日就往湖州府城去一趟,密切留意湖州动静。

温士杰失踪后,官府盘查极严,先还在城里、码头等地,后来渐渐扩散到城外、乡下。

这天胡清风来了,惴惴不安地问:“少爷,总这么扣着他也不是个事。不如杀了干净。”

李菡瑶道:“胡伯伯,别总把杀人挂嘴上,弄得跟十恶不赦的歹徒似的。咱们可是良民!”

胡清风:“……”

你刚掳了一州巡抚!

算什么良民?

他赔笑道:“少爷,牛贩子愚钝的很,请少爷指点:少爷拿了他,又不杀,又不放,留着做什么?”

李菡瑶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胡清风:“……”

感觉更加迷糊了。

李菡瑶道:“李家不过是商贾,虽有些身家,还是蝼蚁小民。我违抗圣旨,诈死脱身,又带着你们做下几件惊天动地的案子,若不能给你们一个交代和结果,怎对得起你们?再往大了说,我为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岂不罪过?我今图谋的,已非李家一家之事。”

胡清风浑身一震,清晰地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传至四肢百骸,待听了最后一句,急问:“姑娘是想?”

他不觉叫破了李菡瑶身份。

李菡瑶肃然道:“我要图谋天下!既关乎天下苍生,便不能不谨慎行事,以最小的代价,兵不血刃获得成功,以免百姓受连累。故而我要控制温士杰,进而通过他迅速掌控湖州,乃至整个江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递给胡清风道:“你且看这个。大靖要乱了!”

胡清风忙接过去展开来看。

这竟是一道密旨!

嘉兴帝以王亨和梁心铭以身殉国为由,问罪忠义公府,传旨令简繁和温士杰查抄忠义公府三房,和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同时又密令他们寻找王壑和张谨言下落,找到了,就地格杀——竟是要对王家和玄武王族下手了。

李菡瑶掳温士杰,截获了这密旨。

胡清风他先不过是感动于李菡瑶替他们打算,后来听李菡瑶大手笔谋划天下,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几十岁的男人,被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激得热血沸腾。

他看到了辉煌的前程!

这可不是痴心妄想。

汉高祖刘邦不过是个泼皮,樊哙乃是屠狗之辈,本朝的太祖皇帝是打铁出身,本朝的玄武王族、朱雀王族、白虎王族统统出身乡野……他牛贩子怎么就不能封王拜相?跟着老爷和姑娘,他父子完全有机会!

他冲李菡瑶抱拳,压低声音激动道:“我父子定然追随姑娘,生死不弃!”

李菡瑶忙扶住他,道:“正要胡伯伯相助。”

胡清风忙道:“请姑娘吩咐。”

李菡瑶道:“我要进京!江南这里,暂时交给胡伯伯和芸妹妹……”

胡清风不等她说完,便急忙摆手道:“这个不成!我……我就是一牛贩子,怕是压不住温士杰,回头坏了姑娘大事,岂不完了?”刚才的自信全漏了。

李菡瑶道:“这个我自有安排。待会再告诉胡伯伯。”

胡清风心安了些,又问:“姑娘去京城做什么?何不等老爷回来再商议,要招兵买马,要积草屯粮,许多的事儿呢。咱们先霸占江南再说。”

他肚子里也装了不少经史,知道打天下不是说书,听着容易,实则难于登天。以目前的情势来看,李家能占据江南就很不错了,京城那边还是别想了。

李菡瑶坚定道:“救人!”

王家满门危在旦夕,她怎能袖手旁观?王壑得了消息,也肯定是要回京的。她要相机而动,助他一臂之力。再说,她要谋天下,不知朝堂局势,如何能成?

这一趟,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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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没更,今天补上。情节预告:接下来瑶儿和壑哥儿都要进京了。感谢大家默默支持。作者一直想理顺了,好一气呵成、一泻千里地写下去,可是总也不能如愿,就像难产。揪头发!

第257章 活死人

李菡瑶一想到王相和梁大人为国捐躯,嘉兴帝还要灭王家满门,就代王壑愤怒和悲恸。

这愤怒表现并非狂躁失控。

越愤怒,越冷静!

越悲恸,越坚决!

她只是个旁观者,与王家无关的人,尚且被打击成这样,王壑若得知这消息,会怎样?

她无法想象他的反应。

下午,李菡瑶和胡清风乘船离开瞿塘镇,到陈村时正好天黑,撑船的汉子拴了船,领他们进村。他们靠岸的地方在村尾,离岸几十步便有一户农家,三间低矮的茅屋,屋前有大杨树,屋侧有块菜地,门口栽着竹竿,上搭着网子,还有狗、猫,典型的水乡渔村人家。

船夫叫开了门,大家进去。

一个十几岁的黑小子开的门。

船夫问:“爷爷还没醒?”

黑小子道:“还睡着。”

李菡瑶和胡清风径直向右边房间走去,房间里点着油灯,虽然光芒微弱,但因屋内空旷,视线一览无余,一张木板床上堆着破棉被,被下卧着个人。

这是船夫的老父亲,卧床有大半年了,是个药罐子。船夫每日打鱼挣钱,全买了药治老父。这事陈村人都是知道的。然陈村人不知道的是:杜老头半月前就死了,现在躺床上的,是湖州的父母官——温士杰!

胡清风对黑小子道:“把他弄醒。”

黑小子道:“嗳,大夫。”

李菡瑶他们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每次在这停留不超过一个时辰,故而官兵在城里城外抄翻了天,也没发现巡抚大人藏在这个渔村,竟是卧床的老汉。

一刻钟后,温士杰醒来。

他反复睁眼闭眼几次,才适应了昏黄的油灯光芒,感觉身上也有力气了,瞥见床前坐着一俊俏少年,身后站着个胡须文士,遂叱喝道:“你是何人?”

跟着,霍然坐起身。

李菡瑶道:“大人真健忘。”

温士杰这才想起,就是这少年指挥一帮匪徒掳了自己。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瞧着很普通,除了长相俊俏些外,并无凌厉或者凶悍之气,也不像深沉莫测之辈,遂把脸一沉,道:“大胆狂徒,竟敢掳劫朝廷命官!”

到底是做过多年官的人,顶着个乡下病入膏肓的老汉模样,这么一放脸,也十分威严。

李菡瑶道:“大人说错了,是在下救了了你!”

温士杰道:“一派胡言!”

李菡瑶记挂着王壑,没空跟他啰嗦,也不故弄玄虚了,也不拐弯抹角了,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递给他,道:“这是徽州按察使年申呈告给钦差大人的,告你图谋李家家业,害死了李姑娘。——大人恐怕要丢官了。”

温士杰吃了一惊,忙接过去看。看完心直往下沉,不得不承认:因为心急征服落无尘,贸然查封李家,给政敌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搬倒自己的良机。

只是,这少年真是救他?

他问:“你意欲何为?”

李菡瑶道:“与大人合作。”

温士杰问:“如何合作?”

李菡瑶道:“在下乃是一商贾,需要官场上的庇护,正好遇见大人这事,这才出手。”

温士杰道:“既如此,为何不事先告诉本官?掳了本官不说,还将本官关在这里。”

李菡瑶道:“温大人眼高于顶,若是在下登门拜访,恐怕连大人的面也见不着。”

温士杰点点头道:“倒是有些勇气和智谋。你有什么条件,才肯放了本官?”

李菡瑶道:“暂时没有。”

温士杰皱眉。

难道就不放他了?

却听李菡瑶又道:“之前是为了救大人,不得已才掳了大人。今天来,就是放大人回去的。”

温士杰心想,费了这大精力掳了他来,这么容易就放回去,也忒便宜了。世上哪有这好的事!对方的身份、来历、目的,他一概不知,不问清楚了,心里不踏实。因道:“你是何人?家中做甚买卖?”

李菡瑶为让他放下戒心,将郝凡的底细悉数告诉了他,又道:“在下家中做布匹生意多年,却从未织过一匹布,因此,在下一直想建一座自己的工坊。”

温士杰追问道:“你要本官如何照应你?”

李菡瑶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温士杰忙问:“什么机会?”

李菡瑶道:“李姑娘失踪,李家不出两个结局和下场:一是皇上问罪李家,一是被同行挤垮。不论哪种结果,都会导致太平工坊被清算、拍卖。在下希望,大人能助在下接手太平商号,接手太平工坊。”

温士杰恍然大悟,这确是进入纺织行当的捷径。因道:“本官虽为一州巡抚,却不比江南织造局的主官,手上握有纺织行业生杀大权,恐无法帮你。再者,本官才为了李家被年大人告发,如何敢再徇私?”

李菡瑶道:“无需大人徇私。等机会来了,大人只要暗中相助即可,绝不让大人难做。”

温士杰放心了,又试探地问:“你就不怕本官回去后,翻脸不认人,命人拿你?”

李菡瑶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不怕。大人若不怕丢官,只管派人来拿在下。”

温士杰心一沉,知道她定是拿住了自己的把柄。到底是什么呢?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李菡瑶。他眼下的扮相是个久卧病床的枯槁老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又这么阴森森地盯着人,跟个鬼也差不远了,看去十分瘆人。

李菡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抱住胳膊道:“大人别这么看在下,怪吓人的。小子虽然冒犯了大人,却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眼下,大人有把柄在小子手上,小子也有罪证在大人手上,初次合作,只能用这种方式了。待日后,大人觉得小子可堪重用,便再无需用这种手段。大人以为呢?”

温士杰道:“就依你。”

他决定先脱身再说。

李菡瑶起身道:“在下命人送大人回去。”

于是,温士杰连夜被送走。

次日一早,船夫家便传出嚎丧声,道是老父死了,于是村人都赶来,帮忙办起了丧事。

事定后,李菡瑶赶往霞照。

三天前,月庄李家也在办丧事,是李卓航为李菡瑶办丧事,等于宣告李菡瑶死亡。

第258章 妹妹

九月下旬,简繁终于放弃了寻找李菡瑶,宣告李菡瑶并非私逃,而是遇难,李家没有抗旨。

李卓航先还不肯面对现实,还想等女儿回家,又过了些日子才绝望了,才替女儿办丧事。

李家大宅设了灵堂,灵堂上的棺木内,安放了李菡瑶的衣冠,合族人都来吊唁、祭拜。

凄凉的丧乐传到庄外,传进黄山内,王壑和张谨言听见了。二人站在山巅,看着山脚下云遮雾绕的月庄,玉带似的月河,还有月桥……一幅画里烟村!

王壑似乎瞧见一群孩童从青石巷内冲出来,沿着月湖奔跑、欢笑,打头不是小墨竹吗?一晃神的工夫,墨竹变成了豆蔻少女,轻灵秀美。少女看向云雾深处的黄山,仿佛知道他在山上,目光大胆又羞涩。明知是遐想,也激得他浑身阵阵颤栗,心尖却针扎似的疼痛。

他从腰间解下洞箫,凑近嘴边,深沉的箫音如孤雁,在奇峰秀岭间盘旋、低鸣……

忽而他转身,面朝西北京城方向,箫音陡然拔高,直冲云霄,撕裂苍穹,山间的云雾受到冲击般翻滚起来,印在他的眼中,风云聚会,雷电交加!

张谨言与他并肩立在山巅,听到激昂处,忽然摘下背后的大弓,张弓搭箭,朝西斜的太阳射去。

“咻——”

箭如流星,消失在另一重山巅后。

似被威胁,本就不大晴朗的天空转阴了,太阳被浓云遮住,天幕低垂,群峰肃立。

就在王壑肝肠寸断时,他收到了祖父王谏的密信,得知父母在西北边关以身殉国,嘉兴帝要对王家和玄武王族下手的噩耗。祖父令他和张谨言万不可回京,更不得露面,等待时机与玄武王会合,再做打算。

密信是老仆亲自送来的。

张谨言当即红了眼圈,怒骂“昏君”,王壑却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山下的月庄。

谨言看着这样的表哥,难受的很。玄武王族虽然也危险,但他父王手握几十万雄兵,坐镇北疆,他母亲和弟妹也一直跟在父王身边,好歹父母俱在,可是表哥却没了父母。他从行囊里取出一小坛酒,默默递过去。

王壑接过酒坛,用力摔向岩石。

“啪!”

酒坛四分五裂。

酒香四溢。

王壑道:“借酒浇愁,乃懦夫行为。我不饮。谨以此酒敬天地神明,誓、灭、昏、君!”

张谨言刚要问“哥,咱们怎办?”就听王壑道:“走!”转身跳下岩石,朝山下奔去。

月庄,李卓航和简繁先后得到消息。

简繁收到的是皇帝密旨。

李卓航收到李菡瑶的密信。

简繁立即启程离开月庄。

仿佛忘了似的,他没有提困在山中的那一千禁军。王亨和梁心铭死了,崔渊也死了,朝中没几个老臣了,他的机会来了。眼下须先回京,等朝堂局势稳定了,他腾出空来,再以这个罪名来治李卓航的罪。那时,就算慕容星把简家贪墨的罪证交出去,他也有能力压下去。

李卓航也忘了似的,也没提。

两人各怀心思,草草告别。

等简繁一走,李卓航便开祠堂、审李卓远。这一次,他没有手软,李卓远夫妻父子均被行家法。执行家法的是李卓望。三天后,李卓远父子伤重身亡。

面对这结果,月庄人噤若寒蝉,视李家大宅如同皇宫内院,对李卓航畏惧如虎。

次日,李卓航便离开月庄,江玉真却留了下来,观棋、李卓望等都留在月庄保护主母。

黄山华阳镇,王壑的父亲王亨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王壑却过华阳镇而不入,来到距离华阳镇几十里的杨村停下,之前老仆和鄢苓就住在这里。

王壑的母亲梁心铭在杨村置办了几十亩薄田,安排了两户人家,作为王家传递消息的据点。

见了鄢苓,王壑简单将事故说了一遍,然后道:“姑娘收拾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鄢苓听闻他父母俱丧,震惊万分,比当日得知自己父母去了还要震惊——那可是王相和梁大人,大靖权倾朝野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没了?王家也要覆灭了?

鄢苓怔怔地看着王壑。

他也没了父母,同她一样。

王壑神情平静,并不悲伤。

鄢苓却知道,这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的怒涛汹涌,因为她经历过。她是女儿家,可以恣意地哭泣宣泄;他这样的男儿,只能用坚强包裹着悲恸。

她双眼迅速充盈泪水。

老仆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眼,神情犹豫。接下来,他责任重大,要保护小主子和张世子安危,若带着鄢苓同行,实在难以兼顾周全。

因对王壑道:“公子,此去前途凶险,鄢姑娘娇弱女子,带着恐有不便,不如就留在这里,也免了奔波之苦。以后再派人来接就是。”

鄢苓眼中掠过一丝惊慌,很快镇定下来,道:“前辈说的是。我跟着你们确有不便,不如留下来。陈叔和婶子都待我很好,公子尽管放心。”

王壑道:“不!鄢大人将姑娘托付给我,我绝不会丢下姑娘。况且,姑娘在这里并不安全。”

鄢计是被他父母连累,他受鄢计临终嘱托,要照顾鄢苓,怎能丢下她独自一人在这深山?若这里安全也罢了,其实并不安全。嘉兴帝既然要灭王家,王家所有产业都不能幸免,华阳镇也不例外。这里距离华阳镇不远,鄢苓又是凭空多出来的人,经不起官府查问,若留下来,不但她,连这两户人家也要被连累,还是同走的好。

老仆听了,无话可说。

鄢苓的心悸动得厉害,被泪水模糊双眼,努力想要看清王壑,却只见一片水光晃动。忽听王壑道:“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只缺个妹妹。往后,鄢姑娘就是我妹妹了。不论前途如何艰辛,为兄定会保护妹妹周全、一生平安。”鄢苓悸动的心刹那冰封,身形僵住。

老仆目光微动,立即躬身道:“见过姑娘!”有了兄妹的名分,行路确实要方便许多。

张谨言愣了下,也改口道:“那鄢姑娘就是我表妹了。表妹放心,表哥也会护着你的。”

鄢苓如陷入白茫茫大雾,不辩方向,偏偏神志又清晰无比,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应道:“鄢苓有幸,得二位兄长相护,爹娘在天有灵,也必定欢喜。”

王壑嘱咐了陈叔一番话,才离开。

第259章 内定儿媳

霞照县。

简繁和温士杰先后抵达,分头行动,查抄忠义公府名下产业:简繁在城里抄别苑,温士杰赶赴乌油镇抄忠义公府祖宅,简繁又传令临湖州官员查抄方氏宗族大方氏。

这次,方家要被连根拔起。

简繁发现,方逸生逃了!

郭家大宅。

齐县令奉钦差简繁之命,带官兵围住了郭府,搜捕钦犯方逸生。因有婆子说看见郭晗玉和方逸生见面,齐县令便对郭晗玉用拶指刑,逼问方逸生下落。

郭晗玉惨叫不止,坚不吐口。

郭家大房二太太面对官兵,心胆俱丧,怒骂郭晗玉:“丧良心的东西,你一定要护着那反贼,要我们郭家给他陪葬吗?祖宗啊,郭家怎么养出这样没廉耻的女儿,为了个男人,连家人都不顾了……”

郭家大爷喊“老三,你快说句话!”

郭晗玉的父母泪如雨下,不知是该埋怨女儿,还是该骂女儿,叫她供出外甥下落。

郭晗玉喊“我没看见表哥!”

郭家内院,郭晗玉闺房窗户内翻出一身影,不顾一切朝前面冲去,刚跑两步,就被人捂住嘴,拖向墙角花丛。

拖人的是张谨言。

王壑同他在一起。

王壑见方逸生挣扎不止,低声骂道:“蠢!你若出去了,不但对不起你父母一片苦心,更对不起郭姑娘,还会连累郭家——坐实了郭家窝藏的罪名!快走,郭家不是你连累的!”不过是朝廷清除忠义公府党羽的借口罢了。

“放开我,”方逸生两眼赤红,急惶道,“晗玉!晗玉!手,妹妹的手……放开我!”他听见搜查的人喊要对郭晗玉用拶指刑,按捺不住才现身的。

女儿家的手何等重要!

郭家织女的名声,织、绣、描、画,全靠一双巧手,用了拶指刑,那不终身作废了!

张谨言死死摁住他。

王壑道:“我已经让人去救她了!”

方逸生还不肯相信。

前面忽然一阵混乱,人喊人叫的,夹着高呼“在那边!跑了,快追!”“起火了!”“来人!”

内院的官兵呼啦啦朝前跑去。

王壑喝道:“快走!”

越前向后院隐蔽处奔去。

张谨言拖着方逸生跟上。

方逸生频频回头,郭晗玉凄厉的惨叫如在耳畔,挥之不去,他挣扎着想要回头,想要回去。

王壑转身停下,等他被拖到前面了,在后粗暴地踹了他一脚,恨恨道:“走啊!方叔叔三天前就支你出门,可见早得了消息。若是他想走,早走了,还等你来救?你又能救得了谁?还有郭家,也不是你能救的。赶紧去西北找忠义公,带人杀回来,方能彻底救赎他们!”

方逸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他道:“你去!你不是王家人吗?他们说大伯父害了王相和梁大人,所以查封方家。我不信,这其中定有隐情……”

王壑冷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狗皇帝还要灭我王家呢,你叫我出去给他们抓?”

方逸生呆滞的工夫,被拖走了。

霞照某宅院,李菡瑶(郝凡)匆匆进房,在桌前坐下,一俏婢捧了一盏热茶来,她不及喝,先问道:“芸姐姐,这怎么回事,为何连郭家也抄起来?”

鄢芸道:“听说是郭姑娘窝藏了方少爷。”

李菡瑶更奇道:“我不是让你悄悄送信给方家,表姑父他们没来得及走?”方逸生的母亲郭嘉懿是李卓航的表妹,李菡瑶称郭嘉懿表姑、方砚为表姑父。

鄢芸忙道:“送了。信送进去才半个时辰,方少爷就出门了,方老爷夫妇却一直在家。”

李菡瑶:“……”

方砚这是不相信?

她无法表明身份,只能匿名报信,声称掳温士杰时发现皇帝密旨,方砚不敢信也正常。

但他还是让方逸生走了。

说明他还是信了几分的。

李菡瑶并不知方无莫带着忠义公嫡长孙方勉逃离京城,并传信给方砚,命他早做准备。她猜不透方砚用意,静下心,设身处地替方砚分析:京城忠义公府肯定被查封了,方砚若带着家人逃了,等于坐实了忠义公造反的罪名,给了皇帝杀人借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做两手准备,他留下,让方逸生离开,反正商贾总在外奔波,出门是常事。

可方逸生怎么又回来了?

鄢芸道:“方老爷肯定没告诉方少爷实情,所以他听见方家有难,又回来了。”

李菡瑶道:“真糊涂!”

鄢芸道:“不怪他。谁能舍下亲人?”

李菡瑶见她触景生情,忙转移话题,安慰道:“爹爹已经回来了。才叫人传信给我,说苓姐姐被王少爷救走了,鄢伯父亲口托付的,让妹妹不必挂心。”

鄢芸目光一亮,“真的?”

李菡瑶肯定地点头。

鄢芸道:“姐姐总算有着落了。”

李菡瑶听这话不对,疑惑地看着她。

鄢芸一向与她交好,无话不谈的,主动解释道:“去年我和姐姐跟父亲上京,在王家住了段日子。听长辈们的意思,有意结亲,却没落定。我无意中听见梁大人和王相闲谈,说王少爷一直在外游历,不知与姐姐是否投契,不好就定下。又说她已经给王少爷写信了,让他回来路过江南时,去鄢家拜访。——就是相看的意思。若觉合适呢,就定下。你刚说,王少爷那时候去了鄢家,父亲又把姐姐托付给他,想来时定了。姐姐跟着他,自然终身有靠。”

李菡瑶被这番话浇了个透心凉,然她一贯来遇事不退缩,凭着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道:“这是临危托付,又不是相看,未必就是选定苓姐姐吧?”

鄢芸不确定道:“不会有变吧?毕竟早说好的事。”

李菡瑶道:“万一他只是因为鄢伯伯的托付,为了救苓姐姐,并无其他想法呢?”

鄢芸:“……”

她更不敢确定了。

因为她有个事没告诉李菡瑶:其实,梁心铭中意的是她,想定作儿媳,又恐王壑另有心思。

虽然王壑在信中告诉母亲,说他目前并无心仪之人,但梁心铭担心他未必就能和鄢芸投缘;若强行定了,保不定后来弄巧成拙,反伤了两家和气。梁心铭便让王壑到江南时,去鄢家相看,若觉得合适,再定不迟。

鄢芸和鄢苓是双胞胎,见父亲把姐姐托付给了王壑,认为是定亲的意思,她希望姐姐能有好归宿,才这么说。现被李菡瑶质疑,想起梁心铭对她姐妹俩的评价,且明确对王相表示看中她做儿媳,又不确定起来。

第261章 还没想好

李菡瑶七八岁上便跟着爹爹在外经商,跑遍了江南各府,便是某地没有李家的商铺,她也会去看看,了解那里的人文地理、风俗土产、豪绅官吏。可以说,她熟悉江南各地比她在景泰府的李家园子、月庄的老宅更甚,这两处虽是她的家,一年到头她住的日子却很有限。

江南以外的地方,她却不曾去过。

过了荆州上次她失踪的地方,目之所及,皆是未曾见过的山水;耳之所闻,皆是听不懂的俚语方言,更不要说遥远的京城,她只在书本和传说中了解。

京城,李家没有商铺。

京郊,李家也没有田产。

朝堂,李家也没有熟人。

哦,简繁也可算熟人。

一无所有,还想要图谋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然十五岁的李菡瑶丝毫不气馁。

这几天来,她一路走一路思索,去了京城从何处入手呢?想的出神,连王壑也忘了。

不,不是忘了王壑。

她此去京城是为了相助王壑一臂之力,一路上琢磨的计划都围着王家打转,怎会忘!

她是忘了找王壑这件事了。

她本来想追寻王壑的,然这一路走来,连王壑的影子也未见,只得暂时丢开与他会合的想法,先去京城,相机行事。

她裹紧了毛斗篷,边催着马儿快行,边打量道旁萧索的山野景致,又仰望晴朗的天空,想:“冬日出行,天气如此好,是个吉兆。——谁天生就是皇者?太祖皇帝不是打铁出身的么。我李菡瑶有钱有人,总比铁匠要强些。嘉兴帝倒是得天眷顾,先帝将这万里江山、国泰民安的大靖交给他,眼看着就要葬送在他手里。可见世事无常。”

后面胡齊亞叫“少爷!”

李菡瑶回头看他,他却无话可说,只咧着嘴笑,一副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风云之志。

李菡瑶也笑了!

“快走,别让管家等。”

她策马奔跑起来。

胡清风带着风儿雨儿两丫鬟先一步去打点安排住宿,留下胡齊亞和雷儿电儿保护李菡瑶。

风雨雷电几个是胡清风训练出来的,似他们这样的少年男女有几百,都归胡齊亞统领。

那年青华府民乱后,胡清风带着一批人投靠了李家。李卓航令他在青华山内买了庄子,明面上耕田渔猎,暗中挑选资质好的孩童,教他们读书习武等各种技能和手段,为李家将来所用,胡齊亞就是他们的头儿。

又置办了好几处家当,都独立在太平工坊之外,作为李家急难时的退路。比如胡齊亞那一摊子,明是胡家的家业,其实是李家的本钱,李家占大头。

日落时,到一处城镇。

胡清风正等在城门口。

“少爷,你们可来了。”

“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少爷是先吃饭呢,还是先梳洗?”

“先洗漱。这一路上,灰尘忒大,爷都快成灰人了。”

胡清风忙引他们到城里最大的客栈,已定了最好的上房,是个单独的院子,吩咐风儿雨儿,“伺候少爷梳洗。”

风儿雨儿忙道:“是。”

热水早预备好,立即舀来,灌了满满一大桶,伺候李菡瑶宽衣、沐浴。洗罢,胡清风已经带着雷儿电儿将饭菜提回来了,从城里最好的酒家叫的,摆了一桌子。

李菡瑶目光扫过,十分满意。

早知道牛贩子精明能干,所以才带他进京,却没想到在生活小事上也这么细心周到,倒真像她的管家似的。因对胡清风笑道:“管家也坐,一起吃。”

胡清风正有话要问她,也没客气,坐下陪她。

胡齊亞等五人坐了另外一桌。

胡清风陪着她吃了一阵,才状似无意地笑问:“少爷,咱们到了京城,做什么买卖?”

李菡瑶一怔,“还没想好?”

胡清风:“……”

他问的可不是真做买卖,他问的是到京城后,他们该如何行事,找谁、做什么等等。

李菡瑶却说没想好。

胡清风被噎住了。

他们是来图谋大事的呀,怎么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呢?若非李菡瑶以前表现出色,胡清风都想要散伙了。

胡齊亞在另一桌上接过话茬,笑道:“爹不用急,等到了京城,到处逛逛,再这么一打听,就知道做什么买卖了。眼下连京城边儿还没沾上,叫少爷怎么说呢?”

胡清风瞪了儿子一眼——就你能!又转向李菡瑶笑道:“唉。我是老了,比不得你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到哪做到哪。算了,我不管了,听少爷的就是。”

李菡瑶微笑道:“管家正年富力强呢,怎能言老?放心,爷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了,到京城再告诉管家。”一面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胡清风碗里。

胡清风大喜,“多谢少爷。”

乐呵呵地低头吃鱼。

吃完,抬头看着李菡瑶,遗憾地想,要是他也有个这么出色的女儿就好了;再看看胡齊亞,若能得李菡瑶青眼选做夫婿,那也不错啊……

牛贩子陷入无限遐想中。

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也顾不得吃饭了,凑近李菡瑶压低声音道:“姑娘是否想悄悄进京,想法子跟皇上见面?说上次被泥石流冲走,是有人陷害,姑娘逃生后不敢露面,才只身进京?就跟梁大人当年一样。”

梁心铭当年在徽州宣府太极洞,差点丧身在太极阵下,死里逃生后,隐匿行迹,悄悄进京,在当时的忠义侯方无适的相助下,与先帝在慈安寺会面,得先帝授予龙纹令,隐在暗处调查宰相左端阳谋害诚王的案子。

李菡瑶:“……”

牛贩子的脑筋果然清奇。

胡清风见她这副表情,以为猜对了,微笑道:“这确是最快捷的法子。等见了皇上……”

“等见了皇上,”李菡瑶抢先道,“你家姑娘我,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胡清风笑容一僵——

这法子不行吗?

他有些懊丧。

……

李菡瑶吃罢,去城里逛了一圈,了解当地风俗人情顺便消食,晚上又吃了顿宵夜,才睡下。

次日清晨,一行人继续上路。

如此过了十几天,终到京城。

距离京城还有三四里时,李菡瑶远远的看见巍峨的城楼、绵延看不到尽头的城墙,笑容浅浅。再走近些,到东门附近,那恢弘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十几岁的少女,再高的志向,面对这座古老恢弘的城池也不禁肃然,不敢轻易亵渎和轻视。

天下政令,皆从此出!

这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

李菡瑶发现,城门口有好些禁军守卫,进出盘查极严,尤其是马车装运的大宗货物,必要叫停,翻个底朝天;略大些的背包和行囊也要打开检查。

第262章 李菡瑶会吕畅

李菡瑶和胡清风对视,幸好早有准备。

几人走过去,守卫城门的禁军见风儿雨儿各自挽着一个大包袱,喝道:“把包袱打开!”

两女忙乖乖打开包袱。

禁军翻看,不过几件衣物,多是男子的,再瞥一眼李菡瑶,锦衣绣服、长身玉面、澄净文雅,空着手,连马也是随从牵着,便知是主子,挥手让过了。

胡清风也打开包袱,除了衣物,居然另有一大包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禁军目光微顿。胡清风忙赔笑道:“辛苦军爷。”一面从袖子底下塞了个银锭子给他。那禁军瞅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接了,滑入袖中,才挥手让过。

胡齊亞的背囊里除了衣服,还有几盒点心;雷儿包袱里更杂,连野外烧水的锅子都有,也是沉甸甸的一包。

禁军翻了一翻,都过了。

进得城中,都松了口气。

李菡瑶环顾街道,心情免不了兴奋雀跃——这可是历朝历代天子坐镇之地。她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她都这样,胡齊亞等人更不用说了,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地看。

只有胡清风装做镇定。

胡清风见快晌午了,商议道:“公子,先找地方住下吧。”

李菡瑶点头道:“去德政路。”

她目前顶着郝凡的身份,颇有身家,住得太寒素了奇怪,若往皇城那片权贵云集的地方去,更奇怪,德政路、德胜路这一代,是市井繁华之地,离京都府衙也近,住在这里符合她商贾的身份,打听事也方便。

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李菡瑶吩咐道:“不必安排饮食了,待我梳洗一番,咱们出去吃。”

胡清风会意道:“是,公子。”

当下李菡瑶去客房整理了一番仪容,再出来同胡清风等人会合,去街上吃了一顿。

饭后,她吩咐胡清风和风雨雷电去外城,自己带着胡齊亞在内城,分头闲逛。这么分派,一来胡齊亞可保护她,二来,有些事暂时不便让风雨雷电知道。

这一逛,就是三天。

三天里,李菡瑶把皇城周边的朝廷六部、长安大街和朱雀大街的权贵府邸,都看了个遍。

晚间回到客栈,绘制成图。

胡清风那边亦是如此。

风雨雷电四人能被选来随李菡瑶进京,不仅因为他们武功好、反应机敏,还因为他们认路制图的本领在几百人中出类拔萃,故而得重用。

第四天,胡清风等人回来了,李菡瑶将内城和外城的地图拼在一处,顿时京城地形了然于胸。

她本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加上亲自绘制地图,制图完毕,已经刻在脑海里了。她令其他人抓紧熟记,能记多少就记多少,然后将地图毁去,以免被人发现生疑。

接下来,她在德政路买了宅子和铺子;再去府衙登记;又请衙门里书吏和班头吃酒,说她是江南人,现如今在京城置办了产业、做买卖,将来要仰仗各位照应。

胡清风更奉上纹银谢礼。

书吏和班头见这郝公子如此知趣,言语间听出她家资不少,将来少不了好处,也愿意交结。

双方推杯换盏,李菡瑶趁机向他们打探消息,如:现任京都知府是谁,家世背景如何,知府以下各层小吏的底细等等,“既在京城做买卖,不可不敬。”

然后,话题渐渐转到朝堂上。

……

一顿酒饭结束,加上这几日在酒楼茶肆和市井间听到的传闻,李菡瑶终弄清楚了京城的局势。

除此外,她还了解到:

京都知府姓尹名恒,乃是当今太后的姨甥,和当今皇上是姨表兄弟,从皇上登基开始便接手京都知府,如今七年过去了,是京城根深叶茂的权贵。

尹恒心腹乃刑名师爷罗言。

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是吕畅。说起这个吕畅真是叫人眼热,官职不高,不过是中了状元被授予翰林院编纂,然他每日伺候在天子驾前,待在皇宫的日子比在翰林院的日子多多了,比许多朝廷老臣还得脸,风头比当年的王亨和梁心铭还要劲,乃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李菡瑶决定,先拜新贵。

她便往吕家递了拜帖。

然后,回到客栈等待。

胡清风听说后,从容儒雅的牛贩子形象顿时坍塌,跳脚就要喊,又想起什么,朝门口瞥了一眼,怕被人听见,压低声音责道:“你不是……你那天不还说,找皇上是肉包子打狗,怎么就敢往姓吕的跟前凑?”

李菡瑶道:“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啊。”也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是她这次进京要找的正主儿!

胡清风道:“这是与虎谋皮!”

简直是羊入虎口!

李菡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清风眼看拗不过她,软下声音,苦口婆心劝道:“好少爷,万一你暴露了,我怎么对老爷交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没必要冒这个险。一步一步来不好吗?”还不如去找嘉兴帝呢,不论如何,嘉兴帝是想纳李菡瑶的,这点就可利用;吕畅却是包藏祸心。

李菡瑶铁了心不改主意。

胡清风无法,悬着一颗心等待。

原以为吕畅轻易不会见她,谁知仅过了一天,次日傍晚,吕畅出宫后,便叫人来传李菡瑶过府。

胡清风吃惊不已,很好奇李菡瑶拜帖上写的什么,怎就这样容易打动吕畅了?

问李菡瑶,李菡瑶不说。

胡清风无奈,命胡齊亞随李菡瑶去,一定要保护好她。

两人便来到吕府。

说是府,不过三进的宅子,比起京城那些层层院落、屋宇连绵、花园起伏的豪宅来说,实在寒素的很,然这寒门前眼下却热闹的很,挤了许多车马。

这是前门,后门也一样。

这些人都是来拜见吕畅的。朝中老臣贬的贬、死的死,忠义公府被抄,玄武王府被封,眼看朝堂局势大变,那些胆小怕事的生恐连累自己,趋炎附势之辈想攀附新贵,胆大的想乱中投机,于是不约而同都来吕畅这烧香;再加上吕畅尚未成亲,引得那有女儿的人家心生妄想,希望得他为东床娇婿,派媒人上门提亲,各色人等汇聚,可不就门庭若市了!然所有人都被挡住,连同送的礼物。

这当口,李菡瑶从容进去了。

众人盯着她背影窃窃私语,不知她是何许人,竟能得吕畅青睐,打听一圈,都不认识。

第263章 该叫你李姑娘吗

李菡瑶是如何打动吕畅的呢

因为她拜帖上的名字是郝凡,下方却添了“江南李菡瑶”五个小字,验帖的人乃是吕畅的心腹,岂敢不呈给吕畅?吕畅看了,又怎会不生出好奇心?

就这样,李菡瑶被引进来。

吕家不仅外表清寒,家中布置也朴素,书房内只有简单的桌椅,看到书案后那个素服俊雅少年,李菡瑶微怔,同时发现对方也正目光异样地打量自己。

李菡瑶意外吕畅少年俊美,温文风雅,与自己想象的妖媚惑主的奸佞似乎不大相同。心想:“果然大奸似忠。”一面躬身拜道:“小人见过吕大人。”

吕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轻声问:“本官是该叫你郝凡呢,还是该叫李姑娘?”

李菡瑶忙道:“小人郝凡,才拍下李家工坊。”

吕畅静默,又过了一会才道:“你买下李家工坊,与本官何干?为何要来告诉本官?”

李菡瑶道:“特来献于大人。”说罢,从腋下斗篷内拿出一个红色木匣子,双手奉上。

吕畅瞄了心腹一眼。

心腹忙上前接过,先打开看了一眼,又翻看底下的,无异样,才躬身放在吕畅前的书案上。

吕畅随意一扫,匣子里放着一摞文书,最上面的是太平工坊的转让文书;伸手往下一翻,下面是李家景泰府的房契、霞照杏花巷别院房契,还有田产铺子等等契书,除了月庄的祖宅,竟涵盖了整个李家的产业!

吕畅猛抬头盯住李菡瑶,目光幽深,洞察一切。

李菡瑶束手,恭敬站立。

就听吕畅问:“这大一份家业,你转手就送与本官,所图为何?又怎知本官会收你的?”

李菡瑶道:“潘少爷指点的。”

吕畅眼皮一跳,很快正常。

他问:“哪个潘少爷?”

李菡瑶回道:“玉少爷。”

玉少爷,即潘子玉!

书房忽然死寂地静默。

李菡瑶继续道:“小人原是流民,被玉少爷所救。玉少爷见小人机灵,便教小人经商,几年来攒下一份家业。潘子辰娶李菡瑶不成,反被李菡瑶害了织造大人。玉少爷悲恸不已,誓要让李家败亡,再将李菡瑶送进宫。查封拍卖李家之日,便是小人接手太平工坊之时。一切都计划好好的,后来却……玉少爷生死不明,陈将军畏罪自杀……”

她将郝凡说成了潘子玉的人。

郝凡买下太平工坊是继承潘子玉的遗愿,报潘子玉的救命之恩;来找吕畅虽是郝凡自己的主意,却是从潘子玉那儿得知吕畅的身份,其实是潘家的人。

还有,李菡瑶进宫这件事的背后主谋,那是极其隐蔽的,少有人知道出自潘子玉。当日,潘子玉抓了观棋和落无尘,逼落无尘出卖李家时,为了让落无尘相信他事后不会杀观棋,吐露了送李菡瑶进宫做棋子的计谋。那时,他以为观棋就是李菡瑶,却不知她们已经调换过来了。

这些事都是真的,只有一点是假的:就是郝凡并非潘子玉的人。可惜,潘子玉无法现身作证。

吕畅听完,没有否认自己是潘家同党,反问道:“你是如何拍得李家的?潘子玉既死,你靠的谁?”

一句话便点明了关键。

李菡瑶道:“湖州巡抚温士杰。”

吕畅再问:“他为何帮你?”

李菡瑶道:“温士杰看中了江南第一才子落无尘,提亲不成,以查封李家为要挟,逼落无尘答应。这事被按察使年申知道了,在钦差大人面前告了一状,说温士杰想图谋李家家产,故而趁李菡瑶进京时,害死了她。”

吕畅目光炯炯地问:“然后呢?”

李菡瑶道:“小民绑架了温士杰。”

吕畅瞪大了眼睛——温士杰被绑架的消息,他也才得知,主谋居然就在眼前!

李菡瑶微笑道:“温士杰成了受害人,便洗清了嫌疑。小人与他谈妥了条件,过了几天,就放了他,假装他被官兵搜查救走,才有了后来的合作。”

吕畅淡淡道:“你有些胆识。”

李菡瑶道:“大人谬赞,不过是些小手段,也是他为官不尊,才让小人逮着了机会。”

然后,她又将简繁主持拍卖李家产业、她和温士杰暗中联手,拍下太平作坊的经过细细说了。

末了道:“小人想不通,钦差大人连忠义公府祖宅都抄了,还有郭家,也受到牵连,他却护着李家,允许李卓航拍卖家产,可是李姑娘已经死了……”

她仿佛得到吕畅认可般,当他是自己人了,推心置腹地告诉他简繁的奇怪举动。

吕畅玩味地盯着她不语。

李菡瑶不安地动了动脚。

两人交锋于无形。

吕畅忽然轻笑道:“你怎知本官会相信你的话?”

李菡瑶愕然,一脸尴尬,跟着神情黯然,似乎被吕畅打击到一般,“大人要如何才肯信?”

吕畅道:“本官若是你,潘子玉既死,便不会来京城。有温士杰和简繁庇护,来投本官做什么?”

李菡瑶一惊,欲言又止。

她其实有些紧张的。

她任由自己泄露这紧张。

吕畅静静地盯着她,无声的威压逼迫她更加紧张。

好一会,李菡瑶才道:“小人听说局势变了,大人得皇上重用,想投靠大人,搏个前程。”

吕畅问:“为何不是温士杰?”

李菡瑶道:“他才能不足。”

吕畅又问:“为何不是简繁?他可比本官有权势。”

李菡瑶道:“钦差大人怎能看上小人,小人也难以打动他,也不敢相信他。唯有大人,小人想着,或许玉少爷在大人面前提过小人,小人只要像伺候玉少爷一样,听命于大人,对大人忠心,便可得大人提携。再说,小人以为,眼前的权势并不能决定什么。忠义公府不是说倒就倒了?钦差大人看似风光,谁知将来怎样。小人就疑惑,他对李家不明不白,蹊跷的很。若是小人,早抓了李卓航,抄了李家。”长长一番话说完,忐忑地看着吕畅,等他判决。

吕畅没再问了,起身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那张郝凡的脸仔细瞧。

李菡瑶感到一股男性气息的逼近,虽温文尔雅,却让她感到危险;看了一会,更绕到她身后;旁边的亲随手按在腰下剑柄上,随时要出剑的架势。

第26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李菡瑶心里是真紧张了,故而忐忑神情十足真实。

她和观棋经常互换身份,原也没针对谁,不过是为她自己行动方便;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身份十分敏感,再不敢大意分毫,狠下了一番功夫装扮。

她扮观棋时,活泼率真,走路轻盈跳脱,行事也干脆,说话也直爽,喜怒形于色。这是她的本色,所以她扮的很轻松、很逼真。相比起来,她恢复成李菡瑶时,需守大家规矩、端着架子,倒有些装模作样。

眼下她扮郝凡,从女身变男身,不但走路要迈大步,还往身上抹了一味“龙脑香”,掩盖少女的气息,营造出男性气味,可见她想的多周全。

再周全,也是假的!

随着吕畅凑近她脖颈,在她耳边轻声道:“本官瞧你,倒像个姑娘!”呼出的热气吹在她耳根,像击破了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这涟漪扩散到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有些慌张了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吕畅问:“你害怕本官?”

李菡瑶嗫嚅道:“大人……大人威严不可侵犯。”

吕畅轻笑,又呼出一口暖气。

李菡瑶缩了缩脖子,转脸,一瞥之下,发现对方细腻如女子的肌肤、幽幽的黑眸都近在咫尺,急忙垂眸,不敢直视。记起胡清风阻止她来的情形,懊恼想:“若真折在这,牛贩子伯伯定要怪我不听劝诫。不行!”

若被发现是女子怎么办?

李菡瑶急速思忖应对之策。

仿佛面前摆着一盘棋,与她对弈的不是王壑,不是潘子玉,而是吕畅。吕畅堵住她了,她要如何脱身,顺便布下陷阱,引吕畅入坑,进行反击呢?

……

杀局催生了她的急智。

现在她不是李菡瑶!

她是郝凡!

郝凡是伪造的,倘若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这人真是被潘子玉给救了,培养为己用,在潘子玉死后,携李家全部家业为投名状,来投奔吕畅,却被吕畅怀疑,应该如何反应?

受伤的表情!

失望的表情!

后悔的表情!

……

不等李菡瑶拿捏好、做出反应,吕畅却走开了,往书案后走,一面对她挥手“坐下说。”

李菡瑶失神

这就放过她了?

等吕畅回到书案后坐下,并看向她,仿佛疑惑她怎没听见他的吩咐呢?她才醒过神来,忙道:“谢大人。”然后走到一旁椅内端坐,手搁在膝盖上。

吕畅跟她闲聊起来,问她哪年被潘子玉救的,又是如何发家的等等琐碎细致的过往。

还是盘查郝凡的底细!

这事李菡瑶不怕盘查。

郝凡的身份是伪造的,其发家的经历也是李家在背后操纵,看似运气又了无痕迹,她只需把李家换成潘家,每一步就都合情合理了,每件事也都有头尾。

有潘子玉在后支持,发家是极容易的,吕畅信了两分,接着又问跟潘子玉相处的情况。

李菡瑶道,她只跟了玉少爷几个月,就被人带走了,此后便学经商,从那以后,每年见玉少爷的次数都有限,通常是玉少爷派人传话给她,而非召见。

吕畅又信了两分,因为从潘家谋算李家的计划来看,一开始并未让郝凡参与,是在潘梅林和潘子辰失败后,潘子玉启用了第二步对付李家,才临时起意,让郝凡参与的。所以,郝凡不过是备用的棋子,还不足以让潘子玉重视和经常召见,也未在给吕畅的信中提及。

吕畅再问:“你跟钦差进京的?”

李菡瑶道:“不是。小人独自一路,钦差大队车马众多,难以快行,还在后边呢。”

吕畅点点头,静默不语。

冬日黑得早,很快掌灯了。

李菡瑶全心戒备着,等吕畅再问,他却不问了,忽然起身道:“你先住下。叫管家安置他。”

后一句话是对心腹说的。

心腹忙答应一声。

李菡瑶心一沉这到底是信了她的话呢,还是没信呢?说信也对,都留她住下了嘛;说不信也对,先扣下她,看她是否有异动,再从别处寻找线索验证她身份。正想着,忽听吕畅又说了一番话,瞠目结舌。

吕畅道:“你对玉少爷如此忠心,可愿替他报仇?”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在李菡瑶面前站定,黑幽幽的眸子盯着她,烛光印在眼底,像跳动的火焰。

李菡瑶忙道:“小人进京来投奔大人,虽然是想得个好前程,也为了替玉少爷报仇。小人眼界小,能力有限,自个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投奔大人。”

吕畅道:“如此,本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

李菡瑶道:“大人请吩咐。”

吕畅道:“你相貌好,年纪又小,男子特征尚不明显,本官要你扮作李菡瑶,诱王壑!”

李菡瑶:“……”

让她扮她自己?

她再无法掩饰震惊,也不用掩饰任哪个男儿听见让自己扮姑娘,怕也是这副表情,痛快答应才奇怪呢。

她咽了下口水,嗫嚅问:“如何引诱。”

吕畅幽幽道:“王相和梁大人身死,王府布置了灵堂,王壑身为长子,必定要回府奔丧。皇上已经在王府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回府祭拜时,便要捉拿。”

李菡瑶惊问:“既这样,为何还要小人扮李菡瑶?”

吕畅道:“因为皇上怀疑王相和梁大人诈死。若他们诈死,事先定会对家人做周密安排,就一定有后招。王壑若得其父母通风报信,便不会出现。而李菡瑶,却不在他们谋划之内,可做奇招。本官誓要拿下王壑!”

李菡瑶问:“王壑会救李菡瑶吗?”

她在王壑心中能有这么重要?

吕畅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其中定有她不知道内情!

吕畅肯定道:“会!本官怀疑他们有私情。”

李菡瑶心一跳,心虚得急忙转移话题,问:“可是,钦差大人见过小民,也见过李姑娘,一盘问不就露馅了?”

吕畅道:“本官不会让他见你!”

倘若这郝凡真是潘子玉的人,让简繁看见他,一问之下,岂不暴露了他吕畅跟潘家的关系。

李菡瑶略平定了心情,又转到王壑身上,因问:“王壑会上当吗?小人并未听说他们有私情呢。”

吕畅道:“李菡瑶失踪,真相不外两个结果:一,此事与王壑有关,就是他助李菡瑶逃走的。二,此事与王壑无关。不论有关还是无关,只要制造出李菡瑶钟情于他的传言,说李菡瑶为了救王家,悄悄进京,以身犯险,混入吕家,被本官识破捉拿。你想,他还能置之不理?”

李菡瑶:“……”

她是该夸这吕畅神机妙算呢,还是该骂他阴险歹毒?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论郝凡的身份是真是假,这一步都是考验郝凡的妙棋,省了费工夫查了。

吕畅又道:“本官还要一个借口。”

李菡瑶问:“什么借口?”

心头升起不妙的感觉。

吕畅道:“灭王家满门的借口。今天,江南传来消息,说李菡瑶造反了……”

朋友们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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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天下一盘棋

李菡瑶进京前跟李卓航议定:等她进京后,让观棋以她的身份放出造反的消息,掩饰她的行踪。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今天,简繁回京交差,回禀嘉兴帝,李菡瑶失踪追查无果,以及李家被拍卖给了郝凡。

才回禀完,江南便传来加急军报,说李菡瑶忽然现身徽州青华山,竖起反旗,聚众造反了;其父李卓航也在黄山脚下的月庄积草屯粮,与李菡瑶遥相呼应。父女两人广告天下,说昏君无道,要替天行道。

朝堂上是一片大哗!

忠义公、玄武王造反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有权有势,手上还掌握着几十万的雄兵,且扼守关隘;李菡瑶有什么?一个商家女子,除了有几两银子,就剩下一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难道她以为凭此头衔,振臂一呼,天下有识之士莫不来投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笑话什么的且不论,嘉兴帝深受打击。他以为宣李菡瑶进宫,是赐李家荣华富贵,是李菡瑶的无上荣耀,谁知却逼得人家诈死逃脱不说,还起兵造反。太荒谬!这也充分证明,他这个皇帝有多不得民心。

他气得浑身乱颤。

一腔火便冲简繁去了。

他痛斥简繁办事不力,居然被李菡瑶耍得团团转,没查清李菡瑶失踪原因就罢了,怎不将李家抄了呢?若将李卓航夫妇扣押,李菡瑶投鼠忌器,怎敢造反?

简繁一面叩头认罪,一面道:“由此可见,荆州和徽州两地劫持军火的贼人,必是李菡瑶无疑。微臣当时在黄山内,分身乏术;等出得山来,又逢皇上传旨召唤,不得不匆匆处置了李家,赶回京城,以至于纵容了妖女。请皇上降旨责罚,或再派微臣去江南,剿灭匪患。”

又道,他虽然未抄李家,但在离开月庄时,却留下几千禁军困住月庄,这才敢走的。

还有,将李家工坊拍卖是为了保护工人,那些人都是皇上的子民,他是为了稳定民心。

……

嘉兴帝被他一番话噎住了。

这件事好像是不能怪简繁。

一李菡瑶是个大活人,会跑,躲起来的话,自然难查;军火可是笨重死物,又那么大堆头,失踪了居然追查不出,是荆州和徽州的地方官员无能?

二来,简繁思虑缜密,没抄李家,是不愿授人以口实,怕给他这个皇帝名声抹黑,但他留下几千禁军守住月庄,可惜地方禁军无能,竟然吃了败仗。

三来,简繁若是留在江南,未必查不出军火被劫真相,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没准就能追到李菡瑶头上,是他这个皇帝下旨让简繁回来的,怪得谁?

嘉兴帝火气没发出去,闷闷的,挥手让简繁起来,共商剿匪大计,以及其他军国大事。

简繁暗自吐了口气,心想因祸得福,不但深陷黄山的一千禁军死活责任与他无干了,且连慕容星悬在他头上的利剑也打掉了。——今日后,慕容星再揭发他父母通过慕容家销赃一事,他便可说是李家诬陷。

他道:“皇上,李菡瑶再猖狂,不过是一介商女,闹得声势再大,也不能成气候。微臣担心的是李家背后有人指使。恐怕这人就是之前助她逃跑的人。还有玄武王和忠义公,以及王相和梁大人究竟是死是活。”

这话说中嘉兴帝的心病。

他点头道:“正是。朕急召爱卿回京,就为的此事。”

吕畅却对简繁起了疑心——简繁连鄢计都杀了,忠义公府也抄了,却放过李家,是何缘故?

真有那么公正?

一时又记起昨天接到的奇怪拜帖,忙对嘉兴帝耳语一阵,匆匆出宫,回家召见郝凡。

……

直到吕畅离去,李菡瑶还在发怔,晕乎乎被安排进一小跨院,只两间房,一个丫鬟伺候。

丫鬟上前道:“婢子伺候公子沐浴更衣。”

李菡瑶见她近前,忙倒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道:“不用!你打水来,我自己来。”

丫鬟低眉顺眼道:“是。”

一时水打来,李菡瑶让丫鬟出去,说不必她伺候,关上房门,胡乱洗了一把,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以往遇见难以决断的事,要么下棋,要么写字,借此让自己定下心来,思谋对策。眼下不能下棋,若推演棋局,必会暴露身份;也不能写字,她那一手狂草,就是李菡瑶的标识,皇帝见过,吕畅肯定也见过。

怎么办呢?

忽然她心一动——

不能写狂草,可以写楷书!

她忙叫那丫鬟准备了笔墨纸砚,然后坐在桌前,认真地写起字来,写她常练习的《劝学》。

为免自己忘乎所以之下纵情挥毫,写出狂草来,她将心神一分为二:两分控制速度,八分思考。

一篇写完,凝神瞧了瞧——嗯,字形依然像一串蚂蚁,比八岁之前写的并未长进多少。

这一手烂字也是绝了!

她放下心来继续写,一边写一边思索:嘉兴帝和吕畅以王家、玄武王族两门家眷为诱饵,布下天罗地网,诱使王壑和张谨言踏入落网,进而挟制玄武王,已经无耻;吕畅又让郝凡扮李菡瑶,诬陷王壑,借口灭王家满门,不论她现在是郝凡,还是李菡瑶,都深陷困局。

要如何破解这困局呢?

又要怎样解救王家?

再怎样为李家乱中取利?

她将各方势力如棋子一般,在脑中排布、推演,首先是大靖武将势力分布和推演:

四灵中,青龙王早已独立为安国,对大靖狼子野心,这次更是联合安国内奸,谋害王亨和梁心铭。

玄武王张伯远在北疆、忠义公方磐在西北,外御强敌,内因王亨和梁心铭之死同朝廷对抗。

朱雀王族与张、王、方家是世交,朱雀王赵寅和张伯远、方磐、王亨均是好友,嘉兴帝残害忠良,赵寅还肯勤王护驾吗?纵不立即造反,也只会在南疆观望。

剩下一个白虎公郑基镇守西疆,立场难明,但他才恢复爵位不久,根基尚浅,还被忠勇大将军赵子仪分了一半兵权去了,赵子仪可是王亨的结拜兄弟,梁心铭更是他的旧主,嘉兴帝覆灭王家,他岂肯干休?

再说水军,靖海大将军颜贶才被潘子玉和陈飞陷害,恐怕不会听命于嘉兴帝,为虎作伥……

这么排下来,嘉兴帝可谓四面楚歌,皇位岌岌可危,这昏君哪来的底气布陷阱、拿王壑?

大靖除了边疆这些兵力,还有各州的地方禁军,大多养废了;京郊西大营十五万兵马,由镇远将军霍非统领;五万虎禁卫,由虎禁卫大将军贾原统领,守护外城;三万龙禁卫,由龙禁卫大将军统领,守护皇城。要想颠覆嘉兴帝的皇位,必要接管西大营,分化龙、虎禁卫。

李菡瑶理清了大靖兵力分布,再逐一分析朝堂和地方文官势力,然后将这些势力如棋子一般排布、推演,脑中全是错综复杂的棋子和棋路。

天下一盘棋!

李菡瑶只是一介商女,在这盘棋上连个棋子都算不上,但她却为自己谋划了一片江山。

伺候李菡瑶的丫鬟来回禀吕畅,说李菡瑶不肯让她伺候沐浴、换女装,又递上一张字纸。

吕畅问:“她不让你近身?”

丫鬟道:“是。”

吕畅微微蹙眉,看着字纸又问:“这是什么?”

丫鬟回道:“郝公子写的。他一直在那写字,写了一晚上,都写了厚厚一摞纸了。”

吕畅道:“走,去瞧瞧。”

第266章 我本女儿身

到跨院,进正屋后,吕畅就见李菡瑶在灯下书写,神情十分专注,运笔很快。在门口看了一会,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只见桌上几摞字纸,都是《劝学》,但“郝凡”正在写的却只有三个字:潘子玉!

吕畅心头愈加疑惑。

他之前很怀疑“郝凡”的身份,怀疑是李菡瑶派来的,却没想过是李菡瑶本尊;看了这字,他更笃定了。

李菡瑶写得一手好字,气势狂放,那幅“锦绣江山”的织锦正存在皇宫,他也见过的;而眼前的郝凡字迹实在不敢恭维,且能看出来他并非刻意写丑,因为他运笔很娴熟。通过他运笔的速度可以看出,他习字不是一年两年了。这字丑得很“熟练”、“很老道”,丑得无可救药!

但为何要反复写这名字?

“你为何总写这几个字?”

李菡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推演、谋划天下局势,忘记了深在虎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轻幽幽的询问声,身子一僵,停笔;等听出是吕畅的声音,再一看满纸的“潘子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心一沉。

刚才她推演天下局势,觉得相助王壑,并在乱世中占据一席之地,必须“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个“天子”,在江南指的是温士杰,她正以郝凡的身份通过温士杰算计江南官场;眼下,这“天子”指的是吕畅,她正以郝凡的身份通过吕畅将手伸入朝堂和皇宫;以后,这“天子”便是嘉兴帝,真正的天子!

不论哪种情境下,郝凡这个替身都至关重要,然这替身即将暴露,至少要暴露女子身份。

怎么办?

要保全郝凡,潘子玉是关键。

潘子玉,潘子玉!

她心里念着“潘子玉”,手底下便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写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无果。正忘我的时候,吕畅进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她触动了灵感。

李菡瑶僵着身子,低声询问:“玉少爷?”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不敢回头看,怕看了会失望。

吕畅:“……”

这是把他当做潘子玉了?

他没有作声,静待下文。

李菡瑶这才慢慢转脸,仰面看向他,忽然站起身,两眼放出欣喜光芒,叫“玉少爷!”为了表现逼真,她心里想着王壑,若是王壑站在眼前,她可不得喜欢?

吕畅面无表情道:“本官不是玉少爷。”

李菡瑶仿佛看花眼一般,使劲眨眨眼,看清是吕畅,顿时敛去笑容,满眼惊惶,急忙道:“大人!请大人恕罪!”

吕畅再问:“你为何总写这三个字?”

李菡瑶低声道:“小人……想念玉少爷。”

王壑人如玉,也可称“玉少爷”。

吕畅心中说不出的怪异,又不知哪里不对,扫一眼桌上,转而又问:“你为何总写《劝学》?”

李菡瑶道:“玉少爷教小人认字,一句一句教小人背,一个字一个字教小人写,手把手地写……”她想起了落无尘教她写草书的情形,眼中现出缅怀的神色。

落无尘对她的影响甚大。

她也很想念无尘哥哥。

原来如此!

吕畅上下打量一番李菡瑶,问:“既然玉少爷对你如此好,你为何不愿换女装,替他报仇?”

李菡瑶垂头不说话。

吕畅“嗯?”了一声。

这一声带着不悦的威压。

李菡瑶头垂得更低了,不安道:“小人……小人本就是姑娘。玉少爷说扮成男人方便些……请大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欺瞒大人。”说着跪下了。

吕畅:“……”

他似乎明白了:郝凡是女子,且爱恋潘子玉。

这就对了!

少年男女,一旦深陷情网,为心上人做出再疯狂的事来也不奇怪,可潘子玉是理智、冷酷的,利用郝凡对他的爱恋,将红粉知己培养成了犀利的手下。

吕畅也想明白了郝凡投靠他的理由:没了潘子玉,郝凡一个女儿家,不得不寻新的靠山。

这世道对女子还是严苛的。

李菡瑶叱咤商场,那是有父母家族在后撑腰;梁心铭叱咤官场,那是有王亨支持、靖康帝成全。

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

单靠女人自己,难成大事!

吕畅没有让李菡瑶起来,而是转身在李菡瑶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盯着跪在面前的“少年”。

他并没有完全消除怀疑,谨慎地想到,还有一种可能:郝凡是李菡瑶派来的。听说李菡瑶有六个大丫鬟,都被她调教的十分出色。有个叫观棋的,棋艺高超,竟在棋盘上同王壑争了个平分秋色。

郝凡会是观棋扮的吗?

郝凡是潘子玉的人,还是李菡瑶的人,本是相反和极端矛盾的两个结果,吕畅却觉得都有可能。

真是奇怪!

他对李菡瑶道:“既是潘少爷让你女扮男装,本官又怎会怪罪。这不更好——扮李菡瑶更容易了。”

李菡瑶沮丧道:“李菡瑶写得一手好字,可小人这字难看的很,只要一试就露馅了。”

吕畅问:“你怕露马脚?”

李菡瑶道:“嗯。”

吕畅又问:“所以,其实你是愿意扮李菡瑶的,只怕不能成功,坏了本官的大事?”

李菡瑶道:“是。”

吕畅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扶起来,凝视着她,觉得她真美,点睛之处在于一双黑眸,虽纯真却灵活异常,心想,这样的女子,子玉也无法抗拒吧。

他柔声道:“你不必担心。若是圣旨宣李菡瑶进京,一试便知真假,然你要扮的是被抓的李菡瑶,要关起来,别人如何有机会逼你写字下棋?便是有人想看你的供词,本官若不想让他看,谁也别想看见!”

李菡瑶忙问:“那王壑能信吗?”

吕畅道:“越想伪装的像,越容易暴露破绽;似是而非,才令对手迷惑。本官只要放出消息,说抓到李菡瑶,其他一概不提,你也无需露面。他会信的!”

李菡瑶凛然——好狡猾!

她试探地问:“大人是要把小人关入天牢,引王壑去劫牢?我怕他不会上当呢。”

吕畅摇头道:“不。本官会送你去一个地方,一个王壑定会去的地方。”

李菡瑶问:“什么地方?”

吕畅意味深长道:“到时便知。”

李菡瑶:“……”

阴险狡猾的奸贼!

吕畅微笑道:“姑娘放心。你来投靠本官,本官定会代玉少爷照拂你,且保你平安。等有一天,玉少爷回来了,见你竟立下大功,不知多高兴呢。”

李菡瑶道:“玉少爷定会回来的!”

吕畅道:“本官原想让你换女装练习一下,现在不用了,你且安心睡吧,明早你便回去。”

李菡瑶忙问:“我不是被抓了吗?怎么回去”

吕畅道:“若真是李菡瑶来了,怎会如此轻易让本官抓住?总要多来几次,才符合她的名头。——下次来再抓!”

李菡瑶:“……”

忽然觉得跟他演戏好累。

吕畅安排定才离开。

等回到书房,心腹才问:“大人真要放她走?若她是奸细,这一去便走漏了消息。不如派人跟踪。”

吕畅摆手道:“不必。”

心腹道:“万一……”

吕畅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派人跟踪,打草惊蛇不说,若她真是玉少爷的人,也会寒心。不论她是谁,横竖总要回来。本官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心腹只得作罢。

这里,李菡瑶好歹糊弄过了关,心里又算计,如何趁着这次回去,找到王壑呢?这次找不到,她就要被“抓”了,要想再联系王壑就难了。

还有,吕畅说“本官会送你去一个地方,一个王壑定会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李菡瑶躺在床上,双目炯炯,毫无睡意。才想了一会,便灵光一闪:王壑一定会去的地方,不外有两个,其一是王府,其二是皇宫。王府有王家人做诱饵,吕畅定会将她送入皇宫,作为第二步计划的诱饵。

她要见王壑的心情更急迫了。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上哪找他呢?

次日早饭后,李菡瑶便带着胡齊亞回去了。

胡齊亞这一夜的煎熬、见了李菡瑶的惊喜心情,也不必细说。两人回到客栈,见了众人,李菡瑶尚未开口,就被胡清风逮着一阵唠叨,一边查看她可有受伤、受虐。牛贩子操碎了心,经营了半辈子的文雅形象正崩塌。

李菡瑶急忙止住他,“我没事!你们可有收获?”她走之前,可是安排他们去打探情况的。

胡清风这才打住,一一回禀。

别的都还好,风儿和雨儿说了一件事令李菡瑶激动万分。风儿说,少爷昨天去了吕府后,管家不放心,让她们在附近守着。她们发现一形迹可疑的人,跟踪至另一客栈,却不知进了哪一间屋。她们便挨个地查看各屋,结果在一房内发现一个熟悉的女子——鄢芸!

这分明是鄢苓!

正卸妆时被发现了。

风儿雨儿在李菡瑶身边,见过鄢芸真面目的,却不知鄢芸是鄢计的女儿,还有个孪生姐姐鄢苓。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267章 过年的味道

鄢苓是跟王壑在一起的。

找到鄢苓,便找着了王壑!

李菡瑶一刻也坐不住,准备一番后,便带着胡齊亞和风雨雷电出门了,胡清风留在客栈。

临近年关,街上年味十足,京都的繁华比之江南另有一番景象。李菡瑶穿梭在街头巷尾,看见这个也想吃,看见那个也想买;听见哪里叫声高就想往哪钻,闻见哪家香味浓就想往里闯;茶楼酒楼、金楼银楼、绣楼布庄……哪哪都想去瞧一瞧。谁让她江南人呢,头次进京!

逛着逛着,她忽然想家了。

这感觉倏忽急逝。

冰雪聪明的李姑娘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不是想家,而是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

从前每到年关,她跟爹爹娘亲可忙了,里里外外地忙,带着仆妇上下人等,将景泰府李家园子、太平工坊和商铺都挂了各色灯笼,布置得喜气洋洋。李家豪富,她并不像小门子小户人家孩子,一年到头只盼着过年能吃点好吃的。李家好吃好玩的用车往家拖。她看着那些东西依然很开心。年三十晚上和爹爹娘亲守岁,带着丫鬟玩游戏,一夜不睡,到了初一,明明跟前一天没什么两样,于她的人生来说,却不同了,处处都是新气象。她热衷于向爹娘讨红包、要礼物。尽管首饰匣子装满一匣又一匣,她总乐此不彼。那个心情,简直要飞一样,雀跃的不得了,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眼下她要图谋大业,且正与虎谋皮,哪有心情玩呢。若非这样,她还不知怎么开心和高兴呢。远离家乡和父母有什么,正好无人管束,可以纵情玩乐。

她早要来京城瞧瞧的,是爹爹告诫她,说她还小,先在江南站稳了,再去别处发展,这才没来。

也是,她今年才十五呢。

再过一月就十六了。

日子好慢啊!

李菡瑶嫌弃自己年纪太小,嫌日子过得太慢,更嫌弃嘉兴帝无能,无能还作死,害得她不能享受太平盛世,小小年纪便四处闯荡,拯救自己,拯救苍生!

所以,李姑娘想家了。

她这时候应该在家里,被父母宠着、捧着,不该在京城闯虎穴龙潭;就算来京城,也应该放开了无忧无虑地玩儿,顺便去探望她心仪的少年……

王壑会尽地主之谊吗?

会陪着她逛街吗?

想到王壑,她便想起那天在长安大街看到的情形:长安大街人来人往,丝毫无异样;有异样的是王府,世家名门、宰相府邸,到年关应该车水马龙才对,然王府门前冷冷清清的,连个拜访送年礼的亲友都没有。

与之相对的是吕府,一个小小的翰林官的宅子前,门庭若市;还有陈家、尹家、朱雀王府……

李菡瑶再没心情过年了。

这么说也不对,她还是盼过年的,只是嘉兴七年末,她的新年愿望是:在年前将嘉兴帝拉下皇位,消弭王家近在眼前的灭门之祸,那她就开心了。

李菡瑶吩咐雨儿和电儿去买东西,自己带着胡齊亞进了一间茶楼,风儿和雷儿捧着刚买的美食,到茶楼二楼要了个临窗的座,将东西放下,堆了半桌。

李菡瑶点了壶凤尾茶,一边吃京城的名点小吃,一边听周围茶客高谈阔论,顺便观察周围。

大靖内忧外患,并未影响公子王孙、权贵世家享乐的心情,似酒楼、茶楼,甚至青楼等地,年前年后最是热闹,常有达官贵人会宾待客、私下联络、外地官员进京打点送礼等,都要在这些地方会面,省得登门惹眼。

李菡瑶才坐下,前后都传来声音:

“忠义公几代忠心,都是被梁心铭那妖女害了,可怜满门被抄,世子还关在天牢呢。”

“玄武王居功自傲,早有反心。”

“如今皇上就指望朱雀王了。”

“今早上,皇后娘娘宣了朱雀王妃进宫去了;前天也宣了,眼下朱雀王的决定举足轻重。”

“还有白虎公呢。”

“白虎公势力薄弱了些。”

“你懂什么,白虎公掌控着咱们大靖最先进的火炮枪弹制造技术,那才是要命的东西。”

“我听说皇上要封白虎公的女儿为妃呢,笼络之意明显呀。皇上要用朱雀和白虎灭玄武了。”

“玄武王不可小觑,忠义公方家富可敌国,藏匿了大批财宝,他们联手,足以改朝换代。”

“方家真藏了财宝?”

“当然。方家富可敌国,抄家才抄出几百万,可见藏匿了。忠义公不忠,早有反心了。”

“那方家把财宝藏哪儿了?”

“这谁知道!”

“听说有张藏宝图,被方家三房的少爷带走了。”

……

李菡瑶听得他们毫无顾忌乱猜乱说,也不知是刻意散播消息呢,还是以讹传讹,心中很不舒服。然发怒是没有用的,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让她来处理,该如何扭转民心呢?她默默思索起来。

正在这时,窗外下面街道上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喊“八百里加急军情,安国进犯!”李菡瑶急忙探头朝外看去,只见一官兵策马疾奔,所过之处,街上行人纷纷退让,一路畅通无阻地往皇宫方向去了。

茶楼瞬间静下来,等官兵跑远了,上下才“嗡”一声炸开,议论的话题从内乱转到外敌入侵上。

原以为这事总要说上一阵子,安国入侵,朝廷要调兵遣将、增兵增粮,如何与忠义公、玄武王协调,哪里会是一两日能解决的?谁知才过半个时辰,又一骑飞来。

又是八百里加急军情!

依然是安国入侵告急!

李菡瑶感到一丝不寻常。她原打算喝一壶茶、听些街谈巷议就走,换个地方再吃饭的,现在也不起身了,又要了一壶茶来,横竖她刚买了十几样京城风味美食,换着花样吃,够吃一天的,不用担心饿肚子。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又一骑飞驰而来,大喊“八百里加急军情,西北玄武关告急!北疆告急!”

如此,半日工夫过了五骑。

********

今天是小年呢!书里过年,书外也快过年了。(*^▽^*)

第268章 传信

李菡瑶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忽的眼角余光扫见右边桌旁坐着一少年,正看向这边窗外,两人目光相对,发现彼此眼底的隐忧。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

李菡瑶见周围人议论声嘈杂且混乱,这少年却像自己一样静静喝茶,以至于她都没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由猜测他的身份:约莫十四五岁模样,圆脸尖下巴,眉眼英气;锦袍玉带,罕言寡语、举止文雅,身后站着个俊俏小厮,看样子出身富贵人家,便冲他点点头。

对方也颔首回礼。

李菡瑶想探听消息,便拱手邀请道:“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不如过来窗边坐如何?”

那少年犹豫了下,才轻轻点头,于是起身,在李菡瑶对面坐下,小厮将茶盏等也挪了过来。

少年抱拳道:“在下姓郑。敢问兄台尊姓?”

李菡瑶忙回礼道:“原来是郑兄弟。在下姓郝。”

两人均识趣地不追问名字,只以姓称呼彼此。

李菡瑶含笑打量对方。

郑公子淡定回视。

李菡瑶心上泛起微妙的感觉:这郑公子好像女子,只因眉眼生得英气,眉毛又未曾修过,天然两道英挺的浓眉,才不容易看破,然她打小就女扮男装,郑公子的扮相在她眼里破绽百出,全靠天生的好底子支撑着。

看破后,她急忙收回目光。

正好这时窗外又传来马蹄声,且不止一骑,而是一队,两人急忙都转脸看向窗外。

只见一队带甲骑兵急奔而来,一个个满面风霜,浑身煞气冲天,嘴里大喊:

“安国入侵,北疆告急!”

“玄武王在前线浴血奋战,一个月前向朝廷求救,朝廷拒不增援军备和粮草!”

“潘子豪扣押粮草军备,致使忠义公被困玄武关!”

“我们是从边关杀回来的!他们不让我们回京,一路拦截我们,想借安国杀了玄武王!”

“老子要去敲登闻鼓!”

“老子要告御状!”

“奸贼误国,天灭我大靖!”

……

李菡瑶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冒上来,浑身热血沸腾,却又感到浑身冰冷,眼睛红了、湿了——边关一个月前就向朝廷求救了?形式竟然如此危急!

扣押粮草军备,这到底是潘子豪和吕畅捣鬼,还是嘉兴帝的旨意?这个时候,嘉兴帝不会蠢到想一箭双雕,利用安国来除掉玄武王和忠义公吧?到头来,玄武王和忠义公是除掉了,外敌也侵入大靖。

那时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烽烟四起!

生灵涂炭!

李菡瑶以前不是没想过造反带来的后果,想着为了不造杀孽而忍辱偷生,会不会就天下太平了?

想来想去,结果都是一样:纵然她忍辱偷生,天下并不会太平,不过是痛苦延长了而已。

长痛不如短痛。

她要争夺天下!

然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对家国、对天下,远远了解的不够。

她知道,今日这六路加急军情进京——也许不止六路,也许后面还有——肯定是玄武王张伯远的安排,目的就是要将边关的形势公告天下,将朝廷借刀杀人的内幕公告天下,借此向嘉兴帝施压,但她还是觉得热血沸腾——一切的是非和恩怨,在国难当头时,都不重要了!

她怔怔地望着皇宫方向,在心里对嘉兴帝道:“国难当头,若你此刻放下成见,以天下苍生为重,向边关增兵增粮增军火,支援玄武王和忠义公,我便收手,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兴风作浪;若你不顾大局……”

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耳边传来郑公子嘱咐小厮的声音“你去大理寺瞧瞧,有结果了即刻来回我。”

小厮忙匆匆去了。

李菡瑶轻声问:“玄武王真的在一月前就向朝廷求救了?”仿佛问郑公子,又像自问。

郑公子静默一会,才点头,“皇上认为这是玄武王的奸计,故意向朝廷施压,故而未予理会。”

李菡瑶问:“那潘子豪扣押粮草又是怎么回事?”

郑公子道:“皇上令忠义公回京受审,让潘子豪接替忠义公镇守玄武关。忠义公坚称,樊纲通敌,王相和梁大人是被樊纲害死的,请朝廷将樊纲查办。皇上降罪忠义公。潘子豪和忠义公在玄武关内外对峙。潘子豪扣押了所有运往西北的粮草和军备,拒绝给忠义公任何增援。”

李菡瑶觉得身心更冷了一分。

怪不得安国会入侵,大靖内斗到如此地步,安国岂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真天亡大靖也!

嘉兴帝会改过吗?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郑公子的小厮便来回禀;不但他,其他有门路的茶客也得了消息:皇上以违抗军令、惑乱民心为由,将那杀回京城的边关禁军全部斩首!

李菡瑶霍然站起身来。

郑公子也呆住。

胡齊亞忽然俯身,在李菡瑶耳边轻声道:“少爷,雨儿电儿回来了,在下面呢。”

李菡瑶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起身对郑公子抱拳道:“在下有些俗事,先走一步。告辞!”

郑公子默默地回了个礼。

李菡瑶点头,“后会有期!”

这郑公子的身份,她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想戳破。待下楼后,雨儿低声向她回禀了一番话。

原来,李菡瑶之前派雨儿留意鄢苓的动向,若是鄢苓出门,便来回禀。刚才军情告急,闹得沸沸扬扬,鄢苓似要探听消息,匆匆出了客栈,现正在德政路。

李菡瑶忙往德政路去了。

她经常易容,自有一番心得,看改装的人不用眼观,而是用心看。所以,她没有从鄢苓对面观察,而是走在鄢苓的身后,仔细瞧鄢苓走路的姿势、体态。

这一看就看出来了。

鄢苓远不如她会扮,走路的姿态一点没变,不看脸的话,李菡瑶从背影上一眼就能认出。

她忙加快脚步走上去。

鄢苓向一家书斋走去。

李菡瑶也跟了过去。

在书斋门口,忽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街上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去。

李菡瑶迅速将一折叠的纸块塞进鄢苓手中,轻声飞快道:“把这交给王纳。”

鄢苓吓一跳,下意识地甩手挣扎。

李菡瑶对她眨眨眼。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却不看她了,又看向马蹄声来处,只见又一队带甲的军士从街那头疾驰而来,高喊“忠义公战死沙场”“潘子豪误国、陷害忠良”,急奔而去。

忠义公战死了?

李菡瑶屏住了呼吸,一股苍凉、悲壮的气息游走在四肢百骸,最后又汇聚到胸腔内,化为浩然正气,激荡满怀,直冲脑门,直冲九霄,笼罩京城,笼罩皇宫!

第269章 难道她想做女王?

不知过了多久,李菡瑶清醒过来,就听周围一片哗然议论。忠义公方家不仅是朝廷勋贵,更是大靖纺织业的翘楚;忠义公的祖母郭织女,乃万千百姓心中的织女,在此时刻,方家三代、种种功业,全被翻了出来!

民心就像沸腾的油锅。

只需一滴水便会炸开!

李菡瑶嗅觉异常灵敏,出手更快,机遇来时从未失手。她要跟王壑联手,赶在过年前将嘉兴帝拉下龙椅,兴许还赶得上往边关增援粮草和军备。

她扫视一圈人群,鄢苓已经不知所踪,看样子刚才受惊不小,趁她不注意跑了。不过没关系,她的狂草独一无二,鄢苓认识,王壑也认识。只要鄢苓将信交给王壑,等吕畅一放出消息,王壑便明白她的用意。

李菡瑶双目炯炯,斗志昂扬,又恢复了朝气,就像从前任何一年岁末,期盼着新年的新气象。

明年,天下会开启新纪元!

她也会开启新的人生!

她对胡齊亞道:“走!”

天阴沉沉的,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窸窸簌簌,很快在屋顶街面上铺了一层白纱。

李菡瑶想象王壑接到她传信时的神情,是高兴呢,还是担心?会不会来找她?

理智上,她希望他别找。

感情上,她渴盼他来找。

若是他真找她,能找到吗?

两人见面怕也不认识。

李菡瑶又开始揣测王壑会扮成什么样子:如今长大了,打死他也不愿再扮女子了;再者,他虽长相俊朗,却阳刚气十足,扮女子怕不**真,那身高就令人吃不消——寻常女子可没那么高的,一双大脚也尴尬。

若他扮男子,会是什么模样?

富家公子?

佝偻老汉?

还是大胡子壮汉?

李菡瑶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心里计算鄢苓回去后,告诉王壑,王壑会不会急忙忙撵来了?她瞧着周围行人不大对,怎都盯着看她呢?她便疑心起来。

京城公子王孙、官宦富家子弟虽多,但李菡瑶形象出众,依然引得人频频侧目。之前她没怎么在意,这会子因为疑心,觉得瞧她的人都像是王壑。

王壑现在在哪呢?

鄢苓回去后,看了李菡瑶塞给她的字纸,立即认出来了,大吃一惊。前天她听市井传闻,说江南第一才女当了土匪头子,造反了;怎么又来了京城呢?

鄢苓先不把信拿给王壑,心下先埋怨起李菡瑶来:

一个女孩子家,人家奉承你,送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号,听着响亮,其实不过会写几个字、会做几笔买卖,除此外还有什么呢?就自以为是起来。

先是奉旨进京,半路逃了,连累她父母身死;逃了就逃了吧,又现身造反;造反就造反吧,又跑来京城;来京城就来京城吧,找王壑做什么?倘或再连累王壑暴露身份,他性命堪忧。再说了,王壑心上压了多少事,王家合族都等着他去救呢,哪有功夫理会李菡瑶!

鄢苓踌躇的很,不知该不该把这信交给王壑。依她的意思,还是不要送的好;但她又怕李菡瑶闹出什么事来连累王壑,到时王壑被蒙在鼓里,岂不被动?

拿不定主意,心下烦躁。

一烦躁,又埋怨李菡瑶。

鄢苓从不认为李菡瑶这江南第一才女有什么了不得,至少不比她妹妹鄢芸强。鄢芸从小受鄢计教导,通经史,专政事;后来又受梁心铭亲自指点,更上层楼。鄢计很多公务都要带回家同鄢芸商议后再处理。鄢芸小小年纪,已是鄢计的左膀右臂,岂是李菡瑶能比的?李菡瑶名气比妹妹大,是因为妹妹养在深闺,名声不显,不像李菡瑶在外招摇。

自古以来,女子在这个世道生存艰难。

鄢家遭遇不幸,鄢芸也只能逃命——没了鄢计的庇护,往日所学皆成了纸上谈兵,无处施展。

李菡瑶不自量力,居然敢造反,怕是最后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她自找死路就罢了,连累别人才可恨。

鄢苓抱怨了一番,又回到眼前,盯着手里的信看了一会,又依原样折叠起来,放在最贴身的地方藏好,准备走一步看一步,酌情看是否告诉王壑。

拿定主意后,她才想起另一个问题:李菡瑶是如何认出她的?李菡瑶能认出她,那旁人呢?

她不由悚然而惊。

王壑正在筹谋营救王家人,倘若她在这时暴露了身份,定要连累王壑、坏了王壑的事。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便是看了这些日子,依然觉得陌生。进京前,王壑亲自替她易容改装,在她脸上又是涂抹又是描画,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便成了这样子。此后每隔几天,他都要替她再装扮一次。

她还是怕暴露,为了彻底除掉自己身上大家闺秀的痕迹,她借着洗衣裳,将双手泡在冰冷刺骨的冷水中,次日,纤纤十指便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王壑一眼便发现了,忙取了药帮她涂抹,一面责怪她,“女儿家手跟脸一样重要,妹妹怎如此不爱惜?这么冷的天,又是出门在外,衣裳不洗也罢。再者,你洗你自己的就好,不用管我们。我们几个在外游历这些年,自己衣裳自己洗;倒是妹妹,长这么大洗过衣裳吗?”

自然是没有洗过的。

鄢苓嗫嚅着解释了原因。

王壑剑眉更蹙紧了,道:“我跟世子离家七载,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京城人也不熟悉我们近况,只要我们稍作改装,谁认得出来?妹妹自小养在深闺中,七八岁上便随鄢叔叔来了徽州,去京城也就那么两次,还是住在我家,除了近亲和贴身伺候的,谁认得你?我帮妹妹把脸改了,这手你就饶了它吧。我扮作富家少爷,难道连一个丫鬟也用不起?丫鬟的手也不能冻得像你这样!”

鄢苓只得答应他,不再糟蹋手。

可是,李菡瑶竟认出她了!

鄢苓思前想后、惶惑不安。

正想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说笑声,由远而近,“……好好的娘娘不做,跑去占山为王。江南第一才女造反,太荒谬了!难道她还想做女王?”伪装的尖利声音,是王壑回来了。那口气满含揶揄,但鄢苓却能想象他眉开眼笑的开怀模样,前日听到这消息时,他便这样开怀。

鄢苓手抚胸口——那里藏着李菡瑶托她转交王壑的信——尚未拿出来,便心跳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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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作者这月更新很不像话,下月努力,来,跟你们握个爪(#^^#)

第270章 抢去做压寨夫君

“谁说不是呢。”门帘掀开,风雪裹挟着几个人走进来,除了王壑和张谨言,还有客栈的掌柜,赔笑跟在后面,刚才就是他在跟王壑说话。

王壑看见鄢苓,笑问:“丫头回来了?书买了?”

鄢苓一惊,忙上前替他解毛呢大氅,微笑道:“回公子,买了。公子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王壑除了大氅,顺势坐在椅内,笑道:“刚才北疆不是传来急报吗,我恐怕安国的人要打来了,这京城未必安全,我就想回南边去。掌柜的说——”他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接道:“南边也不安全,江南第一才女造反呢。”

王壑双目亮晶晶的,笑道:“她一个闺阁女子,造反又怎样?还能把爷抓去,给杀了?”

鄢苓倒了茶来,捧给他。

他接过,喝了一口,继续望着掌柜的,听掌柜的怎么回。这两天他特别爱听人谈论李菡瑶造反。

掌柜的道:“哎呀,公子可别大意了。杀了是不会,抢去做压寨夫君呢?公子长得这么俊,可要当心。”

“噗——”

王壑呛了一口茶。

鄢苓忙替他轻拍后背。

张谨言瞪着掌柜的,道:“你哪儿听来的这混话?人家……江南第一才女,能干出抢夫君这样事吗?”他想说“人家李姑娘不可能做出抢夫君这种事”,话到嘴边又担心被人听出来他认得李菡瑶,忙又改口。

掌柜的争辩道:“怎不会……”

王壑咳嗽着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因道:“这都是传言,不可信。——你哪听来的?”

终还是拗不过好奇心。

掌柜的道:“街上人都传呢。听说那江南第一才女是独女,她爹只得她一个,也没个儿子。她就想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可是那些有才的公子,谁愿意做上门女婿?她就造反了!听说已经抢了江南第一才子做大夫人——哦,不叫大夫人,叫大夫君;还有二夫君、三夫君……”

王壑忍无可忍道:“休得胡说!”

落无尘还用抢吗?

巴不得送上门去呢。

这些人,信口胡说。

众口铄金便是这样了。

但是,落无尘会不会真的跟了李菡瑶……王壑想到这个可能,心里酸溜溜的不自在,忙道:“别说女土匪了,说醉红楼的头牌——刚才在外面,掌柜的为何拦我话?”

掌柜的见问,忙把声音压低了,凑近他道:“那醉红楼新捧上来的头牌是……公子想,这是普通人?公子还是别趟这浑水,倘或搅进去,丢了性命也难说。”

王壑震惊道:“谁胆子这样大?”

掌柜的道:“我也纳闷呢。唉,真是想不到的!想当初王家权势滔天——”说到这忙把嘴捂住,紧张地向门口看,见没人,才放心地拿下来。

王壑道:“多谢掌柜的提点。在下虽然爱美人,也不想惹麻烦。——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道:“这里面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如何能知道。不过,他们神仙打架,我们老百姓心里也有一本账,私下里说起来,都说王相和梁大人是忠良。”

鄢苓站在王壑背后,刚才掌柜的对王壑说的话,她全听见了,不由遍体生寒;又听王壑笑声瘆人,怕他一个忍不住暴怒,露了马脚,忙插嘴岔开话题,问:“掌柜的,朝廷派人去江南剿匪了吗?”

掌柜的道:“还不知道呢。这会子怕是顾不上了,边关都打起来了,哪有人派到江南去。”

王壑又笑了,道:“江南第一才女,不足为虑!”

掌柜的瞪眼道:“公子怎么老瞧不起女人呢——”这话听得王壑等人一愣,都疑惑地瞧着他,怀疑他是李菡瑶派到京城来的探子,故意散布消息的,然他下一句话,让三人顿时歇了这疑心——“那江南第一才女就是个母老虎!听说她身高八尺,虎背熊腰……”

王壑裂开嘴冲张谨言笑。

张谨言也抿着嘴忍笑。

掌柜的还在大发议论:“……她劫了许多军火,听说那几千斤重的大炮,她像变戏法一样变没了。官兵想捉了她立功,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哎呀,徽州现在都是她的天下!掳了许多男子去,做她的夫君……”

说来说去,又说到抢夫君。

自来百姓们都爱编这类故事,李菡瑶公开选婿的事,在她起兵造反后,被百姓们发挥了十分的想象力,想着她造反就是为了抢美男,为李家传宗接代。

可是王壑跟张谨言不爱听。

王壑认为,李菡瑶拒绝进宫是为了自己;张谨言也认为,李菡瑶(观棋扮的)不肯入宫是为了他。

王壑还认为,李菡瑶造反,皇帝逼她入宫是诱因,鄢计被害是辅因,他父母被害才是主因;张谨言却认为,李菡瑶造反,多半是为了帮玄武王族。

他们听掌柜的话便刺耳了。

王壑先听不下去了,骂道:“岂有此理!这是哪个混账编的瞎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掌柜的忙道:“这不是编的,是真事!我媳妇的姑妈的大嫂子的娘家侄儿在衙门里做事,听他们班头说的。班头的远房亲戚在朝里做官,说是徽州的官老爷上的折子,就是这么跟皇上回禀的。这还能有假?”

原来是地方官夸大其词,把李菡瑶描述的越凶恶,便越能减轻和脱去他们的责任了。

王壑道:“好了,越说越玄乎了。掌柜的,别扯这些,你帮爷买的烟花呢?都妥了?”

掌柜的忙道:“公子放心。都妥了。不过,朝廷最近查军火器械查得紧,连带烟花炮仗都被盘查了。幸亏公子买了运出城,要是从外面运进来可不行。”

王壑道:“晦气!快些弄好了,爷要离了这是非之地。”

掌柜的道:“包在在下身上。”

谈妥后,遂告辞离去。

王壑即敛了笑容。

屋里瞬间寒气浸骨。

鄢苓忙道:“公子别生气。这不定是奸贼的诡计,目的就是为了引公子现身。——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到,在王家尚未获罪的情形下,把王家妹妹弄去那种地方。”

王壑道:“他们如此费心,爷怎能让他们失望呢!”顿了下又笑道:“李姑娘在江南弄这么大声势,我等须眉男儿,总不好输给她,要呼应她才是。”

张谨言立即道:“正是。”

声音亢奋、激动。

王壑道:“这个年,热闹了!”

鄢苓下意识地又捂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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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你们是不是已经放飞自我,开启大吃大喝的逍遥日子了?(*^▽^*)

第271章 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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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王壑转脸向她笑道:“芸妹妹跟她在一起,算是志趣相投了。两人相得益彰!”

鄢苓道:“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她想说,别连累了鄢芸。

王壑道:“放心。李姑娘心思缜密,多少男儿都比不上。”

鄢苓强笑道:“是吗?”

王壑竟如此欣赏李菡瑶?

她忽觉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王壑得知父母为国捐躯的消息,又无意中发现嘉兴帝派了龙隐卫追杀他和张谨言,就再也没露过笑脸。这一路到京城,他作了无数布置,也没工夫和心情说笑;却在听见李菡瑶造反的消息后,终于开怀。

若知道李菡瑶就在京城,他能不去找她?倘若被人发现,前功尽弃不说,更会因为李菡瑶而投鼠忌器。

“妹妹可是不舒服?”王壑见鄢苓一直捂着胸口,关切地问,谨言闻言也看过来。

鄢苓急忙放下手,“没有。”

王壑问:“真没有?”刚才她明明紧紧压着胸口,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现在又说没有。胸口是敏感的地方,他又不好点出来,只得追问一句。

鄢苓忙道:“公子放心。”

王壑见她气色如常,才罢了。

“我不会让你影响他的。”

鄢苓在心中对李菡瑶道。

这信放在她身上也危险,若被王壑发现,王壑会怪她;若被别人发现,他们会暴露。

回房后,她将信丢进火盆。

看着那小小的纸块在炭火间化为灰烬,她才舒了口气。她从未见过李菡瑶,也未收过什么信。

……

皇宫,御书房。

大雪纷飞,书房外的廊下站了一排大臣,听着里面争吵声,是谢相正对嘉兴帝谏言。

御书房内有地热,气氛却凝滞。

谢耀辉匍匐在地叩头不止。

嘉兴帝身穿明黄绣青龙的龙袍,站在御案后,身形笔直,眼神如寒冰,盯着谢耀辉。

吕畅站在御案左侧。

刚才,嘉兴帝执意不听谢耀辉劝诫,以扰乱民心为由,杀了玄武王派回来求救的禁军,并传令:敞开西华门,他要看看玄武王究竟派了多少人回来。来一队,他杀一队,以儆效尤;也让百姓看清玄武王的伎俩。

谢耀辉“扑通”就趴在地上。

趴了一盏茶的工夫了。

嘉兴帝站着,跟他耗。

忽然谢耀辉高呼:“请皇上以天下为重,增兵增粮给玄武王和忠义公,君臣同心,抵御外敌!”

嘉兴帝厉声道:“爱卿这是让朕将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谢耀辉道:“玄武王和忠义公正抵御外敌,何来反心?”

嘉兴帝道:“若无反心,他们为何不肯交出兵权?”

谢耀辉直起身来,正色道:“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潘子豪毫无沙场对敌经验,赵括尚能纸上谈兵,他连纸上谈兵的见识也无,如何执掌兵权?”

嘉兴帝道:“王亨当年亦无沙场对敌经验,梁心铭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也参战了?先是平定白虎王内乱,后去疆场指挥与安国的战争。为何到了潘子豪这里,连个试的机会也不给他,便断言他不能?”

谢耀辉:“……”

他与嘉兴帝对视片刻,忽然垂头,低声道:“皇上既坚持,微臣不再啰嗦。微臣告退!”

嘉兴帝:“……”

他正卯足了劲要同谢耀辉分辨呢,谢耀辉忽然偃旗息鼓,他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

不过,屈服了就好!

现在也没必要隐瞒了,一月前边关急报安国入侵,他便想出这一箭双雕的主意,要将内忧和外患一起解决。忠义公和玄武王若问心无愧,就该以大局为重,交出兵权;若不肯交出兵权,只能与安国死战,横竖他都不吃亏。

谢耀辉却让他增兵增粮给忠义公和玄武王,那两位一旦得胜,携大功回朝,岂不更加尾大不掉?

所以他坚决不听谏言。

谢耀辉退了出去,吕畅朝嘉兴帝看了一眼,也出去了,一班大臣去往军机处,商议接下来的措施。——安国和玄武王相争结束,朝廷好去渔翁得利。

谢耀辉忽对吕畅道:“请吕翰林随老夫来,老夫有一肺腑之言,要与吕翰林说。”

吕畅还能不去?

两人便离开众人,独往另一条宫道走去。

简繁见了,疑惑不已。

一内监转身去向嘉兴帝回道:“皇上,谢相爷怒气冲冲地拽着吕翰林,不知往哪里去了。”

嘉兴帝一惊,站起来就冲了出去,连个斗篷也没穿。他怕呀,好些人嫉恨吕畅,欲除之而后快,万一谢耀辉拼着以命换命,把吕畅给杀了怎么办?

大雪纷飞,嘉兴帝发力追。

简繁等人见了,忙也追。

“皇上,这是去哪?”

“别问了,去看了再说。”

一行人顺着雪地的脚印追,过了几道门,忽见前面又到头了,又一道门出现在眼前。

太监忙道:“在那儿!”

因为门外的宫道上积雪一展平,没有任何足迹了,可见那两人就在门口的角落里。

嘉兴帝放慢了脚步,示意众人禁声,众人忙屏息凝神,靠了过去,果然听见外面说话声。

谢耀辉的声音:“……自古以来,朝堂权利倾轧屡见不鲜。梁青云当年一暴露女子身份,受到满朝上下攻讦。所以,老夫从未当吕翰林是奸臣。”

吕畅道:“下官谢过相爷。”

谢耀辉道:“今日,老夫要求翰林一件事。”

吕畅道:“何事?”

谢耀辉道:“请翰林劝皇上以大局为重。翰林难道真没想过,忠义公和玄武王没了的后果?”

吕畅道:“下官想过。”

谢耀辉道:“你是如何想的?”

吕畅道:“忠义公和玄武王必除!”

谢耀辉道:“谁来守卫边疆?”

吕畅道:“相爷不是都知道了吗?潘子豪、樊纲、镇远将军霍非,虎禁卫大将军贾原……还有无数的能人志士,我大靖不止有王亨和梁心铭!不止忠义公和玄武王!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谢耀辉道:“吕畅,老夫今日才明白,王相和梁大人为何要杀你。现在老夫也想杀你。”

第272章 平步青云

嘉兴帝一惊,不过外面并无其他动静,就听吕畅道:“想杀下官的人多了,不差相爷一个。相爷为何要杀下官?适才相爷说过,下官不是奸臣。”

谢耀辉道:“并非只有奸臣误国。”

吕畅道:“谢相觉得下官误国?”

谢耀辉道:“正是。”

吕畅道:“愿闻其详。”

谢耀辉道:“你自比梁心铭,又把潘子豪比王相,殊不知你们跟王相和梁大人无法相提并论。”

吕畅道:“相爷这话,是否说早了些?”

谢耀辉道:“不早。你最大的缺陷是没有自知之明,看不清自身能力的不足。老夫却看得清清楚楚。老夫只说一点,也是老夫不愿与你苟同的关键。”

吕畅道:“愿闻其详。”

谢耀辉铿然道:“今时今日,倘若王相和梁大人处在你的位置,绝不会置国家安危和天下苍生于不顾!潘子豪若真有将帅之才,就绝不会在忠义公抗敌时,扣押粮草,坐视敌人屠戮我大靖边关将士!这等不顾大局的人,如何能统领几十万将士?况且,此举也寒了边关将士和天下百姓的心,令安国乘隙而入。民心已失,纵然忠义公已死,纵然借刀杀了玄武王,大靖也将分崩裂析!”

嘉兴帝听得心突突地跳。

这番话,他有些受不住。

群臣都静默不语。

简繁忽然明白了,谢耀辉是故意引嘉兴帝过来听这番话的,他点出了关键——吕畅和潘子豪不顾大局,而梁心铭当年背负着欺君大罪,却不顾生死与谋反的白虎王周旋。倘若先帝无情,她最终要落个身死下场,但她不曾退缩,也不曾在白虎王和先帝之间左右逢源、谈条件。

这是他们最大的不同!

吕畅还在说:“各人行事方式不同,下官问心无愧,任凭谢相指责。难道谢相以为,此时助长了玄武王的气焰,过后他就能屈服于皇上?”

谢耀辉道:“能!”

吕畅道:“这不可能!”

谢耀辉道:“绝对可能,只要杀了你平民愤!”

简繁心道:“这真是妙计!”

吕畅道:“抱歉了相爷,下官还不想死。”

嘉兴帝冲了过去,“谢爱卿,为何如此逼迫吕爱卿?”

简繁叹了口气——皇上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吕畅。也是,皇上已没有退路了;若退,颜面无存!若仅是颜面还罢了,最主要是,皇上对王、张两家的心结无解。

谢耀辉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中,俯首叩头:“请皇上准许老臣辞官。”

“谢耀辉,你也要背弃朕?”

嘉兴帝冒着风雪赶来,寒风刺骨,冷得浑身哆嗦,一听谢耀辉要辞官,气得说话声音都打颤。

谢耀辉直起身,正色道:“皇上,老臣若留在朝堂,有百害而无一利。老臣与吕翰林政见不同,犹如南辕北辙。老臣只要在朝一日,便会对吕翰林掣肘一日;不如辞官,皇上提拔吕翰林,让他掌实权,大展拳脚,放手一搏,或可扭转乾坤,为大靖博得一线生机。”

嘉兴帝问:“既如此说,你为何不肯留下辅佐朕?”

谢耀辉道:“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嘉兴帝道:“你刚才还说大局。你有顾全大局吗?”

谢耀辉道:“老臣正是为了顾全大局。”

嘉兴帝寒声道:“朕,不准!”

谢耀辉道:“若老臣留下,便要杀吕畅以祭王相、梁大人和忠义公,以平天下民愤!”

嘉兴帝道:“朕,亦不准!”

谢耀辉道:“只要老臣做这宰相一日,誓杀吕畅;皇上既不准,要么罢免老臣,要么准许老臣辞官。请皇上恕罪,这其间,没有两全之策!”

嘉兴帝道:“你这是在逼朕?”

谢耀辉道:“皇上,崔相血溅金殿,虽是一片忠心,却太过刚烈,令皇上英名受损;王相和梁大人死在疆场,吕畅说他们诈死,纷争由此而起。老臣现在是生死两难。若要生,唯有辞官方能保全,待在皇上眼皮底下,彼此安心。若要死,既不能自杀,也不能被皇上杀,否则会令皇上被人非议;也不能死在疆场,让吕翰林怀疑老臣与王相梁大人沆瀣一气。敢问皇上,微臣要如何生?如何死?”

嘉兴帝:“……”

这生死两难的质问,不啻打了他一耳光。他在心中咆哮:“你就不能顺从朕?为什么都不肯顺从朕!”

先是梁心铭,次是王亨,再是崔渊,现在是谢耀辉,先帝留下的五个辅政大臣,四个都弃他而去。

为什么?!

吕畅也难堪极了。

谢耀辉以此表明与他势不两立,比梁心铭的诡谲手段更令他措手不及,也挤兑得他再无退路,唯有向前冲,灭了王家,灭了方家,灭了玄武王族,安定天下,否则,他就是大靖的罪人,将遗臭万年!

简繁则惶惑不已:

谢耀辉这是想抽身?

那他该何去何从?

他还想往上走一步,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然眼下这局势,令他不确定起来,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怕落个身败名裂、葬送性命的下场。

这个处境,他曾经历过——在李家看王壑和观棋对弈时,他深陷其中,进退都寻不到出路。

大雪铺天盖地地飘落,笼罩天地,就像天子的怒火,带着沉沉的威压,令众臣大气不敢出。

嘉兴帝并未动雷霆之怒,面上平静的可怕。他盯着谢耀辉——他绝不能让臣下逼迫!谢耀辉想辞官吗?他偏不让谢耀辉如愿。他要罢免谢耀辉!可是,这样一来就显得他寡情无道,他的英名要雪上加霜。

最终他道:“准!”

这个“准”砸在雪地上。

谢耀辉的仕途戛然而止。

谢耀辉伏在雪地上,叩谢道:“老臣,叩谢圣恩!”

嘉兴帝淡淡道:“起吧。”说罢竭力作平静模样,侧首,目光一扫后面众臣,见简繁目光茫然失措,怒气又起,冷冷问:“简爱卿是否也想辞官?”

众人目光“刷”看向简繁。

这天寒地冻的,简繁硬惊出一身冷汗,脱口便道:“微臣绝无此意!——”说着话已经跪下了——“微臣身子还算康健,正要替皇上分忧!”

嘉兴帝道:“如此,传旨:擢升简繁为右相。京都知府尹恒为左相。即日起,为百官之首!”

简繁道:“微臣谢恩!”

忽然间就平步青云了。

因何心底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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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过年啦朋友们(*^▽^*)

第273章 相思之毒

谢耀辉辞官,简繁临危受命,立即陷入纷杂的政事中,主要是筹集粮草和军备。嘉兴帝令人断绝忠义公和玄武王的粮草军备,朝廷却不能不准备,以应付借刀杀人后,将要直面安国的战争。还要挑选合适的官员,或擢升或调任,由此引发吏部一系列官员人事变动。

谢耀辉虽辞官,嘉兴帝并未释怀,命两名龙隐卫暗中监视他,发现异常立即回禀。

谢耀辉回到家,当天下午便带着珍藏的美酒,乘马车,迎着漫天风雪,去找恩师苏熙澈喝酒去了。

苏熙澈年近古稀,告老前也曾官至宰辅,其长女是朱雀王妃苏莫琳,其长子苏青松娶了梁心铭的养女梁朝云。他虽告老在家,对朝堂的局势十分关注。

当下他听弟子说辞官了,大吃一惊,不由责道:“你既与那姓吕的势不两立,更不该辞官。就该与他耗下去!你是宰相,手段也不差,你怕他?”

谢耀辉闷头喝了一口酒,道:“耗下去又有何益?弟子再有手段,也比不过梁青云。她这些年用尽心思,明里暗里,除了多少奸佞?除一个又来一个,惩治了姓张的,又来了姓吕的。皇上要用他们,如之奈何!”

苏熙澈敲着桌子道:“你若坚持到最后,你就比她强!”

谢耀辉又斟满一杯酒,也不敬苏熙澈,自己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那眼睛就红了,隐有泪光闪烁,“再争下去,于国无益,总要有个决断……”

苏熙澈问:“什么决断?”

谢耀辉将在皇宫的事告诉他。

末了道:“倘若吕畅能助皇上兴国,弟子只会欣慰,这辞官让贤就辞对了;倘若因此亡国——”说到这他顿了下,才悲凉道——“弟子也尽力了!”

苏熙澈不由愣住了。

大靖真有亡国之灾吗?

谢耀辉可以辞官,他的女婿赵寅是朱雀王,是万万避不开这纷争的,怎么办?他心焦起来。

苏熙澈怔了好一会才问:“皇上提拔了简繁?”

谢耀辉点头道:“是。”

苏熙澈道:“他这升官的滋味怕不太好。”

岂止不好,简直烦恼。

这日,简繁忙到天黑才从皇宫出来,回到府中,便吩咐叫火凰滢去书房伺候笔墨。

原本他打算回京后便收了火凰滢,谁知才进京,李菡瑶造反的消息也传递到了京城。他受了皇上叱责,哪有闲心纳妾;况且,火凰滢出身风尘,是他从江南带来的,他正处在风口浪尖,若被御史知晓,恐怕要受弹劾。他便将火姑娘交给夫人,让夫人教导她规矩,以后再说。

他升官升出一肚子心事,要好好梳理一下,不想被人打搅,这些天,从江南到京城都是火凰滢陪伴他,这女子很合他心意,因此依然吩咐火凰滢来。

谁知,火凰滢却病了。

府里刚请了大夫来诊治。

诊治结果:中毒!

简繁没想到朝堂上杀机四伏,他家里也后院起火,顿时大怒:回家才几天,就闹出人命了!

他便挑灯夜战、追查凶手。

他曾在吏部、刑部任郎中,又去地方上任知府、提刑按察使,后在户部任尚书,手底下经历多少刑民案件,当下在正堂摆开阵势,逐一查问嫌犯。

火凰滢是吃了杏仁茶才中的毒。当时,她端着杏仁茶,吃了一小口,因和小丫鬟锦儿说话,叫锦儿预备针线和绣绷子,她吃完了好绣花。——这两天,她开始学针线活。谁知几句话说下来,便觉腹痛不止,呼吸艰难。锦儿慌得忙去回禀简夫人。简夫人急忙叫大夫来诊治。

简繁震惊——吃一小口便昏迷不醒,若是把一碗都吃了,他回来怕是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

经拷问厨房一干人,得知这杏仁茶不止火凰滢吃了,各房都有送,连简夫人还吃了一碗呢。简繁便明白,这是有人针对火凰滢,单单下在她碗里的。

大夫验过那碗吃剩的杏仁茶,确实有剧毒,因杏仁这东西若炮制不当,吃了会中毒,他便认为火凰滢中的是杏仁毒,但简繁见火凰滢皮肤发青,断然道:“这是相思子!”

相思子,又名红豆,其种子剧毒。

火凰滢的杏仁茶里,下了研碎的相思子粉末。幸亏她只喝了一小口;大夫来后,见是中毒,虽不知何毒,先设法给她催了吐,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简繁拷问厨房人,以及事发前进出厨房的丫鬟媳妇,众人都言之凿凿,都不知情。然简繁目光是何等犀利,早看出江姨娘的丫鬟红袖神色不自然,便下令搜查各房,连夫人屋里也要搜,暗地里却嘱咐管家,对江姨娘屋里仔细搜查,结果搜出了一小包相思子。

简繁便提审红袖。

红袖进来,跪在堂下。

简繁盯着她,且不说话。

红袖等着他问,却始终没等来问话声,又不敢抬头,一会子便熬不住了,瑟瑟发抖。

简繁这才温声道:“本官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为了遮掩家丑,以奴代主顶罪。你知道什么,尽管直说,老爷替你做主;若是不说,老爷查了出来,那时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一家子都要受牵连。——便是他们在江家,也休想逃出本官手掌。”

红袖哆嗦道:“明、明白!”

简繁道:“抬起头来。”

红袖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面白如玉,下颌三缕美须,并未显他老,反令他儒雅中透着几分威严;目光深沉,洞察人心,比那些少年公子更具魅力,早折服。

简繁问:“姨娘的相思子哪来的?”

红袖呆呆回道:“从街上一个南边的商人那里得来的。”

简繁问:“她可知此物有毒?”

红袖道:“商人说了。可姨娘很喜欢,说相思如血,看见它就想起了老爷,可解相思。”

简繁听了沉默,过了一会才道:“把对我的相思用来杀人,想来还真叫人不寒而栗。火姑娘刚来,她怎就起了杀心,又是如何给火姑娘下毒的?”

红袖又惊又怕,已经是满脸泪水,颤声道:“自火姑娘来了,太太亲自带在身边教规矩。江姨娘便看她不喜,私下里嘲笑她出身贱。火姑娘嘴巴也不饶人。江姨娘很生气,回来摔东摔西,说火姑娘……是狐媚子……勾引老爷。还说火姑娘不知尊卑上下,言语冒犯。说朝堂不太平,要是被人知道她出身风尘,老爷就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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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猪年大吉、猪事顺遂、身体康健、幸福美满哟!(*^▽^*)

第274章 正妻和姨娘

简繁越听怒气越盛:女人的嫉妒心简直不可理喻!火凰滢什么时候勾引他了?他倒是希望火凰滢勾引他呢,可惜人家并不。还有,火凰滢虽然言语傲慢,却并不是个惹事的人。她流落到那种地方,若爱惹事,早被人撕了。她只是格外看重自身尊严,不容人轻贱而已。

江姨娘想害人,找的借口真叫高大,竟跟朝堂局势扯上了,还说毒杀人是为了他好!

就听红袖继续道:“……那日大家在上房,不知怎么说起相思子,太太说那东西有毒,叫别玩儿。姨娘便起了这个心了,说老爷这都回来几天了,都没叫火姑娘伺候,说明没把她当回事,死了也没什么……”

简繁凛然,“如何下的毒?”

红袖哭道:“这个,婢子实在不知。婢子将相思子磨成粉后,交给姨娘,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

简繁再提审江姨娘。

江姨娘抵死不认。

“我没有!老爷,妾身是冤枉的!那相思子是妾身因为思念老爷才讨来的呀……”

江姨娘是个小意温柔的女子,娘家父亲叫江箴,是户部一主事。虽是妾室,两人也有过一段美好日子。如今简繁听见“相思”二字,却觉得格外刺耳。

简繁道:“你没有?那相思子磨成粉干什么用?”

江姨娘语塞,脸也白了,顿了下,忽然泄气,破罐子破摔地又哭又骂:“是,妾身是想给那狐媚子下毒!谁让她勾引老爷的!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摆出那副清高样子给谁看?这东西连太太也不放在眼里,能留她?可是那杏仁茶里的相思子真不是我下的。妾身还没来得及叫人下手呢。老爷,这府里想她死的不止妾身一个!老爷明察!”

简繁道:“……”

江姨娘真会抵赖,照她这么说,他要从头细查好一阵子,只怕最后也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认又如何?

已是证据确凿!

该如何处置呢?

这家丑虽不宜宣扬,却断断不能隐匿不处置,他刚升为宰辅,不能齐家,要如何治国?!

他便叫了江箴来,将事情经过告知,并道:“按理该送官,然本官刚升了宰相,家中便出了命案,这不是送给御史弹劾的把柄?再说,于江家名声也不好听。”

江箴吓得连连点头说“是是”。

简繁道:“简家是不能留她了。然你我虽为上下官,到底有一份亲戚的情义在,本官也不好休了她,令江家蒙羞。你便领她回去,你瞧着处置吧。”

江箴只得将女儿领了回去。

次日上午,便命人来简家报噩耗,说江姨娘在园子里赏雪时,不慎落入水中丧命。

简繁忙,让夫人出面料理。

简夫人当仁不让,让人把江姨娘的尸体拉回来,一应丧事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又将红袖远远地打发到外地庄子上,嫁了人,一场人命官司便消弭于无形。

晚间简繁落衙,去看火凰滢。

火凰滢住在正院上房后的抱厦内,简夫人拨了两个丫鬟和锦儿一起伺候照顾她。

简繁进入套间内,看见小小的红漆雕花架子床上,曾经火一样的女子卧在锦被下,一把青丝拖在枕畔,脸儿苍白憔悴,心下微痛,侧身坐到床沿上。

许是听见动静,火凰滢睁开了眼睛,黑漆漆两眼珠更衬托得那脸惨白,嘴唇没有血色。

简繁轻声道:“委屈你了。”

火凰滢看着他不出声。

简繁又道:“江姨娘死了。”

火凰滢依然不出声。

简繁伸手摸向她额头,问:“生气了?”想来火姑娘何曾吃过这大亏,可不得生气。

火凰滢嘴动了动,有些费力地张开干焦的唇,轻声道:“你不是说,松山景很好,还有寺庙?”

简繁点头道:“不错。”

火凰滢道:“我想去上香。”

简繁微笑道:“好。”

顿了下又道:“先把身子养好。”

火凰滢就不吱声了。

简繁便说了几处松山冬景,又说了几道慈安寺的素斋,末了嘱咐她好好休养,才离开。

他去了外书房,命人叫来上房院内一名丫鬟,问起夫人的言谈表现。丫鬟道,太太在听说江姨娘死讯后,跌碎了一个茶碗,午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去了。后来老爷叫人传话,让太太料理丧事,她才起来的。

简繁听后静默。夫人这是怕了,在他面前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这招杀鸡儆猴凑效了。

昨天他听了红袖的话,便警觉夫人在这当中恐怕也插手了,不然好好的提起相思子的毒?下毒的事虽是江姨娘做的,夫人却是“黄雀在后”。

他这个夫人,能耐呢。

只是,她能把事做得天衣无缝,叫人抓不着把柄,倒无法指责她,只能杀鸡儆猴。再者,夫人是正妻,与他荣辱与共、休戚相关,轻易动不得的!

想到这,简繁忽如醍醐灌顶:家事上,正妻和姨娘,他选择正妻;朝堂上,君王和臣子,如何选择还用想?事实上,他在徽州杀鄢计时,已经做出了选择;回京后,因受崔渊、谢耀辉等人影响,这才乱了心。

如今醒悟,也不晚。

既做了决定,当好好筹谋,在大靖内忧外患的关口,替皇上分忧,正是他大展宏图的机会。

这夜,他在书房筹划了一夜。

次日,他便进宫觐见嘉兴帝。

御书房内,除了简繁,还有尹恒、吕畅。

简繁上前奏道:“皇上,微臣以为,应召朱雀王和白虎公回京。朱雀王曾镇守北疆多年,赵家在军中威望高,是接替和制衡玄武王的不二人选。白虎公根基虽浅,但擅长制造火器,可坐镇京郊火器研制中心。”

嘉兴帝道:“朕已经传旨朱雀王和白虎公进京了。”

简繁大喜,忙问详情。

嘉兴帝道,早在他接到边关急报时,便已经传旨南疆,令朱雀王进京,“据探马报,朱雀王不日将到京。”

简繁振奋道:“皇上英明!”

嘉兴帝也露出笑脸。

总算简繁没有反对他。

简繁又奏道:“臣还有奏。”

嘉兴帝忙道:“爱卿讲来。”

简繁道:“玄武王族势力大,若是将其灭族,恐怕会动摇国本。微臣认为,可从其内部分化,以旁支代替嫡支,继承爵位,只诛杀张伯远父子即可。”

嘉兴帝和吕畅对视一眼,喜悦道:“爱卿与朕英雄所见略同——已经这么办了。”

当下命吕畅告诉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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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好朋友们!给大家拜年,祝大家猪年大发、事事顺心如意!

第275章 母子

第一代玄武王的父辈共兄弟两个,合计有六子。其中:玄武王张乾乃长兄,携灭国之功封王,乃长房嫡支,爵位传至张伯远。几百年来,六房族人不知多少。

玄武王族长房一直兴盛,其他各房多依附于长房。而历代玄武王都十分重视管理族人,不论哪一房子孙,但凡有些资质,都会被送来京城,在玄武王府受教导和培养。长大后,一是通过科举入仕;二是进入军中,在玄武王麾下效力;最不济,也会在王府做管事。

现有三房的张伯昌,是张伯远的祖父告老还乡,在祖籍定居时,见其聪慧灵秀,亲自赐名,后来又送到京城王府,与张伯远等兄弟一块读书习武。

张伯昌少年时,便跟着老玄武王镇守西北、征战沙场,立下许多功劳。其长子出世时,沿袭族中“谨”字辈给儿子取名“谨言”,却被告知:谨言已经预留给世子了,另外挑其他字吧。无奈,张伯昌只能为儿子取名张谨睿。

张谨睿长大后,每谈及此事,都很不忿,说世子继承爵位就罢了,名儿也要预留?有本事将来建功立业,否则名儿叫得再吉祥,又有何用?!

因此缘故,张伯昌父子对嫡支颇有嫌隙。七年前,张伯远转去北疆时,撇下张伯昌,令他回京。之前,张伯昌本在虎禁卫任职,因张伯远之故,被罢官在家。

半月前,嘉兴帝传密旨给张伯昌,许他只要除了张家嫡支,就将玄武王的爵位传给他。

张伯昌本还犹豫、不忍,其子张谨睿却喜不自胜,怂恿他接了密旨,在玄武王府内闹将起来。

简繁至此,彻底放心。

他道:“微臣还有一事。”

嘉兴帝见他所提,处处皆是为国为君,且与自己意见相合,龙心大悦道:“爱卿快奏来。”

简繁瞥了吕畅一眼,如果可能,他也希望如谢耀辉所言,杀了吕畅平民愤,然谢耀辉失败了,他便不能再提,须得另辟蹊径,纵不能杀了吕畅,也要压制。

因道:“臣听闻太后要杀吕畅,被皇上困在慈宁宫?”

嘉兴帝笑容一僵,这话题可不大合他心意了。他淡淡道:“爱卿想要说什么?直言便是。”

简繁正色道:“太后从不干政,先帝时如此,皇上登基后也是如此。太后前日动怒,乃是为国为君;皇上乃太后亲子,纵天下人都背弃皇上,太后不会!皇上与太后意见相左,也不能为了外人、为了臣子而幽禁太后。天下人会以为,皇上一意孤行、众叛亲离!”言下之意,嘉兴帝为了吕畅而幽禁太后,乃大不孝之举;吕畅谗言惑上,导致太后和皇上母子不合,乃大不忠,罪该万死!

他要请出太后,压制吕畅!

他的话得到尹恒竭力附和。

吕畅一听便明白简繁的算计,可是他别无退路,不然还能反驳,让皇上永远关着太后?他便跪下请罪,说这都是他的罪过,他愿去慈宁宫请罪。

简繁瞅了他一眼,板脸正色道:“吕翰林果然这么想,乃我大靖之幸,皇上之幸!”

尹恒皮笑肉不笑道:“翰林早该去给太后请罪的。现在悔悟,犹未晚也。知错就好!”

吕畅:“……”

这简繁比谢耀辉狡诈!

嘉兴帝何尝不知太后为他好,只是太后觉得他被吕畅迷惑,他也觉得太后被梁心铭蛊惑,母子这才反目;如今听简繁说来,也觉不妥,是该请出太后。

他便道:“也好,诸位爱卿随朕一起去瞧太后吧。”

他怕独自去了慈宁宫,太后又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或者非要杀吕畅不可;大家一起去了,太后也不好当着臣子的面和他闹,再者,简繁如此会说话,也能劝劝太后。

简繁道:“微臣正要拜见太后。”

于是,众人便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还在卧床静养。

嘉兴帝先入东寝殿,向凤榻上的太后请安;简繁等人则隔着八扇牡丹屏风,向太后问安。

简繁朗声道:“臣闻太后凤体欠安,不胜恓惶!安国进犯我大靖北疆,忠义公战死;朝堂上,谢相辞官,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臣恳请太后为大靖、为皇上,保重凤体!”说罢匍匐在地,碰头有声。

嘉兴帝:“……”

这简繁,一股脑把什么都说了,想瞒也瞒不住了。他有些尴尬地瞧着太后,道:“母后……”

吕畅更是忐忑不安,他是被简繁给架在火上了,只能请罪。可是这请罪也不是随便请的,若是认下他蛊惑君心的罪名,便是死罪;若不认,怎么说呢?

一向伶俐的他只好跟着磕头,说他惹怒了太后,求太后罚他,只愿太后凤体早日康复。

出乎意料,太后没有发作。

简繁等了好一会,才听屏风内传来平静的声音:“诸位有心了。哀家身子已无碍。”

简繁等忙又祝福一番。

太后便令他们退下了。

嘉兴帝却留了下来。

太后待室内安静下来,才转向嘉兴帝,直视着儿子,问:“谢耀辉因何辞官?”

嘉兴帝便觉难堪,静默了一会才道:“他要杀吕畅,以平民愤。”说完等着太后发作。

太后却含泪道:“此时杀他有何用!杀了他,也阻止不了玄武王造反。——张伯远反定了!”

嘉兴帝吃惊道:“母后!”他没想到太后会这么说。之前,太后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太后道:“君臣相疑,玄武王族在先帝时就经历过一遭,是老玄武王退让一步,在剿灭白虎王乱党时,以身殉国;这次,张伯远是不会再退让了!”

嘉兴帝郑重道:“儿臣明白!”

太后双目忽然射出犀利光芒,沉声道:“为今之计,必须除掉张伯远,方能让大靖安定。”

嘉兴帝愣了下,激动道:“母后放心!儿臣已经宣朱雀王和白虎公进京,节制玄武王。”

太后果然是为着他的。

简繁没有说错!

太后点头道:“皇儿千万要记住:不可令朱雀王去攻打玄武王,只可令他统帅对安国的战事。朱雀王定能不负所托。若是玄武王不顾大局,执意在此时挑起内战,朱雀王便不会容他,会主动替皇上镇压他。”

嘉兴帝赞道:“母后高明!”

第276章 比不了

太后又道:“要以最小的代价消弭内乱。玄武王族传承数百年,势力强大,全部诛杀恐动摇国本,只可诛杀嫡支,再从其族人中另选一人继承玄武王爵。”

嘉兴帝更加振奋道:“儿臣正是如此行的。”便将他下密旨给张伯昌父子一节告诉太后。

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同样,王家亦不可诛杀。王家乃书香门第、世宦大族,弟子门生、亲朋故旧遍天下,在士林中有很高声望,杀之会引起公愤。他们是文人,若没有玄武王的兵力支持,不足以成大事。”

嘉兴帝犹豫道:“可是王壑……”

太后拍着枕头道:“皇儿怎还不明白?不论如何,王相、梁心铭是有功之臣,皇儿一再说他们假死、有反心,可证据呢?没有证据,怎能诛杀其族人?这不是让天下人骂皇上无德吗!若是王家有人露出不臣之意,再杀不迟。——凭律法杀人,才不会引起民愤。”

嘉兴帝道:“儿臣明白了。”然他心里却不这么想,不灭了王氏一族,他总不能安心。这事回头再找简繁等人细商量,他想,眼下切不可再冲撞太后。

太后又道:“即刻下旨,擢升白虎公为白虎王!”

嘉兴帝忙道:“儿臣遵命!”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此时升白虎公为郡王,可笼络白虎一族。看来,以往是他小瞧了母后,太后只是不愿干政,其实既有远见,又有魄力。

他此时对太后亲近许多,芥蒂全消,觉得还是母子贴心,因而主动道:“儿臣还让吕畅娶郑姑娘……”

“不可!”

一语未了,便被太后喝叱。

嘉兴帝忙问:“为何不可?”

太后恨铁不成钢道:“郑家即将封王,吕畅算什么东西,就能娶王爷的女儿?便是没有封王,也是白虎公,他也高攀不上。——皇上该亲自纳了她!”

嘉兴帝忙道:“儿臣原也想让郑姑娘进宫,只是儿臣听闻郑姑娘对吕畅颇为倾心,才有意成全。”

这其中还有李菡瑶的功劳,因嘉兴帝宣李菡瑶进宫,惹出许多的事,所以在郑姑娘这事上,不敢再自作主张,想成人之美,谁知又被太后呵斥了。

太后不信道:“若男对吕畅倾心?你别是弄错了吧。”太后觉得一定是吕畅想攀附白虎公,才故意在皇帝面前说郑若男倾心他,其实未必有这回事。

嘉兴帝道:“既这样,不如母后宣郑姑娘进宫,亲自问问她,也免得儿臣乱点了鸳鸯谱。”

太后道:“如此甚妥。”

母子两个今天议事出乎意料的和谐,彼此都满意。这时,一宫女端了药进来,嘉兴帝忙接过去,亲自一勺一勺喂太后喝,并不时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药汁。

喝罢,宫女将药碗撤了下去。

嘉兴帝意犹未尽,觉得有必要向太后表明他的孝心,说他绝不敢为了吕畅顶撞母后,都是为了国事。他便告诉太后,这一系列良策多出自吕畅,吕畅是有能力的。

太后靠在凤榻上默默听着,等嘉兴帝说完,又想了一会,才认真道:“皇儿到这时,还不明白哀家为何要杀吕畅?不明白先帝为何重用梁心铭和王亨?”

嘉兴帝懵懂,不能答。

太后犀利道:“有能力没能力,口说无凭。昔日,梁心铭每做一件事,局势便明朗一分;而今吕畅每做一件事,局势便坏上一分。先帝创下大好的功业,王亨和梁心铭功不可没;皇儿如今君臣离心,全拜吕畅所赐。新旧两代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还用争辩吗?”

嘉兴帝:“……”

这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想要辩解,竟找不出话来辩解,便道:“这全是梁心铭压制新人。”

太后道:“梁心铭当年受到满朝上下压制!”

嘉兴帝道:“可先帝护着她。”

太后道:“你不也护着吕畅?”

嘉兴帝急道:“梁心铭夫妻专权弄权,将儿臣当傀儡,若非如此,儿臣怎会对她不满!”

太后针锋相对道:“当年左相也专权弄权,也费尽心机要杀梁心铭,结果被梁心铭查出谋害诚王内幕,逼得撞柱自尽。吕畅若果真有能力,就不会处处依赖皇上维护,使得皇上将朝中老臣得罪了个光,落了个昏庸的骂名。梁心铭当年虽也仰仗先帝维护,却没让先帝费心,甚至没让她夫家和王亨费心,全凭自己的能力排除万难,使先帝得了个‘堪比英武帝’的贤名。她女子身份暴露那天,多少大臣围攻她?那架势,恨不能生吞了她!她一连弹劾五本,证据确凿,上至宰相,下至侍郎,最低也有三品,悉数被她拉下马,京城吏治肃清一空。——这是吕畅能比得了的?”

嘉兴帝:“……”

这段历史,他自然是熟悉的,虽无可辩驳,但却不肯心服。就像被长辈教训的孩子,无论长辈说的多么振聋发聩,孩子总想自己掌控人生;对于如何当皇帝,嘉兴帝也自有主意,处处受约束,那还是皇帝吗?

他又不能对太后甩脸子,因为太后没动怒,以理服人,他若表现狂躁,岂不落了下乘?

他接不上话,很是羞愧。

太后见他难堪,心一软,自悔语气冲了,再者她也不想破坏母子间好容易修复的关系。

她语重心长道:“母后非是责怪皇儿。谁是生来就会治理天下的?咱们得吃一堑长一智!皇儿若因此成长,这些牺牲便很值得,也因祸得福了。你既不喜梁心铭专权,就该提防吕畅,不能事事都听他的,以防他成为第二个梁心铭。你细想想母后这话,可有道理?”

嘉兴帝觉得这话十分贴心顺耳,神情缓和不少,忙道:“母后教导,儿臣谨记。那吕畅,儿臣也防着他呢,也没全听他的。谢耀辉那日辞官,说要让贤,让朕重用吕畅。朕没有提拔吕畅,提拔了简繁和尹恒。”

太后忙道:“皇儿这样很好。”

母子两个重新恢复和睦。

太后说她好多了,催嘉兴帝去忙国家大事;并道:“叫皇后和贵妃都来慈宁宫,陪哀家。”

嘉兴帝忙道:“这应该的。”

太后道:“就住在慈宁宫。”

嘉兴帝一怔,有些不解。

太后道:“这个时候,哀家不想后宫出任何事。将她们拘在慈宁宫,皇儿可安心前朝。”

第277章 李菡瑶的第二步

太后因为上次盛怒之下要杀吕畅,导致母子关系破裂,这次吸取教训,取迂回之术,令嘉兴帝逐渐疏远吕畅。虽不能动吕畅,却能管潘贵妃。吕畅先是向皇上建议宣李菡瑶入宫,后又举荐潘子豪去西北,太后早就怀疑他跟潘家有勾结,只是没有证据,不好说的。为防止潘贵妃与宫外勾连,太后便想将潘贵妃拘在眼皮底下。

嘉兴帝听见又是为他,岂有不答应的?赶忙跪下,说劳累母后病中还要操心,愧疚的很。

太后忙叫他起来,催他走了。

嘉兴帝这一趟慈宁宫之行,与太后重新和好,且母子在国事上达成一致,不禁心怀大畅。

他再也不是孤身奋战了!

母后坚定地支持他!

简繁也坚定地支持他!

他不止有吕畅,还有尹恒、朱雀王、白虎公等老臣。

出了慈宁宫,他感觉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由自主连脊梁都挺直了。站在宫道中央,仰望天空——雪后初晴,天空十分明净,正如他此刻的心情;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一团团白雾扩散。

他孩子气地笑了。

“皇儿若因此成长,这些牺牲便很值得。”

太后的话犹在耳边,令他振奋——他是天子,就算做错了又如何?哪一代帝王不是趟着鲜血坐上龙椅的?王亨、梁心铭、玄武王、忠义公、崔渊、谢耀辉……这些人能成为他巩固江山的奠基石,是他们的荣耀!

他回到御书房,继续处置国事,因用惯了吕畅执笔记录、草拟诏书等,依然唤吕畅来伺候。

吕畅敏感嘉兴帝对他有些不一样了,君威沉沉,不像从前,君臣之间隐有一份知己的默契。

终于厌弃他了吗?

也对,这些人——梁心铭、王亨、崔渊、谢耀辉、简繁……一个个的前赴后继打压他,他便是个铜人也要被砸扁。前日谢耀辉辞官,说是让贤,让嘉兴帝重用他,可是嘉兴帝却没有提拔他,而是提拔了简繁和尹恒。

这是不敢犯众怒?

还是不相信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吕畅今日才有了真正的体会。

他岂肯坐以待毙!

他不知太后跟嘉兴帝说了些什么,但他很清楚嘉兴帝对王壑的忌惮和想杀王壑的决心。

他觑着嘉兴帝喝茶歇息的工夫,道:“因微臣之故,朝中老臣皆与皇上离心,太后也差点与皇上母子失和,微臣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皇上于万一。谢相辞官,是怕承担骂名;微臣不怕。哪怕遗臭万年,微臣也要助皇上除却心腹大患,坐稳这江山!”说罢匍匐在地。

提到谢耀辉,嘉兴帝脸一沉,道:“他不是宰相了。”

吕畅道:“是。皇上不缺宰相!”

这话嘉兴帝听着顺耳。

他觉得简繁比谢耀辉识趣、有能力多了,脸上转晴,安慰吕畅道:“爱卿不必灰心。朕本想擢升你,又恐你因此更加成为众矢之的,这才未提你。横竖你都在朕的身边,官职高低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咱们君臣一心……”他对吕畅用起了帝王心术,可见太后的话起了作用。

吕畅忙谢了皇帝厚爱。

他要向嘉兴帝展现自己的能力,便将郝凡扮李菡瑶的计划回禀给嘉兴帝,“微臣想引王壑现身。”

嘉兴帝听后,果然振奋。

太后说不能灭王氏一族,但他怎肯罢休,然太后说的有理,灭王氏一族恐引起文人士子反对。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杀王壑、灭王氏一族的理由。

吕畅替他找到了这个理由。

他沉声道:“你好生安排此事。”

吕畅道:“请皇上放心。为防走漏风声,还请皇上莫要将郝凡扮李菡瑶的真相告诉第三个人,尤其是简大人。——这也是保护简相的意思。”

简繁在处置李菡瑶失踪一事上态度暧昧,吕畅这是暗示嘉兴帝提防简繁。

这话触动嘉兴帝的心思:太后告诫他不可事事听吕畅的;同理,他也不能过于信任简繁,得让这些臣子互相掣肘,方是制衡之道。因而他道:“准奏。”

吕畅道:“微臣还有一言。”

嘉兴帝道:“讲来。”

吕畅道:“待我们放出抓住李菡瑶的消息,微臣无法预料王壑会采取何种行动。倘或他公然反抗朝廷,皇上便可宣布他与李菡瑶勾结造反,将他捉拿,并查封王家。朱雀王不日将到京。王爷与王亨梁心铭交好,微臣怕他不会袖手旁观。故而,还是等朱雀王离开后再行此事。”

嘉兴帝道:“有理。准奏!”

吕畅出宫,已经傍晚了。回家的路上,他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真如履薄冰。

他献计得到嘉兴帝重视,不敢得意,反更谨慎,唯恐出一点错,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因此一到家,他便叫来心腹——他以前的书童、现在的师爷邱荫吩咐:“派人盯着郝凡。不必跟得太近,只远远的盯着,知道她每日的行踪即可。”

邱荫道:“是,大人。”

吕畅道:“还有她的随从,到时一并拿了。哪怕是做戏,也要做全了,何况,也未必是做戏呢。”

他的眼神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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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也在算计。

她以身犯险,接近吕畅,并未将这当做唯一的途径,正在开辟第二条进攻之路。

当日,她诈死脱身,后来听听琴和鉴书告诉她,火凰滢曾对她的失踪表示怀疑,说了一番话。

火凰滢对听琴道:“替我带句话给李姑娘。”

听琴装傻道:“我不懂姑娘说什么。”

火凰滢道:“你不需要懂,只要替我带句话儿给李姑娘。”

听琴道:“我们姑娘没了,正找呢。等找到了,姑娘自去告诉她,或者我们替姑娘转告。”

火凰滢轻笑道:“怎么着都好。你告诉你家姑娘:我会在钦差大人跟前替她遮掩的——”听琴又要反驳,火凰滢抬手制止她辩白,继续道——“我不要求她承诺我什么。她不愿进宫,我也不愿去简家做妾,我跟她是一样的人。我今日帮她,乃是举手之劳,只求有一天我逃离京城、回到江南时,若艰难,她能酌情拉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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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快结束了,朋友们珍惜哟(*^▽^*)

第278章 你可愿与我携手

听琴答“好”也不是,答“不好”也不是,只说“姑娘别费心套我们的话了。我们姑娘丢了,我们比钦差大人更急呢。这是闹着玩的吗!”然后走开了。

火凰滢也未再纠缠不清。

后来,简繁追查此事时,始终未对李家下狠手,李菡瑶便明白了:这固然有慕容星拿住了简家把柄的原因,只怕火凰滢也起了作用,她便记住了此事。

她先一步进京,只带了胡家父子数人,却另派了一行人遥遥跟在钦差队伍后,盯着简繁和火凰滢。简繁回京才几日,府中便死了一个姨娘。要说这件事与火凰滢没关系,李菡瑶是不信的,虽然江姨娘死在江家。

她便想要见火凰滢。

怎奈火凰滢不出简府。

正没主意时,忽然接到传信,说火凰滢出府了,往松山去了。李菡瑶急忙换女装,带着丫鬟婆子去松山慈安寺敬香、赏腊梅,却令风儿扮作郝凡,依旧在市井间奔忙,缺的人手从后进京的一行人中抽调来补上。

松山慈安寺。

火凰滢正跪在偏殿的观音座下祈福,简府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锦儿在旁伺候。

寂静中,忽觉有人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她本懒得偏头去看,却听对方低声道:“火姑娘别来无恙!”

这声音,好熟悉!

火凰滢猛然转脸——

只见一个陌生的少女对她眨眨眼,微笑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俯身趴在蒲团上,叩拜起来。

火凰滢心内震惊,面上却恢复如常,一面双手合十,做出闭目祷告的模样,一面轻声问:“李姑娘?”

李菡瑶直起身,回道:“不错,是我。”

虽已猜到,李菡瑶承认后,火凰滢依旧十分震动,问道:“你不是在江南吗?什么时候进京的?”

李菡瑶道:“那是障眼法。我比你们还先到京城。”

火凰滢见她直言不讳,觉得十分荒谬,忍不住问:“你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嚷出来?”

李菡瑶低声道:“不怕。”

火凰滢问:“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通。

李菡瑶年纪虽小,可不是个冲动的性子,绝不会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脑子发热,义气用事。

李菡瑶微笑道:“火姑娘,你不会以为我在江南造反的消息是闹着玩儿吧?我自信有识人之明,才敢为天下先;若识人不明,被人所害也怨不得他人。——我早看出姑娘与我是一类人,虽流落风尘,却绝不甘心与人为妾,碌碌一生。姑娘当日的话我收到了,没等姑娘艰难落魄时就来找了。姑娘可愿与我携手,做一番事业?”

火凰滢身子一颤,好容易才控制自己,没转脸去看李菡瑶,心内却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她窥见了人生的转机!

鉴于李菡瑶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她十分佩服、羡慕,恨不能即刻爬起来跟李菡瑶走,然面上依然谨慎地问:“你进京有何图谋,又想要我做什么?”

李菡瑶道:“我进京自然是为了浑水摸鱼,为掀翻昏君的龙椅添上一份助力,再救人。”

火凰滢问:“救王家人吧?”

李菡瑶道:“不错。”

火凰滢问:“你钟情王壑?”

李菡瑶静默了一会,才点头道:“是。”一面双手合十,喃喃对着观音像祷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助信女娶得良夫,信女定当以天下百姓为己任,拯救苍生于水火,若违此誓,叫信女万劫不得超生!”

火凰滢:“……”

她忽然很想笑。

李菡瑶在菩萨面前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是狂妄,是自信,更是一份赤城的心!

她便笑回:“好!”

一字吐出,忽然心定了。

李菡瑶喜悦道:“我便知道姐姐会答应的。”立即改口叫姐姐了,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

火凰滢悄声问:“妹妹还没说,要我做什么?”

李菡瑶道:“姐姐暂时不用做什么,等到……”她低声说了一篇话,仿佛长长的祷告。

火凰滢对着菩萨庄重道:“妹妹看得起我,不以我出身泥淖而轻视半分,且以性命相托,我今在菩萨面前起誓:必不负妹妹所托,献上投名状!”

李菡瑶喜道:“我等姐姐会合后,再畅饮庆贺!”

两人均低头微笑,心中喜悦、激荡——在大靖内忧外患之时,天下有识之士都为之侧目,谁也不知道,两个少女在皇家寺庙中筹划,要问鼎天下!

在锦儿看来,两人都在祷告。

少时,火凰滢先起身离开。

火凰滢中午在寺内吃了一顿素斋,下午去了山下梅园赏梅,于傍晚时回到简府。

她刚决定了一件人生大事,神不知鬼不觉,面上丝毫不显,但心中雀跃、兴奋不已,双目不由自主溢出异样光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简繁落衙后,一眼便察觉了她的变化,趁着她伺候自己用晚饭,笑问:“今儿玩得可高兴?”

火凰滢笑回道:“高兴。婢子在江南时,也曾游过些园林和寺庙,也曾赏过梅花;今看这松山的梅园别具一格,慈安寺恢弘大气,素斋也好吃……”

她不能与人分享秘密大事,却不妨碍她与人分享好心情。在这好心情的渲染下,她口中的慈安寺、梅园等景致都生动起来。她褪去了风尘老练,就像个正常的活泼少女一样,叽叽喳喳说着、明媚地笑着。

简繁欣赏这样的火姑娘!

他请出了太后,压制了吕畅,心情也很好,因打趣笑道:“出去玩一趟,就高兴得这样?”

火凰滢欢喜道:“婢子还抽了签呢,是上上签!”

简繁道:“哦,拿来我瞧瞧。”

火凰滢笑道:“烧了。”

简繁刚要问“为何烧了”,眼瞥见夫人在旁坐着,一笑道:“这是不想给我瞧了?也罢,就不瞧了。”

简夫人在旁微笑看着他二人说话,有时插上一两句,因见简繁喝了两杯酒,看火凰滢的目光染了丝丝**,便适时建议道:“老爷,火姑娘身子也大好了。不如今晚就由她伺候老爷。屋子我都预备好了。”

简繁看向火凰滢。

火凰滢笑容僵住。

她心里十分的鄙视简夫人,明明恨不得她死,面上还要装贤惠,张罗她跟简繁圆房,害得她不知如何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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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迎财神,祝大家财运亨通!

第279章 玩弄男人的女子

简繁道:“不急。眼下朝中多事,我哪有心情。先叫她在书房伺候笔墨,过一阵子再说。”

他确实有些情难自禁,然他愈爱火凰滢,便愈不想轻慢了她,也不愿强迫她,见她面色不好,认为她不愿被当成玩意儿一样被他收房。她深陷风尘,尤其看重尊严。简夫人这样做,看似贤惠,却在打她脸。虽为妾室,不能三媒六聘让她进门,那也不能简薄了,总要小小操办一场,才算给她面子。可是他才升了右相,不便大张旗鼓地纳妾,还是等过了这阵子,等国事安定了,他宰相的位置也坐稳了,再操办就没人敢置喙了。他又不是急色的毛头小子,等不及;有味道的美人,本就要慢慢品,他等得起!

火凰滢暗暗松了口气。

简夫人轻笑道:“也好。”

饭后,火凰滢便随简繁去书房,红袖添香去了。斟茶递水,铺纸磨墨,甚至执笔记录简繁的灵思和建议,听他口述草拟文书等事,她进京途中都做惯了的。

今晚,她尤其忙碌。

简繁未能“洞房花烛”,积蓄的情思和热情无以宣泄,处置公务便有些心猿意马,而这些公务又是不能耽搁的,他便公私兼顾,充分利用火凰滢。

这是把火姑娘当幕僚了。

火凰滢写这记那,被指使得团团转,却毫无怨言,因为她即将随着李菡瑶去干大事,眼下正是学习的机会,岂能放过?她认真的神情令简繁着迷。

宰相大人忙碌之余,偶一抬眼,看见火美人正神情期待地看着自己,诧异问:“怎么不写了?”

火凰滢道:“都写了。大人刚说到‘京畿防务之十’,婢子已经记下了。后面没有了吗?”

简繁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魂微荡,竟接不下去了,脱口问:“依你之见,可有遗漏?”他竟把国事来问火凰滢,美其名曰“考较”。

火凰滢笑容一收,道:“大人这是催婢子死快些?”

简繁一愣道:“此话怎讲?”

火凰滢撇嘴道:“我循规蹈矩的,进府没两日,都差点被人毒死;倘或逾矩,过问起大人的公务来,太太还不把我活剥了!别看她张罗着让大人收了我,其实就等着捏我的错儿呢。大人问我,可不是害我?”

简繁挑眉,问:“你怕了?”

火凰滢道:“不是怕。”

简繁道:“那是为何?”

火凰滢冷笑道:“是懒得争。我一个风尘女子,虽蒙大人青眼,替我赎了身,又带来京城,顶天也只是个妾。就算眼下太太不幸死了,大人自会娶继妻,难道还能把婢子扶了做正妻不成?我既没指望,换谁来做太太都一样,有什么好争的?还是过我的逍遥日子自在。”

简繁深深地看着她不语。

火凰滢说的没错,他的正妻就算没了,他也只会继娶一个,绝不会将火凰滢给扶正了。他很能体会她对出身的不平,也替她惋惜,却无法满足她。

他伸手将她一拉,拉起她,拽到自己身边坐在腿上,搂在怀里道:“什么‘就算太太不幸死了’!这话也就你敢说。倘或叫人听见了,要说你咒太太。”

火凰滢嗤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江姨娘不是死了吗?婢子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人家真要来治我的罪,说什么都是错!”

简繁道:“我说一句,你就有一堆话等着老爷。你这张嘴呀——”说着两指去捏她的腮颊。

火凰滢一歪头躲开了。娇笑声中,她一把揪住了简繁的美须。她不打算留在简府,自然不想被简繁占去了清白,但也不会故作姿态充当贞洁烈女。出身风尘的火姑娘,自有一套生存的手段——男人玩弄她,她也变着法儿玩弄男人。如:男人要她陪酒,她必定使尽浑身解数灌得男人大醉。现在简繁捏她脸,她反过来扯他胡须。

简繁故作生气,板脸道:“好没规矩!”

火凰滢白了他一眼,手上使劲一扯——简繁“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去掰她手——她道:“是大人自己不遵守规矩。为什么把公事问我呢?”

简繁道:“还不是考你。”

火凰滢道:“不必考我——我又不去考状元,倒不如说些为官的经历给我听,让我听故事。”

简繁问:“就只为了听故事?”

他才不信呢。

火姑娘说话行事,那都是有深意的,他总为她花样百出的想法和行为着迷,就在于此。

他想起朱雀王妃苏莫琳,那个和他定了亲,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跟火凰滢何其像,可惜她逃婚了,他当时只是一介寒门书生,不得不退亲。

火凰滢食指缠了他一绺胡须,绕着玩儿,眼却望着他道:“大人再疼爱婢子,也不能时时守护在婢子身边。大人身为宰相,有许多的事要忙。婢子终究是要在太太手底下讨生活的。官场上的事虽与内宅事不同,究竟其理还是一样。大人能在朝中老臣纷纷倒下的时候,官至右相,这是大人的能力和手段。婢子多听些大人的经历,纵不能学十分,能学得四五分,也够在太太手底下安然无恙地过活了。大人说,是不是这样?除非大人不肯教我!”

简繁:“……”

这样的女子他怎不爱呢?

让他又疼又爱!

他久经官场,阅女无数,一颗心早已炼得世故、圆滑,轻易不会动真情,此时听高傲的火姑娘向他讨教,口气不乏崇拜、赞赏他的意思,只为了将来在夫人手底下存身,心被扯了下微疼。

自来风尘女子都是以色事人,火姑娘阅男无数,却从来都不靠色相笼络男人,而是智谋。这智谋因人而异。她深知,对于简繁,普通的逢迎拍马他听腻了;也绝不能利用色相,简大人什么美女没见过?也不能过多地关注、掺和他的公事,这只会令他警惕;所以,她巧妙地请他教自己为官之道,用于在内宅存身。——简繁焉能不爱听?

简繁默了会,才道:“好。”

火凰滢笑了,十分喜悦。

简繁将她搂紧些,低声道:“你能这样想,足见你是个聪明的。太太不会为难你的。我能将你从风尘中拉出来,却不能封你诰命。你想改变命运,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一代恐怕不成,要两代——你生个儿子,好生教导他,将来出将为相,母凭子贵,你也就出头了。”

他不禁替她筹谋起将来。

火凰滢却看着他想:姑娘我等不及下一代,姑娘这辈子就要出将为相,改变自己的命运!

帮你生儿子?

宰相大人,你奢望了!

第280章 绯闻

再说李菡瑶,下了松山,到德政路逛起街来。一逛逛进了郝凡新买的绸缎铺子,假郝凡已经在等候了。两人迅速交换了身份,李菡瑶重新变成郝凡。

她刚走了一步好棋,心情愉悦,便和胡齊亞去真真羊肉馆去吃羊肉,顺便听些街谈巷议。——那些老字号的酒楼、茶肆的闲谈,最能体现市井风向。

真真羊肉馆在乌仁巷,是个大四合院,正屋三层楼,楼梯设在外面,以游廊形式回旋延伸而上。

李菡瑶进院后,目光一扫,便将格局看清了。她猜想,二楼三楼定是雅间,若为了清净,该去楼上才对,然她这趟来不仅为了吃,还为了听街谈巷议,那自然坐在楼下大堂更合适。——大堂的喧嚣,她站在院中都听见了,并从嘈杂鼎沸的人声中捕捉到三个字“李菡瑶”。

竟是在议论她的闲话?

这下,她非去不可了!

当下,两人举步向大堂走去。

廊下门口站着一伙计,见来客了,忙躬身打起帘子,唱戏似的吆喝“客官请进——”

李菡瑶便施施然进去了。

进去后,一股热浪夹着声浪扑面而来,更有肉香味往鼻子里钻;再一瞧——嗬,人真多!各式灯笼将大堂照的亮堂堂,却又被各桌上羊肉羊汤散发的腾腾热气笼罩,客人们仿佛坐在雾中,吃着、喝着、叫着、笑着!

门内也有一伙计,迅速把她和胡齊亞一打量,见他们穿戴不俗,早已堆起一脸的笑,哈腰道:“这位公子爷,楼下人多,吵得很,不如去楼上雅间。”

李菡瑶抬手道:“不必!爷就喜欢听热闹。”

伙计忙道:“好嘞!”说罢将李菡瑶二人引到靠墙一桌,问:“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胡齊亞见李菡瑶坐下,也不问有什么菜,也不点菜,只顾把两个眼睛扫视附近,一副专注倾听的模样,忙对伙计道:“各样菜式都来一份,还有酒。”

伙计忙答应着去了。

胡齊亞这才在李菡瑶旁边坐下,一眼瞄见李菡瑶脸色不对,忙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再一听——

“李菡瑶身高一丈……”

“第一凶神恶煞女大王!”

“抢了江南第一才子……”

“抢了四五个男人……”

人们肆无忌惮地想象李菡瑶,猜测她为何造反:鉴于她有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这想象带了香艳的味道;又鉴于她要娶夫的宏伟志向,这猜想又带有惊世骇俗的叛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说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他们用李菡瑶的闲话下酒、佐兴,火热之极。

李菡瑶已经听得呆了。

她如此娇美秀丽的江南女儿,怎么就成了身高一丈、凶神恶煞的女大王了?还有,她哪有抢男人!

这些人,满口胡言!

胡齊亞低声道:“少爷……”

李菡瑶瞅了他一眼。

胡齊亞忙识趣地闭嘴。

李菡瑶再不惧人言,此时也觉得郁闷。若她是个寻常闺阁女儿,怕不要老羞成怒;不过她非一般闺阁女儿,她是李菡瑶,不会躲着哭。她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管这谣言是怎么起的,她此时都不能站出来替“李菡瑶”辩驳;堵不如疏,最好引导风向!

于是,她大声道:“胡说!”

堂上一静,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看向李菡瑶这桌,隔着热气看清是个少年,“嗡”一声炸开了。

“怎么胡说?”

“你是谁?”

“我可没胡说。听谁谁谁说的……”

……

李菡瑶站了起来,昂然四顾道:“在下是从江南来的。那李菡瑶长得不知多么花容月貌,谁说她凶神恶煞?她也没抢男人,她有心上人——她和王相梁大人的儿子王壑一见钟情、情定终身。所以她才不愿入宫,诈死逃走;她造反也是为了王家、为了王壑……”

胡齊亞:“……”

众人七嘴八舌问:“你打哪儿听说的?”

李菡瑶道:“江南哪。”

有人道:“我怎么没听说?”

李菡瑶道:“你什么时候来得京城?早来了?那就对了,我是刚来的,江南都传遍了!”

有人问:“他们什么时候情定终身?”

李菡瑶道:“李姑娘选婿的时候。听说李姑娘定下三关,有两关是下棋,那王壑棋艺高超,便去替忠义公府的方少爷闯关……就在那时候,他们一见钟情了。”

这消息比之前的更香艳、更令人们感兴趣,大家并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纷纷追问不休。

李菡瑶尽情描述。比如:李姑娘为了王壑茶饭不思,得了相思病——恰在这时,伙计把他们点的菜都端上来了,李菡瑶一手抓着一大块羊排啃着,一面演说她是如何为了王壑茶饭不思,形销骨立。

胡齊亞:“……”

你这胃口,是茶饭不思?

这不是造谣嘛!

还是自己造自己的谣言。

除了胡齊亞,附近还有一桌的客人神情异常——也是一主一仆,正是王壑和张谨言。

张谨言有些庆幸,有些心虚,还有些对表哥的歉意,因为他才是跟李菡瑶有暧昧的那个人,这黑锅却被表哥给背了,他可不是庆幸又心虚,还歉意!

王壑则有些心虚,有些窃喜,还有些愠怒。心虚是因为李菡瑶说中了事实。他低头拼命吃羊肉,心想“外面竟都传开了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纳闷之余,又有些欢喜,他并不介意与李菡瑶牵扯。当李菡瑶说的与事实有出入,他便愠怒了,恨不得站出来辩解:不是这样!

李菡瑶正说到自己失踪后,王壑是如何的悲痛欲绝、在山巅徘徊,差点要轻生——可见少女怀春,大同小异,强悍如李菡瑶,也脱不了这些风花雪月。

王壑不乐了——他是伤心欲绝,可是他怎会轻生呢?他是那么没用的人吗?这简直胡说!

他必要替李菡瑶报仇!

他还有一事纳闷:他敢说自己钟情李菡瑶的心思,除了李菡瑶自己,连观棋都不一定知晓。

这其中,定有蹊跷。

有两种可能:其一,昏君为了给王家安一个罪名,故意编造他跟李菡瑶勾结,借着李菡瑶造反的事端,将王家诛灭。其二,非常人行非常事,这是李菡瑶故布迷雾。

第一种可能很正常。

第二种就有意思了!

王壑觉得心中激情涌动,双目炯炯放光。他见李菡瑶那桌只主仆两人,还算宽敞,心下一转,遂对谨言道:“走,过去。”说罢率先起身走过去。

张谨言忙也跟了过去。

他觉得表哥气疯了。

第28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李菡瑶正吃得香、说得欢,忽然面前一暗,一道身影罩下来,“敢问兄台,见过李菡瑶?”

李菡瑶抬眼,“当然!”

天天见呢,对着镜子。

王壑笑问:“在哪见的?”

李菡瑶道:“李家呀。李姑娘选婿,在下也去了。”

王壑心想,你若真参加了,本少爷会不记得你?就算你是个小商贾子弟,以本少爷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见过,就绝不会忘记。因而笑问:“兄台可选上了?”这话问得讥讽,若选上了,能在这说李菡瑶的闲话?

周围食客哄笑起来。

李菡瑶故作尴尬道:“在下没能过第一关——”王壑长长地“哦”了一声,李菡瑶要挽回面子,急忙解释道——“那李姑娘设了三关,第一关就是要入赘李家。在下家中只有在下一子,怎能入赘呢?故而退却。”

王壑笑道:“原来如此。”因问:“兄台贵姓?咱们拼个座儿可好?这样吃起来也热闹些。”

李菡瑶道:“郝。”

一面忙叫伙计添碗筷。

张谨言忙也叫伙计,挪椅子、端碗筷,统统都搬过来了,四人拼作一桌,各自添酒加菜,继续吃喝。

时隔两月,王壑和李菡瑶在京城相逢,换了个方式交手,在棋盘外布局、落子,谋划未来!

李菡瑶笑问王壑:“兄台贵姓?”

王壑顿了下,才道:“吴。”

李菡瑶笑道:“原来是吴公子。”心想:吴就是无,看来这人不想暴露身份。当下也不在意,反正她的身份也是假的。

王壑也想:你自己不肯暴露身份,倒盘问起小爷来了。原来,他只当李菡瑶那个“郝”是“好”,同意他拼桌的提议,却回避了报姓名。于是再问:“兄台贵姓?”

李菡瑶道:“在下姓郝。吴兄一表人才呀!”

王壑:“……”

原来姓郝!

他也不追问了,横竖他自己报的也是假身份,还是慢慢套问李菡瑶的消息,窥测究竟。

他便问:“兄台刚才说李姑娘花容月貌,可你连第一关都没过,如何见的李姑娘呢?”

李菡瑶道:“街上啊。”

一面说,一面没忘了吃。

王壑见她抓起两串烤肉,张开雪白一排牙齿,顺着竹签将肉丁都撸下来,塞了满满一嘴,欢畅地咀嚼,红唇光泽油润;细细嚼了好一会,才咽下,便猜想她出身有教养的人家,且日常生活精致,粗豪都是装的。

李菡瑶趁着吃烤肉的工夫打量王壑。她总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可是那脸和眉眼分明又是极陌生的,不然以她过目不忘的记性,不会认不出。

就听王壑问:“郝兄弟,你怎知李菡瑶和王壑定情的?”

李菡瑶道:“在下听朋友说的。他在织锦大会上看见李姑娘——在下买卖做得小,没能去——说李姑娘美若天仙,他贪看美色,这才发现李姑娘脉脉含情地盯着方家的廊亭瞧。——当时王壑就在方家廊亭内!”

王壑心一跳,忙道:“许是瞧别人呢?”

李菡瑶道:“不可能!那里面就坐了方少爷和王壑,还有玄武王世子。要是她钟情方少爷,早选他了。”

王壑干笑道:“这说的是。”

张谨言忙低头喝羊汤。——他被忽视,如漏网之鱼般格外心虚,急忙隐藏自己。

李菡瑶又道:“王壑也盯着李姑娘,两人眉目传情。”

王壑道:“是吗?”

声音有些飘。

李菡瑶道:“可不是。那两眼,痴痴呆呆,意乱情迷!后来,他还去李家的廊亭拜会李姑娘呢。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掀起纷争无数!”

她摇头叹息,再啃一口羊排。

王壑:“……”

张谨言:“……”

一食客道:“你这话我不信。那王壑可是出身名门,就算看上李姑娘,也不会答应入赘李家;退一万步说,他答应了,他老子王相、他亲娘梁大人能答应?”

李菡瑶道:“所以说,‘便掀起纷争无数’啊!那李菡瑶为了娶王壑,才聚众造反,指望自己当上了女皇,那天下男子岂不任她挑选?娶王壑也就容易了。”

众食客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这王壑红颜祸水呀。”

“哎哟,从来只听说女子祸国殃民,没想到今儿听见一出男子祸国殃民的戏,奇哉!”

人言纷纷中,忽然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大堂右前方传来,“王壑那小子岂止红颜祸水,不忠不孝不义,跟李菡瑶勾搭成奸,乃大靖的反贼,读书人的败类!”

大堂一静,众人皆转脸看去。

王壑、张谨言、李菡瑶也急忙看过去,只见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一行人,打头的青年身穿藏青箭袖,外罩藏青大毛斗篷,领口和下摆均绣着玄武,一张容长脸,正居高临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下方大堂。

李菡瑶小声问:“这谁?”

王壑认出来人,乃是谨言的堂兄——张谨睿,不过他却没有回答,而是急忙看向张谨言。果然世子手一抬,眼看就要摔筷子发作。王壑抢先站起,高喊“骂的好”,又殷切地笑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过来一叙?”

张谨睿冷冷扫了他一眼,抱拳道:“在下玄武王族张谨睿。有事在身,失陪。”说罢扬长而去。

待他离去,大堂轰然沸腾。

众人互相询问,张谨睿是谁?

知情人忙将他的底细说了。

于是,话题便从李菡瑶和王壑的私情转到玄武王族内部纷争上,说玄武王和世子已经获罪,张伯昌父子就要继承玄武王爵,张谨睿就是未来的王世子。

张谨言八字眉都皱趴下了。

王壑见憨实寡言的表弟即将被引爆,急忙再次警告地踢了他一脚,一面举杯邀请李菡瑶饮酒,转移她的视线,以免她发现张谨言的异常。

李菡瑶却被玄武王族内斗的事吸引了,问个不休。

王壑推说他也是江南人,“来自瓷器之都景德,家中做瓷器买卖,并不清楚京城的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都转去听旁人说。

这时候,从二楼又下来几个书生,当中一少年骂道:“数典忘祖之辈!真当自己是王世子了!也不对镜子照照那副嘴脸……”一路骂了出去。

李菡瑶双眼一亮——

这人她认识!

第282章 便掀起,纷争无数

尹恒升为左相后,京都知府空缺,御史裴度接任。这裴度生就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正直刚烈的人。其实,他的倔强多体现在家中;在官场上,其为人行事很善于明哲保身。

李菡瑶是听鄢芸说的这人。

话说裴度长子出世,他为儿子取名叫“裴本”。他老子听了气得撵着他追打,骂他“没正形”,谁给儿子取名“赔本”的?裴度却振振有词地说道,他给儿子取这名字是有典故出处的,寓意深远。昔日,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向齐桓公陈述霸王之业的言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所以,他给儿子取名“裴本”,绝不会赔本。

李菡瑶当时听了笑倒在床。

这裴本长大后,读书挺聪明,就是有些书呆子气,还继承了他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闹过不少笑话,鄢芸听了有趣,才说给李菡瑶听。

前儿听说此公做了京都知府,李菡瑶忙令人盯着裴家动静,找机会把裴度、裴本都认得了;还打听到一桩奇事:这裴本到了说亲的年纪,家中替他议亲,不论提谁,他都死活不应,见了女子便躲,说“大丈夫要先建功立业”云云,大有将毕生都献给大靖的架势。

没想到今儿在这碰上了。

这书呆子定有秘密!

他为什么骂张谨睿?

李菡瑶对“赔本”十分感兴趣,加上他老子裴度是京都知府,若在京城惹出事,绕不过裴度。

她故意凑过去对王壑道:“在下认得这人。他是京都知府的公子,叫裴本。不知为何骂张少爷。”

说到“裴本”时呵呵笑。

王壑问:“郝兄弟如何认得的?”

李菡瑶道:“还不是为了买卖的事——在下想在京城开铺子,这父母官能不拜?……”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生意经,末了道:“兄台,这里吵得脑仁疼,不如咱们去醉红楼接着喝怎样?听说那里的头牌姑娘极美。”

她热心地邀请王壑逛青楼。

胡齊亞:“……”

张谨言:“……”

王壑呵呵笑道:“今晚不行,在下屋里有美人等着呢,回去晚了,美人生气,就不妙了。”

家里有美人等着?

李菡瑶狐疑:莫不是鄢苓?

又想,这是找借口呢吧?

……

从真真羊肉馆出来,王壑吩咐:“给我盯着这小子。”

张谨言一言不发,等回到落脚的客栈,才对王壑道:“姓郝的那小子肯定是昏君派来的——昏君这是要对王家下手了!表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张谨睿那混蛋公然倒戈了,我担心祖母和二叔他们安危。”

王壑还在回想真真羊肉馆的一幕幕,闻言抬眼注视表弟道:“等朱雀王回京、赴北疆后再动手,不然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在这紧要关头,你越要沉住气,别堕了玄武家族的名头。我估摸着朱雀王也快到京了。传令各处,做好万全准备,等王爷一离京,便雷霆出击,将昏君掀下龙椅!”

张谨言凛然道:“弟弟受教了。”

再说李菡瑶和胡齊亞回到铺子,胡齊亞憋了一肚子的话,此时才问道:“姑娘,你为何要造自己和王少爷的谣言?这不但毁了姑娘的闺誉,也陷王家于不利。——那昏君正愁找不到借口灭王家,要向王家问罪呢!”

李菡瑶反问:“我还有闺誉吗?”

胡齊亞看着她张口结舌。

市井间传言,李菡瑶抢了许多男人,不知廉耻;她这么一造谣,便成了她跟王壑两个人的私情。胡齊亞觉得这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对于李菡瑶却是天差地别。

胡齊亞追问:“那王家呢?”

李菡瑶道:“我不造谣,昏君就能放过王家?不能!既然不能,不如由我来推动和主掌局面。”

她神情一正,开始调兵遣将:

先吩咐胡清风和胡齊亞父子连夜脱身而去,领着风雨雷电按她预先布置,分头行事;又抽调了六个人来,伪装成她的管家、小厮和丫鬟。横竖他们刚进京没多少日子,若非熟悉他们,谁会察觉伺候的仆役换了人?

再给江南李卓航、鄢芸、观棋飞鸽传书,让他们分别在湖州、徽州两地,做好接应准备。

安排妥当,她才送信给吕畅:是时候可以抓她了!

吕畅却让她再等等。

所有人都在等朱雀王!

朱雀王赵寅却撇下一万亲军,轻骑简从,只带了十几个亲卫,于次日清晨忽然进城。

那一团火似的大红斗篷、独特的朱雀纹绣标志、斗篷下罩着的全幅铠甲,以及冷凝的杀气——已到不惑之年的朱雀王,看上去才三十多岁,唇上蓄着短须,堪称冰与火的矛盾结合,一进城便被人认了出来,消息立即如水纹般向京城各个角落扩散。简直是万众瞩目!

李菡瑶得到消息,立即赶到朱雀王经过的街道去瞻仰其风采,看着那一团火云飘来,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是!”她要收伏这样的大丈夫为臣属!

赵寅策马直奔皇城。

嘉兴帝对于在何处召见朱雀王,很是踌躇了一番。按他的意思,要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最多让简繁和尹恒在场。如此一来,若是朱雀王责怪他不该对玄武王和忠义公下手,君臣起了争执,也免得他当着群臣丢脸。但他又想,朱雀王若执意插手管这事,须得有大臣站出来,指证玄武王等人罪行,省得他这个皇帝被诘责而感到狼狈。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定在乾元殿召见,文武百官全部到场,以示隆重——横竖老臣们死的死、贬的贬,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被他收伏了。

故而,朱雀王进城的消息一传来,嘉兴帝正在早朝,忙推迟散朝,君臣在乾元殿坐等赵寅。

朱雀王原本一直镇守在大靖北疆,先帝临终时,令四灵归位,朱雀属离火,位在南方,他便转到大靖南疆。因此,朝中年轻的臣子,如吕畅等都没见过他,便是嘉兴帝也只见过他几次。待看见那冰与火交融的身影出现在金殿门口,龙行虎步走上来,嘉兴帝不由挺了挺腰背。

赵寅走到金殿中央,跪下大礼参拜:“微臣赵寅,奉旨还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兴帝抬手道:“爱卿平身。”

赵寅这才起身,抬头直视天颜,昔日青涩的少年,如今已褪去了青涩,眉宇间隐含天威。

嘉兴帝问:“南疆可安定?”

赵寅道:“南疆安定。微臣已将军事交于镇南侯统领,微臣只带了一万亲军进京。”

嘉兴帝道:“好!朱雀王,朕召你回京,乃是为了北疆战事:安国进犯我大靖西北、正北,忠义公和玄武王违抗圣旨、对抗朝廷,大靖现在内忧外患。朱雀王对北疆最为熟悉,朕才宣召爱卿回京,统领北疆战事。”

说罢朝吕畅示意。

吕畅上前,宣旨。

赵寅跪下道:“微臣接旨!”

嘉兴帝不料他问也不问,就接旨了,心中一松,脸上就露出笑容来,觉得大局已定。

吕畅却没那么轻松,他托着圣旨递给赵寅。赵寅双手接过,眼皮一掀,眼中射出的冷芒如闪电般掠过,惊得他身子一颤,虽竭力压制,还是失了平静。

赵寅却没理会他了,收了圣旨,躬身朝上,高声道:“皇上,微臣有一事相求,望皇上恩准。”

第283章 朱雀王发威

嘉兴帝忙问:“爱卿有何事?”

赵寅道:“微臣要留一千亲卫,守护朱雀王府!”

嘉兴帝神情一滞——

这是不放心家小?

还是有别的图谋?

他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简繁心里也咯噔一下,眼瞥见嘉兴帝无措地看着下方,尤其是他这方向——他身为右相,此时该站出来说话,然此时出头绝没好下场,他便装糊涂。

吕畅也不敢吱声。

嘉兴帝脸色就变了。

左副都御史章剩站了出来。

他和玄武王族的张伯昌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他原在荆州任职,原想凭借玄武王族的势力,到京中谋一职位。无奈未能如愿。上窜下跳活动时,正赶上嘉兴帝要诛杀玄武王张伯远。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吓得退缩才对,然他不但没有退缩,反从这当中看到了曙光。

他便派人通吕畅的路子,在吕畅面前大骂张伯远不忠,又说张伯昌如何有能力,却受张伯远排挤、打压,和吕畅联手促成了分裂玄武王族的计划,并游说嘉兴帝,让张伯昌代替张伯远、承袭玄武王爵。章剩也因此得以提拔,新近从荆州升了上来,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

一时间,章剩志得意满。

章剩乃投机小人,之前并无机会与玄武王、朱雀王这样的王公权贵交结,不大了解他们。他见赵寅痛快接了圣旨,误以为是怕了,毕竟忠义公已经家破人亡,玄武王也危在旦夕,朱雀王怎敢不识时务?

章剩便想要替君分忧。

他是御史,风闻奏事、监察大臣本是他的职责;再者,他已简在帝心,此番再为君分忧,将来前程可期。

他便正色对赵寅道:“朱雀王此言差矣。留一千亲卫守护王府,于制不合。王爷征战疆场,家眷在京城,自有皇上庇护。王爷难道不信皇上?”

最后一句话,咄咄逼人。

赵寅转脸,盯着他。

章剩挺了挺胸膛,一副大无畏的架势。

龙椅上的嘉兴帝见了,暗自吁了口气,章剩说出了他心里话,他要看赵寅怎么答。

群臣都盯着赵寅。

赵寅陡然出手,一把掐住了章剩的脖子,五指如铁钳一般收拢,章剩顿时张嘴翻眼,眼看不活了。

嘉兴帝豁然站起身,震惊道:“朱雀王!你干什么?!”

简繁等都目瞪口呆,怔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纷纷开言:“王爷息怒!”“有话好说!”

赵寅不松手,就这么一手掐着章剩的脖子,转脸面向金殿上方,一字一句道:“请皇上恕微臣冒犯!朝廷倾轧,是非曲直,微臣无意掺和。皇上降旨,命微臣统帅北疆战事,微臣必定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然,微臣征战疆场时,若有小人在后方蛊惑君心,陷害微臣,微臣必杀他全家!断大军粮道者,灭其族!阻援兵者,灭其族!!!”

他一声比一声高。

声音在金殿内激荡!

嘉兴帝如雷轰电掣,颓然向后跌坐到龙椅上,身子不住颤抖;再看下方群臣,都噤若寒蝉。

他觉得龙椅摇摇欲坠!

江山摇摇欲坠!

正在这时,殿门口传来一道坚定的声音“哀家和皇帝答应朱雀王!”声落,太后走上金殿。

赵寅手一松,再一推,章剩如米袋般倒地,不知死活;赵寅却转向太后,跪下拜道:“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弯腰,亲自扶起他,然后走上台阶,在皇帝身边站定,张开双臂,庄严道:“朱雀王要求,合情合理!大靖内忧外患,需诸位众志成城,共度难关!若有人胆敢从中弄鬼,贻误了战机,哀家定让皇帝灭其九族!”

众臣轰然跪下,齐声道:“微臣遵旨!”

太后这才转向嘉兴帝。

嘉兴帝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感到自己彻底沦为傀儡,权利被母后架空了。

他看看章剩,无人理会。

正心惊恐惧之时,忽觉太后注视,遂迎向太后意有所指的目光,才稍稍恢复了理智。

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便问:“朱雀王何时启程?”

赵寅道:“微臣明日便启程。”

嘉兴帝一愣,“明日就走?”

赵寅道:“是。”

他复又跪下,道:“微臣刚才金殿失仪,请皇上恕罪。微臣此去,不知可有命回来。倘若侥幸生还,请皇上准微臣解甲归田,告老还乡;若微臣不幸战死,还望皇上善待朱雀一族。微臣感激不尽!”说罢伏地叩首。

他先当堂立威,然后再表忠心和告老的意愿,表明他没有野心,给君臣彼此一个台阶下。

然嘉兴帝被挑战了权威,轻易不能释怀。他很清楚:赵寅这番作为固然是为了自保,却也表明了对玄武王、忠义公遭遇的不满,为免自己步那两位后尘,才突然对章剩出手,威慑群臣——不,是震慑他这个皇帝。

这是指责他听信谗言!

虽明白,他却不敢翻脸。

赵寅递台阶,他只好下了。

他静默片刻,才道:“爱卿请起!爱卿放心,朕……朕定会善待朱雀一族。玄武王反心昭然若揭,朕不也没处置张家吗?爱卿对朕忠心,朕必不负爱卿。”

赵寅装听不懂暗示,谢恩站起。

简繁看着君臣斗法,心惊不已。

接下来,嘉兴帝宣布散朝,带着赵寅和简繁、尹恒等内阁重臣,去御书房商议粮草军备运输。临去前,朝太监使个眼色,太监才敢传太医为章剩诊治。

赵寅到天黑才回王府。

这夜,朱雀王府上下通宵未眠,各种忙碌也不必一一细述;单说他留下的一千精锐亲卫,交给义女赵晞统领。

赵晞,小名扣儿,真正的身份是赵寅的外甥女,因其身世牵连老朱雀王的**,不便公开,才被赵寅收为义女。赵晞跟着赵寅征战疆场,嫁给赵寅亲卫头领焦克。这次,焦克要随赵寅去北疆,赵晞留守王府。

她像男人一样戴着头盔、着紧身铠甲,外罩挡风大毛斗篷,腰细腿长,精干利落;腰间系着一条两指宽的黑色腰带,不知什么材料做成,左右各插了一把短枪,乃是大靖军中最先进的射击武器,正肃立在赵寅面前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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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再哭,天就亮了

“扣儿,你可都记住了?”

“王爷放心,扣儿都记住了。”

赵寅却探手抓住她肩膀,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郑重道:“保护好你舅母和两个表妹。你受梁大人多年教导,现在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不必顾忌!”

赵晞铿然道:“是。舅舅!”

这一刻,舅甥恢复了管呼。

下半夜,赵寅才回到王妃卧室。

苏莫琳正等着他,听丫鬟回禀“王爷回来了”,慌忙站起身,门帘掀开处,火红的身影闯入。

分别七年,之前赵寅回府时,当着许多人,加上他有要紧军务要交代王府属官,来不及与她诉说离别之情;眼下旁边没有别人,两人竟相对无言。

静默了一会,赵寅走过来。

他将随身佩戴的朱雀玉雕解下来,郑重地放在苏莫琳手上,道:“本王膝下无子,族中也无良材美质能引领朱雀一族。忠勇大将军赵子仪本是我族兄,其子赵朝宗曾带兵去南疆支援,我观他资质不俗,有意立他为世子。说起来,赵家欠他祖父一个爵位。这朱雀,交给他吧。”

苏莫琳听这话不祥,流泪道:“王爷要弃我而去吗?”

赵寅道:“我怎会抛弃王妃?只是我去北疆,这王府还需王妃镇守。——王妃的能力,本王信得过!”

苏莫琳不理他赞,只流泪。

赵寅感觉坚冰般的心融化了,再没了金殿上的凌厉杀气,也没有面对下属的将帅之风,看着流泪的王妃,竟觉有些恐惧和怯懦。恐惧此一去,再也没有归期;怯懦地不想走,贪念妻子的温柔,贪念家的温馨。

征战多年,他厌倦了!

他再没了少年时的热血。

他看透了人性的贪婪和无情,纷争永无止境,大靖这内忧外患,纯属皇帝自找的!

可是,他没有退路!

救民于水火,这国家大义压在他肩上、压在他心上,令他感到疲累。他要躺在妻子怀里,释放这疲累;更要珍惜与妻子的最后相处时光,要把她搂在怀里、揉进心里,以便将来浴血疆场时,反刍回味。

他小声道:“琳儿,再哭天就要亮了呢。你就没什么话对为夫说?我有件要紧事……”

苏莫琳忙问:“什么事?”

赵寅不语,拦腰抱起她,走进内帷。

……

赵寅出宫后,太后驾临御书房。

嘉兴帝忙起身迎接。

太后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太监和宫女,盯着嘉兴帝问:“皇儿还在怪朱雀王和母后?”

嘉兴帝道:“儿臣怎敢怨母后。”

太后肃然道:“皇儿之前所作所为,已失了民心,这才招至朱雀王金殿逼君。这举动大逆不道,也是给皇帝警告:此时他若想夺皇位,易如反掌!”

嘉兴帝道:“……”

他怎会看不出来!

现在想来还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想:等天下安定了,定要削减三王兵权。这种皇位和性命不由自己操控的感觉,他决不允许出现。

太后心中远不像外表那么镇定,已是一片恓惶:朱雀王接旨,并非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先皇,看在先皇的面子;二是为了天下百姓,不愿生灵涂炭。

儿子的皇位,岌岌可危!

为今之计,必须趁朱雀王北上时,迅速平定内乱、稳定朝纲,否则,她母子性命危矣!

她沉痛道:“这当口,咱们再经不得半点差池。哀家一向不干涉前朝政事,今日闯入金殿,非是要干政,而是要助皇儿稳定局势,安定天下!”

嘉兴帝道:“儿臣明白!”

太后道:“你且忙,有任何不决之事,随时来找哀家。我母子当同心协力,扭转乾坤!”

嘉兴帝道:“儿臣谢母后!”

他信太后真是为了他。

他跪下,给太后叩头。

太后扶起他,走了。

嘉兴帝送出来“儿臣恭送母后。”

转身,他急命传吕畅。

太后在回慈宁宫的路上,命人宣白虎王之女进宫。待郑若男到慈宁宫,太后命宫女退下,亲问她:可是钟情吕畅?是希望嫁给吕畅还是希望进宫为妃?

郑若男低着头,沉默不语。

太后也不催,静静地等。

白虎王爵先后经历了两任:郑家和林家。郑家被夺爵后,沉寂了近百年。二十年前,白虎王林啸天谋反时,郑家助先帝平定叛乱,一举夺回白虎封号。

郑家是凭借制造火器复爵的。

郑若男身份很特别,她父亲姓郑,母亲姓林,身兼两任白虎王族血脉,自小便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爱调脂弄粉、描花绣草、烹饪女红,专门钻研火器制造,只对火药啊、炼铁制钢、大炮等等铁疙瘩感兴趣。

这一来,她与京中其他闺秀便没什么话题了;话题少,朋友便少,倒是和工匠们相处的多。

她也不像一般闺秀矜持。

她只想了一会,便抬头对太后道:“吕畅。”

太后目光微动,深深地看了她一会,才微笑道:“如此甚好。哀家便来保这个媒……”

郑若男道:“禀太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需父王和母亲做主。”

太后顿了下,点头道:“也好。”又拉着她手道:“快过年了,哀家年纪大了,爱热闹,可是皇上整天忙,皇后也忙;嫔妃们爱斗心眼,凑一处便唇枪舌剑,实在没趣儿。你陪哀家几日可好?待你父王回来,再回家。”

郑若男忙起身道:“是。”

太后喜悦道:“走,咱们去御花园紫月轩赏雪去,叫他们弄碳炉子烤肉。这慈宁宫闷的很。”

……

朱雀王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清晨便奔赴北疆去了。简繁和尹恒代皇帝送他到城外。

此时,章剩还躺在床上。

简繁敬了一杯酒,躬身道:“下官在此恭祝王爷:旗开得胜、凯旋归来!到时,下官在此迎接王爷。”

赵寅瞅他道:“粮草军备,就劳烦简相费心了。”

简繁道:“请王爷放心。”

赵寅道:“本王不太放心。”

简繁:“……”

说起来,他们是情敌呢。

朱雀王不放心他也正常。

尹恒急忙打圆场,插入二人中间,赔笑道:“请王爷放心,下官也会督促各部,绝不敢贻误军机。”

简繁也笑道:“借下官几个胆子,也不敢给王爷使绊子,下官可不想被王爷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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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郑若男,由hang20030714提供。

第285章 宰相不是那么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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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赵寅该客套一下,表明在金殿上那番话并非针对他们,然而他却道:“简相明白最好。收藏本站军备粮草有任何问题,自有人找简相索命!”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众军纷纷跟上,一时间官道上碎玉翻飞。

简繁一呆——

这是赖上他了?

哪怕小人作祟,也算在他头上?

他相信赵寅不是玩笑,粮草军备若有差池,这活土匪真的会让人屠他简家满门;没准现在人手都布置好了,正不知藏在哪个地方,暗中窥视简家呢。他敢断定,赵寅绝不止留了一千亲军在京城,肯定还有暗卫。

他气得再顾不得上下尊卑,大喊“赵寅,你不讲理!”

轰雷一般的行进队伍中传来赵寅的回应“在其位,谋其政!你既做了宰相,不找你找谁?”

简繁:“……”

在其位、谋其政,所以:

王亨和梁心铭拼死了!

崔渊也拼死了!

谢耀辉拼得罢了官!

他怎能投机取巧?

他呆呆地站在郊野中,感到脊背寒意彻骨。良久,就听尹恒叫他“简大人”。他猛转头,目光森寒地盯着尹恒,道:“尹相都听见了?”

尹恒干咽一口吐沫,点头道:“听见了。”

听不见的是聋子。

——不,是死人!

简繁道:“如此,你我便竭尽全力,支援北疆,若有万一,尹家和陈家也休想逃脱!”

尹恒道:“本官明白。”

两人急忙回城,督促朝廷六部急速运转,一道道命令传递到军中,以及京城通往北疆沿线的各州府。

事情当然不会顺畅。

筹集军备、军粮一事,早就在进行了,简繁和尹恒不过是接手督促而已,也是监察。这一监察,两人便发现了许多问题,也不用出京,就在天子脚下,随便一查,便揪出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的官员;然后顺藤摸瓜,一扯扯出一串的贪官酷吏,吓得简繁浑身冰凉。

这是要他的命啊!

兵部侍郎闫怀仁,督运京畿地区的粮草转运,此时却在醉红楼饮酒作乐,因朱雀王回京,他耐着性子“忙碌”了两天,等朱雀王一出城,他便舒松筋骨去了。

兵部主事沈竹怕出事,劝他别去,道:“大人,朱雀王刚走,咱们还得勤谨些,免得出事。”

闫怀仁笑道:“怎么着,他还能杀回头不成?你呀,不明白咱们皇上的心思:正要借刀杀了玄武王呢。给足了军备军粮,万一他打了胜仗怎办?……”

沈竹急忙道:“朱雀王……”

闫怀仁打断他道:“便是朱雀王去了,也不能给足了粮草,只能让他吃个半饱,方才知道皇上的厉害。咱们这是替皇上报仇——朱雀王竟敢在金殿上掐死御史,简直目无君上。瞧好了吧,等他打完了这仗,若还活着,皇上定会收拾他。所以,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该拿的拿,该拖的拖,即便前线少了粮草,这责任也落不到你我的头上。”

沈竹恍然大悟道:“哦……”

他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闫怀仁,自愧不如,忙讨好道:“大人放心去,官仓那边有属下盯着。”

闫怀仁见他知趣,笑道:“跟着本官,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上回不是说,你有个侄子,想要谋个差事?”

沈竹忙道:“对对对!”

闫怀仁道:“让他来——这一路往北疆,用的人多呢,用谁不是用。让他跟着跑一趟,现成的功劳不用说,这油水也少不了,也算你跟我一场。”

沈竹大喜,感激称谢不已。

闫怀仁这才惬意地往醉红楼去了。

他才快活了一个时辰,沈竹便找来了,竟对着红纱帐催他快起身,并道“大人,军粮耽搁不得。”

那声音,竟发颤。

他听了老大不耐烦,呵斥道:“你怎么一回事?竟怕成这样!那朱雀王便是打了胜仗,皇上也要收拾他;除非他死在北疆,倒省了皇上费事……”

“本官先收拾了你!”

随着一声威喝,又进来人。

沈竹急忙退到一旁。

闫怀仁隔着红纱帐,眼前一片红,就瞧见两个红官员踱进来,先还没认出来,一撩纱帐看清了——竟是简繁和尹恒,两位宰相都屈尊来到醉红楼。

顿时,闫怀仁吓得腿脚发软,连滚带爬扑下床,爬在地上,叩头请罪,“下官该死!”那裤子松松的挂在腰上,露出里面一片白花花的肉,十分不堪;陪他的女子也滚了出来,只穿着小衣,也抖得筛糠一样。

简繁厌恶地瞟了闫怀仁一眼,转身问尹恒:“尹相觉得,这杀鸡儆猴,该从谁开始?”

尹恒道:“就从他开始!”

简繁拖他来这,不就是要他看到听到真相?从赵寅走后,他二人必定要共进退,少一个都不行!

闫怀仁霎时瘫软在地。

简繁追查这闫怀仁是谁举荐的。一查,乃是吏部侍郎辛桥担保举荐的——辛桥,便是潘子豪的娘舅——为的就是要他扣押、拖延军备军粮的输送,逼死忠义公方磐,好让潘子豪接手西北兵权。闫怀仁贪墨军需银两,辛桥都有份。此事共牵扯出京中大小官员十几位,当差胥吏几十人。

为何有这许多官员?

逐利之辈,没缝的鸡蛋还想叮几口呢,王亨、梁心铭、崔渊等老臣在时,他们尚且没停止钻营;如今老臣们死的死、去的去,他们没了约束,更活跃了。

那些王公权贵、官宦世家,都各逞手段,削尖了脑袋,或为族中子弟,或为亲友,或为弟子门生,都想谋一份差事,既轻松体面,又能捞油水。

简繁为何这样容易查明呢?

这有个缘故:因先帝圣明,王亨梁心铭等老臣又勤恳地辅佐新帝,管理严谨,才积攒得政通人和——之前提拔任用的许多能干官吏现都还在任上。

新钻营进来的蛀虫虽猖獗,短期内却也不能将官场侵蚀透彻。如今简繁来查,一些正直官吏再不肯忍受,便跳了出来,一五一十将他们的贪赃枉法之事都告诉了两位宰相,没让简繁和尹恒费一点儿手段。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地方上又不知是怎样的糜烂!

简繁发狠想:饶了这些人,本官全家都没命;说不得要狐假虎威一回,将他们正法,也算是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也攒些民心和威望。事后若皇上追究起来,横竖有朱雀王挡着,全部都推到朱雀王身上就是了。

于是一声令下,全部人头落地,先斩后奏,杀完了才去回禀嘉兴帝,以免皇帝阻挠。

这一天,京城风声鹤唳。

大年底,添了一批新鬼!

此后,军民上下齐心!

第286章 缘深还是缘浅

也在这一天,刑部传出消息:李菡瑶化身为郝姓锦商,混入吕府,向吕畅献上李家全部家业,妄图通过吕畅接近皇帝,行不轨之事,被吕畅识破捉拿。

简繁听后大惊,唯恐李菡瑶真被捉了,万一供出他父母托慕容家销赃的事,他岂不麻烦?他可是刚杀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员,己身不正,别人能放过他?他便提出要见李菡瑶,辨别真假,却被吕畅拒绝了。

吕畅道:“简相还是回避的好。”

简繁沉声道:“这是为何?”

吕畅微笑道:“简相莫要疑心。下官也是为了简相好。简相在江南追查李菡瑶失踪一事,结果这李菡瑶却半路逃了,现如今又来到京城搅风搅雨。皇上是相信简大人的清白,旁人未必这么想,还是避嫌的好。”

简繁冷笑道:“这旁人是翰林吧?”

吕畅忙摆手,说他绝无此意。

然简繁却不便再追着他要见李菡瑶了——吕畅敢如此对他说话,必是经过皇上同意的——悻悻离开,心中更加忐忑,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同时,王壑也陷入焦灼,不知这李菡瑶是真是假。他一听到消息后,即刻将张谨言和鄢苓找来分析。——这是目前他身边仅有的认识李菡瑶的人。

张谨言断然道:“假的!”

王壑转向鄢苓,道:“姑娘以为呢?鄢大人和李老爷是至交好友,姑娘和李姑娘是闺中好友,以姑娘之见,李姑娘会不会冒险进京,接近吕畅?”

鄢苓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她没想到李菡瑶竟被抓了。

王壑若知道她隐瞒了李菡瑶的传信,会怎么看她?现在,她要如何回答?

若继续瞒着,李菡瑶身陷囹圄,性命难保;若说出真相,且不说王壑会不会责怪她,只说王壑以身犯险去救李菡瑶,便会坏了他一直筹谋的计划。

不,不能坏了王壑的事!

若坏了王壑的大事,大家全部都要丧命;若是王壑成功了,事后自然能救出李菡瑶。

鄢苓很快做出选择,牙齿咯咯打颤,道:“我……我也不知。我比不得妹妹……她和李妹妹更投契,常通信……我……我不大管外面的事,猜不出李妹妹心思。少爷……别问我,回头我说错了,误了大事……”

王壑安慰道:“你别担心。那郝凡未必就是李姑娘。我不过是谨慎起见,才找你们分析。”

张谨言再次道:“肯定不是!”

王壑疑惑问:“表弟为何如此肯定?”他都不敢肯定呢。一时觉得那就是李菡瑶,一时又觉得不是李菡瑶,简直左右为难,生怕弄错了,悔恨终身。

这是关心则乱!

张谨言道:“因为……”说到这他顿住,看了鄢苓一眼,对王壑道:“表哥来我房里说。”说罢转身就走。

王壑更疑惑了——

什么话要背着鄢苓?

他起身跟了过去。

鄢苓看着他们离开,紧张万分,既希望世子说服王壑,这样她的责任便轻了,又担心将来真相大白,世子更加恨她。

她现在有闲暇仔细分析后果了:假如王壑计划成功,且救出李菡瑶,那时当面对质,她怎办?就算李菡瑶死了,王壑也终究能从李家人口中,知道李菡瑶的确来了京城,他会如何悔恨、难受?再倘若跟随李菡瑶的人中,有人侥幸逃生,指证李菡瑶当日传信给了她,她怎么解释?

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里。

理不清头绪,她忍不住愤怒了,怨怪李菡瑶自不量力,自己惹了麻烦,还带累他们。

再说王壑,到了谨言的房间。

谨言很激动,也不坐,也忘了请他坐,就这么站在房间中央,对他道:“那不是李姑娘。”

王壑道:“何以见得?”

谨言道:“因为她钟情弟弟,而不是表哥。”

王壑冷静问:“何以见得?”

谨言一咬牙,道:“那一次,陈飞抓了她和落无尘,弟弟在半途中救了她。逃走的过程中,我们一起滚下河堤。弟弟……不慎……手压在她胸口,侵犯了她……后来……后来……”世子说不下去了。

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壑如木雕泥塑般呆住。

他意会了谨言的话。

世子表弟虽实诚,却大智若愚,若非真有其事,若非真有所觉,绝不会玩弄心眼说谎的。

他问:“你对她呢?”

谨言道:“我……”

以前表哥问了他几次,每次他都竭力否认,说自己没有倾心李菡瑶;这次,他却再难张口,但他坚定的眼神固执地看着王壑,表明了他的决心。

原本张家和李家门不当户不对:他身为世子,婚姻不能自主,而李菡瑶又一定要招赘,两人之间绝没可能。但现在局势变了,连忠义公府那样的豪门都败落了,玄武王府也是风雨飘摇,李菡瑶竟有魄力起兵造反!俗话说“乱世出英豪”,在这乱世将临之际,世子觉得他和李菡瑶之间没了门第和身份的隔阂,只剩下纯粹的情爱!

他想起当日与李菡瑶共骑一马的情形,那丫头虽对他耍了些可爱的小聪明,心却软,言语也不失率真,不像她身边那个叫观棋的丫鬟,狡猾狡猾的,跟表哥有的一拼。谨言私心觉得,观棋跟表哥倒是很相配,就怕表哥介意观棋是丫鬟。他希望表哥莫要再执着于李菡瑶。

王壑明白了他的心思。

谨言见表哥神情淡漠,心慌的很,可是他没有退缩,他鼓起勇气道:“哥,我喜欢李姑娘!”

王壑道:“嗯,哥知道了。”

谨言道:“哥,你别生气!”

神情无措,语气惊慌。

王壑摇头道:“虽然你抢了哥的媳妇,但哥不怪你。”

谨言咧嘴道:“谢谢哥。”

王壑:“……”

他不想做哥哥。

他想做弟弟!

成长令人欢喜,也让人无奈——成长后,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便不得不放弃原本的坚持。

他今日才懂“缘分”二字。

他曾经以为,他跟李菡瑶的相遇和重逢算曲折离奇的了,是难得的缘分,然而现在看来,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他甚至怀疑,当年的小墨竹根本不是李菡瑶扮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推测。

第287章 李菡瑶进宫

他也总算弄明白了:为何李菡瑶从临湖州回来后,对他拒之千里,他去李家祭拜江家人,在灵堂上,李菡瑶不理会他,面对谨言却举止异常。

他还怀疑:李菡瑶根本没对他上心过。在锦绣堂,他以为李菡瑶与自己眉目传情,纯属自作多情,其实人家是对谨言在笑,或者是对所有人微笑打招呼。

自他十岁以后,京城同龄的闺秀们见了他,谁不是羞答答的欲语还休?李菡瑶如花少女,面对他和谨言这样的世家少年才俊,含羞微笑不很正常?

他竟觉得李菡瑶待他不同。

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他想起少年时,听那些王孙公子们谈论寻花问柳的经验:说女子一旦和男子有了亲密接触,通常也会失心,因为女儿家最珍惜清白,若非那男子十分不堪,她们不会再选他人;若换了人,以后在夫君面前也难以抬头。

谨言是玄武王世子,年少有为,李菡瑶被他无意中侵犯,触动了少女情怀,怎能不倾心他呢?

总之,他跟李菡瑶无缘!

……

就听谨言道:“哥,弟弟和李姑娘这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郝凡若真是李姑娘,便不会在真真羊肉馆对人说,她对哥倾心;她不知情,可见是假冒的!”

王壑点头道:“不错。我同李姑娘的接触都在人眼皮底下,被他利用不足为奇……”

连他自己都信了呢。

谨言道:“这是陷阱。”

王壑道:“就为了诓我。”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美人计陷害的一天,而他发现真相后,并没有庆幸,竟会难受。

谨言问:“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一句话点燃了王壑的怒火,想起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嘉兴帝,脑海中早已酝酿并布置完备的计划,也因这怒火而做了重大调整。当时把脸一沉,道:“明天!”

两人出来,上街去了。

鄢苓心惊胆战地追着问:“公子去哪儿?”

王壑头也不回道:“吃酒去。”

鄢苓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彷徨不安。

嘉兴帝也正满腔怒火。

傍晚,简繁和尹恒来回禀:已将吏部侍郎辛桥、兵部侍郎闫怀仁、兵部主事沈竹等一批官员杀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并非维护这些官员,而是对简繁和尹恒先斩后奏的行为吃惊。简繁奏道,闫怀仁等人作为实在不堪,因担心朱雀王留有耳目在京城,若不能雷霆处置,被朱雀王得知,影响大局。他听后更怒——又是朱雀王!

人都走了,余威尚在!

不,应该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王亨和梁心铭,自从他们夫妻失踪后,君权便不断受到挑战。

“朕要灭了王家满门!”

“还有张家,张伯远!”

“赵寅……你最好死在北疆,否则过了这茬,朕绝不会饶你;便是你死了,也要秋后算账!”

嘉兴帝在心中立誓。

他不是好糊弄的,明知简繁在借赵寅的威风,却不能降罪,因为辛桥等人都是罪有应得。

他恼怒简繁先斩后奏,顺带迁怒尹恒,也不告诉两位宰相灭王家的计划,一是怕他们从中阻拦;二来他想:他们能先斩后奏,朕身为皇帝,想处置谁,更不用经过臣子同意,横竖灭王家的罪名已经找好了。

他盯了简繁一会,才道:“这些贪婪之辈,杀了就杀了。若有下次,还请简相先上奏给朕。”

简繁急道:“微臣该死!”

忙跪下磕头请罪。

尹恒也跟着跪下,声情并茂地诉说了他们被朱雀王威胁的情形,表示他们也是不得已。

嘉兴帝袖内的手攥成拳。

“你们且退下。”

简繁悄悄松了口气,好容易过了这一关,然他看嘉兴帝的神色,冷静中压抑着愤怒,总觉哪里不对;纵有万般疑惑,此时也不便问,只得退了出去。

嘉兴帝一面命人宣龙禁卫大将军唐机和虎禁卫大将军贾原进宫,一面问吕畅:“外面可有动静?”

吕畅道:“尚无动静。”

嘉兴帝道:“放出风声:说李菡瑶已押入皇宫受审。”

吕畅道:“是。”

少时,唐机和贾原进宫。

贾原三十出头,面相精干,善于周全人事。他与皇族沾点亲,又是玄武王族二房的女婿。他任这虎禁卫大将军,乃时势促成,是分裂玄武王族的重要棋子。

唐机五十多岁了,原是先帝的心腹侍卫,对嘉兴帝最忠心;先帝遗旨,令他统领龙禁卫,守护皇城。

当下,两人见过皇帝。

嘉兴帝下旨,先令贾原:

自今夜开始,全城戒严,与张伯昌里应外合,将玄武王族嫡支尽数拿下,若有违抗,格杀勿论。同时,派虎禁卫严密监视朱雀王府,以防赵家插手。

贾原领旨去了。

嘉兴帝再令唐机:传令所有伏兵密切关注长安大街,若王壑现身,一有异动,就地格杀;若无异动,且容他先进门再捉拿,以防他发现不对逃走。只要抓住了王壑,再冠以和李菡瑶勾结谋反的罪名,诛杀王氏一族就名正言顺了。

唐机领旨后,忍不住问:“皇上,若王壑不现身呢?”之前不是一直都没现身,他可等了许久了。

嘉兴帝目露寒光,道:“这次,他一定会现身的!”

聪慧如王壑,怎会不明白李菡瑶被抓意味着什么?不论这个李菡瑶是真是假,王家都在劫难逃,他再不现身,王氏一族、李菡瑶都死无葬身之地!

“希望你别让朕失望!”

嘉兴帝预感到一丝紧张,还有兴奋和期待,似乎杀了王壑、灭了王家,就搬开了梁心铭和王亨压在他心头的负重,他才能真正飞龙腾空,遨游九天!

次日,早朝散后,嘉兴帝并未离开乾元殿,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问吕畅:“王壑还没有动静?”

吕畅道:“尚无消息。”

嘉兴帝道:“带李菡瑶!”

龙禁卫急忙去押人。

李菡瑶被带到乾元殿,目光一扫,就见偌大的殿堂内空荡荡的,只在右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吕畅,另一个女孩子依稀有些面熟。她记性好,立即想起这少女是那天在茶楼听热闹时拼桌的郑公子。她没在这二人身上停留,目光一转,看向金殿上方,那个穿龙袍的少年天子!

第288章 一声惊雷

也许是她已经揭竿而起、要争霸天下了,心上对皇帝便少了敬畏,她觉得嘉兴帝不具备紫薇帝星的气势,眼神有点阴沉。——天子应该散发煌煌天威,微笑时,如和煦春风吹拂大地;端肃时,如寒冰白雪冻结乾坤;怒时,如乌云盖顶雷霆骤降,而不是像小人一样睚眦阴险。

相由心生!

她心里这么想,眼神便无畏。

嘉兴帝见她直视天颜,心头升起奇妙的感觉:李菡瑶就该是这样子——美丽、沉着、有胆色!

“你就是李菡瑶?”皇帝问。

“皇上说是,民女就是!”李菡瑶回道。

嘉兴帝不置可否,瞅了吕畅一眼,认为这郝凡是经过他指点的,在用心地“扮”李菡瑶。

吕畅喝道:“还不跪下!”

李菡瑶顿了下,跪地。

嘉兴帝正投入时,被她这一跪,忽然梦醒般悟了过来:这人不是李菡瑶,是郝凡!若是真的李菡瑶,不会说跪就跪,至少该抗拒一番、骂他一番。

他感到意犹未尽的难受,轻笑道:“李菡瑶狂妄自大,竟敢造反,身为女子,倒也勇气可嘉。郑姑娘——”他转向郑若男,问——“你认为李菡瑶能成多大气候?”

昨天,他听太后传话,说郑若男选了吕畅,顿时心里不舒服。虽然之前他想将郑若男配给吕畅,但那是他主动成全;现在太后让郑若男在他和吕畅之间选择,郑若男放着他这个皇帝不选,却选吕畅,简直目无君上,也令他起了疑心,怀疑起白虎王来,连带地怀疑起吕畅。

故而,刚才他命执事太监去慈宁宫传郑若男来见,假说京郊火器研制中心送来一份火**纸,他听闻郑若男懂这个,特传她来解说,也是考较的意思。

此刻,他借李菡瑶造反的事,来试探郑若男的心思。这话问得有些含糊、微妙——李菡瑶已经被抓了,能成什么气候?然而,这个李菡瑶是假的!

可是郑若男能分辨吗?

吕畅不由看向郑若男。

郑若男就像没察觉他似的,根本没留意这个自己亲选的夫婿,平静回道:“若男不知。”

嘉兴帝追问:“你欣赏她?”

郑若男道:“不欣赏。有点钦佩。”

嘉兴帝心一沉,再问:“钦佩她什么?钦佩她身为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希望像她一样?”

郑若男摇头道:“没有。若男有自知之明,若男没那个能力;不过,研制火器若男在行,若能去火器研制中心,敢担保绝不会比那些男人成就差。”

李菡瑶听得双目放光。

嘉兴帝:“……”

他觉得自己多疑了,这郑姑娘就是个不解风情、实心眼的女孩子,只醉心于火器研制,连在皇帝面前避嫌都不懂,若把她的回答归之于阴谋,是自寻烦恼。

他看向吕畅,意味深长道:“郑姑娘有此志向,甚好,只是此事却不由朕做主,需由你未来的夫婿做主。——朕听太后说,你选了吕翰林?”

郑若男大方点头道:“是。”

吕畅微笑地瞅了她一眼,似乎大有情义。

嘉兴帝道:“想必吕翰林舍不得让姑娘辛苦。说起你们这姻缘,朕便想起王壑。女子多痴情!李菡瑶为他以身犯险,你们说,他会来救李菡瑶吗?”

李菡瑶心道:“他一定会来的!”

便是没有她,王壑也会来!

王壑此时在哪呢?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早朝过后,百官纷纷出宫,在六部任职的,散入皇城周围的六部衙门;衙门在别处的,或者要去别处办差的,都从皇城南门出来,经由长安大街和朱雀大街通向四面八方。

长安大街上,如往常一样。

在不多的人流中,一穿大红团福箭袖、罩着红色风帽斗篷的人骑马不疾不徐地走来。开始,并没人注意他。忽然他把风帽往后一掀,两腿一夹马腹,马跑起来。几乎是瞬间,埋伏在这条街道两旁宅院内的龙禁卫全部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细辨认他的容貌

唐机特地挑选了几个见过十三岁以前王壑的龙禁卫埋伏在王家周围,就怕时隔七年、认错了人。等他们看清马上的少年面目时,他已到王府街门前。

“是王壑!”

龙禁卫急叫。

几处院墙内都射出一束光芒,龙禁卫用小圆镜子迎着阳光左右晃动,将反射的光芒投向皇城南门,以此来向守在皇城南门的龙禁卫传讯:王壑现身!南门的龙禁卫用同样的方法,再将消息传递进皇宫。

若是阴天,便投射火光。

若是夜晚,也通过火光。

很快,唐机接到消息了!

嘉兴帝也得到消息了!

与此同时,王府门前白幔高悬,管家一安正一脸苦相地站在大门口,旁边几名家仆低声说着什么;听见马蹄声,众人一齐看向街面上,家仆们顿时神色凛然。

一安瞪大眼睛,浑身哆嗦,眼看王壑越跑越近,脸上有急切、有伤痛、有坚忍,正如远归的游子在得知家中噩耗后,心急如焚的表情,他再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声嘶力竭地叫喊“壑少爷!快跑——啊——”呼声陡然被截断,又不甘心被截断,断续地拖着长长的尾音。

他被一剑穿胸,抵在墙上。

杀他的是他身边的家仆。

另一名家仆急对门内吼叫:“把王均押出来!”

这几个家仆都是龙禁卫扮的,他们事先就威胁一安:若是胆敢给王壑警示,便杀了王均。

王均捆着手,被关在门房内。

一安担心王均安危,自然满口答应,其实他心里明白,王壑若被抓,王均也难逃一死。所以,他一看见王壑,想到王家今日就要被覆灭,连个报仇的人都没有,想也不想便叫了出来,示意王壑赶紧跑。

家仆担心王壑逃跑,杀了一安后,急命里面的同伴将王均押出来,便不愁王壑不就范。

他是白担心了!

王壑根本没跑,而是策马冲向王府大门,俊面疯狂,大张的嘴似乎在咆哮,家仆看他口型,好像在喊“一安”,只是奇怪听不见声音;看同伴也是满脸茫然。

他失聪了!

不但他,整个王府、整条长安大街,乃至这一片权贵居住地的人,都被一声惊天炸雷给炸得短暂失聪。

那声音,地动山摇!

等恢复耳聪,埋伏在长安大街两旁宅院内的龙禁卫们全部将目光投向炸雷响处,忽略了王壑。

因为那方向,是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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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炮轰皇宫

皇宫被一枚火炮击中。

位置,乾元殿!

这座屹立在京城几千年、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金殿、位于三大殿——乾元殿、乾阳殿、乾极殿——之首的乾元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中,被轰成了废墟!

琉璃震碎、金玉飞溅。

坍塌后,硝烟蒸腾。

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六部震动!

京城震动!

龙禁卫大将军唐机接到王壑现身的传信,正要去长安大街督阵,不料突起变故,顿时心胆俱丧、魂飞天外,大喊:“皇上!救驾!”转身朝皇宫内飞奔而去。

无数龙禁卫追随在后。

才跑了几步,他又想起自己的统帅职责,忙又急刹住脚步,转身吩咐一部将:“速命人去长安大街传令葛指挥,务必要拿住王壑,死活不论!”

那人抱拳道:“是,将军!”急忙转身去安排。

唐机又吩咐另一部将:“你速带人去盘查,这火炮是从何处发出的,务必要找出来!传令虎禁卫大将军贾原,出动全部虎禁卫,仔细搜查!”

那部将道:“末将遵命!”

拉了十几人,也飞奔去了。

唐机再命:“传本将军命令,让尉迟副将军、庞副将军速率部属前来救驾!所有龙禁卫出动!”

众人轰然得令,分头而去。

唐机这才继续狂奔,一边愤怒地想:“梁心铭果然早有反心,张伯远也早有反心,不然火炮这么庞然大物,若非早有布置,如何能运进京城?”

再说长安大街,所有埋伏的龙禁卫在指挥使葛飞的带领下,倾巢而出,怒潮般席卷向王府。跑在最前面的人还隔着一箭之地,便将利箭、火箭、长短枪……五花八门的武器纷纷出手,朝王府大门内攻击;更多人抱着火霹雳急奔,只等再跑得近些才扔,轰炸王府。

从高处看去,长安大街就如同一条沉睡的龙,忽然被震醒,翻身便朝王府呼啸而去,一路上,龙嘴里不断喷出各种利器,直扑王府大门,声势浩大!

王壑早已策马冲到大门口,就在马上飞身跃起,左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两把短枪,直扑向台阶上的家仆和一安。这是军中研制出的最新式武器,比之前的火枪要轻便、安全、速度快,尤其是能连发五枚子弹。这是赵子仪暗中给他们配备的。王壑刚要扣动机括,那家仆将一安一扯,挡在自己身前,同时举枪对准王壑,就要射击。

他的短枪跟王壑的一样!

王均也被另一名家仆拉了出来,双手反剪在后,被推到前面,家仆躲在他身后。王均看见王壑先是大喜,复又心胆俱丧地大喊“哥!哥快走——”

王壑与弟弟七年未见,好容易重逢,却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弟弟被挟持,令他杀气凌厉。

其他家仆见他自投罗网,都激动万分——等了这么多天,不就是等这位正主儿么?只要将他赚进门,便不必再束手束脚、怕这怕那了,即刻抄了王家,若有反抗就地诛杀!于是,个个都满脸杀气地举枪举剑。

在他们看来,王壑不过是个读书人,就算练了三拳两脚,还能敌得过他们这些军中高手?

然王府内却传来喊杀声。

这声音奔前门口来了。

最先是押解王均的家仆,感觉胸口一疼,身子一僵,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尖,不敢置信地想转头;不等他转过去,那剑已经抽了回去,带出一蓬血雨。

王均被人扯到身边,是老仆,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连刺杀了两名家仆,台阶上情势逆转。

紧接着是杀一安的家仆——正举枪瞄准了王壑,正扣动机括,就听“砰”“砰”连响,他自己胸前中了两枪;跟着手一松,枪被王壑打落。他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王壑——从哪儿弄来的枪?还使的这么好!

他误会了,这不是王壑射的。

那两枪也是从后面射来的!

王壑敢孤身闯大门,因为王府里面有人接应。

眨眼间,门口伪装成王家家仆的龙禁卫都被解决了。王壑听见街上喊杀声,令人抱起一安,对老仆喝一声“进去!”老仆扯着王均冲进门,又关上了门。

门内正在激战。

激战双方分别是身穿银灰军服、银色盔甲的龙禁卫和一群作五花八门装扮的汉子——有锦衣华服的商贾,有葛布短衣的贩夫走卒和农夫,有青衣小帽的仆役、伙计等等,然从他们的身手来看,显然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军士,比龙禁卫还要凶狠、配合还要默契。

这群人从哪冒出来的呢?

从正院东厢房冲出来的!

刚刚之前,在与长安大街隔了两条街的刘记商铺后宅,几个汉子正围着院中间一堆大铁疙瘩——乃是一尊简易火炮,冰冷的炮管高高翘起,黑黝黝的炮口如同凶恶的怪兽,正张着大嘴,对着皇宫方向,预备喷吐。

一汉子警告道:“你别乱动!王少爷调好了的,你一动就歪了,回头打不准,这炮就废了!”

被警告的炮手紧张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手心都冒汗了,松开了让寒风寒气晾了下,再扶住火炮。为了缓解紧张,他歪头又问旁边一青年:“老铁,你这炮可扛得住吗?炮管不会炸吧?”

老铁顿时不干了,瞪眼道:“怎么扛不住?王少爷计算过的,说轰三炮肯定行。我这是祖传的手艺。我家祖上神兵利器也造过的。你小瞧我……”

炮手忙道:“行就行!我白问一声。”

老铁祖传的手艺究竟如何,没人知道,但他本人却很受王壑赏识。他父子在城北开了一家铁匠铺子。王壑当年建造这密室密道时,将需要的铁制机关配件的图纸拆开,叫人拿到城中各个铁匠铺打造。那时,老铁还是个少年,打造出来的配件最为精密。王壑便结交了他。

王壑在江南动身前,将炮管的图纸传到刘记商铺,让老铁先行打造。种种曲折,也不必细说。

老铁硬是给弄出来了。

大门两边的墙根下蹲着十几个汉子,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转脸看一眼围在火炮旁的几人;房顶上也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端着望远镜。

宅子内的书房里,书柜被移开了,后面是一密室,密室内聚集了十几个汉子,都紧盯着屋子中央一地道口——直通王府东厢。入口处栽了两节铁桩,铁桩上拴着绳索,绳上悬着许多小铃铛。忽听一阵铃响。王府那头的人猛扯绳子,挂在绳子上的铃铛便一路震荡响了过来。

众人一齐振奋,“成了!”

一头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奔出书房,冲院里喝道:“开炮!”

操控火炮的汉子急忙开炮;另一个汉子也急忙点燃了两支烟花——“咻”,烟花冲天而起。

然后是惊天动地的轰炸声。

第290章 亲人重逢

房顶上的人端着望远镜看了一会,转头朝下做了个手势,那中年头领激动道:“打中了!”

操控火炮的汉子也激动万分。

老铁提醒他,“快调整方向!”

他急忙调整火炮口。

老铁上来帮忙,合力搬动机括,将火炮的炮管右移。

就听杂乱紧张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偏一点儿!”

“还差一点儿!”

“差不多了!”

“放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东西差不多能行吗?”

“你怎那么笨呢?王少爷标好了线,你就挪个位置也弄不好,亏得咱将军还那么重用你!”

“娘的!死狗说的轻巧,‘就挪个位置’,你来呀!”

“别吵他!让他慢慢来!”

“狗子没说错,这次只要大致方向不差,覆盖了皇城南门那一片就行,不用对那么准。”

……

终于调整好了炮口。

“轰!”

又是一声爆炸。

这下射出的不是炸弹,而是类似烟花一样的东西,要轻得多;目的地——皇城南门!

房顶上的人通过望远镜看过去,就见那边空中炸开后,烟花绽放,烟雾覆盖了皇城南门近半里地,龙禁卫吸入后纷纷倒地不起;皇城南门再没有站着的人,瞬间失守!

房上人再回头做了个手势。

炮手又调整火炮。

接着,又轰出一炮!

也轰出去了,不过,还没听到它在皇宫的爆炸声,这边炮管先炸了,就见操控火炮的汉子被一股大力冲击得斜飞起来,撞在院墙上,再颓然坠地。

这简易火炮,废了!

众人也都纷纷卧倒。

等轰炸平息,大家忙跑到墙根下查看那炮手:

“老虎,老虎,你怎么样?”

“腿都断了!”

“怕是脊骨都断了!”

老虎悠悠醒转,悠悠喃喃道:“狗日的……老铁……什么……家传……绝技……”

大家见他还活着,喜出望外。

有人笑道:“你别骂了。这也难为他了。火炮是这么容易造的?要没王少爷,要没老铁这家传的绝技,要没他珍藏的玄铁,就这样的也弄不出来。”

领头的催:“快抬他进屋去!”

这一声爆炸将他们暴露了。

想必很快虎禁卫就要来了。

在长安大街街头慢行的王壑看见烟花讯号,立即催马朝王府跑去,里应外合,杀将起来。

而张谨言则带着十几人,从清阳街某客栈内冲出来,策马冲向坐落在朱雀东大街尾端和清阳街西街入口的玄武王府。一路上,不断有身着各色服饰的男女,从酒楼、茶肆、布庄、坊市等处冲出来,融入他身后队伍。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

且说王壑冲进门后,放下一安,对着大门楼下的墙壁“啪啪”连续狠拍;一连拍了五下,正好一圈,高喝一声“闪!”

杂衣汉子们忙不迭散开。

龙禁卫全都莫名其妙。

王壑再对着那一圈的正中间猛砸一拳——就听大门楼上“嗖嗖”声不断,下起了箭雨。

龙禁卫大惊,急忙闪避,然那是机关弩箭,强劲非常,乱箭齐发,霎时倒下一片。

杂衣汉子们在旁补刀。

龙禁卫死伤惨重!

王壑换了一面墙继续拍。

老仆在他身旁护卫。

这次触发的机关是向外的。

长安大街的龙禁卫刚刚赶到,跑在前头的人被射了个正着,也倒下一大片;后面的龙禁卫正疾奔,不妨前方的同伴突然扑倒,他们收势不及,脚下被绊,前赴后继地跟着扑倒;再加上王府大门楼上的弩箭射杀,死伤不计其数。

门内的杂衣汉子见弩箭射尽,复又冲过来,将残余的龙禁卫一一杀死;另有人隔墙朝外面扔火霹雳、射火箭;还有人抱起一安,在同伴掩护下撤退,并催王均道:“二少爷快进去。小心飞箭!”要扯他去东厢。

王均不肯,要跟着大哥。

王壑触发了大门楼内所有的机关后,迅速转身对老仆道:“走!”老仆也对王均道:“走!”

王均喜悦叫“哥!”

王壑紧张中伸手捏住弟弟的腮颊肉晃了晃——嗯,没有小时候软和——催道:“快走!”一面拉着弟弟飞奔。

王均咧着嘴,脸上还挂着泪,撒腿跟着哥哥跑。

兄弟俩在众人的护卫下,撤入东厢。

一个少妇从房内迎出来,“弟弟!”

王壑忙问:“姐,一安叔叔怎么样了?”

这女子是王壑的姐姐梁朝云,闻言沉痛道:“不成了!”

王壑知道大姐医术精湛,说一安不成了,那必定是不成了。也是他谋划不周,因怕惊动了龙禁卫,事先不敢经由地道回家,不敢和家人联系;若是先跟他们联系上了,一安便不会冒失地警示他,便不会被害了。

然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他把王均一推,命令道:“跟大姐先下去!哥随后就来!”

王均才跟哥哥重逢,舍不得离开他,扯着他衣襟不肯撒手。正在这时,从卧房内走出一头发花白、套着羊皮袄子的老者,看见王壑激动叫“壑哥儿!”

这是王壑的祖父王谏。

王壑忙拜道:“祖父!”

王谏激动道:“你平安就好!”

王壑一手把着祖父胳膊,另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小纸卷放在王谏手里,道:“请祖父依照这上面指示,带大家撤离。那边自有人接应。孙儿另有大事!”

王谏也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肃然道:“你只管放心!祖父什么风浪没见过?再说,还有你二叔祖、叔伯们和堂兄们在。祖父也不问你做什么,万事小心!”又对王均道:“跟祖父走!别闹你大哥,害你大哥分心。”

王均无奈,只得松手,眼巴巴地看着王壑道:“哥,你早些回来。我……我等着你!”

这小子,一点没长大!

王壑看着孩子气的弟弟,喉头有些哽,不敢说话,又伸手拍拍他的脸,咧嘴笑一下,便推他们进卧室。

这东厢房原是王壑的住处。

嘉兴帝坚持认为梁心铭诈死,令唐机小心提防她。

唐机不敢大意,他研究梁心铭的过往,那是威名赫赫:在江南,她曾从太极阵下逃生;任京都知府时,被林氏反贼炸了府衙后宅,她竟能料敌先机,预先挖了地道,从地下逃生。若她这次真是诈死,去西北前,焉能不作准备?他便命龙禁卫仔细搜查王府,看可有机关密室。

第291章 阻住老子的脚步

龙禁卫审讯王府下人得知:王壑从小就爱钻进假山内玩耍,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丫鬟小厮都不得其门而入,忙报给嘉兴帝,并请了擅机关术的人去破解。

果然,那假山内机关重重,请了好几个高明的工匠,费了好些天才破解,发现了王壑的密室,里面藏着王壑自小到大学习的各种玩具和各种书籍。

至此,唐机才算彻底放心。

嘉兴帝也心定了不少。

然而,他们发现的是王壑已丢弃的密室。早在王壑十岁时,便琢磨:自己哪一天不钻假山?这家里,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知道这假山里另有乾坤了。不行,狡兔还有三窟呢,他的老巢怎能轻易暴露呢!

于是,他开始另建巢穴。

新密室在他的东厢地底,入口就在他卧室内,出口经由一条地道,通向与长安大街隔了两条街的一所宅子。那宅子被他暗中买下了,开了刘记商铺。他亲自设计的机关和图纸,建造的人均是王家的心腹。

小时候,第一次建造假山内那个密室,他请了父亲王亨帮忙修改图纸、完善机关;这个新密室他却没让父亲插手,不但不让王亨插手,甚至为了阻挡父母,几年间他不断加设机关,就不让父亲和母亲破解。

王亨调侃道:“儿子,你要能阻住你老子的脚步,这天底下便没人能进你的密室了。”

王壑被激,穷尽心思设计。

终于被他设计成了!

那年他外出游历前,封死了东厢卧室和刘记的密室入口。最后一道机括,既是整个密室机关的总闸,也是开关,一旦合拢,锁闭了密室的同时,也打开了里面的机关轮盘。轮盘随机转动,所有机关方位将重新排列。除了王壑自己,别人根本不能辨识。即便他告诉别人,刚才他是如何开门、关门的,那人也无法再次打开密室。

他对王亨道:“希望儿子回来,能看见父亲在里面喝茶。”

王亨:“……”

七年后王壑回京,打开了刘记那头的机关密室,发现无人进去过。那一刻,他并无自豪的感觉。他多希望父亲和母亲破解了他的机关,进来瞧瞧,也算是他们父子母子相聚的见证。他没敢过来王府这边,怕惊动了驻守在王府的龙禁卫,若密道被发现,将功亏一篑。

至于大门楼内那些机关,则是他父亲王亨去年布置的。王亨眼看自己夫妻被新帝猜忌,想着自己死不足惜,就算为国为民,可是家人何辜?因此让人安装了这些机关,若有万一,家人也能抵挡一二,寻求退路。

王壑回京,在刘记商铺内发现了母亲留给他的信和大门楼的机关图,今日才用上了。

当下,他将祖父弟弟等人送进卧室,看着他们进了密室,又在外面封上了机关暗门,才转身出去。

老仆一直留在外面守卫。

院内,龙禁卫已经剿清。

老仆带着人另布置了几处陷阱,埋了炸药,这会子刚完事,见王壑出来,忙道:“少爷,前门被龙禁卫围住了。赵公子刚在后院发讯号。咱们快走!”

王壑看了一眼前院方向,已经是火光冲天,他却丝毫不惊。成功救出家人,他心中再无羁绊,而是充满万丈豪情,要放开手脚,和昏君决战皇宫!

他举起手臂,环视院内杂衣汉子,沉声喝道:“诸位,请随我去皇宫,给昏君收尸去!”

众汉子高呼响应“走!”

一个个热血沸腾。

他们都是玄武王的亲军,被张伯远派回来营救张、王两家人的。原本这是极其冒险的任务,大家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做好了随时丢弃的准备。谁知王壑年纪虽轻,智谋和手段竟不输玄武王,这场劣势极明显的战役,被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仅救了家人,还炮轰了皇宫。

汉子们看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只要将嘉兴帝拉下龙椅,玄武王便有机会坐上去;而他们这些人,便有从龙之功,将来封王拜相,指日可待!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当下聚拢到王壑身边,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迅速向后园方向撤去。

王壑一路走来,就见昔日温馨的家园荒芜萧条,想是府中人被幽禁,缺少打理,加上刚才一场厮杀,到处都是尸体,才更显萧杀。不过,这些尸体大多是龙禁卫的,很少有穿杂衣;且有许多龙禁卫尸身上都有烧灼腐烂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毒药汁浇到身上侵蚀而死。

王壑正奇怪,忽听前方传来声音,忙加快脚步走过去。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就见后门房三间大屋子前的空地上,聚集着上千杂衣汉子,一个少年身穿灰色短打衣裤,浓眉大眼、蜂腰猿臂,正站在台阶上慷慨激昂:

“……兄弟们,昏君骄奢淫逸、荒淫无道,掳了无数美女关在宫中,每日饱受折磨,正等着咱们去英雄救美呢!昏君还搜罗了无数的金银财宝,供其赏玩;还有无数的珍馐美酒,供其享用,待我等拿来散与百姓……”

王壑听得直咧嘴,这小子!

虽然他能数出嘉兴帝无数条罪行,但公正地说,搜罗美女和金银财宝这两条还真没有。

他扬声叫道:“赵兄弟!”

赵兄弟,名赵朝宗,表字子归,意味着百川归海之意。他乃忠勇大将军赵子仪的儿子,年方十七。他没继承到赵子仪的忠厚秉性,为人行事邪气的很。

五年前,王壑和张谨言到了西疆,赵朝宗与他们一见如故。他听说王亨已经为王壑选了表字“纳”,意味海纳百川;而他自己的表字也选好了,即“子归”,意味着百川归海,他便对父亲道,他天生的就该流到王纳哥哥的海里去,死活闹着要跟王壑他们一块去游历。

赵子仪倒也愿意,况且也管不住这儿子,若不准他去,回头哪天偷偷地跑了,奈何!

邪气的赵朝宗被王壑降服了。

王壑对赵朝宗道:“咱们兄弟将来要做一番大事业,一起建功立业。哥哥打算绕大靖周游一圈,以为将来运筹帷幄之用。贤弟和表弟将来都是要领兵的人,不会掌兵如何能成事?贤弟还是别出去逛了。听哥哥的,留在西疆练兵。表弟也要去北疆领兵。我这里有一套练兵方略……”

他拿出一套练兵方略。

第292章 玄武王族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292章玄武王族赵朝宗把王壑的话听进去了,既振奋又惋惜,振奋从此有事可忙,惋惜不能跟他们一起去游历。才几天工夫,他已经见识过王壑和张谨言的能力和手段,生怕将来自己不如他们,因此答应留在西疆练兵。

五年后的初冬,王壑和谨言又悄悄来到西疆,将朝堂和天下局势告诉赵子仪。赵朝宗便奉父亲之命,带着自己亲自练出来的亲军,跟着他们来到京城。

且回到眼前,赵朝宗看见王壑大喜,从台阶上一跳下来,两步冲到他面前,“哥,你来了!完事了?”

王壑微笑道:“完事了。”

赵朝宗笑道:“哥你真有手段!”

王壑扫一眼那些被侵蚀而死的龙禁卫尸体,道:“贤弟手段也不差。”他以为这是赵朝宗的杰作。

若是平常,两人定会交流作战经验,从而明白究竟是哪些人杀死的那些龙禁卫,但眼下情势紧急,两人都无暇细问,竟把这一节给忽略了去。

王壑怕赵朝宗再说什么美女金银,环顾众人一圈,喝道:“诸位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去皇宫擒拿无道昏君!再杀去北疆,与安国贼寇决战!”

众军轰然响应“决战!决战!”

赵朝宗兴奋高呼“杀!”

众人响应“杀!杀!杀!”

众人的呼声被轰炸声淹没。

前院埋下的炸药被引爆了!

王壑根本不回头,带着赵朝宗和众汉子,蜂拥出了王府后门,皇城宫墙近在眼前。

他们在皇城下飞奔!

乾元殿被炸后,皇宫各处的龙禁卫纷纷冲去救驾;跟着皇城南门又被炸,守卫全部丧生,其他地方的禁军忙冲向南门支援,唯恐敌人趁虚而入。

因此,这段皇城上居然无人。

赵朝宗忽然停下,从腰间解下飞爪,往后倒退几大步,右手掂着飞爪轻轻晃动,再猛一挥手臂,那飞爪便如鸟儿一般飞上高空,牢牢勾在墙头。

他轻舒猿臂,扯着绳索,纵身一跃而起,两脚蹬着城墙,如履平地般,迅速攀援而上。

不过几息的工夫,他便“飞”上了皇城城头;其他汉子见状,忙也纷纷挥爪、攀援而上。皇城虽高,但比起他们在深山攀爬的悬崖峭壁要容易多了,

一时间,城墙上爬满了蜘蛛人。

王壑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瞟了一眼,脚下未停。赵朝宗在山中训练过的,这皇城的高度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却不行;北疆禁军或能爬上去,但王壑要兵分两路、分头行事,便不跟他们学,依然朝皇城南门去。

皇宫被炸,围剿王家失利,龙禁卫要守护皇城、保护嘉兴帝,虎禁卫为何没来驰援呢?

虎禁卫正蜂拥向玄武王府。

玄武王府被虎禁卫重重围困,大将军贾原和副将军陈守仁也接到镜光传令,得知王壑已经现身,他们可对玄武太妃、张伯文等玄武王族嫡支动手了。

贾原即刻传令张伯昌父子。

杀玄武嫡支,需是张家人!

然后,贾原和陈守仁疾奔出府。站在玄武王府门前台阶上,贾原扫一眼府门前矗立了几百年的石雕玄武,暗想:今日,鲜血要染红这石玄武了!

就在这时,皇宫传来爆炸声,贾原震惊;爆炸的余音尚未消散,又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响由远而近。

贾原和陈守仁警惕对视。

贾原高喝:“众军听令:叛军袭击,杀无赦!”

虎禁卫们陡然紧张起来——刚才那一声爆炸太吓人了。这是谁,竟敢炮轰皇宫?

大靖要变天了吗!

众人纷纷端起武器。

虎禁卫配置的还是刀剑。火枪太慢了。新研制出来的短枪数量有限,三万龙禁卫全部配置了;虎禁卫有五万,没能全部配置,只有少量将领配置了。

其实军费不是关键,主要是嘉兴帝有顾虑。虎禁卫戍守京城,每日面对的人十分庞杂,若是这枪支流落出去,将给朝廷造成极大损害。当然,龙禁卫也有这可能,但龙禁卫相对管理更严密。唐机令所有龙禁卫,一旦交班离开皇城,连带枪支也要留下,下次接班再配上。

且说眼前——

张伯昌父子也冲了出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朱雀大街那一头,就见一黑衣小将策马奔来,黑衣黑马,栗黑色的衣服上以金线绣着玄武,外罩栗黑斗篷,也是绣着大团玄武,因骏马的奔驰带起疾风,吹得斗篷猎猎作响,气势如虹。他身后跟随的军汉服饰则五花八门,衣杂、队形却丝毫不乱;一杆栗黑色玄武大旗迎风招展,滔天的杀气席卷而来!

贾原凛然——

这是玄武王世子!

后边是北疆的禁军!

他举起右手,正要挥动,忽然身边传来一声闷哼,转头一看,就见张伯昌将剑从陈守仁的咽喉拔出来,霎时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当即扑地死亡。

贾原失声道:“叔父做甚?”

张伯昌不答,脚下一个旋转,手中剑绕了一圈,围绕在四周的陈守仁亲卫全部倒地。

那陈守仁身披全副铠甲,头盔把脖子都包裹住了,只有颈部前面有空隙,所以张伯昌用剑轻轻捣了他后背一下,乘他回头查看之际,用剑刺中了他;而这些亲军没戴头盔,脖子没有铠甲保护,张伯昌如同割韭菜一般,就这么一划,便划断了他们颈部的血脉,快捷非常。

然后,他剑指贾原。

贾原呆住了!

张谨睿也呆住了,震惊道:“父亲!这是为什么?”

虎禁卫见大将军被挟持、主将内讧,都不知所措。

张伯昌不看儿子,只盯着贾原,沉声道:“助纣为虐,到头来昏君未必放过我等;若是助玄武王夺了江山,你能封郡王,我能封亲王。岂不更好?我父子也不用出卖祖宗!”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儿子张谨睿说的。

张谨睿:“……”

贾原:“……”

似乎是这个道理。

张伯昌耳听得急促马蹄声,心弦绷紧,用剑尖猛敲贾原颈部,厉声喝道:“叫他们放下兵器!快放下兵器!蹲下!都蹲下——”第一句是对贾原喝的,后面则对围住王府的虎禁卫吼叫,一面背后长眼睛似的,右手剑尖依然抵着贾原颈部,左手拔出短枪,射向偷袭他的虎禁卫。

又有几个虎禁卫倒地。

第293章 血的献礼

张谨睿为了保护父亲,也动手了。

贾原大喊“放下武器!蹲下,都蹲下!”

有的虎禁卫听从军令,放下武器,并蹲下了;有的还犹豫,依然用武器对着张谨言队伍,然一见同伴都蹲下了,怕成众矢之的,忙也放下武器,蹲了。

就在这边僵持的工夫,张谨言人马已到近前,和围住玄武王府的虎禁卫相接了。在他身后,北疆禁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目测少说也有三千人。

一大汉——似乎是个将官,把手举起,北疆禁军便分出一部分,把武器对准虎禁卫。

虎禁卫不敢动。

一动,必然混战!

王府门口已经混战起来。

张谨睿一边奋力冲杀,一边冲父亲喊“为什么不告诉我?”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疾驰过来的张谨言左手持刀、右手短枪瞄准了自己,骇得屏住了呼吸——嘉兴帝不会饶他们,张伯远父子一样不会放过他们!

忽然他胸前一阵剧痛。

一个禁军刺中了他!

张谨言射出的子弹,眨眼间便到了面前,那个禁军中弹倒下,手中还握着剑,剑尖正插在张谨睿的胸口;另一发子弹擦着张谨睿的耳边飞过,带起一阵微风和凉意,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又一个虎禁卫倒下了。

原来谨言在救他!

张伯昌也在留意张谨言,只见他左手挥舞着阔背大刀,右手持短枪接连射击;那刀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格挡射向他的子弹和流箭的,子弹撞在刀上,火花四溅,在杀机四伏的混战中,他如入无人之境!

好一个骁勇的玄武世子!

他身边跟着七八个悍勇,想保护他却插不上手,于是转向周围,但凡有虎禁卫反抗,一律射杀。

这才是玄武王的气魄!

张伯昌暗赞一声,见张谨言到了跟前,这才有闲暇回应儿子——刚才儿子不是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吗——目光搜寻到张谨睿,看见的却是满目鲜血!

那红刺疼了他的眼。

“睿儿!”

张伯昌抢步冲上前,一把抱住身子摇摇欲坠的张谨睿,颤声道:“睿儿!你怎么样?来人——”

张谨睿扣住父亲的手,眼望着父亲。

张伯昌见那剑正插在儿子的心口,知道无力回天了,悲恸欲绝,喃喃道:“睿儿别怕……爹爹陪你……等见了老祖,老祖定会夸你的,说你是我张家最优秀的子孙……”

张谨睿颤声问:“是吗?”

张伯昌急点头道:“当然是!等你大伯做了皇帝,你就是亲王,通儿就是王世子。”

通儿,是张谨睿的长子。

张谨睿眼光骤亮,“真……的?”

张伯昌连连点头道:“真的,真真的!你立了大功,你大伯不会亏待通儿的——”他发现张谨睿的目光在骤然大亮过后,正逐渐黯淡,心慌、心痛,仿佛怕惊动他一般,柔声道——“睿儿,你的名字很好,聪慧、睿智;‘谨言’不好听,世子笨嘴拙舌的,才该叫谨言……”

张谨睿笑了,眼神散了!

张伯昌轻唤:“睿儿?”

没有回应。

他眼窝一热,滚下两行泪!

周围的厮杀声似乎远去,张伯昌抱着儿子的尸体,这一刻,生死无惧,荣辱不惊!

他为什么没告诉张谨睿?

因为他也才下定决心。

王壑派人给他送了一封密信,对他使用了攻心之策。王壑在信中道:嘉兴帝选中他父子为玄武王族继承人,非是看中他们的能力,正是因为他们无能,不具威胁性。事后难保不被灭口。若是助张伯远登上皇位,别说郡王,他父子能被封亲王,且不用背弃张家祖宗。

张伯昌犹豫了,在亲情、荣耀和利害得失间反复权衡:一时觉得该助张伯远谋反;一时又担心失败,张家被灭族。这可不是他胆小,以前白虎王也叛乱过,并未成功。

他权衡再三,拿不定主意。

直到今天,皇宫那一声轰炸让他看到了希望;又亲眼看见张谨言带着北疆禁军杀来,犹如神兵天降,呼啸而至。那面玄武旗帜,点燃了他骨子里的热血,当即毫不犹豫地杀了陈守仁,剑指贾原,策反虎禁卫!

就在刚刚,他还做着亲王梦,可是现在梦醒了。

王壑说的对,他父子的确能力不足,连这一兵变都挨不过去,如何振兴玄武一族?

儿子死了,他不能苟活!

就用他父子的鲜血,助玄武王族登上皇位!为孙子的亲王献礼吧!

张伯昌放下儿子尸体,“睡吧。爹爹很快就来。咱们父子一块去见老祖宗。”

他站起身,就见自己身周一丈之内,恍若被下了术法,兵器和人都不能接近——张谨言带着北疆禁军挡住了所有对他父子的攻击;而贾原正厉喝“昏君无道!残害忠良!玄武王替天行道!我等拥戴玄武王……”他一言不发地冲入人群,疯狂砍杀。他是跟随老玄武王南征北战过的人,勇猛异常,此刻又放开了手脚拼命,无人能敌!

贾原来不及犹豫,张伯昌杀了陈守仁,没给他留任何退路;张谨言逼上门来,他也没有时间再犹豫——再犹豫,就会被张谨言杀了,他只能反!

他是虎禁卫大将军,下令虎禁卫放弃抵抗,原还担心没人肯听他的,没想到从者如云。

龙、虎禁卫承担着守卫皇城和京城的责任,不但体面,而且荣耀,更有机会接近天子和百官,所以,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把亲友子侄往里塞。

在大靖皇权更迭的历史斗争中,有次暴露了龙、虎禁卫的战斗力低下。从那以后,朝廷修改了军规:凡龙、虎禁卫要从边疆禁军中挑选优异者上来,每两年轮换一次。此举用意有三。其一,能提高龙虎禁卫的战斗力;其二,则是防止京城权贵收买龙、虎禁卫,将龙虎禁军变成他们夺权的工具,危及皇权;其三,也是为了激励军士上进。

凡事有利便有弊!

这些从边疆选拔上来的禁军最崇拜玄武王、朱雀王,这两大王族在军中的威望非同一般。

禁军们或许不懂朝堂倾轧,但嘉兴帝不肯支援忠义公,导致忠义公战死在玄武关,忠义公府被抄;玄武王怒而对抗朝廷;朱雀王在金殿上差点掐死左副都御史章剩;还有王亨和梁心铭之死,都令他们敢怒不敢言。现在,玄武起兵,仿佛点燃了这怒火,都纷纷响应。

第294章 叛国?护国?

有拥护玄武王族的,就有拥护皇族的,二者泾渭分明,一方放下了武器,便凸显出另一方。

这使得北疆禁军目标明确。

很快,拥护皇族的虎禁卫逐渐被北疆禁军斩杀干净,然而,更多的虎禁卫闻讯赶来。

张谨言已经掌控了局面。

新赶来的虎禁卫见大势已去,便失去了斗志;更多的人对嘉兴帝不满,见玄武王族炮轰皇宫、剿杀虎禁卫副将军,已然成功在望,立即投到玄武旗帜下;剩下小部分人,纵有心剿灭叛军,无奈力不从心。

冬日太阳出的晚,才从前方屋顶上露脸,屋顶上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使得阳光更加耀眼、晴空更明朗,带着冷冽的气息,昭示着新的希望!

张谨言跳到王府门前的玄武背上,头顶上飘扬着黑色玄武大旗,旗帜中央绣着大大的一只金色玄武,迎着这太阳,迎着上万的虎禁卫和北疆禁军!

就见那黑衣少年举起手。

众人静静等待他开口。

他提气吐声“玄武护国!”

“玄武!玄武!”

“玄武!玄武!”

众军疯狂应和。

呼声直冲九霄!

这声势,太激荡人心,以至于再有虎禁卫赶来,想也不想,便加入了叛军的队伍。

就在这万众归心的时刻,就在张伯昌热泪盈眶、惋惜儿子无法享受这荣光的时刻,张谨言突然目露凶光,抬手向他射击,子弹呼啸而来,他怔住了!

子弹打在他的亲随杨忠身上。

他被杨忠一剑穿心。

原来,也是为了救他。

不过,又没能救下来。

他大睁着眼睛,挺着不肯倒下,问杨忠“为什么?”杨忠是张家人,是他的心腹啊!

杨忠被两个北疆禁军夹住胳膊,胸口染红一块,咬牙怒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张伯昌竟然不能答。

人群也为之一静。

在这热血沸腾的时刻,大家险些都忘了:他们是在造反,而造反,以前是最被他们唾弃的。

张谨言跳下玄武,扶住张伯昌,见他伤在要害,眼看不能活了,痛心愤怒,厉声对杨忠叱道:“你说反了!是昏君不给我们活路,逼得我们造反!我玄武一族护卫的是天下,是这天下的子民,而不是他秦氏!”

杨忠道:“任你如何……狡辩,也是……乱臣贼子!”

夹住他的北疆禁军怒了,狠狠踢了他一脚。

张谨言制止道:“将死之人,不必打了。他不过是个不辩是非的愚忠之人,可怜亦可叹!”

杨忠诡异地笑,“你们才可怜……大爷先走……一步,在前面等世子……一锅……端了……你……们……”

目光扫过周围,不动了。

众人忽觉周身冒寒气。

贾原道:“不好!”

张伯昌也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对张谨言道:“有……内奸……他……定有……阴谋……”

杨忠是张伯昌的心腹,且是张家人,了解玄武王府的一切,他既然忠于嘉兴帝,怎会不动手脚?

张谨言道:“叔父放心,侄儿都安排好了。”

张伯昌两眼睁得大大的,很想问他,“你都不知他有什么阴谋,如何安排?”无奈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剩下满眼的焦灼——倘若张家造反功亏一篑,他父子岂不是白死了?不,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直到死,他都没有闭眼!

而此刻,王府内,正殿墙角、内院等几处地方,都有人点燃了藏在隐蔽花树下的引线。

引线“滋滋”燃烧着前进。

每一条引线的终点,都埋藏着大量炸药,只要引爆,整座玄武王府将化为灰烬,围在王府周围的张谨言和几千北疆禁军、上万的虎禁卫,都将覆灭。

就在刚刚,玄武太妃被皇宫那一声轰炸惊了,命管事出去查看究竟。管事出去了一会,很快转来,欣喜地向太妃和张伯文回禀:世子带人打回来了,已经收服了虎禁卫;五老爷父子也帮忙了,之前是假意背叛。

玄武太妃母子婆媳均大喜。

就在众人喜气洋洋时,太妃身边一丫鬟迅速出手,用匕首抵住太妃脖子,顿时屋里大乱。

人人都抢着救太妃,又投鼠忌器,被那丫鬟挟持着太妃朝外挪移,说要逼张世子投降。

管事飞奔去向世子禀报。

冲到院里,遇一粗使丫鬟。

管事冲那丫鬟使了个眼色,脚下不停地朝外面跑去。

那丫鬟随即转身走开。

玄武王府有两个园子,东边小些的叫“芥子园”,正殿后边的大花园叫“盈虚园”。

粗使丫鬟疾步走到介子园的东墙根下,吹出几声鸟叫。随后,便有几个仆役分头往各处去点燃引线。

原来他们都是龙隐卫,因张伯昌父子反水,情势反转,按计划开始执行嘉兴帝的密旨。

嘉兴帝认为,王氏一族乃书香名门,世交亲友、弟子门生遍布天下,在士林中有极高的威望;王亨和梁心铭的生平功绩累累、无大过,连死都死在疆场上,以身殉国,诛杀王氏必须师出有名,否则定会遭到天下读书人强烈谴责,他也要落个昏庸的骂名,后患无穷。因此,他先诱王壑现身,将其拘押,交刑部大理寺审问、定罪,以勾结李菡瑶谋反的罪名,将王家明正典刑,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故而,王家那边是活局。

但张家就不同了,张伯远公然违抗君命,已成事实,加上玄武王族在军中的人脉和威望,若被他抓住这机会,大靖江山必定易主,必须尽快斩其羽翼。

所以,张家这边是死局。

既是死局,便不能给任何人逃生的机会。在这样的旨意下,又怎会不防备张伯昌父子呢?哪怕张伯昌父子没有临阵反水,也要提防计划失败。为此,嘉兴帝在原计划之外,又制定了补充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陈守仁查封王府、幽禁太妃母子后,便在王府隐蔽处悄悄埋下大量炸药,连贾原也不知。

但陈守仁并不执行这计划。

执行补充计划的是龙隐卫。

陈守仁被杀,张伯昌反水……玄武太妃身边的丫鬟听了管事回禀外面局势,立即出手挟持太妃,制造混乱。一是为了吸引众人目光,方便那几个仆役点燃炸药;二是为了将张谨言引进府,拖住叛军,免得他带着叛军去攻打皇宫,躲过了王府爆炸,致使皇帝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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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爆更,羞愧捂脸,不敢应答!仿佛看见刀片嗖嗖飞来。

第295章 王壑:运筹帷幄之中

丫鬟将匕首放在太妃脖颈下,厉声喝道:“叫张谨言来!快叫张谨言进来!不然我杀了太妃!”

张伯文等人惊恐大叫:

“住手!”

“已经叫了。”

“沉香你别激动!”

……

头发花白的玄武太妃竭力挣扎,不是挣脱,而是想往刀刃上凑,想结束性命,不愿意被要挟。

沉香发现她的企图,忙用左臂圈住她脖子,冷笑道:“急什么,还没看到你孙子的孝心呢。”

张伯文等人又一阵惊恐。

张伯文道:“母亲,不可!”

拖拖拉拉中,他们来到上房门口。正在这时,一黑衣人掀帘而入,大喝“张谨言在此!”

众人一静,都循声看去。

一个外罩黑衣斗篷、内穿铠甲的青年将领大步走进来,用枪指着沉香,道:“放开太妃!”

张伯文差点叫出声来,他妻子王梦雪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对他摇头,他使劲闭嘴。

沉香笑道:“张谨玉!”

原来她认得这人。

张谨玉是张伯文的大儿子。

张谨玉一手持枪,一手按剑,逼近沉香喝道:“放开我祖母,爷可以饶你不死,否则……”

沉香坚持道:“叫张谨言来!”

张谨玉逼近一步。

沉香后退一步。

张谨玉再逼近一步。

沉香厉声道:“你再踏进一步,我就杀了太妃!”

张谨玉再逼近一步,沉声道:“是吗?你敢动手试试!”

沉香尚未说话,只紧张地后退,张伯文急得乱摆手,道:“儿子,别逼她!你祖母……”

沉香笑道:“还是做儿子的孝心,做孙子的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岂在乎祖母的死活。——况且太妃原就是黄土快埋到脖子的人,也活不了几年了。”

张谨玉不理沉香讥讽,步步进逼。

张伯文夫妻难堪极了。

太妃再老,哪怕活不了几日,做儿孙的也不能枉顾她的安危,这会被世人唾弃的!

可是张谨玉还在进逼。

一直将沉香逼进内堂。

张伯文冲上去拉住儿子。

张谨玉厉声喝叫“杀!”

顿时,沉香后方、左方、右方同时飞来利器,后方飞来的是子弹,正中她后脑;左方是飞刀,正中她拿匕的手腕;右方亦是子弹,打中了她圈太妃的左手。

张谨玉一把推开父亲,迅速扑上前,一掌推开沉香,将太妃拉到身后,张伯文急忙抱住。

几个汉子从梁上跳下来。

太妃得救了!

众人平安了!

大家都喜极而泣。

张伯文心有余悸,谴责儿子道:“玉儿,你太鲁莽了!倘或伤了你祖母,怎生是好?”

张谨玉道:“她不会杀祖母的!她的目的是利用祖母制造混乱,吸引世子,拖延时间。”

张伯文忙问:“为何?”

却没有人回答。

张谨玉风一般冲出去了。

汉子们留下来保护众人。

张谨玉在院外遇见张谨言,正在管事带领下风一般往里闯,见了谨玉急问:“大哥,祖母怎样了?”

张谨玉道:“放心,祖母安好。”

张谨言松了口气。

张谨玉神情依然凝重,对弟弟道:“跟我来!”超前走去。

张谨言忙跟上。

管事等人在后。

张谨玉边走边道:“他们果然埋了炸药……”

张谨言陡然紧张起来。

太妃住在王府中轴线、第三进院,穿过正院右侧的小跨院,便是芥子园的外墙。一仆役扒开墙角的枯萎菊花,点燃引线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没有跑开,因为一旦引爆,几处炸药相接,足以摧毁整个玄武王府,谁也别想逃。

他看着“滋滋”燃烧的引线,心头升起无限荣光和自豪——这不是赴死,而是永生!

“扑簌簌!”

忽有流沙从天而降,盖住了正燃烧的引线;更有一股水流飚射而来,将那块土浇了个透湿。

仆役傻眼,猛然抬头。

一个汉子从墙头跃下,背后背着个大背囊,流沙就是从背囊里泄出的;左边过来一个持竹竿(水枪)的汉子;右边来了好几个背流沙、持水枪的汉子。

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仆役明白消息泄露了。

他推测不错,同样的事在芥子园、第二进院等好几处地方都发生了,他和同伴早就被盯上了。

张谨言兄弟过来了。

那仆役被擒自杀。

张谨言看着才刨了一半、露出的炸药包,心惊肉跳:若不是王壑预先筹谋,他们都已化为灰烬!

王壑并不能未卜先知。

他只是在运筹帷幄!

大靖火器的迅猛发展,增强了抵御外敌入侵的战力,然这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他能用火炮轰击皇宫,嘉兴帝就不知道用?自然也会用。但为皇宫安全计,历来都禁止火炮进入京城,哪怕龙禁卫也未配置。

没有火炮,还有炸药!

王壑猜中了嘉兴帝要将王家明正典刑的打算,也猜中了嘉兴帝要将玄武嫡支和北疆援军一网打尽的决心,便不难推测今日的玄武王府已是龙潭虎穴!

再没有比埋炸药更方便!

然他不知炸药埋在何处,也不知由什么人去点燃这炸药,以及王府内可藏有内奸?肯定藏了的,却不知是谁。因此,他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引蛇出洞。

他让张家兄弟兵分两路:张谨言带领北疆禁军,在外对付虎禁卫;张谨玉则挑选了一班武功高强的好手,偷偷潜入王府,除了武器,各人或背着大背囊,里面装的是流沙,或扛着水枪,都是为了阻止点燃引线。

幸运的是,太妃等人都被幽禁了,可在王府自由行动的仆役也只有少数,张伯昌父子又带着一部分人到外面去了,府内的人更少,这才给了张谨玉机会,将所有人都监视,一有异动,便出手阻止、格杀。

当下,谨言对张谨玉道:“看来府里不止一个内奸和龙隐卫,也不知别的地方还有没有炸药。必须尽快将发现的炸药都挖出来弄走,否则终是大隐患,炸起来会串连的。为了祖母和叔父安危,请大哥马上将他们都转移出府!”

张谨玉深以为然,道:“大哥这就去。”转身就走。

张谨言对管事道:“邹管事去帮大哥安排。”

邹管事道:“是,世子。”

也转身去了。

谨言又吩咐两个汉子去仆役杂房,找铁锹等工具来挖炸药,正说着,忽觉后背被一股尖锐的力量攻击,且伴着清脆的“叮”声响,如同敲编钟一般。

第296章 张谨言:城门浴血

他急忙把身子往左边一闪,滑溜开来;脚底下一个旋转,转过身,就见邹管事手里握着短剑正刺自己,剑尖因为他这一闪、一转,已经被带歪了。

“原来你也是内奸!”

谨言不惊反喜。

暴露了才好呢!

张谨玉听见动静也转身,大骇,忙拔枪就射;其他汉子也纷纷出手,恶战起来。

最终,管事倒地,满眼不甘地看着张家兄弟。他见补充计划再次失败,不得已才对张谨言出手。——杀死玄武王世子,便群龙无首,也算是间接重创叛军,解了皇上心腹大患。然而,张谨言身上不知穿着什么,剑尖受到阻隔;世子又警觉,闪避极快,导致他偷袭失败。

“弟弟,你没事吧?”张谨玉慌张问。

“我没事。”张谨言忙道。

他内穿极精密的锁子甲。

张谨玉看着管事尸体道:“这是龙隐卫!”

皇家的龙隐卫无处不在,需要的时候,才会现身。

张谨言想一想,便对谨玉道:“大哥快去将祖母转移。不论昏君在这府里安排了什么,咱们都要变被动为主动。弟弟这就带人去攻打皇宫,支援表哥!”

张谨玉喜道:“好!杀了昏君,他就不能兴风作浪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他这个弟弟,瞧着憨呆呆的,其实机敏的很,最是大智若愚、常出人意表。

当下兄弟两人分头去行动。

虎禁卫有五万人,这个数目对于繁华、宽广的京城来说,并不算多,分守内城和外城各处都有限。

张谨言先派出数拨人,持大将军贾原的令箭,去内城和外城各处,通知虎禁卫各将领不许慌张乱闯,坚守各自职责,若发现有人趁乱烧杀抢掠,一律镇压。

然后,张谨言亲率北疆禁军,直奔刘记商铺,驰援和接应王家人;张谨玉则护持着太妃等人,随后赶去。如此安排,也是谨慎的意思;若是张谨玉直接带着太妃等人过去,恐怕混战起来,惊了太妃等女眷。

果然,刘记商铺正在恶战,在外进攻的有龙禁卫和虎禁卫,里面防守的杂衣汉子是赵朝宗带来的。

张谨言率领五六千人从大街那头杀来,到商铺外分出几百人,一顿冲杀,龙虎禁卫本就不多,很快被杀得所剩无几。谨言留下这几百人,与守在刘记商铺的杂衣军会合,保护王家人并等张谨玉前来;他自己则马不停蹄,率领余下的北疆禁军,朝皇城南门呼啸而去。

皇城南门,在长安大街和朱雀大街交汇处。

张谨言转了一个圈,从长安大街疾驰而来,路过王府门前,与正在进攻王府的龙禁卫激烈碰撞。

两强相遇,杀声震天!

这种混战,看似没有章法,实则取决于指挥的将领。张谨言骑在马上,跃马直冲,他到哪儿,玄武大旗跟到哪儿,手下北疆禁军就到哪儿;他手中的阔背刀指向哪个方向,北疆禁军就冲向那个方向。龙禁卫亦是如此。

张谨言于混战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捕捉到龙禁卫指挥使葛飞的身影,葛飞也瞧见他了。

葛飞抬手射出两发子弹。

张谨言举起阔背刀格挡。

就听“铛铛”两声刺耳响,火花四溅,两枚子弹被弹开,角度刁钻,居然打在一名龙禁卫身上。

跟着,张谨言一个倒翻,脚勾着马镫,藏在大黑马的一侧,顺手取下挂在马前的宝弓,从箭囊中抽出三只利箭,张弓搭箭,一翻身又上马,眼角余光锁定葛飞,三箭连射,因为他两把短枪的子弹都射完了。

葛飞急忙闪避。

两箭都射中旁边人。

眼看最后一箭躲不过,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龙禁卫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面前。然而,谨言用弓箭,不仅是来不及装子弹的缘故,还因为他的弓箭比子弹更厉害——竟射穿了龙禁卫的后背,扎进葛飞的胸膛!

这时,谨言身边的亲卫见机不可失,抬手补了两枪,葛飞再无力闪避,终于倒下。

龙禁卫一阵大乱!

谨言没有恋战,率众继续朝皇城南门奔去。

之前在刘记商铺,他已问明,王家人都已经救出。按照王壑事先计划,救出家人后,就会杀进皇宫,因此谨言判定,此时王壑和赵朝宗定是杀进皇宫去了。

他要去给两兄弟助阵!

行到长安大街和朱雀大街交汇处,就见对面朱雀大街上疾奔来几千龙禁卫,打头的将领乃是龙禁卫左副将军尉迟琛,奉唐机之命,赶来救驾的。

谨言控马放慢速度。

护卫他的亲军一齐催马上前,将他掩护在后,他再次张弓搭箭,朝尉迟琛射了三箭。

尉迟琛却十分了得,都躲了过去,还抽空还击了两枪。可是,人躲了过去,马没躲过去,谨言最后一箭射中他的马眼。那马痛的前蹄抬起,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发狂跳跃,横冲直撞起来,尉迟琛急忙跳下马。

谨言挥刀向前“杀!”

北疆禁军骨子里的热血被点燃,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同袍,而是助纣为虐的虎狼之军,灭了他们,助玄武王登基,成就不世之功,是大家心头唯一的信念。

龙禁卫也疯狂冲过来,眼里看到的只有玄武叛军,灭了他们,皇上定会论功行赏,封王封爵。

两方人马悍然相撞!

皇城南门杀声震天!

贾原在玄武王府听见喊杀声,心中极不平静。他知道,张谨言还未能完全相信他,所以让他守在已经没有张家人的王府。他深知自己没了退路,只能助张家夺位。眼下正是表忠心的时候,于是率领几千虎禁卫赶来援助,从尉迟琛的后面攻击龙禁卫,尉迟琛的人马就乱了。

然这时,龙禁卫右副将军庞华也带了几千龙禁卫,从长安大街那头赶来,加入混战。

张谨言抢先一步占据了皇城南门,阻挡了上万龙禁卫的脚步,不许他们进去救驾。

自皇城南门的守军被一炮毒弹给轰灭后,王壑和赵朝宗是第一批杀进皇城的人;王壑之后,便是张谨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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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稍后还有一章,意外不?(#^^#)

第297章 李菡瑶:火中取栗(1)

此时,皇城南门一片混乱:银色衣甲的龙禁卫、青色衣甲的虎禁卫、杂色衣服的北疆禁军互相砍杀。尤其是刚刚被策反的虎禁卫,面对龙禁卫和其他虎禁卫时,双方都分不清敌我;又不能不动手——不动手的话就会被乱军杀死——不得已之下,都乱杀乱砍起来。

张谨言站在皇城门楼上,见此情形,神情凛然——绝不能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他忙举起右手,便有事先挑选的十几个嗓门大的汉子上前。

谨言喝道:“喊!”

众汉子忙扑到城墙边,对着下边高声喊话:

“昏君无道!残杀忠良!”

“王相和梁大人死的冤!”

“忠义公死的冤!”

“昏君逼死右相崔大人!”

“昏君逼走右相谢大人!”

……

这些话,反复地喊。

前面说过,这些禁军都是从边疆挑选上来的,每两年一轮换,平素最崇拜玄武王和朱雀王,对嘉兴帝残害忠良的行为早有怨言,所以虎禁卫才能被策反;现在龙禁卫听了,也十分彷徨,斗志渐被瓦解。

斗志瓦解,行动便松懈。

玄武军趁虚而入,此消彼长,原本僵着的战局便倒向玄武军这边,龙禁卫节节败退。

这也是王壑的计谋。

龙、虎禁卫中不乏有玄武旧部和亲朋好友,王壑没有派人暗中去策反他们。一来不知他们心思,不敢冒险;二来怕事泄露,连累他们。于是定下炮轰皇城南门、抢占城楼,命人在城楼上喊话、动摇军心的计策。

尉迟琛和庞华见状,很是着急。

尉迟琛心想:这样下去,别说不能胜,纵然胜了,也耽误了救驾的时机,且伤亡太重。皇城又不止南门一个门,还有东门、西门和北门呢。叛军人数少,哪里处处都能派强兵猛将防守?我且换个门进宫。

想罢,他便传令撤退。

龙禁卫军心动摇,正不知如何是好——若现在就调转刀枪对付同袍,下不去手,也分不清同袍跟自己是否同一条心;若不调转刀枪,又没了和玄武军战斗的斗志了。恰在这时,尉迟琛传令撤退。顿时大家松了一口气:心向皇帝的便跟着将军退了,心向玄武的则投降。

如此一来,泾渭分明。

尉迟琛惊恐地发现:他身后只跟了几百龙禁卫!刚才战死一部分,投降一部分,原本犹豫不决的见尉迟琛身后才这么点人,前景不妙,忙也投降了。

一时间,城楼上战鼓雷鸣。

尉迟琛和庞华现在不是撤退了,是败退了,被北疆禁军和虎禁卫追杀,兵败如山倒!

张谨言振奋——表哥妙计也!

他再举起手来,城楼下激战停止。他便高声对刚投降的龙禁卫喊道:“同室操戈,本不得已,令人痛心!尔等既已弃暗投明,从此是兄弟。若本世子驱使尔等去杀昔日同袍,未免残忍。你们不必进宫,只在此守护,不让其他援军进入。”

众人听了十分称心,高呼“世子英明!”

张谨言又要派人去控制六部官员,若是派北疆禁军去,恐遭官员们反感,引起他们愤慨之心,不如派龙禁卫去。一来让大家看到,嘉兴帝已失民心;二来也让这些刚投诚的龙禁卫可以效力,有归属之感。

当下,他问何人愿去。

好几位龙禁卫将官请命。

张谨言点了一位年轻的指挥使,叫彭冲的,乃是朱雀王旧部,领着一千龙禁卫去了,将六部官员如赶羊一般,都赶到长兴路的翰林院,避开激战。

分派完,张谨言派了一得力属下——认识王壑和赵朝宗的——率领三千北疆禁军,去皇宫支援他们。

张谨言依然坚守在皇城南门,用一架望远镜,遥望皇宫各处战况,指挥调控总战局,并与王壑遥相呼应。还有,这里距离朱雀大街玄武王府、长安大街王府、王府地道对面的刘记商铺、长兴街的翰林院都很近,若是这几个地方发生异常,他可就近施以援手,及时处理。

几路人马动向都交代完毕,再说皇宫、乾元殿。

王壑那一炮正中乾元殿的殿顶。

嘉兴帝正在问李菡瑶和郑若男话,冷不防这个霹雳下来,地动山摇,往下坍塌琉璃瓦、金砖和各种断木碎块,一旁的太监当场被砸得脑浆迸裂、眼珠凸起。

李菡瑶跪在殿堂中央,炮弹在屋顶爆炸时掀起的声浪,使得她下意识地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几乎同时,一庞然大物轰然砸下来,砸得金砖地面剧震。原本她像躬着的大虾伏在地上,竟被震趴下,一阵雨点似的东西落在肩背和腿上,疼痛很遥远,仿佛不是她的身子。

她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连心跳也停止,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到地面震动,或轻微或沉重,来自四面八方。

天崩地陷中,她睫毛轻颤,微微掀开,看清那庞然大物:乃是一弧形物体,她一双玉手就搁在弧弯下;额头肌肤正贴着弧弓,感触细腻而温润,幽香缠绕鼻端,若有若无。她伏在地上,就像大树下的蚂蚁,看不清这物的全貌,但她知道这是乾元殿的承重柱!这是金丝楠木,之前进殿就看见的,每根都有两人合抱粗,殿中有数根。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眼窝一热——再多一寸,这柱子就砸中她美丽的小脑袋!

她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

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

不,她才十五岁,在这生死的夹缝中,不由想爹、想娘,还想到那个丰神如玉的少年——王壑。

一束光柱斜斜地照下来,烟尘弥漫,她仿佛看见王壑身穿朱红绣八团如意广袖锦袍,剑眉飞扬、眼如墨玉,气定神闲地站在光柱中,睥睨四方。

她设想了数种王壑出现的情形,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震撼的同时,更感到心寒。

他哪弄来的火炮?

是如何躲过搜查的?

为什么要炮轰乾元殿?

不知道她在皇宫吗?

伤及百官的后果想过吗?

纵然他想震慑嘉兴帝,纵然他不知道她恰好跟嘉兴帝在一起,纵然早朝已散、群臣都离开了,那也不能炮轰乾元殿——炸了乾元殿,再造不要银子吗?内战已经伤及国本,怎能再轰炸毁灭?他应该炮轰皇城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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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李菡瑶:火中取栗(2)

南门是皇城的门户,一样可以震慑嘉兴帝;再者,炮轰了南门,己方军士便可以长驱直入。

李菡瑶急速解析王壑轰炸乾元殿的理由。她心思缜密,甚至想到鄢苓因为某种原因,未将她的信交给王壑,所以王壑以为吕畅抓的“李菡瑶”是假的。但即便这样,以王壑的智谋,以他对李菡瑶的了解,不应该做两手准备吗?万一郝凡真是李菡瑶呢?他怎么敢冒险!

王壑未做两手准备。

他忽略了李菡瑶!

试想,若把她放在心坎上,哪怕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冒险炮轰皇宫,任何宫殿都不行!

在这盘争霸江山的布局中,他一往无前、横扫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包括李菡瑶。

他们注定要成为对手!

就像当日那盘未下完的棋——她以观棋的身份跟他对弈的那盘棋,他毫不退让!

他们之间那点微妙的感觉,在争霸天下的布局中太微不足道。也许将来,他征服她后,会给予她在后宫中一席之地,为他逐鹿天下的传奇经历增添一抹旖旎色彩……

李菡瑶想透了原因,也想到了结局……仿佛想了很久,其实这只是她电光石火间的感受。

说不难受是假话。

她感到心钝痛,仿佛眼前这金丝楠木柱子没有砸中她的身体,却砸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心一向坚韧,没有被砸碎,却肿了起来,以至于一个念头都不能碰触,一碰就痛。

这痛弥漫向四肢百骸。

她嘲笑自己:“你真是太天真、自信了!”

另一个自我抗争道:“这盘棋还没下完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她瞬间点燃了斗志。

身体复苏,她能动弹了。

她抬起头,终看清了楠木柱子的全貌,也看清了殿中情形:依然在坍塌,爆炸后到处起火。楠木柱子的那一边,是一堆断木残瓦,大火熊熊!

暂未发现一个人。

很好!

李菡瑶迅速坐起来,目光一扫,见金砖地面被楠木柱子砸了个坑,有几块金砖松了。她抠起一块金砖放在身边,再转动手上的珍珠手串。——这是她唯一带进宫的自己的东西,因说是潘子玉送的,吕畅亲自检查后无异常,才让她戴着进宫了。她找到丝线接头,将手串扯松了,再将手腕贴地,握着金砖对准接头左右两颗珠子,轻轻砸了下去。

珍珠碎裂,一粒蜡丸滚出来,还带着细细的引线,这是用精密的工具,先将珍珠中间一点点掏空,再用特殊的手法灌入原料制作而成的,外面看不出来。

接着再砸第二颗。

两颗都得了,她捡了一根燃烧的木头,点燃了引线,就听“嗤嗤”两声,先后两颗流星通过坍塌的屋顶窜向空中,在半空炸开一红一蓝两朵烟花。阳光下,烟花格外绚丽,但因体积实在小,加上乾元殿上空已经是隆烟滚滚,若非有人刻意盯着,很容易忽视它们。

发出信号后,她又砸了一颗珍珠,这次却没再点燃,低着头捯饬一番,然后站了起来。

望着大火,她暗想:“虽然你差点炸死了我,但我绝不会不顾大局,在这时候报复你。以目前的情势来说,合则两利。我还会照计划配合你。不过,任凭你布置得再周密,我也要火中取栗,分一杯羹!”

她是女子又何妨?

她年纪小又何妨?

她是商贾又何妨?

跟他相比,她没有家世背景和正规兵马,她只有钱,但她会让他知道,她有着不输他的雄才大略和卓越远见!

她要展现自己的胸襟和气魄,让天下男人都为之汗颜!

她要超越梁心铭!

她要缔造女人的传奇!

仿佛呼应她似的,忽然间失聪的双耳恢复了听觉,嘈杂的声浪灌入耳鼓:坍塌的“轰隆”“哗啦”声,大火噼啪声,外面喊叫“救驾”声……她俏伶伶地站在灾难现场,周围全是废墟和燃烧的火焰,唯有她脚下是净土。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坚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然天命不会从天而降,三分靠机缘,七分靠努力,眼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动如脱兔。

“皇上!吕大人!”

她大声叫喊着,朝前跑去。

绕过楠木柱子,绕过那堆熊熊燃烧的废墟,她跑向金殿上方。依稀记得吕畅和郑若男站的位置就在皇帝宝座的台阶下,她仔细辨认、寻找,看这两人可还活着。

没有人应答。

难道都炸死了?

李菡瑶不由唏嘘,暗自祝祷:“一定要坚持住,可不能死啊——眼下绝不能死!”

她猫着腰仔细寻找。

忽然,前面废墟中伸出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李菡瑶大喜,忙绕过去一看,却是吕畅,被一堆檩子椽子琉璃瓦砾等埋了,满脸黑灰,挣扎不起。

呵呵,恶人有恶报!

不像她,得上天眷顾。

她忙叫“大人!”一面双手抽出一根木头,扔到一旁;然后再抽,再扔,奋力挖掘吕畅,一副焦急的模样,脸上还有泪痕,睫毛还是湿漉漉的。

十几岁的少女,正在豆蔻年华,鲜艳中透着才绽放的青嫩,这一刻,她不像被抓进皇宫的俘虏,也不像这场轰炸的受害人,倒像救苦救难的仙子。

吕畅见她安然无恙,不由怔住。

他相信她了,她不是李菡瑶!

否则,王壑不会炮轰乾元殿。

吕畅耳聪尚未恢复,只见李菡瑶忙碌,却听不见她说话,怔了一会,便冲着她大喊“快去救皇上!”

李菡瑶眨眨眼,迟疑不决——

先救昏君吗?

可是火就要烧过来了,这堆废墟大多是木头,一旦烧起来,吕畅可就没救了。

吕畅见她犹豫,急了,吼道:“快去——救皇上!”

没了皇上,他们也完了。

李菡瑶也想到什么,急忙点头,扔下手中木头,转身就跑。金殿上方是重灾区,炸弹就是在这附近坠落的,可想而知破坏有多大,简直无处下脚。

她看见郑若男被一根细木头砸中了腿,晕倒在地,急忙上前救她,双手抱住那根木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旁边挪移。——真沉啊!说是细木头,是相对而言,之前那根楠木柱子两人合抱粗,这个可不就成“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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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晚点还有一章。若你们等不及,就先去睡吧,明早再看一样的,别熬夜!(*^▽^*)

第299章 父皇啊,你都看见了!

好容易挪开了。

李菡瑶蹲下,扶起郑若男,检查她身上,别处都还好,只有腿伤得不轻,也不知会不会瘸。

她惋惜地想:“郑姑娘这么干净姑娘,怎么受伤了呢?嗯,她肯定是被吕畅连累了。”

正想着,那头传来许多人声。

龙禁卫寻进来了!

李菡瑶急忙将郑若男拖到一处炸塌的矮墙下,既可通风,免得她被浓烟呛死,又避免危墙坍塌伤了她,然后转身就朝台阶上爬去——她要抢在龙禁卫的前面救驾!

当她在御案下找到嘉兴帝,不由被眼前的情形震撼——一根横梁砸在御案上,御案却完好无损,和龙椅将嘉兴帝护得十分严密,他竟没受一点儿伤。

难道昏君气数未尽?

李菡瑶顿起敬畏之心。

她毫不怀疑,紫薇受命于天,不是那么容易陨落的;皇帝就是皇帝,纵然嘉兴帝倒行逆施,还是得天庇佑,更有许多人不问原因、不理对错地维护他。

眼前的情形,巧合得诡异。

李菡瑶迅速推测出灾难降临时的情形:爆炸时,嘉兴帝惊得滑出龙椅,往前面紫檀御案下溜去。他下意识抓住龙椅扶手支撑身子,却带翻了龙椅。龙椅四脚朝天倒扣过来,正好盖在他头上,而紫檀桌则挡在他身上。这时,一根横梁掉落,一端重重砸在紫檀御案上,紫檀御案坚实无比,竟未碎裂,护住了嘉兴帝;更多的琉璃砖木碎屑飞溅,但都打在龙椅的椅座下,替嘉兴帝挡住了劫难。

真是好气运!

但这气运总有耗尽的时候,就如先帝留下许多忠臣良将,已被嘉兴帝耗得差不多了。

李菡瑶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龙椅,费力挪开,然后弯腰伸手,冲御案下的嘉兴帝道:“皇上!”

嘉兴帝惊得面无人色,身子动弹不得,双耳失聪,听不见李菡瑶的声音,只喃喃自语。

李菡瑶见火势大了,等不得,忙上前扶着他胳膊,费力拽他起来,站稳了,大喊“皇上,快走!”

嘉兴帝还是没听见她的声音,但看见了她嘴巴开合,忽然伸手抓住她双臂,激动喊道:“梁心铭早有反心!朕没有冤枉她!她和王相都没死!朕没有冤枉她!火炮……他们竟然把火炮运进城了……”一边喊,一边使劲摇晃李菡瑶,放怀释然,跟着又悲愤、绝望,复杂之极。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

他就觉得梁心铭和王亨权倾朝野、要把他变为傀儡皇帝,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都说他残害忠良。这几个月他独断专行,但心里却战战兢兢、惶惑不安。

他也怕自己弄错了。

他不过在强撑着。

他是天子,错了又如何?

君要臣死,臣就得死!

梁心铭和王亨若真忠心,死在战场上也无不可,为什么要尸骨无存?为什么不让他看见尸体?

若看见尸体,他就心安了。

可是没有尸体!

一切都是梁心铭弄鬼!

李菡瑶不禁默然,对此她也不知如何判断。梁心铭对于她来说,是传说中的人物,她并未与梁心铭共事过,自然无法判断。若搁在她小时候,心里无限崇敬梁心铭,自不容任何人污蔑梁心铭的声誉;但她在经历了商场官场无数曲折后,经历了王壑炮轰乾元殿后,也迷惑了。

梁心铭到底死了没有呢?

“父皇啊,你都看见了!不是儿臣的错!儿臣没有错!”嘉兴帝放开了李菡瑶,张开双臂,仰天怒吼。

十几个龙禁卫冲进来,纷纷大喊:

“皇上!”

“皇上无恙!”

“快撤!”

吕畅也被人从废墟里拖出来了,见嘉兴帝状如疯狂,李菡瑶在旁束手无策,厉声喝道:“郝凡,快带皇上走——龙禁卫护驾!带皇上离开!”

李菡瑶大声道:“是!”

忙上前抓住嘉兴帝。

嘉兴帝浑身一震,低头看她。

李菡瑶急促道:“皇上是紫薇降世,受命于天,乱臣贼子怎能伤害皇上?请皇上移驾,出去指挥作战。叛军肯定不会就轰这一炮,肯定有人攻打皇宫……”

嘉兴帝耳聪恢复,听了李菡瑶的话,理智也恢复了,想起这“郝凡”扮李菡瑶,真真假假,难以确定;眼下可以确定她就是郝凡,不是李菡瑶,否则王壑不会炮轰乾元殿,她也不会救自己,会趁机杀了自己。

他点头道:“朕明白。”

双手捏住龙袍衣襟一抖,腰杆挺直,神情整肃,睥睨四方——又恢复了威严的帝王形象。

龙禁卫上前请驾。

嘉兴帝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道:“朕的玉玺——”忙吩咐李菡瑶道——“帮朕找找。”

李菡瑶忙弯腰去找。

她想,玉玺定是在那根横梁砸下来时,被震掉下御案,可千万别顺着台阶滚下去,被废墟给埋住了。

幸好,她在御案下发现一个四方的黄布包裹,忙爬进去,拾了出来,递给嘉兴帝,催道“皇上快走!”

这期间,嘉兴帝一直看着她。

接过玉玺,他道:“你很好!”

殿内火势越烧越旺,不容耽搁。

当下,一龙禁卫背起吕畅,李菡瑶背起郑若男,从废墟上爬过去,翻过断壁残垣,来到外面。

外面一片艳阳天!

屋面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很快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向下落,又冻成冰棱,挂在檐下。

李菡瑶想,这是个好天气。

嘉兴帝也想,这是个好天气,朕今日必能荡尽一切鬼魅魍魉,还大靖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郑若男已经醒来,李菡瑶欲替她包扎伤口,又对吕畅道:“大人伤势如何,婢子替你包扎一下。”

吕畅却道:“此地不宜久留,若叛军再轰一炮,后果不堪设想。皇上,咱们先离开再说。”

嘉兴帝沉声道:“去御书房。”

正要走,远处却传来不合时宜的喊杀声,更有刘记商铺那边射出的第三炮落在皇城南门,炸开后,开出绚烂的烟花,再纷纷扬扬如桃花落英缤纷。

嘉兴帝心陡然下沉。

他自然不会认为,这是王壑闲极无聊,放烟火玩儿,这大片的烟花定是什么了不得的杀器。

吕畅惊道:“叛军要进宫了!”

********

晚安朋友们!

第300章 他绝不敢轰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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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帝喝问值守的龙禁卫将官:“唐将军呢?乱臣贼子都炮轰皇宫了,他居然不来救驾?”

那将官忙回道:“大将军在皇城南门,微臣已经派人去回禀了,想必很快就来。”

嘉兴帝这才想起来,今天要计诱王壑和张谨言,铲除王家和张家,唐机在皇城南门指挥呢。忽然他脸色大变,想着刚才南门那盛放的烟花,唐机不会有事吧?若是唐机死了,他今日……他不敢想下去了。

李菡瑶心想,哪有那么快。从炮弹落在乾元殿屋顶,到他们撤离乾元殿,才过一会儿。唐机之前不知在哪,若赶过来,半刻钟总是要的。皇宫这么大呢。

忽听远处传来潮水般呼喊“玄武!玄武!”怕不有上万人,不由心惊,忙偷偷看向嘉兴帝。

嘉兴帝呼吸粗了,眼神很可怕,劫后余生、以为自己是紫薇降世必然得天庇佑的喜悦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恐惧,即将失去皇位的恐惧!

吕畅急道:“皇上,快走!”

嘉兴帝点点头,迈步就走。

众人忙都跟上。

才走了十几步,龙禁卫大将军唐机便率众赶来,见嘉兴帝安然无恙,大喜;嘉兴帝也激动万分。

唐机振奋道:“老臣已经传令尉迟将军、庞华将军,要他们前来救驾;还有虎禁卫大将军贾原,也动手了。请皇上暂避,待老臣诛杀乱臣贼子!”

嘉兴帝忙问:“玄武王府是怎么回事?还有,可查明了炮弹从哪个方向发射的?”

吕畅也急忙道:“不错。唐将军,这炮轰得蹊跷——叛军怎知皇上在乾元殿?下官以为,恐怕有内奸。若不能查明,皇上岂不危险?去哪都不安全。”

若御书房也被轰一炮呢?

他们还能侥幸逃生吗?

唐机见问,憋屈得说不出话来。他听见炮响,立即来救驾了;同时也安排人去搜查火炮窝藏点,也已经下令对王府和玄武王府动手,还调集尉迟琛等人来救驾,他又不是神仙,哪能这一会工夫就查明?

可是他不能不回,皇上正等着他回话呢。他也怕王壑再炮轰皇宫,更怕嘉兴帝在乱军中受伤。眼下到底去哪才安全呢?总不能站在这乾元殿的外面。

吕畅说有内奸?

内奸是谁?

他不由自主看向李菡瑶。

嘉兴帝道:“不是郝姑娘。”

吕畅也道:“皇上是临时宣郝姑娘来乾元殿的,她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给王壑传信。”

他怀疑内奸藏在龙禁卫中。

唐机明白了吕畅的所指,可是短时间怎能查出内奸呢?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处安全地方,让皇上安身,免得再被火炮袭击,他才能安心对付叛军。他道:“皇上,王壑现身了。”一面将之前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嘉兴帝一听,正中心病,又是痛恨,又是恐惧,咬牙切齿道:“梁心铭没有死!她早反了!不然这火炮怎能运进来?他们早有准备!朕没有错,她真反了!”

他一直认为梁心铭比王亨有心机,所以他总提梁心铭,好似梁心铭才是王家的家主一样。

唐机郑重道:“皇上先暂避一时,一切都交给微臣。”

吕畅问:“去哪呢?”

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到底去哪才安全呢?没搜出火炮之前,没找出内奸之前,去哪都不安全。

嘉兴帝见自己被逼到如此境地,偌大皇宫,竟然找不到一处藏身之所,简直要发狂!

李菡瑶忽道:“太庙!”

众人闻声都看向她。

李菡瑶解释道:“王壑绝不敢炮轰太庙,因为那里不仅供着历代先皇牌位,还有王家祖辈的牌位。”

吕畅忙道:“这话有理。”

嘉兴帝也目光骤亮,跟着又担心道:“可是母后……朕不能丢下母后。朕要去接母后。”

李菡瑶忙道:“王壑也不敢炮轰慈宁宫,太后不会有危险。太后于梁心铭有恩,王壑若对太后下手,必遭世人唾弃;若是皇上去了慈宁宫,可就难说了。”

嘉兴帝:“……”

这郝凡心思敏捷的很。

似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最讲究忠孝信义的名声;王壑造反,利用的是他这个皇帝谗害忠良的名义,欺骗无知的百姓,若是公然对太后下手,就暴露他乱臣贼子的嘴脸。他不能去慈宁宫,免得连累了太后。

嘉兴帝和吕畅对视一眼,道:“去太庙!”

于是,唐机一面派人悄悄送嘉兴帝去太庙暂避,一面调派人手,准备迎战叛军。因为太庙在皇城的东北方,他便准备守在皇城南门和太庙之间。

众人簇拥着嘉兴帝走在前,李菡瑶背着郑若男跟在后,只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

她咬牙挺着,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现在她正劳乏筋骨。苦点儿没关系,有收获就行。胡清风父子和火凰滢应该看到信号了吧?

李菡瑶十分的期待。

其实,不用信号。

胡齊亞带了一百精兵,扮成各种人,有挑担子的,也有背篓子的;有装成商贩的,也有装成买东西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布在街上,尽量接近王府偏院,盯着皇宫的同时,也盯着王府。

皇宫炮响,他急忙寻找声源。

就听街上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京郊火器研制中心在试验火炮,以前常听见的;有人说这声音不对,好像就在城里;还有人说地震了,快逃吧……

然后,胡齊亞便看见皇宫上空的烟花,当即招呼手下去预定的宅子,以最快速度换装,然后飞快朝王府奔去。

他的任务是相助王壑救人。

他们的武器有短枪和水枪。

短枪是从江南带来的,进城前拆开了,将部件混在金银中,甚至融进粗蜡烛里,应付检查,进城后再组装的。

水枪连接着一个大背囊,背囊有三层,里面两层是铁的,形状像个大水壶;外面则是藤编的。

西南军中用这种野藤编制藤甲,可挡利箭。李菡瑶也组建了自己的藤甲军,然李家的藤甲军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这背囊和水枪,里面装的是剧毒药水。

药水的来历,回头再交代。

且说眼前,胡齊亞带人冲到王府西侧,就听见王府内外枪声大作、喊杀震天,顿时热血沸腾。

第301章 姑娘,你所托非人

他年少好胜,心想:王壑出身书香门第、才华出众;张谨言来自玄武王族,乃大靖一等一的武将世家;我却是草根出身,姑娘派我来援助,若不展些本领,回头没帮上忙反而坏了人家的事,岂不丢了姑娘的脸面?

一定不能堕了姑娘名头!

一定要教他们刮目相看!

当下,他便带着手下甩出飞爪,翻过院墙,进入王府内,凡见了官兵便用水枪飚射。

这水枪乃是竹管做成,约有三尺长,中空,一端连在背囊的下角,开了背囊的阀门,便能灌满毒水,然后操控水枪的活塞,便能飚射水箭。可射远,也可射近。中毒水者肌肤灼烧腐烂,即刻丧失战斗力,抽搐死亡。

他们每三人一组,背靠背,一来防止敌人从后面偷袭打烂了背囊,二来全方位攻击敌人;又借助院墙、假山等处藏身,尽量避免在空旷处与官兵对峙;整支队伍散开,龙禁卫扔一枚火霹雳过来,伤亡也有限。

这是李菡瑶制定的藤甲军练兵方略,本适用于野外丛林对战,为了这次京城之行,临时增添了城镇巷战细节,让胡齊亞等人以玩水枪的形式反复操练,专门针对装备齐全、作战经验丰富的龙虎禁卫设定的作战方式。

龙禁卫骤然遇见这支古怪的队伍,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水枪飚射的水箭袭击倒下,伤亡惨重。

正杀得畅快,碰见赵朝宗的人,双方虽不认得,因为都在杀龙禁卫,便是自己人了,且他们的衣服和龙禁卫的银色衣甲迥然不同,不会造成误会,于是融成一片。

赵朝宗的人以为胡齊亞他们是王壑安排的奇兵,都想着回头也要弄这么一个背囊和水枪。

一壮汉边战边对胡齊亞吼道:“小兄弟,等杀了昏君,咱们吃酒去!你可要把这好东西教哥哥。”

胡齊亞也高声道:“昏君哪那么容易杀。”姑娘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昏君也有许多人拥护呢。

那汉子嘻笑道:“有什么难的!没准这会子昏君已经被炸死了。王少爷那一炮正中乾元殿呢……”

后面的话,胡齊亞听不见了。

他就抓住一句:王壑炮轰了乾元殿!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家姑娘在宫里吗?

不是说好了里应外合吗?

到底怎么回事,他来不及问了,况且这些人都是小兵,怎会知道王壑和张世子的安排,问了也白问;有这闲工夫,赶紧去皇宫救姑娘才最要紧。

他当机立断,吼道:“走!”

于是众人呼啦啦撤退,跟着他往皇宫飞奔而去。

赵朝宗的人见他们来去如风,还以为这里胜局已定,他们要去执行其他任务呢,一个个都赞叹不已,说“还是王少爷厉害,真是想不到的奇兵!”

再说胡清风,他的任务是相助张世子。年纪大些就不同,他可比儿子稳重谨慎多了。他在清阳街某宅院内,密切关注坐落在清阳街和朱雀大街连接处的玄武王府的动静。

皇宫炮响,胡清风判断了下方位,不禁哆嗦了下,暗道“不好!”哪里还管什么玄武王族,当即招呼手下人,穿上藤甲,背上背囊,装上水枪,就冲了出来。

他没有等李菡瑶发信号。

出来后,正赶上张谨言率领北疆禁军杀向玄武王府。这些北疆禁军都是事先扮成百姓混入城内的,现在听见世子号令,从各处钻出来,如溪流汇入大江般,汇入张谨言的身后队伍。胡清风也带着人融了进去,反正双方都是杂衣军,且遇见虎禁卫就厮杀,立场一致。

杀到玄武王府门前,张伯昌临阵反水,杀了虎禁卫右副将军陈守仁;他父子又被龙隐卫杀了;张谨言大展神威、策反虎禁卫,整条朱雀大街都在混战。

胡清风等人便狂奔而去。

他们边跑边攻击虎禁卫。

谁也没注意他们的去向。

因为朱雀大街和长安大街的交汇处,就是垂直的皇城大道,直通皇城南门。

胡清风一路跑到皇城南门前,正赶上刘记商铺刚轰完第二炮,正打出第三炮,就见空中烟花绽放,然后无数星辰坠落,在阳光折射下五颜六色,瞧着瑰丽无比,然而落地后,皇城南门的龙禁卫全部倒下,再没有站着的人,吓得脊背冒冷汗,急对手下人道:“再等等!”

好险!

再快一点,就全死在皇城门口了。

他差点葬送性命,李菡瑶呢?

有没有被昏君连累?

胡清风心急如焚。

他精明谨慎,自然不会把王壑想的简单。在他心中,王壑这是一箭双雕的战术,因为李家起兵造反了,王壑或者张家若要争霸天下,将来迟早要跟李菡瑶对上。既然双方免不了一战,不如现在一并除了。

唉,姑娘虽然聪明,还是太年轻了,不识人心险恶,竟然想跟王壑联手,现在吃亏了吧!

吃亏还好说,吃亏是福。

就怕丢了性命,悔之晚矣!

胡清风暗自祈祷李菡瑶平安。

只要李菡瑶没死,就会认识到这些名门世家公子的真面目,再不会把终身托付给他们。托付给他家齊亞就好了嘛,他们父子对李家绝对忠心。他也不介意齊亞入赘李家。入赘也要看什么人家,给百姓做赘婿,和入赘给女皇做夫婿,那能一样吗?那是云泥之别!

胡清风十分情愿儿子入赘。

……

皇城南门的烟雾渐渐消散,胡清风再等不及了,吩咐手下众人把口鼻掩住,憋一口气闯过去,“等过去了再吸气!趁着现在没人,大家冲——”

于是众人撒开两腿狂奔。

胡家父子是李菡瑶设下的两步棋,现在这两步棋犹如过了河的卒子,随便闯了。

第三步棋是火凰滢。

这几天,简繁有些身体不适,有点腹泻,虽不算严重,却也不甚方便,时常要如厕。

因他要监督军需军备的筹备和运输,这几日便没待在衙门和皇宫,而是在官仓各处监察。这就给了他便利,时常回家,一来在家如厕有人伺候洗漱,二来也顺便吃药,强似告假。他可不敢告假,事儿多着呢。

今天早朝后,他直接回了家。

也没进内院,就去了书房。

火凰滢在书房伺候他起居。

简繁才坐到便桶上,就听见炮响。他惊骇,急忙对火凰滢道:“快叫人打听,这是什么声音。”

火凰滢正替他准备热水,一会子好净手,听见炮响也是一惊,猜想“李姑娘他们发动了?”顿时激动得心砰砰跳,忙道:“婢子这就去。大人别急。”

忙出去吩咐管家简繁的话。

管家忙让人爬到房顶上查看,就见皇宫方向冒烟,又有喊杀声传来,忙下来回禀简繁。

简繁还坐在便桶上呢。

管家隔着帘子回禀,如此这般。

简繁听后,又急又慌,腹泻不曾泄干净,想起来又怕走到半路再泄,一面拼命挣,一面咬牙吩咐火凰滢:“替我准备……干净便桶,再备套衣裳……”

第302章 美人心计

火凰滢忙应道:“是。”又对管家道:“换马车吧。大人这样子坐轿子不方便,颠来颠去的,更不好了。”

她没仔细说,但管家能领会她的意思:腹泻本就难受,被轿子一颠,岂不更想泄?坐车的话就稳当多了。

管家急忙去准备。

这里,简繁越急越难受。

火凰滢道:“大人先别起来,把这药喝了,兴许就好了呢。婢子端给大人。”说着就要掀帘子。

简繁急忙道:“别进来!”

且不说他身居高位,便是寻常人,此刻这模样也不方便见人,更何况是火凰滢这样的美女呢。他怕火凰滢不听他的吩咐——这丫头常跟他呛着来——也不管肚子难受了,匆忙扯了几张纸,擦了几把便起身。

火凰滢忙放下药碗,捧了铜盆来让他净手,一面问道:“这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炮轰皇宫?”

简繁道:“八成是玄武王。”一面就着热水匆匆搓了一把手,又接过火凰滢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还给她;再接过药碗,送到嘴边,也不管冷热,往嘴里灌去。

火凰滢两眼闪亮,盯着他道:“大人慢点喝,有点热。大人要去皇宫吗?外面危险的很呢。”

简繁没空理会她,一口气将药汁灌了下去,把空碗往桌上一放,道:“取本官的斗篷来。”

火凰滢忙去取了他的斗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来。

简繁急道:“快点。”

火凰滢道:“来了。”

轻移莲步上前,却没有替简繁罩上斗篷,而是将斗篷顺势撂在一旁的玫瑰圈椅内,然后伸出一双秀美的柔荑,来替简繁宽衣,瞬间剥下了外衣。

简繁想要推她,却毫无抗拒之力。

他吃惊问:“你做什么?”

火凰滢扶着他身子,往书房一侧的卧室内推去——平常若是忙碌晚了,他会歇在这里。

简繁急了,情知有异,但他老谋深算,故意装作愠怒道:“火儿,别闹了!你就算担心老爷,也不能扣下老爷不让出门。这是国家大事,玩笑不得!”

火凰滢瞅他装糊涂,有趣地笑了。她可没空跟他啰嗦,将他推到床沿边,推倒在床上,然后利落地将他的皮坎肩、中衣、朝靴全都剥了下来。

简繁慌了,终醒悟腹泻是怎么回事,怪道反反复复,总也不能痊愈,大夫总说要调养,他还以为是最近劳累,每晚都熬到夜深,冬日严寒,受了凉呢。

简繁喝道:“大胆!来人!”

然而,他的声音细弱无力,别说外面,便是在屋里,若不靠近他,也是听不见的。

也来人了,是火凰滢的丫鬟锦儿,捧着一个大盒子进来,打开,叮叮当当取出许多东西,摊在桌上。

火凰滢开始解自己的衣裳,一面冲锦儿道:“到门口去盯着,若管家回来了,叫他别催,就说大人还没完。叫他多安排几个人跟车。说大人很快就来。”

锦儿道:“是,姑娘。”

转身就出去了。

显然这主仆有预谋的。

简繁盯着她问:“你下的药?”

火凰滢没应声,飞快脱衣裳。

并没有避开简繁的凝视。

简繁自然不会以为她要勾引自己,死盯着她,等她脱至只剩里衣时,发现她胸前的丰盈似乎平了许多,以前颤巍巍的,举手投足都会带起衣服上波纹阵阵,也勾起他心底火热的欲念。他自认为阅女无数、定力非凡,岂能被女色和欲念支配?所以拼命压制。然而收效甚微,火姑娘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他的身心。眼下,火姑娘身上少了些诱惑,多了些凌厉和肃然,让他的心突突地跳,直觉有大事。

果然,火凰滢将他的衣服一件件套上。等穿束停当,抬头见他神情,微笑道:“大人不必害怕。大人将婢子从风尘中解救出来,婢子不会害大人的。”

简繁忙道:“本官知火儿心性高洁,并未怀疑你居心叵测,可是你这是要做什么?好歹告诉本官,别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一个弱女子,怎能应付得了!”

一副担心她的忧心模样。

火凰滢又笑了,意味深长道:“心性高洁?身在风尘中的女子,再心性高洁又如何?到头来也只能认命。能被一品高官收在身边,想来是她的福气吧!可是,在没遇到大人之前,婢子在风尘中也平安无事;倒是跟了大人之后,差点丢了性命。大人说,这是祸还是福呢?”

嘴上说着,手下没闲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闪着蓝汪汪的幽光,弯下腰。

简繁惊恐后缩,哆嗦道:“你……你做什么?”可惜他软软地倒在床上,无法缩去床底。

火凰滢将刀伸向他的咽喉。

简繁难受道:“火儿,你还在因为江姨娘下毒害你一事耿耿于怀吗?本官已经惩罚了江姨娘。她的死不是意外,是本官逼江家人给的交代。火儿,本官没辜负你……”他不停地说话,期望转移火凰滢的注意力,拖延时间,并打动火凰滢,打消她铤而走险的举动。

火凰滢却丝毫不受他影响,左手揪住他胡子,手起刀落,将他下巴上的胡须齐根割了一缕。

原来她要的是胡子!

简繁总算看明白了:火凰滢是要扮作他的模样,至于做什么,尚不知晓。

他问:“火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火凰滢转身,细心地将割下来的胡子粘在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上——眼下只能称这东西为面皮,还要经过她的丹青妙手,才能绘制成简繁的脸皮。

这是李菡瑶给她的。

她从没干过这勾当,但她能名列江南才女第四,可不是徒有虚名,最擅长的便是绘画;她的丹青妙手用到化妆上,那绝对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她割一缕,粘一缕。

下手谨慎、粘贴精细!

专注的同时,还能一心二用,回简繁的话:“婢子要扮作大人的模样。大人还没看明白吗?”

简繁:“……”

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因为再说都是废话。

他很了解火凰滢,所以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恐怕再费口舌,也难逃火姑娘的“毒手”了。

火凰滢见他不说话了,反而主动问他道:“大人可知道婢子的相思毒是谁下的吗?”

简繁道:“不是江姨娘吗?”

火凰滢道:“不是。”

第303章 求而不得的爱

简繁问:“是谁?”

他心头有了不妙的感觉,觉得这其中定有内情,而这内情才是火凰滢背叛他、离开他的原因。

火凰滢道:“我自己。”

说着转身去继续粘胡子。

简繁神情一呆,问:“你为何要给自己下毒?”

火凰滢问:“大人是否以为婢子陷害江姨娘?”

简繁道:“难道不是?”

火凰滢道:“江姨娘想害我证据确凿,不过我没等她下手,便抢先一步给自己下了毒。”

简繁不可置信道:“你为何不告诉本官?你若告诉了,本官定会替你主持公道。何必自己铤而走险,差点丢了性命。”他无法理解火凰滢的想法。

火凰滢冷笑道:“告诉大人?江姨娘还会被处死吗?”

简繁:“……”

肯定不会!可是自己给自己下毒,若是丢了性命,岂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火凰滢仿佛看出他的疑问,一股脑儿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她和太太都想害我,我岂能坐以待毙,定要她们付出代价!告诉大人,大人如此爱惜颜面,家丑不能外扬,至多将她幽禁而已;除非我命悬一线,大人才会动雷霆之怒,即便不为我讨公道,也不容人挑战权威!

“所以,我非得中毒。但若是任江姨娘下毒,我必然丧命;我自己下,却可以掌握药量,保住性命。我计算好了药量和大人落衙的时间,原本万无一失,谁知大人那天竟然比预定的时间晚回来半个时辰,以至于我险些丧命。我付出这样代价,大人只处置了江姨娘,太太却连个申饬都没落下。——大人明知太太在其中推波助澜,只因她是正妻,与大人夫妻一体,便装糊涂过了。真让婢子心寒!”

她并未奢望简繁的爱,可是简繁身居高位,却连最基本的公正都做不到,还整天说如何爱她,真令她不齿,所以,她的口气极尽轻蔑和嘲讽。

简繁惊悚地看着火凰滢——真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一步一步,连他也被算计在内。可是他看着这样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火美人,胸腔被浓浓的情感胀满,有些酸、有些涩,更多的是闷痛和窒息。

此刻的火凰滢,像当年的苏莫琳,也像当年的梁心铭,其狠辣和大胆却比那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越发爱她了,深深沦陷。

这爱求而不得,更致命!

曾经,他也像火凰滢一样无惧无畏、敢作敢当。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但也一身轻松;随着年龄的增长,功名、利禄、财富、美人……得到越多,背负就越多,行事也越来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再不复少年飞扬。

他道:“并非本官袒护夫人。凡事要讲证据。夫人并未动手,我只能杀鸡儆猴,借惩治江姨娘警告她。她也知道厉害了。这些日子不对你好多了吗?”

火凰滢轻笑道:“大人真是小瞧了女人呢。我再待下去,迟早要送命,不然就是我杀了太太,不可能相安无事。哼,她以为我想攀富贵,却不知我身不由己,若有机会,绝不会留在简家!大人袒护她也罢,警告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简繁苦涩道:“姑娘有志气,不愿留在本官身边,直接走便是,为何要扮作本官呢?倘或被人看破,岂不危险?姑娘,听本官一句劝,放手吧。”

火凰滢轻笑道:“婢子要替大人做一日宰相。放心,肯定比大人做的好,不会辱没了大人官声。”

简繁听得心惊胆战。

这是要借他身份行事?

做什么事呢?

替谁办事呢?

他问:“你替谁做事?不会是王壑。难道是李菡瑶?她真的来了京城?你要救她?”

火凰滢已经粘好了胡子,正背对着他站在桌前,听见他问,也不回答,两手高高抬起,提着什么东西,走到那边镜子前,对着镜子在脸上抹来抹去,又扭着身子、举着靶镜前后对照,弄了好一会儿才走回来。

简繁盯着她,目瞪口呆。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走来!

那走路姿势都有几分像。

火凰滢对他的震撼视若无睹。她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一手举着靶镜,一手抓着眉笔,照照镜子,再看看简繁,然后在眉上轻轻勾勒,专注而用心。

她好些日子没修眉毛了,依然长不出简繁的一双浓眉,眼下只能通过描画补充。不然,总不能将简繁的眉毛也刮下来,贴在她脸上。这可不容易,一个不好贴得乱七八糟,或者不小心蹭一下,掉下一撮来,岂不露馅了?所以,她便一根一根地画得纤毫毕现,而不是横着描。

简繁实在忍不住,“姑娘……”

火凰滢不等他说下去,便打断他,仿佛自言自语道:“唉,终究还是经不起细看的。好在本官近日身体不适,有些咳嗽,声音变了也难免。皇城兵变,在这敏感之时,本官身为宰相,为避嫌疑,还是轻易别见人。”

那声音,自然是粗着嗓子的。

简繁默然,枉费他揪心难受,谁知人家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呢,且正是他的行事风格。

接着是穿朝靴。

火凰滢往简繁的靴子里塞了几双夹棉花的鞋垫——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既增高了,也防止靴子太大而走不稳,等弄好,身子拔高了一节。

再是系斗篷、围毛领,这样一来,便没人看见她的脖子,也就发现不了她没有喉结。

全部弄完,她看向简繁,宰相大人被刮了胡子、褪去官服,没了威仪,任人宰割,

“委屈大人片刻了。”

“你待如何?”

“扶大人去歇息。”

她扶起简繁,走向衣柜,将宰相大人塞进了柜子。简繁不过是偶尔在书房歇息,这衣柜用来临时存放衣物,所以很宽敞,装个人绰绰有余。

火凰滢又倒了杯水来,加了点药粉在里面,给简繁硬灌进去,才轻笑道:“睡吧。”

简繁眼看她要离开,急道:“姑娘,不论你此去做什么,都要小心!若是暴露了,也别慌张,只说本官身子不适,派你出面……他们若不信,只管回来……找本官,本官替你……遮掩。火儿,你要……相信我……”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话语不连贯了,却努力支撑着。

第304章 火姑娘走马上任

火凰滢静默,仿佛被触动般,伸手轻抚他的脸,喃喃道:“其实,婢子并不像大人说的志向高远。身在风尘中,妄谈什么大志向,徒惹笑柄。大人不知,从入京后,婢子就已经认命了。虽然大人有些作为婢子很瞧不上,但比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还是要强上许多。况且能跳出火坑,远离泥淖,纵使只做个姨娘,也算极幸运的了。婢子已经做好把终身托付给大人的准备……”

简繁听到这,眼中一热。

火凰滢继续道:“……然而,婢子险些丢了性命,大人却连说太太一声也不曾。从那天起,婢子便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时刻想办法离开简府……”

简繁眼中水光晃动。

什么是求而不得?

这便是!

他没有后悔,只有痛苦。

后悔,代表重来一次,他的选择和处理会不同;痛苦,却是重来一次依然还是这个结果。

火凰滢没说错,不论爱不爱,他和夫人都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他无法为了心爱的女子惩罚结发妻子、他儿女的母亲;从他娶妻那天开始,他便失去了爱别个女人的资格——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如何爱?

火凰滢的声音还在继续,“……如今机会来了,婢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冲出这樊笼,直上青云!

“大人莫要流泪。其实,大人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爱婢子。大人最爱的是自己的前程!不过,不论大人刚才的话是真是假,本官都感谢你。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是本官入幕之宾中,官职最高的人。有一天,你会为此自豪,虽然本官并未临幸你……”

后面的话,简繁听不清了,他只抓住了几个词:火凰滢说到后来,把“婢子”的自称换成了“本官”;说他是她的“入幕之宾”,就像她一直在玩弄男人……

他的心更痛了,伴着耻辱。

一件官袍挂进去,挡住了他。

再然后,柜门也关上了。

他陷入漫长的黑夜……

京城混乱时,简大人出府了,因身体不适,带了丫鬟。

临去时,隔着车窗,严厉叮嘱管家:“今日,不仅是大靖生死存亡关头,更是我简家生死存亡关头。你和凌岩要保护好夫人和少爷小姐,切记紧闭府门,任何人来拜访,概不接见,就说老爷不在府中。若有人硬闯,妄图挟持本官家眷,威胁本官,格杀勿论!”

凌岩是简繁的亲卫。

管家连声应“是”。

又紧张地问:“老爷这是去哪儿?外面乱的很,枪声不断呢。要不老爷把凌护卫带上吧。”

车内声音压低了,“无妨。本官此去是要维护市井安定,保护百姓。叛军见本官不插手皇权争夺,不会为难本官的。”

管家恍然大悟,对大人钦佩不已。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不论谁赢了,大人还是一样做官,他也跟着享福。他可千万不能坏了大人的好事,引火上身。

原本李菡瑶给火凰滢的任务,是要她在皇城兵变时,想办法让简繁生病爬起不来,无法替嘉兴帝传达政令即可,然后她趁乱离开简家,与风雨雷电会合。

火凰滢决意不负李菡瑶重托,要交一份完美的投名状,因此做了两手准备,其中之一便是伪装成简繁,借右相的身份行事,乱中取利,创造对李菡瑶有利的形式;也是她小试身手,为自己博取的历练机会。

就这样,火相爷走马上任。

首先,她来到京都府衙。

皇宫被炸,玄武王族和王家联手造反,京都知府裴度不知该怎么办,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听闻宰相大人亲至,大喜,急忙亲到大门口,将火凰滢迎进二堂。

火凰滢拢了拢大毛斗篷,一路咳嗽进去。

裴度忙问:“听闻大人身子不适,可请了太医、吃了药?唉,偏赶上这时候,如何是好!”

火凰滢进了二堂,倏然转身,盯着裴度问:“裴知府可曾接到皇上圣旨?或者别的什么人密信?”

裴度急忙道:“不曾。”

火凰滢道:“裴知府可有法子平息这叛乱?”

裴度苦笑道:“简相,下官不过一介文人,提不得枪,拎不动棒;才疏学浅,比不得简相胸有韬略,简相就不要考较下官了。下官唯简相马首是瞻!”

火凰滢暗骂“老狐狸”,面上却正色道:“你我皆文官,纵有心报效国家,一时半刻也无法平息这内乱——”裴度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觉得这话深合他心意——“既然这样,不如尽最大能力保护京城百姓,使他们免受内乱之苦。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是你我为官的本分。”

裴度目光闪烁,暗自忖度:听简相这意思,是不管皇上和玄武王族的争斗了?横竖他们又不是武将,既没有能力救驾,也不会被叛军攻打。这时候冒险保护百姓,回头不管谁争赢了,都没有理由降罪他们。

明哲保身,简相果然老辣!

他忙问:“如何保护百姓?”

火凰滢朝旁伸手。

锦儿便递上一卷文书。

火凰滢接过来,这是简繁前些日子拟的京畿防务,正是她亲自整理和誊抄的。遂交给裴度,嘱咐道:“本官拟了这京畿防务,大人即刻派出三班衙役,配合虎禁卫,按章执行。凡有趁乱烧杀抢掠的,一律镇压!”

裴度忙接过来细看,一面问:“若是叛军作恶呢?咱们岂不跟他们对上了。”

火凰滢坚定道:“不会!”

裴度想了一下,也想过来了:玄武王族不是土匪,而是传承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此番起兵造反,已经失了大义,若想推翻秦氏皇族,只能争取民心;若肆无忌惮、烧杀抢掠,便成了不义之军,不会得到百姓拥戴。

他忙道:“下官明白了。”

他一扫之前的慌张,隐隐有些兴奋:这件事若是办得好了,不论是皇族平定了内乱,还是玄武王族夺权成功,他和简繁都功不可没,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他请简繁坐下,自去安排。

火凰滢就坐镇京都府衙,朝各方发号施令:

“传本官命令:京城戒严……”

“来人,将这封信送去朱雀王府。”

“来人,将这封信送去白虎王府。”

“来人,将这封信送给虎禁卫某某将官。”

……

火姑娘名列江南第四才女,书画是一绝。都说字如其人,她的书法也像她的身份一般,可用来应对任何客人。也就是说,她擅长多种字体,也擅长临摹别人的字迹。眼下,她以内阁大臣、当朝右相简繁的名义,发出一道道政令,稳定京城治安,协调、平衡各方势力。

她还让锦儿去济世堂买药,联络了风雨雷电四人。——这是李菡瑶留下来接应她的。

张谨言派龙禁卫指挥使彭冲将六部官员都赶到翰林院,彭冲一查,少了右相简繁。查问后,得知简繁近日身子不适,早朝散后回家去了。他忙着人回禀张谨言。

张谨言下令道:“拿来!”

第305章 你家姑娘是谁?

王壑交代,简繁是第一个要拿的。

于是彭冲带人去简府拿简繁。

简府管家吓得心“咚咚”跳,说他家大人出去了,若想找大人,去京都府衙裴知府那找。

彭冲唯恐他有诈,一面令人围住简府,一面派人去京都府衙询问,果然简相在府衙。

彭冲又赶来府衙拿人。

然简繁拒绝见人,也不愿去翰林院,将“京畿防务”以及刚下发的各道手令誊录了一份,叫彭冲转交给张世子,并请带话:“若相逼,唯有一死。内乱之际,京城百姓首当其冲,相信玄武王族也不愿看着百姓受苦。本官愿为百姓尽绵薄之力,免使京城生灵涂炭……”

彭冲听他抬出百姓来,不敢强逼他了,怕坏了玄武王族的名声,再次去回禀给张谨言。

张谨言看了那京畿防务,以及简繁下达的手令,沉吟一会,道:“他能以百姓为重最好。暂不要动他,派一队人看住京都府衙,免得他耍花招。”

属下得令,忙去安排。

按下火凰滢这边,再看皇宫。

胡清风冲进皇城后,紧跟着胡齊亞也带人冲了进来。胡清风有意敛藏行迹,带着一百精兵左拐右拐,绕过了龙禁卫的主力,没跟唐机碰上;胡齊亞就没那么好命了,唐机将皇上送去太庙后,便来拦截叛军,在乾阳殿前和胡齊亞撞上,顿时双方各逞身手,以命搏命。

胡齊亞和手下分散开来,躲在乾阳殿的拐角,或围墙下,用水枪朝四周飚射,连房顶上都不放过,无人能靠近他们方圆五十步以内。

唐机见对方水枪杀伤力巨大,气得厉声喝骂道:“乱臣贼子,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杀人,也不怕伤了天和、遭报应!”

胡齊亞高声回骂道:“虚伪的老东西!一样是杀人,小爷这法子下三滥,你杀人就善心了?呸!你助纣为虐,伙同昏君不知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还有脸在这里充什么菩萨佛祖!要遭报应,也是你这老东西下第十八层地狱;小爷肯定比你的层数低,小爷这是官逼民反!”

论耍嘴皮子,他怕谁来?

唐机最忠心,闻言恼怒不已。

他猛一挥拳,喝道:“杀!”

这个动作,是扔霹雳弹的命令。

久攻不下,他不惜代价了。

一面派人从正面扔霹雳弹掩护,一面选了几位高手从乾阳殿的殿顶偷袭,只要打破了叛军背上的背囊,叛军便失去了战斗力,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然想的倒好,执行并不容易,那背囊可有三层呢:一层柔韧细密的藤甲,两层铁甲,岂能容易打破?再说,胡齊亞多机灵,也不会站在那任他们轰。

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一人攻上方,一人攻后方,一人攻前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无死角!

胡齊亞更吹哨传令,让其他组从旁协助:一时是长哨,这是让人从左边协攻;一时是短哨,这是让人从右边协攻;一时两短一长,这是让人从敌人后方进攻;一时是两长一短,这是让人翻墙越院,站在高处俯射……

一百人的精兵,除却他是头领,另九十九人让他组成了三十三枚棋子,一时合拢,一时散开,进退有据,就像李菡瑶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随机应变。——因为这本来就是李菡瑶排演的战阵,最是适合城镇巷战。

龙禁卫损失惨重。

唐机又是愤怒又是羞愧,他也听出门道来了,知道那吹哨的是头领,心想:若将这人杀了,阵势必定大乱。——他还是太轻敌了。李菡瑶排演的阵势,头领死了,有二号头领顶上;二号头领死了,有三号顶上……直至最后一组!

胡齊亞骄傲地想:什么皇家禁卫!什么龙禁卫大将军!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我家姑娘!

想到姑娘,他心急如焚。

这时,王壑和赵朝宗赶来了。

王壑收集了大量烟花炮仗,制作了许多“霹雳弹”,即以铁蒺藜为杀器的大炮仗。然一路冲进来,居然没遇见一个活的龙禁卫,死的倒见了不少。

他纳闷不已——这又是哪路人马抢了先?到乾阳殿前,目光一扫,便将乾阳殿附近的战况尽收眼底,见胡齊亞的藤甲军进退有据、杀敌巧妙,唐机居然不敌,心下吃了一惊,忙问旁边人“这是谁的人?”

众人都道,是赵大爷的人吧。

然赵朝宗的人反赞王壑厉害,安排了这样一支奇兵,区区百人居然抵住了龙禁卫几千人。

王壑知道大家都误会了,也明白了自家后院的龙禁卫丧生于谁手了,可是这些人到底是谁?

他一面下令围攻龙禁卫,一面向藤甲军靠近。他的指挥和李菡瑶的排兵布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适合城镇巷战的;且西南军是边疆禁军,且手上有炸药和火器,和龙禁卫相遇,激战宛如火山喷发。

他接近一组藤甲军,大声问:“你们是谁的兵?”

对方回道:“我们是李家军!”

王壑:“……”

李家军?!

正在疑惑地猜测,那三人组转了一下角度,一高大的少年和他转了个面对面,四目相对,彼此一怔——认识!

这人正是胡齊亞。

胡齊亞当然认得王壑。

当下,他愤怒地咆哮:“你为何要炮轰乾元殿?”

王壑:“……”

为何,当然是震慑昏君了。

有什么不对吗?

胡齊亞战到现在,连姑娘的影儿也没看见,乾元殿更是火光冲天,烧大了。他心急如焚,一见王壑便质问;王壑那愣怔模样,更令他七窍生烟。

他痛骂:“背信弃义的小人!连我家姑娘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姑娘深陷皇宫还不忘传信号给我父子,令我父子一个援助王家,一个援助张家,你却趁人之危!”

王壑急忙问:“你家姑娘是谁?”

他也是急糊涂了,且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测,竟然跟胡齊亞求证。

胡齊亞骂道:“你还装!连我家姑娘都不认得了?”

王壑也知这么问气人,急忙纠正道:“李姑娘来京城了?现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的信号?”

胡齊亞怒道:“在哪儿你不知道?”

王壑道:“在下并不知。”

胡齊亞大怒:“放屁!郝凡被抓,你会不知道?被带进皇宫你会不知道?满京城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啊?姑娘给你传了信的,你敢装不知道?!你想一箭双雕是吧?阴险卑鄙的小人!小人!!!王壑,老子发誓:若李姑娘有个好歹,老子绝不放过你!”

他挥舞着水枪,枪头差点就戳到王壑脸上,被老仆用剑一挥,将水枪削去了一节。

胡齊亞更怒:“你想打?”

老仆凛然道:“你这东西沾上就殒命,你是何居心?”

王壑像没听见两人的争吵,感到浑身冰冷彻骨,心中反复自问一个事实:郝凡就是李菡瑶?

他只顾和胡齊亞说话,疏于防范,也停止了指挥,混乱中,一枚子弹朝他呼啸而来。

第306章 他炸死了心上人?

老仆眼看王壑要中弹,情急之下纵身一仆,将王壑扑倒在地。胡齊亞正和他们面对面争吵,且正处于盛怒之中,他俩闪避开来,胡齊亞便成了目标。

王壑眼瞅着胡齊亞中弹。

这一刻,他感到心沉入谷底。

他要如何向李菡瑶交代?

不,他还能见到李菡瑶吗?

耳听得周围的厮杀声,他两眼充血,奋力推开老仆,翻身爬起来,先对随从喝叫“打黄旗!”然后才来看胡齊亞,然而胡齊亞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壑惊慌扫视周围:人呢?

一汉子道:“在那边。”

胡齊亞被同伴拉到乾阳殿的墙角后去了。他也没受伤,胸前有护甲,外面罩着藤甲,那子弹正卡在藤甲和护甲之间。他并不敢庆幸,而是又惊又怕,再不敢跟王壑斗口算账,想着先对付官兵、找姑娘要紧。

王壑见他无事,也松了口气,也暂时按捺恐惧的心情,全心对付唐机和他手下的龙禁卫。

那时,龙禁卫和杂衣军围绕着乾阳殿、乾极殿,屋上地下混战一气。龙禁卫背靠太极门,死死防守,阻挡叛军。王壑命亲军打出黄旗后,杂衣军便分出两股来,在正面强攻掩护下,从左右包抄过去,逼近太极门。

唐机就在太极门前指挥。

温柔乡是英雄冢,论起来,龙禁卫也是从边疆禁军中挑上来的,只是做了皇家禁卫后,被京城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几个月下来,骨头都松了,而王壑带来的杂衣军和李菡瑶的藤甲军,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精兵,如今狭路相逢勇者胜,龙禁卫死伤惨重,节节败退。

枪林弹雨中,忽然从杂衣军的后方冲来数名龙禁卫,手握短枪,一路急射,当场撂倒十数名杂衣军,令对面的龙禁卫同袍们狠狠喘了一口气。

然而,杂衣军凶狠反击。

龙禁卫忙逃入己方阵地。

唐机有些不悦,心想“蠢材!往这边跑就安全了?扎堆作一处,岂不是方便人家扫射?”可是人跑过来了,他总不能下令射死,不让他们过来吧?只得罢了。

因见堂堂皇家禁卫被逼得没有还手之力,怒发冲冠。他也是从疆场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大的战役也曾指挥过几场,不过那都是在郊野;眼下在皇宫,高墙深院,只适合巷战和单打独斗,龙禁卫虽多,对方人也不少,且对方的战力和机敏程度似乎都更胜一筹,令他倍感棘手。

王壑眼中寒芒闪烁,命换红旗。

被龙禁卫簇拥的唐机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远处敌情,就怕有叛军发现端倪,朝太庙去了。只要叛军不知道皇上踪迹,他是不介意跟叛军耗下去的。拖久了,龙禁卫、虎禁卫、京郊西大营的人都会赶来救驾——他还不知道龙、虎禁卫有许多人投降叛军了呢,所以底气很足。

正观察,忽然警觉一股寒气逼近面门,他想也不想便侧首闪避。他倒是避开了那偷袭的子弹,却听见“轰”一声,一枚霹雳弹在龙禁卫的人丛中爆炸,爆炸的波浪带起的铁蒺藜等物,爆射四方,龙禁卫倒下一片。

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唐机叫“有奸细!”

他终于醒悟过来:刚才那些龙禁卫行为实在反常,若是他手下的人,肯定会与叛军混战,而不是跑向他这边寻求庇护。这又不是战场上,还没战败呢,都挤作一堆,不是给叛军当靶子打?顿时后悔不迭。

他醒悟的晚了些,眼瞥见两枚霹雳弹飞过来,他只来得及趴下,却仿佛什么东西不让他趴下,硬生生托着他飞起来,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他甚至看清下面龙禁卫惊骇欲绝的神色和前方王壑脸上的冷肃和镇定。

这一刻,他有着英雄末路的苍凉,在心中对王亨道:“你养了个好儿子,可惜心术不正!”

唐机落在了太极门内。

龙禁卫迅速退入太极门,关上门。

王壑率众冲杀过来,将残余在外的龙禁卫悉数俘虏;赵朝宗还要翻墙过去追杀,被他止住。

刚才是赵朝宗和手下亲卫扮成龙禁卫混入对方的。这也是王壑早就定好的战术之一:一旦他们进入皇宫,就陷入对龙禁卫的混战,丝毫取不得巧,而他们是耗不起的。王壑便事先布置,挑选胆大心细的汉子,在战事正酣时,剥了死亡龙禁卫的衣甲换上,然后混入对方军中,伺机偷袭。

王壑的本意并非为了杀龙禁卫,而是为了杀主将。——擒贼先擒王么,只要龙禁卫大将军唐机死了,便等于斩断了嘉兴帝的臂膀。

赵朝宗最喜冒险贪功,王壑安排了军士,他却瞒着王壑亲自上场了,一战成功。

当下,王壑命众人撤离太极门。

赵朝宗追问:“为何不趁胜追击?”

王壑肃然道:“先逼问昏君下落。”他心忧李菡瑶,一刻等不得,即刻审问俘虏。

他道:“在下乃王壑,王相之子。原并不想与你等为敌——你们都知道我父母遭遇,在下因痛恨昏君无道,置国家安危和江山社稷于不顾,残害忠良,才拼死反抗。今日虽擒了你等,却不想逼迫你们,若是愿意归顺的,就留下;不愿归顺的,可回家,绝不为难。”

听了这番话,俘虏们稍安。

王壑再问:“现有一事问你等:昏君在何处?”

一俘虏道:“先在乾元殿的。”

王壑吃了一惊,“乾元殿?”

那俘虏点头道:“正是。”

王壑追问:“可曾炸死?”

他猜想,嘉兴帝八成没炸死,不然唐机不会拼死杀敌,那明明是在阻挠叛军搜寻昏君下落。

那俘虏道:“这个小人不知。”

忽然旁边一将官——似乎是个队长——开口道:“皇上早朝后未离开,命人将李菡瑶带去乾元殿审问;还有白虎王之女郑姑娘。正在问话时,乾元殿被轰炸。皇上侥幸逃了出来,吕翰林炸伤了腿……”

王壑急问:“李姑娘呢?”

那人摇头道:“没看见,许是炸死了。”

“你胡说!”

旁边传来一声怒吼。

原来是胡齊亞,见王壑审问俘虏,也赶来听,要盘问李菡瑶的消息,不料听到噩耗,顿时忘记李菡瑶以假乱真、以真扮假的曲折,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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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疯狂

胡齊亞上前一把揪住那队长的胸襟,对着那张奸笑的脸狂怒道:“你再胡说!老子杀了你!”

那队长痛快大笑道:“老子没胡说!——”抬手指着王壑幸灾乐祸——“你一炮轰了乾元殿,皇上连根毫毛都没伤,却把李菡瑶那妖女炸死了!哈哈哈,狗咬狗!可见上天也不容你们乱臣贼子!罪有应得!”

王壑耳听不清眼也看不明了,满心茫然无措:

李菡瑶死了?

李菡瑶被他炸死了!

他原计划不是炮轰乾元殿的,原计划三炮都要轰向皇城南门的,因为迁怒吕畅利用假李菡瑶计诱他,因为得知李菡瑶倾心张谨言而痛苦难受,才一怒之下临时改变计划,炮轰乾元殿,以此震慑、报复昏君。

谁知,郝凡就是李菡瑶!

他炸死了李菡瑶!!!

乾元殿就在乾阳殿的前面,王壑转头看过去,只见火光冲天,已经烧成了势。刚进来时,他热血沸腾,因为这是他的战果,眼下他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忽然他撒腿就跑,大红斗篷飘起来,像一团红云,扑向那火焰;又回头冲众人下令“救火!快去救火!”

众人一齐呆滞——

烧成这样,如何救?

王壑已经冲到乾元殿后,昔日巍峨、庄严的宫殿已经坍塌,而那些用来建造宫殿的皇家专用良材,如金丝楠木,无论多彰显皇家威仪,眼下都成了烧火的木柴,似乎它们的优质,连燃烧的火焰来也格外旺盛。

王壑从未这样绝望和无助。

当初听说爹娘出事时也没有。

也许是王亨和梁心铭在他心中太过出类拔萃,也许是他们的“死不见尸”,又或者是他不肯正视现实,总之,他不相信爹娘真死了,因此并不绝望。

上次李菡瑶被泥石流冲下山崖,他虽痛入骨髓,也没这么绝望,因为他心底也残留了一丝希望,希望李菡瑶逃走了——后来果然李菡瑶又现身了。

可是眼下,他觉得自己的好运气耗光了。上天为了惩罚他炮轰乾元殿,让他自食恶果,亲手杀死了倾心的女子!他眼看着大火吞噬毁灭乾元殿,理智崩溃,信念崩溃,觉得自己真是乱臣贼子,正在遭受天谴。

不,他不肯认命!

他要找到李菡瑶!

“你不能死!”

他不依不饶地喊。

赵朝宗见他丢下众人不管了,担心唐机反攻,又担心俘虏闹事,急忙交代属下警惕各方,然后追过来,大声道:“哥,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救?这也没水呀。”

王壑吼道:“用土填!土灭火!”

赵朝宗:“……”

哥一定是急糊涂了!

王壑并没糊涂,后知后觉地看向脚下地面,大理石地面光洁可鉴、恢弘大气,且不说他们眼下没有工具,就算有工具,等挖开大理石,刨出土壤,李菡瑶恐怕早就烧成灰了;纵然未烧成灰,残躯怕也烧成了黑炭。

这个认知令王壑疯狂,年方弱冠的他遭遇到人生第一个致命打击,浑身虚软,五脏绞痛。

他痛苦得喘不过气来,跪地,面色狰狞地瞪着熊熊大火,修长的手指狠狠抓向地面,霎时染血。

赵朝宗吓了一大跳。

王壑虽比他没大几岁,但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最是处变不惊、深不可测,哪怕对造反这件大事,都能算无遗策、从容布局,从未这样疯狂过。

这李菡瑶长得很美?

在赵朝宗小爷的心里,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发狂,不用说,那女人必然是个美女,其他的因素他再想不到,所以他认为李菡瑶是个美人。

他忙蹲下,抓住王壑的手,不让他因发泄而作践自己,急忙忙嚷道:“哥,李姑娘未必就烧死了。哥你别急糊涂了!你想想刚才那龟儿子说的话,就是成心气你和那个——”他不知道胡齊亞的姓名,一时叫不上来,胡乱道——“总之就是故意激你们。哥你可别上当。哥你不是一向最冷静睿智的吗?还总教导弟弟别冲动……”

王壑猛转脸,反攥紧了赵朝宗的手,力道大的惊人,眼中迸射出希望的光芒——对,那龙禁卫就是想要激怒他,李菡瑶未必就死了。一定是这样!

赵朝宗见哄得他听进去了,大喜道:“我就知道哥英明睿智,不会上当的。哥,那龟孙子就是要激怒你,其实李姑娘根本没烧死,正等你去救她呢。”

王壑不信地问:“是吗?”

赵朝宗用力点头道:“是。咱们要赶快去救李姑娘,再迟了就危险了。咱们挨个搜宫……”

李菡瑶死没死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哄得王壑把这仗打完再说。若是直接劝,王壑未必肯听,但打着救李菡瑶的名义,王壑就愿意听了。等把皇宫都血洗一遍,仗也打完了!若是还找不到李菡瑶,哥再发疯,那时也有空闲了,也有人劝了,总之,怎么都比眼下这节骨眼强。

正卖力劝说,身后传来骂声,赵朝宗转头一看,忙道:“哥你瞧,那龟孙子来了——”

果然,胡齊亞拖着那龙禁卫队长走过来。原来,那队长骂李菡瑶是妖女,炸死是罪有应得,惹怒了胡齊亞,要杀他祭奠李菡瑶,因此拖过来了。

“妖女死有余辜!”

“老子杀了你!”

胡齊亞五指扣住那人咽喉,只一捏,便将他喉骨捏碎了,带着头盔的脑袋耷拉到一旁。

王壑看着胡齊亞,喃喃道:“你不会这么容易死。”

这个胡齊亞,对李菡瑶如此忠心,谁能想得到七年前正是他父子掳了李菡瑶父女呢。

当时,李菡瑶才八岁。

她收伏了这些绑匪!

后来,她在豆蔻年华便执掌李家家业,十岁以后的种种经历,更是堪称传奇:

公开选婿,勇设三关,令他这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和江南三大才子都无力撼动。

重创和化解了潘家妄图霸占李家产业的毒计;为替外祖江家报灭门之仇,火烧江家船厂、海上炸毁楼船、逼死陈飞,翻手覆灭了与陈飞勾结的锦商吴家。

抗旨不遵,炸死逃婚。

起兵造反,勇闯京城……

这其中,有些事是他亲眼所见,有些事他推测是她在背后谋划,却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是江南第一才女!

绝非徒有虚名!

怎能轻易就死了呢?

胡齊亞杀死了那龙禁卫,无可发泄,见王壑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气往上撞,骂道:“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装成这副样子骗小爷?哼,枉我家姑娘当你是个人物,跟你联手,你却想一箭双雕。背信弃义的小人!”

赵朝宗见他如此无礼,正要骂回去,忽听王壑问:“李姑娘什么时候给在下传信的?”

胡齊亞愣了下才问:“什么意思?”

王壑认真道:“在下并没收到李姑娘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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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女说女神节该加更,伤心地提醒你们:我也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节日快乐!

第308章 到底倾心谁?

胡齊亞瞪眼道:“放屁!姑娘亲手交给鄢大姑娘的。就是北疆传来十二路军情告急那天,在德政路。”

王壑道:“她不认识鄢……”

他想说李菡瑶并不认识鄢苓,因为鄢苓易容了,话说了一半又止住。试想,若是李菡瑶没认出鄢苓,怎会知道鄢苓跟他在一起呢?又怎会知道北疆传来十二路告急军情那天,鄢苓去了德政路呢?很显然,李菡瑶认出来了。可是,他却没有收到李菡瑶的传信。是鄢苓扣下了?

赵朝宗本想教训胡齊亞,因见王壑对他颇多忍让,也就换了口气,道:“我说这位兄弟,你用用脑子好不好?李姑娘未必就烧死了。刚才那龟孙子分明就是在气你,这你都听不出来?也是个有勇无谋的……”

胡齊亞寒声问:“你说谁有勇无谋?”

赵朝宗道:“说你呀。你也不想想,像我哥这样胸有韬略、智谋无双的人,若真想要害李姑娘,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用得着炮轰乾元殿吗?再说,昏君是临时起意传李姑娘去审问的,我哥也不知道。”

胡齊亞气极反笑,道:“我呸!说大话也不怕风闪了舌头!还胸有韬略,还智谋无双,不过是我家姑娘手下败将,连我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也比他强些。说老子有勇无谋,你才有勇无谋!你这好哥哥顶多比你强一点儿,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让我家姑娘坐大了,必会成为他最强硬对手,所以才用卑劣的手段暗害我家姑娘。”

赵朝宗打死也不相信王壑不如李菡瑶,道:“我哥怎会是你家姑娘手下败将?嗯,也不无可能,我哥绣花肯定是比不过李姑娘的。哈哈哈……”

胡齊亞鄙夷道:“耍嘴皮子谁不会!你去江南打听打听,你这胸有韬略的好哥哥是不是下棋输给了我家姑娘的大丫鬟?虽说下了两天未分胜负,可观棋却比他小四岁,这不跟输了一样?要是换了我家姑娘出马,哼哼!”

赵朝宗急了,又不敢向王壑求证,因为据他看来,胡齊亞说的十有**是真的。他想着回头再好好问王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下输人不输阵,不能让这黑小子占上风。

他话锋一转,嘲弄道:“你一口一个‘我家姑娘’,且不说李姑娘才学如何;就算真有才学,你一个爷们,甘心受女人差遣,也不嫌丢人现眼!”

胡齊亞道:“你老娘不是女人?你姓赵,小爷记得梁大人刚做官的时候,身边就有个护卫叫赵子仪,现在是忠勇大将军。——他不听梁大人差遣,能有今天?你满口‘我哥’,不会连梁大人的事都不知道吧?”

李菡瑶以女子之身出头任事,除了有真本领,还坚守一点:不论男女,只要入了李家门下,必定要被她灌输女子不输男儿、女子该自立自强的观念。若连这个观念也扭不过来,如何能甘心为她所用?所以,对于赵朝宗的羞辱和嘲弄,胡齊亞一点都不慌,有一肚子的典故和史料可以反驳,全是李菡瑶灌输的,每一条都能信手拈来。

赵朝宗心里咯噔一下——

岂止听说过,就是他爹!

这小子好生讨厌!

梁大人是李菡瑶能比的吗?

他刚要再反驳,被王壑拦住。

王壑从他俩争执开始,就急忙呵止,只是这两人唇枪舌剑,他竟插不进去;直到胡齊亞搬出了梁心铭和赵子仪,赵朝宗心虚气怯,才出现这个空档。

他对赵朝宗道:“休得无礼!李姑娘蜚声江南,岂是你能轻慢的?这位胡兄弟并没说大话,愚兄下棋确实输给了李姑娘的大丫鬟。她才十几岁而已。”

赵朝宗顿时垮脸,幽怨地看着王壑——哥不嫌丢人,他觉得丢人。这李菡瑶不就是女土匪吗,谁知这么大来头。他对李菡瑶的印象,只限于最近京城的传闻,传闻都道李菡瑶是土匪,占山为王了,专掳美男子。

胡齊亞心下得意,但出于谨慎,加上不再信任王壑,觉得王壑是故意示弱,其实憋着坏呢。

然王壑却转向他问:“胡兄弟,刚忘了问你:你说什么时候收到李姑娘传讯的?”

胡齊亞道:“就在去你家前。”

王壑追问:“在炮轰乾元殿之前,还是之后?”

胡齊亞眼睛一亮,顿时想通了因果,忙道:“炮轰之后。——所以说,姑娘还活着?”

王壑激动得心跳加速,道:“不错!”

赵朝宗道:“那要是李姑娘受伤了,才发信号求救呢?”

王壑和胡齊亞都目光不善地瞪他。

赵朝宗急忙笑道:“我也是瞎猜的。”

胡齊亞道:“要是这样,姑娘就会点燃黑色烟花求救。”

王壑忙问:“她身上带了不止一种信号?”

赵朝宗道:“是。”

王壑再问:“李姑娘传信给我,意欲何为?”

胡齊亞认定他在明知故问,本不想告诉他,可是要当着他手下人的面揭露他,还是得说。于是道:“姑娘假扮郝凡,接近吕畅,吕畅要她假扮李菡瑶,引诱王少爷现身;暗地里她却传信给你,要里应外合……”

赵朝宗一脸懵懂——什么假的真的,又是郝凡,又是李菡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是王壑却听懂了。

郝凡就是李菡瑶!

那么,她在真真羊肉馆说与王壑一见钟情、为了王壑才起兵造反的话,是真的了?

即便不是真的,即便这是她故意散布传言,用来迷惑吕畅的,那也大有情义。

没有一个女儿家会那样散布自己的谣言,更何况在这之前,她已经托鄢苓带信给王壑,要与他联手,两相一对照,简直等于向他表明心迹。

王壑把这一连串的因果捋清了,心下又甜蜜又痛苦,恨不能当面去问她:到底是钟情谨言表弟,还是他呢?似乎都像真的,然两真相逢,必有一假。

一定要找到李菡瑶!

王壑心下急速思忖:若是李菡瑶还活着,会带着嘉兴帝去哪里呢?忽然他灵光一闪,喝道:“去太庙!”

第309章 你敢伤她,爷将皇宫夷为平地

他一恢复冷静,人便清醒了,接连下令:围住太极门,以霹雳弹强攻,不给唐机喘息的机会,制造硝烟,掩护他们去太庙。令赵朝宗带领手下精兵绕去太庙后边,翻墙潜入太庙内,伺机营救李菡瑶;他和胡齊亞带人走太庙正门,以烟花为信号,里应外合,活捉昏君。

胡齊亞忙问:“你确定姑娘在那?”

王壑坚定道:“确定!”

胡齊亞忙道:“我去后边。”

王壑道:“你既不放心我,还是跟着我较妥,一来可以接应你家姑娘,二来防止我暗使诡计。若还不放心,就拨几组人跟赵兄弟去。你们的武器正好配合。”

他不知李菡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生恐再错失了,所以要将胡齊亞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但若这么直说出来,怕胡齊亞又怀疑他用心不纯,才找了个借口。

胡齊亞没想到他这么直白。

哼,跟他就跟他!

赵朝宗又问王壑,李菡瑶长什么样,不说清楚了,他见了不认识,万一打起来了呢?

王壑尚未开口,胡齊亞板脸道:“我家姑娘的容貌天下无双,风华绝代,有王者气势。你一见了就知道。”

赵朝宗:“……”

这也太狂妄了!

他想讥讽两句,却发现王壑嘴角微微翘起,想来是爱听这赞美的,只得按捺住一腔不平,瞅了胡齊亞一眼,心想:回头再跟你理论。你家姑娘有王者气势,我哥这气势又叫什么?张世子爷又算什么?

于是大家分头而去。

王壑又传令给张谨言,要他在皇城南门策应全局,以免被唐机或者其他救驾的人马钻了空子。

王壑带着胡齊亞赶往太庙,一路上心潮起伏:若说这皇城还有他忌惮的地方,绝对是太庙。这里不仅供奉有他的祖先,还有大靖历代先帝,其中就有他钦佩敬仰的英武帝和先帝靖康帝。他是绝不敢炮轰太庙的。嘉兴帝只要不蠢,就会想通这个道理,若以为他手上的大炮是军中制造,不止能发射三发炮弹,十有八九会躲过来。

到太庙前,他放慢了脚步。

“没有命令,不可妄动!”

他严令众人,还有胡齊亞。

胡齊亞见他神情凛然,没敢跟他犟嘴,沉默地跟在他身边,一步步靠近太庙。

在距离大门还有几十步时,王壑停步,做手势令众人散开,从两边包抄太庙,翻越墙头,将短枪、弓箭、水枪等武器对准大门内各个角落,只等令下。

然后,王壑才再往前走。

一直走到大门口。

太庙大门居然敞开的,门内不见一个龙禁卫,只有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官员坐在前方五彩琉璃门的台阶上,手里把玩着一串珍珠手串,意态闲适,仿佛在晒太阳,丝毫没有把伏在墙头的杂衣军放在眼里。

这情势,颇有空城计的味道。

王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已然猜出他的身份——吕畅!

胡齊亞忽然身体紧绷,急切道:“那手串是我家姑娘的!”

王壑抬手,示意他莫要惊慌。

吕畅听见动静,抬眼看了过来,细细地端详王壑:少年一身红衣,静静站在大门外,身形挺拔,太阳照在他身上,光耀夺目。他神情平静,并不傲慢张狂,显然对这太庙、对太庙中供奉的历代先皇和王侯将相怀着崇敬之心,但也无怯懦之意。太庙的庄严肃穆也压不住他浑身的朝气和锐气,震慑不住他眼中的勇气和霸气。

吕畅忽然就明白了嘉兴帝对王壑的忌惮和欲除之而后快的心理。他并不清楚嘉兴帝和王壑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今天是初次见王壑,一见之下就兴起杀心。

此人,绝不会臣服嘉兴帝的!

两人对视半晌,彼此都看透了。

王壑笑着夸道:“吕翰林的风采,比在下想象的要更甚一筹。果然大奸似忠。”

吕畅道:“多谢少王爷夸赞。”

王壑问:“吕翰林在等在下吗?”

吕畅含笑点头道:“是。”

王壑问:“吕翰林有何见教?”

吕畅道:“自然有事相求。”

说罢,举起刚才一直把玩的手串,拇指和食指捏着手串的两根流苏——乃是以红豆大小的红玛瑙串成——对着阳光,歪着头细细地端详;口中如闲聊般对王壑道:“王少爷请看,这是北珠。这么大的北珠并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十二颗一般大小,颗颗珠圆玉润。”

王壑屏住了呼吸,“只有九颗。”

吕畅道:“不错。李姑娘用了三颗。”

王壑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想象这手串戴在李菡瑶皓腕上,因为用了三颗,不复紧致,即被吕畅发现端倪,从而察觉手串中的秘密,窥破了她真实身份。

“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吕畅赞叹,证实了王壑的猜想,“心思巧妙、缜密,竟想到将珍珠挖空,灌入材料,制成烟花信号。这心思,这手艺,无一不绝!不仅骗过了本官,也骗过了皇上。若非她给本官包扎伤口时,本官发现这手串松了,少了几颗珠子,还被蒙在鼓里呢。”

其实,他以为郝凡不是李菡瑶本人,而是李菡瑶派来的亲信,比如她的某一个丫鬟;眼下要骗王壑,才说是李菡瑶本人。理由么,他可是见过郝凡写的丑字。

王壑沉声问:“李姑娘人呢?”

吕畅放下手,看向他,又朝大门左右扫了一圈,才道:“跟皇上在一起。王少爷若想见她,先让这些人退了,再随本官进去。本官的腿在乾元殿炸伤了,劳烦王少爷过来扶我一把。唉,那些龙禁卫粗手重脚的。”

王壑道:“若爷不答应呢?”

吕畅歉意道:“那……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王壑沉默下来。

胡齊亞攥紧了拳头。

吕畅表面悠闲、实则紧张地盯着王壑,猜想他是为了美人勇闯龙潭虎穴呢,还是对李菡瑶毫不在意、不受威胁呢?再不然就是无法抉择地痛苦?

等了一会,王壑依然沉默。

吕畅先受不了,怕王壑故意拖延时间,转脸朝五彩琉璃门内吩咐道:“去,斩了李姑娘的玉手来。”

他要逼王壑就范。

胡齊亞大惊,“你敢!”

王壑也喝道:“且慢!”

吕畅问:“王少爷答应了?”

王壑陡然提高声音,朝着祭殿的正门内喝道:“尔等若敢伤李姑娘一根毛发,小爷发誓:别说这太庙,小爷必将整座皇宫夷为平地!将皇族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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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赤裸裸的宣告

太庙内外一片死寂。

吕畅却微笑道:“王少爷若真为李姑娘大开杀戒,惹得天怒人怨,正合本官心意。到时候,恐怕就不止一路人马前来勤王护驾,讨伐逆贼了!”

“天怒人怨?”王壑冷笑一声,“吕畅,你可知小爷炮轰乾元殿的火炮从哪来的?”

吕畅迟疑道:“想必是玄武王安插在军中的奸细替你们遮掩,从军中盗运来的……”

王壑道:“非也,是小爷画的图纸,然后找城里的老铁打造的。吕翰林不知道这老铁是何人吧?他在城北开了一家铁匠铺子,专给人打造农具。”

吕畅心一沉——打铁的造火炮?荒诞!若真这样容易,王壑岂会只打造一尊火炮?两尊还是三尊?或者更多?所以他说将皇宫夷为平地不是威胁?

王壑眼中寒芒闪烁,道:“一个铁匠打造的火炮都能把乾元殿给轰了,说明大靖气数已尽——”他张开双臂,举手朝天,厉声道——“这屹立了数千年的皇城,见证了数个王朝的兴衰,也积淀了无数的冤魂和戾气,非大气运、雄才伟略者不能镇服。嘉兴帝无信无义、无德无仁,登基仅仅七年,便惹得天下大乱、内忧外患,此亡国之兆也!今日,小爷炮轰了乾元殿,是破而后立!小爷上体天心,下敬先帝,才留下这太庙、这皇城,若尔等敢伤害李姑娘,小爷必将这皇城夷为平地!你若不信就试试!”

吕畅认真回道:“我信。”

他不知嘉兴帝听见这番话是怎样的心情,他反正是心惊肉跳——谁也不敢把王朝的兴衰和气运当儿戏,王壑随便一炮轰塌了乾元殿,委实惊人!

他不敢和王壑赌狠。

他料定王壑也不愿玉石俱焚,且把眼前这一关度过去,再擒拿了王壑,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只要能反败为胜,所谓的兴衰和气运之说,就像历史上任何一次平定叛乱,便能反过来解释成“天命所归”。

所以,他忍下了。

王壑道:“很好。那咱们就来谈些有用的条件。”

吕畅问:“何为有用的?”

王壑道:“比如,你们放了李姑娘,小爷便饶了昏君。”

吕畅严正道:“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饶恕皇上?皇上才不会放过你!你带兵攻入皇城,又炮轰乾元殿,犯下谋逆大罪,罪不可赦,当诛九族……”

王壑两手果断向前挥。

他在门口站了这么一会子,跟吕畅谈条件的同时,手下人已经将大门、院墙内外都仔细检查过了,确定没有埋炸药的痕迹,向他打手势示意,他即下令。

霎时,杂衣军迅速冲入太庙,不仅占据墙头、屋顶等高处,还往祭殿的正门内冲。

吕畅急忙喝道:“站住!”

从他身后门内冲出一群龙禁卫。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但谁也不敢先开火。

在这里,嘉兴帝和王壑一样忌惮;更何况,他想利用李菡瑶逼王壑就范,不想玉石俱焚。

王壑走进来,站在吕畅面前,冷冷道:“吕畅,你若不想这太庙变成废墟,就说些合适的。为救李姑娘,小爷不惜性命,然这些兄弟将性命交付于我,我便不能置他们安危于不顾。你想让小爷孤身去见昏君,那是休想!这只会逼得小爷与你们玉石俱焚。想必昏君也不愿看到这结果。”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李菡瑶的爱慕和重视,在所有人面前坦诚这点,反过来威胁嘉兴帝和吕畅,而不是假装对李菡瑶无情义,他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

他要昭告天下!

吕畅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道:“从皇城退军!”

王壑慨然道:“好!”

吕畅心里一喜。

然王壑紧跟着又道:“先把李姑娘带出来让小爷瞧瞧。别把小爷当傻子。想跟爷玩花招,哼!”

吕畅也知道,不让他见正主儿恐怕不行,幸好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不怕王壑不就范。

他便转脸吩咐道:“带李姑娘。”

一龙禁卫道:“是。大人。”

转身便进了祭殿正门。

众人静静地等待。

不一会,王壑便听见正门里面传来“咚咚”脚步声,后面还有更杂乱的一群脚步声,忙示意胡齊亞戒备,各人端着武器,虎视眈眈注视着门里。

“大人,大人!”刚才进去的龙禁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惊慌对吕畅道,“皇上,皇上……”

吕畅急问:“皇上怎么了?”

龙禁卫抬手指着王壑道:“皇上被他们的人扣了!”

吕畅忘记了自己腿伤,霍然站起身,才抬起上身就跌坐回去,磕在台阶上,疼得嘴角直咧,但他无暇自顾,死死地盯着王壑,问龙禁卫,“李菡瑶呢?”

龙禁卫忙去扶他,一面惶恐道:“不知道。”

与此同时,几个杂衣军也跑了出来。龙禁卫大惊,转身抬手举枪,就要射击;杂衣军也举起了枪,一面威胁并兴奋地朝王壑道:“谁敢动手,就杀了昏君!王少爷,我们爷活捉了昏君,请少爷进去。谁敢开枪?”

吕畅和龙禁卫一齐怔住,不敢相信。

王壑也很意外,没想到赵朝宗这么厉害,竟然能无声无息地扣住嘉兴帝——他并没听见打斗声。

不论如何,这是好事。

一想到马上能见到李菡瑶,他又激动又忐忑,再不管吕畅的威胁和约定,吩咐“拿下他!”

那几个杂衣军一拥而上,就要拿吕畅;龙禁卫自然不让,齐齐挡住,喝道:“谁敢!”

胡齊亞道:“你看老子敢不敢!”

双方又对峙了!

王壑冷冷道:“你们没听见?昏君被活捉了,若不想他丧命,都退下。小爷不想在太庙动刀枪。”

龙禁卫们神情挣扎。

他们都是唐机的亲信,跟唐机一样对嘉兴帝忠心耿耿,所以才被唐机挑选出来保护嘉兴帝。之前嘉兴帝和吕畅要利用李菡瑶胁迫王壑,他们才没有擅自动手;等他们想豁出性命拼杀时,情势又逆转了。那个憋屈,无法用言语形容。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皇上身边那么多龙禁卫,连声枪响都没听见,怎就让叛军轻易活捉呢?

吕畅更加想不通。

此刻,他不管真相为何,都不能让王壑走脱了,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只求能抓住王壑,替皇上挽回一点颓势。于是他喝令龙禁卫“拿下这乱臣贼子!”

“谁敢动手,小爷即刻杀了昏君!”

一声暴喝从众人身后传来,听声音不远,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似乎在后面大殿内喊的。

第311章 李菡瑶太庙留书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311章李菡瑶太庙留书最终,双方还是没动手。

王壑和吕畅都心系祭殿内的情形,决定先进去再说。

双方分左右而行,过了戟门,就见宽敞空阔的享殿庭院内、御道左右各站了一排全副铠甲的龙禁卫;御道尽头的月台台基下,横排了三排龙禁卫;再往后,是汉白玉栏杆围绕的三重台基,上面密密麻麻站满了龙禁卫,其萧杀肃穆、战意昂昂,绝非之前厮杀狼狈的龙禁卫可比。

与之相对的是赵朝宗带来的杂衣军,在外围墙头趴着一排,端着劲弩;墙根下一排,其中有十组人是胡齊亞的,都端着水枪;享殿台基周围也围了三排。

王壑看得心头疑云密布这种情势下,赵朝宗是如何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心里再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在龙禁卫的虎视眈眈之下,大步穿过御道,步履矫健,红斗篷下摆带起一阵轻风,微微飘起,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那些龙禁卫都恨不得杀了他,又怕动手后,里面的人会伤害嘉兴帝;既不能动手,只好恶狠狠地盯着他,若目光能杀人,王壑此时已经千疮百孔了。

进了享殿,王壑一眼看见嘉兴帝,然这个令他睡梦中也憎恨的昏君,此时却被他略过,目光投向大殿右前方的墙壁上,那里挂着大幅明黄织锦,应是这殿里悬挂的帷幔拆下来的,上面一行龙飞凤舞、气势狂放的草书;而吕畅由一龙禁卫背着,一进来也搜寻嘉兴帝的身影,同样也被右前方墙面上的狂草先夺了眼球,满目震惊。

那帛书上写的是

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

右下角留名

江南李菡瑶

嘉兴末年腊月二十四

这幅字几乎霸占了整面墙壁,睥睨天下之势,昭然若揭其笔力深厚,浸透织锦;气势狂放,不仅无视嘉兴帝这个活着的皇帝,更压制了太庙供奉的大靖数位先帝。在地铺金砖、柱贴赤金叶,金漆帝座雕龙、后座雕凤,除大梁为沉香木外,其余皆由金丝楠木制成的雄伟庄严、富丽堂皇的享殿内,悍然夺目,观之令人心生敬畏

王壑看得震撼不已。

吕畅看得头晕目眩李菡瑶留的日期是“嘉兴末年腊月二十四”,这是说,嘉兴帝这皇帝今天做到头了

还有,郝凡竟是李菡瑶本人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吕畅亲眼见过郝凡写字,那叫一个难看;而眼前墙面上这狂草,分明真是李菡瑶的手笔。

一个人怎会写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字体,一丑一美,而且用的是同一只手,并非左右手

好个李菡瑶

他君臣都小瞧她了。

之前,吕畅通过手串识破郝凡的身份后,暗自得意原本这个计策,就是不论郝凡真是潘子玉的人,还是奸细,他都立于不败之地。他拿了手串去大门口等王壑,就像守株待兔,而王壑也像傻兔子一样,一头撞上来了。

郝凡则被龙禁卫扣押。那么多人看守她,明明智珠在握的一盘棋,为何会以嘉兴帝被活捉结局

吕畅深深地迷惑了。

他调转目光寻找皇帝。

就见陈副将军等四五个龙禁卫倒在地上,而身着明黄绣青龙龙袍的嘉兴帝被十几个杂衣军围着,坐在一张雕龙金漆帝座上,也不知是他哪个祖宗的帝座,被胡乱挪来给他坐着。

并没有人拿枪或刀指着他,但他却不是自由的,他似乎行动不便,瘫在椅内,下巴上一道血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上,连王壑进来也没留意;那神情,震惊、悔恨、愤怒,还有浓浓的不甘

吕畅完全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悲声叫道“皇上”

嘉兴帝恍若未闻。

吕畅咬牙问守护在殿门口的龙禁卫将官“为何会这样”

那将官羞愧道“末将不知。”

吕畅“”

都是死人吗

怎会不知

那将官道“是陈副将军在里面保护皇上,我等都在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皇上被挟持,末将猜太庙混入了内奸,扮成宫女太监”

吕畅隐约明白了。

可是李菡瑶人呢

还有郑若男也不见了。

那边,王壑盯着墙面看了一会,收回目光,一扫周围,赵朝宗早迎过来了,欢喜道“哥”

王壑问“怎么拿到的”

赵朝宗道“都是哥神机妙算。”

王壑“”

他怎么就神机妙算了

赵朝宗见他神情不解,忙问“不是哥叫人在西门口接应弟弟的吗说抓到了昏君。”

王壑看他这糊涂样,也懒得再盘问他,况且当着这些人也不好仔细询问,于是转脸看墙,问墙上的字“是你吗”

墙上的字没有回应他,别人回应了。

就听一脆声道“是我们姑娘神机妙算。”声音年轻的很,陈述一个事实,不让赵朝宗抢功。

王壑忙搜寻声音来处。

找到了,在嘉兴帝身边。

那是一个少年,对王壑道“是我家姑娘制住了昏君和这些龙禁卫”王壑顺着他目光看向嘉兴帝,以及倒在一旁的龙禁卫,嘉兴帝羞得脸紫涨“姑娘留我们在此等王少爷。还以昏君做人质,接应这位小将军进来了。”

王壑急忙问“你家姑娘呢”

那少年道“我家姑娘先走了。临走前留了这封信,让小的转交给王少爷。”说着从胸前拿出一块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走过来,双手呈给王壑。

吕畅、嘉兴帝都看过来。

王壑接过,道“多谢。”

一面展开来看。

只一眼,便确定是李菡瑶的亲笔;再细看,便如雷轰电掣般身形僵住,脸上泛起红潮。

赵朝宗听说他能在龙禁卫环伺下进入这太庙,并活捉嘉兴帝,并非王壑的运筹帷幄,而是李菡瑶的神机妙算,顿时心里不舒服,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李菡瑶这么厉害

他不由看向胡齊亞。

胡齊亞冲他一挑眉,很得意。

赵朝宗郁闷极了欠人人情的滋味很不好,弄得他在胡齊亞面前都低一头。再瞧王壑,不知李菡瑶写的什么,让他哥又变了脸,好奇死了,忙凑过去瞧。

瞧了半天,不认得

这字跟墙上的字一样狂。

他最不爱读书,虽不至于不学无术,但于书法文章诗词这方面,实在所学有限,而李菡瑶的狂草,若没点儿书法底子,寻常人谁认得出来

赵朝宗嘀咕道“这字写得,比弟弟写得还难看。哥,你能认得么写的什么”

是不是该为瑶儿点个赞啊朋友们onno感谢姐姐儿打赏。

第312章 是情书还是情债?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312章是情书还是情债?王壑惊醒,瞥了他一眼,将纸块折叠起来,也没回答,兀自沉浸在心乱如麻的状态里。

李菡瑶写的是

投我以铁瓜,报之以援军。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火瓜,报之以援助。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煞瓜,报之以援手。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仿诗经中国风卫风木瓜的格式。饱读诗书的王壑自然明白原诗的意思作男女间相互赠答可以,作朋友间相互赠答也可以,还可以再引申其他。

若是平常,王壑定会当这是一首情诗,必定喜不自胜,然而那“铁瓜”“火瓜”“煞瓜”三词,一个比一个煞气重,似乎仇恨,又像讥讽,又像风趣其意难明,他从未觉得过往所学如此贫乏,又觉得得脊背凉飕飕的,心底没着没落的。亏这丫头怎么想起来的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一事实诗意恐怕不会简单,最好别自作多情。

若说是问罪,也不大像。

倒像是放债的文书。

对,就是这感觉

王壑喜忧掺半。

欣喜,因为这是李菡瑶写给他的信,是她的亲笔书信,他看着就觉得亲切,心底泛起甜蜜的涟漪。

忧虑,李菡瑶到底对他是什么心思呢虽确定是债据,但这债务有许多种,情债也是债

这首诗用了木瓜原诗一样的重叠结构,“铁瓜”“火瓜”“煞瓜”都是代指炸弹;而“援军”“援助”和“援手”也都是指对他的帮助。“援军”和“援助”他都看到了,一个是胡齊亞,另一个就是这擒拿嘉兴帝内应;第三段“报之以援手”的“援手”在哪儿呢

他没问送信的少年。

李菡瑶写给他的信,他却问别人,像话吗也辱没了他的智慧。眼下他不明白,应该是时机未到。

他只顾在那思前想后,却忘了吕畅和嘉兴帝等人。

嘉兴帝听说李菡瑶留书给王壑,又见王壑看信后的神情极微妙,再想起李菡瑶对他所做的事竟是将他当礼物送给王壑,可见二人之前果然有勾结,定是王壑在桐柏山劫走了李菡瑶无疑,不禁龙颜大怒,然他瘫倒在华贵的帝座内,连上身都直不起来,实在难振天威。

时隔多年,两人又见面了

嘉兴帝原本想着自己高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王壑作为乱臣贼子被押上来,就像蝼蚁一般匍匐在他脚下;谁知现在王壑站着,他却成了阶下囚。

这羞辱,刻骨铭心

他颤声道“你敢跟朕抢女人”

王壑闻言抬眼,红衣耀目,俯视坐在帝座内、身穿明黄龙袍的嘉兴帝。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指着墙上字问“这样的李姑娘,你能消受得起”

这话正中嘉兴帝软肋。

他脸色更加灰败了。

他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李菡瑶一个商女

李菡瑶却以行动证明

他无福消受她

李菡瑶不仅抗旨拒婚、诈死脱身,更潜伏到他身边;最不能容忍的是,在无数男人有文臣有武将的环伺下,竟然活捉了他这个帝王,并且还全身而退;临走之前,留下这幅狂草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

这是指责他不配为君

啊啊啊

嘉兴帝被怒火炙烤着。

吕畅急叫“皇上息怒”

他见嘉兴帝一直瘫坐着,便知道他中了李菡瑶的暗算,又悔又愧,自觉无能,害皇上受辱。

他厉声叱喝道“李菡瑶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王壑,你勾结妖女,攻打皇城,炮轰乾元殿,擅闯太庙,挟持皇上,这就是世人口中的名门之后、忠臣之子可笑不过是欺瞒世人的乱臣贼子你和你的父母联手谋划了这阴谋,妄图夺取大靖江山,有何面目对天下百姓有何面目对这太庙的祖先有何面目对历代先帝”

王壑静静地看着吕畅,静静地听他痛叱自己,等他痛斥完了,才好整以暇道“难为你断了腿,还骂的这么中气十足,若是能站着的话,更好了。”

吕畅默了一会,才冷笑道“原来你只是个无赖。”

他刚才这些话,换上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不会无动于衷;王壑却如此沉得住气,令他心惊。

王壑道“爷不过是想等你心平气和了,再慢慢告诉你一个道理,否则你盛怒之下,未必听得进。”

赵朝宗忙问“什么道理”

他可气了,巴不得王壑反击。

王壑道“自古明君贤臣,相得益彰。先帝时,满朝皆是贤臣,到了你这”他指着嘉兴帝“却都成了乱臣贼子。忠奸本在一念之间。贤德君主,泽被天下,万国来朝;无德无能的君主,天下群起而反之”

嘉兴帝气得眼前一黑。

吕畅正要反击,王壑厉喝“这是皇家太庙,昏君若有脸敢见先帝,小爷自当奉陪”

他喝道“带他去寝殿”

赵朝宗大声道“是”

于是忙上前拖嘉兴帝。

嘉兴帝竟不能抗拒。

吕畅大声叱喝“休得猖狂”可惜他连下地站着也不能,也是干喝罢了,毫无威力。

门口的龙禁卫准备冲进来,外围的杂衣军全部举起刀枪剑戟,还有霹雳弹,大战一触即发。

老仆等人挡在王壑身前。

王壑面朝门外,神色凛然,厉声喝道“都放下兵器小爷不会杀他,也不想在太庙动手,但若你们执意相抗,小爷即刻让他人头落地”

赵朝宗和一个汉子左右夹起嘉兴帝,赵朝宗手中的刀抵在嘉兴帝的脖子下,正在下巴那一道伤痕的下面;他几个属下也在一旁用枪指着嘉兴帝。

吕畅震惊“你敢伤皇上”

赵朝宗道“已经伤了。你再啰嗦,老子再拉一刀。”

吕畅立即闭嘴。

众龙禁卫都怒火冲天,又不愿退去,双方僵持。

王壑厉喝道“再不退下,杀”

龙禁卫们仍然犹豫。

有人骂“乱臣贼子”

王壑也被勾起了怒火,提气高喝“乱臣贼子我王家世代忠良,我父母更是鞠躬尽瘁,却被昏君猜忌、陷害。我父母抽身退步,战死疆场,只求一个善始善终。然昏君还不肯放过他们,还要玷辱他们身后清名。好,很好小爷今天就把这乱臣贼子的名声给坐实了要么忠,要么奸;想让我王家背负冤屈被满门抄斩,那是休想”

赵朝宗道“忠君你们继续忠君吧。狡兔死走狗烹,忠义公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将来。”

第313章 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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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禁卫们更加犹豫了。收藏本站

他们也曾在心中质疑过嘉兴帝,可是王壑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他们能接受的。眼下这情势,到底该何去何从?

嘉兴帝艰难道:“都退下。”

他可不想被王壑蛊惑军心。

他也相信王壑,既说不杀他,便不会出尔反尔,再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不如拖延片刻,兴许情势就有了转机,各方勤王护驾的人也该来了。

龙禁卫们只好退后。

王壑等人押着嘉兴帝往中殿去了。中殿乃供奉历代先帝先后牌位的寝殿,一殿九室,分昭穆而列。正中一室供奉的是大靖太祖的牌位,其余各祖供于各夹室。

到此,众皆屏息肃穆。

王壑令双方军士都留在殿外,他和赵朝宗带人押着嘉兴帝进去,到供奉先帝牌位的夹室。

到那里,他示意赵朝宗松开嘉兴帝,他自己也整肃衣冠,平定心情,向神龛恭敬以对。

这是一种极矛盾的心情:他对先帝心怀感激和崇敬,看在先帝份上,他本该襟怀坦荡些,就算憎恶嘉兴帝,也不该起兵造反,更不该攻打皇城。

可是,他忍无可忍!

所以,他来请罪了。

也是来了结恩怨的。

嘉兴帝至此,心中恨意和羞愧达到顶点,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尽这耻辱:大靖从来没有哪一任帝王,被臣子——不,王壑连个功名都没有,并不是臣子,只是白丁——押解到此,完全颠覆了君臣纲常。

夹室内设神椅、香案、床榻、褥枕等,先帝的牌位就安放在褥上;嘉兴帝被赵朝宗摁跪在牌位前,对着那牌位颤声泣道:“父皇,这就是你给儿臣留的辅政大臣!算计儿臣的江山,算计儿臣的性命……”

他没有错!

都是梁心铭!

都是王亨!

是王壑,是王家……

王壑默不作声地点燃一捆巨香,往三足白玉龙纹香炉内插去。手下一用力,那香炉“哐啷”一声,翻倒了。

王壑一愣,这怎么回事?

嘉兴帝听见声音,抬头一看,顿时激动万分——先帝显灵了!显吧,劈死烧死或者阴死这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有何资格祭拜先帝!”

“是吗?这香炉腿断了。”

“那是父皇震怒了!”

“你确定不是你的罪孽?”

“又不是朕敬的香。”

两人唇枪舌剑,互相指责。

这里可是太庙,供奉历代先帝牌位的寝殿,所用之物,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香炉怎会断腿?

赵朝宗忽道:“哥,这是什么?”

王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倾倒的香炉下,露出一角纸折,忙抽了出来。

是一本奏章,上书:

梁心铭奏。

王壑顿时一凝,心头泛起奇妙的感觉:这是母亲提点自己看的?还是先帝的指引?

他忙展开来瞧。

嘉兴帝也看见了,想伸手来拿。他是皇帝,这奏章不该让他看吗?王壑简直胆大包天!然他连跪着尚且不稳,更不要说抢东西了,只好干看着。心中对梁心铭的愤恨更加深一层:什么事这样装神弄鬼?放着他这活生生的皇帝不奏,却给先帝上奏,分明没将他放在眼里。

王壑打开奏章,默念。

这是八月一日那天,梁心铭去西北边关前,特地向嘉兴帝请旨,说此去西北恐引发战事,故要去太庙告祭。这奏章就是那天写的,向先帝请罪,也是辞别。

梁心铭在奏章中道:

她辜负了先帝临终嘱托,如今,她与新帝君臣之间嫌隙日深,已是行到山穷水尽处,却无法破开这局面。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她感念先帝知遇之恩,虽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然反省一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自己死不足惜,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被抄家灭族。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思来想去,唯有以身报国。

所以,她要死在疆场上!

这是保全她和嘉兴帝君臣之间情分的唯一办法。若她夫妻的死能让皇上释去心结,并保全王家,也算是死得其所;她也算不辜负先帝临终嘱托,不负忠义。

至于她死后——

人死如灯灭。

恕她无能为力了。

这里,她对先帝满怀歉意,表明她非不愿作为,而是不能为。——看来她已有预感,自己死后,朝堂未必会稳定,天下未必会太平,然她又不能不放手。

孩子长大,总要放手。

以后,就看天意了!

……

随着那熟悉的字迹在眼前移动,王壑感到一颗心沉入无边的深渊。他没有哭喊,没有哽咽,好像还在笑,但泪水却大颗大颗往下滚,掉在金砖地面上。

赵朝宗吓坏了,“哥?”

王壑不理他,等看完,猛转脸盯着嘉兴帝。

嘉兴帝毫不示弱地盯回去。

王壑突然把奏章塞给他,“昏君,你看仔细了!”

嘉兴帝手软,竟没接住。

奏章掉在地上。

赵朝宗拾起来放在他手上。

王壑抬头,脊背挺得笔直,盯着先帝的牌位,悲愤道:“你不欠他的,你欠我的!”

“你不欠先帝,你欠我的!”

“你不欠新帝,你欠我的!”

“你不欠天下人,你欠我!”

“你欠我一个母亲!”

这奏章,夺去他最后的希望。

嘉兴帝已经看完了,不敢信,不肯信,不愿信。他也如王壑一般激动道:“这是阴谋!是阴谋!”

怪不得香炉会倒。

这是梁心铭的阴谋!

王壑倏然回头,右手一把扣住他的脖颈,用力掐紧,咬牙道:“你说什么?昏君!”

嘉兴帝无力挣扎,以目质问:“你敢弑君?!”

眼看他两眼上翻,赵朝宗心慌起来,结巴道:“哥,你、你不说不杀他么?这、这地方……”

他心虚瞥了先帝牌位一眼。

他听父亲说过不少先帝的事,对先帝很敬重。撇开君臣纲常不提——这点被他无视了——单以父辈们的情义来说,当着人家老子的牌位杀儿子,似乎有些不厚道。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高喝:“太后驾到——”

陈太后是听见皇宫爆炸声,急令人查看究竟,得知乾元殿被轰,忙召集宫内龙禁卫赶来救驾。行至太极门,遇见败退的龙禁卫,见唐机被霹雳弹重创,昏迷不醒;而那会子叛军却未乘胜追击,太后警觉不对。等问明皇帝在太庙避难,心中不安,急忙整顿残余的龙禁卫,又会合了从西门赶来的尉迟琛的人马,急急赶往太庙救援。

途中,她又下了两道懿旨:一是持她手谕,往朱雀王府传旨救驾;一是持她凤令,出城往京郊西大营霍非处寻求援兵。她是无权调兵的,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等见了皇帝再请圣旨,持兵符调兵。

一到太庙,便看见两军对峙。

龙禁卫道,王壑挟持了皇上。

太后再也顾不得了,带着龙禁卫就要冲进寝殿。

胡齊亞端起水枪对准太后,杀气腾腾道:“站住!否则小爷手下不留情!再往前一步,杀了昏君!”

第314章 教导之过

太后坐镇中宫多年,先帝去后,更是后宫第一人,再者她本来心性坚强,怎会怕胡齊亞威胁?然她估量了下情势:若是打起来,恐怕太庙要遭殃,也会逼得叛军对嘉兴帝下手,于是挥手制止双方,“哀家一个人进去!”

这下胡齊亞倒不好办了,他可以对领着龙禁卫的太后开枪,却不能对孤身闯寝殿的太后动手。

于是,太后就这样进去了。

看着夹室内历代先帝先后的牌位,太后惊惶不已:原以为自己死后,牌位也要被供奉在这里,眼下却发生这样大事,眼看秦氏皇族的江山就要败在儿子手上,她母子将成为秦氏的罪人。——不,决不能!

正想着,已到供奉先皇牌位的夹室,就见王壑疯魔了似的掐住嘉兴帝的脖子,嘉兴帝脸色憋得紫涨。

“住手!”太后吓得肝胆欲裂,扑上前掰王壑的手,一面滚下泪来,一面哆嗦着痛斥王壑,“哀家真是看错了你,竟当着先帝牌位弑君,简直大逆不道!无君无父的东西!若非先帝对你母亲网开一面,哪里会有你?”

这话刺激了王壑,厉声道:“住口!我父母欠你们的,已经还清了!此事休得再提!”左手从嘉兴帝手中扯过那奏章,劈脸扔向太后,“你好好瞧瞧!”

奏章砸中了太后的脸,落地。

太后呆滞,那是什么?

竟然令王壑如此狂怒?

她不管,她要救儿子!

太后一来,赵朝宗更紧张了,因为当年梁心铭女子身份暴露后,在金殿被群臣围攻,太后当时还是皇后,亲自赶去乾元殿,为梁心铭主持公道。

他们怎好对太后动粗呢?

可是,太后骂王壑“无君无父”的话,赵朝宗也是不爱听的,当下捡起奏章,捧给太后,板脸道:“请太后先看了再说。晚辈劝劝我哥。”

太后听他这么说,方才接过去。

赵朝宗低声劝王壑:“哥,眼下不能杀这昏君。杀了他咱们就出不去了……”

王壑手松了些,他也是被嘉兴帝激怒了,不然也不会在先帝的牌位前动手。

嘉兴帝终于缓过气来了。

太后也能定下心来看奏章了,一看之下,不由泪如雨下,既为梁心铭难受,也为大靖难受,因为梁心铭之死,并未换来朝堂平静,反而令事态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她也明白了王壑发狂的原因:这是认为嘉兴帝逼死了他父母,所以要报仇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哆嗦着嘴唇,竭力压制失态,严正对王壑道:“梁大人一片忠心,哀家十分敬佩,也很痛心。然你母亲求仁得仁,所求的正是大靖天下安定,而你起兵造反、攻打皇城、挟持皇帝,岂不违背了她的意愿?”

王壑转向她,寒声道:“太后的意思小子明白,是说我母亲自己求死,与昏君无关?”

太后:“……”

她想回“是”,却说不出来。

怎会无关呢?

明明就是皇帝逼的!

王壑继续道:“我父母受先帝知遇之恩,宁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小子不敢心怀怨愤;可他们死了,大靖天下安定了吗?这昏君放手了吗?我王家世代忠良,又有何辜?忠义公赤胆忠心,又有何辜?还有玄武王族、崔相……”

太后的心针扎似的疼。

嘉兴帝气血翻涌,断断续续道:“这都是……梁心铭……诡计,乱臣贼子……欺瞒世人。”

王壑五指骤然一紧,再次掐紧了他脖子,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说的好啊!小爷这不就造反了么。可算合了你的心意。爷可不像我母亲那般死脑筋,活着你不放心她,死了你还是不放心她,只有起兵造反你才能放心,才能证明你的英明,证明你的圣明。你算无遗策,怎么就没算到:以我父母的能力,若真有反心,你能坐稳这皇位吗?就凭你这样昏庸无能,小爷夺你的皇位易如反掌!”

嘉兴帝羞愤道:“这本就是……你母亲……一手安排的……阴谋,逆贼、别、装模作样!”

王壑:“……”

静了会才道:“皇上英明!”

忽然就没有兴致了。

他松开嘉兴帝,直起身,看着太后,眼光讥讽,仿佛说,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太后感到一阵无力、痛苦,实在承受不住王壑意味深长的目光,脱口喊道:“你口口声声骂他昏庸无能,那不都是你母亲一手教出来的?还有你父亲,还有崔渊、谢耀辉……都是他们教的!哀家和先帝并不曾干预!”

她猛然转身对着先帝牌位,泪如雨下:先帝,这到底是怎么了?真是大靖气数尽了吗?

王壑问:“太后是说我母亲教坏了他?”

太后斩截道:“哀家并无此意,但他确是你母亲教出来的。想必你母亲也问心有愧,才……”

王壑截断她话:“我母亲不止他一个弟子。朱雀王的女儿和义女、我姐姐、我,都受我母亲教导!”

太后道:“那又如何?”

王壑道:“他倒行逆施,我会替母亲清理门户,绝不让他祸害天下,辱我母亲名声!”

这一刻,他豁然开朗。

太后也豁然开朗:梁心铭以身报国,了结了先帝对她夫妻的恩义,使得王壑再无牵绊。若嘉兴帝懂得适可而止,王壑或许没有机会反,可是嘉兴帝竟要对王家和张家斩草除根,这便让王壑有了借口也有了机会。——也许梁心铭早算准了嘉兴帝,早对他死心了,但她受先帝大恩,不能废帝,也不能反,唯有寄希望在王壑身上。

梁心铭这封信不是留给先帝的,而是留给王壑的。她早对嘉兴帝有防备了,所以一直不许王壑回京。

太后越深想,越觉心冷。

她严厉道:“你是一定要违背你母亲的遗愿了?还是你本有野心,这一切不过是你的借口?”

王壑道:“我母亲有什么遗愿?我母亲欠先帝的,已经还清;欠太后的,也已还清;欠天下的,也已还清;唯欠我一个慈母!自我幼年开始,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国事上,唯有晚间回家,才有空查看我的课业,我才得见她一面。太后竟然说她教坏了昏君!怎不说你儿子无能?!”

太后身子不住颤抖,道:“我儿子无能?当年你母亲亲口赞他聪慧,并不输给你!”

两人如市井百姓般吵架。

嘉兴帝根本插不进去话。

赵朝宗也听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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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她已经是朕的女人

王壑忽然问:“太后当年因何要救我母亲?”

太后被他陡然转变话题弄得一愣,怔了好一会才道:“自然是钦佩你母亲的胆色,和她所做的事……”

王壑犀利道:“不!真正的原因是:那时你谨记自己身为国母的职责,为天下女子之楷模,为天下子民谋福祉。看到我母亲遭遇不公,你为了我母亲,也是为了大靖,不顾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闯入乾元殿,与朝臣们争锋相对,也不惧先帝责罚。是何等的魄力!而今,你早不配做国母了!你只是他一个人的母亲——”他指向嘉兴帝——“面对你儿子的倒行逆施,你忘了先帝和祖宗,忘了大靖天下,忘了这天下苍生,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

太后陡然变脸,身子轻颤。

王壑的声音继续无情地钻入她耳中:“……否则以你的刚性,若这昏君是别个妃嫔所生,你还会这般纵容他吗?你说我母亲教坏了他,别忘了,我父母因何遭受昏君忌惮和厌弃?不就是苦心谏言、竭力阻止他倒行逆施?若他们投其所好、谄媚惑主,怎会有此下场?我父母因此而死,崔相因此而死,忠义公因此而死,谢相因此罢官,鄢大人因此而死……而太后你呢?你有何面目对这太庙的英灵?”

最后一句如大锤砸中太后。

太后茫然转向先帝牌位。

奇怪,脑子嗡嗡的乱叫。

可乱纷纷中有一点无比明晰:嘉兴帝若死了,还不算太糟,若是把大靖江山丢了,她真的无立足之地了,不但活着无立足之地,且死亦不能——死后如何去见先帝和历代先皇呢?在阴司也无立足之地!

不,绝不能丢了!

她努力鼓起勇气。

她努力地想,如何才能在这恶劣的情势下,保住秦氏的皇位?她用力闭眼,努力静心。

嘉兴帝见太后被逼如此,恨不能将王壑五马分尸,然用尽力气也只能艰难呵斥:“住……口!”

赵朝宗也用手指捣了捣王壑,示意他看太后。

王壑正激愤,并不以为意。

他父母一生鞠躬尽瘁,这昏君自己不成器,凭什么怪他们教的不好?他也是父母教出来的,且在他身上花的精力少多了。他会用行动证明给世人看:他是怎样的才德兼备!嘉兴帝败的江山,他会使它兴盛!

忽听太后问:“哀家若秉公处置,你便会听哀家的?”

王壑于激动中生出警惕,并没有马上答应。他父母多智近妖,对他的管教也异于常人,他从五岁开始,说话行事都比别的小孩要多个心眼子。

现在秉公处置有何用?

能让他父母活过来吗?

能让忠义公活过来吗?

能整顿朝纲、安定天下吗?

在王壑看来,太后一向不干政,嘉兴帝登基七年她都不管,眼下根本没能力扭转乾坤。

既不能,为何要答应她?

于是,他瞅了太后好一会,才漠然道:“太后说笑了,小子已经造反,开弓没有回头箭!”

太后问:“你要杀哀家?”

王壑道:“不。小子不会杀太后。只要太后愿意,可继续住在慈宁宫。甚至太后要召援兵来平叛,也请便。小子会让太后明白,大靖气数已尽!”

太后道:“好狂妄!你认定哀家无力回天?”

王壑傲然道:“请便!”

太后道:“记住你的话,别阻拦哀家!”

王壑道:“那要看什么事。”

他依然保持谨慎。

太后没理他,而是问听呆了的嘉兴帝:“玉玺呢?”

嘉兴帝嘴动了下,沉默。

太后见他这副无法言说的表情,心一沉,神情不善地问王壑,“你拿了皇上的玉玺?”

王壑道:“没有。”

太后十分不相信。

嘉兴帝屈辱道:“李菡瑶拿了,不就是你拿了?你们狼狈为奸,配合得真天衣无缝!”

王壑:“……”

他想起那首《铁瓜》。

于是,缄默不言。

若真是李菡瑶拿的,他也脱不了干系。他不会推卸责任。想追讨,找他也是一样的!

赵朝宗听了,却后悔极了:原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谁知竟捡了一个大麻烦!这李菡瑶果真厉害,把他哥俩当替罪羊了,让他们这群人替她收拾善后。

太后见王壑默认了,震惊不已:怎么李菡瑶也搅在这里面?尽管心头疑云密布,但她没再追问,一是眼下没心情、也没空闲问;二来,估计问了也是白问,李菡瑶又不在,玉玺一时半刻也拿不回来了。

她转身便向外走去。

嘉兴帝急叫:“母后?”

为何不管他了?

太后没有应声,也未停步。

王壑自然不会拦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太后下手。况且太后又没把嘉兴帝带走。

太后此去,怕要召集援兵。

王壑虽不惧,也要去准备。

此时,他心境已空。

无愤怒,也不愧疚。

他对着先帝的牌位道:“这天下不是秦家的,是天下人的!嘉兴帝德不配位,担不起这九五之尊。”说罢转身,对赵朝宗道:“将昏君绑起来。我们走!”

他不知李菡瑶给嘉兴帝吃了什么,令昏君丧失了行动能力。这药效有多长、可能恢复,他尚未来得及查问,为稳妥起见,还是将人绑起来为妙。

赵朝宗道:“是。”

于是令人绑嘉兴帝。

嘉兴帝无力挣扎,眼看着王壑恨意滔天,忽然道:“李菡瑶……已是朕……的女人。”

王壑闻言脚下一顿。

这话他信不信在其次,却不能任由嘉兴帝侮辱李菡瑶,但若生气羞恼,又正中昏君下怀。

他讥讽道:“哦?若真是这样,以在下对李姑娘的了解,恐怕你人头已经不在了。皇上,输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像个男人。你好歹也做过几年皇帝!”

嘉兴帝道:“你就不奇怪:她身份被识破,怎有机会暗算朕?是朕恼她狂妄不知好歹,竟敢违背圣旨,执意要收伏她。正临幸她时,才被她偷袭迷倒。她的红唇润泽,香舌清甜,腰肢柔软,雪脯丰盈滑腻……”

这件事本是他的耻辱,刚才当着太后没敢说的,现在太后已去,为了激怒王壑,他才说了。

他要王壑面对李菡瑶时,便想起她的红唇、香舌都是被他品尝过的,纵不能拆散他们,也要在王壑心里种下一根刺,使他们不得畅意,打击报复二人。

王壑果然怒不可遏。

正要发作,就听押解嘉兴帝的少年——转交李菡瑶《铁瓜》诗的那个——开口道:“你别做梦了!我家姑娘是不会娶你的。我家姑娘是要做女皇的人,摸你下怎么了?你还指望她对你终身负责?你是做过皇帝,但是个过了气的皇帝。我家姑娘可瞧不上你,要不然也不能造反。再说了,你有多少个妃子了?都不是童子身了,怎配得上我家姑娘。”

嘉兴帝:“……”

王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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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废帝

王壑聪明地闭上嘴。

这话题没法再继续!

他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对“女皇”的意会就是:李菡瑶不仅要娶男人,还不止娶一个,会娶很多。

这如何能行?

难道就此放手?

当然不!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他把李菡瑶娶回来,让她做不成女皇。他觉得,李菡瑶想当女皇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根本没实现的可能。他母亲那么厉害,也不过做到宰相而已。做女皇是那么容易的吗?想想前朝的武则天,虽然做了女皇,走得多艰辛,到六十多岁才登基。

虽然希望李菡瑶做不成女皇,但王壑也明白,以李菡瑶的性子,不让她拼搏一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免她吃大亏,他须得从旁照应、保护她。

嘉兴帝也明智地闭嘴了,再坚持说他摸了亲了李菡瑶,只会自取其辱,这丫头——他才看出来这少年其实是个姑娘——说不定会贬得他一文不值。

恰好一杂衣军进来,低声对王壑道:“公子,太后……”

王壑点点头,大步走出去。

外面,太后带着龙禁卫站在院中。太后身形笔直地站在龙禁卫中间,静静地看着寝殿。

王壑出来,目光一扫庭院。

太后和他目光相接。

王壑知太后有话说,静等她开口。

太后看着那个如朝阳般炫目的红衣少年,还有他身后被几人挟持的嘉兴帝,心如刀绞。

“哀家请你稍等片刻。”

“太后有何吩咐?”

“哀家已经命人去请誉亲王、端郡王、康郡王、谢耀辉、简繁、姜宇等王公和老臣来。”

“太后要请便请,小子事忙,要走了。”

“不行!你必须留下来。”

“若小子不从呢?”

“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太后想怎样?”

“哀家会下令龙禁卫,不惜一切代价轰杀你!”

“太后似乎忘了,皇上在我们手上。”

“那就连皇上一起轰!”

……

王壑听了这话,不禁认真打量太后,见她一脸决绝和悲壮,心中一动,有些明白她的意图。

他求证道:“太后召这些来人,又留下小子,想做什么?”

太后一字一字道:“哀家要废帝!”

现场霎时一片寂静。

嘉兴帝震惊,想怒喝,可惜无力,只能喃喃道:“母后,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废了他?

王壑冷声道:“你被放弃了。”

他没想到太后还有这等魄力,若是早几年使出这魄力和手段,他父母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大靖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废了嘉兴帝,不论太后想扶持谁登基,谁又能容得下曾经炮轰乾元殿的乱臣贼子?

可是,王壑却不敢妄动。

太后一旦放弃了嘉兴帝,抱着与他玉石俱焚的决心开战,情势对他很不利。太后反正大势已去,背水一战;他不一样,他若死了,张谨言绝撑不住。

王壑转念间便将眼前形式分析了个透,决定暂时妥协:他就等那些人来好了。来的人越多,于他越有利,太后也不敢轻易再开战。至于选谁做新君,都无关紧要。不论选谁,他都有办法让这皇帝做不下去。

他要扶持姑父张伯远登基!

他便问:“太后废帝,留下小子何用?”

太后道:“皇城南门被张世子把守,你叫他放行。还有,让李菡瑶把玉玺还回来。”

王壑道:“太后一向不干涉朝政,骤然出马,想要扭转乾坤,是否太一厢情愿了?譬如誉亲王,已被昏君废黜封号,全家幽禁,太后怎知他肯支持你?谢耀辉被昏君逼得辞官,这时候要他出面收拾残局,他肯吗?还有小子,都攻打皇城了,乾元殿都炸了,难道还能回头?”

太后道:“你若回头,哀家会下旨赦免你,前事一笔勾销。你若不回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王壑:“……”

他在替李姑娘还债!

嘉兴帝绝望地看着一脸决绝的母后,痛心、愤怒、不甘——母后怎能废了他?

他是她的皇儿!

他是天子!

他已经亲政了!

母后没有权利废帝。

难道就没有人反对她?

嘉兴帝扫视庭院里的龙禁卫,在一排排人中,找到那个背着吕畅的龙禁卫。他和吕畅的目光相对,透露疑问,吕畅冲他微微点头。嘉兴帝一颗心落下。

幸亏他早有安排。

太后身边的龙禁卫指挥使秦豹,在太后还是皇后时就守护在坤宁宫;后来先帝去了,太后迁居慈宁宫,秦豹又转去慈宁宫,对太后忠心,对先帝更忠心。

秦豹早就不满嘉兴帝了,只是他一个小小的龙禁卫将领,无权干涉国事。今天皇城兵变,眼看大靖将亡,他纵然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等太后从寝殿出来,宣布要废帝、另立明主时,他终于找到机会了。

这是大靖的机会!

也是他自己的机会!

他微微侧首,在太后耳边低语道:“此子绝不可留!太后既然拿定了主意,万不可心软,不如下令:用霹雳弹等轰炸王壑,攻其不备,生死不论。”

他想连嘉兴帝一块除了。

太后猛然攥紧了拳头。

这提议真的很诱人!

不论王亨和梁心铭功劳有多大,也不论他们和先帝如何君臣相宜,王壑都不能留。正如他自己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回不了头了;再者,他炮轰乾元殿、挟持皇帝,哪一件说出去都是惊天动地,如何饶恕?

而且,若连嘉兴帝一块轰死,正可堵悠悠众口,事后可向天下人宣布:王壑勾结玄武王族造反,率军侵入皇城,炮轰乾元殿,肆意践踏皇家太庙,挟持嘉兴帝,连累嘉兴帝丧身于两军混战中,当诛九族!

太后瞬间想通结果,又激动又害怕,一阵阵颤栗如潮水般冲击她的四肢百骸,潮涌时她恨不能立即下令轰杀,潮退时她浑身虚软无力,差点站不稳。

几番潮涌潮退。

最终,她还是没动。

不是她没有魄力,而是她无法预料胜败,若是败了,将连缓和喘口气的机会都没了。

王壑敏锐地发现太后神情变换,还有眼中闪过的杀机,心中凛然——这是想对他下手?

看来太后真放弃嘉兴帝了。

可是他会害怕退缩吗?

当然不。

他可是有备而来的。

赵朝宗正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对胡齊亞抱怨:“李姑娘可真厉害,拿走了玉玺,留下昏君,等于留下一个大麻烦。这是让我哥给她善后呢?现在好了,太后要杀我哥。你家姑娘这是借刀杀人?想一箭双雕?”

胡齊亞把眼一瞪,嘲弄道:“不把昏君留给你们,太后就不会杀你们了?要是没有我家姑娘,这太庙你们这么容易就能进来?还不知打成什么样呢。现在来抱怨!那依你的意思,最好我家姑娘把昏君和太后一起捉了,连玉玺都送给你们,不让你们费一点力气。你要脸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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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还有第二更。从容地对你们笑(*^__^*)

第317章 比一比天命所归

赵朝宗:“……”

他讨厌跟胡齊亞斗嘴。这人比他嘴还油滑。不过,他坚决认为李菡瑶比不上王壑,只是狡猾而已,哪比得上他哥的手段,算无遗策、堂皇正大。

胡齊亞两眼射出狂热的光芒,自豪不已。

本来他还觉得姑娘派人接应赵朝宗,又把昏君做人质留给王壑,太没出息,真是记吃不记打,才这一会子工夫,转身就忘记人家炮轰乾元殿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误会了姑娘,姑娘此举定有用意,他比不上姑娘智慧,所以猜不到。

不过没关系,他只要按姑娘吩咐执行就好。姑娘既不让他撤退,他就待在这太庙,跟王壑一起对付太后。该联手时就联手,该对立时就对立,合纵连横就是这样。

将来这天下都是姑娘的!

王壑瞥了他们一眼,淡声道:“别吵了。准备迎战!”又对嘉兴帝道:“太后真放弃你了。”

嘉兴帝忽然平静了。

因为他绝望了。

王壑举起手,剑眉舒展,星眼中激情四溢,高声道:“看来太后是想要小子性命了!就让我们来比一比天命,在这皇家太庙内,看上天是亡我,还是亡靖!”

这一刻,他卸下心头重负,再没有身处皇族太庙的敬畏,但也没有嚣张狂妄,决意为天下苍生拼搏的无畏气势,盖过了嘉兴帝,也盖过了太庙的庄严肃穆。

赵朝宗疯狂高呼:“杀!”

杂衣军齐齐高喝“杀!”

无数的汉子挡在王壑身前,他们的眼中只有寝殿门口那个红色身影,想跟着他掀翻这一页历史;老仆更是眼神锐利地巡视庭院,不放过任何动静。

太后感到胸口一阵窒息。

她感到日落西山的苍凉,而对面月台上那个少年,正如旭日东升般冉冉升起!

她竟不敢拼。

万一她拼输了,王壑将梁心铭给先帝的奏章公告天下,不仅揭露她儿子的昏庸,她对王壑斩尽杀绝的心思也会被臣民们诟病,说她跟儿子一样昏庸,不懂采用怀柔手段稳定大局,以至于葬送了大靖的江山。

这个后果,她承担不起!

秦豹急催道:“太后!”

太后颤声道:“不得妄动!”

她看见王壑的人往寝殿搬运霹雳弹了,这是要炸毁先帝们的牌位吗?万万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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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南门和太庙之间的某庭院。

身穿太监服的李菡瑶和郑若男隐藏在二楼窗户内,糊窗户的纸被戳破了,李菡瑶端着望远镜向外看。

郑若男在一旁盯着李菡瑶,李菡瑶看外面,她看李菡瑶,似乎想从李菡瑶的脸上窥破外面形势转变。她站的直直的,并未倚靠任何东西,偶尔还活动活动僵麻的腿脚,若嘉兴帝见了定会疑惑:她不是受伤了么?

郑若男的腿只受了点皮外伤,那根木头并未砸中她,是她自己把腿伸到木头下,装作被砸成重伤的。生死关头,她想看看嘉兴帝和吕畅的真面目。

结果,李菡瑶先救了她。

后来,又是李菡瑶背着她,一路挣扎到太庙。

半路上,嘉兴帝只顾逃命,龙禁卫只顾保护皇上,李菡瑶背着郑若男跟不上,一度被舍弃了。因为那时,嘉兴帝和吕畅都认为郝凡并非李菡瑶,王壑也没有被骗上当,否则就不会炮轰乾元殿了。郝凡没了利用价值,死活都不重要了。至于郑若男,若死了正好,正可推到王壑头上,如此一来白虎王便会与王壑为敌,誓死辅佐嘉兴帝了。

这些都是李菡瑶分析的,郑若男心里也这么想。

那时皇城内一片混乱,为免死于乱军中,她们只能跟随嘉兴帝躲进太庙;再者李菡瑶还有目的,嘉兴帝和吕畅舍弃她,她可不会舍弃他们,于是她背着郑若男拼命跑,一路上不知摔倒多少跤,却始终没有丢弃郑若男。

患难中,她们熟悉了彼此。

经此一节,嘉兴帝和吕畅也看清了李菡瑶的“忠心”,直到她替吕畅包扎伤口时,被发现手串少了三颗珠子,才暴露了身份。然而,看似陷入绝境的李菡瑶,却绝地反击,活捉了嘉兴帝,令郑若男钦佩万分。

到现在郑若男也没想明白,李菡瑶在享殿内是如何迷晕嘉兴帝和龙禁卫的,那两个太监和宫女又是如何事先潜伏在太庙内,和李菡瑶里应外合的。

所以此刻,她看不透李菡瑶。

……

也不知看了多久。

郑若男等得心焦,又感到冷,搓搓冰凉的小手,哈了一口热气,忍不住问:“可打起来了?”

李菡瑶专注于镜头内,头也不回地轻声道:“没有。”

郑若男问:“那你看了什么?”

李菡瑶道:“有几拨龙禁卫,出了太庙,往皇城南门去了……现在,又被世子拦住了。”她将镜头转向城门楼上的那杆玄武大旗,猜想张谨言占据了南门。

郑若男猜道:“肯定是太后派出宫求援的。”

李菡瑶道:“龙、虎禁卫和龙隐卫都卷进来了,还向谁求援?京郊西大营有驻军,但王壑发动这么大的攻城行动,肯定会做周密安排,外面的援军未必能进来。说不定外面也开战了。别忘了,他们背后是玄武王。太后……”说到这她停下,似乎在仔细观看,又似乎在思索。

郑若男等了好一会,不见她说下去,又憋不住了,催问道:“太后怎么样了?”

李菡瑶答非所问道:“若是王壑发现梁大人留在香炉下的信,恐怕会翻脸。这对太后也是个打击。”

郑若男道:“他不早翻脸了。我就说你多事,非要把香炉的脚敲裂了。他未必会去寝殿。倘若不去,就不能发现那信,还不如你拿了交给他。”

李菡瑶道:“那不一样。”

郑若男问:“怎不一样?”

李菡瑶没回应。

郑若男见她说一半留一半,忒不爽快,心急又很不满,催道:“怎不一样了?”

李菡瑶没解释,却道:“我若是太后,见了梁大人给先帝的奏折,嘉兴帝又被王壑挟持,龙、虎禁卫叛变无数,为了力挽狂澜,会当机立断废了嘉兴帝,另立明主。如此方可安抚人心、平息怨愤,并请出老臣主持大局,比如誉亲王和谢相等。如此一来,王壑也没了继续叛乱的借口。”她看过梁心铭的信,此刻分析得头头是道。

第318章 你不会喜欢他吧?

郑若男不信道:“太后能废帝?那可是她亲儿子!”

李菡瑶道:“这要看她有没有魄力了。”想想又补充道:“这是皇家目前唯一的出路。”

郑若男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刚才太后派这些人是去请誉亲王他们的?”

李菡瑶道:“应该是。”说到这想起什么似得,终于转头看向郑若男,道:“如此,你白虎王族也牵扯进来了。”

郑若男的母亲白虎王妃是誉亲王的女儿。

这只是名义上的,事实是:她母亲是前任白虎王林啸天的女儿。当年林啸天谋反,郑家助朝廷平叛,炸毁了林家在荆州大巴山的军火研制基地,釜底抽薪,覆灭林家,立下大功,才夺回了白虎封号。先帝便将誉亲王的女儿(其实是林啸天的女儿)许给了郑基。

此事涉及皇家隐秘和前任白虎王叛乱的内幕,其中曲折,一本书也说不完。

随着老一辈死的死、去的去,原本被埋葬的**,被郑家的政敌翻出来了,攻击白虎王。

郑若男在市井间听到这些传言,当时很生气,回来问王妃,王妃却道,这都是真的。

郑若男呆了一瞬,忙问:“那王壑能答应?”她可不想郑家卷入皇位争夺,因此心急。

李菡瑶道:“他不会答应。”

郑若男道:“那太后……”

李菡瑶道:“若太后真放弃了嘉兴帝的话,恐怕此时正将王壑堵在太庙内,逼他就范,否则怕要玉石俱焚。怪不得那边一直没动静。”她总算窥出猫腻。

郑若男:“那王壑岂不危险?”

李菡瑶点头道:“一触即发。”

郑若男听她理智平静地描述,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困惑地问道:“你不去救他?”

李菡瑶道:“不去。”

郑若男道:“可你留诗给他了,是《木瓜》。这说明你喜欢他。”她也没看清此瓜非彼瓜,总之,那首诗长得蛮像《诗经》《木瓜》的,故此一说。

李菡瑶道:“你懂不懂诗?我是那个意思吗?我写的是‘铁瓜’‘火瓜’,另有深意。”

郑若男道:“你就是喜欢!”

李菡瑶道:“我那是报复他!他还轰了我一炮呢,害我差点被柱子砸扁了。——唉,随你怎么说罢。”

郑若男抿嘴一笑,“那你怎不去救他?”

李菡瑶道:“我若去救他,他岂不没面子?男人都很爱面子。再说,他若连这点事都不能应对,就不是他了。——你这么关心他,你不会喜欢他吧?”

她有些怀疑,一脸不放心。

郑若男道:“我不喜欢他!”

李菡瑶道:“不可能!”

郑若男道:“怎不可能?”

李菡瑶道:“他那么出色你都不喜欢,太奇怪了。你们名门闺秀不都喜欢世家才子吗?”

郑若男:“……”

这什么意思?

到底是希望她喜欢王壑呢,还是不希望她喜欢呢?

李菡瑶在她质问的眼神下,讪讪地笑了,也觉得自己有些矛盾:明明担心郑若男会喜欢王壑,听说她不喜欢,又觉得她没眼光,觉得不合常理。还有,自己不是在恼王壑吗?干嘛还这么惦记他?这不像李菡瑶。

李菡瑶便问:“你觉得他不好?”

郑若男道:“我四岁的时候,也是喜欢他的。”

李菡瑶控制不住心一跳,忙问:“后来为何不喜欢了?”

郑若男道:“他太冷了。”

她陷入了回忆。

她是白虎公的女儿,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里。她听父亲说,王家的壑哥哥特别聪明,于是在去王府作客时,便找壑哥哥教她解鲁班锁。父亲也让她多跟壑哥哥请教。同她一起的,还有王壑的弟弟王均。

第一次,王壑对她还算和气。

她在王壑的指点下,解开了鲁班锁,开心地拿去给他瞧,眼巴巴地望着他,指望他夸自己几句聪明。然而那个男孩子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手从身边翻出一套更难的玩意儿,还有图纸呢,指点了几句,便丢给她,让她和王均到一边去弄,并淡淡道:“不解开不得用饭。”

她听了委屈死了。

她是个要强的小姑娘,便一头扎进去摆弄那一堆木头,一直饿着肚子到晚上……

第二次,王壑又给她更难的。

她闷头又解了半日。

总之,王壑不耐烦陪小孩子玩,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也不论是王公贵女还是谁。

郑若男去王府次数挺多的,但总共也没跟王壑说过几句话,因为都被关在屋里解题了。

后来她就特讨厌王壑,因为她一直不能超过他,“我那时就想,等我哪天做个炸弹炸死他!”

李菡瑶瞪大杏眼怔了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也太狠了。这么恨他?”

别是因爱生恨吧。

郑若男道:“也不是恨,就是小孩子赌气。我后来就专心钻研军火武器了。我成这个样子,都拜他所赐。”别的大家闺秀,谁跟她似得玩木头、铁块、火药?

李菡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知道乐。

她心里隐隐的窃喜,因为她跟王壑有限的几次会面,从无郑若男这种感觉,不论是她扮作小厮墨竹时,还是扮作丫鬟观棋时,还是她恢复李家女少东身份时,他们都相谈甚欢——说相谈甚欢也不对,她扮观棋时可跟他吵了一回呢,而是一种互相吸引、互相纠缠的感觉。

剪不断理还乱!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李菡瑶一下子想起许多这方面的描述和形容,进一步触摸到男女之间微妙感觉。以前她看这方面的诗词,总觉得人家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好奇地问:“那姑娘怎没跟王均好呢?听说他长相俊美,跟你年纪也相当。你们不正是青梅竹马么?”

她不由想起落无尘。

郑若男道:“什么青梅竹马!我一心钻研那些东西,哪有功夫。王均和赵君君才是一对。”

李菡瑶道:“赵君君?朱雀王的小女儿。”

郑若男道:“嗯。”

李菡瑶忽然敛去笑容,认真道:“姑娘不如跟了我,我会让姑娘一展抱负。”

郑若男:“……”

这话未免有些夸张,她父王都不敢这么说呢,只盼望她能寻一门好亲事,终身有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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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品爆发,提前更了o(n_n)o~~

第319章 姑娘,你就从了我吧

这场景有些离奇:外面很混乱,龙禁卫和杂衣军你追我赶,在皇城内展开巷战,太监和宫女们四散奔逃,这院里却静悄悄的,仿若被隔离在皇城外。

若仔细搜寻的话,也能发现楼下墙角等隐蔽处缩着背背囊、握水枪的藤甲军身影,而楼上却只有两个小太监,年岁都不大,一个清秀伶俐,另一个清冷漠然,看似像躲在这里避难,面上却毫无紧张害怕。

李菡瑶手里拎着望远镜,把心神从外面转到郑若男的身上,见她不说话,问:“你不信我?”

信才怪了!

郑若男道:“我可是白虎王之女,你现是女山匪。”点醒她、让她认清现实和双方的差距。

李菡瑶道:“那又如何?你父王手上也没多少兵权,还不被昏君信任。都年关了你还进宫陪太后,其实是被当做人质,因为昏君怕你父王和玄武王联手。而且我还瞧出来,你并不中意吕畅。你为何答应亲事?”

郑若男道:“都说你聪慧过人。你猜呢?”

李菡瑶道:“莫不是你想拖延时间,等你父王回来,所以暂且答应,以作缓兵之计?”

郑若男:“……”

她很佩服李菡瑶,竟一下子猜中了她的打算。她若不选吕畅,嘉兴帝必会纳她为妃。皇帝纳妃可不会等她父王回京;而吕畅却不同,若要娶她的话,想快也快不了,她便能等到父王回来,再商量对策。幸好嘉兴帝不像李菡瑶心思灵敏,看出她对吕畅无意,否则又要生波折。

李菡瑶笑吟吟问:“说对了?”

郑若男道:“说对了又怎样?你还是女山匪,我还是郡王之女。你凭什么让我一展抱负?”

她生就的清冷性子,又一心钻研军火,不擅长待人接物,说话直言不讳,从不知委婉如何用。

李菡瑶道:“郡王之女又如何?别说现在是乱世,就算在歌舞升平时期,你也终究躲不过嫁人,然后埋没深宅的下场。梁心铭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女人能重复她的青云路。而我却能给你这样的机会。我能让你掌控一整座火器研制中心,能让你以女子之身封王拜相。”

郑若男:“……”

听着很激奋人心。

可这是画出来的饼!

李菡瑶道:“我知你不信我。”

郑若男道:“你凭什么要我信你?你现在手底下有多少兵马?占据多大地盘?粮草武器军备……”

李菡瑶道:“你初听我的事,相信我能抗衡有潘贵妃撑腰的江南织造局主官潘梅林吗?”

郑若男:“……”

她摇头,表示不信!

李菡瑶道:“可我把潘家斗倒了。”

“你信我敢违抗圣旨吗?”

“我抗了,诈死脱身。”

“你信我敢闯皇宫吗?”

“我来了。”

“你信我能活捉皇帝吗?”

“我捉了。”

“你信我敢抢玉玺吗?”

“我已经拿到了玉玺。”

“你信我能争霸天下吗?”

郑若男脱口道:“信!”

李菡瑶笑了,如花鲜艳!

郑若男有些后悔,怎么就说“信”呢?即便李菡瑶做了许多寻常女子都做不到的事,她也不认为李菡瑶就能夺得天下,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了。

李菡瑶见她懊恼的样子,笑眯眯道:“姑娘别害怕,我并不要你现在就答应。你且瞧好了,看我李菡瑶可能在这乱世中取得立足之地,再决定不迟。”

郑若男松了口气,又好奇地问:“你就不怕我假意骗你,转过身将你献出去立功?”

李菡瑶道:“不怕。”

郑若男问:“这么信我?”

李菡瑶道:“不是信你,是信我自己。”

郑若男听不懂了。

李菡瑶解释道:“若我这么容易被你害了,那也是活该。——没能力还做什么争霸天下的大梦!”

郑若男道:“可是……”

李菡瑶再道:“我自有手段。譬如这次,我先接近吕畅,又孤身闯皇宫,就没想过失败?就没想到那手串会被人发现、暴露身份?自然要想到。既想到了,我能不做防范?自然要做防范。所以我留了许多后手。我预见了每一步失败的可能,以及失败后,要如何补救。”

郑若男听得红唇微张。

李菡瑶见镇住她了,心下有些得意,又趁热打铁道:“这些事三分靠气运,七分靠能力。我的能力就不说了,请姑娘拭目以待;我的气运十分旺!姑娘也瞧见了:那根大柱子就砸在我身边,离我脑袋只差一寸,这是多大的气运?所以,郑姑娘,你就跟了我吧。”

郑若男:“……”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李菡瑶继续描绘自己的宏图霸业:“……我要问鼎天下,创立一个女子可以入仕参政的国家!你若跟着我,定能尽展生平所学,和男人们一起研制各种机械制造和火器,凭你的才学在世间立足,并青史留名。到时候,白虎家族不光男子可以光宗耀祖,女儿也能光耀门楣!”

在这天寒地冻的偏僻内院楼上,看着那个声情并茂的假太监,郑若男觉得心里有些热。

“……姑娘不用现在决定,不妨先随我去江南瞧瞧,就当去游历,看我都到底做了些什么,看我可能托付、可堪信任。姑娘也该出去游历游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七岁就跟着爹爹在外历练。那王壑不也游历了么?整整在外游荡了七年呢。姑娘就不想在嫁人前出去走走?江南人文风景都是极好的。姑娘还没去过吧?”

郑若男:她岂止没去过江南,她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去过,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松山。

江南好啊。

她听着就好向往。

李菡瑶察言观色,热心道:“不如这次就随我一道去,我定当好好款待姑娘。若事后姑娘看不上小庙,要另投明主,我也绝不为难,定会效仿曹操纵关羽……”

她一张嘴便滔滔不绝。

她心里有个强烈预感:若要争霸天下,一定要把眼前这位郑姑娘笼络到身边来。

争霸天下首先要有人。

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一个人也成不了大事。古有周文王渭水访姜子牙、商汤见伊尹、刘备三顾茅庐,李菡瑶也求贤若渴,急需延揽各种人才。

其次,英主要会用人。

李菡瑶虽年少,在用人方面已经炉火纯青,便是那心怀狡诈、别有用心之辈,也被她发挥大用。比如李家太平工坊的那几个被潘梅林收买的管事,就被她充分利用,反过来将潘家置于死地。

各种人她都用得纯熟。

她自小受李卓航影响甚深。

李卓航从十年前就开始布局解决家族隐患,利用一个“十年之约”将李卓远那一房安抚住,待十年期满,水到渠成地解决了这些狼子野心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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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题目好不好?(*^__^*)

第320章 挡不住的诱惑

李菡瑶不遗余力地招揽起作用了,若非郑若男沉迷于钻研火器研究,性子清冷,恐怕已经点头了。

不过,她一颗心蠢蠢欲动。

她感到李菡瑶的话充满魔力,听了恨不得立马跟她走,哪怕天涯海角都跟她走,真邪门了!

她手捂住胸口,好像怕冷,其实是在竭力压制不安分的心,憋了好一会才艰难道:“我父王恐怕不会答应。”这是用白虎王来抵御诱惑,可是没用。

李菡瑶立即道:“我请得是姑娘,不是白虎王。”

郑若男道:“这有分别吗?”

李菡瑶道:“怎没分别?王爷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他是男人,到哪都有用武之地。姑娘则不同,这是为自己搏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一个别具一格的人生!你我联手,将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的盛世王朝,让女子跻身朝堂,与男人们并肩而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壮举!”

原本她只是想撑起李家门户,然这一步步走来,她有了更高的志向。她想象在乾元殿那样的金殿上,她高居宝座,下方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不仅有男人,也有女子,她便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双目烨烨生辉。

正是这豪情感染了郑若男。

郑若男艰难道:“可是……”

她就快扛不住了。

好想逃离王府。

好想逃离京城。

好想去外面逛。

不想嫁人。

至少眼下她无人可嫁。

李菡瑶道:“我知姑娘担心什么:怕与令尊背道而驰对不对?不用担心。那诸葛亮与诸葛瑾不就是各为其主么?郑家一百多年前曾经被抄家丢了王爵,好容易恢复爵位,姑娘该谨记教训,多备一条路才是。”

这番话更打动郑若男了。

多备一条路,这话很在理。

省得若是出事又被灭族。

她心里已经愿意了,嘴上还不敢答应,因为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未知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她有些慌乱道:“这些先不说。咱们……咱们该出宫了。你带的人不多,回头被人抓住了怎办?这个你可防范了?”

李菡瑶一笑,没再逼她。松一松,让她喘口气想想也好。李菡瑶相信她会答应的。

李菡瑶便道:“当然防范了。”

说着又举起望远镜。

四下一扫,她便看清了整个皇宫概况,心下也有了决定。

这时,胡清风上来了。

“姑娘!”

“你们回来了?”

李菡瑶眼睛一亮。

胡清风笑着将一大包袱掂了掂,提起来给她看,看外形,包袱里面似乎装着长条形的物事。

李菡瑶疾步走过去,解开来看,入目是几卷卷轴,明黄织锦,祥云瑞鹤纹,其轴柄有玉质,有黑犀牛角等,满意道:“好!此行可还顺利?可有人受伤?”

她趁着龙禁卫被太后召去太庙救驾,派胡清风带人伪装成龙禁卫,潜入御书房偷空白圣旨。

胡清风欢喜道:“只有一位兄弟受伤。”

姑娘算无遗策,简直神了!

李菡瑶忙问:“人呢?”

胡清风道:“在下面。”

郑若男走过来,看着包袱好奇问:“这是什么?”

李菡瑶忙系上包袱,意味深长道:“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若你从了我,我自然就告诉你了。”

郑若男:“……”

李菡瑶笑容一收,果断道:“我们走!”

郑若男忙问:“从哪个门走?”

李菡瑶道:“皇城南门!”

郑若男:“啊?”

皇城南门可是有玄武王世子守着呢,那杆玄武大旗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得见。

李菡瑶和郑若男换下太监装束,混入胡清风等人中间,成了杂衣军的一员,朝南门跑去。

十来个少年簇拥着李菡瑶,一少年见郑若男紧跟着李菡瑶,疑惑地问:“她不是受伤了吗?”

之前郑若男一直让人背的。

李菡瑶瞅他一眼,道:“记住,永远不要小瞧女人。”

少年脸红了——姑娘这话什么意思?他可不敢瞧不起女子,不然也不会这么敬重姑娘了。再说,这跟郑姑娘受伤有关系吗?再有本事的女人,也不能让断了的伤腿立马就长好,行走自如。除非……根本没伤!

他仿若醍醐灌顶般醒悟,惊异地瞥了郑若男一眼,终于明白:郑若男之前受伤是装的。

李菡瑶问:“明白了?”

少年腼腆地点点头。

李菡瑶道:“郑姑娘是有大才的人,别说没断腿,便是真断了腿,只要她的手还好好的,也能把敌人炸得灰飞烟灭。谁要是欺负她是弱女子,可要吃亏的。”

少年凛然道:“属下记住了。”

郑若男见李菡瑶如此推崇自己,又喜又忧,心乱如麻:到底要不要跟她去造反呢?这事好像很儿戏,又似乎很伟大,也许青史留名,也许遗臭万年。她一路心不在焉地,随着众人赶往皇城南门。

路上,他们也曾见四散奔逃的內侍和宫女,然只要他们不对杂衣军出手,杂衣军也不理他们。

藤甲军、玄武军都是如此。

內侍和宫女们看明白了这点,除了一开始惊慌混乱,后来但凡看见叛军,便束手站在一旁,等叛军过去。也有例外,因为有些內侍是龙隐卫,趁其不备攻击叛军,等叛军反应过来,便对在场所有的太监宫女下杀手。

皇城南门的守军现是北疆的玄武军,见这一群人过来,虽不是龙禁卫的装束,也忙喝住。

“站住!什么人?”

李菡瑶轻轻咳嗽一声。

她身边的少年忙上前一步,高声回道:“李家军。”

玄武军吃了一惊。

若在一刻钟之前,若有人说他是李家军,大家听了没准会糊涂,不知是哪一路人马。然太庙刚传来消息,说李菡瑶活捉了嘉兴帝,却送给了王壑。她还在太庙享殿的墙上留了一幅字: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

哦,她还拿走了玉玺!

太后大怒,把王壑扣在太庙。

这事已传开,大家跟听天书一样议论纷纷,有人信,有人不信,可是有跟胡齊亞他们并肩作战的杂衣军证明:确实看见藤甲军用水枪攻击龙禁卫。

大家这才都相信了。

然后引发更热烈议论。

眼下见正主儿到了,玄武军不敢怠慢,急忙飞报给城楼上的张谨言,说如此这般。

张谨言听后大喜,竟亲自下了城楼,人还在台阶上就高声问下面:“李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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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发慌,中午这章是第一更,晚上还有(*^__^*)

第321章 恨不得两家并一家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321章恨不得两家并一家李菡瑶隐在人丛中打量世子:

只见他麦色脸颊可疑地红了,八字眉梢下撇,杏眼闪亮,笑容爽朗,令人开怀。穿上玄武战袍后,别具一股子气势,一扫印象中的实诚憨默,其行动劲健,脚下虎虎生风,所过之处,上下军汉都目光追随、满眼崇敬,举手投足便能引起潮水般的呼应。不愧是将门虎子!

李菡瑶总觉得这小子眼光太热切了,跟狼一样,不对劲。

莫不是惦记她的玉玺?

李菡瑶不由警惕起来。

幸好她早有安排。

等世子下来了,刚才那少年,就是她的护卫凌寒,上前抱拳道:“小人见过世子。”

张谨言忙还礼,并问:“你家姑娘呢?”

凌寒道:“姑娘已经出宫了。”

张谨言诧异,“出宫了?”

怎没来找他呢?

凌寒道:“是。”

张谨言急道:“可是——”众人都瞧着他,他硬着头皮问——“李姑娘为何没走这边?”

不知道他在这边吗?

凌寒道:“姑娘怕被人暗算。”

张谨言吃了一惊,霎时恢复敏锐,神情微冷,眼中杀气凌厉,沉声问:“这怎么回事?”

凌寒瞄了他一眼,不留情面地问:“世子难道不清楚?我们姑娘被姓吕的奸贼带进皇宫,昏君在乾元殿审问她,结果你们炮轰乾元殿,姑娘差点被轰死了。”

张谨言失声道:“李姑娘在乾元殿?!”

凌寒道:“不错。”

张谨言急问:“她可曾受伤?”

凌寒板着脸道:“我们姑娘运气好,老天爷对她格外看重:炮弹炸塌了乾元殿,一根两人都抱不过来的柱子砸下来,离她的头只有一寸……”

随着他述说,张谨言眼前浮现那个场景,感觉那根两人合抱不过来的柱子砸在了自己头上。

他哆嗦了一下。

这太可怕了!

他无力问:“姑娘……可曾受伤?”

浑然忘记这话他刚问过。

凌寒讥讽道:“我们姑娘命大着呢。世子失望了?”

旁边张谨言的亲卫听这话无礼,忙喝道:“你怎么说话的?世子又不知你家姑娘在乾元殿。”

凌寒大声道:“我家姑娘给王少爷传信了的!说好了里应外合,他怎会不知道?”

亲卫大怒道:“你胡说!”

他才不信世子和王少爷是这种人。

所有人都看向张谨言。

张谨言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急急分辨道:“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信。我们以为李姑娘是敌人冒充的。真的!这当中定有误会。你家姑娘呢?”

他要当面问这是怎么回事。

凌寒道:“姑娘先走了。她有信托小人转交给世子,问世子可否借道让我们过去。我们人多,还有人受伤了,没法无声无息离开皇城。世子不会不让过吧?”

这话说的,众玄武军都羞愧了——人家可是帮了他们大忙,这要不让过还是男人吗?

张谨言道:“放心。信呢?”

他虽然难受,并未失去警惕,若这群人是昏君派来的,想浑水摸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

李菡瑶听张谨言说并未收到她的信,心下一怔:这么说,鄢苓没有把信交给王壑?是没认出她的字,所以不敢信她吗?李菡瑶觉得不大可能。她的字太具特色了,差不多的人想临摹也难,鄢苓怎会不认得?

这件事必须弄清楚。

李菡瑶很相信张世子的人品,世子说没收到,那就肯定没收到,但她也不愿随意揣测鄢苓。鄢苓是鄢芸的亲姐姐,两家又是世交,不能坏了彼此的情义,还是等问清楚了再下定论,也算给鄢芸一个交代。

她对这种事从来不含糊。

当下,李菡瑶见张谨言并未因为此事就心慌意乱,害怕被人非议而轻易放他们过去,暗暗点头——不轻易被干扰而失去原则,这才是将帅风范。

凌寒便将信呈上。

李菡瑶给张谨言的信,可不像写给王壑的那么含蓄,直白的很。她在信中直言两点:

其一,她托鄢苓转交给王壑的信怎么回事?为何她已经表明了联手的意图,他们还要炮轰乾元殿,害得她差点命丧黄泉?改天她会登门,当面请教。

其二,向他借道皇城南门。

第一点是向张谨言施压,令他愧疚。只要他愧疚了,借道的事就好办了。

张谨言去过李家别苑,在王壑和观棋对弈决战那天,见识过观月楼匾额上李菡瑶的狂草,所以一打开信,便知是李菡瑶的手笔。

看完他只有一个念头:

李姑娘生气了!

张谨言因李菡瑶在信中说,改日登门请教,不敢怠慢,一心要给李菡瑶留个好印象。他听凌寒说有人受伤了,一面安排亲随带他们去城中他们的地方落脚,一面让人去找军中大夫替伤军诊治,又再三说之前是误会。

又问:“姑娘何时传信的?”

凌寒道:“这个小的不知。”

李菡瑶当然不会告诉他。

张谨言见他不知,只能等见了李菡瑶再问了,因此又重申道:“我们根本没收到信。这当中定有误会。”

凌寒道:“小的会转告姑娘。”

玄武军见他们的世子对李菡瑶这样慎重,彼此对视,都心照不宣。张谨言的亲军便上前,亲热地搂着凌寒的肩膀,道:“兄弟,我们世子最实诚的人,说没收到李姑娘的信,那就没收到。这定是一个误会!”

凌寒道:“这事我们姑娘会查问的。”

那亲军笑道:“兄弟,受伤的要走,你们就别走了,留下来咱们一块杀敌。眼看这皇位就要夺成了,这现成的功劳,兄弟们也不能独吞,分你们一半!”

他说得十分大方。

众军纷纷附和。

凌寒客气道:“我们就不分了。你们人多,还不够分呢,自个留着吧。我们就是来帮忙的,忙帮到了,心意尽到了,我们也该走了。怎么能还带着走呢?”

哼,还想使唤他们呢?

嘿,哪有这么好的事!

玄武众军则心想:你们可不就带着走了!那玉玺不是你们姑娘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要玉玺有何用?这得留下来给我们世子。你们姑娘最好也留下,给我们世子做女人。我们世子很快就不是世子了,是太子了。你们姑娘嫁我们世子,将来就是妃子,没准还能当皇后呢。

他们以为,李菡瑶肯这么出力帮忙,又是传信又是派援军的,无非是钦慕他们的世子。所以他们心里就把李菡瑶看做世子的媳妇了——也不对,是媳妇之一,因为他们觉得自家世子不可能只娶一个女人。那可是世子,将来是太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呢!

胡清风见拉拉扯扯的不让走,张谨言在旁笑看着,那眼神,恨不能两家并做一家,顿时不痛快了。

第322章 这位比她还大胆

因上前道:“还让不让走啊?”

张谨言闻言又尴尬了,急忙道:“让走。没不让走。”

玄武军笑道:“这位大哥误会我们的好意了。李姑娘帮了我们世子好大的忙,世子感激的很。我们就是想跟你们做兄弟,大家一块杀敌立功。”

胡清风抱拳团团一转,高声笑道:“按理呢,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虽然你们世子一炮差点轰死了我家姑娘,但我家姑娘虽是个女儿身,那胸襟气魄差不多的男儿也比不上,真真是胸襟宽广,能海量容人,当时就想到这可能是个误会;就算不是误会,那也不是内讧的时候,必须以大局为重,否则我们两家争起来,白白让昏君喜欢,所以我家姑娘一点大义凛然,以大局为重,还照常发信号要我等按计划行事,帮忙救张家和王家人。

“这还不算,我家姑娘神机妙算,在太庙活捉了昏君,给王少爷做内应,让王少爷一举攻占了太庙,昏君也留给他了。到现在我们还有一支队伍在那边,正帮着对付太后呢。你们这边就不用我们帮了吧?我们也得留几个人,不然谁再暗算我们一下子,我们上哪哭去?”

作为一个喝过墨水的牛贩子,胡清风可比这些军中的粗汉要厉害多了,说的话句句都有深意。不仅在玄武军面前把李菡瑶好一顿吹嘘,吹得比出身将门的玄武世子还英明,比王壑还要有谋略,还讥讽了玄武军用心。

玄武军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此李菡瑶在军中出名。

张谨言也是满腹文章,自比这些军汉要明智,听出胡清风讥讽之意,脸发烧,再不敢留他们了,一面催他们走,一面想“李姑娘调教的人真厉害。”

李菡瑶满意地看着牛贩子。

胡清风抱拳道:“多谢世子。”

又向众人道:“告辞。”

张谨言又一次叮嘱亲随,要好好接待李家军;又再三对胡清风道,之前的事定有误会,请他务必向李姑娘澄清,并致以歉意,请李姑娘前来一会云云。

胡清风道:“一定一定。”

于是,李菡瑶等人顺利地出了皇城。

没有张谨言在跟前,她也不怕被认出来了,便主动跟领路的亲随攀谈,问这问那,套他的话。

那亲随因为胡清风之前把李菡瑶吹得太英明神算,心里不服气,见有人问他,急忙要显摆他家世子的能力和手段,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等到清华街,就将王壑和张谨言进攻皇城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李菡瑶。

李菡瑶便弄清了京城的形势,以及太后将王壑扣押在太庙,想要废帝、另立君主的决定。

一路走来,她还发现城中各街道都很正常,除了人少些,并无歹徒趁机烧杀抢劫、百姓四处逃窜的情形发生,似乎皇城兵变并未给市井百姓带来影响。

难道是王壑事先安排的?

李菡瑶便问那亲随。

亲随证实了她的推测,将张谨言控制朝廷六部官员,勒令虎禁卫加强京城治安,以及简繁坐镇京都府衙,和裴知府配合虎禁卫处理京畿防务等事说了。

李菡瑶听他一说,对王壑此番谋划有了清晰的轮廓,正暗自敬佩,忽然听见简繁的名字。

“你说简相坐镇京都府衙?”

“对。简大人在府衙。”

李菡瑶大吃一惊:简繁竟好好的,那火凰滢呢?是没有机会下手,还是被简繁察觉了?

说话间,他们来到清华街一四进的宅院,这是玄武军在京城的落脚点之一,储备了许多米粮和菜蔬。

这也是王壑事先安排的。

既要造反,便要仔细筹谋:在何处落脚,与何人联络,何处汇集;如何进攻,如何撤退;所有人吃的、用的、武器军备等等都要事先考虑周全。

李菡瑶也做了安排的,不过她的人少,安排起来相对容易,而玄武军少说也有五千以上人,想要安排周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王壑能力。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

等吃饭的工夫,李菡瑶暗中吩咐胡清风尽快联络风雨雷电和火凰滢,然后将郑若男叫到一旁。

李菡瑶道:“郑姑娘,咱们一见如故,也是共经历了患难的。如今我有一件事烦请姑娘帮忙。”

郑若男忙道:“姑娘请说。”

李菡瑶道:“我打算下午出城,最迟明天。恐怕出城不大方便,我又不想被张世子他们窥破行踪,姑娘是白虎王的女儿,还请姑娘派人送我们出城。”

郑若男满口答应:“好。”

李菡瑶欣喜道:“多谢姑娘。”

郑若男微笑道:“谢什么。说起来,该是我谢姑娘才是。姑娘自己深陷龙潭虎穴,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还不忘救我,我早已当姑娘是朋友了,不然不会在太庙帮姑娘。”

李菡瑶忙道:“那你跟我走呗?”

郑若男:“……”

她快坚持不住了。

刚才出了皇城,她该与李菡瑶分道扬镳的,可是她没有。一来她不想暴露身份;二来她有些不舍和李菡瑶分开。经历了皇城兵变和生死选择后,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郑家,都回不去了。

李菡瑶请她帮忙,她十分欢喜,可以趁着送李菡瑶出城的机会,再多相处半日。

李菡瑶看破了她的心思,不仅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放弃了一般,安慰她道:“姑娘不用为难,就当我说笑好了。别心里有负担。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你父母答应不答应还在其次,主要还是看你自己,若你喜欢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怎能将你拉入这潭浑水呢?心思不在这上面,又如何做大事?所以我选人,第一要看她的才能,不是那块料,我提都不会提;有才能者,还要看她有无抱负;有抱负者,还要看她可有冲破命运的勇气……”

按说郑若男听了这话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她却更难受了,因为她不甘于平庸的生活,她也有抱负,李菡瑶这话说的好像她没抱负、不能做大事一样,她心里能痛快?

她想反驳,然估量了一下,以她的身份进入大靖火器研制中心做事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今天早上在乾元殿,她已经向嘉兴帝表明,若是她进入京郊火器研制中心,绝不比那些男人成就差。

可嘉兴帝是怎么说的?

嘉兴帝对此并不感兴趣,也未想重用她,借口此事他不能做主,说要看她未来夫婿的意思,还说她未来夫婿——就是吕畅——恐怕舍不得让她吃苦。这意思就是不让她出去做事了,进火器研制中心更不可能。

瞧,这就是她今后的命运!

李菡瑶见她迅速暗淡的眼神,微微一笑,算定这招欲擒故纵使出来,郑若男逃不掉了。

忽然,胡清风带着风儿来了。

李菡瑶忙转身进屋。

风儿如此这般回禀了她一番话。

“这是真的?”

处惊不变的李菡瑶失声叫出来。

火凰滢竟扮作简繁!

哎哟,这位比她还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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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好(*^__^*)

第323章 不惜代价辅佐她

李菡瑶再一听,太后也派人召简繁进宫,商议废帝和另立新君一事,急问:“她去了?”

风儿道:“婢子觉得此事重大,一接到姑娘信号,就急忙赶来了,想请姑娘拿主意。”

李菡瑶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光,果断道:“你即刻回去,阻止她去皇宫。就说我的话,让她马上脱身!我现在也过去,你带她去那个地方跟我碰头。”

风儿道:“是。”

于是转身就出去了。

胡清风送走风儿,转头回来打开桌上两个纸包,是玫瑰酥点,温声和气道:“姑娘吃了再去。”这是他派人出去联络风儿时,叫风儿带回来的。

虽然李菡瑶一向很能吃苦,但在胡清风心里,姑娘不仅是主子,也是娇女,可不能让她受委屈,再者姑娘身负重任,最好别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怕张谨言的手下弄鬼。

就算没弄鬼,那些军汉弄出来的东西跟猪食一样,姑娘锦衣玉食长大的,能吞得下去?

这些事他都细心地想到了。

李菡瑶微笑道:“多谢胡叔。”

于是叫了郑若男来一块吃。

一时吃罢,李菡瑶嘱咐了胡清风一番话,便带着郑若男、凌寒等人出门,去往德政路。

半路上,她又命凌寒带人去吕畅家。吕畅没有家眷,但眼下皇城兵变,而吕畅正在皇宫,想必吕家的下人也是惶惶不安的,正可趁乱潜入,取一样物事。

李菡瑶等人就在茶楼等他。也不是白等的,这期间,郑若男又往白虎王府送了信。

凌寒行动十分迅速,很快就转来了,将东西交给李菡瑶,然后一行人继续向德政路行去。

离皇城越来越远,市井就越热闹,来往巡查的虎禁卫和府衙、县衙的衙役也越多,看着与平常一样的买卖行市,内里透着一股子紧张谨慎的气氛。

李菡瑶走进悦来客栈。

几天前,凌寒在这定了客房。

李菡瑶刚在客房坐下,外面便传来脚步声,两个女子出现在门口,一个是风儿,一个是丫鬟打扮的火凰滢。不过火凰滢有些奇怪:胸前平平的,姿态也没了往日的婀娜,站得笔直,一大步险些跨进门槛里。

李菡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抿嘴笑了,招手儿叫道:“进来。凌寒,给大人上茶。”

凌寒:“……”

这是哪门子大人?

火凰滢也噗嗤笑了。

这才袅袅走进来。

李菡瑶忙起身拉着她,嗔道:“姐姐胆子太大了!若是被人窥破,我救你可要费一番手段了。”

火凰滢道:“妹妹的意思,即便我暴露了,妹妹还是有手段能救我的,就是要费一番手段?”

李菡瑶正色道:“当然。”

又指风儿道:“我早就安排她们在暗中保护姐姐,一旦你暴露,便实施营救的措施。”

火凰滢拜道:“谢妹妹。”

李菡瑶摆手道:“谢什么。我可不愿才收个人就折在这里,岂不显得咱俩都无能。姐姐若就这点能耐,我也不会花心思找姐姐了;我若这么无能,还做什么大事?不过我还是觉得姐姐太莽撞了。易容很讲究的……”

她和观棋互换身份,因为彼此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又是从小就互相模仿的,扮起来就很容易。

女扮男装就要慎重了。

她当年扮小墨竹,一来年纪小,童男女差别不显,根本不用担心别人看破。这次扮郝凡也是少年,再者郝凡本无其人,出现在人前的就是李菡瑶,等于她另一个身份,郝凡的家世背景等等吕畅也一概不知,不容易败露。

简繁就不同了,火凰滢跟他比,不仅有男女差别,还有年龄差距,更有气质差距——简繁是为官多年,自有官威气势,火凰滢一个风尘女子,哪怕顶着简繁的面皮,也无法模仿出简繁的气度来,稍微熟悉简繁的人,一眼便能窥破玄机。若瘦点还好,偏偏火凰滢的身材曼妙、前凸后翘,哪怕把胸脯给束缚了,跟简繁的体型也相去甚远。

所以李菡瑶一听太后召简繁进宫,急忙命风儿阻止,要她立即脱身,晚了可就要出事了。

火凰滢道:“妹妹虑的很是。我也知这其中的风险,之前借口皇城兵变,不见双方任何人,正是因为担心泄露身份。后来收到太后的传召,也觉不妙,正要走呢。恰好妹妹就派人来接了。还好没给妹妹闯祸。”

李菡瑶这才放心,笑道:“我就知姐姐明白。”

两人叙过话,火凰滢这才有空打量其他人,目光停在郑若男脸上,“这位姑娘是……”

李菡瑶笑吟吟道:“这是郑姑娘。白虎王之女。”

火凰滢一惊,暗自佩服李菡瑶——进了皇宫一趟,把白虎王之女都勾来了。刚才说话也没避着对方,难道郑姑娘也被收服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菡瑶对郑若男道:“这是江南第四才女,火凰滢。”

郑若男不知火凰滢何许人,一听江南第四才女,顿时肃然起敬,忙也还了一礼。

于是三人重新坐下说话。

火凰滢便问起皇城兵变的情况。

李菡瑶也不瞒她,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连她想招揽郑若男的心思也说了。

火凰滢捂住了酥胸。

她虽心怀大志,却不天真幼稚,古往今来心怀大志的人如过江之鲫,能得偿心愿者屈指可数,十有**都半路夭折了。她肯依附李菡瑶,是觉得凭李菡瑶的才华气度和李家的财富,再加上她的辅佐,即便不能打下一片江山,做一方豪强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者,李菡瑶也向她坦承喜欢王壑,若能嫁给王壑,做个豪门贵妇也是不错的结局。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做事并未懈怠,所以才不惜冒险扮作简繁,为李菡瑶造势、造名。

现在听了皇城兵变的经过,李菡瑶竟能在王壑和嘉兴帝争斗的夹缝中取利,活捉嘉兴帝、夺玉玺、留书太庙、盗圣旨,并交结白虎王之女……哎哟哟,这些个事,比她扮当朝宰相安定京城治安可要精彩多了。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激情!

她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然成功并不容易!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李菡瑶,成就李菡瑶,也成就她自己——她把目光投向郑若男。

郑若男察觉,对她微笑。

火姑娘回了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因李菡瑶正说“姐姐准备一下,等郑姑娘的人来了,咱们即刻出城”,她忙问:“在这紧要关头,妹妹为何反要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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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逍遥九世、阿湖湖打赏。晚安朋友们!

第324章 江山和美男兼收(1)

李菡瑶道:“再不出城,等王纳安定了局势,回过神来,我可就走不了了。”幸亏张谨言性子实诚,不像王壑精明,所以她才得顺利脱身。若被王壑知晓藤甲军向谨言借道,肯定会怀疑她混在李家军中,然后来查。

火凰滢糊涂道:“你们……”

李菡瑶不等她问完,就打断她,斩截道:“我们是对手!他不会放任我争霸天下的。我也会阻挠他。不论是他,还是玄武王,我都要收服麾下!”

郑若男:“……”

火凰滢:“……”

真敢想啊!

火凰滢咽了下口水,问道:“他会对姑娘下杀手吗?”

李菡瑶道:“这不会。”

口气十分自信。

火凰滢松了口气,娇笑道:“这便好。你们这也算相爱相杀,端看谁的手段厉害,谁便能抱得美人或美男归。”

李菡瑶笑道:“正是如此。”

一点都没羞涩。

火凰滢又问:“姑娘就这么走了,岂不便宜了他们?白让他们捡的成果,占据了先机。”

李菡瑶道:“哪有这么便宜。”

火凰滢问:“姑娘的意思是?”

李菡瑶郑重道:“这是京城,王家和张家在这边的势力根深叶茂,所以王纳才能步步为营,一举掀翻嘉兴帝的龙椅,但我不行,李家的根基在江南。”

火凰滢忙问:“这边就放弃了?”

李菡瑶道:“是暂时放弃,若跟他们正面交手,肯定要吃亏的。王纳可以步步为营,我只能退让,但也不是毫不作为,我已布下伏子,留待将来发动。”

火凰滢美眸璀璨,想起观棋跟王壑未下完的那盘棋:王壑当时步步为营,将半壁江山经营的铁桶一般;而观棋的白子分布看似松散,却互为掎角之势,令王壑难以寸进。李菡瑶眼下布置,似乎正合观棋的棋路。

观棋可是她调教出来的!

火凰滢恍然道:“我明白了,怪道姑娘不计前嫌,将昏君送给他。如此便将他绊在太庙,被太后所牵制。姑娘才能腾出空来做别的。姑娘下一步想做什么?”

李菡瑶没说话,目光从包袱上溜过。

包袱里装的是空白圣旨。

火凰滢心领神会,笑道:“如此,我便助姑娘一臂之力。”

李菡瑶忙问:“姐姐有何高见?”

火凰滢瞥了郑若男一眼,别有意味道:“姑娘盗来空白圣旨,所为何来?姐姐这一手字还过得去,可代为起草诏令。姑娘这第一道圣旨,非我莫属。”

李菡瑶眼睛一亮,道:“好!”

她正发愁呢,自己那一笔狂草可不能写圣旨。前几天她接到父亲传信,说派了观棋、鉴书来接应她,算算也该到了。她急着出城就为了让鉴书拟圣旨。眼下火凰滢自动请缨,她便不急了,正可大家商议参详。

郑若男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激动,还很烦恼。

吃惊的是:她们居然要假传圣旨,她作为白虎王之女,按说该出首揭发,但她已经背叛了皇帝,跟李菡瑶又成了患难之交,揭发是不会的了。

然大靖若亡,郑家总要选择一条出路。她既不接受李菡瑶的招揽,便站在了李菡瑶的对立面,真要看着她假传圣旨不管?倘若这圣旨影响到郑家呢?

郑若男可不是胡乱猜想。

李菡瑶竭力招揽她,可见盯上了军火制造,而她父亲白虎王正好统领大靖火器研发和制造。

激动的是:听了李菡瑶的战略规划,先前觉得她狂妄,眼下却觉得她成功的机会很大。

烦恼的是:李菡瑶和火凰滢当着她面议论这些,她听得心里痒痒的,恨不能也插上几句,她管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心了,可是,真要加入她们吗?

郑若男正满心煎熬,忽有所觉,一抬眼发现火凰滢瞅着她,仿佛掂量她对她们假传圣旨的反应。

她一时心虚,又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此事与我无关”,因为此事还真与她有关。

她脱口道:“你们这是引火烧身!李姑娘拿走了玉玺,又在太庙留书,还假传圣旨,即便今日皇帝倒了,还有其他人,待各方人马都群起而攻之,李姑娘能抵挡得住?我劝姑娘还是低调些,免得被围攻。”

“你说的很对,”李菡瑶道,“但这正是我的目的。”

郑若男疑惑道:“目的?”

火凰滢也目光炯炯。

李菡瑶道:“不能低调,我就是要轰轰烈烈!”

郑若男道:“为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姑娘不会连这道理也不知吧?”

李菡瑶把手一摊,做了个可爱的烦恼模样,道:“我本就卑微。在那些人眼里,我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女,要做女皇那是痴心妄想!不论我多有能力,哪怕活捉了皇帝,也休想得到男人们的钦佩;想要天下男人——哪怕是普通百姓——支持和拥戴我,是难如登天。”

郑若男道:“你明白就好。”

火凰滢却知还有下文,满眼期待地看着李菡瑶。

果然李菡瑶又道:“所以我要一战成名!”

郑若男道:“你能战得过他们吗?”

火凰滢已经明白了李菡瑶的用意,笑道:“姑娘不是已经旗开得胜了?此事传出,足以震动天下。”

郑若男道:“那是之前他们小瞧了你,没防备;眼下可不行了,所有人都会全力对付你。”

李菡瑶精致的小下巴一抬,杏眼流露昂昂战意,配上英气的一字横眉,稚嫩的面容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豪情。

她得意道:“这正是我的目的:引得天下群雄来攻,不论文武!我要在他们攻击的夹缝中寻求机会。此次我若能顺利脱身,再做成几件大事,他们还敢像以前一样轻视我吗?不会!他们会把我当做对手。

“我这是借着他们扬名!

“踩着他们的肩膀竖威!

“唯有这样,才能在短期内让天下人都记住李菡瑶,承认李菡瑶有争霸天下的实力和手段。这比我低调兢兢业业奋斗多少年还要快捷、省事。”

火凰滢击掌道:“好!”

她听得热血沸腾!

郑若男哑口无言,憋了半晌才问:“你这样对王纳,他能容忍吗?还相爱相杀呢,别到最后反目成仇了!”

第325章 江山和美男兼收(2)

李菡瑶:“……”

唔,这是个问题。

她要知难而退吗?

不,她只会迎难而上!

火凰滢抬手抚了下鬓角碎发,不经意间流露万种风情,看得郑若男一呆。火凰滢轻笑道:“姑娘不必担忧。这世间男子的劣根性:轻易得到的东西反不珍惜,所以姑娘万不可对王少爷太主动,那只会让他瞧不上你。姑娘只管放手对付他,叫他认识姑娘的手段!”

李菡瑶问:“就是欲迎还拒?”

火凰滢道:“不错,但也不可拒过了头,这其中的分寸,需要姑娘谨慎把握。”

李菡瑶道:“我明白了。”

火凰滢觉得自己“阅男无数”,在这方面可算是行家,而李菡瑶身为千金玉女,虽然自幼跟随李卓航在外历练,但于男女一事上还是很单纯的。她便想听听李菡瑶的想法,从而指点一二——她自信能指点。

她便道:“姑娘且说说看。”

李菡瑶满目坚定,道:“我会让他记着我,刻骨铭心,日夜思念,丢不下,忘不了!”

火凰滢忙道:“怎么个忘不了?说出来我给姑娘评评。”

李菡瑶断然道:“不用你评!姐姐的意见未必适合我。姐姐混迹于风尘中,是见过许多的男子,但他们都不是王纳。姐姐的看法不能套在王纳身上。

“再者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王纳熟知兵法韬略,此番与我争霸天下,心思必定变化万千。

“我也须随机应变才行。

“若是死守着那欲迎还拒的说法,不说别的,单看这京城中就有无数的名门贵女,他这次皇城兵变一战成名,想要嫁给他的女子不知多少;我再要欲迎还拒,岂不是把夫君拱手让与她人?这万万不行!”

说着话时,她身上、脸上、眼中不由自主泄出强硬、果断的气势,以及志在必得的信心。

火凰滢:“……”

郑若男:“……”

兵法都出来了,这是争霸天下呢,还是争男人?哦,李姑娘要江山和美男二者兼收!

二女眼冒星光,火凰滢自不必说,看李菡瑶的目光死心塌地,对她的钦佩如滔滔江水,奔腾而澎湃;郑若男内心更煎熬了——怎么办?要不要投靠?

李菡瑶既然要踩着天下英豪的肩膀扬名,王壑和张谨言目前可算一方英豪,为免王壑来捉她,她必须赶紧出城,当下收拾一番,带着两女出了悦来客栈。

风雨雷电在一旁护卫。

凌寒则给胡清风传讯,令他带着清华街的弟兄到东华门内集结,好随姑娘出城去。

再说太庙,王壑震住了太后,双方各退一步:等原誉亲王和谢耀辉等进宫来,共商废帝大事。

王壑又传话给张谨言,令他派人去找李姑娘,找到后务必要留住,就说他有话对姑娘解释。

张谨言得信后,忙又派人去告诉表哥,说李姑娘已经出了皇城,刚才一队藤甲军从皇城南门借道出去时说的,有李姑娘给他的亲笔信函为路引。

王壑听了一怔,再一细想,便恍然,急派人再去告诉张谨言,说李菡瑶肯定隐身在那一队藤甲军中,要他务必将那一队藤甲军扣押下来,迟了李姑娘就出城了。

张谨言这才知道上当,后悔不已,急叫人去清华街传令。然而已经迟了,带路去的亲军告诉来人:藤甲军已经走了大半,说是去接应他们家姑娘,只留下十来个伤兵。人家接应主子,他也不能不让去呀。

张谨言听后郁闷不已。

这媳妇似乎有些棘手呢!

他不甘心,再下令虎禁卫去城门口拦截,东西南北四个正门,都派了人去了。

太庙这边,王壑从头捋了一遍李菡瑶的行为,感到扑朔迷离,竟判断不出她下一步行动,心如猫爪。正着急,忽听人回,说原誉亲王和谢耀辉到了。

王壑没动,眼下他是逆贼。

太后则亲自去迎接那二人。

太后见了原誉亲王和谢耀辉,当即宣口谕:恢复誉亲王亲王爵位,恢复谢耀辉官职并任左相。宣罢,对二人深施一礼,含泪恳请他们,救大靖于水火。

那两人忙问究竟。

太后道:“二位请随哀家来。”

她率先举步进入享殿。

进入享殿后,一抬眼便看见墙上李菡瑶那幅狂草,不由惊呆了。原来之前她匆匆而来,未进享殿,并不知道李菡瑶不仅拿走了玉玺、挟持了皇帝,还留书太庙;眼下瞧见,气得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差点栽倒。

谢耀辉和誉亲王也看见了。

“大胆李菡瑶!”

太后缓过来,便怒斥。

这一声怒喝,王壑在后边寝殿门口都听见了,可见太后怒而发声,气冲九霄。

太后无法不怒。

她虽性情刚硬,生平最重规矩礼法,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都恪守规制,从不轻易干政。

当年她出面为梁心铭主持公道,那也是看在梁心铭为国为民的份上;再者,梁心铭虽以女子之身参政,是得到先帝御口允准的,也被群臣折服的,且“梁心铭”不是她的本名,也就是说,她是以男子的名义在参政。

可是这李菡瑶犯上作乱不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挟持皇帝、劫走玉玺、留书太庙,颠倒乾坤、无视君臣纲常,其嚣张狂妄令人发指,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耀辉和誉亲王也怒了。

誉亲王虽恨嘉兴帝昏庸,但他最是维护皇族利益,在皇族利益面前,其他一切都靠后。

而谢耀辉是纯臣,维护的是朝纲和天下。嘉兴帝宣李菡瑶进宫虽不明智,当初他也是反对的,菡瑶不遵从圣旨,逃了也就罢了,怎能起兵造反?在太庙留书更是大逆不道。

两人顾不得问太后皇城兵变的详情了,眼前这一幕,就让他们无法容忍,纷纷道:

“真是岂有此理!”

“简直太狂妄了!”

“即便皇上真失德,也容不得她在太庙撒野!”

“正是。”

因问太后“此女现在何处?”

太后也不清楚,忙问龙禁卫。

一将官摇头道:“她迷晕了皇上,和郑姑娘伪装成太庙的太监宫女,混过龙禁卫层层防守,逃了。就是她留的人挟持皇上、接应王壑叛军进来的。”

第326章 看谁敢拿李姑娘

太后听说此事牵扯郑若男,心一沉——郑姑娘有没有参与此事呢?为何会自愿随李菡瑶离开?

誉亲王道:“请太后即刻下令,搜拿李菡瑶!”

谢耀辉也道:“不错,要尽快。若迟了就走脱了。”

他瞧李菡瑶的字气势不凡,没敢小觑对方,心里很是忧虑,唯恐又是一个梁心铭。然梁心铭心怀天下、大义凛然,此女却已经走上邪路,若不及早除去,等她羽翼丰满成了大气候,恐怕就要祸乱天下苍生了。

太后下令道:“来人,传哀家懿旨,即刻命人在皇城搜捕李菡瑶!死活不论!”

內侍急忙出去宣旨。

谢耀辉道:“只怕她已经出了皇城。太后还要下令,命人搜捕京城,务必要将她捉拿归案。”

太后悲恸道:“谢相一向明察秋毫,此番进宫,就没察觉异常?哀家听说,玄武王派了大批北疆禁军进京,与玄武旧部里应外合,加上王壑从旁谋划,龙、虎禁卫大多叛变,此刻别说京城,便是皇城,哀家也无法掌控!”

谢耀辉听后默然。他之前被逼辞官,不就是预见这结局?可是皇帝不听劝诫,如之奈何。

誉亲王更是生气——为了此事,他都被夺爵、幽禁了呢,一肚子怨气和不满向谁说去?

太后没得到回应,一抬眼瞧见两人神情,心里一惊,急忙道:“也是皇帝不争气,才有此下场。可叹哀家,一生谨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制,竟失去了扭转乾坤的机会。此时纵有心废帝,重振朝纲,只怕无人拥戴。”

誉亲王和谢耀辉对视一眼,忙跪下道:“请太后不辞辛劳,匡扶社稷。臣等定当协助!”

太后忙上前,亲手扶起二人。

殿外,领太后懿旨的龙禁卫在出太庙时,被人拦住了。

內侍急忙回禀太后。

太后忙问:“是谁?”

心里已经猜到是王壑了。

內侍道:“是妖女李菡瑶的藤甲军,还有王壑叛军。”

太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对誉亲王二人道:“二位卿家随哀家去会会王相的儿子。”

两人神情一整,肃然点头。

出了享殿,就见两军对峙,一方是龙禁卫,另一方是杂衣军,其中身背背囊、端着水枪、三人背靠背成一组的藤甲军格外引人注目,领头的是个黑健少年。

这少年便是胡齊亞。

王壑的人在右边,与胡齊亞成掎角之势。

太后扫了一圈,把目光投向王壑,谢耀辉和誉亲王也一样。三人都认识王壑,对他的印象却停留在七年前;时隔七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势下再见。

眼前的红衣少年令他们记起王亨,仿佛看见少年的王亨。细看,还是有差别的,王亨性子张扬不羁,而王壑一双星眸犹如深潭,神态从容,更似梁心铭。

谢耀辉心思尤其复杂:他曾经很欣赏王壑,很想把自己第三女许给他,可是王壑一去不归,竟在外游历七年,女儿家的年华耽搁不起,再者他也看出王亨和梁心铭暂时无意替儿子说亲,只得放弃,将女儿嫁了。

他一肚子话,对着王壑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嘉兴帝对王亨和梁心铭的迫害,他尚且觉得不平,要如何劝王壑?再者,王壑可不简单,自小天资过人,又在外游历七年,今有玄武王和忠勇大将军赵子仪支持,怎会放手!

誉亲王脾气躁,刚要发作,被谢耀辉扯住,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莽撞,以免事态恶化。誉亲王想想王亨和梁心铭,再说眼下也不能硬来,便忍住了。

太后便问:“王壑,你为何阻拦龙禁卫?”

王壑道:“太后似乎忘了,小子已造反!”

太后道:“你勾结李菡瑶?”

王壑道:“太后这么说也无不可。我看谁敢拿李姑娘!”

他也正在找李菡瑶,但他找可以,别人想缉拿李菡瑶,他却不准,不论这人是谁。

谢耀辉替自己惋惜,这女婿是可望不可求了;更替王亨梁心铭惋惜——好容易养出这般出色的儿子,却要娶土匪儿媳,简直玷辱王家门楣!

太后怒道:“李菡瑶大逆不道,挟持皇上,盗走玉玺,留书太庙,祸乱朝纲……”

王壑打断她的话:“这是昏君无德!若非昏君逼李姑娘,李姑娘又怎会来京城、闯皇宫?”

太后愤怒道:“皇上身为天子,如何不能选民女进宫?若都像她这样以下犯上,天下将大乱!”

王壑冷笑道:“身为天子,先帝就不会下这样的圣旨。李姑娘乃李家独女,今夏更是在江南公开招赘婿,以继承家业。昏君宣她进宫,岂非断人宗祀?

“嘉兴帝德不配位,招致祸患,乃咎由自取!

“纵观古往今来的帝王,但凡任意妄为的,若百姓没有造反,非忠心,乃是因为他们无力反,只能忍;李姑娘乃女中英豪,胸怀大志,如何能忍!”

他更不必忍!

太后:“……”

谢耀辉听得怔住——

若是君主德行和能力都不足以威服天下,而臣民中却出了杰出英才,改朝换代是必然的。

还有,他没听错吧,李菡瑶要招赘婿?那王壑如此袒护李菡瑶,难不成要做上门女婿?

谢耀辉恨不能去地下把王亨和梁心铭揪起来,告诉他们“你家出大事了!”

胡齊亞见王壑如此维护李菡瑶,又是熨帖又是烦恼。一时觉得王壑总算还讲义气,不枉姑娘帮了他;一时又想:“我保护姑娘天经地义,你这么卖力做什么?弄得姑娘好像你什么人一样。其实什么都不是。”

誉亲王终于忍无可忍——这还有没有君臣纲常了?遂怒喝道:“放屁!……”

谢耀辉急忙拦住他,认真对王壑道:“我与你父亲母亲同朝为官多年,自认还算了解他们。梁大人和王相一生为国为民,最后以身殉国,可谓鞠躬尽瘁。贤侄今天攻打皇城,引得内乱骤起,遭殃的还是百姓。岂不违背了父母初衷?”

王壑听见提起父母,阳光俊朗的脸颊骤然冷下来,仿佛结了一层寒冰,淡声道:“谢伯父还真是健忘!

“好了伤疤忘了痛——哦,谢伯父尚未官复原职,这伤疤还没好呢,就忘了痛了?

“晚辈知道谢伯父忠心,但想问一句:谢伯父是忠于天子呢,还是忠于社稷天下?

“若忠于天子,之前为何要辞官,为何不肯辅佐昏君?若忠于社稷,此刻就不该教训晚辈。晚辈虽然不才,却能继承父母之遗志,以社稷民生为重。所以,晚辈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讨伐昏君,还天下清明!”

第327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谢耀辉早知道王壑不简单,此刻觉得还是小瞧他了,居然连造反也说的这么义正言辞。

他急道:“就天太后召我等前来,就是要废帝,另立明主。你若真为了社稷苍生,就该放下刀兵、止息干戈,与我等共商大事,而非扩大内乱。”

王壑嘲弄道:“另立明主?秦家还有明主吗?若有的话,也不会任由昏君恣意妄为了。”

他看着太后心想:“立个傀儡还差不多。无非是太后和誉亲王要借机专权了,然他们在嘉兴帝当政时便无所作为,另立个傀儡又能如何?不过是吊着大靖一口气,再苟延残喘多几年,受苦的还是百姓。”

誉亲王气坏了,痛斥王壑不忠不孝;又发狠道:“你以为能护住李菡瑶?任凭她上天入地,皇家龙隐卫也能找到她,将她碎尸万段!还有,她劫走了白虎王之女,白虎王也不会放过她的!天下人都不会放过她!”

王壑道:“那就试试!这皇城三万龙禁卫,不是也没留住她嘛。说句自愧的话,晚辈到现在也没见着她呢。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你们给捉住了,她也不是李菡瑶了!”说到最后,他满眼得意和自豪,浅笑四溢。

众人听得神情古怪。

这口气就像夸自家人呢。

也太不谦虚了!

誉亲王气愤不已。一是气嘉兴帝昏庸无能,像李菡瑶这种才能堪比梁心铭的女子,怎就不学学先帝,笼络、重用人家呢?二是气李菡瑶,怎就不学学梁心铭,忠心辅佐皇室呢?居然造反,还想当女皇!

太后则更揪心难受了。

谢耀辉:他当初怎么说来着?他告诉梁心铭,她女扮男装科举入仕影响深远。瞧瞧,这不应验了!才二十年,就有女人效仿梁心铭了,而且更上层楼。

男尊女卑,岌岌可危!

李菡瑶所作所为,终于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引起各方势力关注和侧目,算是一战成名。

此时她在干什么呢?

她和郑若男都是男装,火凰滢是丫鬟,就像普通少年带着丫头在街头漫步闲逛。

火凰滢放开了心情,活泼的很,若看见卖风味小吃的,便会央求李菡瑶:“少爷,婢子想吃这个。”

李菡瑶笑道:“买吧。”

火凰滢翩翩飞去买了。

李菡瑶笑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郑若男:“……”

还真有闲心!

她心里跟猫爪似得呢。

火凰滢买了吃的回来,会亲自挑一块,举着喂给李菡瑶吃,然后再选一块递给郑若男。

一方面,她在事业上死心塌地崇拜李菡瑶;另一方面,在生活上又忍不住想呵护李菡瑶,因为她比李菡瑶大,看李菡瑶就像妹妹,她出身风尘,又见多识广,既认了李菡瑶为主,当然要尽一切手段维护主子了。

所以她此刻的举动自然,眼神自然,路人瞧见了,只当她是一个爱慕公子的俏丫鬟呢。

郑若男不知怎的,总觉得火姑娘看自己的目光意味深长,下意识警惕,又没什么。

凌寒要帮火姑娘提东西。

火姑娘娇媚地白了他一眼,嗔道:“不用你拿,我还要吃呢。你只要看顾好少爷。”

凌寒被她睃了一眼,神魂荡漾,接着激灵一下警惕:这是提醒他注意保护姑娘,别做不相干的事,否则有人偷袭姑娘,他两手占着,难不成用点心包还击?

他便收摄心神,全神戒备。

很快,胡清风等人赶来了,十几辆马车,上百的家丁护院,李菡瑶三人忙上车。

东华门内,白虎王府的护卫正带着刻有白虎标识的马车和令牌等在那,还有郑若男的四个贴身丫鬟和四个婆子也来接她,郑若男下车与护卫说话。

少时,拿了令牌又上车。

火凰滢一把将她拉在身边坐下,轻笑道:“郑姑娘,你要送我们的吧?若是人家问起来,倘或我们说漏了嘴呢?若是姑娘在城门口有熟人,不如先送我们出去,回头再进来就是了。姑娘也能多送我们姑娘一程。”

郑若男想想,道:“也好。”

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李菡瑶盯住火凰滢。

火凰滢眨眨美眸,很无辜。

李菡瑶收回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前方,微笑想:看来火姐姐想小试身手呢,我且瞧瞧她的手段。

想罢,她凝神打量城门口。

她原以为王壑会在城门口布置重兵,或者干脆关闭城门,不让京郊西大营的人马进城救驾,然她发现并非如此,城门口的守军虽然比前几日多了些,却还没进入战备状态,只是盘查极严,主要是针对进城的人。

“西大营肯定出事了。”

李菡瑶笃定地想。

进城需要严查,出城也要查,这么查,出城就慢了,好一会才轮到李菡瑶这支车队。

白虎王府的护卫上前,跟城门守卫的一个低等将官嘀咕了几句,那将官便将目光投向马车。

郑若男要为好友尽力,探头出来,递上令牌。

那将官急忙躬身道:“末将见过姑娘。”

郑若男道:“这是我朋友。今日皇城兵变,他怕遭连累,所以想到城外庄子上待几日,等事平了再回来。”

那将官听说恍然。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从王壑炮轰乾元殿、张谨言攻打皇城南门开始,就有那胆小的百姓收拾了细软往城外逃,生恐那些叛军和官兵杀红了眼,对百姓开刀;更怕地痞恶霸趁机烧杀抢劫,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虽然如此,还是要查的。

非常时期,他也不敢太徇私。

然他才流露这意思,马车里又探出一颗美丽的脑袋,声音婉转动人,“查是应该的。我们都是良民,不怕查。辛苦军爷了。喏,这个给各位买酒吃。”

随手递上一袋银子。

那将官接过,沉甸甸的压手。

他忙将袋子塞入怀里,挥手令人上前盘查,也不过是探头朝马车里瞧一瞧,掀开盖箱笼的毡布看一看,见所有箱笼外都套着一层藤甲编制的外壳,唯恐撞坏了的意思,可见里面装的都是贵重物品,都心领神会。

一时检查完毕,车队出城。

白虎王府的护卫和丫鬟依旧跟着车队,上了东去的官道,走了约莫一里,李菡瑶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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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我被绑架了

出城后,郑若男一直没说话,心头离愁弥漫。也真是怪了,细想起来,她与李菡瑶自那日在茶楼匆匆一会后,今早在乾元殿重逢,也不过相处了大半日,却像相交了多少年似得,眼下竟然不舍分离。

李菡瑶看着她,郑重问:“姑娘可愿跟我走?”

郑若男一呆,怎还没死心呢?

李菡瑶道:“姑娘若不愿,那就送到此地,留步吧。接下来我们的去向,姑娘最好别知道。”

郑若男:“……”

她好想知道怎么办?

火凰滢妙目溜溜一转,柔弱无骨的右手伸出,抓住郑若男的双手,再把左手加盖上去,握紧了,柔声道:“姑娘走不了了呢。姑娘听了我们那许多秘密,怎能就走呢?若是被人问起来,姑娘是说还是不说呢?”

郑若男惊愕问:“你想怎样?”

她一直觉得这位火姑娘看自己的目光很不对劲,原来之前的谈话都是有的放矢,故意让她听的,可恨她管不住自己好奇心,听了她们许多的隐秘。

火凰滢呵气如兰道:“只好委屈姑娘了。”

郑若男问:“如何委屈?”

火凰滢道:“当然是带着郑姑娘走了。我这也是为了郑姑娘好——错过这次机会,你要后悔终生的。”

郑若男从未见过把挟持、逼迫旁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时间又生气又慌张,还有点隐隐的窃喜。

生气很容易理解,任谁被这样逼迫也不会高兴。

慌张则是因为害怕,还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屈从这逼迫。若她坚持反抗,就凭这几个王府侍卫能抵得过人家上百精锐吗?藤甲军的战力,她在皇宫可是亲眼见识过的。若是屈从,对前路又说不出的恐惧。

窃喜的感觉就更微妙了,一来她觉得李菡瑶是真重视自己,二来这逼迫免去了她自行抉择的烦恼,仿佛这样她就不用担责任了,横竖她是被逼的嘛。

她便板脸道:“不行。”

又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看着火凰滢,迟疑道:“火姐姐……”

她满眼的期待:若火凰滢就这点手段,还是放弃的好,否则强掳了人去,人在曹营心在汉,有何用?除非火凰滢还有杀手锏,能令郑若男心服。

火凰滢不理李菡瑶,凑近郑若男,轻笑道:“郑姑娘,其实你心里是有些愿意的吧?否则不会送我们出城。可是你自小养在豪门深宅,从未干过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故而犹豫。你是否想回家征询王爷和王妃的意思?”

郑若男不敢则声。

她发现,无论是火凰滢还是李菡瑶,都比她经验老道。好生气,大家同为女儿家,年纪也相差无多,为何她这么没用?一向执着钻研火器的郑姑娘,忽然虚荣心发作,好想跟李菡瑶走,以后才有机会让她们见识自己手段。她的手段,自然是造火器了!等她们看见自己造出来的炸弹威力……哼哼,看她们还敢在自己面前鼓弄唇舌!

火凰滢见她沉默,也不在意,自顾自道:“你若去问王爷和王妃,他们十有**不会答应。错过今日,我担保你一定会后悔,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想想看,你会嫁一个陌生的男人,与他生儿育女,再也没有机会碰火器。他也许是个粗糙军汉,也许是个迂腐的书生,或者你运气好,嫁了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这些都没差别,等到你生下一儿半女后,你的夫君开始往屋里抬一个又一个美妾、姨娘。

“她们会衬得你容颜老去,衬得你一无所成,除了生孩子。也许你连孩子都不能生——这不是你命不好,而是你单纯无心机,在内宅的争斗中一败涂地。你虽贵为白虎王之女,你爹娘也不能陪在你身边。生不出孩子算是幸运的,若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那才叫凄惨呢。

“只可惜了你这如花的容颜和一身的才学,不比火器研制中心任何一位男人差,就这么葬送了……”

郑若男被击中要害。这寥寥数语,便将她一生概括了,那感觉,真是鬼神入侵,脊骨寒凉!

“别说了!”她低声叱道。

火凰滢一笑住口。

李菡瑶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画蛇添足,此时无声胜有声,意境刚刚好。

马车内静了下来。

外面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主子在里面干什么,但他们都是懂规矩的人,都未聒噪。

日头偏西,天色渐暗。

北风在郊野呼啸。

郑若男忽然问:“你们接下来去哪儿,做什么?”

李菡瑶毫不犹豫道:“先去西大营宣旨,调一支禁军保护我们去往京郊火器研制中心,传昏君密旨,名为调集火炮对付叛军,暗中盗取火**纸。”

郑若男:“……”

她又听了一项秘密!

所以,她更走不了了。

她问:“这些丫鬟婆子怎么办?”

李菡瑶和火凰滢对视,都兴奋得不能自已。李菡瑶竭力压制住激动的心情,问:“她们都是白虎王府的家生子吗?底细可清白?是否忠心可靠?”

郑若男道:“四个丫鬟都可靠,都是自小就服侍我的;四个婆子,有两个是我的乳母,还有两个是我母亲从誉亲王府带来的,我一向不大理会她们。”

李菡瑶闻弦歌而知雅意,结合白虎王妃的身世传闻,便知这两个婆子是誉亲王派在白虎王妃身边监视的,当即便道:“四个丫鬟留下。两个誉亲王府的婆子留下。另外两个婆子和护卫打发回去给王妃回话。”

郑若男不解道:“为何留下那两个婆子?不怕她们泄露消息?”她都提示这么明显了,李菡瑶竟没听出来?

李菡瑶和火凰滢对视一眼,笑道:“留下她们,就是要她们通风报信。给王妃回话还是姑娘的乳母妥当,若是让誉亲王府的婆子回去,对誉亲王和太后肯定会说实话,在王妃面前可就未必了,还不知怎么胡编乱造呢。”

郑若男恍然大悟。

火凰滢也笑嘻嘻道:“誉亲王已经进宫了,姑娘留下这两个婆子有大用呢。”

她和李菡瑶之间,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心领神会,无需多解释。

这感觉真的妙极了!

郑若男又问:“你肯让我给母妃写信?”她想象着,自己该被限制自由,被看管起来。

李菡瑶道:“当然。不给王妃通个信,她该担忧了。”

郑若男问:“我要怎么说?”

李菡瑶道:“你就实话实说。不过,对外还是要做出你是被我掳去的样子。”

郑若男忙问:“你不怕我父王追杀你?”

李菡瑶道:“就是要王爷追杀我,如此才能免去白虎王府和乱党李菡瑶勾结的嫌疑。”若想郑若男安心待在她身边,就要维护郑家,不能连累郑家。

郑若男疑惑道:“你就不怕?”

李菡瑶狡黠地笑,“不怕!”

她甚至可以利用一下白虎王做做文章,她的文章一向做的好,字也写得好。

……

白虎王府的丫鬟婆子正等得心焦,忽然车帘掀开了,郑若男玉雕似的脸露出来,木然无表情,道:“我被绑架了!”

众人:“……”

这是被绑架该有的样子吗?

怎么瞧着挺乐意的!

第329章 白虎王

一婆子站得离马车很近,听了郑若男的话,忽然扑过去抓李菡瑶的手,想要擒贼先擒王。

风雨雷电一齐出手制住她。

“快救姑娘!”

其他婆子尖叫。

白虎王府的护卫杀过来。

凌寒立即挡住他们。

李菡瑶指着两个婆子命令道:“把她们绑起来,带走!还有这四个丫鬟,也带走伺候郑姑娘。其他人喂药!”

风儿脆声道:“是。”

遂将乳母护卫都喂了药。

郑若男答应追随李菡瑶,令李菡瑶精神倍增,当下命令车队在前方官道转折,向南拐去。进入一个叫做云池的小镇,镇子的头一家便是客栈,门楣上挂一粗糙匾额,几个字长手长脚:京城客栈,众人看后发笑。

雷儿笑道:“这东家真敢起。”

李菡瑶探头一瞧,也笑道:“人家没错啊,挨着京城边上就叫京城客栈,没错!”

众人更笑不停。

客栈的门帘掀开,一戴风帽、裹着皮袄的男人哈着腰跑出来,陪着笑脸问“客官要住店?”

他目光向车队一扫——

哎哟,这么多马车!

这可是大客商!

皮袄男人激动了。

李菡瑶吩咐胡清风,将马车赶入客栈寄存,只要了两间房,各人整顿换装后,骑上马呼啸而去。

皮袄男人心痛客源流失,又自我安慰:好歹还要了两间房,还有客人呢。

郑若男的乳母和护卫被留在房间内,三个时辰后醒来,发现姑娘真被李菡瑶掳走了。

李菡瑶等人继续往南行,约莫行了两里地,便有留在城外的兄弟接应,然后兵分两路。

胡清风带着藤甲军向西,前往铜岭山,大靖火器研制中心就在铜岭山中,也是他们的目标。

李菡瑶则再次改装,带着两女上了早备好的马车——马普通、马车也极普通,赶车的兄弟是个农家少年,后面只有风雨雷电几人跟着,看上去,就像小有田产的乡下富户的女眷刚从前方普华寺上香回来。

如此费心改装,也是无奈。

因为京城跟江南无法比。

在江南,李家在湖州、临湖州、徽州三地各府县都置办了产业,或是商铺,或是宅院,或是田庄,甚至一处小小的杂货铺等,经营年深日久,构成了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无论做什么都十分迅捷安全,且隐蔽。

而在京城就不行了,李家在这边毫无根基,虽然李菡瑶这次来也费了些手段,令人在内城和外城,以及京城周边郊外都新购置了宅子和庄子,但她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一旦露了行藏,官府顺藤摸瓜追查起来太容易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向来路驶去。

忽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赶车的少年忙将马车向右边靠。

车内,火凰滢和郑若男都紧张极了,李菡瑶却很镇定,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点点,透过玻璃向车后瞄去。

只见一队全副铠甲的骑兵疾驰而来,约莫有两百人,打头的将领白面如玉,年不过三十岁,虽是武将,气质却十分文雅俊逸。他身后竖着一杆大旗,上面以金线绣了个“郑”字,并有白虎的纹绣。这是……

李菡瑶第一反应便是侧首看郑若男,果然,换了一身丫鬟装束的郑姑娘也看清了外面的旗帜,神情呆滞,唯有嘴唇哆嗦,喃喃道:“爹爹!……”

李菡瑶忙又将目光转向外面,惊叹道:“原来白虎王长这个样。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郑若男被她吸引了,戒备地问:“哪个样?”

李菡瑶盯着疾奔而来的白虎王评判道:“不像是武将,倒像是文臣,儒雅、俊逸,跟我爹爹一样丰神如玉。嗯,比我爹爹还年轻,瞧着还没三十岁呢。”

郑若男立即高兴了,“我爹爹三十多了呢!”

她浑不知自己被转移了心神。刚才一刹那感觉惊慌、害怕、内疚,不知该不该下车跟父亲回去,被李菡瑶这么一打岔,白虎王郑基已经疾驰而来。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郑若男自豪又激动:父亲是她心中的天神,也是她最濡慕的亲人。

母亲说,“初见他如神祇”。

这是一段辛酸的隐秘。

当年她母亲明面上是誉亲王府的郡主,其实身世很不堪:先是被当做先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养在誉亲王膝下,后来白虎王林啸天谋反事败,暴露了她母亲不是皇家血脉,而是反贼林啸天的女儿。母亲被打入尘埃。先帝设下一个陷阱,来诱捕林啸天的次子,陷阱中的诱饵就是母亲。就在母亲绝望的时候,父亲出现了,犹如天降神祇,救了母亲,也娶了母亲。两个仇家的后代结成了夫妻。

郑若男对那些隐秘的过往并不感兴趣,她只知道父母很恩爱,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真正的男女之爱。母亲十分爱父亲,爱到见不得他膝下无子,帮他纳妾。父亲却不愿意,实在推拒不得,只收了个姿色平常的丫头。

白虎王郑基疾驰而来,擦着马车一晃而过,又疾驰而去,转瞬间,连背影也被身后的亲卫挡住。

郑若男醒过神来,拍着窗户叫“爹爹!爹爹!”

火凰滢急忙捉住她手。

郑若男眼泪下来了,嚷道:“我要下去!”

火凰滢:“……”

出尔反尔的姑娘!

她才不容许郑若男反悔呢,柔声道:“来不及了。”

郑若男哭丧着脸道:“爹爹回家不见我,要急死了。”她真的后悔了,悔不该害父母担忧。此刻她看李菡瑶和火凰滢的目光,就像看拐卖人口的拐子。

李菡瑶干巴巴哄道:“白虎王定会支持你出来。”

郑若男问:“你怎知道?你都不认识我爹爹。”

李菡瑶道:“我爹爹就支持我。他希望我像梁心铭一样出息。我问你,白虎王对梁大人印象如何?”

郑若男道:“父亲很钦佩梁大人。当年,郑家就是在梁大人帮助下才得以立功,赢得白虎封号——”郑若男回忆起从前,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腮边溢出浅笑——“从小爹爹就教导我,要我像梁大人一样自强。”

李菡瑶双目放光,拍手道:“跟我爹爹一样!我很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起梁大人的名字。父亲说‘我女儿真聪明,就像梁心铭。’还叫我跟梁大人学。”

郑若男忙问:“真的?”

李菡瑶道:“当然是真的!”

郑若男心里踏实了些。

两人相视而笑。

从无交集的白虎王郑基和李卓航,在这一刻神秘地碰撞了,其影响既深且远。

火凰滢沉默地听着,因为她自小就没了父亲,无甚可说的,甚至往事有些不堪回首。

第330章 偶然的肌肤之亲

静默了一会,郑若男又不放心地求证:“爹爹真不会怪我,真能支持我?”

李菡瑶正色道:“王爷不会怪姑娘,但会怪我。他不相信我,怕姑娘所托非人。若我猜的不错,接下来,他定会施展各种手段追杀我,其一是为了解救姑娘,其二是为了试探我的能力。若我能力足够,王爷才能放心。”

郑若男放心了,又同情地看着李菡瑶,道:“那姑娘……可要小心了。我父王很厉害的。”

那神情,颇为幸灾乐祸。

李菡瑶自信道:“我会让王爷看到我的能力和手段。”

郑若男嘀咕道:“你都跑了,我父王也看不到了。”

李菡瑶神秘一笑,道:“我一会再进京城。就这么走了,之前不都白忙了?而且,让王爷清楚我的动向,也即掌握了姑娘的动向。这样,王爷心里也踏实些。姑娘愿意辅佐我,我怎能害姑娘亲人不安呢?必要想办法让他们宽心、安心、放心。”

郑若男心中涌出一股热流,随即吃惊问:“你要回去?”

李菡瑶点头道:“是!”

这下,连火凰滢也糊涂了。

费了这么多心思,还借了白虎王府的令牌,好容易才出城,为何转头就要进去呢?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菡瑶也不解释。

她的布局,岂是简单的?

东门郊外新桥庄,离京城约二三里路,在庄子路口,可远远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庄内共有二十多家佃户。这是胡清风前些日子买下的。李菡瑶听城外兄弟回禀,说观棋一行已经到了,她此刻就是赶往新桥庄。

乡下不比城里雪化得快,清理也有限,一眼望去,山川田野连成一片银色世界。

进庄后,来到正北方靠山边一所大宅院,进了院子,果然看见观棋和鉴书等人来了。

当下主仆寒暄,不必细说。

李菡瑶替观棋等引见了火凰滢和郑若男后,便让她们自己说话,她则拆看李卓航的信。看着一列列熟悉的字迹,耳边却响起父亲那磁性的中音,仿佛他就在自己面前,宠溺地抚摸她的头发。她忍不住想要依偎在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干的那些事,好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目光、一句夸赞的话。

看着看着,她兴奋起来:

“你们竟然掌控了湖州!”

“这都是老爷的手段。还有鄢姑娘,可厉害了。有她帮老爷,婢子才得抽空来接应姑娘。”

“鄢姑娘是谁?”

“原徽州巡抚鄢大人的二女儿,鄢芸,江南第三才女。”

观棋叽叽喳喳地说起鄢芸辅佐李卓航控制湖州官场的经过,听得火凰滢和郑若男心情激荡。

李菡瑶将信读了两三遍,才依依不舍地折叠还原,装入信封,连信封丢进面前的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才抬头,对一脸吃惊的郑若男道:“江南四大才女,如今我已聚其三。剩下魏姑娘,我也有心请来。”

郑若男:“……”

她一颗心又火热起来,对前途也充满了期待,之前因为巧遇白虎王而引起的惶恐不复存在。

火凰滢忙问:“魏姑娘能来?”

李菡瑶道:“以前不能,现在则有几分希望。”

火凰滢问:“姑娘说说看。”

李菡瑶道:“大靖皇族若亡,后族陈家也会跟着败落。王纳和张世子亲手覆灭了大靖,玄武王更是将兵部尚书陈修文扣押在北疆,魏家跟陈家有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投效玄武王的。我便可以趁势招揽。”

郑若男直言不讳地指出:“灭大靖也有你一份。”

李菡瑶微笑道:“这不一样,我可没动陈家,而且这京城、这朝堂、这军队,都由王纳和张世子接手了,我什么也没拿。哦,就几张纸,还有个印。”

火凰滢笑得花枝乱颤。

郑若男道:“狡辩!”

李菡瑶一笑,朝外看看天色,便对观棋道:“你跟我来。”说罢起身向左手房间走去。

观棋跟了进去。

李菡瑶很快又出来了,吩咐鉴书:“笔墨伺候。”

鉴书忙摆上笔墨纸砚。

李菡瑶拎来一个大包袱,从中取出一卷空白圣旨,其柄轴乃是黑犀牛角的;又一卷黑牛角轴的;又从怀里取出玉玺;又取出凌寒从吕畅家盗来的一份文字,乃是吕畅的亲笔,都摆在堂屋中间的花梨木方桌上,问鉴书和火凰滢二人:“你们谁能模仿吕畅的字,代我拟两份假圣旨?”

火凰滢眼睛一亮:“我试试。”

鉴书也跃跃欲试。

郑若男怀疑地问:“这也行?”

李菡瑶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试试怎知道。”

郑若男道:“这也是能试的?若被当场发现,可就丢了性命了。怎么挽回?”

火凰滢正看吕畅的字,闻言扭头笑道:“郑姑娘,姑娘这是谦虚呢。若没把握,怎敢试?”

郑若男这才不说话了,且看她们如何操作。

火凰滢和鉴书分别模仿了吕畅的字,经过李菡瑶鉴定,还是火凰滢临摹的更像一些。

火凰滢笑道:“鉴书姑娘少临摹。我最近可是常临摹宰相大人的字,故而有些心得。”

众人恍然大悟。

李菡瑶道:“好。就由火姐姐来执笔。先用稿子录出来,多写几遍,确认无误再誊抄。”

于是她口述,火凰滢誊录。

共两份圣旨,一份是颁给二品官的,圣旨柄轴为黑犀牛角;一份是颁给四品官的,圣旨柄轴为黑牛角。

正忙着,忽然房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

李菡瑶笑道:“姑娘来了。”

什么姑娘?

火凰滢和郑若男扭头去瞧,一瞧之下,目瞪口呆。

郑若男不可思议道:“这……这是……李姑娘?”

火凰滢握着一支狼毫,盯着房门口的“李菡瑶”,双目泛出奇异光芒,若有所悟。

观棋轻盈地走过来,不复之前形象,活脱脱又一个李菡瑶,不单容貌、步伐,连气质都像。

郑若男看着假李菡瑶心想:知道李姑娘这么多秘密,这下算是走不成了,不然定被灭口。

她便这么说了出来。

李菡瑶听后绷不住笑了。

火凰滢问:“姑娘用个替身,要她去做什么?”

李菡瑶道:“去京城,会王纳!”

她将自己的**告诉二女,是信赖和看重,表示她已经将二女当做心腹了。火凰滢就不说了,郑若男可是郡王之女,必须待之以诚,才能换来她们倾力辅佐。所以,一些重要的行动必须事先告诉她们。

郑若男脱口道:“这太危险了。”她还记得李菡瑶之前是怎样催促她,跟逃命似得逃出京城。

李菡瑶道:“我怎会让她去送死?先前我之所以匆匆出城,是有另外的任务,就是要传这两道圣旨,若留在京城和他们周旋,必定耽搁了时机。”

火凰滢瞅了观棋一眼,转向李菡瑶,认真道:“姑娘此举不妥。若是去见别人,用替身无妨,然王纳乃是姑娘心上人,让替身去面对他,后果难料。

“男女之情最是微妙不过,替身如何能应对?

“再者,我说句丑话在先:观棋姑娘也是有情的,王纳又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少年才俊,他只当面对的是姑娘,这中间若有半点差池,姑娘后悔莫及!”

观棋听见“心上人”三字,面色一变,再听了后面的话,更加惶恐,嗫嚅道:“姑娘,我……”

她想起了张谨言。

想起了偶然的肌肤之亲。

这事,还没告诉姑娘呢。

第331章 动心了

李菡瑶敏锐察觉观棋异样。

眼看观棋身子摇摇欲坠,似乎想对自己跪下,把脸一放,喝道:“不许跪!站直了!”

观棋急忙挺胸抬头。

李菡瑶这才道:“说!怎么回事?”

观棋没有说,而是瞄了火凰滢和郑若男一眼,似有难言之隐不好当着这两人说,神情踌躇。

火凰滢心一动,倒要看李菡瑶如何处置。

李菡瑶对鉴书道:“你出去守着,莫让任何人靠近。”

鉴书道:“是。姑娘。”

于是转身出去了。

李菡瑶这才对观棋道:“有什么直说。火姑娘和郑姑娘正好也听听,帮着参详参详。”

火凰滢微微一笑,很欣慰。

瞧刚才李菡瑶与观棋鉴书见面,亲热异常,毫不摆小姐架子,还以为她脸嫩心软呢,谁知碰见大事,却直叫鉴书回避,可见很有原则,果断犀利。

而她不避自己和郑姑娘,更是高妙,既区分了主仆,也凸显了对自己和郑姑娘的看重。虽然她们主仆自小便在一块长大,情分深,但她和郑姑娘是被当做谋士和人才请来的,若连个丫鬟都不如,如何能忠心?

所幸李菡瑶不负所望。

火凰滢心中很是满意。

郑若男虽不如火凰滢机敏,却也察觉此时的李菡瑶气势暴涨。这与她印象中的李姑娘迥然不同。这一天下来,哪怕李菡瑶挟制嘉兴帝时,也不曾疾言厉色过,一直都是少女心性,说话行事丝毫不带煞气,顶多神色间泄露几许狡黠的算计,看去也十分的可爱、讨喜。

眼下才有女枭雄的样子。

只是年纪太小了点,瞧那小脸,便是此刻紧绷着,也遮不去稚嫩的痕迹,不够威风。

郑若男满心遗憾地想。

可这对观棋来说足够了。

观棋很少见姑娘摆脸子,而姑娘一旦摆脸子,上下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她便将当日张谨言从陈飞手上救自己,夜晚逃走时,两人不慎有了肌肤之亲,以及她怕影响姑娘声誉,故而隐瞒未报的事统统都交代了出来。

李菡瑶喃喃道:“怪不得……”

她想起之前城门口张谨言那热切的目光,还有在江南时,观棋面对王壑和张谨言截然不同的态度。

这丫头对世子动心了!

李菡瑶迅速得出结论。

火凰滢二人更是一脸呆滞。

郑若男就不说了,她自己的心思有时都弄不明白呢,更别提帮李菡瑶了,只有听的份;经验丰富的火凰滢也不知如何说才好,且看李菡瑶如何打算吧。

李菡瑶问观棋:“知道错了?”

观棋含泪道:“婢子不该瞒姑娘的。”

李菡瑶道:“若是你自己的事,你大可不必告诉我,然你顶着我的身份结下的情缘,怎能隐瞒?这事涉及男女之情还是小事,关乎大局才严重!”

观棋咬唇,不敢吭声。

李菡瑶默默沉思一会,忽然道:“你这就进城去见他们。我会安排人跟你。记住,你现在是李菡瑶!”

观棋急忙点头,放松了些。

火凰滢问:“她这样去,合适吗?”

李菡瑶坚定道:“正合适!”

观棋忐忑地问:“婢子该如何对王少爷?”

她没敢提张谨言。

李菡瑶道:“就按你的本色。你对张世子有情,便顺心而为;你对王纳无情,也顺心而为。但要切记,你是李菡瑶,莫要轻易堕了我的名头。”

她眼中闪烁着莫名光芒。

观棋:“……”

她不敢相信自己理解的。

李菡瑶看出她怯意,更严厉道:“这有何难?你虽是我的丫鬟,然自小便养在我身边,与我一同被精心培养,无人轻视践踏你,连爹爹和娘亲也不曾。

“在这乱世,身份地位再高,也可能瞬间跌落尘埃;身份地位低下,也能转眼直冲青云。昏君和火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你若自立自强,便没人当你是丫鬟;你若不能自强,便永远脱不去丫鬟的束缚!”

观棋心神剧震,“是!”

连“婢子”都省去了。

接下来,李菡瑶仔细交代了观棋具体任务,又将她在京这些日子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最后叮嘱道:“我不管你对世子怎样,但不许利用我换取世子的感情。”

观棋傻眼,这要如何区分?

火凰滢也蹙眉道:“她是顶着你的身份去的。”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赞同观棋去见王壑。

李菡瑶道:“不,只要有心,便能区分。比如,你在世子面前展现的任何手段,都是你自己的,世子喜也罢,厌也罢,都是对你最真的感情;但太庙那幅字却是我写的,你不能当成你写的来炫耀。你可懂?”

观棋眨眨眼,好像懂了。

李菡瑶又仔细吩咐观棋:进入京城,她会成为众人目标,她只需紧跟张世子,用话挤兑住王壑,便可平安。又吩咐火凰滢道:待会她和观棋分头行动,火凰滢坐镇新桥庄,根据各方消息,派人掩护、接应。

火凰滢忙道:“姑娘要去西大营传旨,还要去京郊火器研制中心,这不行,姑娘不可以身犯险!”

李菡瑶身上担负着众人的希望,万一出事,她们这些人便成了一盘散沙。

李菡瑶道:“并非我不知轻重,只因我从小便钻研机械制造以及机关术数,小有成就。此去火器研制中心盗图纸,非内行人不行,不然拿错了怎办?”

火凰滢道:“郑姑娘不行吗?”

话出口,连自己也没底气。

李菡瑶道:“郑姑娘不行。”

火器研制中心可是归白虎王统辖,她可不放心郑若男去。这无关信任,而是该有的谨慎。

还有一件事在她心头盘旋很久了:当日,江家满门被灭,只剩下江如蓝和大舅母,难道真是陈飞和潘家觊觎江家的船厂和技术?还是另有隐秘?

江家用机器代替人工驱动船航行,这一技术革新非同小可,若用在车辆上,再无需马拉车;也可用在火炮上,使火炮成为能移动的大杀器。

李菡瑶怀疑,陈飞很可能拿了江家的技术图纸,交潘梅林送进京邀功了,不然就潘家所犯的事,仅凭一个潘贵妃,嘉兴帝能容忍?早抄他家了!

李菡瑶熟悉造船术,江如澄在出海前,也将机器驱动船行的技术告诉了她,可是她却没见过图纸,此次进京,她就是奔着这事来的,定要查清。

所以,她非亲自去不行。

火凰滢见她拿定主意,知不可更改,便不再劝,遂誊写圣旨,众人紧赶慢赶,分头出发。

第332章 玉麒麟霍非

西大营驻扎了十五万禁军。

陈真乃兵部尚书陈修文之子,年三十,是镇远大将军霍非的副将,正四品。平日里,大家看在陈尚书和太后皇后的面子,尊称他一声“陈将军”。

乾元殿被轰,那惊天炸雷传至城外,军中对火炮声格外敏感,因为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炮声从城中传来,分明出了大事,禁军们议论纷纷。

陈真被炮声震得心惊肉跳。不怪他惶恐,实在是陈氏一族命运和皇家休戚与共,皇帝有任何闪失,陈氏一族也休想有好下场,他自比别人更关注。

他匆匆去找大将军霍非。

结果被挡在了将军府外。

霍非不见他。

陈真急了,问:“出了这么大的事,将军怎不急?”

亲卫不悦道:“出了什么事?你清楚?”

陈真哑然,他还真不清楚。

可是将军为何不见他?

后面又来了许多低级将官。

亲卫只得通禀进去,霍非依然没露面,只传令出来:众将官不许妄动,真有事,自有调兵旨意。

理是这么个理,然大家急需主将安抚,主将不肯安抚,他们就跟没吃着奶似得不舒服。

陈真尤其不安。他父亲陈修文被玄武王张伯远扣押在北疆,陈家没有父亲坐镇,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他又驻扎在城外,想见皇上和太后一面都难。

霍非不见,他只好回去。

他在军中有单独的居处。

很快,将军府外平静了。

守卫的禁军进去回复霍非。

书房内,霍非精神萎靡地靠在罗汉床上,罗汉床的深度接近长度,缩短了视觉效果,看上去不像床榻,更像是一张宽大、精致的座椅,椅背三扇屏风式浮雕,雕着吞云瑞兽,加上两边的围栏扶手,像五扇围合的矮屏风,可见罗汉床的主人是个讲究精致、且有品位的人。

霍非给人的印象确实如此。

他年方二十六,其相貌俊朗、英气勃勃,十九岁中的武状元,先帝曾金口称赞他“大靖玉麒麟”。

玉麒麟昨晚中了下属暗算。

在罗汉床的右手边坐着一位指挥使,约莫二十一二岁,姓云名鹤,跟玄武王族张家有些关系。

霍非听说陈真等人都走了,瞅了云鹤一眼,道:“你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除非杀了本将军。”

云鹤很佩服将军,被暗算了也不发脾气,十分的有风度和涵养,换个人早痛骂出来了。

云鹤笑道:“一天够了。”跟着又表白道:“末将怎敢唐突将军呢,更不要说下杀手了。”

霍非道:“你已经唐突了。”

云鹤干笑道:“情非得已。”

霍非嗤笑:“造反也是情非得已?”

云鹤神色一正,道:“将军的忠心属下明白,但将军再忠心,还能比得过忠义公?瞧瞧忠义公的下场,将军难道还不警惕?昏君不过是利用将军罢了。”

霍非沉默一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云鹤在心里将王壑叮嘱他的话又捋了一遍,才道:“将军英勇无敌,应该去疆场杀敌,不该陷入朝廷权利纷争。就像冠军侯霍去病——将军跟他同姓呢。”

霍非道:“你有何资格劝本将军这个话?玄武王不正在挑起内乱?怎不用心杀外敌?”

云鹤瞪眼道:“将军站着说话不腰疼。疆场杀敌不要后方军备粮草支援?忠义公是怎么死的,将军不清楚?若将军在前方杀敌,有人在后方断将军的粮草军备,还扣押挟持了将军的家眷,将军腹背受敌,能容忍?”

霍非:“……”

他闭上了眼睛。

云鹤松了口气。

成了!

他也清楚,能说服霍非并非自己口才好,而是霍非本就对嘉兴帝对付忠义公和玄武王的行为不满。倒不是说霍非就站在了玄武王一边,他只是替边疆将士感到不平。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边疆将士是无辜的。嘉兴帝只顾皇权,却伤了士气、乱了军心。霍非虽不满,却不愿参与玄武王造反。云鹤控制了他,他乐得撒手,两不相帮。

云鹤就是要他两不相帮。

再说陈真,闷闷地在营房待了一上午,午后,忽然有禁军来回禀,说大营门口有人找他。

他心一动,忙赶出来。

一个挽着包袱的清秀少年和一个穿斗篷的美貌丫鬟站在西大营门前,并未藏头遮脸,大大方方地将脸面暴露在寒风中,被寒风吹得腮颊通红。

这让守门禁军少了些戒备。

陈真见不认识,很是疑惑,上前问:“二位找在下?”

美貌丫鬟,即火凰滢忙上前,欠身福了福,轻声道:“见过陈将军。我家主子让婢子给将军捎个信。”

陈真问:“你家主子是谁?”

火凰滢道:“将军看信便知。”

说罢,从怀里掏出信来。

陈真接过去,展开来一看,顿时心中一惊。信是简繁简相写的。陈真曾在父亲的书房见过简繁书写的公文,所以认得简繁的字迹,且信末盖有右相官印。简繁在信中道,有要事相告,却不便落在纸上,请带丫鬟去隐蔽地方询问即可。

禁军不得随意离开军营,然陈真职位较高,且身份特殊——是皇后、太后的亲戚,后族人,差不多的小事,上下都愿意给他行方便,自比一般人灵活。

当下,他给大营守将打了个招呼,叮嘱若是霍将军急召,叫人去某地找他,然后带着火凰滢二人离开。

在祁镇一间酒馆后院厢房内,陈真看着李菡瑶——明面身份是內侍庄厦——说皇城兵变经过。

李菡瑶采用春秋笔法将皇城兵变说了一遍,重点强调:目前嘉兴帝被困在太庙,而龙、虎禁卫大多叛变,所以皇上处境堪忧。皇上在乾元殿被轰塌时,被椽子砸伤了手,而且大梁轰落,砸在御案上,兵符不知落在哪里。龙禁卫冲进去救皇上,并抢了玉玺,却来不及找兵符。

没有兵符,无法调动西大营兵马救驾。

不得已,皇上才拟了两道密旨,一道给陈真,一道给崔华。现在,皇上也只能相信陈家人了。虎禁卫大将军贾原都叛变投靠了玄武王,谁知镇远将军霍非叛变没有?

一股悲凉在陈真心间回荡,他眼睛都红了,愤怒地想:“霍非肯定叛变了!我说他怎会如此反常。”

李菡瑶拿出圣旨。

陈真急忙跪下接旨。

圣旨为黑牛角柄轴,是给四品官员的;内容是吕翰林拟的,字迹光大圆润,陈真也是见过吕畅笔迹的,确认不假;圣旨上盖着鲜红的玉玺,也不假。

圣旨内容:要陈真带一队心腹,保护传旨內侍去京郊火器研制中心,向崔华将军传旨。

竟不是要他带兵救驾?

陈真疑惑地问了出来。

第333章 分身两处

李菡瑶肃然道:“将军可是糊涂了。皇上不敢相信霍非,而将军却受霍非管辖,即便皇上传旨给将军,将军要如何在霍非眼皮底下率军进城救驾?”

陈真恍然大悟道:“所以,皇上真正的用意是调崔华将军救驾。但为何要给本官这道旨意,你们直接去火器研制中心给崔将军传旨不更快捷?”

李菡瑶心中叹气,觉得他脑子实在愚钝,竟然不能领会自己精心设计的这个计策——实际就是个圈套——无奈解释道:“将军,若咱家公然去传旨,半路可能会被人拦截,还要防止火器研制中心的守军被叛军收买,哪怕只收买几个守门的禁军,也足以挡住传旨钦差了。若是将军以公务为名,带咱家去找崔将军,便隐蔽多了。这可是吕大人嘱咐的,叫千万要小心,务必将圣旨送达。”

陈真总算明白了。

他又问:“你一个人来的?”

李菡瑶道:“还有龙禁卫。”

她道,她在一队龙禁卫拼死保护下,杀出皇城。龙禁卫死伤惨重,只剩十来个人。为掩人耳目,大家脱去盔甲化作百姓,隐在暗中保护她。她打听得简相在京都府衙坐镇,找到简相,在简相的掩护下,将圣旨顺利带出城。简相又派了这位火姑娘持他亲笔信函来求见陈真。眼下那些龙禁卫正藏在山中,等陈真带人去会合。

陈真霍然起身,“末将遵旨!”

为救圣驾,他义不容辞!

李菡瑶松了一口气,总算妥了。若请不动这尊“将军”,她便是插上翅膀,也休想进入火器研制中心。

陈真回去召集心腹时,李菡瑶就在祁镇等候。

火凰滢则告辞了,说要回城去向简大人复命,其实是返回新桥庄。临别前,郑重叮嘱李菡瑶“小心”。

李菡瑶示意她放心。

一刻钟后,陈真又出来了,另有他的一百心腹亲军也三三两两地赶来,集齐了,向铜铃山进发。

半个时辰后,李菡瑶站在山坡上,看着藏在前方山林中的坚固城墙,激动万分。

********

再说观棋,和风雨雷电化作百姓来到东华门外,因她是空着手的,很容易便通过盘查,进了城。

她刚离开东华门,白虎王郑基策马冲过来,身后还跟了一队虎禁卫,街上行人吓得急忙闪避。

到近前,白虎王一带马缰,那匹油光水滑的白马疾奔的势头骤然停止,如钉在地上。

王爷寒着脸质问城门守将。

那守将急忙躬身解释。

正在这时,城外来了白虎王府的护卫和郑若男的乳母,他们醒来不见姑娘,急忙回来报信。

白虎王听说事情经过,扬起马鞭抽了领头的护卫一鞭子,骂一声“废物!”然后命令他带虎禁卫出城,挨个村庄搜查,自己调转马头回府召集亲军。

两乳母也跟着回去了。到王府,才将郑若男的信交给王爷王妃,又细细说了姑娘的意思。

白虎王并未因此而放心,反认定女儿被李菡瑶诱骗、挟持,因为女儿一心钻研火器制造,不大出门,不识人心险恶;她又崇拜梁心铭,听李菡瑶一番吹嘘,便以为遇见又一个女中英豪了,居然要跟人家打江山!也不想想,那李菡瑶才十五岁的女娃娃,能打下江山?他今年三十八了,已经封王,也没敢想去争霸天下呢。

郑基气得心口好疼!

他强迫自己冷静,告诉自己:那李菡瑶既然想利用郑若男,暂时应该不会伤害她。

他故作轻松地安慰王妃。

王妃却比他看得开,说:“这也算遂了她素日志向。就随她自由翱翔吧,莫要禁锢她。”

郑基打叠了一肚子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看着王妃,深深担忧——王妃和女儿都这么单纯,他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应付各路鬼魅魍魉。

郑基安抚住王妃,暗中却令一队王府护卫出城配合虎禁卫搜查,他则匆匆进宫去了。

李菡瑶出城的这段时间,城内局势大变:镇远将军霍非被控制,兵符遗失,西大营十五万人马成了死棋。而玄武王却联合忠义公旧部共五万人,从凌云关、飞虎关长驱直入,午后赶到京城,现驻扎在西华门外。

张谨言得到消息,立即调了两万玄武军入城,彻底控制了京城和皇宫,闻讯投降的龙虎禁卫无数。

太后和誉亲王绝望不已。

王壑却未趁势威逼太后。

他希望以最小的代价顺利完成王朝更迭,那便不能一味用武力镇压,毕竟将来治理天下还要靠文官,而谢耀辉等文臣并不死心,想废了嘉兴帝另立明主。

王壑决定徐徐图之。

正在这时,他接到祖父王谏的信。王谏听说太后想要另立新君,忙给王壑写了这封信,告诉他一桩隐秘。王壑看信后,精神大振,瞬间有了对策。

他让张谨言将文官送进宫,齐聚在乾阳殿,由太后主持废帝和另立新君大事。

观棋入城后,直奔悦来客栈。

雷儿则去见张谨言的亲卫。

张谨言的亲卫听说李姑娘找到了,要拜见自家世子,不由大喜,急忙去皇城南门回禀世子。

张谨言听后,想到表哥的叮嘱,唯恐泄露了消息,引得各方追杀李菡瑶,他不放心,忙放下手头公务,交代众将一番,亲自去接“李姑娘”。

众将官急忙答应,笑嘻嘻道:“世子只管去接……接李姑娘。”好险说出“媳妇”二字。

那时,百官正纷纷入宫。

那情形就跟大朝会似得。

各种问题也纷至沓来。

先是白虎王郑基,一进乾阳殿,便说女儿被李菡瑶掳走,并质问太后:为何在年关将近时,将他女儿扣在宫中,以至于郑若男遭受池鱼之殃?

太后只得替儿子赔罪。

接着京都知府裴度来回:右相简繁不见了!

太后等人都愣住——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唐机被炸成重伤,然废帝另立新君这等大事,他身为龙禁卫大将军,怎能不参加?于是硬撑着伤势来了。他脑袋上缠着纱布,鲜血都浸到外面来了,红艳艳的很是可怖,闻言咬牙道:“定是李菡瑶干的!”

王壑没敢反驳,李菡瑶能带走郑若男,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将简繁掳走,谁让简繁杀了鄢计呢。

他便命人去京都府衙查问。

然后是端郡王、安郡王到。

安郡王是被抬着进来的。

第334章 等定亲就好了

众人见了一阵心堵——先帝这两个儿子,端郡王太平庸,且生活荒唐,膝下又无子;安郡王是病胎子,都不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菠﹥萝﹥小∽说儿子不行,只能看孙辈。目前来看,安郡王的小儿子聪慧,曾得先帝夸奖的,若立安郡王,等他哪天伸腿去了,就扶小太子上位。

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外面又来人了。

就见张谨言的亲军飞奔进来,高声回禀王壑:李姑娘找到了。世子亲自去接了,让等等。

王壑大喜——等,当然要等!

忽然举目一扫,只见大殿内文武百官都神色不忿地看着他,不由一激灵,心想:不好!李姑娘若来了,这些人还不把她撕了生吞了?谨言糊涂!

不等他说话,谢耀辉已经抢先道:“等,当然要等!玉玺还在李姑娘手上呢。正好也让我等瞻仰瞻仰江南第一才女的风采——到底是何等人物,敢在太庙留书!”

说真的,他有些佩服李菡瑶了——居然还敢回来,就这胆识,就令他佩服。

郑基霍然起身,“本王第一个要会会她!”

众臣都纷纷附和。

王壑不愿拒绝了。

拒绝就堕了气势。

来就来,还怕他们怎地!

于是众人便耐心等待。

冬日天短,随着太阳西斜,殿内光线也渐暗,然前方就是乾元殿,那熊熊大火越烧越旺,火苗腾空而起,现成地充当了照明巨烛,看得众人触目惊心。

殿内沉静下来。

偶有官员看向王壑,眼神不是畏惧,就是愤恨。敢愤恨的没几个,大多是皇亲,如左相尹恒、誉亲王等;更多的则是畏惧,面对强大实力的畏惧。

再说张谨言,带着一队三百玄武军,跟着雷儿来到悦来客栈,瞬间把客栈给包围了。

谨言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客栈。

客栈掌柜吓坏了,小跑过来问:“军爷,小店犯了何事?”

世子亲卫摆手道:“不关你的事。不必惊慌。”

掌柜的不信,小心翼翼地看着气势逼人的张谨言。

张谨言冲他微微点头,因为心情很好,还笑了一下,便跟着雷儿向后院走去。

到客房门口,雷儿先通禀进去。

观棋正等回信,听说张谨言亲自来接,不由一怔;跟着,心就“砰砰”急跳起来。

这一刻,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自小就常和李菡瑶互换身份,玩惯了的,这会子却紧张得不知自己是谁了。

“请世子进来。”

她忙站起来道。

雷儿返身出去,请张谨言。

张谨言举步进屋,便看见记忆中的“李姑娘”一副村姑打扮,正脸儿红红的看着他,眼神有些闪烁。谨言感觉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奇怪,撞那么重,却不觉疼,而是像军中牛皮鼓被敲响似得,“咚、咚、咚”响。

两人同时想起那件事,除了肢体的亲密接触,还搂着腰共乘了一匹马,那情形历历在目。

谨言指尖滑腻感觉犹在。

当日,观棋叫他忘了这事。

已经发生的事,怎能忘呢?

谨言决意不再受门第和身份束缚,也跟王壑坦白了想娶“李姑娘”的心思,再看见观棋,理所当然地轻松、甜蜜。唉,他本就该对“李姑娘”负责的!

可是,他不能入赘的啊。

这事要好好跟“李姑娘”商量。

观棋脑子里盘旋着李菡瑶交代的“顺心而为”,一面分析自己对张谨言到底是何心意。

谨言咧嘴笑道:“李姑娘!”

观棋回笑道:“世子别来无恙?”

这是客套话了。

张谨言笑道:“姑娘莫要打趣我了。先前你就混在藤甲军中吧?是我蠢,竟被姑娘骗了。”

观棋鼻子里哼了一声,嗔道:“你若蠢,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和这家伙的言语交锋,一点没讨到好。这家伙才不好骗呢。

张谨言认为这是夸赞他,只是笑。

观棋被他笑得耳根发烫,转开目光,示意他坐。

张谨言就在她对面坐了,依然笑看着她,忘了说别的。

观棋受不住他目光,忙转移话题,因问他:“听说太后要废帝,另立明主。你们怎么应付?”

涉及政事,张谨言神色一正。

他将眼下局势说了一遍。

观棋也恢复了精明,眼珠骨碌转了几转,问:“这么说,眼下文武百官都在乾阳殿?”

张谨言道:“正是。”

观棋问:“世子不去?”

张谨言道:“我这不是来接姑娘了么。回头就去。”说到这暗想,要不要催她动身?

观棋道:“好,我同你一起去。”

张谨言吃惊道:“姑娘也要去?”

观棋道:“我不能去?”

张谨言道:“姑娘最好别去——”还没说完,就见观棋不悦地蹙眉,忙加快语速——“姑娘顺走了玉玺,又在太庙留书,还带走了郑姑娘,现在各方人马都在找姑娘。姑娘还是别露面的好,免得碰上皇家隐卫。”

观棋道:“不是有世子吗?”

张谨言:“……”

观棋追问:“你保护不了我?”

张谨言一挺胸膛,满脸坚毅道:“姑娘莫怕,在下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观棋道:“这不就成了。”

张谨言心想,这怎么就成了呢?你拿了玉玺,去皇宫不是自投罗网?他很想劝观棋把玉玺交给他,可是他不知怎么委婉地措辞,便问:“姑娘真要去?”

观棋坚定道:“真要去!我此次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正好去乾阳殿当着大家宣布。”

张谨言忙问:“什么事?”

观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怎么,世子不想让我去?咱们只是暂时联手而已,我李家并未投靠世子。世子不会要把我扣下,就此消灭一个隐患吧?”

只是暂时联手?

这就和他划清阵营了!

张谨言差点忘了这丫头之前在皇宫干下的“丰功伟绩”,哪里是肯轻易臣服于人的。

他急忙告诫自己“慢慢来,等定亲就水到渠成了”。他猜想李姑娘不肯放手,大抵是想在乱世中打下一份基业,改变商女的身份,这样嫁他也有底气;甚至野心膨胀,想着真做了女皇,说不定能把他招赘回去。

由此可见,世子憨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心,把李菡瑶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她可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么,只不过目标是王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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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哄女孩子的本领

世子以为,对这样能力超常的媳妇,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须得以情感化,然后方能抱得美人归。美人嫁他了,美人打下的基业也就成了嫁妆。

世子便否认道:“姑娘误会了……”

观棋道:“世子没这想法正好。那就带我进宫!”

她瞬间李菡瑶附体,想起此行任务,暗暗自责:此番代替姑娘进城是有任务的,怎能被美男迷惑呢?文武百官汇聚乾阳殿,那是多壮观的场面!姑娘不去怎么行?再说那件事当着越多人面说,效果越好。

张谨言要以情感化观棋,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哄她顺心。哄女孩子是每一个少年必备的本领,可无师自通。——谨言眼下就是无师自通。

他先出来,吩咐亲军快马赶去皇宫,向王壑通禀一声,他和李姑娘即刻就来,叫等等他们。

亲军领命,飞奔而去。

观棋在风儿和雨儿伺候下,换了一身行装,连风儿雨儿也换了衣裳,主仆三个方才出屋。

张谨言和亲卫们站在院内等候,约莫两盏茶工夫,就听见开门声,跟着门帘掀开。

谨言抬眼看去,不由眼前一亮,只见“李姑娘”挽着朝云近香髻,戴着丹凤朝阳衔珠金步摇,一身大红牡丹衣裙、一领大红红狐里斗篷,光耀夺目,唯有颈项的毛领纯白,衬得她小脸晶莹如玉、黑眸似墨晶。

她身后,风儿青衣,雨儿蓝衣。

张谨言喜悦道:“姑娘!”

观棋迎着他款款走来。

张谨言微笑道:“走吧。”

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玄武军从后看去,觉得张谨言身上栗黑色金线绣玄武世子服与李姑娘的红衣说不出的相配。

客栈掌柜已经知道来人是玄武王世子了,眼瞅他带了一位美貌少女出来,眼睛都直了,心里盘算:这女子是谁?我怎不知道店里来了这一尊女仙呢?待会儿定要向街坊邻里宣扬宣扬世子来客栈接人的事儿。

观棋也骑马,和谨言并辔走在大街上,四顾打量,满眼新奇。她可是第一次来京城,自然好奇。

谨言在旁见了她这神情,暗想:可怜见的,她在京城毫无根基,居然能谋划到如此地步,自然是没空闲逛街玩乐了,还不知怎样夙夜不寐呢。

他便要尽尽地主之谊。

前面就是美味斋,还隔着好一段距离,便闻见芝麻等点心食材的香气。民以食为天。对于百姓来说,只要叛军不冲进店铺抢劫,那皇城兵变、废帝、另立新君等等国家大事,便与他们无关。你轰你的,他照样做点心。过年了,订货的人多,不赶工如何能在年前做完订单?

观棋小狗似得吸吸鼻子。

张谨言当即叫过一亲卫,“花牛,去美味斋,把各式点心都买些来。”说罢从腰间扯下荷包扔给他。

花牛接了,高声应道:“是。”

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观棋自然喜欢,羞怯地看了谨言一眼,说“世子破费了”。

谨言没客套,笑道:“这一去皇宫,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呢。皇宫里又乱,纵然叫人备了吃的,也不敢随便吃。咱们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就不怕了。”

观棋忙点头,赞他想的周到。

因要等花牛,谨言控马放慢速度。忽见街边站着一小贩,扛着插得刺猬似的一捆糖葫芦,正看他们呢,忙招手让他过来,要买糖葫芦。他记得,家里的姐姐妹妹都爱吃这东西;他和王壑要甩开王均纠缠,也曾用这东西哄那小子,想必李姑娘应该不会讨厌,可以试一试。

糖葫芦小贩有些畏惧地看着世子,眼神闪烁,欲行又止,磨磨蹭蹭地挪不了一寸,不敢过来。

随从喝道:“喂,叫你呢。”一面奇怪地盯了这人几眼,不明白买卖来了他为何不热心。

糖葫芦这才赔笑着颠颠地跑过来。

张谨言坐在马上,微微倾身,亲自挑选糖葫芦。

他对于糖葫芦小贩的畏缩不大在意,百姓么,面对他们这种权贵总是不大自在,更何况今日皇城兵变,他带着这些人马上街,人家不知缘故,当然害怕。

但他习武之人,直觉十分敏锐,忽察觉那小贩在窥视自己和李姑娘,心头警觉,猛一抬眼,正瞥见对方左手单手举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右手松开,作势向后伸去。谨言目光触及他右手手掌虎口处,心头电光一闪,将刚挑选的糖葫芦当暗器射向小贩面门,同时身子从马上飞跃起来,凌空身子一转,一脚横踢向对方。

那人灵敏闪避,并举起糖葫芦架抵挡,顿时草靶子被踢散了架,红艳艳的糖葫芦串洒落一地。

玄武军见状,一拥而上。

风雨雷电在四角方位护住观棋

观棋本在旁笑吟吟地看着世子买糖葫芦,这感觉真好,尚未吃到嘴,满心里都是酸甜的滋味。

谁知变故突起,她傻眼了。

她也意识到这糖葫芦小贩不寻常,刚才不是害怕世子,而是担心被世子看破了身份。

这人是谁?

是来杀姑娘的?还是针对世子的?

观棋警惕地环视周围。

忽然看见对面古玩铺子窗口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急忙要下马。身子一侧,就觉得一股大力扑过来,她被谨言扑下马。谨言抱着她接连翻滚,就如同上次救她滚下河堤一样,不过眼下在街面上。

风儿雨儿也急速出手,都不及世子动作迅疾。

直滚到街边商铺台阶下才停。

玄武军在后围成一堵墙。

就听枪声大作。

观棋被谨言护在胸前,看不见街面上的战况,但见世子坚毅的侧脸和唇上黄黄的细绒毛。

很快枪声停止。

糖葫芦小贩被雷儿擒住,古玩铺子里那偷袭的被杀了。

谨言扶起观棋,还体贴地帮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前面、斗篷后面,都掸到了;又问她:“可摔疼了?”

观棋摇头道:“没有。”

她想说“谢谢”,又没说,而是看着世子由衷赞道:“世子真勇猛,反应真快。”

谨言就看着女孩子笑。

这话他很喜欢听,尤其是从心仪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且观棋眼中的敬佩真情实意。

第336章 温柔只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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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棋又问:“可射中你了?”

谨言摇摇头,想了想,又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穿了宝甲的,普通的枪弹都伤不了我。”

观棋嘴巴张圆,做了个“哦”的口型,看着世子心想,回头想办法给姑娘也弄这么一件。

风儿和雨儿第一时间过来扶观棋,依然不够世子动作快。风儿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更尴尬的是,观棋和谨言压根没瞧见她,自顾自地相对说话。

玄武军何曾见过世子如此温柔?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花牛买了点心回来了,左右手各拎了五大包,急慌慌赶回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就去买个点心的工夫,世子就被人刺杀了吗?可见他一会都不能离开。

这话提醒了谨言,正好雷儿押着那糖葫芦小贩过来了,他便转身,盯着糖葫芦上下打量。

那汉子哭丧着脸问:“世子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张谨言道:“这重要吗?”

糖葫芦猛点头,道:“重要,很重要!世子如此英明神武,小人愿投降世子,效忠世子。”

说罢,顺势就跪在街上。

谨言道:“你是龙隐卫。本世子可不敢用你。带走!”说罢一挥手,糖葫芦就被带走了。

谨言则走向倒在地上的糖葫芦架子,弯腰从草靶子上面拔下几根糖葫芦,回身递给观棋。

观棋接过来问:“能吃吗?”

她怕有毒呢。

谨言笑道:“不怕。他要隐藏身份,怎敢在糖葫芦里下毒,倘若买的人出事,那不泄露了身份?”

观棋一想也是,就添了一下。

谨言看着她伸出粉红的舌尖,添那红红的冰糖葫芦,感觉添在自己心上一样,心尖痒痒的似被羽毛拂过,一颤、一缩,慌忙撇开目光,不敢再看。

花牛见世子无事,放心了,递上点心,笑道:“世子,都买来了。”他也是机灵的,把点心给世子,而不是直接交给“李姑娘”,这事得由世子来做。

谨言接过点心挂在马前。

接下来前往皇城南门的路上,观棋吃了冰糖葫芦又吃点心,她不停吃,谨言负责递。

到皇城南门,又碰上王壑派出来的玄武军,说是简相不见了,叫世子安排人查。

简繁失踪了?

张谨言听得一愣。

别是逃跑了吧?

他不大相信简繁的人品,之前就觉得简繁以宰相之尊坐镇京都府衙安民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人家没干出格的事,他没有理由将人控制起来。

观棋急忙吞下玫瑰味儿的点心,插嘴道:“不用查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谨言忙问:“在哪儿?”

观棋神秘一笑,道:“等去了皇宫再说。”

谨言:“……”

这丫头口紧的很呢。

谨言便将此事搁下,转身面对守皇城的将领,身上气势顿时一变,先发一道军令:立即实行宵禁,令所有百姓关门闭户,不得随意在街上走动。

第二道军令:令所有投降的龙禁卫、虎禁卫回营,晚间不得擅自行动。这是怕有人假投降,又或者其中有龙隐卫,白天不敢行动,等晚上浑水摸鱼,到时分不清敌我,一旦在黑夜里混战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道军令:将西华门外三万玄武军调进来,配合城中的玄武军,彻夜巡城,发现行动不明者,格杀勿论!

这是王壑布局中的一环,原本要等到天黑才执行的,因为刚才的刺杀,谨言察觉情势有变,便提前执行了。

众人忙分头去传令。

专注于战事的张谨言,极具沙场男儿魅力,铁血、阳刚、果断、犀利,一转身面对观棋,又是一脸笑容灿烂,跟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没差别,甚至有些傻傻的,“李姑娘,我们走。——再吃点。”顺手递上点心。

观棋快人快语,毫不吝夸赞:“世子很威风,很有将帅的气势。你都没上过战场,怎这样厉害?”

谨言憨笑道:“我自小在军中长大。后来回京跟着舅舅——就是王相,学了几年兵法韬略;再然后就跟着表哥去游历,南疆、西疆、西北边疆、北疆,大靖边关我转了个遍,接触最多的就是对敌用兵。”也参与杀敌了,分别在忠勇大将军赵子仪和他父王手下。不过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因为他和王壑都是暗中历练的。

观棋恍然大悟。

夕阳下,两人说说笑笑地策马进宫。

众军:……

这是他们的世子吗?

花牛瞪了众人一眼——大惊小怪!世子这样子不是很正常吗?面对李姑娘和面对这些糙汉,换上他也会这样变脸。对小姑娘说话当然要温柔。

进入皇城,观棋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她虽跟着李菡瑶经历了不少大事,也见识过许多地方官,甚至连钦差也见过,然到底只是个丫鬟,跟李菡瑶比,身份有别。其中最大的差别就是:李菡瑶作为李家少东家,处置人事有决断权;而她却是听命行事,只在一定范围内有决断权。长久下来,二人的气势、魄力便有了高下之分。宣布造反以来,李菡瑶雄心更甚,进入皇城都不带慌张的,因为她要做这皇城的主人!

到乾阳殿附近,两人下马步行,观棋明显感到自己走路不如平常轻松,腿脚有些僵硬。

她不由急了,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她再比不上姑娘,但姑娘已经把前事都做好了,她不过是来走一趟,就像上台演戏,这都演不好,不如撞死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眼下可是顶着姑娘的身份和样貌,不能堕了姑娘的名头。

再说怕什么呢?

姑娘是真厉害。

她作为姑娘的丫鬟,自然水涨船高。

远远看见乾元殿大火腾空,她忙借着跟谨言说话舒缓压力,“哟,还没烧完呢。都是你们作的孽。”

谨言尴尬地傻笑,误以为她这是在对自己抱怨,抱怨那根差点砸中她的楠木柱子——可不就是他和表哥作的孽么。他忙歉意道:“真对不住。你没受伤,真是万幸。”道着歉,说着安慰的话,他情不自禁地去牵她的手。

一下子握住了!

观棋浑身一僵,停步,低头看向那握住自己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只是松松地握着,也能感觉到其温暖有力,顿时脸腾地红透了,狠狠白了他一眼。

上次是误会,这次呢?

幸好不是姑娘本人来。

第337章 俏丫鬟舌战群臣

谨言被她瞅了这么一眼,心一慌,赶在她抽手之前,跟灼烫了似得慌忙松开手,同时心里后悔:怎么就动手动脚了?天地良心,他真没龌龊心思!

观棋紧走几步,超他前面去了。

谨言急忙追上。

幸好很快到了乾阳殿门口,里面文武百官已经翘首以盼多时了,一听內侍高声唱报,都如牵线木偶似得“刷”一下转了过来,目光聚集在殿门口。

王壑更是目光专注地期待。

观棋朝殿内一扫,只瞥见纵深最高处坐着一位盛装打扮的中年美妇,凤袍凤冠;两旁则是紫袍绯袍的官员,不论美丑胖瘦年纪大小都是满脸威严,顿将羞涩抛到九霄云外,目光一下子清明起来,全力戒备。

就听一声断喝“大胆李菡瑶,你将本王女儿弄哪去了?”声落人到,白虎王郑基逼上前来。

然后,各种呵斥纷至沓来:

“妖女,玉玺呢?”

“简相现在何处?”

“你给皇上吃的什么药?解药拿来!”

“大胆妖女,竟敢在太庙留书!”

……

观棋忽然就不慌张了,且斗志昂扬——姑娘是天下一等一的女子,她自然要做天下一等一的丫鬟;姑娘若做了女皇,她就该做女宰相,那些端茶递水伺候起居的差事,稍伶俐点的女孩子都能做,如何能凸显她?

女宰相该是什么样儿?

就该像梁心铭一样!

梁心铭面对这种情势会如何?

想当年,梁心铭女子身份刚公开时,也是在金殿被群臣围攻,她一连弹劾五本,那威风!

观棋瞬间立誓:要做梁心铭!

乾阳殿内情势骤然紧张,张谨言和王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张谨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和观棋并肩而立,面对白虎王郑基,抱拳道:“晚辈见过王爷。”

郑基瞅他,什么意思?

没等郑基想过来,王壑也离座上前,含笑对郑基道:“王爷莫心急,且慢慢问。李姑娘未必掳了郑姑娘。晚辈听说,郑姑娘当时可是自己跟李姑娘走的。”

郑基看出来了,这两混账小子护着李菡瑶呢,怕他动手伤了李菡瑶。呸,瞎了眼的东西!

白虎王妒火中烧!

他可是看中了王壑做女婿的,并为此煞费苦心,在郑若男四岁的时候就常送她去王家,让她跟王壑一块玩,想培养一段青梅竹马出来。妙的是,郑若男比王壑小四岁,王壑游历一去不归,别人家的女儿都熬不住嫁人了,郑若男却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他回来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李菡瑶!

郑基代女儿疯狂嫉妒,一面暗骂王壑瞎眼,一面两眼喷火地盯着观棋,似要撕了她!

观棋环视一圈众臣,为难道:“你们一齐开口,小女子先回谁的?一个一个来吧。朝堂上不能没个规矩。”

众人:……

啊呀,太嚣张了!

这么说也不对,嚣张,其意应是盛气凌人的、跋扈的,但眼前的少女稚气未脱,笑容甜美,并未恶形恶状,看上去性格脾气都很乖巧的模样。

众人不由自主沉默,非是被她镇住,而是不愿在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面前失态,那也太没脸了。

王壑嘴角微扬,喜悦!

殿堂上安静下来。

观棋黑眸滴溜溜一转,仿佛说“咦,刚才都一窝蜂抢着问,现在怎又都不说话了?”

她目光落在白虎王郑基身上。郑基一身白色战袍,前胸、后背、两臂以及下摆分别以金线绣八团猛虎,加上头戴簪缨银翅王帽,身份一目了然。

好英俊、年轻的王爷!

观棋暗赞,点名道:“这位是白虎王吧?那就先从王爷开始。——王爷没收到郑姑娘的信?”

郑基神情一滞——他当然收到女儿信了,可是没法说,不然,难道要告诉满朝文武和太后,他女儿已经投靠李菡瑶,跟着李菡瑶造反打天下了?

当然,他完全可以不承认,以王爷之尊跟比他小一半还拐弯的小丫头大吵一场,或者挟持这丫头——挟持好像不大可能,张谨言在旁虎视眈眈呢。不论是动手还是动嘴,丢脸事小,万一要是郑若男投靠李菡瑶的真相暴露,比如被人看见自由自在地活在李菡瑶的手底下,那他一世英明不就毁了?所以,还是留条后路吧。

众人就见白虎王死死闭着嘴唇,瞪着观棋,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当他被捏住了七寸。可是白虎王的七寸,他们与白虎王同朝为官多年尚且捏不住,李菡瑶是如何捏住的?竟敢当众捋虎须!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王壑和张谨言也诧异不已,谨言更是戒备非常,唯恐白虎王突然出手伤害“李姑娘”。

一照面,观棋便震慑群臣。

谢耀辉同情地看了白虎王一眼,问观棋——也是转移话题,替白虎王解除窘境,“你掳了简相?”

总算他擅长刑名公务,知道没有证据不得随意诬陷,所以没像其他人严厉质问,而是询问。

观棋先问道:“这位是?”

张谨言忙道:“这是谢相谢大人。”

观棋糊涂道:“他不是辞官了吗?”

谢耀辉淡定道:“本官已经起复。”

观棋反应极快,忙道:“大人起复,简相又未罢官,加上一个尹相,哎呀,三个宰相嗳!”

众人:……

王壑再次微笑。

他心情很好,只有一点:他过来后,观棋只扫了他一眼,看似留心,却没什么情义。这让他很不满足。不过他又安慰自己:眼下情势特殊,她要全力应付,无暇顾及我也是有的。且看她如何展才、舌战群臣!

张谨言就更不用说了,伶牙俐齿的观棋十分可爱,很让他喜欢,他只需护着她就够了。

谢耀辉眼皮跳了跳,继续淡定道:“此事不劳姑娘费心。姑娘且回答,可是姑娘掳了简相?”

观棋一笑,道:“我掳他干什么?他好好的在家里呢。”好好的是不可能,反正没死。

谢耀辉不信道:“你怎知简相在家里?简相之前在京都府衙坐镇安民,忽然失踪。此事若非你所为,你怎会知道这么清楚?”他口气严厉了些,就像在公堂上问案,对嫌犯步步紧逼,不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可惜观棋不受他的压迫。

她美眸又溜溜一圈,忽掩口娇笑道:“那是我——”她好险说出“我家姑娘”来,急忙刹住——“李菡瑶安排的人!任务完成了,自然抽身撤退。各位仔细想想:凭简相其人,在皇城兵变时,会坐镇京都府衙安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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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天下第一丫鬟

太后和姜宇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无数人响应附和,就见大殿上下,掀起讨伐李菡瑶的狂潮。

反倒是最先出头的白虎王冷静下来。他忽然对李菡瑶感兴趣了,想要多了解对方一些,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他的女儿他清楚,谁敢说郑若男没脑子,他会让那人后悔长了一张嘴。他以为,郑若男能被李菡瑶所迷,定有理由,做父亲的慈父心肠,愿意为女儿隐忍。

王壑忍不住了,要出击了。

然观棋不给他机会。

观棋面对一群穿着紫袍红袍男人的攻击,不但没有胆怯退缩,反而激情澎湃,兴奋到顶点。

她是丫鬟,那又如何?

呸,别欺负她没读过书!

她是被李家精心培养过的,凡是姑娘学的,她也都跟着学了。她虽不像姑娘一样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但姑娘本就智近乎妖,岂是一般人能比的?她比姑娘差点,比一般人还是强许多,否则她扮姑娘早被人发现了。

今天,她就是蔺相如!

今天,她要涨姑娘的威风!

她双手捏住斗篷两襟,“刷”往后一甩,俏伶伶地冷笑道:“若是嘉兴帝能心怀天下,我等自然无权置喙,然他昏庸无道,倒行逆施,莫怪天下反之!在其位,谋其政。老大人若真是为国为民,就该去阻谏昏君,就像王相、梁大人、崔相、谢相一样,而非指责小女子!”

姜宇:“你……”

这是说他为官不合格?

他怎没阻谏皇上?

难道非得人人都像崔渊一样,血溅金殿才算忠心?难道非得像王亨梁心铭死在疆场才算忠心?可是,比起他们来,他的确底气不足,连谢耀辉都辞官了呢。

观棋横眉紧蹙,陡然提高声音,愤怒道:“我怎么了?你们说嘉兴帝昏庸不昏庸,轮不到我来置喙,错!别人或者无权置喙,我李家有!”

姜宇问:“此言何意?”

观棋声音再提高一层,尖利刺耳,直冲殿顶,“潘梅林勾结靖海水军副将军陈飞,为图谋李家和江家财产,对两家残忍迫害,这笔血债,不找昏君找谁?”

谢耀辉忙道:“贪官污吏,古来有之……”

“不!”观棋不等他说完,就粗暴打断他的话,恶狠狠盯着他道,“不是这样!是昏君给他们下的指令。他们要图谋的,远不止两家的财产,而是江家造船技术——以机器驱动船舶航行的新技术!这技术一旦用在车辆、火炮等方面,将令大靖军队所向披靡……”

群臣:……

王壑:“……”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技术,都震惊万分。

观棋的尖锐还在持续:“……为此,他们一把火烧了江家!几百人哪……我亲眼看着大火肆虐,仿佛看见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他们在大火中挣扎、求救,我却无能为力——”她泪水滚滚而下,怒吼道——“你们说,小女子有权置喙昏君吗?”

群臣:……

谨言回忆起今夏在临湖州遇见她的情形,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带着几个人昼夜兼程赶去外祖家,却看见那等惨烈景象,该多痛苦?报仇无门,反被陈飞和潘子玉所掳,又是何等不公!幸好他救了她。

他好想将她拥在怀里。

太后颤声问:“你凭什么说这是皇上下的旨意?”

谢耀辉也认真问:“李姑娘,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一切是皇上下令,而非潘梅林和陈飞私自行为?”

尹恒急忙附和:“不错。潘梅林招供说是皇上下令的吗?这案子是简相审问,他并未提其他。”

谢耀辉道:“而且,皇上乃一国之君,若想要那技术,根本无需费事,只需下一道明旨给江家,江家焉敢不献上来?皇上再下旨褒奖江家,或者封江家一个爵位就行了,何须干这杀人放火的勾当?”

观棋道:“因为他就是个偷鸡摸狗之辈!”

谢耀辉:“……”

若在之前,谁敢这么辱骂嘉兴帝,那是要灭九族的;可是眼下么,嘉兴帝已经成了阶下囚!

也有人肯为他出头。

尹恒喝道:“大胆!”

观棋道:“大人当我骂他是为泄愤?不!他就是个偷鸡摸狗之辈,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行鼠窃狗盗手段。”

王壑问:“听姑娘这话有内情。”

观棋道:“因为他要对付你父母。”

王壑眼神一凝……

观棋见姜宇、尹恒又要呵斥,不耐烦道:“昏君忌惮王相和梁大人,想建一支强军对付他们,怎会公开下旨呢?隐瞒还来不及呢。再说,我父亲与原徽州巡抚鄢计乃至交好友,鄢大人是梁大人的门生。你们可明白了?”

群臣:……

太明白了!

嘉兴帝不但要得到江家的造船技术,还要灭了江家和李家,免得他们为梁心铭所用。否则昏君得到的新技术便不是秘密了,如何对付王亨和梁心铭?

王壑神情极其冷峻。

谢耀辉一声长叹。

太后颤声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观棋笑道:“会有证据给你们看的!”她一脸的泪,再这么神秘一笑,令众人可怜又可怕。

王壑心想:看来,李姑娘找到了线索。是什么呢?

太后问:“证据在哪?”

观棋道:“太后急什么,有看的日子。太后其实说的也没错:皇帝昏庸,太后该教导,群臣该谏言。大臣们为此死的死、贬的贬,然太后是如何教导儿子的?”

太后又惊又怒——

这是指责她没教好儿子?

这跟王壑一个口气!

王壑也指责她不配做国母!

她不干政也错了?

太后怒火攻心,悲愤道:“‘昏君’是梁心铭他们一手教出来的!你们为什么都指责哀家?!”

“哗啦!”

御案上东西尽被扫落。

观棋寸步不让,犀利道:“为什么?因为梁大人他们是臣,皇帝是君。虽然他们承受先帝遗命,辅佐皇帝,但受君臣纲常制约,即便皇帝昏庸,他们也无权废帝。太后却不同!”

太后喊道:“哀家也无权废帝!”

观棋道:“但太后可联合皇家族老、联合大臣废帝!眼下,太后不正在这么做?早若下狠心,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姑娘给她分析透透的。

哼,吵架她怕谁来?

第340章 世子的春天

太后颤声道:“你……”

两人唇枪舌剑,根本没给其他人插嘴的余地。

誉亲王怒发冲冠站起。

谢耀辉隔着桌子探身过来,一把攥住他手腕。誉亲王把眼一瞪。谢耀辉冲他微微摇头。

誉亲王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

尹恒等人都不能忍了。

一个民女敢当着百官指责太后,这简直反了天了!

尹恒也不辨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辩得过观棋,干脆痛骂道:“妖女藐视朝廷,死有余辜!”

“对,杀了她!”

“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观棋小下巴一抬,白狐银针衬得小脸线条流畅、精致,睫毛还是湿的,喝问:“谁敢杀我?”

一官员道:“你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观棋一笑,转身,目光在王壑脸上停留一瞬,问:“王少爷还记得那《铁瓜》吧?”

她要替姑娘收债了。

王壑道:“在下不敢忘。”

观棋道:“那就好。”

王壑:“……”

他很想说“在下助姑娘顺利脱身,姑娘要怎么感谢?”

他已经明白李菡瑶火中取栗的手段。李菡瑶虽助他擒住了嘉兴帝,却也借了他的力。

若非他炸开皇城南门,李家藤甲军便无法进入皇城;若非他和赵朝宗及时赶去太庙,绊住了龙禁卫,拿了玉玺的李菡瑶会被龙禁卫追杀,想脱身就难了;若非张谨言借道,李菡瑶便不能顺利出宫……总之,他们是互惠互利的。然现在,他倒成了欠人情的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当着太后和满朝文武,他们须得联手,这些账等回头再细算。

观棋又转向了张谨言。

姑娘叮嘱她顺心而为。

眼下,她要顺心而为了。

在这大殿内,唯有张谨言最能保护她,连王壑都差一层,王壑不是武将,想保护她须得吩咐殿内值守的玄武军。

张谨言若不肯保护她也没关系,她会公开信使身份,这些人必不会再针对她一个丫鬟。——对付不了李菡瑶,杀人家丫鬟泄愤,太丢人!

她微微扬起小脸,对张谨言道:“世子,他们要杀我呢。世子会让他们杀我吗?”

张谨言脸一沉,“谁敢!”

他一颗心分为两半:一半浸透柔情蜜意,一半充溢凌厉杀气,若非当着人,都要把观棋护在怀里了。——今天谁敢对观棋不利,他绝不手软。

数九寒天,加上今日皇城兵变,废帝和另立新君也是临时起意的,没做什么预备,乾阳殿本来就大,文武百官汇聚也没能让冷冰冰的殿堂暖和起来。

世子却觉得春意融融。

因为他的春天来了!

与之相反,王壑心冷了。

他眼又不瞎,这时已发现表弟和“李姑娘”异常,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李菡瑶留给他的信就在他怀里,不用掏出来展开,那些字迹纷纷跳出来浮在虚空中:

投我以铁瓜……

“李菡瑶”在报复他吗?!

好像不是刻意报复。

他清清楚楚看见“李姑娘”注视表弟的眼神,羞涩并带着情义,看他的眼神毫无情义。

她是真的倾心谨言!

因为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这个理由,王壑不能接受,就像嘉兴帝凭借皇权恣意迫害他的父母一样,他不服!

然眼下不是计较感情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伤害李菡瑶,也不让别人伤害她。况且,在争霸天下这个问题上,王壑觉得自己跟李菡瑶的目标一致,那就是先解决皇族,收服这些旧臣,使他们对皇族死心。

他神色漠然,轻描淡写道:“诸位似乎忘了,在下刚炸了乾元殿,火还没灭呢。要正朝纲,也该杀了在下,对一个小姑娘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声音不高,所有人都听见了。

于是,喧闹声骤然停止。

容颜阳光俊朗的少年,心里的寒冷漫延到脸上,使得他脸色如积年未化的雪,不像张世子般杀气凛然,却令文武百官脊背发寒,齐齐打了寒颤。

这位才是真的狠!

众人毫不怀疑,若他们敢像骂李菡瑶一样骂王壑,王壑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们屠杀殆尽。横竖王家乃书香门第、世宦大族,在士林中极有名望,王家故交亲朋弟子门生遍天下,杀一批,不愁没人补。

于是,他们明智地闭上嘴。

平日里,不论大家嘴上如何宣扬大义,其实心里还是崇尚强者为尊,若王壑真有手段辅佐玄武王登基,自有人追随和拥戴,每个王朝的建立都是如此。当然,这当中也有嘉兴帝倒行逆施,触犯了士族利益的缘故。

一样都是造反,王壑出身名门,且是个男儿,在场的官员们很容易接受这事实,但李菡瑶便不行。李菡瑶造反简直是在羞辱他们,是在羞辱天下男人!无论李菡瑶有多大能力,也休想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

众人猜测:王壑和李菡瑶联手了,李菡瑶不是张谨言的女人,就是王壑的女人。看眼前的情形,李菡瑶应该是世子的心上人,好像王壑也很在意……

这并不表示他们会就此放过李菡瑶,有权的在心底合计,出宫就派人追杀李菡瑶;有文采有笔力的,也思量着用文章谴责——口诛笔伐远胜于刀剑。

只有谢耀辉静静打量观棋。

刚才,他没有附和姜宇。

之前观棋几次提起谢相,言语间颇多赞誉,令谢耀辉感慨万千——他明白观棋推崇他的目的,大概是想得到他的认可。因为对于女子,他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男人更宽容。并非他善良或者好色,而是因为他不欺心。就因为他不敢欺心,当年才认可、推崇梁心铭。

这是他为官立世的原则。

他不会违背这原则。

哪怕面对的是李菡瑶。

他一生信守的原则,为他建立了良好的官声和民望,他绝不会轻易毁掉。就好比街上那些老字号的招牌,花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树立的口碑,怎能贪图一时之利,而轻易砸了招牌呢?不但他谢耀辉,王亨、梁心铭、崔渊、忠义公也都是矢志不移的人。

简繁就不同,他会审时度势。

当然,这并非说谢耀辉不会审时度势,只是简繁的审时度势趋向于仕途和权利;谢耀辉审时度势,则是为了大局,于大局有利的,他会选择容忍。

他不但自己没有妄动,还阻止了脾气火爆的誉亲王火上浇油,低声劝誉亲王暂且隐忍。

第341章 豪掷百万

誉亲王身为皇族年纪最长的三朝元老,富贵之极,清廉之类的美德在他身上找不到,但他最维护秦氏天下,也尊重那些正直有能力的人。比如王亨和梁心铭,比如谢耀辉和崔渊。谢耀辉叫他别妄动,他听从了。

见大家都被王壑镇住,谢耀辉开口了,不是向王壑,而是对观棋道:“在其位谋其政,姑娘这话说的好。没能辅佐好皇上,本官无颜面对先帝,无颜面对天下。但姑娘既有这胆量出头,可有救国良策?”

若没有,便可笑了。

若有,可拿来一用。

真金不怕火炼,甭管是白猫还是黑猫,能抓老鼠的都是好猫;只要能救国,管他是男是女!

当年先帝就是这么选择的。

观棋傲然道:“当然有!小女子今次来,就是有一项利国利民的大事,要告诉各位。”

谢耀辉忙道:“姑娘请讲。”顿了下又道:“姑娘先请坐。张世子和王贤侄也请坐下说话。”又躬身向上请旨道:“太后,不妨请他们坐下,说说无妨。”

说时两眼深深注视太后。

太后心中一动:是啊,说说有何妨?横竖眼下情势已经糟糕透了,再不能比这更糟了,除了忍辱负重,还能怎样!勾践能卧薪尝胆,哀家怎不能忍辱负重?若能挽救大靖,哀家便是万死也不敢辞,挨顿骂算什么!

誉亲王也领会了——

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谢耀辉果然不负先帝重托,看似向李菡瑶妥协,其实是想将她收归朝廷所用。还有王壑和张谨言,能收服更好;不能收服,眼下也别硬碰,只能徐徐图之。

他们不是满口大义吗?

那就用这点约束他们。

太后吐了口气,道:“李姑娘既深明大义,哀家深感欣慰。刚才疾言厉色,也是忧国忧民所致。就请姑娘坐下,共商大事。王壑,张谨言,你们也坐下。”

观棋:“……”

虽然逼得当朝太后和宰相屈服,心情很舒畅,但同时也有些失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没说错什么吧?

虽然这些都是姑娘交代的,但她还是很警惕,借着询问的意思,矜持地看向谨言。

谨言又看向王壑。

王壑瞅了谢耀辉一眼,又转向太后,两眼如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太后却心一惊,就听他道:“谢太后。”说罢走向自己座位,又喊“加座!”

两名玄武军立即搬来两张椅子,就摆在王壑下手。早排好的座位,现在硬插进去两座,引得那一排官员纷纷挪动椅子,拖曳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王壑指着中间椅子道:“李姑娘请。”

观棋道:“谢王少爷。”

顺了下斗篷,欣然坐下。

王壑又指着观棋上手、他原来的位置,对谨言道:“世子请坐。”因为世子身份高些。

张谨言挨着观棋坐下了。

王壑也在观棋下手坐了。

两人将观棋夹在中间。

观棋对此很满意,她一身两顾:既代姑娘留心王壑,自己又免不了关注张谨言,坐中间正好。

谢耀辉以宰相之尊,恰好坐在观棋对面;谢耀辉的上手是誉亲王,其他官员都按官职高低排列。

大多官员不能淡定了,其实自打今天早上那一炮之后,他们就没淡定过,眼下更严重而已。

他们不是身着紫袍就是绯袍,官阶最低也是四品。四品的官员,年纪三十、四十,都算得上“年轻有为”,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不是他们的晚辈就是弟子门生,在他们面前只有点头哈腰听教导的份;十几岁的少女,若非他们的晚辈,接近他们多是投怀送抱。年纪再往上些,一、二品官员年纪虽长,得到的尊重更甚,官威更严、权利更大。在他们这里,年纪不是问题,权利才是关键。

可是眼下,他们被比入尘埃。

瞧瞧那三个少年男女,除了张谨言已经请封了世子,王纳因未参加科举,连童生都不是;至于“李姑娘”就更不堪了,一介白丁,还是个女子,还是个商女,眼下却跟他们同列朝堂,简直乱了朝纲!

再看他们年纪:王壑和张谨言看去年不满二十,王壑丰神如玉、气度俨然,观之令人肃然起敬;张谨言如璞玉浑金,矫健如豹;李菡瑶年纪更小,二八年华,含苞待放。三人蓬勃如朝阳,在文武百官中间,就像一群竹林里拔高的青笋,高出整片竹林不止一节,如鹤立鸡群!

众官员忍不住嫉妒——

嫉妒他们拥有年轻的生命!

嫉妒他们好相貌、好风采!

嫉妒他们可以年少张扬!

……

谢耀辉等他三人都坐了,再和颜悦色地问观棋:“请问姑娘,有何救国良策?”

观棋要给姑娘争脸,正容端坐,脊背挺得笔直,肃然道:“眼下大靖内忧外患。内忧引来外患,外患加剧内忧。眼下须得众志成城,抵御外敌,然若想边疆将士安心杀敌,第一件要紧事便是稳定后方。今日之后,后方算是稳定了……”

她的意思是,把嘉兴帝拉下龙椅,没了昏君从中掣肘,这后方便算稳定了,其他人不足虑。

百官听了却纷纷翻白眼——哪里稳定了?分明更乱了才对。瞧瞧,连个皇帝都没有!

王壑轰了乾元殿又如何?

玄武王就能上位了?

若这样想,还真是无知!

朱雀王答应了吗?

白虎王答应了吗?

镇南侯答应了吗?

朝廷百官答应了吗?

各地方大员答应了吗?

……

众人掩饰不住轻蔑之色,认定李菡瑶也就一笔字写得还能见人,其实没什么见识。也对,才十几岁的年纪,读了几本经史和诗词,能有什么见识?

观棋神情自如,继续道:“……边疆战事有朱雀王、玄武王统领,军火支援有白虎王安排,李家愿出一百五十万担粮草和一百五十万套军衣,支援北疆将士!”

说完,环视殿堂上下。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谢耀辉疾声问:“此话当真?”

观棋傲然道:“一言九鼎!!!”

太后震惊,谢耀辉震惊,百官震惊……连王壑也吃惊,为李菡瑶大手笔走这步棋而吃惊。

第342章 鱼与熊掌可兼得

更多的官员见不得观棋如此露脸,揪心地难受,在心里鄙视她: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越过他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科举入仕的朝廷官员吗?

什么时候商贾如此嚣张了?

还是个没根基的商贾!

不像忠义公方家,虽是锦商出身,但方家祖上本是仕宦书香人家,封爵之前,方家有钱有权有人脉,不过不想入仕而已,因为会给做买卖带来许多限制。

李家有什么?

李家就是铜臭商贾!

怨念太大,忍得很辛苦。

“李家的条件是什么?”

寂静中,这一声十分突兀。

大家一看,原来是左相尹恒。

尹恒不相信李菡瑶为国为民的心,若真是为国为民,也不会造反了,支援军粮,定有目的。

观棋板脸道:“没有条件!这是李家无偿捐助的。”

她心里也鄙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这么骂会显得她没教养,得不着痕迹。

于是她想了想,又正色道:“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大仁之心,非是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体现在极细微处。李家行善久矣,但凡江南有水旱蝗灾等事,李家都会赈灾,捐钱捐物;无灾时也会修路搭桥……”

尹恒哂笑道:“李家倒会收买人心,只怕进账比出的多。”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尤其是他们这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官员,都娴熟的很。然无利不早起,付出是要回报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嘛;商贾不赚钱,怎肯白白付出?这话哄哄刚入学的蒙童还差不多。

观棋无所谓道:“大人不信无妨。横竖又不捐给你!”

尹恒:“……”

气死本官也!

王壑抱拳道:“在下替边关将士谢过李姑娘。”

谢耀辉也道:“李姑娘高义。”

观棋笑眯眯道:“都是为了社稷百姓。”

她此行任务之一,就是宣扬李家、宣扬李菡瑶。正面要宣扬,反面也可宣扬,务必要树立赫赫威名。

正面宣扬指的大义方面,比如捐助军粮这事;反面宣扬则是提高李菡瑶的凶名。比如太庙留书,比如顺走玉玺,比如拐走郑姑娘……一概供认不讳。就是要展现李菡瑶的各种手段,让听者印象深刻,最好永生难忘。

王壑明白了李菡瑶的用意。

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公,李菡瑶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在短期内名声鹊起,让世人记住她,为将来争霸铺路。

他也喜欢这样的李菡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襟怀,一般人是不会理解的。

他也没理由拒绝粮草。

谢耀辉和太后也想明白了,可是他们更无法拒绝。

谢耀辉身居要职,对大靖储粮很清楚:各地官仓根本经不起查。就因吏治败坏,王亨梁心铭惩治严厉,所以嘉兴帝认为他们独断专权,才会厌弃他们。

李家捐助如雪中送炭,若拒绝,会被人指责置国家大义和边疆将士于不顾,只顾争权夺利。

谢耀辉忧心忡忡——他真能收服李菡瑶吗?会不会被李菡瑶借了力?这女子很不简单,一点机会都能被她抓住,将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

谢耀辉压下心头不安,问:“请问李姑娘,军粮何时送达?在何地交接?需要朝廷如何配合?”

观棋道:“这个无可奉告。”

谢耀辉不解道:“为何?”

尹恒环视众官员,冷笑道:“如何?”露出一脸印证的先见之明,表明他看透了李菡瑶的伎俩。

众人纷纷冷笑、鄙夷。

观棋也冷笑道:“说了等人去劫粮草吗?即便没人劫,也定会有人从中破坏。军粮如何送达,李家自会通过张世子告知玄武王。送就是送,没送就是没送,何须作假?李菡瑶不愚蠢,王少爷和张世子更不愚蠢!”

尹恒:“……”

所以他愚蠢?

张谨言瞅着观棋微笑道:“我信李姑娘。”

观棋侧首,向他耳边靠近些,小声道:“这个是真的。”仿佛透露私密消息给他。

谨言福至心灵地问:“什么事是假的?”

观棋狡黠道:“你猜呢?”

谨言想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猜不出来。”

观棋便看着他笑。

她喜欢谨言这性子,不像王壑——王壑可精明多了,在他面前说话行事须得千万小心,一个不慎,被他看出姑娘的布局,说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连姑娘带李家的家业都要被这小子弄回家。

这万万不行!

姑娘可是立誓了的:万里江山要争,王壑也要娶,二者相辅相成,鱼与熊掌可兼得。

想到这,观棋对王壑一笑。

王壑瞬间警惕,因为看到她眼中算计的光芒,跟刚才对张谨言的笑完全不一样。

谢耀辉咳嗽一声,打断他三人的眉眼官司,叫道:“李姑娘。老夫还有一句话。”

观棋忙道:“老大人请讲。”

姑娘说,对谢耀辉必须尊重。

谢耀辉道:“粮草乃军机大事,姑娘不肯告知也在情理之中,然姑娘既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诺捐献一百五十万担粮食和一百万套军服,此事非同小可,须得立一字据,落在纸上,方显姑娘诚意。姑娘以为如何?”

观棋断然拒绝:“这不行。”

别说不能立字据,就算能立,她也不能写呀,一写字不就露陷了吗?她的字如何比得上姑娘!

王壑轻笑道:“谢伯父,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李姑娘行的是捐助,并非还债。若怕她反悔,大可等她捐定了再感激她,眼下诸位不用提前感激。”

谢耀辉:“……”

这小子说话真损!

张谨言忍不住笑了。

观棋也笑了,冲王壑点点头,赞他这话回的妙。

王壑与她目光一触即分,垂眸。

谢耀辉默了一会,又道:“李姑娘口风如此紧,我们要如何判定姑娘兑现承诺?这粮食明年捐可,后年捐亦可,五年后捐亦可,没个期限,岂不成了空话?”

他竭力套观棋的话。

观棋道:“明年春季!”

谢耀辉松口气,道:“如此甚好。”

他已经信了八分了,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哪怕李家已经准备好了粮食,送去北疆也要几个月。

第343章 是不是你?

他冲太后微微颔首,然后再收回目光,对准对面三个少年男女,道:“有李姑娘支援,加上朝廷倾力支持,玄武王和朱雀王联手,定能平定北疆战事。”

观棋立即保证道:“李家定会倾力支持!”

张谨言也正容道:“玄武家族义不容辞!”

王壑:“……”

实在懒得应付!

百官则齐声道:“太后圣明!”

这是照例的场面话,皇上不在,只好送给太后了,只是张谨言和观棋的表现有些格格不入。

谢耀辉忽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环顾左右群臣,沉声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天我等聚集在乾阳殿,便是共商废帝、另立明主大事。臣请太后懿旨——”

他深深鞠躬下去。

太后没有说话,看向王壑——她还不敢相信,王壑会任由她另立新君。会不会推出张谨言?

王壑垂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谨言也稳如磐石地坐着。

观棋却打量上首的皇亲,心想:会立谁呢?姑娘说,太后多半会立安郡王。这人虽是个病秧子,可他有个儿子曾得先帝夸赞的,今年八九岁了。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尹恒等人也都看着王壑三人,防止他们阻拦。然出乎意料的是,那三人仿佛没听见似得,既不关心,也不阻挠,只是静观其变。

尹恒忍不住了,也起身上前,站在谢耀辉身边,高声道:“臣请太后懿旨!”

唐机挣扎起来,“请太后懿旨!”

然后众臣纷纷起身。

“请太后懿旨!”

太后这才沉痛道:“皇上失德,以至于民心不稳,内乱骤起,边疆告急。哀家与诸位内阁大臣及誉亲王商议,为避免生灵涂炭,挽救社稷苍生,今废嘉兴帝,另立明主!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推立明主。”

这么大的事,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一是因为实情大家都知道,不必废话;二是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不啻于剜心之痛,且丢颜面,怎敢细说?所以,她快刀斩乱麻。

众人目光“刷”投向前。

白虎王前边,是安郡王。

再前面,是端郡王。

大家都盯着面色蜡黄,一副将不久于人世的安郡王。

尹恒飞快瞄了王壑和观棋一眼,生怕“迟则生变”,急不可耐道:“微臣推举安郡王!”

谢耀辉也道:“微臣附议。”

誉亲王道:“老臣附议。”

唐机道:“微臣附议。”

端郡王大声道:“儿臣附议!”惹得众人目光怪异地看着他,他呵呵干笑一声,坦荡的很。

然后,有大半朝臣都附议。

剩下一小半朝臣,要么是王家的弟子门生,要么是张家的亲朋故旧;还有些不看好大靖,认为大靖亡国已成定局的投机派,将前程押在了张家;还有些是墙头草,还拿不定主意,想看看形势进展再说

白虎王……没出声。

朱雀王……府没来人,朱雀王义女赵晞推说京城混乱,她奉王爷之命守护王府,再说朱雀王不在家,废帝、另立新君这样大事,王府没有敢做主的人。

这两位摆明了作壁上观。

太后见此情形,心痛如绞。

大靖,真的完了!

谢耀辉早有预感,对这结果并不在乎,至少王壑没发难,已经是万幸了,因此勉力支撑着。

“请安郡王!”

众人齐声恭请。

安郡王在兄长扶持下站起来,颤巍巍道:“儿臣……恐……难当大任……”

太后见他随时要去了的模样,揪心不已,含泪道:“哀家知道你身子弱,但这时候你不站出来,哀家能指望谁?说不得咱娘俩拼了命,先把这烂摊子收拾了,有诸位爱卿的辅佐,总能出头。也不负先帝在天之灵!”她故意说的可怜,博取百官同情,也挤兑王壑三人。

安郡王道:“儿臣、便试试。”

太后松了口气,道:“登基就登基,这可不是试试就完的。迟儿呢?请他来,立为太子。”

安郡王世子名迟。

众人推举安郡王,就是冲着这秦迟的面子,今日立新君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把太子立了,哪怕明日安郡王死了呢,也不怕了,扶秦迟登基,太后和誉亲王监国即可。

安郡王道:“儿臣遵命。”

他的神情很奇怪,既没有太喜欢,也没有太忧心,完全是一副被众人推着行事的模样。

谢耀辉觉得有些不安。

可事到如今,只能走下去。

他便请张谨言放行,让太后身边的內侍去安郡王府传懿旨,带安郡王世子入宫。

张谨言慨然应允。

这里,谢耀辉亲自执笔,准备替太后草拟懿旨,废嘉兴帝、立安郡王为新君、立安郡王世子为太子,商议年号等事。然才开了个头,刚去的內侍便带着安郡王府的总管转回来,扑跪在大殿上哭喊道:“太后,王爷,小世子……”

太后霍然起身,“世子如何了?”

王府总管道:“世子薨了!”

太后失声道:“不可能!”

內侍道:“世子掉入冰窟,淹死了!”

誉亲王、尹恒等都震惊。

安郡王怔怔的,似哭又似笑,对太后道:“太后……儿臣就说……儿臣……不堪大任!”

太后转向王壑,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怪不得能安之若素。

观棋身子悄悄绷紧——会是王壑吗?若是的话,那这人就太可怕了,竟对小孩子下手。

张谨言沉喝:“太后慎言!”

王壑静静地凝视着太后,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那眼神很奇怪,有一丝丝的怜悯,令太后不寒而栗。她宁愿王壑愤怒地反驳,或者冷酷地承认,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目光,这让她感到未知的恐惧。

谢耀辉急道:“太后息怒。”

他最擅刑名,眼下没有证据,再者他也不愿相信王壑会做出这种事,若是凭空指责,只会使事态恶化。

可是这事也太巧了!

会是谁做的呢?

谢耀辉急速思忖:是继续讨论废帝、立新君呢,还是去安郡王府查案?两件事都迫在眉睫。

不等他想好,玄武军便再次通传:誉亲王府来人,说有要紧事要见誉亲王和太后。

太后心乱如麻道:“宣!”

来人进殿,也是扑在地上,惶恐哭告:誉亲王府世子和三位世孙,几位爷和膝下的哥儿们,全部死于非命!

誉亲王大叫一声晕倒。

太后也向后跌在座椅内。

谢耀辉等人无不骇然——

这是要灭了皇族?

下一个会是谁?

所有人都看向王壑。

谢耀辉也忍不住瞄过去。

第344章 王壑雷霆出手

王壑神情冷峻,和张谨言对视一眼,霍然站起。他身子一动,张谨言便紧跟着如猎豹般弹起,顺手还拉了一把观棋,低声道:“李姑娘,我们走!

观棋忙站起身,有些紧张。殿内气氛压抑,对峙双方一触即发。虽说王壑和谨言已经控制了皇城,但大靖王朝绵延了四五百年,岂能没些底蕴?

想到这她心中一动:看王壑神情,这两件凶案不是他主使的,凶手最有可能是……

观棋想到一个可能。

唐机大喝:“哪里走?!”

这一声暴喝,将他头上的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急速晕开,渗透出来,顺着脸往下淌。他却不管不顾,手按着腰间,眼盯着王壑,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观棋看着他蹙眉——

唐机,龙禁卫大将军。

嘉兴帝最忠心的臣子。

观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王壑眼角余光瞥见观棋微蹙的眉尖,不自觉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一面示意谨言保护她。

谨言不用他暗示,已贴在观棋身边。

众玄武军也全力戒备。

王壑冷冷道:“都死光了,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尹恒哆嗦问:“真是你?”

王壑道:“你们说呢?”

他环视众人。

众人灵魂颤抖——

这还用说吗?

谢耀辉忽然道:“老夫不信!”

王壑冲他一点头,道:“谢伯父果然明察秋毫。”

尹恒质问道:“怎不是他?”

“不是他。”

安郡王气短声虚,吐字却无比清晰。

尹恒听安郡王这话有文章,似乎知道是谁干的,急忙问:“安王爷知道是谁?”

安郡王惨笑道:“皇上!”

观棋点头,她也猜是嘉兴帝。

皇上?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家刚才还在商议废帝呢,新帝也刚立,这皇上到底指的是谁,还要经过脑子想一想。

很快大家便明白了:

原来是嘉兴帝!

这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太后和誉亲王也醒来了,继悲痛之后,又承受新一轮打击,尤其是太后,眼前金星乱迸。

可惜,大家都没留心。

尹恒还不肯接受,斥道:“胡说!皇上被他们挟持,正关着呢,如何下令杀人?还杀这么多人?”

安郡王道:“龙隐卫。”

尹恒:“……”

他不敢问下去了。

他发现安郡王有些不正常,儿子死了,居然还能这么冷静地告诉大家:凶手是谁。好像他早料到一样。既然早料到了,为何不事先做防备呢?

这人莫不是疯了?!

王壑犀利地盯着安郡王。

谢耀辉也觉出不对来,问:“王爷是如何知道的?”

安郡王木然转身,看向端郡王,慢声道:“自从皇兄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死,本王便察觉……不对……”

谢耀辉失声道:“王爷是说,皇上早就安排了?”

他想起端郡王生一个儿子死一个,没有一个长大成人,谁能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他感到不寒而栗。

安郡王费力点头。

端郡王“呵呵”笑起来,那声音,凄怆、嘲弄,很是瘆人,与以往荒唐形象判若两人。

观棋激起一层毛疙瘩。

张谨言似乎察觉她不自在,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大手很温暖,恰好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她贪念那温暖,又专注看众人,就忘了抽出来。

安郡王还在说:“……本王害怕,暗中去找梁大人,想请她为本王做主。然而……”

王壑冷冷道:“然而这事被龙隐卫发现了,使得我母亲处境更加艰难,再无立足之地。”

安郡王忽然激动道:“不!是梁大人说,此事因她而起,皇上忌惮他夫妻,害怕他们废帝……另立新君……才对皇室血脉下毒手。她说,她自会给本王交代。本王先还不明白,后来……她和王相死在疆场,本王才明白……她是想让昏君安心……让昏君罢手。可是昏君……还是……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她本来、能制止的……”——如果早些废帝的话,一切都可以制止。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话。

太后更是心惊肉跳——梁心铭若真想废帝的话,该易如反掌吧?可是梁心铭没有。是看先帝和她的面子?还是顾念师生情谊?还是怕别人说他们夫妻想掌控朝堂,所以换一个懦弱的皇帝?也许三者兼有。

王壑厉声喝道:“住口!”

谢耀辉不忍道:“安王爷,并非梁大人偏袒皇上,只是身为臣下,无权废帝!”

说到这,他看向观棋。

观棋之前就这么说的。

观棋早忍不住了,扒开张谨言,对安郡王道:“你怎么说话的?怎不知好歹呢!梁大人是臣子,昏君是皇帝,本来就嫌他们权倾朝野,若再废帝,不更坐实了罪名?谁会支持他们?那不正好给昏君借口,说梁大人与你勾结谋反,正好将王家灭九族!小世子一样活不了!”

她越说越气,原本看安郡王挺可怜,还蛮同情他的,谁知居然说这话,她忍不住就怒了。

安郡王已无力说话,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王壑已经顾不上替母亲分辨了,他眼下只有一个念头:嘉兴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身陷囹圄,却还能强势反击,若他应对不当,便会满盘皆输。

也对,这才符合常理!

昏君毕竟是母亲教导出来的,虽劣根深重,但能力是有的,若太无能,他也会替母亲感到丢脸。可惜,昏君没把这能力用在正道上,倒用来屠戮血亲。

王壑高喝“赵朝宗!”

赵朝宗应声“在!”

他穿着灰色短打衣裤,与那些杂衣军并无不同,就是年纪小些,又生得浓眉大眼。之前众官员心系废帝和另立明君大事,没人关注他,此时忽见他一跃而出,蜂腰猿臂,矫健异常,顿时就留意了;更有人蹙眉细想:赵朝宗,这名儿咋这么耳熟呢?谁家孩子?

王壑环视一圈,从上方的太后,到下面的百官,目光幽暗,有火焰在其中跳跃。

众人忽然极度不安。

就听王壑喝道:“你亲自带人去,把昏君和吕畅押来!务必小心龙隐卫劫人!”

赵朝宗大声道:“是!”

一跳丈远,冲出乾阳殿。

王壑再喝道:“传胡齊亞!”

观棋不由一愣——

这可是李家的人。

玄武军飞奔出去传人。

王壑又指着龙禁卫大将军唐机喝道:“将他拿下!——”又转向尹恒等皇亲,手指急点——“还有他们,通通拿下!”他一翻脸,如雷霆骤降,风暴狂袭。

********

清明,春光明媚,你们准备去哪里浪呀?

第345章 比皇帝还像皇帝

玄武军一拥而上。

张谨言亲自指挥,拖的拖,绑得绑,不顾众官员挣扎、怒骂,转瞬间将人堆了一堆。

谢耀辉拦也拦不住。

乾阳殿一片大乱。

唐机痛骂“乱臣贼子!”

尹恒怒喝“为何拿本官?”

王壑冷笑道:“昏君屠杀皇族血亲,乃是为了断绝你们立新君的念头,只能辅佐他。”

尹恒道:“这与我等何干?”

王壑道:“他这叫釜底抽薪。未尝是无用功。对有些人来说,谁做皇帝都一样,为君者杀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算什么!何况昏君还是先帝名正言顺传位的皇帝。为免你们与昏君勾结,小爷也只好釜底抽薪!”

众人:……

不得不说,这招犀利。

唐机、尹恒可不就是这么打算的,谁知刚一动念,王壑就对他们下手了,真痛不欲生。

尹恒不甘心,质问道:“本官是宰相!你无凭无据拘押朝廷官员,跟他有何区别?”

王壑冷酷道:“昏君若复出,遗祸无穷,若你们敢再辅佐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小爷不介意化身修罗,灭你全族;若你等安分守己,自然无事。”

尹恒:“……”

他还有的选择吗?

胡齊亞这时进来了。

王壑吩咐道:“你家姑娘来了。殿内有世子,你无需担心李姑娘安危。你且带手下人守住乾阳殿大门,若无手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胡齊亞看见观棋,双目骤亮,欢喜道:“姑娘!”

张谨言觉得他看“李姑娘”的目光太灼热,虽然崇拜居多,依然很不舒服,且警惕。

观棋自不会在这关键时候跟王壑呛着来,且见王壑气势雄浑,不肯让他专美于前,要替自家姑娘争风头,便也肃然道:“去吧,莫要堕了我李家军威风。”

胡齊亞抱拳道:“是!”

转身雄赳赳出去了。

谢耀辉等人:……

这一个个的,玄武军,李家军,还都训练有素,反倒是王师成了阶下囚,真叫人颓丧。

唐机更是心灰意冷。

他可是龙禁卫大将军!

王壑再转向张谨言,肃然问:“世子来时,可传了宵禁命令?天黑了,牛鬼蛇神也该出来了。”

张谨言道:“已下令。”

遂将三道军令都说了。

王壑点头,十分满意,别看张谨言平日憨憨的,但在军事战备方面,感觉极其敏锐。

王壑环视一圈,忽对谢耀辉躬身道:“请谢相主持大局。”

谢耀辉诧异了,问道:“你要老夫主持大局?”他不由瞄了尹恒一眼,这位可是被控制了呢。

王壑肃然道:“还有白虎王。晚辈以为,撇开立新君一事不提,我等在北疆战事上目的一致。眼下京城绝不能乱!军事有白虎、朱雀、玄武三方协商;朝政方面,须得请谢相主持,才能压得住。一切以大局为重!”说罢,深深鞠躬,态度诚恳,且谦逊。

就在众人都猜测,谢耀辉会拒绝时,却听他郑重道:“好!老夫就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白虎王也道:“本王义不容辞!”

众人一呆……白虎王和谢耀辉这是公然投靠玄武王了吗?也不思谋另择新君了?

观棋拍手笑道:“我就说么,没了昏君,京城就稳定了。瞧,大家众志成城,心多齐。”轻松活泼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凝滞压抑的气氛。她还惦记着之前,她说后方稳定了,众人都嘲笑她的眼神,故意旧话重提。

尹恒等人依然面露嘲讽,不过瞟了王壑一眼后,就丧气地垂头了。心想:那还不是因为这个狂妄的小子正像皇帝一样发布政令。——比皇帝还像皇帝!

谢耀辉保持缄默。

他现在感觉很奇妙。

就算刚才安郡王世子秦迟未出事,推举安郡王为新君成功了,朝政之事也未必就会一帆风顺。凭他在朝堂多年的经验,可以想象得出:哪怕一项小小的政令,只要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新君做不来主,太后和誉亲王经验不足,尹恒会防着他权利过重……各方相互掣肘,必会导致众人争得吐沫横飞,想要政令通达,那是做梦!

眼下没有嘉兴帝,没有新君,王壑恭请他主持大局,还请了白虎王等老臣,并未颐指气使,其态度谦逊、诚恳,抬出国家大义,让他们很有脸面。

虽是他们主持大局,但麻烦却由王壑承当,谁敢不从,王壑自会出面,或恩威并施,或杀鸡儆猴,或强势镇压,或巧妙利用……横扫一切阻碍。

多省心哪!

最最重要的是:王壑下的命令与他不谋而合,他答应得心安理得,别人也不能指责他,因为他是为了大局。

谢耀辉从未如此舒畅过。那种可以放手施为的感觉,他好久不曾经历了。嗯,自从先帝去后,就再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要好好利用下王壑这小子。

他瞅了王壑一眼,忽然一惊:他竟把王壑跟先帝相比?再看王壑,龙章凤姿,卓尔不群……

努力压下紊乱的心境,谢耀辉问王壑:“但不知贤侄想从何处入手?眼下……”

王壑眼中杀机一闪,道:“就从审昏君开始!晚辈在此守候。张世子还去镇守皇城南门。”

他担心王家和张家。

皇家龙隐卫,身份不明,无影无形。敌在暗,我在明,十分危险。正因为这样,之前他虽有防备,但嘉兴帝依然在太后决心废帝后,将消息传递出去,杀了安郡王世子和誉亲王子孙,因为他们是新君最佳人选。

谢耀辉道:“好!”

对嘉兴帝,他也是不想容忍了,横竖有王壑出头,今日就让这昏君瞧瞧,天子也不得任意妄为!

话音刚落,一阵哈哈大笑传来,众人转脸一看,原来是端郡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审昏君!好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人疯了?!

端郡王高兴得疯了。

他环视众人,断断续续道:“没想到……昏君……也有今天。哈哈哈!本王不能夺他皇位,却能推翻他的龙椅。你们瞧,本王做到了。哈哈哈……”

王壑:“……”

众人……

大家都很想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谢耀辉试探道:“王爷的意思是……”

端郡王努力止住笑,眉飞色舞道:“本王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本王发现是昏君派人做的,心里恨啊。——这事若搁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会恨的吧?”

众人不自觉附和点头。

端郡王的声音却变得有些伤感了——刚才说儿子一个接一个死,他都没这么伤感——道:“可是本王争不过他的,他有那么多能臣武将辅佐,本王要报仇何其艰难。本王日夜苦思,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本王争不过他,可以叫他做不成这个皇帝。”说到这,他又得意了。

他环顾众人,神秘道:“本王处置了一个奸细,还留下一个,故意对他道:本王已经把此事告诉梁大人和王相了。梁大人说昏君不配为君,要废帝,扶本王上位。本王加强了守卫,说是梁大人派来的……哈哈哈,昏君得到消息,吓坏了,不择手段也要除掉梁大人和王相,谁谏都不管用!本王呢,就一个美女接一个美女往府里抬……因为本王要生儿子呀,为继承皇位做准备呀……”

狂笑声回荡在乾阳殿内。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大家看端郡王的目光不再是同情,而是毛骨悚然的恐惧,对皇家斗争的血腥又深一层。

谢耀辉急忙看向王壑。

王壑一脸冷漠,并未因为端郡王的坦白而勃然大怒,将仇恨转嫁到端郡王身上。智者能明辨是非,岂会轻易受人挑拨?纵然被挑拨,行事也该有原则。这两兄弟,不仅手足相残,更视江山社稷如儿戏,亡国不冤!

端郡王还在炫耀:“……本王再也没能生出儿子。本王知道,昏君给本王下药了。本王就知道自己斗不过他。这不要紧,本王叫他做不成皇帝!

“本王故意焦躁地问那奸细:梁大人会不会放弃本王了?为什么都不来找本王?是不是本王没儿子,她改选安郡王了?安郡王身子不好,可他儿子聪明哪。

“哈哈哈!还有誉亲王,他可是一直跟王亨梁心铭关系不错,扶他上位也有可能。

“昏君害怕了,惊慌了,失措了,疯狂了!本王做到了,推翻了他的皇位!哈哈哈……”

端郡王畅快地大笑着。

乾阳殿内,只剩他的笑声。

乌泱泱一屋子人,寂然无声。

王壑冲谨言点点头。

谨言对观棋道:“走。”

王壑心一动,想阻止。

他希望“李菡瑶”留在自己身边,别跟谨言去。今夜京城处处危机,而乾阳殿却是最安全的所在,只要有嘉兴帝和吕畅在手,龙隐卫必然投鼠忌器。

观棋正要点头,忽见安郡王挣扎起来,趔趄向王壑走去,同时上面传来惊叫“太后!”

安郡王一头栽到王壑怀里,王壑双手捞住他,感觉右手心多了一个硬物;又听见上面叫声,忙中瞥了一眼,发现太后已经仰面倒在椅内,忙大喝“传太医!”

第346章 我答应你

谢耀辉等人一叠声喊“传太医!”

朝堂上就有太医,玄武军中也配置了大夫,当时就有两人站出来,太医去看太后,军医来看安郡王。

安郡王身体跟打摆子一样颤抖。

王壑扶着他在附近椅内坐了,然后打开手中的硬物,是张折叠的纸块,飞快扫了一眼,便攥成团,塞入箭袖袖口内,再低头看向安郡王。

安郡王一把抓住他手,羸弱之人,力气却出奇地大,枯枝一样的手指扣着他手腕,颤声道:“求你,保护他!”

王壑点头道:“我答应你。”

安郡王手一紧,“当真?”

王壑郑重道:“当真!”

观棋疑惑问:“谁?”

王壑没有回答她。

纸上是个地址。

应该是安郡王世子秦迟的藏身处。刚才王府总管来回,说秦迟薨了,安郡王毫不意外的表情,王壑便猜想那只是个替身,其实小世子早被送走了。

王壑有些不满——替身也是命,更何况还是个孩子,既然有所防备,怎能任他丧命?他怀疑安郡王故意示弱,以削弱嘉兴帝的戒心,来保护亲儿子。

这皇家,还真是残酷!

安郡王合上了眼睛。

王壑想问,也没法问了。

他一言不发起身,疾奔上堂,去看太后。

谨言和观棋紧随其后。

观棋低声对谨言道:“世子先别走,等昏君押来了再走。先看看太后。我怕情势有变。”

谨言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当下叫过一个玄武军,吩咐一番话,那人急忙出去了。

太后先被安郡王世子和誉亲王子孙丧命的噩耗打击,悲痛之余,心底又升起罪恶的希冀:希望嘉兴帝能绝地反击,夺回皇位。既做不成仁义之君,索性心性狠辣些,说不定还能收拾这乱局。然而,王壑发布一系列命令,生生掐灭了她这希望;然后又听见端郡王坦承自己是如何挑拨离间,令嘉兴帝丢了皇位,终于扛不住昏了过去。

王壑对太后的感情有些复杂,如果可能,他不愿逼太后。见太后情形不妙,心情微沉。

“可能救回?”他问太医。

太医沉重地摇头。

若是以往,他可不敢对太后的病体直言不讳,然对着王壑就不一样了,告诉实情是最明智的选择。

王壑伸手拨开太医,在太后的座椅前蹲下,单腿跪地,注视着太后,好一会,凤目睁开。

“王壑?!”

“是晚辈。”

“你……还恨哀家?”

“不。晚辈不恨太后。”

“撒谎。你之前……”

王壑忙打断她,认真道:“之前小子悲痛父母遭遇,出言无状,望太后恕罪。其实小子心里明白,此事不怨太后。太后身居后宫,极少干政,大丈夫亦难保妻贤子孝,皇上恣意妄为,太后也莫可奈何。”

太后眼中沁出了泪水。

观棋看得鼻子发酸,到底才十几岁的少女,年轻心热,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况太后在民间的口碑很不错,只因嘉兴帝昏庸,太后维护儿子,她才恨屋及乌。眼下太后将死,她心有不忍,想让太后走得安心些,忙也跪下请罪道:“民女先前顶撞太后,也请太后恕罪。”

太后苦笑道:“你们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就不对!君王也不能恣意妄为。”笑容虽轻微,却令泪水滑出眼眶,顺着腮边滚落。

她并没有因为两人请罪而高兴,反更觉凄凉——对一个将死之人道歉,是年轻人的宽容,是他们的纯真,是他们的善良,只衬托得自己更凄惨。

曾经她也很刚正无畏。

她多想重头再来!

王壑仿佛看出她的心思,静默一会,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见太后双目骤然大亮,竟然迸发力气,探手抓住了王壑的右臂,“这……是真的?”

王壑肯定地点头。

太后又叫“王壑!”

王壑道:“小子在。”

太后只盯着他,不说话。

太医奇怪,不知王壑对太后说了什么,以至于太后回光返照般,脸上竟溢出生机和红晕。

“都退下。”太后缓缓道。

太医忙躬身退下。

太后看向內侍。

內侍也退下了。

观棋和张谨言也要走,却被太后叫住了“你们留下。”

两人只得也留下。

太后又命叫谢耀辉、尹恒上来。等谢耀辉来后,太后才问王壑道:“你会保护他,是吗?”

王壑道:“是。请太后放心。”

他眼前浮现一幅画面:

一身官服的母亲,优雅却不失威严,搂着年幼的他,轻声述说她的仕途经历,“……梁心铭虽犯了欺君之罪,也为朝廷立下大功,死也罢,赦也罢,都要堂堂正正。本宫来此,是防止有人将她无声无息抹煞。若是这样,本宫拼着这皇后不做,也要阻拦。”这是母亲公开女子身份那天,陈皇后在乾元殿当着群臣誓死保护母亲说的话。

陈皇后,就是眼前的陈太后。

可以说,没有先帝和太后,母亲便不能活命;母亲不能活,父亲未必能活;没有父母,也就没有他,也没有后来这些家仇国恨。他可以因嘉兴帝恣意妄为,而将其拉下皇位,却不能拒绝太后保全孙子的恳求。什么恩情已经还清,不欠先帝的,也不欠天下的,都不是这么算的!

他不能让太后死不瞑目。

然而,有些事却难两全。

太后又道:“王壑,哀家求你……”

王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坚定制止道:“晚辈只答应保他平安,却不会辅佐他登基。”

太后心一沉,问:“为什么?”既然没这心思,为何要告诉她秦迟还活着,给她希望?

王壑认真道:“才八岁的孩子,将来变数太多。我父母才智超绝,都没能辅佐好皇帝;小子何德何能,敢扶一个毫无根基的童子上位?即便成功了,谁知会不会又是一个嘉兴帝?小子不想自寻烦恼。再者,大靖气数已尽——若说我们造反代表民意,嘉兴帝屠杀皇族则代表天意。太后须得认清现实。不过小子答应太后,若他真是天命所归,小子不会违背天意,更不会刻意加害他。”

这也令太后喜不自胜了。

她急切道:“哀家明白!自古皇朝更迭,非人力可阻。你愿意保护他,哀家和先帝都感激你。”

********

稍后还有。

第347章 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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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比你母亲强

姜宇面对太后遗体跪着的。

王壑却是站着的。

王壑便弯腰,直问到他脸上:“他杀端郡王儿子,也是我们逼的?你倒会替他找借口。照你这样理论,所有凶犯都可以无罪释放了,因为他们都是被逼的!”

姜宇道:“天子岂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王壑凛然道:“今儿就让你瞧瞧:天子是如何被打落尘埃,看他是否真有天命做这天子!”

姜宇骂道:“逆贼!”

王壑冷笑道:“太祖皇帝也是逆贼!”

姜宇:“……”

太祖皇帝不造反,也打不下大靖这江山了。

姜宇无法维持言语逻辑,便只好乱骂,说太祖皇帝乃是替天行道、匡扶天下,而嘉兴帝无大错,都是王亨和梁心铭专权,逼得他行差踏错……

王壑没有被激怒,而是讥讽道:“有本事你先将你师弟谢相说服,再将你师尊苏老大人说服。你的意思是:苏老大人和谢相都糊涂昏庸,唯有你神志清明、忠心不二?呵呵!欺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欺!”

这下,姜宇终于撑不住了。

他都不敢去看谢耀辉。

谢耀辉所行与他截然不同,他却不能骂谢耀辉不好,或者说谢耀辉是被蒙蔽,那势必会招来谢耀辉的否认和反驳,到时候,难道要跟师弟也翻脸?

忽然,他仰头向后倒去。

王壑镇定叫“太医!”

他可不想再看见死人了。

骂死姜宇也不值什么。

谢耀辉:“……”

他原本还想试图阻止师兄的,后来见他口不择言,也心生怒气,懒得理会了。以前还不觉怎样,经过这次,这个师兄真让他感到偏执、不可理喻。

太医上前替姜宇诊治。

王壑却转身下阶去了。

张谨言和观棋也跟去了。

王壑问张谨言:“外面怎样了?”刚才玄武军来回话,因太后正在弥留之际,他示意不许打搅,消息便被压下来了。

张谨言道:“昏君跑了。我们的人当中出了内奸,是龙隐卫。赵兄弟去提人时才发现。”

王壑:“……”

他早料到这结果了。

谨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那龙隐卫劫人的手段,竟和李菡瑶在太庙脱身如出一辙。

王壑转脸对观棋道:“他这是受姑娘启发。”

观棋撇嘴道:“谁让你们防范不严密。”

王壑无言以对。

张谨言忙道:“这不怪表哥。龙隐卫无处不在。我们王府忠心服侍了多年的家人都是龙隐卫呢。”

观棋蹙眉道:“那不是从先帝时就有了?”

张谨言沉默不答。

这话题不好追究,追究下去令人对皇家心冷,连先帝也要怀疑了,其实他并不知那些人是先帝安插的,还是嘉兴帝收买的,因为人都死了,无从查清。

王壑沉声问:“吕畅呢?”

张谨言道:“在外面。”

王壑道:“带进来!”又狠狠道:“传令我们的人,对皇宫进行彻查,所有太监、宫女,一个都不要放过!再令各宫,都来乾阳殿举哀。爷瞧他往哪里躲!”

曾经,废帝用他父母的丧事吸引他回家;眼下,他要用太后的丧事吸引废帝,看废帝可还有人性。

张谨言忙亲去传令。

观棋想跟他一道走。

太后薨了,安郡王也没了,誉亲王世子世孙、安郡王世子等都死了,这些消息,她得送出去。再者,她大事已毕,还剩下一件事,就是跟鄢苓当面对质;办完这件事,估计姑娘在军火研制中心也该完事了,她得及早安排,早日出城跟姑娘会合,不能被王壑给扣住了。

她转向王壑,她还要去见鄢苓,至少还要再待一晚,离开前跟王壑招呼一声较好。

这时,吕畅被带进来了。

废帝逃脱,赵朝宗火气大的很,也不管吕畅腿受伤不能行走,命人将他双手反绑着,拖到王壑面前一扔,任其歪倒在冰冷的地上,狼狈不堪。

“哥,奸贼带来了。”赵朝宗道。

“辛苦贤弟了。”王壑道。

赵朝宗正要说话,忽一眼看见观棋,顿时被吸引,上下打量她,心中一动,已然猜出她身份。

观棋却盯住了吕畅。

只见吕畅慢慢用手肘撑起身子,优雅、从容,再抬起俊颜,光彩照人,如玉山将倾。

观棋看得暗暗称奇。

“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的意思,坏人就不该长这样,这都快赶上落无尘了,应该一脸奸诈、目光阴险才对。

吕畅听殿内哭声震天,一开始并未惊诧,目光随意一扫,见众臣都面朝上伏跪在地,哀哀哭泣,上方宝座旁跪围着几个紫袍官员,这才微微蹙眉。

王壑淡淡地看着他,道:“你猜到安郡王一定挺不过去,却没想到太后会薨逝吧?”

吕畅收回目光,看向王壑,点头道:“没想到。”

王壑问:“是你安排人杀的安郡王世子?”

吕畅摇头道:“不是本官。”

王壑一脸不信。

吕畅道:“昔年,左端阳为帝师,为辅佐先帝登基,下手谋害了先帝的皇兄诚王。——此事被你母亲查出,将左端阳正法。后来,你母亲亦做帝师,顺利辅佐皇上登基。谁能想得到,皇上会在登基后,亲手屠戮皇族血亲十数人。你母亲应觉羞愧吧?至少,左端阳教导的先帝未残害手足血亲,堪称有德明君。这就比你母亲强。”

王壑道:“你在激怒我?”

跟着又道:“你做到了。”

然后转向赵朝宗——赵朝宗正满面怒容,为吕畅竟敢羞辱梁心铭而发怒——道:“去把潘嫔提来。”

潘贵妃受潘梅林和陈飞连累,被降为嫔。

赵朝宗道:“是。”

转身就出去了。

吕畅眼中闪过惊愕之色。

王壑却没再理他,转身迎向谢耀辉——谢耀辉正匆匆走来,叫“贤侄”,不知有何事。

观棋盯着吕畅想:“姑娘说的不错,这吕畅果然有些手段。王壑怕是气坏了。”

她在吕畅面前蹲了下来。

吕畅因为王壑提起潘嫔,有些失神,猛不丁眼前凑近一张俏脸,定睛一看,熟人!

观棋也像熟人一样招呼他,“大人。”

吕畅漠然道:“李菡瑶。”

这名字令他很不舒服。

观棋笑道:“大人这腿……还没好?”

这话问得就有些戳心了。被砸伤的腿,才一天哪里就能好呢。再者,之前李菡瑶就是在帮吕畅包扎时,被吕畅发现她的手串少了几颗珍珠,从而识破了她的身份。然识破了也没用,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李菡瑶不但暗算了皇帝、金蝉脱壳,还顺走了玉玺,并在太庙留书。

吕畅想起这些,心好痛。

但是,他不能示弱。

他微笑道:“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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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更。

第349章 俘获她的芳心

观棋也就是问问,好不好的她并不关心。她道:“大人刚才提起左端阳,免不了令人遐想,大人跟左端阳不会是亲戚吧?看来王纳查出你的底细了。”

吕畅神情就淡了。

观棋却自顾道:“吕大人容貌、才学俱佳;家世清寒,父母兄弟姐妹妻室一概没有,简直毫无弱点。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罢了,这世上孤儿多的是,然大人年已弱冠,仕途顺遂,却未娶亲,这就怪异了。不知道的人会说大人眼光挑剔,我却以为,大人心有所属!”

吕畅道:“王壑也未娶亲。”

观棋道:“你跟王兄不同。”

吕畅:“……”

之前跟吕畅接触的是李菡瑶,观棋若表现稍差,便会令人生疑,所以她主动接近并攻击吕畅心防;这也给王壑一种错觉,绝不会想到她是假的。

吕畅不想理“李姑娘”了。

他对李菡瑶的底细掌握并不深,以至于先前吃了大亏,眼下应付王壑尚且吃力,再加李菡瑶,便感觉力不从心了。他只盼望着,李菡瑶和王壑两败俱伤,别两家联姻,那嘉兴帝可就真翻身无望了。

想到这,他四下搜寻王壑身影。

因群臣的嚎哭声震屋瓦,叫人没法说话,谢耀辉便将王壑扯到柱子后,窃窃私语。

“谢相找晚辈何事?”

“找贤侄要两个人。”

“谁?”

“你三叔王充。还有你姐夫苏青松。”

“好。”

这两个人,都颇有能力,因受王家牵连,苏青松赋闲在家,王充则跟族人一道被软禁了。

要了人,谢耀辉欲言又止。

王壑问:“谢相还有事?”

谢耀辉郑重道:“老夫有句话要忠告贤侄:万不可放走李菡瑶。——玉玺还在她手上呢。若是今日纵虎归山,将来必成大患!这丫头的野心远甚于你母亲,手段比梁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可不防。”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撵下来竟只为提醒王壑这事。话说,他只答应王壑主持大局,又没投靠了玄武王。按他之前的立场,该希望王壑跟李菡瑶斗个两败俱伤才对,可现在他竟然担心王壑被李菡瑶利用。

王壑点头道:“晚辈明白。”

谢耀辉忙问:“你真明白?”

王壑慎重道:“明白!”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谢耀辉心里一喜,忙又建议道:“人要留下,却不能粗暴镇压,切不可激怒了她。她既有大才,当收服为我所用,就如先帝用你母亲一般。依老夫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联姻——只要俘获她的芳心,不愁江南不定!”在宦海里打滚了半辈子的谢相,暗示王壑用美男计。

王壑目光炯炯,“晚辈也有此意。”

一老一小,一拍即合!

谢耀辉更喜,忙热切地问:“果真?贤侄娶,还是世子娶?老夫老眼昏花,竟看不明……”

这话题令王壑不自在,急忙截断他,道:“此事尚无头绪,等议到跟前,再告诉老大人。”

谢耀辉满意道:“贤侄心里有数就好。老夫也是担心贤侄和世子,别为了个女子……”

他想说“别为了个女子伤了兄弟感情”,王壑哪肯让他说完,才听一半就已经扎心了,斩截道:“不会!”

谢耀辉欣慰道:“如此甚好。”

这下他是真放心了。

这时,尹恒过来了。

尹恒对王壑道:“太后临终嘱托,本官愿同谢相一起,为国效力。请贤侄给本官一个机会。”

谢耀辉愕然地看着尹恒,旋即明白他的心思:连太后都下旨废了嘉兴帝,他又何必坚持呢?果然是一腔忠心也罢了,其实又没那么忠心,何必跟姜宇似得死撑着,还不如像自己一样,凭着良心,只为国家大义和黎民百姓做事。如此,既能保全家族,又能保全前程,名声也好听。

将来也不必忧心,“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自古以来,能人志士从来都很变通。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不过,王壑未必肯信他。

王壑却道:“好!”

尹恒一怔,不相信地抬头,“你信本官?”

王壑道:“为何不信?”

尹恒:“……”

他预备了一篇腹稿,既要表明心意,又不会太过低三下四,省得平白丢了风骨,叫人看轻他,然王壑爽快地应承,他预备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王壑道:“尹相要一个机会,小子就给这个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如何选择,就看尹相的眼光了。若因看错了人,而导致尹氏败落,可怨不得他人。”

尹恒肃然道:“本官明白!”

他不会选择嘉兴帝。

哦,不是嘉兴帝了。

嘉兴帝已经被废了!

废帝登基时,握有那么好的条件,都不能坐稳江山,眼下穷途末路,还能翻起多大浪花?别怪他不忠心,他身后是尹氏一族,他不能不替他们考虑。

再者,说起来他是皇亲,其实,这亲戚有点远。攀亲时,绕七八道弯也要扯上关系;想撇开干系时,则简单的多: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谁还记得?

王壑再次道:“晚辈虽然相信大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废帝不会放过你,定会派人来找你。晚辈有个主意——”说着上前,低声对他耳语一阵。

他派尹恒出城,去西大营给玉麒麟霍非传太后懿旨,告诉霍非,太后已经废了嘉兴帝,如今朝中由谢相和白虎王、玄武王、王家联手主持大事。

尹恒听后吃惊——这么重要的事,竟敢派他去?是了,好歹他曾经是皇亲,也是太后和废帝信任的人,他去传这个懿旨,霍非必确信无疑,免得再起风波。

王壑是真的在给尹恒机会。

尹恒心里莫名有些热——既因为王壑对他的信任,也因为王壑的胸襟气度,暗自发誓:一定不能浪费了这机会!说不定,这就是他人生的转机。

谢耀辉对王壑越发欣赏,道:“贤侄果然好气魄!”他感觉自己跟这少年真很投契,忘年交的感觉。

王壑道:“谁都有不得已。”

谢耀辉和尹恒一起点头。

善谋者,先谋人后谋事。

尹恒走了,白虎王郑基过来了。

谢耀辉刚抬腿,看见郑基直直地奔王壑走来,忙不动了,且盯着他,且看他有什么说的。

郑基也未顾忌谢耀辉,径直对王壑道:“贤侄,本王有一事托贤侄,还请贤侄帮忙。”

王壑忙道:“王爷请讲。”

郑基道:“还是小女的事——你若男妹妹被李菡瑶骗去了!瞧,这是若男的信——”他从怀里掏出郑若男送回来的家信,递给王壑——“贤侄帮本王想想法子,让李姑娘把若男放回来。本王可就这一个女儿……”

郑基也不怕丢人了,王壑在他眼里,就是自己人,是未来的女婿,救他女儿义不容辞。

至于谢耀辉,他也信得过。

谢耀辉跟听戏文似得,听白虎王简要叙述完事情经过,张着嘴,胡子都翘起来了。

“拐……拐走了?”

哎呦,这手段!

郑基气道:“可不是!”

谢耀辉问:“是自愿的?”

郑基郁闷地点头。

丢人哪!

他表白般澄清道:“小女很很聪明的,会造火炮!”可不是因为愚蠢才被人骗走的。

谢耀辉理解地点头,进一步注释道:“要是没本事,李菡瑶也不会费尽心机骗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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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加更……准确来说也不算加更,是补更(作者捂脸)。欠你们太多更了,会努力还哒(*^__^*)

第350章 我劝你别管这个妹妹了

这话郑基听了十分顺耳。

总归是女儿才华太高惹的祸,就像红颜命薄一样——啊呸,这比喻不恰当。不能这么比!

郑基觉得谢耀辉太会说话了,不愧是大儒,又做了宰相,不像他书读的少,比喻不恰当。

王壑一目十行看完信,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好笑——好个李菡瑶!他扭头盯向观棋。

观棋一无所觉,吕畅不肯理会她了,她便看大臣哭丧,被那气氛感染,弄得满眼是泪。

王壑大步走过来。

谢耀辉和郑基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上。谢耀辉一身的事呢,且丢在一旁,且看这件事如何进展;别人也不敢来打搅他,只当他在跟王壑商议国丧安排。

王壑来到观棋面前,叫:“李姑娘。”

观棋急忙抹一把眼泪,转头之际,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神色如常地招呼“王兄。”

忽又看见白虎王郑基和谢耀辉跟在后面,而郑基的脸色不善,眼珠一转,便明白了。

她同样招呼:“王爷。谢相。”

郑基冷哼一声。

谢耀辉客气道:“李姑娘。”老眼跟鉴宝似得,犀利地盯着她端详,想看出她弱点。

王壑沉吟,组织措辞。

之前“李姑娘”刚来时,被群臣围攻,他唯恐她吃亏,还拦住白虎王发飙;眼下弄清了缘由,无论从公心还是私心考虑,他都要把郑若男给弄回来。从公心来说,救回郑若男,李菡瑶便少了一个助力,便难成大事;从私心来说,李菡瑶不能成大事,嫁他便容易了。

不过,这话得好好说。

说得好呢,能成事。

说差了,便成仇了。

于是他微笑道:“李姑娘求贤若渴,这本是好事,但也不能行骗,让人家骨肉分离吧?”

观棋瞪眼,“你说谁骗呢?”

王壑点名道:“郑姑娘!”

观棋道:“郑姑娘答应投靠李家,并非被逼。咦,郑姑娘不是有信给王爷王妃吗?”

王壑道:“在下知道姑娘手段厉害,但在下以为,还是放郑妹妹回家来,跟王爷和王妃说清楚的好;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怎不让人怀疑她是被李姑娘掳去的?”

观棋笑道:“她不敢回家来,怕回来了就走不了了。”

郑基怒道:“还敢说不是掳去的?”

观棋道:“王爷息怒,真是郑姑娘自愿追随的。”

郑基道:“胡说!壑哥儿,你跟若男可是从小儿的兄妹情分,你可不能不管你妹妹。”他恨不能说郑若男是王壑未婚妻,免得李菡瑶觊觎王壑。

王壑丢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向观棋道:“李姑娘,若是你不放郑妹妹回来,就别怪在下强留客了。”嗯,这主意不错,理由充分。

观棋听他们左一个“妹妹”,又一个“妹妹”,仿佛郑若男和王壑关系很不一般,不由代姑娘吃醋。她当即道:“王纳,我劝你还是别管这个妹妹了。”

王壑诧异道:“为何?”

观棋道:“你道郑姑娘为何学火器制造?”

王壑问:“为何?”

观棋笑眯眯道:“她说,她要做个炸弹炸死你!”哼,看你还哥哥妹妹的叫这么亲密!

王壑:“……”

白虎王:“……”

王壑好一会才回过神,问:“为何?”

观棋道:“郑姑娘说,小时候你十分瞧不起人,趾高气扬地对她。她发誓要超越你,把你踩在脚底。她便决定,学火器制造,做出炸弹来炸死你!”

王壑:“……”

这是他第二次失神了。

谁能想得到呢,明明是青梅竹马一段交情,竟演变成这样!亏他还小心翼翼地说话,唯恐让白虎王误会他对郑若男有别样情愫,谁知人家恨他如此。

这可真太不可思议了!

小时候,凡见过他的京城闺秀,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小姑娘也不懂什么情爱,就是喜欢看他、同他玩;长到十二三岁,爱慕的目光便一直追随他。

他自问对郑若男算不错了,因他钦佩白虎王郑基擅造火器,对其女儿便忍让三分,再者郑若男也乖巧听话,且做事有恒心有毅力,并不十分聒噪他,他才不嫌弃,才指点她;别的小姑娘可没这份荣幸。

他忍不住看向白虎王。

郑基被看得有些心虚。

他相信观棋说的是真的了。

小时候,郑若男每每从王家玩回来,都会瘪着嘴告诉他:壑哥哥不理她,嫌她笨。

当时他是怎么教女儿的?

他教女儿:壑哥哥嫌你笨,你更要努力呀,证明给他瞧,你不比他差,跟他一样聪明。

他原想激发女儿的,谁知把女儿教歪了。

观棋察言观色,见两人这副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得意道:“这不过是郑姑娘儿时的赌气话,未见得当真,但她对火器的执着由此可见一斑。王兄说我骗了郑姑娘,那是你不了解她。连王爷也未必了解。”

郑基气得笑了,道:“本王不了解自己女儿?”

观棋道:“王爷未必了解!”

郑基道:“这么说你了解?”

他这是讥讽,讥讽!

可是观棋竟不知趣。

观棋回道:“不错。”

郑基阴测测道:“那你就说说本王女儿心思。若说不出来,或者胡言乱语,本王做个炸弹炸死你!”

他把郑若男的话借用了。

郑若男也许是玩笑,他却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透出浓浓的杀气,从齿缝里迸出来。

王壑一惊——

白虎王动了杀机!

观棋铿然道:“自然是用她一双纤纤玉手,造出强悍精巧的火器,保护家国,抵御强虏,让‘郑若男’这个名字,传扬天下,载入史册!我李家则会尽最大财力物力,让她大展身手,助她实现这一目标!”

王壑和谢耀辉骇然对视。

郑基听得热血沸腾,努力咬紧牙关,才没有被激情和热血冲击得失态,但要他放过观棋,那也是不可能。他不能嘲笑女儿,但可以拿李家出气。

他便冷笑道:“本王瞧李家是挟持小女,要挟本王。”

观棋黑眸溜溜一转,把他上下一打量,抿嘴笑道:“王爷很英俊,也有绝技——”郑基脸一沉——“不过,李家对王爷并不感兴趣,只要郑姑娘。”

郑基道:“违心之言!”

观棋认真道:“并非违心。王爷已经是郡王,小庙容不下大菩萨,若去了李家,不论立多大的功劳,李家也无法令王爷满意,稍有怠慢,王爷都会觉得委屈。郑姑娘就不同了。李家能让她以女子之身扬名天下,封白虎王,载入史册,光耀郑家门楣,彼此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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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更,越欠越多了。

第351章 这是情场,亦是战场

郑基心中震惊不已,隐隐的,他竟然有些相信眼前这少女的话了,但面上还是不愿丝毫退让。他冷笑道:“不需李家,本王也可以让女儿施展抱负。”

女儿是他生的!

他养的!

他教的!

李家休想半道截人!

观棋道:“王爷莫非忘了,郑姑娘是如何进的宫?”

郑基:“……”

观棋冷静道:“以王爷之尊,以王爷拳拳爱女之心,尚且不能保证女儿被人当棋子利用,可见这世道对女子是何等不公。李菡瑶不才,偏要逆天而为!郑姑娘愿意追随,非是为了李菡瑶,而是为她自己!”

谢耀辉越听越心急。

他看见一颗煞星正冉冉升起!

这颗煞星还属阴!

不行,他要阻止!

他站在王壑身边,频频用手肘捣他的腰眼,脸上挂着淡定的笑容,一面仿佛听笑话一样听观棋大发宏论,一面从唇缝里挤出微言“留下她!一定要留下她!”

绝不能放走了!

王壑微笑道:“李妹妹——”观棋称呼他“王兄”,他顺势叫对方“李妹妹”——“这世道对女子是不公,然废帝已败,无论将来谁登基,在下都可担保郑妹妹如我母亲一般受重用。——李妹妹也是一样。”

他开始反招揽了。

观棋笑道:“刚才王兄怎么说我来的?”

王壑道:“怎么说的?”

观棋道:“王兄即便求贤若渴,也该考虑郑姑娘的想法。——郑姑娘不待见你!”

王壑:“……”

静了一瞬,他诚恳且好奇地问:“李妹妹如此明目张胆从京城招揽人才,就不怕为兄扣下你?”

观棋问:“那你会扣下我吗?”

王壑沉吟一会,道:“会。”

观棋道:“小妹奉劝王兄一句逆耳忠言。”

王壑配合道:“李妹妹请讲。”

观棋笑吟吟道:“王兄若真这么做了,小妹担保你后悔终身。不信你大可试试!”

王壑深深注视着少女。

静默一瞬,他道:“我信。”

李菡瑶神秘莫测的手段他早见识过,敢孤身闯皇宫,又怎会没有后招接应?

吕畅轻敌了,所以败在她手上。

他可不能步吕畅的后尘。

王壑能想到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一旦他扣下“李菡瑶”,之前“李菡瑶”答应捐给北疆的一百五十万担军粮和一百五十万套军服,就会化为乌有。

除此外,李菡瑶应该还后招,所以在没弄清这丫头的意图之前,他还真不敢强扣下她,以免堕入她的圈套,反被她所利用,那就成了笑话了。

而且,他也不愿强迫她,“终身后悔”四个字很是令他警惕,他绝不要抱憾终身!

也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满脸挑衅,跟他对峙,他却没有半分情动,只有深深的戒备和浓浓的征服欲;同时,他心底又挥之不去锦绣堂那一眼万年——佳人目光如秋水凝波,对他浅浅一笑,调皮地眨眼,大胆和娇羞并存,勾魂摄魄,令他情不能自已,刻骨铭心!

“她心中没有我了,所以眼中没了情,只剩下争霸的决心。”王壑自以为找到了理由。

这令他很不好受。

皇后已经率先赶来了,一进殿便扑倒在地,放声悲嚎,爬着向乾阳殿上方太后而去。

王壑果断改变策略,对白虎王郑基道:“王爷,此事稍后再议,横竖李姑娘又不马上走。晚辈先去审吕畅。李妹妹要不要一起来?为兄瞧你对他颇有兴趣。”

观棋收敛了犀利,笑道:“好啊。”又对郑基深施一礼,才款款跟着王壑一块去了。

她的脚步是轻盈的。

可见她心中很从容。

谢耀辉瞧着他二人背影,好一会,才转脸对白虎王郑基道:“王爷莫要忧心。王壑定能救回令爱。”

郑基默默点头,不知想什么。

谢耀辉心里却很忧虑。

嘉兴帝被废,将来无论是玄武王登基,还是安郡王世子秦迟登基,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登基,总归这人必要是个男人,而不可能是李菡瑶这个女子。

他不可能辅佐女皇!

相信天下文人都跟他一样。

既这样,就绝不能给李菡瑶壮大的机会,徒增内乱纷争,致使生灵涂炭。

内乱,及早结束最好。

王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为什么不敢扣押李菡瑶?

谢耀辉自认为很重视李菡瑶,将她与梁心铭相提并论,但梁心铭能出人头地,和先帝的重用密不可分,而李菡瑶却没有这个优势,谢耀辉认为,只要王壑能下得了决断,是完全可以征服、收服、压服李菡瑶的。

后宫妃嫔陆续到了,谢耀辉忙去安排丧事。

********

每次观棋以李菡瑶的身份行动时,李菡瑶只交代她关键目标,剩下的便让她自己发挥。

譬如这次,关于郑若男,李菡瑶交代了两点:

其一,遇见白虎王时,只需提郑若男的家信即可。她料定白虎王不敢说出郑若男投靠李家这件事。

其二,白虎王若对王壑说出真相,王壑插手,观棋只需阐明郑若男的志向,以及这世道对女子的诸多限制,利用白虎王的爱女之心来打动他。至于王壑,哼,郑若男可不待见他!一句“做个炸弹炸死你”,堵他足够了。

做到这两点,也并不能让白虎王放任女儿追随李菡瑶,但至少能缓和矛盾,剩下的就要靠李菡瑶自己了。她会让白虎王看到她的实力和手段,令他心服。

关于王壑,李菡瑶也交代了两点:

感情上,顺心而为。

事业上,步步紧逼!

观棋并不能领会姑娘的真正用意,但她忠实地执行了姑娘的命令。尤其是感情上顺心而为,既满足她思慕世子的小心思,又不必顾忌王壑的感受。

观棋不能领会李菡瑶的用意,王壑却体会深刻:观棋与张谨言情投意合,固然令他痛,但以他的傲性,也不至于强人所难,更何况涉及表弟,他纵有千般手段,也不能对表弟下手,唯有放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他无法放下!

这是情场,亦是战场。

李菡瑶争霸天下的魄力和手段通过观棋展现在他面前,令他绷紧了心弦,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念着她,处处提防戒备她,穷尽计谋想要征服她,因此对她的感情不但不能淡化,反而更加刻骨铭心、**噬骨。

此刻,他对着潘嫔,心里便想着李菡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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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可能会很晚,假期结束,朋友们别熬了,明天再看吧。o(n_n)o~~

第352章 原来心有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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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嫔气韵如空谷幽兰。收藏本站

等闲女子可当不起这四个字,即便气质清雅,在皇宫这红尘第一等繁华污浊之地待上数年,也无法再清雅,然潘嫔却能维持清素淡雅的出尘气质,男子见了她无不欣赏、怜爱,且是不敢轻易亵渎的那种爱慕。

自她进来,吕畅便失了魂。

王壑的眼神却冰冷无情。

他母亲梁心铭便是以清雅如玉著称,在他眼里,潘嫔以色伺人,与母亲有如云泥之别。除了母亲和家中姐姐妹妹,他自小还见过无数京城闺秀,从未有一个女子单纯以容貌引起他关注,便是李菡瑶也不例外。

能引起他关注的女子,必有过人的能力和智谋,或令他好奇,或令他戒备,或干脆压他一头——就如李菡瑶这样,先引起他兴趣,然后才会关注其人。

所以,李菡瑶是无可替代的!

“你若招供,我会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王壑懒得再看潘嫔,直接对吕畅施以威压。

吕畅俊颜素白,嘴唇微颤。

潘嫔正打量观棋:十几岁的少女,青春旺盛得无惧冬日严寒,脸颊粉扑扑的,斗篷下的纤腰紧束成一小把,俏伶伶、亭亭玉立;红裙粉牡丹,花粉叶绿,左胸绣着一支,斜对称右下裙摆也绣着一支,人比花娇。

少女好奇地看着潘嫔。

少有人敢这样直视她!

观棋吟道:“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锁。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我明白了!”

吕畅和潘嫔微微一震。

这几句原出自《孔氏家语》,但吕畅可不认为“李菡瑶”会无端端地吟颂,之所以在见到潘嫔后吟出来,并说“我明白了”,乃是因为在他的书房见过。

当日,吕畅将“郝凡”关在自己书房,就为了试探她,引她露出马脚,窥察她身份。他自信书房并无秘密,不怕“郝凡”查探。这首诗不知哪年写的,夹在他常翻的《孔氏家语》中,任谁见了也不会想太多。

然郝凡是李菡瑶。

李菡瑶心思太敏锐!

她告诉观棋,吕畅少年成名,无牵无挂,宠辱不惊,实在反常,这首诗绝不是信手抄录,而是特地誊写的,其字迹少了些刚性,透着绵绵柔情,想是为了某个女子。她断定,吕畅心里藏着一个女人!

观棋现在明白了。

这个女子就是潘嫔!

观棋的目光令潘嫔很不舒服,她不适应似得转开目光,一扫王壑,秀眉微蹙——王壑的漠视、强势,更令她不舒服。再看吕畅……眼中全是担忧。

她不要吕畅为她担忧。

她微微勾起嘴角,轻启丹唇,对王壑幽幽道:“梁心铭本宫都不怕,何况你。”目光越过王壑肩头,看向乾阳殿上方,对殿内哭声恍若不闻,也没跪。

忽然,一缕嫣红沁出她嘴角,如鲜花开放!

“兰儿!”吕畅失声惊叫。

潘嫔收回目光,柔柔地看着他,那目光,似鼓励,似安慰,更似解脱,超然出尘。

“兰儿!”

吕畅奋力挪动身子,想要靠近她。

潘嫔微动,袅袅婷婷。

王壑有些意外,跟着就笑了,讥讽道:“不过是一场肮脏的交易,何必做这情深不悔、忠贞不二的模样。你以为他爱你?你知道他是谁吗?”

潘嫔身子摇了摇。

王壑道:“江南第二才子东郭無名听说过吗?”

潘嫔满眼的不解。

王壑看出她支持不住了,体贴地不让她挂心,主动解释道:“吕畅并非你心中那个高贵的人,东郭無名才是。可笑他骗了你这么多年,你还爱他!”

吕畅惊恐道:“不!”

潘嫔腿一软,慢慢歪倒。

吕畅奋力一扑,正好垫在她身下,触及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痛彻心扉,却无可解释。

潘嫔迅速明白了——

王壑说的是真的!

那吕畅是谁?

潘家也骗了她吗?

“你……是……”

她想问吕畅“你是谁”,可是拼尽全力,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残酷的真相、被欺骗的痛苦,令她感到荒谬绝伦,尤其是在王壑和“李菡瑶”面前丢脸,她忍无可忍,崩塌了维持一生的空谷幽兰形象。

她目光停驻在王壑脸上。

少年的目光如幽深的寒潭,跟梁心铭一样深不可测。她曾鄙视梁心铭用另类美人心计诓骗先帝,达到权倾朝野的目的,乃欺世盗名;她自诩比梁心铭高洁;她以为除掉梁心铭,她便是大靖独一无二的女人。

可是现在……

“她服毒了?”

“算她聪明!死了一了百了,否则知道她不是潘家女,乃是潘家一颗棋子,那才生不如死呢。”

“你知道她身世?”

潘嫔感到自己向无尽的深渊坠落,下坠的途中,头顶上传来飘渺的对话声。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见王壑侧过脸,凝视着身边穿绿叶粉牡丹的少女。

吕畅呆呆地看着潘嫔闭眼,好一会,仿佛确定她永远醒不过来了似得,才抬头盯着王壑,目光怨毒。

王壑淡声吩咐道:“拖去乾元殿,扔进大火烧了,省一块坟地,也省得再另架柴火堆。”

赵朝宗道:“是。”

转身就要下令拖尸。

“且慢!”

吕畅急忙阻拦。

王壑静静地看着他。

吕畅气势颓然一泄,满眼绝望、心如死灰,放弃抗争般、萧索道:“请留她全尸。”

王壑静静看他不语。

吕畅嘴唇蠕动,“我愿招。”

……

这一夜,皇宫杀声震天。

这一夜,皇宫哭声震天。

观棋被王壑赶到乾阳殿角落,风雨雷电守护在她周围;王壑站在乾阳殿门内,指挥赵朝宗和胡齊亞应付一波又一波突如其来的暗杀和偷袭;张谨言带领上万的玄武军,彻夜搜查皇宫各个角落,清剿废帝余孽。

乾阳殿外场院,跪满了太监宫女。

乾阳殿内,跪满了文武百官和宫妃。

众人哀哀哭泣之余,偶尔偷偷瞄一眼伫立在乾阳殿门口的红衣少年,满目恐惧、胆寒。尤其是不知情的太监宫女们,都以为王壑杀了太后、安郡王、安郡王世子、誉亲王世子世孙和潘嫔等人,并囚禁满朝文武。

不仅皇城内在厮杀,京城各处也不断发生厮杀,街巷内时不时冒出偷袭玄武军的高手;龙禁卫、虎禁卫驻地也发生内斗,幸好王壑和张谨言早有安排;京郊西大营也发生炸营,因为废帝终于将旨意传了出去,然镇远大将军霍非已被王壑抢先控制,阻止了一场大战……

今夜,京城血流成河!

然,始终没有找到废帝!

第353章 惊慌

乾阳殿东南方一偏院,不时有玄武军抬着尸体送来,堆在院子中间,很快堆起一座小山。

这些人并非与敌国厮杀,而是在内乱中丧生,王壑令人登记造册,待查明身份后,一律按军中规定抚恤。也就是说,随着这些人身死,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这一举措,再得谢耀辉赞赏。

搬运尸体的络绎不绝。

没有人发现,在东北角落的尸坡下,有一具身穿太监服的尸体会动。每当新的尸体扔上去,将他压住,等抬尸人一离开,他便轻轻将身上的尸体推开,翻到人家上面躺着。也不是最上面,一般是两具尸体中间,这样既不容易气闷,又能借着人家遮挡寒气,免得冻僵了。

尸体是冰冷的,即便能遮挡寒气,也不能给他温暖,如此躺一晚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好在他的苦难快结束了。

凌晨,又送来一批新尸。

其他人将尸体撂下就走,一位将士却在周围转了两圈,嘴里大声吩咐守卫的玄武军:“虽然这些人都死了,也要小心看守,防止活人混进来躲藏。”

众人都齐声应道:“是。”

那位将士满意地点头,装模作样地四处察看一番,走到东北角,忽听尸堆上发声“龙十三”,阴测测、冷幽幽,声音很低,仿佛在耳边耳语。

这要换个人,怕要尖叫。

龙十三却小心地看向黑乎乎的尸堆,又回头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属下在。”说罢就要过去。

那“尸体”道:“别动!就站那。”

龙十三忙停住脚步。

那“尸体”道:“传令给王府的棋子:杀了王壑和李菡瑶。事成,将如她所愿!”

龙十三低声道:“是。”

然后,他犹豫着。

那“尸体”道:“还不去?”

龙十三道:“可是……”

那“尸体”道:“不用管我。”

龙十三这才抱拳,转身去了。

……

辰初,天色微明,王壑、张谨言和观棋并骑向王府行去,随从先行一步赶去报信。

鄢苓听后,失手掉落茶杯。

自从王壑救出家人,并带着赵朝宗袭击皇城,围攻王府的龙禁卫便撤了——没了目标,还打什么!

等局势稳定些,梁朝云便亲自带了人,去王府打理收拾。经仔细勘察后,确定无隐患,才将张、王两家人从刘记商铺挪过来。毕竟住惯了的老宅,且比刘记商铺宽敞不知多少,便于防守,又有地下密室可以藏身。

至晚间,才安置妥当。

梁朝云服侍王老太太和玄武太妃安寝后,带着王、张两家的姊妹们,一夜不眠,听候王谏等传唤;而王谏和张伯文则率两家男丁,聚集在上房东厢客厅,也即是王壑的住处、密室地道所在院子,彻夜关注京城和皇城的局势,随时派人从地道进出,去城中打探消息。

次日天明,喊杀声渐消。

辰时,梁朝云带着王墇、王墨、鄢苓等女,率丫鬟端了茶点进来,伺候王谏等人用茶。

忽然家人进来回禀,说壑少爷跟张世子还有李姑娘已经出了皇城南门,正往家里来呢。

王谏大喜,急忙吩咐朝云:“云丫头,快叫传饭。壑哥儿他们怕是忙得一夜水米没粘牙。”

梁朝云道:“是。祖父。”

王均一跳起来,嚷道:“我去接大哥!”跟着旋风般冲向门口,丫鬟紧赶着掀起门帘,也没他冲得快,被他头顶着门帘冲了出去,灌入一阵寒气。

与此同时,“哐啷”一声,一茶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叶汤汁洒了一地。

众人循声一看,只见鄢苓脸色煞白,神情慌乱道:“晚辈失礼。”一面蹲下身去捡碎瓷片。

梁朝云忙拦住她,道:“仔细割了手。”回身对一媳妇道:“璎珞,拿笤帚来扫了去。”

璎珞道:“是。太太。”

梁朝云这才拉着鄢苓的手,微笑道:“回来了,说明他们平安无事。妹妹不用担心。”

王谏也和颜悦色道:“苓丫头不必忧心,提心吊胆一夜了,这下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众人听了,都望着鄢苓笑。

鄢计遇害前,将鄢苓托付给王壑,王壑一路带着鄢苓回京,这事大家听说了,且梁心铭一直很喜欢鄢家姐妹,故而大家都以为鄢苓做定了王家媳妇。

鄢苓强笑道:“晚辈失态。”

她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袖笼内,手攥得关节发白,哪怕早想好一朝面对李菡瑶时要如何措辞,等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慌乱。

王谏等人却根本未留意“李姑娘”,他们只听得王壑和张谨言回来了,其余一概不入耳。这是因为之前两家人都被幽禁在府,并不知外面关于李菡瑶的传言;李菡瑶昨天大闹皇城,也还没有传到皇城外面来。

梁朝云又吩咐璎珞道:“你悄悄去萱瑞堂,看老太太和太妃可醒了。若是醒了,就告诉她们一声,壑少爷和世子回来了。若没醒,不必惊动。”

王谏忙道:“这么早,还是别惊动了。太妃和你祖母昨日都受了惊,别搅扰她们了。”

朝云解释道:“太妃和祖母十分牵挂弟弟和表弟,昨晚临睡还问呢。告诉一声,也好让她们安心。弟弟眼下回来,肯定在家待不长,外面不定有多少事等着他们。与其等他们走了两位老人家问长问短,不如见面请个安,长辈心里也踏实了,弟弟心里也踏实了。”

王谏忙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快去吧。”

璎珞忙就去了。

一时,王壑等人进来,王壑和王均在前,张谨言和观棋在后。王壑先上前拜见王谏和张伯文,然后侧身让开,引见观棋,说这是江南李姑娘。

王谏等听了不免疑惑。

王壑又简述李菡瑶事迹。

王谏听说李菡瑶在江南起兵造反,此次进京协助王壑张谨言,在太庙挟持嘉兴帝、顺走玉玺、留书享殿,在乾阳殿当众答应捐助军粮军衣给北疆将士,看向观棋的目光震惊万分——这活脱脱又一个梁心铭!

他还不知王壑与李菡瑶私底下的竞争,只当李菡瑶也投靠了玄武王,为张、王两家多了这样一个既富又强的助力欣慰不已,又感伤道:“若是你母亲见了李姑娘,不知有多喜欢,说不定就收为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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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我最近身体状态不错,努力恢复双更,大家督促哈(*^__^*)

第354章 鄢苓的居心

这话触动王壑心肠,目光一黯。

梁朝云忙让众人落座。

大家分宾主坐下,上茶。

鄢苓便上前招呼,“李妹妹。”

观棋微笑道:“鄢姐姐也在。”

鄢苓迅速打量她和王壑、张谨言,见他们都不提起书信的事,心中纳闷:王壑和世子不知情也罢了,想来是李妹妹还没告诉他们;怎么李妹妹也若无其事呢?

难道是等她自己主动坦承?

她有心装糊涂,又恐怕惹怒了“李菡瑶”,转眼就揭发她。她深知李菡瑶厉害,商场上历练出来的,最能拉得下脸,与其被质问,不如主动坦承。

于是她略作惊讶神色,问:“李妹妹真的进京了?”

观棋点头道:“嗯。真来了。”

鄢苓忙问:“那妹妹可有给我传过信?”

观棋道:“姐姐为何问这个?”

没承认也不否认。

王壑和谨言见她以静制动,心中都揪紧了,也都目光炯炯地盯着鄢苓,看鄢苓怎么解释。

鄢苓心一沉,暗自庆幸刚才没装糊涂,一口气坦白道:“那日在德政路街头,一个不认得的人塞给我一纸块儿,让我交给王少爷。当时正好西北加急军情进京,说忠义公战死,街上人多又乱,我吓得赶忙跑了。到没人地方打开一看,上面字跟妹妹写得一模一样……”

说到这她停下,看着观棋。

按常理,观棋这时候要么说“哎呀,这就是我写的!”要么说“没有的事!”然观棋却问:“后来呢?”

鄢苓心更沉,惶惑道:“我……我害怕的很,只当被人发现了身份,怕那人利用我诓骗王少爷,怕坏了王少爷大事,便将那信撕了,回来也没告诉他。”

观棋证实了信被鄢苓截留,本来看在鄢芸面上,未必就要兴师问罪,然鄢苓巧言推脱,令她十分生气。

她看着那跟鄢芸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心想:“芸姑娘那么大方一个人,同胞姐姐怎这样呢?”

观棋忽然对李菡瑶教导的“形似”和“神似”之论有了深刻的体会。——鄢苓跟鄢芸就是形似。这两姐妹,观棋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认错她们了。

同时,她也心生警惕,按下发作的冲动。

她每次和姑娘互换身份时,姑娘都告诫她:化妆只是手段,只能做到“形似”,而要达到“神似”,则要谨记“真正的李菡瑶在这种情形下是什么样”。

若是姑娘来,会怎么做呢?

观棋略静了静心,才疑惑问:“苓姐姐连我的字也不认得了?妹妹自认为,那一手字还算特别,一般人想模仿也难呢。若实在担心,更应该告诉王兄,倘若真有人诓骗,他也好有个防备。姐姐怎么反倒隐瞒不说?”

鄢苓急道:“我、我吓糊涂了。”

观棋道:“从传信到皇城兵变,中间可是隔了好几天呢,苓姐姐当时吓糊涂,过后也该想明白。”

鄢苓眼睛红了,战战兢兢道:“妹妹这是责怪我?”

观棋忙道:“妹妹怎么敢呢。不过心里觉得奇怪,所以才问姐姐,到底为什么扣下信?”

张谨言忍不住了,肃然道:“鄢姑娘,你怎能这么做呢?是真是假,总该告诉表哥一声。你可知道,因你扣下这信,我和表哥判断失误,炮轰了乾元殿。而当时李妹妹就在乾元殿,差点被一根大柱子砸死了!”

提起这事他就难受,先是自责,现在找到罪魁祸首了,这罪魁祸首还无法自圆其说,他当然不满。

鄢苓又窘又羞,含泪道:“我……我并无经验。当时……当时想,李妹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这个,鄢家被抄,父亲母亲遇害。我如惊弓之鸟,怎敢相信那就是妹妹?再加上担心王家和张家两族,才不敢……”

“鄢姑娘!”

王壑不等她说完,忙截断她。

可是已经晚了,观棋陡然提高声音质问:“苓姐姐的意思,鄢家被抄、鄢大人被害是我连累的?”

王壑急忙道:“这件事与李妹妹无关。这不过是废帝想铲除父亲母亲,而鄢大人是母亲的得意门生,为除母亲臂膀,才借着李妹妹失踪的名义发难。”

观棋依然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下就被打回原形了!

观棋不是李菡瑶,若是李菡瑶本人在这,哪怕鄢计之死是被梁心铭连累,李菡瑶也不会回避简繁借着自己失踪的由头抄了鄢家、害了鄢计夫妇这个事实,从而心怀愧疚。观棋作为旁观者,并无多少愧疚,而鄢苓把责任推到李菡瑶身上,借以掩饰自己扣下书信的过错,更激怒了观棋,使得观棋对鄢苓仅存的一点同情心也没了。

鄢苓居然怪李家,她还没提江家满门被屠的惨剧呢。细追究起来,江家也算是被鄢计和梁心铭连累。姑娘可抱怨了一句?姑娘直接就找狗皇帝了!

王壑也很生气。鄢苓扣下信,对他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不仅导致他判断失误,差点害死李菡瑶,还很可能导致他错失了终身,这话能告诉谁?

他也看不惯鄢苓撒谎。

不,简直居心叵测!

王壑心思何等缜密!

鄢苓说李菡瑶已经死了,所以不敢相信那信是李菡瑶写的,这话也不算错;错在后来。

那天鄢苓回到客栈后,他和张谨言紧跟着也回去了,还议论了李菡瑶在江南起兵造反的事。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李菡瑶并没死!

可是鄢苓没把信拿出来。

王壑清楚记得,当时他就觉得鄢苓举动很奇怪,老捂着胸口。他问她是否不舒服,鄢苓矢口否认。

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从李菡瑶传信到皇城兵变,中间隔了好几日,就在那几日,传出李菡瑶化作郝凡接近吕畅,被吕畅捉拿的消息,鄢苓为何还不说?

这到底是什么居心?

若换一个人,王壑定要毫不留情地当众追究,可是他看着泪眼婆娑的鄢苓,眼前浮现鄢计殷殷嘱托他的情景,想想鄢计夫妇的惨死,终究还是按下一腔怒火。

他冷静道:“鄢妹妹,这事是你不对,该给李妹妹赔罪。”又转向观棋,道:“这事也是我冒撞,即便不能确定郝凡就是妹妹,也不该炮轰乾元殿。”

说罢,深深对观棋一揖。

第355章 原来如此

鄢苓心里一松,更因为王壑替她担当和赔罪而隐隐喜悦,忙也乖巧地对观棋赔罪道:“都是姐姐糊涂,差点害了妹妹。请妹妹大人大量,原谅姐姐。”

观棋余怒未消,又不便揪住此事不放,让人觉得李菡瑶气量狭隘,一时间作声不得。

王壑不说,谨言忍不住。

谨言向来是大智若愚,平日里罕言寡语,很好脾气的样子,却不代表他糊涂。

他蹙眉道:“鄢姑娘,你说不知道李妹妹活着,可是那天我跟表哥谈论李妹妹在江南起兵,你不都听见了吗?后来官府又传出消息,吕畅抓了郝凡,说是李妹妹扮的,你怎还不说书信的事?你就不担心她?”

他很怀疑地看着鄢苓。

王壑急碰了谨言好几下。

谨言还是一口气说完了,说完才无辜地看着表哥,仿佛问“你干嘛老碰我?”

观棋也发现了王壑的小动作,冷冷地看着他,原先只气鄢苓的,这下连王壑也怪上了,心想:“这样无情人,姑娘可不能娶!”她也再不肯放过鄢苓,转脸盯着鄢苓,誓要她给个说法。

王壑见她这神情,心想:这下得罪更狠了。

王谏等人不料忽然扯出这一连串的事来,看样子中间误会不小,都不知怎么劝。劝了鄢苓,恐怕寒了“李菡瑶”的心;劝了“李菡瑶”,又怕寒了鄢苓的心。

王谏便以目询问王壑——到底怎么回事?

鄢苓被谨言逼问,无可抵赖,只恨地上不能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避一避,也省了被这么一屋子人盯着,把一世的脸面都丢光了,再无尊严。

她没想到“李菡瑶”如此咄咄逼人,她都道歉了,还揪住此事不放,心里后悔无比——后悔刚才不该承认接了信;若死不承认,王壑和世子也弄不清她跟李菡瑶谁在说谎,好过眼下当众被羞辱,颜面扫地。

想想王壑的维护,鄢苓屈膝垂首,忍耻道:“请妹妹原谅。”也不辩解了,就这么静等观棋发落。

观棋更憋屈了——

这还成了她的不是了?

不,是姑娘的不是!

她若不原谅,便会让姑娘落个刻薄的名声。

她绝不肯吃这个亏,当下轻笑道:“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还好妹妹命大,没死了。姐姐不用内疚。”

鄢苓:“……”

她再不愿忍受了,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抬头挺胸,盯着观棋,肃然道:“既然妹妹一定要求个说法,那姐姐恭敬不如从命。是,我就是故意瞒下这件事!”

王壑见她竟这样理直气壮,目光一凝,倒要听听她有什么理由,居然强硬起来。

观棋道:“哦,姐姐为什么?”

鄢苓道:“妹妹觉得自己才比天高,起兵造反也好,勇闯皇宫也好,那都是妹妹自己的事;王少爷却肩负着营救族人和天下人的重任,妹妹以为自己能与他联手,姐姐认为妹妹此举欠妥。倘若连累他暴露身份,这后果妹妹想过吗?我深知王少爷为人,若是将信交于他,他定会去找妹妹。我不愿意看到他涉险,所以把信烧了,且一直隐瞒妹妹来找我的事。”说完了,她身心皆一松。

众人听了,神情各异。

王壑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怒,别人不知他心思,熟悉他的张谨言却知道,表哥很生气了。

观棋更气,早把装扮李菡瑶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即质问:“苓姐姐是说妹妹自不量力?”

鄢苓道:“姐姐确实觉得妹妹欠思量。”

观棋冷笑道:“倘若妹妹昨天死在皇宫,可就证实了姐姐的高瞻远瞩;可惜妹妹命大,不但没死,也没连累王兄,还捉拿了昏君送给王兄,省了他多少事,减少无数杀孽。姐姐是否很失望?至于妹妹才高还是才低,妹妹自己说了不算,姐姐说了也不算,谁说了都不算,那要看结果!”

她满目凛然,决意要助姑娘夺得天下,哪怕为此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定要让鄢苓为今日的所作所为难堪。盛气之下,她浑身爆发出凌人威严,达到李菡瑶所说的“神似”境界,终于成长为李菡瑶之右臂!

鄢苓确实没想到李菡瑶在皇城内能造出如此成就,心里有些不自在,然她瞥了王谏和张伯文一眼,又踏实了。他们很显然是赞成她维护王壑的——长辈当然希望晚辈平安,更何况李菡瑶身为女子也太强势了,强夺了王壑和张谨言的风头,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她冷静道:“这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

观棋道:“运气这个东西玄妙的很,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气运旺盛的话,那就是命运两济。”

鄢苓:“……”

她真的不服。

可是不服不行。

张谨言认真道:“鄢姑娘,不论李妹妹会不会连累表哥,这都不是能你替他作主的。连我还要听表哥的分派呢。若都像姑娘这样自以为是,不全乱了。”

他总是能点明关键。

观棋轻笑道:“这也好,直接替王兄处置了,不让王兄操心一点儿。王兄这个军师当的可轻松了。”

鄢苓顿时变色,慌忙看向王壑。

王壑深吸一口气,压下种种情绪,平静道:“鄢妹妹并非军中将士,所以不懂这些。李妹妹,此事都是为兄考虑不周,还请李妹妹大人大量,原谅这一回。”说罢又是一揖,将责任一肩抗了下来。

观棋神情一冷,本来她不想再理论的,何必得理不饶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鄢芸的面子上,也不该跟鄢苓再计较下去,横竖鄢苓又不在李家。然王壑如此维护鄢苓,又勾起她不满,代姑娘生气。

她道:“王兄确实考虑不周。”

王谏等人听了不觉皱眉,王壑揽了鄢苓的错,那是他有担当,这李姑娘怎么揪住不放呢?

鄢苓将他们神情看在眼里,急忙道:“明明是我的错,妹妹何必揪住王少爷不放?”

观棋冷冷道:“炮轰乾元殿,除了使将来重建徒增巨额耗费外,毫无益处。再者,若换上王兄的亲人深陷皇宫,哪怕只是传言,王兄还敢轰这一炮吗?”

王壑心神剧震——

原来如此!

然他并非不把李菡瑶放在心上,而是那天得知谨言与“李菡瑶”之间的亲密,一时接受不了,那火气便冲着嘉兴帝发去了,于是炮轰了乾元殿。

可这番心思,他无法告诉人!

第356章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他灰心道:“王纳知错了。”

声音满满的都是颓丧。

梁朝云急忙插入,道:“弟弟是头一回谋划大事,疏忽了也难免,李姑娘就原谅他吧。”

观棋便不好意思了。

梁朝云趁机笑问:“你们还没吃早饭吧?快过来入座,都准备好了呢。”说罢,挽住观棋的胳膊,一面招呼王壑和张谨言,一面往侧厅去。

观棋忙立住脚,歉意道:“怕要辜负苏夫人美意了——小妹已在文武百官面前答应世子,捐助北疆军粮和军服,不敢耽搁,要早日回江南准备。”

梁朝云忙道:“再急,饭总要吃。”

观棋道:“不是不吃,小妹不饿。世子昨儿买了十来斤点心呢,昨晚上,他们都在忙,我就吃点心了。这会儿肚子一点不饿,还是早些出城回江南。”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梁朝云为难地看向王壑。

王壑道:“妹妹不饿,世子可饿了,总要等世子吃点东西,才好送妹妹出城。难道妹妹自己能出城?”

观棋听了咬牙——她的确指望谨言送她出城,可是王壑这话,分明在为难她。哼!

梁朝云急忙又道:“吃饭是小事,待会我想领姑娘去见老太太和玄武太妃。既来了,不能不见长辈就走,姑娘说是不是?太妃和祖母也想见姑娘呢。”

观棋一听就犹豫了。

这可是礼数,不能推拒。

谨言忙低声劝道:“好歹吃点吧。再见见我祖母。”

观棋这才点头道:“那好。”

一副很听谨言话的模样。

王壑眼神一黯,闭紧了嘴。

梁朝云松了口气,忙道:“不如现在就去萱瑞堂,就在那吃饭。祖母起来了吗?”

她问返回来的璎珞。

璎珞道:“起来了,叫两位爷进去吃饭呢。”

梁朝云环视众人笑道:“瞧,我卜准了。”

于是向王谏等人告辞,带着王壑三人,以及王墨、王墇等兄弟姊妹,浩浩荡荡一群人向萱瑞堂去了。

路上,观棋懒得理王壑,只跟张谨言和梁朝云说话。梁朝云对观棋告罪一声,先一步去安排筵席,等她走了,观棋脚步便慢下来,一路观看园景。

张谨言忙介绍王府布局。

昨日混战留下的狼藉已经全部清理、规整,恢复了书香世家的底蕴和豪门贵族的气象。

“梅花竟开了呢。”

观棋停在一株红梅前。

谨言笑道:“想是昨日那一炮轰的,这些花朵儿都被震醒了,所以今天开花了。”

观棋笑出声来,瞅他道:“看不出来世子竟这般会说话。”其实是对他刚才责问鄢苓很满意。

王壑见他们这样,哪里还好意思厚脸皮在旁杵着,再者他一肚子心事,便也先行一步了。

鄢苓急忙跟了上去。

王均要去撵大哥,被王墨拉住了,冲他摇摇头。王均大致猜到鄢苓有话对哥哥说,便没追了去。

“壑哥哥!壑哥哥!”

鄢苓追着唤了好几声。

在萱瑞堂院外,王壑站住了。

鄢苓赶到他面前,哽咽问:“壑哥哥在生我的气?”

王壑犀利地盯着她,神情与在上房东厢截然不同。

鄢苓受不住他犀利的眼神,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垂下眼睑,嗫嚅道:“对不起……”

王壑轻声道:“打从我懂事起,从没有人敢私自替我主张任何事,便是我父母身居高位,也不曾逼迫过我。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外出游历这些年,母亲都没敢替我定亲。鄢姑娘,你可知自己对我做了什么?”

鄢苓含泪道:“知道……”

“你不知道!”

王壑粗暴地打断鄢苓。

他眼中满是愤怒和痛苦。

鄢苓不会知道,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害得他错失了怎样的机会!她永不会明白!

若是鄢苓将那封信交给他,他定会与李菡瑶联手磋商,将皇城兵变的计划更趋于完美。在这过程中,他们之间会有无数的可能,而不是像现在离心。

鄢苓吓坏了,呆呆看着王壑,泪水滚滚而下。

王壑盯着她泪眼,一阵颓然无力,且无趣。

鄢苓现寄居在王家,他身为主人这样大声呵斥、谴责她,很容易使她产生寄人篱下的凄凉和耻辱。他自认还算有修养,轻易不会做如此失礼举动,实在是刚才鄢苓那一番替他着想的话,让他忍无可忍,偏偏他还不能发作,还要违心地替鄢苓开脱,免得她被逼得太难堪而想不开。眼下背着人,他就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想法,以戒下次。谁知竟吼哭了鄢苓。他又感到无趣——既这样,刚才又何必维护她呢?

他静默半晌,才道:“为兄失态了。”

鄢苓忙道:“不,是我不该自作主张……”

王壑不想听她认错,真要觉得错了就该去对“李菡瑶”认错,可是刚才在上房,她分明理直气壮的很,哪有一点点觉得自己错了的样子?所以,王壑又一次打断她,且费了好大忍耐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再冲着她吼。

王壑木然道:“你自小养在深闺,不懂这些公务上的禁忌,难免做错事。细追究起来,还是我考虑不周,不该炮轰乾元殿。好在李妹妹平安无事。”

鄢苓并未因他的宽容和担当而松口气,反觉揪心:所以,自己是养在深闺的无知女子,跟李菡瑶没法比吗?他的担当也并非为了自己,是真对李菡瑶内疚。

他竟如此在意李菡瑶?

鄢苓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情绪,似怨似恨,不甘不忿,急速在胸腔蔓延,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看出王壑嘴上安慰她,其实心里在怪她,若不然也不会冲她大吼了。她便知趣地沉默,认真地听他教导。

王壑见她这样,更烦躁。

他只觉里外不是人,刚在“李菡瑶”面前维护鄢苓,做了恶人;现在背着人又吼了鄢苓,还是恶人。

他从未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情感,竟有些应付不来。

打从他几岁能听懂大人话开始,他跟家人之间沟通便十分容易:父母长辈教导他,从来无需疾言厉色,他是一点即通;反之亦然。至于对外人,他都是喜怒随心。比如对赵朝宗和张谨言,他赤城相待,自然结为至交;而不相干的人,他只需权衡利益分派,便能算无遗策。

今天这局面超出了他的人生经历:李菡瑶是他所爱,但也是对手;鄢苓是世交所托遗孤,却因擅自主张令他厌弃,这两人发生矛盾,他竟不知如何周全,回忆过往所学,也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帮助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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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朋友们,洗白白睡吧(*^__^*)

第357章 留住她的心!

以他的出身和智慧,从不需他委曲求全,不论是七年前被刘知府儿子欺辱时,还是废帝对他父母的迫害,他都只需忍一时,很快便能加倍地找补回来,但今天例外,今天是他第一次委曲求全,且无法找补。

他再不想跟鄢苓多说,淡淡道:“往后妹妹就跟着祖母,和姊妹们一处学习……”别待在他身边了。

后面传来说话声。

张谨言他们过来了。

王壑转身走进萱瑞堂。

鄢苓看着那挺拔的背影,随着大踏步,红斗篷下摆微微扬起,带动她心中酸楚翻腾……

梁朝云站在廊下,看着王壑和鄢苓一前一后走进来,展开笑脸相迎,眼底却划过一抹沉思。

一时,张谨言带着观棋等人也来了,拜见玄武太妃和王老太太。观棋端出最完美的仪态应对。这方面,她跟李菡瑶一样被严格培养的,很是轻松。

玄武太妃和王老太太都十分喜悦,兄弟姊妹们也都围着王壑和张谨言,大说大笑,活跃的很,与刚才在王谏面前不同,其种种热闹也不必细述。

观棋敏锐发现:姑娘们对王壑和谨言的关注明显超出了兄妹情义,言谈举止下藏着别样情愫。因人多,她无法都留心,加上她时刻在意谨言,对接近谨言的女子格外敏感,便发现王墨比别的姑娘更不同。

两家的姑娘虽气质各异,却并无骄纵蛮横、尖酸刻薄之辈。其中,王墇和王墨更出类拔萃。

王墇娴雅文静,不大说话,只含笑看着王壑和谨言,偶尔也打量观棋几眼,在观棋察觉后,对她看过去时,她并不回避,落落大方冲观棋一笑。

王墨的气质有些像魏若锦,但魏若锦偶尔娇羞腼腆,王墨在待人接物方面比魏若锦更稳重,想来生在名门世家,又长在京城,见惯了世面的缘故。因谨言处处关照观棋,生恐她被冷落,王墨便也频频注目观棋。

玄武太妃有年纪的老人,又是经历过风浪的,一眼便看出孙子对“李菡瑶”别有用心,双眼满满地盛着情愫,先是微微皱眉,随即恢复正常。

太妃问:“李姑娘今天就走吗?”

观棋微笑道:“是。”

王壑道:“妹妹还是再等等吧。”

观棋诧异地看着他。

王壑早想好了理由,解释道:“京城动荡不安,愚兄怀疑不止是废帝在垂死挣扎,还有安国奸细兴风作浪。昨晚京城多处发生不明暴乱,肇事者一旦被抓,立即自杀。这绝不是皇家龙隐卫的作风!李妹妹即将运送粮草支援北疆,必须弄清局势才好,有备无患。”

观棋沉吟起来。

她急于出城,并非真的要回江南,不过是想早些与李菡瑶会合,以防发生不可预料之事。

王壑朝谨言使了个眼色。

张谨言忙道:“李妹妹就多留一天吧。军情是大事,不可疏忽,况且你又不肯让我们帮忙。”

观棋道:“那就留一天。”

王壑轻轻舒了口气。

张谨言也咧开了嘴。

太妃、梁朝云、鄢苓、王墨、王墇等见此情形,都神情异样,不过各人心里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观棋觉得,太妃对她的态度很矜持,不失礼,也不亲密,却隐含威压,若非她跟着李菡瑶经历太多人事,恐怕就会局促;与之相反的是王老太太,态度随和,对她也很亲切,听说她肯留一天,老太太忙叫人安排住处。

梁朝云道:“就让李妹妹住……”

王壑抢着道:“就住德馨院。”

德馨院,是他父母以前住过的院子——“德馨院”三个字,是他父亲亲自取的,暗含了他母亲的闺名——原是母亲留给他住的,可是他为了修建密室地道,便一直窝在上房东厢,后来外出游历,自然也没搬迁。

德馨院便一直空着。梁心铭不好意思,怕家中小辈们惦记,若是开口讨要,倒不好拒绝的。她便想了一个主意:将所有藏书都搬过去,将德馨院布置成了书斋。

王壑让观棋住那,一是因为重视;二来那里藏书多,可让她查看王家的典籍珍藏。

众人深知内情,均愣住。

老太太忙笑道:“就德馨院。”

梁朝云也笑道:“好。”

当即命璎珞带人去安排。

鄢苓扭着帕子失神。

她在王家住过几回了。妹妹鄢芸最爱看书,在德馨院一待就是一天;她自然去过,也知道德馨院的特殊。这是王相深爱妻子,梁心铭性格洒脱,才不避名讳,但小辈们却不敢直呼“德馨院”,平日提起来,都是以“书斋”代称。

王壑竟让李菡瑶住那!

观棋对此一无所知。

饭罢,王壑和张谨言亲自送观棋去德馨院,一面又命人调胡齊亞一干人来王家。

这也是他考虑周到:王家外面自然防守严密,然近身保护和伺候的,还是用自己人放心,只怕他不提,“李菡瑶”也会主动要求的,不如他主动安排。

果然,观棋对这安排很满意。

安排已毕,王壑和谨言离开。

从德馨院出来,走到一带玫瑰花障前。春天如锦屏般的花障,堆上积雪后,就像一面白玉雕的围墙,只是这玉墙被昨日的厮杀毁坏多处,不复光润。

王壑先挥手令人退下,又令老仆和一心腹守在路口,然后看着谨言,一副有话说的模样。

谨言忙问:“哥有事吩咐?”

王壑道:“留下李菡瑶!”

张谨言:“……”

他自然是想留李妹妹多住些日子,可是也留不了几天啊,李妹妹终归是要离开的。

王壑双手抓住他肩膀,用力捏紧,一字一句道:“不是留下她的人,是留住她的心!”

“哥,对不起……”

谨言有些不知所措。

王壑抓住他肩头的手劲大的吓人,说出来的话坚定、不容置疑,但眼中满是痛苦和隐忍。

谨言想:“哥放手了。”

可是哥很痛苦。

谨言无措的很,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不比其他东西,他可以大度地让给哥,这事不行!

哪有把媳妇让人的?

王壑看清了谨言的歉意。

他不想被谨言同情。

他作为长兄,一直在照顾、教导谨言,一直是他在谦让,展现长兄的风度和宽容。

这件事,他也不想让,却又不得不让,因为李菡瑶不爱他了。他的自尊和骄傲,容不得他再纠缠!这天下的局势,也容不得他为此消沉!他必须要帮谨言拿下李菡瑶,江山和美人,一并都要替表弟拿下!

第358章 先征服美人

谨言为人太实诚了。

李菡瑶可不是一般的女子,不全力以赴,休想娶到她;弄不好,还会丢掉江山,被她征服。

“留下她,你懂不懂?”

“哥的意思是……”

“拿下她!”

王壑双目射出迫人光芒。

谨言好像明白了,想起和“李姑娘”滚下河堤的时候,手掌按下的那一团柔软,顿时心慌意乱,栗色脸颊泛起黑红,嗫嚅道:“可是,这怎么行?”

王壑沉声道:“她不是一般女子!她这样的女子,只会嫁给强者!你若不能赢得江山,休想得到美人;要想赢得江山,先要征服美人!必须征服她!”

只会嫁给强者?

谨言瞬间领悟了。

领悟得透透的!

也对,李菡瑶那样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平庸的男人呢?单看她在江南选婿,掀起那么大动静,江南四大才子齐聚,加上王壑,竟没人能降服她。若是被她夺得江山,谁还能娶得起她?只怕她要娶无数男妃了。

这想法令谨言忍无可忍。

他肃然道:“我明白了哥。”

王壑冷声道:“我瞧你未必明白。你要记住:不是你征服她,就是她征服你。这情场亦是战场!”

谨言:“……”

娶个媳妇这么凶险?

王壑目光深邃地看着德馨院,经过这一天一夜,他的对手再不是废帝,而是李菡瑶。

对这点,他确信无疑!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李菡瑶的雄心壮志,那是一种比他母亲还要强势的野心!

他并不讨厌女人强势。

他的母亲叫梁心铭,是大靖最强势的女子,比皇后太后还要强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喜欢这样的女子!

他喜欢李菡瑶!

很喜欢、刻骨铭心!

可是,他无法接受李菡瑶登基称帝、做女皇,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李菡瑶的皇夫,也许还是众多皇夫中的一个,这是他、也是天下男人无法容忍的!

他期盼的最美结局,是像父母那样:一夫一妻,同朝为官,为此,他可以做到不纳妾。

这是底线,再不能退让了!

张谨言觉得表哥双眸神光粲然,亮的吓人,被他鼓起了勇气,试探问:“那直接扣下她?”

王壑怪异地瞅着表弟——谁说玄龟老实温顺的?

他静默一会才道:“我不敢。”

张谨言:“……”

哥一定在开玩笑。

王壑道:“哥说真的,真不敢。我有种直觉,她布下了一个陷阱,正等咱们跳下去。”

谨言吃惊道:“真的?”

王壑没说话,转身看过去。

只见月洞门那边,胡齊亞领着十几个兄弟,在一玄武军将领的带领下,穿过来了。

谨言跟王壑对视一眼,不用王壑交代,便昂首挺胸、阔步迎上前,以最完美的世子势派,加主人姿态,跟胡齊亞寒暄几句,然后带着他们返回德馨院去了。

他第一个不放心胡齊亞。

与此同时,观棋站在德馨院上房东间,打量满满一屋子的书,一层又一层书架,眼花缭乱。

真不愧是书香世家!

观棋赞叹的同时,也生出深深的隐忧:这样的人家,别说招王壑上门,便是李菡瑶想嫁给王壑,恐怕王家的长辈还要掂量李菡瑶,未必就能答应。

当然,王壑是个有主见且强势的男人,或许能拗得过长辈,坚持娶李菡瑶为妻,但这样强势的少年俊彦,也是众多女子倾慕的对象,委身给他做妾也是甘愿的。

刚才在萱瑞堂,观棋就发现张、王两家的姑娘们,看王壑和张谨言的目光羞羞怯怯,大有情义。

这些都是潜在的情敌!

王壑能像他父亲王亨一样,一生只娶李菡瑶一个吗?

恐怕不能。

王亨幼年得怪病,八岁上娶了梁心铭,得梁心铭帮助,才治好了病,且他们夫妻为此经历了一系列灾难和波折,分别六年,才得夫妻重逢,破镜重圆。

这样的感情独一无二!

李菡瑶虽出身大富之家,但这样的出身,在王家这样的书香世家、簪缨世族眼里,根本不值什么,没有家世背景,没有根基,凭什么阻挡夫君纳妾?

靠真情维系吗?

谁信哪!

反正观棋不会信。

李菡瑶更不会信。

虽然年岁不大,但她们见过太多男人三妻四妾。世情就是如此,但凡家世好点的,家世不好但有才的,没有才却长相好的,都很容易左拥右抱。若是有权有势、有才能、长相出众,却只娶一个媳妇,天理不容!“天理”当然不会不容,说到底还是世情的作用。世情允许男人三妻四妾,男人们心安理得享受。就有那专情的,情感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能从一而终的凤毛麟角。

观棋“呸”了一声。

狗屁的世情!

李菡瑶从不会屈服,她只会主动出击,哪怕情势不利陷入被动,她也会筹谋,变被动为主动。

所以她要争霸天下,要以女子之身光耀李家门楣,传承李家香火;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天下女人的命运,为此穷尽一生也在所不惜!

这天下女人包括观棋。

观棋想嫁张谨言——她不敢跟姑娘比肩,深知自己娶不起张谨言——誓要助姑娘登临巅峰。

姑娘强,她便强!

姑娘娶,她……便嫁!

……

观棋想起姑娘在太庙留书“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激情澎湃,豪气干云,迅速走到书桌旁,倒水,研墨,然后铺开一张宣纸,饱蘸墨汁,挥毫疾书:

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

写罢后退一步,仔细端详。

这幅狂草有了几分李菡瑶的气势和风骨,若不跟太庙那幅放在一块对比,很难辨认真假。

观棋很满意。

姑娘说的没错,写字、作画、写文章诗词,都要心中有情,心神合一,才能将其宣之于笔端,才会出佳作,否则再刻意雕琢都没有用。

“姑娘!姑娘!”

身后传来呼唤。

观棋胸中的激情持续澎湃,正在巅峰状态,听见叫她,猛然回头,目光犀利,气势迫人。

风儿吓了一跳——

姑娘好吓人!

观棋问:“何事?”

风儿忙垂眸,恭敬道:“张世子和胡齊亞来了。”

观棋道:“叫他们进来。”

一时,张谨言和胡齊亞进来,在厅堂等候,观棋出来招呼,“怎么世子又回来了?”

张谨言微笑道:“送胡兄。”

胡齊亞道:“见过姑娘。”

********

我的颈椎终于开始疼了。职业病啊!跟你们卖个惨。

第359章 世子的撩妹技能

观棋抬手请他们坐下,先对胡齊亞道:“我打算再留一天。就住这德馨院。王少爷准你们进王府来保护我。你仔细核查兄弟们,别混进奸细。——你手下的人你都认识吧?”

胡齊亞忙道:“都认识。”

观棋道:“那就好。务必要仔细查清楚了。”

胡齊亞忙站起来,道:“属下这就去。”说罢抬腿就走,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张谨言。

张谨言屁股粘在椅子上,道:“在下还有事同李姑娘说。”

胡齊亞便看着观棋。

观棋挥手道:“你去吧。”

若这么小心防备,她也别进皇宫,也不敢来王家了;既来了,瞻前顾后的也太小家子气。

胡齊亞便掀帘子出去了。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

张谨言看看风雨雷电:两少年站在门口,两少女站在观棋左右,这势派,比他世子不小。

他没话找话地问:“李妹妹喜欢这里吗?”

观棋点头道:“喜欢。”想想又道:“这里很多书,比我家半月斋的藏书还要多。”

张谨言听后道:“舅舅舅母亲自搜罗,自然将古今秘籍、遗传孤本都弄来了。寻常人家藏书只能搜罗到市面上常见的,哪能轻易得孤本呢。”

观棋眼珠一转,问:“不日我将派人去北疆送粮草,这里可有北疆的地图?若有安国的更好。”

谨言:“……”

这可是机密!

观棋见他迟疑,问:“没有吗?”

张谨言心中急速思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李妹妹捐助了那么多军粮和军服,连张地图都不给,面上说不过去。表哥既安排她住在这里,说明这里一切对她敞开,我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放不开呢?又想起王壑刚才的叮嘱,扒着他肩膀严厉叮嘱、命令:拿下她!!!

谨言目光炯炯地盯着观棋:这是个机会!进去内室,才有机会表白,才有机会亲近……

世子感到热血上头了。

观棋疑惑问:“有没有?”

谨言一惊,冲口回道:“有!好像在那边屋里。李妹妹请跟我来,我帮妹妹找找。”霍然起身。

观棋看着他背影,更疑惑了:这人怎么忽然气势陡涨,仿佛奔赴战场一样,雄赳赳气昂昂?

观棋想到姑娘的大计,也戒备起来,也提起气势,跟着张谨言进入东间。一进门就想起桌上刚写的字还没收呢,这下可要被发现了,怎么办?

张谨言一眼就看见书桌上那幅字,目光一凝,忙上前细观,一面问:“这是李妹妹刚写的?”

观棋心急跳,脱口道:“嗳。”

她想起临行前跟李菡瑶的对话:

“不许利用我换取世子的感情。”

“那我要如何区别?”

“只要有心,便能区分。比如,你在世子面前展现的任何手段,都是你自己的,世子喜也罢,厌也罢,都是对你最真的感情;但太庙那幅字却是我写的,你不能当成你写的来炫耀。你可懂?”

观棋此刻懂了。

这幅字是她自己写的,正该让世子亲眼瞧瞧,好也罢,歹也罢,都是她的字,省得她顶着太庙留书的名头,像骗子一样享受了张谨言的敬佩。

她站在谨言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他鉴赏评价;等了一会不见他出声,忍不住问:“如何?”

张谨言兀自低头鉴赏,闻言赞道:“果然不凡!早听说姑娘太庙留书,气势磅礴,愚兄却没得亲眼瞧见。这下可饱眼福了。——姑娘把这幅字送我吧。”

观棋忙道:“这可不行!”

张谨言蓦然转身盯着她,想利用男子的阳刚之气压迫她,使她害羞、心慌,然后他才好柔声求她、柔情哄她,然而观棋双目炯炯,黑眸中映着他的倒影,似在审视他的灵魂,揣测他的用心,并随时做出反击。

谨言自己先就心慌了,王壑施加在他身上的气势颓然一泄,露出他惯常的憨笑,有些尴尬。

别嘲笑他胆小。

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感觉王壑授予他的“锦囊妙计”根本就不顶用,若他真敢“拿下”眼前的少女,后果很严重,只怕出身将门的他根本别想活着走出这德馨院——风雨雷电加上胡齊亞,足以杀死他!

他本想混个“私相授受”的名目,把这幅字当定情物,然人家不肯送,他又不知如何哄得人家心甘情愿地送。以往他跟王壑最瞧不起那些浪迹花丛的纨绔子弟,觉得他们除了会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没别的本事。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在女子身上下功夫,偏偏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现在有一本书,描述如何打动女子的心,他一定认真拜读。

他幽怨道:“姑娘忒小气!”

观棋问:“世子真觉得好?”

谨言道:“真的好!”

说起来惭愧,他虽也读了不少书,因专注于兵法武学,花在琴棋书画方面的工夫就少了,他的字也算遒劲有力,却不如“李姑娘”的笔力深厚。

观棋听得心花怒放,也忘了李菡瑶叮嘱的话,真心实意地、情意绵绵地,一面卷起那幅字,一面道:“这幅写得不好,等以后写了好的,再送你。”

谨言咂舌道:“这还不好?”

观棋坚定道:“不够好!”

比姑娘的差远了。

她要再苦练几年。

她顺手将卷起来的字塞进青铜熏炉,看着它燃为灰烬,省得王壑撞了来,没准就能看出端倪。

张谨言呆呆地看着她把那幅字塞进熏炉,也忘了阻止,满心满脑都在回味她刚才说的话“等以后写了好的,再送你”,这意思是:她愿意送他东西?

谨言抬眼,凝视着观棋。

观棋见烧完了,抬头正要跟谨言说话,就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有万语千言。

观棋被他这么直视弄得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便将一双玉手放在熏炉上,装作取暖。

一时间,两人都不出声。

谨言忽然轻声问:“李妹妹,你会不会骗我?”

观棋身子一僵,不敢看他。沉默一会,才抬眼送他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道:“这可不好说。”

谨言:“……”

感到心里有些凉。

观棋见他神情失望,忙道:“兵不厌诈你懂不懂?”

第360章 你愿意嫁我吗?

谨言重复问:“兵不厌诈?”

观棋点头,理所当然道:“眼下咱们只是联手,李家又没投靠你们。说不好,将来咱们会是对手。既是对手,便要各凭本领一决高下!两军对决,兵不厌诈,你说我会不会骗你?我也不相信你不会骗我。世子又何必追究这个?不如多留个心眼,别被我给骗了。”

谨言哑口无言。

他真不敢保证不骗她。

也不能保证。

若保证了,表哥会骂死他!

观棋问:“世子怎不说话?”

谨言便又问:“那姑娘会害我吗?”不知不觉间,他把“李妹妹”的亲密称呼,换成了“姑娘”。——唉,表哥说的对,他们是对手,情场亦是战场!

观棋坚定道:“不会。即便是两军对决,我只会想办法赢世子,但绝不会用计害世子性命。哪怕捉住了世子,也不会杀,若劝不降你,会放了你。”

这是她真心的话。

这话不是李菡瑶教的。

张谨言忙问:“你是真心的?”

观棋点头道:“真心的!”

张谨言一把捉住她的手,激动道:“刚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李妹妹,我也绝不会害你,无论在何种情形下,我都会保护你。”哪怕表哥逼他也不听。

观棋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

两人相对,凝视着彼此的眼睛,看进彼此的心底,一股奇妙的、甜蜜的气息从他们心底滋生,再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他们脸红心跳、眼润情动。

“李妹妹!”

“世子!”

“妹妹可叫我慎行。”

“慎……行!”

张谨言咧嘴憨笑,看着观棋水润润的眼、红润润的唇,被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引着向她靠近,微微低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唤“李妹妹!”

观棋回应“慎行哥哥!”

两人陷入意乱情迷之中,把王壑和李菡瑶抛到九霄云外,以他们最真实的心性赤城相对。

谨言贴着少女细腻的肌肤,若有若无的幽香钻入鼻端,他忍不住再贴近些,观棋柔柔的发丝触及他脸颊,仿佛碰触到他的心尖,引起一阵微微颤栗。他却没有一丝的亵渎心思。越是爱,越不愿亵渎——怕她生气,怕她生气后再也不理自己了;舍不得见她生气,舍不得她委屈。

“李妹妹,我好喜欢你。”

“我也是。”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谨言并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完全顺从本心,让“李姑娘”嫁给他,正是他的心意。

观棋喃喃道:“太妃不喜欢我呢。”她也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指出他们之间的鸿沟。

谨言道:“别怕。有我呢。”

在他心里,这不是难处。在玄武王府,凡是他喜欢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还是伺候的人,只要他喜欢,祖母都会满足他,从未逆过他的心意。由此可以推断:他喜欢李姑娘,祖母当然该替他娶回来。

谨言打叠了一番话,要好好安慰观棋,正在这时,忽听外面叫“姑娘!”顿时惊散了一对鸳鸯。张谨言一跳起来,发现还握着观棋的手,急忙撒开。

观棋也慌得把手藏到背后斗篷底下,仿佛双手沾上了谨言的印记,放在外面能被人一眼瞧出来。

惊散他们的是胡齊亞。

胡齊亞进来,狐疑地看着对面而立的两个人,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听观棋问:“好了吗?”忙回道:“已经都查验过了。都安排在院子里了。”

观棋知道胡齊亞的能力,放心地点点头。

她刚跟谨言互诉衷肠,心神还沉浸在谨言爱慕的甜蜜和太妃不喜她的烦恼之中,一时还转不过弯来,问了胡齊亞一句,就接不下去了,不知该说什么。

谨言生怕胡齊亞看出猫腻来,赶自己走,便想主意再多留一会,跟“李姑娘”再说几句亲密话儿,然后才想起自己刚才是要进来找地图的,忙道:“姑娘要的地图好像放在这边屋里。”说着向里间走去。

观棋对胡齊亞使了个眼色,便也跟了进去。

胡齊亞虽不愿意,还是出去了;再者,他心里以为:姑娘虽是弱女子,对上张谨言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未必会吃亏,自己在旁反碍事。

谨言和观棋进入里间,在一排排书架间转悠。

谨言浏览着书架,眼角余光却偷窥观棋,发现她神情端肃,不复刚才的柔情,不由心中懊恼。被胡齊亞这么一打断,想要再继续刚才的旖旎,是不可能的了。刚才情不自禁吐露心声,那些话眼下若再说,却显得有些刻意,好似别有用心一样;再者,他也说不出口。

谨言又不舍得就这么跟观棋分开,想了一下,郑重做出决定,转身对观棋道:“李妹妹,眼下正是国丧,各方势力倾轧,京城正混乱,愚兄肩负军务,不能在此多留。不如你跟我一道去皇宫吧。我有一份北疆地形图,在外游历时一直带在身边,好些地方都亲自去过,重要的城镇都做了标记。我送给妹妹。咱们别找了。”

他决定了:王壑只要他拿下李姑娘,却没说怎么拿下,而他经过刚才一番情感冲击,决定以真心换真心,这地图,就是他送给李姑娘的定情信物。

李姑娘乃一弱女子,豪气干云地捐助那么多军粮;他男子汉大丈夫,若连一幅地图都不肯提供,还要欺骗人家,那还是男人吗?再者,请李姑娘跟他一块去皇宫,两人也能多些相处的时间,增进彼此情义。

观棋当即点头道:“好。”

她想,既然决定多留一天,当然不能躲在屋里睡觉,不出去,如何了解外面的情势呢?

谨言见说动她了,十分欢喜。

两人便重新出来。

观棋交代胡齊亞:“风雨雷电跟着我就行了。你就待在德馨院,让兄弟们分成几班,轮流修整。记住,不得在王家乱闯,更不得与王家人冲突!”

胡齊亞忙道:“属下遵命。”

观棋这才跟谨言出来。

一出院,就见王壑站在白雪覆盖的玫瑰花障前,正跟梁朝云说话,观棋疑惑停步。——这情形,说明王壑之前并没离开。那他等在这做什么?

第361章 挡桃花

观棋看向谨言,问:“刚是王兄让你来找我的?”

谨言一惊,下意识点头,忽又醒悟不对,又急忙否认道:“不是!”这就欲盖弥彰了。

观棋鄙夷地看着他。

谨言:“……”

他真不善撒谎!

观棋也不跟他追究谁让来的了,直指要害,问:“他让你来算计我,对不对?”

谨言无力道:“不是的。”

那心虚,他实在难掩饰。表哥可不就是让他来算计李姑娘么,可他对李姑娘也是真心的!

在观棋眼里,他这否认等于承认。

观棋心里难受极了,觉得他刚才在书房说喜欢自己都是假的,是有目的的。她能想到的,就是王壑想图谋姑娘的玉玺,所以让谨言来哄她。只是哄她而已,不是骗婚,因为他们还不屑于骗婚!

无论是王壑,还是张谨言,都出身名门,而李菡瑶不过是一介商女,一旦写下定亲文书,再要反悔,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不利,所以他们不屑骗婚的。

这猜测令观棋心如刀绞。

她仿佛从美梦中醒来。

她淡淡道:“世子也不用掩饰。刚才说了,你我分属两方,兵不厌诈。王兄想算计小妹,那也要能算计到才成。小妹就住在王家,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小妹若被算计了,绝不会怪你们,只怪自己无能!”

张谨言也难受了,“李妹妹……”

观棋轻笑道:“小妹知世子为人实诚,想提醒世子一点:王兄确实惊才艳艳,不过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怕他聪明过了头,反得不偿失。”

张谨言忍不住道:“姑娘也惊才艳艳,也很聪明。”

观棋肃然道:“是。所以小妹常自省,并不敢卖弄小聪明利用别人。既托鄢大姑娘传信给王兄,哪怕王兄炮轰乾元殿,小妹也不曾反悔,依然按计划发信号给胡齊亞,让他们支援王兄和世子救人;更在太庙与他里应外合,一举控制昏君和龙禁卫;捐助北疆军粮也是一样。”

张谨言也坚定道:“李妹妹放心,愚兄也绝不会利用你,愚兄娶你之心,天地可鉴!”

观棋失笑,“天地可鉴?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小妹再没眼色,也看得出太妃的心思,可不敢高攀玄武王府;更何况,将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她嘲笑谨言天真,也自嘲:居然想嫁给谨言,真是不自量力!

张谨言竟无言以对。

再强作保证就可笑了。

他固然可以坚持娶李菡瑶,那也要李菡瑶愿意才行。倘若玄武家族争霸天下成功,父王就是皇帝,他就是太子,身为未来的储君,只娶李菡瑶一个,恐怕就由不得他了,而让李菡瑶跟人共侍一夫……

他觉得太自不量力了!

倘若玄武家族争霸天下失败,他甘心入赘给李菡瑶做皇夫吗?还是众多皇夫中一名?

杀死他也不愿意!

张谨言忽觉自己与“李菡瑶”相对而立,却咫尺天涯,中间横亘着天堑一般的鸿沟。

前路茫茫,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坚定不移: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利用、陷害李妹妹。他虽肯听表哥的话,却并非没有主见,他只以真心换真心。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观棋点头道:“我信你。”

张谨言惊喜,“你真信我?”

观棋道:“是。世子不负小妹,小妹也绝不负世子!”她也下定决心,绝不利用张谨言,哪怕姑娘逼她,她也不陷害谨言。姑娘应该不会要她害谨言吧?

至于嫁谨言,就别想了。

这一刻,他们心心相印。

但同时,他们又很疏离。

且说王壑,谨言走后,他还呆立在玫瑰花障前。

决定放手,他并未因此变得消沉,除了心隐隐钝痛外,他对李菡瑶的印象更深刻,脑子里也无时无刻不在思谋:如何才能收服李菡瑶,定鼎天下。

他吐了口气,仰望天空,太阳才从屋脊后跳上来,照在他身上、脸上,他的身影在背后的白玉屏障衬托下,红得耀眼。他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和温暖。

德馨院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眼前浮现一张脸,眉目如画;进而是全身,藏青底绣富贵牡丹团纹的凤尾裙,身形修长窈窕、气度逼人;回眸冲他一笑,勾魂摄魄、一眼万年……

不行!

他忘不了!

他睁开眼睛,用力甩甩头。

“壑弟?”

疑惑的招呼。

王壑转脸,只见大姐梁朝云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又是摇头又是蹙眉。

“大姐。”王壑忙叫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梁朝云问。

“没想什么。”王壑不想说。

梁朝云不再追问,上下打量他一眼,道:“走吧。昨天闹了一天,叫她们给你换身衣裳。”

王壑也正有此意,点点头。

姐弟俩便朝前面走去,穿过一道月洞门,梁朝云轻声问:“壑弟,爹爹在时,跟我提起过鄢姑娘,说要你自个去徽州瞧瞧的。我瞧你跟鄢大妹妹……”

“我们并没什么。”王壑不待她说完,便断然否认,“当日,鄢大人坚持不逃,并将鄢大姑娘托付给我,我才带她上京。为方便赶路,我已经认她做妹妹。现在到家了,就请大姐多照应她。祖母年纪大了,未必能操心许多。她的终身,还请大姐多费神,方不负鄢大人所托。”

梁朝云道:“姐姐明白了。”

大家都觉得鄢计把鄢苓托付给王壑,王壑又带着鄢苓进京,这门亲事是定了。长辈们也乐见其成,觉得家世门第、人品样貌都合适,再说王壑也不小了,不宜再耽搁。只有梁朝云深知弟弟脾气,对此事持谨慎态度,然之前王壑当众维护鄢苓,又令她困惑,故此相问。

可是王壑否认,她便有数了。

她看出鄢苓是有意王壑的,然王壑无心,做姐姐的便要替他挡住这桃花,以免被人误会。

王壑见大姐揽下这件事,很是松了口气。鄢苓待在他身边,实在不便,私自毁信的事,仅善后便令他棘手。以后由大姐来照顾鄢苓,再妥当不过。

忽然他想起母亲来:母亲给他的信里,要他相看的是鄢二姑娘鄢芸,而非鄢苓。这对姐妹是双胞胎,模样一样,性格应该也差不远,母亲为何点鄢芸呢?通过今天这件事,他总算明白了母亲为何选鄢芸,而不是鄢苓。鄢二姑娘鄢芸,必定与其姐不同。又想到鄢苓曾说过,鄢芸跟李菡瑶十分投契,可见二人性子相仿……

一时间,他想痴了。

第362章 挑孙媳的标准

梁朝云担心地看着弟弟,总觉得他心事重重,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始。姐弟阔别七年,一朝见面,许多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尤其是父母,都不敢提。

总归是要提的!

梁朝云默默想。

正在她酝酿时,王壑一句话将她拉回到从前温馨岁月。王壑道:“大姐,我想吃你做的一品锅。”

梁朝云笑道:“好,给你做。”

王壑也笑了,阳光灿烂。

梁朝云目光望向他头顶,道:“你比我高了好些呢。”

王壑斜睨着她道:“七年了,你个子一点都没长。”

梁朝云:“……”

好想呼他一巴掌。

这时,王均顺着前面游廊飞奔过来,到了近前毫无减速迹象,直直地将自己砸入王壑怀中,双臂牢牢抱住王壑的腰,仰脸笑道:“大哥,我跟你去皇宫。”

王壑扎着双手,转脸看向梁朝云,“他怎么还是这样?”

梁朝云看着两个弟弟,使劲抿嘴笑。

这气氛,好温馨!

她觉得鼻子有些酸。

王壑拍了王均脑门一巴掌,喝道:“站好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正想带你去操练操练。瞧你像个姑娘似得。再这样下去,要养废了!”

往后,他是长兄如父。

王均呵呵傻笑着放开他腰,又舍不得似得,牵起他右手,摇晃两下,像个孩子似得。

王壑很不习惯跟人这么亲密地手拉手。他跟谨言和赵朝宗算是至交了,见面不过拍拍肩膀,捶一拳什么的;两个大男人手拉手,像什么样子?他待要挣开,瞧瞧弟弟笑得一脸纯真样,又不动了,任他牵着。

他问:“怎么跑这来了?”

王均笑道:“祖母叫你。我讨了这趟差事。”

王壑问:“祖母叫我什么事?”

王均道:“好像是问李姑娘的事。对了,李姑娘跟世子表兄是不是私定终身了?”

王壑道:“别胡说!”

他心里有了些预感。

萱瑞堂,太妃还惦记着谨言对观棋的态度,想私下问王壑,偏偏王壑亲自送观棋去德馨院了。她便耐着性子,先问鄢苓,这李菡瑶家世、出身等底细。

鄢苓便一五一十将李菡瑶的事迹挑要紧的都说了。比如公开招赘婿、抗旨逃婚、起兵造反,以及通过她传信给王壑,要与王壑联手,并亲入虎穴,大闹皇城等事,详尽地说了;又跪下请罪,说她思虑不周,不该私扣下那信,以至于刚才在上房东厢,李姑娘当面诘责她。

老太太和太妃当即变脸。

“她想招赘婿?”

“是的。”

“那可不行!谨言绝不可能给人做赘婿!”

“壑哥儿也不能!”

“她还拿走了玉玺?”

“她这是想做女皇!”

一众女眷都觉得匪夷所思,觉得这李菡瑶太自不量力了,尤其是太妃,生恐世子被李菡瑶所惑。

太妃并不喜欢有心计强势的女子做孙媳,担心孙子驾驭不了。这是有根源的:她儿子、现任白虎王张伯远在娶王妃之前,曾有过一个妻子。当年,张伯远还是世子,被那女子爱慕、设计,以至于卷入诚王被害阴谋,不得不娶了她。张伯远深感屈辱,一直不肯碰那女子。直到梁心铭破了诚王一案,张伯远才洗清嫌疑。老白虎王上奏先帝,请了先帝圣旨,休了那女子,张伯远才得解脱。

因此缘故,加上李菡瑶种种手段,太妃不愿孙子跟李菡瑶走得太近,以免重蹈其父覆辙。

太妃已经相准了孙媳,就是王墨,但她不知谨言对李菡瑶心意如何,恐逆了谨言心意,后果难料,说不得要仔细筹谋,令他们自己分开才是上策。

王老太太则与玄武太妃正好相反,她听了李菡瑶的事迹后,心里期盼王壑能娶了这女子。

这其中也有个缘故:

王壑的父亲王亨生下来便有隐疾,不得已才娶了林馨儿(即梁心铭)。林馨儿出身小门小户,却旺夫旺子旺家,不但治好了王亨的怪病,跟王亨夫妻和美,还令家族兴旺。因此,王老太太深知聪明强势媳妇的好处,只要男人能压得住,这媳妇只会旺家,绝不会败家。

王亨的能力毋庸置疑;至于王壑,以王老太太对孙子的了解,比他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继承了梁心铭的智谋,还怕压不住那什么李菡瑶?

王亨和梁心铭生死不明,王老太太本该伤心,但她却能淡然面对,不是她坚强,而是她太了解儿子和儿媳了,人人都道他们死了,老太太却不信。——这世上,能逼她儿子和儿媳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他们夫妻一向恩爱,既是一块消失的,生也好,死也罢,有什么打紧?他们自己高兴就成了。没准两口子躲哪过逍遥日子去了呢。

王老太太只担心孙子王壑,现在王壑回来了,她便没什么牵挂了。然天下大乱,王家和张家同气连枝,要想保住平安,肯定得费一番手段。这时候,冒出一个李菡瑶来,其智谋和手段还不输梁心铭,老太太能不惦记吗?

她心里就想着,若是孙子把这李菡瑶给收服了,像他父母一样,夫妻联手,必定能平定这天下,也必然能带领王家走向兴盛荣耀。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王壑娶李菡瑶的基础上,要王壑入赘李家,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她想叮嘱孙子几句。

老太太正用心谋划,太妃凑过来,跟她嘀咕了几句。老太太心一动:太妃不喜李菡瑶,她喜欢啊。先前就见谨言那小子看李姑娘的眼神不对,那李姑娘好似也对谨言不一般,倒是对王壑很平常。她还不服气呢,觉得这李姑娘眼光不大好,自己孙子比谨言不强多了?眼下太妃发愁,她正可帮一把,没准李姑娘就成王家的人了。

老太太忙让人去叫王壑。

王均急忙跑来叫大哥了。

王壑到瑞萱堂,太妃和老太太以及众女忙都热情招呼他,像他刚回来一般,丫头过来解了斗篷,妹妹们抢着捧了茶来,好容易才坐下说话。

太妃问:“李姑娘安置妥了?”

王壑笑道:“谨言在盯着呢。”

第363章 怎么哄来呢?

太妃脸色一变——她孙子哪会这个,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他什么时候管家务安置别人了?

太妃轻笑道:“谨言哪懂这些!”

王壑也笑道:“大姐安排了人呢,不用他操心,不过是在那盯着些,防止下人们怠慢客人。”

太妃道:“不是说国丧要大办吗?京城也还乱糟糟的,他身为统帅,怎能待在后宅?”

王壑道:“他自己要去的。”

太妃:“……”

这下事情严重了。

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太妃沉吟了一会,才笑道:“这李姑娘人倒不错,长相好,也有能力和手段。虽不如你母亲明大义、识大体,但她年纪还小呢,没经历多少风浪,性子要强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这性子嫁人怕是有些难呢。寻常人家她也瞧不上;她能看上的门户,怕也难容下她。”

王壑故意不明白似得问:“为何容不下她?”

太妃叹气道:“不是人家容不下她,是难容她。比如我们家,并不是那等只看门第身份的人家,也不一定三妻四妾,这全看小辈人自己的本意。但谨言作为世子,世子妃还是要守些规矩的,像李姑娘这等有勇有谋、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比你母亲还要强势,未必肯受这束缚。

“再者眼下这个局势,谨言可不止是世子,将来若是再进一步,身边肯定不止一个女人。李姑娘如何能受得这委屈?她的志向是要娶男人回家开枝散叶的!”

王老太太忙笑道:“谨言身份不同,是要受些拘束。我们家就不讲究这些,只要小夫妻和睦。”

她鼓励地看着孙子。

王壑:“……”

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聪慧,竟摸不准呢。

还有太妃那些话:什么“有勇有谋、天下少有的奇女子”,什么“娶男人的志向”,绵里藏针,像是在夸李菡瑶,事实上却对她避之不及,生恐沾上了。

王壑从来不敢小瞧女人,以前是因为他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母亲,后来遇见李菡瑶,更坚定了这点。

此刻,他却有所改变。

以前他只觉得智谋无双的女子才可怕,现在觉得,如太妃这样的内宅女子,不显山不露水,同样可怕。

他心中很不自在:他是求而不得,太妃却一百个瞧不上李菡瑶,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在他跟前卖乖可不行。

他笑道:“李姑娘不会嫁人的。”

太妃诧异了,“不嫁人?”

王壑肯定道:“她是要招赘婿。夏天时,她在江南公开选婿,江南四大才子齐聚,包括晚辈,她都没看上。眼下她正争霸天下,一旦登临九五之尊,天下男儿便任她挑选。她怎会嫁人拘在内宅呢?太妃不用担心。”

众女一齐都呆滞。

太妃怎能不担心?

她更担心了!

她生怕谨言深陷迷途不知返,被李菡瑶勾去做上门女婿了,那时损失的可不止孙子,很可能是万里江山。

太妃紧张思索起来。

王壑看见她们个个灰心丧气,心情莫名地好。正暗自偷乐,一转脸,就见梁朝云怪异地瞅着自己。他顿时笑不出来了——因为大姐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太妃目光犀利地盯着王壑,问:“这么说,你们是对手?”

王壑点头道:“不错。”

太妃道:“既这样,你为何不就此拿下她,还把她当客人供着?可是另有安排?”

王老太太忙道:“对,别放她走了!不过也别无礼,最好能化干戈为玉帛,攻心为上。对,攻心为上!”她想留下“李菡瑶”,不过是留下做孙媳。

王墨、王墇等姐妹则都同仇敌忾地看着王壑,恨不能他现在就把“李菡瑶”给五花大绑来。

王壑不料一番话惹得她们群情激奋,忙挽救道:“这怎么好扣下?她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呢。”

太妃道:“你们迟早要兵戎相见,对不对?”

王壑迟疑片刻,点头道:“对。”

太妃冷静道:“当断不断,徒留祸患。”

王壑:“……”

他又道:“李姑娘承诺捐助军粮和军服,眼下北疆局势紧张,我们该联手抗敌,不应内斗。”

太妃凛然道:“你制服了她,平定江南,那些军粮和军服一样可送去北疆。”

王壑:“……”

他刚才见太妃有些轻视李菡瑶,怕她对谨言的亲事横加干涉,才故意那么说,以暗示太妃:眼下是张谨言想娶李菡瑶,而非李菡瑶缠着张谨言。

他本意想促成这门亲事。

毕竟,李菡瑶不仅是谨言的心上人,也是他的挚爱,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会不惜代价收服她,使其成为另一个梁心铭,然亲人表现令他意外。

看着一屋子弱女子,尽管都向着他,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他以为自己让谨言利用情爱征服李菡瑶,已经够“兵法”的了,但跟这些亲人比,还差了些。

太妃见他不出声,忙问:“有什么难处?”

王壑摊手道:“非是晚辈不想拿下她,而是没把握拿下她。晚辈恐非她对手。”

众人再次震惊。

鄢苓默默垂眸,她才不信呢。

王墨飞快瞄了一眼鄢苓,道:“哥哥撒谎!分明是你袒护她,不然以哥哥的才智,怎会制服不了她?况且她眼下就在咱们家,只带了几个人来,直接关起来不就完了。难道她还有三头六臂,还能逃走?”

众人都点头,都不信。

当年王壑怕过谁,没道理在外历练了七年,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如当年了。既然他连皇帝都搬倒了,为何斗不过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子?

王壑敛去笑容,认真道:“我从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也有自知之明。李姑娘孤身闯皇宫都能全身而退,眼下怎会没留后手?贸贸然扣下她,后果难料。她极擅长布局。今夏在江南,我输给了她的丫鬟。”

众人:……

这也太打击人了!

王老太太目光闪烁,心中合计:如何把李菡瑶哄来做孙媳妇呢?李菡瑶再厉害,但情爱一事跟打仗不同的,女人一旦嫁了,那男人就赢了,人财两得。要不,世人怎么都想生儿子呢。女儿是嫁出门的闺女泼出的水!

第364章 裴本的情感买卖

王壑见众人静默,趁机起身告退。

梁朝云借口送他,跟着他出了上房,低声问:“壑弟,你真没把握对付李姑娘?”

王壑边走边道:“没。”

梁朝云道:“娶回来!”

王壑愕然侧首,看着大姐,果然他没看错,大姐是个特别的女子,这主意……跟他想的一样!

梁朝云见他这样,抿嘴一笑,悄声道:“无论多强势的女子,一旦对男子动了真情,再要成亲生了孩子,轻易不会背弃。当然,这男子须得也强势,太弱了可不成,且万万不可辜负她,否则结局便难说了。”

王壑听得很认真,听完想了一下,才道:“这也未必。前唐的武则天,不是连亲儿子都杀了。”

朝云不屑地撇嘴道:“这你也信?那些人不忿她做女皇,等她死了,自然任意毁谤。真相如何,谁又知道。不提古人,就说今人,就说爹爹:她这一生何其磊落,然现在外面都是怎么传她的?这是你造反成功,倘若失败了,史书还不定怎么写她呢。”她口中的爹爹,指梁心铭。

王壑骤然变脸——他绝不会让那些伪君子污蔑母亲,定要夺得这江山,让母亲名垂青史!

姐弟两个出了萱瑞堂,老仆上来回禀道:“少爷,刚才世子和李姑娘一同出去了。”

王壑一愣,一同出去了?他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那滋味有些复杂难明。

梁朝云见了,心微沉。

**********

张谨言没去向祖母告辞。他心里烦恼,怕再听祖母忠告,不让他跟“李姑娘”接近,所幸观棋说明天就走,他想忙过今天就好了,就不用受聒噪了。

这一天,王壑一直待在皇宫。

张谨言先是带着观棋巡视全城,然后回到皇城南门,掌控着全城局势,与王壑内外呼应。

太后薨逝,皇帝被废,大靖群龙无首,然京城却戒备森严,各街市整肃、清净异常。

二人巡城时,碰到一件事:京都知府裴度来向张谨言求援,说他儿子裴本不见了。

张谨言一惊,忙询问究竟。

那裴度虽焦急,却并未慌张,被问及裴本失踪前的行为,又吞吞吐吐,仿佛有隐情似得。

谨言把脸一沉,道:“裴大人,你不说清楚,本世子如何替你找人?这有什么可瞒的?”

裴度拗不过,先垂头丧气告罪,然后才道出真相:原来裴本思慕白虎王之女郑若男,听说郑若男被李菡瑶掳去了,便要单枪匹马去救郑若男。

太后薨逝,事多如牛毛,裴度身为京都知府,被谢耀辉委以重任,出宫回衙,恰好撞见儿子拎个包袱离家出走。问明缘由后,忙告诉儿子:郑若男不是被掳的,是投靠李菡瑶去了,白虎王正找李菡瑶要人呢。

裴本听了眼睛一亮,转身就走。

裴度喝道:“站住!你去哪?”

裴本道:“去江南。”

裴度知道儿子性子有些拗,忍气好言道:“你去江南做什么?难不成也要投靠李菡瑶?”

裴本点头道:“嗯,找郑姑娘。”

裴度道:“你能找回郑姑娘?你这一去白搭上一个。”

裴本正色道:“父亲给儿子取这名是何寓意?”

裴度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明知故问!”

裴本侃侃而谈道:“父亲认同管仲之言——以人为本,儿子与父亲想的一样。儿子此番去找郑姑娘,只要儿子能打动她、娶她为妻,无论身在何处,还不是一样的绵延子嗣、光耀裴家门楣?横竖都不会赔本。”

他还有句话没说:在京城,郑若男是高不可攀的白虎王之女;去了江南,郑若男便是孤身一人。他也有一身才学,正好跟她一起白手起家、建功立业,想想都觉得意气风发、妙不可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裴度气得倒仰——以人为本是这样解释的吗?连儿子都赔出去了,还不叫赔本?

他正命人追儿子,忽听人回禀,说张世子正带着“李菡瑶”巡城呢,忙亲自来见张谨言。其实是找“李菡瑶”,这件事需从根上截断,才能让儿子回头。

张谨言听完,看向观棋。

观棋没想到姑娘拐走一个,还能再白送一个,心里笑开了花,面上郑重对裴度施礼道:“请裴大人放心,若是令郎真去了江南,晚辈一定会善待他。”

裴度道:“……”

谁要你善待了?

他只要儿子回家!

然他也清楚,李菡瑶不会听他的,这事须得从长计议。好在他儿子不是一个人,还有郑若男作伴。白虎王若能救出女儿,想必不会丢下他儿子不管。

……

皇城南门,正午的阳光晒化了积雪,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形成一道雨帘。张谨言和观棋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内。谨言道:“明天愚兄送妹妹出城。”

观棋道:“劳烦世子了。”

谨言转脸,看着她。

观棋察觉,也转脸。

两人对视,阳光下,彼此的眉眼格外清晰、美好,眼底的心事也一目了然。忽然两人同时笑了,就像这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温暖。

谨言道:“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观棋道:“我要在路上过了。”

谨言:“……”

他想开口挽留她,又闭上了嘴,因为他清楚将她留在京城并非好事,还不如早些离开。

他便道:“我不留你了。”

观棋道:“嗯,别留。”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他们没说绵绵的情话,也不再争锋相对,只说些京城的风土人情和过年习俗等事。

这时,一玄武军上来,将一包裹交给谨言。

谨言打开包裹,取出一幅折叠的图纸,在城墙上摊开,示意观棋看:“这就是北疆地形图。”

观棋忙凑近细看,果然详尽,许多地方都有谨言标注的字迹,下方还盖着他的小印“慎行”。

谨言对着地图,将一些重要城镇和山川河流指给观棋看,并做详细讲解;讲了一半又停下,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本本,翻开来给观棋看,“图上写不下许多,愚兄在这上面都做了详细注释。这些地方都是我亲自走过的。”

观棋见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又是敬佩又是欢喜,诚挚道:“多谢世子。你这是走万里路了。”

谨言笑道:“不止万里呢。”

第365章 命悬一线

他说起游历途中的经历,毫不避讳,观棋也听得十分专注,并不怀疑他会诓骗自己。

阳光晒得城墙暖暖的,谨言侧首看身边少女,红唇鲜艳、纹理细密,仿佛能挤出花汁来,浸染得他一颗心甜蜜中透着苦涩……这就是爱的滋味?

他不懂,也不想问任何人,包括王壑。他只顺着自己的本心来行事。他心里爱李姑娘,他便顺着心意去爱,纵不能许她将来,却能维护她眼下。

下方传来马蹄声。

谨言向下一看,只见一玄武军顺着皇城大道飞驰而来,他立即将地图折起来,连那小本本一起交给观棋,道“收好。”一面示意禁军,“下去瞧瞧何事。”

亲卫抱拳道:“是。”

观棋接过地图和小本本,珍重地塞入胸口放好,再看谨言,正神情肃然地看着城门楼入口,忽然她觉得胸口涨涨的酸痛,因想“塞得太紧了。”

“什么事?”谨言问来人。

来人回禀:兵部尚书陈修文的儿子、西大营副将军陈真不见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几百禁军。

这是随尹恒出城去西大营传旨的将士传回来的消息,陈真是废帝母族人,无故失踪,必有原因。

张谨言忙命人回禀王壑。

王壑请尹恒追查陈真下落。

尹恒见王壑对他一再放手,不但未觉惊喜,反更觉沉重,明白王壑这是考验他。他不敢有半分侥幸,谁知王壑有没有张网等在暗处,等他落网呢?

他便和霍非用心盘查起来。

下晚,谨言送观棋回王府。他并未进府,令人叫胡齊亞出来,将观棋交给胡齊亞便走了。

王府的守卫外紧内松:三千玄武军把王府围得铁通一般,三步一人,任凭武功如何高强,想无声无息突破这防守进入府中,都绝不可能:内宅就松了,主要是担心禁军惊扰了女眷,故而不像外围严密。

但这只是表象,王壑将张、王两家人集中在一处,为的就是集中兵力保护,怎敢大意疏忽?他安排了高手潜伏在内宅隐蔽处,暗中防卫。另外,梁朝云也挑了一批女子,以丫鬟的身份在各院来往,严密关注。所有这些布置,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引皇家龙隐卫现身。

王府肯定有龙隐卫!

整个王府,还有一处地方特殊,就是德馨院,由胡齊亞领着几百人轮班防守。

晚饭是王老太太吩咐梁朝云预备的,并让梁朝云代她去德馨院看望观棋,给观棋送饭。

鄢苓见老太太如此“重视”李菡瑶,心里难免有些想法,认为老太太这一招是迷惑对手,其实暗中找机会帮孙子拿下李菡瑶。——她猜的也没错,不过这“拿下”不是她所理解的“拿下”。她便想尽一份力,想去德馨院看望“李妹妹”,哪怕受些讥讽呢,只要能探些消息。

然而,她被观棋拒之门外。

观棋警惕的很,想着明日就要走了,不愿跟鄢苓再接触,倘或再发生波折,倒说不清了。

她便吩咐“就说我歇下了。”

风儿便照样回了鄢苓。

鄢苓无奈,只得回头。

她去后,王墨和王墇等女联袂而至,说是拜访李姑娘。

观棋听了蹙眉想了好一会,才吩咐“照刚才一样回,就说我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辞姑娘们。”

王墨等人也铩羽而归。

其中,张家几位姑娘是奉了太妃之命来探“李菡瑶”的底细,见她竟然拒客,气的很。一女道:“我才不信她歇下了呢,不过是找借口。若是哥哥和表哥来了,她也不开门?怕是要敞开大门迎接进去,彻夜畅谈呢。”

王墨等人都默然,人家不待客,总不能硬闯吧,再说有护卫,也闯不进去,只好回来了。

戌正时分,德馨院门口值守的藤甲军忽听见前方有响动,忙喝道“什么人?”

胡齊亞听了忙问:“怎么了?”

外面兄弟回道:“刚才那边有人。”

胡齊亞便走出院子,向玫瑰花障那边瞧了瞧,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人,但几个藤甲军都说听见响动了,他便不能疏忽,命人打了灯笼过去查看。

谁知去的人叫了起来。

“是张世子!”

胡齊亞疑惑,心想:“张世子来了怎不进来,鬼鬼祟祟待在那边干什么?”他冷静地示意兄弟们戒备,那边人却紧张地叫道“胡少爷,世子晕倒了。”

胡齊亞吃了一惊,原还怕这是敌人诡计,然那两人已经将人抬了过来,他就着灯笼光芒一看,晕倒的人身上穿着玄武世子服、英气偏黑一张脸,不是张谨言是谁!再目光一扫,便发现了伤处在手腕上,只被割破一小口子,伤口血色漆黑如墨,嘴唇也乌紫,显然中毒了。

胡齊亞骇然,这要是张谨言今晚死了,这麻烦可就大了,他和姑娘休想再脱身。

他急命人将谨言抬进德馨院,又叫风儿去回禀姑娘,又急命几个藤甲军去通知张王两家人,又命人搜查德馨院周围,霎时就紧张、沸腾起来。

观棋见谨言中毒昏迷,也震惊不已,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比胡齊亞细心,想着自己既能扮作姑娘,这人是不是张谨言还难说,可别被骗了。

她扳着谨言的脖颈仔细检查后,确定是张谨言无疑,便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当时眼睛就红了。她急惶惶从怀里摸出一瓶解毒药,抖着手倒出三四颗,把谨言下颌一捏,一股脑喂进去,又喊:“倒水来!”

雨儿飞奔去倒水。

李菡瑶爱玩蛇,先养无毒的,后来养毒蛇。她不会武功,毒蛇便成了她防身的手段,解毒药也是必备的。

毒蛇可用来入药。

李菡瑶命胡清风父子在青华山内的庄子里养了各种毒蛇,并把月庄的黄大夫请去了,研制药物。

黄大夫研制成果不凡。

观棋给谨言服用的就是黄大夫配置的解毒药。

她见谨言毒性深重,不敢耽搁,先喂了再说,须知有些毒见血封喉,一刻也耽搁不得的;至于药性对不对症,还需等大夫来了,看了才能确定。

观棋强行帮谨言将解毒药吞下去,才抬起头,双眸赤红、满面杀气地问:“世子怎会在德馨院门口被人暗算?你们竟没发现?他身边怎没人跟着?”

胡齊亞:“……”

他怎么知道?

最先发现世子的藤甲军忙细说刚才情形,只听见一声响,等他们过去,便发现世子倒在地上。

观棋叫道:“不可能!”

以张谨言的身手,等闲人怎能暗算到他?况且他独自一人来德馨院,这事也太奇怪了。

观棋下令:“仔细搜!”

胡齊亞也知严重,忙又派了一队藤甲军出去搜查。他自己却不敢离开,怕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若他走了,敌人再对姑娘下手可怎么办?

观棋抱着谨言不住唤“世子!世子!慎行!张慎行!”看着谨言紧闭的紫唇,肝肠寸断。

你可不能死啊!

第366章 佳人有约还是陷阱

王壑也回府了,给祖母请安时,听王墨等女说,她们之前去看望“李菡瑶”,却被“李菡瑶”拒之门外。王壑便有些犹豫。他原本也想去德馨院看望“李姑娘”的,如此一来倒不知该不该去了,怕吃闭门羹。

他回房换了套素服,犹豫再三,还是不打算去了。以他对李菡瑶的了解,对方既已拒绝了鄢苓、王墨等人,便不会让他进门了,否则岂不被人说闲话。

他便准备出门,再去皇宫。

这时,藤甲军来报凶信。

王壑凛然,急命人请大姐梁朝云去德馨院救谨言——梁朝云是大夫,且医术高超;再下令调兵增援王府,将王府内外戒严;又派人去请张伯文等人;又请二叔王亢带领兄弟们守在主院,他才匆匆赶去德馨院。

“不许告诉太妃!”

王壑严厉叮嘱众人。

众人纷纷应承,分头而去。

少时,一条火龙在黑夜里逶迤向德馨院游动,等到德馨院,立即掀起一波浪花,又衍生出无数的星火,飞向王府各个角落,来回巡睃、查探。

正忙乱,忽有人来报:“太妃来了。”

王壑正在询问藤甲军当时情形,闻言蹙眉,担心地向东屋看了一眼,然后吩咐管事道:“去请祖母来。”太妃来了,恐怕见了谨言这模样要发怒,“李菡瑶”必首当其冲。太妃发怒,也唯有老太太还能劝几句。

张伯文跌足道:“谁告诉太妃的?”一面急忙忙出去迎接,怕母亲心急有个好歹,更不妙了。

才掀帘子,就见两顶轿子在院中落下,不但太妃来了,王老太太也来了。王壑让瞒着她们,然府中上下一片风声鹤唳,时刻关注孙子、唯恐谨言被李菡瑶给勾引了的太妃听见动静,怎不警觉?这才问了出来。

丫鬟打开轿帘,伸手搀扶。

太妃搭着丫鬟的手挣扎下轿后,便甩开丫鬟,踉跄冲向上房,口中喘问:“谨言可醒了?”

张伯文忙急步下阶,搀住母亲,劝道:“母亲慢点。朝云那丫头正替谨言诊治呢。她的医术母亲是知道的,比东方神医不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只管絮絮叨叨,太妃却充耳不闻,直入房内。

众人都担心地迎出来。

太妃问:“谨言呢?”

张伯文道:“在这边。”他情知瞒不住,抱着决然的心情,扶着母亲走进东屋。

进去后,太妃定睛一看,只见谨言躺在罗汉床上,梁朝云正替他扎针,便是听见她进来了也不曾抬头朝房门口看一眼,可见凶险。她忙扑到床前,见孙子紧闭双眸,嘴唇乌紫,寂然不动,不由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张伯文一把捞住母亲,惊叫“母亲!”

梁朝云虽在替谨言诊治,听说太妃来了,却早有准备,这时对身边少女使了个眼色。

那少女是她的弟子茯苓。

茯苓立即上前照顾太妃。

好一会太妃才醒来,茯苓又喂了她一颗丸药,她服后心神略定,重新打量谨言,却一眼看见伏在罗汉床一头的观棋,正含泪盯着谨言,两手还握着谨言一只手,顿时火起,转头喝道:“来人,把李菡瑶捆了!”

观棋惊愕抬头,似才发现她。

王壑急忙拦住,道:“太妃息怒。这事尚未查清,不好胡乱捆人。太妃请给晚辈一点时间。”

太妃道:“分明是她下的手!”

王壑断然道:“不是李姑娘!”

太妃道:“怎见得不是她?”

王壑道:“李菡瑶若行此蠢事,也不是李菡瑶了。”

太妃听他如此推崇、袒护李菡瑶,气愤不已,指着观棋道:“她这是贼喊捉贼!京城兵变,太后新丧,谨言身上压了多少事,不是她暗中勾引、约谨言来私会,谨言怎会不带一个随从,悄悄的自个摸回来?”

张伯文和王谏听后交换了个眼神,觉得这话很有几分道理,否则谨言回府,一不去给太妃请安,二不跟王壑招呼,却一个人来德馨院,岂不怪?

王壑正色道:“这只是太妃的揣测,没有证据,怎能认定就是李姑娘?太妃稍安勿躁,请给晚辈一点时间,晚辈定当揪出真凶,让太妃满意。”

太妃道:“即便没有证据,她也难逃嫌疑;既有嫌疑,怎拘押不得她?先拿下!你去查你的!”

几个婆子就要上前拿观棋。

王壑急阻道:“不可!”

太妃伤心道:“壑哥儿,你弟弟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你竟然维护一个嫌犯。你也忍心!”

王壑忙安慰道:“太妃莫急。大姐说,谨言无事。”

太妃道:“谨言无事最好。等他醒来,若说不是李姑娘做的,我便叫人放了她;若谨言醒不过来,李菡瑶也别想走出德馨院,也别想回江南了!”

说罢喝命人拿下观棋。

王壑不敢对太妃怎样,便冷脸呵斥玄武军和丫鬟婆子们,不许他们拿观棋。

太妃气得站起来,抓住王壑手道:“你先办了我,再命令他们。他们都是听我的命令。”

王壑:“……”

果然女人都难缠。

太妃坚持叫拿观棋。

几个婆子便上前,将观棋扭住了,强拖她离开床边,结果发现观棋还抓着世子的手,忙又死命掰开,一面鄙夷地瞅着观棋,觉得她真不知羞耻。

风雨雷电因为之前梁朝云吩咐不许打搅她救治世子,都退了出去,此时再想进来救观棋也不能了,被保护太妃的护卫给挡住了,焦急万分。

婆子三两下便将观棋给反绑了,纠缠过程中,一婆子触及观棋胸前鼓囊囊的,又不似胸脯柔软,倒是硬硬的,心中一动,探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来。

太妃忙问:“是什么?”

婆子打开,见是一小本子和一折叠的硬纸,不知是啥,忙送去太妃面前,让太妃看。

太妃松开王壑,接过去打开一看,失声道:“北疆地图!”抬眼锐利地盯着王壑,激动道:“你还说不是她!这分明是她从谨言那偷来的,想图谋不轨!”

王壑也一怔,低头细看。

张伯文也过来瞄了一眼,震惊对观棋道:“李姑娘,你好狠的心,竟对谨言下此毒手。你以为拿到这地图,就能图谋北疆了?真是可笑!”

王谏眼神也锐利起来。

第367章 姐帮你弄晕她

观棋木然道:“这是世子送我的。”

太妃犀利道:“谨言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你?他现在昏迷不醒,自然由得你胡说了。”

张伯文也道:“这不可能!”

一份完整、详细的地图意味着什么,军中将领都知道,双方敌对,谨言怎会送图?

王壑确定地图是谨言随身携带的那份,听观棋说是谨言送她的,抬头看向她,敏锐地发现她眼中的伤痛消失了,待之而起的是愤怒和决然,不由一惊。

观棋高喝“胡齊亞!”

胡齊亞高声回“属下在!”

观棋厉声道:“围住上房,别放走一个人。他们胆敢妄动,咱们就玉石俱焚!”

胡齊亞铿然道:“是!姑娘!”

太妃等人愕然,这才想起来,这“李菡瑶”可是有几百人在外保护呢,抓她什么用?

太妃怨念地看着王壑,若非他坚持让胡齊亞来保护李菡瑶,眼下怎会如此被动。

王壑头疼的很,问:“李妹妹怎动这大肝火?”

观棋道:“这要问你自己了。”

王壑道:“愚兄不明白。太妃心忧世子,难免冲动,然愚兄不正劝和吗。李妹妹这么做,岂不火上浇油?”

观棋冷笑道:“劝和?你费了这番心机,不就是想名正言顺地拿下我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拿我,我不怪你;你竟然无耻地利用世子来诓骗我,竟不惜让他以身涉险,如此不择手段,就休怪我无情了。”

王壑皱眉道:“姑娘误会了。”

双方都误会,情势更复杂了。

观棋漠然道:“误会不误会的,等世子醒来不就知道了。你再想除掉我,总不至于真让他死了吧?哼,枉我替他担心半天,原来不过是一场戏。”

想到这一切都是王壑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要名正言顺地除掉她,张谨言很可能知情并参与,她就心如刀绞。刚才看见谨言凶险,想到他有可能死去,她顿时感到生命一片灰暗,觉得生无可恋;眼下知道他没事,会活得好好的,她依旧觉得生无可恋,心痛得揪成一团。

太妃:“……”

张伯文:“……”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壑审视地看着观棋,道:“李妹妹莫不是在说笑吧?愚兄若真想设陷阱拿你,怎会把胡齊亞调来保护你?”他有那么蠢吗?李菡瑶怎会这么想?

观棋道:“因为你想一网打尽!只要挟制了李菡瑶,还怕胡齊亞不乖乖就范?若是将他安置在别处,收拾起来可就难了,没准他不顾一切报复。”

王壑心一动,赞道:“妹妹这说的也有理,倒是个妙计,然我既能安排得如此周密,却又为何弄这一屋子亲人来被你们挟制?在妹妹眼里,王壑蠢成这样?”

观棋嘴角一弯,嘲弄道:“这才完美呢。一屋子亲人又怎样?有李菡瑶在手,谁还敢伤害他们不成。这才显得你们无辜,是李菡瑶自取死路!”

她讥讽王壑用心良苦,也讥讽王壑自不量力,因为她并非真正的李菡瑶,若王壑敢动手,她便玉石俱焚,替姑娘铲除这强悍的对手,成就姑娘万年基业!

眼角余光内,谨言依旧无声无息,观棋平静地想:也好,不能同生,共死也不错。

王壑:“……”

他想说,这确实挺完美的!

太妃等人见王壑不言语了,都迷惑,都想:难道这真是王壑设的圈套?若是,那他也太可怕了,瞒着亲人就罢了,怎能让谨言冒这个险?谨言中毒看样子不似作假,是真的中毒了。这也太不择手段了!

太妃尤其愤怒。

王壑感受到太妃的愤怒,也察觉到观棋的决然,不想再跟他们浪费口舌了,把脸一放,冷酷道:“你真以为世子脱险了?那不过是我哄太妃的话。”

观棋一惊,慌忙看向梁朝云。

太妃也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王壑道:“表弟命在旦夕,还请太妃冷静些,别添乱。晚辈要得罪了!大姐——”

梁朝云已经施针完毕,直起身来,先吩咐茯苓:“药煎好了即刻给世子服下。”然后转向太妃和观棋,严肃道:“世子性命垂危,你们别再争执了。”

说罢走向太妃。

太妃早呆滞了。

梁朝云扶住太妃胳膊,然后不知在哪处穴位揉捏了几下,就见太妃迷糊起来,口中呓语“谨言、谨言”。梁朝云示意张伯文和丫鬟扶稳太妃,自己去药箱翻出一丸药来,令人给太妃服下,送去别房歇息。

然后,梁朝云看着王壑。

“还需要大姐弄晕谁?”

“谁添乱就弄晕谁!”

“好!”

梁朝云便扫视众人。

众人皆目瞪口呆。

王壑则对架着观棋的婆子喝道:“放开李姑娘!”

婆子犹豫地看着张伯文。

张伯文心乱如麻道:“李姑娘嫌疑未除……”

王壑打断他话,道:“姑父,可否让晚辈来安排?”

王谏忙劝道:“伯文,先放了她吧,横竖她又跑不了。”

张伯文见王壑逼视着自己,梁朝云在旁虎视眈眈,王谏又劝,自己又未必能处理这事,只得叹道:“罢了。”

他能怎么办?

太妃都被弄去睡了,他若是不让步,看情形梁朝云要冲他撒一把迷药,把他放倒。

王壑再喝道:“放了她!”

几个婆子急忙撒手。

观棋一获得自由,便扑向罗汉床,半跪在床前,紧张地、不信地问谨言:“你不是做戏?你怎没做戏呢!”仿佛希望谨言在演戏,而非真被敌人所伤。

王壑听后身形微僵——

竟爱谨言如此之深吗?

他不敢去看观棋和谨言,怕被这一幕灼伤了他的眼、他的心,强忍着胸口闷痛转身,对王谏和老太太道:“请祖父祖母在此坐镇,务必使他们冷静。”

王谏肃然道:“你放心。”

老太太也忙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李姑娘的。”

梁朝云也道:“大姐会照看谨言。”

王壑点点头,决然离去。

在门口,胡齊亞拦住了他。

王壑冷冷道:“你若不想你家姑娘一直被扣押在这,就让开。我是去查真凶的。”

胡齊亞还在犹豫。

观棋在内高声道:“让他去。”

胡齊亞立即让开。

因谨言是在德馨院前面的玫瑰花障附近被发现的,王壑先去那里仔细查验,然后询问距离此处最近的两处暗哨,当时可听见什么动静,然后再去各院搜查。

第368章 孽情(1)

王壑去了堂妹王墇的院子,丫鬟婆子们忙迎出来。

“二爷来了。”

“妹妹呢?”

“姑娘身上有些不舒坦,已经睡下了。”

“我瞧瞧去。”

王壑说着就往内室走去。

丫鬟急忙拦住,“二爷,姑娘睡下了。”

王壑站住脚,冷冷看了那丫鬟一眼,道:“德馨院出了大事,所有院子都要彻查!你们且待在外面,等候问话。璎珞姐姐,叫人去请茯苓来。”

璎珞是他跟大姐借来的。

璎珞忙道:“是,二爷。”

遂回头吩咐两玄武军去德馨院,告诉梁朝云:墇姑娘不舒服,请茯苓来为墇姑娘诊脉。

两玄武军忙去了。

众丫鬟婆子都不敢再说话。

王壑便带着璎珞进去了。

王墇躺在床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听见王壑声音,撑起上半身,问:“二哥哥来了……出了什么事?”

王壑站在床前,皱眉看着她问:“妹妹脸色怎这么难看?既不舒服,为何不请大姐姐来瞧?”

璎珞则抢上前扶王墇躺下,帮她把被子盖好。

王墇道:“不过受了点寒气,想着捂一晚上就好了,若不好,明天再请大姐姐瞧,省得大晚上的惊动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外面那么吵?”

王壑道:“世子被害了。”

王墇惊叫道:“什么!”

王壑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王墇喃喃道:“世子表哥没了……”

王壑刚想解释,忽又把话吞了回去,默默无语。

王墇眼中滴下泪来,挣扎着要下床,口中道:“太妃定受不住,祖母也惊动了吧?我得去服侍。”

王壑上前一步,按住她右肩膀,道:“你都病了,如何还能伺候祖母?放心,墨妹妹她们都在呢。”一面将王墇推了回去,连被子按在床上。

王墇忽然闷哼一声,秀眉微蹙,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王壑手还按在她右肩膀上,隔着被子,手一顿,盯着她问:“妹妹怎么了?”眼角余光却发现被子一角露出一抹嫣红,恰是王墇刚坐起来挪动的位置。

王墇虚弱道:“就是……有点头晕。”

王壑放开她,道:“别急。我已命人去叫大姐了。”

王墇吃了一惊,急道:“我并无大碍,不用惊动大姐。世子表哥没了,大姐哪里能离得开……”

王壑道:“大姐不能来,茯苓来也一样。”

王墇便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王壑。

王壑也静静地看着她。

兄妹两个,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躺在床上的脸色灰败、虚弱,双眸平静;站在床边的身上、脸上、眼中都带着寒气,黑眸犹如两口寒潭,深不见底。

很快,茯苓来了。

王壑退后,吩咐茯苓道:“给妹妹仔细瞧瞧。”

茯苓屈膝道:“是。”

遂上前替王墇把脉。

王墇并不抗拒,任由茯苓请出她的手,放在小迎枕上,手指搭了上去。她却看也不看茯苓,只管盯着王壑,目光坦然镇定,似乎还有一丝挑衅。

茯苓诊了一会,手一颤,抬眼看向王墇。

王壑立即问:“如何?”

茯苓转脸,迟疑不答。

王壑道:“说!”

茯苓一惊,忙道:“是。姑娘怀孕了……”

饶是王壑早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也不禁一呆。他以为王墇受伤了呢,怎会是怀孕了?

茯苓飞快瞥了王壑一眼,小声道:“……已经小产了。”她也是吓住了,以至于话未一次说完。

王壑这才明白那被子下的一抹嫣红是怎么回事,面无表情地问王墇:“孩子是谁的?”

王墇就笑了,有些凄凉,有些嘲讽,反问道:“二哥哥问这孩子?妹妹自己也不知道呢。妹妹当日被带去醉红楼,成了头牌,接了无数人……”

王壑喝道:“住口!”

王墇道:“二哥哥这是嫌弃妹妹辱了王家门风?”

王壑目光森寒,道:“你还敢狡辩!茯苓,看看她肩膀、胸口可有伤!”又向璎珞道:“你去帮忙。”

璎珞道:“是。”

遂上前和茯苓一道,强解了王墇的衣服瞧了一瞧,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王墇右肩下靠近胸口处,碗口大一块淤青,显然受到重击,并因此导致流产。

茯苓如实回禀了王壑。

王壑脸色冷得吓人,再不顾忌男女之别,来到床前,盯着王墇问:“是你害的世子?”

王墇静静地盯着他,不回答,也不辩解。

王壑轻声道:“你原本想杀的是我吧?杀了我,嫁祸给李姑娘,一箭双雕!你以为我会去德馨院,就先一步去那路上等着。谁知我没去,世子却去了。你以为世子是我,遂现身招呼。世子见是你,并不防备。你不想白费了这番心机,杀不了我杀了世子也是一样,你便亮出了毒匕。然世子习武之人,警觉性极高,及时闪避开来,并一拳打在你右胸。可恨他还是被你在手腕划破了皮,以至于身中剧毒。你却也挨了他一拳,重伤之下导致流产,匆匆逃回来……”

王墇目光亮了亮,道:“二哥哥还是那么聪明。”

从小,这个堂兄便是王家最耀眼的天才,加上大伯父和大伯母位高权重,二哥哥在王家小辈、乃至京城小辈们眼中,便如那天上的星辰耀眼。王家的兄弟姊妹们因此沾光不少,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被闺秀们趋奉,目的只为了从她们姊妹口中探得一点王壑的消息。

她曾经无比崇拜他,以他为荣。

可是,今天她却要杀他!

璎珞和茯苓满面骇然。

这隐秘,她们不想听!

王壑还没说完呢,却没有再说下去,令人将王墇院里的人全部控制了,将王墇带去德馨院。

德馨院西屋。

这次,下人们都被遣出,屋里只有王谏、老太太、王壑和王墇的父母,梁朝云也在,亲自替王墇诊治。

听了王壑的话,众人震惊。

王谏哆嗦道:“孽障!”

王老太太眼神冰冷。

王墇的父亲王亢和母亲方氏都激动万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女儿会杀世子,“壑儿你定是弄错了。你妹妹怎会杀世子!可怜她受了许多苦……”

“二叔,”王壑打断王亢,“她并未受苦!她早与废帝有私情,肚里孩子就是废帝的。所谓的她被掳去醉红楼,是配合废帝和吕畅演戏,为了诱惑侄儿出面。”

第369章 孽情(2)

王亢:“……”

他很想否认辩解,但侄儿的人品和智谋都阻止他做无谓的挣扎。他也无法相信乖巧聪慧的女儿会做出这丧心病狂的事,但王墇受伤流产摆在眼前,铁证如山,眼看老父和嫡母震怒,他进退两难、惶惑不已。

方氏看着鲜花般的女儿一夜枯萎,心痛难忍,抓着她手用力攥紧,催促道:“墇儿,不是你做的,对不对?快告诉你二哥哥这当中有隐情。快!”

王墇笑了,素白一张脸,平静、清冷,轻声道:“母亲,二哥哥天纵奇才,说的就跟亲眼看见一样,女儿想赖也赖不掉。二哥哥从小就是天子骄子,大伯父也是,大伯母也是。上天如此青睐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门荣耀,原该知足,可惜他们太贪婪,以至于遭天谴……”

听了这番话,王亢心沉入谷底。

方氏骇然看向公婆。

王谏夫妻气极,反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盯着床上那羸弱的孙女,满眼的不可置信。

梁朝云正替王墇扎针止血,右手拇指食指捏着一根银针正要落下,闻言手一顿,盯着王墇,眼神冰冷、口气不善道:“你敢污蔑爹爹和干爹?”

不等回答便手起针落。

银针扎入王墇胸口。

王墇发出一声惨叫。

方氏霍然站起,就想阻止,然老太太一个眼刀丢过来,她便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吭声。随即又想起什么,又放下手,指着王墇骂道:“你个糊涂的不孝女!你患了失心疯了吗?别人污蔑你大伯父大伯母,你怎能睁眼说瞎话!”

王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忍着痛,憎恨地看着父母、祖父母和哥哥姐姐,冷冷道:“我虽不如二哥哥天资聪颖,也非愚钝之辈。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好哄哄家里那些无知的弟妹,休想哄我!”

方氏崩溃地喊道:“谁哄你了?!你大伯父和大伯母为国捐躯,你舅舅忠义公战死沙场,方家被抄,你眼瞎看不见吗?我怎么生了你这糊涂孽女!”

王墇漠然道:“谋反者,诛九族!这都是你们自找的!皇上对王家和方家算仁义了。”

方氏:“……”

这女儿是她生的吗?

她有些无措、慌张。

王壑问:“你说谁谋反?”

声音异常冷静、平静。

王墇道:“你的父母!”

王壑再问:“废帝告诉你的?”

听见“废帝”二字,王墇眼神越发冷了,道:“别以为我养在深闺好欺骗。大伯父大伯母若无反心,为何皇上要纳我进宫,大伯母却千方百计阻止?因为她要夺取秦家的江山,自然不肯将王家女儿送进宫。”

屋里静下来,落针可闻。

方氏最先爆发,扑到床边给了王墇一巴掌,哭骂道:“那是为了保护你呀孽障!你若进宫,白白沦为昏君压制你大伯父和大伯母的牺牲品……”

王墇被母亲打了一巴掌,更悲愤难受不已,不顾一切道:“保护我?利用我吧!把我当做棋子,利用我的终身来联姻,笼络朱雀王府,图谋造反……”

王壑:“……”

他再被王墇颠覆了认知。

当日,听说王墇被掳去醉红楼,王壑便命人仔细打听这个堂妹的情况,得知嘉兴帝曾有意要纳王墇进宫,被梁心铭巧妙地推拒了,后与朱雀王府定了亲。

王墇竟觉得自己被当成棋子。

她究竟会不会下棋?

王壑心冷了。原本除了大姐梁朝云和弟弟王均,族中兄弟姊妹中,他只同大哥王圭走得近些,至于其他人,不过因为姓“王”才得他维护,感情却淡漠。王墇对他父母大不敬,将兄妹间这一缕血脉牵系斩断了。

王壑赞道:“妹妹真好聪明啊。”

他的称赞诚挚无比。

王墇道:“二哥哥不用讥讽我,二哥哥更聪明。我也算帮了二哥哥一把。你让李菡瑶住在德馨院,不就是想扣下她吗?眼下世子死了,这罪名和理由都足够了。”

她笃定王壑不会放过这机会,既能除掉李菡瑶,又能遮掩家丑,否则真相暴露,王家名声扫地!

王壑笑道:“我没讥讽妹妹。我真觉得妹妹聪明。古往今来再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了。”

又看向王谏,道:“咱们王家真是,出了这么一位了不得的女子。这是要青史留名呢!”

王谏:“……”

王亢:“……”

真无颜面对祖宗!

梁朝云忽道:“我道妹妹真是被人欺骗了呢,原来不是,而是恋上了昏君。你为他抛弃家族,亲人也不要了,廉耻也不要了,自尊也不要了,眼也瞎了,耳也聋了,是非也不分了——你没见过男人吗?”

王壑瞬间对大姐钦佩得五体投地。女人的心思对他来说是个充满神秘的未知领域,他正在摸索、探索阶段,但这并不妨碍他领会梁朝云这话的杀伤力,比他之前所有话加起来都厉害多了。他同情地看向王墇。

果然,王墇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颤声道:“是梁心铭贪婪无耻,背信弃义,利用王氏一族不算,还引发内战,导致生灵涂炭!我虽柔弱,也断不会眼看她造孽,自当大义灭亲,免得我王氏遗臭万年!”

众人:……

静默一会,王谏冷冷道:“处死她!”

王亢一震,眼睛便红了。

他不敢说话,起身跪下。

方氏也跪下了,颤声道:“请父亲息怒。这孽障有辱门楣,处死事小,恐影响壑儿的名声,不如关起来。”

王壑冷冷道:“不必了。我宁可面对十万大军,也不愿留这么一个‘亲人’在家中。二婶一片慈母心肠,她却是冷心冷血,没准哪天利用二叔二婶把王家灭了。她今晚要杀的人是我!谨言是代我受过!”

方氏哀求道:“世子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王壑打断她:“世子已经没了!我怕动摇军心,才封锁了消息。如今玄武王族的人认定是李菡瑶杀了世子,要李菡瑶抵命。二婶竟要我保全真凶?”

方氏和王亢被这消息轰去魂魄,呆若木鸡。

王谏听王壑说世子没了,不禁诧异地看向孙子,随即想到什么,闭上了嘴,堆起一脸寒霜。

梁朝云也没坑声。

老太太往日最疼爱王墇的,此刻却想起往事,深恶痛绝地看着她,道:“我王家没有这么不自爱的女儿。为了一个男人背叛父母亲人,青楼女子也比你强!”

第370章 孽情(3)

王墇虽然早做了选择,然面对亲人厌弃的目光,从长辈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跌落到家族的罪人,也有些不堪承受。她倔强地轻笑道:“不过是没如你们所愿,为你们利用罢了。没关系,还有王墨、王增她们,横竖王家多的是女儿可用。就怕你们没那个命了……”

求情的方氏:“……”

忽然就心灰意冷。

罢了,死了清净!

老太太对梁朝云道:“赐她一杯酒。”以梁朝云的医术,救人轻而易举,杀人更轻而易举。

王壑却道:“不必了。”

闻言,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难不成他起了恻隐之心,又想留王墇一命?

王壑淡声道:“这么处死她,她更该说咱们心狠手辣了。我王家可不能手足相残。别给她治了就行,任其自生自灭吧。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梁朝云听了,忙拔针。

王亢夫妻颤抖——这是要王墇流尽了血,才煎熬死去?不得不说,比赐一杯毒酒狠辣多了。

可是,他们却不敢求情。

须臾,众人离去,两个婆子进来看守。也只在外间守着。老太太交代,不许同王墇说话,不许给她任何东西,只防止她别逃走了,其他任其自便。

屋里安静下来。

王墇感到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然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便想起王壑说的“世子已经没了”,便又平静下来,仿佛完成使命般,静静地笑了。

死有何惧?

她早做好准备了,不是吗!能为皇上而死,为大靖献身,并因此救下王家其他人,她无怨亦无悔!她只恨时间无多,不能亲眼看见王壑败亡,看见皇上平定这场内乱。

还有她的孩子……

那是皇家血脉!

就这么没了。

她终于流下了眼泪。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向床边靠近,还夹着细微“叮咚”声,这般优雅从容,是王墨。

王墇微微侧首,果见王墨站在床前,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恨意。

“妹妹哭什么?”

“你、你怎能下得去手?”

“本来是有些难,可是想到二哥哥炮轰皇宫,死了那么多人,姐姐便不再犹豫了。若能救天下苍生,便下地狱又如何?只可惜阴差阳错,竟杀了妹妹的心上人。”

“你真不可理喻!”

“呵呵,我倒觉得妹妹可怜呢。生长在这豪门内宅,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把他们奉若神明,怎知他们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大忠若奸说的就是他们。”

“你、你真疯魔了!”

“是你们执迷不悟。”

“真没想到,一向恬静的姐姐为了个昏庸无道的男人竟变成这样。世事千奇百怪,妹妹算长见识了。”

……

王墨觉得昔日的姐妹陌生之极,原想来质问、发泄一番,也没了兴致,跟个疯子辩有何用呢?

难怪祖父祖母那么生气。

王墨走了。

屋里重又安静下来。

就在王墇睁大眼睛等死的时候,外面声音却大起来,好像什么人在争执、吵闹,更传来打斗的声音,她忙侧耳静听,却听见王壑说话,将骚乱压制下去。

王墇有些遗憾。

这个堂兄,心机手段都十分厉害,比张谨言危险百倍,若不然皇上也不会令她出手弑兄,除了怕张谨言武功高强,她不容易得手外,还因为除掉王壑,没了王壑辅佐,张谨言未必有能力掌控朝局。

李菡瑶也是一样。

可惜,这完美的一箭双雕却被张谨言破坏了,眼下就看玄武家族和王壑了,千万别放过李菡瑶。按说王壑不会放过这么好的除掉李菡瑶的机会;再说,张谨言中毒也要找个替死鬼,王家是不会公开真相的。

如此,皇上也能轻松些。

王墇本就失血过多,又耽误了救治,此时又劳心劳神思虑缠绵,在这寒冬腊月的夜晚,犹如雪上加霜,只感觉生机不断流逝,被窝里越来越冷。

就在她神志迷糊之际,忽然外面一声爆炸,惊得她一哆嗦,又重新清醒过来。

“出了什么事?”

她诧异地想。

外面传来喊杀并喝骂声:

“哪来的火炮?”

“不是火炮,是油,他们用油罐捣鼓出来的!”

“娘的!他们这是要跟咱们同归于尽!”

“胡齊亞,你即刻投降,否则老子杀了李菡瑶!”

“无耻奸贼,快放了我家姑娘,否则老子把这德馨院夷为平地,把张王两家老小杀光!”

“杀妖女——”

“快救火!”

“保护太妃!”

“快送老太爷和老太太走……”

乱糟糟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王墇瞬间明白了。

她转脸看向窗户,就见外面火光冲天,不禁又是兴奋又是遗憾。兴奋王壑果然对李菡瑶下手了;李菡瑶也没让人失望,发狠起来竟这般厉害。遗憾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若非她受伤小产,便可逃出去。

想到逃跑,她看向外间。

那两个婆子早不见人影了。

这么大火,不跑等死吗?

王墇却只能等死!

“姑娘!姑娘!”

觉得自己在劫难逃的王墇忽然听见丫鬟海棠的呼唤,转脸一看,海棠一脸惊慌地奔进来,二话不说扶起她,用大毛斗篷裹紧她,背上就往外跑。

“外面怎么了?”

“打起来了。姑娘别问了,咱们赶紧逃!趁着这会子乱成一团,没人管咱们,再不跑就死定了!”

海棠是王墇的心腹,平日来往传信都是靠她,王墇获罪,海棠一样逃不掉,所以很害怕。

王墇明白了形势,求生的本能令她打起精神,指点道:“往这边,从后门出去。二哥哥怎没抓你?”

海棠一边跑一边道:“怎没抓,问了我半个时辰。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没说。”她供认不讳,但只承认替王墇送信,却不知王墇跟谁联络。

这也是王墇事先交代她的。

王墇听后暗道好险。

两人跑到后院廊下,只见外面一片混乱,玄武军和藤甲军正激战,尤其是藤甲军,手持水枪飚射毒水,凡被毒水射中便腾起一阵白烟,中者无不惨叫倒地、哀嚎打滚。

丫鬟婆子四处尖叫奔逃。

海棠吓得拔不动腿了。

王墇急拍她肩膀,催道:“快走!别管他们!”

海棠才继续顺着游廊跑。

王墇挣扎着指点她,来到被炸毁的东厢后面,恰好有一处围墙被炸塌了,忙从那断壁残垣处翻过去,一路跌倒不知几次,才逃离了那一处修罗场。

她们没有往前面大门跑,而是跑向花园北面,左躲右闪,一路跑,海棠一路学猫叫。

很快到花园北角某库房,一王府护卫早等在那,见面先问:“怎么回事?”

“张世子死了。”

“此事当真?”

“当真。原本我是要杀王壑的,却被张谨言代受了。李菡瑶被玄武王族怀疑扣押,愤而反抗……”

第371章 现身

那护卫道:“我知道了。姑娘这是……”

王墇道:“我们暴露了。必须离开。”

护卫犹豫了下才道:“眼下恐怕不行。”

王墇疑惑道:“为何?”

眼下混乱,正好离开呀。

护卫便将王壑调兵增援的事说了,“眼下外面防守不但未松,反而更加强了。”

王墇心一沉,想:出了这么大事,王壑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果然厉害,怪道皇上第一个要除的人就是他,只可惜功亏一篑,竟让张谨言代受了。

若非张谨言横插进来,她偷袭的是王壑,王壑武功平平,又未防备她,定然没机会伤她。

王壑若死,虽还有王谏和老太太,王谏也有能力和阅历,但他们年纪大了,未必能禁得住先失儿子再失孙子的打击,没准就扛不过去;纵然扛住了,震怒之下,他们也定会认为凶手是李菡瑶,双方矛盾一激化,混战起来,谁还有心思追查真相呢?这一箭双雕才完美。

可惜了……

王墇裹紧了毛斗篷,依然冷得哆嗦,随着体热不断流逝,生机也不断流逝。她迅速权衡了下眼前情势和自身状况,强忍着疼痛对护卫道:“你且去传信。莫要让……错失了机会。我在这等着,找机会出去。”

护卫道:“是。”

转身迅速没入黑夜。

他们当然不敢完全相信王墇的话,自与其他眼线印证核实。张谨言遇害、王壑调兵增援王府、德馨院爆炸起火、藤甲军和玄武军混战,这一系列事件都摆在眼前,王墇的话被证实后,便掀起一波狂潮。虽是夜晚,虽在宵禁,消息还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递到各个角落。

西城某胡人酒肆,一黑影翻墙落入后院,进入上房,对美艳的胡姬掌柜回禀王府事故。

灯下,胡姬蓝眸荡漾。

“好!我就说嘛,梁心铭的儿子再厉害,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改朝换代。两个都是她教出来的,没道理嘉兴帝弱成这样。我原本都不敢指望了,谁知他又翻身了!”

“王壑是借了我们光。”

“你这话有理。若非我们,嘉兴帝也不会众叛亲离、痛失民心,被王壑一脚踹下龙椅。我正后悔做过了头呢,怕这内乱不能持久,现在可好了。”

“咱们要插手?”

“不错。此时需帮废帝。咱们扶弱抑强,谁弱就帮谁。大靖京城越乱越好,我安国才能破开玄武关,长驱直入,一统天下!传令各处,全部出击。”

“是!”

黑夜下,几波人在长街飞奔,躲避着巡查的玄武军,分别向朱雀王府、白虎王府、王府等地冲去。

东城某宅院内室,一文士接到消息,激动道:“是皇上的旨意!快发信号给崔将军。”

崔将军,即崔华,镇守和防卫京郊军火研制中心,也是李菡瑶假传圣旨的对象。

亲信去后,文士对着黄蒙蒙的灯火喃喃道:“王壑,你炮轰了乾元殿,现轮到皇上轰你家了。但愿霍非识相点,别让将军炮轰了西大营。”

东城夜空绽放一朵烟花。

南城夜空也绽放了一朵。

龙、虎禁军驻地,两名已投降玄武王族的将领突然反水,当众斩杀彭冲等同僚,然后向众人宣称:李菡瑶毒杀了张谨言,玄武军和李家军反目,王壑扣押李菡瑶,李菡瑶手下火烧王府,双方同归于尽……

又掣出一道密旨宣读,道叛党覆灭就在眼前,皇上有旨,凡听从号令者,可赦免之前投靠叛党之罪;若还执迷不悟,一律以叛党论处,诛灭九族。

众军不知外面情况,都惊疑不定,只好随大流,又投靠废帝,兵分两路:一支队伍冲向王府捉拿叛党余孽;一支人马则冲向皇宫,助废帝夺回皇权。

因张谨言出事,王壑调兵增援王府,皇城的守军减少了,且少了张谨言这个统帅,顿时破绽百出。

皇城西门、南门都被冲击。

龙禁卫左副将军尉迟琛在皇城西门内突袭接应,龙禁卫右副将军庞华在皇城南门突袭接应。

玄武军不敌,城门失守。

上万龙禁卫冲进皇宫。

喊杀声和哭丧声混合。

短短半个时辰,玄武军败退,皇城沦陷,尉迟琛率众将乾阳殿团团围住,将白虎王等人迅速拿下,控制了文武百官。白虎王虽属武将,却并不会武功,他只会制造军火器械,因此面对龙禁卫,毫无反抗之力。

文武百官再一次经历皇城兵变,尽管有了前次的经验,依然胆战心惊,不知将要面临何种命运。

这两天,他们受惊太多了!

“皇上驾——到——!”

正忐忑不安,废帝现身了。

废帝头戴龙冠,身穿黑底绣金龙龙袍,俊面青白,嘴唇微紫,紧闭着嘴唇,神情肃穆,一步一步迈进大殿,走向上方龙座,太后的灵柩便停在龙座月台上。

这是皇者归来。

霸气凌天!

登上月台,他凝视着棺椁。

“母后,儿臣来了!”

大殿内寂然无声。

良久,废帝轻声道:“开棺!”

四名龙禁卫合力移开棺盖。

废帝上前,看着棺内太后遗容,悲痛中生出一丝诧异:太后唇边含笑,仿佛睡着了一样。

怎会如此?

不是该怒容满面、死不瞑目吗?

他伸手进棺,冰凉的手指抚上太后脸颊,轻声道:“母后废了儿臣!临死还要废了儿臣,是不信儿臣吗?可儿臣回来了!儿臣剿灭了叛党,夺回了皇位!”最后一句话陡然提声,满含的愤怒和悲痛都转为决然——天命站在他这边,所有背叛他的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皇后在旁屏息凝神,憋了半天,听到“儿臣回来了”,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失声痛哭道:“皇上……”

姜宇在下高呼“吾皇万岁!”

群臣附和“吾皇万岁!”

这一刻,很多人激动不已。

连誉亲王都沉默了。他虽痛恨废帝,但如果废帝剿灭了叛党,收服了秦氏江山,他除了认命又能怎样?杀子、杀孙之仇,跟祖宗的基业相比,排在后!

只有端郡王满眼不甘。他才不管什么祖宗基业。他只要嘉兴帝滚下龙椅,这万里江山谁有本事谁坐去,然他万万没想到,废了的皇帝居然还能翻身!

废帝手扶着金棺,慢慢转过身,只见下方匍匐着白漫漫一地人,他如同站在云端的神祇,俯视着蝼蚁般的众生。这些人,将承受他毁天灭地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盯着最前方那个人。

“谢耀辉。”

“老臣在。”

“听说你投靠了玄武王?”

“老臣并未投靠谁。”

“那为何听王壑差遣?”

“老臣是替太后尽心。”

“母后的丧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来人,将谢耀辉、誉亲王……统统拉出去!”

废帝一口气数出十几人。

龙禁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

第372章 王壑的算计

谢耀辉被龙禁卫架起来,看着上方不可一世的少年帝王,很想丢下读书人的文雅,用最粗俗的话质问他:替你老娘治丧也错了?难不成任她暴尸在外?

不过他终究忍住了。

他为人行事本就通达,虽然才五十多,却已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对于废帝,他已没了期待,也就不会怒其不争,只剩下坦然了。

他对架着自己的龙禁卫道:“请容老夫拜别皇上。”

龙禁卫忙看向废帝。

废帝点头道:“放开他。”

谢耀辉重新跪下,端端正正行了叩拜大礼,匍匐在地,道:“老臣,拜别皇上。皇上保重!”

废帝沉默,斜睨着他。

谢耀辉起身,从容而去。

誉亲王:“……”

死了也好。儿子孙子都死了,剩他一人活着,也没趣;况且这仇也没法报。

废帝又指着满眼不甘盯着自己的端郡王,冷酷道:“端郡王大逆不道,凌迟处死!”

昨晚他虽不在乾阳殿,但乾阳殿发生的事他已全部知晓,此刻,在尸堆上冻结的寒气全化为炽烈的怒火,如岩浆般喷发,冲着端郡王去了。

端郡王尽管愤怒不甘,却没有吭声,这时候开口是自取其辱;若真让他骂,他只想骂王壑和张谨言:明明是稳操胜券的局势,为何给这昏君翻转了呢?

端郡王被拖出去了。

接着,废帝又下令:

将所有被王壑威逼、顺水推舟叛变的官员一律罢官,查明跟王家、张家有勾结的,诛灭九族。

殿内顿时混乱起来,伴随着一片喊冤求饶声,文武百官被拖下去一半,比昨天王壑叫捆的还多。王壑捆的都是废帝心腹,废帝却牵连广泛。

今夜,他要大开杀戒!

“好大的威风!”

淡淡的、懒懒的声音传来。

“谁?”

废帝嘴上喝问,心却急跳起来,因为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虽然对话不多,却刻入骨髓。

这是王壑的声音。

不但废帝听出来了,殿内剩下的官员也听出来了,殿内气息一滞——这位竟在皇宫?

这局势有些微妙。

暴风雨,即将来临!

众人伏低身子,屏住呼吸,努力降低存在感。那些跪在大殿角落的官员暗自庆幸,可以远离风暴中心;而跪在前方正中央的官员一个个叫苦不迭:往日排在这位置是荣耀,眼下却要承受暴风骤雨最猛烈袭击。

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王壑内穿素淡青衣,外罩白色孝服,一步一步,信步闲庭地走进乾阳殿。

在殿堂中央,他停下脚步。

其风姿卓然,光芒映射。

“你终于现身了。”他道。

“来人,将这逆贼拿下!”废帝恐惧之下,急忙高喝。

下面没有人呼应。

王壑讥讽地轻笑。

废帝心底那一抹恐惧凝固了,愤怒地看向两旁龙禁卫,只见他们站得笔直如一杆长枪,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废帝震惊,厉声喝叫“尉迟琛!”

尉迟琛踏前一步,道:“在!”

废帝道:“拿下逆贼!”

尉迟琛道:“是!”

他便把手一挥,顿时一群龙禁卫“呼啦啦”冲向上方宝座,直扑向废帝左右的龙隐卫。刚才这些龙隐卫见无人执行废帝旨意,吃惊的很,想要下去拿王壑,又不敢离开废帝身边,正迟疑不决,便遭受突然袭击。

皇后等宫妃都尖叫起来。

又一群龙禁卫从殿外冲进来,驱赶殿内的文武百官。众人求之不得,连滚带爬向外逃,可惜跪得久了,那腿脚都麻木了,加上恐惧,行走都不利索。即便这样,他们动作也不慢,在龙禁卫“帮助”下,迅速撤离。

转眼之间,殿内便空了。

皇后等女眷都被拖了出去。

王壑扫视一圈,满意地点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愿牵连无辜。废帝视生命如蝼蚁,他不行。

废帝青白的脸色骤然涨红,胸中翻滚着无边的恨意,怒视王壑无果,转而盯着尉迟琛。

“大胆尉迟琛!”

“在下不是尉迟琛。”

尉迟琛一本正经地澄清。

废帝目瞪口呆。

尉迟琛官职虽不低,却并不在御前护卫,废帝也不过见过几次,现如今是寒冬腊月的夜晚,龙禁卫都全副铠甲,头上戴着头盔,光线又暗,竟被糊弄了。

忽听一声闷哼。

废帝扭头一看,龙十三和龙七都倒在血泊中,出其不意下手的是之前抬棺盖的两名龙禁卫,眼看身边只剩下四五个龙隐卫还在苦苦支撑,他恐惧之极。

终逃不过覆灭的命运吗?

他以为的绝地反击,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是王壑的诱敌之计,意在引蛇出洞。

龙一猛然转脸,目光凛然,直射下方的王壑,不待旁人反应过来,他长剑横扫,逼开围攻他的龙禁卫,纵身一跃,竟飞下宝座月台,直扑向王壑。

擒贼先擒王!

拿下王壑,便可扭转乾坤。

他迅速接近王壑。

视野内,王壑如岩上青松,孤傲独立,面对他的袭杀,无半分惊慌,甚至摸着戒指微笑。

龙一觉得古怪,然这时断无退缩之理,唯有一往无前,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长剑顶端,刺向王壑。

一道身影从殿外飞进来,要拦住龙一,那身形速度跟龙一不相上下,正是老仆。

龙一心头明了,暗想: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有依仗。他猛然提速,誓要将王壑刺杀。

他要跟老仆比速度。

忽然一点寒星袭来。

寒星太细微,到眼前才发现,龙一根本收不住疾奔的身形,也无法避让,只能任由那点寒星射入胸口,尖锐的刺痛破开了他蓄积的力道,令他疾奔的身形缓了一缓。

那是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看方向和王壑之前的动作,应该从他手上戒指内射出的。

好奸诈的小子!

龙一目光更加森寒,临死也要拉上王壑垫背。

然,王壑却动了。

向右跨了一步。

避开了龙一的剑。

老仆正赶上来,与龙一悍然相撞,龙一几无还手之力地倒地,长剑“叮”一声落地。

这情形落在众人眼中,都以为是老仆杀了龙一,救了王壑,都对老仆敬畏胆寒。

王壑目光转向上方月台,留意月台上的战况和废帝的动向,对龙一的死毫不在意。他虽未像谨言那样刻苦习武,也通晓三招两式,加上擅长机关术数,谁敢把他当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要付出代价。

两个龙禁卫将龙一的尸体拖了下去,王壑周围恢复了清净,只多了一个老仆,站在身后。

月台上,双拳难敌四手,龙隐卫接二连三倒下,最后只剩下废帝一人,还有太后的灵柩。

废帝竟有些茫然——

这就要陨落了吗?

却见王壑轻轻一挥手。

月台上的龙禁卫全部退下,连“尉迟琛”也悄然退后,同时,乾阳殿那厚重的大门也关上了。

王壑上前一步,直视废帝。

废帝也犀利地盯着王壑。

王壑轻声道:“我初次见殿下,曾期待像家父母辅佐先帝一样辅佐你。谁知我们竟走到这一步。”

第373章 陨落

废帝:“……”

他浑身一怔,百感交集。

因为,他也曾这样期待。

期待与王壑君臣相宜!

但他没有表露心思,而是冷冷道:“何必惺惺作态。你从未将朕当做储君来尊重!你蔑视朕!”

王壑认真道:“‘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天子的威严不可侵犯,但这威严是民众赋予他的,一旦他肆无忌惮,恣意践踏民众,其威严必然土崩瓦解。”

废帝怒道:“是你们在践踏朕!”

他眼前浮现王亨、梁心铭跟父皇谈笑风生的情形,那时他还小,心里羡慕之极,希望将来自己也有这样的良臣、忠臣,可以替他分担国事,可以陪他彻夜下棋,可以陪他微服私访,可以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他们都背叛了他!

他们都说他是昏君,可是他也想做明君。是他做错了吗?不不,他没有错。

他是帝王!

不容违逆!

然他的师尊梁心铭一再违逆他,根本不像对待他的父皇一样尊重臣服他,怎不叫他龙颜震怒?

他要王壑给他做伴读,梁心铭推拒了;他想纳王墇进宫,梁心铭又推拒了;他想要培育自己的心腹臣子,都被梁心铭一一清除了,他成了傀儡皇帝。

他控诉道:“是你们背叛了朕!”

面对他的顽固不化,王壑傲然道:“大逆不道的事爷已经做下了,凭你怎么说,然你休想侮辱家父母、崔相、谢相和忠义公他们!他们都是先帝的股肱之臣,对大靖忠心耿耿。你昏庸无道,太后临终时亲自废了你。”

废帝道:“是你逼的母后!”

王壑冷冷道:“你若得民心,我便再强逼也没用,只会换来他们拼死反扑。”

废帝:“……”

这句话击中了他要害。

他丢了民心吗?

殿内灯火通明,他神思恍惚,忘了身处何方,隐隐绰绰的,仿佛看见父皇高居宝座,与群臣商议如何保障纺织业工人的生存,使他们安居乐业。

而他却派潘梅林去江南,任江南织造局主官,只为了清除王亨和梁心铭在江南的势力。这期间,潘梅林利用职权大肆敛财,打压异己,做下无数危害官场的勾当。好像,梁心铭与他的对抗就是从那时开始激化的……

他有些不寒而栗。

“你自己了结吧。”

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眼前。

他看向王壑。

王壑也静静地看着上方黑金龙袍的身影,站在月台上,如同站在云端。这一刻,他还保持着帝王的尊严,但王壑是不会放过他的,必取他性命。

然这里是乾阳殿!

王壑仿佛看见先帝坐在龙椅上,太后的灵柩也停在月台上,这给他带来些许压力。

仿佛他们都在看着他。

他们眼中有哀求,求他放过他们的儿子。

王壑心如磐石,不肯退让。

他唯一肯让的,就是让废帝自己了结,而非随便被一个龙禁卫乱刀砍死,他也不愿亲手弑君。

废帝明白了眼前情势。

他已到穷途末路!

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和痛骂,只是他还有个心结,若不解开,他死不瞑目。

他问王壑:“你究竟是不是先帝的儿子?”他相信,梁心铭一定会告诉儿子真相。

王壑自进殿以来,一直从容淡定,此刻淡然神情崩裂,代之而起的是满目森寒,“放你娘的屁!你再敢胡说,小爷把太庙和帝陵都给炸了。你信不信?”

废帝:“……”

他信了。

他错了。

他感到一阵轻松,冷笑道:“你如此大逆不道,朕还以为你自持皇家血脉呢。”

原来还是乱臣贼子!

王壑:“……”

皇家血脉又如何,似这般蠢死的皇家血脉,还比不上一个白痴活得自由自在。

废帝已经转身走向宝座,一步一步,仿若刚登基般,隆重庄严,到宝座前,霍然转身。

王壑并不想十分逼迫一个死人,俗话说“人死如灯灭”,无论有什么恩怨,死后一了百了,然他想起王墇,再看看废帝这至死都不悔改、一副至尊的态度,轻蔑道:“你知道你这江山是怎么丢的吗?因为你蠢!”

废帝目光冰冷。

王壑道:“你不承认?旁人毁谤先帝和家母也就罢了,或是他们愚昧,或是他们别有用心,但你乃天子,竟被吕畅三言两语挑唆上当,何其愚蠢!我长相酷似家父,你眼又不瞎,怎地看不见?哦,你心瞎了。竟未能察觉吕畅与潘妃的私情。他是左端阳的侄重孙!”

废帝袖内双手微微颤抖,换上往日,他早雷霆震怒了;可现在他不愿表露,那只会让王壑更志得意满,因而冷静道:“你说吕畅挑唆?你才颠倒黑白!”

王壑嘲弄道:“不敢相信?”

主要是回天无力了。

相信了又如何呢?

王壑也懒得再刺激他了,抬手向后招了下。

一龙禁卫双手捧着天子剑,走上月台,呈给废帝。

废帝拿起天子剑,对王壑道:“这是你对朕最尽心、最尊重的一次。”说完拔剑往脖子上一横。

“当啷”一声。

天子剑落地。

废帝往后跌坐在龙椅内,坐得端端正正的,不顾项下鲜血喷涌,冲着王壑傲然而笑。

王壑十分的无语。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他静默半晌,才命人打开乾阳殿大门,让谢耀辉和白虎王等人进来,宣告废帝自裁了。

大门打开,站在殿外广场上被龙禁卫围困的文武百官齐齐抬头,就听一声高喝:“废帝自戕谢罪——”

广场上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透过乾阳殿大门看进去,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站在大殿中央,身形修长挺拔。

一股寒意在众人心头扩散。

“皇上——”

皇后忽然凄厉惨嚎。

众嫔妃跟着嚎哭。

这下,她们真没指望了。

没有人理会她们。

“尉迟琛”出来,对谢耀辉等人躬身施礼,道:“王少爷请谢相、白虎王和各位大人进去。”

……

乾阳殿内,谢耀辉看着倒在龙椅上的废帝,波澜不惊,因为这结局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有跪下,刚才他已经向废帝拜别了,废帝这次绝地反击,将另一种结局演示给他看了,效果很不好,他差点丧命。

不但谢耀辉,刚才被废帝下令拉出去的官员们也都无伤心之色,一个个都暗暗松了口气。——这结果很好,虽然还是乱,好歹不用担心性命了。

王壑是不会杀他们的!

第374章 一网打尽

王壑对谢耀辉躬身道:“还要劳烦谢相和各位大人。”

谢耀辉道:“这是我等职责分内的事。只是,太后葬入帝陵,废帝……该如何处置?”

王壑沉声道:“在帝陵旁寻一处葬了。让他给先帝请罪,也好日日聆听先帝教导。”

自己的儿子自己教吧!

谢耀辉看着王壑,感觉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倘若在几天前,王壑当他面要杀废帝,他定会拼死阻拦,请他出面主理朝政更无可能。他虽维护王家,却不会支持王壑造反。可是现在,废帝死在他面前,他竟能淡定地和王壑商议废帝后事,可不跟做梦一样?

然而,这不是梦。

其他官员对王壑也认同了许多,不像昨晚那般抗拒。废帝死了,他们还要活下去,不论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是为了家族存续,王壑都值得交结。

有人关切地问:“听说张世子……”

王壑简洁回应:“世子无事。”

众人恍然,纷纷赞他“算无遗策。”

当然,也有人痛骂王壑“大逆不道、必遭天谴”,比如姜宇,不过这次可没人容忍他了,龙禁卫第一时间将他拖了下去,也不打他也不骂他,送他回家了。

稳定了乾阳殿局面,王壑便出了乾阳殿,带着假尉迟琛等人肃清皇宫,清剿废帝余孽。

因王墇刺杀王壑、嫁祸李菡瑶,想要一箭双雕,虽然杀错了人,但效果却是一样的。

王壑被观棋误解,却也被她触动灵机,千钧一发之际,强势出手稳定局面,追查张谨言被刺真相;查明真相后,将计就计,宣称张谨言毒发身亡。

然后,他又定下这“引蛇出洞”的计策,与观棋联手,故意让胡齊亞纵火烧了德馨院东厢,令玄武军和藤甲军混战厮杀,使得海棠趁机“救”出王墇,将消息传递出去,这才引得废帝倾巢而动,被一网打尽。

这一系列动作,很多人被蒙在鼓里,譬如龙、虎禁卫。当他们得知废帝已死,这一切都是王壑用计时,都很吃惊愤怒,只当彭冲那些人都白死了。

竟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正低声议论,王壑出来了。

龙禁卫们都看着他。

忽然,一队龙禁卫赶来,为首的将领冲王壑抱拳道:“公子,皇城南门局势稳定。”

王壑道:“辛苦彭指挥。”

彭指挥?

那些认识彭冲的将士们本来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这下都怔住了,有人试探叫“彭指挥?”

彭冲回头笑着招呼:“老陈!”

老陈惊喜道:“你没死?”

彭冲笑骂“你才死了呢。”

老陈道:“我看见那剑刺中了你。”说着目光怀疑地盯着彭冲的肚子,仿佛想看他的伤疤。

彭冲道:“那是假的!那剑上有机括,一戳就缩进去了。不过也不大好,那机括好像不大灵,田风那狗日的手劲又大,戳得老子肚子疼,差点内伤。”

众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一人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彭冲笑道:“还能怎么回事?当然是王公子妙计安天下,一举拿下昏君和余孽。”他意气风发,预感前程似锦,拍马屁也顺手拈来,说的十分顺溜。

老陈忙问:“那些人都没死?”

彭冲瞪眼道:“当然没死。王少爷怎会滥杀无辜!”

又有人问:“那混战中刀剑可没长眼,如何作假?”

彭冲道:“这个王少爷也有安排:冲杀最积极的都是我们自己人,事先都打了招呼,看着杀的凶,最多受伤,性命是无碍的。玄武军那边也装作不敌,故意退让。你们还以为张世子死了,没人指挥的缘故呢。”

众人恍然大悟,都叫神奇。

不论怎么说,心里舒坦不少。

彭冲替众人解了心中疑惑,免得他们仇恨王壑,又转过身对王壑笑道:“公子怎不多给几把假剑?给我一把,我也能假装忠于昏君,省得被‘杀死’了。”

王壑静默一瞬,道:“就两把。”

彭冲愕然瞪大眼睛,怪不得他们这些人统统都要被“杀死”呢,原来只有两把假剑。

王壑暗暗松了口气。

事实上,情势可没这么乐观,他也捏了一把汗呢。他派了上万的玄武军伪装成龙虎禁卫,否则可不敢冒这个险。为此,将库房里的龙禁卫军服全搬空了,还不够,还从死去的和投诚的龙禁卫身上扒下来不少。

废帝只当张谨言死了,玄武军兵败如山倒,哪想得到玄武军都被抽调出来伪装成龙禁卫了呢。

“皇城西门稳定。”

“皇城北门稳定。”

“皇城东门稳定。”

接下来,各处陆续来报。

王壑见皇城控制住了,惦记张谨言的伤势,忙交代一番,赶到皇城南门,在这里坐镇指挥。

各路消息便源源不断传来。

“公子,朱雀王府平安。”

“白虎王府平安。”

“京都府衙平安。”

“公子,抓到两名活口。”

“带上来。”

王壑看着那高鼻深目的胡人,眼神微眯——这一招引蛇出洞,引出不少毒蛇呢。也对,大靖内乱骤起,若说没有安国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他可不信。

谨言身亡的消息放出,他便作了两手安排:

一处是皇城内。

一处是皇城外。

皇城内由他亲自跟进指挥;皇城外则交给了张谨玉,暗中监视,发现异动,一击必杀。

王壑问:“可都剿灭了?”

来人道:“没有。朱雀王府还好,将侵入的敌人都杀了,只逃走两个。京都府衙那边,有四五个逃了。还有一个女人,被认出来是胡姬酒肆的掌柜。”

王壑静默一瞬,立即写下两道手令:一道给赵朝宗,另一道给“李菡瑶”,向她借胡齊亞。

调这二人,用意有三:

其一,他们都精明非常。

其二,他们身手一流,手下的将士也都有好身手。

其三,局势未定时,龙禁卫、虎禁卫和京都府衙捕快差役,甚至玄武军内部都可能藏有奸细,然赵朝宗和胡齊亞的手下绝对干净,绝不可能混进奸细。

王壑派他二人去追杀安国奸细,务必要将奸细连根拔起,借这机会对京城来个大清洗。

第375章 悄悄地看看你

赵朝宗接令后,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特训的猎犬,分给胡齊亞队伍两只,他自己留了三只。原本废帝失踪,他准备用这猎犬来追踪废帝下落的,王壑吩咐他别着急,说要放长线钓大鱼,眼下才派上了用场。

赵朝宗直扑胡姬酒肆,先让猎犬闻了胡姬的衣物气味,然后展开追踪;胡齊亞则利用现场捡到的兵器展开追踪。

虎禁卫配合他们,百人一组,全城戒严。如此一来,就有个把奸细想浑水摸鱼,也难得逞。

胡姬被追得上天无门。

“王壑,老娘饶不了你!”

风情万种的胡姬女掌柜被逼得低声咒骂,恨不能把王壑抓来,以她的方法百般蹂躏。

就在这时,赵朝宗杀了进来。

胡姬气急败坏,这处宅子十分隐蔽,她轻易不动用的,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少年五指紧扣着胡姬美丽的脖颈,盯着她的蓝眼睛笑眯眯道:“还老娘!明明就是个小娘们。啧啧,还是个异国娘。你想找我哥算账?好哇!”

胡姬觉得这少年邪气的很,被他目光一扫,好像被扒光了衣裳一样,没来由地身子一颤。

赵朝宗道:“把她捆了。给我哥送去。哥这些日子跟废帝周旋,实在辛苦,该松快松快了。”

胡姬:“……”

松快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慌张起来。

王壑这次引蛇出洞,本来针对的是废帝,却意外将扎根在京城的安国奸细清剿一空。

也有漏网之鱼。

天明时,漏网之鱼放出了猎鹰,很快将这噩耗传递出去。

京城以西,奉州地界,猎鹰落入一庄院内。

庄子的主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神锐利,身材高大劲健,拆信看后大怒:“当年你母亲欺压我母亲,眼下你又欺压我女人,爷要扒了你的皮!”

他当即命人收拾行装。

次日一早上路,不过却不是赶往京城,而是往西北去了。

再说京城这边。

王府,玄武军和李家的藤甲军混战已经结束,廊下、屋子里到处是伤兵,哎哟叫唤、互相吵骂声不断:

“都说了假打,你小子还下这么狠手!”

“老子胳膊要废了。”

“老子肚子捅了个窟窿。”

“我都朝你使眼色叫你躲了,谁知你笨的跟头猪一样。猪都比你机灵,猪都能躲开。”

“放屁!他在后头挥刀,老子往哪儿躲?”

“你这是借机报复!”

“我要是死了,算立功呢,还是杀人罪?”

……

忽然众人大笑起来。

当时情况紧急,虽然王壑令他们演戏,观棋也令胡齊亞配合,然双方军士彼此之间并不信任。王壑便下了一道死命令:谁真杀死了人,需以命抵命。这才好些。

藤甲军水枪内装的不是毒水,而是热水,热水遇寒气腾起一阵白烟,不知情的看了就像毒水的腐蚀一样。

就这样,还是许多人受伤。

这也无法,虽是演戏,若演太假了容易被人看出来,还如何传递消息、引蛇出洞?

混战结束后,张谨言下令补偿受伤军士,观棋也下令补偿藤甲军,这才安抚了军心。

梁朝云带着茯苓,以及从其他弟子丫鬟们穿来行去,替这些人诊治,一面安慰他们。

检查下来,无一人死亡。

梁朝云松了口气。

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人很正常,然双方本就有误会,不论哪一方死人,都将激化矛盾,对局势不利。只要没死人,其他都好商量,也容易补救。

上房东屋,罗汉床上,张谨言已经醒来,观棋坐在床前正喂他吃药,脸上带着笑,嘴里却轻声埋怨道:“叫你不要出去,偏要出去。真不要命了!”

原来,谨言醒来后,听说王壑将计就计,放出他“毒发身亡”的消息,引蛇出洞,倒也无话。后来,龙禁卫杀进王府,这些人都是玄武军假扮的,不会对王家和张家人下手,但对胡齊亞等人就没好脸了。谨言怕闹出大事,不顾伤势,亲自出面述说真相,才平息了矛盾。

观棋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谨言微笑道:“是我连累了你。”

观棋摇头,忽想起什么,追问:“你为何一个人悄悄跑回来,一个随从都不带?”

谨言:“……”

观棋见他沉默,疑惑问:“怎么了?”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谨言深深地看着她,轻声道:“我就想看看你。”

观棋:“……”

就为这个?

她真不敢相信。

谨言也觉得这理由荒谬。以前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儿女情长、婆婆妈妈?若让手下将士知道了,威信必然大跌。

他有些尴尬,吞吞吐吐解释道:“我是怕表哥……怕他对你……我担心妹妹安危。”

原来,王壑让胡齊亞进驻王家保护“李菡瑶”,谨言虽觉稳妥,却觉得有些过了。想想王壑的心机和手段,谨言有些担忧,莫不是在算计李妹妹?

若算计成功,表哥固然不会杀李妹妹,但其他人就难说了,没准为了大局先斩后奏,将李妹妹给杀了。

那时悔之晚矣。

所以,他悄悄摸回来,想看看动静,若李妹妹安好便好;若家人找李妹妹麻烦,他就现身。

观棋眼窝一热,盯着那毫无血色的、微厚的唇,万语千言一齐涌上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全都化为两汪泪水。水光动荡中,只见少年对她憨笑。这笑无力的很,原本虎虎生气的人,此时十分萎靡。那两汪泪水越发泉涌,很快蓄满了眼眶,顺着腮颊滚落下来。

谨言见她哭了,慌道:“别哭。我这不好好的吗。”

观棋哽咽道:“哪里好了?”

谨言无能巧言辩驳,滞了下才道:“表姐医术精湛,我明天就能好了。你别担心。”

好了也抹不去那伤害。

观棋想到他之前命悬一线,心有余悸,道:“白遭了一回罪。到阎王殿走了一趟。”

谨言笑道:“也不算白遭罪。幸亏我回来了。”

观棋疑惑地看着他。

谨言解释道:“若是表哥,恐怕就躲不过去。表哥若没了,他们定不会放过李妹妹。李妹妹若有个好歹,胡齊亞必然大杀四方。玄武军必定全力反击。我又不在,那后果……想想都可怕,正中了废帝的算计。”

他简直无法想象,若王壑和李菡瑶死了,他将如何应对,只怕真的会兵败如山倒。所以他十分庆幸自己替王壑挡了这一劫,化解了一场大灾难。

观棋不吭声了。

第376章 棒打鸳鸯

谨言道:“明天我送妹妹出城。”

观棋道:“不急。”

谨言诧异问:“怎不急了?”

观棋嗔道:“我多住一天不行?你怎么赶客人?”

谨言被她睃了一眼,心中微荡,小声问:“你不怕表哥算计你了?”

观棋小下巴一抬,傲然道:“我才不怕他呢。实话告诉你说,亏得他没算计我,否则……哼!”

谨言瞅着她这嚣张的小模样呵呵笑,不但没讨厌,反而喜欢的紧,被她趁机喂了一口药,甜蜜蜜地咽下去了,砸吧两下舌头,一点都不苦。

观棋感受着他的好心情,也笑了。

正在这时,外边进来几个人。

观棋听见脚步声,转脸一看,是王墨和张菡等女,遂起身道:“王姑娘,张姑娘。”

王墨眼皮微肿,不过精气神比之前见王墇时好多了,至少比观棋强,且衣装得体;观棋经过这一晚惊心动魄,发丝散乱,衣衫皱褶,形容有些狼狈。

王墨见谨言嘴角含笑,显然恢复不错,目光骤亮,满眼欣喜,问:“表哥醒了?”

谨言在枕上微微颔首,道:“劳妹妹挂心。”

众姊妹都高兴万分,纷纷问候。

王墨目光一扫,落在观棋手上,笑容一顿,感激道:“劳烦了李姑娘大半夜,真是失礼。让我们来伺候表哥吧。天也不早了,请李姑娘去梳洗歇息。”

张菡也道:“难为李姑娘了。”

说着就要来接药碗。

观棋身子一侧,避开张菡,一面审视地盯着王墨,揣测她是何用心,一面道:“我并不累。”

说着重新坐下,继续喂谨言。

张谨言看着一群堂妹表妹,暗自埋怨她们不该在这时候闯进来,打扰了他和“李姑娘”。观棋不想走,正合他意,这时候他岂能退缩。遂正容道:“墨妹妹,让李姑娘陪我一会。我还有些事要同李姑娘说。”

一副要谈重大公务的神情。

观棋听了暗暗高兴,不禁瞟了王墨一眼。因王壑要取得观棋信任和支持,已将谨言被害真相告诉了她。她听说是王墇害得谨言,心里鄙夷又愤怒,加上鄢苓所作所为,她便对这些名门贵女半点好感也无了。

王墨没有退缩,笑容不减,目光坦然,轻柔而坚决道:“这不合礼数。已经四更天了。”

她说的比较含蓄,但双方都意会她的言外之意:都下半夜了,李菡瑶和张谨言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于礼不合。

谨言脱险,观棋也恢复了理智和敏锐。

她现在是李菡瑶!

李菡瑶是什么样的?

当下观棋活动了下腿脚,侧坐在床边,左手肘撑在床上,两腿斜斜地伸出,裙摆覆地,摆了个优雅而舒适的坐姿,都不屑转脸看王墨等人,一面舀了一勺药喂谨言,一面道:“姑娘觉得,李菡瑶会在乎这些吗?”

谨言张口喝药,嘴角一弯。

他希望这药永远喝不完!

王墨笑吟吟道:“李姑娘乃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比我大伯母也不遑多让。这么说,李姑娘愿留下了?”

观棋一震,捏着勺子不动了。

王墨笑意更深,继续道:“姑娘若愿意留下,我们即刻把表哥交给姑娘照顾,再不插手。”

观棋:“……”

这是在逼她就范?

意思是:若她肯留下,张家和王家便认可了她和谨言的关系;若她不能留下,眼下死皮赖脸待在这算什么?

观棋抬头、转脸,眼神锐利地盯着王墨。

王墨依旧是笑吟吟的,坦荡荡地看着观棋。

谨言察觉她们之间暗流汹涌、悍然相碰的诡谲气氛,心里很不悦。他没来由地想起鄢苓,生恐王墨也像鄢苓一样替他主张,坚定道:“我要李姑娘陪我!”

王墨丝毫不恼,不疾不徐上前,微微俯身,用帕子将他嘴角一点药汁擦去,道:“表哥这是饮鸩止渴。”

满心坚定的张谨言听了这话,再触及王墨明亮犀利的、带着质询的目光,也怔住了——是啊,“李姑娘”纵能陪得了他一时,还能陪得了他一世?

他很想耍脾气任性一回。

可是,他现是三军统帅。

这件事不仅干系到他和“李菡瑶”之间的感情,更干系双方立场和未来,他怎敢任性?

又怎能任性!

观棋忽然起身,把碗往张菡手里一塞,然后对谨言微笑道:“请世子好好歇息。我先去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谨言感到心揪紧地疼痛。

观棋毅然转身出去了。

谨言想追随她的背影而不得,因为张菡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张菡在观棋坐过的小杌子上坐下,舀了碗里最后一点药汁,送到堂兄嘴边。

谨言木然张嘴。

张菡喂了进去。

谨言木然不知吞咽,那药汁灌进喉咙,呛入气管,惹得他大咳起来。他身子还虚弱,禁不起这惊天动地的咳,身子都佝偻成一团,脸也皱成一团,眼泪都下来了,痛苦地呻吟,“好……苦!”刚才明明不苦的。

张菡吓得不知所措。她再是千金小姐不会伺候人,也不至于连喂药都喂不好,可是“李姑娘”刚走,她就把世子哥哥折腾成这样,怎不惶恐?

众姐妹都慌了。

王墨镇定道:“倒水来。”

又让另一妹妹拿蜜饯来。

她自己则轻轻地拍着谨言后背,帮谨言顺气。等谨言咳嗽得缓和些,才轻轻扶起他上身,接过张菡递来的水,伺候谨言漱口,然后又喂了一粒蜜饯。

谨言嘴里含着蜜饯,丝毫不觉甜,满嘴满心都是苦味;看着一群妹妹聚在床前,也没了先前的精神,也没了笑容,觉得世界都灰暗无趣了。

李妹妹并非妹妹。

这几个只是妹妹!

没法代替的。

谨言盯着王墨,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为什么要为难李姑娘?为什么要棒打鸳鸯?

王墨温柔地替他掖被子。

谨言面无表情道:“我要歇息了。”

他无情地赶人了。

王墨轻笑道:“好。”

遂转身冲大家使眼色。

张菡等无声地退了出去。

谨言看着王墨蹙眉:“你为何不走?”

王墨不答反问:“表哥喜欢李姑娘?”

第377章 女人间的战争

谨言:“……”

这不明知故问吗?

事实虽是如此,但承认或否认都不太合适,所以他拒绝回答,把眼一闭道:“我睡了。”

王墨:“……”

她看着紧闭双眸的世子表哥,嘴角溢出一丝浅笑——表哥这样子,还真像个赌气的孩子,也说明他是真的喜欢“李菡瑶”,这认知令她心酸不已。

她压下这酸楚,轻声道:“我会帮表哥达成心愿。”

张谨言瞬间睁开眼睛。

王墨肯定地冲他点头。

谨言口吃道:“你……怎么帮?”

把心思敞开来跟一个姑娘商量,哪怕这个姑娘是他表妹,他也不自在的很;再者,他很怀疑王墨肯帮他。若真心想帮他,刚才为何要撵“李姑娘”走?

他的心思一目了然,王墨微笑问:“表哥可是怪我刚才撵了李姑娘?”

谨言不语,目光转向一边。

王墨从容道:“妹妹之所以那样做,是迫李姑娘认清自己的心,也认清你们之间的鸿沟,逼她做选择。她若真爱表哥,定舍不下表哥,自然留下。”

谨言一阵失望,还以为王墨有什么好办法呢,谁知竟打的这个主意。他觉得王墨太天真了,“李姑娘”舍不下他是肯定的,却不一定会因此留下。

他也舍不下“李姑娘”。

他能跟“李姑娘”走吗?

他黯然道:“她不会留下的。”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王墨见他颓丧,轻笑道:“表哥别急,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李姑娘胸怀大志,怎肯轻易妥协!妹妹这么做只是第一步,先让她痛,越痛便越能明白自己的心。第二步还要靠表哥自己,一面逐鹿天下,一面征服美人。”

张谨言再次睁开眼睛。

这次,他真是意外了。

“妹妹让我别放弃?”

“正是。”

“可是……”

“只要表哥坚持,李姑娘会明白表哥对她的一片真情,从而被表哥打动。等表哥雄霸了天下,她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只好嫁给表哥了。”

谨言相信了王墨的话,因为王壑就是这样叮嘱他的,只是这二人在细节处理上有区别。然男女一旦为情所困,最容易患得患失,或盲目自信,或毫无自信。

谨言问:“若她不肯呢?”

王墨嗔道:“表哥怎未战先怯了?”

谨言尴尬地傻笑起来。

“我就是担心。”

“表哥要有信心。”

王墨鼓励开导了他一番。

谨言真诚道:“多谢墨妹妹。”

王墨笑道:“一家人谢什么。表哥遂心如意,妹妹也开心。全家都开心。天下人也都开心!”

天下人都开心?

谨言听了这话有些愣神。

王墨意味深长道:“不用内战了。”

谨言恍然大悟,又笑了。

那笑容很是喜悦。

王墨也抿嘴微笑,看着表哥眼底闪过一抹坚定:若李菡瑶真能放下一切嫁给表哥,她也会放下心头执念,祝福他们;若李菡瑶放不下,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刚才她逼“李菡瑶”认清形势,也是逼张谨言,若李菡瑶放不下,希望谨言能及早醒悟。

她在促成他们,也在分离他们。

她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李菡瑶是奇女子又如何!

她是王亨梁心铭的侄女!

她是王壑的妹妹!

她怎能让李菡瑶专美于前?

鄢苓以不正当手段扣押李菡瑶传给王壑的书信,王墇为情所惑迷失自我,行事都卑劣上不得台面,她王墨不会行这些不能见人的下作手段,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同李菡瑶争心上人,同时辅佐表哥争霸天下!

王墨劝得谨言安心,并没有借机纠缠,嘱咐谨言好生调养歇息,便起身离开了。

谨言满足地合上双眼。

王墨出来后,叮嘱张菡姐妹在外间守护谨言。

张菡忙点头道“是。”

王墨瞥一眼对面屋子,眼露询问。

张菡悄声道:“还没睡呢。”

观棋住在那边屋里。

昨晚突发事故,不但谨言挪进德馨院,玄武太妃也占据了一间屋子,还有老太太等人,因东厢被烧了,大伙都挤在西厢,观棋依旧在上房主屋。

王墨先吩咐丫鬟去端夜宵,自己走过去敲门。

观棋正站在桌边写字。

她刚被张王两家姑娘赶出谨言养伤的屋子,心里憋着一股气,回来如何能睡得着?

睡不着,就写字。

习字能使人静心。

她吩咐雨儿研墨,又让风儿要了个火盆来,放在书桌旁边,她站在桌旁泼墨挥毫,将一腔抑郁和不明都发泄在笔端,写一张,往火盆里丢一张。

初时,脑海里都是王墨的身影,连谨言都被她忽略了,只是在分析相关事件时才想起他。

观棋对于自己跟谨言的未来很清楚,但被王墨三言两语当众逼走,依然令她心塞,尤其是王墨并未失礼,言语含蓄绵里藏针,提醒她:既无法全心对谨言,为何还不肯放手,深更半夜跟人家独处一室呢?

好个王墨!

也对,王家的女儿岂会简单。王墇虽然行事偏了,但手段却厉害,若非王壑,只怕她昨晚就葬身在这德馨院了;王墨磊落大方,比王墇更胜一筹。

……

正胡思乱想,就听敲门声。

风儿一怔,问:“谁?”

王墨轻声问:“李姑娘睡了吗?”

风儿看向观棋,以目询问该如何回。

观棋本要她回“睡了”的,然听出外面说话的是王墨本人,眼珠一转,亲自应道:“还没呢。”

王墨道:“厨房准备了宵夜,我给姑娘送来了。姑娘吃点儿再睡可好?”

观棋示意风儿开门。

风儿便走去打开房门。

王墨先冲观棋微笑致意,然后才走进去,几个提食盒的丫鬟跟在她身后,到桌边站定,将三品粥和各式小菜摆上,又让丫鬟招呼风儿雨儿下去吃饭。

风儿神情迟疑,昨晚的剑拔弩张历历在目,虽说后来情势转变了,然她们依然不敢离开观棋。

观棋却道:“你们也去吃吧。”

风儿还在迟疑,被雨儿拉了一把,又使了个眼色,一起跟着王府丫鬟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王墨和观棋两人,王墨亲自舀了一碗粥,摆好碗筷,请观棋入座。

观棋也未客套,坐下就吃。

第378章 我没生气

“谢谢王姑娘。”

“无需客气。姑娘刚在写字?”

“正是。”

“听说姑娘书法乃一绝,不知可否有眼福观摩?”

“都烧了。”

王墨被噎得一滞,遂低头吃饭。她之前吃过了,为陪客,才盛了小半碗,见观棋吃得香甜,似乎忘了之前对张、王两家的防备,好奇问:“姑娘就不怕我下毒?”

毕竟,王墇才做出毒杀的事。

观棋抬眼看着她,轻笑道:“那后果姑娘承受不起。不信你可以试试。”吃完碗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准备再添,王墨忙起身,接过碗道“我来。”

观棋忧心劳神了大半夜,肚子早饿了,连吃了三碗粥才丢勺子,哪管什么毒不毒!

丫鬟来收拾了碗筷。

王墨没有立即离去,和观棋站在熏炉旁唠起了闲话,算是消食。她道:“姑娘喜欢表哥!”

不是问,而是呈述事实。

若是别的姑娘听了这话,怕是要面红耳赤,即便心中真有此意,嘴上也会否认,然观棋抬眼看了王墨半响,展颜笑了,很干脆地点头道:“是。”

她等着王墨错愕难堪。

王墨怔了下,也笑了,道:“我也喜欢世子表哥。”

观棋错愕了,没想到端庄典雅的王墨会对一个外人袒露心思,名门贵女的含蓄矜持呢?

王墨见观棋这样,笑问:“姑娘很意外?”

观棋点头道:“意外。我以为姑娘会掩饰否认呢。”

王墨略有些尴尬,道:“我是受姑娘影响。说实话,我很佩服李姑娘,也羡慕李姑娘。大伯母虽厉害,却是女扮男装;姑娘却公然以女子身份在行事。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盖过了我十几年的人生经历。”

观棋凝视着她问:“所以,你再不甘心被长辈安排人生,想跟李菡瑶一样争取自己的命运?”

王墨认真地点头。

观棋再问:“你要嫁世子?”

王墨再次点头。

观棋微微蹙眉。

王墨意味深长道:“姑娘在担心?别担心。我不会做恶人破坏你跟表哥之间的情义。如果你能放弃争霸天下,与世子表哥携手成双,我还会帮你们。”

观棋深深地看着王墨。

王墨笑着催问:“如何?”

观棋道:“若我不放弃呢?”

王墨笑吟吟道:“那可就怨不得我了——”她凑近观棋,似诱惑、似恐吓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我会努力促成你跟表哥的好事,但你不肯放弃争霸天下,表哥伤心之余,也必定对你越来越失望。最后,即便不与你反目成仇,也会将你从心中连根拔除。而我,会一直陪着他!”

观棋不由屏住了呼吸。

王墨这是以退为进!

谨言会将她连根拔除吗?

一点都不眷念她,会是什么样子?光想想都让她心里空落落的,万事皆空的感觉。

观棋讨厌极了王墨。

这讨厌并非瞧不上王墨,从而产生不屑、蔑视等等情绪,事实上,王墨的作为给观棋很大压力,但她又不肯钦佩、欣赏王墨,也不能忽视,只能讨厌。

压力也可变为动力。

观棋在王墨的心理攻势下,忽然淡定下来,看着王墨近在咫尺的美丽的容颜,心里评价跟自家姑娘比还是差了许多,面上笑道:“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王墨见她如此淡定,好奇问:“姑娘似乎有决定了?”

观棋道:“你说呢?”

王墨:“……”

她总觉得观棋神情古怪。

两人并非好友,没什么知己话要彻夜畅谈,心照不宣地宣战后,便聊不下去了。

观棋说,她要歇息了。

王墨便被赶了出去。

次日清晨,梁朝云给谨言诊脉后,听说观棋已经起来了,正要去看望她,观棋过来向谨言告辞。

谨言诧异道:“你要走?”

昨晚不是还说要留几日吗?

观棋幽幽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况且你我终究要在战场上面对。昨晚与墨姑娘敞开心扉恳谈,墨姑娘一言惊醒梦中人,终使小妹明白:我与世子是绝无可能的,而她对世子一片痴心,才是世子的良人。”

其语气凄婉、眼神哀伤。

说完,又深深地看了谨言一眼。

这一眼,刻骨铭心!

这一眼,肝肠寸断!

这一眼,难舍难离!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张谨言急撑起上半身,抬手叫“李妹妹!”

门帘荡起又落下,只剩一片裙摆在下方一晃而过,仿佛天边的一缕流光消逝不见。

梁朝云忙撵了出去。

谨言颓然向后倒下。

他虽未痊愈,若起身追赶也不是不行,但追上去做什么呢?劝“李妹妹”回来吗?

“李妹妹”既决然而去,恐怕是不会回来的了。

再不然他跟“李妹妹”走?

他自忖也做不到。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妹妹”离去,痛苦到麻木,想:“墨妹妹原来骗我。”

一时又自我安慰地想:

李妹妹走了也好。

待在这才危险呢。

昨晚的事绝不能重演。

他如一只受伤的猫,缩在角落里舔着伤口。添了几下,又想起一事,忙唤人进来吩咐:派一队玄武军送“李姑娘”去皇城南门,让王壑送其出城。

安排妥了,才继续难受。

少时,王墨和张菡等女来看谨言,并送来了自己亲手熬制的滋补药膳。进屋后,只见谨言躺在床上不知想什么,便笑吟吟地招呼“表哥今儿可好些?”

谨言慢慢转过眼眸,冷冷盯着她。

王墨诧异地叫“表哥?”

谨言沉声道:“出去!”

这一刻,他眼中再无半点憨厚随和,而是目光犀利的玄武王世子、铮铮铁骨的玄武军将帅。

王墨心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

谨言见她不动,再道:“我叫你出去!”说罢转过脸,再不理她,决定今后都不理她了。

王墨尴尬不已,正要询问究竟,被伺候谨言的丫鬟悄悄扯住,示意她别上赶着找不自在了,又使眼色让她跟自己出去。——看样子这丫鬟知道内情。

王墨只得道:“那妹妹不打搅表哥了,表哥好生歇息。”

说罢转身出去了。

张菡等也被赶了出来。

谨言说他不吃饭了。

他吃不下去!

张菡等人无奈,纷纷退出,过来找那丫鬟。大家到另一间屋子,丫鬟轻声将刚才的事述说了一遍。

王墨听后满面呆滞。

她明白被观棋算计了。

观棋这一手也是以退为进!

王墨没有发怒,从昨晚向“李菡瑶”宣战开始,她们就是对手了;既是对手,三十六计随便用,被算计只能说自己技不如人,有本事算计回去呀!

可观棋走了,她有计也使不上,说不得只能吞下这口气,还无法跟表哥辩驳,表哥不会信的。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

恰好梁朝云送观棋回来,两帮人迎面碰上,互相招呼,梁朝云探究地看着王墨。

刚才观棋跟谨言道别时,她就在旁边,都听见了,深为王墨的自作主张而震惊。

这不跟鄢苓一样了么?

不能怪梁心铭质疑王墨,王墇作乱在前,王墨棒打鸳鸯在后,观棋说好要留下来陪谨言几天的,今早却决然离去,说不是因为王墨弄鬼,谁信?

王墨心里“咯噔”一下,待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干笑着问候了一声,便逃也似得离开了。

梁朝云叹了口气。

这两天发生太多事了。

她终究不是王家的女儿,只是梁心铭的养女,若是王壑和王均行为有差,她还能端出长姐的身份教导;对这些王家的姑娘们,她却不好指手画脚了。

西厢,王墨姐妹们吃早饭。

张菡瞅着王墨,小心地劝道:“墨姐姐,别生气……”

王墨微笑道:“我没生气。”

第379章 初显天威

张菡不太相信。

真没生气吗?

王墨为了表示自己真没生气,遂专注吃饭。她夹了一根白玉萝卜,优雅地放进嘴,“咯吱咯吱”咀嚼。

其实她好气哟!

同样是以退为进,但她将表哥放在前,所作所为乃是让表哥高兴;“李菡瑶”却让表哥伤心。

真是太无情了!

由此可见,“李菡瑶”并非真心喜欢表哥,说不定在利用表哥,否则怎忍心让表哥难过?

最毒妇人心哪!

她倒忘了自己也是女子,或者她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女子,至少与李菡瑶不同。

王墨又搛了一根白玉萝卜。

“咯吱咯吱!”

那声音十分瘆人。

姐妹们面面相觑。

张菡暗自吞了下口水,暗想:不生气嚼得这么咬牙切齿干嘛?况且,那白玉萝卜名儿好听,到底是腌制的小菜,用来送粥还行,吃多了却容易伤胃。

眼看王墨搛第五根萝卜了,张菡看不下去了,赔笑道:“墨姐姐,吃点白玉蹄筋。”

说着帮王墨搛蹄筋。

王墨倒没拒绝,接了蹄筋放进嘴里,一样用力狠狠地咀嚼,仿佛那是李菡瑶……

再说观棋,刚才在谨言面前的表现也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真的难舍难分,可是她又不得不走。

王墨的挑战点醒了她: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再留在谨言身边容易惹人闲话。虽然姑娘让她顺心而为,她也不能恣意妄为。思前想后,她选择告辞。

告辞,不意味着放弃。

王墨同样激起她的斗志。

她还就不放手了!

她要回去找姑娘,跟着姑娘叱咤天下,待到姑娘登临绝顶时,再回来找谨言。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给王墨下个绊子。呵呵,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看王墨要怎么破!

观棋想到王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离情才被治愈了些,但是一想到谨言会因她离去痛苦,心里又痛起来,于是又拉出王墨来治愈……

一路心情起伏跌宕。

她这是去皇城南门找王壑。

因胡齊亞被王壑借去了,张谨言派了一队玄武军护送她,再由王壑安排送她出城。

王壑也正要出城。

昨晚引蛇出洞之计,不仅引得废帝现身,引得安国奸细暴露,凌晨又传来两个消息:

其一便是潘妃死而复生。

其二便是抓住崔华的亲信。

潘妃自尽时,王壑曾下令将她的尸体焚烧,却被吕畅恳求留其全尸,为此宁愿招供。

当时,王壑便起了疑心。

若在风光时,保留全尸能得死后哀荣,可风光大葬,可是以潘妃如今的下场,谁替她收尸?即便有一二个忠心的心腹替她收尸,也逃不过被葬在荒野坟地的命运,倒不如烧了还干净。可是吕畅却要保她。

王壑怀疑潘妃是假死。

有一种药,叫做假死药,可在短时内掐断死者的生机,迷惑人耳目,过后再救醒来。

王壑便装作不知情,暗地里却派人盯着潘妃尸体。

果然,潘妃复活了。

“那女人现在哪?”

“已经出了皇城。”

“盯住她!”

“不捉拿吗?”

“不。”

“是。”

来人奉命去了。

接着,崔华的亲信被捉。

崔华是废帝的心腹,镇守京郊军火研制中心的将军。王壑策划皇城兵变,京城内外各方势力都要兼顾,自然不会忽略军火研制中心这一处重要地方,早在那边布下一招棋。这两天城外没动静,他还以为控制了呢。谁知竟出了意外。

王壑亲自审讯那亲信,审讯完却不能淡定了,决定出城一趟,因此夤夜交代安排各项公务。

废帝已死,群龙无首,本该混乱的朝堂却如雨后天空一般,呈现清明气象。

这有几个缘故:

首先,因废帝强势反扑失败,废帝余孽被铲除殆尽,余下少数也不成气候;保皇派在经历了昨夜乾阳殿的生死考验后,大半都对皇族死心了。

其次,安国奸细连根拔起。

其三,王充、张伯文、方世子等被打压的世家官员尽皆恢复官职,谢耀辉等能臣被委以重任。

最后便是王壑的强势凝聚。

在没有天子临朝的情形下,王壑就如同巨力士一般,硬是推动了大靖这架马车。朝廷六部就是车轮,谢耀辉、尹恒等内阁阁臣就是车轴,而王壑就是凝聚他们的轴心,不是天子,却行使着天子的职责。

寒冬的深夜,寒风凛冽,王壑头戴貂皮帽,系一领貂皮里的银缎斗篷,颈间围着纯白一条狐领,衬得他俊面莹白、气质高贵。——这一身上下都是大姐梁朝云送来,并亲手替他添加换上的,就怕他受了风寒。他坐镇在皇城南门城楼,遥控着皇城和京城各个角落;文武百官有不能决断之事,也来这边跟他商议,实则请他作主。

为何不在皇宫内坐镇呢?

一是因为国丧,宫内太吵。

二则是方便宫外回禀消息。

清晨,潘妃那边传来消息。

“公子,那女人跟小皇子会合了。”

“哦,她带着小皇子想去哪?”

“出城了。”

“别惊动了。无论她去投靠谁,都要保护好她。”

“是。”

来人去后,王壑抬头,看着天边第一缕晨光想:潘妃怕是要去西南,吕畅既然安排了这条后路,想必早已替她打点妥当。只不知道,在西南接应的人是谁。

镇南侯吗?

朱雀王调去北疆后,西南边疆便由镇南侯戍守。大靖既亡,镇南侯将何去何从?

王壑不能未卜先知。

但他先埋下这枚棋子。

随后,他又书信一封,令人用飞鹰传给西疆的忠勇大将军赵子仪,请他率军进京。

又书信一封,飞鸽传书给江南的靖海大将军颜贶,让他请东郭無名为军师,控制江南。

这是要跟李菡瑶对阵了。

东、西、南三方都布置了,至于北疆,王壑却要亲自去,只等赵子仪进京,他便跟谨言出发,一是助玄武王和朱雀王对付安国、解决外患,二是打探父母消息。

嗯,把霍非也带走。

京城这边不容有失!

霍非掌管西大营十几万人马,是个不安定的因素。倒不是怕他叛乱,就怕保皇派不死心,随便拉一个皇族的人出来,扯起“匡扶大靖”的旗号,以霍非的忠心,没准就被他们蛊惑了,不如拉去北疆,才不负“玉麒麟”的称号。

……

正马不停蹄忙着,观棋来了。

她对王壑道:诸事以定,她要回江南去了,请王壑传胡齊亞等人来会合,放她出城。

王壑意外地看着观棋,原以为她定会留下来陪谨言,等谨言痊愈了才走的,谁知这就要走了,由此可见“李菡瑶”心性坚韧,不为儿女情长所羁绊。

他没有试图挽留观棋。

昨晚的事令他深深警惕,私心里也赞同观棋尽早离开京城,免得再遭遇不测。

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第380章 复杂情感

他便道:“好。我正要出城,正好护送姑娘一程。”

清晨,东华门外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有出城的有进城的。出城的大多匆匆忙忙像逃命。进城的不是挑着担子就是挽着篮子,担子和篮子里都是些农家出产物,冒着寒冷和对兵变的畏惧进城,为的是生计。

官道岔路口,王壑和观棋策马相对。

赤马轻裘,风华绝代!

白虎王郑基跟王壑并辔而立,在他们身后竖着两杆大旗,白色为白虎旗,栗色为玄武旗;赵朝宗带着一千西疆禁军静立在后,千人千骑,不发一声。

对面,胡率三百藤甲军簇拥在观棋身旁。

白虎王紧紧盯着观棋。

观棋感受其灼灼目光,一转眼,正对上他锐利眼神,不由心虚,暗自鼓劲,只当面对的是老爷李卓航,而不是白虎王。她调皮地眨眨眼,笑道:“看样子,晚辈若不交代的话,王爷是不会让晚辈走的了。”

白虎王冷哼道:“你明白就好。”

观棋道:“郑姑娘跟另一拨人出城的,走的是另一条路。不过王爷放心,她会跟王爷辞别的。”

白虎王拧眉道:“当真?”

他有些不大相信。

观棋道:“人无信不立。晚辈若骗王爷,又如何令郑姑娘心服呢?王爷也不会放过晚辈。”

白虎王便不说话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诧异:看白虎王这态度,竟似允许女儿投靠李菡瑶了一样。

王壑却明白郑基的心理: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包容和纵容,借由这乱世,让女儿轰轰烈烈、任性地活一回,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不枉此生。

李菡瑶早算准了郑基。

她对人心的把握精准。

王壑坐在马上,寒风吹得颈间狐领柔毛向一边倾覆,红唇中吐出团团白雾,黑眸凝视着对面的少女和她的身后绵延的官道,竟不知说什么好。——明明不舍,对上那含笑的眼眸,居然再没有心动和心痛的感觉。

是因为彻底绝望了吗?

他回忆起当初的萌动。

观棋对谨言难舍难分,对王壑却只有戒备,说服白虎王后便抱拳道:“请王兄留步。小妹告辞了。”

王壑问:“真不需愚兄派人送妹妹一程?”

观棋挑眉道:“不必!除非王兄想摸清小妹踪迹,好在前路将小妹截下来。”

王壑摇头失笑道:“是愚兄考虑不周,竟惹得李妹妹起疑心了。如此便罢了。”

观棋便冲风儿一挥手。

风儿策马上前,将一两寸高的瓷瓶双手奉给王壑。

王壑诧异问:“这是什么?”

观棋轻笑道:“这里面有一丸药,和一张方子,待小妹走后,王兄再打开来看,自然明白。”

王壑狐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接过瓷瓶,又问:“去北疆送军粮,妹妹会亲自去吗?”

观棋反问:“王兄以为呢?”

王壑道:“愚兄奢望了。”

李菡瑶怎会远涉北疆呢。这一去,定是竭尽全力攻占江南几大州,趁着他们与安国对阵时,巩固势力;待他们稳定了北疆,再与他们争霸天下。

观棋再一抱拳“告辞!”

王壑心一空,感受到绝望的认命,以及认命后的轻松——这一别,再不用受情感煎熬了!

他会彻底遗忘这段情。

他日再相逢,必是战场。

他会在战场上征服她!

这想法令他在绝望中又生出一丝期待,期待与李菡瑶在战场上过招,以弥补情场的失意。他想,这盘逐鹿天下的棋,有李菡瑶参与才更有趣!

他心情忽然就好起来,也抱拳相送,并笑道:“李妹妹,愚兄已布局完毕,囊括了东、西、南、北、中,妹妹可要小心应对了。愚兄不会留手的!”

观棋扭头笑道:“王兄还是先顾眼前吧。京城这一摊子就够你收拾的了。”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胡率部下跟了上去。

王壑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方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瓷瓶。

从外形看,这只是个普通的瓷瓶,但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他拔了瓶塞,只见里面一黑色药丸,并一小卷纸。取出那卷纸展开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他转脸,诡异地看向赵朝宗。

赵朝宗好奇问:“什么药?”

王壑默了会才道:“给你的。”

赵朝宗诧异道:“给我的?我好好的要吃什么药!”

王壑道:“你中毒了。”

赵朝宗吓一跳,“什么!”

王壑神情木然道:“在太庙,李姑娘把昏君送给你,顺便也给你下了毒……”

赵朝宗:“……”

白虎王:“……”

赵朝宗呆了半晌,才“嗷”一声叫起来,一带马缰就要追,嚷道:“小爷定要活捉这丫头!”

王壑急喝道:“站住。”

赵朝宗怒道:“哥你别拦我!”

王壑道:“不给解药了吗!”

赵朝宗道:“可是……”

王壑道:“人家并没做错!”

赵朝宗道:“但是……”

王壑道:“她若不这般谨慎,早死了。”

赵朝宗道:“那也不能给我下毒!”

王壑道:“战场上,兵不厌诈!她助你不费吹灰之力拿住了废帝,难道不该防你一手?况且在那之前,我们炮轰了乾元殿,在她心里,我们已经失信了,她警惕不应该的?你再想想昨晚,何等惊险!”

赵朝宗把脸一垮——

果然便宜不能沾。

这丫头,太凶残了!

这还算好的呢,想想昏君,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好歹她临走还给自己留下了解药。

赵朝宗越想越郁闷。

他也有自知之明,估计自己就算追上“李菡瑶”也讨不了好。这丫头只有他哥能对付。张谨言竟然喜欢这丫头,将来若真娶了她,有他好受的!

王壑把瓷瓶递给他,道:“吃了吧。”

赵朝宗鼓着嘴接过瓷瓶,倒出药丸,往嘴里一扔,直着脖子吞了下去。吃罢犹觉意难平,对着官道前方骂道:“胡,小爷不会放过你的!等小爷去了江南,定要活捉你,将你扒皮抽筋,吊打三天!”

王壑一脸错愕——

下毒的是李菡瑶!

关胡什么事?

他瞅着赵朝宗半天,似乎明白了这小子心思:想来是觉得斗不过李菡瑶,所以要拿她手下出气,因为细追究起来,这小子正是被自己给连累的。

王壑终明白“李菡瑶”之前放话“若敢扣下小妹,担保你会后悔终身”,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

王壑并未因此憎恨她。

相反,他更欣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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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别斗不过姑娘

所谓兵法,无非因地制宜、因时而动、因人而异,故而女人的宫斗和宅斗受环境限制,以及规矩束缚,多以下毒、挑拨离间、栽赃陷害等手段为主,与男人在朝堂的倾轧,与将帅在沙场的对决,形式大不同。

李菡瑶虽是女子,其襟怀宽广、志向高远,此番参与的是男人间的争斗,但她眼下才刚崭露头角,且京城非她熟悉的地方,不占地利,想攻城略地是不可能的;在朝中也无支持她的背景,不占人和,想拉拢人心也不可能;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行事不便,不占天时。

然她竟敢孤身闯皇宫。

在皇城内,她寸步难行,下毒便成了她的首选。她先后给昏君和赵朝宗都下了毒,并未毒死人,却都取得了非凡的成果,可谓智勇兼备。

王壑很庆幸自己没起不良心思,否则赵朝宗性命不保,他跟李菡瑶之间也再无转圜余地。

郑基目睹了这一幕,目露异彩,对李菡瑶高看了一层,也许女儿跟着她,真能闯出一番天地。

他不由心生期待。

“王爷,走吧。”王壑收拾了一番情绪,调转马头上了岔路,向西行去,众人纷纷跟上。

正行间,忽听一声炮响。

王壑脸色一变,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西南山头腾起一阵烟雾,“不好,是火器研制中心!”

郑基喝道:“快走!”

众人策马飞奔而去。

火炮这等利器是一把双刃剑,用来对敌固然厉害,若被敌人用来对付自己,同样麻烦。

京城城墙上没有安装火炮,怕的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若他调转炮口对准皇宫轰上一炮,或者对着王公贵族聚集地轰一炮,再不然对准城里密集的民居乱轰一气,哪一种后果都很严重,都让人无法承受。

故而,朝廷严禁火炮入城。

出了京城,通往西北的飞虎关、凌云关、玄武关,每一道关隘都建造得如铜墙铁壁般,火炮更是必不可少的武力装备,以阻挡敌国铁骑长驱直入。

京城附近,两处有火炮。

一处是京郊西大营。

另一处是军火研制中心

西大营的火炮配置是有数的,紧急情况下可持兵符或者凭皇帝圣旨,从军火研制中心增调支援。

西大营所在的祁镇外有一条通衢大道,直通铜岭山内的军火研制中心,专门用来运送军火武器,沿途每隔一里,便设置一处关卡,严禁闲杂人进山。

所以李菡瑶才费尽心机,诓骗陈真护送她来传旨,否则凭她自己,恐怕经不起这一路盘查。

此刻,守卫在祁镇外第一道关卡的禁军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紧张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

前两天京城发生大事,他们听出城的人说了,都道要改朝换代了。他们不知自己会不会受影响,一个个都盯着西大营动静。忐忑了两天,还好,西大营没动静,军火研制中心也没动静。正庆幸,就在刚才,山里传来惊天动地的轰炸声;炮声过后,喊杀声又起。这变故就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可躲不过去了,因此一个个都心惶惶的。

正心慌时,有骑兵来了。

听声音,还不少。

“怎么办?”

“先瞧瞧来的是谁。”

关卡的小头领伸长脖子一看,玄武和白虎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旗下,白虎王和一少年公子满目凛然和萧杀,策马疾驰而来,顿时大喜。

“是玄武世子!”

“还有白虎王!”

“是自己人!”

众人欢喜起来,也不想想,这几天的变故可不就是自己人在斗么,并非安国的人杀来了。

他们把王壑当成了张谨言。

白虎王前次回来见过,因此一愣神的工夫,郑基和王壑就呼啸而过,没人停下接受盘查。

王壑等人尚未到第二道关卡,迎面两骑疾奔而来,郑基大喝道:“来者何人?”

来人急忙勒马,翻身下来,跪地回禀道:“禀王爷,属下乃周侍郎派来的,有要事回禀王公子。”

周侍郎,工部侍郎周惟安。

王壑道:“我乃王纳。里面发生何事?”

来人忙道:“昏君传密旨给崔华将军,令他率军救驾。周侍郎按公子布置,临阵倒戈,要拿崔华。谁知那传旨钦差也倒戈,竟对崔华下手。如今他们都躲在里面。周侍郎便叫人对着大门轰了一炮,逼他们出来。又命属下进城给公子送信,恐怕这钦差是安国的奸细。”

王壑忙问:“圣旨呢?”

来人道:“圣旨没能拿来。不过,周侍郎说,那圣旨他见过,是真的,且盖有玉玺……”

听了这一句,王壑转脸与郑基对视,两人都满眼错愕:盖了玉玺?那玉玺不在李菡瑶手上么!

这圣旨,绝对是假的!

是李菡瑶!

她竟把手伸进了军方!

王壑抿了抿嘴,无话可说。

白虎王郑基虽默许了郑若男追随李菡瑶,但那是他爱女心切,并非李菡瑶获得了他的认可,其实他对李菡瑶的怨念大的很。——堂堂白虎王的女儿被人拐走,他居然对拐子毫无办法,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去!

然此刻,他看着王壑惊愕的神色,心情有些微妙,好像没那么难受了,甚至窃喜。

仔细算来,深受李菡瑶之害的可不止他白虎王。

比如嘉兴帝,直接被祸害得丢了江山、丢了性命,此事虽是王壑和张谨言主导,但李菡瑶也功不可没。

再比如简繁,被塞在柜子里一天一夜,那真是惨不忍睹,颜面丢尽,成了同僚们的笑柄。

再比如王壑,手下兄弟竟被下了药,乖乖把人家送走了,人家才奉上解药;原以为人家回江南去了,谁知并没有,人家已经混入军火研制基地去了!

……

其他受到波及的人,就不细数了。

白虎王觉得,在这么多“被害者”当中,他女儿被拐一事显得没那么突兀了,不值一提!

他嘲弄王壑:“你小子也有憋屈的时候?这下可遇见对手了。别怪本王没提醒你:若是你和张谨言斗不过几个姑娘,被人家夺了天下,可就贻笑万年了!”

王壑斜睨他道:“王爷似乎忘了女儿被人家拐走。”

郑基说“几个”姑娘,因为他女儿郑若男已投靠了李菡瑶,加上鄢芸,可不是“几个”!

郑基大度道:“无妨。就让她们闯去。”

王壑道:“听王爷这意思,是想辅佐李菡瑶了?”

郑基傲然道:“你小子不用试探,本王不会偏帮李菡瑶的,哪怕若男来求也不行。”

第382章 怕媳妇的马屁精

赵朝宗忍了被下毒的屈辱,这会子见李菡瑶又把手伸进军火研制基地来了,忍不住气愤道:“她来这想干什么?难不成要炸了军火研制中心?”

王壑看向前方,沉声道:“江家造船技术!”

白虎王微愣,随即想起了“李菡瑶”在金殿上怒怼群臣、指控废帝令潘梅林和陈飞迫害江家李家并谋夺江家造船技术一事,不禁恍然点头。

他好奇道:“李菡瑶手下能人不少。她自己在京城周旋,但不知这边派的谁。”不等王壑说话,他便想起什么来,忽地失声道:“不会派的若男吧?”

王壑断然道:“不会!”

白虎王道:“怎不会?若男是本王女儿,军火研制基地本就归本王管辖,这几年本王去了西疆,但人脉还在。李菡瑶若非打的这个主意,怎会拐走若男?”

他脸色森寒,怒气勃发。

这是担心郑若男遇险。

王壑道:“假传圣旨、潜入军火研制基地,都需要临机应变的能力,郑妹妹单纯,难以胜任。妹妹的长处是制造火器。李姑娘不会这么愚蠢,若害得郑妹妹出事,她不但失去一人才,还会惹得王爷大怒,得不偿失。”

郑基将信将疑道:“那会是谁?”

王壑道:“李姑娘身边有六大丫鬟:琴、棋、书、画、绣、茗。晚辈只跟观棋接触过。观棋姑娘十分鬼灵精,颇得李姑娘真传,估计是她。还有……”

还有谁,王壑没说。

他心里想的是鄢芸。

鄢芸是他母亲的弟子,以他母亲对鄢芸的赞许,应该有胆量和智谋闯军火研制基地。

不过,他觉得观棋更可能。

郑基见他说半截话,也不追问,却对他意味深长道:“琴也好,棋也好,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快走,若晚了,周惟安一炮把人家轰死了可麻烦了。”

赵朝宗恶狠狠道:“轰死了才好!”

正好报复他中毒之耻!

郑基道:“小心些!那李菡瑶既敢深入虎穴,岂能没有准备?说不定她还有解药没给你们。”

赵朝宗顿时变脸,“不可能!”

郑基瞥了王壑一眼道:“本王觉得很有可能。”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催得马儿小跑起来。

赵朝宗看向王壑,惊悚叫“哥!”他很怕李菡瑶不止给他一个人下了毒,万一哥也中毒了呢?

王壑并不理他,喝一声“走!”一面也催马跑起来。

他紧盯着前方道路,幽深的眼眸掀起阵阵波澜,连人带马都散发澎湃的激情。

白虎王的话未令他惊慌,反引得他兴奋不已。不论谁来,都是他跟李菡瑶斗争的延续。

中毒又如何?

李菡瑶对他,就跟他对李菡瑶一样,他们会兵不厌诈,但不会把事情做绝。

这才有趣!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赶往军火研制基地会观棋了,那丫头跟他还有一盘棋没下完呢。

一行人转瞬间就到了铜岭山内,远远的就看见无数禁军阵列山前,大道中间排列十几门火炮,炮身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泛着冰冷黝黑的光泽。

人和炮都面朝基地大门。

军火研制基地的入口开在一堵山壁上,大铁门嵌在山壁内,通往山腹内共有五道门。

王壑等人疾奔而来的动静,早引起禁军警觉,一部分人转过身,端着武器面朝来路,待看见玄武和白虎大旗,不由大喜,忙去回禀负责的将官。

一紫袍官员拎着袍角小跑着迎上前来。

“下官周惟安参见王爷。”

“免礼。”

……

寒暄拜见后,周惟安便扯着白虎王的马缰,仰着脸,用惊喜和欢欣的眼神看着郑基道:“王爷驾临,下官可算心定了。刚才一直悬着心,唯恐指挥不当,误了大事;王爷既来,下官和众军便有了主心骨。”

郑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没作声。

周惟安没得到回应,并不尴尬,端着笑脸正要再说,几个将领过来拜见白虎王。

他忙趁势让开,迎向刚跳下马的王壑,满眼真诚地赞叹道:“早听闻壑少爷之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堪称风华绝代。壑少爷交代本官的计策,完美无缺,只因突然冒出一假钦差,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人,本官才智有限,竟不能应对,只好命人去回禀壑少爷。谁知壑少爷料敌先机,竟先一步赶来了。真真叫人钦佩……”

王壑微笑道:“周侍郎过奖了。”

周惟安见他回应了,高兴笑道:“本官直言,壑少爷完全当得起,不必过谦。”

王壑含笑打量周惟安。

周惟安二十四五岁,嘉兴二年榜眼,中等身材,肤黑,眉黑,眼黑,嘴阔唇厚,笑容和气,人都称他“周黑子”。

周黑子有两大特点:

其一,善于逢迎拍马。

其二,惧内。

他凭着第一点,一入仕途便平步青云,几年间便升到三品工部左侍郎;又因为第二点,他主动向皇帝请缨,来到京郊军火研制基地当差。因为京城繁华地,诱惑多,而他答应夫人要远离“妖精”,军火研制基地全是男人,一个母的也没有,安全。他夫人欣然允准了他。

周惟安跟吕畅一样,是嘉兴帝的宠臣;他还是梁心铭的门生,却因这奉承的嘴脸不大受梁心铭待见。

然而,这都是表象。

其实,他最钦佩梁心铭。

周惟安能对梁心铭死心塌地,皆源于初入仕途时梁心铭对他说的一番话。

那时,很多自诩清高的正人君子都很不喜周惟安,连王亨也看不惯他。梁心铭却道:“这是你的本领。只要初心不改,拍马钻营又何妨?想为民做主,总得先在官场上立足;不能在官场立足,还谈什么‘为民做主’?”

周惟安顿时如遇知音,当即回道:“大人睿智。这与女子做官一样道理:只要于江山社稷有益,女人做官有何不可?学生心中敬仰大人久矣。”

师生两个相视而笑。

从此,梁心铭表面对周惟安很疏离,暗中却支持他。周惟安去京郊军火研制中心便是梁心铭的建议,因为她不便插手军方,便尽力推荐贤能。

王壑是从母亲的信中知道这周惟安的,称他是个奇人。这次他发动皇城兵变,为控制京郊军火研制基地,便让人联系了周惟安,暗中布置了一局棋。

周惟安接到消息,第一念头不是考虑帮不帮的问题,而是埋怨王壑:怎能如此信任他呢?他可是阿谀逢迎之辈,万一向嘉兴帝告密,王家倾刻要灭族。

唉,梁大人这儿子……

周惟安仿佛被托孤般,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为免得王壑出事,他义不容辞地参与了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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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李姑娘深入虎穴

王壑想起母亲对周惟安的评价:

周惟安拍马的功力十分深厚,对媳妇的畏惧程度同样深,夫人的话堪比圣旨——不,比圣旨更有威力。

同僚们嘲笑他,说他这拍马的技能是在闺房内应对夫人而练就的生存手段。他分辨说,他没成亲前就这样。同僚又道,那定是被老母压迫的。

周惟安不置可否。

比起用滥美之词捧人,他的奉承能因人而异,让听的人身心舒畅,且他有一项本事:再平庸的人,他也能找出对方的与众不同之处,加以赞扬。

想到这,王壑对周惟安深施一礼,然后真诚道:“周大人年纪轻轻便位居三品,堪称我辈楷模。危难之时,更能以社稷苍生为重,更是令人钦佩。那些自诩正直、清明的官员,拍马也难及大人分毫……”

周惟安瞪圆了黑眼睛——这话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味道,与他师出同门的感觉,令他心潮澎湃。

“哎呀贤弟,你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周惟安激动地把住王壑双臂,诉说衷肠。

赵朝宗也瞪圆了眼睛。

白虎王郑基用力咳嗽。

周惟安根本没听见,凑近了王壑,压低声音说秘密:“……贤弟此次顺应民心,我等莫不响应……”

可是王壑听见了,忙打断他道:“周大哥,咱们闲了再聊,眼下先处理正事。王爷叫呢。”

周惟安忙转脸看向白虎王。

白虎王叫道:“周惟安。”

周惟安忙道:“下官在。”

白虎王双眼微眯,瞅着他一本正经评价道:“你这拍马的功夫并不如传闻厉害嘛。”

周惟安忙道:“请王爷赐教。”

白虎王道:“本王乃白虎王,年纪又长,你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却对着这小子长篇大论地夸赞,是何道理?就不怕本王介怀?可见你不会看人眼色。”

周惟安:“……”

他终于无言以对了。

众人都低头忍笑。

王壑笑道:“王爷也有心情说笑起来。”说罢转向周惟安,笑容一收,问:“崔华呢?”

周惟安道:“在二层门内。”

王壑急问:“假钦差呢?”

周惟安道:“被崔华识破身份,逃进了第三层。”

白虎王道:“不说崔华被假钦差杀了吗?怎么还没死,又打起来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惟安道:“王爷且听下官回禀……”遂如此这般,将这两天军火研制基地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王壑听说假钦差被崔华识破并追杀,眼中寒光一闪,对白虎王道:“请王爷下令,炮轰山门!”

白虎王环视周围,满面寒霜。

对崔华,他早不满了!

他当即接管了指挥权。

“轰——”

又一声惊天爆炸在山中响起。

……

原来,李菡瑶扮成內侍庄夏,在陈真的带领下,成功混入军火研制基地,向崔华宣圣旨。

崔华三十出头,方脸上嵌着一对细长眼,身材不高,但体型壮硕,无论坐立,都给人稳若磐石的感觉。

他与虎禁卫大将军贾原、镇远将军霍非,都是嘉兴帝登基以后提拔年轻将领。

三人各有特色:

贾原文采出众,文质彬彬,乃是一名和气的儒将。

霍非相貌俊朗,英气勃勃,武功高强,品味高雅又有风度涵养,号称“玉麒麟”。

崔华最具枭雄气势,其为人心机深沉、果断狠辣,行事不择手段。

白虎王被调往西疆后,崔华进入京郊军火研制基地,凭着狠辣的手段铲除异己,虽然没敢动白虎王留下的人,却将他们分散、排挤了出去,短短几年内,便掌控了军火研制基地大权,便是王亨梁心铭也难插手。

后来,周惟安以工部左侍郎的身份进入军火研制基地,负责军火武器制造管理。因他善于奉承,深得崔华信任,和崔华文武相济,把控着基地。

然这只是表象。

在基地深处,除了崔华和其亲信,连周惟安也无权进入,他费尽心思也未查明原因。

李菡瑶宣读圣旨后,就见崔华一双细长目迸出凛冽寒光,盯着她问:“龙、虎禁卫叛变,皇上被困太庙,怎不调西大营镇远将军霍非救驾?”

他一放脸,属下噤若寒蝉。

李菡瑶如被毒蛇盯住,遍体生寒,觉得他那双细长眼看人目光吝啬,与偷窥没两样。

她眼下可是钦差!

绝不能被崔华震慑。

她仿佛没留意崔华的威严,一心只顾皇上,义愤填膺道,乾元殿被轰,兵符遗失,皇上无法调兵,且皇上也不敢相信霍非,最相信将军,这才派她来。

说罢,她看向陈真。

陈真便沉痛道,他听见城里炮响,感觉不妙,急忙去求见霍非,然霍非拒见任何人,委实奇怪。

崔华细长眼眯成一条线。

室內气息仿佛凝滞了。

周惟安上前一步,率先打破僵局,对崔华躬身道:“将军,眼下危急存亡关头,唯有将军能救大靖于水火。请将军率军勤王,剿灭叛党!”

众人忙附和“请将军下令!”

崔华冷冷道:“不急。”

李菡瑶急道:“怎不急呢将军?”

崔华瞅她道:“我自有主张。”

嘉兴帝被困太庙,形势危急,但崔华行事一向谨慎,眼下京城内有玄武军和叛变的龙虎禁卫,外有西大营十几万兵马,霍非动向不明,他怎敢轻易发兵!

李菡瑶故作纠结模样。

周惟安笑着安慰道:“庄钦差不必担心。将军胸有韬略,定能救出皇上。我等只听吩咐便可。”

李菡瑶瞅他这一会工夫就拍了崔华好几下,手段纯熟,不着痕迹,暗暗记在心里。面上松了口气道:“真的吗?怪不得皇上千叮咛万嘱咐传旨给崔将军。”说着便盯着崔华看了好一会,满眼的新奇和崇拜。

崔华本来嫌她无礼的,被她借着嘉兴帝之口狠拍了一记马屁,又被她用坦白的目光瞻仰,感觉很微妙。破天荒把细长眼睁开了些,施舍她一记安慰的目光,道:“难为你对皇上一片忠心。本官必不辜负皇上厚望!”

周惟安不由腹诽:这小太监抢他的风头!

当下,崔华一面派心腹进城打探消息,一面派人去试探霍非,一面调集兵马、火炮备战。

分派已毕,众人散去。

崔华留下了李菡瑶和陈真。

他又仔细询问李菡瑶详情。

第384章 闯禁区

李菡瑶知无不言,真假掺半。

太庙发生的事是她亲身经历的,说来自然真切,只隐瞒了她顺走玉玺一事;其他的都推说不知道,因为“庄夏”是在太庙当差,不在皇上身边伺候。

崔华丝毫未怀疑她身份。

不过,李菡瑶也知道瞒不久,等崔华得到消息,知道玉玺被她顺走,或者打听得简繁出事——这两件事迟早会在京城传开——崔华便知道钦差是假冒的了。

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她便趁崔华不备,将藏在指甲里的毒粉弹在烛火上,经烛火焚烧后,散发轻微香气。

一同中毒的,还有陈真。

这药数个时辰后发作。

第一步成功后,她便准备进行第二步:想办法进入基地深处,寻找机密技术。

纵然她眼下是“钦差”,这基地也不是她任意乱闯的,须得有人带领才行。经过观察,她盯上了周惟安。此人极擅长逢迎拍马,想必会给钦差几分面子。

那时已是深夜,崔华问完后,叫周惟安来带李菡瑶去安置。她不禁暗喜,趁机跟周惟安寒暄,问这问那,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样子,试探并套取消息。

周惟安果然没驳她面子,一一解说。

李菡瑶等时机成熟,才仿佛不经意道:“听周大人这么一说,咱家越好奇了,想进去逛逛。”

周惟安一愣,踌躇不答。

李菡瑶忙问:“可是不方便?”

周惟安道:“这倒不是……”

李菡瑶忙道:“既不是,那就去吧。周大人,这可是咱头一回来军火研制基地,又是替皇上办差,要是不见识一番,等回宫那些人问起来,咱家可说什么呢?没准他们会笑咱根本就没出过宫,是胡吹的呢。”

周惟安忙道:“说的是。钦差降临,代行皇上旨意,理当巡视一番。本官便带钦差进去瞧瞧。”

李菡瑶道:“劳烦周大人了。”

周惟安道:“不敢。钦差大人将来必定是要去御前伺候的,本官还指望钦差大人美言呢。”

李菡瑶忙道:“这个容易。”

三言两语,二人达成默契。

周惟安真是奉承李菡瑶吗?

非也,他是在利用李菡瑶。

他也正想探寻基地深处的绝密区域,以陪同钦差的名义找进去,若被崔华怪罪,他便可以推到钦差头上,横竖这钦差是替昏君传旨的,与他敌对。

打定主意,周惟安也不领李菡瑶安置了,直接带着她和两名假龙禁卫向基地深处行去。

他看似随便闲逛,一边走一边向李菡瑶介绍基地情况,暗中却不着痕迹地向禁区靠近。

京郊军火研制中心入口只一条通道,从大门开始,共有五道门禁和院落,相当于五道关卡。

进入第五道门后,通道一分为二,每一条岔道犹如树枝发杈般,再延伸出数条通道,通往不同的区域和工坊,形成一张蛛网,笼罩整个基地的山区。

由于是夜晚,各处都悬着灯笼,乍看去荧光点点,煞是美丽;进入坊间内,灯笼聚集,则荧火辉煌。

“这里是炼铁铸造坊。”

“这边是长枪制造坊。”

“这里是短枪制造坊。”

“那边是霹雳弹制造坊。”

“前边一整块都是火炮制造区,共有五大坊。”

李菡瑶跟着周惟安进了一个工坊又一个工坊,见识了大靖最新的炼铁高炉,见识了大靖最新的铸造工艺,也见识了大靖各式枪支和弹药的制造过程……但周惟安走得飞快,她只能走马观花地看个大概。

每到一处,那些管事的见了周惟安都殷切地招呼“周侍郎”“周大人”。周惟安威严又不失亲切地回应,显然常来这里,与这些管事和工匠都关系密切。

每个作坊前都有禁军守卫。

李菡瑶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勾勒整个基地的区域分布图,眼看进入基地深处,就见前方出现一高山,山壁上嵌着大铁门,左右伫立四名禁军,手握短枪,肃然警戒。

他们没跟周惟安打招呼,甚至都没看周惟安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事实上,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话,的确算不上认识。——这里便是绝密禁区了。

李菡瑶敏锐地察觉不同。

周惟安很清楚崔华的脾气秉性,不敢试探崔华底线,以免引起崔华怀疑,故而从前每行到此便止步,从不去跟这些禁军套近乎,眼下他却照直走过去。

守门禁军察觉他这一反常行为,也很诧异,都扭过脸来看着他,看他想怎么样。

周惟安到门口,正容道:“这是皇上钦命的庄钦差,奉旨前来。将军让本官陪同巡视。”

禁军们看着李菡瑶,神情犹豫。

他们这支精锐乃崔华的心腹,钦差降临,他们也听上官说了,虽不知为什么,但这事不假。钦差在周侍郎陪同下来此巡查,也很正常。只是,以往除了崔华本人,其他人要进入这里面,都需令牌才能通行。

一禁军便问:“令牌呢?”

周惟安忙道:“将军没给令牌。钦差也需令牌?”

那禁军道:“这个……”

他也不知道啊。

李菡瑶心一动,道:“你们倒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便去找将军要令牌来,可将军正忙着……”

那禁军忙道:“不必了。”

崔华正忙他们是知道的,因为他们的上官就是被崔华派人叫走了。来人一脸凝重。此时他们若为这点子事跑去打搅,只怕不得好;再说,让钦差等在这也不妥。

于是,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点点头,便放行了。

这并非他们大意,也有周惟安的脸面在里头。

周惟安一直颇得崔华信任,以前又从未试图闯入禁区,几位禁军下意识认为:今儿若没得崔华授意,周侍郎是绝不会带钦差来的。既然是崔华授意,钦差又地位超然,他们又何必死盯着规矩要令牌呢。

看着小儿手腕粗的铁条铸成的铁栅栏“嘎嘎”打开,李菡瑶在心里抹了一把汗,眼角余光瞥见周惟安绷紧的身子放松,心里泛起疑惑:这姓周的为了奉承讨好自己,竟不惜冒险闯禁区,就不怕崔华责罚?

这人怕有古怪!

她便多了一分戒备。

铁门后是一长长的通道,从山腹内横穿过去,李菡瑶估摸了下,足有小半里长。

第385章 男童

出口是机关门,石壁上雕着一幅八卦图,领路的禁军在图上用力按压了几下,那扇沉重的石门才缓缓打开。

李菡瑶紧盯着那禁军,待门开,目光一闪,随着他走出去,脑海里却不住回放他刚才的动作和那幅八卦图。

出口外,是一山谷。

谷内也是一片工坊。

周惟安并无做贼的心虚,站在标有“第一工坊”字样的匾牌门口,端着侍郎的官架对守门的禁军道:“本官乃工部周侍郎。陪钦差到此。叫一个管事的来听吩咐。”

很快,一中年管事赶来。

周惟安道:“本官奉将军之命陪钦差巡查。这里本官也是第一次来,你且替我们引路。”

那管事赔笑道:“小人遵命。”

当下,李菡瑶和周惟安便跟着那管事走进第一工坊。

内门居然也是机关门,同样的八卦图,不同的开启手法,令李菡瑶心神提高到极致。

一踏进院子,便听见两声闷响,并夹着喝骂“狗东西,你骨头硬,看能硬过爷的棍子!”

李菡瑶站在门口一看,一张惨白的小脸映入眼帘,黑漆漆的眼内满是惊惧和痛苦。这是个男童,看年纪也不过八九岁。寒冬腊月的天,他却只穿着单薄的小袄,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大工桌的桌腿边,一双小手紧紧抱着桌腿,任凭旁边的胖管事挥着棍子抽打脊背。抽一下,小身子痉挛似得颤一下。他却死死闭着嘴一声不吭,不哭喊也不求饶。然身体的疼痛抵不过意志,那双黑漆漆的眼内很快溢满泪水。

李菡瑶看得心一缩。

李菡瑶年方十五,手下除了李家原有的家仆,她更喜欢培养和调教新人作为自己的心腹。

比如与她一块长大的琴、棋、书、画等丫鬟和小厮,还有胡清风在青华山庄训练的少年男女们,如胡齊亞、风雨雷电、凌寒等人,除了这些已在当差的,青华山庄子里还有几百名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

李菡瑶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她每年都会抽时间去青华山与这些孩子相处一段日子,亲自指点和教导他们,也从他们身上汲取灵感,从不因为他们眼下懵懂而有所轻视。

因为李卓航曾告诉她: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无穷无尽,不似成人容易被观念禁锢。你再不知一个孩子的潜力有多深,将来能走多高。莫欺少年穷!

在她的印象中,不管这些孩子来自何方,被带来的时候如何贫穷、凄惨,只要在青华庄待上一二年,那脸上便洋溢着孩童特有的活力和热情,除了学习和训练辛苦,他们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

她像带兵的统帅一样管教他们,也爱护他们,也因此赢得了他们的忠心和爱护。

她是最熟悉小孩子的。

可是眼前这孩子的眼神刺痛了她,不由分说,她就想教训那挥着棍棒抽打的死胖子。

出乎意料的,周惟安先出声了,“这是怎么了?”

领路的管事忙喝道:“住手。”

那胖子才停止抽打。

周惟安问:“你为何打他?”

周惟安在军火研制中心也算个人物,胖子虽与他从无交集,却听说过这号人,此时一看他的官服,便猜出他是谁了;再看他对李菡瑶恭敬的模样,不知这小太监是什么来头,竟让一个三品官恭敬陪同,心里一跳,忙赔笑回道:“这小崽子偷奸耍滑,差点坏了大事。”

李菡瑶道:“这不就是个孩子吗?能做什么大事?”

周惟安皱眉道:“对呀,怎么这里使唤小孩子做事?”这一刻,他威严得不像那个逢迎拍马的周黑子。

胖子哈腰回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是个侏儒。一辈子长不高,不是孩子。”

那孩子听了这话更加瑟缩,倚着桌腿,连抬头看众人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申诉喊冤了。

周惟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有些意外。

李菡瑶却愤怒了。

她今年也十五岁!

这鲜明的对比更刺痛了她的心。

她先不发作,先问道:“既是这样,为何把这样人弄进来做事?这里可是军火研制中心!这样重要的地方,竟找不到好人了吗,为何把他弄来充数?”

桌腿边的小身子僵了僵,然后悄悄的向桌子底下挪动一点点,想把自己藏起来。

胖子忙道:“没有充数。这小子擅长机关制造,又会计算,连王相也夸赞过呢——”他说着忽然一惊,忙刹住话头,赶紧补救道——“可是他……”

李菡瑶高声打断道:“他竟有这样本事!你还敢糟践他?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真正是翻脸比翻书快。

原来,她猜想这孩子定有什么别人没有的本事,才会被弄到这里来,所以故意斥责胖子,等胖子说出这孩子的本领,她才突然变脸,严厉呵斥。

胖子慌忙道:“可是这小子自打见了王相,便不肯用心做事了,整日偷奸耍滑,连将军的话也不听。前日还顶撞了将军。将军吩咐军法处置。”

李菡瑶道:“胡说!分明是你欺凌他小。连王相都夸赞他,你却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么糟践他,不是把他往叛党那边逼吗?简直坏皇上的大事!”

她能言善辩,即便胖子搬出王亨来,想把这孩子归为王氏党羽,她也有本领给对方按个罪名。

周惟安诧异地想:“王相夸过的,我竟没听说过。”既这样,他怎么也要护着这孩子。

死胖子敢污蔑王相,找死!

于是,他也把脸一沉,道:“皇上襟怀宽广,不遗余力招贤纳士,你却在这里败坏皇上声誉!都像你这样,还有能人愿意给皇上办差吗?你是何用心?”

胖子顿时面如死灰。

领路的管事见不妙,忙打圆场,并暗示胖子这是钦差大人,催胖子给李菡瑶陪罪。

钦差大人?!

胖子吓得慌忙就跪下了,不住磕头。

李菡瑶又问他:“你是这孩子师傅?”

胖子尴尬道:“不是。”他心里又有不好预感,忙补充道:“小人是这里的管事。”期待钦差大人能看在他大小是个头儿的份上,别太作践他。

李菡瑶讥讽道:“管事?你不管还没事,你一管就有事。你这样人我见多了,心黑手狠。”

第386章 打他!

说完,她弯腰去拉那孩子。

那孩子被这翻转的局面弄怔住了,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不解地看着李菡瑶。

刚才不还在贬他吗

怎么现在又帮他了

李菡瑶握着他的手,用力一拽,道“起来”

孩子借力站了起来,身高还不到李菡瑶的胸口,然容貌却生的极俊秀,黑眸尤其亮,目光清澈,看着人时如一道清泉涤荡人心,不知道他年纪的,无不以为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孩童,是个可爱讨喜的男童。

李菡瑶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小声道“泽熙。”

李菡瑶指着那胖子道“打他”

口气不容置疑。

众人一呆。

连周惟安也被震住了。

泽熙抿着嘴,眼神游移。

胖子又慌又怕,然见泽熙不敢动手,心里又得意,心想“借个胆给这小子也不敢打。”

他是个有眼色的,清楚泽熙不敢打他,不代表钦差不敢打他;至于周大人,却管不到他头上。

他赶紧伏在地上,“砰砰”磕头,并道“请钦差大人饶过小人。小人知道错了哎哟”

他忽然惨叫,屁股一缩。

谁打他

他正想翘头来看,那棍子却奔着他头来了一下,吓得他急忙用双手护住头部。

李菡瑶等人都目瞪口呆

大家都以为泽熙不敢动手的时候,他却捡起胖管事的棍子,用力朝胖子身上砸下去。

先打屁股,后打头

胖子抱头惨嚎。

李菡瑶忍不住笑了。

孺子可教也

之前百般隐忍,原以为是个怯懦的,谁知突然就爆发了,可见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不过,李菡瑶很快看出端倪胖子虽然嚎的凶,其实在虚张声势。泽熙的力气太小,根本没打疼他,倒把自己累得够呛,才打了十几下便气喘吁吁,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李菡瑶及时叫停,先问了周惟安几句,然后令带来的假龙禁卫上前,按规定罚胖子五十军棍。

两龙禁卫是凌寒和凌风扮的,立即上前将胖子按倒在地,凌寒举起胖子使过的棍子便打。

凌寒的力气多大

胖子真正惨嚎起来。

周惟安纠结地看着李菡瑶,不知该赞她还是该怪她,他以为李菡瑶借着昏君逞脸面,狐假虎威。

只是这件事内情绝不简单,胖管事敢欺负泽熙,只怕就是崔华主使的,眼下为图一时痛快,打了胖管事,等他们走后,泽熙如何在此立足

他便想主意应付崔华。

一想却醒悟过来

没有以后了。

过了今天,崔华就完了

他放下心,捧李菡瑶道“庄钦差不愧是皇上金口指定的人,时时以皇上为重,以大局为重。”

李菡瑶下巴一抬,做自得状。

少时,五十军棍打完。

胖管事奄奄一息。

李菡瑶环视一圈周围的监工和工匠,警告道“再有人敢欺负泽熙,这胖子就是下场”

领路的管事忙道“钦差放心,再不会有这样事了。”

周惟安也道“钦差大人放心。本官定将此事告诉崔将军,崔将军会管教他们的。”

他这是为了表明自己跟崔华一条心,而非来打崔华的脸面。明天之前,他不想横生波折。

泽熙听见“将军”二字,却是小身子一抖;周围人也都目光诡异地看着他;本来奄奄一息的胖管事更是如吃了仙丹般起死回生,阴沉沉地瞅着他笑。

李菡瑶发现不对了。

她冷冷地盯着胖管事,心里很想再找个理由把这死胖子打成“死”胖子,又担心太高调了会过早暴露,少不得隐忍一时,等找到东西再动手。泽熙也要带走,否则等她离开后,等待小家伙的将是很悲惨的下场。

领路的管事见她面色阴晴不定,心知不妙,先警告地瞪了胖管事一眼,然后示意几个监工将人抬走,又冲看热闹的工匠们喝道“都好好干活去”

众人忙都低头干活。

领路的管事这才道“钦差大人,周大人,这边请。”

李菡瑶弯下腰,握住泽熙的小手,脸对脸问他道“小兄弟,你既有本事,可否给咱家领路,给咱家解说解说那些东西”一面说,一面用大拇指的指尖在泽熙的手心轻轻挠了两下,双眼深深盯进他的眼底。

两人的距离很近、很亲密。

泽熙先惊吓般一哆嗦,忽又镇定下来,凝视着李菡瑶,目光异样,腮颊可疑地泛出红晕。

李菡瑶笑道“不作声,我当你答应了”

泽熙腼腆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眸晃了下,小手反过来抓紧了李菡瑶的手,十分信赖。

李菡瑶便牵着他走了。

领路的管事有些诧异。

当下,一行人出了屋子。

这座工坊有六幢工房,分左右排列,两边各三幢,中间是两丈宽的通道。

他们进入第二排工房。

屋里灯火通明,工匠们正忙碌,李菡瑶目光一扫,随即被他们手下正拼装的物事所吸引。那是一辆车,有两车轮,不像马车车轮在两边,它是一前一后。

李菡瑶忙问“这是什么”

泽熙回道“是自行车。”

李菡瑶吃惊不已,自行车李家就有,但绝不是眼前这样子。她当年当成新奇事物买回来,也就玩了一会,就丢一边了,还不如骑马舒适、方便。

但这些车明显不一样。

周惟安也吃惊道“你们竟在造这个钢丝辐条,链条,链轮你们都弄出来了”

李菡瑶和周惟安都怀着目的进来的,这一路上,二人表面随意、实则凝神关注周围,不放过任何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然到此时才看到“新”东西。

李菡瑶还好些,因为她是冲着江家的驱动机器技术来的,看见自行车算是意外收获。

周惟安心里不痛快了工部一直在研制自行车这项目,却总未能完善;眼前这车的构造看起来大不同,他这个工部侍郎竟被蒙在鼓里,是何道理

领路的管事矜持地笑着。

周惟安觉得他在向自己示威,一个小小的管事比自己这工部侍郎还受信任,不该得意么

李菡瑶正要问,泽熙仰头对她腼腆地笑一笑,牵着她的手走到一辆自行车旁,松开手,指着自行车各部位,一一替她解说道“这个轮子里面充气的,跑起来不颠。这是曲柄连杆这个链条带着车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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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熟悉的声音

李菡瑶忙问:“你会做?”

泽熙摇头道:“我不做这个。狂沙文学网他们找我来帮他们算一个数。我在第三工坊。”

李菡瑶问:“你做什么?”

泽熙小声道:“大人去看嘛。”

李菡瑶心领神会。

周惟安还在细问工匠们,李菡瑶打个哈欠道:“周侍郎,去别的地方瞧吧。夜深了呢。”

周惟安赔笑道:“是。”

心里把李菡瑶骂死了:费心巴拉地混了进来,关键时却催他回去,这不白忙一场?

后面几间工房是库房,全存着完工的自行车,李菡瑶看后也不能淡定了,很想弄几辆走。

第二座工坊,依然是机关门,同样的八卦图,不同的开启手法,李菡瑶再看了一遍。

进去后,忽见熟悉的机器构造,类似江家研制的驱动机器,李菡瑶立即将自行车带来的震撼和机关门的思考抛在脑后,心里眼里只有眼前这一堆铁疙瘩了。

她围着那机器转了一圈,装作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领路管事道:“这个……是装在马车上的,有了它,就不用马拉车了,车自己会跑。”

李菡瑶配合地露出震惊表。

周惟安不以为意,呵呵笑道:“这话听着振奋人心,不过嚷嚷多少年了,还是没制成功。”

领路管事眼神一闪,嘴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不知为何又止住了,垂下眼睑微笑不语。

这微笑,有些高深莫测。

李菡瑶心一冷——看形,这技术应该突破了。若江家灭门背后真是废帝,那江家的技术很可能被送来军火研制基地,他们获得突破便极容易。

但周惟安显然不知。

他只惦记着那些自行车。

李菡瑶正要说话,忽听后方传来怒骂“狗贼,放开他!”那声音似隔了几堵墙,听来有些飘渺遥远,但落在她的耳内,却如炸雷般,炸得她五内俱焚。

她震惊得险些失态。

泽熙感觉她的手在颤抖,疑惑地抬头,想问她怎么了,看看周惟安等人,又迟疑地闭上了嘴。

李菡瑶竭力平静心绪。

好容易镇定下来,也想好了借口去后边一探究竟,然未等她行动,一指挥使模样的将官带着几个军匆匆进来,目光一扫,先冷厉地盯了领路的管事一眼,然后换上笑脸对李菡瑶躬道:“钦差大人,将军有请。”

李菡瑶岂肯轻易离开,再者她也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对她这个钦差防备到何种程度。

她便问:“哦,将军忙完了?”

那指挥使恭敬道:“是。”

李菡瑶忙道:“哎呀,刚才这位管事说,这里面制造不用马拉的车,咱家还没见识过这么稀奇的好东西呢,正要见识一番。快快,周侍郎,咱们快去后边绕一圈,看看就走,别让将军等。大事要紧!”说罢也不等众人答应,抬腿就走。

她算计的倒好,抢先行动,别人纵想阻拦,也不好扯住她不让去,好歹她现在是钦差!

谁知她动作快,有人动作更快——那指挥使子一闪,便挡在她面前。她鼻尖触及对方上冰冷的铠甲,差点没把鼻子给碰歪了。她吃惊地抬头看着对方。

那指挥使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容,又不失尊敬道:“钦差大人,恐来不及了。将军在等着呢。”

李菡瑶不悦道:“将军不说不能轻举妄动吗?还让咱家先去歇息。这会子工夫都不能等?”

她虽是个小太监,到底是奉“皇命”来的,若太显卑弱了,反让人疑心,所以她耍脾气了。

那指挥使却不买她的账,正色道:“实话告诉钦差大人:这里乃是区,寻常人不准进入。不信可问周侍郎。”

李菡瑶问:“咱家也不让进?”

指挥使垂眸道:“请钦差大人体谅!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若是将军怪罪下来,末将担当不起。”

李菡瑶:“……”

好,很好!

她板着脸,转就走,连泽熙也没理会。当然她并非真的忘了泽熙,只是那指挥使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若是维护泽熙,对泽熙来说是祸不是福。

不但这样,回去的路上她都没再说话,怒气冲冲的样子,把小人得志的嘴脸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并不怕崔华为此事翻脸,有周惟安当替罪羊呢。

她只是个毫无见识的小太监,偶然间替皇帝办差,立了功难免得意忘形,仗着钦差的份在军火研制基地耀武扬威,正是小人心理。崔华若要怪,也该怪周惟安不该擅自主张。让他们两人窝里斗才妙呢。

殊不知周惟安也正算计她。

李菡瑶拂袖而去,周惟安朝那指挥使摊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然后也跟了出来。

他一路盘算,早有了对策。

李菡瑶进来时,见前面五道门很普通,不过厚重些而已,因此没大留心,等在区内见了八卦图控制的机关门后,回去时便留了个心眼,细观察才发现,其实每一道门后,另有一道八卦图控制的机关门。

这是双重门!

如此严密的守卫,不但没让李菡瑶心生烦恼和担心,反而触动她灵机,想起一个妙计。

等到前面大堂,见了崔华,那指挥使便上前附耳,将钦差和周惟安擅闯区的事说了。

崔华神微冷。

周惟安欺负李菡瑶年少不知事,抢先道:“庄钦差要代皇上巡查基地,将军正忙军务,下官不敢打搅,便自作主张带他去了。擅闯区,都是下官之过。”

他勇于承当,将过失都揽在自己上,然细品他这话,却大有深意:“庄夏”只是太庙一个小太监,并非在皇上边伺候的心腹,紧要关头被皇帝派来请兵救驾,皇上哪有闲工夫让他巡查军火研制基地?

可见庄夏撒谎。这是一。

再者,虽然周惟安勇于承当过失,听的人却未必这么想,只当“庄夏”以钦差的份压着他,他不得已才带庄夏进入区,因为他以前可没去过。

崔华就是这么想的。

李菡瑶眼看崔华一双细长目盯住了自己,一面暗骂周惟安狡猾,一面故作尴尬地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壮胆道:“咱家就想看看,回去也好禀告皇上,不然皇上若问起来,咱家像瞎子聋子一样,什么也答不上来。皇上岂不要骂咱家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崔华皮笑不笑道:“庄內侍说的也有理。不过,这区是奉皇上钦命戒严的,若无令牌,外人一概不准入。本官若是松懈,恐怕皇上怪罪。”

他不愿称这小子钦差,不过是个临时拉来救急的最低等的太监,算什么钦差?给几分脸,都不知姓什么了,居然敢闯入区耀武扬威!

第388章 天使对恶魔

李菡瑶尴尬地低头,唯恐眼神泄露了心底的杀意,嘴巴还不忘做戏,“小声”嘀咕道:“周大人又没说那地方不能进,若说了,咱家也不能硬闯。”

周惟安:“……”

这小子把他卖了!

他没有辩解,诚恳道:“都是下官之过。请将军责罚。”

李菡瑶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不争不辨,诚恳认错,反让人觉得他受了委屈。这手段,老辣!

崔华来回打量他二人几遍,才淡淡道:“罢了。念在庄內侍不知情,就罢了。”

说罢,请李菡瑶去歇息。

周惟安等李菡瑶走了,再次请罪。

崔华摆手道:“下不为例。”

他嘴上说的大度,心里并未释怀。他生性谨慎多疑,已经对李菡瑶和周惟安都生了疑心,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发落。再者,眼下非常时期,也不可妄动,但更不能大意,不如派人暗中悄悄监视他们,静观其变。

就见周惟安感激道:“谢大人。不知城里可有新消息?”

崔华道:“没有。大人先去歇息。明早再理论。”

周惟安便告退下去了。

等他走后,崔华又细问曹指挥使:“他们去了哪里?”

曹指挥使道:“第二工坊。”

崔华问:“可发现什么?”

曹指挥使道:“末将不知。待末将叫一管事来回禀将军。”说罢转身出去,吩咐一禁军跑去叫人。

少时,先前领路的管事来了。

崔华便问他,钦差在禁区内所言所行。

领路的管事便一五一十都回了。

崔华听说李菡瑶为维护泽熙,打伤了第一工坊的管事,脸一沉,骂道:“这没根的贱奴!”

骂一声,却没了下文。

又挥手让众人退下。

但只这一句就够了,领路的管事回去后,便对泽熙没好脸,变着法儿折腾他讨好崔华。

这时,崔华却派人来叫泽熙。

管事脸上浮现猥琐的笑意,对泽熙道:“将军叫你呢。你乖乖的小心伺候着,有你的好处。”

泽熙顿时发起抖来。

禁区深处,靠山边伫立着一座小楼,那是崔华的私人住所。和基地第二重门内威严的将军府相比,这座小楼精致中透出生活气息:院内边角开了两块菜地,只是隆冬季节,京城这边无冬菜可以生长,地里一片荒芜。但也不显萧索,菜地边沿,几株红梅全开了,红艳艳的梅花赛过胭脂,给小院、小楼平添了景致。

一楼的东屋是卧房。

屋里烧着地热。

崔华坐在榻上,正如毒蛇般盯着眼前的小人儿。

泽熙被扒去了小棉袄,只穿着小肚兜,肉嘟嘟的小胳膊腿暴露在外,光着一双小脚丫,含泪的双眼仰望着崔华。他本是一副愤怒冷漠的表情,可是湿漉漉的双眼却将这表情打了个折,显示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崔华见他背上有几道棍棒抽打留下的红痕,脸色阴沉可怕,恼怒地想:胖子胆大的很,竟敢弄坏他皮肉,合该被庄夏打死,倒省了本将军吩咐了。

他这点恼怒可不是怜惜泽熙,他只是不愿被人弄坏了自己的好东西。在他眼里,泽熙跟那博古架上的唐三彩没两样,都是用来赏玩的,弄坏了可不成。

“怎么,攀上高枝了?”

泽熙紧闭嘴唇,不言不语。

崔华下榻,走到男童身边,伸出粗大的手掌,食指勾起那精致的下巴,盯着那清澈的眼睛,阴测测道:“你以为他是皇上派来的钦差,攀上他就能摆脱本将军掌控?小东西,你做梦呢——”他松开右手,大掌箍住男童那面条似得小胳膊,左手掐住了那脆弱的腰逼问——“听说你故意懈怠,不好好做事,可是那群贱奴挑唆你的?你若敢跟本将军耍花招,本将军定叫你生不如死!”

泽熙咬紧牙关瞪着他。

崔华大手下移,落在那肉乎乎的可爱臀上,一把握紧,捏面团似得捏,眼中泄出残忍的快意。

以往这时候,他都是脱了外衣的,然今天形势紧张,他甲胄未除,只好上下其手。

泽熙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若真是个孩童也罢了,偏偏长大了,虽还不太懂事,但从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也看出自己处境不堪,从而觉得羞耻。因此他最痛恨别人靠近他,摸他更不行,一摸便像炸毛的刺猬般,对人又撕又咬。

今日李菡瑶虽救了他,他并不多感激,以为李菡瑶跟崔华一样,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坏家伙。

李菡瑶拉他手,他大怒。

那时,李菡瑶与他脸对脸,距离极近,他便闻见李菡瑶身上的气息,与记忆中的味道相仿。

那是女儿家独特的香气!

这钦差竟是个姑娘?

李菡瑶又以指尖抠他的手心,并以眼神暗示他,令他感觉这“钦差”不大对头。

他仿佛窥见了不得的秘密,顿时觉得安全了,也不排斥了,也愿意让李菡瑶牵着自己的手了。

一个姑娘为何扮作太监呢?

他仿佛看到一丝曙光,期盼要发生些什么事。最好的结果,就是这“钦差”是崔华的对手假扮的,来找崔华晦气的,把崔华给弄死了才好呢!

在第二工坊,李菡瑶被曹指挥使强势阻拦并撵走,使得泽熙更确定这其中有猫腻。

他在等待着、期盼着。

心里有了希望,对崔华的凌辱再也不堪忍受,又不敢反抗。他这小身子在崔华手下就像泥娃娃一般脆弱,反抗只会招致毒手。他忍到今天,可不能死。

他便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崔华,仇恨太过浓烈,使得那张小脸再不复精致,变得面目狰狞。

崔华见怯生生的小鹿摇身一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小豺狼,不但不生气,反兴趣盎然,升起了强烈的征服和蹂躏**,讥笑道:“嗬,想反抗?!”

泽熙冲着他龇牙一笑。

这笑容天真无邪,很可爱。

崔华心里却莫名发寒。

有古怪!

他要弄清这古怪,盯着泽熙如同盯着一头烈性小马驹,要驯服他,令他忠于自己。

他将泽熙抱到榻上,正要放浪折腾,泽熙大骇,不顾生死奋力挣扎,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第389章 虎口里拔牙

鲜血渗了出来。

那红色刺激了崔华的双眼,令他细长的眼眸扩大、变圆。他翻手捏住泽熙下巴,差点将泽熙下巴颏捏碎了,兴奋道:“吃人啊,小狼崽子!很好!”

他居然笑起来了。

泽熙也冲他笑。

还是那么天真无邪。

崔华着实奇怪:这小家伙到底为什么笑成这样?心底的疑团似暴雨前天空的云,越聚越多。

他定要弄清这问题!

然而,别人不让他如愿。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不耐烦喝道:“什么事?”

若在平常,属下绝不敢来打搅他的,但眼下乃非常时期,他估摸着是有大事,所以才问。

外面回道:“秦指挥有事回禀。”

崔华阴沉着脸放开泽熙,下榻来。

“来人。”

外面应声进来一禁军。

“将军吩咐。”

“把这小子带走,跟那群贱奴关在一处。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是,将军。”

泽熙逃过一劫,被带走了。

崔华离开小楼,重新回到前面将军府,便有属下来回禀军情,然后又查看军务,一夜不曾睡。

另一边,李菡瑶也未睡。

本来她已经躺上床了,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忽然又翻身坐起来,对外叫“凌侍卫。”

凌寒忙进来,到床前。

李菡瑶瞅着他问:“万一崔将军把今晚的事告诉皇上,你说皇上会不会降罪咱家?”

凌寒心领神会道:“庄兄弟放心。你本不知情,况且也是好意,想替皇上察看察看,皇上怎会怪你呢?最多教导你几句,让你下次别莽撞行事。”

李菡瑶松口气,放心道:“说的也是。好歹咱家这次也算立了功,皇上未必会严惩咱。再说了,崔将军说的也不知真假。咱家是一定要把这件事禀告皇上的。若真有其事,皇上自会赏他;若他撒谎,哼哼!”

凌寒赞道:“庄兄弟忠心!”

李菡瑶正色道:“那是。这节骨眼上,咱们多个心眼没错,免得他被叛党收买了。你过来……”

说着压低了声音。

凌寒凑近她。

李菡瑶便如此这般交代他一番。

凌寒不住点头。

他们这般做戏,乃是李菡瑶防备暗中有人监视,先装模作样一番,打消对方的疑虑,再交代凌寒任务。

凌寒轻声道:“庄兄弟放心。”

自打他们这些孩子进入李家后,再不为生活钱财发愁,那志向就拔高了,且是不断提高。

李菡瑶不负所望,带着他们杀贪官、闯京城、入皇宫,每一次行动,都让他们热血沸腾,所经历的皆是寻常人奋斗几十年也未必能完成的大事。

眼下他们身处虎穴狼窝,随时会丢掉性命,但他根本无惧;即便死了,他也无怨无悔!

他不怕,却发现李菡瑶有些心神不定,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之前在皇宫也没这样。

他以为李菡瑶紧张,便低声安慰她,让她别怕,他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护她周全。

到底是个姑娘家!

凌寒有些心痛主子了。

他们这些少年心理常很矛盾:一方面十分崇拜、信任李菡瑶,能人所不能,另一方面又怜惜她是女子,全力护着她,觉得她害怕、紧张都很正常。

李菡瑶确实很紧张。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禁区内听见的声音,那声音先令她狂喜,接着便是害怕,然后又犹豫,最后,种种复杂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去,代之以冷静。

她双眸不自觉射出耀眼的光芒,红唇不动,从齿缝里挤出微声道:“不可大意!这次京城之行即将结束,我不想在最后功亏一篑。一定要成功!”

凌寒低声道:“是。”

李菡瑶重新躺下。

凌寒没出去,就守在房内。

另一边,周惟安也在行动。

第二天清晨,城门一开,崔华派去城中的心腹便传回来消息:皇上确实被困皇宫。王壑跟张谨言已经控制了皇城,将文武百官悉数押进皇宫。昨晚太后薨逝……

一条条消息惊呆了崔华。

“皇上呢?”

“不知道。”

形势恶劣,崔华不由紧张,又暗自庆幸没有贸然出兵,否则没救出皇上,先把自己折了进去。但皇上失踪,得救啊;若迟了,被叛党先找到就完了。

他召集心腹紧急磋商。

李菡瑶和周惟安都在。

因崔华要派人混入皇宫,打探皇上消息,最好的人选莫过于李菡瑶带来的“龙禁卫”。他便叫了凌寒等人来,询问龙禁卫值守皇城的规矩和安排。

“你原属谁管辖?”

“唐大将军。”

“本将军问你归哪位指挥使统辖?”

“张强。”

凌寒见问这么细,心里“咯噔”一下,忙随意扯了个名字,龙禁卫有三万呢,每千人一个指挥使,共有三十个,就不信崔华认识所有的指挥使。

果然,崔华神情没变化,然他接着又问:“你们这一支归哪位副将军统辖?”

凌寒愣住了。

他不知道啊!

他也不能随意掰扯了,因为龙禁卫大将军之下,只有两位副将军,原是龙禁卫左、右将军转化来的。那可三品武官,崔华要不知道名字才怪呢。

正冒冷汗,凌风抢道:“尉迟琛。”

凌寒忙点头,心里感激不已。

崔华依然没在意他们之间的奥妙,继续问道:“你们在皇城内何处镇守,每班多少人,何时交接?谁能绘出皇宫地形图?或者各自说一些,本将军叫人绘制。”

李菡瑶一听,顿觉不妙。

她当初为了进皇宫,可是很做了一番功夫的,收集了无数情报。再者,她也没敢扮重要人物,这次冒充钦差,也是以太庙一小太监的名义,差不多的事都可以推说不知道;关于嘉兴帝和吕畅,她因为一直跟在这二人身边,对当时的情景十分了解,崔华毫不怀疑,但凌寒等人扮的龙禁卫就不一样了,根本禁不起盘查。

李菡瑶想过无数种暴露的可能,唯独没想到这点,可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不过到这时候,也无所谓了。

正好她已经等不及了。

她嫣然一笑,“啪啪”甩了两下响指。

第390章 姑娘笑靥如花

李菡瑶认为,姑娘家就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儿,哪怕打仗呢,也别像男人们一样凶神恶煞的,所以,她但凡要动手时,总是笑靥如花,让人眼前一亮。

姑娘笑了,对手要遭殃了!

凌寒和凌风听见事先约定的暗号,再瞥见姑娘脸上开花,同时出手,一按护腕,护腕内弹出一圈钢针,拔出一束,扬手一甩,射向在场的崔华等武将。

又有几人向门口的禁军攻击。

这要感谢崔华,为商讨进入皇城之事,将李菡瑶带来的假龙禁卫都叫了来,省了她费事。

就听堂上惨叫连连。

猝不及防下,面对面的被钢针扎入咽喉,侧着身的则被扎入一侧太阳穴,陈真等武将纷纷中招。

只有崔华避开了,并还击。

还有周惟安,他是文官,凌寒等人为免浪费时机,便没在第一时间对他出手,全冲着那些武将去了。他看见厅堂上一片混乱,吓得躲进了椅子底下。

他可不能死,要留着有用之身相助王壑,怎能糊里糊涂死在这不知哪来的假钦差手中!

李菡瑶见崔华居然躲开了,笑容一顿——这狗熊身体底子真好,中了毒居然还能挺到现在。

李姑娘也是为难,若给崔华下那种即刻毒发的毒药,固然一劳永逸,但她只带了十几个人闯入军火研制基地,对基地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杀了人家将军,如何能在大军环伺、建造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基地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得已,她只能选药性缓的,既要毒到崔华,又不能让他发现中毒,还要掐准时机毒发。难哪!

她算好了崔华该今早毒发的,谁知他居然扛到现在也没毒发,还有余力攻击凌寒他们。

真壮实得跟狗熊一样!

李菡瑶急忙又甩了一个响指,这是撤退的暗号。

过多纠缠无益。

他们不是来杀敌的。

他们有明确的目标!

凌寒等人毫不恋战,一面拔出短枪,接连射击崔华,一面冲向李菡瑶,护着她撤退。

李菡瑶道:“跟我来!”

她没有朝外跑,而是反身朝后堂跑去。后堂有一过道,通向第二道门,过道内设置了机关门。想来崔华日常在此处置军务,进出便从此抄近路。

李菡瑶早上才发现墙上有幅石雕八卦图,因而发现这条近路,因此直接冲入后堂过道。

崔华拼死杀向大门口,要堵截他们,眼看方向不对,急忙又掉头,并吼叫“来人!有刺客!”

门外的禁军纷纷呼啸涌入。

李菡瑶待凌寒等人退入机关门后,迅速在墙上的石雕八卦图的泽兑和水坎两个浮雕上用力按下,就听见机关门发出沉闷的声音,缓缓向当中移动。

崔华已经追上来了,见李菡瑶居然能操纵机关门,吃惊之余,目射寒光,神情凶狠,骤然爆发,要赶在机关门闭合前冲过来,忽见李菡瑶对他扬起手。

他脚下微滞,急速闪避。

不是钢针,也不是飞刀。

一蓬白雾扑面而来!

“毒药!”

崔华下意识地想。

因为他感到一阵晕眩,体内的毒药终于发作了,然此毒药非彼毒,他不知内情而已。

他急忙后退躲避。

这一让,石门便关上了,他眼睁睁看着李菡瑶等人消失在石门后,禁不住怒不可遏,急怒之下血气汹涌,毒气攻心,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石门关上后,李菡瑶纤手飞快急点,打乱了八卦图原有排序,这样一来,崔华要破解须得一段时间。

“走!”

李菡瑶等人冲入第二道门禁,凌寒等少年负责偷袭守门禁军,李菡瑶负责操纵机关门。

因守门禁军认识“庄钦差”,根本没防备,被凌寒等人杀了个干净,等驻守在这一层的禁军听见动静赶来,李菡瑶等人已经冲向第三道门禁。

眼下拼的就是速度!

“敌袭!敌袭!”

凌寒对着守门禁军高喊。

李菡瑶“惊慌”奔逃。

里面的禁军不知内情,只当前面真来了敌人,一个个紧张万分,都瞧向他们身后,纷纷问“敌人在哪?”然后被凌寒等人偷袭,李菡瑶再将门反封上。二层内的禁军追来,却被门阻住,而且这门他们开不了!

“换衣!”李菡瑶命令。

他们共有十二人,这道门的守卫只有六人,当下凌寒等五个兄弟飞快换上基地禁军的衣甲。

李菡瑶也换了禁军衣甲。

她找了一个身量相当的禁军,然男女外形天然有差,即便身量一般高,她窈窕的身材也无法同男人比;这些禁军又是常年操练的,多壮实,那衣甲穿在她身上,便有些晃荡。尽管这样,她浑身气势也为之一变,再无扮太监时的阴柔气,更无穿女装时的活泼鲜艳,取代的是昂首阔步,头盔下,眉目凛然,浑身散发阳刚之气。

凌寒见证了这神奇转变。

然后是第四道门禁。

再杀一批,再换一批。

一层层闯关,直到禁区山前。

他们已全部换成了基地禁军的衣甲,在凌寒的带领下,冲到禁区大门口。

“敌袭!”

凌寒对着守门禁军喊。

李菡瑶隐藏在后面。

她昨晚才被撵出禁区,虽说这几个禁军未必就是昨天那一批,但还是小心为妙。万一倒霉呢?

守卫禁区的都是精锐,并未因为他们的呼喊而紧张,领头人沉着问:“敌人在何处?”

正在这时,前山天空升起一道烟花,并伴随着特殊的声音,正是敌人侵犯的信号。

就在禁区守卫仰头看天的当口,凌寒等人对他们发动了攻击,他们便追着前几批守卫的魂魄去了。

原来,崔华毒发,周惟安别有用心,抱着崔华撕心裂肺地喊“快去请邹大夫!”自己不动,却催别人去追敌人、找大夫,然李菡瑶每进一道门,便启动了机关门,并打乱了八卦图原有的排序,一般人如何能破解得开!

崔华自然能,但他已经中毒,生死不知,如何还能站起来开门呢。除崔华外,周惟安也可以。

禁军不能破解机关,急忙来回周惟安。

现在基地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崔华又晕倒,只剩下周惟安官职最高,不回他回谁呢?

周惟安手忙脚乱,紧张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既想利用那假钦差对付崔华,他好渔翁得利,又担心假钦差是安国的奸细,来窃取大靖的军事机密。

最后他决定,大局为重!

先抓奸细,再拿崔华。

一阵忙乱后,邹大夫赶来为崔华诊治;周惟安带人去追假钦差、破解机关门,并发信号通传整个基地,有敌人潜入。

第391章 亲人

李菡瑶进入禁区,如鱼得水。

凌寒等少年再一次换上禁区守卫的衣甲,换完转身,发现李菡瑶已经封闭了机关门,并重新排序,不由一个个眼冒星光,交口称赞道:“姑娘高明!”

李菡瑶抿嘴一笑。

这一路走来,她不断破解八卦图机关门,然后发现:随着层层深入,机关门越来越复杂,刚才这八卦图增加了许多内容,阴阳轮转,变换无穷。

她再改变排序,无人能破!

周惟安追过来,前四道门没能拦住他,一直追到禁区所在的山前,就见铁门大开,守门的禁军消失,连尸体都没有,倒是第二道机关门紧闭。周惟安盯着石壁上的八卦图,黑眉纠结,黑眼珠子不转了,黑脸更黑了……

山边多了一尊紫袍黑雕像。

再说李菡瑶等人聚集在山腹通道内,站在一盏灯笼下,李菡瑶道:“凌寒,你和凌风改装。”

凌寒道:“是。”

昨天他们才进来过,里面有不少人见过他们,须得改下容貌,以免被人认出来,多费手脚。

改装这项技能是他们训练的必备功课,他们身上也带了易容物,当下取出来让兄弟帮忙。

李菡瑶也描粗了眉眼。

改装完毕,才出通道。

不用说,机关门也重新设置了。

敌袭的信号发出后,禁区内守卫的禁军迅速做出反应,出动了十几支小队在禁区内巡查。

李菡瑶等人顶头碰上一支。

凌寒按李菡瑶事先交代的,主动迎上前去,肃然道:“反贼李菡瑶偷袭。将军命在下来传令,并带江如波出去要挟李菡瑶。叫曹指挥使他们来听命。”

那小队头目忙还礼,紧张问:“李菡瑶是谁?”

凌寒道:“江家外孙女!”

众禁军都吃了一惊。

小头目忙道:“是。”

于是大家分头去传人。

没有人怀疑凌寒他们。

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只有十几人,想要无声无息杀掉外面的八名守卫而不发出一点动静,太难。就算他们做到了,还要破解山腹通道出口的机关门呢。对方根本想不到奸细有这个能力和手段,因此毫不怀疑。

其二,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江家人关在这里面,凌寒却一副熟知内情的模样。若他要求把江家人都押出来,恐怕对方也会起疑,但他只说带江如波出去要挟李菡瑶,怎么听都合情合理,再想不到他会是奸细。

其三,这禁区内驻扎了五千人,由崔华亲自管理。崔华之下,就是各指挥使了。其中曹指挥使最受崔华信任,地位凌驾于其他指挥使之上。这人就是昨天撵李菡瑶的那个将领。之前李菡瑶听崔华在调派人手时提过一嘴。所以凌寒才说“叫曹指挥使他们来听命”。对方才不疑心。

因此几点,李菡瑶等人顺利进入禁军营地,并召集了五位指挥使,包括那姓曹的。

禁军营地,议事厅门口。

李菡瑶看着曹指挥从自己面前走过,心想:“你不让我来,姑娘我还是来了。对不住!”

少时,就听里面凌寒沉声道:“昨日来的钦差是假的,是反贼李菡瑶派人假扮的!”

反贼李菡瑶无辜眨眨眼。

站在对面的凌风:“……”

姑娘总是那么神奇!

神奇的李菡瑶精神很亢奋,对接下来的经历很期待,又紧张又期待,还有一点点的恐惧。

她转眼看向营地外……

议事厅内。

曹指挥等人目瞪口呆。

曹指挥使率先清醒,怒道:“我昨天瞧着那家伙就不对,说什么代皇上巡查。原来是奸细!”

另一人问:“那圣旨也是假的?”

凌寒点头道:“假的!”

又一人问道:“崔将军竟没看出来?”他环视几位同僚,皆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凌寒沉重道:“京城……出事了!皇城沦陷,皇上下落不明。将军猜那李菡瑶夺了玉玺。”

众人再次震撼。

曹指挥道:“那李菡瑶什么人,竟如此厉害?”

凌寒道:“李菡瑶是江南人,就是关在此处的江家的外孙女。皇上想纳她进宫为妃,她抗旨不遵,半路诈死逃走。后来,便宣布起兵造反了。”

曹指挥道:“怪道她要巡查,原来要救江家人。她怎么知道江家人在这里的?”

另一人则等不及问:“她一个姑娘,能有多大手段,就能攻占京城、皇城,抢夺玉玺?”

众人纷纷表示不信。

凌寒叹道:“攻占京城、皇宫的是王相的儿子王壑和玄武王世子张谨言。玄武王也反了!”

众人第三次呆滞。

他们没有怀疑凌寒一行人。——这要不是崔华派来的,怎会知道这么多重要军情?

凌寒趁机下令:令四位指挥使带领麾下禁军分别防守东、西、南、北四方,每方一千人;再令曹指挥调五百人守在山腹通道出口,任何擅闯禁区者,不论是从地下还是从空中,一旦发现,一律射杀!

四位指挥使都领命而去。

唯独曹指挥使留了下来。

因为凌寒说崔将军叫曹指挥使,要他待会跟自己一道去前面。那四人都不以为意,因为曹指挥一向受崔华重用,常交代他机密事,当他心腹使唤的。

少时,禁军们纷纷出动。

转眼间,营地便空了。

这便是李菡瑶的布局:把人都调走了,他们才方便行事。至于说防守这么严密,他们要如何逃呢?这个李菡瑶暂时还没想好,但她并不担心。此时他们待在禁区内,比待在外面安全,可以伪装成禁军,浑水摸鱼,见机行事。

一刻钟后,李菡瑶等人在曹指挥使的带领下,去往关押江家人的牢房。她每走一步,神经便绷紧一分,心神也提高一分;内心愈紧张,外表愈冷静。

外祖父还活着!

二表哥也还活着!

她从未想到外祖家会有人在那场大火中生还。

昨晚在工坊,她听见外祖父叫二表哥的声音,心神剧震,回来一夜不曾睡,想明白了一些事:

当日,若潘子玉和陈飞已经得到江家造船技术,便不会费尽心机侵占江家船厂,并火烧江家宅子,制造出江家被灭门的表象,除非他们还没得到。

没得到,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逼江家人交出来。

然江家核心的造船技术,向来只掌握在家主和继承人手中,比如江老太爷、江玉行、江如澄;除这祖、父、孙三人,还有江家工坊的心腹大管事。

要逼江老太爷松口,难!

不过,若是把江家的儿孙辈都抓来,当着江老太爷父子的面,逼他们交代,不交代就杀,他父子还能扛得住吗?

李菡瑶想到这,浑身颤抖。

第393章 我瑶妹妹太厉害了

江如波傻笑道:“观棋,爷跟你闹着玩的。你别告诉表妹,不然表妹又该罚我写字了。”

李菡瑶道:“好,表少爷。”

今天她的心肠出奇的软。

等她俯身将江如波抱起来,一直身,顿时变脸,差点流泪——往日那么活蹦乱跳、嬉笑风流的纨绔二表哥,抱在手里轻飘飘的,竟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她小心翼翼将江如波放在江二太太和江如蕙旁边,转头问江老太爷:“他们是不是折磨表少爷,威胁老太爷和舅太爷,要江家交出机器秘密?”

江老太爷痛苦地低下头。

江家其他人也静默下来。

江二太太搂着江如波,把儿子冻得冰冷的两只手塞进自己夹肢窝下焐着,无语流泪。

江如波小声叫“母亲……”

他忍住不哭。

半晌,江玉行才恨声道:“那些畜生!”

江老太爷忽冷笑道:“他们要,我就给。想造出机器那是做梦!问我怎么回事,我今儿说这个不行,明儿说那个不行。我就跟他一天天地往后拖。他想要造出机器,就得留着我们。就是苦了波儿他们。”

他内疚地看着孙子。

李菡瑶这才明白,是外祖父保住了江家,若是一开始交出技术,江家人早被杀光了。但崔华也不是吃素的,怎肯受江老太爷唬弄,怕是没少折磨他们。

她又问:“老太太呢?”

刚才她就发现少了几个人,却一直不敢问。

江玉行悲痛道:“母亲她……没捱过来,在进京的路上就没了。还有两个姐儿哥儿……”

李菡瑶心一沉,忽然间有了希望,然后再次承受打击,丝毫不比第一次面对江家灭门的心境好多少。她冷声道:“舅老爷放心,崔华很快就会给他们偿命。”

一句话提醒江玉行,忙追问道:“家里怎么样?如蓝和她娘呢?还有,你既追到这来,是不是瑶儿和她爹已经查明真相,到底是谁把我们弄这来的?”

他们竟还不知罪魁祸首。

也不知江家被大火焚毁。

李菡瑶道:“害江家的潘织造和潘子玉,是受昏君指使的,为的是江家的造船技术。还有水军副将军陈飞,还有吴家,这些人早就勾结。连吴家和江家的亲事也是一场阴谋,为的就是江家的技术……”

吴家?

亲事?

江老太爷被打击得懵了,茫然想不起旧事和故人,好容易理清思绪,眼一翻,晕了过去。

“爹,爹!”

“祖父!”

江玉行等人都出来了,正围在老人身边,见他不好了,吓得忙揉胸掐人中,连连呼唤。

李菡瑶急忙加快语速道:“姑娘查了出来,在钦差面前告倒了他们,江家的大仇已经报了!”

江玉行忙对父亲道:“爹你听见了,仇都报了!仇人都已经死了!是吧观棋,他们都死了吧?”

李菡瑶忙道:“都死了。”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都出了一口恶气,不然,别说老太爷,连他们听了也忍无可忍。

江老太爷也缓了过来。

他略定了定心,便疑惑地问:“刚才你说昏君指使得潘梅林他们,怎么钦差又办了他们?”

李菡瑶见他还能想这么细致,很欢喜,这说明老人家头脑清晰,暂时无大碍。忙三言两语,飞快地将江家大火后的事简述了一遍,只省略了江大太太**一段。又说李家已经起兵造反,杀入京城,攻入皇城等等。

为何在这关键时啰嗦呢?

为的是鼓励江家人!

她一边说,一边就见江家上下老小,一个个大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这现象只持续了一会儿工夫,很快,他们脸上的神情就变了,变得狂喜、解气、痛快!

江如波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以手捶地,“我瑶妹妹……太厉害了!造反好!爷喜欢!”

“官逼民反!”

“对,这是他们逼的!”

“就该反!”

……

江老太爷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两眼射出犀利的光芒,呵呵笑道:“好!不愧是我江家的外孙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昏君无道,就该反!”

他转脸叫“玉行我儿!”

江玉行应道“儿子在!”

老太爷郑重道:“今日,若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必亲自安排;若我死了,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倾我江家全部家产、所有人力物力,支持瑶儿打天下!”

江玉行一震,随即恭敬道:“儿子记住了。”

其他人也都应道:“是。”

没有人反对。

江老太爷看着他们满意地点头。江家能死里逃生,是赚来的,但他们也因此跟李家绑在了一块儿。李家兴,江家兴;李家亡,江家也别想独善其身。

李菡瑶没想到外祖父会说出这话,以前多会精明算计啊。劫后余生,所以大彻大悟了?

“婢子替姑娘谢外老太爷。”

“谢什么!瑶儿是我外孙女儿,我们是一家人,倒要你来替她谢我,我不成了外人了?”

“是,婢子说错了。”

李菡瑶见鼓起大家的士气,又见所有人都出来了,忙道:“外老太爷,舅老爷,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出去,迟则生变。”

众人忙都道“说的是。”

江玉行问:“怎么走?”

李菡瑶道:“正要问舅老爷,当日是怎么进来的?平日里拷问你们技术,又被带去哪个工坊?在这里这么些日子,可发现这里面那些异常……”

“走密道进来的。”

“第二工坊。”

江玉行等人都抢着回答。

李菡瑶根据众人的话拼凑出:

江家人来时并未从前面山门进来,而是被蒙上眼睛,走密道进来的。进来时,先下了许多级台阶;然后走平路,七弯八拐,走了足有一个时辰;再然后上台阶,也有许多级。在这过程中,押解他们的人说话嗡嗡有回音,像在山洞里。等解下眼睛上的黑布,便身处禁区内了。由此可以推断:禁区内有一条地下密道直通外面。

而拷问他们技术时,则被带去第二工坊。

李菡瑶听后沉吟不语。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江玉行见她沉吟,想着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又是丫鬟身份,平日里应对大事的机会少,比不得瑶儿能干。便问道:“瑶儿带了多少人在外面接应?”

第394章 你可愿意跟我?

李菡瑶随口道:“两三百人。”

江玉行一呆。

江老太爷也觉得不妙,忙问:“你身边有多少人?”

李菡瑶道:“十几个。”

江老太爷:“……”

他跟儿子对视,满眼绝望。

刚才大家听说李菡瑶造反什么的,听得轰轰烈烈声势不小,还以为集结了多少人马呢,谁知就带了几百人,就敢闯京城、闯皇宫、闯军火研制基地?

这是过家家呢?

李菡瑶还在沉思,丝毫未发现外祖父和舅舅的异样。她初来时,只有大概的计划,剩下的便要靠临机应变,况且此行步步危机,计划也赶不上变化。

正想着,忽听有人叫“姐姐。”

李菡瑶忙抬头看去,刚才她就听见叫了好几声“姐姐”,她以为是江家哪个小表弟或者小表妹,因为忙着跟老太爷他们说话,便没顾得上答应。

结果在一片枯瘦、脏污的人群中,看到一张精致的小脸,玉雕似得面容,正是昨日见过的泽熙。

“泽熙!”她惊喜叫。

泽熙也欢喜叫:“姐姐!”

李菡瑶笑问:“你早就认出姐姐了对不对?”

泽熙腼腆道:“嗯,昨天就知道是姐姐了。”

当初江家人被掳来,江老太爷在崔华胁迫下,将那驱动机器的技术交了出去。然而,工坊的工匠按照那图纸,却没能造出自己会跑的车。崔华便知被江老太爷糊弄了。为了震慑江老太爷,他下令杀了江家二房的小儿子,年仅五岁。江老太爷狂怒,说他已经全部交代,是这里的工匠手艺不精,所以才造不出来。他发毒誓,绝不再帮崔华查看原因,要杀就杀,哪怕杀光江家人也不屈服!

崔华不能确定这话真假,不过却不敢再杀江家人了,而是改变策略,以酷刑折磨江家小辈。

江家三房的小儿子才三岁,娇养着还不行呢,这一路颠簸进京,已经染病,再被崔华拎在手上威胁江老太爷,如雪上加霜,当晚便夭折了。

江老太爷更加不肯屈服了。

崔华暗道晦气,后来便不敢对年幼的孩子下手,只挑了江如波、江如蕙这些年纪大的折磨,威逼江老太爷。

他又找了泽熙来跟江家人学习那技术,想着泽熙孩童模样,可令江家降低警惕性,再者泽熙又聪明,容易学上手,因此缘故,泽熙才得以接近江家人。

那江如蕙曾被崔华折辱,从此见了禁军就害怕,唯有泽熙能接近她,她也当泽熙是小孩子。

江家其他姑娘也是如此。

泽熙可怜江家人,对崔华说要跟江家人套近乎,变着法儿照顾他们。夏天炎热,女眷们不堪忍受,泽熙每天都不辞辛劳地打水来让她们擦身。

就这么的,他混在江如蕙等姑娘身边久了,敏锐地发现女孩子体味跟臭男人是不同的。因此,昨日李菡瑶一靠近他,他便发现李菡瑶女子身份了。

这原因他死也不会说出来!

李菡瑶也没追问,道:“我正想着要去找你呢,又不知道你在哪儿。谁知在这碰到你。”

泽熙道:“昨晚才关进来的。”

仿佛被关进来很幸运似得。

事实上,他真的感到很幸运,因为崔华这一关,让他在第一时间跟李菡瑶重逢。

李菡瑶道:“泽熙,我是来救江家人的,若单留下你,恐怕他们不会饶你。你可愿意跟我去?”

泽熙惊喜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道:“愿意,愿意!姐姐,你一定要带我走。还有我师父。”

李菡瑶道:“好。你叫我,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

泽熙点头道:“嗯。我知道这里有密道。”

他告诉李菡瑶,禁区内最机密的地方是第三工坊。第三工坊在地下,所有工匠都是常年累月不见天日的,他因要跟江家人学习才得出来。在第三工坊下有两条密道,一条通往崔华住的小楼,还有一条通向山外。

李菡瑶目光一亮——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激动地伸手捏住泽熙小脸,夸道:“泽兄弟,你真是姐姐的福星。太谢谢你了!”

泽熙笑容一僵,要扭脸躲开,却又没躲,任凭李菡瑶捏着自己的腮颊肉晃动,有些不知所措——他是该板脸躲开呢,还是该若无其事地笑?

没等他想好,李菡瑶已经转头去交代凌寒什么了,显然刚才的举动是无心的,并非刻意轻薄他。

泽熙悄悄地放松了身子。

旁边,江如蕙抿嘴微笑。

李菡瑶面对凌寒,立即换了一副神情,肃然下令道:“出去传一队人进来。就说为防止奸细劫人,现要把江家人全部转移到第三工坊去。要快!”

凌寒铿然应道:“是。”

转身去亲自传人。

因为这样混淆视听的事,若弄得不好,容易露出破绽,姑娘既然吩咐他,他就该亲自去。

李菡瑶这才重新转向泽熙。

泽熙表面是个男童,其实是少年。似这样身有残疾的人,心理最敏感,把他当孩童一样逗弄,等于羞辱他。刚才她激动之下忘了忌讳,竟捏着泽熙的腮颊肉晃动。泽熙笑容一僵,她便立即意识到自己举动不妥,待要道歉,又怕明说出来,反会令泽熙更加难堪。于是她忙借着跟凌寒说话,混过去了,这还不够,还得补救一番。

她便郑重对泽熙道:“泽兄弟,你曾得王相夸赞,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姐姐也帮不到你什么。唯有承诺:等去了江南,定让你大显身手。眼下,姐姐还要靠贤弟带路,离开这虎狼窝。我们的性命,全系在贤弟身上。”

泽熙听得激动万分。

李菡瑶如此肯定他,可见是看重他的才学,而非因他残疾而怜悯。李菡瑶的承诺,令他对未来生出无限希望,希望能以自己的才学弥补身高的不足,扬名天下。

一直遭人白眼、自卑羸弱的他,心理眼界骤然拔高,超越了外形身高,恢复了男人信心。

他肃着一张精致的小脸,郑重抱拳道:“姐姐放心。我定会带姐姐和各位安全离开。”

李菡瑶道:“辛苦贤弟了。”

接着,她又对江老太爷等人道:“待会要委屈外老太爷和舅老爷,可别露了马脚才好。”

众人忙都点头应允。

第395章 能人所不能的外孙女

江老太爷见她精神抖擞,恍如拨开云雾见月明,心里将信将疑,怀疑逃出去的可能性。——十几人对五万,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然不信又能怎样呢?

他们已没退路了。

老太爷自我安慰道:观棋这么自信,都是因为瑶儿。这一切都是瑶儿的布局。瑶儿那丫头自小就聪慧,长到十几岁,让人意外的事还少吗?经常能人所不能。她不是还劫了玉玺,伪造圣旨,让观棋扮作假钦差混到自己眼跟前来了么,那么救出江家人也并非不可能。

老太爷凭着对外孙女盲目的信任,治愈了心中的疑惑,换上一副坚定、坚韧、自信的神情,并且鼓励了儿孙们一番,硬是将大家激励得意气风发。

很快,凌寒叫了一队禁军来,押着江家人,一路呵斥出了牢房,赶羊似得赶往第三工坊。

因大部分禁军都被调开了,再者李菡瑶他们过来时,是由曹指挥领着来的,所以根本没人怀疑他们身份。

也没必要怀疑。

第三工坊可不是随便进的!

第三工坊建在山谷深处,高墙深院,神秘莫测。

到院门口,禁军们闪到一边,让出中间的位置,好像恭请上官先行似得,动作熟练。

李菡瑶一瞧,便明白了:

这第三工坊大门紧闭,门口没有守卫,院内四角矗立四座炮楼,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外面。炮楼内的人不可能下来给他们开门,因为这里不需要守门的——这门是机关门。若不能开,便会引起炮楼上的守军注意;若是胡乱开的话,恐怕会触动机关,同样会丧命。

她不由看向泽熙。

泽熙无辜对她眨眨眼,一副等她开门的神情,丝毫没有主动上前的打算。他心里想:姐姐能进到这里来,不用说肯定会开机关门啊,这还有问吗!

李菡瑶:“……”

是她自作多情了。泽熙所谓的带姐姐安全离开,只限于引路,其他的还是要靠姐姐自己。

江老太爷等人脸色难看。

虽然他们脸色本来就不好,但刚才经过李菡瑶激励,好歹令他们焕发了生机,眼看催生出绿芽,陡然看见这机关门,就像遭受倒春寒,把希望又冻伤了。

只有凌寒等人神色如常。

机关门算什么?

姑娘一路来破了许多!

在众人绝望的、希望的目光中,李菡瑶龙行虎步上前,往门口一站,看向墙壁上的八卦图。

嗯,有点难!

可见这地方很重要。

她看了一会,抬起纤长的玉手,就像开过千万次一样,将八卦图中央的阴阳鱼眼左旋右旋,也不知旋转了多少圈,再用力敲击乾、坤等方位,手势极快,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还没弄明白呢,就听“轰隆隆”响。

——门开了!

那些禁军毫不意外。

他们早知道能开。

可见,没发现奸细真不是他们失职,若是李菡瑶等人逼问他们如何开门,他们便能察觉不对了。

一直进到工坊里面,江老太爷还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难道李菡瑶事先弄到了这军火研制基地的图纸,掌握了里面所有机关、暗门和暗号?

不怪他反应这么大。

他、江玉行、江如波,都曾进过第二工坊数次,那里面也有机关门。当时他痴心妄想逃走,曾留意开门人的手法,结果根本看不清,只记得前几步。等回到牢房问江玉行和江如波,却发现大家看到的根本不一样,而且下次留心看,又不一样。几个月后,他便彻底死心了。

谁知“观棋”却会破解。

怎不让他震惊?!

还有更让他震惊的呢。

第三工坊地面上的屋子里并没有人,只有一排排带甲壳的机器,像马车,但造型奇特、长相陌生。

李菡瑶目光却如同粘上般,被这些机器定了一瞬,费了好大劲儿才扯开,不动声色地跟着泽熙来到地下室入口。

这里同样是机关门。

李菡瑶再一次打开门。

众人进入地下通道。

下了两百级台阶,来到一间大厅,终于见到人了,且有很多人,有工匠有管事有禁军,工匠做工,管事监工,禁军守卫,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这些人看见下来这么多禁军,并不惊讶,倒是有个络腮胡子中年工匠叫泽熙“泽熙,你才回来!”

泽熙忙叫:“师傅。”

他差点就回不来了呢。

师傅还以为他偷懒呢。

李菡瑶无视里面管事和工匠的目光,直接命令守卫地下的禁军头领,集结所有守卫。

泽熙之前告诉她,崔华常派人下来通传各种命令,或调人,或查问研制成果,这些守卫在工坊里说一不二,对上面派来的人却只有听从调遣的份儿。

毕竟,一般人谁进的来!

所以,李菡瑶不怕暴露。

那禁军头领忙领命而去。

待到地下所有守卫都聚齐了,李菡瑶才交代他们:接收江家人,严加看管,谨防奸细劫人。

众人轰然答应。

江老太爷:“……”

江玉行:“……”

江如波:“……”

他们惊异地交换眼神,几乎以为“观棋”是假的了,莫不是哄骗他们,好套问技术吧?

江老太爷心砰砰跳,强撑着、强忍着不去看李菡瑶,心想:“再等等看,反正我也没跟那丫头说技术。他们想造出机器,还得来问我……”

李菡瑶交代完毕,并未撂手就走,而是叫那禁军头领带路,向密室地牢行去,说她要重新设置牢房的机关。

禁军头领听后肃然起敬,也格外紧张——上面对江家人如此重视,可见敌人来势凶猛。

看来,他们要提高警惕了。

李菡瑶巡视了几处牢房,然后转来,身边所有基地的禁军都不见了,都被她赚进地牢给关了。

江老太爷至此才松了口气。

刚才,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从此后,他对李菡瑶的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凡是李菡瑶提出的建议,他盲目服从。

江玉行等人也都激动万分。

“真要出去了!”

没想到他们还有出头的日子!

李菡瑶没空得意,她要抢时间,动作越快,越能抢占先机,也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拘押所有管事!”

“召集所有工匠撤离!”

她对凌寒凌风下令。

第396章 拐带一群

凌寒凌风领命而去。

泽熙配合他们行动。

“师傅!”

泽熙兴奋地扑向络腮胡子。

泽熙的师傅姓顾名值,是个耿直的匠人。他和这些工匠在基地做事将近二十年了。以前,他们每年还能出去与家人团聚几日;近五年来,却很少踏出基地,甚至很少离开第三工坊,就像生活在地下的老鼠。

顾值家中除了妻子,还有一女儿。几年前,他妻子病重,他得以回家探亲,才得知女儿嫁人后难产而死,妻子不堪打击病倒,熬了几月没熬过去,也死了。

如顾值这样工匠,还有不少。

开始,大家也没怀疑什么,但后来沦为孤寡的工匠越来越多,顾值等有阅历的工匠都觉得不对劲了,疑心一旦生根,便会发芽生长,只是没机会求证。

这基地,成了禁锢他们的坟墓。

不出意外,他们将老死在这里。

泽熙感激师傅照应自己,决意要带他离开这坟墓,反正顾值的手艺很精湛,对姐姐有用。

随着众管事被拘押,被赶进地牢关了起来,众工匠们都停止了做活计,轰然沸议起来。

“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问泽熙,泽熙跟他们一块进来的。”

“泽熙,你来说。”

众工匠都慌乱不已,哪怕是孤寡,也是珍惜生命的,更何况他们还想活着出去查家人的死因呢。

泽熙被抱到一张大操作台上站定,面对下面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按李菡瑶刚才叮嘱的话,用他那近乎童稚的声音,肃然宣布:“外面变天了!”

顾值忙问:“变什么样了?”

他有些发懵,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没将“天”跟皇宫里那位至尊天子联系起来。

泽熙道:“狗皇帝死了!”

众工匠一愣,有些发怵。

敢骂狗皇帝,这孩子疯了?

泽熙再道:“崔华也死了!”

崔华可是笼罩在大家头顶上的那片天,众人不敢相信似得,你看我,我瞧你,有些明白“变天”的含义了。

泽熙又道:“玄武王造反,江南李菡瑶也造反,京城被攻占,皇宫被攻占,这基地也被人占了……”

嘉兴帝死,李菡瑶还未得到消息,但她估摸着嘉兴帝逃不过王壑的手掌心,故而让泽熙提前宣布结果,算是歪打正着;至于崔华,那是死定了!

一连串的消息砸晕了众工匠,忽然间他们就没人管了?可以出去了?自由了?

他们感到茫然没着落。

也就茫然了几息的工夫,对外界、对亲人的渴望便窜了出来,不可阻遏!

一个老工匠喊“我要回家!”

一声喊,惊醒了众人。

“走,回家!”

“出去!”

人群忽然就乱了:你向左,他向右;有人要去收拾东西,有人什么也不管直接就向门口冲。

你碰我,我撞你。

这个问:“从哪出去?”

那个喊“哪都出不去呀!”

“谁会开门?”

“都不会开呀!”

“我们出不去了!”

“都要死在这了!”

大家终于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无人开机关门,他们根本出不去;出不去,意味着要葬身这里。

难道,这真是他们的坟墓?

众人更惶恐、更乱了。

就在这时,江玉行扶着江老太爷上前,并在凌寒凌风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爬上操作台。

众工匠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又想到他们是被这些禁军带来的,说是要关押在这里,结果却没被关押,想必与这些禁军关系匪浅,于是都静候他说话。

江老太爷顶着乱蓬蓬的一头枯发,两腮颊瘦的凹陷,比叫花子还惨,但双眼却射出犀利的光芒,扫视下面人群,“咳咳”清了两下嗓子,做了个开场预备。

确认所有人都在听,他说了:“老朽姓江。七月份的时候,江家被昏君派人给烧得精光,满门老小都被掳到这来了。崔华那畜生,天天逼着我交代江家的造船技术。不说,就杀我的儿孙……我那小孙子,才三岁呀,那畜生拎着他的腿,像拎小鸡崽一样拎着他,拿刀在他脸上比划。可怜的孩子,哪经得起这么吓,当天晚上就走了。”

他老眼滚下两行浑浊的泪。

这些事,之前他并未对李菡瑶细说,因为不忍回忆。李菡瑶也知道他们的经历不大好,但真相依然令她不堪承受,气得手脚冰凉、浑身阵阵发软。

她眼中迸射凌厉杀气。

工匠们被勾起自家伤心事,也都愤怒不已:

“真不是人哪!”

“他们就是畜生!”

“这真是皇上叫人做的?”

“不是皇上叫人做的,他们怎么敢?”

江老太爷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喘着气道:“眼下,我外孙女派人来救我们了。我晓得你们,也跟我一样,也是可怜人,关在这里多少年了。我会带大家出去。有家的呢,大家各自回家;无家可归的呢,就跟我去江南,只要江家有口饭,就不会少你们一口吃的!。”

众人一听,轰然炸开了:

“真的?”

“这下好了。”

“哎呀真谢谢江老爷了。”

“好人哪!”

“好人有好报!”

……

江老太爷看着下面,笑了。

这是李菡瑶刚定的策略:让他出面,游说工匠们跟他走。大家有着共患难的经历,投身到江家谋一份差事不难接受。若是李菡瑶出面,人家即便想脱身,然见她是女子,又在干造反的勾当,跟了她就意味着支持李菡瑶造反,未必就肯跟她走。

这两者看似无差,区别大了!

寻常百姓,还是渴望安定的。

所幸这招成功了。

这么多工匠,若能弄去江家,也就等于归附了李家。到时候,什么大船、什么机器、什么车造不出来?有了强兵利器,还怕外孙女争不到天下?

江老太爷不禁雄心万丈!

众工匠也都转忧为喜,各自去准备,好离开这里。

李菡瑶也另有一番布置:凌寒凌风带着几个少年在坊间转悠一圈,不知做什么。回来后,就见凌寒和凌风背后多了一把强弓,腰下挂了一壶箭矢。

一番忙乱后,李菡瑶封了东门,带着上百人从西门出去,进入一条通道,雄赳赳气昂昂奔向工坊深处。

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牵引着,走向希望的出口。

李菡瑶不负众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破开了几道暗门,进入真正的绝密地道。

这里,离第三工坊很远了。

前方霍然出现一岔路口,左右两条通道延伸向幽暗深处。

泽熙道,左边通道通向崔华的小楼,右边则通向山外,“当日,我看见江家人从那里被押进来的。”

第397章 坐等王壑(1)

李菡瑶转身吩咐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等候。待我开了门,你们再过来。以防触发机关,被暗器所伤。”

众人急忙点头,纷纷后退。

李菡瑶见他们如此听话,有些诧异。

她哪里知道,以前也曾有工匠尝试从这里逃出去。而能在此做事的工匠,无不是天赋过人、精通机械制造,都有些本事的。他们中就有一个工匠,通过细心观察,自以为掌握了机关门的奥妙,便实施逃跑计划。谁知触动了机关,被数枚锐器射进胸口。这还不算完,那锐器竟在他体内爆炸了,当场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那一幕,真叫人刻骨铭心。

许多工匠都亲眼看见的。

那道机关才是李菡瑶刚破开的第一道机关,正是看见李菡瑶破开了,他们才对李菡瑶有了信心。

此刻,李菡瑶一脸慎重,让他们后退,他们怎敢不听命令?谁不惜命?所以都乖巧无比。

只有泽熙,紧跟李菡瑶。

哦,还有江家祖孙。

江老太爷出于对外孙女的盲目信任,认为外孙女肯定将机关秘密都告诉“观棋”了,他正要见识一番呢,因此亦步亦趋地跟在假丫鬟李菡瑶的身后。

江如波则是少年心性,自打知道有希望逃出这坟墓后,就一直乐呵呵的。李菡瑶的一个手下背着他,他两手搂着人家的脖子,催道:“到前边去,看观棋开门。”

他爹江玉衡忙阻止道:“等门开了再去吧。”

江如波道:“我要看她怎么开。”

江玉衡心疼儿子,担心李菡瑶开门失手,连累儿子丢了性命可怎么办,因此犹豫不决。

江二太太也心疼儿子,对儿子的要求无不答应,只要他开心就好。因此劝道:“老爷就让他去,让波儿瞧着也长些见识,也不枉白吃了这番苦头。况且我瞧观棋厉害着呢,若真不能开,断不会莽撞行事的。”

江老太爷道:“玉衡,你媳妇这话说的好。小孩子不能娇惯了。咱们这一遭的苦还没吃够吗?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就让波儿去见识见识。跟着我来!”

江玉衡这才不言语了。

那人便背着江如波上前。

连江玉行也跟过去了。

江如波见父亲紧挨着自己,便道:“爹放心,我以后要像大哥一样努力,光耀江家门楣。”

江玉衡忍着泪意道:“爹等着。”

经历磨难,儿子终于懂事了。

李菡瑶已走向左边通道。这边通往崔华居住的小楼。通道两边的石壁上嵌着龙眼大的夜明珠,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颗。她直觉这条路上有秘密。

江如波忙道:“出口不在那边。”

李菡瑶道:“我知道。”

她走了一小段,在一面石壁前站定。这石壁上也有一幅石雕八卦图,若无意外,这后面应该有一间密室。

泽熙小声道:“再往前面去,就是崔华住的地方了。”

李菡瑶问:“你来过?”

泽熙神情一僵,沉默了。

李菡瑶见他不回,也不追问,重新将目光对准墙壁上的八卦图。她一直猜测,这基地应该有一处密室,专门收藏各种绝密的技术资料和图纸。从安全上推测,这密室最应该位于第三工坊的地下;再猜具体些,应该靠近崔华住的地方,方便他查看。看来,这密室就在眼前的石壁后。

可是这幅八卦石雕图……

一刻钟过去了,李菡瑶没动。

又一刻钟过去了,她还没动。

江老太爷等人尽管心里着急,却都不敢吱声,生恐打搅了她,都眼巴巴地瞧着她。

李菡瑶第一次被阻这么长时间,越发断定这墙壁后的密室不简单,里面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又一刻钟过去了。

忽然,李菡瑶伸出了手。

江家祖孙精神一振,都盯紧了她手,心也提到嗓子眼;在他们身后,那些工匠因等得着急,也都蹑手蹑脚走来瞧,此刻一见李菡瑶出手,急忙转身,跑了!

稍后,“轰隆隆”一声响。

沉重的石门打开来。

李菡瑶站在门口举目一看,里面光明敞亮,石壁上也嵌着不止一颗夜明珠,视野内满是书架,就像一间古朴的书房。她放下心来,举步走进去。

凌寒凌风急忙护在左右。

进去后,更多书架。

看着一排排书架上标记的各种资料,李菡瑶激动道:“请老太爷、舅老爷进来。”

她需要人帮她甄别挑选。

江老太爷几人忙进来了。

江如波笑道:“观棋,你真是太厉害了!”

李菡瑶头也不回道:“别啰嗦了!赶紧找!有用的全带走,剩下的全烧掉!”

江老太爷亢奋道:“好!”

他一万个赞成。

……

半个时辰后,李菡瑶在众工匠仰慕的目光中,转来了,一刻也未停留,带着大家向右边通道行去。

这次,一个人也没退后。

刚才,他们见李菡瑶破了密室的机关,对她的信心大增,也不害怕了,都紧跟在她身后。

但是,李菡瑶又被阻住了。

这机关门比之前更难。

江老太爷等人有了之前开密室的经验,再不着急了,请大家耐心等候,“这些机关越来越难的,不过也难不住这丫头。大家歇一个时辰,足够了。”

他把破门时间放宽了些。

众人十分理解,都道:“难是一定的。这是什么地方!要是随便就能开了,人都跑光了。”

众人说笑着,气氛紧张中透着轻松。心中有了希望,便不似之前沉闷,这点等待的时间算什么。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然后,一个时辰过去了。

再然后,两个时辰过去了。

……

渐渐的,大家有些焦躁了,低声交头接耳:

“这是被难住了?”

“看样子是。”

“能不能开呀?”

“再等等看。”

“唉,空欢喜一场。”

……

江家人也无法淡定了。

江如波先还不敢出声,怕打搅李菡瑶思路,后来见李菡瑶盯着那八卦图出神,都快站成雕像了,心里也慌起来。他又不愿把这慌张传给李菡瑶,要鼓励她,便故作轻松地安慰道:“观棋,你别急,慢慢想。”

李菡瑶头也不回道“嗯。”

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

一个时辰后,江如波又道:“观棋,你歇会儿。去那边逛一圈,没准就想起来了。”

李菡瑶头也不回道“嗯。”

两个时辰后,江如波再道:“观棋,就算出不去,我们也都不怪你。你别着急。”

李菡瑶:“……”

她也很郁闷,有些恼火地撅起了红唇,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门,她开不了!

第398章 坐等王壑(2)

不是她不够聪明。

而是她所学不够精。

李卓航对她的培养算尽心了,不遗余力地搜罗各种典籍,延请名师,然而李家的家世摆在那,除了有钱些,跟名门世家还是不能比。有些书,不是他们有钱就能接触到的;有些人,也不是有钱就能请来的。

李家现有的资源,她已经利用尽了,所欠缺的是精益求精。她从七岁开始便跟着李卓航在外经商历练,虽然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学习也很刻苦,但跟王壑相比,其他都好说,这机关术数却比不过了。

因此,她被挡在这机关门内。

她还不敢轻易乱碰,只能在脑海里推演。这不比别的东西,她可以尝试着破解;这机关门可不能乱试,试的不对,可是会伤人性命的。

思索几个时辰无果,她听从了江如波的劝告,想去转一圈,没准被触动灵机,就想起来了呢。

一转身,感到眼前一花。

画面有些乱晃!

她眨眨眼,等适应了再一瞧,不禁头皮一麻——就见那些原本站着的、蹲着的、站久了站不稳互相靠着支撑的工匠们,一见她动了,“呼啦”一下都站直了,直瞪瞪地瞅着她,目光满含期待,期待中又隐含绝望。

这两种截然矛盾的情绪,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眼中,而丝毫不显矛盾,也算奇迹。

他们期待着李菡瑶告诉他们,一定能带他们出去,但他们又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若李菡瑶不能破解机关,他们只好重新过回原来绝望的日子!

李菡瑶动动嘴,想说“我破不了”,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她怕说出来后,看到这些人的目光彻底转为绝望。她受不住那样的目光!

她心念电转,便笑了。

众人见她笑了,也都笑了——姑娘笑了,这是好事啊!意味着有好消息,于是都等着她开口。

李菡瑶道:“大家别急……”

泽熙忙道:“我们不急。”

他师傅顾值也体贴道:“我们不急。姑娘你慢慢想。”

江玉行道:“丫头,你别急。”

李菡瑶无语,这还叫不急?

这分明是很着急。

哼,一个个口不由心!

她也不拐弯抹角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吊着大家一口气,不如早死早超生。

她便道:“这门我开不了——”她想一口气说完的,但众人的反应太大,硬是打断了她的话。

“开不了?!”

失望!

绝望!

悲伤!

痛苦!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最坏的结果出现后,种种情绪便如同会传染般,弥漫开来。

还是那群人,但李菡瑶分明觉得他们瞬间老了十岁,一个个毫无生气、了无生趣了。

李菡瑶高声道:“但有人会开!”

“谁?”

众人立即精神抖擞,吃灵丹妙药也没恢复这么快的。

李菡瑶高深莫测道:“他就要来了。你们耐心等待一会子,便能看到他了。”

众人将信将疑。

江老太爷父子却欣喜道:“可是瑶儿?”

李菡瑶:“……”

外祖父,瑶儿就在你面前!

顾值问:“瑶儿是谁?”

江老太爷自豪道:“瑶儿是我那外孙女。这丫头是瑶儿的大丫鬟,是瑶儿一手调教出来的。”言下之意,他外孙女比眼前这丫头不知强多少倍。

众人恍然大悟。

顾值喜道:“令外孙女来,是一定能破解的了!”

江老太爷傲然道:“那还用说!”

江如波急不可耐地问李菡瑶:“瑶妹妹什么时候来?”

李菡瑶:“……”

唉,这孩子!

瑶妹妹已经来了!

她有苦说不出,只得含糊道:“快了。也该来了。”

江如波大喜:“我好久没见瑶妹妹了。好想她!”

李菡瑶:“……”

她眼前浮现一风度翩翩、丰神如玉的公子,那是王壑。她说的开门人就是指王壑。

她算着,王壑也该来了。

王壑策划了谋反这么大一盘棋,不可能只顾京城、皇城,而不考虑京郊西大营的十五万人马,还有军火研制基地这两处重要军事力量。西大营,玉麒麟霍非按兵不动,说明已被王壑控制了;剩下军火研制基地呢?

之前李菡瑶就疑惑,为何那周惟安会陪着自己冒险闯禁区?眼下想来,周惟安一定是王壑的人。他也想进入禁区,刺探机密并摸清崔华的底细,所以才顺水推舟,借着陪假钦差的名头,来行他自己的目的。

现在军火研制基地出事,周惟安必定要回禀王壑;即便不回,王壑安定了京城局势,也该来了。

她只需耐心地等候就行。

但如何让王壑开门,并放他们离开,李菡瑶还要筹划,况且她还有一件事,正好一并办了。

这时江老太爷问:“观棋,瑶儿是从你们来的地方进来呢,还是从这密道外面接应?”

李菡瑶道:“这个婢子也不知。外老太爷,姑娘有句话要婢子转告。请外老太爷跟婢子来。”

江老太爷喜道:“好。”外孙女需要他的帮忙,他自觉这把老骨头还有些用处,心里很欢喜。

李菡瑶便扶着他往先前那密室去了。

一刻钟后,老小两个才出来。

众人发现,江老太爷神情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总之神情很诡异、很神秘。

李菡瑶继续推演那八卦图。

众人也继续等候,虽盼望着李菡瑶能创造奇迹,不过没先前那么焦躁了。反正破不开的话,横竖还有个后备人选,不至于绝望,只是要多等些时候。

再说前山情形。

周惟安也如李菡瑶一般,对着禁区大门山壁上的八卦石雕呕心沥血,只是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崔华服了药,却还未醒。

禁军的将领们议论纷纷:

“再破解不了,奸细都跑了!”

“那怎么办?”

“从山上过去。”

“哎呦,就你聪明!要是山上能翻过去,还费心在这里造个机关门做什么?除非像鸟儿长一双翅膀。”

……

原来,军火研制基地建造以来,不断完善、加固、加防,不仅从周边山顶防范外敌侵入,便是基地内部也层层设防。

就拿这禁区来说,想进入禁区,只能先入大铁门,再过机关门,然后穿过一段山腹通道,再过一道机关门才能进。

这座山极高,山顶上有一道两丈宽的天堑,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寻常人休想过去;便是那身手了得的人,借助飞爪攀援过去了,他也休想进入禁区。

基地的周围不但有高墙围住,高墙上还焊接了带铃铛的细铁条,一旦触动,震响铃铛,便惊动了守军;高墙四周更有炮台,一旦发现不明人物翻墙而入,迎接他的只有飞箭和子弹,若是人多,便要开炮轰炸了。

贸然翻山,怕要被当做奸细灭了。

所以,众人才一筹莫展。

第399章 浓情蜜意时反目

周惟安也想过派人去京城请王壑,一来呢,他不知京城局势怎样了,怕搅乱了王壑的计划;二来,他还是希望先借助崔华之手除掉假钦差,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崔华最松懈的时候,给崔华致命一击。

周惟安并非好大喜功之人。

他只是想尽力帮王壑。

若此刻在京城主持大局的是王亨和梁心铭,那周惟安必定会第一时间将军火研制基地发生的事对他们回禀,并请示下,但现在主谋造反的是他们的儿子。

虽然玄武王族也参与了,但玄武王本人却不在京城,玄武王世子也听王壑安排。

周惟安再年轻,也比王壑大几岁,且已经入仕几年,又做到了三品侍郎,本想帮王壑拿下军火研制基地,解决他后顾之忧,现在不但不能帮忙,反要请他来替自己善后,这不是给他添麻烦吗?想想都觉羞愧!

因此,周惟安决意坚持。

这就非要利用崔华不可。

可是,崔华老也不醒来。

周惟安想,万一崔华死了,也只能去请王壑来了,否则让那奸细盗走了军事机密可不妙。

两个时辰后,众人都焦躁了。

一将领仰头看天,问道:“怎么里面也没动静?”

周惟安道:“没动静就是好事。”

一禁军指挥使道:“这都多少时候了?那奸细恐怕早得手跑了。咱们还在这傻等呢。”

周惟安冷笑道:“基地的机关,越往里越难。前山的没挡住他,本官就不信禁区内的也拦不住他。若真是这样,也只能认栽。再说了,禁区内还有五千守军,那都是精锐,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去自如?”

众人听了,只得罢了。

到中午,一禁军飞奔来回,说崔将军醒了。

周惟安松了口气,急忙赶去前山议事厅,瞧瞧崔华是真解毒了呢,还是回光返照;若是回光返照,最好能在死前将这基地的秘密告诉他,助他破开机关门。

揣着这个心思,周惟安心里希望崔华死,但又不愿他死太快,矛盾的很,也忐忑的很。

因此他一见了崔华,便盯着崔华的脸仔细端详,目光热切、激动;发现崔华虽虚弱,但还能支撑,他眼中便涌出泪来——谢天谢地,还能交代遗言!

他便握着崔华的手,哽咽道:“将军……”

崔华见他这样,心里很熨帖,弱声道:“辛苦周侍郎了。”他醒来就听说,周惟安在关键时刻以他的安危为重,没有丢下他不管去追奸细,很是感动。

周惟安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急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辛苦的是邹大夫——”他转向邹大夫,又是感谢又是夸赞邹大夫的医术高明,把邹大夫捧得脸上红光满面,才转脸对崔华道——“下官盼着将军醒来,心里记挂着将军,脑子乱的很,那假钦差逃入禁区去了,还把机关门重设了,下官竟不能破解,到现在也没能捉住他们。请将军治罪!”

崔华安慰他道:“无妨。”

周惟安诧异道:“无妨?”

崔华在枕上微微颔首,轻声道:“禁区内的机关,不是他能破解的。凭他怎么折腾,也翻不起大浪。待本将军好了,再瓮中捉鳖。周大人且放宽心。”

他这话说得推心置腹。

因为当周惟安是心腹了。

周惟安却不满意,心想这家伙真独断,竟不告诉他秘密,授权给他进入禁区捉拿奸细!

崔华不说,他也无法,只得忧心忡忡问:“大人觉得怎么样?何时能痊愈?下官担心那奸细是安国来的,既能闯入禁区,可见是有些本事的,万一偷了军事机密,再逃出去,岂不是下官的失职!”

崔华见他忧心,再次安慰道:“大人无需担心,就快好了。至于奸细……我自有安排。”

周惟安不好再追问,转而殷切地伺候崔华吃药,跟孝子贤孙似得,崔华不过意,撵他出去处理公务。

崔华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周惟安出去后,他招来心腹亲卫李成,悄声嘱咐:带几个人到某某山谷,那里是禁区密道出口,盯紧了,若是假钦差逃出来,全力击杀;若没有动静,也不必声张,就当是巡山,以免泄露了密道出口。

李成领命而去。

崔华这才安心将养。

这一等,又是半天。

中间,李成派人回来传信,说密道出口那里毫无异常,可见奸细还在山里,请将军不必担心。

崔华心下安定不少。

傍晚时,周惟安第五次来探望,崔华才感觉身上有些力气了,在周惟安的伺候下起床。

周惟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小轿,四个禁军抬了崔华,去禁区山门前,破解机关门。

崔华果然有些本事,一个时辰后,居然破开了机关。

周惟安急忙恭维一番,吹得崔华文武双全,乃是将星下凡,必能挽救大靖于水火。

崔华明知他奉承,依然受用。刚才他耗费了许多精神,有些力竭了,略歇息了一会,又喝了一碗药,进了些饮食,才再次起身。众人簇拥着他,进入山腹通道,去破解通道那头的机关门。破开了,就能进入禁区了。

半个时辰后,崔华揉眼。

他表面镇定,心里痛骂李菡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奸细,居然如此精通《易经》;精通《易经》也罢了,居然还精通机关术数,害得他开不了自己家的门!

那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忽然,他的心腹亲卫匆匆赶来,说京城传来消息:皇上还活着,今夜正要反攻逆贼。

崔华一听,即刻命人起轿回前山议事厅,也不破机关了,也不管假钦差了,横竖他们被困在禁区内,一天两天的休想逃出去,他先率军去救皇上要紧。

周惟安顿时目瞪口呆。

崔华若发兵,还得了?

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此刻,他十分后悔没在崔华中毒时落井下石,趁机除掉这隐患,否则眼下哪会横生波折。

当下,两人比赛往回赶。

到前山,周惟安再也不顾做戏掩饰了,溜得影子也不见,再出现时,身后跟着大批禁军将士,突然以霹雳弹、火雷等利器轰炸将军府,攻击崔华。

第400章 龙阳之癖?

崔华被这变故震呆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周惟安,但周惟安在他中毒后,对他“不离不弃”,终俘虏了他的心。就在他将周惟安当成心腹时,周惟安却背叛了他,不禁怒不可遏。

这就好比一双男女,正浓情蜜意时,一方突然撞见另一方与人苟且,怎不肝肠寸断!

他中毒后未曾仔细调养,先是耗费精神破解机关,然后又忧心皇帝安危,再被周惟安这一气,气血上头,再一次晕倒,不过这次很快就醒来了。

不醒来也不成啊!

轰炸声比打雷还响。

假钦差来传旨后,崔华除了调兵遣将,还推了十几门火炮到前山。这东西笨重的很,须得先预备好了,不然等出发时再调出来,太耽误工夫。

这安排便宜了周惟安。他要阻止崔华发兵,早在崔华昏迷时,已经将火炮推出了山门,又搬运了许多霹雳弹、震天雷等军火利器去第一重山门内,现在正关门打狗,攻打第二重门内的将军府,务必要杀死崔华。

哦,里面还有内应接应。

崔华腹背受敌,苦不堪言。

他发现,跟周惟安造反的将领都是白虎王昔日的下属,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只是明白也晚了。

他被激发了凶性,命手下将士全力还击。他据守军火基地,身后的库房里有的是军火武器,不怕耗。

因此双方激战起来。

一个拼死要冲出来。

一个拼死阻拦不让出来。

这一拼便耗了一夜。

双方都谨守底线,没敢动用火炮轰炸。基地内那么多工坊,哪个工坊没有煤炭,还有火药等易燃物,一处爆炸,将引起连环爆炸。那时,整个基地都将被摧毁。

周惟安不敢炮轰军火研制基地,因为后果很严重;崔华是怕激怒了周惟安,惹得周惟安用火炮还击。

僵持到黎明,周惟安一方被逼出了山门,终于忍不住动用了火炮,也没敢射远,对着大门轰了一炮。

然后,白虎王与王壑便来了。

白虎王接管指挥权后,命全力轰山门,务必要尽快冲进去,以免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

王壑则调转马头,亲自去西大营找霍非,拿出早准备好的、由六位阁臣联名签发的圣旨,令霍非调十万兵马,协助白虎王平定军火研制基地内乱。

调这么多人,主要是震慑。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霍非看了这非同一般的圣旨,面色阴晴不定。他没想到王壑和张谨言能这么快控制京城,居然还取得了谢耀辉等老臣的支持。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王壑喝了一盏茶,他还没动。

赵朝宗陪着王壑一起来的。老实说,他对镇远将军霍非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在赵少爷的心中,武将就该有个武将的样子,勇猛、豪迈、爽朗、粗犷、不拘小节等等,都是形容武将的美言,可是这霍非俊面如玉,举止优雅。

都多大了还俊面如玉!

这是跟他哥抢风头呢?

王壑丰神如玉,赵少爷觉得十分养眼,因为他哥是神童、才子,腹有诗书气自华!

再瞧霍非:甲胄在身,那甲胄打造的十分精美,擦的锃亮;也不像一般的武将全副铠甲,那会显蠢笨,他的铠甲只覆盖胸、腰、腹、两肩等处关键位置,越显得蜂腰猿臂、肩宽腿长,配上一双犀利的冷眼、一双剑眉,观者脑海里便忍不住冒出英俊潇洒、英姿飒爽、英气逼人等等之类的形容词,很符合“玉麒麟”这个英明神武的称号!

关键在那个“玉”字上。

可是一个武状元,弄这么精致干什么?

堂堂镇远将军,统领西大营十五万人马,是要上阵杀敌的,不是扮好了上台演戏的!

……

赵朝宗心里的腹诽一**惊涛拍岸,挑剔的目光不断扫视霍非全身,怀疑他是女扮男装。

这怀疑是有根据的。

这霍非除了相貌俊朗、英气勃勃,十九岁中武状元,被先帝金口称赞为“大靖玉麒麟”,后封“镇远将军”等优点和功业外,还有一项令人瞩目的怪癖,大家只敢私下议论,不敢当着他面说:他今年二十六岁了,家中父母兄弟姐妹都齐全,只少一个媳妇,堪称怪事。

在西疆,赵朝宗就见过异族中人十三岁便娶亲生儿子的;霍非二十六,能做爷爷了。

怀疑霍非性别的,赵朝宗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已死的废帝也曾怀疑过。那时,废帝还是嘉兴帝,正不满梁心铭,为免武将中再出现一个女扮男装的,便令崔华挑战霍非,借以试探。两人光着膀子在校场恶斗了一回,上万的禁军观看,证实了霍非确实是个男人。

既不是女人,为何不娶呢?

有传言说他有隐疾。

有传言说他有龙阳之癖。

这传言没什么根据,因为很多有龙阳癖好的男子一样娶妻生子,妻子反成了他们遮掩的幌子。

真相到底如何,除了霍非自己,谁也不清楚。先还有人替他说亲做媒,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成亲”二字,也算是他身上一大奇观和特点了。

……

王壑放下精美的粉彩花鸟茶盏,叫“霍将军!”

霍非抬头,看向他。

王壑认真道:“将军若不去,那边打起来,伤亡恐怕难以估量。都是我大靖将士,岂不可惜!”

霍非气得笑了,问:“这内乱难道是本将军挑起来的?”

王壑一本正经摇头道:“不是,但将军义不容辞。”

霍非道:“哦,何以见得?”

王壑道:“嘉兴帝已废,已死,眼下我等该尽快平定内乱,驰援北疆,驱逐外寇。军火研制基地乃我大靖最重要的军事基地,绝不能出岔子。言尽于此,去与不去,将军自己思量。王纳告辞!”说罢起身就走。

霍非一个健步冲上前,扯住他胳膊,瞪着他喝道:“你这是吃定了本将军?你当我不敢杀你?”

赵朝宗挺身上前——

当他是死人哪?

什么玉麒麟!

动起手来,小爷把你打成狗!

王壑却淡然道:“杀吧。”

霍非神情一滞,见他身穿银色锦袍和斗篷,白狐毛领,一身素淡孝服,文质彬彬,清雅如玉,忽然问:“你今年多大了?怎就攒了这一肚子诡计!”

第401章 敢轻薄我哥!

王壑忍不住笑了,道:“小弟今年二十,过年就二十一了,比将军小一点。小弟仰慕将军风采久矣。将军怎好嘲笑小弟——”说着反手挽住霍非胳膊,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恳切道——“小弟是特来请将军的。将军快调兵去吧,再不然就晚了,基地要化为灰烬了!”

霍非已经意动,面上还不肯答应,挣扎道:“我为何要去?本将军又没归附玄武王。”

王壑微笑道:“谢相他们也未归附玄武王。他们为的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废帝已死,将来谁来做皇帝,还需大家斟酌商议,推立明主。将军难道要放弃军权?”

霍非:“……”

他被说服了。

就在这时,赵朝宗按捺不住了,用短枪指着霍非喝道:“把你的爪子拿开!放开我哥!”

霍非看向赵朝宗,剑眉倒竖,眼神冷厉——自打他掌管西大营以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这野小子是谁?

外面的传言他不是没有耳闻,也知道人家在背后非议他有龙阳之癖,但仅限于背后,敢当面嘲笑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还没出生。此刻,赵朝宗却用嫌恶、愤怒的目光盯着他,活似他在轻薄王壑的模样,简直活腻了!

“这野小子是谁?”

他沉着脸问王壑。

赵朝宗脸色一变。

王壑刚来时,只自报了家门并传旨,并未向霍非引见赵朝宗,因为时机不对,还不知霍非肯不肯赏脸呢。这时见他二人起了冲突,急忙道:“这是忠勇大将军之子,赵朝宗,表字子归,今年才十七岁……”

赵朝宗被“野小子”三个字激出了火气,知道王壑这一插入,必定要劝和;等哥哥劝和的话说出来,他不能不听,回头一腔火气不得发,岂不郁闷?

他便抢先道:“别这么瞧着我,活像我们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似得。你以为你是忠臣良将?”

霍非:“……”

你们难道不是反贼吗?

你们不正在造反吗!

他怎么不是忠臣良将?

赵朝宗道:“我虽年纪小,也知道‘大义’二字。霍将军被封镇远将军,又有玉麒麟的称号,又掌管西大营十五万人马,位高权重。可你都干了些什么?”

霍非:“……”

他都干什么了?

赵朝宗道:“敌人来了你知道杀敌,昏君倒行逆施你就不知怎么办了。文官还知道死谏呢,你就知道自保,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丢了官印!最无用的就是你这种人,白白拿朝廷的俸禄。还忠臣良将呢,呸……”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王壑急忙拦住赵朝宗。

“将军……”

他看着霍非冷峻的脸,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劝和了,想看霍非如何发作,他再对症开解。

霍非瞅了赵朝宗好一会,才道:“原来是忠勇大将军的公子。奇怪,听闻忠勇大将军最豪爽不过,怎生出这般口齿伶俐的儿子?赵子归,看来你手底下功夫不错,今日不得闲,等空闲时你我二人再‘切磋’。”

说罢,转身命亲卫传他军令。

……

直到霍非点了十万人,浩浩荡荡跟着王壑出了西大营,向铜岭山军火研制基地进发,赵朝宗还在恍惚:为何霍非如此容忍他?难道是看上他了?

赵朝宗打了个寒噤。

前面,霍非与王壑并马双骑,霍非银衣银甲,系银色斗篷,骑一匹白马,马前挂着一对精巧的鎏金锤;王壑也是银色锦袍和银色大毛斗篷,骑枣红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赵朝宗却怎么看怎么怪。

不过,他却不敢再挑衅霍非了。

他虽看不上霍非那一对鎏金锤,却能从此锤上看出霍非的武力,暗想:“不就是个镇远将军么。小爷总有一天也能做将军。哼,居然还使锤!肯定不擅长用火器。”

转瞬间,大军来到军火研制基地,将军火研制基地前方的山区都铺满了,漫山遍野都是人。

白虎王本就掌管军火研制基地,在军中自有威望,不过前几年被调去西疆而已,眼下代替周惟安接管指挥权,除了崔华的亲信将领,军火研制基地的军心便倾斜了;再加上一个镇远将军霍非,战局呈现一面倒。

崔华见白虎王与霍非都叛变了,又恨又怒,却并不慌乱,也不再做无谓的坚持,吩咐亲卫掩护撤退,退入禁区,准备从密道离开,“先去救皇上要紧。”

“将军,禁区的机关未必能阻得住白虎王。”亲卫道。

“哼,那可未必!这基地早不是白虎王掌权的时候了,他也休想破开禁区的机关!”崔华道。

白虎王!

玉麒麟霍非!

都是乱臣贼子!

他已造出绝世军火武器,定能诛杀白虎王和玉麒麟,辅佐皇上平定这场叛乱。

想到功成名就的情景,崔华细长眼中溢出轻蔑的冷笑,吩咐放弃将军府,带着一千亲卫向禁区撤退。他也学李菡瑶,每逃进一层,便重新设置机关门,妄想能阻挡追兵一时半刻,等他进了禁区,一切便由他操控了。

白虎王郑基、玉麒麟霍非、周黑子周惟安、王壑和赵朝宗等人踏着遍地尸骸,进入基地。

白虎王听说崔华逃入禁区,便对王壑道:“这里的机关,原都是本王建造的,仿照当年林家在荆州大巴山军火研制基地的机关设置。但本王听说,本王离开后,崔华对许多地方进行了改建。你去试试可能破解。”

王壑躬身道:“晚辈遵命。”

林家,乃是前任白虎王族,最擅长机关制造,因谋反获罪,丢了王爵,被郑基袭了白虎封号。

崔华改造的机关,白虎王未必不能破解,但他乃主帅,不用事必躬亲,该派手下人先打头阵。

这些人里,只有王壑擅机关术数,所以便点他的名了;再者,也有考较王壑的意思。

王壑明白他用意,于是当仁不让,请周惟安带路,霍非率军压阵,带着赵朝宗去追崔华。

他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智慧和机关术数造诣,一路势如破竹,连禁区大门也未阻住他片刻。

周惟安见他如此厉害,钦佩赞叹不已,这次是绝对真心的,而非奉承。

霍非眼中也露出惺惺相惜之意,他欣赏有才智有风采的人,正如他欣赏有品位的物件一样。

山腹通道尽头还有机关门。

当王壑破开这第二道机关的瞬间,霍非陡然出手,右手扣住王壑腰身,抱着他急速后跃,一连退了十几丈,那石门才开了一道缝,可见霍非有多快。

又退了十来丈,才停下。

那石门方才打开。

门外并无人袭击。

霍非将左手一挥,一批精锐将士便呼啸冲上前。

赵朝宗不肯示弱,也率属下奋勇冲上去。经过霍非和王壑身边的当口,还有余暇瞥了霍非一眼,那眼神在霍非抱着王壑腰部的手上一扫而过,仿佛说“敢趁机轻薄我哥!眼下没空,等回头再跟你算账!”

霍非:“……”

那小子什么眼神?!本将军若不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就不是“玉麒麟”!

第402章 隆重的死亡之礼

王壑郑重对霍非道:“多谢。”

霍非没出声,他还在生气。

王壑催道:“走吧将军。”

霍非道:“再等等。”

王壑道:“将军无需担心。小弟听周大人说,崔华之前花了一个时辰才破开进山的机关门,出山的门尚未来得及破。刚才他仓皇逃进来,就算动作再快,总要花费些工夫破解机关,根本来不及调兵过来堵截咱们。况且,他并不知废帝已死,一心想要逃出去救驾,无心跟咱们周旋。小弟猜他早跑了。若他聪明,应该在禁区内设下埋伏,坐等咱们步入陷阱,给咱们致命一击。”嘴里说着,脚下已经向前走去。

他有些等不及了。

也不知观棋怎样了。

听了周惟安描述,他现在已经确定那假太监就是观棋,因此很担心崔华进去后,会对观棋不利。

霍非听王壑说得有理,又见冲进去的将士都无事,通道出口两禁军正对他做手势,表示外面没有埋伏,他这才随着王壑上前,一面道:“你确实厉害。”

周惟安也赶了上来——刚才他被勒令在后等着——闻言接茬道:“可不是,纳少爷真不负盛名。又果敢有为,身先士卒。下官刚才都提着一颗心呢……”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壑身边,絮絮叨叨又开始了奉承。这光景,看着倒像王壑是他的上官,他是下官一样。

这次王壑根本没听见,全神贯注于通道出口的情况,一出通道,他便四下打量。

出口附近并无守军。

霍非不禁皱眉。

周惟安问出了他的疑惑:“怎的一个守军都没有?”

王壑道:“被崔华调走了。”

周惟安奇道:“为何?他不该命人堵截咱们吗?”

王壑道:“能堵得住吗?堵不住,还不如不堵。把人全部撤走,便无人知道他的去向了。”

周惟安恍然道:“狡猾!”

出口处没有守军,王壑依然不敢大意。

这里是基地的禁区,平日都有重兵防守,山谷深处建有炮楼,炮楼上的守军都配望远镜的,自然能看到这边的情况。故而,王壑事先交代先行进入的禁军们:一进来便竖起白虎王的旗号,向禁区内的守军表明是自己人,避免引起守军误会攻击,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看来,这招见效了。

禁区深处,那些守军通过望远镜看见入口处突然涌现大量禁军,竖着白虎王的旗号,又没触动机关,都有些懵,不知发生什么事了。虽疑惑,却没有莽撞地攻击。

王壑和霍非都松了口气。

这善后交涉、安抚军心的事,自有白虎王来完成,王壑端着望远镜打量禁区布局,暗想:崔华去哪了呢?还有观棋,又在哪呢?他急需找一个知情人问询。

禁区内的机关,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很快,他们从第一工坊内揪出了一管事。

周惟安一顿威胁逼问。

那管事虽不懂朝廷纷争,但见白虎王来了,镇远将军也来了,还有这么多禁军,说要搜拿崔华,哪里还敢隐瞒。他不过是个工坊的管事罢了,怎知道谁是谁非、谁忠谁奸?他只顾保命要紧,于是统统交代了。

王壑听说禁区内有两处隐蔽的地方,防守极严密:一是第三工坊,还有一处是崔华的小楼,便推测:崔华在前山有将军府,又特地在禁区里面建造一座小楼,恐怕不只是为了居住方便,恐怕这里才是他的秘密所在,禁区的密道十有**就在他家,他一定逃回家去了。

他这推测不能算错,因为崔华住的小楼底下确有密道,且跟第三工坊下的密道是相通的。

王壑便急向崔华的小楼赶去。

崔华现在哪里呢?

他正在第三工坊。

一进到第三工坊院内,他便给工坊四角炮楼的守军下令:叛军奸细伪装成官兵杀入禁区,凡有妄图接近第三工坊的人,不论何种装束,一律轰杀。

吩咐已毕,他才带人进坊。

入目是许多冰冷的甲壳车。

崔华神情竟温柔起来。

这些都是最新研制的机器车,经过反复试验,每一台车开的时间一长就会出事,他怀疑江老太爷或者泽熙在其中弄鬼,但又无实据,因此尚未投入使用。

眼下却顾不得了,暂时拿来用。

当下,他选出一百精锐,命他们驾驶这机器车,载着小型火炮,埋伏在工坊内,静等白虎王和玉麒麟靠近,再强势轰炸。

众人得令,纷纷上前。

崔华则带人去地底下。

第三工坊地下,崔华看着空荡荡的坊间,面色阴沉的可怕——守卫呢?管事呢?工匠呢?

刚才他没追查假钦差的去向,因为来不及。再者,他也做了最坏打算,就算那假钦差进入第三工坊,也难有作为,因为地下有那么多守卫呢。还有,那密道的机关可不是一般人能破解的,事实也证明假钦差尚未逃出去,他在密道出口外派了亲信监视着呢。

可是,为何这里空荡荡的?

再说李菡瑶一行人,被困在密道机关门外整整一夜。李菡瑶估摸着,追兵也该来了。她命凌寒等人轮流值守,盯着第三工坊东面进口处。崔华一出现,凌寒便发现了,急忙回禀李菡瑶,“姑娘,崔华来了。”

李菡瑶很意外,“崔华竟没死?”

她以为来的是王壑呢。

凌寒道:“确实是他。”

李菡瑶道:“也好。待我亲自送他一程。好歹是个将军,承蒙他对江家如此‘厚爱’,我不能不‘报答’他。”

凌寒:“……”

李菡瑶对江老太爷等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说罢招呼凌寒,向第三工坊走去。

凌寒急忙叫凌风,“跟我去保护姑娘。”两人忙紧走几步,越过李菡瑶,率先而行。

江老太爷对崔华的恨意,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净,听说他来了,哪里还待得住,忙颤巍巍也撵回去了。那些工匠们一半畏惧,一半好奇,也都回头了。

李菡瑶一路破开机关,不大时候,又回到第三工坊的西门口,和崔华他们隔着空荡荡的坊间,一方在东面入口,一方在西面出口,遥遥相望。

尽管李菡瑶换上了禁军的衣甲,崔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再看见她身后的姜老太爷、顾值等人,又惊又怒又喜。惊的是这假钦差居然救出了江家人,还拐带了这些工匠。怒的是这些工匠竟敢背叛他。喜的是这些人终究还是落在他的手里,今日定叫他们葬身于此!

崔华细长的眼睛射出凶残目光,举起右手,示意亲卫们散开,分别从左、右、中间包抄过去。如此一来,李菡瑶等人无处可逃,只有后退一条路。然而,若是后退能逃命,他们又怎会滞留在此整整一夜呢!

待亲卫们都上前后,崔华也动了。

李菡瑶感觉被毒蛇盯住一般,偏偏这人健壮的跟头熊一样,两腿粗如中柱,每迈一步,坚实沉重得仿佛地面都在晃动,一步一步接近,向他们逼进。

李菡瑶怎肯受他压制!

杀人不过头点地。

李姑娘却想送给崔华最隆重的死亡葬礼,并给这场军火研制基地之行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冲着崔华笑了。

第403章 你是谁?

“凌寒!”

“属下在!”

“动手!”

“是,姑娘!”

凌寒从背后摘下强弓,张弓搭箭。

崔华面露嘲讽之色,这么远用弓箭?就算是神箭手,百发百中,又岂能伤到他?

他的亲卫们也毫不在意。

他们一步步向前逼近。

凌寒却将箭矢对准了凌风。

凌风摸出火折子,打着了,凑近箭头,那箭头忽然腾起一股小火苗,跳跃着,欢呼着。

凌寒身子一转,将箭尖对准了坊间,手一松,箭如流星划过半空,奔着作坊正中一台未完工的机器去了。

崔华瞳孔一缩,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没缝了,待看见那箭矢落下,机器轰然起火,顿时恐怖得不能呼吸,血液也仿佛凝固,拼尽全力大吼“快——跑——”

然而,晚了!

就听“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瞬间被气浪淹没,顿时肝胆欲裂,转身飞奔。

凌寒和凌风接连射火箭。

李菡瑶尽情观赏烟火。

********

地面上,王壑正与霍非、赵朝宗向崔华的小楼赶去,半途中,却听见一声闷雷响,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声音?”

“像是打雷。”

“大冬天怎会打雷!”

“是第三工坊!快看——”

一禁军惊恐指向左前方。

王壑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位于山谷深处的第三工坊,仿佛被巨人之手撼动了根基似得,高墙内的房屋、炮楼摇摇晃晃,甚至一跳一跳的。

“这是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

王壑先是震惊,然细心感受了一番后,神情便严峻了,沉声道:“第三工坊爆炸了!下面有密室。”

啊?!!

霍非等都一脸震惊。

王壑急对霍非道:“请将军传令,让他们准备救火!”

霍非神情凝重道:“这如何能够救得下?”

王壑道:“不是救第三工坊,而是隔断,防止爆炸蔓延到其他工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霍非醒悟,急忙下令。

又派人去飞报给白虎王。

赵朝宗咬着牙问:“哥,你说这是谁干的?难道是崔华?这家伙,学咱们炸乾元殿呢!”

王壑不语,再深深地盯了第三工坊一眼,果断回头道:“走!”随即飞奔向前,斗篷下摆向后高高飘起。

霍非追着问:“还要去?”

这边眼看出大事了呢。

王壑头也不回道:“去找崔华!”

他不确定崔华是回小楼了,还是去第三工坊了,眼下只有去小楼才能找到答案。

他应该担心观棋的,可是不知怎的,却不怎么担心。他有种预感:这爆炸就是观棋一手制造的。

李菡瑶调教的好丫鬟!

有其主必有其仆!

霍非见不能阻止他,忙一个健步飞跃上前与他并行,一面警惕地关注前方和左右,防止有人突袭,一面又吩咐手下将领,先率人去前面开路。

赵朝宗更是如猿猴般扑向前。

********

第三工坊下面。

崔华飞快地奔逃。

快得飞了起来!

是真飞了起来!

第二声爆炸响起,将他炸上了半空,飞上了屋顶,重重撞在石柱支撑的屋顶上。

他觉到疼,却顾不得疼。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得令他感觉不真实。

他想要弄清怎么回事,便转头去看李菡瑶。

只见西门正在合拢,透过合拢了一半的门,就见李菡瑶正对他笑,笑容甜美、灿烂,仿若春花盛开,便是她戴着头盔,都掩盖不了这春花的灿烂。

“她是女人!”

崔华灵光乍现,猜想这假钦差是女子扮的。

到底是谁呢?

如此大胆,又如此有智谋,禁区内那些机关竟不能阻挡她,若非他凭着那神秘高人留下的图纸建造了这密道出口的机关,只怕她早带着江家人和工匠们逃走了。

崔华来不及深想,因为他还看见了江老太爷,还有顾值、泽熙,都在欣赏这爆炸和大火,欣赏他的狼狈,一个个脸上都现出畅快的、得意的笑容……

很快西门合拢,将他们的笑关在了外面,只剩下他和亲卫们,迎接连绵不断的爆炸和熊熊燃烧的大火!

一切都是真的!

崔华绝望地嘶吼!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亲卫们自顾不暇。

“你是谁?”

从空中落下时,他悲愤地质问,希望在临死前,能知道那假钦差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是没人回答他。

他将被埋葬在这第三工坊,也不亏了,毕竟他在这里倾注了许多心血,比如江家人,比如那些工匠……

想到江家,他忽然醒悟。

“李菡瑶!!!”

临死前,他终明白了。

王壑等人一路听见闷雷声不断,最终,这闷雷冲出地底,掀翻第三工坊的同时,响彻天际。

第三工坊毁于一旦!

王壑半步不停,一头冲进崔华的小楼,先外后内,仔细搜查,搜完前院搜后院。

很快,他在后院找到两处地下密室,一处收藏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另一处关押着几名美少年。

他命赵朝宗审讯那几个少年,自己冲进楼内,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寸步寸移地察看。很快来到书房,四下一打量,走到西面墙壁的书架前站着不动了。

“这书架有异常?”霍非问。

“这是一副九宫图。”王壑道。

霍非横看竖看也没看出这书架上有九宫图,隔子里填满了书,与寻常书柜毫无二致。待要再问,却见王壑凝神思索,又不好意思打搅,心头着实郁闷。

王壑虽未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的心思,提醒道:“将军请看这面墙,整个书架共有九个隔子,每个隔子内陈列的书籍数目都有规律的,暗合九宫数理……”

霍非纵览整面墙,果然如此。

再一细瞧,忽然指着“中宫”那一隔问:“这一隔内总有几十本书,而九宫格每一格的数无非从一至九……”

王壑道:“不是这么算的。这一层书虽多,归类起来,却只有五套。这一隔的数便是五。”

霍非看得疑惑,又指着“乾位”问:“那这一隔呢?”

王壑道:“这一隔是六。”

霍非问:“为何是六?”

王壑道:“这一隔书籍是横着摞起来的,共六层。”表面看来,好像因为这些书籍过于宽大,竖着排列不齐整,也容易损坏书,所以才横着摞起来。

霍非总算看出些门道了,把九个隔子都浏览一遍,又指着震位道:“这一隔呢?”

王壑道:“震位、离位,都需计算确定。震位在此……”一面说一面转身来到窗前。

霍非并不知他是如何计算的,只想着这机关门必定藏在书柜的后面,然并非如此,就见王壑在房里来回奔忙,一会奔窗前,一会到桌后,不断挪动书房里的摆设,一刻钟后,就听“呼”的一声——机关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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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要去参加作者沙龙,近几天都是存稿君。

第404章 小观棋,你不厚道

霍非急忙四下张望——

机关门呢?

西墙的书架稳稳当当地靠墙竖立,并未向两侧移动半分,更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机关门。

霍非忙看向王壑。

王壑正低头盯着地下。

霍非顺着他视线一看,只见他脚边露出一四方四正的洞口,一道石阶向下延伸;石阶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将地道照得一览无余。

霍非喃喃道:“找到了!”

王壑道:“走!”

说着抬脚欲行。

霍非一把扯住他,道:“让本将军先下。”说罢招呼手下禁军,跟着王壑下了地道。

一行人刚下到地底,就听见前方传来“救命”的哭喊,听声音似乎是个孩子,本来声音是越来越近的,后来不知为何又渐渐远去,声音越来越小了。

王壑与霍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向前飞奔,王壑衣袂飘飘,霍非步履矫健。

拐了个弯,地道变直,前方视野清晰了,就见一个小小的背影正向通道深处飞奔,一边跑一边哭喊“救命”。

王壑心头不详,也跑起来。

霍非紧紧护在他身边。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原本冷寂的通道越来越暖和,更有“轰、轰”闷雷声传来,且越来越响。

他们正接近坍塌中的第三工坊!

前方通道分岔,一左一右。

王壑略一打量,便拐入左边通道,正是那小身影逃命的方向,右边通道应该是通向第三工坊的,里面正在bào zhà和燃烧,因出口封闭了,火势没有蔓延到这来。

忽然,前面的小身影又折回头,向他们奔来,依然哭喊“救命”。王壑便看清了: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眉眼甚为精致,满眼惊惶、满脸泪水,飞奔而来。

旁边伏着一具带血的尸体,看装束像工坊里的工匠,男童不慎被尸体绊倒,吓得凄厉惨叫,连滚带爬要逃离。

忽然他看见王壑等人,眼中迸出惊喜的光芒,不顾一切大喊“救命!放我出去——”

这孩子是泽熙!

王壑想起周惟安的话,立即确定这男童的身份,同时心一沉:泽熙被丢在这里,那假钦差呢?

转眼间,他们来到泽熙面前。

霍非的亲卫抢上前扶起男童。

王壑神情严峻,问:“你是泽熙?”

泽熙瑟缩点头道“是、是”,不复初见时的惊喜,眼中多了些探究、防备和害怕,仿佛不知他们什么身份,是敌是友,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王壑再问:“崔华呢?”

泽熙转身,抬起小手指向通道那一头——那里有道机关门,墙壁上雕刻着八卦图——哽咽道:“跑……跑了……”

王壑心沉入谷底,再问:“假钦差呢,你可曾见过?”

泽熙又转了半个身子,指向右边通道,满眼恐惧,哆嗦道:“在、在里面……炸、炸了……”

王壑与霍非同时看向右方。

他们来晚了!

这结果,出乎意料,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那“假钦差”若能打开出口的机关门,定然早就离开了,怎会滞留一天一夜,等崔华来了才走?

定是她破不开出口机关,陷在这里进退两难,待崔华逃进来,她不敌崔华人多势众,遂与那些工匠一同遭难。

想到那个跟他在棋盘上争斗了两天不分胜负的灵动少女,想到她排布棋局鬼神莫测的手段,王壑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随即“轰”的一声bào zhà开来,引燃了体内怒火,就像隔壁第三工坊的大火熊熊燃烧。

内心bào zhà,外表却冷静。

这时候,他不能狂躁。

他抬脚欲向第三工坊走。

霍非一把拽住他,严厉道:“你想干什么?”

王壑艰难道:“我去瞧瞧。”

瞧瞧里面可有生还的人。

霍非震惊道:“你疯了!都炸成这样,怎会还有活人?”

王壑固执地扭头望着第三工坊方向。他心里也知道这个道理,然想到那个在棋盘上跟他争霸天下的灵动少女,前进固然难,后退也难;还有,“李菡瑶”若知道最得力的大丫鬟遇难,会多么伤心,他若早来一刻就好了。

霍非一手拽着王壑,一面问泽熙当时情况。

泽熙说,崔华杀了假钦差,然后点燃了火油,再封了西门,然后顺着密道逃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这话绝了王壑的希望。

他满目凛然,先对霍非道:“快派人回禀王爷,调兵去基地以西拦截,封锁十里山区!”说完飞奔向通道那一头,要破开机关门,追杀崔华!

只有杀了崔华,才能泄恨。

霍非急忙下令。

亲卫领命而去。

霍非叫泽熙“你过来。”带着他来到王壑身后。

王壑两眼盯着墙壁上的石雕八卦图,头也不回地问泽熙“崔华跑了多长时候了?”

泽熙哭道:“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

霍非换了个方式问:“bào zhà开始后走的?”

泽熙道:“嗯嗯。”

王壑没有再问话,凝神盯着八卦图思索。

霍非不敢打搅他,指望他快些破开这机关,否则崔华逃远了,可就追不回来了。

这时,赵朝宗带着手下赶来,一路觉得越来越热,很快便明白是第三工坊bào zhà燃烧的威力,又惊又恨,痛骂道:“崔华这狗贼,把工坊都炸了!”

泽熙小嘴抿了抿,垂眸。

——崔华是冤枉的!

赵朝宗跑到跟前,嚷嚷问“哥,听说救了个孩子?”忽一眼看见泽熙,忙道:“就是你?崔华这狗贼,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怪了,他怎没杀了你呢?”

霍非鄙夷地瞅了他一眼。

泽熙打了个哭嗝,道:“他说、说要我……在这……受尽折磨……活活饿死!”

赵朝宗“哦”道:“我知道了!把你留在这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隔壁又在bào zhà又是大火,你就是吓破胆,也没人来救你。一时还死不了,总要熬五六七八天,说不定十几天才死。这狗贼,太毒了!”

泽熙因他说中,拼命点头。

众军见了,都满眼不忍。

赵朝宗道:“别怕。这下你能出去了。”又转向王壑问:“这就是密道出口?哥你快点开,不能让崔华那狗贼跑了。你不知道,崔华那狗贼有龙阳之癖,抓了好些个俊俏男儿关在地牢里,供他蹂躏糟蹋。有一个还是国子监编修的儿子,被关了三年了……”说到“龙阳”二字,瞄了霍非一眼。

霍非冷冷盯回去。

他已经手痒,想收拾这小子。

王壑似没听见一般蹙眉。

赵朝宗也盯着八卦图看了一会,又盯着王壑等了一会,渐渐不耐烦,便转身向回晃荡。一晃晃到右边通道,来到第三工坊西门外,感觉跟靠近火炉似得。

他忙招手叫泽熙过去问话。

一问才知假钦差是李菡瑶的贴身大丫鬟观棋扮的,被崔华杀了,丢在工坊里面,不由动了同仇敌忾之心,更恨崔华了。但嘴上却嘲弄道:“这李菡瑶不是算无遗策吗,怎的这次失算了,把个大丫鬟折在这……”

“住口!”

尚未说完,王壑转脸呵斥。

赵朝宗见哥脸色不好,急忙闭嘴,这才想起王壑跟这个观棋有些渊源,他不该嘲弄。

正后悔时,只见王壑抬手,飞快在八卦图上旋钮起来,他忙走过去,细看王壑手法。

霍非忙也凝神关注。

禁军们更不敢出声,地道内忽静下来,只听得山壁后、地面上传来火烧坍塌的震动声。

大家都关注王壑po jiě机关,无人发现地上的工匠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王壑的手。

那光景,阴森森的怪吓人。

第405章 娶了你就是

“啪”一声,王壑重重拍下最后一击,就听“轰隆隆”一阵刺耳沉闷的石块摩擦声传来。

机关石门开了!

王壑见外面黑漆漆的,顺手从身边石壁上抠下一颗夜明珠,又让霍非也抠了一颗,说“照明用。”

霍非便一马当先,护着王壑冲了出去;西大营精锐紧随其后,誓要捉拿崔华,剥皮抽筋!

赵朝宗忙挥手高喝:“跟我来!”

他手下人便跟着他杀了出去。

转眼间,地道内只剩下泽熙。

石门外是一处天然洞穴,左前方隐隐透进光亮,好似出口。霍非将夜明珠交给亲卫托在手里,他护着王壑小心朝那边行去,结果有惊无险地出来了。

外面冬阳高照,王壑出来后,并未急着追敌,而是站在那打量出口周边的环境,以判断崔华逃往哪个方向。左右一看,此地是个山谷,出口藏在一丛灌木后,山谷中杳无人迹,不由心头疑惑,蹙着一双剑眉沉吟。

忽然他笑道:“好个观棋!”

霍非诧异,以目询问。

王壑笑道:“我上当了!”说着上当,却毫无懊恼、愤怒之意,反而笑容满面,欢喜的很。

霍非不明所以。

王壑不等他问,便急急道:“走,回去!”说罢转身,并传令后队变前队,撤回洞中。

霍非追问:“为何要退?”

王壑回道:“这门第一次开。那孩子骗我们的。”

霍非脑中一闪,瞬间明白了。

他的亲卫困惑地看向同袍,同袍也一脸懵懂,他忙向王壑请教道:“公子怎么看出来的?”

王壑道:“你们没发现,出口根本没有踩踏的痕迹?出口处灌木茂盛,挡了出路,还是霍将军拔刀砍去的;出口外枯草茂密,也无踩踏痕迹……”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不大工夫,大家又进了石门。

门内再不是阴森模样,十几名禁军装束的少年,正齐刷刷站在通道前方,泽熙站在最前面。

呃,这小子……

脸上笑容灿烂!

王壑进门就看见这阵势,高声笑道:“观棋姑娘忒不厚道了,不会开门直说嘛,王纳教你就是。居然骗我!”

凌寒等人都笑而不答。

王壑目光扫视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仔细辨认,口内笑道:“小观棋,出来吧。”

他只顾盯着前面,不提防石门侧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他的左手,向后一带;同时,一抹寒冰贴在他脖子上,寒意浸骨,就好像被人塞了个雪球在衣领内,不由打了个寒噤,就听耳边调皮轻笑“我在这儿呢。”

王壑身子一僵——

大意呀,竟被偷袭了!

连霍非等人都只看着前方,没提防门后有人。

李菡瑶押着王壑后退两步,靠石壁站定,王壑在前,她躲在王壑身后,只在王壑肩头露个脸儿。

她左手紧紧攥着王壑的左手,右手握着bi shou横在王壑脖子上,等于把王壑整个儿揽在怀内。她身穿工匠的短打衣裤,像个小学徒,而王壑却是锦衣轻裘,既贵又雅;她的身高也比不上王壑,无法形成绝对压迫。

官兵见王壑被挟持,都大惊失色。

霍非扬起鎏金锤。

赵朝宗举起手来。

“放开他!”

二人同时厉喝。

“别动手!”

“都不许动!”

又是两声急叫。

一声是王壑发出的,示意霍非和赵朝宗别动手;一声是观棋发出的,警告他们不许动。

李菡瑶笑道:“我这bi shou上抹了毒的,你们若是妄动,哪怕蹭破他点皮,他都会没命。”

这话戳中了赵朝宗的心病,想起自己被李菡瑶下毒,气急败坏道:“李菡瑶下毒,你也用毒。除了下毒,你们没别的手段了吗?就这点能耐还想争天下!”

李菡瑶笑道:“呵呵!看你这年纪样貌,应该就是赵子归了。赵小将军,你兵法学的不精哟。”

赵朝宗道:“你敢嘲笑小爷!”

一个丫鬟,竟敢对他这个出身将门、经过严格培养的将门虎子指点兵法,真可笑!

李菡瑶笑道:“兵法运用,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我等纤纤弱女子,深入虎穴龙潭,不用毒、不伪装、不使诈,难道跟你们这些男人较量武功?那不是蠢么。”

赵朝宗:“……”

这话好有道理。

他竟无言以对。

霍非沉声道:“姑娘挟持了王公子又如何,就凭你们这些人,还想走出这基地,逃出铜岭山?”

他扫了一眼凌寒等人。

李菡瑶把他上下一打量,道:“这位将军,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镇远将军玉麒麟吧?”

霍非道:“正是本将军。”

李菡瑶赞道:“果然英武。”

霍非:“……”

这很重要吗?

李菡瑶赞他“英武”,并无讥讽之意,他听着还算顺耳,只是奇怪,都这时候了对方还有心情评美男。

霍非盯着李菡瑶,伺机出手救人。

王壑骤然被偷袭,除了意外,面上毫不紧张。他不顾架在脖子上的bi shou,扭头看向佳人,满眼的笑意晃动,高兴地招呼道:“观棋姑娘,别来无恙啊!”

李菡瑶笑道:“无恙,无恙!”

王壑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夹着那bi shou,轻轻一推,笑吟吟道:“咱们好歹也算故人,你又是个姑娘家,怎好见面就动刀动qiāng呢。姑娘不会开门,告诉王纳,我难道会不教你?姑娘想平安脱身,也该跟我商议。这个样子——”说着,他低头看看被李菡瑶攥着的左手,再扭脸凝视李菡瑶,意味深长地提醒——“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呢。”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婉转、轻柔、温柔,带着笑意。

李菡瑶被他说得脸燥热。

此时,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王壑的下巴挨着李菡瑶的脸颊,狐领的毛针在她耳畔轻抚。上面鼻息扑面,下面手掌紧握,心里不自在,感觉就像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得很。虽然bi shou被王壑推开,但她左手还攥着人家的手,丢也不是,撒手也不是,手劲不由悄悄放松。

她嘴硬道:“眼下公子不是男人。”

王壑诧异道:“那是什么?”

李菡瑶道:“俘虏!对手!”

王壑道:“俘虏也分男女呀。再说咱们现在也不算对手,咱们正结盟呢。至于将来,更说不准了,若咱们成了自己人,今天姑娘侵犯了我,该怎么陪?”

李菡瑶脱口道:“娶了你就是!”

第406章 情路更艰

王壑笑容一滞,满脸愕然。同时,因她手劲松了,握手的感觉也变了:柔软、滑腻的感触撩拨着他的心扉,令他心悸、颤栗,脸也火烧、燥热起来。

他的五感敏锐到极致:只凭手掌感触,便能描摹出她纤纤玉指的修长和细腻,丹蔻的鲜艳和光润;只凭一丝气息,便如品尝到她檀口呵气如兰的清甜;只凭一层摩擦,便能体会她玉体的柔软和丰盈……

他吃惊又诧异:他尚未从李菡瑶的情伤中走出来,为何还能对别的女子产生这种微妙的感觉?

他挣扎着,想说点什么。

可是他又不知说什么。

观棋虽是丫鬟,与他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但他却很欣赏观棋,不愿毒舌嘲讽,令观棋难堪;也不愿借机调笑,让观棋误以为他有别样的心思。他倾心于李菡瑶,求之不得,总不能用李菡瑶的丫鬟代替,也代替不了。

李菡瑶察觉他异样,有些懊恼。

她刚才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自从观棋以她的身份与张谨言产生情愫,她便决定:在真相揭露之前,绝不再以李菡瑶的面目跟王壑和张谨言接触,那会令他们之间感情变复杂。

她宁愿化身丫鬟观棋。

然这样一来,她的情路更艰了。

不过,她从不畏艰难。

丫鬟又如何?

哪怕她化身为丫鬟,也有能力让王壑爱上她,从而忽略那个伪装的李菡瑶。丫鬟抑或小姐,不过是个身份、一层皮囊,重要的是皮囊下的灵魂。王壑若真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会被她所吸引。

她有这个信心!

瞬间的懊恼令她眼神忽闪了下,垂眸躲避王壑的目光。睫毛刚盖下,随即便又掀开,她忍着羞涩看向王壑,看他要如何应对,是粗暴反击呢,还是轻佻讥讽。

王壑察觉她的懊恼和羞涩,心颤了下,更不愿轻易开口反击或调笑,言辞斟酌又斟酌……

近在咫尺的凝视,深入对方眼底。

那里,映着彼此的身影。

就好像潜入对方的心湖。

窥见了他灵魂的隐秘!

王壑不想让李菡瑶难堪,赵朝宗忍无可忍。在他心里,一个女人,还是个丫鬟,竟说要娶王壑,那是对王壑的羞辱!他冷笑道:“丫头,你好大口气!”

王壑想出应对之法了。

他笑对李菡瑶道:“姑娘的志向令人钦佩。不如做我的丫鬟,也许还有机会实现。”他巧妙地将这暧昧化为劝降,落在人眼里,成了敌我双方的较量。

观棋绝不会投靠他的。

他不用担心“实现”。

李菡瑶暗赞他应对完美,也笑道:“要我做你的丫鬟?要先赢了我才行。你现在是我的俘虏。”说着,又把bi shou贴近他脖子,还在他皮肤上蹭了蹭。

赵朝宗惊得脱口大嚷:“臭丫头!你敢动我哥一根汗毛,小爷定将你千刀万剐!”

王壑丢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安慰道:“子归稍安勿躁。观棋姑娘不会伤我的。她还想要我送她们出去呢。是不是,观棋姑娘?你有什么话,咱们上去,坐下慢慢说,别拿刀磨我脖子,冰得我怪不舒服的。”

李菡瑶趁机收手,放开他,笑道:“公子果然不凡,处变不惊,算无遗策。”

赵朝宗急忙过来,盯着王壑脖子仔细查看可有破皮,一面担心地问:“哥你没事吧?”

李菡瑶莞尔道:“这bi shou无毒。我骗你们的。”

赵朝宗气得无语——这丫头跟“李菡瑶”一样狡诈。

李菡瑶却看着王壑。

乍松手,两人都有些不自在,那手都不知往哪放才好,手掌的余温仍在,余味萦绕,放不下,但他二人皆非常人,心里不自在,面上不肯露出半分。

因此,王壑转过身来直视李菡瑶,眼中笑意盈盈。这笑容增添他的风华,令他更加耀眼,同时又化解了他的心机和疏离,让他如阳光般亲和。

李菡瑶脸上红热尚未消散,又急剧增加一波。她想,地道里太热,想是第三工坊烧化了,须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地道坍塌,大家都要遭殃。

王壑笑问:“姑娘放了我,不怕我翻脸报复姑娘?”

李菡瑶反问:“公子会翻脸吗?”

王壑被她灼灼目光看得也脸红心热,道:“这要看姑娘接下来的表现。”说罢装模作样地打量周围,避开李菡瑶的目光,看向第三工坊那边。

李菡瑶问:“公子希望我如何表现?”

王壑道:“姑娘炸了第三工坊!”

他的口气中含着谴责。

李菡瑶道:“公子不也炸了乾元殿。”

王壑正色道:“炮轰乾元殿确实不妥。这其中有些曲折,导致王纳未能与你家姑娘仔细商议妥当,处置失误。你家姑娘已经当面指责了王纳。姑娘为何步王纳后尘,炸了第三工坊这样重要的地方?你家姑娘知道吗?”

李菡瑶也正容道:“我自有炸它的理由。便是姑娘在此,也会跟我做出同样的决定。”

王壑问:“什么理由?”

李菡瑶示意道:“请公子跟我来。”

她转身先行,王壑忙跟上。

很快,他们来到密室前。

李菡瑶在八卦图上飞快点击、旋钮,那不输给王壑的手法和绝佳的记忆,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王壑笑道:“是我想错了。原来姑娘有能力开门。没离开,是专门在此等候我们的。”

李菡瑶白了他一眼,坦白道:“那边的门我开不了,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引你来替我开。”

王壑见她神情娇媚,坦白可爱,不由心中一荡,笑问:“姑娘怎知我一定会来?”

李菡瑶道:“我算出来的。”

王壑道:“那姑娘可明白了,要不要我再演示一遍?”

李菡瑶道:“明白啦。多谢你。”

王壑不自觉笑意更深。

说话间,“轰隆隆”门开了。

赵朝宗不痛快了——怎的李菡瑶一个丫鬟也这样厉害?这里一个门,刚才他们都没发现。

李菡瑶冲密室内叫道:“外老太爷,可以出来了。”

于是,江老太爷等人便出来了。

先是江老太爷父子家人,然后是顾值等工匠,足有一百多人涌出来,密密麻麻挤满了地道。

王壑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第407章 姑娘,你太轻信男人了

王壑一看顾值等人,便猜出他们是第三工坊的工匠,可是江老太爷他们衣衫褴褛,老的老,小的小,身份不明。

他便问道:“观棋姑娘,他们是谁?”

不等回答,忽然想起“李菡瑶”在乾阳殿上怒怼太后和群臣的一番话,心头隐隐明了。

李菡瑶神情微冷,道:“江家人,我家姑娘的外祖父和舅舅舅母、表兄弟表姐妹们。崔华侵占了江家的造船技术,还杀害了江家子几条人命。这个理由,够不够让我炸死崔华,毁掉第三工坊?”她眼中杀机凛然。

王壑等人都沉默了。

这个理由当然足够,换上他们,也不会放过崔华。至于毁掉第三工坊,王壑推测:报复只是其一,主要原因应该是“观棋”带的人少,不敌崔华,只能凭借第三工坊设埋伏,待崔华追进来,再一举毁灭敌人。

这是因地制宜。

王壑看着假观棋,目光钦佩,神情复杂——江南第一才女身边的丫鬟也是不凡的。

他道:“这理由足够了。”

李菡瑶重新展颜,笑道:“我就知道公子通情达理。”

王壑也笑,用怀疑的口气问:“但不知姑娘如何带他们离开。不会是指望我放了姑娘吧?”

李菡瑶拍手道:“公子聪明!”

赵朝宗先叫道:“你做梦呢!”

李菡瑶笑道:“我就爱做梦。”

一般都能梦想成真。

王壑摆手示意赵朝宗别打岔,对李菡瑶道:“怪不得姑娘要挟持王纳,原来是为了他们。既有这打算,怎又放了呢?若不放,王纳也只好送姑娘离开;但姑娘放了王纳,又未逼王纳承诺条件,就不怕我翻脸?”

李菡瑶笑道:“不怕。”

王壑道:“姑娘为何如此相信王纳?”

李菡瑶笑道:“公子人品好呀。”

王壑心再荡,拼命压制。他咳嗽一声,道:“姑娘不用捧我。你家姑娘曾传信与我联盟,我却炮轰乾元殿,差点炸死了你家姑娘。你还相信我?”

李菡瑶问:“那你为何要背信弃义?”

王壑道:“王纳没有背信弃义。这当中有曲折。”

李菡瑶道:“原来如此。”

王壑怀疑道:“你信我的话?我还没说什么曲折呢。”

李菡瑶道:“我信。公子也不需说原委。当日我家姑娘委托别人捎信给公子,辗转周折,有些误差也难免。今日我与公子对面交涉,绝不会再有误会。”

她还未与观棋碰头,并不知那曲折是什么,但她相信王壑不是背信弃义的阴险小人。

她也不用王壑解释。

有些事是说不清的。

她虽年轻,对人心的认知却比许多有年纪的人都通透。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难明的东西。

人心复杂,导致纷争不断,若是事事都能用言语掰扯清楚,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纷争了。

这纷争,不但存在于敌我之间,也存在亲人之间,无论是大家族,还是小家庭,都会有纷争。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阐述的便是这个现象。还有"qing ren"之间也是如此,心心相印并不能让他们不生嫌隙。

故而她有自己的行事准绳。

能顺利离开京城,足以说明王壑对她没有歹意,所谓的背信弃义一定是个误会。

王壑怔住了——“观棋”竟如此信他?

这令他感到一丝怪异,那天在王家,“李菡瑶”对他也没这么大度、宽容呢。

他忍着异样悸动,笑道:“能得姑娘信任,王纳深感荣幸,但你我各为其主,请恕王纳不能徇私。姑娘潜入军火研制基地,假传圣旨,不仅仅为了救江家人吧?恐怕还盯上了军火研制基地的军事机密。”

李菡瑶承认道:“不错。”

王壑见她如此坦白,猜她定有后招,便试探道:“之前你家姑娘大闹京城后,承诺送北疆军粮军服,才得脱身。姑娘炸工坊的理由再充分,王纳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你们。姑娘到底哪来的信心说服王纳?”

李菡瑶道:“我不带江家人走。”

王壑诧异道:“不带他们走?”

李菡瑶道:“正是。外老太爷他们被折磨的遍身是伤,江二少爷更是折了腿,经不起长途跋涉、严寒冰冻。我听说公子的姐姐苏夫人医术精湛,因此想让他们留在京城,恳请苏夫人为他们诊治,治好了再回江南。”

王壑不敢相信地问道:“姑娘想请大姐替江家人诊治,治好了他们再送他们回江南?”

李菡瑶道:“正是。”

王壑道:“姑娘觉得王纳会答应?”

李菡瑶道:“公子会答应的。”

王纳:“……”

他很想告诉观棋:姑娘,你太轻信男人了!

王壑无语,霍非和赵朝宗忍不住了。

霍非一直未插言,因为插不上,也因为他在暗暗观察掂量王壑与李菡瑶。这二人之间的微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想,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区别在于守关的美人不同。不过,今日有他在,定要把这美人关给踏平,王壑想徇私也不行!

他轻笑道:“真荒谬!”

一直看霍非不顺眼的赵朝宗,觉得他这句话十分顺耳,立即附和道:“不错,太荒谬了!”

李菡瑶问:“如何荒谬?”

一副不解的模样儿。

王壑疑惑了,“观棋”真这么天真吗?

不可能。

想想她在棋盘上神出鬼没的手段,再想想她对付崔华的狠辣与果断,绝不是天真的丫头。

她打的什么主意?

赵朝宗可不会怜香惜玉,毫不留情道:“我哥又不是李家的女婿,凭什么这么帮李菡瑶?就算他是李家的女婿也不成,涉及争霸天下,岂能相让!瞧瞧废帝跟他兄弟,为了那把龙椅,枉顾人伦,杀得那个惨烈!丫头,要梁姐姐替江家人诊治可以,只要你们归顺,一切都好说。”

霍非听得十分痛快,赞赏地瞅了赵朝宗一眼。

这样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并非他面嫩心软,而是他矜贵优雅惯了,不屑口出恶言。若真有那么个人惹恼了他,他也用不着口出恶言,直接动手就完了。他下手一向狠辣,一点都不像他外表优雅矜贵。

李菡瑶笑道:“王公子会答应的。”

王壑道:“哦?难道姑娘刚才给王纳下了毒,所以才有恃无恐,觉得王纳定会就范?”

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理由。

赵朝宗与霍非神情一凝。

糟糕,怎么忘了这岔!

第408章 这美人手段高了些

赵朝宗杀气腾腾,立即就要抓了这丫头,逼问解药。

尚未动手,李菡瑶嗔道:“我怎会给公子下毒呢。”

王壑道:“姑娘这话说的,王纳十分受用,但王纳不敢自作多情,以为姑娘很看重王纳。之前你家姑娘就给我兄弟下了毒,挟制王纳与世子。”

说着,他瞟了赵朝宗一眼。

李菡瑶道:“那还不是公子炮轰乾元殿在先,我家姑娘担心公子背信弃义,不得已才防了一手。”

王壑忙道:“姑娘不用防王纳?”

李菡瑶笑眯眯道:“不用。”

王壑奇道:“王纳这下可不明白了,姑娘到底凭什么认定王纳会答应姑娘的要求?”

李菡瑶笑容一收,正容道:“因为第三工坊已经毁灭,所有技术图纸和资料都被我烧了,只要公子出手救江家人,他们自会替公子制造最先进的军火武器。”

通道内一静。

连赵朝宗都闭嘴了。

屈服与否,全看条件。

这条件他们无法拒绝。

首先,大家都在zào fǎn,都触犯了国法和律法,谁也别说谁,追究炸毁第三工坊的责任也就是说说而已。

其次,便是王壑能狠心对李菡瑶下手,扣下这批人,并逼问江家技术,未必就能达到目的。——看看崔华就知道了。还会招致李菡瑶疯狂报复。

最后,双方虽是对手,但也是盟友。王壑若先将盟友给灭了——灭不灭得了还两说——李菡瑶承诺的军粮军服、江家的技术,统统化为泡影,这种不顾大局、损人不利己的愚蠢行为,他是绝不会做的。

好一会,王壑郑重问:“姑娘此话当真?”

李菡瑶道:“当真!”

王壑道:“我要如何信你?”

李菡瑶道:“等造出来你再放他们就是了。”

江老太爷插嘴道:“十天内,我江家会帮你们造出不用马拉靠烧油驱动的车,装载火炮运往北疆!”

现场再次一静。

赵朝宗目光狂热。

霍非也眼神犀利。

王壑追问:“姑娘费心忙了这一场,怎肯将成果拱手送人?姑娘擅自主张,李姑娘能答应吗?”

李菡瑶傲然道:“于公于私,我家姑娘都会答应。从大义考虑,敌寇入侵,我等该同心协力,驱逐外寇,断不能为了私心,阻挠改善军火武器。从私情来讲,为救亲人,我家姑娘也绝不会敝帚自珍。我家姑娘的襟怀,公子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姑娘在进京之前,就已经吩咐李家准备军粮和军服,支援北疆将士。这次,姑娘授我临机决断之权,我既以大局为重,我做出的决定,姑娘就不会出尔反尔!”

王壑断然道:“好!王纳答应了!”

霍非:“……”

赵朝宗:“……”

美人关没闯过!

至此,大家都明白了:这小丫鬟炸毁第三工坊,不仅仅为了灭崔华那帮人,还有后招等在这里。灭敌、逃生、谈判、治病救人、大义救国,一样没耽搁。

这算计,环环相扣。

这谋划,步步为营。

这个美人手段高了些,他们也抵挡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壑屈服于美人的算计。

王壑果断道:“咱们上去再谈。”

李菡瑶朝第三工坊那头看了一眼,道:“是该上去了。第三工坊bào zhà坍塌,烧久了,恐怕会影响这里。还是早些上去,否则咱们全部都要被活埋了。”

王壑道:“那我们就死同穴了。”

李菡瑶瞅着他噗嗤一笑。

王壑觉得心尖如被羽毛拂过,颤了几颤,才讪笑一声,道:“姑娘请!江老爷子请——”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回到地面。

崔华的小楼厅堂内,王壑与李菡瑶等人分宾主而坐:霍非坐了主位,王壑跟李菡瑶在右手一组几椅内坐了,其他如江家父子也寻了座位坐下。

王壑先手书一封,派人火速赶回京城,请梁朝云带了医药、衣裳、食材等物来军火研制基地,为江家人诊治并调养。因为江家人受折磨已久,不便挪动。再者,江老太爷既承诺替他们造机器,最好留在基地和工坊。

他还详细列了清单,注明江家各人的年纪、性别、身高、胖瘦,以方便梁朝云为他们挑选服饰和鞋子,可谓十分尽心。又将李菡瑶也列在其中,因为李菡瑶穿着工匠的衣裳到了地面,有些不抵严寒,他看了代她冷。

交代已毕,信使出发。

李菡瑶很满意这安排。

江家人留在基地,比去京城稳妥。若去京城,不是住王家便是住玄武王府,以江家人现在这副落魄和狼狈的模样,恐怕会心生自卑,倒不如就留在基地,一面诊治调养,一面帮忙造机器,岂不自在。

她起身,郑重向王壑致谢。

王壑已经明白了她全盘算计,算无遗策。妙的是这一切无法事先筹谋,全在她进入军火研制基地后,见了江家人才谋划出来的。这份急智,令人钦佩。

不过,王壑并未就此罢休。

许多细节问题还需斟酌。

他笑问李菡瑶:“王纳好奇,观棋姑娘就不怕我事后反悔,扣押江家人?”

李菡瑶道:“公子不会的。”

王壑就爱听她无理由地赞赏、相信自己,百听不厌,就好像吃美味的东西上了瘾一样。

他又问:“人心叵测。万一呢?”

李菡瑶道:“昏君和崔华掳来江家人,图谋的是江家的造船技术。现在我们将这技术拱手送上,公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做恶人呢?”

王壑固执道:“若我利用他们要挟李姑娘呢?”

并非他固执,他只是受不了这丫头如此轻信男人。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一切皆有可能!

他这边,可不止他一个人。

他想知道这丫头可有防备。

李菡瑶心想,哪有人说自己居心叵测的?这人分明在试探她,看她有何后招。

她便笑道:“公子,外老太爷他们留下,我却是要回江南的。此一去,这件事将传遍天下。李菡瑶一介女子,襟怀磊落,心怀天下,公子若行卑劣手段,就不怕身败名裂,被人嘲笑连个女子也不如?”

王壑:“……”

果然还是他天真了。

这丫头自小跟着李菡瑶经商,最擅长的便是算计,何须自己为她操心,她不算计自己就万幸了。

这么一想,王壑忽然警觉,想起陈飞从江家夺去的两艘楼船,在海上无端bào zhà,导致船上私军全部覆灭。当时他便怀疑这件事是李菡瑶的手段,只是没有证据。这丫头如此承诺帮他们造机器,别是也打的这个主意吧?若是造出一批机器驱动的车,开到半路,忽然bào zhà起火……

王壑心一惊,急速思忖。

他瞬间有了应对的计策。不过,他还想问问这丫头,试试她的心思,看她是否在演戏。若她刚才一直在演戏……想到这,王壑莫名地感到不舒服。

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姑娘考虑果然周全,然我要如何相信姑娘,万一我们用江家造的马车载着火炮去北疆,在半路上忽然bào zhà怎办?”

李菡瑶一怔,随即道:“那就等北疆战事结束,再放江家人回江南。外老太爷觉得呢?”

她反应太迅速,回答完才想起:她现在是个丫鬟,纵然主事,也不该越过江老太爷去,更何况这事牵扯到江家,理应先问老太爷一声,再答应王壑。

王壑将她表现看在眼里,暗暗喜悦,脸上溢出阳光般的笑容,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第409章 抢人

江老太爷道:“就这么办。我正想在京城多住些日子,看看京城的繁华。我还是年轻时候来的呢。”

李菡瑶见外祖父允了,再转向王壑,看见少年纯粹的笑容,不由双目骤亮,情不能自已。

那目光令王壑晕眩。

他心中的喜悦汹涌,道:“如此王纳就放心了。姑娘也请放心,王纳定会安置好江家人。”

李菡瑶道:“我信公子。”

这无条件的信任……

王壑感觉醉醺醺的。

他又笑了,有些傻。

李菡瑶也对着他笑。

赵朝宗觉得,他哥对这个小丫鬟太好了些。这小丫鬟明显觊觎哥的风采,哥不说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应该像平日里待人,深沉中流露淡淡疏离,那才显威严。

忽然王壑问:“姑娘还没吃东西吧?”

李菡瑶道:“没有呢。都饿了一天一夜了。”说着,她还摸摸腹部,秀眉微蹙——真饿了。先前精神紧绷着还不觉得,现在尘埃落定,那饥饿便压不住了。

王壑歉疚道:“是王纳疏忽了。来人——”

他命人准备宴席,并请白虎王,因宴席要等些时间,又命人先送些糕点来,给大家充饥。

李菡瑶道:“多谢公子。”

妙目微转,眼波粼粼。

王壑轻笑道:“这应该的。”

正微妙、甜蜜时,江老太爷又道:“王少爷,我一大家子人都被掳了来,家中只剩下大媳妇和一个孙女儿。听观棋说,她们以为我们都死了,连丧事都办了。我想着,家里不能没个主事的人,想让老大先回去,我们这些人留在这足够了。不知各位大人可允许?”

王壑沉吟了下,点头道:“当日江家的丧事,晚辈跟世子也去吊唁了,确实凄惨。也该叫个人先回去报平安,以慰江姑娘失亲之痛。”他心下怜悯,这些人还不知江大太太zi fén了呢,等回去又是一场悲痛。

江老太爷欢喜道:“多谢公子。”

他便转向江玉行,交代道:“你先跟观棋回去,见了瑶儿,就说我们一切都好,不必挂念。家中的事,你跟媳妇斟酌着拿主意。船厂要赶紧重建……”

他说一句,江玉行应一声。

最后,老爷子道:“刚跟我们一块出来的人,你去问问顾兄弟,愿意去江家的,就带他们一起走。我答应过他们。你要好生安置人家,不可怠慢……”

王壑听到这,急道“且慢!”

霍非也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赵朝宗则跳起来质问:“想把工匠都带走,你们打得好算盘哪!问过白虎王了吗?问过我哥了吗?”

江老太爷忙道:“他们都不愿在这待了。”

霍非严正道:“这是我大靖军火研制基地,自打他们进来的第一天开始,便不得随意离开!”

他一放脸,杀气四溢。

江老太爷为难道:“这……”

他看向李菡瑶,目带询问。

原来,之前李菡瑶将他叫进密室,表露了身份。他自然要配合外孙女,甘心充当人质。当人质他不怕,他相信瑶儿,只是他还惦记着那些工匠,想尽快把他们都弄去江家。所以,他提出让江玉行先回去,顺便把顾值等人都带走。谁知一提出,竟招致对方激烈反对。

这原在意料之中。

他只能指望瑶儿了。

王壑等人也知道,别看江老太爷年长,但在这里,做主的是“丫鬟观棋”,因此大家都看向李菡瑶。

王壑斜睨着李菡瑶,笑着叫“观棋姑娘?”声音拖得长长的,口气也意味深长,眼神更丰富,仿佛在说“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偷了技术还想偷人?”

李菡瑶忙道:“公子听我说——”

王壑笑道:“王纳听着呢。”

李菡瑶见他面上笑眯眯的,实则全力戒备,之前两人之间的旖旎如云雾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棋盘对弈时才有的警惕和凝神,蓄势待发!

她嗔道:“别紧张!”

王壑笑道:“我不紧张。”

这丫头,太鬼精了。

李菡瑶道:“这些工匠,都深受昏君和崔华迫害,关在这里,就像关在坟墓中……”

她先将顾值等人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把笑容一收,正色道:“如果你们不想成为第二个昏君,不想成为第二个崔华,最好让他们自己选择去向。”

王壑等人都愣住了。

这要求并不过分,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愿被人终身禁锢在一个地方,如奴隶一样,况且大靖已经成为过去,无论士农工商,都有重新选择前途的机会。

不从就杀?

这招太暴虐了。

若用这招威逼百姓,那他们跟嘉兴帝和崔华有何区别?传扬开来,对王壑和张谨言的声誉不利。既不能威逼,那便只能任由工匠们自己选择了。

霍非看着李菡瑶,冷冷道:“你好算计!”

他十分担心,若真让那些工匠自己选,他们会选择投靠江家,毕竟这基地给他们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他们不愿再留在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王壑却道:“好,就让他们自己选。”

李菡瑶笑道:“我就知道公子仁义,襟怀磊落……”

王壑笑道:“姑娘先别急着赞王纳,等听了他们选择再说,别现在高兴,等会儿哭鼻子。”

李菡瑶道:“胡说,我才不哭呢。”

王壑笑吟吟道:“那更好了。”说罢吩咐一禁军“叫那些工匠们都到堂上来,就说有事相商。”

那禁军答应着去了。

这里,众人默默等候。

王壑却看着李菡瑶笑。

李菡瑶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狐疑,不知他为何先着急紧张,听了自己提议后又不急了,到底有什么凭借和依仗?她暗自戒备,伺机而动。

少时,顾值等人都来了。上百人,将厅堂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站在外面廊下。

江老太爷要抢占先机,不等王壑开口,便抢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请顾值等人选择。

王壑知道他用意,并未打断他,也未出言诋毁他,等他说完后,才语调深沉地痛斥“昏君无道,崔华助纣为虐,累及各位,惨遭迫害”。接着他话锋一转,又告诉众人:昏君已被太后废黜,且已经自尽谢罪;崔华也已死,如今军火研制基地由白虎王接管。大家若还愿意留在此,一切从头再来,从善对待;若不愿留下,按各人在基地做工年限,给予补偿银两,任凭去别处谋生,基地绝不阻拦!

李菡瑶听完,预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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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做女人难

她紧紧地盯着顾值,见顾值转身跟同伴们商议,忙又对泽熙使眼色,示意他活动活动。

泽熙领命,忙扎进人堆。

王壑见李菡瑶挤眼儿,忍不住抿嘴微笑。小丫头还是那副工匠的装扮:头发束在顶上,戴了个帽子,小脸儿白白净净的;上身灰袄,扎着腰带,下身灰裤,绑着裤腿,脚上穿双布鞋。她坐在花梨木圈椅内,双腿并拢,并未摆出刻板的端庄,而是微微倾斜,姿态优雅而舒适。这装扮和姿态,加上她正对人挤眼儿,十分可爱。

李菡瑶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连“公子”也忘了称呼,有些羞恼。

王壑笑道:“姑娘急了。”

李菡瑶嘴硬道:“才没呢。”

这人太坏了!

她预感自己的拐人计划被王壑横插一脚,恐怕要糟,因此心里有些急,又拿这人没法子。

王壑笑意更深,道:“别急,先吃点心。姑娘不是饿了么。这个红枣糕看着不错,吃两块暖暖胃。”

他就坐在李菡瑶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几,几上放着三小碟点心,他将一碟色泽红润的红枣糕朝李菡瑶那边推了过去。李菡瑶穿着薄袄和布鞋,在地底下不觉得冷,到地面可不行了,嘴唇都冻得乌紫了呢。

李菡瑶捡了一块红枣糕吃着,眼睛却盯着顾值那群人,完全食不知味,连王壑都忽略了。

王壑静静地看着少女。

顾值等人听懂了王壑的话,明白外面真变天了,他们也自由了。他们也领会了王壑的暗示:这军火研制基地往后归白虎王管,如果他们留下来,将再不会遭受从前的迫害,因此很多人都决定留下来。但是,正如霍非预料的,他们中依然有些人想离开这个痛苦的地方。

一阵杂乱后,工匠分成三拨:

一拨留下来,以顾值为首。

一拨打算出去,自由谋生。

一拨打算投奔江家,去山水秀美的江南,远离京城这个带给他们痛苦和恐惧的地方。

其中,自由谋生的人最少,毕竟,他们的手艺专业性太强,只有在军火研制基地这样的地方,才有条件施展,才能得到赏识,并获得成就。

泽熙见师傅跟自己不一条心,急了,忙踮着脚、仰着头、扯着顾值的衣袖拼命劝顾值“弃暗投明”;又抬出姐姐的救命之恩,要他们“以身相报”。

工匠们忽地安静了。

他们没忘记,崔华追来时,是李菡瑶救的他们。他们也曾答应江老太爷,要投奔江家。可那是他们走投无路时的唯一选择;眼下有别的路可走,且更好走,他们忍不住就反悔了。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

顾值先是尴尬地瞟了一眼李菡瑶,又歉意地对江老太爷笑笑,然后认真道:“我们虽是工匠,一入了军火研制基地,就等同官兵了,受军法管制。不能因为崔华害了我们,我们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我们来这里,就是要造出最好的军火武器,保护国家,保护百姓。”

那些准备自由谋生的工匠神情便犹豫了,有几个当即改变决定,站到顾值身后去了。

李菡瑶捏着半块红枣糕,见证了一个工匠朴素的大义,愕然以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泽熙道:“姐姐家也抵抗敌人呀。李姑娘还说给北疆送军粮和军服呢。姐姐不是把江家的造船技术都献出来了吗?我们去江家,一样造船、造军火武器。”

顾值正色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泽熙,李姑娘是江家外孙女,江家要支持李家争天下,我们去江家,就等于投靠了李家。先不论李家能不能争赢,就算能争赢,李菡瑶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当皇帝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打算投奔江家的那些工匠顿时变色,几乎没考虑,“呼啦啦”全部改变阵营。

泽熙眼睛都气红了。

他喊道:“你们忘恩负义!”

工匠们神情一滞,大多数人都感到羞愧。

情势逆转,赵朝宗看得十分高兴,忽然泽熙来捣乱,他急忙站起来,振振有词道:“你这孩子,话不是这么说的。观棋姑娘是帮了你们,可真要细论起来,真正救你们的人是我哥!连这小丫头和江家人也是我哥救的。你们留下来,一是报我哥的救命之恩,二是报国。”

这话提醒了众工匠,顿时找到了理由,证明自己并非忘恩负义,并反过来指责泽熙。

泽熙最讨厌人家叫他“孩子”。

他先对众工匠愤怒道:“没有姐姐,你们早死在崔华手上了,哪有命等什么王少爷李少爷来救!”

众工匠再次理屈词穷。

泽熙又转向赵朝宗,将酝酿好的痛骂劈脸扔出去:“你才是孩子呢!毛都没长齐,瞎嚷嚷什么?姐姐虽不会开密道的门,到崔华这来却容易,带我们上来简单的很。不过是怕人发现,才没上来。现在上来了,用江家的技术跟你们交换,还不是一样救他们?关王少爷什么事!”

赵朝宗讥讽道:“那你们先怎不上来呢?”

泽熙本想回他“因为姐姐想弄清那机关门怎开的”,但见赵朝宗嬉皮笑脸的模样十分讨打,忽然一笑,天真道:“逗你们玩呢。这不,把你们耍得团团转!”

赵朝宗:“……”

这孩子太讨厌了!

那边争论不休,这边,李菡瑶将半块红枣糕放进嘴里,闭着嘴静静地咀嚼,两眼却盯着王壑:眼神幽怨,眼底蕴藏着控诉,控诉世道不公,控诉她的不甘。

王壑也代她感到不公。

他感到一阵歉疚,还有……不忍。想她刚才带着一百多工匠从密室出来,胸有成竹地跟他谈判,何等意气风发,智珠在握,转眼她就被这些人离弃了。

而她被离弃的唯一理由,就因为她是女人,她背后的主子也是女人,他们不愿拥护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智勇兼备!

哪怕这个女人深明大义!

哪怕这个女人襟怀广阔!

哪怕这个女人确实具备了一代英主的资格,他们也不愿拥戴她,甚至连报恩都吝啬了。

王壑想起自己的母亲梁心铭,梁心铭之所以能成就其他女子未能成就的功业,全因为她女扮男装,若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子,赵子仪等人还会追随她吗?

王壑不愿分析那个结果。

第411章 不如嫁给王少爷做偏房

他看着李菡瑶,想安慰她,却又无从安慰,因为这一切正是他挑起的;不过,他也没后悔。

他并未瞧不起女子,所以将李菡瑶当成平等的对手,给予足够的重视,全力以赴!

然这世道男子为尊。

他自觉赢得并不公平。

他端起李菡瑶的茶盏,揭开盖子,送到她面前,柔声道:“喝口水吧。”看她干吃,他都代她噎得慌。

李菡瑶没有抗拒,接了过去。

喝了两口,才放下。

然后,她抬眼再看王壑。

王壑也看着她,准备接受来自她的任何言语上的、行动上的攻击,却没准备反击。

李菡瑶却噗嗤一声笑了,眼波动荡,所有的控诉和不甘都消失无踪,只剩一脸的明媚。

王壑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李菡瑶狡黠道:“公子在内疚。”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王壑微笑,没有否认。

李菡瑶道:“公子还不忍。”

王壑道:“……”

李菡瑶道:“公子不必内疚。世情就是如此,并非公子从中作梗。再说,之前外老太爷的意思也是让他们自便,若无家可归,就去江家安身。他们在基地多年,已经习惯了这里,选择留下来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没想到,原本打算去江南的,会因为我家姑娘而退缩……”

她口气很是惆怅、惋惜。

王壑也叹息道:“这世道,对女子是苛刻了些。”

李菡瑶道:“是。女人处境艰难,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要有比男人更强的能力,方能取得成功。倘若我家姑娘不能克服万难,必然失败!”

王壑神情异样道:“姑娘很坦率。姑娘不生气吗?”

李菡瑶道:“刚才有点气,想通了就好了。再说——”她冲王壑调皮地眨眨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公子现在同情我,不嫌早了些吗?”

李菡瑶虽然志向高远,却从不好高骛远。——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她比谁都更清楚。别说她眼下大业未成、任重道远,就算有天她真夺了天下,难道还能以女皇之尊逼迫王壑嫁给她?王壑也绝不会屈服。

这件事,她深思熟虑过。

她心目中的女皇,并非刚强凌厉、霸气逼人,而应该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才符合女子的特质。

以柔克刚,这“柔”是柔情,是柔韧,必要时也可柔弱。以柔情打动他,令他倾心、倾慕;以柔韧征服他,令他欣赏、钦佩,从而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王壑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有欣赏,有感动,还流露出一丝丝的情愫,连他自己也不知。

这时,堂下声音大起来。

顾值苦劝泽熙:“……泽熙,你聪明、有悟性,留下来,前程远大,师傅也能照顾你;投靠李家,败落是迟早的事,你这样的,能落什么好下场?”

李菡瑶:“……”

真是欺人太甚!

这大胡子,自己不去李家就罢了,人家要去,他还阻拦,这不是报恩,这是报仇啊!

李菡瑶霍然站起。

王壑忙也起身跟过去,准备劝解顾值,别做太过了,好容易有个人愿意去李家,虽然年纪小了些,好过没有,总能让“观棋”脸上好看些;横加干涉,不是挑起事端吗?也太势利无情了些,显得忘恩负义。

顾值见他来了,忙道:“泽熙,这是王少爷,王相的儿子,王相还赞过你呢。你不跟他?”

泽熙坚决道:“不跟!”

他瞟了王壑一眼,虽然王壑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但在他眼里,依然是“臭”男人。

凡男人都很危险!

还是跟着姐姐安全。

他挤出人群,跑到李菡瑶身边,牵住李菡瑶的手,感觉心安、身安,然后转身,坚定地对顾值等人道:“我不像你们忘恩负义。我要跟姐姐去!”

王壑很意外,没想到这孩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过,他看自己那么嫌弃是怎么回事?

工匠们脸上挂不住了。

一人道:“李家造反,你去了能有什么好结果?”

泽熙大声道:“他不也造反?”

抬起小手指向王壑。

王壑:“……”

对这点,他无可抵赖。

又一工匠道:“那能一样吗?李菡瑶是女人!王少爷是王相的儿子,有才有貌!辅佐玄武王,有兵马,有武器;李家有什么?就有几个钱。那也比不上国库有钱。将来抄家灭族是迟早的事。你跟着她们有什么前途?”

李菡瑶:“……”

这人真会说话呀,她本来没那么生气的,硬是被这人一席话给气得心肝脾肺都疼。

男人了不起吗?

她定要争霸天下!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平复心情,换上笑脸,“咳咳”咳嗽了两声,吸引了众人主意。

众工匠安静下来。

她才摸摸泽熙的头,道:“泽兄弟,别说了。”

又向众人道:“大家也别争了。之前外老太爷就说过:带你们出来,有家的呢,大家各自回家;无家可归的呢,就去江南,只要江家有口饭,就不会少你们一口吃的。你们不去,我们无话说,但别咒李家呀。”

顾值歉意道:“观棋姑娘,泽熙……”

李菡瑶打断他道:“泽兄弟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即便你是他师傅,也不能代他拿主意!”

顾值急道:“可是,他投靠李家有什么好处?不是我们诅咒李家,李姑娘这样子,能有什么作为?能有什么下场?我管不了李姑娘,可我不能不管徒弟。”

众人纷纷道:

“对呀,李菡瑶迟早要败!”

“迟早是个死!”

“一个姑娘家,不嫁人,倒去造反!观棋姑娘,我瞧着你挺聪明,为何跟着李菡瑶胡闹呢?不如嫁给王少爷,就算不能做正妻,做个偏房也不亏……”

王壑听到这,心想“坏了”,刚要开口打断这多事多嘴的家伙,就听李菡瑶断喝道:“住口!”

所有人都闭嘴了。

只有赵朝宗笑得像狐狸。

还有霍非,也满眼笑意。

李菡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敛去了笑容,神情淡淡的,带着不可言说的威严,再不像之前活泼灵动。

第412章 有你一人足矣

众工匠不敢则声,似乎才想起来:这小丫鬟聪明灵秀,年纪不大,刚才可是在举手间便毁掉了第三工坊,并杀了崔华等上千人,他们这是在捋虎须呢。

李菡瑶这才低头对泽熙道:“你年纪小,天赋又高,不然崔华不会叫你跟江家人学技术。你一个人,足以抵得上一群!有你,姐姐已经很知足了,又何必非要扯上其他人呢?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泽熙听得心花怒放,忙表白道:“姐姐,不是我非要拉上他们,是师傅不让我跟姐姐去。”

李菡瑶道:“顾师傅是通情达理的人,他是为你好才阻拦你,不会害你的。你好好跟他说,别辜负了他一片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可顶撞他。”

她弯着腰,对男童谆谆教导。

泽熙乖巧应道:“是。”

又对顾值道:“对不起师傅。我知道师傅为我好,但我是一定要跟姐姐走的。我不想待在这里。”

说着,他眼睛红了。

顾值哪不知这徒弟的心理,心下叹了口气,道:“泽熙,崔华已经死了。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泽熙道:“那我也要走。”

横竖他都不想待在这了。

顾值无奈,转向李菡瑶。

他看着李菡瑶,神情复杂。他原以为李菡瑶会发怒,谁知竟劝了泽熙一番道理,可见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就是这性子……怎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他道:“观棋姑娘,你这么明事理,为何还要拐走泽熙呢?这孩子很可怜,你不要利用他。”

李菡瑶:“……”

她给足了这大胡子面子,谁知人家根本不领情,自以为是,当自己是菩萨了。

她笑道:“顾师傅说的这话,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对泽熙好,别人全都要害他一样。”

顾值道:“姑娘就在害他!”

他是真担心泽熙,因此对李菡瑶诱哄泽熙的行为忍无可忍,所以说话也不留情面了。

李菡瑶犀利道:“你若能护住他,我也不说什么了;但在过去,你并未护住他,有什么资格阻拦他选择自己的路?别忘了,崔华是我杀死的!我能护泽熙一次,就能护他第二次!李家也会全力培养他。他将来的成就,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你们在场任何人都要高!”

她亦毫不留情面了。

这些人如此小瞧女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让他们仰望泽熙,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顾值:“……”

李菡瑶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令他深受打击,瞬间像老了十岁,神情沧桑、萎靡不振。

王壑在旁看着,一语不发。

李菡瑶立威,他自不便插言,且他也想看看,面对这劣势,小丫头要如何扳回脸面,挽救人心。

结果,小丫头表现很好。

先礼后兵,绵里藏针!

他越看越欣赏、喜爱。

王壑不说话,顾值又被打击了,其他工匠看不下去了,因为阻拦泽熙、背弃承诺他们也有份。

一工匠便赔笑道:“观棋姑娘,顾师傅一心为徒弟,说话直了些,并不是针对你们。”

李菡瑶点点头,道:“我听说顾师傅为人耿直、一片赤诚。他是泽熙的师傅,担心原也应该。”

顾值忙道:“我把泽熙当儿子。”

泽熙撅起小嘴,心想:“哪怕我真是你儿子,我也不能听你的。今儿我就是要跟姐姐去!”

李菡瑶谦和有礼,加上年纪小,总会让人疏于防范,忘记她的犀利和狠辣。这些工匠便是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得寸进尺”,又跃跃欲试了。

那工匠又道:“顾师傅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咱们百姓,就望个平安。李家造反,将来少不了跟人打打杀杀。泽熙他还小呢,万一有个好歹,姑娘心里也过意不去吧?”

李菡瑶笑道:“从前你们没打打杀杀,不一样被崔华欺辱,弄得家破人亡。你们平安了吗?”

众人:……

岂止不平安,简直凄惨!

这话真戳心!

李菡瑶再道:“成王败寇,不试试,怎知结果如何呢?我家姑娘也好,泽熙也好,都胸怀大志,放手拼搏,才不枉此生。否则怎会甘心?”

顾值嗫嚅道:“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妥。

李菡瑶道:“你们说的也没错,李菡瑶早该死了!”

众人齐齐一怔。

连王壑也感到诧异,但他知道这丫头绝不会对主子不敬,这么说定有缘故,定有下文。

就见李菡瑶环视众人,问:“你们只知我家姑娘造反,却不知她是如何走上造反之路的吧?”

顾值等人急忙摇头。

李菡瑶道:“江南织造局的织造官潘梅林,看上了李家的财富,又看上了江家的造船技术。他勾结靖海水军副将军陈飞,一边谋划霸占李家家业,一边谋划夺取江家的技术,献给昏君邀功。我家老爷和姑娘不甘被欺压,奋起反抗。自古民不与官斗,她是不是死定了?”

顾值等人都下意识点头。

李菡瑶道:“可是潘梅林死了,陈飞也死了,潘子玉也死了,我家姑娘活了下来。”

众人:……

李菡瑶再道:“潘梅林临死前设毒计,将我家姑娘推荐给吕畅。吕畅怂恿昏君,宣我家姑娘进宫。”

一工匠道:“这是好事啊。”

在他看来,能进宫为妃,当然是好事,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呢;况且以李菡瑶的能力,进宫还不是如鱼得水。

李菡瑶道:“但我家姑娘抗旨不遵,炸死脱身,然后起兵造反,又潜入京城,混入皇宫,伺机报复皇帝和吕畅。这举动,必死无疑!”

众人拼命点头,深以为然。

先前说“好事”的工匠叹道:“这不是找死吗!”

李菡瑶道:“可是吕畅死了,昏君也死了,我家姑娘活了下来,还劫了玉玺,伪造圣旨,命我潜入军火研制基地,在五万大军环伺下,营救江家人。”

众人:“……”

李菡瑶道:“这是自寻死路!”

众人默默点头。

在他们看来,这确实是自寻死路。

李菡瑶道:“可是崔华死了,我活了下来,还救出了江家人,炸毁了第三工坊,夺回了技术。”

众人:“……”

第413章 聘做正妻还求不得呢

这是运气,是侥幸!

心里这么想,却无人敢说出来,因为一次两次侥幸就罢了,三次四次就不是侥幸能解释的了,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们见识有限。然见识再有限,也不能阻止他们捍卫男人的尊严,表达对女子造反的不满。

他们认为,李菡瑶这样的女子,应该及早镇压,否则终有一天会酿成大患,让天下大乱。

一工匠先正色对李菡瑶道:“那是王少爷救的你,也救了我们。”说罢又转向王壑,问:“王少爷,你明明知道她将来会跟你作对,为何不杀了,也不关他们呢?”他真的很不能理解,斩草除根不好吗?

王壑轻笑道:“我也很奇怪:为何观棋姑娘没杀你们呢?费尽心机带你们出来,你们却如此针对她,若知道是这个结果,她怕是不会管这闲事。”

那工匠一滞,欲言又止。

王壑锦衣轻裘,少年英俊,站在一群灰扑扑的工匠中间,说不出的风华耀目;虽笑着,眼神却冷;看似温润、谦和,其实疏淡、漠然,令那工匠不敢再放肆,将一肚子的疑问都咽了回去,且十分难堪。

李菡瑶感受到王壑的心意,冲他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问:“我为何费尽心机带他们出来,公子不明白?”那眼神,仿佛在说“公子好笨。”

王壑反问道:“我为何不杀姑娘,姑娘可明白?”

两人对视,会心微笑。

李菡瑶救工匠们,既因为利益,也因为道义,因为这些工匠跟崔华那些亲卫禁军不同,即便事先知道他们瞧不起女人,她还是会带他们出来。

这是她的行事原则。

而王壑不杀李菡瑶和江家人,首先是因为情义,其次是因为利益,再次是因为大义。

情义是对李菡瑶的,也是对观棋的。

利益,则是为了江家的技术,王壑眼下需要江家的技术,需要与李菡瑶联手对付安国。

大义,一切以社稷苍生为重。相比那些男人,王壑更愿意与李菡瑶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做对手。

高手过招,考量迅速。

这些工匠哪里会明白!

李菡瑶道:“明白明白!公子放心,我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公子倾慕我,所以才不杀我。”

王壑仿佛被说破心思般,心虚地把眼光飘向别处,眼角余光瞥见泽熙正仰着小脸,清澈的目光探究地打量他,他心头那古怪的感觉又来了,总觉得男童看他的目光有些嫌弃。他伸手摸向泽熙的头,微笑道:“你很好。”

泽熙一歪头,躲过去了。

王壑见他往李菡瑶身边靠了靠,一副防备自己的模样,微微发怔——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嫌弃呢。

他想,这孩子身有残疾长不高,见同龄人长得玉树临风,心里怕不好受,嫉妒嫌弃皆可能。

他弯下腰,直视着泽熙。

泽熙不知他何意,很警惕。

王壑温和道:“我父亲年幼时,也患有重子痨,后来治好了。回头我请大姐替你瞧瞧。”

泽熙并未感激欣喜,神情很冷淡,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脸再不看王壑,看李菡瑶的手。

王壑:“……”

热脸贴了冷屁股!

顾值见了叹口气,对王壑道:“他跟王相的病不一样。当年王相请了大夫帮他瞧的,不能治。”

原来如此!

王壑恍然,自以为更理解泽熙的心情了。

顾值因他之前对工匠没好气,有意挽回,只是不敢跟他啰嗦,便想从李菡瑶这边入手。

可见,女人总被轻视一些。

吃柿子要捡软的捏么!

顾值对李菡瑶道:“这孩子可怜的很。观棋姑娘,我知道你跟你家姑娘都有本事,可是打仗终究是男人的事,刀剑不长眼,何况现在打仗都不用刀剑了,都用大炮、枪了。那都是男人玩的东西,危险的很。姑娘家家的,在家做女红不好吗?唉,你别怪我啰嗦……”

他被打击得本来不想说话了,但李菡瑶历数以往的功绩,他听了实在忧心,唯恐泽熙以为投靠了一个多么强大的靠山。他要点明这其中的风险,纵然泽熙不听他的,他也要点明,这是他为师者的责任。

李菡瑶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家姑娘的风险,任何男人都会遇到。”

顾值:“……”

这姑娘好一张利口。

李菡瑶不想让他太难堪,看在泽熙的面子上,见好就收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么。

她便笑道:“顾师傅的好意,晚辈明白。眼下我们要对付安国,其他的要等到北疆战事结束后。将来,倘若我家姑娘不幸败了,我们定不会负隅顽抗,定会顺应天意,追随明主。到时候,若蒙王少爷不嫌弃,就给他做个偏房;若我家姑娘胜了呢,我就娶王公子为夫!”

说完,她笑眯眯地看着王壑。

王壑被她看得心头乱撞。“偏房”这话,他可不敢当真。真要娶了这丫头做偏房,只怕她要转战内宅,横扫莺莺燕燕,将他的后院清洗得干干净净。

当然,前提是他娶一堆女人,然目前为止,他尚无此打算,小丫头一身本领怕是无用武之地了……

咦,他想到哪里去了?

好像有些深、有些远。

还有些歪了!

亏得他应变机敏,笑呵呵道:“姑娘说笑了。似姑娘这样冰雪聪明的奇女子,多少人想聘做正妻还求不得呢,谁有那底气敢让姑娘做偏房?再说王纳乃家中长子,身负责任,没福气做上门女婿。姑娘就不要打趣王纳了。”这话既捧了“丫鬟观棋”,又表明了他自己的立场。

李菡瑶并不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瞅着他,仿佛问“既知我是说笑,急着表白干什么?”

是不是想过娶她?

所以才心虚?

王壑确有点心虚。

他还真想了……

他眼神飘忽,忙转向众工匠,对大家道:“此事已定,各位先去吧。子归——”他叫赵朝宗——“你领他们出去,请周侍郎回禀王爷后再安排。”

赵朝宗答应一声,起来招呼众工匠跟他走。

霍非也起身道:“我跟你去。”

赵朝宗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堂堂镇远将军,为何要跟着自己去干这跑腿的事。

第414章 小姐和丫鬟

不等他问,霍非已经大步出去了,经过他身边时,还瞅了他一眼,仿佛道“还不走?”

赵朝宗被霍非瞅得浑身发寒,断定霍非瞧上他了。他听说,凡有龙阳癖好的男人都喜欢美少年,他男子气概十足,虽不“美”,却“年少”啊!

可是,不去是不成的。

他一面咬牙嘀咕道:“哼,小爷还怕了你!”一面视死如归、决然毅然地跟了出去。

院外,霍非正等他呢。

赵朝宗更确定自己的判断了,对众工匠道:“走!”带领众人向第二工坊行去。

霍非带着十几个亲卫在前,走了约莫半里路,行至一开阔地,道旁一棵不知什么树,两人合抱粗,树冠庞大,冬日里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霍非停下脚步。这里离得小楼远了,便是杀人,王壑在小楼也听不见惨叫声。他解下银色斗篷,随手向后一抛,姿态潇洒不羁,也不管斗篷会落地、会弄脏。

一亲卫忙恭敬地伸手接住,熟练无比,显然做过不知多少回了,以帮将军拿衣裳为荣。

霍非这才转过身来,两手交替捏拿,活动着手腕和修长好看的手指,两眼却盯着赵朝宗,眼中似笑非笑。

赵朝宗一见,眼露警惕——果然这家伙要对他动手了!想征服他?哼,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

再说小楼这边。

王壑又叫了禁军来问:第三工坊火势可控制了,目前谁在现场指挥?禁军回答,白虎王亲临禁区,第三工坊火势已经控制。一问一答间,王壑已恢复平静。再转头,只见李菡瑶正轻声跟江老太爷、江玉行商议事。

王壑招呼道:“观棋姑娘。”

李菡瑶抬头问:“公子忙完了?”

王壑道:“忙完了。”

一面在她对面坐下。

李菡瑶道:“公子不用去救火?”

王壑瞅着她道:“这火是救不回来的,只能控制,不使它波及周围,便是万幸了。白虎王、镇远将军、周大人都去了,王纳还是陪姑娘要紧。”

李菡瑶双目放光,兴趣盎然地问:“我这么重要?”

王壑道:“倘或姑娘再放一把火呢?”

李菡瑶一下子就笑出声来,道:“能得王公子如此紧张,观棋不胜荣幸!既这样,眼下又没饭吃,不如我们下棋吧,就接着上次那盘棋继续下。”

王壑爽快道:“好。”

他记得崔华的书房里就有一副棋,先前破机关时发现的,忙走去拿了来。

李菡瑶先请江老太爷去歇息,说等饭来了叫他,然江老太爷不肯,说要看他们下棋。李菡瑶只得随他去了。倒是江玉行,因为即将跟李菡瑶回江南,此刻去隔壁屋里跟其他江家人交代事情、叮嘱一些细节。

李菡瑶便跟王壑在方几两边椅内坐了,摆开棋盘,你来我往,迅速恢复当日的棋局。

几个月过去了,对那盘未曾决出胜负的棋局,他们各自都想出了后招,因此一等棋局恢复,便你来我往,接着之前的棋路接连对了几个回合。

这情形有些奇特:小楼不远处火光冲天,乱纷纷的人声喧哗,无数禁军都忙着隔离大火、各种防备,这两位当事人却“事不关己”似得,悠闲地坐在这里下棋。

一面下,一面闲谈。

李菡瑶问:“我家姑娘现在何处?”

王壑道:“已经离开了。今早与王纳一起出的城,送她启程后,我便来了这里。”

李菡瑶点点头,再问:“昏君呢?”

王壑道:“自尽了。姑娘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问?”

李菡瑶道:“我并不知道,之前都是猜的。我想着,公子与我家姑娘联手,对付昏君那是极容易的。”

王壑笑道:“这是对你家姑娘有信心呢,还是对王纳有信心?我估计是夸你家姑娘多些。”

李菡瑶抿嘴笑了。

两人头也不抬地说笑,三步过后,手下渐慢,每当对方落子后,不能紧跟,要思索后才能应对。

李菡瑶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两眼盯着棋盘,一边思索一边随口问:“公子为何炮轰乾元殿?”

王壑道:“姑娘不说信我吗?”

李菡瑶道:“信归信,原因总要弄清楚。”

王壑不愿提鄢苓截留书信一事,绷着脸道:“是王纳失职,未曾交代清楚规矩,贻误了李姑娘的传信。”

李菡瑶便明白了,定是鄢苓没将信交给王壑。

她抬眼看着王壑,沉吟了一会,才道:“鄢大姑娘没把信交给公子?这也难怪她。恐怕她是怕我家姑娘连累公子。我家姑娘既不怪她,公子也莫要生气了。”

她想着,纵然鄢苓扣下了她的书信,观棋看在鄢芸面上,也不会太让鄢苓难堪,哪里知道鄢苓巧言令色惹恼了观棋,那两人好一番冲突,已经闹翻了。

王壑诧异问:“姑娘不怪鄢姑娘?”

李菡瑶道:“鄢大姑娘性子不比鄢二姑娘,最贞静娴雅,见我家姑娘冒险岂能不阻止?我家姑娘改了装,她找不到人便扣下信,的确有失磊落也不妥当,却也不是罪大恶极。以后这类事,公子别让她参与就是了。”说到这,心下后悔当初未曾考虑妥当,不该托鄢苓传信。

王壑听了这话,微微失神。

李菡瑶见他反应异常,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又不知错在哪里,试探地询问:“公子怎么了?”

王壑忙问:“你很了解鄢姑娘?”

李菡瑶道:“嗯。我常跟姑娘去鄢家。姑娘跟鄢二姑娘脾气更相投,常一块偷溜出去玩。回来后,鄢大姑娘必定要责怪教导她们,但却会替她们在鄢大人和夫人跟前遮掩并隐瞒。这次,鄢大姑娘恐怕还当我家姑娘淘气呢。”

王壑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却想,丫头,这次你可失算了,事情可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你家姑娘生气了呢。

王壑倒没觉得“李菡瑶”不该生气,毕竟这类事,当事人首当其冲,旁观者是没法感同身受的。

——他自己就非常生气。

但他还是被假观棋打动。

小丫头对鄢苓的谴责中包含宽容,又告诫他,以后别让鄢苓参与这类事,看似大度,却也犀利,堪称绵里藏针。他很欣赏小丫头的态度和手段。

第415章 我很好哄吗?

若让他对李菡瑶主仆做个比较,他感觉“李菡瑶”在自己心中就像宋玉笔下的神女,可望不可求,而“观棋”却生动具体、且容易亲近,他们不仅在棋盘上棋逢对手,在棋盘外也被彼此的一言一行所吸引并打动。

王壑并无其他想法,只以为自己是爱屋及乌,因对“李菡瑶”刻骨铭心,连带对“观棋”也另眼相待。

他看着假观棋生出了一个想法:或许能从这小丫头身上入手,收服李菡瑶,当然不是策反观棋,观棋也不可能背叛李菡瑶,只是预先打个底子。

他和李菡瑶之间终有一战。

他们都在默契地等待,等到北疆战事结束以后再面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预先筹谋和布置。

王壑想罢,冲对面少女一笑。

李菡瑶立即察觉他态度转变,似乎刻意亲近自己,好像有什么图谋,不由疑惑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少年。

“观棋,这争霸天下,你觉得你家姑娘真有胜算?刚才的事不过才冰山一角,以后你们会遇到更大阻力。想让这世间的男子拥戴一个女子,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壑诚恳道。他心不在棋盘上了,全力对着少女。

“有啊。”李菡瑶从容道。

“愿闻其详。”王壑请教。

“现在就有男人追随姑娘了,将来会更多。”李菡瑶道。

“那才几个人……呵呵!”王壑不予置评,只含蓄地笑,但他相信少女能明白他的意思。

“人才贵在精不在多。”李菡瑶道。

王壑神情一滞。

他承认这话有理。

他聪明地不跟她讨论李菡瑶胜败的问题,眼下讨论这个无用,要等到将来凭事实验证。

他话锋一转,试探道:“将来,倘若……我是说假如,万一你家姑娘不幸败落,姑娘真肯顺应天意?”之前李菡瑶对工匠们说过这话,所以他才问。

李菡瑶随口道:“当然。”这还用问吗,败了就是败了,不认命又能怎样?她才不会冥顽不灵呢。

王壑道:“若你家姑娘不肯呢?”

李菡瑶:“……”

这话什么意思?

她疑惑地看着王壑。

王壑正色道:“若有那一天,还望姑娘以苍生社稷为重,劝慰李姑娘顺应天意,莫做无谓的挣扎,徒增杀孽和纷争。若能如此,也算是姑娘的功德。王纳感激不尽!”

李菡瑶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娇笑道:“原来公子想收买我。我看起来很好哄吗?”

王壑:“……”

不好哄!

他笑道:“王纳怎敢哄骗姑娘。再者,姑娘冰雪聪慧,对李姑娘又忠心,怎会被王纳哄骗!”

李菡瑶道:“那若是你们败了呢?”

王壑道:“我等自然顺应天意。”他心里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几乎等于无,所以答得很轻松。

李菡瑶道:“若公子败了,可愿嫁给我家姑娘?”

王壑神情一僵,好一会才道:“姑娘又说笑了。王纳不会给人做上门女婿。况且,李姑娘对世子情有独钟,怎会娶我。观棋姑娘难道不知?”

李菡瑶惊讶道:“果真?”

她装得十分逼真。

王壑道:“果真。”

他说出这事也是有私心的:将来李菡瑶最好能嫁给谨言,良缘成,干戈止,岂不美哉!今日先告诉“观棋”,为促成这段姻缘垫个底儿、造个势。

李菡瑶问:“公子不吃醋?”

她非常想知道王壑的反应。

王壑:“……”

这话很戳心呢。

等于揭他的伤疤。

李菡瑶只看他的脸色便知道答案了,一面心里对他感到抱歉,一面又着实高兴。——这证明王壑心里有她。

她忙道:“结果如何,咱们拭目以待。眼下公子若在棋盘上赢了我,我便答应替你劝姑娘。”说罢,“啪”一声,将一枚棋子落在中原,然后看着王壑。

王壑灵机洞开,立即跟上一子。

李菡瑶思索了好一会,才填了一子。

王壑一看,又滞住了。

只见棋盘上黑白子各占半壁江山,都再难撼动分毫,棋局再一次陷入僵持状态,再难寸进。

李菡瑶笑道:“瞧,公子想赢,并不容易呢。”

王壑道:“是。姑娘才智超绝,王纳从未敢小看姑娘。然这场斗争并非你我二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参与。王纳惭愧,侥天之幸生而为男人,比你们占了些先机。李姑娘若想取胜,要比王纳付出更多。结果可想而知。”

李菡瑶探身凑近他,问:“公子也觉得这不公?”

王壑点头道:“是。”

他被李菡瑶这么近地凝视,近得可以看清她扑闪的睫毛和睫毛内包裹的黑瞳;近得他可以闻见那檀口中呼出的清冽气息,再向前靠近一分便能品尝那微微泛紫的朱唇。他被心底冒出的念头惊住,心跳加快,屏住呼吸不敢放松。

李菡瑶察觉他的俊脸在白狐领的衬托下,浮起一层红晕,如氤氲红霞,丝丝缕缕向周边扩散,剑眉下深沉无波的眼也泛起动荡的波纹,不禁也心乱了,目光却不舍得离开他脸颊半分,强撑着微笑道:“有公子这话,我虽不敢断定我家姑娘一定能赢,但绝不会输。”

王壑问:“这是为何?”

李菡瑶道:“这天下能被我家姑娘视为对手的,唯有公子。公子既替我们不平,便不会对我们行卑劣手段;只要公子不对我们行卑劣手段,以我家姑娘的才智,足以在这场争霸天下的斗争中赢得一席之地。”

王壑道:“这么有信心?”

李菡瑶很肯定地点头。

王壑叹息道:“姑娘,太自信了并非好事。”一面趁机呼出憋了半天的气息,再深吸一口气。

嗯,气息平顺多了。

虽然他控制着气息,李菡瑶还是闻见了,有些撑不住地问:“公子可知我们为何如此百折不挠?”

王壑问:“为何?”

李菡瑶道:“因为公子的母亲。”

王壑一怔,“我母亲?”

李菡瑶点头道:“不错。是公子的母亲梁大人给了我们这些女子勇气和希望。”

王壑抗议道:“我母亲可没让你们造反。”

李菡瑶道:“但她教会了我们自强自立,不屈服于命运的压迫,敢于争取公平……和爱情。”

“爱情”两个字,荡气回肠。

王壑被击中心扉,瞬间失神。

第416章 姑娘,别爱我!

他看着李菡瑶,就像看见母亲年少时,怀着一腔不平和抑郁,冒着欺君之罪,女扮男装科举入仕,走上一条不归路,追求自由、公正与爱情!

他被深深吸入那双乌溜溜的眼眸深处,喃喃问:“家母是为了家父,你又是为了谁?”

李菡瑶轻声道:“为了我心悦之人。”

王壑问:“他是谁?”

李菡瑶道:“他在我心底。”

王壑:“……”

他有些迷惑。

有点猜想。

隐隐心动。

但他不敢放纵自己,他的心已经被小姐占据了,暂时收不回来,自无法回应丫鬟。

这丫头真大胆。这点还真像母亲。若是母亲见了她,应该会喜欢她吧,说不定会收为弟子。

可是父母不会回来了。

王壑的神情迅速黯然。

李菡瑶见他这样,知触动他心思,令他想起了父母,后悔不该提起梁心铭,忙劝道:“公子莫要难过。王相和梁大人未必就不能回来了。我听说,当年梁大人在太极洞失踪,足有两三月,连丧事都办了,后来不还是安然无恙?梁大人智谋超绝,杳无音信即是好消息。”

她还有句话没说:杳无音信总比找到尸体要强,若是找到尸体,那可真就再无指望了。

王壑黯然道:“这次,他们再不会回来了。”

李菡瑶忙问:“为何这么说?”

王壑道:“家父母受先帝大恩,绝不会造反,君臣猜忌,她只能以死报国,报答先帝提携之恩。但母亲并非愚忠之人,不会为了恩情而任凭王氏一族覆灭。她便设了这扑朔迷离的局,想要两全:既全了她的忠心,又保全了家族,且给亲人留有一丝希望,但不论他们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再现身了,也算解决了昏君的心头大患。可惜昏君不能体会母亲这番苦心,竟还不肯放过王家。”

李菡瑶默然不语。

梁心铭在太庙的留书还是她最先发现的,为了警示王壑,才挪到香炉下,好让他发见。刚才她故作不知,其实早已明白梁心铭的用心。

王壑又道:“我虽未能见母亲一面,却能体会出母亲对我的嘱托:她既与父亲以身报国,王家便再不欠皇族人情,我无需替他们背负债务。报了私情,便剩下大义。母亲真正忠于的是社稷天下,可不是昏君。他既无德,哼,我岂能任由他倒行逆施,自然造反!”

气氛有些沉重,李菡瑶想了下,岔开话题,用调皮的口气道:“公子要我将来劝我家姑娘,也不是不成,不过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公子可愿意?”

果然王壑被吸引,精神一振,从缅怀父母的愤怒和伤感中挣脱出来,忙问:“什么条件?”

李菡瑶笑道:“我家姑娘常以梁大人的生平事例鼓励我们,我自幼便对梁大人十分敬仰,公子能不能送我一幅梁大人的字,或者画,或者别的什么?”

王壑忙道:“这个容易。”

李菡瑶欣喜道:“真的?公子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王壑道:“怎会反悔呢。”

他特别喜欢她这娇俏的情态,正陷入其中,忽有所觉,如芒刺在背,急忙转脸一看,只见江老太爷正盯着他。老头儿目光阴沉,再配上那满头乱发、瘦的皮包骨头的枯颜,真如厉鬼一般,叫人心底发寒。

这老头儿怎么了?干嘛这么瞪着他,活像他灭了江家满门似得。王壑心里疑惑万分。

他决定先不理江老头儿。

他便叫了一个亲卫进来,吩咐道:“你即刻回京城,去王家告诉大姑奶奶:到我屋里把卧房外间书桌上的秋山听泉砚,还有书架第三层暗柜内的《机关解析》都一并带来。”

这两件东西都是母亲给他的。既给了他,便是他的东西,如今他拿来送人,意义自然不同。他还有一层想法在里头:李菡瑶主仆都敬仰母亲,他一送就是两件,“观棋”总该分一件给“李姑娘”。如此一来,他不着痕迹地便送了一件东西给李菡瑶,这是他的私心和私情。

那亲卫答应着出门去了。

王壑吩咐完转脸,见李菡瑶正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解释道:“这都是昔日母亲给我的。我刚回家,也没空整理家父母的东西,只能把我的给你了。”

李菡瑶求之不得,忙道:“如此甚好。就怕公子会心疼。既送我了,可不许心疼!”

她冰雪聪明,自然明白王壑为什么一送就是两件,然她既是李菡瑶,又是观棋,说不得这两件东西她都要留下了,真真是意外之喜、想不到的收获。

王壑笑道:“不会。”

这些东西他还有好多呢。

他又解释道:“我想着姑娘这次没能破开最后的机关门,那套《机关解析》对你或许有些用。那是我父亲当年送给我母亲,母亲研习时又做了详细注解,将一套三本变成了六本。母亲后来给了我。如今送给你了。”

李菡瑶喜悦道:“多谢公子。”

王壑见她一双妙目看着自己,目光盈盈如水,其中情义**裸的掩饰不住,不由心慌,暗自反省道:“我没说什么让她误解的话吧?我已经几次三番表明心迹了。况且,她刚才还问我是否吃谨言的醋,可见知道我的心思,晓得我喜欢李姑娘,不该心存奢望才是。只是她这副情态,分明爱慕我,我岂会看不见;看见了又岂能心安,也不好轻贱她。她虽是个丫鬟,人品却不俗,看在李姑娘面上,我也不能为此轻贱她。总要想个法子让她知难而退,莫要沉迷于我。——我虽娶不成李姑娘,但也不会娶她的……

“真怪了,我怎会操心想这些?喜欢我的姑娘多的很,若都像这般操心,还操心不过来呢。

“也许我不该把母亲给我的东西再送她,随便给她一幅母亲的画就是了。但我这也是为将来打算,我既要笼络她,总得下点本钱才能打动她……”

他一面心慌,一面替自己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要送珍藏的东西给一个小丫鬟。按理说,这两件东西都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且是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意义非凡,如今母亲不在了,他不该送人才是。可他为何就送了呢?还不是为了将来的千秋大业,为了江山社稷。

这理由十分的堂皇正大。

第417章 会抓蛇的姑娘才可爱

他心下略安了些,转而又想,怎得个法子让这丫头知难而退,别爱自己,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人了。虽然那人爱的是谨言,但他一时也不能把她挖出来,腾空了心房接纳其他人。况且,他也不是什么多情之辈。他无情的很,女子爱上他没有好果子吃的。唉,这丫头!

李菡瑶哪知他此刻的心理,正在畅想着用他送的秋山听泉砚研墨写字,研习他曾研习过的《机关解析》。

又想:这两件东西都是他母亲送他的,是他的念想,且那《机关解析》又是他父亲送他母亲的,自有一层情义在里头,他却拿来送我,这心意昭然若揭。

她越想越美,欣喜异常。

王壑看得心惊胆战,感到一丝丝甜蜜的烦恼。那甜蜜细若游丝,他觉察不出,因此只感到烦恼。

他无计可施,只得讪笑。

李菡瑶却笑容灿烂。

王壑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感到呼吸困难,便想要破开这凝滞的气氛,使其轻松起来。

于是他多嘴道:“那《机关解析》内容很多,姑娘看了若有不懂的,可来问王纳。”

李菡瑶忙道:“我就快要回江南了,怎么问?”

王壑道:“可书信联络。”

刚说完就懊悔不已:本来已经烦恼,这又多一事,更是恼上加恼——跟她通什么书信呢?

然他才智过人,不会被这点小问题束缚手脚,为了补救,很快想出理由化解这烦恼:通信也好,可从字里行间窥探李菡瑶的布局,及时掌握李家的动向。

有了这个理由,他底气足了。

他自觉这招妙极,不由冲李菡瑶一笑,有些高深莫测,落在李菡瑶眼里,却是意味深长。

李菡瑶害羞了,没话找话地催:“公子下呀。”

王壑道:“我不知下在哪里。”说着低头去看棋盘,心里抱怨:这丫头小小年纪,棋艺便如此高超,真叫人没法活了。有她挡在前面,李姑娘这辈子别想嫁人。谨言是无论如何也闯不过她这一关的,还得请我帮他闯关。我却也赢不了她,怎么办?这盘棋不知要下到地老天荒呢。

他又一哆嗦——

地老天荒?!

他怎的用这四个字?

李菡瑶见他埋头棋盘上,道:“莫不是公子谦让,不忍叫我输得太难看,所以手下留情吧?”

王壑急道:“没有留情!”

李菡瑶道:“真没留情?”

王壑坚决否认道:“没有,没有!”

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棋盘上将这丫头杀得落花流水,以证明他没有怜香惜玉;可是他赢不了,如之奈何!

又瞥见李菡瑶笑吟吟地看着他,那神情分明不信,不由更加烦闷。只是这烦闷并不很讨厌,所以他的脸色明朗、鲜艳的很,就难怪李菡瑶误解他了。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出好主意:用李菡瑶来对付这丫头,表明自己心迹,使她知难而退。为表明他牵挂李菡瑶,他开始打听李菡瑶自小成长的事迹。

于是他闲聊似得问:“姑娘几岁跟的李姑娘?”

李菡瑶道:“七岁。”

王壑再问:“姑娘一直在李姑娘身边,连外出也跟着?”

李菡瑶道:“是呀。”

王壑再问:“那当年李姑娘跟李老爷被山匪掳去时,姑娘可也跟着遭难了?你们是如何脱身的,可否跟王纳说说?我听人传言,十分敬佩李姑娘呢。”

才问了这两句,那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来了,他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江老太爷在瞪他。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又找到一个跟小丫鬟接近的正当理由,可解释他今日的反常行径:他要从这丫头口中打听李菡瑶扮墨竹的秘密!

做奸细的感觉很不错。

他这算不算用美男计呢?

应该算是。

他感到有些脸热。

又自我安慰地想:为了大局,便牺牲一回色相又如何。况且只是下棋、聊天,又没做别的事。

李菡瑶道:“跟着的呀。我当时吓坏了……”这个话题安全,她和观棋都亲自经历的,难不住她。

她便娓娓道来。

她如实地描述了观棋当时的胆怯和惊怕,这证明她待之以诚,没有欺骗王壑;还有,她不知王壑听说她徒手抓蛇后,会做何反应,故而仗着观棋的身份掩护,先窥探王壑的心意,会不会嫌弃她粗野。

若王壑嫌弃她怎办?

难不成她以后要改变自己,装柔弱娴静讨王壑喜欢?

不,当然不!

她一定要扭转王壑的看法,叫他知道会抓蛇的姑娘才勇敢,才可爱,才是他的良配!

结果……

王壑听说八岁的李菡瑶敢徒手捉蛇,又是敬佩又是惊喜,急忙道:“我大姐也会捉蛇!”

李菡瑶也惊喜万分。

两人有了共同话题,越说越热闹。

王壑又问李菡瑶,在青华府那一场民乱中,李家的太平绸缎庄被灾民冲击是个什么情形,一步步不着痕迹地接近他想知道的秘密,关于墨竹的秘密。

李菡瑶便纠结、犹豫了。

她想将自己扮成墨竹小兄弟,又遇见卖桃小姐姐并救了小姐姐还跟小姐姐独处一室的真相和盘托出。她想着,王壑出身书香世家,最讲礼法规矩,跟她孤男寡女在房里待了一整晚,难道不该对她终身负责?

当然要负责。

她就赖上他了!

但是,外祖父在旁边坐着呢,她不愿这件隐秘羞人的事被第三个人知道;再者,眼下观棋正顶着“李菡瑶”的身份钟情张谨言,王壑纵然知道了小墨竹就是李菡瑶,也不可能想深了,不过徒增苦涩和惆怅罢了。

但若不说的话,或者干脆否认李菡瑶曾经扮小墨竹,王壑也许会释然,也更容易放下这段恋情。

这可不行!

李菡瑶几乎是瞬间否定。

她不要王壑忘记她。

她会尽快公开身份。

在这之前,她要用情思织一锦囊,把王壑的心缝在里面,带在身边,永不放弃。

李姑娘不仅在商场果决,在战场狠辣,在情场同样犀利果断,一旦决定,便迅速出手。

她略想了想,便掐头去尾,坦承李菡瑶扮成小厮墨竹,却省略了小墨竹与卖桃小姐姐的邂逅,只选择了一段最有趣的故事:就是灾民冲进太平绸缎庄抢粮的那晚,刁二鬼(刁二贵)趁乱要掳小墨竹,被小墨竹因地制宜,利用茅厕的茅坑克敌制胜,淹死刁二鬼与一个伙计。

如此一来,王壑自然明白了。

江老太爷却不会知道真相。

第418章 我就要!

猜想被证实,王壑一呆。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

尽管他猜测过,尽管他曾用各种方式求证过,此刻他依然如被雷击,情不能自己。

他眼前浮现小墨竹精致的面容、慧黠灵动的眼神、藕节似得小腿、珠圆玉润的脚趾……过去种种瞬间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李菡瑶守候谨言的画面,他的激动和甜蜜也迅速退潮,只剩满满的惆怅和痛。

他品尝着这痛,如饮鸩止渴。

他压制着这痛,如壮士断腕。

他尚未从李菡瑶扮小墨竹的真相带来的震撼中清醒,就见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描述:小墨竹如何冲进茅厕,如何利用蛇将刁二鬼吓得失脚掉入茅坑,又如何用刷便桶的竹丝刷子将闻声寻来的刁二鬼同伙给捣下粪坑,再盖上盖茅坑的厚木板,再跟丫鬟抬石头压住木板……

这件事因为李卓航的刻意隐瞒,真相不被人知晓。官面上的说辞是:那两人混乱中失脚掉入粪坑,淹死了;私底下的真相则是,被愤怒的灾民们打死的。

王壑倒是知道一点,但他只听灾民们说,刁二贵被李家一个小厮诱入茅厕,黑地里不小心掉进茅坑淹死了,对于小墨竹克敌制胜的细节却丝毫不清楚。

等听完,禁不住纵声大笑。

笑声掩盖了他的痛和伤。

“李姑娘实在聪明。”

“……”

李菡瑶捕捉到他笑声掩盖下的伤痛,也难受起来,欲言又止,心里默默计算何时揭开身份。

王壑见她这同情的神色,自尊受损,心情更糟。他把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李菡瑶的眼睛,悄声轻笑道:“丫头,想什么呢?纵然我与你家姑娘缘浅,也绝不会娶你的。趁早把你心里那点念头收起来,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这番话直白尖刺,未留一点情面。说完,他留神察看李菡瑶的反应,似乎怕她承受不住,他好及时安慰挽救;若李菡瑶承受住了,他正好了却一桩心事。

李菡瑶反问:“公子确定?”

王壑仔细想了一下,再确认一遍自己的心意——应该不会娶她的,确认无误后,硬着心肠点头道:“确定。”

李菡瑶凝视着他的剑眉和被搅乱的眼波,轻声、柔声道:“不论公子如何,我既已认定,便初心不改。若有一天公子改主意了,记得千万要来找我。”

王壑听后微怔,竟有一刹那的心颤和感动,随即又硬起心肠,无奈道:“姑娘这是何苦呢!”

李菡瑶任性道:“我就要!”

就要喜欢你!

就要娶你!

非要娶你!

王壑没有被纠缠的不耐烦和厌恶,看着她摇头,仿佛拿她没办法似的道:“小丫头懂什么情深不悔!等你见识的人多了,就知道今天的誓言不过是一时的兴起而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世上能越过我去的少年俊彦本就少,若要这丫头忘记我,恐怕是难了。

李菡瑶道:“公子说我,那你呢?”

王壑正要说话,忽听旁边传来“咳咳”两声,转头一看,又是江老太爷,因见他跟李菡瑶窃窃私语,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他们彼此靠得很近,且眼神暧昧,怀疑的很,故意咳嗽打断他们,不禁一笑。

李菡瑶忙转脸问:“外老太爷怎么了,可是不舒坦?”一面起身走到江老太爷身边。折腾了一晚上,她怕外祖父这身子承受不住,因此十分的担心。

江老太爷道:“我没事。观棋,扶我到隔壁屋里去。我想歇息一会。回头吃饭再叫我。”

李菡瑶道:“是。”

遂搀起老人进房。

一进房门,江老太爷便低声对李菡瑶道:“这小子居心叵测,你可别信了他的话。这世上的男人都一样,从来就没有长情的,世家公子更是三妻四妾。你若信了他,将来定要吃亏。为了野心,这些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李菡瑶忙道:“婢子记住了。”

江老太爷心知她是个有主意的,点了一句后,便不再啰嗦,怕惹她不快。等江玉行兄弟迎上来,便吩咐李菡瑶自去忙,不用担心他。——他其实有话对江玉行说。

刚才王壑跟李菡瑶之间的微妙,他全看在眼里,十分着急。李家既然要争霸天下,李菡瑶的亲事便不再是她个人的事了,甚至不再是李氏一族的事。涉及江山大业,亲兄弟之间尚且争得你死我活,何况女婿!李菡瑶必得招个信得过的人为夫婿,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江如澄了。如此一来,江李两家联手,同心协力,万无一失。

然他打算再好,江如澄不在,他也无法。因此他急着要来叮嘱江玉行,要儿子回去后多派几拨人去海外寻找江如澄,务必要找到孙子,参加这宏图霸业。

李菡瑶不知外祖父再次兴起亲上加亲的念头,重回到堂上坐下,却见王壑严肃瞅着她。

“公子想说什么?”她问。

“我瞧江老太爷有些不对。该不会怀疑姑娘与我勾结、出卖主子吧?人心多变,姑娘可要小心。”王壑郑重提醒她。虽然他巴不得这丫头投靠过来,但若因此让她遭遇危险,却是他不愿看到的,因此提醒。

李菡瑶愕然一愣,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起来,道:“公子想多了。外老太爷不会的。”

王壑见她不以为意,不便再深说。他们处在不同的立场,若劝深了,倒好像企图离间人家似的。只能自我安慰地想,李菡瑶乃是有胸襟的女子,“观棋”是她得用的人,应该不会轻易被江老太爷蛊惑、怀疑“观棋”。

说罢,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此时堂上只有他们两人,禁军们在门外守着,两人反不如之前自在,气氛有些凝滞。

王壑想,那就下棋吧,对着棋盘总比对着小丫头含情脉脉的眼神要自在些,且思索布局时,便心无旁骛了。

他便指棋盘道:“姑娘请。”

李菡瑶微笑道:“该公子了。”

王壑方醒悟过来,轮到他走了,脸一热道:“我尚未想出应对招数,还需再想一想。”

第419章 公子,你感觉没错

李菡瑶道:“不急,公子慢慢想。”两眼却看着他想:“不是没想出,是根本就没想。你光顾着跟我说话了。可见你心里是有我这个假观棋的,只是你不相信自己竟见异思迁,才忽视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其实你并未见异思迁,因为我就是李菡瑶。你的感觉没错。”

王壑为免跟李菡瑶对视的尴尬,便盯着棋盘,然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凝聚心神。与棋盘内的心不在焉相对,却是在棋盘外的敏锐——他清晰地感觉到李菡瑶正“欣赏”自己“美色”,忍不住想抬头抓她个现行。

正在酝酿时,仆役们送饭菜来。

巧得很,白虎王也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白虎王特地带人来给他们送饭呢。

王壑闻声抬头,一见是白虎王,忙丢了棋子,起身迎上前道:“王爷来了。”

李菡瑶也忙起身见礼。

白虎王没想到他二人竟在下棋,外面烈焰腾空,这里竟是一幅静谧的画面,少年的冷静和镇定实在叫人佩服,他自问在王壑这个年纪可做不到。

他对王壑道:“第三工坊快烧光了,我们大家都忙着善后,你却如此悠闲,竟有心情跟美人对弈。”

王壑微笑道:“这里是王爷的地盘,晚辈不便插手。”

白虎王扬眉嘲弄道:“不便插手?你都把手伸进基地中心,策反周侍郎,把基地翻了个底朝天,连崔华都逼走了,还说不便插手!你还要如何插手?本王瞧你就是偷懒,使唤本王替你善后。”说着大步上堂。

王壑跟在他身后,解释道:“崔华那不一样。如今王爷回来了,基地自然由王爷做主。”

郑基懒得理他狡辩,在堂上坐下后,才转向李菡瑶,目光挑剔、严厉,问:“就是你炸的第三工坊?”

李菡瑶近距离打量白虎王,与那日在路上偶遇所见又不同:面白无须的白虎王跟李卓航一样,既年轻,又尽显成熟男人的魅力,风采丝毫不输给王壑落无尘等少年俊彦,不过李卓航气质儒雅谦和,而白虎王气质清冷威严。

因郑若男的关系,李菡瑶决意要给白虎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哪怕她眼下的身份只是一个丫鬟,那也代表李家的形象,一言一行都需仔细了。

见白虎王质问,她坦然回道:“正是——”说罢,不等白虎王发作,又抢着道——“第三工坊研制的都是从江家人口中逼问出来的技术。婢子虽毁了第三工坊,却与王公子达成协议,让江家人留在基地,替王爷建造机器车,真正的机器车,非崔华之前制造的可比。”

白虎王瞪着她,作声不得。

小丫头鬼机灵的很,先告诉他,她毁掉的是崔华从江家抢夺的技术,天经地义;然后再告诉他,崔华没得到的,她现在双手奉送给他,他还怎好发作?

最后他只得问:“图纸呢?”

李菡瑶道:“没有图纸。所有东西都在江家人脑子里。”说罢,忙请江老太爷父子出来。

江老太爷也知道这个王爷对李家来说很重要——郑若男的事他已听说了;再者,眼下李家和朝堂是联手合作关系,处于一个微妙平衡状态,若破坏了,于李家的将来不利,因此他十分恭敬地,与江玉行一个说一个画,将机器驱动船行的构造仔细告诉白虎王。

白虎王是内行人,一听便明,又盘问崔华近几月制造的机器车特点和不足之处等等。

江家父子都认真回了。

连泽熙也被盘问半天。

李菡瑶又交出几大包图纸。

王壑忙亲自代白虎王验看,一看才发现问题:这些技术图纸涉及广泛,并非江家的,且少了关键部分。

他道:“这是军火研制基地的技术!”

李菡瑶点头道:“是。”

王壑问:“姑娘这是物归原主?”

李菡瑶道:“不,借花献佛!”

王壑道:“怎么借花献佛?”

李菡瑶道:“我从崔华手上夺来,自然就算我的了,再进献给王爷和公子,不是借花献佛?若我毁了这些东西,公子又有什么法子?”

王壑默了一会道:“姑娘算计周全。”

李菡瑶谦道:“公子谬赞了。”

王壑好笑地瞅着她,很想捏她脸一把。他朝白虎王那边看了一眼,没声张这事,只对李菡瑶道:“把缺的部分补齐吧。”

李菡瑶笑道:“好。”

王壑问:“谁补?”

李菡瑶道:“我说,公子记。”

王壑目露异色,问:“你都记下了?”

李菡瑶点点头,笑眯眯的,一副期待他赞赏的小模样,得意道:“记在脑子里才稳当。”

王壑问:“可要我付钱买?”

李菡瑶大度道:“免费送公子了。”

王壑感激抱拳道:“多谢姑娘!”

李菡瑶道:“不客气。”

王壑:“……”

两人互相调侃一阵,李菡瑶商议道:“我饿了,可不可以先让我们吃饭,吃完饭再弄?”

王壑道:“不可以!”

李菡瑶便做出摇摇欲坠、支撑不住要晕倒的可怜样子。

王壑便微笑着,走去提醒白虎王:江家人身上有伤且熬了一晚未吃饭,恐支持不住,还是先让他们吃饭,造机器的事慢慢来,也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

白虎王瞧瞧江老太爷,实在孱弱的不成样子,不由歉意。一来他敬江老太爷是老人,二来同情江家被崔华迫害,三来江家愿意献出技术令他满意,他没摆王爷架子,忙起身相让,请江老太爷父子等人先去用饭。

这顿饭,白虎王便亲自陪了。

王壑冲李菡瑶一挑眉,言下之意,她好手段,白虎王气势汹汹而来,却被她毫不费力地化解。

当下,堂上摆了一桌,白虎王与江老太爷等人坐了;房间里摆了一桌给女眷们。

李菡瑶无暇再跟王壑斗智,忙着去安排伺候二舅母等女眷用饭,一怕她们因太狼狈而拘谨,二则因为她自己扮着丫鬟,按道理也该在她们身边伺候。不过,她安排好江家女眷后,便到堂上来了,一边在白虎王、王壑与江家父子之间周旋应答,一边伺候并照顾江老太爷。

王壑见她公私兼顾,暗自钦佩。

正吃着,霍非与赵朝宗回来了。

第420章 未来大姑子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赵朝宗嘴角青了一大块,且头发散乱,一副被打的狼狈模样,不由一怔。

王壑忙问:“子归怎受伤了?”说着狐疑地看向霍非,心想有玉麒麟在旁,遇见再强的敌人,也该有一拼之力才对,如何伤成这样,却见霍非衣甲整齐,举止优雅,最主要的是神情淡定,丝毫没有遇敌的迹象。

王壑更加疑惑,又看赵朝宗。

赵朝宗含糊地咕哝一声,目光躲闪、东张西望一番后,喊门口的禁军进来,搬了一把椅子,挤在王壑身边坐下,嚷“饿死了”,抓了一双筷子就吃。

霍非也在白虎王另一边坐下。

王壑见两人不想说,心知异常,当着人,也不再追根究底,遂专注吃饭,略过了这一节。

白虎王问:“周侍郎呢?”

霍非道:“在第三工坊指挥救火。”

说着还瞥了李菡瑶一眼。

李菡瑶似乎听见他说“都是你惹的祸,要我们来善后。”李菡瑶笑吟吟不吱声,心想“就算我没来,崔华也会炸了第三工坊,说不定还会把工匠们都杀了。别把责任都推在女人头上。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一时吃了饭,又喝了茶,说了会话,梁朝云便带着一队人并许多衣物和用品赶来了。

李菡瑶又张罗着安排江家人洗漱换衣,忙里偷闲,自己也换了女装,又因为梁朝云是王壑的大姐,她想要多了解未来的大姑子,又不忘跟梁朝云说话。

她不像一般的丫鬟谦卑,既不称梁朝云为“苏夫人”,也未称“姑奶奶”,直呼“梁姐姐”。

梁朝云虽有些诧异,却未在意这些细节,况且她也不太看重身份和尊卑,见这小丫鬟很有些见识,言谈举止也十分得体,灵慧可爱,很合眼缘。

“梁姐姐,你觉得我穿红的好看还是绿的好看?”

“穿这件红色的吧。”

“嗯,我家姑娘也喜欢我穿红色的。”

李菡瑶换上红色小袄、红裙子,又挑了一件大红羽纱锦缎大毛貂皮斗篷,然后有些尴尬地对梁朝云道:“我不会梳头。就不梳头了。梁姐姐别怪我失礼。”

梁朝云笑道:“让璎珞帮你。”

李菡瑶忙称谢,又向璎珞道谢。

璎珞便替她梳了双环髻。

梳洗已毕,出来堂上。那时,白虎王、王壑、霍非、赵朝宗正在堂上商议什么事。听见动静,王壑转脸,目光扫过来,把李菡瑶上下一打量。尚未说话,就见李菡瑶微微侧身,半张着手臂展现衣裙,两眼看着他,似乎询问“如何?”

王壑对着那目光静默一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应她,当下便玩笑道:“小丫头这会子看着还像个姑娘家。刚才灰扑扑的就像从工坊拉出来的学徒。”

李菡瑶抿嘴笑道:“梁姐姐帮我选的衣裳。”

王壑一愣——梁姐姐!

这一会子工夫就称姐妹了?

他看向梁朝云,神情古怪。

梁朝云也正看着弟弟,吃惊他竟对一个丫鬟如此在意,因为王壑说话间顺手将她带来的砚台和书籍递给了李菡瑶;李菡瑶惊喜地接过去,一面道谢一面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那套《机关解析》。她这才明白弟弟特地让人进城告诉自己拿这两样东西来,竟是为了送人,而且是送给一个小丫鬟,而这两件东西都是梁心铭给弟弟的,算是遗物了。

这个叫观棋的丫鬟不简单。

王壑在大姐目光下,感到一丝丝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问:“江二少爷的腿,大姐可能治?”

梁朝云点头道:“能治。”

李菡瑶欣喜道:“真太谢谢你了,梁姐姐!”这感激是发自内心的,不含任何的算计和虚应。对于她来说,只要能治好二表哥的腿,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然王壑姐弟并未趁人之危,这人品坚定了她对王壑的信任。

王壑道:“先别忙着谢,我还有事找你帮忙呢。”

李菡瑶忙问:“什么事?我刚在心里边赞公子人品高贵,谁知公子转眼就提条件了。你还想要我家姑娘什么?这趟来京城,我家姑娘虽然闹的动静大,真正的实惠却是公子落着了。我们未占领一城一地,没拿走一样东西,全给公子和张世子做了嫁衣。我们很不容易的……”

王壑瞅着她笑道:“好丫头,这一张巧嘴!说什么‘没拿一样东西’,那玉玺呢?”

李菡瑶笑道:“那个小东西……”

王壑抢道:“你嫌小,给我!”

李菡瑶无辜眨眼,撒赖道:“玉玺又不在我这。”

王壑道:“那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们把京城和朝堂翻了底朝天,这声势造的!”

李菡瑶道:“公子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也不说别的,就说江家的技术:那崔华威逼利诱,足足闹了半年,闹得血雨腥风,最后还落得个身死下场;公子不费力便轻松得偿所愿,还有什么可说的?知足吧。”

两人互相揭底、指证。

王壑一时无话可说。

李菡瑶见他不吱声了,又催问:“公子说什么事?”

王壑道:“我打算派赵子归贤弟送你们回江南。等去了,还需你们照应。烦请姑娘禀明李姑娘。”

这个话,之前他送别假李菡瑶时也提过一次,但被拒绝了;眼下重提,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面前这小丫鬟很得“李菡瑶”重用,能说动“李菡瑶”。

李菡瑶道:“公子派赵公子去江南做什么?若我没猜错,是为了攻打我们李家,收复江南吧?公子却要我们照应他!怎么照应?任他在江南为所欲为,不得为难半点,最后再助他拿下江南,可是这样?”

王壑:“……”

他的目的确实是这个。

这丫头说话也太实在了!

难得见弟弟被一个小姑娘给堵得哑口无言,梁朝云噗嗤一声笑起来,更觉得小丫鬟更趣了。

王壑憋了一会才道:“咱们先不争这个。”

李菡瑶忙问:“那咱们先说什么?”

王壑神情恳切道:“眼下咱们先联手将外敌驱逐了,然后再回头商议江南的归属。——姑娘坐下听我说。”

李菡瑶乖巧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经过一番交谈,李菡瑶爽快地答应了王壑的要求。

白虎王等人在旁看得十分新奇,觉得两人眉眼和言语之间不无情义,谈判时却又步步为营;看似寸步不让,往往又大度体贴地为对方考虑,亦敌亦友。

第421章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

因李菡瑶急于同观棋会合,两人议定明日启程,然后李菡瑶便进房找江家人安排后事去了,梁朝云也跟去二次诊脉,看众人用药后变化情况。

这里,赵朝宗鼓着嘴不满问:“哥,为何叫我去江南?我要去北疆!让他去江南——”

他恨恨地瞪了霍非一眼。

霍非慢条斯理道:“本将军求之不得。此一去江南,山高水远,便再也没人能要挟了。”

王壑:“……”

这正是他所顾忌的。

赵朝宗脑子极灵活的,只是年纪小阅历不足,因此没能想周全,听了霍非的话,立即转过弯来,也明白王壑派他去江南的真正用意:霍非是带兵的将军,若放霍非去江南,凭他的手段,没准就自立为王了。

一时间,赵朝宗也没主意了。

王壑目光微闪,先对赵朝宗道:“江南虽无大战,然局势微妙,且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均与西疆不同,哥哥让你去,正是为了让你多历练。李姑娘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是极厉害的,再加上废帝势力隐藏不明,你这一去,当体察入微,灵机应变,想立功并不容易呢。

“你去江南可为主将,若去北疆,那里有玄武王和朱雀王坐镇,且他们手下还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将领,你去了不过是给人当马前卒,难有大的作为。

“你年纪还小,眼下正是历练学习的时候,天下各处都该闯荡,等经历丰富了,再去北疆统兵,为将为帅,方能令人信服。你说哥哥替你考虑的可周全?你可太别急功近利。”

赵朝宗无话,被说服了。

王壑又转向对霍非,道:“将军不是说最厌恶京城的勾心斗角和权利倾轧吗?又心心念念要去北疆。现忠勇大将军回京镇守,将军可趁机从西大营脱身,去北疆统兵杀敌,一偿夙愿,也不枉这些年的养精蓄锐。”

霍非问:“你可去北疆?”

王壑道:“自然要去。”

霍非道:“那便好。”

赵朝宗听后又不顺耳了,怀疑地问:“什么叫‘那便好’?难道我哥哥不去,你就不去?”

霍非冷眼瞅他,目光从他嘴角的青紫伤痕上掠过。

赵小爷顿时感到腮帮子生疼,连带嘴里的牙齿都跟着疼起来,不敢再跟他犟,心想:“王纳哥哥最厉害的,管你什么玉麒麟还是金麒麟,敢觊觎他,怕是死无葬身之地。我就不瞎操心了,三年后再揍你。”

自我安慰一番后,转向王壑。

他先对江家歇息的房门瞄了一眼,才探身靠近王壑,压低声音问:“哥要我除掉李菡瑶?”

王壑吓一跳,忙道:“胡说!”

赵朝宗又问:“那要我让着她?”

王壑赶紧又摇头道:“不可!”

赵朝宗故作不解地问:“那哥到底要我怎么做?”

王壑见他眼底闪着淘气的光芒,心中了然,道:“你只要协助靖海大将军颜贶收伏李家,平定江南,便算你立一大功。记住,不可伤害李姑娘及其家人。”

赵朝宗忍不住叫“这如何能做到!”

王壑道:“叫你去,正因为你聪慧机灵,且有主见,能办成此事;换上其他人,哥也不放心。”

赵朝宗被他这么一夸,纵然为难,也不好再叫苦,那自豪又无奈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王壑将赵朝宗弄去江南,将玉麒麟霍非请去西北,然后便将目光对准了白虎王。白虎王虽无野心,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对待废帝的态度上,白虎王虽跟他想法一致,但这并不代表白虎王会支持玄武王登基。到目前为止,他并不清楚白虎王的心思,最担心白虎王扶持秦氏皇族人登基,比如安郡王世子秦迟;又担心他会随郑若男投靠李菡瑶。

白虎王仿佛看出他心思,主动表示道:“本王要见若男一面,否则,是不会放这小丫鬟走的。”

王壑也想知道郑若男的选择和理由,以便日后与李菡瑶对阵时,采取相应的对策。于是点头道:“也好。就请观棋姑娘安排。况且李姑娘之前也答应的。”

军火研制基地大局已定,霍非便率军回西大营,紧急安排和交代军务,只等忠勇大将军回京,接手西大营,他便随王壑去北疆,驰骋沙场、浴血杀敌。

接着,李菡瑶便派人传信给胡清风,告知军火研制基地之行顺利完成,让他来会合;又派凌寒去联络火凰滢,带郑若男来军火研制中心与白虎王会面。

她希望彻底收服郑若男,自然要让白虎王安心,而不是连蒙带骗地拐走人家的女儿。

因她无权无势,全凭着超绝的智谋,硬是从京城这龙潭虎穴中趟了出来,与王壑分庭抗礼,分了一杯羹,这成就已经赢得了白虎王的欣赏和认可,眼下这举措更证明了她的品行,取得了白虎王信任。

白虎王已经接受了女儿投奔李菡瑶的事实,但为了多了解李家,他一直对江家父子盘问不休,譬如:李卓航和李菡瑶父女的为人行事、李家的商业买卖等。

江老太爷和江玉行一一告知。

另一边,赵朝宗悄声问王壑:“哥,你对李姑娘如此宽厚,万一她对小弟下死手怎办?”

王壑斩截道:“不会!你对她行事留有余地,她便绝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虽然她厉害,但我并没要你让她,你只管使出你的本领。你要记住: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你若杀了他,世子会伤心。江山和美人兼收,才是上上策。这重任,非贤弟不能完成!”

最后,他不忘激励少年一句。

赵朝宗被他激励得热血沸腾。

“哥放心,都包在弟弟身上。”

“嗯,哥哥知道你行。旁人或许武功够,心思却不如你机敏。哥要你协助靖海大将军,但你也不可全听他的。那颜贶太实诚,竟被江姑娘三言两语说退了亲。指望他是不成的,到时候还得贤弟酌情自己拿主意。

赵朝宗忙问:“退亲是怎么回事?”

王壑便把江老太爷做主替江如蓝和颜贶定了亲,谁知江家被陈飞和潘子玉所害,江如蓝伤心之下怪罪颜贶,提出退亲,颜贶不忍为难孤女,只得退亲的经过说了一遍。

赵朝宗忙道:“原来如此!那这亲事可还能续上呢?好在江家人都没事,也是侥幸。”

王壑道:“恐怕不成。”

赵朝宗道:“为何?”

第422章 这不符青梅竹马的规律

王壑道:“这事都在李姑娘身上。我猜江姑娘不大中意颜将军,所以迁怒退亲。李姑娘是不会让表姐受委屈的,若江老太爷要续亲,李姑娘定会阻拦。”

赵朝宗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王壑派他去江南,原本就是要借李菡瑶来磨砺他,当下不再多说,任他自个思考出路。

再说外面,自李菡瑶潜入军火研制基地后,胡清风奉命在外接应,两天来,简直心急如焚。另一个焦灼的是火凰滢,也是度日如年,两人都盯着军火研制基地动静,生恐李菡瑶遭遇不测,或者不幸被擒,便要想办法营救。

今早观棋出城后,听闻李菡瑶还困在铜岭山中,立即就要派人进山探听消息,被火凰滢劝住了,说不可妄动,还是等姑娘或者胡清风传信来再说。

结果,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军火研制基地便有动静了,且是大动静:爆炸连连,火光冲天!

观棋与火凰滢震惊,急忙派人联系胡清风,探听基地消息,伺机营救李菡瑶。紧接着,她们便看到李菡瑶烟花传讯,知道姑娘平安,欣喜万分;然后便是凌寒报信,说姑娘已经取得成功,顿时喜出望外。

火凰滢听凌寒说,姑娘要她带郑若男去基地见白虎王,目光微动,脑子便转开了。

她对观棋道:“姑娘别现身,我去。”

观棋放心不下,迟疑的很。

火凰滢便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观棋这才听从了她。

火凰滢便准备了一番,然后带着郑若男向基地赶来。

基地山门外,王壑与李菡瑶早已等候多时,等见了火凰滢一行人,王壑恍然道:“原来是火姑娘!”说罢又对李菡瑶笑道:“你们姑娘真好本事!”

他是真心佩服李菡瑶。

以李菡瑶的女子身份,男人大多不愿归顺,她便充分地利用女人,连出身风尘的火凰滢也被她网罗到身边,这般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谓穷尽心思和智谋。

李菡瑶谦虚道:“公子谬赞了。”

王壑瞅着她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当下他迎上前去,与郑若男、火凰滢招呼,目光一扫,没发现假李菡瑶,心下一阵失落,同时又感到一阵轻松。

郑若男与王壑久别重逢,不禁仔细打量这位昔日的“青梅竹马”,心里不得不承认:壑哥哥长大后,风采更胜当年,然她却未因此触动少女情怀,而是坚定地要与王壑在疆场上一决高下。如此一来,投靠李菡瑶、造出最先进的火器,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若留在京城,别人不知道她真本事,还以为她靠的是父亲白虎王的势力。

她这心思也是闺阁奇葩。

王壑也仔细打量郑若男,心里惋惜,若是小时候知道这丫头将来投靠对手,他怎么也要哄住她。

“郑妹妹好。”王壑含笑招呼。

“壑哥哥。”郑若男也大方地回应,目光坦然。

“多年不见,妹妹竟出落的这般高雅仙姿、**独特,难怪李姑娘拼着得罪王爷也要抢人。”王壑难得夸女孩子,夸起来一脸真诚,令人沉迷。

“壑哥哥也比小时候更出色,风华绝代。我此番跟李姑娘去江南,将来定要与壑哥哥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壑哥哥可要小心了,别自以为才智超绝,就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小妹可不会手下留情。”郑若男郑重道。

王壑听了前面那句,心中欢喜,几乎以为她要改弦易辙,结果她下一句便杀机陡现。他愕然问:“妹妹为何将愚兄视为对手?愚兄从未瞧不起妹妹。”他想自己小时候对这丫头算好了,换别的姑娘早爱上他了。怎么这丫头把他当对手呢?这不符“青梅竹马”的规律。

李菡瑶娇笑道:“因为公子是个强大的对手。赢了公子,便等于赢了天下男人!”

她见这两人重逢,“哥哥”“妹妹”地招呼的十分亲热,很担心郑若男会被王壑风采所迷,然后改弦易辙,谁知郑若男竟不为王壑所动,不禁高兴。

郑若男点点头没说话,默认了。她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次重逢激发了她儿时的不服和斗志,才对王壑发出挑战;多说也无益,还得战场上决胜负。

想到这,她看着王壑双目发亮,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王壑跟张谨言,她和李菡瑶,将决胜天下。李菡瑶麾下还有许多其他女子,王壑身边也聚集了许多其他男子,这一场乾坤对决,必定会成为天下盛事!

她目光闪闪地盯着王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对王壑情有独钟呢,赵朝宗就有些疑惑。

李菡瑶却没有误会,她看得很清楚:郑若男眼中燃烧着她所熟悉的熊熊斗志,而非绵绵情义。这斗志感染了她,她体会到郑若男的心意,也热血沸腾。

火凰滢也未被郑若男的表象迷惑,没有人比身在风尘中的她更懂男女之情,从而洞悉郑若男真正的心意。

火姑娘也激情澎湃,笑吟吟对王壑道:“王少爷肯出手救治江家人,李姑娘感激不尽。观棋姑娘已奉上江家技术,小女子再送一份大礼答谢王少爷。”

王壑忙问:“什么大礼?”

火凰滢转身吩咐“押上来。”

两少年便押着两婆子上前。

王壑疑惑问:“这是何人?”

火凰滢道:“待会公子就知道了。”

李菡瑶认出这两婆子是郑若男带来的,出身誉亲王府,是白虎王妃的陪嫁,难道火凰滢问出什么隐秘了?

她便对王壑道:“进去再说。王爷还等着郑姑娘呢。”

王壑忙转身,引众人进去。他在前引路,不时转脸跟李菡瑶说一两句话,言笑晏晏,显得他跟李菡瑶很熟悉、亲近,看得火凰滢和郑若男都很惊异。

李菡瑶偶然转头与火凰滢目光相碰,火姑娘丢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菡瑶不解,以目询问她“什么事?”火凰滢意有所指地朝王壑瞄了一眼。

李菡瑶便明白了,脸红起来。

幸而他们此刻已经进了山门,很快到了将军府院内,老远便看见白虎王威严地坐在堂上,两列禁军排列左右,从堂下一直延伸到院内,阵列森严。

众人进去,一齐拜见王爷。

白虎王只盯着女儿,不作声。

李菡瑶见气氛凝滞,跟王壑对视一眼,刚要开口打个圆场,缓和气氛,就见郑若男不等王爷叫起,自己起身走到白虎王身侧,挨着王爷站着,扯着王爷衣袖欢喜道:“爹爹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第423章 火姑奶一箭三雕

白虎王点头道:“不走了。”

郑若男道:“那太好了!”

白虎王把她上下一扫,确定她没少一根头发丝,也无被胁迫的隐忍,才幽怨道:“好什么?你都要走了。”

郑若男有些歉意道:“爹爹,我想去外面瞧瞧,历练历练。李姑娘说江南很美,还说李家将倾尽全力支持我研制火器,任凭我施展所学。我想试试。”

白虎王忙道:“想就去试。”

郑若男喜悦道:“谢谢爹爹。我就知道爹爹会答应。”很自然地靠在白虎王身上,一副小女儿态。那光景,若非堂上有许多人,恐怕她要靠在王爷怀里。

王壑:“……”

期盼的雷霆之怒呢?

李菡瑶:“……”

说好的绝不饶她呢?

赵朝宗想,王爷太宠闺女了,都宠得她都无法无天了,谁家闺阁女儿随便就离家出走?太不像样了!

白虎王却十分自然,显然父女两个家常就是这副相处模式。解决了女儿的事,他把目光投向堂下,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婆子,威严问:“她们怎么了?”

郑若男生气道:“她们害了母亲。”

白虎王目光倏然锐利,追问:“怎么回事?”

火凰滢上前,从袖内掏出一份文字,双手捧着呈给白虎王,微笑道:“这是她们招供的。王爷请看。”

白虎王接过去,飞快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啪”一拍桌案,愤而起身,走到两婆子面前,抖着那份供词问:“果真是誉亲王嘱咐你们做的?”

两婆子急忙要否认,忽有所觉,转脸一看,火凰滢正含笑瞅着她们,想起这少女诡异的手段,两人畏惧又不甘地吞下否认的话,惶惑招供“是、是。”

白虎王怒吼“可恶!你们怎敢下手!”说罢抬脚狠踢,一婆子被踢得滚到堂下,撞到门槛才停下来。

另一婆子吓坏了,为免于灾难,急忙壮胆抬头抢在白虎王下脚之前喊道:“王爷!王爷听奴婢说!”

白虎王厉喝道:“说!”

那婆子道:“誉亲王并无意害王爷子嗣,就是不想让王妃诞下世子,所以才让奴婢绝了王妃生育。誉亲王原想着王爷娶两个侧妃、纳几个姨娘,肯定能生下儿子的,谁知王爷竟然一个侧妃也不肯娶……”

说起来,她也是痛心疾首。

誉亲王也是为白虎王好啊,白虎王妃真正的身份是前白虎王的私生女,难道不该防备她一手?若王妃诞下世子,实力增强,谁知这王位会不会改姓。

可是,白虎王显然不领他们的情,照样赏了她一脚,也踢了个半死,若非誉亲王儿孙都被废帝害死,没什么值得他报复的了,他还不会就此罢休。

王壑这才明白,火凰滢所说的送他一份大礼是什么:经此一事,白虎王心底对秦氏皇族最后一点情义和歉疚消散殆尽,因为誉亲王若不得先帝授意,是不敢私自主张的。白虎王纵然不会抱怨先帝,终有了心结,也心冷了,想让他扶持皇族人登基,那是绝无可能了。

王壑不禁看向火凰滢,丝毫不敢因为她出身风尘而有所小觑。江南第四才女,出手虽不像李菡瑶那般掀起雷霆风暴,也不同凡响:在皇城兵变的当天,她竟以当朝宰相的身份坐镇京城,平衡各方势力,稳定局势,保护京城百姓,这份魄力和手段便是简繁本人也不及。

这件事,定会载入史册!

今日,火姑娘出手又是一箭三雕:首先帮了白虎王,取得了白虎王的好感和信任。其次断送了白虎王对皇族的念想,彻底终结了皇族复兴可能,还顺便送了他一个人情,因为以白虎王之尊,绝不会投靠李菡瑶,这便给了他机会。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将来万一他和张谨言在争霸天下的斗争中落了下风,输给了李菡瑶,李菡瑶便可以通过白虎王来说服他们投降,这步棋今天就伏下了。

王壑警醒自己不可大意,最好能化被动为主动,将来通过白虎王父女之间的联系,让他们去劝降李菡瑶。正沉吟间,忽发现火姑娘在看他。若换个人,保不定误会火姑娘对自己生了倾慕之心;王壑却敏锐地发现,火姑娘盈盈秋波下隐伏着若有若无的探究。这女子好心机!

王壑再一次赞叹李菡瑶用人大胆、不拘一格,照这么下去,她未尝不能成就大事。

火凰滢见王壑发现她暗中观察,并未躲闪,大大方方地冲他一笑,仿佛问“这大礼公子可还满意?”

王壑微笑颔首,表示领情了。

李菡瑶见事已成,对王壑道:“我们先出去,让王爷和郑姑娘说话,我们也好商议行程。”

王壑点头道:“正是。”

于是众人去厢房商议。

坐定后,丫鬟上了茶,喝了一盏热茶后,李菡瑶方对王壑道:“我们明天启程。公子可确定让赵少爷与我们同行去江南?若确定,明早便出发。”

王壑点头道:“确定。”

又问:“明早就走?”

他觉得有些不舍。

赵朝宗既已接受了平定江南的任务,心里便将李菡瑶视为最大的对手;这对手又不同于一般敌人,不能以暴力剿灭,须得智取,方能令其心服。当下,赵小爷对着一群莺莺燕燕便转开了念头,绞尽脑汁地算计。

王壑一问,他忙接道:“明早就走?今儿都已经腊月——”说着装模作样掰手指头计算一番,然后吃惊嚷——“今儿都腊月二十七了,明天二十八,再有一天就过年了,还走什么走!这腊月荒天,外面寒风凛冽,人家客栈酒楼也要过年,也不开业,冰锅冷灶的,咱们这么多人,吃什么?我们男儿家还好些,粗糙惯了,吃什么都成,睡在哪儿都一样;各位姐姐娇弱的跟花儿一样,哪经得起这番苦!叫我说,不如在京城过了年再上路。京城什么都有的卖,方便。再说,我还想跟我哥过团年呢,这是我跟我哥在一起的第一个团年。还有,观棋姐姐送了这么大一份礼给我哥,也该让我哥尽一份心意,尽尽地主之谊,招待招待你们。姐姐们还没在京城好好逛过吧?我也是第一次来京城。观棋姐姐,小弟跟你说,京城好玩的地方多的很,不如留下来过年,姐姐们也做几身新衣裳,置办几件新首饰。虽然李家豪富,姐姐们并不缺衣裳首饰,但京城的式样毕竟与江南不同,图个新鲜……”

第424章 赵小爷忽悠美人

他一开口就刹不住话头,越说越多,越说越溜,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哥哥”,满嘴抹了蜜一样,一心要说服李菡瑶等人留下来过年,最好过了正月十五再走,最最好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最最最好别走了……

李菡瑶听了一半,转向王壑,什么也没说,只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仿佛说“想不到你手下竟有这等人才!”

王壑早知道赵朝宗机敏滑头、嘴上抹油,没想到之前估量的还不够,忍不住笑了。

火凰滢娇笑道:“这位小兄弟,先别急着叫‘姐姐’,你确定自己比我们年纪都小?”

赵朝宗道:“便是年纪大,尊各位一声姐姐也应该的。”一副听话守礼的乖巧模样,不知多乖。

火凰滢笑道:“可我觉得吃亏呢。你这不是把我们尊老了?还是别乱叫‘姐姐’了。”论嘴上功夫她也不弱,而且她面对任何人都能应付自如。

赵朝宗果然尴尬了,不过他脸皮厚,很快便换一副神情,歉意地请教:“那叫什么好呢?”

火凰滢问:“你今年多大了?”

赵朝宗道:“小弟十七了。”

火凰滢道:“我今年也十七。观棋才十六呢。我们姑娘才十五。赵兄弟几月几日生?”

赵朝宗心里暗自腹诽“一个个黄毛丫头不好好在家绣花,跑出来打什么江山!小小年纪一肚子诡计,都是妖孽!是狐狸精变的,专门蛊惑我哥和世子哥哥的。”脸上却做出惊讶神情道:“姐姐们都这么年轻?正是豆蔻年华!小弟是二月二的生日。王纳哥哥那天还说要替我做生日……”

这次,李菡瑶不等他展开涛涛话势,便截断他,断然道:“过了生日再走,你想都别想!”

赵朝宗笑道:“哪能呢。哥哥我就说说而已。观棋妹妹你放心,绝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不过,还是要过了年再走好些。京城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火凰滢也不给他机会无止境地发挥,娇笑着截断他道:“赵哥哥——小妹是三月生日,尊称你一声哥哥——”这声“哥哥”叫得赵朝宗毛发倒竖,浑身不得劲,仿佛被火姑娘施展妖法侵入骨髓一样——“赵哥哥先别急着留客,容我们商量商量,再给你们回话。”

赵朝宗忙笑道:“也好也好。”

火凰滢这才转向李菡瑶。

李菡瑶瞧着意犹未尽的赵朝宗,终于明白王壑为何要派这小子去江南——这就是一滚刀肉,说也说得,杀也杀得,赖也赖得。幸好她手下的姑娘都还算有见识,除了郑若男单纯些,像火凰滢、鄢芸、观棋等女都能应付。

她想,赵朝宗虽然用心不纯,但说的也不无道理,大过年的赶路确实不妥;再者,她对王壑也不舍。

她不由自主看向王壑。

王壑微笑着,也真诚挽留道:“赵贤弟说的都是事实。姑娘劝劝李姑娘,等过了年再走吧。”

李菡瑶道:“等我们商量再说。”说罢上身微倾,隔着一张茶几跟火凰滢咬耳朵。也听不清她说什么,就见火凰滢笑吟吟地不住点头,又扫一眼王壑,也说了两句话。看得赵朝宗心痒痒的,恨不能偷听。

说完,李菡瑶坐正了身子。

王壑以目询问“怎样?”

李菡瑶道:“我们几个便留下来等过了年再走,正好也让舅老爷多调养几天,也满足赵少爷愿望。”

王壑忙问:“那李姑娘呢?”

李菡瑶笑道:“姑娘先回去。”

赵朝宗忙道:“李姑娘怎能先走呢?没有你们保护,她也不安全;又没人伺候……”

在他心里,李菡瑶是个头领,他说了这半天,为的就是留下李菡瑶;若李菡瑶跑了,不是白忙?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李菡瑶是假的,真正的李菡瑶就坐在他面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正是李菡瑶要的效果。

李菡瑶笑道:“无妨。姑娘身边跟了人的。”

王壑见她这么说,再想想李菡瑶行事谨慎的作风,知道她不会露面了,失望之余又感到轻松。于是道:“那就罢了。以后姑娘可别说我们小气不留客。”

李菡瑶笑道:“不会不会。”

因为她本人已经留下了嘛。

王壑问:“那姑娘跟我们进城?”

李菡瑶道:“不不,我们不进城,就在这基地陪外老太爷过年。公子也不希望耽搁机器制造吧?”

王壑老老实实点头,他巴不得马上制造出机器驱动的车来,代替马车在路上驰骋。

李菡瑶便高兴地笑了。

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若是跟王壑进城,无论她们住在哪里,按礼,张、王两家女眷都会来探望。根据她的经验,女眷在一起会生出许多琐碎事。她虽然能应对,却要耗费精力和时间,还会影响她与王壑相处。还是留在军火研制基地方便,只需面对白虎王等人。

厅堂上,白虎王父女也说到这一节,王爷定要女儿过了年再走,让郑若男告诉李菡瑶他的意思。

郑若男便来找李菡瑶商议。

李菡瑶笑道:“巧了。我们刚才还说呢,姑娘刚离家,只怕不惯,便商议着等过了年再上路,让姑娘跟王爷王妃过个团圆年,免得王爷王妃担忧牵挂。”

郑若男听了十分高兴,如此她便能与父母多待几日了,忙兴冲冲地去告诉父王这好消息。

赵朝宗暗自对李菡瑶翻了个白眼,心想:若不是小爷苦劝,你们肯留下?现在巴巴地跟王爷表慷慨,说得好像多为王爷一家子打算似的,真有脸!

不过,他没揭发李菡瑶。

他只笑眯眯地看着李菡瑶。

这个人情,是他的。

白虎王本就要整顿基地,现为了一家人团聚,更要留下了,他一面派人进城接王妃来,一面令人收拾崔华的小楼,暂作为王府私邸,过年暂住。

顿时上下都忙碌起来。

次日一早,王妃就被接来,紧接着一车车年货络绎不绝拉来基地。王府的仆妇和护卫一齐动手,禁军和工匠们协助,从山门开始,到各工坊,一层层门禁均悬灯结彩。到傍晚时分,原本森严冷酷的基地便呈现一片喜庆气象,到处洋溢着年味,人人脸上露出笑容。其中,尤以禁区的小楼最热闹。

第425章 未来小叔子和小姑子

白虎王和王壑刚到院外,便听见少女们青春活泼的顽笑声,霎时心头艳阳高照;等进来,看见在庭院游廊间往来穿梭的姹紫嫣红、娇俏袅娜的身影,王爷进屋后,发现王妃脸上愉悦的笑容,心情更好了。

王壑虽乐见其成,却也未丧失应有的警惕。他一边尽陪同接待之责,一边参与其中,免得李菡瑶等人与白虎王势力太过亲密,发生意料之外的不测。

如此一来,他便要分心两地。

腊月二十八,他匆匆回城。

京城中尚有废帝残余势力,眼下他和谨言既要警惕保皇党的反扑,又要筹备新年新政以安定民心,各项事务繁杂。他打算除夕那天先在基地陪白虎王和李菡瑶等人过年,吃了早年饭后,再进城与家人团圆。公务方面,他委托了谢耀辉辅助张谨言;家务方面,他委托大姐梁朝云。

梁朝云忙告诉了祖父母。

王谏并无二话,眼下昏君刚去,乱局未定,该以公务为先;王老太太却问这问那。

梁朝云只得将实情说了。

张、王两家人听说又是李菡瑶,竟派人炸了军火研制基地的工坊,各人反应也难一一描述。

且说基地这边,腊月二十九,农历除夕,李菡瑶正开心要与王壑共度年关,忽被不速之客打断。

来人是王墨、张菡、王均。

王墨上次被观棋算计,导致谨言误会,有口难言。得知王壑回城,她在王壑院里等到半夜,终于等到王壑回家。她将自己与世子和“李菡瑶”之间发生的事告诉王壑,一方面澄清自己并未离间世子和“李菡瑶”的感情,另一方面恳求王壑给她一个机会,说她也想像李菡瑶一样出来做事。

她道:“李菡瑶能做的,妹妹也能!”

王壑没想到还有这段曲折,怪不得“李菡瑶”没留下来陪世子,不等世子痊愈就离去了。

他一面打量王墨,一面在心里掂量这个堂妹的品性和资质。他离家七年,家中人事变迁,长辈们的性格他好歹还记得一些,下面的弟妹纷纷长大成人,长成什么样子他却完全不知。这其中又以姐妹们更陌生。比如王墇,行事完全超出常理,令他不可思议、痛心疾首。再加上鄢苓的自作主张,王壑感到自己对内宅女人了解太少,为了管理家族,须得留意她们,以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再者,他想到了母亲梁心铭,还有李菡瑶。他由衷希望:王家能再出一个梁心铭,出一个能媲美李菡瑶的姑娘;当然能出两个更好,三个也不嫌多。

所以,他得给王墨机会。

还有,对妹妹也要尽兄长的责任教导和培养,以免再发生王墇那样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人伦惨剧。

因这几点,他认真对王墨道:“你既希望世子遂心如意,那天晚上便不该撵李姑娘。你明知不可能逼迫她就范,又何必提醒她与世子间隔着鸿沟?”

王墨急道:“我担心将来……”

王壑摇头道:“若我们诚心善待她,她将来还要背弃世子,世子又怎会留恋她?必然决绝。那便不是你的错了。世子也会发现你的好,你未尝不能得偿所愿。若她不舍世子,成就了这段良缘,你也有一份功劳,世子一样感激你,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你满心怨念。或者你私心里根本不愿他们有好结局,有意阻拦,你还不自知。”

王墨便怔住了。茫然了一会才道:“二哥哥说的对,真是我私心在作祟,还自以为对世子好。”

王壑见她肯正视自己内心,且态度真实,心里对这个妹妹多了一分欣赏。因道:“事已至此,妹妹不必再自责,以后谨慎些。眼下妹妹想要做什么?”

王墨便道:“大姐姐帮江家人诊治,我想跟大姐姐一道去军火研制基地,探望李姑娘的丫鬟。就是那个观棋。”

王壑道:“妹妹的用意是?”

王墨便振奋道:“二哥哥,你虽天纵奇才,然男女有别,姑娘家的心肠你未必能了解得透,不如让妹妹从旁协助你。我们女孩子在一处,说话也便宜。”

王壑便沉吟起来。

最后,他答应了。

王墨欢喜极了。

这事被王均知道了,嚷着也要去。王均一嚷,张菡等姐妹也知道了,也都说要去。

王壑道,军火研制基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眼下白虎王坐镇基地,未必肯徇私。他指了王墨、张菡和王均三人跟他去,其他人一律都驳回了。

前日梁朝云去基地是经过白虎王允准的,这次王壑带弟妹去,自然也要请示王爷。

除夕这天,白虎王郑基依然没闲着,带着郑若男巡查军火研制基地的所有工坊。

这便是他的私心了。

他既然已经允许女儿跟着李菡瑶打天下,李菡瑶能不能夺得天下他并不关心,但郑若男绝不能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泯然众人,必须大放光华,才不负他白虎王的名头,也不枉他对女儿的期许和纵容。

他不知自己在西疆这些年,郑若男对机械和军火研制学到了什么程度,便借着巡查军火研制基地各工坊的机会,摸摸女儿的底子,再因材施教。

他并不怕人说他徇私,他女儿虽然已经投靠了李菡瑶,但李菡瑶刚让江家把最先进的机器驱动车辆制造技术无偿转让给军火研制基地,他怎么就不能教女儿一些技术?眼下双方联手,计较不了许多。泽熙原来还在基地做事呢,按照律法,叛变的人都该杀,王壑不还是任其投靠李菡瑶了,所以他泄露军事机密也不算什么。

王壑派人来请示他的时候,他正跟女儿在火炮制造区的某工坊内看大靖最机密的火**纸呢,闻言下意识就要拒绝,然目光落在桌面图纸上,想起自己正在干的事,心头掠过一丝丝的心虚,忙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故意蹙眉想了想,才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了。

王壑便带弟妹们进来了。

于是,李菡瑶得见未来小叔子和小姑子。

第426章 相见恨晚

李菡瑶与王墨等人的会面就像除夕的气氛,充满喜庆和欢悦,别说尴尬,连一丝微妙都没有。

王墨乃是受过严格教养的大家闺秀,在待人处事上手段娴熟;李菡瑶虽出身商贾,却已历练成人精,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应对什么样的礼节,都圆转自如,自然随和,不见半点商贾的市侩,令人轻松愉悦,如沐春风。

尽管白虎王已允准王墨等来基地,王壑依然十分谨慎,并未带着弟妹到处乱走,而是直接来到白虎王府的别苑,即原崔华住的小楼,探望江家人。

郑若男尚未回来。

李菡瑶等人忙迎上来。

王壑便为双方引见。

李菡瑶忙和火凰滢敛衽施礼,客客气气道:“婢子见过王姑娘、张姑娘、均二爷。”

王墨急忙道“不敢当姑娘的礼”,一面抢上前扶住她们,一面也还了相当的礼数,丝毫不当她们是奴婢。

李菡瑶心中暗暗点头,直起身来,才正容打量三人。先将目光定在王均身上,笑道:“二少爷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的,与我家天华少爷倒有些像。”

王壑是见过的李天华的,心中深以为然,面上却挑眉道:“听姑娘这话,我就不斯文了?”

李菡瑶直言不讳道:“公子看着斯文,行事却果断犀利,如雷霆风暴,一点不斯文。令弟是真斯文。”

王壑:“……”

所以他是假斯文?

王均见李菡瑶不像其他女孩子,面对他们这些少年公子或矜持或羞怯,也没有一般丫鬟的谦卑,心下好奇,正打量她,却见她把目光对准了自己,很自然的眼神,他却感到自己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通透。

秀秀气气、斯斯文文?

这丫头居然当面评论他!

少年不由得脸红起来。

忽听李菡瑶对他哥的评论,再一看他哥的神情,顿时笑出声来——这小丫鬟挺有意思。

李菡瑶打量王壑弟妹,王墨也在打量李菡瑶与火凰滢。刚才她施以对等的礼数,固然是她谦逊有涵养,更主要的是她听堂哥说这个“观棋”才智过人、人品不俗,在棋盘上竟能与堂哥分庭抗礼,所以重视。

至于出身风尘的火凰滢,按理,王墨这辈子都不可能与她有交集,但火姑娘现已被李菡瑶收揽,这一会,便不能当她是风尘女子了,而是对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更何况火姑娘“一日宰相”的事迹已经传遍京城,其手段令王墨敬佩,王墨怎敢轻贱,自然重视。

听了李菡瑶的话,王墨目光微动,笑道:“二哥哥自小聪慧,向来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占上风,姑娘却能说得他哑口无言,可见智谋不输给二哥哥。”

李菡瑶忙道:“那是壑少爷有气度,看在我家姑娘的面上,偏让婢子。婢子怎敢与壑少爷相提并论!”一面说,一面反客为主,请大家落座,并亲自奉茶。

王墨忙再道谢,并问:“提到你家姑娘,我正要问呢:怎么她不留下来过年?这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赶路呢。万一遇上暴风雪,人疲马乏的,更是麻烦。”

李菡瑶叹道:“这也没法子。”

王墨听见其中似有内情,忙追问“怎么回事?”

李菡瑶便看向火凰滢,要她来回答。

火凰滢感激并振奋,因为李菡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并不在乎她的出身,刚收服她便接连给她机会,放手任她施展;眼下又让她代表自己说话。

火姑娘自不会退缩。

她便道:“我们姑娘在乾阳殿对文武百官承诺,给北疆送一批军粮和军服,须得早日赶回去安排。北疆局势紧,耽搁不得。所以她令观棋姑娘在京城善后,又令婢子从旁协助,处理一切公务并照顾江家老小。”

王壑见她们配合默契,将主子掩藏踪迹的行为说得大义凛然,忍不住揶揄道:“李姑娘大义。”

他一个字也不信!

李菡瑶笑眯眯的并不生气。

王墨却信以为真,赞道:“李姑娘将公务和家务都托付给观棋姑娘和火姑娘,可见二位姑娘才智过人,被李姑娘信任,才得如此重用。”口气隐隐羡慕。

火凰滢忙道:“我家姑娘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她的真心话,也不着痕迹地奉承了李菡瑶。

李菡瑶却像不满足这吹捧似得,笑着补充道:“我家姑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有长处,而她是最擅长发现一个人的长处和能力的。不论男女,她都能量才为用,令那人尽展其才,大放光芒。譬如,像王姑娘和张姑娘这样的,若叫我家姑娘来安排……”

王壑不等她说完,急忙截断她道:“你这譬如永不会实现。丫头,别想游说我妹妹!”又转向听得瞠目结舌的王墨道:“知道观棋姑娘的手段了吗?”

王墨连连点头,看着李菡瑶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剩下敬佩。这事有先例的,李菡瑶已经把郑姑娘游说得离家出走,抛弃父母跟她“私奔”,再游说她这个王姑娘,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刚才她不还羡慕人家么。

李菡瑶笑道:“壑公子这么紧张干什么!”

王壑道:“不紧张,妹妹都要被你策反了。”

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喝了一盏茶,张菡便问李菡瑶,李家的最新织锦布样等问题,不使谈话冷场。

涉及纺织,李菡瑶信手拈来,当下便滔滔不绝地介绍李家的织锦,再到其他纺织世家的织锦,再列出江南最时兴的织锦、毛呢等衣服款式,再到绣花鞋、靴、珠宝首饰、刺绣的搭配,甚至回顾纺织、服饰的历史发展和兴衰,她操控了整个谈话的局面,却并不专断,间或询问其他人一两句,使每个人都得到应有的关注。

王墨故意将话题引开,引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然而李菡瑶都能接得上,其学识的广博和见解之深邃,完全不像丫鬟,令王墨既心惊又钦佩。

四女不顾身份云泥之别,谈古论今,越聊越投机,颇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

梁王壑眼睁睁地看着李菡瑶施展身手,俘获了弟妹的心,而无法阻止,也不想阻止。

他喜欢这场景!

他被触动心肠,默默地看着他们想:同李姑娘联手真的只是想收服她吗?纵容、坐视她发展壮大,除了欣赏其才学,爱慕其人品,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呢?比如,完成母亲未竟的愿望,让天下女子走出深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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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绝不会娶一个丫鬟

这件事牵连深远,以梁心铭之能,加上靖康帝的信任和支持,终其一生也未能促成。

王壑若是公然支持女子参政,恐怕会招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眼下他借着联手之名,扶持和纵容李菡瑶成长,等李菡瑶成了气候再予以收服,一切便水到渠成。然此战略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成了气候的李菡瑶实力增长到什么程度,能否顺利收服,他都无法确定。

李菡瑶……

他轻轻念着这三个字,面含微笑,眼底带着沉思,游离在众人的谈话之外,偶然听见一两句,发现少女们的话题跳跃不定,已经又回到纺织服饰上。

李菡瑶……

他又默念了一遍,思绪依然停留如何收服李菡瑶的布局上,随之将目光落在斜对面穿石榴红小袄的少女身上,细细打量。他从不知道石榴红竟如此娇艳,衬得小丫鬟的脸色如同染了胭脂,观之令人赏心悦目。

怪道美人都爱鲜花!

男人又都爱美人!

爱美人的男人常谓之“护花使者”、“惜花之人”,又可说是“怜香惜玉”等等。

所以,他这是赏花?

小丫鬟正跟王墨说话,她的声音清澈透亮,一如她的人,纯洁而灵动,活泼而慧黠。

“……梁姐姐前天送了好些衣裳来,都是伊人坊的。料子和样式都极好,说是清货买的。”

“是清货。之前昏君查抄了忠义公府,方家名下所有的工坊和铺子也都被查封了。现在昏君死了,忠义公府平反昭雪,像伊人坊这些铺子都重新开张。因错过了年关这一波生意,积压了好些布料和衣裳在库房,赶着清货。他家的东西素来有口碑,消息一传开,京城的权贵世家都抢着买。去的晚了都买不着呢。我们也买了许多。”

“这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李家的口碑也好。自六月以来,李家的工坊和铺子几次被贪官查封,织工们都不离不弃,与老爷姑娘共进退……”

王壑欣赏着美人,也没忘记筹划天下大计。因想:若要兵不血刃地收服李菡瑶,非观棋不行!

他目光专注,惊动了李菡瑶。李菡瑶转脸,目光一溜过来,发现是他,冲他一笑,如花绽放。他也回了一笑,像在招呼,又无甚可说的,心理很微妙。

他略一沉吟,便道:“你家姑娘善用人,你已被你家姑娘调教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菡瑶一脸困惑道:“这话怎么说?”她正和王墨张菡说衣服的,怎么这人提起用人来?

王壑朝王墨等人瞅了一眼,意味深长道:“瞧他们——这不过是跟姑娘初次会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久别重逢呢。倘若再多接触几次,我怕他们都要跟你投奔李姑娘去了。姑娘这不动声色间笼络人心的手段,只怕比李姑娘更胜一筹。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李菡瑶恍然大悟,不由心下欢喜,笑吟吟瞅他道:“多谢公子夸赞。婢子很开心。”

李菡瑶就是她!

她便是李菡瑶!

这夸赞,横竖她都当之无愧。

火凰滢接道:“我们姑娘善用人就不用说了,最难得的是肯用人、肯放手、肯放权。观棋姑娘从小便跟着姑娘,历练最多,自能独当一面;便是小女子投靠姑娘才几日,便得姑娘信任,大胆办了几件事,虽比不上观棋姑娘和我们姑娘轰轰烈烈,效果还不错。这是我头一回小试身手。那种恣意挥发的感觉,十分的畅意!我犹如再生为人,深觉过去十几年都白活了。”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从此后再不必受男人的压制,扬眉吐气的感觉非言语所能形容。

王壑:“……”

又在蛊惑!

张菡:“……”

好想恣意发挥!

王墨:“……”

好羡慕!

同时她也感到疑惑:李菡瑶真有如此亲和力?

据她看来,在德馨院住了两天的“李菡瑶”有魄力、有手段、有智谋,却不具备凝聚人心的吸引力。倒是眼前这个叫观棋的小丫鬟看似天真烂漫,其实深不可测,像磁石一般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

也许是她弄错了,毕竟她向“李菡瑶”坦承过,说自己喜欢世子表哥,“李菡瑶”必定当她是情敌,自不会对她有好脸、对她释放什么亲和力。

她看着对面笑眯眯的小丫鬟和江南第四才女想:“定是这个缘故。”这二女出身都不高,却绝不是普通女子,如此忠于李菡瑶,可见李菡瑶的魅力。

李菡瑶给了火姑娘一记赞赏的目光。

火凰滢嘴角微扬,十分愉悦。

她本来以为自己并不比李菡瑶差,只是不幸沦落风尘,然之前一番对答,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跟李菡瑶的差距。李菡瑶不仅有胸襟有气度,有魄力有勇气,才思之敏捷也非她可比。她只赞李菡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李菡瑶却抓住这机会补充,一番话下来,连王壑也紧张不已,生恐妹妹被游说去了。她领会到李菡瑶的用意,自然不会再错失机会,所以才接了这番话,

李菡瑶见目的达到,便想转移话题,即便眼下她顶着丫鬟的身份,也不能无休止地吹捧主子,那只会适得其反。

她便笑问王壑:“公子今日怎这么闲,有空坐在这里听我们东扯西拉?之前不是很忙吗?”

王壑向后靠了靠,在椅子上坐得更踏实些,一面笑道:“今天可是除夕,再忙也要过年。”

李菡瑶道:“可是基地……”

王壑抢道:“基地有王爷做主,无需我操心。”

李菡瑶斜睨着他,一副“我已看透你用心,别想瞒我”的神情,道:“基地不用公子操心,那京城一摊子事儿,公子总脱不开干系,为何也丢下不理?”

王壑大义凛然道:“凭他什么事,也比不上陪观棋姑娘重要!姑娘头次来京城,咱们好歹算旧友,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陪姑娘。除却这个原因,再者李姑娘如此高义,为国为民,令人感佩;眼下李姑娘不在,观棋姑娘代表李姑娘,在下也当陪同招呼。否则,观棋姑娘闲得无聊,再炸一座工坊,军火研制基地可损失不起了!”

话音刚落,众人哄笑。

李菡瑶嗔怪地瞅了王壑一眼。

王壑笑吟吟的,十分闲适。

李菡瑶看着悠闲地靠在椅内的男子,其姿态慵懒,仿佛极容易亲近似得,不像以往高不可攀。

这神态令人着迷!

李菡瑶秀眉舒展,道:“既这么说,那正好,两位姑娘又送了许多衣裳来,我们试衣裳吧。——过年就要穿新衣裳。正好请公子替我们掌掌眼、评一评。”

她快乐的好像没有争霸天下这回事,眼下盛世太平,国无君、北疆战事都被她抛却脑后,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对除夕夜,以及除夕过后的新年充满期待。

王壑愕然,下意识就要断然拒绝,然小丫鬟看着她,双目亮晶晶的,他竟无法拒绝。

可是,要答应也难!

他再闲,也不会闲得帮一群女孩子挑衣服首饰,这不是那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才干的事吗?

他忙道:“王妃呢?王妃过来了,咱们该去拜望王妃。”

李菡瑶道:“王妃正在歇息呢,不然还能等到现在,你们一来就该去拜望的。我便再不懂礼数,这点尊卑上下还是知道的。眼下还是别去打搅的好。”

王壑:“……”

他想,还有别的事吗?

可惜他刚才已经表明,这基地没他什么事,他还能找什么借口?一张口,怕就要被堵回去。这丫头的伶牙俐齿他可是领教过的,还是别自讨没趣。

王均、王墨和张菡见王壑哑口无言的模样,忍不住都笑了。在他们印象中,王壑这样子可少见的很。

张菡瞥了李菡瑶一眼,佩服她的大胆和勇气,也明白她对王壑爱慕的心思,却并无醋意。

有什么可醋的呢?

爱慕表哥的女子不知多少,从他十岁以后,就是闺阁女儿谈论的对象、梦中的良人。

不伦如何,表哥都不会娶一个丫鬟,哪怕这个丫鬟有些才学。京城有才有貌的名门淑女不知多少,李菡瑶都未必能比得上,李菡瑶的丫鬟更不够瞧了。

第428章 赏美

王壑见李菡瑶一副逼宫的架势,偏偏面上却乖巧无比,便不肯退缩,以免堕了气势。

因想:“掌眼就掌眼!凡事都有个开头。大过年的,我也忙累了,正该歇歇。这屋里有地热,有好茶,有精致的点心,品茗赏美,乃名士风流,逍遥赛神仙,若是逃之夭夭,倒叫这丫头看轻了我,必要嘲笑。”

想罢,便道:“既如此,愿为姑娘效劳。”他本想说“为姑娘效劳是王壑的荣幸”,因怕把话说满了,回头小丫鬟趁势黏上来,他倒不好下脸,所以改了。

李菡瑶欣喜道:“劳烦公子。”

王壑道:“无妨。在下既承诺陪姑娘,自当舍命陪君子。无论姑娘想做什么,王壑都奉陪到底!”

李菡瑶道:“婢子荣幸之至!”

满眼的喜悦,溢了出来。

王壑见她如此开心,莫名也感到愉悦。心想,这丫头再得李姑娘看重,也是个下人,平日里要伺候人,怕是没享受过被人尊重、抬举的滋味。棋盘上能与我平分秋色的人难得,女子就更少了,我便看在那盘棋的份上,也该当她是挚友相陪,更何况她还牵系着李姑娘。

王墨和张菡均愕然以对。

真答应了?!

这还是二哥哥吗?

从小到大,无论是家里的姊妹,还是世交亲友家的千金,无论人家主动求,还是偶然遇上,他都不曾对某个女孩子如此迁就过。——郑若男就是例子!怎么对李菡瑶的丫鬟如此看重和迁就?是为了李菡瑶吗?

王墨觉得奇怪的很。

张菡却有些不安了。

李菡瑶已经起身,兴致勃勃地对张菡和王墨道:“王妃也送了许多衣裳呢。有几件雍容华贵,正与二位姑娘气质相宜,婢子怕是撑不起来。”

王墨犹豫地看了王壑一眼,推辞道:“我们试什么。这原是我们送给江家人和姑娘的,只怕怠慢了。我们自己家里有衣裳,就不凑热闹了。”

李菡瑶忙道:“我知二位姑娘不缺衣裳,不过是试着好玩罢了,趁着王少爷闲暇,请他瞧瞧。”

王墨还在犹豫。

王壑看出她在顾忌自己,便插嘴道:“妹妹就别推了,横竖也是陪观棋姑娘,不妨也试试。我虽不擅长此道,鉴赏的眼光还是有的。让我替你们掌掌眼,看你们都适合、喜爱什么衣裳和首饰,叫人替你们置办了做年礼。我在外边七年,也攒了些银子,这次回家,原想在江南替你们置办礼物的,谁知后来一件事接一件事,就没顾得上。”

他既已决心做个大度的接待使,再进一步做个宽容、体贴的好兄长,也只是顺带的事。

王墨和张菡闻言大喜。

王墨开心道:“谢二哥哥!”

王壑道:“还没送呢,就谢。”他很庆幸刚才没阻拦,不然妹妹该失望了。他只不过稍微说了几句客套话,妹妹就如此高兴;看来,今后要对家人多些关怀才是。

王均笑道:“先谢过,回头才好狮子大开口!”

王壑白了弟弟一眼,道:“你这口再张也有限!”

王均看着哥哥傻笑。

张菡则激动得脸都红了,感激地看了李菡瑶一眼。

李菡瑶笑道:“做公子的弟妹真好!真羡慕!”

二女都不反驳,一致默认。

这便是李菡瑶的聪明之处:她早看出张菡对王壑的爱慕,却毫不介意,不是不醋,也不是大度,只因为她很清楚,为这事与张菡争风吃醋,毫无意义。

这事的决定权在王壑!

她只要拿定王壑就行。

至于张菡,李姑娘决定引为知己,因为她们都喜欢同一个男子,可见眼光和品味相同。

这想法也算是奇葩了。不过,再奇葩的事到了李姑娘手上,她都能应付自如。

果然,她又一次达成目的。

当下,几位姑娘去东屋准备。

接下来,王壑兄弟便欣赏了一轮又一轮的精美服饰秀。其实,衣服还是市面上那些款式,以他们见多识广的眼光,都是认得的;纵有几款特别的新式样,他兄弟也一眼能看出其中演化的脉络,只因穿衣服的几位姑娘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绝色女子,不用衣抬人,普通的衣裳到了她们身上也呈现出特别的风姿,仿佛拥有生命力。

王壑打起精神,认真点评。

几女见他上心,各个兴奋。

李菡瑶每换一套衣裳出来,都要盯着他的眼睛问“好不好看?”像个討赏的孩子。

王壑便认真地、放肆地“欣赏”美人,从各个角度,然后给出评价,并未满口滥美之词,却很恰如其分:

“唔,姑娘果然适合穿红色,显得活泼灵动。”

“这娇艳的粉色也不错。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芳华年少,无论桃红柳绿,总能相宜。”

“这天青色棉裙将你穿文静了,掐腰修身的款式拔高了身形,显得亭亭玉立,高雅纯净……”

“这毛呢大氅太华丽,不适合姑娘……呃,仔细看,也挺适合,竟改变了姑娘的气质……”

王壑眼睛越来越亮,觉得这小丫头真是衣服架子:明明有些华贵或者庄重的衣裳看着不适合她,然一到了她身上,她的气质迥然一变,变得无比贴合。

真是穿什么像什么!

不知道的人若听见王壑一味地赞美,定会认为他在敷衍李菡瑶,却不知他心情微妙。

李菡瑶心情飞扬,感到身子轻盈无比,似要羽化成仙。好心情映到脸上,霞飞满面。

王墨和张菡先还自持身份,后来受李菡瑶影响,也活泼起来,也转着圈子问王壑:

“二哥哥,看这刺绣如何?”

“表哥,这支凤钗怎样?”

“二哥哥,我喜欢这镯子。”

……

王壑一一回应,十分尽心。

前日,梁朝云送来一批衣服给江家人救急;今日,王壑又带了许多衣裳来,也是梁朝云命人置办的。她不好限定客人穿什么式样的衣裳,出于尊重,将各种服饰都置办了一些,爱哪件、穿什么,就是客人自己的事了。

其中有几套襦裙,领口开得有些大胆,颇具前唐之味,张菡便有些不好意思,担心王壑不喜。

王壑道:“这衣裳前唐十分盛行;至本朝,虽不像前唐风靡一时,却并未遭人摒弃。菡妹妹身上这款,是经郭织女改进后的,比前唐的襦裙要内敛的多了,并无不合时宜之处。再说了,菡妹妹乃大家闺秀,出入的都是正经场合,又不是以色侍人的风尘女子,谁敢亵渎!”

说完,忽想起火凰滢,正是风尘女子。

第429章 壑哥哥又来了?

他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若道歉,则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更令火凰滢难堪。

心念电转间,他已有了主意。

他径直转向火凰滢,道:“便是风尘女子也有不同。像火姑娘名满江南,才名卓著,虽身在风尘,身上却无半点风尘气。为兄初次见她便觉不俗,若非别人说,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份,只当是谁家的千金。果然现在一鸣惊人。”

火凰滢明知他弥补刚才失言,也不由感念他的涵养和体贴,忙屈膝道:“多谢公子谬赞。”

王壑笑道:“火相当得起!”

“火相”二字,意味深长。

熟知内情的众人都笑了。

火凰滢也微笑,瞟了李菡瑶一眼,在心中立志——不,是坚定决心,因为这志向她已经立过了:“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火相!嗯,再帮姑娘娶到王纳。如今这世道,有才学有涵养,又肯尊重女子的男人可不多见,况且他的相貌气度都举世无双,堪为姑娘佳婿。”

“阅男无数”的火姑娘评价男子相貌的标准跟一般闺阁女儿不大一样,在她眼里,王壑比王均长得好多了,王均太秀气,不如哥哥有男儿阳刚气。

李菡瑶丢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再看向王壑,目光更加深情,显然对王壑的涵养极满意。

王壑尚不知自己因表现出色而被人惦记,且势在必得,由眼前的唐服想到唐朝盛行的胡服,因对李菡瑶道:“你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本身又是做纺织这个行当,自幼跟着李老爷走南闯北,就没想过对女人的衣裳创新?”

李菡瑶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忙道:“当然有创新。公子指的是哪方面的创新?”

王壑道:“我在江南时,曾见过农家女子在水边浣衣,上身窄袖掐腰,长及腰部以下,下身是裤子,领口、袖口和裤脚或绣花,或滚边,式样简洁大方,衬得身形婀娜,最重要的是干脆利落,行事方便。你们刚穿的这些衣裳固然美丽,却不大方便。你家姑娘既推崇女子抛头露面、像男子一样做事,就没想到改进女人穿的衣裳?”

李菡瑶笑道:“怎么没想到?姑娘早嫌裙子太麻烦,好看是好看,忒不方便。公子说的那种衣裤,是郭织女最先设计的。面世以来,只小门小户的女子穿的多,大户人家还是讲究,连仆妇也不大穿,或者只在内宅穿,很少穿了这样衣裤登大雅之堂,更不要说当礼服。

“我家姑娘也曾叫人改进,自己也穿出来过,但跟风和传扬的人不多。姑娘说,这跟当下的社会习俗有关。衣裳这东西,世人一天都离不开,其式样必须符合民众眼光,才能为民众所接受;其构造必须实用,利于民众穿着和行事,不可太标新立异,以免让人觉得怪异……”

王壑连连点头道:“李姑娘考虑周到。这就好比火炮,必须利于攻敌,便于运送,还要考虑造价;衣裳若不实用,若不符合礼教习俗,便不会被人接受。”

他没想到离经叛道的李菡瑶,在纺织服饰方面的观念竟如此亲民、尊重实际,不由动容。

李菡瑶得他认同,十分喜悦。

张菡则崇拜地看着王壑想,表哥风光霁月、目光深远,看个衣服也能想到家国天下、社稷民生;换上其他男人,眼里只有美色,哪里能想这许多大道理。

李菡瑶又进去换了一身大红骑装,里面黑色紧身衣裤,外面红裙子,脚上是精致、柔软的长筒羊皮靴。

王壑忙赞道:“这个好!英姿飒爽!”

王均正嗑着瓜子,也忙吐出瓜子皮,评价道:“观棋姑娘这身,融合了女子的柔美和矫健。”

李菡瑶追问:“好看吗?”

两兄弟一齐点头,“好看!”

张菡当即决定:回去多做几套这样的,往后经常骑马,再不能像以前困在内宅绣花了。

一时间,堂上笑声不断。

白虎王父女进来,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王壑兄弟姿态悠闲地靠在椅内,手边茶几上搁着香茶、点心,堂上姹紫嫣红的美人旋转,向他们展示……

郑基看得嫉妒又生气:

这小子,太会享受!

要享受,怎不待在京城?跑到他的地盘上来,一边监视他一边享受,成心气他不是?

他便讥讽道:“贤侄好雅兴!”

王壑一见他,忙起身,上前见礼道:“晚辈见过王爷。王爷和郑妹妹这是从哪来?”

他乖觉的很,一眼便发现白虎王神情不善,便明白自己太逍遥,惹这只虎王不快了。

要如何挽救呢?

拍马屁未必管用,且当着几位姑娘的面阿谀逢迎,太丢人;又不能装糊涂,那只会刺激得王爷更恼。

他略一思忖,有了!

他便将目标对准郑若男。

这天寒地冻的,郑基带着女儿出去这半天,显然不是游山玩水,定是去工坊巡查,顺便教女儿技术。

他把王爷心思摸了个准。

然这是泄露机密!

他也不直说,而是采取“围魏救赵”的法子,暗暗提醒白虎王:你带女儿干什么去了?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白虎王做了亏心事,被王壑一问,心中“咯噔”一下,心虚起来。

他也顾不得嫉妒了,也不想为难王壑了,看着王墨和张菡几人问:“这是你弟妹?”

王壑忙道:“正是。”

王墨等人忙上前拜见,又与郑若男互相见礼。

郑若男含笑招呼王壑:“壑哥哥又来了。”其眼神很亮,心情很好,语气也很欢喜。

听她的语气,王壑几乎以为她爱自己,然细一琢磨,这话不对,什么叫“又”来了?

王壑笑道:“嗯,又来了。好半天也没见妹妹。大过年的,妹妹又即将远行,忙的很呢。”

郑若男点头道:“是很忙。时间有些紧。”

好多东西她都没来得及学,打算让李菡瑶看看。李菡瑶有过目不忘之能,让她看一遍,记在脑子里岂不省事,省得自己带着图纸上路,倘若被人查出来,父王脸上不好看。

郑若男瞥了李菡瑶一眼。

又瞥了王壑一眼。

然后,垂眸微笑!

第430章 除夕盛会

她是比不过王壑,但李菡瑶却跟王壑棋逢对手。她愉悦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憧憬着王壑得知丫鬟“观棋”就是李菡瑶时的表情,是惊喜,还是惊吓?

恐怕二者都有。

惊喜就不消说了,峰回路转,有机会抱得美人归,能不惊喜?当然惊喜若狂。

惊怕须得说说:这战场也是情场,风云变幻,诡谲莫测,一个不好,他便一败涂地。哪怕他得知真相时,并未一败涂地,想起来也会后怕。

郑姑娘笑意更深了。

王壑狐疑地瞅着她。

这丫头,弄什么鬼?

他感觉投靠李菡瑶的郑若男变得很难琢磨,风尘里打滚的火姑娘也很难琢磨,观棋更难琢磨……这些女孩子,仿佛都被李菡瑶用隐秘的手法改造过。

郑若男问李菡瑶“你们在做什么?”

李菡瑶道:“试衣裳。”

郑若男微怔,诧异地瞥了王壑兄弟一眼,心想“当着他们兄弟试衣裳,不合适吧?”

李菡瑶忙解释道:“壑少爷替我们品鉴。”

郑若男先是愕然,紧接着看向王壑笑了,笑容比先前更加的古怪莫名。

郑基是见过王均的,分别多年,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金童来了个男大十八变。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美少年熟悉又陌生,他疑惑道:“都长这么高了!”

王均规规矩矩地躬身施礼,然后直起身,道:“晚辈印象中,王爷还是原来的样子。”

还跟原来一样年轻。

郑基不由得眼露笑意,道:“你小子嘴还是那么甜。”

像王均这类相貌好又乖巧的小辈,素来被长辈偏爱,无需刻意,便很容易得长辈欢心。郑基便觉得他无比顺眼,比他妖孽难缠的哥哥顺眼多了。

瞧着美少年,王爷忽然想,若是王妃未被誉亲王所害,说不定已经生了儿子,跟王均一般大小,相貌才情不会比王均逊色,也许已立为世子……

想到这,王爷眼神骤冷。

王均见他刚刚还笑容满面,忽然变脸,不由疑惑。

小时候他一点不怕白虎王。白虎王跟父亲在书房议事,他跑去找父亲。父亲让他拜见白虎王。他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王爷瞧。王爷问他看什么。他说老虎怎没长胡子呢?惹得王爷和父亲都笑了。时隔数年,郑基的相貌未变,王均却感觉他的脾气秉性变了,有些喜怒不定。

郑基见他神情,知他误会了,重新换上笑脸,对他道:“既来了,就别闲着。他们在外边贴春联、挂灯笼,你懂文墨,去帮本王盯着些,选些合宜的,别让他们乱贴乱挂。基地规矩严,王府的下人不能都调来,使唤的人手不够,还都是些糙汉子,哪里懂风雅。”

王均忙道:“晚辈领命。”

王壑道:“晚辈也去帮忙。”

李菡瑶便道:“我等也不好吃闲饭,也帮忙布置吧。人多做事快,做完了,早些过年。”

众女都笑道:“不错。”

于是少男少女们分头忙开了:王均指挥人贴春联,赵朝宗安排人挂灯笼,王壑制灯谜,李菡瑶等人则在内宅布置,又去厨房察看了食材,添加了许多江南菜式……一时间,小楼内充满欢声笑语,年味洋溢!

赵朝宗表现十分殷勤,尤其当着姑娘们的面。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少男怀春、想吸引美人关注,后来李菡瑶跟王壑都发现这小子很刻意,是想暗示男人天生比女人强。

“好姐姐,叫他们搬。”

“观棋妹妹,仔细冻了手,让哥哥上去贴。”

“姐姐们身娇肉贵的,哪能干这些,只管吩咐他们,若嫌下人弄不好,让小弟来。”

……

李菡瑶笑吟吟的都受了,郑若男不服气,想要理论,被李菡瑶挡住了,不许她跟赵朝宗争。

赵朝宗神情便有些得意。

王壑看不下去了,瞅他道:“别逞口舌之利!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显摆男人力大有何用?没瞧观棋姑娘来者不拒,正好把你当下人使唤了!”

赵朝宗闻言一呆——跟着就跳起来,嚷“这狡猾的丫头!敢使唤小爷,瞧小爷怎么收拾她!”

王壑忙拉住他,并警告道:“不许鲁莽!这不是你自找的吗?谁使唤你了?”

赵朝宗道:“哥不许护着她!”

王壑道“哥是维护你。”

赵朝宗:“……”

哥竟然小瞧他!

正吵闹间,忽然周惟安派禁军来禀告王爷,说江老太爷父子已经将机器驱动车试制成功。

白虎王大喜,“此话当真?”

禁军激动道:“千真万确!”

白虎王霍然起身,抬脚就走。

王壑正在桌前弯腰写字,闻言将笔一扔,取了斗篷展开,向肩后一罩,一边走一边系,一边道:“去瞧瞧。”

很快在院中追上白虎王。

白虎王龙行虎步,口中道:“你小子不是说不插手基地的事吗?怎么这下又要插手了?”

王壑自信道:“晚辈就去瞧瞧。晚辈在这方面颇有造诣,也能替王爷掌掌眼。”

白虎王道:“你还真不谦虚。”

李菡瑶一阵风般跟上来。

然后郑若男、赵朝宗都撵来了。

白虎王原本想阻止,然看看这些人:李菡瑶与江家人关系密切,不必阻止;郑若男是他女儿,不能阻止;赵朝宗等人是王壑带来的,他不能厚此薄彼。盘算一圈,一个也不能赶回去。算了,让他们去吧。

原来,崔华之前为了救驾,除了调集心腹禁军和各种武器,还调了三辆机器车到前山。后来第三工坊被炸,这三辆机器车便成了幸存的成品。有了这三辆车,江家父子只需改造完善,不必再重新制造,自然快。

改造成功的机器车已经开出了第二工坊,由周惟安指挥人在禁区大校场试验。

白虎王一行人进了校场,一眼便看见校场中央停着黑漆锃亮的三辆车,车厢呈四方形,比马车的车厢大,前面却没有配马匹、车辕等物,光秃秃的。

三队禁军阵列森严,虎视眈眈地守护着校场门口。看见白虎王走来,齐声道:“恭迎王爷!”

白虎王抬手,脚下不停。

周惟安率众迎上来,江老太爷父子都跟在他身边。

第431章 美男计和美人计

白虎王边走边问:

“确定完善了?”

“回王爷,确定完善了。狂沙文学网刚才已经驾驶了好几圈了。”

“再让人驾给本王瞧瞧。”

“让晚辈来!”

不等周惟安回应,王壑抢上前。

白虎王一怔,“你会驾这车?”

王壑沉声道:“看看就会了。”嘴里说着话,目光似被磁石吸引一般,黏在车上。

白虎王:“……”

这小子太狂了!

可是他相信。

李菡瑶子一侧,轻巧地从王壑与周惟安的中间挤了进去,道:“婢子也要试试!”

白虎王:“……”

王壑:“……”

周惟安:“……”

所有人……

巾帼不让须眉啊!

火凰滢、郑若男、王墨等女都看着各自哥哥,气氛微妙,对峙的锋芒隐现。

王壑笑道:“观棋姑娘,在下先试了,你再试如何?且不说在下是主人,便是按顺序,也总有个先来后到的。”他本要说他是男人,该当先上,话道口边又咽了下去,因为若真说出来,只怕这丫头更不让了。

王墨也劝道:“是呀观棋姑娘,太危险,让哥哥先上吧。”

张菡忙点头附和。

李菡瑶刚要说话,就听一人喊:“不必分先后,免得伤了和气,就让观棋姑娘跟哥哥一块上去!”

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赵朝宗。

王壑微微皱眉,心想这小子捣什么乱?

李菡瑶也疑惑了一瞬,忽然想通这小子的用意:这是怕江家人在车上做手脚,万一出事,伤害了王壑;由她陪着王壑一块试车,可测试江家人反应。除非江家人狠心舍弃“观棋”这枚棋子,稍一犹豫,便会暴露。

想罢李菡瑶轻笑一声,把头一低,挤开车门口的王壑,先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面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构造和零部件,心头洋溢着奇妙的感觉。

熟悉,是熟悉图纸构造。

陌生,是首次见实物。

可是她丝毫不露怯。

兴奋!

自豪!

激动!

王壑忙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在李菡瑶并排的座位上坐下,对之前驾驶的军道:“告诉爷,如何开?”

李菡瑶也对江玉行道:“舅老爷请指教。”

于是江玉行也上车了,并叫李菡瑶让开,让他来驾驶并指导,他可不想外甥女有任何闪失。

李菡瑶没有狂妄,乖乖让开座位,想先看看究竟,再试试手,毕竟这车她没开过。前排共三个座位,一个驾驶座,两个副座,她便跟王壑并坐在一起了。

江玉行先介绍驾驶方法。

车外,众人这才释然,跟着又被新的期望所蛊惑,都兴趣盎然地盯着车,看它如何跑。

郑若男关注赵朝宗好一会了,从他频频暗示女子不如男的时候,从听李菡瑶说他受王壑派遣、即将随她们一块去江南的时候,就一直留意这小子。

赵朝宗警觉,转过脸来。

见是她,忙笑着招呼。

“郑姑娘。”

“……”

郑若男没作声。

赵朝宗见她眼神不善,知道刚才的举动令她对自己心生怀疑,便想法补救。他可不想得罪白虎王,所以也不能得罪王爷女儿。他还要笼络郑若男,靠郑若男帮忙,将来收服李菡瑶。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便侧首,神秘秘地在郑若男耳边道:“郑姐姐没发现,观棋姑娘想跟我哥一块?”

郑若男没回应,面无表地等他自己说下去。

所以呢?

赵朝宗小声道:“就让她去吧。有我哥在,不会有事的。”一副撮合、成全的口吻,像媒婆。

郑若男神古怪之极。

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赵朝宗打的什么主意?

美男计!

他就是要让李菡瑶一方人觉得他有撮合王壑跟“观棋”的意思,利用这个丫鬟来达到目的。

撮合不一定就能成功啊。

所以他不必承担责任。

想嫁他哥,自己努力吧。

不努力的话,哪来良缘?想嫁他哥的闺阁女儿不知多少,不努力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他就像赶驴子拉磨的农夫,将一根胡萝卜挂在驴子的前面,吸引着驴子不停地拉着磨子转。

这事他不打算告诉王壑,告诉了的话,王壑一定不准他胡闹。这没什么,撮合又不犯法。

郑若男并不蠢,加上她知道丫鬟观棋的真正份是李菡瑶,李菡瑶又曾坦白告诉她,要娶王壑为婿,她能不关注这两人?那是时刻关注着!所以,赵朝宗虽说的含蓄,她略一想便明白这小子的用心。

竟利用“美男计”!

呵呵呵!

巧的很,她们用“美人计”。

这下可有趣了。

郑姑娘笑意更深。

火凰滢比郑若男更快看穿赵朝宗的伎俩,与郑若男交换了个微妙的目光——乐见其成啊!

她笑眯眯对赵朝宗道:“赵兄弟这法子好,免得两方起争端。观棋跟王公子要好,一块上去,可以互相帮助,若换别的两个人,没准要吵起来。”

赵朝宗忙道:“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齐笑,心照不宣。

正在这时,就听一阵轰鸣声起,引得大家急忙调转目光去看那车。只见那乌漆油亮的车在寒风中像害了寒症似得,车不停地颤动,伴随着轰轰响。

“呜——”

乌漆油亮的车窜出去了。

没防备的人们吓一跳。

跟着,都睁大了眼睛。

赵朝宗、王均兴奋地大叫。

姑娘们要矜持多了,微笑着,目光追随那车跑;军们也保持端肃,然眼底的笑意溢了出来。

车内,王壑和李菡瑶挤成一团,四只眼睛全神贯注盯着江玉行,看他讲解并驾驶机器车。

刚开始,两人并坐,子免不了接触,都有些不自在,都盯着机器车前方的cāo)作圆盘来转移尴尬。等车开起来后,他们便再也顾不得尴尬了。

王壑坐在外边,中间隔一个李菡瑶,为了仔细看清江玉行的cāo)作,他微微侧,并伸长脖子,跟同样侧首的李菡瑶脸对脸——不,是脸挨脸,头碰头。

两人听着、看着并交换看法。

他们都才智过人,对于这种有着一定规制的机械运转流程领悟迅速,一般都能达成一致。

可是,谁先试呢?

第432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菡瑶用商量的口气道:“婢子先试好吗?”她坐在江玉行旁边,换座方便些。

王壑笑道:“让姑娘先。”

先试或后试,并无多大区分,不会因为先试就占据优势,也不会因为后试耽搁了时间或体力。

他们只需了解这车。

他们身份都不一般,对于这种新式的车辆,他们要学会驾驶,但以后不必亲自驾驶。

开车自有车夫。

然等他们试后,立即改变了想法:必须要熟练掌控这车。会开是一回事,熟练掌控又是一回事。倘若不能熟练掌控,将来万一遇上险情怎么办?

这就像骑马一样。

不会骑马很被动。

校场上,众人就见那辆乌漆油亮的,像背凸的巨型甲壳虫又像驼背乌龟似得机器车疾驰了几圈后,忽然停了下来。白虎王正要命人过去看究竟,很快那车又动了。这一次,可真成了驼背的乌龟,慢吞吞地“爬”着。

“爬”了几步,猛向前一窜。

又一顿,又疾跑,又猛停。

车头左拐右拐,扭扭捏捏。

……

众人先是诧异,等透过车窗看清车夫换成了李菡瑶,小丫鬟双手握着一圆盘,如同舵手扳舵似得扳、扭,脸上一副沉着、坚毅的神情,现场忽然静默。

紧接着,众人轰然大笑。

这情形太滑稽了!

“哈哈哈……”

“这车发羊癫疯了?!”

“跟大姑娘似得扭扭捏捏。”

“观棋姑娘开车我可不敢坐!”

赵朝宗高声喊:“观棋妹妹,莫紧张!”

王均也叫“观棋姐姐慢点儿!”

赵朝宗是揶揄,王均是担心。

对机械制造一无所知的火凰滢神情有些紧张。

郑若男淡定道:“刚开始难免有些不稳。”

火凰滢听后才稍稍放心,因见王墨和张菡虽未说话,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引人怀疑,便故意道:“观棋到底聪明,若换我去,未必能让它动起来。”

郑若男点头道:“正是。”

王墨等人心一凝,收起轻视之心;赵朝宗也不敢再放肆,只盼着换王壑开车时,那车别太“发疯”。

很快,那车开了大半圈,转到校场门口。守卫在校场门口的禁军们就见那驼背铁乌龟迅速冲过来,且毫无减速和停止迹象,但他们都不动如山。

这只是远观的效果。

若有人靠近他们,便会发现,禁军们死死地盯着那驼背铁乌龟,就像盯着接近的猎物,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寒风一吹,寒意浸骨。

并非不怕死,而是不敢动。

当着白虎王,谁愿露怯?再者,若闪开的话,算不算违反军规,会不会被惩罚?

可不动的话,真要被这小丫鬟给撞死了,也太冤了。若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挣个军功;眼下被撞死,王爷就算怜惜他们,军法也没这规定啊。

禁军们满心纠结。

白虎王也很纠结:这要是死伤几个禁军,可怎么办?他虽是王爷,眼下这车和车内的人都已经不受他控制,想勒令他们停下来,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能命令禁军。

禁军是可控制的。

电光石火之间,车已接近,首当其冲的几个禁军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跑,还是等死?

他们很绝望!

火凰滢等女都傻眼。

周惟安、赵朝宗疯狂大喊“快停车!停车!”

白虎王大喝“快闪开!”

乱糟糟的声音被机器车的轰鸣声掩盖了。

“滋滋——”

随着车轮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铁乌龟擦着禁军的队列呼啸而过,绝尘远去。

禁军们死里逃生,然后才听见白虎王的声音,“呼啦”一下,后知后觉地散开,心犹在狂跳。

周惟安道:“好险哪!”

白虎王也心有余悸,转脸吩咐亲军:“去传本王命令:机车所过之处,令众人及时闪避!”

亲军应声而去。

车内,李菡瑶也虚脱似得松了口气。刚才不是她不停车,是停不了啊!这铁疙瘩难操控的很。

江玉行也松了口气。

他嗓子都喊哑了。

王壑没有嘲笑李菡瑶。待会换了他,未必就比这丫头强。他仔细留意李菡瑶的操作,希望自己能开得好点。

三圈过后,那车渐慢、渐稳。

江玉行赞道:“成了!”

王壑忙道:“让我来。”

李菡瑶便停车,一面跟他换座,一面用商议却坚定的口气道:“分一辆车给我们!”

王壑一怔,有些犹豫。

李菡瑶道:“我李家百万担军粮都出了,你们就不能送一辆车?再说这车是江家人造出来的。”

王壑道:“就怕王爷不答应。”

李菡瑶道:“王爷定会答应。这次回江南,天寒地冻,路途遥远,郑姑娘没出过远门的,难免要受罪。有了这车,她也能好过些。公子别从中作梗就行。”

王壑心想,王爷宠爱郑妹妹,肯定愿意送。我若不答应,白得罪两家人。况且这车对李家来说并不算秘密,他们已经掌握了图纸和制造方法,合江家和李家之力,终究能造出来。于是笑道:“我没二话。姑娘放心。”

李菡瑶道:“一言为定!”

王壑笑道:“一言为定!”

然后,他便将心神转到车上。

赵朝宗兴奋嚷:“换我哥了!”

王均高喊“哥哥小心!”

周惟安欣慰道:“壑少爷才智超绝,文武双全,定然不负众望,一举驯服这铁马!”

火凰滢娇笑道:“大人既对壑少爷有如此信心,不如站到车前方去,看壑少爷可能操控自如。”

周惟安:“……”

他不敢应声。

他幽怨地看向火姑娘——不就拍个马屁吗?拍习惯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何必较真!

火凰滢好笑地看着他。

赵朝宗不关心周黑子是不是丢脸,但他哥的脸面万万不能丢。他便道:“我去!”

白虎王喝道:“胡闹!这事能争强好胜吗?不许去!”

赵朝宗:“……”

这怎么就不能争强好胜?射箭比试时,还有人甘当箭靶子呢,死活全看射箭人的本事。

他相信王壑的本事。

王均劝道:“赵哥哥别冒险,等大哥开几圈看看再说。这铁乌龟,小弟瞧着不大好开……”

赵朝宗心道,真是傻孩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话间,就见铁乌龟动了。初始缓慢,然后渐快,然后转弯……渐渐平稳,渐渐加速。

赵朝宗兴奋地欢呼。

禁军们也疯狂欢呼。

王均激动地撵着车跑。

火凰滢淡笑着,仿佛不在意。

郑若男撅起嘴——这个妖孽,为何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有天赋?就不能表现正常一点吗?

忽然,欢呼声止。

众人呆呆地张大嘴,只见那铁乌龟势如奔雷,疾冲向前,前方无人,乃是校场的高墙。

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433章 女人的弱点

拐弯啊!

左拐呀!

众人在心中狂喊。

“左拐!左拐!”

李菡瑶在车中尖叫。

江玉行也惊恐大喊“停车!踩!踩!踩!”

王壑郁闷想:都踩到底了,怎还刹不住?生死关头,他强迫自己冷静,急速分析:难道是江家做了手脚?他们豁出去了,要用江玉行换我性命?

若真是这样,怎么办?

铁乌龟如脱缰的野马——不,野马是不会撞墙的,像发疯的疯牛一样冲向南墙。

“这就正常了,”郑若男心想,“刚研制出来的车,哪能上手就会开呢。那不真成妖孽了!”

脑海里闪过车撞上墙的狼藉场景,她冷静地转身吩咐白虎王的亲卫:“去请梁大夫来。”

准备救人!

“是!”

两禁军撒腿就跑。

眼看铁乌龟撞上南墙,胆大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不肯错过那撞击的瞬间;胆小的闭上眼,不忍看。

李菡瑶大吼“踩——错——了——”

这一声宛如石破天惊!

王壑如醍醐灌顶,终于想起来错哪了,惊出一身冷汗,抬脚朝刹车阀踩下去——

“滋滋——”

又是一阵摩擦声。

铁乌龟被强行停下。

江玉行两眼呆呆地看着前方,仿佛陷入梦靥醒不来。

墙没倒!

王壑如释重负地想。

没撞上!

李菡瑶心有余悸地想。

两人对视,一致想:

还活着!

真好!

李菡瑶先笑道:“我们这算不算共历生死?”

王壑笑答:“算!”

李菡瑶道:“同生共死。”

王壑:“……”

这话有歧义!

他静默了一会,凝视着李菡瑶微笑道:“同生共死!《史记汲郑列传》有云: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李菡瑶也微笑道:“对!”

王壑道:“我们算至交了?”

李菡瑶道:“对!”

王壑道:“王纳恳请姑娘,别忘了曾答应我的事。”

李菡瑶诧异道:“什么事?”

王壑幽怨道:“才几天这就忘了?”

李菡瑶想了下,才想起那日从第三工坊出来,双方谈判时她曾承诺:将来若李家败落,她会劝主子顺应天意,以社稷苍生为重,投靠明主。

王壑这是提醒她谨记承诺。

她忙道:“观棋绝不敢忘记。”

王壑欣慰地笑了。

李菡瑶又道:“倘若李家赢了,也请公子能答应我:顺应天意,辅佐我家姑娘。”

王壑道:“那是自然。”

李菡瑶认真道:“公子别答应太快,最好仔细想想这结局,自己可能承受。男人都好脸面。若将来公子和张世子真败了,可别学楚霸王乌江自刎。”

王壑:“……”

他把这话听进去了。

是得好好想想。

面对小丫鬟期待的眼神,他细想了一会,才郑重道:“我答应姑娘,顺应天意,绝不自刎。”

李菡瑶欣喜地笑了。

这时,附近的禁军赶了过来,绕到墙根下一看,那车头就顶着墙壁,再往前一寸,墙倒车毁。

赵朝宗再也不敢吹嘘了。

在接下来的试车过程中,众人发现:以神童著称的王少爷,在开机器车一事上,并未表现出比一般禁军更高的天赋。李菡瑶开车时,铁乌龟各种忸怩、各种狂躁;王壑开车时,铁乌龟各种彪悍、各种冲动;二人共同点,铁乌龟所过之处,众人都纷纷闪开,避之不及。

几次惊吓后,大家适应了。

王壑和李菡瑶也适应了。

铁乌龟还是会出现各种状况,围观者却不再害怕,只觉得惊险、刺激,因此兴奋地叫嚷。

校场上笑声不断,热闹之极。

……

京城,简府。

简繁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两天了,阖府上下,包括简夫人在内,无人敢去打搅。

人人都知老爷栽了跟头。

栽在女人身上!

除夕这天,府中也贴门神、贴春联、挂彩灯,各院都红彤彤的,却毫无喜庆气氛,家下人别说欢声笑语了,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唯恐触了霉头。

书房内燃着两个熏炉,温暖如春。

简繁穿着紫红束腰锦袍,外面随随便便套了件皮袄子,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他脸上并无受打击的颓丧,神态悠闲的很,与传闻并不相符。

被火凰滢冒充身份,的确令他名声受损、声望大跌,但还不至于让他一蹶不振。宦海沉浮多年,他若连这点挫折都捱不过去,岂不白混了。

从哪跌倒,就在哪爬起。

名声受损,就再补回来!

如何找补回来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害他名声受损的人打落尘埃,踩在脚底,那今日受的羞辱便不再是羞辱,反成为他辉煌的功绩,为他的人生增添丰富的经历。

他写了两封信,仔细封好。

“来人。”

护卫凌岩应声而入。

简繁将信递给他,吩咐道:“派人送去江南。”

凌岩道:“是。”

接过信,却未立即出去,依然静静地看着简繁。

简繁以目询问“怎不去?”

凌岩问:“大人可还有吩咐?”

简繁道:“没了。”

凌岩神情困惑。

在他想来,大人被那贱婢如此羞辱,断不能放过那贱婢。那贱婢投靠了李菡瑶,李菡瑶又与王壑张谨言联手,把皇上都逼死了,其势正旺,大人在书房筹划了两天,该有一整套的周密布置,怎么只写了两封信?

尽管有一肚子的疑惑,然他向来对简繁忠心,且恪守本分,从不多嘴多舌,所以没问。

简繁看出他困惑,并未解释。

李菡瑶势头旺又如何?

两封信足以摧毁她。

因为她与火凰滢是女人!

简繁并未瞧不起女人,相反,通过这次事件,他觉得李菡瑶和火凰滢才智过人,比当世许多须眉男子都强,然所有女人都有个弱点,不堪一击。

那便是名节!

李菡瑶在京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简繁这两封信,便是命人推波助澜。在他的推动下,李菡瑶的声望必将达到巅峰。

这声望对李菡瑶未必是好事。

相反,是她的致命灾难!

简繁就是要将李菡瑶拉下云端,踩入泥淖。绝了李菡瑶的前路,火凰滢便没了依仗。

想起火凰滢,简繁悠闲的神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痛苦。自那天在柜子里清醒后,他无数次回想起火凰滢临去时的情景:火凰滢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他反复咀嚼,越想心里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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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这不是娶媳妇么

火凰滢说,她原已把终身托付给他,却被他的嫡妻和江姨娘联手加害,因此心冷,才离开他。

他没有怨恨火凰滢,一想到火美人顶着他宰相的身份做的那些事,他便无比佩服火美人的勇气和智慧,对她的爱再无法遏制。如果说,他替火凰滢赎身时是看上她的美色和才学,那么现在已经爱上了她。

他要弥补受损的名声。

他还要追回火凰滢。

所以他写了这两封信。

他在信中刻意强调:

其一,火凰滢进入简府后,很得他宠爱。火凰滢利用这宠爱控制了他,冒充他行事。

其二,李菡瑶利用美色迷惑吕畅和嘉兴帝,才得以混入皇宫,得嘉兴帝信任,对其下手。

他先暗示火凰滢已是他的人。

再暗示二女都是靠美色成功。

很快,江南就会流言四起,说李菡瑶争霸天下靠的是美色、是身体,所有投靠她的女子,都将成为她迷惑男人的棋子、争霸天下的工具。有了这个认知,任凭李菡瑶手段通天,谁还敢让妻子或女儿投靠她?

天下女人都将避之不及!

投靠她,便陷入泥淖。

靠近她,便丢掉清白。

爱惜名声的男人也不会投靠李家;不顾名声的投靠了,也会被视作用心不纯,是冲着美色去的。

这招,等于釜底抽薪!

简繁选择在江南散布流言,而不是京城,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京城是事发的源头,且有王壑在,只怕流言一起,便会被王壑压下去。江南距离遥远,李菡瑶的辩解谁能证实?等想出办法,已经人尽皆知、百口莫辩了。

“你终会回来的!”

简繁在心里对火凰滢道。

他起身,穿好衣裳,系上大氅,走出书房。站在廊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廊下悬挂的灯笼、门上的春联,脸上露出笑意,心情很好地自语“过年了!”

过了今天,便是新的一年。

新年,必有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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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必有新气象!

军火研制基地,李菡瑶也这样告诉自己。

今年的除夕对她来说,有遗憾有惊喜。遗憾的是不能跟爹爹和娘亲一起过年,惊喜的是能在京城、在白虎王府、跟王壑、郑若男等人在一起过年。

然欢喜并不尽兴,像隔靴搔痒。

这不尽兴来自于王壑。

军火研制基地的除夕宴会分为王府家宴和犒赏将士。

王府的家宴先开。

犒赏将士在下午。

家宴上,李菡瑶向王壑敬酒。

他陪了李菡瑶一杯酒,就转去应酬白虎王、江老太爷、周惟安以及军火基地的各级将领。

家宴后,少年男女们玩猜谜。

李菡瑶猜中了好些灯谜,都是王壑编的,赢了许多小物件,又玩笑地向他讨要红包。他很痛快地给了,但同时也给了妹妹王墨、表妹张菡、弟弟王均、郑若男、赵子仪等,一个不拉,不给李菡瑶半点特殊。

李菡瑶自幼混迹商场,最会看人眼色,也最懂得适可而止,见王壑刻意疏离自己,便不再去找他。

欲速则不达!

眼下她只能放手,再主动向王壑示爱,不但得不到回应,还会让王壑看轻了她。

王壑之所以留在军火研制基地过年,虽然是为了她,但并非因为男女之情,而是怕她在基地作妖,毕竟之前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当然要防范。

她竭力不去看王壑。

王府别苑的廊下、院中挂了许多灯笼,虽然是白天,但各色各样的灯笼看去很有年味、喜庆十足,盛装的少年男女们正穿梭在灯笼下猜灯谜。

连江如波都被抱了出来,坐了一辆轮椅,由江如蕙推着,转来转去地看谜题、猜谜底。

王壑陪着白虎王夫妇坐在堂上喝茶,一边看着弟妹们在院子里玩乐,一边跟王爷闲话。

他并未完全忽略李菡瑶,见小丫鬟不再看自己,心知她已经察觉自己的疏离,所以不再纠缠。

他歉意地想:小丫头定然很难过。她性子也很要强的。这点随她的主子。抱歉,爷不得不这么做。长痛不如短痛,若等她陷得深了,将来更痛。

王壑看向李菡瑶——

小丫鬟虽穿了一身红裙,却并无华丽的绣花和装饰,依然梳着丫髻,站在一群世家贵女中,一望而知身份普通,仿佛昨天试的那些华贵衣裳与她不相干,她恪守着婢女的本分,不愿抢众女的光芒。

好半天了,她都没朝上房看一眼。

之前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王壑的身影,王壑不用转头,便知道她在看自己;现在她却只顾跟王墨、张菡、郑若男等女说笑猜谜,仿佛忘记了王壑。

王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又跟白虎王说了句话,很自然地起身,走到廊下,目光掠过庭院里的少男少女们,仿佛看热闹似得,看着他们笑闹。

赵朝宗大喊“哥,你来!”

王壑含笑未动。

小丫鬟还是不看他!

王均、王墨、郑若男、火凰滢、张菡、江如波江如蕙都围在她身边,催她说谜底。

“哎呀,又猜错了!”

“观棋,你快说是什么?”

“你们自己猜嘛。”

……

真是不知愁啊!

王壑笑吟吟地想。

他脑海里浮现那日跟小丫头下棋,因从小丫头口中得知小墨竹就是李菡瑶所扮,伤痛之下,直白地警告小丫头:即便他与李姑娘缘浅,也绝不会娶她。

当时小丫头怎么回他的?

小丫头一脸坚定地告诉他:不论公子如何打算,我既已认定公子,便初心不改。

呵呵!

这才过了两天,初心呢?

可见少年男女的情感来的快,也去的快,海誓山盟什么的,都当不得真的。

可他为何忘不掉李菡瑶?

王壑信步走下台阶。

王均玩得十分开心,因为一会儿他们就要回城跟家人过年,便鼓动李菡瑶跟他们一块去。

李菡瑶不答,看向王壑。

王壑装没听见,没有接话,抬头看向那道拦住所有人的谜题——是李菡瑶出的——笑道:“让我来猜猜。”

李菡瑶:“……”

她该装无事人吗?

才不!

她对王均笑道:“瞧,壑少爷不欢迎婢子呢。”

王壑转脸笑道:“丫头,这罪名在下可不能担。就怕你不肯去,或者抱着什么目的去,大闹一场,替你家姑娘报仇。姑娘的手段,在下可不敢小觑。”

李菡瑶娇笑道:“公子放心,我不会去的!除非——”

王壑扬眉问:“除非什么——”

李菡瑶笑眯眯道:“除非公子用八人大轿迎我去。”

王壑:“……”

所有人……

这不是娶媳妇么!

第435章 送别

现场诡异地静默。

好一会,王壑才笑道:“听姑娘这么说,在下要睡不着觉了。在下深知姑娘的智谋和手段,真怕有一天为形势所迫,用八人大轿迎姑娘上门。”嘴上说着怕,脸上却笑吟吟的不见一点惧怕,只口气有些揶揄。

李菡瑶笑道:“婢子很期盼那一天呢。”

若换其他男人,肯定会反唇相讥,讥讽李菡瑶“做梦呢”等语,但王壑这么回答,不仅彰显了他的风度和涵养,也为自己留了后路——万一真有那一天呢?

这并非王壑不自信,面对李菡瑶,他不自觉地谨言慎行,唯恐掉进她言语陷阱,绝了后路。

李菡瑶满眼的赞赏。

王壑笑问:“丫头,真不去了?真要等八人大轿?”

众人听了都笑。

李菡瑶一本正经道:“当然要等。”

王壑道:“那在下可得回去好好筹划筹划,别落入姑娘陷阱而不自知。先告辞了。”说罢便率弟妹以及梁朝云赵朝宗向白虎王夫妇告辞,决然离去。

李菡瑶等人送到山前。

张菡亲热地跟她道别。

她认为李菡瑶被王壑所伤,已经放弃爱他了,不过为了面子,才强撑着说得响亮。她有些同情这小丫鬟,因此偷偷地告诉李菡瑶:喜欢王壑的名门闺秀很多,但她们都没能等到王壑回来,就不得不嫁人了。言下之意,王壑对李菡瑶还算不错,至少当朋友待了。

她想:“作为一个丫鬟,你也算出色,但嫁表哥还是有些妄想。能自己想开,省了将来吃苦。”

李菡瑶哪知她的心思,默算自己的行程,估计在离开京城之前,与王壑、梁朝云或者还能再见,与王墨等人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故而依依不舍。

看着王壑等人转过山道,看不见背影了,李菡瑶才与郑若男、火凰滢往回走,一路闲话。

火凰滢笑吟吟的很轻松。

她将王壑对李菡瑶的刻意疏离都看在眼里,心里知道这疏淡的原因,却无计可施,除非李菡瑶说出真相。她很怕李菡瑶为情所困,不能自拔,做出失态的举动,幸而李菡瑶自控能力很强,她才松了口气。

李菡瑶并不知自己在别人心中搅起的波澜,送走王壑后,并未思念成狂,立即期待年后的见面,而是将心神转向另一个方向,计划下一步行动。

这是她的聪慧和明智。

她和王壑之间就好比下一盘棋,到了相持不下时,就必须另寻突破口,打破这种胶着状态。

这突破口就是争霸天下。

想到跟王壑在另一个战场上相逢,想到王壑得知自己才是真正的李菡瑶时那震惊的表情,李菡瑶便忍不住雀跃,期盼着再一次跟他相逢、交手。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没有离别就没有重逢。

新年开始,正月里,王壑陷入了繁忙的公务中,只来基地给白虎王拜了个年,与李菡瑶说了两句话,便又匆匆回城。直到正月初八,李菡瑶离开。

王壑与梁朝云都来相送。

王府别苑,李菡瑶的客房内,梁朝云看着坐在对面一脸乖巧的小丫鬟,一心想要为弟弟做些事。她是被梁心铭一手带大的,行事带着梁心铭的风格。

她道:“观棋妹妹尽管放心,我定当好好照料江家人,并保证他们的安危,绝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李菡瑶忙起身,郑重拜道:“多谢梁姐姐。”

她年纪虽小,于人情世故上却老练,见多了大家子理不清的家事,譬如婆婆跟儿媳、出嫁女跟大小姑子都是家务纠纷的核心人物。这几日跟梁朝云相处下来,她觉得这未来大姑子十分明事理——嗯,还有王均这未来小叔子,也很不错,可见她福气好,选的夫君好。

这夫君一定要抓住!

李姑娘暗自立誓。

梁朝云伸手扶住她,拉她坐在身旁,看着她问:“今日一别,他日再见,妹妹还当我是姐姐吗?”

李菡瑶忙道:“当然!”

她反握住梁朝云的手。

两人促膝、执手相对。

梁朝云道:“妹妹和李姑娘都是当世奇女子,若是爹爹在家,看见你们,肯定会喜欢。”

李菡瑶便开心地笑了。

她知道梁朝云口中的“爹爹”是梁心铭,梁心铭女扮男装成梁朝云的父亲,身份大白后,梁朝云依然未改口,一直称其为“爹爹”,算是一段佳话。

梁朝云道:“但妹妹可知,爹爹虽然以女子之身在朝为官,为何没有主张女子科举入仕呢?”

李菡瑶道:“时机不成熟吧?”

梁朝云点头道:“不错。爹爹的性子,最不惧艰难,再难,她也会迎难而上。然这件事,爹爹却从未操之过急。她常说,欲速则不达。几千年的社会习俗,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然滴水穿石,只要努力,总能改变。”

李菡瑶敛去笑容,肃然敬听。

她知道,梁朝云不会无的放矢。

果然,梁朝云没有等她接话,继续道:“我与妹妹相聚不过短短几日工夫,交浅言深,临别有几句话想要叮嘱妹妹,若说错了,还望妹妹能海涵。”

李菡瑶急忙道:“姐姐请讲。”

梁朝云道:“李姑娘图谋天下,其胆识和勇气令我十分钦佩,我若非爹爹养大,说不定也去投靠她,跟着她闯荡了,眼下却只能帮壑哥儿。咱们各为其主,我也不敢劝降妹妹,也劝不降,只想告诫妹妹几句话——”

李菡瑶再次道:“姐姐请说,妹妹听着呢。”

梁朝云道:“李姑娘要争天下,然这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非朝夕能改变,若你们不幸败了,还望妹妹能审时度势,别作无谓的挣扎,学学我爹爹,做长远图谋。一代不行咱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总有一天,女子能走出深闺,堂堂正正地科举入仕、参政议事。”

李菡瑶:“……”

这是提前劝降?

原来目的在这!

这一番用心良苦,真让人感佩、感动。王壑有这样体贴的好姐姐,李菡瑶羡慕极了。

她真诚地答应了。

她希望给梁朝云留个好印象,将来若是王壑张谨言败了,就通过梁朝云来劝降他们。不过,她没把这话明说出来,有今儿这事垫底,不愁将来说不成。

梁朝云看着李菡瑶,心里评价:这小丫鬟比“李菡瑶”通情理、易接近,“李菡瑶”威严了些。

她点到为止,不再啰嗦,因拉着李菡瑶起身,道:“走吧。他们还等着咱们呢。”

两人携手出来。

第436章 八岁偷照镜

王壑看着大姐与李菡瑶手拉手走出来,觉得这情形很怪异:大姐与这小丫鬟也太投契了。

他不由怀疑大姐用心。

京城东门外,官道上来来往往都是走亲访友的行人,或走路,或乘车,穿着新衣新鞋,携着包裹礼品,说说笑笑,消磨一年中不多的闲暇时光。

东去的官道上,李菡瑶等女站在乌漆油亮的机器车旁,跟王壑等人道别。赵朝宗带着他那一千禁军,胡清风带着三百藤甲军,白虎王又另送了女儿二十个身手高强的亲卫保护女儿,白虎王妃挑了八个精明能干的丫鬟伺候女儿,乌压压一路人,引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江玉行、泽熙已经上了车。

赵朝宗正跟泽熙互相嘲笑:

“泽熙小兄弟,坐什么车呀,不如下来跟哥哥骑马。哥哥保证,摔不着你。”

“你嫉妒我,休想哄我下去!”

“胡说!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这车天下第一辆,能坐它是想不到的荣耀。你坐不上,别说酸话。我才不骑你那破马!”

“哎呀,这怎么能是破马呢?这可是西域千里驹!”

“万里驹也不行,也跑不过这车!”

“哎呀,你小子……”

王壑与李菡瑶含笑相对。

王壑抱拳道:“姑娘珍重!”

李菡瑶也抱拳道:“公子珍重。婢子在江南等公子,若是公子不去,婢子就来京城找公子。”

王壑:“……”

这话语义双关,他听出昂昂战意和绵绵情意。小丫头是告诉他:她等着他领兵去攻打江南,他若不能如期而至,她就领兵来攻京城,看谁能占据先机。

这是在向他挑战啊!

那盘棋,该有个结局了。

他笑道:“在下定会去江南。”

李菡瑶道:“婢子静候公子佳音。”

两人对视……

王壑看着小丫头忽闪的黑眼睛,很难想象将来跟她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拼死拼活。

他觉得没那么激情了。

皇城兵变时,他差点炸死了李菡瑶,这事令他痛悔不已,将来如何跟李菡瑶主仆激战?

明知她们主仆不像表面看去那么柔弱,他还是忍不住想:倘若小丫头被打哭了呢?

最好别兵戎相见。

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王壑想罢,转向赵朝宗,严肃道:“子归,这一路要保护好观棋姑娘和郑妹妹,不得有差!”

赵朝宗大声道:“哥哥放心。”

两人含蓄地交换了个眼神。

这一幕没逃过火凰滢的双眼。至于李菡瑶,仿佛不谙世事一样,笑得混不知愁。

这时,后方传来马蹄声。

众人一看,原来是玉麒麟霍非,白马银甲,在几个亲卫簇拥下,“得得得”马蹄轻快地过来了。

李菡瑶眼睛一亮,转身朝火凰滢点点头。

火凰滢忙上车,从行囊里翻出一精美的红木匣子,双手捧着下车,站在李菡瑶身后。

霍非已经来到近前,勒马立定,随口问:“走了?”

众人都腹诽:这是问谁呢?

赵朝宗怀疑他是来送自己的,可又不确定,因此不知该不该接话。想到那天被教训的情形,赵小爷赌气不想理他,全当没听见,反正他又没指名道姓。

王壑点头道:“走了。”

霍非道:“我们也该走了。”

赵朝宗一听,把赌气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忙问:“你们也要走?去北疆?我爹还没来呢。”

霍非瞅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刚接到信,说忠勇大将军最迟晌午就能到京城。”

他也是好心,接到这消息便急忙赶来告诉赵朝宗,想着赵小爷或许想见父亲,晚半天出发。

赵朝宗呆了一呆,忽然拨转马头,对李菡瑶大声道:“走走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姑娘别磨蹭了。”

众人:……

没听见爹要来了吗?

这跑什么?

李菡瑶愣了下,忽然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指着赵朝宗道:“赵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怕老子!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打。是不是特别淘气?”

赵朝宗恼羞成怒道:“胡说!你不肯走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哥?丫头,不如你留下……”

王壑急忙道:“子归休得胡说!你真不等伯父了?”

赵朝宗摇头道:“不等了不等了。我爹也希望我建功立业,哪来那么多儿女情长!”

王壑无语之极。

西疆禁军的队列一阵骚动,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们的少将军,高声起哄道:“走走走!”

李菡瑶却走到霍非马前,仰面招呼道:“镇远将军!”

霍非抱拳道:“姑娘一路顺风!”

李菡瑶道:“我家姑娘临别时,留下一件东西,要婢子送给霍将军,说婢子假传圣旨触犯了将军,特意致歉。”说罢转身从火凰滢手中接过匣子,呈给霍非。

霍非很意外,瞅瞅那匣子,再瞅瞅李菡瑶,猜测李菡瑶的用心,莫非是要离间他跟王壑?

王壑也瞅着那匣子,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菡瑶仿佛知道他二人心思,主动打开匣子,取出一块素锦,示意火凰滢帮忙牵着两角展开,口中道:“这是我李家珍藏的一幅刺绣:《烟雨江南》。姑娘听闻将军素爱收藏珍奇异物,特别准备了这礼物。”

霍非犀利问:“你们没来京城前,就打算假传这圣旨?”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李菡瑶摇头道:“非也。不过这刺绣是早就准备好的。玉麒麟之名,如雷贯耳!我们既来京城,免不了要跟将军碰面,姑娘想跟将军结个善缘。”

霍非:“……”

真够坦白的!

他看向王壑,挑眉,仿佛问“你不生气?”这挖墙角都当面来了,真够嚣张的!

王壑笑道:“李姑娘如此盛情,将军就收下。这幅刺绣甚美——啊呀,这上面的题字是李姑娘亲笔!”他先还若不经意,细一看便瞪大了眼睛。

霍非忙也仔细观看。

一看之下,神情微怔。

刺绣名为《江南烟雨》,画面以雾气蒙蒙的江南水乡为背景,突出的却是春日傍晚,几个少女在园内打秋千,一女背对秋千架,似在低头拭泪。那纤细、娇俏的背影令人怜惜,猜想她为了何事背着同伴们哭。

旁题诗句: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之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霍非静默半响,想要收下,但不知李菡瑶此举是何用意,因此踌躇不敢收,怕中了圈套。

赵朝宗气呼呼地瞪着霍非,大有“你敢接,小爷从此鄙视瞧不起你”的意思。

李菡瑶笑问:“将军不敢收?”

霍非道:“无功不受禄。李姑娘连皇帝玉玺都抢了,怎不见她给死去的皇帝道歉送礼?”

火凰滢:“……”

这嘴够毒的!

李菡瑶并不生气,目光在水墨画般的刺绣上流连,口中道:“这刺绣的技艺虽出色,我家姑娘的字也流畅,都不算难得,主要是这幅画的底图,出自一位不凡的女子。她成名在十年前,轻易不动笔……”

第437章 难舍难离

霍非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她现在在哪?”

李菡瑶摇头道:“黄山。”

霍非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本将军收了!”

王壑:“……”

赵朝宗:“……”

他们嗅出了隐情味道。

王壑盯着霍非,满眼探究。

霍非置之不理,恍若未见。

李菡瑶忙卷起刺绣,放入匣内,笑吟吟地双手捧给霍非,对这结果一点不意外。

王壑欲窥霍非隐秘而不得,将不满发泄到李菡瑶身上,幽怨地问:“在下与姑娘相识日久,这次又尽心尽力招待二位姑娘,怎不见你们送我礼?”

李菡瑶道:“怎没送?那幅太庙留书,除了震慑昏君,就是姑娘送给公子的。公子没拿?”

王壑:“……”

他拿了。

可他总觉得那是李菡瑶跟他在算账,算他炮轰乾元殿的旧账,哪是什么礼物!只看后来“李菡瑶”对他的态度,他捏着这幅字,是满腔的苦涩。

霍非收了礼,却并不领情,反怀疑李菡瑶用心。他将匣子塞入披风内,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李菡瑶,冷冷道:“等本将军从北疆归来,便去江南。”

率十万兵马去!

李菡瑶笑道:“欢迎将军!”

霍非瞅着她天真烂漫的容颜,难以相信她这么点年纪便炸了军火基地,还算计堂堂镇远将军,王壑已经是少见的少年才俊了,却只能与她打个平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

他还壮志未酬呢,眼瞅着就跟不上新一茬了?

他忍不住问:“姑娘多大了?”

李菡瑶笑道:“过了年我就十六啦。”她一面体会生命如鲜花绽放的激情和喜悦,一面感到甜蜜的烦恼:十六了,可是她还没有定亲。夫君有些难追。韶华易逝,再过三年五载,若还不能收服王壑,可怎么办?

李姑娘瞅着王壑,愁上眉头。

霍非十分的无语。

十六很大吗?

他果然老了。

王壑则似笑非笑道:“都过了年,你还十六?”

他记得,初见这丫头便听她自报年纪十六,把一众上李家求亲闯关的少年都比了下去,并借此套问他的婚姻年纪,说:他比她大,赢了没什么,输了可就丢人了。他都记着呢。这丫头过年过糊涂了,不长年岁?

李菡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心中一跳,娇嗔地白了王壑一眼,怪他扰乱自己心绪。又更正道:“十七了。”希望心思缜密的王壑别窥破她身份才好。

王壑奇道:“你说错了年纪也怪我?”

李菡瑶道:“不怪你怪谁?”

王壑道:“愿闻其详。”

李菡瑶道:“公子扰乱了我的心。”

王壑淡笑不语,却不会让人误会他默认,而是他涵养好才未接话。心中却反驳道:“明明是你扰乱了我的心!”这么公然地撩拨他,他偏偏还无法放脸,也不甚讨厌,真奇怪了。换个女子,他早拂袖而去。

赵朝宗见霍非收了李菡瑶的东西,十分不满,对李菡瑶叫道:“还不走,难不成你想留下来嫁人?十六岁,二八年华,正好出嫁!十七岁就老啦。要不你还是留下来吧。”

李菡瑶:“……”

这臭小子!

王壑很明白赵朝宗要小丫头嫁的人是谁,非他莫属。这小子怎么了,老是将他跟小丫鬟扯一起?唯恐天下不乱似得。

李菡瑶原本要去前路交代人将这礼送给霍非,因霍非来了,亲手交割完毕,便毅然转身。

该上路了!

眼角余光内,朝阳初升,映着王壑的身影,丰神如玉、阳光俊朗,一直自信满满的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因这不确定,对未知的将来感到不安和恐惧,害怕今日一别,再见无期,或者再见已经物是人非。因这不安和恐惧,勾起她对王壑的满腔爱恋,难舍难离!

她不敢看王壑,唯恐自己失态,便把一腔爱恋和离愁对准王壑身边的梁朝云,扑过去抱住梁朝云,哽咽道:“梁姐姐,我舍不得你——”的弟弟!

说着,那眼睛迅速红了。

梁朝云揽住她纤巧的肩,安慰道:“姐姐也舍不得妹妹。姐姐会时常给妹妹写信——”帮壑哥儿维系住这层关系。她很喜欢这小姑娘。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小丫头至关重要,将来收服李菡瑶非她不可。

王壑愕然看着她二人。

有这么不舍吗?

才几天哪,就跟姑嫂似得亲。

不对,姑嫂不可能这么亲密,就跟亲姐妹似得……

刚想到这,就听赵朝宗喊:“喂,丫头,你真把梁姐姐当姐姐了?那你得先嫁我哥才行。”

李菡瑶心想:要你说!我这不正努力吗!

王壑抬眼瞅向赵朝宗。

赵朝宗被瞅得心里发毛,忙赔笑道:“弟弟玩笑的。”

霍非、郑若男等人都神情古怪。

李菡瑶忽地松开梁朝云,转身请郑若男上车,然后跟火凰滢也钻进车,开车的是白虎王的亲卫,“轰隆隆”发动机器车,绝尘而去,胡清风等人忙跟上。

很快,车、人都消失在拐弯处。

王壑静静地站在官道上,看着官道尽头,心里默念:江南……他一定会去的!

良久,他转脸看向梁朝云。

梁朝云道:“回吧。”

王壑道:“大姐是否也想投靠李菡瑶?不如学郑家妹妹,想去就去。咱们姐弟分属蜀、吴阵营,各为其主,也不算什么,历史上都有据可依的……”

梁朝云瞅他道:“胡说!”

王壑道:“瞧你俩那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李菡瑶勾结,要叛变投靠她呢。”

梁朝云道:“姐还不是为你!”

王壑道:“跟弟弟什么关系?弟弟不让你嫁苏青松,你还不是嫁了,怎不听弟弟的?”

梁朝云嗔道:“你干嘛总是挑剔你姐夫?”

王壑便不说话了。这次王家遭难,苏青松表现还不错,并未离弃这门亲,帮着梁朝云暗中布置,维护王家。他很感激。不过因为小时候挑剔这姐夫习惯了,总嫌弃他配不上大姐,总看他不顺眼而已。

**********

再说李菡瑶一行人,开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机汽车,带着上千的护卫,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第438章 名声尽毁

李菡瑶早有准备,正要借此演习练兵,她令牛贩子胡清风带人打前站,安排食宿并探听消息。

在无驻军的府县,遇见官差来查问,她就拿银子开路,并加以武力威慑,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驻军的州府,她则把驻军当敌军来对待,声东击西、诱敌深入……各种计策层出不穷;加上一个赵朝宗,是在山野行军历练的行家,两人配合无间,把官兵折腾得如惊弓之鸟,纷纷说反贼来了,却不敢正面迎敌,只闭门坚守,四处求救。

李菡瑶毫无成就感。

这些地方禁军太烂了!

胜之不武!

一路无话,直到过了荆州。

李家乃是商贾,虽然有钱,然手里无兵,仓里无粮。李卓航父女想要图谋天下,粮食可以囤积,兵将可以招揽,但这都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事。

李家父女却并不担心。

李家有现成的商业网。

李菡瑶一行人过了荆州,甚至还在荆州境内,李家的商业网便启动了,将江南各地凡是重大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李菡瑶面前,供她分析、决策。

这日,他们行到徽州某个小镇,李家在此开了一家客栈,用于联络东西南北往来消息。胡清风先行一步赶到,亮出李菡瑶的月牙令,掌柜的忙全力接待。

李菡瑶到后,一切就绪。

胡清风向她回禀消息。

简繁的毒计便进一步凸显出来,整个江南都传得沸沸扬扬,李菡瑶被传成了寡廉鲜耻的女魔头,不择手段,利用美色成就霸业,火凰滢祸乱简府等等。

李菡瑶整理消息时,并未避开火凰滢和郑若男,一方面是给予她们应有的信任,另一方面是希望她们尽快融入李家,参与到李家大事当中来。

火凰滢两眼冒火,道:“定是简繁那老东西搞的鬼!”

李菡瑶点头道:“也许还有废帝残余势力,纵然不是他们起头,他们也会推波助澜。”

火凰滢愁道:“这可怎么办?”

李菡瑶道:“怕什么!”

火凰滢急道:“怎么不怕?”

她出身风尘,利用美色是她的本色,她可以不在意,但李菡瑶被这一传,名声算是毁了。还有郑若男,身为郡王之女,身份何等贵重,也要被连累了。

郑若男也担忧地看着李菡瑶。她并不擅长人事处理,只擅长造火器,只好安静听着。

李菡瑶冷静道:“名声坏了,可以正回来,只要我们掌控了江南。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另一件事。”

火凰滢忙问:“什么事?”

李菡瑶道:“他们散布流言的目的,非是毁掉我名声这么简单,而是为了毁掉李家。”

火凰滢急道:“他们会派谁来对付李家?姑娘可有应敌之策?我能为姑娘做些什么?”

李菡瑶见她一口气问这许多,不由笑了。

火凰滢也笑了,不好意思道:“婢子没经历过这等大事的,难免慌张,让姑娘见笑了。”

李菡瑶笑容一收,凛然道:“他们会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湖州巡抚温士杰、湖州布政使段存睿、靖海大将军颜贶,甚至王壑、张谨言——”她一面说,一面将相关的密信递给火凰滢看——“借他们之手灭杀李家!”

火凰滢惊诧道:“王壑?”

李菡瑶点头道:“对。等玄武王平定安国侵犯,顺利登基,进而就要收服江南,统一天下。我们与他们终将一战。幕后之人就是利用这点。瞧这封密信,说的是王壑已派忠勇大将军之子赵朝宗率兵来江南。”

火凰滢呆呆道:“这么快!”

他们今天才到徽州呢。

郑若男问:“幕后之人什么用心?”

李菡瑶道:“说赵朝宗是来对付李家和李菡瑶的。——这原也没说错,且不去理会他。但你们想想,江南各方势力包括百姓,得知这消息会做何选择?”

火凰滢沉重道:“李家危矣!”

江南各方势力绝不会选择投靠商贾出身的李家,只会投靠势力强大、有王氏一族支持的玄武王。为此,他们会捉拿李家父女献给玄武王,作投名状。在这节骨眼上,原本依附李家的势力,也极有可能会背叛李家。

所以,李家危险了。

郑若男也看向李菡瑶。

刚来江南就遭遇如此严峻的形势,似乎前景很不妙,她有些不知所措。现实如此残酷,她也没有想象的坚强能干,前路茫茫,她将何去何从?

总不能打道回府吧?

她便指望李菡瑶了。

李菡瑶见两人一脸愁苦,不由笑起来。

火凰滢精神一振,问:“姑娘有办法?”

李菡瑶小脸一肃,昂然道:“他们借势,我也会借势。原本我李家无兵无权,只在暗中掌控江南;这次我要借势崛起,将李家转暗为明,成为江南霸主!”

火凰滢和郑若男目光一亮。

火凰滢激动问:“如何借?”

李菡瑶道:“姐姐且看着。姐姐初入李家,许多事都不知情,一两句话解释不清;再者,我还需再了解些情况,再与爹爹、鄢芸通个消息,方能相机行事。”说着,目光从她二人身上扫过,意味深长道:“二位姐姐也趁机看看我李菡瑶的手段,可是能托付之人。”

火凰滢和郑若男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信姑娘。”李菡瑶这一番话,让她们心定了许多。

火凰滢笑问:“可要婢子帮忙?”

李菡瑶点头道:“要!”

火凰滢道:“请姑娘吩咐!”

说罢起身,肃手静听。

李菡瑶道:“明日,我会寻机离去。胡伯伯我也带走。赵子归就交给姐姐了。剩下这一干人,都由姐姐节制;沿途突发任何事故,都由姐姐作主处置。”

火凰滢:“……”

感觉心慌慌的,怎办?

李菡瑶拿出一枚白玉雕刻的月牙,递给火凰滢。

火凰滢忙恭敬接了,问:“姑娘,这是什么?”

李菡瑶道:“这是我李家的月令。江南各州县,凡是我李家产业,见此令如见家主和少主。姐姐可凭此令,调动相关人力物力,协助自己行事。”

火凰滢听后欣喜又惶恐,忙问:“婢子要如何识别李家人?或者是他们主动联系婢子?”

李菡瑶道:“姐姐找他们。”

火凰滢问:“他们都是谁?”

李菡瑶盯着火凰滢,缓缓道:“我李家产业和暗桩遍布江南三州,何止上千!这些地方、这些人,全在我跟爹爹的脑子里。没有名单!我们管理他们,就像皇帝管理天下百官。今日,我先传一部分给你。你有多大能耐,我便能让你发挥多大能耐!若你有朝一日能轻松管理他们,我便赋予你宰辅之职,重用你如左膀右臂!”

火凰滢浑身一震。

第439章 联姻

你有多大能耐,我便能让你发挥多大能耐!

这话不但火凰滢听了震颤,郑若男同样动容。她并不眼热火凰滢。她有她的能力。李菡瑶没提她,正是量才为用,倘若李菡瑶让她来管这些事,那才糊涂呢。

火凰滢好一会才平定心情。

眼下,不仅是李菡瑶向她们展现能力,给她们希望的时候,也是李菡瑶考验她们的时候。

她绝不能退缩!

她敛衽施礼,郑重道:“婢子领命!”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火凰滢忙上前开门。

文质彬彬的胡清风站在门口,先对李菡瑶道:“姑娘,吃饭了。”说罢侧身挥手,掌柜娘子和一个丫头提着食盒走进来,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往桌上端。

摆好后,二人退下。

火凰滢问:“今儿吃什么?”

胡清风笑道:“姑娘来瞧瞧。”

火凰滢便朝桌上瞧去,只见一盘春韭煎蛋,一盘红烧沙塘鳢,一盘冬笋青蒜炒腊肉,一碗鲜虾仁蒸蛋,一砂锅碧绿嫩菜苔煮白玉豆腐,一砂锅藕炖排骨,全是当地时鲜家常菜,红黄白绿,观之令人胃口大开。

火凰滢赞道:“好香!”

李菡瑶道:“还有藕?”

胡清风笑道:“他们正起藕种,我瞧见了,买了一根。”

李菡瑶道:“这沙塘鳢也新鲜。”

他们也带了不少好食材,半路遇见大城镇还会增加补给,但都比不上这些时鲜菜蔬养眼、养胃。

胡清风见姑娘满意,十分高兴,道:“我见附近有池塘,特地借了渔网,叫凌寒他们弄的。”

李菡瑶道:“多谢胡伯伯。”

火凰滢也奉承道:“胡先生大才,这一路上咱们没受一点儿罪,吃的好住的好。”一千多人的行军安置,胡清风安排得轻松有余,显然是老手。

胡清风谦虚道:“我这算什么。姑娘们才是有大本领的人。我只负责让姑娘们无后顾之忧。”

火凰滢道:“胡先生忒谦了。”

李菡瑶招呼大家坐下吃饭,又问“泽熙呢?”

胡清风道:“在下面玩呢。我叫了他的。”

一时泽熙来了,几人坐下吃饭,不住口地赞:

“这藕又粉又香。”

“汤也不错。”

“鱼好吃,肉多还没刺。”

“韭菜真香。”

“菜苔真嫩。”

“腊肉下饭。”

……

胡清风听着这些赞誉,十分满足。

这些姑娘,个个能干,没准里面就有他的儿媳妇,他可不得好好照顾?他比较中意郑若男和李菡瑶,对出身风尘的火凰滢则持保留态度——青楼女子,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不过他很精明,面上不露半点嫌弃。

************

次日上路时,不见了李菡瑶和胡清风。

赵朝宗吃惊地问:“观棋那丫头去哪了?”

火凰滢笑吟吟道:“观棋妹妹先行一步,回去向李老爷报信,令我等陪同赵兄弟缓行。”

“什么!”

赵朝宗翻身下马。

他冲到火凰滢面前,挡住她,不让她上车,气急败坏地问:“这丫头怎不打招呼就跑了?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其实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李菡瑶俏没声地离开,他手下上千的人,居然一点不知道。

火凰滢瞅着他,嗔道:“都到家门口了,你还要人领着?都多大人了,这点事都不能担。别闹了!姐姐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你想干什么,说罢,姐姐来安排。”

噗!

赵朝宗气得差点吐血。

这是把他当小儿来哄呢?

他冷笑道:“你别避重就轻!”

火凰滢问:“什么是重?”

赵朝宗哑口无言。

江玉行忙上来劝解。

郑若男道:“赵兄弟,我还在呢。”

泽熙撇撇小嘴道:“你大惊小怪嚷什么?我也没跑,江家舅老爷也没跑,火姐姐郑姑娘都在,就是观棋姐姐有事先走了,你就不依不饶地闹。你几岁了?”这一路上他没少跟赵朝宗斗嘴,说话气死人不偿命。

赵朝宗怒道:“她不告而别!”

没准有什么阴谋!

泽熙道:“哟哟,委屈了!姐姐也没跟我打招呼呀。别闹了。观棋姐姐走了,空一个位子,你上来吧。”一副“你走运了”的小模样。

赵朝宗:“……”

他扫一眼笑吟吟的火凰滢,还有淡定的郑若男、讨打的泽熙、劝和的江玉行,忽然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到人家地盘了。

人家怎么做,由不得他。

纳哥哥派他来江南,是看中他机灵,可与李菡瑶周旋。他的机灵呢?如今远离京城,既没有纳哥哥给他支招,也没有世子哥哥帮他出头。虽然有个靖海大将军颜贶,但是还没见到人,也不知脾性如何,一切都要靠他自己。眼下这情形,发脾气、动武,都不明智……

他迅速衡量利弊,想:不论对方有何阴谋,只要跟郑姑娘、江玉行同车,便万无一失。

火凰滢见他气焰灭了,试探道:“赵兄弟,走吧?”

赵朝宗俯身钻入车内。

火凰滢愣了下,轻笑一声也上了车,只要这小爷不闹腾,坐车也好,骑马也罢,都由他。

************

再说李菡瑶和胡清风等人,离开大队后,立即敛藏行迹,撑着乌篷船走水路,穿梭在江南水乡密集的水网间,由徽州到达湖州,并一路收集情报。

到湖州,局势已经明了。

简繁挑起的江南各方势力,都朝李家下手了,李家岌岌可危。这些人或许不属同一阵营,但目标都一致,那就是要将李家、李菡瑶彻底覆灭。

李家以经商起家,除了明面上的产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形产业,拥有庞大商业王国和密集的商业网点,很难通过抄家等手段将其一网打尽。比如上次,身为钦差的简繁主持拍卖李家,竟被李卓航玩了一手偷梁换柱,将所有的产业转移到了“郝凡”名下,丝毫未伤筋动骨。

针对这点,这次简繁调整了策略:

他要以商对商!

刘家、欧阳家被卷入。

李菡瑶得知:刘老爷要跟石村镇地方禁军的范将军联姻,将女儿刘诗雨许配给范将军;欧阳家则将欧阳薇薇许配给湖州布政使段存睿的儿子段烈,官、商、军,三方联手,对李家围剿,务必要斩草除根!

第440章 抗婚

二月的江南,春风绵了,春水绿了,柳条怀苞,燕子斜飞,处处都透着勃勃的生机。

李菡瑶赶到湖州景泰府霞照县,悄悄回到杏花巷李家别苑,跟先一步到达的观棋会合。

观月楼,主仆见面。

“鄢姑娘现在何处?”

“鄢姑娘去景泰府了。大掌柜传信来说,范大勇率兵一万,联络景泰知府和县令要对太平工坊下手。”

“爹爹呢?”

“老爷在徽州府城。”

“还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有。欧阳姑娘不满家中替她定的亲事,几次逃婚,去年底还被婢子救过一次。如今被软禁在家。她不甘心,得知我回来,派人来求救,希望姑娘帮助她。”

“派的谁来?”

“欧阳姑娘的丫鬟。”

李菡瑶沉吟道:“这是人家家事,若是平常,我们不该插手,然眼下欧阳家勾结官府,这桩姻缘背后,是针对我李家的阴谋,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

元宵节刚过,刘老爷便赶到霞照;紧接着,在外地的刘嘉平和刘诗雨也被招来别苑。

刘老爷宣布亲事决定。

儿子和女儿一齐反对。

刘嘉平道:“姓范的粗莽汉子,如何能与妹妹匹配?况且他前妻已死,眼下是续弦,妹妹怎能给人做继室?也太委屈妹妹了。他无非是想利用我刘家……”

刘诗雨打断哥哥的话,激动道:“他就是利用刘家!爹爹,你便不顾女儿死活,也要考虑刘氏一族的兴衰。想对付李家,李姑娘是那么好对付的吗?潘织造、陈飞前车之鉴,爹爹都忘了?连皇帝都死了,李姑娘的手段可见一斑。爹爹这是要将我刘家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刘老爷见一双儿女反应激烈,且对自己言辞不敬,不由气怒,拍桌道:“住口!不孝的东西!怎么跟长辈说话?”

刘嘉平忙道:“妹妹一时情急,爹爹莫与她计较。”一面推刘诗雨,示意她向父亲赔罪。

刘诗雨擅长经管商务和人事,在待人处事上极为圆通,刚才因一时愤激,才谴责父亲,现被哥哥打圆场,意识到这样跟父亲顶撞,不但于事无补,反会激怒父亲,令事态恶化,有心弥补挽救,忙跪下赔罪。

“女儿不孝。爹爹莫要生气。”

刘老爷气才消了些。

他很宠爱这个女儿,就是因为女儿识大体、知进退,比儿子还合他心意,故而看重。

刘嘉平忙又给父亲添茶,道:“爹爹莫要上火。我们年轻,见识有限,爹爹坚持结这门亲,想必有考量,不如说给我和妹妹听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他想着先让父亲把理由说出来,他和妹妹再逐一反驳,比这么乱糟糟地争论要简洁。

刘老爷也正要教导儿子女儿,遂扶起刘诗雨,语重心长道:“我是为了刘家,也是为了雨儿!”

刘诗雨心道:“才不信!”

不过是为了家族而已。

刘嘉平赔笑道:“父亲操心,我们都看在眼里。父亲请讲,儿子和妹妹都听着呢。”

刘老爷道:“这要搁在以往,我也不答应这门亲。我刘家虽是商贾,也有些实力,也有些背景,我刘景仁也不屑卖女求荣!然现在不同了:皇帝没了,天下大乱。乱世之中,任你豪门贵族,也比不上兵权在手!”

刘嘉平兄妹:“……”

这话有理,但并不充分。

他们没有插话,静等下文。

刘老爷继续道:“京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那王壑和张谨言要不是靠着玄武王,能成功?”

刘嘉平忙道:“玄武王在北疆呢。听说安国进犯,还向京城求救。梁大人这才为国捐躯。”

刘老爷道:“这个为父知道,但玄武王拥有兵权,才是王壑造反成功的最大依仗!”

刘嘉平:“……”

刘诗雨瞅了哥哥一眼。

他们决定不跟爹争执。

刘老爷道:“这范大勇若是个无能的,我也不提他。比如前任花将军,只知一味地吃酒赌钱,被李菡瑶俏没声地劫了军火,又丢了性命。这范大勇是个有本领的人,在朱雀王手底下待过两年,转到地方上来,因为没有背景,才一直不得志,做了多少年指挥使。花将军死后,群龙无首,他趁机就上来了。这就叫‘乱世出英豪’!他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又有运气,掐的时机也好,又年轻,才二十来岁,就做到三品的官职,前途不可限量……”

花将军是李家宣告造反后,拿来祭旗的第一个倒霉鬼,还是个醉死的水鬼。当时李菡瑶已经进京,鄢芸设计,观棋指挥,将花将军吃酒的花船弄翻了,船上船夫歌女都获救,只有花将军与一干手下淹死了。

然后,范大勇领兵对抗李家。

李菡瑶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花将军的死讯也随同奏章一块报了上去,因怕石村镇驻军无人统领,简繁顺势就推荐了范大勇,升他为地方禁军主将。

范大勇升官后,自然要有所作为,首先不能放过的便是劫持军火、杀死前任将军的李菡瑶,只要他平定了李家叛乱,在江南的威望便能再上台阶。

他当然要抓住这机会。

所以,他联络了刘家。

刘诗雨听父亲喋喋不休地数落范大勇的好处,又不耐了,忍不住道:“他有多少本事女儿不管,但想要利用我刘家万万不行。父亲,刘家和李家也算世交,父亲真要助纣为虐?就不怕自食恶果?”

刘老爷瞪眼道:“明明是李家大逆不道造反,你竟说为父助纣为虐!”气得把手连拍桌面。

刘诗雨问:“李家为何造反?”

刘老爷道:“我怎么知道!”

他也想不通呢。

李卓航真疯了。

刘诗雨道:“还不是官逼民反!”

刘老爷道:“胡说!皇上选她进宫为妃也错了?”

刘诗雨:“……”

她看着父亲想,若是皇上宣她进宫,父亲怕是求之不得吧?所以父亲是无法理解李卓航的。其实,刘诗雨自己也不反感进宫为妃。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的确是件荣耀的事,但这并不妨碍她敬佩李菡瑶。

李菡瑶敢于抗争命运,值得敬佩。

眼下,她也要抗争命运!

她不指望像李菡瑶那样跟皇帝抗争,还抗不过一个将军吗?

第441章 一叶而知秋

刘老爷又警告他兄妹道:“李菡瑶名声都烂了,你们别再跟她搅和在一起,连累我刘家。”

刘嘉平心慕李菡瑶,容不得旁人说她坏话,不满道:“父亲,这分明是李姑娘的对手制造流言,中伤李姑娘。他们斗不过李姑娘,便采用这种下流手段。”

刘老爷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这也是她自找的!造反是闹着玩的吗?既然搅和进男人堆里,便怨不得别人手段下流。”

刘诗雨凛然道:“自李妹妹出道以来,受的中伤还少吗?但这一路走来,倒下的是对手!”

刘嘉平赞道:“不错!我先还以为范大勇能抗衡李家,谁知他面对的并不是李姑娘,李姑娘早进京去了;现在李姑娘回来了,他能不能保住命还两说,更别提保护我刘家,不连累我刘家就万幸了。”

刘老爷拿手指点着一双儿女,叹气道:“你们哪……还是太年轻,看不清状况!那李菡瑶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也就能在商场算计我们这些商人。”

刘诗雨道:“父亲这话……”

刘老爷不等她说完便摇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我这话不公,说她赢了潘梅林,赢了陈飞,赢了简繁,赢了皇帝……但你想过没有,她每一次成功,凭的都不是她自己的力量,而是借力,借男人的力。赢潘梅林和陈飞,她借的是钦差简繁之力;赢简繁,她借的是皇帝之力;赢皇帝,她借的是王壑和张谨言之力。如果她见好就收,投靠玄武王,兴许李家还能兴盛;可她要争霸天下,跟天下男人争,现在人人都想杀她,还能借谁的力?”

刘诗雨肃然道:“能审时度势,借力达成目标,不比鲁莽逞一时之勇高明?正说明她胸有韬略。以一介商贾之力对抗官府和朝廷,并走到今天,李菡瑶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昔日她能借力,如今同样能。只要胸有韬略,任何力量皆可为她所用。况且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各自为阵,她借起来更容易了。范大勇能不能斗得过她暂且不论,我刘家绝不能趟这浑水;要女儿嫁给他,女儿断不肯答应!”

刘老爷见女儿论述条理清晰,难以反驳,为尊长的颜面受损,恼羞成怒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刘诗雨急道:“父亲!”

一脚跨出,要上前理论。

刘嘉平急忙拉住妹妹,急急道:“此事还需慢慢商议。父亲和妹妹都别心急。”一面暗暗捏了捏刘诗雨的胳膊,示意她别当面顶撞父亲,缓缓再说。

刘诗雨这才止住脚步。

刘老爷也暗暗平复心情。

曾经无数次,他希望女儿像李菡瑶一样能干和强势,然女儿行事稳重、不温不火,比起李菡瑶的魄力总差了一筹。今天女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势来,他又觉得不习惯了。他想,女儿最明事理,好好跟她说,她总能明白我做父亲为她的一片苦心,若强逼她,怕寒了她的心。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道:“你既如此推崇李菡瑶,说李菡瑶会借势,你怎不学学人家,借借范将军的势呢?”

刘诗雨道:“借势要因人而异,要有势可借才行,跟范大勇联姻不是借势,是借霉!”

刘老爷气道:“照你说的,跟着李菡瑶就前途光明了?”

刘诗雨道:“女儿并无此意。”

刘老爷道:“那你什么意思?”

刘诗雨道:“我们不趟这浑水。”

刘老爷道:“你说的容易!江南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农桑重地,最富庶繁华,乃兵家必争之所。我刘家在纺织这一行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你并非不知世故的闺阁女子,你是刘家的女少东,难道不明白:每一个纺织世家都跟官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想独善其身,人家允许吗?”

刘诗雨一滞,随即道:“那也不能联姻!”

刘老爷道:“你是看不上范大勇,还是反对联姻?”

刘诗雨道:“都一样!”

若是于家族有益,她愿意牺牲。

父女终不欢而散。

兄妹俩从堂上下来,走出主院,刘诗雨对刘嘉平道:“哥哥,此事不妥。妹妹的终身事小,刘家的未来事大。哥哥不可任由父亲一意孤行,草率行事。”

刘嘉平严肃道:“哥哥明白。待我设法劝解父亲。”

刘诗雨这才放心。

此后,她和刘嘉平日思夜想,要想一个妥善的法子,令父亲改变主意,又不得罪范大勇。

因为心里烦闷,傍晚,刘诗雨来到织锦作坊内,各处转了一圈后,信步走到画室,隔窗看见林知秋正俯身作画。

刘诗雨转到门口。

画室外间,几个女子正忙着,一青衣少女看见刘诗雨,急忙迎出来,施礼道:“姑娘来了。”

刘诗雨一看,认得是良玉。

当日,刘诗雨将林知秋弄到作坊后,从织工里选了几名心灵手巧、聪慧的女孩子,跟着他学作画。这良玉便是其中之一。刘诗雨对良玉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她很得林知秋赞赏,说她有绘画天赋,二是因为一些非议。

林知秋一旦醉心书画,便疏于打理俗务,连吃饭穿衣这类事都胡乱应付,更别说其他了。

刘诗雨便随手指了良玉照顾林知秋生活,并负责林知秋作画所需一切开支领取和书画管理。

开始挺好,渐渐流言四起,以至于吵了出来,众人都说良玉借着林知秋的名义滥开支出、中饱私囊,闹到了刘诗雨面前。刘诗雨便询问林知秋。林知秋便说,那些东西确实是他所用,良玉不曾谋私。

刘诗雨便呵斥众人,并嘱咐道:凡是林秀才所需之物,可随意领取,费就费些,不必算计,更不能去聒噪他,令他心烦,影响他作画,才平息了此事。

看见良玉,她又记起旧事。

她瞅了良玉一眼,问:“公子呢?”

良玉朝里间努嘴,轻声道:“在里面作画呢。”

刘诗雨走进画室。

林知秋恍若未闻,依然俯身作画。

刘诗雨也不出声打搅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先看画,后看作画的人。

林知秋是有才气的,还有些呆气。

刘诗雨曾经痴迷过落无尘,忍不住就拿他跟落无尘对比:两人都像谪仙,不过落无尘是仙人下凡,凡人欺骗不了他;而林知秋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凡人,不通人情世故,很容易被小人蒙蔽,他却不自知。若嫁落无尘,落无尘有手段保护她;若嫁林知秋……

第442章 美人百态

“刘姑娘来了!”林知秋惊喜道。

“嗯,来看看。”刘诗雨淡淡道。

林知秋擅书画,对事物的观察力极为敏锐,除非他不感兴趣,若是他感兴趣的人或者事物,他能敏锐地捕捉到其细微的变化,对刘诗雨便是这样。

他爱慕刘诗雨!

刘诗雨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已经刻在他心底,只要他想,便能活画出来。

他也真画出来了——

整整一百幅!

喜的、怒的、愁的、笑的、静的、动的、严肃的、娇憨的、精明的、宽容的……

美人百态!

此刻,他一眼看出刘诗雨有心事,且有很沉重的心事,压得那纤眉都快承受不住了。

“姑娘有心事?”书呆子关切地问。

“是有件事要跟公子说。”刘诗雨满心的烦躁不能对他说,说了他也帮不上忙,便欲借其他事解忧。

“姑娘请说。”书呆子忙道。

刘诗雨便命夕儿叫管事明叔来,又叫了良玉等人进来,将林知秋半年来的支出总账公布,又细算林知秋一天最大的开支。她是内行人,这一算便清楚无比:哪怕林知秋每天作画都不顺,费了许多纸张和颜料等物,开支也绝没有良玉报的那么多。总算下来,差额足有二百两。

林知秋呆若木鸡。

他看向良玉,脸涨得通红,大声问:“怎么回事?”

刘诗雨扶额——还能怎么回事?人家中饱私囊了呀。这书呆子,还能再呆一些吗!

良玉扑通跪下,哭了。

当着刘诗雨,她不敢再弄鬼,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原来她爱慕林知秋,因见少东家看重林知秋,便想替他捞点傍身的银两,将来科举用得着。

刘诗雨听后愕然。

林知秋羞愤欲绝,指着良玉道:“你你你……又不是在下……的……的什么人,谁要你操心?况且你中饱私囊,害我失节,我死也不会用你的银子!”

说罢赌气转身不看良玉。

良玉苦求他原谅。

林知秋道:“你该求刘姑娘谅解。”

这正是刘诗雨谋划的结局。

她明白林知秋最重品性,若知道良玉借他的名义中饱私囊,令他蒙羞,断然不会维护,所以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揭开此事。

良玉赔了银子,被发落回织锦工坊。

林知秋愧疚地不敢看刘诗雨,心想,我真没用,这点事也做不好,害得她为我操心。

他原是鼓足了勇气,要在今天把那一百幅美人图送给刘诗雨,博美人一笑的,结果因为这事,把鼓起的勇气全泄了,不敢提一个字。

刘诗雨惩罚了良玉,心情并未因此好过多少,见林知秋满面愧疚,更气闷,转身就走。

林知秋想挽留,又不知如何挽留,呆呆地看着她背影想:“她生气了,对我失望了……”

刘诗雨原以为,联姻这样大事,总要两家来往几回,才商议得定,谁知三天后,范大勇来霞照,父亲竟与他交换了信物,就把这亲事定了。

刘诗雨得知时,已成定局。

她怒不可遏,赶去找父亲。

半路上,碰见刘嘉平,正失魂落魄地走来。

她哽咽道:“哥哥,我成了个什么了?就算买卖织锦,也没这么草率的。我连个货物都不如!”

刘嘉平看着妹妹,心塞难受,“父亲并没跟我商量。刚才我也劝了,他不听。还有范将军……”他说不下去了,一切已成定局,再难转圜。

这话更令刘诗雨难受。

父亲竟独断专行!

还有那范大勇,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让父亲惟命是从?她怒冲冲拔脚就走,要去会会对方。

书房里,刘老爷正跟一年轻将领说话。

“犬子自小跟他妹妹亲厚,一向维护他妹妹,故而言语冒撞了些,望将军见谅。”

“无妨。刘公子怕不仅仅维护妹妹,还对本将军不信任,觉得本将军不是李菡瑶的对手,唯恐连累了刘家。待本将军将李家覆灭,他便信服了。”

“将军可有把握?”

“万无一失!本将军已联络景泰府知府、景泰县令,三天内,必将李家反贼格杀勿论……”

“全……全杀了?”

“放心,只杀抵抗的李家人,不会牵连无辜。岳丈大人只管准备接手太平工坊就是了。”

“好,好……”

刘诗雨盛怒而来,却在听到这一番对话后,惊得手脚冰凉,所有的怒气都卡在嗓子眼。

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拉着她胳膊往旁带。她转脸一看,是哥哥刘嘉平。刘嘉平示意她别出声,带着她迅速离开书房。

两人来到刘诗雨的院子。

刘嘉平早放开了妹妹,刘诗雨紧张地将房门关上,再转身面对刘嘉平,急问:“怎么办,哥哥?”

刘嘉平沉默不语。

他有些明白父亲的选择了,因为面对手握兵权的范大勇和他背后的势力,刘家根本无力对抗。

他该何去何从?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菡瑶覆灭,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家覆灭,又无力挽救这一切。

他颓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刘诗雨见一向有主意的哥哥也没话了,焦躁的很。她想起范大勇的话“三天内将李家反贼覆灭”,眼前浮现一大片血腥的红,令她头晕目眩。

“姑娘,叶公子请姑娘过去,有事商议。”

门外传来夕儿的通禀声。

“他又有什么事?”

刘诗雨的声音满满都是不耐——这个书呆子,一点事也不能担,混不知愁;跟着又悲哀地想:其实呆一点也不错,至少不会像自己,一身的烦忧。

“我去看看。”她木然道。

说罢转身拉开房门。

去听听书呆子说什么,聊以解忧;若忍不住呢,就对书呆子倾诉自己的痛苦、纾解纾解。那呆子虽没主意,却是个君子,绝不会出卖她的。

刘嘉平看着妹妹的背影,没有阻止。林知秋爱慕妹妹,他这个当哥哥的一目了然。当然,在他眼里,那书呆子是半点都配不上妹妹的,不过眼下妹妹被亲事所困,心情正恶劣,去听听他奉承,好过独自焦躁。

他也能静一静,想主意。

刘诗雨来到作坊画室。

林知秋并没惹出新的麻烦要她来解决,而是代人传信,这个人就是李菡瑶,约刘家兄妹秘密会面。

他小声道:“在下怕走漏消息,才借口找姑娘有事,着人请姑娘前来,亲口告诉。”

第443章 他很懂女人

刘诗雨见他一副替李菡瑶遮掩的模样,大为惊讶,问道:“你竟愿意替她传信?”

林知秋反问:“为何不愿?”

刘诗雨道:“你不鄙视她?”

林知秋更糊涂,“为何鄙视她?”

刘诗雨见他呆头呆脑,半天反应不过来,哭笑不得,索性敞开了问:“外面流言纷纷,都说她行事不择手段,更以美色迷惑男人,你不讨厌她?”

林知秋这才明白,神情一正,道:“这分明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诋毁、中伤李姑娘,在下岂会相信。”

刘诗雨心情异样,问:“公子相信李姑娘的能力?”

林知秋点头道:“当然。”

刘诗雨追问:“你不厌恶她?”

林知秋又糊涂道:“在下为何要厌恶她?”

刘诗雨对这呆子绝望了,再把话彻底说明白,道:“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尊,没有男人愿意屈居在女人之下,更不愿承认女人比他们强……”

林知秋总算听明白了,因笑道:“刘姑娘,在下可不是那等肤浅之徒。无论男女,都各有专长。譬如刘姑娘,跟李姑娘一样能干,都极擅长经管人事——”说到这他羞赧垂眸——“在下却只会读书作画,在这方面愚钝的很,若是将一家工坊让在下来管,必定一团糟。”

刘诗雨怔怔的,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不认得他一样,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迂腐的书呆子,同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一样……”

林知秋吃惊道:“迂腐?姑娘,在下哪里迂腐了?”

刘诗雨:“……”

你哪里都迂腐!

林知秋痛心疾首,自己在刘姑娘心里竟是这副形象!自己这么有灵性、灵慧的人,竟被当做迂腐之徒!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奔向右边靠墙的柜子,用钥匙打开最下面一层,划拉出一抱卷轴,又奔回来,一股脑堆在桌上,一面不忿道:“姑娘既欣赏在下的画,也不想想,迂腐之徒能画出这么灵性的画吗?”说完又奔向柜子,继续划拉出一抱卷轴,又抱着跑回来堆在桌上。

刘诗雨见他如此介意“迂腐”的评价,有些尴尬,但又不同意他的理论,分辨道:“天下有才又迂腐的读书人多着呢,我并非贬低公子。”

林知秋道:“姑娘想错了。天地万物,各有灵性,必得有非同一般的胸襟和眼光才能领会。这其中,人为万灵之首,人心更是变化万千,而女子的灵慧更非言语和笔墨能描绘得尽,其妙处岂是迂腐和心胸狭隘之徒所能领略?姑娘不信,先看看这些画,然后再说。”

这些画是他呕心沥血替刘家绘制的佳作,就为了向刘诗雨证明,他没有白拿刘家的月银。

这其中就有刘诗雨的画像,足足一百幅,正凑成“百美图”。他原放在家里,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送给刘诗雨,却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前天听说刘诗雨来了霞照,他鼓起勇气将画像都带来画室,准备孤注一掷,送给刘诗雨。谁知昨天发生了良玉的事,把这一腔勇气全打消了。刚才听刘诗雨说他“迂腐”,他吃惊又幽怨,借着一股子不忿,一鼓作气将画拿了出来,想要扭转刘诗雨对他的印象,也表明心迹。

刘诗雨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忙碌,心想,真是个呆子,画好就不迂腐了?倒要瞧瞧画的什么。

她便拿起一卷轴。

林知秋忙道:“看这幅。”

他忙递过一卷轴。

刘诗雨心想“有什么不同吗”,遂丢下手中那幅,接过他递来的,解开了红色的丝带,徐徐展开。

林知秋屏住了呼吸,眼不眨地看着她。

刘诗雨一看之下,愣住了。

她转脸瞅着林知秋。

林知秋在她明亮的眼眸下,刚才的勇气全泄了,红脸不敢与她对视,嗫嚅不能言。

刘诗雨又展开一幅,压在之前那幅上。

看罢,又展开一幅。

看罢,又展开一幅……

看得越多,她越震惊。

一连展开十来幅,她禁不住心颤了:这些画画的都是她,但每一幅的情态都不同,每一幅都活画出她一种心境和情态,准确而细腻。

这得多熟悉她呀!

“总共多少幅?”她轻声问。

“一百幅。”林知秋小声回。

“一百幅!!!”

刘诗雨激动不已,接连又展开四五幅图,看不够似得,贪婪地看着自己在另一个人眼中、心中的模样。她从未想过,自己也具备从容、豪迈、果断、睿智等等她羡慕李菡瑶的特质,更有娇憨、天真、伤感等等小女儿态,她以为她历练的很世故,没有这些小女儿态呢。

看了这些画,她才明白人性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刻画,正如她自己情感之丰富,一百幅画都画不完,她完全相信,这呆子还能再画一百幅,且不重样!

刘诗雨有些明白林知秋的话了:他真的不迂腐,否则无法理解并读懂她的心思,便不能捕捉到她真情流露时一刹那的眼神和情态。

他很懂女人!

不,是很懂她!

比她自己还懂她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林知秋,心情复杂。

林知秋满眼欣喜,因为刘诗雨的神情足以说明这些画给她的震撼——他打动她了。

书呆子看到了春天!

千丝万缕的情,如千万条杨柳枝,在二月的春风中飘来荡去,绿绿的,柔柔的……

刘诗雨和刘嘉平跟着林知秋来到隔壁林家,进入书房,就见书桌前坐着一位少年公子,正悠闲地翻书,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是他们,忙笑着站了起来。

刘家兄妹一看,正是李菡瑶。

双方有半年未见,刘诗雨觉得李菡瑶长高了些,且更从容自信,丝毫没有被流言困扰的模样,也没有家族即将倾覆的危机感和凝重感,笑吟吟的。

刘嘉平有些激动,抢上前招呼道:“李姑娘!”忽然想起正在刘家的范大勇,又心生愧疚。

李菡瑶一眼看穿他心理,笑道:“看来,刘家真要跟人联手对付我李家了。恭喜刘姐姐。”

刘诗雨冷静道:“这事尚未定。”

刘嘉平慌忙道:“刘家是不得已。”

李菡瑶拉着刘诗雨的手,一面对刘嘉平道:“小妹自然知道刘家苦衷。小妹并不怪你们。”

刘嘉平忙问:“此话当真?”

李菡瑶道:“自然是真。小妹今日约二位来,正要说这事。”她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

大家坐下,刘家兄妹如临大敌。——李菡瑶,绝不是约他们来叙旧的,只怕是警告的。

刘嘉平郑重道:“李姑娘请说。”

林知秋本来欢欢喜喜当这个居中传信的人,结果李菡瑶一句“恭喜刘姐姐”让他如被雷击,看着刘诗雨半天回不过神来,“恭喜刘姑娘什么?”

李菡瑶有些意外他的反应,看了刘诗雨一眼才道:“这个还是等刘姐姐自己告诉公子。”

林知秋满脸惶惑。

刘诗雨因为看了百美图而对他产生的些许改观又崩溃了,心想:呆劲又来了!

“公子能否先回避?”

她冷静地、坚决地说道。

林知秋默默退了出去。

刘诗雨这才看向李菡瑶,示意她可以说了。

李菡瑶笑着眨眨眼,道:“他喜欢姐姐。”

刘诗雨:“……”

谁要你说这个!

刘嘉平则注视着李菡瑶,心想:这有什么稀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倾慕你呢。

李菡瑶调笑了一句,话锋一转,道:“刘家不得已,小妹不会怪刘家。小妹也不会坐以待毙。二位该知道我的手段,不会奢望将来小妹会对刘家手下留情吧?”

刘嘉平:“……”

刘诗雨:“……”

果然是警告!

第444章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

“其实,这就是一场豪赌,将一生的志向和家族的兴衰都押上的豪赌。赌的是你们的眼光。刘兄和刘姐姐非庸碌之辈,当会做出正确选择。”李菡瑶并未跟刘家兄妹多说,丢下这一番话就起身,准备告辞。

“姑娘请且等等!”

刘嘉平急叫出声。

李菡瑶心中一动,想“这趟没白来。”她停下脚步,注视着刘嘉平,也不问,等他自己说。

这是以静制动。

刘嘉平心“砰砰”乱跳,连带身子也跟着颤抖,他竭力平复,并组织混乱的思绪,想着如何措辞。

这是一场豪赌!

总结的多么简洁,而且犀利。

他要押哪一方呢?

心中已经决定了,但他依然紧张!

他不由看向妹妹。

刘诗雨也急速思忖。

刘嘉平急急对李菡瑶道:“请容在下跟妹妹商议片刻。”

李菡瑶微笑道:“请便。”

于是她又回身坐下了,心里却想“成了。”刘家兄妹肯当着她的面商议后续,要么是拖延时间,要么是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想跟她联手,她断定是后者。

刘家兄妹便坐到了一起,低声商议。

他们拟出几个要点:

第一,刘家并不缺钱,跟范大勇联姻,纵然斗倒了李菡瑶,也不过变得更有钱,却埋下一个隐患,即刘家从此受制于范大勇及其身后人。第二,范大勇能否斗得过李菡瑶还难说。第三,若斗不过李菡瑶,李家将成江南霸主……

说到这,刘嘉平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害怕,是激动!

窥见曙光的激动!

他低声道:“若我们倾力帮助李姑娘,李姑娘成功后,我刘家将摆脱商贾身份,我与妹妹均能出人头地。所以,兄决定押李家!妹妹觉得如何?”

刘诗雨道:“我不嫁范大勇!”

神情很坚决。

李菡瑶敢抗婚皇帝,她还不能抗婚一个草莽将军?她一人之力不够,便与李菡瑶联手。李菡瑶曾与郭晗玉联手,获得双赢,她同样可以联合李菡瑶。

刘嘉平用力握住妹妹的手,给予她力量,也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坚定道:“好!哥绝不让你受委屈,若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保护,枉为大丈夫!”

刘诗雨只觉嗓子眼**辣的,这世上多的是拿亲人的终身换取荣耀的人,哥哥却肯保护她。

“那咱们去跟李姑娘说。”

“哥你去说。”

“咱们一块说。”

兄妹起身,来到书桌前,面对李菡瑶,刘嘉平道:“李姑娘,我们……”他们刚做出人生重大决定,尚未从激动中平静下来,虽急于向李菡瑶表白心意,却不知如何开口,但他们眼中的神采泄露了他们的心思

李菡瑶把身子一正,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微笑道:“看来,贤兄妹已经决定了。”

刘嘉平忽然就镇定下来。

他用力点头,肃然道:“打仗,需要无数银子。我兄妹愿倾尽家财,辅佐姑娘争霸天下。”

李菡瑶一怔——刘嘉平如此有魄力,这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探究地盯着他们兄妹,眨眼间便想到各种后续问题,问:“令尊那里如何解决?”

刘嘉平冷静道:“乱世当头,做儿女的该担起事来,怎能让长辈操心。父亲该养老了。”

欲谋天下,先谋家主。

他要先造父亲的反!

李菡瑶又看向刘诗雨。

刘诗雨也郑重地点头,欣慰哥哥在关键时候能冷静下来,几句话概括了他们的诚意。

刘嘉平从怀里掏出一锦囊,从中取出一沓银票,扬起,定定地看着李菡瑶,道:“这是五百万两银票,父亲命我抽调来给范大勇的军费,作为联盟的献礼。我今将它捐给姑娘,作为刘家支持姑娘的投名状!”

李菡瑶吃惊,刘诗雨更震惊。

刘诗雨讶异道:“哥哥早就做出决定了?”否则不会将这么大额的银票带来赴约。

刘嘉平淡然点头。

哼,他好歹是刘家的少东家。商场如战场,他在商场打滚多年,岂能没有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范大勇若以为就这样轻易操控刘家,就大错特错了。

李菡瑶没有欣喜若狂,没有去接那银票,而是问刘嘉平:“刘兄为何不选别人,比如玄武王?王壑现在正辅佐玄武王,还有许多朝臣和有识之士,都归到张世子麾下。玄武王虽还未称帝,其势已成。我们还查到,这范大勇已跟靖海大将军颜贶联络上了,而颜贶也投靠了玄武王。王壑又派忠勇大将军之子赵朝宗来江南支援颜贶,要助他夺取江南。令尊跟范大勇联姻,正是因为长远打算。”

刘嘉平问:“那姑娘就不怕?”

李菡瑶笑吟吟道:“我不怕!”

刘嘉平笑道:“为兄也不怕。姑娘也说,玄武王麾下聚集了许多有识之士,不提王壑、颜贶这些人,还有大靖许多老臣,堪称人才济济。我刘家在这些家族面前不值一提,我兄妹也比不过王壑他们,倒不如投靠姑娘,姑娘定能重视刘家,重用我兄妹二人。”

李菡瑶双目炯炯,问:“刘兄相信我?”

刘嘉平点头道:“姑娘在京城已经证明了自己。姑娘有能力跟王壑、张世子抗衡,只不过世人轻视女子,所以才不肯效命于姑娘,更不愿姑娘坐大。”

李菡瑶再问:“刘兄愿屈从于女子?”

刘嘉平冷静道:“我只要兴盛刘家。谁当皇帝,是男是女,对我来说,并无差!”

李菡瑶道:“好一个‘并无差’!”

这话太合她的心意了。

她昂然道:“好!小妹接受这份大礼——”她接过那一沓银票,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向刘嘉平和刘诗雨伸出双手,郑重道——“让我们共襄大事,看鹿死谁手!放手施为,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刘诗雨欣喜地握住她的手。

刘嘉平虽激动,却伸着手犹豫,不敢抓李菡瑶的手。会不会唐突了佳人?

李菡瑶笑着抓住他的手,两手交叠,将三人的手相互覆盖,三人同心,结盟达成!

刘嘉平做梦也未想到有一天能跟李菡瑶执手相握,虽无关男女之情,却令他感慨万千。——从此后,他们为着相同的志向并肩作战,这样也很好。

第445章 辣手摧“画”

既结盟,便是一家人。

下一步行动须得商议。

李菡瑶示意二人坐下。

她先挥笔写下一份收据,签收了刘家五百万,又拟了一份盟约,三人都摁了手印、盖了私印。

刘嘉平跃跃欲试道:“范大勇就在刘家,扬言三天内覆灭李家。不如愚兄弄包药毒死他!”

李菡瑶噗嗤一声笑了。

刘嘉平讪讪道:“不行么?”

李菡瑶道:“此人有些才能,虽与令尊结盟,在未娶刘姐姐之前,对你们定有防备。刘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怒了他,连累刘家。再者,这次不同于以往,这是我图谋江南的首次战役,我打算正面击败他。叫天下人瞧瞧,李菡瑶到底有没有能力争霸天下!”

一席话说得刘家兄妹热血上涌,同时庆幸自己选择了李菡瑶,免除了刘家灾祸。

刘诗雨一向稳重,此时看着李菡瑶展现女人的英姿和魄力,也不禁豪情万丈,急迫地想做些什么。

因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菡瑶道:“你们暂时不用做什么,等我消息。”遂与他们交换了联络的秘密讯号,便催他们回去,以免范大勇找他们找不着,对他们起了怀疑。

商议定,三人先告辞。

临去时,李菡瑶笑对林知秋道:“听闻林公子画艺不凡,可否帮我画幅像?”

若是以往,林知秋是求之不得。在画者眼中,以什么人入画,画的意境迥然不同。李菡瑶蜚声江南,独立特行,他早想画她了,只是没机会得见一面。眼下李菡瑶当面相求,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两眼盯着刘诗雨,嘴里胡乱应道:“这好说。等哪天闲了就替姑娘画。”

刘诗雨见李菡瑶求画,没来由地自豪,瞅了林知秋一眼,道:“妹妹放心,我催着他。他画得可好了。”

李菡瑶笑道:“那就劳烦公子了。”

说罢飘然离去。

然后刘家兄妹也告辞。

林知秋忙叫:“刘姑娘……”他很想问“姑娘喜从何来”,又问不出口,纠结又难受。

刘诗雨新和李菡瑶结盟,要图谋天下,这是何等大事,她心头被这件事填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人和事。再者,虽然李菡瑶叫他们别轻举妄动,但那是对范大勇的,刘家内部一些人事——比如刘老爷的家主之位,要他自个让出来是不可能的,只能“逼宫”,这不能不提前谋划,她急于要跟哥哥回家商议这事,因此并未看出书呆子的异样。

刘嘉平也是一样急迫。

两人匆匆离开林家。

林知秋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鼓起勇气叫一声“刘姑娘”,前面那兄妹俩正低声说话,根本没听见。

林知秋再没勇气叫第二声。

进入刘家,眼看他们兄妹回家了去了,林知秋脸皮薄,不好再跟,只得怏怏地去工坊了。

他既拿人家的工钱,不得干活?

刘诗雨邀哥哥来到自己院中,刚坐下,还没说一句话,夕儿便进来回禀道:“姑娘,少爷,明叔来了。”

刘诗雨忙道:“让他进来。”

明叔是工坊的管事,来此定有事。

明叔慌张进来回道:“姑娘快去,范将军要杀林公子呢。”

刘诗雨霍然站起,失声道:“什么?!”

刘嘉平和刘诗雨匆匆赶去工坊。

林知秋的画室内一片狼藉,各种画稿扔得满地都是,两个全副铠甲的禁军正站在长桌前,粗暴地抖开卷轴,抖开后,双手撕扯画幅,扯烂了便丢进火盆,火盆中不时腾起一阵火光,耀亮了傍晚的画室,烟灰飞舞。

林知秋倒在桌下,被范大勇踩在靴底,如同被踩住的大乌龟,四肢拼命划拉,却挣扎不起。但他依然不肯放弃,目眦尽裂、徒劳地叫喊:

“别撕了!住手!”

“求将军别撕了!”

范大勇充耳不闻。

跟林知秋学画的一众女子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阻止。

刘诗雨看见这混乱场面,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住手!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抄我刘家?”

刘嘉平直接上前拦住禁军。

两禁军停手,看向范大勇。

林知秋看见刘诗雨,如见救星,在范大勇的脚下拼命挣扎,向前爬着喊:“姑……娘!”

刘诗雨走到范大勇面前,扬起脸,盯着这个高大英武的年轻将领,严厉道:“放开他!”

刘嘉平也过来了,冷冷道:“刘家犯了何罪,将军竟然在刘家工坊内大动干戈?”

范大勇看见刘诗雨,目光一亮——美丽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喜欢呢?刘诗雨实在太合他心意了。但他脚下却丝毫未放松,眼神冷冽,杀气凛然。

范大勇是一个真正的兵勇,血性男儿,最崇尚武力。在朱雀王麾下服役几年,便轮转到地方,因他没有背景和势力,在军中一直受压制,不得寸进。即便这样,他也凭着一身武力混得不错,虽无大作为,也无人敢欺负他。不过,越是这样,上官越压制他,生恐他上去了。

李菡瑶造反给了他机会。

前任将军死后,他升做将军。

他决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施展抱负。他在军中浪掷了这些年光阴,看惯了各种阴暗的争斗手段,他便要巩固自己的实力和势力,于是学着纵横联合。

首先便是练兵。地方禁军吃空饷十分厉害,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招兵买马,要将吃空饷的名额都补完整,使自己这个将军名至实归,威震一方。

其次便是联姻。招兵买马要银子,靠上面拨银子不现实,更何况眼下朝堂混乱,天下无主,他想找地方要银子也没地方要去,于是他瞄上了锦商。

一众锦商中,他选中了刘家,不是因为刘家比旁人有钱,而是因为刘诗雨。将来他官越做越大,若娶个无脑的蠢女人可不成,须得稳重大气,能替他镇守内宅、应付官面上的人情往来。刘诗雨温婉美丽,又擅治理人事经济,又不像李菡瑶那般强势,正可辅佐他事业。

第三便是立威。他要灭了李菡瑶,树立自己的威望。一来这是他晋升的途经;二来他认为这是大义,李菡瑶造反,就该镇压;第三,则是代表天下男人教训那些不安分守己的女人,譬如李菡瑶,譬如梁心铭。

女人,就该待在内宅。

女人参政,这是误国!

他绝不容李菡瑶在江南搅风搅雨,以前他被压制,没有机会,现在他有机会了,绝不会手软。

眼下,他见刘诗雨浑身散发凛然之威,居然替一个书生出头对抗他,本来只想小惩一番,忽然不想放过这个书生了。他脚下用力一碾,就听“嘎吱”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传来,林知秋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诗雨震惊道:“你……”

这一刻,她真想毒死这人。

第446章 知音

刘嘉平转身欲叫“来人”,明知眼下跟范大勇硬碰非明智之举,他还是忍无可忍。

这人太嚣张了!

因不知李菡瑶到底有什么安排,他不敢贸然行事,只想试试这范大勇的行事作风和对刘家的态度。

范大勇制止了他,并道:“请刘公子和刘姑娘息怒。”

刘嘉平冷冷地盯着他,道:“范将军在我工坊内耀武扬威,还打伤了人,让我们如何息怒?”

范大勇扬起手中的卷轴,道:“本将军是为了刘姑娘才教训他。二位怎么反怪起我来?”

刘嘉平道:“这话何意?”

范大勇将卷轴塞给他,道:“贤弟请看。”

刘嘉平心中狐疑,面上不肯让步,依然对他道:“请将军挪开贵脚——我刘家作坊还从来没出过人命呢,不想坏了这个口碑。”范大勇这次很给他面子,将穿皮靴的脚从林知秋的胸口挪开。刘嘉平急忙吩咐明叔“快请大夫来!”明叔急忙转身出去叫人去请大夫来。

刘嘉平又让两女扶起林知秋。

刘嘉平这才展开卷轴,刘诗雨也冷冷地盯了范大勇一眼,走到哥哥身边与他一同观看。

范大勇瞅着他们,嘴角微扬。

他并非没有心机之辈,怎会随意惹怒刘诗雨?在动手之前,就捏住了这幅画,作为辩解的依据,使得他动手有理有据,不但不会惹怒刘老爷,还会得到刘老爷的信任,提高他在刘老爷心中的分量,还立了威。

刘嘉平看了画,微怔。

刘诗雨一看,也是一愣。

这幅画上画的也是她,不过不同于其他姿态,这幅画的是她的睡态。画中的她只穿着贴身小袄,侧身伏在熏炉上,娇憨可爱。这副模样,按理不该被外男看见的,林知秋不但看见了,还画了下来。

刘诗雨蹙眉想了想,便想起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去年冬某日,她来工坊巡查,忙到中午,命人叫林知秋来问一件事。等待时,她因太累了,依着熏炉打瞌睡;又因屋里不仅有熏炉,还有两个火盆,暖融融的,她嫌燥热,便脱了外面的大衣裳,只穿着贴身小袄趴在熏炉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这副睡态被奉命前来的林知秋看见了。

书呆子最擅长捕捉一切美好的事物,当时灵感顿发,转身便绘制了这幅美人酣睡图。

之前刘诗雨没看到这一幅。

刘诗雨跟哥哥去林家会见李菡瑶,范大勇跟刘老爷定下亲事后,心血来潮,想见刘诗雨。

他一路询问,来到工坊画室,发现了林知秋尚未收起来的画,竟全是刘诗雨,越看越怒。尤其是这幅刘诗雨穿贴身小袄的画,因画面中只有熏炉矮几,并无其他家具,看去仿佛在闺阁内室小睡,林知秋如何看见的?

他当即将这画当作揍人把柄。

他道:“这些画,囊括了姑娘各种场合的各种姿态,若非他暗中偷窥姑娘,如何能画得出?他一个读书人,在刘家工坊做工,不谨守本分,竟然觊觎姑娘美色,不该死?事关姑娘闺誉,本将军岂能不教训他!”

刘嘉平无言以对。

刘诗雨也一惊。

忽然间,她想起林知秋所说,女子的灵慧和妙处,岂是迂腐和心胸狭隘之徒所能领会。

此刻,她是真正懂这话了。

林知秋违了礼法吗?

不,他心思纯净的很,虽然爱她,却毫无亵渎之意。

这些画不堪吗?

不,每一幅都是经典!

可是,她却无可辩驳。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心中有秽,所见皆秽。

在范大勇眼里,这些画只表达了一个“色”字,他身为刘诗雨的未婚夫,自觉受到侵犯,以世俗礼法为由惩治林知秋,名正言顺。

刘诗雨冷静道:“将军误会了。这是我请林公子替我画的。林公子画技超绝,我才请他。”

范大勇眼神一冷,道:“姑娘既请他画像,画完为何不将画拿回去,却将这许多画像留在他处?这样画留在外男手中,若被人看见,姑娘百口莫辩。”

这是怀疑她与人私通?

刘诗雨眼神也冷了,讥讽道:“将军行伍之人,不知书法绘画这等雅事,是最有讲究的。一幅上等佳作,不仅要绘出被画者最有灵性的刹那,还要作画者灵光乍现,方能将这刹那变成永恒。若盛装后坐在那摆个姿势便让人画,任凭如何搔首弄姿,也画不出好的来。

“我便嘱咐林公子,不必拘于一日一时,灵感来了便画,我自会从他的画稿中挑选最具有灵性的。

“今日,原是林公子派人告诉我,说已经画了近百幅,请我来挑。我便来看画挑选。后来因为有事与哥哥出去了,没将画收起来,谁知将军私自闯入画室,不经允许翻看画稿,反说我们不检点,将画轻易示人。

“将军看见也罢了,凭什么不问皂白就打人?这些画每一幅都堪称经典佳作,且我衣装正经,并无不当之处,怎的落在将军眼里,说得如此不堪?”

正好林知秋醒来,听见这番话,不仅深得知音之感,且听出她维护之意,不由眼睛红了,喃喃道:“姑娘……”有这番话,他被踩断肋骨也值了。

范大勇则心一沉——

这是讥讽他不懂鉴赏画?

一定是!

他从刘诗雨的眼中看出对自己的嘲笑。刘诗雨言语之间也明白无误地讥讽他,说这些画本是佳作,却被他说得如此不堪,岂不是他没眼光?还指责他私闯画室,不经允许便翻看画稿,是窥视他们的秘密。

他们,自然是刘诗雨和林知秋。

眼前的刘诗雨一派威严,凛然不可侵犯,其言语犀利,让范大勇很不喜,让他想起了李菡瑶。

他可不要一个强势妻子。

妻子可以能干,但要以夫为天。

他已经惩罚过林知秋了,也告诉了刘家兄妹打人的理由,是为了刘诗雨的闺誉,若刘家兄妹识相,这事便到此为止,结果刘诗雨不但不承情,反嘲弄了他一番。刘诗雨如此维护林知秋,很不寻常。范大勇心中升起浓浓的醋意,怀疑他二人有私情。果真如此,他绝不能容!

立威,就从刘诗雨开始!

他放开身上威势,眼中杀机凌厉,冷冷道:“姑娘既不知错,还嫌本将军多事,不如请刘老爷来断这桩公案。”说罢,命人去请刘老爷。

第447章 美女救书生

刘嘉平知道父亲来必定向着范大勇,想要阻止,又无法阻止,只得示意刘诗雨当心。

刘诗雨并不在意,转身去察看林知秋的伤势。她不怕父亲对自己怎样,却担心连累林知秋。

林知秋被抬到画室的椅子上靠着,单手撑着椅子扶手,另一手捂着胸口,疼得冷汗涔涔。

刘诗雨看得又难受又愤怒——不就画个画嘛,若书呆子有权势,凭着这些画他就能名扬天下,成为受人尊敬的丹青妙手,而不是被踩断肋骨;若她刘家有权势,范大勇即便不满,也不敢在刘家动手打人。

她暗暗发誓:

一定要强大起来!

她跟定李菡瑶了!

林知秋被刘诗雨眼中的阴霾吓着了,战战兢兢道:“姑娘,都是在下的错,对不起……”

刘诗雨断然道:“这不是公子的错!是我让公子画的,公子为何要说对不起?”一面警告地盯了他一眼,示意他待会别乱说话,以免事态越发不可收拾。

林知秋:“……”

刘诗雨的维护令他喜悦万分,却又担忧不已,但他真能缩着头躲在刘诗雨的背后吗?

不,他做不到!

刘老爷匆匆赶来了。

范大勇并不恶人先告状,示意刘家兄妹述说事情缘由,他就在旁听着,不怕他们弄鬼。

等他们说完,他又示意刘老爷看那些画像,特别挑出那幅刘诗雨倚着熏炉酣睡的画像,并道:“刘老爷,这姓林的画了刘姑娘近百幅画像,对刘姑娘恐怕比刘老爷这个当父亲的还熟悉,连在闺房内睡觉的模样也叫人画了去,这不是窥视刘姑娘美色是什么?刘姑娘却说,是她请姓林的替她画的,还说这些画是经典佳作,没什么不当之处,是本将军粗鄙看不懂。本将军是不懂,不懂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竟如此不在乎女儿家的名声。本将军担心……”说到这,他止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刘老爷。

刘老爷听出他言下之意,是担心当活王八,顿时羞得老脸涨紫,怒从心头起,双手抓住那幅画,“呲啦”一声扯作两半,又接连再撕成碎片,然后扔到地上,用脚连跺。犹不解恨,口中还骂道:“狗屁的佳作!”

刘老爷粗暴的行为吓坏了林知秋,也颠覆了他对刘老爷的认知——这还是那个和气的刘老爷吗?

说起来有些讽刺:书呆子敢肖想刘诗雨,除了情不自禁,还源于刘老爷的“鼓励”。他认为刘老爷胸襟和眼界都不凡,选择儿女亲事是不会拘于门户和财势的,只会看重品貌和才学,而书呆子从不妄自菲薄,清高的很呢,认为自己有能力争取。此刻,他的幻想彻底破灭。

这是一个金钱的世界!

刘老爷与那些人并无不同。

刘老爷转脸看见林知秋直瞪瞪地盯着自己,火气更盛,冲过去揪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揪得离开座椅悬着,骂道:“该死的穷酸,竟敢窥视小女!”

林知秋断骨交错,疼得脸色煞白。

刘嘉平扯住父亲不住劝解,不但劝不住,拉扯中反令林知秋不断摇晃,疼得更厉害了。

刘诗雨没动,她知道自己上去解释并不能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让父亲更怒,因此转向范大勇,眼神冻得怕人。

她在心里问李菡瑶:

你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杀了这人?

你若不来,我便要动手杀了他,再向你递一份投名状。但若我贸然行事,会不会打乱了你的计划?

范大勇有些不寒而栗。

这样的刘诗雨让他感到很危险。原以为温婉的女子,竟是朵带刺的玫瑰!他不禁犹豫了,跟刘家联姻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吗?会不会坏事?

忽然他想到那巨额的军费。没有军费,他便无法扩军养军,便无法壮大势力。为了军费,他也要摘下这朵带刺的玫瑰!他盯着刘诗雨,兴起强烈的征服欲:若连一个女子都拿不下,如何实现凌云壮志?

两人对峙,刘诗雨冷冷道:“我的名声如何,轮不到将军操心。将军想娶我,那是休想!”

范大勇道:“这可由不得姑娘。”

这时,他听见刘嘉平正劝刘老爷,“父亲,他身受重伤,再闹下去要出人命了。”刘老爷见林知秋脸色实在难看,也害怕起来,松开了林知秋。他狂傲道:“这人是本将军打伤的,死活都与刘老爷无关。”

刘老爷一听,胆气又壮了。

他既恨林知秋色胆包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觊觎女儿的美色,又害怕被搅和了与范大勇的联姻。刘诗雨跟范大勇对峙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女儿的眼神好可怕,他做父亲的见了都胆寒。女儿一向很温婉、很听话,这次居然违抗父母之命,难道真跟林知秋有私情?

想到这,他怒气再起。

他命人将林知秋关起来。

刘嘉平急道:“使不得,父亲。”

刘诗雨也无法再忍,对着父亲质问道:“这都是女儿让他画的。父亲为何要迁怒他人?”

范大勇给了刘老爷胆气。

李菡瑶也给了刘诗雨胆气。

她敢跟父亲直面相抗了。

横竖哥哥要夺家主之位!

刘老爷怒喝道“住口!你这不孝女!枉我精心培养教导你这么多年,还让你跟你哥哥一道打理家族买卖,指望你能历练得出息些,谁知白费了心思。你竟糊涂天真至此,不辨善恶,维护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阴险小人。你不为你自己的名声着想,也该想想我刘家的名声!”

又骂林知秋:“下流东西!枉读了圣贤书,不修身上进,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知秋羞愤欲绝,只因爱慕并感激刘诗雨的维护之情,才忍下了这屈辱,不曾还口,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头就辞工,免得让刘诗雨夹在当中为难。

刘诗雨见自己插手果然让父亲火气更盛,不由懊恼,忙朝哥哥刘嘉平使眼色,示意他劝和。

她也不愿激化矛盾,她处理事情一向平和稳重,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一来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林知秋受罪,二来她生恐父亲受范大勇挑唆,草菅人命。——眼下乱世为王,范大勇手握兵权,弄死一个人太容易了。

所以,她才强硬对抗。

这是美女救书生。

第448章 五百万不见了

书呆子太弱了,她不得不强,才能护住他。说到底,书呆子不过就画了几幅画而已,哪里就罪大恶极了?

她听了父亲骂林知秋的话,觉得十分不入耳——林知秋秀才出身,怎就成了癞蛤蟆了?

范大勇才是癞蛤蟆!

她忍不住再一次顶撞父亲:“父亲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天鹅,女儿不过是商贾之女。所谓联姻,那是想图谋刘家的钱财当军费。女儿决不答应!”

刘老爷气得倒仰,指着林知秋厉声道:“他不是图谋刘家钱财,他能给你画那些画?”

刘诗雨无语:父亲简直老眼昏花!就书呆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还懂得图谋钱财?他连月银都能忘了领,作画连饭都忘了吃,是个吸风饮露之人。

他父女争吵,林知秋看不下去了,想着都是自己画画惹出来的风波,遂慨然承当道:“这都是在下糊涂,私自替刘姑娘画像,请刘老爷别骂姑娘……”

刘老爷和刘诗雨同时喝:

“闭嘴!”

“要你管!”

林知秋:“……”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处理人事,但要他躲在刘诗雨的背后当懦夫,他真的做不到。

他瞅着刘诗雨出神——此刻的刘诗雨凛然不屈,他心中又有一幅画稿浑然天成……

回去便画下来!

这念头一起,他吓得一哆嗦,不禁暗骂自己:真是贼心不死,还画呢,眼看命都没了!

刘嘉平趁父亲和妹妹僵持,忙插入进去,先责怪妹妹不该顶撞父亲,逼着妹妹对父亲赔罪,又对刘老爷道:“父亲息怒,儿子这就让人把他关起来。”

他叫明叔进来将林知秋抬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让大夫诊治,再晚书呆子真要废了。

刘老爷也不愿把事情闹大,见儿子面子头上顺从了自己的意思,也就顺势下了台阶。

刘嘉平忙携刘诗雨告退。

范大勇却不肯息事宁人,随刘老爷回正院的途中,向刘老爷施压。他道:“这事是本将军自作多情。原以为是替刘姑娘出头,谁知刘姑娘有自己的主张。刘老爷收了本将军的聘礼,难道不该给本将军一个说法?”

刘老爷忙道:“将军多虑了。收了聘礼就是亲家。小女虽糊涂,断不敢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范大勇道:“可是刘姑娘刚才当面说不愿嫁本将军。令郎好像也不大赞成联姻,说好的军费不肯交。本将军原想着,既结了亲,就是亲戚,银子早一天迟一天,都不是大事,若只管催逼着交钱,岂不伤了亲戚的情分?眼下看来,他竟是在敷衍本将军,拖延时间……”

他眼神微眯,寒光闪烁。

刘老爷吓一跳,忙道:“没有拖延。还差几十万,犬子正在筹,等凑齐了就交于将军。”

范大勇反问道:“这话你信?”

刘老爷顿时面色不好了。

出了林知秋这件事,他心里也很不安,生怕联姻之事起什么波折,给刘家带来灭顶之灾。

他不由恼恨一双儿女不省心,不明白他为刘家的一番苦心和筹谋。为免出事,他当即做出决定,对范大勇道:“我即刻让犬子将已筹集的银子交于将军。”

范大勇听见他答应先给钱,对他放心了,当即道:“本将军觉得刘姑娘对那酸儒并无情义,只不过因为心善才出面维护,是那酸儒心怀叵测。”

刘老爷忙道:“将军慧眼如炬。”

范大勇道:“但刘姑娘年轻,不识人心险恶,容易被人利用,未免生事,本将军想三日后成亲。既娶了姑娘,范刘便是一家人,刘府的安危和刘姑娘的未来,便都在本将军身上了,本将军定会护刘家周全。”

刘老爷听了心动。他也担心迟则生变,可是三天后成亲也太急了。像刘家这样的织锦世家,娶媳嫁女都是大事,草率不得,更何况他女儿嫁的是将军,婚礼更不能办的简便了。他踌躇问:“是否太仓促了?”

范大勇道:“不仓促。刘家家大业大,备一份嫁妆轻而易举;至于观礼的客人,本将军成亲,从巡抚到县令都会亲至,这排场总能让刘老爷满意。”

刘老爷喜道:“满意,满意!”

人活的不就是一张脸嘛。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大事,然后便来找刘嘉平要银票,把这翁婿的关系彻底系牢了,才安心。

刘嘉平把银票都交给李菡瑶了,如何还能拿得出五百万来?只得咬死说,尚未凑齐。

这借口刘老爷听过一次了。

他不由生了疑心,不耐烦道:“说了先把已经筹集来的交出来,无需等凑齐。”

刘嘉平:“……”

他急中生不出急智!

范大勇脸一沉。

刘老爷心一沉,厉声喝道:“孽子,银子呢?”

刘嘉平沉默不语。

刘老爷叫了大掌柜来问,得知刘嘉平早已从各地抽调了流水银两百万两,加上年关清算归拢来的银子,总共五百万两,都开了银票,不由震惊。

他逼问儿子:“银票呢?”

刘嘉平再找不到借口,只得装作年少鲁莽,昂然道:“儿子不答应联姻。父亲,这亲事不能结!”

刘老爷道:“这也由不得你!”

刘嘉平道:“银票在儿子手上!”

刘老爷:“……”

他气得想笑,然一看范大勇的眼神,就笑不出来了。他再顾不得了,命人捉住刘嘉平搜身。搜身无果,又搜他的卧房、书房等起居之所。

那银票不翼而飞了!

范大勇心中升起被愚弄的愤怒,对刘老爷道:“若刘少爷只是反对联姻,本将军还可理解;我只怕他勾结李菡瑶,把银票送给反贼了。下午他跟刘姑娘去了何处?”

他本是敲打并逼迫刘老爷,谁知竟一语中的。

刘老爷便逼问刘嘉平,刚才去了何处。

刘嘉平说,他跟妹妹、林知秋在一起参详修改织锦的意匠图。这是他机警,因为他们三人出去难保不被人看见,回头对出来,他也有底气。

刘老爷便去查问。

一问问出他们去了林家。

范大勇起了疑心,问道:“为何不在工坊商议,要去林家商议?怕是会见什么人吧?刘少爷不愿说,那酸儒未必能抗住不说,不说就大刑伺候。刘老爷若不舍得打儿子,不妨去审问那姓林的。”

第449章 李菡瑶,你在哪里

他这是一箭双雕:既能逼问刘家兄妹去向,看到底有没有与李菡瑶勾结,又能借机除掉林知秋这个眼中钉。

五百万不见了,刘老爷也慌张,自然要追查。

刘嘉平急了,怕书呆子再受折磨,就没命了;还怕书呆子扛不住折磨,道出真相,忙叫道:“银票就在儿子这,父亲不必去为难林公子。”

刘老爷伸手道:“拿出来!”

刘嘉平:“……”

他交不出来。

刘老爷道:“既如此,别怪我狠心!”

他吩咐下去,将刘嘉平和刘诗雨都关在各自院内,不准踏出院门一步,什么时候交出银票,什么时候放出来。

范大勇道:“他二人都是刘家的少东家,令郎更是刘家未来的家主,下人们谁敢得罪他们?这关押岂不成了一句空话?不如本将军借几个禁军给刘老爷看守。”

刘老爷道:“如此更好。”

刘嘉平心一沉,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唯有指望李菡瑶来救他们了。嘴上他却不肯认输,冷笑道:“范将军干了这些事,还想结亲吗?结仇还差不多。”

范大勇也是心一沉,道:“若刘少爷执意要与范某为敌,范某也无法,只要你承当得起那后果。”

结亲不成,绝不善了!

他不会放过刘家!

刘老爷心惊胆战道:“将军息怒。犬子年少狂妄,不知好歹,小民定会管教他。这亲是小民定的,小民绝不敢愚弄将军,刘家誓与将军共进退!”

范大勇眼中戾气一闪,道:“本将军知道刘老爷诚意。刘少爷想必是见那李菡瑶没吃过亏,便以为她无敌了。这好办,本将军这就将李家灭给刘少爷看。”

刘老爷忙奉承道:“将军英明。”

他虽不知刘嘉平是否将银票送给了李菡瑶,却还是巴不得范大勇灭了李家。如此一来,儿子和女儿便知道范大勇厉害了,会同意他的联姻决定。

刘嘉平笑道:“如此甚好。将军别总催银子。这会让在下以为,将军斗不过李姑娘,所以跟刘家联姻,让刘家助纣为虐,帮你灭李家;若你能先灭了李家,再来跟刘家联姻,展示了自己的实力,在下便没话说。”

范大勇冷笑道:“这有差吗?”

刘嘉平道:“怎么没有?刘家和李家乃世交,若助你对付李家,同行如何看我们?你灭了李家再来联姻,便不关我们刘家事了。我们也问心无愧。”

范大勇轻蔑道:“伪君子!”

刘嘉平道:“虚伪是有点。但人活在世上,总得顾个脸面;若是脸都不要了,活着有何趣?”

范大勇:“……”

这是骂他不要脸?

他面无表情地瞅了刘嘉平一眼,转身离去。

刘老爷也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急忙跟上。

刘嘉平看见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以及堆在眉心的烦躁,还有沉重的背影,暗叹:父亲,真老了。

刘家工坊一间空置的库房内,林知秋双手被吊在房梁上,身体荡悠悠挂在空中,两个禁军手持藤鞭站在他面前,轮番鞭抽他。每抽一下,他不仅要承受鞭疼,更要承受因身体晃动带来的胸口骨折疼痛。

虽然疼得龇牙咧嘴、惨叫连连,但他眼中却露出骄傲和自豪,因为他终于能展现自己高贵的品格了。

想让他屈服,做梦!

他绝不出卖刘姑娘!

他回想之前刘诗雨跟范大勇、刘老爷的对峙,为她的风采所折服。嗯,他又有了一幅刘姑娘的画像腹稿,等回家就画下来。唉,什么时候能回家?

好饿!

可见,书呆子也是要吃东西的,刘诗雨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吸风饮露,证据不足。

刘老爷反复审问林知秋,问他之前带少爷和姑娘去林家,到底是会什么人去了。

每一次他都回答“修意匠图稿。”这并非他有多机智,或者他跟刘嘉平心有灵犀,完全是他日常干的就是意匠这个工作,所以顺口便扯了出来。

真正机智的是刘嘉平。

他算准了书呆子的个性。

刘老爷听了十几次这个回答,渐渐动摇了:莫非他们真的是为了修图,没有别的?

林知秋数次昏迷,又数次被水泼醒,疼痛加上寒冷,渐渐发起高烧,脑子也迷糊了。他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说,千万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范大勇建议刘老爷在工坊审问林知秋,是为了震慑织工们。库房传来的阵阵惨叫,的确令织工们畏惧,却也成功地激发了他们对官兵的憎恶。

林知秋在工坊向来人缘好,尤其是女人缘好——纺织工坊就是女人多——大家都因此同仇敌忾,等听说两位少东家也被关起来了,更加群情激愤。

天黑时,范大勇来了。

刚才他与齐县令联手,封锁霞照城水路进出口,他则带着一千禁军赶去杏花巷,查封了李家别苑和太平工坊,捉拿李家人。结果,别说李家人,便是李家心腹下人和管事,如李菡瑶的六个大丫鬟,如墨管家等,一个都没拿到,倒是工坊的工人和管事一个都不少。

他没有滥杀织工,只命人严加拷问那些管事。这并非他心善,对于李菡瑶的人,他是不会手软的,他肯饶恕织工,是因为这工坊和工人已被他看成自己的,他留着他们,是要作为结盟条件转给刘家,并赚取军费。

安排已毕,他才回到刘家。见刘老爷这里也是一无所获,不由心中发狠,命人将林知秋的老母拘了来,当着面威逼林知秋:“你若不说实话,你母就要受罪了。”

说罢,令人给林母上拶指。

林知秋大惊,哭喊道:“娘——”他面临孝义的选择,是做孝子,还是重义气?

书呆子茫然了。

林母神情决绝。她感激刘诗雨收留儿子,不仅让他母子有了衣食来源,还顾全了儿子的自尊和颜面,报恩都来不及呢,怎肯出卖刘家兄妹?再说,她知道儿子爱慕刘诗雨,若想让刘诗雨对他母子另眼相看,便断不能做那背信弃义的软骨头。因此两点,她绝不会屈服了。

可是,她怕儿子屈服。

她便厉声质问道:“先头我儿就带了刘少爷和刘姑娘家来,并没其他人,为何要抓我们母子?我们犯了何罪?乱世人命如草芥,这都没有王法了!”又向林知秋道:“你乃读书人,绝不可丢了气节,屈打成招。”

林知秋含泪道:“孩儿遵母命。”

他从小就孝顺,最听母亲话。

母亲不让他说,他就不说。

知子莫若母,林母最了解儿子,只一句话就跟儿子达成了默契。其后,任凭禁军如何用刑,林知秋除了哭喊“母亲”,就没有别的话了,哭得凄惨无比。

刘家工坊一片群情激愤。

眼见自己工坊成了人间地狱,刘老爷烦躁极了: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他不过是想联姻而已!

范大勇也焦躁。这边撬不开口,他就换另一边。他令人去告诉刘家兄妹,说林知秋和其母正受酷刑,若他们还有一点担当,要么交出银票,要么交代真相。

早有人去回禀刘诗雨,说林知秋受酷刑,眼下又加了一个林母。刘诗雨受不住了,这对母子都是被她连累的。她眼前晃动着林知秋单薄的身躯。该怎么办?

李菡瑶,你在哪里?

第450章 婚前风云

二月春寒,寒意浸骨。

刘嘉平也对窗问夜:

李菡瑶,你在哪里?

刘家兄妹不想怀疑李菡瑶,却忍不住猜想:李菡瑶会骗他们吗?会借此机会将刘家一网打尽吗?

乱世之初,人心惶惶。

他们没有安全感。

李菡瑶在哪里呢?

她正在城中某小院内,看手下传来的密报,刘家的所有动静都报到了她面前。听琴、观棋、鉴书、品茗、赏画、纹绣、胡清风、凌寒等人都守护在她周围。

观棋问:“姑娘,要救林公子吗?”

胡清风急道:“绝不可妄动!”

李菡瑶沉吟不语。

又有人来回,林母被捉。

观棋急道:“姑娘,怎么办?”她生怕林家母子被害,那势必会影响李菡瑶的名声。

李菡瑶抬眼,环视众人,问道:“你们是否觉得若不救林公子,显得太狠心?”

众少年男女都不作声。

因为那的确太无情。

唯有胡清风道:“不是我们不救,必须以大局为重。”牛贩子看惯了世情冷暖,心硬得多。

李菡瑶点头道:“救是一定要救的,但不可莽撞行事,不能影响全局,因为那会导致更多的人丧命,到时又怎办?往后会有很多类似的局面要我们抉择,你们记住一条准绳:要以大局为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众人都道:“明白了。”

声音很是沉重。

他们觉得太残酷了。

李菡瑶却丝毫不受影响,因为她心志坚定,面对这种情形向来都是全力以赴,从不作昧良心的选择。她肃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也绝不可轻言放弃。譬如我现在就想:若是我的父母被抓,我能放弃他们吗?”

众人顿时被吊起了胃口。

他们想知道,姑娘要怎么办?

李菡瑶仿佛陷入回忆,自言自语道:“这种情形,我在京城就遇见了。当我在军火研制基地遇见外祖家人时,我一心想要带他们走,可是我心中很清楚:带着这些老弱病残,是不可能逃出防守森严的军火研制基地的,说不定没救出他们,还要将我自己和跟随我的人葬送在那。但我又无法放弃他们!我便想啊想,最后终于被我想出了法子,救了外祖一家。”随着她述说,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露出纯粹的笑容,毫不掩饰得意之情,以及保全了亲人的喜悦。

胡清风等人也都笑了。

那一仗,堪称绝妙!

姑娘的智慧,令他们敬服。

李菡瑶道:“所以,眼下我也绝不会不管林家母子。还有你们任何一个人,若遇到危险,我都会尽力救你们,若实在不能,请你们相信,那非我所愿。”

众人都道:“我们相信姑娘。”那声音充满着热忱和期待,与刚才的沉重截然不同。

观棋忙转身对大伙儿道:“快,我们都帮姑娘想,如何救林公子。人多力量大嘛。”

众少男少女都点头。

就在这时,李菡瑶一拍桌子,叫道:“有了!”

胡清风忙问:“有办法了?”

李菡瑶笑道:“计上心来!”

众人大喜,纷纷问:

“姑娘有主意了?”

“什么办法?”

“怎么救?”

“好姑娘,快告诉我们!”

“姑娘你太厉害了!”

“姑娘我好崇拜你!”

李菡瑶便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话。

……

刘家,刘诗雨叫人传话给范大勇:如此无能,对付不了李菡瑶,却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逞凶,她瞧不起他,休想她嫁给他!这联姻,别想了!

又命人传话给刘老爷:将她绑上花轿可以,还能逼她跟范大勇过日子吗?只要她想,有的是手段破坏这联姻。若要她心甘情愿,趁早放了林知秋。

刘嘉平也威胁老子:莫要父子反目!

刘老爷气得在心中暗骂“孽子!孽女!”面上却一派平静地对明叔道:“随他们闹去吧。等她将来做了诰命夫人,便知道为父母的一番苦心。唉,就算落埋怨,被他们恨,该操的心还是要操,除非死了。”

明叔道:“老爷慈父心肠,将来少爷和姑娘会明白。”

刘老爷默默无语。

没有人理解他呀!

恰好范大勇接到属下回禀,说太平工坊的管事招供了,说李菡瑶五天前就回来了,只在别苑待了半天便离开了。其行色匆匆,只来得及到工坊交代管事们几句话,便带着一干人走了,听话音似乎是回景泰府了。

太平商号总号就在景泰府。

李家也住在景泰府城。

范大勇得意地笑了。

他知道李菡瑶为什么急着去景泰府,因为李家出事了。这事正是他搞出来的。李菡瑶去了,正好!

他便命人停止对林家母子折磨,免得激怒刘家兄妹,但仍然关着他们;又秘密嘱咐属下常来一番话。

常来忙问:“将军不去拿李菡瑶?”

范大勇道:“宋副将军能应付得了。”

常来忙道:“听说李菡瑶狡猾的很,属下担心宋副将军不是她对手。宋副将军比将军还是差了些。”

范大勇被奉承得很愉悦,自信道:“本将军早有安排,就怕李家父女不肯去。他们躲在别处,本将军想要拿他们,还得分散了兵力,分头行动,麻烦的很;若他们去了,正中本将军算计,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其实,他心中很怀疑李菡瑶并没离开,还藏在霞照某处,可是他并不说破,仿佛未将李菡瑶放在眼里,其实心中做了万全的打算,要请君入瓮。

常来满脸狂热崇拜神情,叹道:“将军就是那说书的嘴里统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将军三日后成亲,好比状元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众军纷纷恭贺、奉承。

范大勇微笑,觉得这常来非常会说话,机灵过人,重要的是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很合自己心意,决定这次战后,便将他提拔到身边做亲信。

交代已毕,范大勇去找刘老爷。

他其实也很想亲自去景泰府,只怕时间来不及。三日后他成亲,江南各级官员都要来,正是他杀李菡瑶、与刘家联姻、扬名立威的时候;况且,这霞照城也是李家父女的一处重要老巢,他必须在此统领全局。

等平定湖州,他再攻徽州。

徽州,有李卓航的老窝!

等灭了李卓航,李家就全部覆灭了,到时,他会名震江南,成为一方霸主,称将为王。

他畅想着成功的那一刻,等见到刘老爷,便命刘老爷全力准备婚礼,若人手不足,他手下禁军尽可调用。

三日后,他的属下会押着李菡瑶等一干乱党俘虏归来,庆贺大捷,并恭贺他成亲。到时候,刘嘉平必须交出五百万,若还不交,他便会对刘家动手。

刘老爷忙道:“已经在准备了。”

范大勇道:“很好。”

他还命人给湖州、临湖州两地的官员都发请帖,不论远近,都发了。路远的三日内根本赶不来,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人家的贺礼,迟一步送来也行。

借着婚礼敛财,也是他计划之一。

第451章 丈母娘看女婿

夜晚,水乡城镇安眠了。

唯有刘家别苑灯火通明。

从刘老爷开始,到大管家,再到各级管事,再到下面仆妇丫头,一个个彻夜不眠,奔走忙碌:写请帖,写礼单;拟嫁妆单子、拟菜单、拟果品单子;开库房搬运一切宴席需要动用的家用器具和摆设……

三日后成亲,是仓促了些,但这对于有钱人来说,银钱可以弥补仓促带来的所有问题。

比如酒宴,菜单拟好后——甚至不等拟定,刘老爷就命大管家夤夜敲开醉仙楼的门,将醉仙楼掌柜的从被窝里拖出来,跟他商议定了菜单,剩下的事便交给醉仙楼去忙,刘家便将这一摊子撒手放开了。

再比如嫁妆,一样通知了城里的木器行、漆器行、瓷器行、珍宝斋,将他们从被窝里拖出来,连夜整理并挑选各自铺子内最珍贵、最时兴的木质家具、漆器、竹器、瓷器、珠宝首饰的样品或者图册,供刘家人选购。

至于衣服,刘家乃织锦世家,要什么样的布料没有?但眼下是断断来不及赶制衣服的,只能找城里的伊人坊、锦绣坊合作。伊人坊的大东家——方家被抄了,伊人坊落入他人手中,内部经营失了往常的秩序。不过没关系,有范将军在,不论伊人坊背后的东家是谁,都不敢不听召唤,乖乖地来替刘家帮忙,且是动用一切人力。

还有各干鲜果品铺子、糖食糕点铺子、酒水铺子、茶叶铺子……一切宴席所需之物,都联系了霞照城内最好的铺子供应,刘家只要验收就行。

霞照虽是个县,却是大靖首屈一指的上等大县,地处湖州水陆交通要冲,乃大靖纺织中心,不仅江南织造总局坐落在这里,每年七月初一织锦大会,吸引了天下无数纺织商汇聚于此,受纺织业带动,江南瓷器、漆器、木器、竹器等行业,纷纷涌入此地,造就了一个繁华、富饶美丽的江南水乡重镇。范将军和刘家办婚礼,想要什么,那是应有尽有,且丝毫不落下乘,比在京城办的还好。

真有钱啊!

范大勇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来往往,将琳琅满目的物品整车整担地往刘家搬运,感慨万千。

这里的银子堆山填海!

这里的税收取之不尽!

他一定要控制霞照!

刘家上下如潮汹涌,刘家兄妹除非是聋子,否则怎会听不见;听见了必然要问。

这时候,也没必要瞒了。

下人告诉了刘诗雨。

刘诗雨震惊了!

三日后就成亲?

强权压制突然降临,尽管已经与李菡瑶达成盟约,她也忍不住心突突地跳,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飘摇,随时有倾覆并葬身大海的可能。

“林公子呢?”

“还关着。”

“还在用刑?”

“没有。”

“他伤势如何?”

“这我不清楚。姑娘别急,等我去叫明叔来,姑娘问他,若有事也能交代他去办。”

“快去。”

很快,明叔来了。

刘诗雨问起林家母子。

明叔忙道:“姑娘莫急,已经请了大夫诊治……”

刘诗雨打断他话,道:“他伤势如何?”

明叔神情一黯,低声道:“林老夫人被夹断了两根手指,林公子……也伤了手……”

刘诗雨颤声问:“他手废了?”

书呆子若是手废了,如何写字、作画,他还有何生趣?她不敢想象他今后的生活,只觉得一颗心揪作一团,疼得她无法呼吸,连对亲事的恐惧都忘了。

明叔忙道:“没有——是反手,他反手手指伤了,不过大夫说能好,只要好好治,就能好。”

刘诗雨心重重落下,才惊觉满脸泪,她也顾不得了,猛一吸鼻子道:“那就好好治。要什么,只管……去买。花多少银子你先垫上,回头我还给你。”

明叔忙道:“姑娘放心。”

其实刘老爷也嘱咐他照顾林知秋,怕林知秋有个好歹,惹得女儿玉石俱焚,反坏事。

明叔去后,刘诗雨安静了。

她不吵不闹,静静等待出嫁,或者说,是等李菡瑶现身。她不敢闹了,怕再闹,会害得林家母子丧命。

李妹妹,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另一边,刘嘉平也默默想:李妹妹,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林知秋身体不再受折磨,心里受折磨了。虽然他被关着,但范大勇娶刘诗雨的消息在刘家工坊传得沸沸扬扬,他每日两顿饭,便能听到无数消息了。

送饭人丝毫不瞒他。

林知秋听后如被雷击,握着筷子呆了半晌,才想起来问送饭人:“刘姑娘真愿意?”

送饭人先朝门口张望了一番,才转头往他面前凑了凑,小声道:“要真愿意,老爷能把她关起来?被关了两天了呢。少东家也被关起来了。可见姑娘不愿意,是被逼的。”

林知秋麻木的心顿时有了知觉,由痛转怒,由悲转愤,但想到外面看守的禁军,他竟没像往常遇见此类事不管不顾地痛斥作恶者,而是默默吃起了饭。不过,他在心里查找记忆书库。兵法韬略他也是学了的,可惜未能学以致用;眼下他想帮刘诗雨逃脱这桩联姻,便临时抱佛脚起来。

两日后,二月初五。

刘家一切事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若说差,就差执事的人,不过等刘太太从祖宅赶来,也齐了。

刘太太带了许多下人来。

刘太太是刘嘉平和刘诗雨的亲娘,对刘诗雨极为宠爱,但在与范大勇联姻这件事上,她却跟刘老爷想法一致,因此她来霞照后,百般劝慰女儿,也不消细说。

范大勇得知这事,十分满意。

他与这未来的岳母一见如故,正应了民间一句俗语“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刘太太也私下劝了他一番忠言,说:“若论带兵打仗,我是不如女婿,但若论人心,我比女婿见识的人情世故多些,看得也深些。我们商家,最讲究和气生财。这道理用在带兵和治理百姓上,也是相通的。雨儿维护那林秀才,那不是私情。我的女儿我最清楚,她是绝看不上林秀才那书呆子的,她就是为了不伤和气,否则坊子里别的雇工见了,会寒心的。女婿厌弃林秀才,过后找个由头把他远远的打发走就是了,实在不该当众教训他,白白落了人口实,说女婿残暴不仁。女婿正在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的时候,这口碑对你很是不利。女婿说我这话可对不对?”

第452章 脱离樊笼

范大勇出身寒门,父母早丧,从来他都没听过这等语重心长、掏心掏肺的深刻教导,因此十分震动,感激拜谢道:“母亲教诲,小婿记住了。往后再不鲁莽。”竟连“岳母”也不叫了,直呼“母亲”,十分尊重。

刘太太也十分的欢喜,忙扶起他,越看越喜欢,宽慰他道:“雨儿那里,等成了亲就好了。夫妻间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疙瘩。你是男人,多担待她些。”

范大勇忙道:“请母亲放心。”

这天开始,他便早晚请安,对刘老爷夫妇一如对亲生父母;刘老爷夫妇又仔细指点他,现如今江南官场,哪些人可以拉拢、利用,尽心谋划将来。

眼看联姻成功,范大勇踌躇满志。

当晚,他站在刘家客院的庭院当中,望着夜空北面,一面感受着初春萌动的生机,一面想:宋平该发动了。李菡瑶俯首就擒了吗?还是杀了?她是江南第一才女,也是美人,杀了倒可惜。不过红颜祸水,留着终是祸害,还是杀了好,也省得玄武王世子跟王壑惦记……

他的思绪飘忽,飘到京城。

想到某人传来的消息……

景泰府,李家宅院。

副将军宋平带着一万官兵,围困李家宅院已经三天了。三天来,除了地上的流水和天上的飞鸟,任何人、物都不准进出这座清幽充满古韵的宅院。

宋平四十多岁,在地方驻军混了多年,每日只知吃酒赌钱。原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混过去,李菡瑶劫军火打破了他的安逸。几个月来,徽湖地方驻军人事大变,经过一番震荡,他投靠了比他小十几岁的范大勇。这是对强者的臣服,也是他自己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

这次,范大勇对他委以重任。

他格外小心谨慎,全力以赴。

以往,这些地方禁军没少欺凌百姓,但经范大勇整治后,有所收敛。现在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掠夺,宋平感到浑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前程、富贵都在眼前这座宅院内:剿灭李菡瑶及其同伙,就能获得军功;抄了李家宅院,就能获得无数金银和珍宝。

他手下的禁军更急迫。

一属下道:“宋将军,这都三天了,能动手了吧?”

另一属下道:“不错,李家就算有存粮,几千人的嚼用,三天下来也耗费得差不多了。”

宋平想到范大勇的传信叮嘱,按捺住心头的急切,故作稳重道:“不急。再等等。将军传信来说,李菡瑶可能来了景泰府。这丫头年纪不大,最狡猾、狠毒。你们想想她干的那些事?你们千万别大意了。”

无论他们嘴上多狂妄、多瞧不起女人,心里对李菡瑶却是十二分的重视。他们很清楚,李菡瑶若没点本领,能干下那些惊天动地的事?小觑她的人都败了。

眼前的李家大宅毫无异样,可谁知道内里有什么埋伏?李菡瑶诡计多端,若贸然进攻,败的还不知是谁呢。

宋平在等合适的机会。

他要万无一失!

傍晚时分,他令人发信号。

平静了几天的李家宅院,忽然起了波澜。兴起这波澜的旋涡,在李宅的西北角——李氏宗祠分祠。

李卓然被幽禁在祠堂西厢。

又到了给他送晚饭的时候,他媳妇甄氏和儿子李天华提着篮子来到祠堂。却发现,李卓然已经跨出了幽禁了他八年的铁栅栏,且梳妆整齐,严正以待。他身旁站着两个男子,看衣服腰带,像是太平工坊的工人。

“父亲!”李天华惊叫。

“你怎么出来的?”甄氏惊问。

李卓然瞅着妻儿笑道:“自然是你们放我出来的。”

甄氏心一沉,道:“你胡说!”

李卓然忽然变脸,对着她痛骂道:“贱人!你不盼着我出来,盼着我死在里头对不对?这些年,你跟着李卓航快活久了吧?贱人!贱人……”

他一想起当年李婆子对他隐瞒了慕容星送子的事,却告诉了甄氏,就恨不得将母亲的坟墓扒开,质问她是不是老糊涂了。他不能扒开母亲的坟墓,就算扒开了,李婆子也无法回答他,但他可以拿甄氏出气。

于是,他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找李卓航、李菡瑶报仇,而是对妻子甄氏拳打脚踢以泄恨。

这些年,没他的磋磨,李天华又听话,又有李卓航、李菡瑶庇护,甄氏过得十分省心,八年过去,她不但没变老,看上去竟比以前更年轻、丰润了。

李卓然看了就来气,妒火中烧,认定妻子跟李卓航暗通款曲,给他戴了一顶碧绿的绿帽,下脚十分狠辣,专门往甄氏的要害处踢,全然不顾一点夫妻情分。

李天华拼死护住母亲。

却被那两个工人拉住。

李卓然想着儿子是亲生的,不能让儿子寒了心,何况眼下还要借儿子的力,才没打死甄氏。

他命那两个工人将甄氏推进铁栅栏内,锁上,阴沉沉地笑道:“往后,你就待在这里面吧。”心中却想:等爷忙完了,再休了你!爷继承了这偌大的家私,想娶什么女人没有?强似被你这无情无义的贱女人占着名分。

李天华扑过去大喊:“放了我娘!爹,你到底要干什么?”

甄氏见李卓然被关了这些年,毫无悔改之心,全然不念夫妻情分,也不念自己这些年为他送茶送饭送衣送鞋的辛苦,更不念自己抚养儿子的艰难,只记着当年没做成老太爷私生子的羞辱,并将这羞辱全发泄在自己身上,不仅失望,且绝望,对他最后一点情分消失殆尽。

她冷漠道:“都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天华,你父亲疯了,你别学他糊涂。别忘了你大伯伯和姐姐对你的教导,不是他们,你哪有今天!”

李卓然作死不要紧,不能让儿子被他连累了。

李卓然刚发泄了怒火,心中畅快了些,听了这话,那火气又腾地窜了出来,扑到铁栅栏前,抓着那铁条对里面骂道:“贱人!等老子继承了家主之位,第一个弄死你!”他决定了,不能休甄氏,休了她对儿子名声不利。就弄死她!就让她病死、暴死,不得善终!

他眼中的恶毒惊住了甄氏。

这是怎样的仇恨?

李天华也吓坏了,又悲伤又愤怒,问:“爹,爹!我娘怎么对不起你了?你不能对我娘这样!”

李卓然拉住他,郑重道:“儿子,你别护着她了。她不知廉耻,把咱父子都骗了。”

第453章 里应外合

李天华问:“娘她怎骗你了?”

李卓然道:“你爹我就是老太爷的儿子,这是慕容居士当年亲口承认的。你还记得,当年她要带你走?”

李天华一怔,这确有其事。

李卓然见他默认了,更振奋,继续道:“我当年被你大伯伯诬陷,慕容居士势单力孤,救不了我,所以提出带你走,也被你大伯伯拒绝了。慕容居士无法,只得伤心离开。等她一走,你大伯伯就跟你母亲勾结,编造了一套谎言,说你大伯伯是慕容居士的儿子,还推到你死去的奶奶身上,说你奶奶告诉你娘的。你能信这些话吗?”

李天华道:“可是……”

李卓然打断他话,道:“若真有其事,慕容居士当年为何不说真相?我若不是她亲生的,你跟她有什么相干,她要带你走?她在的时候你大伯伯不说,等她走了,才拉着你母亲跑来跟我说什么真相,横竖也没人戳穿他们了。”

李天华道:“大伯伯为何要编造这谎言,说自己是私生子?而且慕容居士现就住在黄山。”

在他心中,私生子是不能见光的身份,李卓航当年得知真相,不可置信,那痛苦的神情他记忆犹新。

李卓然叹道:“你小孩子家哪懂这些肮脏事!”

李天华:“……”

究竟谁才做了肮脏事?

十四岁的少年迷茫了。

李卓然痛心疾首道:“慕容居士那是被你大伯伯幽禁在黄山,就像幽禁你爹我一样,却糊弄世人说:他们母子相认了。他做这么多,都是因为你!”

李天华愕然道:“因为我?”

李卓然愤怒道:“对!因为你!他虽然是嫡出,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我是他的弟弟,你是我的儿子,按律法来说,李家这份家业,该当由你来继承。他不想把家业传给你,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一个谎言,哄骗你!”

“我不信!”

李天华看着父亲,惊惶后退。

他不肯相信自己一向尊敬的大伯伯竟是这等伪善奸佞,更不肯相信对自己爱护有加的李菡瑶会欺骗他,更不要说甄氏这个亲娘,绝不会骗亲儿子,倒是这个被他叫了十四年的爹,自私贪婪,反复无常,这节骨眼上翻腾出旧事,到底意欲何为?他心里也不是没一点动摇,比如慕容星当年为何将错就错认下爹?为何提出带他离开李家?她真被大伯伯软禁在黄山吗?

少年思绪混乱极了。

甄氏抓着铁栅栏紧张地对儿子道:“你别信他!千万别信他!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李卓然骂道:“无耻的贱人!还想骗儿子!”

看着他一家人吵闹,一工人忽然不耐道:“李老爷,别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没用的。少爷不信,等去了黄山,让慕容居士亲口告诉他不就完了。眼下咱们还有大事要做,不能让李家完了。”

李卓然急忙道:“对对对!大事要紧。”

那两人又对李天华道:“小少爷,是慕容居士派我们来的。李卓航父女造反,引起天下人公愤,李家大祸临头了!慕容居士怕你们被连累,费了好大的手段才递了消息给慕容家,慕容家这才派我们来救人。”

李天华道:“我不信。”

李卓然也道:“你不信,咱们去黄山问慕容居士。现在必须跟爹走。爹不能看着李家覆灭不管。你是嫡支也好,旁支也好,总之你姓李,必须帮爹!”

李天华急道:“爹要干什么?”

李卓然不答,死命扯着他往外拖。

两工人在后推搡帮忙。

李天华挣扎着,扭头叫:“娘,娘!”

甄氏眼看儿子被拖出去,大喊“天华!天华!李卓然,你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你要害死儿子啊……”

一工人发狠道:“少爷,你敢叫,我即刻杀了甄氏这贱人!她与李卓航勾结,诬陷婆婆,慕容居士有令,不得留她。你若配合我们,我便留她一命。”

李天华惊恐道:“你敢!”

那人见他色厉内荏,不敢再叫,轻笑一声,对同伴低语一句,便留在祠堂看守甄氏。

李卓然父子与另一人离开了。

出来后,那人从袖中抽出一支细小的烟花,点燃了,一点蓝色的星火窜入夜空,极为亮眼。

李天华惊问:“你做什么?”

那人不答,催李卓然快走。

李卓然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陶醉不已: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叫人神清气爽;又扫一眼周围,在昏暗的灯光下,花树房屋都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楚,他依然感到志得意满,因为从今以后,这宅子就属于他了。

路过莲花塘,李桌然看向北边,那边是菡萏院,是李菡瑶住的院子,想起那小丫头一句话害得自己被关了八年,恨恨道:“以后爷不住主院,就住菡萏院!”

那人笑道:“这还不容易。”

李卓然肚子里也有些墨水,觉得菡萏院这名字跟自己不相匹配,心想:“菡萏院不好听,回头改作卓然居。卓然居……嗯,很好,卓然比卓尔强。”

他想到即将面对李卓尔夫妻,他冷笑想:“李卓尔,卓尔不群!哼,今日就让你‘不群’!”

前方灯火忽现,来了一队巡逻的人,看见他们几个,立即拦住盘查:“什么人?”

那工人回道:“是少爷。”

巡逻的头儿认得李天华,却不认得李卓然,更不认得那工人,遂问李天华:“少爷,他们是谁?”

不等李天华回答,从对方后面冒出两人,指着李卓然惊叫道:“这不是二老爷吗?二老爷你可算出来了!李家出大事了:我们这些人都要被李菡瑶害死了!”

说罢又转向巡逻的头儿,解释李卓然的身份——是老太爷和慕容星的儿子,慕容星亲口承认的,老管家作证的,李家许多族人都在场,李卓航夫妇也喝了认亲茶的,只是等慕容星走后,李卓航又翻脸不认人,勾结甄氏反口……把刚才李卓然对儿子说的一番话又对众人宣扬。

他说的要流畅、完整多了。

这正是看到信号赶来接应李卓然等人的内应,是个能言善辩的汉子,也姓李。为李卓然正名后,不等众人反应,立即话锋一转,向大家道:“李卓航父女心狠手辣,连亲弟弟都能下狠手,怎会管我们死活?”

第454章 跑了

李卓然肃然静听,摆出蒙冤多年、沉冤得雪的沧桑,以及对李家的关切,问:“现在情况怎样了?”

那李氏族人道:“官兵已经围了三天了,大伙儿菜都没的吃了。大姑娘影子也不见,老爷也不见人影,就靠李卓尔两口子死撑着,其实还是指望我们,要我们拿命填。我们就会织锦织布,谁会打仗啊!”

李卓然吃惊道:“胡闹!走,带我去工坊。”

“好,我们跟二老爷去。”

“有二老爷出面主事,我们就心安了。”

巡逻的头儿急得阻拦,嚷道:“你们不要乱来。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有安排……”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原本井然有序的防守线被打乱。一行人绕过上房,直接赶往太平工坊,不到一刻钟,便在工坊掀起一股讨伐李家父女的浪潮。

“官兵要抓李菡瑶和她的同伙,只要我们把李卓尔他们交出去,我们就没事了!”

“对,交出去!”

“我们不能这么做!”

“怎么不能?她造反,凭什么让我们跟着倒霉?”

“她要是有担当的,就该自己出头去跟官兵斗,拿我们这些人填命,心思歹毒!”

“姑娘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

“那是以前,眼下都这节骨眼上了,她为何还不露面?她不是劫了火炮吗,手底下不是有兵有将吗,怎不派出来跟官兵打,倒让我们在这扛着!”

“说不定她早跑了!”

……

李宅外,宋平听见高墙内传来的喧嚷、怒吼声,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亢奋道:“到时候了!”

他抬手命令:“传令下去!”

亲信更兴奋,大声道:“是!”

宋平正要下令进攻,忽然一指挥使带着一个汉子匆匆赶来,回禀道:“禀将军,李菡瑶跑了!”

宋平吃了一惊,忙问:“怎就跑了?”

他还没开战呢?

还有,李菡瑶真来了?

那汉子道:“李菡瑶早叫人把贵重东西都收拾了,装了上百的大箱子,都抬到船上。十几条船,五六百人!这几天她都在忙这事,用的都是她的心腹。我们的人全被瞒过了。刚才李卓然在工坊闹起来,她派了李卓尔夫妻去平息工人闹事,她自己却带着手下坐船跑了。我们去迟了一步,船开走了。小的赶紧来报信。”

宋平眼冒凶光——想跑?到嘴的肉还能让她飞了!他沉声问:“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李菡瑶?”

那人道:“看清楚了,一群女人,全是十几岁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长得跟天仙一样,站在船头上。还有一群男人,全是十几岁的小子,个个身强体壮。打头的那个穿金戴银的小人认得,就是胡齊亞。”

宋平再问:“真有上百的箱子?”

那人道:“是,我们抓到一个下人,问出了这些事。”

宋平顿时心急如焚。

这可不能让她跑了。

他们动用这么大的阵仗,剿灭李菡瑶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冲着李家的巨额财富来的,如今李菡瑶把金银财宝都带走了,他们岂不白忙活一场?

他重新下令:九千人跟他去追李菡瑶,留一千人在原地继续围困李家,不许妄动。

他这是不放心手下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几代经营,那钱财得有多少?李菡瑶就算将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剩下的也必定不少,须得他亲自监督着查抄才行。他若不在场,万一那些禁军藏私怎办?所以,他命人继续围困。横竖这宅子也跑不了,就先让李卓然他们内讧,闹得两败俱伤最好,等他回来再细细地查抄。

于是,禁军们燃起火把追踪。

宋平领头,策马疾驰。

方向,东城码头。

黑夜里,就见一条火龙顺着长街游动,惊得城里百姓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出来看。

“将军,前面到码头了。”

“看你往哪跑!”

宋平盯着前方黑夜,轻笑起来。他围困李家,可不单单围困陆路,水路也一样布置了伏兵。他联合景江水军船,控制了出城的船闸,李菡瑶插翅难逃!

然而,等到码头,李菡瑶的船居然出城了,他站在码头上,甚至还能看见下游江面上几只船灯火通明,船头人影幢幢,“气死我也!来人!”

水军指挥使谭顺被惊动了,忙赶来,听了缘由,再一查问,发现码头上值守的军士都不见了。

被捉了?

被杀了?

都不得而知。

宋平只好继续追。

这次,他请谭顺派两艘楼船,水陆并进,分头追赶,除非李菡瑶逃去大海,否则他誓要将她拿下。不,下海也不行,靖海大将军在出海口守着呢。

宋平一边沿着江埂疾驰,一边望着斑驳的灯火在黑夜的水面上闪烁,咬牙切齿地想。

然而,他又一次失算了,就见远处水面那片灯火并未一直东去,竟在前方转弯,折往南边泰江去了。景泰府之所以有此名,就因为景江和泰江在此地交汇。

宋平心里纳闷:李菡瑶难道想逃回霞照?果然如此,那是自投罗网——范大勇正张着网子等着呢。

他有种掌控全局、智珠在握的从容,再次传令下去,令全军追踪的同时,防止伏击。他算谨慎的了,这时候也未得意忘形,只因他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结果,他再次判断错了。

水上那片灯火居然消失无踪了。

消失当然不可能,是进山了。

泰江依着天青山。天青山多竹,号称方圆八百里竹海,若是晴日站在山巅西南远眺,目之所及,皆是莽莽绿竹,绵延无际;若是雨天,或者清晨傍晚,站在山巅俯瞰,只见绿涛上翻滚着白雾,美不胜收。

天青山内许多河流,但撑个乌篷船还行,大船是万万不能行驶的。李家的船都不小,并未进入哪一条河流,而是靠西岸进了一处叫“天鬼洞”的山洞。

追兵赶到时,天鬼洞前水域一片宁静,水军楼船上的灯火映照着黑黝黝的洞口,深不可测。

宋平疑惑了:李菡瑶躲洞里去了?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过一世?除非这洞另有出口。

他忙叫驻守景泰府的水军来问。

第455章 江南第三才女

当地的水军都道,这天鬼洞没有出口,是个实心的洞,或有人划了船进去游玩,只能从原路出来,这在当地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眼下却有变化。

“这座山被李家买下了。”一水军道。

“什么时候的事?”宋平忙问。

“前些日子,小人在江上巡逻,看见有一群人在天鬼洞山上不知干什么,就划了船过去询问。原来这山已经被李家买下了,他们雇佣了许多附近村子的工匠和庄汉进洞干活,听说是要打通这山。”那水军道。

“可打通了?”宋平急问。

“这个小的不知,”那水军惶恐道,“不过将军别急,这座山看着平常,地下都是硬石头,半丈以下就挖不动了,就连石匠凿都难,除非用火药炸开。”

“李家为何不炸?”宋平问。

“小的不知。”那水军道。

“这是多长时候的事?”宋平追问。

“大约十来天了。”那水军道。

宋平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一面跟水军指挥使谭顺商议,挑十几个胆大心细的水军,划两只小船进洞察看动静,一面派人去附近村庄查问,将所有替李家干活的工匠和庄汉全部带来,详细询问事情始末缘由。

当下众人分头行动。

然而,进洞的水军一去不回,不但没有人影,连个声响都没发出,仿佛被天鬼吞噬了。

谭顺等了一阵,不见回来,不死心,又派了几条船进去,并吩咐领头的水军道:“你们在前,一有动静便高声示警,后面的船火速赶上去接应。”

众人纷纷应是。

于是七八条船挨次划入洞中。

结果,又是一去不回。

谭顺想要再派人,却发现手下都缩头退后,满脸畏惧之色。他心中了然:这些水军常年不打仗,在水上的功夫比渔民还不如,指望他们是不行的。

亲信又小声提醒他道:“大人,这黑灯瞎火的,贼人躲在洞里边出其不意地偷袭,再派多人进去也是白白送死。咱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不当回事。”

谭顺点头道:“不错。”

他便去告诉宋平,只说怀疑洞里有埋伏,还是等村民来了,打听了消息再派人进去不迟。

宋平听了回禀,脸色难看。

他也无法,只能等。

好在时候不长,禁军便押着许多工匠和庄稼汉子陆陆续续赶回来了。宋平分别盘问他们。

“这洞有多深?”

“大约两三里深。”

“可有出口?”

“没有出口。”

“李家雇佣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挖通道。”

“通向哪里?”

“通向山那边。”

“山那边是哪里?”

“还是山里呀。那边的山没那么陡了,山洼子好宽敞的,里面也住了人,听说有一条山路向通向西边。这要是打通了,山里山外就连起来了,东西南北都能通……”

一老汉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胡子一翘一翘的。

宋平问:“那你们挖通了吗?”

老汉忙摆手道:“哪这样容易!这地下全是石头,好硬的石头!一凿子一凿子凿出来,艰难的很。”

宋平问:“为何不用炸药?”

老汉道:“李家没那么多炸药。”

……

天鬼洞深处,有一处用巨石拼成的石台,石台北边临水,南面则是峭立的石壁,石壁上开了一扇门户,门户后又是一石洞。眼下,从李家逃到此处来的人,正往石洞内搬箱子,一群少年男女站在石台上。

打头的乃江南第三才女:

鄢苓的双胞胎妹妹鄢芸。

鄢芸已经还原了女装,不再做“郝凡”装扮。隆冬已过,她里面只穿白底绣折枝墨梅的紧身小皮袄和白裙,刺绣似水墨画般清淡,纤腰紧束,不盈一握,外面罩着飘逸的天青色软缎面白狐里的斗篷;梳着垂鬟分肖髻,两缕秀发从耳侧垂下,没有领兵的飒爽英姿,倒像偷跑出来游玩的大家闺秀,神态既娇俏又清雅。

她身边围着冰雪霜露、春花秋月冬雪夏荷八个少女,以及梅兰竹菊、松竹柏枫八个少年男女,还有胡齊亞及其手下的藤甲军,正听她说着什么,那声音轻柔飘渺,回荡在夜晚的天鬼洞内,空灵澄净。

“我拟在此处建一兵家要塞,山下水寨,山上城郭,再辅以四角炮楼监视八方,可将整个景泰府都囊括在视野中。既扼守东、南之门户,又能远察西、北动静,一旦有敌袭,近处以炮轰,远处则可发信号通知。”

“那些工匠便是姑娘招来的?”

“正是。此处位于景泰府城南方,李家宅院位于景泰府城北,景泰府衙门位于城西,正好三足鼎立,互为犄角,撑起景泰府。”鄢芸说着,眼露笑意。

她还有话未说完:景泰府在北、霞照在南、湖州府城在西,也呈三足鼎立,正好撑起整个湖州。湖州、徽州、临湖州同样三足鼎立,撑起整个江南。以这江南三州为中心,南逼福州、溟州,西图荆州、蜀州,进而图谋京城,北进青州、云州,东接大海……一幅争霸天下的画卷正从此铺开!

她怎能不激情澎湃?

在灯笼的光芒映照下,她一双秀目闪着粼粼波光,如同石台下的流水,波光潋滟。

胡齊亞问:“这事李姑娘知道吗?”

鄢芸点头道:“知道。”

胡齊亞问:“什么时候造?”

鄢芸道:“已经开始了。”

胡齊亞故意左右张望,一面问:“已经造了?我怎没瞧出来,就看见凿了一条地洞,人钻有些费劲,老鼠子钻就容易了。姑娘打算砍竹子建要塞?”

鄢芸不理他讥讽,平静地解释道:“这山下多石,无法挖掘,须得用炸药开山。”

胡齊亞道:“那就炸呀。”

鄢芸道:“没那么多炸药。”

胡齊亞道:“我们不是劫了许多吗,景泰府这边可分了不少,还不够姑娘用的?”

鄢芸道:“不够。那些火药我已另作他用。”

胡齊亞道:“这就是说,造不成了。这工程只好搁着。等李姑娘弄了火药来再造。”

还得靠李菡瑶!

胡齊亞眼露轻蔑:什么江南第三才女,都是虚名。

鄢芸不理会他,自言自语道:“我今日就效仿诸葛亮草船借箭,跟敌人借火药。”

第456章 女诸葛妙极安天下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56章女诸葛妙极安天下胡齊亞一怔,“借火药?”

鄢芸点头道:“借火药。”

胡齊亞忙问:“找谁借?”

鄢芸朝外努嘴道:“宋平。”

胡齊亞追问:“如何借?”

他上下打量鄢芸,心想:“怎么,瞧我们姑娘屡次出奇制胜,眼红了,也想玩儿兵法?那也要你有那个手段才行。可别把我们这些人都陷进去了。”

他被李菡瑶派来协助鄢芸,心里却不大瞧得起鄢芸。并非因为鄢芸年纪小而瞧不起,李菡瑶年纪更小呢,但李菡瑶自小便跟着李卓航在外闯荡,经历丰富;鄢芸有什么?在胡齊亞眼里,鄢芸出身官家,平日养尊处优、呼奴唤婢,便是读再多的书,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鄢芸要学草船借箭,胡齊亞很担心,怕她没借来火药,反把他们这些人都陷进去了。

鄢芸看出他心思,并不解释,微笑道:“请胡少爷等着瞧便是。来人,搬我的琴来。”

霜儿和露儿忙进洞,一个抱着琴,一个捧了软垫出来,就铺在石台上,鄢芸当即盘腿坐下。

胡齊亞见大敌当前,她竟若无其事地要弹琴,当即上前一步,手覆住琴弦,正色道:“鄢姑娘,你让我们打包装箱跟你逃,我们就跟你逃;你让我们钻洞,我们就跟你钻洞;现在你又说要跟敌人借火药,怎么借,难道不该告诉我一声,也好让胡某心中有数?——”他抬手指向散布在洞内各处警戒,以及正往洞内搬运箱子的藤甲军——“这些人都是我家姑娘亲自挑选、指点,我跟我爹精心训练了数年,才练出来的精兵。是我家姑娘的家底儿。可不是陪你玩儿的。若有一个丧命,都不好跟我家姑娘交代。姑娘还是说清楚再弹琴。”

众藤甲军闻言,都与有荣焉,自豪地挺起胸膛,都注视着鄢芸,要听她如何解释。

鄢芸问:“胡少爷不信我?”

霜儿也不悦道:“胡少爷,我们也是李姑娘调教的。李姑娘让我们跟着鄢姑娘,自有她的道理。胡少爷不信鄢姑娘,也该信李姑娘。若是鄢姑娘没本事,李姑娘怎会把江南一摊子事都交给她,自己去了京城?”

雪儿也道:“不错。李姑娘只说让胡少爷来协助鄢姑娘,可没让胡少爷指挥鄢姑娘。”

露儿道:“对,鄢姑娘才是我们的统帅,凡景泰府的人、事,全部归她节制、统领。”

胡齊亞:“……”

跟女人共事真不容易!

这些小丫头,一个比一个嘴巴厉害,把姑娘的本事没学着,派头学的足足的,但她们不知,姑娘在私下里是最不讲派头的,对大家可随和了。

正腹诽,忽有人来报:

官兵派两只小船进洞来了。

鄢芸看向胡齊亞,道:“胡少爷,非是我故弄玄虚不告诉你,而是无甚可说的。你问我向谁借火药。我说找宋平借。你又问我如何借。我只算定宋平会‘借’,至于他怎么借,这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你?”

胡齊亞愣住,“你也不知道?”

说笑的吧?

这么大事,竟当儿戏!

鄢芸点头道:“我正拭目以待。胡少爷也请耐心些。李妹妹一向对胡少爷赞誉有加,既派你来辅佐我,你只听令行事即可,别只顾盘问,却疏忽了自己的职责。京城皇宫你们都趟过来了,若把名头折在这,岂不可惜?”

胡齊亞沉着脸道:“好,好!”

他随手点了两队二十个兄弟,道:“你们跟我来。”转身下了石台,就当着众人的面,把藤甲、外衣脱去,里面穿着水靠,“跐溜”钻入水中。

谭顺派来的两条小船刚划进洞,船上的水军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正四下里照看,忽然毫无预兆的,两条小船一齐翻了过来,就听“噗”一声火把触水熄灭,水军们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连人带船都被拖走了。

水面荡漾了一阵,复归平静。

过了一会,又进来七八条船。

这次,胡齊亞为了不暴露行踪,故意制造神秘,待他们划进洞深处,在拐弯的地方才从水下偷袭,再次将敌人全部擒拿,连船带人拖走了。

然后,外面再没船来了。

再然后,鄢芸弹起了琴。

宋平正问村民话呢。

“你是说,洞里还有许多工匠?”

“是的,大人。”

“那不是快挖通了?”

“估摸着也就在这几天。”

“从这山上能翻过去吗?”

“天鬼峰挡着呀,大人。”

村民抬手指向西边,天鬼洞上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在夜色下黑黢黢的看不清边际,但在这片黑色密林的背后,却有一座凸起的插天高峰,在苍穹下绣出一道暗影线。

宋平不死心地问:“若是从别的路绕进山呢?”

村民道:“那就远了,再快也要两三天工夫。”

宋平沉默了。

难道就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眼前浮现一个又一个大箱子,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正心疼不甘,忽听一阵悠悠荡荡的琴音从洞内传出来,他虽不大懂音律,但这清淡的旋律和着江上的春风,以及春风拂过竹海林梢的涛声,再对照远处静静伫立的巍峨山峰,以及近处的滚滚江流,还有在灯光映照下停泊在江心的楼船,说不出的宁静、深远。

李菡瑶竟如此从容?

宋平无法淡定了。

他问谭顺:“谭指挥可有办法?本将军的意思是现在派人强攻,若等明早,恐怕来不及了。李菡瑶逃到山那边,再把洞一堵,咱们就算进去也追不上。”

谭顺低声道:“强攻不了啊。将军也知道,咱们这些人,过去都懒散惯了的,没打过仗……”

宋平道:“多多派人进去。”

谭顺道:“那洞就这么大,还有弯道,再多的人,一窝蜂都进去了,还是挨着让人收拾。”

宋平焦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让李菡瑶跑了?李菡瑶跑了就算了,那些金银财宝不都没了?兄弟们白白守了三天,什么都没捞着!”

他一急,声音就大了。

他附近的禁军都听见了。

众人静了下,忽然吵吵起来:

“将军,不能让反贼跑了。”

“对,一定要抓住她!”

“你说的轻巧,刚才进去十几条船,没一条出来的。那洞就是阎王殿,有去无回!怎么抓?”

“用火药炸!”

一个声音突兀冒出。

第457章 智借火药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57章智借火药“怎么炸?”有人问。

“派人去天鬼洞的上面,顺着他们挖的通道方向用火药轰炸,把通道炸塌了,看他们还怎么跑!到时候咱们就在天鬼洞口守着,像捉耗子一样,出来一个捉一个。”

“好!”宋平喝一声彩。

人群静了一瞬,都轰然叫好。

“这主意好!”

“瓮中捉鳖!”

“通道炸塌了,闷死他们!”

“都闷死不可能。通道没挖通之前,他们不可能全部都钻进去,肯定躲在天鬼洞里等。通道炸塌,他们没了指望,只能从洞口出来,乖乖投降!”

“咱们不用冒险跟他们死拼了。”

“哈哈哈……”

宋平心怀大悦,忙问刚才是谁想出的主意。

一个禁军被推了出来。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约莫十七八岁,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是小的。”

宋平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禁军道:“属下叫张狗儿。”

宋平问:“何时入的军?”

张狗儿道:“去年冬。”

宋平便知道,这是范大勇升任将军后,为补吃空饷名额而招收的新军。范大勇对新军的要求比较挑剔,老弱病残一概不收,所以这批新军资质都还算不错。他看着少年赞道:“好!张狗儿,等捉了李菡瑶,重重有赏。”

张狗儿忙跪下,伏地道:“谢将军。”

宋平又道:“这法子好是好,但要快,否则等他们挖通了,顺着通道跑了,咱们炸也来不及了。”

张狗儿道:“正是呢。要快。”

宋平吩咐亲信道:“传令:即刻派人回城,连夜运火药来,轰炸天青山!”又向众属下笑道:“李家缺少火药,本将军有啊,这就借给他们一些。”

谭顺凑趣道:“将军仗义!”

众军都轰然大笑。

天鬼洞内,胡齊亞听见笑声,纳闷地想:官兵笑什么呢?难道想出了法子对付我们?

石台上,鄢芸依然在弹琴。

高山流水,千古绝响!

天鬼洞外,泰江上,禁军飞速乘一艘楼船回城,装载了大量火药,乘着夜色又赶来。

未免洞中叛党起疑,宋平留一千水军在楼船上,对着天鬼洞擂鼓助威,做出进攻态势,并不惜血本,每隔半个时辰便派两只小船进洞骚扰,其实送死。

剩下八九千禁军则全部出动,背、挑、扛,将火药都运到天鬼洞上方的竹林内,又在村民的指点下,伐竹、挖坑、埋药,均埋在李家挖的通道线路上。

当然,避开了天鬼洞。

他们是担心,若把天鬼洞炸塌了,回头找那一百个装金银财宝的箱子就困难了。

黑夜里,火把将一片竹林照得翠莹莹的。

这其中有个难题:哪怕是被李家雇佣过的庄汉,也说不准那通道对应地面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向西,从地下穿过天鬼峰;也不知这通道有多深。

为稳妥起见,宋平吩咐同时开挖十几处坑洞,每一处坑洞至少要挖半丈多深。挖到坚硬的岩石层,仍然不停,让禁军用凿子凿石。凿不动,便用少量炸药轰炸,将岩石层炸得松动了,再挖开。一切行动都只为一个目的:将坑洞挖大,多多的埋炸药,确保炸塌地下通道!

因此,所需炸药就多了。

宋平见了也不禁心疼。

但一想到抓住李菡瑶,并能缴获一百多箱金银财宝,他又觉得这买卖不亏。

因对众人笑道:“怪道说无商不奸。这李家做生意抠门惯了,明明万贯家财,却不舍得一点炸药,活该被咱们捉;要是他大方些,早跑了。”

谭顺笑道:“越有钱就越小气。”

宋平道:“她不舍得花,咱们替她花:先赊了炸药帮她把这山给炸了,再叫她还银子。”自觉这话妙极,说完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心领神会地大笑。

笑声中,一缕琴音突破了山下江面上的鼓声和喊杀声,不依不饶地盘旋而上,直上青冥。

琴音威严庄重。

大战一触即发!

这是《将军令》。

宋平听不懂,只觉心上有些不舒服,隐隐的不安。

众军静了一静,忽然又笑:

“这黄毛丫头真逍遥。”

“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呢。”

“她懂什么,以往都是男人惯着她,她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要称王称霸了。结果碰见咱们将军,辣手摧花!”

“将军,等抓了她,办庆功宴,就让她在酒席上给咱们弹琴,让咱们都听一听。”

……

宋平被捧得又笑了。

天鬼洞内,胡齊亞听得外面声音不对,又变着法儿拷问抓来的水军。那水军虽不知情,两只眼睛却没瞎,见上万的官兵不顾天黑往山上搬东西,早觉得不对了,恨宋平让他们来送死,便一五一十都招供了。

胡齊亞惊出一身冷汗。

他急忙去找鄢芸。

“人家要活埋我们了,姑娘还有心思弹琴?”

“胡少爷稍安勿躁。”

“稍安个屁呀!别弹了!”

胡齊亞忍不住发作。

鄢芸抬眼看他,双目湛然,手下不停,琴音越发激昂、紧张,“大战即将开始,胡兄请养精蓄锐!”

胡齊亞:“……”

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此时的鄢芸,身上有股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衬托着胡齊亞焦躁不安,令他警觉。

一曲毕,鄢芸叫“霜儿!”

霜儿道:“婢子在。”

鄢芸道:“箱子都搬进去了吗?”

霜儿笑嘻嘻道:“都搬进去了,把通道都塞满了呢。”

鄢芸点头道:“很好。”

胡齊亞觉得不对,忙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肯定不是金银财宝,不然不会这个时候塞进通道。

鄢芸意味深长道:“火药!”

胡齊亞:“……”

可怜宋平,没命地追这些箱子,谁知箱子里竟然是火药。若他知道了,不知怎样悔恨难受。

凌晨时分,是人最嗜睡难醒的时候,景泰府的百姓于睡梦中忽然听见滚滚的春雷炸响。

某农家床上,媳妇道:“打雷了。”

她男人闭着眼睛咕哝“二月打雷有什么稀奇的”,然后接着睡,丝毫不理会天气变化。

惊蛰响,万物长。

没有人把这雷声跟天青山天鬼峰下的爆炸联系起来,都当是惊蛰春雷,自然而然。

宋平带着禁军退到西南方,双手塞住耳朵,看着天鬼峰下毁天灭地的爆炸,掀起一波波泥石巨浪,火光冲天,将天鬼峰的剪影印在天空,瑰丽奇幻。

爆炸接二连三,久久不息。

宋平觉得不对——

怎么炸这么久?

而且看那爆炸范围,并不止他们挖的那些坑,好像一挂大鞭炮似得,对着天鬼峰一路炸过去,从他这个方向看,正如一条怒龙腾空而起。

第458章 小女子乃鄢芸

这挂鞭炮分两股:一股向前,一路炸到天鬼峰下,炸起一条飞龙,然后向右拐了过去,横着又炸起一条飞龙;一股向右,横着炸出一条飞龙,再左拐,直着又炸起一条飞龙,四龙首尾相接,围成四方四正的城池。

当然,禁军埋的炸药另算。

“怎么回事?”宋平问亲信。

然他只看见亲信大张的嘴。

大家都两耳失聪,听不见了!

爆炸持续了半刻钟,声音才渐渐小了。举目一望,满场怪石、竹枝散落。林下积累的枯枝竹叶先燃烧起来,热浪滔天,最后将绿竹也烧着了,形成一片火海。

宋平渐渐恢复了听觉。

他便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先还模糊,渐渐清晰、激昂,仔细一辩,竟从天鬼峰方向传来。

这是琵琶曲《十面埋伏》。

他再不懂音律,也听出曲中杀伐之气,恍如大军压阵,步步紧逼,惊心动魄,令他胆寒。

他疑惑地想:为何李菡瑶面对这么大一场爆炸,竟还有心思弹琴?这很不正常!

他抬头看向天鬼峰,在下方大火的映照下,只见半山腰人影幢幢,忽明忽暗。

“他们逃出来了!”

“逃出来又怎样?挂在那半山腰,还能过一辈子?她要能飞上天,爷爷就佩服她!”

禁军们纷纷惊叫、喝骂。

宋平先也震惊,联想李菡瑶的赫赫威名,心想难道这丫头又使了什么奸计害人?

听了禁军的奚落,又镇定下来,心想己方无一损伤,不过费了些火药而已,应该不是李菡瑶的奸计,估摸着天鬼洞内另有乾坤,所以爆炸时,他们顺着密道逃到半山腰去了。这改变不了结局,且更无退路了。

他便笑起来,命亲信挑选那嗓门大的禁军,对着那天鬼峰喊“反贼李菡瑶,下来受死!”

众军齐声高呼:

李菡瑶下来受死!

喊了几声,便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喊不出来了,一个个两眼瞪得像铜铃,盯着天鬼峰,就见那半山腰的人如凌空虚渡般,从天而降。

真下来了?!

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而是成片往下飞,每个人背后都张开一片风帆,御风而行。

禁军们不但喊不出来了,且心突突地跳,满场压抑。从未经历过大战的他们,有些慌。

因宋平要总览全局,退避时特意选了西南一处山坡,便于俯瞰全场,其实距离天鬼峰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片竹林。他叫人将山坡附近的竹子都砍了,一是怕被爆炸后的大火波及;二来,免得遮挡视线。

宋平发现,那些空中飞人落地后,瞬间便没入竹林中,不用想,肯定是朝这边来了。

他急忙下令迎敌,又激励众将士:“他们才几百人。咱们二十个对一个,还杀不了他们?”

官兵一想,可不是?

他们是最爱恃强凌弱的。

当下士气又振作起来。

众人再喊“反贼受死!”

宋平见众军摩拳擦掌,心中一动,再下令:“活捉李菡瑶者,赏银万两。活捉胡齊亞,赏银五千两。”反正这银子不用他付,抓着了李菡瑶,银子便有了。

话音刚落,群情激奋,一个个禁军都眼冒绿光,乍看,活像一群饿狼,盯着对面的竹林流涎。

“李菡瑶受死!”

“胡齊亞受死!”

宋平得意洋洋。

琵琶声止,余音袅袅,半山腰传来一声笑,遥遥回道:“杀鸡焉用牛刀。小女子并非李菡瑶。”

宋平忙摆手示意属下安静,然后提气高声道:“好大的口气!丫头你到底是何人?”

那女声回道:“小女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徽州巡抚鄢大人之女鄢芸,江南第三才女!”

鄢芸怀抱琵琶,坐在天鬼峰半山腰的一块磐石上,如坐在云端,对着下方被炸得怪石嶙峋的场地,以及那上万的官兵,第一次亮出鄢计之女的身份。从今后,她会继承爹爹的遗志,以女子之身,光耀鄢家门楣!

说罢,她起身。

她身后放着一大篓子,足有半人高,上面悬着绳索,绳索连接身后洞内的滑轮。当下,冰儿接过琵琶,霜儿扶着她跨进篓子,滑轮转动,篓子徐徐下落。

冰儿和霜儿也纵身一跃。

伴着鄢芸从天而降。

然后是雪儿和露儿等女,纷纷飘落。

“鄢计之女!”宋平吃了一惊,看着如同仙女下凡般从山上飘落的女子,心头很是不安。

“江南第三才女?!”

“好,又一个美女!”

“我看是江南第三花魁!”

“对,李菡瑶是第一花魁!”

“哈哈哈……”

“抓住她,送给将军做妾。”

……

禁军们满口嘲弄,极尽羞辱。

忽听一声大喝从前方竹林内传来:“找死!再敢胡言乱语,小爷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官兵一静,都盯着竹林边沿。

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出来!”

“有种你出来!”

官兵纷纷喝骂。

宋平示意一队禁军迎敌。

那队禁军刚要冲下山坡,就听林内又传出一声暴喝:“站住!再敢上前一步,小爷炸死你们!”

禁军一惊,急忙停住脚步。

有人回头,等宋平示下。

宋平也一惊,故意嘲弄道:“炸死我们?李家有炸药吗?要不要本将军借点给你们?”这是激将的意思,想试探对方到底有什么布置,免得轻举妄动。

众军都笑起来。

竹林内人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将军已经借了我们这么多炸药,我们怎好再借?”

宋平震惊道:“本将军什么时候借你炸药了?”

竹林内回道:“刚才呀。”

宋平:“……”

他糊涂极了。

待要再问,觉得被动。

若不问,又不安。

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就听竹林内又笑道:“鄢姑娘想在此建一座要塞,可这地下全是石头,非得用炸药来开采。我们没那么多炸药。鄢姑娘说,宋将军为人最大方,找将军借准不落空,于是有了昨晚的安排。啧啧,宋将军果然大方!这么一炸,这些石头,别说建一座要塞,建一座城池也够了。”

还有呢,要塞的地基也打好了,刚被炸出四条火龙,就是利用火药开挖地基,足够深了。这是鄢芸事先命人凿了通道,然后将装了炸药的箱子塞进去,等宋平弄来火药轰炸,她也借机发动,一举成功。

宋平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脑子一片空白。——这哪里是夸他大方,分明是骂他蠢!

“杀——”

羞愤之下,他只想杀人。

他有近万人,对方才几百人,他怕什么!只有杀了他们,活捉鄢芸和胡齊亞,才能洗刷这羞辱。

“不想死的就站住!”

竹林内再次暴喝。

然而,宋平怎肯信他。

禁军也不信,认定他虚张声势,在宋平指挥下,一队禁军从北边冲下山坡,冲向竹林。

才奔到半山坡,就听“轰、轰、轰”三声巨雷,在那队禁军的脚下爆炸开来。霎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断肢残臂飞上天空。幸存者魂飞天外,四散奔逃。有往前,有往后。往前的被竹林内飞出的子弹和箭矢射中倒地;往后的冲击官兵阵营,引得上万禁军一阵骚乱。

第459章 投降

之前面对毁天灭地的连番爆炸,宋平都面不改色,眼下却被这三声轰炸炸得方寸大乱。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竹林内一阵呼喝传来:

“不想死的就站住!”

“别动,放下兵器!”

“动一动就炸死你们!”

“都别动!放下武器!”

禁军胆寒,不敢乱动。

果然,爆炸平息了。

没有新的爆炸引动。

竹林内又传出原先那声音:“知道李家为何缺炸药吗?”众人来不及想缘故,就听他自己答道:“因为都埋在你们脚底下了。二十步埋一坑。这一片都是……”

禁军听到这,再次混乱,许多人烫了脚似得跳起来,然跳起来又落下去,还是要踩着这片山坡。

大家欲哭无泪,乱碰乱撞。

也有那临危不乱的就喊:

“别动!不动就没事!”

“对,别动!”

一面喊,一面拉住那无头苍蝇一样乱钻的人,对他吼道:“叫你别动!你想害死我们?”

乱了一阵,才安静下来,一个个的屏息凝神,如同临刑的死囚,绝望之下又期待奇迹。

对面竹林内又命令道:“放下兵器,挨个排队走下来。有胆敢冲杀的,杀无赦!”

话音一落,就听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兵器碰地声,丢了兵器的禁军自发排队就往山下走去。有些人是真的怕死,所以投降;有些人则想浑水摸鱼,他将大兵器丢了,却藏着短匕或者短枪,只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反击,横竖他们人多势众,十几个人对付反贼一个,怕啥?

宋平见状大骇,连番喝止,“你们别听他的!他们哪有那许多的炸药?那都是骗你们的!”

可惜无人听他的。

骗不骗的,谁也不敢赌。

之前禁军不就赌死了!

冰雪霜露等女簇拥着鄢芸走进竹林,竹林中光影昏暗,全仗着外面燃烧的火光映照,才不至夜盲;在暗影中看外面,却清楚的很。一路走来,藏在暗处的藤甲军急忙现身,恭敬地朝她见礼,唯恐惊吓了她们。鄢芸并不说话,只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见礼,别暴露了。众人才又隐入林中,鄢芸则朝着官兵聚集的林外走去。

忽听胡齊亞高声喝道:“活捉宋平的,赏银二百两;杀死宋平的,赏银五十两。”

宋平:“……”

他竟这么便宜?

他不知道,胡齊亞定这报价是经过一番精心计算的:宋平之前悬赏一万两捉拿李菡瑶,胡齊亞五千两,胡齊亞听后非常生气。——威名赫赫的李菡瑶才值一万两银子?这不是成心踩踏姑娘嘛。他便想,若姑娘值一万两,那宋平只值二百两。这是活的,死的更便宜。

鄢芸来到胡齊亞身后,诧异问:“二百两是否太少了?他们刚才可是悬赏一万两捉李姑娘呢。”

胡齊亞忙转身,先客气招呼道:“鄢姑娘来了。”又肯定回道:“不少。他只值这个价!”

鄢芸一怔,想起他对李菡瑶敬若神明,便明白他用意了,瞅着他微微一笑,不再反驳,抬腿向林外走去。

胡齊亞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并警惕地左右打量两眼,问:“姑娘干什么?外面危险。”

鄢芸淡然道:“我有分寸。”

胡齊亞不赞成道:“姑娘运筹帷幄,坐镇指挥,打打杀杀的事就交给齊亞吧。官兵还没投降呢。姑娘要出去了,万一受伤,齊亞无法向我家姑娘交代。”

鄢芸见他如此紧张,一副生死置之度外、随时要替自己挡刀挡箭的模样,想了一想,不再坚持,吩咐道:“速战速决。我要回城,另有要事。”

胡齊亞抱拳道:“是。”转脸对冰儿等女道:“请几位姑娘跟我出去,冒充下鄢姑娘。你不必说话,听我说就行。”

冰儿等人应声上前。

胡齊亞便带着一队藤甲军,便向竹林外走去。

竹林外,禁军们听见胡齊亞悬赏捉拿宋平,根本未留心赏银高低,胆小的只顾逃命,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才好;胆大的本就不是真心投降,当然不会捉拿主将;宋平的亲信则紧张地护在他身边,高喊“保护将军”;也有想捡便宜的人,可惜没机会下手,只得罢了。

宋平见手下禁军快跑光了,气急败坏,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应对的办法,不知如何是好。

一亲信低声提醒他:这地下埋有炸药,等投降的禁军都下去了,对方肯定会引爆炸药,炸死他们。不如假意投降,混在大家一起。胡齊亞再狠,也不能把这许多人都杀了。何况还有鄢姑娘呢,小姑娘家家的,心软的很。只要混过眼前这一关,到了安全地方,再反击不迟。

宋平眼睛一亮,说就这样行,然后高喊“鄢姑娘饶命,宋某愿投降。”暗地里却偷偷将短枪插在后腰皮衣下,外面罩着军衣大氅,然后也跟着大家下山。

众人见将军都降了,跑得更快。

转眼间,上万的人都下了坡。

大家汇聚在坡下的空地上,忐忑不安地盯着前方的竹林;宋平和亲信们站在最前面,蓄势待发。

胡齊亞便和冰儿并肩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和十几个藤甲军。

宋平见胡齊亞身穿藤甲,威武霸气,又年轻,不慌不忙走出来,比自己还像将军;还有那鄢芸——他把冰儿认作鄢芸了——看上去才十几岁,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自己败在这两个人手上,真太憋屈了。

因而,他急于要出这口气。

他想:“他们人少,仗着地下埋了火药才挟制了我们,其实并不可怕。”

他目测双方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来丈,心中计算:若率军突然冲过去,只要冲到竹林边,双方短兵相接,情势便扭转过来了。不论胡齊亞在地下埋了多少炸药,也不敢轻易引爆,否则就会炸死他自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宋平发一声喊“杀!”

站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亲信便冲了出去,宋平率众紧随其后,那些假意投降的禁军也急忙跟上。

宋平听见身后呼声如潮,从者众多;眼看着前面,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兴奋不已。

胜利,就在眼前!

几百人冲向竹林。

“轰!轰!”

又是两声炸雷。

宋平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第460章 全抓了

胡齊亞抬头看着他,目光冷酷;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爆炸中心,又流露出怜悯和不忍之色。

这一炸,当场炸死几十人,上百人受伤,剩下的哭爹喊娘四散奔逃,然竹林中飞出许多利箭,除掉转头跑回来处的禁军,逃往其他方向的都被射杀。

箭无虚发!

胡齊亞却动也未动。

他身边的人也未出手。

这些箭都是从竹林内射出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一惨烈景象震呆了剩余的禁军,甚至有人吓得失禁了,瘫倒在地瑟瑟发抖。他们也想跑,却感觉双腿有千斤重,一步也挪不了。不是跑不动,而是不敢跑,生恐乱跑再被炸死、射死。

爆炸平静后,哀声不止。

胡齊亞上前,盯着一具残尸惋惜道:“二百两没了。这么好挣的银子你们都不挣,可惜了。”

众禁军满眼恐惧地看着他。

此时,双方距离很近。

按理说,经过这一场爆炸,地下的炸药都被清除了,没有危险了,若禁军们奋勇冲上去,未尝不能拼出一条生路,可是他们却不敢有反抗之心。谁知胡齊亞有没有后招?谁知那竹林里还埋伏着什么?还有那江南第三才女鄢芸,也绝不是善茬。他们才不想冒险呢。

胡齊亞见禁军们的信心被打残了,很满意,问:“这下你们信了?不跑了?”

众人心有余悸地点头。

一禁军扑通跪下,趴在地上冲这边磕头道:“将军饶命啊!小的真心投降,要有二心就炸死我!”

其他人也急忙跪下,跟着求饶;那自尊强些的虽不肯跪,却也没逃,更未骂人,只沉默。

胡齊亞两手向上虚抬,满脸庄重,高声道:“兄弟也不想炸你们的!兄弟也是没法子!我家姑娘天仙一样的人,最善良了,吩咐我不叫我杀人。可是姓宋的紧追不放,又要李家的财,还要李家人的命,你们说,兄弟能有什么法子?你们就不同了,兄弟绝不会杀你们……”

众军沉默不语,然目光都瞅向前方炸得一地狼藉的死尸,都茫然——善良是什么?

活这么大,他们糊涂了。

张狗儿上前问道:“胡……少爷说真的?”

胡齊亞坚定道:“当真!”

张狗儿跺跺脚,问道:“我们地下也埋了炸药的?”

胡齊亞点头道:“埋了。”

众军顿时变色,越发不敢动了。

张狗儿畏惧地朝下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着胡齊亞,苦着脸问:“将军要如何才能饶过我们?”

胡齊亞肃然道:“听我号令:挨个排好队,这边叫一个,就过来一个。过来先把身上兵器都解下。我们派人搜身,若被我们搜出兵器来,杀!”

众人听了浑身一抖,都道“不敢”。

于是,众人迅速排队。

胡齊亞令手下挨个搜身;搜身完毕,站到山坡另一边,按五十人排一纵队。

众人听后吃了一惊。

张狗儿问:“我们都投降了,怎么还站这?”

众人一齐点头,他们都以为要换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胡齊亞翻眼道:“爷要杀你们,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众人一想可不是,即便胡齊亞贪图他们的兵器,也犯不着先把他们的兵器解了再炸死,忒麻烦。

众人便不吱声了,且看他怎样。

胡齊亞冷笑道:“让你们站这,是防着你们。你们人多,万一有那贼心不死的造反,再炸也方便。”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黑了脸。

当这是炸人肉丸子呢?

胡齊亞又道:“放心,爷不滥杀无辜。你们也看见了,之前炸的都是贼心不死的,真心投降的一个都没牵连到。不过以防万一,你们自己也盯着点,有那不安分的,你们自己把他揪出来,别为了他一个人带累大家。”

众人忙都应“是”,为了各自的性命,都跟防贼一样防着身边人,互相告诫“别乱动,不然我饶不了你”。

正忙着,山下的水军也被押上来了。

说起来令人唏嘘:山上连番爆炸时,谭顺带着水军堵在天鬼洞口,做着逃出来一个捉一个的美梦,眼巴巴地盯着洞口。结果等来的却是当头罩下的大网,竟跟网鱼似得将水军网住,又威胁他们“胆敢反抗,一律格杀勿论;投降者饶不死”,无能的水军便不敢反抗了。那没落网的人拼命逃,然无论在水里还是在船上,都抵不过如狼似虎的藤甲军,全部被擒,包括他们的指挥使谭顺。

谭顺来到山上,见宋平也败了,连命都丢了,心里轻松了好些。暗想:宋平带着九千禁军都败了,我才一千水军,被擒有什么可丢人的?

胡齊亞派出几十人,经过半个时辰的忙碌,终于将俘虏的禁军捋清楚了:五十人排一纵队,二十队列一方阵,为一千人;总共九大方阵,还带个零头。

这么看去,一目了然:

总共九千五百四十人!

谭顺见胡齊亞带兵如此熟练,不由凛然,心想自己和宋平输得真不亏,人家可不是乌合之众。

捋顺后,胡齊亞往前一站,两腿叉开,把笑容一收,满脸肃然,眼神犀利。恰好那时天已大亮,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照在他身上、脸上,光耀夺目。

他高声道:“我家姑娘英明神武,心怀天下,最体恤百姓。来此之前,姑娘告诫在下:第一,不可滥杀无辜,不准杀俘虏。传言说姑娘心性歹毒,都是栽赃!第二,不准强人所难。虽然你们投降了,若不愿留下的,就放你们回家……”话尚未说完,人群一阵骚动。

胡齊亞两手下压,在骚动扩大之前,连声道:“听我说,别急。我知道你们想什么。”

连喊几声,才安静下来。

胡齊亞又道:“你们肯定想,既然答应放你们回家,为何不马上放,还叫你们排队做什么?”

众人急忙点头。

胡齊亞道:“哼!现在放了你们,你们去投靠范大勇怎办?我家姑娘正在围剿范大勇,等拿了范大勇,就能放你们回家了。你们且等几天。”

张狗儿忙问:“这要多久?”

另一禁军也道:“不错,总要有个期限。若李姑娘一年拿不来,我们也要等一年吗?”

第462章 口气大的吹上天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62章口气大的吹上天鄢芸忙推辞说不用。

胡齊亞正色道:“姑娘别跟我推。”

鄢芸见他十分坚持,一笑道:“胡兄体贴,小妹领受了。”

胡齊亞道:“这才对。虽然鄢妹妹有智谋,但也要防止小人偷袭,大意不得。”

他们共同辅佐李菡瑶,经此一战,两人亲近默契多了。这无关男女之情,而是同袍之间的信任和欣赏,彼此关怀。

当下,胡齊亞送鄢芸去上船。

鄢芸走了几步,又回头。

胡齊亞忙问:“姑娘还有吩咐?”

鄢芸悄声问:“他们——”她朝那些俘虏瞟了一眼,问——“胡兄如何收服他们?说来我听听。”

胡齊亞忙道:“我想这样……”

他低声说了一番话。

鄢芸赞道:“这招妙。怪道李妹妹总夸你。”

胡齊亞欢喜道:“齊亞乃武夫,只会耍些小聪明,怎比得上两位姑娘智谋过人,图谋的都是大事。”

鄢芸说他太谦,又低声向他建议了几条;胡齊亞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又询问了一句什么;鄢芸赞赏地瞥他一眼,又补充一番,两人边走边说,默契之极。

胡齊亞送鄢芸下了山,再次叮嘱护送鄢芸的藤甲军头目:“若鄢姑娘有个好歹,提头来见!”

那少年凛然道:“是!”

胡齊亞恭请鄢芸上船,道:“齊亞等候姑娘捷报。”

鄢芸笑道:“定不负胡兄期望。”

说罢转身,上了水军楼船。

胡齊亞站在岸边目送他们上船,等船开走了,才转头。又叮嘱在山下当值的藤甲军,要他们谨慎巡查,不仅要防范外敌潜入,还要防止山上的俘虏逃离,或者隐藏在某处搞破坏,发现异常立即传讯。

众人都肃然应了。

胡齊亞这才往山上来。

山上,九千多俘虏已经在藤甲军的监督下,分成几拨:一拨搬运炸开的巨石,一拨清理要塞地基,一拨在工匠指点下切割石块并砌墙,干得热火朝天。

胡齊亞一来,张狗儿便看向他。

两人交换了个含蓄的目光。

原来,这张狗儿是鄢芸安排的内应,原是李家人,也是胡清风训练出来的,去年下半年,趁着范大勇招募新兵时,投入徽州青华府石村镇范大勇麾下。

似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有些投入荆州桐柏山禁军;有些在李家银钱支持下,混入各地官府衙门当差;甚至还有人混进了靖海大将军手下当水军。

且说眼前,胡齊亞往工地一站,还没说话,张狗儿先讨好地冲他笑,问道:“鄢姑娘走了?”

胡齊亞冷冷道:“你问这干什么?”

张狗儿忙赔笑道:“小的见胡少爷英雄了得,怎么……怎么听一个丫头的呢?”

众俘虏也很想知道缘故,闻言放慢了手脚,且听胡齊亞怎么说,会不会恼羞成怒。

胡齊亞道:“丫头怎么了?”

众人都不吭声,心里却腹诽:你堂堂男儿,替一个小丫头卖命,也不嫌丢人?现在倒好,连这小丫头一个姐妹也能指挥命令你了,真把男人脸丢尽了。

胡齊亞来回扫视众俘虏一圈,冷笑道:“怎都不说话?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无非是说我替女人卖命丢人。那宋平倒是个男人,跟着他的都成了死人!”

众人动作一僵——

这话太戳人心了!

胡齊亞继续道:“还有范大勇,你们且看好了:跟着他的也都要变成死人了,除非投降。”

工地上气氛凝重了。

胡齊亞还不肯放过他们,又问道:“你们知道鄢姑娘下山干什么去了?”

众人忙都抬头,面面相觑——他们哪知道呢。

张狗儿猜道:“是不是去霞照帮李姑娘捉范将军去了?”

胡齊亞嗤笑道:“一个范大勇,李姑娘对付他算给他天大的面子,还用鄢姑娘去帮忙?”

众人:……

这口气大,吹上了天!

张狗儿忙问:“那鄢姑娘去哪了?”

胡齊亞道:“捉拿颜贶去了。”

众人一脸懵懂。

无他,因为许多禁军并不知靖海大将军名讳,因此不知“颜贶”为何许人;也有知道的,比如禁军指挥使,出去应酬见的世面多些,知道颜贶其人。

经他们一说,俘虏们震惊了。

“这不可能!”

“颜大将军是那么好拿的?”

“我也不信。”

他们不敢大声说,都窃窃私议。

张狗儿代大家问:“这……鄢姑娘能斗得过颜将军?”

胡齊亞道:“斗不斗得过,大家等着瞧就是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再说,鄢姑娘的手段大家不是都见识过了?哼,打败宋平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费心把宋平引到天鬼洞来,为的是借炸药开采山石,然后俘虏你们建造要塞。这份智谋,别说范大勇,颜贶能比得上?”

众俘虏:……

这一箭三雕,太伤人了!

胡齊亞狠狠打击了众俘虏的信心,报复了他们嘲笑自己为女人卖命的仇,心里畅快了。

他道:“小爷才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小爷只敬佩有能耐的人。只要他有能耐,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小爷都敬佩他;哪怕是敌人呢,小爷也敬他三分。小爷不像有的人,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哼,女人怎么了?梁心铭不还做了宰相吗?鄢姑娘是梁大人的徒弟。李姑娘虽然不是梁大人教出来的,比梁大人丝毫不差。”

张狗儿趁机问:“李姑娘真有那么厉害?外面传她……”他故意不说,一副畏惧不敢说的样子。

众俘虏暗赞他问的好、问的秒。

胡齊亞却没生气,嘲弄道:“传她什么?不用问也知道没好话。你们知道这为什么?”

有俘虏便问:“为什么?”

胡齊亞道:“那些男人斗不过她,又咽不下这口气,造谣呗。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再造谣也没用,李姑娘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连宰相、将军、王爷都没法不佩服她,皇帝、太后也输在她手上!”

众俘虏听了都停下手上的活计,满脸满眼都是不信。

张狗儿忙趁机道:“都有哪些事?胡少爷跟我们讲讲,我们听了,就再不信外面那些谣言。”

众俘虏心一动,都眼露期盼。

第463章 收服人心

胡齊亞得意道:“这还不容易,我们跟着李姑娘去的京城,最清楚不过了——”说到这忽然顿住,把脸一放,喝道——“讲什么讲!你们想趁机偷懒?”

张狗儿急忙道:“我们边听边干。”

有那机灵的俘虏见张狗儿这么大胆,胡齊亞居然没降罪他,也都胆大起来,都说不敢偷懒,又恳求胡齊亞说京城的见闻给大伙儿听,省得他们被蒙蔽。

胡齊亞便道,等晌午吃饭时讲。

众俘虏精神一振,心里有了盼头,干活也认真不少,再说不认真也不行,藤甲军都盯着呢。虽然藤甲军人少,但个个背着弓箭,手上还握着短枪,那身手他们也是见过的,箭无虚发,枪枪命中,他们可不敢逃。

定下此事,胡齊亞便命人从藤甲军中挑选了几个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少年,特别是一个叫小四的,绰号“铁嘴”,命他领头,把这事当说书一样编成故事演讲。

他道:“……他们要听姑娘的事,你就说给他们听。你从前像个话唠一样,整天许多话——”听到这,众少年都抿嘴偷笑,小四也望着胡齊亞咧嘴傻笑——“姑娘常说‘量才为用’,我今天便量才为用,让你说个够。你要是把这事办好了,把这些个俘虏都说服了,说动了心,让他们敬佩姑娘、臣服姑娘,那才是真‘铁嘴’呢。我便计你一大功。——你们几个也是一样。这不比你们平日唠叨废话强?这才是人尽其才呢。”

小四激动得两眼放光,保证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其他几个也都表白道:“我等一定完成任务!”

胡齊亞又嘱咐了几个要点,便吩咐他们去准备。

小四带着他们急忙去了。

胡齊亞在工地转了一圈,未发现异常,又去了工地旁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那里已经磊灶搭锅,正做饭呢。厨师都是从太平工坊抽调来的,平日里就掌管几千织工的饮食,最有经验。因为工地上男人多,小姑娘小媳妇不方便来,抽调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媳妇和婆子。

藤甲军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以下,一色的少年,英武挺拔,身手不凡,那些媳妇婆子纵然年纪大了,也爱看这样的少年,不为她们自己,为了她们的女儿、孙女儿、外孙女儿、侄女儿等等打算,也要跟这些少年接近。

胡齊亞来时,厨房里正热闹呢。

他命厨房的管事召集众人听训。

等大家聚齐了,才威严道:“建这要塞,是为了守护李家、守护太平工坊,十分重要。这些人虽然是俘虏,你们也不能糟践他们,要是他们心生怨恨,就不能好好干活。就譬如你们自己,要不是老爷和姑娘厚道,待你们好,你们能干的痛快吗?多的我也不说,这饭菜要好好做,比在工坊还要好;也不许对俘虏摆脸子,要笑脸相对。我会带人盯着,也要吃的,跟他们一块吃。谁要是做的不好了,不但你自己,你一家子都不用干了,都走吧。”

厨房的女人们一听,都悬起了心,都说不敢糊弄,一定用心做饭,让这些俘虏吃的满意。

胡齊亞又叮嘱了几句,才走了。

女人们便打起精神,用心做饭。菜蔬米粮早就运来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景泰府靠着天青山八百里竹海,那笋就是家常菜;又有景江和泰江,水产也比别处丰富。所以,她们晌午就做熟了的拿手菜:一个是红烧肉焖笋干,一个是红烧鱼煮腌菜,还有一个青菜豆腐。

红烧肉焖笋干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用大锅焖;红烧鱼的做法却有些讲究,那么多人吃,数量巨大,如何煮呢?

这些女人自有一套法子:她们头天晚上便将大鱼剁成整齐的小块,用盐浸上一夜。第二天,将这腌鱼水沥干了,交给专门的人,用平底锅慢火细煎。经过腌渍的鱼块肉紧缩了,煎起来不容易散。等将鱼块煎得两面焦黄,盛起来,再煎下一锅。掌勺的大厨再将这些煎好的鱼块集中在大锅内,添水、添腌菜,加辣椒、青蒜等作佐料,烩出来就行了。

因此,半上午的时候,工地上的俘虏们便闻见肉香、鱼香,满山都是香味,勾得肠胃造反。

女人们一面洗菜做饭,一面往工地送茶送水,并盯着俘虏,有异常就告诉监工的藤甲军。

这使得工地防守更不严密了。

胡齊亞听后,倒是意外之喜。

他却顾不得他们了。他在工地巡查一圈后,刚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喝茶喘气,忽见一藤甲军飞奔过来,神色激动又隐隐惊慌,不等回禀便劈头问:“可有动静了?”

那藤甲军急促道:“来了!”

胡齊亞跳下石头就跑。

方向,天鬼峰。

原来,鄢芸离开后,胡齊亞便派手下兄弟攀上天鬼峰半山腰,远眺景泰府城,时刻关注着城内和两江江面上的动静,发现异常,立即禀告他。

才过了一个多时辰,探子便发现江面上来了十几艘大船,通过望远镜细看,还能看见船身上的靖海水军标志,顿时紧张万分,慌忙来回胡齊亞。

鄢芸真拿了靖海大将军?

尽管经过昨夜一战后,藤甲军已经认可了鄢芸的能力,大家还是不敢相信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战胜靖海大将军颜贶。颜贶就算束手就擒,也没这么快。十几条大船呢,少说也有五六千水军,一点都不反抗?

胡齊亞见那十几条大船顺溜而下,然后向南拐进泰江,奔天鬼洞来了,瞬间绷紧心神。

一藤甲军忐忑问:“胡少爷,会不会有诈?”

胡齊亞拿下望远镜,满脸煞气地冷笑道:“就算有诈,小爷也让他们有来无回!你们几个,跟我下山。悄悄的,别惊动了工地的俘虏。你,去通知山下巡查的兄弟们做好准备,听我号令,若他们来者不善,就炸死他们!”

众人亢奋道:“是!”

一少年不放心,又问:“若是他们挟持了鄢姑娘呢?”

胡齊亞道:“那也不怕。鄢姑娘那么聪明,又晓得哪地方埋了炸药,上山的时候肯定会想办法避开的。咱们便趁着爆炸时救人,还容易呢。”

说罢一跃冲下天鬼峰。

众少年急忙跟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伙儿跟着李菡瑶闯荡京城,见识了皇城兵变的激烈和惨烈后,面对这些地方禁军和水军,毫不惧怕,反热血沸腾。

“鄢姑娘或许真拿了颜贶呢。”

奔跑间,一少年说着奇迹。

胡齊亞忍不住笑了。

他也很期待这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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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跟着姑娘有肉吃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64章跟着姑娘有肉吃无人发现胡齊亞离开了。

到吃饭时,二十个工棚同时开饭,俘虏们排着长队等饭吃。等待时,心如油煎,伸着头看工棚内,只见一个媳妇盛饭,一个婆子舀菜,两人都满脸笑容,一边忙,一边还嘱咐俘虏们“吃完了再来添,饭菜都管饱。”

俘虏们顿时大喜,问“真的?”

婆子扬声笑道:“哎哟,这孩子,这还能有假?总要让你们吃饱。不吃饱怎么干活呢?”

媳妇又道:“晚上吃鸭子。”

俘虏们惶恐了,也纳闷了。

就有人向婆子打听她们身份,听说原在太平工坊烧饭,忙问“你们在工坊也吃的这样好?”

婆子自豪道:“那当然!我们老爷和姑娘最仁义了。李家工人的月银最高,吃的也好;做的年数长的,还能分股份呢,年终还有分红呢。这事谁不知道!”

俘虏们满眼羡慕和失落。

藤甲军也跟俘虏一块排队。

一藤甲军便故意问:“怎么你们官兵平常吃不饱?”

一俘虏道:“吃饱也能吃饱,就是饭菜不大好。”又问:“你们平常也吃的这样?”

那藤甲军道:“我们?我们吃的比这好。姑娘说我们训练辛苦,不吃好不行。”这话充分表明,李家并未笼络俘虏,俘虏就是俘虏,跟他们还是有区别的。

众俘虏齐齐垮脸。

人比人气死人啊!

同时,他们也动摇了。

这样的饭菜,这样的优待,别说回到家,便是他们在军中也吃不到。在军中,除了有品阶的将官,普通的禁军平日哪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那有品阶的将官也不是日日都可以吃香喝辣的,不过偶尔开个小灶,或者被人请了出去吃,大多时候,他都跟禁军们吃的一样。

因此,有人就动了留下来的心思。横竖到哪都是混一口饭吃,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讲什么气节和尊严,他只是个普通又普通的人罢了。

等端了饭碗,饭菜吃到嘴里,这心思便更坚定了——肉香、鱼香,笋也香,腌菜也香。

好多人边吃边流泪,因为他们自家老娘都没烧过这么好吃的菜,更别说在军中了。

若是回家可怎么办呢?

家里多一个人的嚼用,还没军饷;若留下来,不但有军饷可拿,还能吃饱穿暖,还能免除田税,再努力些说不定还能挣一份功名。毕竟根据传言,李菡瑶比范大勇厉害多了。眼下就看她能不能打败范大勇,若是她打败了范大勇,投靠她也没什么。就像胡齊亞说的,管他男人女人,只要有能耐就行;没能耐的,投靠了也是白丢性命。

俘虏们都边吃边思量。

这还未结束,还有呢。

这时胡齊亞大步走来,手上戴着硕大的镶红宝石金戒,腰带、腰带上挂的短枪套都镶着绿玉,右侧挂着带鞘宝刀,刀鞘上也是镶金嵌玉,加上衣甲外罩着华贵貂皮斗篷,看俘虏们的目光威严霸气。那些俘虏们都是粗汉子,也不懂什么高雅和粗俗,只晓得他这一身很值钱,羡慕得两眼都直了,都觉得胡少爷既威武又富贵。

胡齊亞见此情形,很满意。

他就爱金光闪闪的装扮,眼下更加了一点:扮威严和霸气,所以把珠宝嵌在武器上了。

见众俘虏都端上碗了,他便对众人道:“你们要听我家姑娘在京城的经历,我便好好跟你们说道说道,省得你们听信谣言;也让你们长长见识,别听是风就是雨,被人家当枪使,可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众俘虏一听,都七嘴八舌催道:“快说,快说。”

他们正想听呢,听完了也好斟酌,到底要不要投靠李菡瑶;再者,吃着好饭菜,听着大鼓书,这多逍遥!

胡齊亞把眼一瞪,神色骤然冷峻,问:“让爷说?”

众俘虏都点头,心想这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

一藤甲军喝道:“你们好大的脸啊!自己吃着饭,让胡少爷说故事给你们消遣,不怕折寿啊?”

众俘虏顿时就尴尬了,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过分,吃香喝辣的还不知足,还让胡少爷说故事,俘虏能这么逍遥吗?人家宽容,自己也不该忘了身份。

张狗儿忙道:“叫旁人说。”

胡齊亞道:“我叫个人来讲给你们听。”于是命人叫小四来。

小四早准备就绪,见众俘虏都端着碗分散在那大太阳底下,或坐或站,一面吃饭一面晒太阳,他便选了个人多的地方,跳上一块一人高的巨石坐下。

俘虏们忙都仰面看着他。

这小四不但能说会道,心思也灵透,接了胡齊亞交给他的任务后,便跟同伴商议,说咱们既安心要为姑娘正名,若是直接吹,便是把姑娘吹上了天,人家不相信也没用,只怕还会适得其反。不如这样……

他们采用的是烘托的手法。

如何烘托呢?

就是通过揭发对手的恶,来烘托李菡瑶的善,这是以恶衬善;再通过对手的强,来衬托李菡瑶的强,这是以强衬强。他分别选了吕畅、嘉兴帝和王壑做陪衬。

一开场先说吕畅。

小四就像扯闲话般,说李菡瑶化身郝凡进京,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选中了吕畅作为突破口。她直入吕府求见吕畅,谎称郝凡是被潘子玉救的孤儿,暗地里替潘子玉做事。潘子玉失踪后,她想替潘子玉报仇,这才进京来找吕畅,然后向吕畅献上刚拍买到手的李家全部家产。

说到这小四停下,特别解释:当日,简繁主持拍卖李家的家产,全被郝凡给买去了。这是怕有的人不知情,听着糊涂。等众人都明白了原委,他才接着说。

他问众人:列位可知这吕畅是何许人也?

众俘虏都摇头。

他们哪知道呢。

小四便道:

吕畅你们不认识,我举一个人,你们肯定认识,那就是江南织造局的潘织造。大伙儿都听说过吧?潘梅林仗着宫中潘贵妃的势,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被钦差大人捉拿关押,后来畏罪自杀。这是个大贪官。

众人都纷纷点头。

潘梅林,江南谁不知道!

小四见吸引他们了,又道:

潘梅林为何这么张狂?

他不但有贵妃撑腰,还有吕畅替他出谋划策。吕畅就是潘家养的一条狗!他跟潘贵妃勾搭成奸,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变着法儿迷惑君王。

这二人对皇帝进谗言,陷害忠良,把梁大人、王大人、忠义公、崔相……都害死了!

小四满脸沉痛和愤慨。

众俘虏都沉默了,有人被他激出了眼泪,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原先他们不知这当中还有吕畅的推波助澜,如今听来,如何不怒?如何不愤?

小四先在众人心中树立了吕畅狡诈、阴毒的奸佞形象,再回头说李菡瑶化身郝凡混入吕畅府中,听众便顺理成章地将她归为“好人”,不由自主替她捏了一把汗,性急的大声问:“姓吕的可信了李姑娘?”

第465章 李卓然的下场

小四摇头道:

哪有这样容易!

吕畅并未立即信任李姑娘,而是扣押了她。狂沙文学网眼看李姑娘就要把小命交代在吕府,各位猜怎么样?

众俘虏一齐摇头——

他们哪里知道啊。

小四眉飞色舞道:

李姑娘急中生智,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吕畅她是个姑娘,因为没了潘子玉的支持,她一个姑娘家,纵得了李家的家产也无法保全,所以来投吕畅。

吕畅说“原来如此”。

这下他全信了。

姓吕的满肚子坏水,眨眼间便想出一个毒计:他要李姑娘假扮“李菡瑶”,被他捉了,放出风声王壑上当……

众俘虏都听傻了,静了一会都哄笑起来。

小四先是坐着说,在众俘虏惊诧的眼神和急不可耐的追问下,顺理成章地站了起来:那眼神就变了,变得犀利丰富;声音也大了,语气也变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不但模仿说书人的口气,还比手画脚,渲染出一幅生动的故事画面,稳稳地掌控着故事的节奏;不时还反问听得如痴如醉的俘虏们一句,引得他们高涨、罢不能。

许多俘虏先对这故事没报多大期望,不过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罢了,若是小四吹的过分了呢,他还会嘲笑一通,谁知小四讲得这么精彩,不由都听住了。

那坐在远处的俘虏也被吸引过来,上万人都聚集在小四周围,都仰头看着巨石上的少年。

小四见此形,更加亢奋道:

你们说这事奇不奇?吕畅竟然要李姑娘假扮她自己!郝凡就是李菡瑶,李菡瑶就是郝凡,还用假扮?

众俘虏连连点头,都说好笑。

小四道:“这事看着容易,其实危险的很。那吕畅毒,就是要把李姑娘当饵,惑王公子上钩。他才不管李姑娘死活呢,只要能抓住王壑……”

胡齊亞一共挑了四个能说会道的藤甲军,小四说的时候,另外三人敲着碗筷伴奏,后来就换成了敲鼓。

那个场面,上万人聚集在工地的乱石堆上,却鸦雀无声,只有小四的声音铿锵入耳。

很快说到李菡瑶被吕畅当做饵弄进皇宫,嘉兴帝在乾元召见她。这时,王壑张谨言发动皇城兵变,炮轰乾元,炮弹轰塌了乾元,乾元的承重柱——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柱子就砸向了李菡瑶。

然后呢?

众俘虏紧张得不能呼吸了,上万双眼睛都盯着小四。他们知道李菡瑶还活着,却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这场劫难的,到底是被人救的,还是自己逃的?他们等待小四解开心中疑惑,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可是,小四说:“该干活了!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拍了拍手,不说了。

众俘虏意犹未尽、怨气冲天。

这不是折磨人嘛!

他们想抗议,忽然想起自己俘虏的份,人家好吃好喝的供着,难道不干活还要听故事?

世上哪有这好的事!

小四承诺,晚饭时再接着讲。

众人这才好过些,只是到底意犹未尽,散去时还议论纷纷,猜测李菡瑶到底是如何逃脱的,以满足空虚心理。这时候,几乎没人想三天后离去。

小四见他们这样,兴奋极了,忙再接再厉,跟同伴躲去天鬼洞中琢磨,要让接下来的故事节更加动人,务必要打动这些俘虏,使他们投靠李菡瑶。

而胡齊亞却又下山去了。

好事连连,他忙的很。

山下,还有人等着他处置呢。

这要从鄢芸早上离开说起。

鄢芸乘坐水军楼船从泰江转到景江上,吩咐十几个手下换上水军衣甲,将船开回码头,她自己则换乘李家船,带着冰儿等女和五十个藤甲军回李家。

围住李宅的军已被活捉,是李卓尔夫妻——准确来说,是李卓尔媳妇白小霞指挥的。

当年,李卓航让胡清风在青华山下的青华庄训练人手,并未想过要造反,而是为了守护李家的家业。因此这些人训练成后,首先便被安插进各地工坊、商铺,有的做护院,有的做管事,还有的做搬运苦力,除了明面上的月银外,暗中还另拿一份很高的月银。

安插在景泰府太平工坊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七八十人,但李菡瑶和鄢芸丝毫不担心。这些人由她们指挥分派,必能发挥最大作用;而这次面对的又是荒废多年、不堪一击的地方军,想以少胜多太容易了。

鄢芸惦记着天鬼峰下的要塞,抓壮丁似得引着宋平那九千人往天鬼洞去了,把李家交给了白小霞。

白小霞首先收拾李卓然。

李卓航教导女儿,要不拘一格用人,其中有一条是反用。之前李菡瑶对付潘织造时,在霞照太平工坊用过一次,利用叛变的管事吸引潘织造坠入她挖好的陷阱,很成功。李家还有一个人,她一直留意着,等机会要好好利用,这个人就是关在李氏分祠西厢的李卓然。

因此,这次李卓然勾结外敌的所有行径都落入白小霞眼中,早回禀了李卓航父女。当他带着细闯进工坊,立即被围困。

这个人活着给妻儿带来无尽的折磨,可是他再不堪,李天华也不会弑父,甄氏也不能休夫,只有李卓航这个家主才有权力惩处他,甚至杀他。

李卓航下的命令是:

杀无赦!

乱箭杀!

这样谁也不好说什么,连李天华也无话可说,他爹勾结外敌背叛家族,死于乱箭下,怪谁?

然计划再好,也有误差。

李卓然被堵在院子一角,中数箭,竟然还没死,然后李天华就扑了上去,哭喊“爹!”

护卫们就不好再了。

他们都看向白小霞。

李卓然胆都吓破了,他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见那些护卫依然虎视眈眈地对着他,他抱住李天华,哆嗦道:“救爹!”眼下,只有儿子能救他了。

李天华转脸对李卓尔哭道:“三叔,饶了我爹吧!我爹知道错了!求求三叔,饶了我爹吧!”

李卓尔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看向媳妇白小霞。

白小霞面无表地盯了李卓然好一会,才对李天华道:“天华,给你爹磕头——拜别!”

第466章 李家媳妇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66章李家媳妇李天华听见叫他磕头,有些发懵,心想这到底是饶了爹呢,还是不饶呢?拜别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婶要把爹押回黄山祖宅,交给大伯伯处置?

他年少不知事,李卓然和李卓尔等人都意会过来了。

李卓然脱口就骂“贱人……”骂了一声便急忙止住,想起自己眼下性命都操控在人家手上,要不起这硬气了,且胸腹中了两箭,正流血呢,急需救治,否则即便白小霞饶了他,他也活不了,便放下身段求饶。

“弟妹,哥哥知道错了!求弟妹看在天华面上,饶了我吧。我死不足惜,天华没了爹怎么办?”

求了白小霞,又转向李卓尔。

“三哥,弟弟真晓得错了。弟弟一定改!求三哥帮忙说句话。天华不能没有爹呀!”

李天华总算反应过来了,三婶还是要杀爹,所以让他跟爹磕头告别,忙也苦苦哀求。

他看着李卓然哽咽不止——这人再混账,也是他的爹,是生养他的爹。他身上流着这人的血,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且看这人模样,应该是真的害怕了,希望他能记住这次教训,将来不再作妖。

他父子哭得那样,李卓尔看得很不忍。再者,他也有自己的思虑和算计:若今天白小霞下令杀了李卓然,那对李天华来说,就是杀父之仇,两家必生嫌隙。李天华很得李卓航父女看重,且他人又聪明,万一将来掌权了,对李卓尔这一房不利。倒不如把李卓然绑了,等李卓航或者李菡瑶来处置,饶也罢,杀也罢,就不干他们家事了。

因此,他打算劝妻子罢手。

他低声道:“太太……”

白小霞一眼看出男人心思。

可是,她不打算饶李卓然。

她不能让李菡瑶对自己失望。

李卓然一再背叛李氏家族,触了李卓航的逆鳞,也触犯了李菡瑶定下的军规。李家正要举事,无规矩难以服众,所以,白小霞算定李卓航父女都不会放过李卓然的。眼下,她若是饶了李卓然,等李卓航或者李菡瑶来处置,固然可以不用得罪李天华,但也说明她担不起责任。

眼看李家轰轰烈烈起来了,鄢芸、落无尘等人就不说了,那是读书人,肚子里有墨水的,一般人比不了他们;然胡清风原本是牛贩子,叶屠夫是杀猪的,琴棋书画六大丫鬟是下人,甚至青楼的女子火凰滢都被家主和姑娘重用了,可李氏族人中,有出息得重用的却不多。

李卓尔平庸,两个儿子资质也一般,也就她自己还能担些事,李菡瑶对她这个三婶也看重,她怎能让姑娘失望?

还有鄢芸,之前把李家托付给她,临去时问她:“三太太可敢接这重任?”

她一口答应:“请姑娘放心。”

眼下她怎能自打嘴巴?

鄢芸回来会怎么看她?

白小霞再不肯藏拙了。

她神情凛然,对李天华道:“天华,给你爹磕头拜别!”

李天华悲呼道:“三婶……”

白小霞打断他,严厉道:“李家再不是从前的李家了!你父亲勾结外敌,出卖家族,这上上下下,连工坊的工人在内,五六千人,差一点被他害死,你让三婶怎么饶他?今天饶了他,下回旁人也犯了这罪,怎么办?别说他,就是我男人、我儿子犯了这罪,也不能饶!”

李天华哑口无言。

李卓尔也被堵了嘴。

白小霞又道:“还有,七年前你爹就差点害死家主和姑娘,家主饶了他,够仁义了。天华,做人要讲良心,这些年你大伯伯和姐姐待你不薄,你一心为爹求情,让你大伯伯如何管家?让你姐姐如何管手下人?”

李天华惶然愧疚,痛哭起来,哭着,也没忘记给李卓然磕头,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白小霞冲护卫使眼色。

立即有两个护卫上前,扶起李天华就走。

李天华转头叫“爹!”

自白小霞放脸说话开始,李卓然就茫然了,茫然的不知如何求救,更不知自救。直到李天华被拖走,他才醒悟过来,醒悟到这一别,再见不到儿子了。

他嘶喊:“天华!”

他好后悔呀!

那个只要回家,就会亲自提着食盒给他送饭的儿子,挨他骂也不生气的儿子,他再也见不到了!他虽然资质平庸,可是天华很聪明的,算账都不用算盘的。天华很得家主看重,侄女也喜欢这个弟弟,将来必定有出息,有这样儿子,他竟不知足,为什么要出卖家主?!

李卓然痛悔到绝望。

李天华被拖进了屋。

李卓然绝望之下,转向白小霞,骂“贱妇……”

李卓尔气怒道:“哪个叫你不争气的!”

白小霞摆手,示意李卓尔别跟死人计较,她却款步走上前,在李卓然跟前蹲下来,盯着他。

李卓然依然不停骂“贱妇”。

白小霞轻声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也受够了。自古只有男休女,没有女休男。只有你死了,甄氏才能出头。哪怕守寡呢,带着天华也能过几年好日子。”

李卓然:“……”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白小霞起身,转头走回来,一面吩咐“送他上路!”

一个少年护卫弯弓搭箭。

这次没出差错,一箭毙命。

之所以用弓箭,一是为了节省,二是为了不惊动外面的禁军。清除内奸后,白小霞便要对付他们了。

她一面吩咐工人做出吵嚷喧哗的声音,一面令人透出消息,说李卓然搜罗了许多财宝,要跑呢。

外面的禁军再不能平静了。本来么,二月天气,夜晚还是非常冷的,他们围住李宅已经很辛苦,看在这宅子里的金银财宝份上,咬牙忍了,然若这金银财宝被别人搜刮跑了,那他们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动。

他们便冲进李家园林。

从门房到主院都很顺畅。

进了主院后,白小霞一声令下,众护院带着青壮男工从各个角落窜出来,利用早已埋伏好的绊马索、陷坑、大网等,加上水枪、弓箭等一起发动,一千禁军连个声浪都没掀起,就被全部活捉了,只有几个受伤的。——鄢芸吩咐说要活的,因为天鬼洞那边建要塞需要劳力。

第467章 鄢姑娘钓鱼愿者上钩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467章鄢姑娘钓鱼愿者上钩结束后,白小霞挑选身手好、反应机敏的护卫,换上禁军的衣甲,到大门口守着,摆出李家已经沦陷的模样。

鄢芸回来后,问白小霞:“都安排妥了?”

白小霞忙恭敬道:“都安排妥了。”一面将清除内奸、诱敌入宅、俘虏禁军的经过简要说了。

鄢芸微笑道:“三太太果然厉害。怪道李妹妹说,李氏族人里面,唯有三太太是巾帼英雄。”

白小霞忙道:“那是大姑娘抬举我。当不得姑娘赞。这都是姑娘安排的好。”

鄢芸问:“天华兄弟怎么样?”

白小霞道:“有些伤心呢。他娘陪着他。”

鄢芸叹道:“这孩子孝顺。”

李卓尔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要是一下子射死了,他也没这么难过;谁知当时没射死,过后当众处死,你说他做儿子的能受得了?”

鄢芸忙问:“怎么回事。”

白小霞想拦阻的,可是李卓尔已经说出来了,无奈,只得将当时情形告诉了鄢芸。

鄢芸听了很意外,目光从白小霞身上一溜,没想到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竟有这份担当,李妹妹没看错人。忽听李卓尔咕哝什么“杀父之仇”,鄢芸便淡声道:“三太太处置没错。便是她不处置,晚辈回来也会处置的。”

这点子事,难道要等李卓航来处置?或者等李菡瑶来?李菡瑶是晚辈,更不好处置李卓然,但又不能不处置。她如今是大家的头领,即便李卓然犯了家法和军规,杀他名正言顺,但能不亲自动手最好,免得被那些伪道学攻讦。这时候,就该属下出头替她担了这个麻烦。

李卓尔动动嘴,又闭上了。

白小霞瞪了男人一眼,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犹豫。

鄢芸又意味深长地对李卓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卓然既犯了家规又犯了国法,按律处置名正言顺;不处置如何服众?我们大家既受李叔叔庇护,若只知享受而不肯替他担责任,他如何能撑得住?”

李卓尔听了脸红,忙赔笑道:“我不是怕担责任,只是我想着,咱们正在干造反的事,不好提国法……”

白小霞吓一跳,急忙想打断他,说“咱们造反还不是被逼的”,可惜被鄢芸抢了先。

鄢芸神情一正,肃然道:“说得好!咱们为何造反?就因为昏君有法不依、赏罚不明,致使忠良被害,奸佞当道,忍无可忍才造反。今天若我们也不按律处置李卓然,迟早有一天,别人也会造我们的反!”

李卓尔:“……”

这女孩子好厉害!

他竟不敢辩驳了。

也无话可辨。

白小霞又气又苦,这么多年从没觉得男人老实有什么不好,相反给了她用武之地;今儿头一回觉得,男人太没男人样,连她也觉得羞愧丢人。

鄢芸点到为止,也不多说。

当下她吩咐各处眼线留心城内城外动静,随时来报;又对白小霞道:“叫他们准备,迎接颜大将军。”

她就在正堂坐等颜贶。

白小霞道:“是。”

转身去叮嘱众人了。

鄢芸怎知颜贶一定会来呢?

这原是一个局,她和李菡瑶专门为颜贶设的一个局,一切都算计好了,不愁颜贶不来。

靖海大将军颜贶接到王壑的飞鸽传书后,便请了东郭無名为军师,开始着手图谋稳定江南。

二人计议后,觉得其他势力都好办,唯有李菡瑶不好应付,不仅仅因为李菡瑶本人厉害,还因为双方有些渊源,拉不下脸来派兵围剿;况且想围剿也找不到人,总不能把太平工坊给封了,工人都杀了。再者,王壑来书也叮嘱他们,不得伤害李家父女,要设法令李菡瑶归顺。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东郭無名暂无良策。

颜贶就更加发愁了。

正在苦心筹谋时,范大勇来了,请求与靖海水军合作,平定李卓航父女叛乱,稳定江南局势。

颜贶和东郭無名对视。

他们都看出彼此想法:

这是个借刀杀人的良机!

颜贶便做出为难模样。

范大勇察言观色,便道,他知道颜将军与江家、李家有渊源,不便出兵围剿,他愿带领石村镇的禁军讨伐李菡瑶,只要靖海水军别从中拦阻就行。

颜贶沉吟一会,答应了。不过,他却提出一项要求:要求范大勇不得伤害李家父女性命。

范大勇满口答应,道:“将军放心。李姑娘的才名下官也早有耳闻,也敬佩的很;李家跟忠义公府方家、郭家又是姻亲,与王相之子、张世子都有交情,在下怎敢伤她性命。等拿了她,定交给将军处置。”

听了这话,颜贶反不放心了。

他从范大勇眼中看到了野心和杀机,别看答应的挺好,等真拿了李菡瑶,恐怕献上的是一具尸体。到时候,范大勇有的是借口开脱,可说李菡瑶太厉害,活捉太难,死于乱军中是他也没想到的;还可说李菡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与他们同归于尽,这事不怪他等等。

东郭無名看着范大勇,眼中闪过轻蔑和嘲弄之色:说得这样慷慨,以为捉拿李菡瑶易如反掌呢。简直可笑!还不知道谁活捉谁呢。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赞成范大勇围剿李菡瑶,可没指望范大勇能活捉李菡瑶,不过是想借范大勇之手试探李菡瑶,并消耗李菡瑶的实力——因为李家的势力如今都隐在暗处,他无隙可乘,又狠不下心来对太平工坊下手。

东郭無名不说话,范大勇却恭敬地请问他,可有什么降服李菡瑶的良策,望不吝赐教。

因为范大勇听说东郭無名的才名,也想弄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当幕僚和军师。眼下东郭無名虽然依附颜贶,但范大勇坚信自己会成为江南霸主,等他势力壮大后再招揽东郭無名,东郭無名还能不答应?所以,他想先在东郭無名心上留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

他想的倒好,但东郭無名怎会看上他,连颜贶还不能让东郭無名真心效力呢,不过是受王壑所托,才暂时待在颜贶身边,否则早就动身去了京城了。

东郭無名便摇头说“惭愧”。

颜贶不高兴了,范大勇当他的面请教他的军师,傻子也看出来挖墙角之意,太不把他放眼里了。

第468章 别忙着怜香惜玉

范大勇走后,颜贶对东郭無名道:“这是个狼子野心之辈,李家父女真落在他手上怕不得好。”

东郭無名问:“将军的意思是?”

颜贶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将军想率军救李姑娘,也算不负王纳贤弟所托。”

东郭無名讥诮地笑了。

颜贶问:“公子为何发笑?”

东郭無名道:“将军想英雄救美,那也要美人遇难,需要将军救,将军率军前往才合适。眼下,这范大勇与李菡瑶对阵,孰胜孰败还不一定呢。”

颜贶忙问:“公子不看好范将军?”

东郭無名道:“他虽比之前的花将军要强些,不过想收伏李菡瑶,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颜贶忙问:“那我们怎办?”

东郭無名坚定道:“发兵!”

颜贶疑惑道:“不是说,李菡瑶不一定会输,不需要本将军英雄救美吗,怎的还要发兵?”

东郭無名眼神倏然锐利,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发兵,可做两手准备。第一,若是范大勇不择手段剿杀李家人和无辜百姓,将军即刻现身营救。第二,若是范大勇兵败,将军可雷霆出击,拿下李菡瑶!”

颜贶:“……”

简单说,他就是那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的渔翁,趁着范大勇和李菡瑶厮杀的时候捡便宜。

颜贶对这建议很动心。

他们都非无能之辈,都明白:在这乱世中,太过儿女情长和优柔寡断,是成不了大事的。

李菡瑶再有才能,也是个女子,万不能纵容她坐大,否则遗祸无穷,内乱纷争,遭殃的还是百姓。这是一。

其二,王壑居然纵虎归山,放李菡瑶回江南,这令颜贶和东郭無名很是忧心。按他们的想法,凭王壑的手段,在京城拿下李菡瑶易如反掌,怎能让她带着玉玺回归江南呢?他们虽然不信李菡瑶利用美色惑人的传言,但王壑和世子显然都对李菡瑶动心了,所以不忍下手。现在传书让他们稳定江南,却又不让他们伤害李菡瑶。这如何能两全?

二人接信后都觉得,收伏李菡瑶势在必行,而且一定要赶在张谨言和王壑从北疆归来前收伏。

一来,不给李菡瑶时间壮大势力。二来,不给王壑二人和李菡瑶对阵的机会。那二人在京城就放过了李菡瑶,再对阵还能狠下心?所以,这恶人还是让他们来做吧。先斩后奏,灭了李菡瑶,王壑和张谨言就没办法了。

东郭無名道:“将军不可手软,到时定要雷霆出击。”

颜贶点头道:“本将军明白。”

东郭無名却道:“我看将军未必明白。在下要将军雷霆出击,还有一番用意在其中。”

颜贶忙问:“什么用意?”

东郭無名道:“王纳兄派了忠勇大将军之子赵子归来江南,说是协助将军,也有保护李菡瑶的意思。等他到了,他能允许将军出兵对付李家吗?”

颜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商议定后,颜贶派人留心打探湖州动静,看范大勇如何围剿李菡瑶。故而,范大勇兴兵进入霞照,派宋平围困景泰府李家,他们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颜贶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按兵不动。

按计划,他将和东郭無名率靖海水军先去景泰府,从宋平手上抢下李家人和工坊,再兵临霞照,借着给范大勇贺喜的机会,见机行事。

谁知这当口江如蓝来到宁波府,一下船便派人送信给颜贶,说有急事相求,约颜贶在临海酒楼会面。

颜贶便不知所措了。他深知江如蓝信中说的“急事”是什么,也知道江如蓝会求他什么,可是他却无法答应她,因为他正要图谋收伏李菡瑶呢。

颜贶便看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坚定道:“不能去!”

颜贶尴尬笑道:“倘或她找上门来呢?”他可是知道江如蓝那个性子的,等不到他肯定上门。

东郭無名淡声道:“将军放心,在下会好好招待她的。”

颜贶一惊,急忙道:“你不能伤她!”

东郭無名:“……”

他静静地瞅着颜贶好一会,才道:“我知将军对江姑娘情义;便是在下,当日看见江家大火,满门被灭,也痛不欲生。然今时不同往日,李菡瑶既然造反,江家和李家便不再是普通百姓,便要有跟她们对决沙场的准备。两军对决,对敌人仁慈便会陷己方于不利。将军若对江姑娘不忍,正好中了李菡瑶的美人计——江姑娘这时候来宁波府,很显然是李菡瑶派来的,想利用她动摇将军心志……”

颜贶被他说得脸涨红了,对李菡瑶用美人计并不多生气,有的只是甜蜜的烦恼和踌躇——踌躇如果真面对江如蓝,会不会色令智昏,舍不得下手呢?

东郭無名不管他脸色,继续道:“所以,将军不能去见江姑娘。在下要改变计划:将军只管带兵去景泰府,救下李家一干人,然后再去霞照。若是李菡瑶输给范大勇,那自不用说,将军保住她性命即可;若是范大勇输了,将军可雷霆出手,拿下李菡瑶。”

颜贶问:“那你呢?”

东郭無名冷静道:“在下留在宁波府,对付江姑娘。她来此意图不明,定是李菡瑶另有算计。”

颜贶再次道:“你不能伤她!”

东郭無名道:“将军别忙着怜香惜玉,还是先顾好自家吧,小心堕入了人家算计,被人家掳去当上门女婿不算,连这十万靖海水军也沦为陪嫁。”

颜贶脱口道:“不可能!”

东郭無名慢条斯理道:“怎不可能?京城才传信来说,李菡瑶的大丫鬟观棋炸了军火研制基地第三工坊,炸死了将军崔华,还救出了江家老小。江姑娘如今可不是什么孤女了,不需要将军怜惜。人家正算计将军呢。李菡瑶连白虎王之女都拐走了,算计将军易如反掌。当然,也许無名是多管闲事,将军正盼望江老太爷回来重续婚约。”

颜贶哑口无言,惶恐之余又不服气:这李菡瑶真是妖孽,她手下人也是妖孽,脑子怎么长的?还有,自己真盼望江老太爷回来重续婚约吗?他竟不能肯定。

东郭無名见他无话说了,才好受些。刚才颜贶对江如蓝那副怜惜模样,让他看了莫名气闷。他觉得只有自己能对付江如蓝,并看清李菡瑶的计谋;颜贶若跟江如蓝碰面,肯定会落入陷阱,连人带靖海水军都要被拿下,所以他坚定地打发颜贶走,不能让颜贶跟江如蓝碰面。

第469章 跟我走吧

原本他可以跟颜贶一走了之的,但不知李菡瑶派江如蓝来宁波府的用意是什么?万一有事,而他和颜贶都走了,岂不正中对方下怀?所以他得留下。

他眼前浮现江如蓝鲜艳的脸颊,目光变得幽深、悠长,想起去年夏天被她扑下水淹得七死八活,这次她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呢?还有,当日江家被灭门时,他好心去向她报信,却被她指控为主谋,如今江家老小就要回来了,证明他是无辜的,倒要看她如何面对自己。

颜贶心中流星似的划过一个念头:若是江家人回来了,重续婚约也未尝不是好事,横竖他总要娶媳妇的,只要把李菡瑶收服了,娶她表姐有什么?

他本能不想这心思被东郭無名察知,便故意沉吟道:“就怕本将军走了,这些将领不服公子调遣。”东郭無名虽是他的军师,却是没有兵权的。他在还好他不在的话,靖海水军的将领不会听从东郭無名调遣。

东郭無名沉声道:“将军带裘光去,孟凡留下。”

副将军孟凡乃颜贶心腹,只要颜贶嘱咐他听从东郭無名调遣,孟凡不会有二话而裘光心机深些,平日里虽对颜贶很恭顺,却算不上心腹,东郭無名一向防着他,当然不能让他脱离颜贶的掌控,留下来谁知有什么变数。

颜贶见他安排切中关键,便没话说了,心中十分想再叮嘱他别算计江如蓝,只是刚才已经说了两次,没脸再说。无奈,只得带裘光来了景泰府。

东郭無名留在了宁波府。

这正是李菡瑶要的结果。

颜贶带了两万水军,十几艘大船,以巡查为名,停在距离景泰府城十里外的水上。

他派人密切关注李家动静。

宋平带着九千人追踪“李菡瑶”,这一消息立即被探子报到颜贶面前。颜贶想了想,决定按兵不动,等他们双方分出胜负来,他再出手不迟。

这一等,就等到下半夜。

先是探子回报,说围困李宅的禁军已经进入李家,又有水军中的内应来回,说宋平派水军楼船回城,运了大量火药,往天青山天鬼洞去了,不知作何用。

颜贶不是没想过李菡瑶被宋平炸死这个可能,他应该急速发兵去天青山救援的。可是他又想:东郭無名说李菡瑶绝不至于如此无能,嘱咐不可妄动他也忌惮李菡瑶的手段,怕局势未明朗前,去了反坏事。

他便忍住了,继续等。

天明时,他听见天青山那边雷声阵阵,虽不知双方胜负,也不敢再耽搁,忙率六艘船一万水军朝景泰府城赶去,留裘光带领余下一万人随时接应。

他和东郭無名做足了工夫的,此刻按照计划进行:在景江码头,故意询问守军打雷是怎么回事。守军回禀道,官兵正围剿李氏叛党呢。他装作大惊模样,说他与李家有些渊源,急忙赶去李家救人。这是人之常情。

他做足了姿态,既然打着救人的幌子来的,便不好率大军进城,以免被人说别有用心再说也没必要,宋平只留了一千人看守李家,他带一千人去足够了。那些地方禁军是什么东西,他清楚的很,好歹在靖海水军混了这么多年,又做了靖海大将军,还镇不住那些烂人?

一千人都多了呢,因为他想抢占李家,才带这么多的。只要把李家和太平工坊握在手中,不论是对付宋平和范大勇,还是对付李菡瑶都容易了。

到李宅一看,十几个地方禁军把守门房,颜贶令属下上前喝道:“靖海大将军来了。这里谁做主?”

众禁军有的急忙上前参见将军,有的束手听命,又胡乱回答“鄢指挥。鄢指挥在里面呢。”

颜贶并不关心“鄢指挥”是谁,想来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而已,不值得他留意,再说眼下也没空细问,因此喝道:“前面带路!”一面翻身下马。

一禁军道:“是。”

于是引着颜贶等人进去。

却有十个靖海水军留在了门房,狼一样盯着地方禁军,弄得那些禁军们瑟缩地直往后退。

正是清晨,颜贶一路上只见李家园林内桃红柳绿,莺啼燕鸣,丝丝雾气沾湿了卵石小径,心旷神怡的同时,也暗暗纳罕:这些禁军居然没有大肆抢掠?

到正院,院外也有几十个禁军把守,引路的禁军忙上前嚷“靖海大将军来了。快去通禀。”

说话间,颜贶已大步跨进门,就连他身后的水军也都长驱直入,眼中根本没那些禁军。

众禁军也都不敢拦阻。

谁让人家官儿大呢。

颜贶踩着台阶来到上房门口,朝堂上一看,只见一身穿素白锦衣、领口和胸口绣兰草的妙龄少女正端坐在方桌右边,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两个丫鬟站在她身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情形,不由一愣这是谁?李菡瑶他见过的,这少女不是李菡瑶,看装扮也不像丫鬟。

心里疑惑,嘴上就问了出来。

“你是何人?”

“小女子乃前徽州巡抚鄢大人之次女鄢芸。”

鄢芸说着,含笑起身。

客来了,不得迎接!

颜贶震惊不已。这一问一答间,他心中已转了几转,明白李家并未陷落,否则这鄢芸不会在堂上坐等他还有,李菡瑶也没有危险,因为鄢芸举止从容淡定。

那么,宋平败了?

李菡瑶果然厉害!

颜贶想通后,朗笑一声,做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面大步跨进屋,一面道:“原来是鄢姑娘!姑娘既在此,想必李姑娘也没事。本将军听说官兵围剿李家,担心李姑娘遭难,急忙赶来阻止。李姑娘人呢?”

鄢芸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微笑道:“巧的很,小女子也奉李姑娘之命,在此等候颜将军大驾光临。将军请坐。”一面说,一面侧身延请颜贶上座,并回头命冰儿上茶果。

颜贶心重重一跳

等他?算准了他要来?

他感觉装不下去了。

他在方桌另一边坐下,脸却朝着鄢芸,困惑地问:“李姑娘知道本将军要来?等本将军做什么?”

鄢芸惊讶道:“将军不知道?”

颜贶摇头道:“不知。”

他应该知道吗?

鄢芸却道:“江姑娘没告诉颜将军?”

颜贶一滞

他根本没见江如蓝。

鄢芸察言观色,猜测道:“将军没遇见江姑娘?”

颜贶强作镇定,撒谎道:“本将军近期一直在外巡查,听说范大勇派人攻打李家,立即就带人赶来了,尚未回宁波府,想是跟江姑娘错过了。”

“哦,原来这样。”鄢芸注视着年轻的将军,笑得意味深长。颜贶在她笑吟吟的目光下,狼狈地垂眸。正好冰儿端了差点上来,鄢芸招呼道:“将军请用茶。”

颜贶忙去端茶盏喝茶,借以掩饰自己的心虚。揭开茶盏盖,将那粉彩花鸟茶盏送到嘴边,刚要饮茶,忽然又顿住。他暗骂自己糊涂:李菡瑶既然未败,又让鄢芸摆出这副阵势,说不定就在算计自己。李菡瑶的手段诡谲多变,也许这茶水中就有毒,怎能毫无戒备地就喝呢!

鄢芸见他对着茶盏出神,问:“将军想什么,怎不喝茶?”

颜贶见她催自己喝茶,更警惕了,只觉手中那盏绿中透黄、散发清香的茶汤神秘莫测。

他随手放下茶盏,抬头笑道:“本将军是想问姑娘,李姑娘派江姑娘去宁波府找本将军有何事?”

鄢芸目光下移,看看被他放下的那盏茶,又抬眸直视着他,微笑道:“请将军去霞照。”

第470章 栽在女人手上

颜贶追问:“为了何事?”

鄢芸道:“范大勇邀请了江南各地官员汇聚霞照,李姑娘想趁这机会跟大家宣布一件事。”

颜贶感觉不妙:李菡瑶这是运筹帷幄,一切都在她算计之中?他忍不住又问:“李姑娘呢?”

鄢芸微笑道:“在霞照。”

颜贶心一抖,追问:“那天鬼洞今晨,本将军听见接连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鄢芸似没察觉他的慌张,先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然后盖上茶盏盖,放下,才云淡风轻道:“没什么。李家要在天鬼峰下建造一座要塞,用火药开山采石呢。”

这还叫没什么?

宋平呢?

九千地方禁军呢?

只怕凶多吉少了。

颜贶掩饰不住地震惊。

他看着鄢芸,脑海中回荡着东郭無名的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宋平赢了,他便救下李家人若宋平输了,他便要雷霆出击,拿下李菡瑶。眼下李菡瑶不在这,但这个鄢芸竟能赢了宋平,不可小觑,也要拿下。

这就动手?

颜贶瞅着坐在对面悠闲喝茶的少女,有些郁闷,不知如何下手。这不比两军对决,他可利用各种利器也不像两个男人之间,他可出言挑战,眼下他要怎办?

难道用拳头把鄢芸打晕?

颜贶很怀疑,鄢芸能否承受自己一拳,或者一枪。

正在踌躇,忽听鄢芸道:“将军若无事,咱们尽快动身,免得晚了,让李妹妹和各位大人久等。”

颜贶心一动,忙道:“也好。就请姑娘随本将军一道,我们水军的楼船宽敞。”说着松口气,觉得就这样把美人请上船挺好,也算“拿了”,强似动刀动枪,跟强抢民女似得,对他的声誉不利。等把美人请上船,他自会吩咐手下水军将李宅和太平工坊都控制起来。

鄢芸却道:“不用。将军还是跟小女子一道走吧。船早已准备好了。”说罢看着颜贶,目光催促。

颜贶一呆,这话不对啊。

他坚持道:“请姑娘跟本将军走!”

鄢芸微笑道:“这可由不得将军。”

颜贶一惊,双眼迅速在堂上一扫,没发现异常,又收回目光对准鄢芸,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鄢芸道:“要委屈将军了。”

颜贶听了这话觉得荒谬极了,小丫头这是要逼他呢?

凭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

随颜贶进来的两名亲信护卫听着自家将军和美人对话,也等着将军一声令下,就拿了美人。结果,将军还没一声令下呢,美人倒露出杀机来了。

这让他们如何能忍得?

一亲信喝道:“大胆!”

另一亲信拔出了短枪。

颜贶便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动手拿下鄢芸,抢占先机关键时候,他也顾不得脸面了,堂堂大将军不该欺负弱女子,但这女子是李菡瑶的手下,李菡瑶是妖孽,没准授予她什么阴谋,大意不得。

他自认为够谨慎了,狮子搏兔尚且尽全力呢,他也不能小觑一个少女。然而,堂下飞来两只细巧的利箭,射中了两名亲信的腰部,两人连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浑身痉挛,拿不稳兵器,枪掉地,人也倒地。

颜贶大惊,霍然站起身。

冰儿和霜儿同时踏前一步,挡在鄢芸面前,防止他突然袭击鄢芸,却未对他出手。

颜贶大声道:“姑娘这是何意?”喊这么大声,是要让外面的水军听见,然后进来救主。

结果,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其实也有,连续不断的“哒、哒”声和重物摔在地上的沉闷声音,他先没反应过来,等看见两名亲信的遭遇才反应过来:外面的水军都被袭击了。

颜贶震惊万分,然他看看鄢芸和蓄势待发的冰儿两女,心中掂量一番,便放弃了挟持鄢芸逼她们就范的想法。他毫不怀疑,他若出手,两女和隐在暗处的弓箭手能在他出手之前放倒他,一如放到他的手下。

鄢芸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年轻将军,想笑又不敢笑,急忙垂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面对颜贶害羞了,其实她是觉得赢得太容易了,有些不好意思。

李菡瑶曾和她仔细分析了江南的势力,对驻守各州的地方禁军丝毫不惧,唯重视两股势力:

其一,乃是江南的百姓。

常言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是说攻城掠地容易,但要守住攻占的疆土并令民心归向则难,而李菡瑶是女子,要想令江南百姓奉她为主则更难。

因此,自李菡瑶决定造反那日起,她们便对江南三大州所辖的二十多个府、上百个县的官员进行了仔细分析和筛选,确定哪些官员可用,哪些官员和酷吏必除又对这些府、县的吏治民情进行分析,商议如何治理,派何人治理等,一直在筹谋、完善之中。

其二,则是驻守在宁波府的十万靖海水军。

颜贶和东郭無名拉不下脸来派兵围剿李菡瑶,殊不知李菡瑶也跟他们一样,也想图谋靖海水军却拉不下脸来,双方都想师出有名,各逞心机。

东郭無名让颜贶借刀杀人。

李菡瑶命鄢芸以静制动。

颜贶若按兵不动,则无事他一动,就坠入李菡瑶的算计。当然,李菡瑶也不会任他按兵不动,派江如蓝去宁波府就是逼他动,并将他和东郭無名分开。

东郭無名智谋过人,他又是在江如蓝手上吃过亏的,看出李菡瑶此举不寻常,便亲自留在宁波府,专门对付江如蓝。然他顾此失彼,一方面高估了范大勇,另一方面也没想到李菡瑶手下还有鄢芸这样的女子鄢芸之前都是隐在暗处辅佐李菡瑶的此消彼长之下,使得颜贶这一次来景泰府,恰似羊入虎口。

这些内情和谋划,外人不知,看起来鄢芸赢得好容易,颜贶纯属心慈手软才输了。

鄢芸偷乐了一会,才抬眼,微笑着对颜贶道:“自然是擒贼先擒王。拿住将军,其他水军就好办了。”

颜贶看着少女,气得倒仰。

他后悔不迭:自己太轻敌了。

当然,这个“敌”是指李菡瑶和鄢芸,而不是指范大勇和宋平,那两人实在太窝囊了!

他倒没觉得自己窝囊。

鄢芸到底是个闺阁娇女儿,若非遭逢家变跟着李菡瑶造反,哪里有机会和颜贶这样的军中男子见面,还被他这样近距离怒视,又得意又害羞,还有一丝丝的歉疚。

她歪着头申辩道:“将军来此,不也是为了拿李菡瑶吗?李妹妹不在此,将军就要拿小女子。小女子不肯坐以待毙,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得罪了将军,还望将军宽宥!”说罢冲颜贶欠身,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第471章 现在就出发

这事道歉有用吗

颜贶分明看见她眼中调皮的光芒,脸涨通红,或者说是羞愧的。他竟然栽在女子手上,还是个少女,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并非名满天下的李菡瑶

不,鄢芸并非名不见经传。

颜贶想起一事来:这个鄢芸,前徽州巡抚鄢计之女,王壑在信中提过的,说鄢芸是他母亲的学生,要他小心此女。他看后一笑而过,心想江南出一个妖孽李菡瑶就罢了,还能再出一个妖孽鄢芸要真厉害,能看着鄢家家破人亡,看着父母丧命眼下看来,是他轻敌了。

他后悔的同时,又尴尬,因为鄢芸没说错,他的确来者不善,不过被鄢芸抢了先而已。

他可不会承认,装作糊涂道:“姑娘误会了,本将军是来救李家人的。不知姑娘为何下毒手”

鄢芸反问:“将军不明白”

颜贶道:“请姑娘解释清楚”他想弄清鄢芸的打算再做筹谋。他不信自己斗不过小美人。

鄢芸伸手道:“将军请坐下。”

颜贶犹豫了一下,索性坐下喝茶,也不怕毒了。反正他已经输了先机,再发怒也没用,反让美人瞧不起,说他浮躁不够镇定,当不得靖海大将军,输不起。

鄢芸对他临危不乱感到很满意,对自己兵不血刃拿下靖海大将军更满意。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从容笑着,道:“请问将军,靖海水军职责是什么”

颜贶绷着脸道:“守护大靖海疆,保护社稷和百姓。”

鄢芸点头道:“守护海疆就不说了,那是对外的,你我都有责任;咱们就说说保护百姓。现在天下无主,但将军也并非忠于皇室,李家造反,将军也与玄武王势力勾结,咱们都是叛党,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

这话让颜贶无言以对,想了下忽然瞪大眼睛,失声道:“所以姑娘和李姑娘就想吞并靖海水军李菡瑶早有此打算,对不对”一想到李菡瑶早就在图谋靖海水军,他再无半点心虚,只剩下气闷:刚才他还不忍心下手呢,结果人姑娘家比他狠辣多了,真太憋屈了。

鄢芸道:“是将军想灭李家”

语气十分肯定。

颜贶道:“李菡瑶若无野心,为何对本将军下手”

鄢芸道:“将军此言差矣。范大勇围剿李家,闹出那么大的声势,将军能不知道既知道,却不及时出手阻止,显然不当李家是自己治下的百姓,而是对手。那李家也不必尊重靖海水军,依赖将军庇护。”

颜贶强辩道:“我先并不知道。后来听说了,这不来了”

鄢芸揶揄道:“将军是来者不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借宋平之手拿了李妹妹,将军好渔翁得利。万一宋平输了,将军也必不会放过李妹妹。”

颜贶道:“胡说谁说我来者不善”那口气,连自己也觉得无力和牵强。

鄢芸质问:“难道将军刚才没想出手骗谁呢。只是被小女子夺得先机而已。将军恐怕现在正后悔呢,后悔没率大军进城。我告诉将军,后悔也没用小女子早已做好准备,自将军踏入这李宅门槛便注定了结局。”

颜贶气呼呼地瞪着鄢芸。

忽然他就不想辩驳了。

已经输了,辩有何用

他本就不是虚伪的人。

所幸,他还留了裘光率一万人在城外接应,九千人在码头,他们等不到自己回去,定要杀来。倒要看看这丫头如何应对,那可是真刀真枪,无法取巧的。

他便道:“姑娘不必再说,在下跟姑娘走就是。还望姑娘派人救治他们他们没事吧”

他指着昏迷在堂下的亲信问。

鄢芸忙道:“无事。只是晕了,过半个时辰自然醒来。”

颜贶感到安慰不少,看着鄢芸心想,这丫头虽然出手果断,好歹还算善良,并未滥杀。

鄢芸仿佛明白他的心思,脸微红,见他一盏茶喝完,便微笑道:“请将军上船。去晚了不妥。”

这是延续之前的争执。

她争赢了。

所以,颜贶跟她走

颜贶二话不说,站起来,轻笑道:“若本将军不动,姑娘是否要命人把本将军捆起来抬上船”

鄢芸赞道:“将军心思敏锐。”

颜贶:“”

其实,他动了也没用,他刚站起来,也不知从哪钻出四五个少年水军虽穿着水军衣甲,却不是他的人身姿挺拔,步履矫健,将他围了起来。

一人伸手道:“将军请”

手指向后面穿堂。

颜贶静默了一瞬,打消了质问、询问等自取其辱的想法,默不作声地抬腿就向后走去。

几个少年簇拥着他。

鄢芸也被少女们簇拥着,与前来送别的白小霞交代了一番,便押着颜贶去李家埠头上船。

随颜贶进屋的两名亲信、留在院中的九百多名水军,都被突袭,中了带药的弩箭,昏迷后,被扒了衣甲和武器,捆了手脚,抬上了船,押往天鬼峰下。

门房那,靖海水军已经赶走了地方禁军,正等候他们的将军,忽见一水军带着一群仆役推了许多平板车,车上装着大坛酒,还有许多大木桶,也不知装的什么。

“那不是杨四”

“这是干什么”

有人认得那水军,是他们自己人,忙高声问:“杨四,搬这些酒来做什么”

杨四笑道:“将军让送去给船上的兄弟们喝。”

有人问:“那桶里是什么”

杨四笑道:“是馒头和包子。将军把工坊工人的早饭都装来了。这还不够分呢。又抬了酒。”

大家听了十分欢喜。

有人问:“将军呢”

另一人问:“可成了”

杨四到了近前,回道:“成了。将军让送些酒菜去船上给兄弟们吃喝,叫快些,说一会儿就要出发去天鬼峰呢。”

一水军忙问:“去天鬼峰做什么”

杨四压低声音道:“听说有上百箱呢,全是金银珠宝。将军能不去不去的话,全让范大勇的人弄去了。那范大勇是什么东西,怎能跟咱们将军比。”

众水军惊喜点头,纷纷道:

“不错”

“当然要抢过来。”

“这是要快”

“叫我说,别吃饭了,回头人家跑了呢”

“一点不吃可没力气抢。将军让送去船上,让兄弟们在路上吃,也不耽误工夫。”

第472章 姑娘威武

众人都觉有理,忙催杨四快走,又有几个水军上前帮忙,唯恐杨四一个人镇不住这些工人,因为他们发现这些工人都一副不情愿、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也有那心思敏锐的水军觉得奇怪: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将军没派腹亲信,却派杨四还只有一个人。因此他问道:“怎么就你一人来”

杨四没好气道:“还不是那姓鄢的,竟敢跟将军对抗,被将军出手给镇住了。他手底下有不少人,将军命人将他们都绑了关起来,又要分出人来守着工坊,所以叫我来喊你们,分出几个人来帮忙送。”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忙又分了几个人帮他押送酒饭。

其实,这杨四也是跟张狗儿一样的人,是李家的内应。颜贶点了一千水军来李宅,一千人中只有这一个内应,不只好让他一个人出面了。万幸的是还有一个杨四,若凑巧连杨四也没点来,鄢芸只能另想主意了。

且说杨四等五六个水军带着一群工人将酒水送去靖海水军船上,船上的人见是自己人押送的,更不怀疑了。

杨四再把颜贶要去天鬼峰追讨李家金银财宝的事一说,又说将军已经从李家货船码头出发了,命令船队前去与他会合。留守的水军将领立即行动:一面命属下将船驶向城外,一面将馒头和酒水分派下去。

众水军各抓两个馒头包子,倒一碗酒,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兴奋议论即将到手的金银财宝。

那酒中下了迷药。

这药不是即刻发作的,喝下去一刻钟才发作。一刻钟后,所有喝了酒的水军全部昏迷。

杨四忙朝江上吹哨。

那些送酒的汉子乘了小船在后远远的跟着,听见哨声,忙靠拢来,上了靖海水军的大船。一起动手,将五千人的衣甲全部扒了,武器也全部缴了,捆了手串在一起,扔在舱内。

不一时,跟鄢芸的船会合。

颜贶看着一溜楼船,全是靖海水军的,然船板上一个水军影子都不见,瞠目结舌。

他木然转向鄢芸。

鄢芸不等他问,主动、歉意地告诉他:“都拿了。”

颜贶:“”

颜贶觉得,阴沟里翻船后,自己还是低估了鄢芸的智谋,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把五千水军给拿下的拿的这么容易,令他颜面扫地,颓丧万分。

颓丧到麻木、茫然。

他怔怔地盯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哦,不是东逝水,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向南拐入了泰江,来到天鬼峰下、天鬼洞前,楼船逆水而行,船头推出一层翻滚的浪花;晴空郎朗,天鬼峰直插云霄,巍峨雄壮。

待他收回目光,心情已经平静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尚未一败涂地,当然不能就此一蹶不振。他转向身边的少女细细打量:分明就是娇俏俏的小姑娘,为何非要掺和到男人们中间争什么天下呢一个姑娘家,胸中竟有那些谋略计策,跟李菡瑶一样都是妖孽。

鄢芸察觉他注视,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少女微微一笑。

颜贶被挟持,却对她兴不起一点厌恶和愤怒。她对他十分有礼,并未当他俘虏,甚至都不叫人绑他,只让五个少年围着他。颜贶也很知趣,在未知胜算前,安心当俘虏。他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跟鄢芸闲话攀谈起来,“姑娘不是说去霞照吗为何来了这”

鄢芸回道:“有件事要交割,很快就走。”

颜贶下意识觉得这事跟他有关,忙问:“什么事”

鄢芸却不肯说了,示意他看前方,“到了。请将军稍等片刻,我下船去去就来。”说罢,不等颜贶答应,便向前走去,那船也迅速向岸边靠拢。

岸上,胡齊亞正带人等着。

船靠岸后,搭上踏板。

胡齊亞立即冲上来,作出迎接和保护鄢芸的双重姿态,一面激动地问道:“真拿来了”说着,目光从颜贶面上一扫而过,认出这位靖海大将军。

鄢芸没有回答,而是对他眨眨眼,眼中光芒跳跃,不像之前端庄从容,尽显少女的活泼。她随着胡齊亞上岸时,居然轻轻一跳,看得胡齊亞和藤甲军少年们满心喜爱,一下子就跟她拉近了距离,看她就跟看自家小妹妹一样,都笑呵呵的;藤甲军七嘴八舌地夸“姑娘威武”

鄢芸笑得十分开心。自从家变以后,这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冰儿等女也下船来了。

鄢芸便对胡齊亞道:“五千人,都交给你了。”

胡齊亞忙问:“人呢”

鄢芸道:“在舱里呢,都睡着。他们也不容易,让他们睡一个时辰后,再弄上去干活。”

事实是:这五千人都还昏迷不醒,要一个时辰后才能醒来。这是鄢芸谨慎,因为对方人多,若不用烈性药,万一中途醒来一批,容易坏事。

胡齊亞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一面道:“妹妹放心,都交给愚兄。”

藤甲军们也都兴奋地笑。

笑毕,鄢芸令藤甲军上船验收俘虏,又说每一艘船上都有人看守,乃是太平工坊调来的。

藤甲军少年忙分头去了。

这里,鄢芸把笑容一收,对胡齊亞道:“眼下有一万多俘虏了。胡兄可要小心谨慎,不然造起反来,藤甲军只有几百人,怕是镇压不住,又不能滥杀。”

胡齊亞也郑重道:“愚兄晓得利害。我是这样打算的:既然这五千人还没醒,就让他们睡去。上面的俘虏已经训得差不多了,至少这三天不会有事。先让他们把这要塞的围墙砌起来,四角炮楼先修好,火炮都架起来,到时候再把这五千俘虏弄进去,把门一封,就不怕他们跑了。”

鄢芸不住点头,他们之前就是这样规划的:把俘虏关在高墙内,比散布在山野中要容易看守。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收服人心最重要。

她便又问胡齊亞,上午那些人的表现。

胡齊亞忙细细地告诉了她,无非是恩威并施,攻心为上,这些措施鄢芸也都有参与制定的。

鄢芸道:“就这样。徐徐图之,不可心急。我须得马上赶去霞照,李妹妹那边还等着呢。若顺利,明后天就能回来。胡兄也不必担忧,我料定这几天无人来救他们。”

胡齊亞忙问:“妹妹另有安排”

鄢芸靠近他说了几句话。

胡齊亞听后瞅着她笑道:“鄢妹妹好巧的心思。”

第473章 利用美人激励士气

越认可鄢芸的智谋,胡齊亞就越不放心她的安危,恨不能亲自送她去霞照,然天鬼峰这里万万离不开他,只得又加派了五十个藤甲军少年护送她。

鄢芸忙阻止道:“都跟我去了,这边俘虏多了,监管的藤甲军反而少了,这如何使得!”

胡齊亞坚持道:“鄢妹妹请放心,愚兄自有手段,绝不会误事。妹妹把人捉来了,我们要是看都看不住,那不成了白吃干饭的蠢材了。我派他们跟着妹妹,不光是为了保护妹妹,还为了震慑场面。”

鄢芸疑惑道:“震慑什么场面?”

胡齊亞斜眼瞅她,提醒道:“霞照那边哪。不用想,今天肯定许多官儿都去了,肯定是大场面。我们姑娘肯定有大手笔,要威震江南。鄢妹妹这趟是去向姑娘献俘的,要给姑娘长脸,阵仗小了可不行。到时候,妹妹走在前边,一百藤甲军押着靖海大将军跟在后面,迈着整齐的步子,那个排场,准把那些狗官吓尿裤子。再把宋平的首级献上,范大勇的脸色就好看了。哈哈哈……实在这边走不开,要不然我定要亲自送妹妹去,瞧这场大热闹。可惜了。”

鄢芸听得忍俊不禁,把他上下一扫,瞅着他腰间佩戴的镶宝石的华丽枪套道:“既要排场,不如胡兄把这枪解下来让我佩戴着,岂不更威风?”

胡齊亞笑道:“这容易。不过妹妹仙女一样的人,配这个不大像呢。妹妹自有一股高华气质,手无寸铁也令人敬畏;不比愚兄,要用这个来吓唬人,再引他们眼红。”

鄢芸听他说得这么坦白,更忍不住笑。笑罢点头道:“好。小妹就听胡兄的。你派人吧。”

她已熟知胡齊亞的脾性和为人:这人看似粗豪,心思却极缜密;看似桀骜,其实爽快又顾大局。他们是同袍,没有比同袍间配合默契更让人愉快的了。

男女有别,她能这么快就跟胡齊亞言笑无忌,还因为胡齊亞庸俗、功利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质朴的心,对她的体贴和关爱都是出于男儿的担当,言行磊落,一点**、龌龊的想法都没有,她才敢接受。

她相貌美丽,身边又都是些少女,而胡齊亞手下藤甲军都是些少年,见面时,少年们的目光就不受控制地粘在她们身上,扯都扯不开的感觉。

这情形后来好了些。

因为胡齊亞训斥了手下。

“……要是瞧上了谁,告诉我,我告诉姑娘,请姑娘给你们做主定亲;谁要是敢偷摸摸的勾引人家、欺负人家,爷扒了你们的皮!还有鄢姑娘,那可是大家闺秀,姑娘最好的姐妹。我也不是说你们不能喜欢人家,可是喜欢人家有什么用呢?也够不上啊。真要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如努力建功立业,到时候姑娘封你为大将军,再去求娶鄢姑娘,说不定还能成。现在谁敢盯着她瞧,爷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我藤甲军绝不容败类。谁敢坏了姑娘名头,老子将他一刀砍了。都听见了?”

藤甲军们都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那都是自家姐妹,他们能欺负自家姐妹吗?他们要跟着姑娘打天下、建功立业,然后再成家立业,将来封妻荫子。说得一个个两眼放光,热血沸腾,士气高涨。

她无意中听见这番话,敬佩之余又好笑,觉得胡齊亞真有心计,训斥手下还不忘利用美人激励士气。

且说眼前。

胡齊亞见鄢芸答应了,很高兴,忙去点兵。

众藤甲军纷纷要去。他们这些人就相当于大靖的御前龙禁卫,能被他们护卫的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将来必定不同凡响,他们自然也与有荣焉。

胡齊亞道:“长得俊优先!”

一语未完,众人愕然。

鄢芸等女都抿嘴微笑。

送走鄢芸,胡齊亞命人守住靖海水军的十几艘大船,不许声张,以免船舱中的俘虏被人发现。他重新回到山头上,直到午饭后才又带人下山来。

那时,船上的俘虏都醒了。

胡齊亞命人押他们上山。

靖海水军莫名其妙就成了俘虏,那个复杂心理自不必说,且说山上的俘虏们,正热火朝天地建造要塞、搬运石块,闻着厨房那边飘过来的红烧鸭的香味,满心期待晚饭,以及饭后铁嘴小四说李菡瑶传奇,一个个都被一股力量牵引着、鼓动着,丝毫没有俘虏的悲苦和绝望。

正忙着,就听一阵喝叫传来:

“走好!”

“不许乱动!”

“乱动者一律射杀!”

大家奇怪,都转脸看去。

这一看便愣住了,只见藤甲军举着枪,从山下押着一队人上来,都是皮肤黝黑的壮汉,被反绑着双手,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串,跟串辣椒似得。

众人震惊、震动、震撼!

他们认出这是靖海水军。

即便这些水军被除了甲胄、卸了兵器,但那深青色的衣服、黑鞋,暴露了大靖水军的身份。

这震撼是相互的:靖海水军看见漫山遍野的竹林炸成了工地,上万的俘虏在工地抬石头、砌墙干活,那灰色衣服分明就是地方禁军的,也张大了嘴巴。

这震撼是持续的:工地上的禁军俘虏就见山下拉上来一串又一串靖海水军,也不知拉了多少串,跟赶羊一样,都被赶到那片埋了炸药的山坡上,按五十人一纵队、二十纵队为一方阵排列,排了五个大方阵。

当然,这过程并不顺利。

靖海水军莫名其妙被俘,怎肯服气,只是碍于双手被反绑无法逃脱,暂时屈服;等上山来,发现藤甲军散落在工地四周,总计也不过几百人,而工地上的俘虏比靖海水军更多,胆气便壮了,想要闹起来趁乱逃走。

有几个勇猛好斗的水军俘虏便同时扑向距离最近藤甲军,抬腿就踢,因为他们双手被反绑着串连在一起,必须同时行动,才不至于被掣肘。

那藤甲军当即还击。

其他藤甲军见他们想造反,也急忙要赶来镇压,远处更有人把箭都搭上了弦。

胡齊亞把手一举。

藤甲军忙停止动作,都看向他,不知他有何指令。

胡齊亞往前一站,威严地喝道:“把他们几个解开,让他们跟青子打。打赢了马上放走。”

第474章 给姑娘长脸

青子,就是那被袭击的藤甲军。他就是八年前江南水灾时,随父母逃难到青华府来的。胡清风将他一家都买了下来。那年他才六岁,就被编进藤甲军。他今年才十四岁。就因为他年纪小,武功稍弱,年前胡齊亞为李菡瑶挑选近身护卫时,淘汰了他,选了风雨雷电等人。

青子把李菡瑶当神明一样,错失了去姑娘身边护卫的良机,又气又愧。从那以后,他卧薪尝胆,每天比同伴起得早、睡得晚,苦练武功并读书。

他去了京城一趟,有幸参与了皇城兵变,与龙禁卫、虎禁卫甚至西北禁军都接触过,也见识了两军对决和交战,深知在这种战斗中,武功高强未必就能活命。为了增加这种战斗经验,他便怂恿同伴们混战厮杀,作为练习。眼下水军俘虏挑衅,胡齊亞又下令解开他们,正中青子下怀。

他便对胡齊亞抱拳道:“少爷,请把这一队都解了。”少年眼神很冷静,盯着靖海水军像盯猎物。

胡齊亞知道他的本事,是跟风雨雷电、凌寒等人一流的,想用他来震慑这些靖海水军。他可不认为靖海水军中有什么能人;就算有,也被消磨平庸了。

胡齊亞遂点头答应了。

众藤甲军一向瞧不起官兵,听见这命令,都不上前帮忙了,只有几人过去解绳子。

那几个靖海水军见青子如此小瞧他们,都十分屈辱;他们也没自作多情,以为胡齊亞真心想放他们走,不过当着人让青子羞辱他们罢了,因此发誓要教训青子,并挑起众俘虏暴动,制造机会让大家逃走。

等绳子解开后,几个领头的一面活动被绑得麻木的手腕,一面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又微不可查地朝同伴队伍瞄了一眼,一人嘴唇不动,低声道:“找机会夺刀,把大伙都放了。”听见的都点头。

那时,工地上的俘虏都停了手。

胡齊亞也不管,正要叫他们看。

于是,上万人都盯着青子和那群刚被解开绳子的靖海水军俘虏,看他怎样以一对五十。

没错,那队水军有五十人。

青子被五十个靖海水军包围,也不惊慌,也不猖狂,也不动武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等对方先出手。他想,今儿一定要替姑娘长脸,并收服这些人。

这冷静激怒了靖海水军。

“兄弟们,打!”

领头的军汉一声招呼,率先扑上来,两眼如狼一般凶狠地盯着青子,要将他撕成碎片。

“杀呀——”

靖海水军都高声呼喊。

他们不仅想激励自己的士气,更要把工地上的禁军俘虏也拉下水,一万多人造反,看几百人如何抵挡。

可惜禁军俘虏动也未动,只站在一旁看热闹,还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谁会赢?若是藤甲军输了,胡齊亞真能放了这些人?万一都闹起来,胡齊亞用什么手段对付等等。他们不是没反抗过,却被胡齊亞炸破了胆。但他们未必就屈服了,见水军俘虏反抗,一些有心机的便不动声色地在旁观看,若是藤甲军厉害呢,他们就安分守己地等三天;若是藤甲军输了呢,他们就要趁机造反了。

水军俘虏不知他们心思,见叫破了嗓子,这些人没一个加入进来的,气得暗骂“没用的东西!怂货!一点血性没有,活该被人家像老牛一样使唤。”

双方开战,胡齊亞并不关注战局,仿佛对胜负毫不在意,他目光扫向工地,纵观全局。

青子采用的是逐个击破:先一拳轰向离自己最近的水军俘虏脸颊,当场砸得他鼻血长流。砸完还不算完,顺手揪住他衣领,拖过他,抡起来扫向第二个水军俘虏;又飞起右腿,踢向第三个水军俘虏。踢的方向,正是第二个水军俘虏。于是,那三人便倒在一起,滚作一堆。

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

不等压在底下的水军俘虏爬起来,青子拳打脚踢,接连将其他俘虏堆上去,底下的俘虏再无力往起爬,围着青子的水军俘虏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青子深谙战场厮杀的奥秘,绝不能陷入敌军包围,否则苦战之下,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因此他要消耗敌人数量,每次出击都务求一击必杀。

但是,姑娘明令不准杀俘虏,他若杀俘必定会影响姑娘的声誉;再说,还需要这些俘虏来建造军事要塞呢。

所以,他只能采用这办法。

五十个俘虏一一倒下,剩下最后几个,正是那最先挑衅的,手底下也有些功夫。

这下,青子改变战术了,因为这算是单打独斗了。单打独斗算是他的强项,他怕什么?下手狠些,尽快把这几个家伙扔到人堆上去,别让那些人爬起来,否则前面的工夫就白费了。想罢放手施为,高高跃起……

打斗结束,山上一片寂静。

连厨房那边也没了声音,那些婆子和媳妇们都被这边的激斗吸引了,有的手拿锅铲,有的手握菜刀,有的手上抓一把青菜,都挤在工地边沿看热闹。

看到激动处,所有的女人都对着青子两眼放光,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否则定要嫁青子。不过不要紧,家里有未嫁女儿的还有希望,若是能得青子做女婿,那面上也极有光彩,女儿的终身也有靠了。

打斗结束,青子才拔出短枪,指着刚爬起来不服再战的两名水军俘虏,令他一动不敢动。又环视全场,高声道:“想走的,找我藤甲军任何一个兄弟比试,只要赢了,就放他走!再要像这样,别怪我们手狠——”

说着他抬手朝天放枪。

正好天上有鸟儿飞过。

就听“唧”一声,一只鸟儿落地,青子甚至都没瞄准看一眼,充分显示了好枪法。

所有俘虏都被他镇住了。

青子这才招呼同伴,跟他一起上前,重新将那些水军俘虏给绑起来,串成一串。

那些人都心丧若死,再不敢反抗。他们又不傻,刚才人家根本没用武器,一人对他们五十人;若是用武器,他们只怕早就死透了,反抗有什么用?

青子见他们乖了,感慨万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年,藤甲军还是一群娃娃的时候,胡清风为了鼓励他们吃苦训练,常说这句话。这并非一日之功,小青子累得看不到未来,暗地里骂他“老骗子”。今天他才知这句话好。当年若不吃苦,今天哪能赢得这么容易呢?

胡齊亞见这小子气势逼人,满意地点头,觉得给自己长了脸,也给姑娘长了脸。

第475章 跟李姑娘享福去

等他们绑好了,胡齊亞才上前。

他目光凌厉地扫视水军俘虏,厉声道:“都听见了?我家姑娘菩萨一样心肠,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杀俘虏;你们想死,最好另选日子,别害我们造孽!”

众俘虏:“……”

这话说的,真气死人!

青子见刚才被他打倒的那几个水军俘虏眼中露出屈辱的神色,记起自己的责任:不仅要镇压他们,更要收服他们为姑娘所用,忙板脸道:“你们不想待在这,我们还不想留你们呢。时候到了,自然放你们走。”

一水军俘虏冷笑道:“你把我们当娃娃哄呢?”

青子道:“不信你问他们。”

他指向工地的禁军俘虏。

胡齊亞喝道:“先拉到那边去!等把下面人都拉来了,再跟他们说。谁有工夫一个个告诉。”

青子忙回道:“是,少爷。”一面低声对那一队人劝道:“我没哄你们。你们别犟了,好好的排到那边去吧,想回家很容易的;别莽撞冲动,白丢了性命。”

众俘虏见他这样,都将信将疑,再说犟也犟不过,只得不甘不愿地被拉到山坡上,排成了方阵。

然后,胡齊亞在工地上随手点了四五个禁军俘虏,要他们去山坡上告诉水军俘虏三天之约的细节,省得藤甲军说了水军俘虏不信,要再反抗一次,不镇压不行,若镇压的话又白白死一批人,伤了天和。

那几个俘虏忙答应了,巴不得趁机歇息一会。于是,他们跑去山坡上告诉靖海水军,如此这般。

靖海水军听说这片山坡下面埋了许多炸药,但凡有一个人逃跑,必将带累身边人被炸死,一个个惊得面无人色、口干舌燥,再不敢乱动乱跑。

接着,又说三日之约。

靖海水军都不相信有这好事。

不相信也没用。

人家并不在意。

那几个俘虏解释完就回到工地上去了,并未偷懒赖着不走,因为经过刚才这一场激战后,他们心中滋生了一个念头:想留下来投靠李家。但胡齊亞说过,想留下来他还未必肯收呢,所以他们想找人去探探口气。

在大靖,女子参政虽然招致文人士子激烈反对,但军中对此却很宽容,也容易接纳些。

大靖早在英武年间,英武帝登基时便颁旨,允许女子投军,不过有条件限制。几百年过去,女子投军早已被百姓接受。英武年间出了个玄武女将军,十分厉害;靖康年间,梁心铭女扮男装科举入仕,更是官至宰辅;如今大靖灭亡,李菡瑶强势崛起,她手下人也都厉害,这些俘虏们在亲眼见识后,就动了投靠她的心思,想跟着她混饭吃、混前程,并不像文人士子想那么多、那么远。

大多俘虏都还没拿定主意,要等等看再说,以免上当,但也有不少人已经决定要留下了。

这部分人又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性子直爽、心思简单的,既敬佩李菡瑶的智谋,又喜欢藤甲军的士气。他也不想这想那了,既打算留下,宜早不宜晚,立即就要找人询问章程。

第二类,是那些资质平庸、胸无大志的,看在军饷和伙食的份上,也拿定主意留下,混口饭吃。

最让人意外的是第三类,有能力、有抱负,却因为在军中受打压而不得展才,最恨朝廷和官场黑暗,对大靖也没什么忠心,才不管李菡瑶造反呢,他们只在乎李家值不值得他们投靠。李菡瑶的传奇经历,他们未曾亲眼看见;今天,鄢芸先后打败宋平和颜贶,俘虏一万多人,则是他们亲身经历的;胡齊亞的藤甲军又如此勇猛,更激发了他们的热情,想要投靠李菡瑶,跟着她建功立业。——这些人以一个叫李二的为首。

于是,他们就找藤甲军询问。

找的就是青子。

谁让他刚才出了风头呢。

一个开口,后面跟上一群。

青子就被这些人给包围了。

他听说缘故后很意外,没想到俘虏们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要留下来。少年迟疑道:“这也忒急了些。要不你们再好好想想,三天后再决定。”

一副劝解的口气。

人都有逆反心理,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想干。

众人见青子竟然未欣喜若狂,不痛快了,感觉人家不稀罕自己,果然应了胡齊亞之前说的“你们想来我们还不要呢”。便有人道:“我是真想留。还想什么?”

青子道:“我们有条件的。你们先把条件弄清楚了再决定,不更妥当?省得到时后悔。”

李二忙问:“都什么条件?”

青子道:“首先,一旦投靠李家,就要遵守军纪,再反悔想走可不行,要受军法处置的。”

众人忙道:“这还用说。”

又有人道:“绝不反悔。”

青子道:“我们训练很辛苦的。你们只看见我一人对五十,就没看见我是怎么训练的。你们要加入李家军,也要这么训练,再跟以前一样懒散可不成。”

众人忙又表白道:“这当然。”

还有人跟青子保证道:“只要你能吃的苦,我死也要捱住了。”引得众人轰然一笑。

又有那心细的想起一事,忙追问道:“不管什么条件,我们无不答应,但你们说话可算数?”

青子疑惑道:“什么话?”

那人道:“军饷真有那么多吗?”

青子冲他翻了个白眼,傲然道:“这还用问?以李家豪富,养十万兵马没问题,还差你这点钱?”那口气很不好,仿佛质疑军饷是对李家的侮辱。

那人听得心花怒放,诚恳对青子赔罪道:“青子兄弟莫生气嘛。我们被扣军饷惯了,实在怕的很。青子兄弟既这么说,我们相信了。只要李家给足了军饷,吃的也这么好,再难再苦的条件,我们都无不答应。”

众人都纷纷点头,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青子,心想这下总行了吧?一个个都等不及要来李家享福,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开心: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不说,范大勇那边一解散,这边顺利接上,一天都没耽误。这个月的军饷要比上个月翻倍,送一半回家,自己留一半用。

想得倒美,可事与愿违。

青子道:“还是不行。”

众人忙问:“怎么不行?”

第476章 彩霞满天

青子道:“我们征兵有条件的,要参加比试。”

一言未了,众人笑容一僵,原先的自信满满变成了幽怨不满;有人惊叫道:“要跟你比试?”

那声音很是绝望。

谁能比得过青子?

青子忙道:“不是我,也不是藤甲军的兄弟——要是跟我们比,招不了几个人;我们安排了另外的人。”

听了这话,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都笑道:“吓我们一跳。那我们跟谁比试?快让他来。”

青子便去回禀胡齊亞。

胡齊亞听后也很意外,挑眉道:“这么快就想通了?”

青子也笑道:“是呢。好多人。”

胡齊亞冷笑道:“当我李家军是那么好入的?想的也太容易了。去,到厨房去叫人!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们的威风,不然还以为自个多了不起,李家多稀罕他们呢;等把他们打服了,再告诉他们那个话。”

他很生气,觉得这些人不够慎重,没有三思而行,怕都是冲着李家的高军饷和好饭菜来的。这样人招来有屁用?还不如养头猪呢,猪到过年还能杀肉呢。

青子兴奋道:“是!”

跳起来就跑了。

工地上的俘虏们便发现青子带了四五个汉子过来了,看装束好像仆役一类,不知是什么人。

李二等人忙高兴地上前。

李二问:“青子兄弟,他们是?”

青子道:“他们几个每天早上从城里来给厨房送菜,来了就帮厨房烧火打杂,晚上再回去。”

李二等人呆了一呆,一副忍无可忍、却又生生忍住的神情,因为他们想起之前青子一人挑战水军俘虏五十人,那些水军俘虏也是忍无可忍,结果却被青子打得落花流水;眼前这几个烧火打杂的汉子,焉知没有真本事?一切还是等比试完再说,抗议早了容易被打脸。

青子见他们无异议,就挑了一块平整的空地,命令想投军的俘虏排好队,挨个跟那几个烧火打杂的汉子比试,以一方倒地决胜负,败落的依然去干活,胜者留下。

众人依言排好队。

分几组同时进行。

工地上,其他俘虏见状,不由放慢了动作观看;见监工的藤甲军并不阻止,干脆停下动作观看。

又是万众瞩目的场景。

一高壮的俘虏颇有心计,目测那几个烧火的汉子,发现有个汉子又矮又瘦,面相也老实,似乎比较容易对付,便抢先一步来到他面前,抱拳道:“请赐教。”

那矮瘦汉子忙还礼,对他和气地笑笑,示意他先出招。

高壮俘虏心想:“你客气,我就不客气了。这事关系到我的好日子,对不住了——”心里念着“对不住”,手下却一点不留情面,一拳奔对方胸口砸去。

矮瘦汉子身子一晃,右脚朝他两腿间一插一别。

众人眼一花,就听“哎呀”一声,再定睛一看,那高壮俘虏已经躺倒在地上了,不禁目瞪口呆。

一招,就一招!

李家真用这样人烧火?

高壮俘虏又愧又不服气,因他摔得并不重,当下不顾规矩,爬起来就冲向矮瘦汉子,又是一拳砸向对方面门。矮瘦汉子一把捉住他拳头,一拉一旋——高壮俘虏就跟个陀螺一样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踉踉跄跄扑倒在地。

这下可没的话说了。

人群一阵寂静。

又一俘虏上前。

两招败落。

又一俘虏上前。

这个撑得久些,过了五招才败落。

众人看向青子的目光充满怨念:这不是存心刁难吗?找这样的人来比试,谁能过得去?

其他组也开始了比试。

李二站在人群中看了好一会,这时上前道:“让我来!”

他捏了捏手腕,两眼却盯着矮瘦汉子,突然探手朝对方左肩抓去。矮瘦汉子当然不让他抓,急忙侧身向右一闪。李二左手正等着呢,一把捞住矮瘦汉子的胳膊。矮瘦汉子挣扎,可惜挣不脱。李二左手跟铁钳一般捉住矮瘦汉子的胳膊,单手用力一甩——矮瘦汉子被摔倒在地。

也只用了一招。

实打实的一招!

青子笑着击掌道:“好!”

众俘虏怔了一会,便欢呼雷动——总算出了一口气。这给了他们很大信心,证明青子找来的人并非什么高手,是平常又平常的人,只是他们自己太窝囊了,舒心日子过久了,不但不会打仗,连打斗都不会了。

接下来上去的是李二的好友,李二在他耳边嘀咕了好一阵,面授机宜。那汉子便小心谨慎地跟矮瘦汉子过招,你来我往十几招后,好容易赢了,众人更疯狂叫好。

比试如火如荼地进行,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天鬼峰下发生什么事呢。

那些暂未拿定主意的俘虏们依然在干活:两人一组,抬一大块切割方正的石块,踉踉跄跄地疾走,送到地基沟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石块被用来打地基、砌城墙,墙厚一丈,缝隙处用搅和均匀的水泥填充、粘接。

汉子们放下石块,站着喘气,或两手叉腰,或撩起衣襟擦汗,一面笑看比试人群,心情明朗;看了一会,又朝厨房那边瞅瞅,问一声“吃饭了吗?”

不知谁回:“还早呢。”

一人便催同伴“再去抬两趟。”

他们心里也想留下,因此并不敢偷懒,怕给藤甲军留下不好印象,回头不要他们。

同伴嘴里答应,眼睛却磨不开。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扯着同伴正要走,忽一抬头,只见夕阳被天鬼峰遮住了,万道霞光从峰峦线后迸射出来,映着墨绿色的山峰轮廓,巍峨壮观!

那人不知如何形容这美景,用手捣捣同伴,“你看!”

同伴正看比试呢,懒得回头,顺口问:“看什么!”

那人道:“看那边。”

他们背对着天鬼峰的,同伴还以为那些水军俘虏又闹什么幺蛾子呢,因为那些人正在天鬼峰下,便忙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看之下也惊呆了,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嗬嗬”大叫,抒发好心情。

众人不知他叫什么,都看过来。

他们指向天鬼峰。

众人都道好看。

青子高兴道:“这景美。要是姑娘在这,肯定要画下来。”

一俘虏忙问:“李姑娘会画?”

青子傲然道:“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还在太庙留了一幅字呢,等晚上小四说给你们听。”

众俘虏顿时敬畏不已。

再没有人嘲讽、耻笑。

俘虏们的好心情在天黑后没了,厨房那边“铛铛”敲锣,这是招呼吃晚饭了,众人急忙收工;青子也宣布比试结束,并清点比试结果,看招收多少新兵。

清点完毕,才七十多个人。

第477章 真当女皇也没什么

被淘汰的俘虏都受不了这打击,一想到再过两天就要回家,丝毫不觉高兴。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累到头还填不饱肚子,想想都绝望。

这时,胡齊亞大步走来。

天渐暖和了,他把黑狐披风反过来穿在铠甲外,黑狐毛露在外面,衬得他外形彪悍且冷酷、神情肃然,目光扫过俘虏们,犀利如刀,让他们禁不住打寒颤。

忽然,最先淘汰的高壮俘虏冲向胡齊亞。

青子一惊,急上前护卫。

胡齊亞却巍然不动。

高壮俘虏冲到胡齊亞三步远,便扑通一声跪下了,仰面哀求道:“胡少爷,求求你留下小人。小人家无田无地,全靠老母和媳妇织布糊口。回去怎么办哪!”

这话勾起许多俘虏的心事。

胡齊亞看着又高又壮的汉子跪在自己面前,坦言投军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心口又酸又涨。

他想起八年前那场水灾,他跟着爹逃难,每天惦记的可不就是一口吃的么!因为李卓然栽赃,叶屠夫误会李卓航勾结官府,把李卓航父女掳到青华山。那是他第一次见李菡瑶,面对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又嫉又恨,十分仇富,所以用蛇威逼她,要她给家里写信、付赎金……。

胡齊亞掐断回忆,对高壮俘虏道:“我不能收你。”

高壮俘虏哑然,脸上的哀求之色尚来不及消散,不知是继续哀求呢,还是就这么算了。

一俘虏不平道:“为什么?李姑娘要打天下,不征兵哪来的人帮她打仗?我们再差也能充个数……”

胡齊亞打断他,认真道:“你们只看见李家有钱、军饷高,就没看见多少人眼红李家?先有潘织造,为了霸占李家财产,花费了多少心机!还有范大勇——你们真以为他围剿李家是一腔忠心呢?呸!忠心个屁!还不是为了李家的银子!不然,宋平一听说鄢姑娘带着上百箱财宝跑了,也不管李家了,派了九千人来追,只留了一千人在城里。他做梦也没想到那箱子里装的都是火药,真输的一点都不冤;他只留了一千人在李家,那等于送死啊……”

俘虏们没明白他的用意,以为他算旧账,都胆寒。

高壮俘虏道:“胡少爷,这不关我们的事啊,范大勇叫我们围剿李家,我们敢不听?”

众人急忙点头附和。

胡齊亞高声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怪你们。”

众人忙停下看着他,心想:不怪我们,提这个做什么?

胡齊亞道:“李家招兵买马是为了什么?”不等人答他便自己接道:“是为了跟姑娘打天下!姑娘没造反的时候,就有许多人眼红李家;现在造反了,要争霸天下,你们想想有多少人要取她性命?又有多少人想围剿李家,然后抄了李家的家财?你们投入李家军,是要上战场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没本事的人,死得更快!”

众俘虏脸色都变了,他们都忘了这回事,只惦记那军饷,觉得胡齊亞不收他们,太糊涂。

高壮俘虏却仿佛看见了希望,他本来跪着哀求,身子是畏畏缩缩的;这时猛直起上身,挺起胸膛,目光直视胡齊亞,坚定地大声道:“我不怕死!”

胡齊亞心中叫好,面上却波澜不惊,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姑娘不想你死。你连李家一个烧火的下人都打不过,留下来有什么用?回头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让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媳妇没了依靠,儿子没了爹,做了鬼你也不能安心;还不如回家,虽然穷些,好歹守着老娘和媳妇儿子过日子。你说我说的可对不对?”

高壮俘虏毫不退缩,坚定道:“小人以前懒散,那是没指望;现在有指望了,肯定用心苦练。眼下没本事,不等于将来没本事。——我就跟着青子兄弟练!”

胡齊亞觉得这高壮俘虏太可心了,都不用他费事引导的,一下子就说到关键处,激动万分;其他俘虏见他似被打动了,也都蠢蠢欲动,也要表白他。

胡齊亞大声道:“好!有志气!——”高壮俘虏顿时咧开嘴,激动地笑,接着就听他又说了一句话,笑容又僵在脸上,不知所措——“可还是不能收你。”

高壮俘虏苦着脸问:“为何?”

他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问出了缘故,他再努力。

总之,他赖定了李家军。

胡齊亞严肃道:“你有志向是好事,你能做到吗?说大话谁不会。你要真心想投靠李家,先别忙着想那些将来的事,你就在这工地干活,好歹能拿些工钱,一边干活一边跟着青子训练。什么时候把本领练好了,什么时候进李家军。”

他采用的是心理战术:既增加了李家军的神秘和不凡,又给俘虏们留了希望,否则就这么收下,显得太容易了。来的太容易,便不会珍惜,也没有归属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加入,得来不易,才会珍惜。再说,他需要这些人建造要塞,若都一口拒绝,让他们走了,谁来建?

高壮俘虏激动道:“多谢胡少爷!小人一定吃苦训练,争取把本领练好!”说罢又趴地上磕头。

周围俘虏见事情急转直下,高壮俘虏竟然达成心愿了,也都不管不顾地叫起来:

“我也要训练!”

“我也要进李家军!”

“我要跟青子兄弟!”

“我也要……”

工地上掀起一股声浪。

胡齊亞看着这场面,心中激情澎湃,面上却依然冷峻,吩咐属下立即登记造册,让愿意参加训练的俘虏报名;再指定专人带领他们干活、训练。

天已经黑了,点了火把。

工地上一片沸腾。

为何这么赶时间?

因为要趁热打铁呀。

那些原本还未拿定主意的,看见这个场面也动心了:李菡瑶不肯随便拉壮丁去送死,只这一点便令他们感动、感佩,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托付的?

于是,纷纷都赶去报名。

他们不过是些粗糙军汉,又不是读圣贤书的文人,想不了那么远、那么深,况且几百年前就有女将军领统兵了,还是皇帝下的旨意,李菡瑶统兵不足为奇。

至于将来……

私心里,他们觉得李菡瑶当一方霸主还行,争天下有些难,等将来有人争得了这天下——他们觉得玄武王最有胜算——到时定会笼络并招安李菡瑶,他们只要跟她一块投降就行了;若是李菡瑶赢了的话……

话说回来,若全天下都阻挡不了李菡瑶当女皇,他们有什么理由反对?他们只会觉得荣耀!

第478章 把他当女婿疼

既不看好李菡瑶,为何还要投靠她呢?

这也是没法子,若是玄武王、白虎王、朱雀王有一个在这里,俘虏们自然会投奔三王;但三王不在江南,江南的军事防卫由靖海水军和地方禁军承担,现在宋平率的地方禁军败了,靖海水军也败了,靖海大将军颜贶被俘,他们这些俘虏还有什么指望?又能投靠谁?

只能投靠李菡瑶!

吃的好且有保障。

不然,他们还能跋山涉水,赶去京城或者西北和北疆寻求出路吗?谁耐烦!他们不过是些普通人。

众俘虏也不急着吃饭了,都去排队报名。报了名才有奔头,吃了今天的,明天还有的吃。

群情高涨,胡齊亞反而向后退去,退到一块巨石后,静静地注视这场面。

昔日烂泥一样的地方禁军,正悄然进行第一丝蜕变,那一张张急切、期待的面容和欢喜的笑声,感染了他,也鼓动着他,令他豪情满怀。

曾经,他最大的抱负就是做李菡瑶的大掌柜,跟着李菡瑶把李家商铺经营到大靖各地,赚大钱,修精致的园林,盖华美的屋宇,买良田千顷,呼奴唤婢,乘宝马香车,吃山珍海味,过富甲天下的日子;眼下,他的抱负是做李菡瑶的大将军,辅佐李菡瑶登临九五,称霸天下!

他并非狂妄自大。

相反,他很踏实。

眼下藤甲军总数只有一千多人,但很快就会有上万、十万、几十万、上百万的雄师。

这一万多俘虏就是开端,虽然以前跟烂泥一样扶不上墙,但他自信这些人到了他的手上,不出一年,就会被他训练成精兵强将,成为李家的铁血军队。

练兵之地,就在天青山!

他转头,将目光投向身后直插青冥的天鬼峰,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才目光下移,远眺天青山黑黢黢八百里林海,然后再看向山下滚滚的景江和泰江。

“这地方好啊!”他喜悦道。

天鬼峰的绝壁和八百里林海是训练陆上军队的天然场地,滔滔不绝的景江和泰江则是训练水军的最佳场所,加上天鬼峰要塞,什么军队练不出来?

他又把目光拉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俘虏们大多都报了名了,正在厨房前排队等吃饭,一个个笑容满面的,士气跟上午不能比,那是尘埃落定后的归属感,从此当自己是李家军了。

厨房的媳妇婆子也格外兴奋,一面帮俘虏装饭舀菜,一面问“你报名了吗?”问每一个人。

正好轮到高壮俘虏。

高壮俘虏兴奋答“报了”。

装饭的婆子笑嘎嘎道:“报了好。”一面使劲帮他装饭,装满了还用铲子压、摁结实。

高壮俘虏见她给予自己特别待遇,显然当他是自己人了,有些心虚,怕人揭露他欺骗,他可还没加入李家军呢。忙解释道:“还要练。等练好了再比试。比试过了胡少爷才肯收。我底子差,还有的熬呢。”

婆子把饭递给他,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道:“不怕!”

舀菜的媳妇也鼓励他道:“肯定能练好。”说着舀一大勺红烧鸭子给他,还问他“要不要汤?”听说要,忙又加一勺汤汁,浇在饭上面,又道:“晚上有宵夜,肉丝面。”

高壮俘虏惭愧道:“这么好伙食!”他没法不惭愧,他还不是李家军呢,还什么都没做呢。

众俘虏都激动得两眼放光。

婆子高声道:“报了名的晚上都要训练。那多辛苦,不吃东西怎么成!胡少爷老早就跟我们打招呼了。我们都准备了的。你们放心吃吧,吃了用心练。”

高壮俘虏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忙保证道:“我肯定用心练。我是一定要进李家军的!”

舀菜的媳妇赞赏地瞅了他一眼,又向后面排队的俘虏扬声道:“给你们老子娘争口气。”

众人纷纷道:“争气争气。”

高壮俘虏道:“李家这么待我们,再不争气,天打雷劈!”端着饭菜就闪到一旁,让身后小个子俘虏上前。

婆子照样问:“报名了?”

小个子俘虏道:“还没呢。”

婆子装饭的铲子一顿,抬眼,瞅了他一眼,并未摆脸子,和气地笑着安慰道:“不报也不要紧,回家种地去。打仗不是玩的,危险的很,要是丢了性命,害老子娘哭儿。”说着话,已经装了一大碗饭,毫不歧视他。

可是小个子俘虏感到了歧视。

这不是说他没用吗!

他也希望婆子媳妇对他露出灿烂的、鼓励的笑,说一些激励的话,把他当李家军,他受不了这样区别对待,所以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吃了饭再报。”

婆子和媳妇迅速抬头,一齐对他笑。

婆子忙道:“吃了报名是一样的,人多,省得排队等。可怜,干了一天重活,肯定累坏了,扛不住了。”那怜惜的口气,跟对儿子说话似得。

小个子俘虏这才觉得圆满了。

后面的俘虏都看出微妙来,一个个上前盛饭时,要么回“报名了”,要么回“吃了饭报”,竟没一个说不报的。他们想:先这们说,报不报她还能盯着我。

这时青子上前来了,为他盛饭的婆子笑得慈祥、亲切;媳妇则叫道:“青子,我都给你装好了。”说着递给青子一个砂锅,锅的体型看呆了一干俘虏。

这得装多少饭菜呀?

青子以为她们另给自己开了小灶,炒了别人没有的菜,他是不肯要这优待的,忙肃然道:“我跟大伙儿一样吃。”一面掀开砂锅盖,却发现饭菜并无不同。

哦,也有不同:

砂锅里好几个鸭腿。

青子倒不知说什么了。

媳妇忙解释道:“我就是怕你等。打了那么多人,该累坏了,饿狠了吧。我就想快点儿。”

快点儿让青子吃上饭!

至于鸭腿,便是青子排队,她也敢当众把鸭腿舀给他,对其他藤甲军也一样,并不怕俘虏们看见。看见了眼红才好呢,想要这优待,只能加入李家军。

青子道:“多谢婶子。”

捧着砂锅转身就走。

小少年人情阅历浅,对这小恩惠,他不知如何是好,若拒绝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接受又感到别扭。

青子身后也有两个藤甲军少年,却没有青子的优待,只好现等着盛饭、舀菜。

一少年便对那媳妇玩笑道:“婶子对青子就像对女婿一样。是不是看上青子了?”

另一少年则问:“婶子有女儿没?”

媳妇急忙道:“有,有!”

少年忙问:“多大了?”

媳妇道:“一个十四,一个十二。都在太平工坊做事,又会织布又会织锦;还认了字呢,会写会画。我那大闺女,还得了姑娘亲自教导,夸她聪明……”

被当众点出心思,她丝毫不觉尴尬,反而抓住这机会,竭力宣扬她的两个女儿如何出色。她的大闺女并没得李菡瑶教导,不过是李菡瑶巡查工坊时,经过她闺女身旁,站在她闺女身边看了一会她闺女织布,指点了一句而已。

藤甲军和俘虏们都大笑。

青子羞红了脸,跑了。

第479章 这是多大的气运!

跑到巨石后,碰见胡齊亞。

“齊亞哥哥。”

青子忙站住招呼。

他从小就跟着胡家父子,跟胡齊亞关系尤其好,平常都是“哥哥、哥哥”不离口的。眼下胡齊亞统兵了,又当着许多俘虏,众兄弟才改口称“胡少爷”;私下里,大家还是兄弟相称,这样才显比别人更亲密。

胡齊亞笑道:“叫人惦记了?”

青子嘴里还有饭,腮帮子鼓鼓的,听了胡齊亞的话,顾不得嚼,鼓着腮板脸道:“惦记也白惦记!谁有空娶媳妇!我要建功立业。先立业后成家!齊亞哥哥不也没娶么?”

没空娶媳妇?

就忙得这样!

胡齊亞瞅着这小子忍俊不禁。他也不想深入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这些俘虏都还好吧?有没有心怀不轨的?要千万留心,别坏了咱们的好事。”

青子忙道:“哥哥放心。兄弟们都不敢大意。这一批应该都能收进来,就是靖海水军恐怕要费些事。”说着,他把目光投向天鬼峰下的山坡。

那里,还有五千俘虏。

胡齊亞冷静道:“不怕。”

颜贶尚未死,这些俘虏还有指望,当然不肯轻易就范。不过没关系,胡齊亞有办法让他们屈服。

想三天后释放他们?

那是做梦!

胡齊亞看向山下,目光投注在茫茫的景江面上,心思却顺着视线延伸,延伸向霞照……他眼前浮现李菡瑶的面容,轻声对她道:“我一定保你登临绝顶,受万人仰望!”

身边传来青子询问:

“哥怎不去吃饭?”

“等会儿再吃。”

“哥快看,小四来了。”

工地那边,铁嘴小四又上场了。

众俘虏们煎熬了一下午要听故事,只因被选拔新兵的比试打断了,暂时忘记了;现在一见小四几人,想起晌午那“且听下回分解”,顿时兴奋地围过去。

听众越重视,小四越重视。

这不是普通的故事。

这是李菡瑶的传奇!

若把这传奇当普通故事说给俘虏们听,岂不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上兵伐谋”,他整理故事时,挑出了几段重要内容,准备突出宣扬;若讲述的好,不仅能替李菡瑶收服人心,还能击溃之前污蔑李菡瑶的流言。

他整理出来后,不敢自专,又找胡齊亞,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胡齊亞,请胡齊亞评判。

胡齊亞看小四的目光简直震惊。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安排小四说书再正确不过了,人尽其才,小四说书发挥了比上阵杀敌更大的作用。

只是有一点,这小四见识有限,因此翻来覆去无非都是鼓吹李菡瑶如何如何有本事。胡齊亞认为吹得太直接了,容易让人听了反感。他是经历过皇城兵变的,静静想了一想,提笔在小四拟出的内容后补充了两条,含蓄地暗示李菡瑶受上天眷顾,气运加身,崛起势不可挡。

小四顿时受教,对胡齊亞敬佩不已。

胡齊亞又仔细叮嘱了小四许多关键:何事该隐,何事该扬;何时吹自己,何时吹对手,足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比那些文人做文章雕琢得还要精心。其中详情,也不消细说,只说眼前。工地上,小四已经开讲。

“走,去听听!”

胡齊亞抬脚向那边走去。

青子极为机灵的,把砂锅往胡齊亞手中一塞,道:“哥帮我拿着。我去帮哥盛饭来。”

胡齊亞被他不由分说塞个砂锅在怀里,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使唤起哥来了。”虽是责怪,却眼带笑意,心中暗赞这小子机灵,他正要盛饭呢。

一时青子盛了饭来,递给胡齊亞,两人也不往工地中间凑,就坐在人群外围石头上静听。

小四准备突出宣扬的重要内容有哪些呢?经与胡齊亞商议整理后,拟出这几项内容:

首先,宣扬李菡瑶的大气运,暗示她乃紫薇降世。

其次,以藤甲军在皇城兵变中的勇猛事迹,来激发俘虏们的荣耀心和同仇敌忾之气。

第三,突出李菡瑶神鬼莫测的能力和运筹帷幄的智慧,证实她巾帼不让须眉,有能力逐鹿天下。

第四,强调李菡瑶心怀天下和社稷苍生的大仁之心、大义之怀、大智之慧、大勇之气,再次暗示她乃紫薇降世,身负拯救社稷苍生和黎民百姓的责任。

先说李菡瑶的大气运。

小四上午说到王壑炮轰乾元殿,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承重柱砸向李菡瑶。至于砸中没有,他卡着没说,眼下就接上了。他道,那根柱子倒在李菡瑶面前,距离她的头颅仅一寸。这是多大的气运?!

再看殿内其他人。

当时在乾元殿内的共有五人:其中嘉兴帝被紫檀御案和龙椅给护住了,毫发无伤;除此外,太监被砸得脑浆迸裂;吕畅砸断一条腿;郑若男伤了腿。

这便显示了小四铁嘴的功力了,他并没有隐瞒嘉兴帝毫发无伤的事实,却将这功劳归之于龙案和龙椅护主。换言之,若非龙案和龙椅有灵,若在别的地方,嘉兴帝肯定就被砸死了;而李菡瑶身边却啥都没有。

他二人谁更受上天眷顾?

这还用说吗!

后来嘉兴帝果真死了。

再说郑若男,其实并未受伤,她为了试探嘉兴帝和吕畅,所以装作被砸伤了腿。为此,李菡瑶一个娇娇女,背着郑若男跟在嘉兴帝身后,逃往太庙。生死关头,众龙禁卫只顾保护昏君和吕畅;那二人也不管二女死活,任凭她们自生自灭。李菡瑶咬牙支撑,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也没丢下郑若男。后来郑若男便投靠了李菡瑶。

胡齊亞令小四隐瞒了郑若男受伤的真相,以此突出李菡瑶得天眷顾,乃紫薇降世。

那可是堂堂白虎王之女,身份高贵,岂是阿猫阿狗能收服的?白虎王居然也由得女儿投靠李菡瑶——据小四说,王爷先不允的,后来允了——由此可见,李菡瑶不凡。

俘虏们被小四描述的玄妙、惊险的情形震住,一个个满脸敬畏,都觉不可思议,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百姓,最信神灵。

对上天,本能敬畏。

第480章 紫薇降世

李菡瑶这事,由不得俘虏们怀疑。

他们曾想:李菡瑶一介商女,再有才,还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如果她出身王公贵族,比如身带皇家血脉,大家也容易接受些;可她就是一普通的商女,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不可思议。在江南取胜,还可以说潘梅林、陈飞等无能;可是李菡瑶去了京城,面对将军、宰相、王爷、皇帝,还能这么厉害,这说明什么?今天听了小四的故事,大家仿佛明白了。

李菡瑶,怕真受上天眷顾。

当年,梁心铭不就这样么。

梁心铭是文曲星降世。

李菡瑶呢?

真是紫薇降世吗?

俘虏们不平静了。

心热了!

狂热了!

颤抖了!

工地上弥漫着一股肃穆、庄严的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那尚未吃完饭的,也顾不得吃了,端着碗紧紧盯着小四;吃完了的,也不去送碗,也盯着小四。

紧接着,再说藤甲军在皇城兵变中的英勇表现。小四采用了以强衬强的方式来讲述。

如何以强衬强呢?

大家都知道龙禁卫和虎禁卫是皇家禁军,选拔极严格,一般禁军比不了,而藤甲军能跟他们对战不落下风,足以证明实力,不需要再刻意吹捧。

龙禁卫和虎禁卫名气响亮,而藤甲军没什么名气,小四讲时不称“藤甲军”,也不说“李家军”,而称作“江南军”;又把张世子指挥的西北禁军称作“西北军”。

他满嘴里都是“我们江南军”怎样,“他们西北军”怎样,又是龙禁卫怎样,虎禁卫怎样。

众俘虏大多是江南人,听了亲切,不由代入进去,对藤甲军的所作所为感同身受,当成自己人了。

这效果,也是出乎意料的。

第三,突出李菡瑶逐鹿天下的能力。

这就精彩了!

京城就像龙潭虎穴,李家在京城毫无根基和势力,李菡瑶却能在王壑和嘉兴帝争斗的夹缝中取利,活捉嘉兴帝、夺玉玺、留书太庙、盗圣旨、收服白虎王之女;另外还派火凰滢假扮简相,坐镇京都府衙,维护京城治安;又派丫鬟观棋深入京郊军火研制基地,炸毁第三工坊,炸死残害江家人的崔华,救出江家人……可谓精彩纷呈。

依然采用以强衬强。

小四毫不贬低对手,将废帝在玄武王府和王家布下天罗地网吸引王壑张世子上钩、王壑炮轰乾元殿、张谨言浴血皇城、太后力挽狂澜下令废帝、废帝派龙隐卫屠杀皇族血脉、废帝派龙隐卫刺杀张世子嫁祸李菡瑶等事,叙述得跌宕起伏、步步惊心,以此来烘托李菡瑶的大智和大勇,能在这样的争斗中火中取栗,真乃当世奇才。

众俘虏听得热血沸腾。

第四,强调李菡瑶维护社稷苍生的大仁和大义,这体现在几件事上:其一便是在皇城兵变时,派火凰滢化身宰相维护京城治安。其二便是配合王壑跟张世子对付废帝,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互相残杀,后来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诺支援北疆一百五十万担军粮和一百五十万套军服。其三便是让出江家的机器驱动技术……总之,她所作所为都是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重。为此,她与王壑张世子达成协议,双方联手,齐心协力对付安国入侵,而非挑起内战。

小四一口气说完了,并未故意留下悬念吊人胃口。

说完后,工地上一片寂静。

半晌,俘虏们才窃窃私议。

因为大家意犹未尽。

因为他们蠢蠢欲动。

总觉得心中有一股气在激荡,急于表现,想要做些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所以流连不去。

但有点他们总算明白了:王壑和张谨言放李菡瑶回江南,是为了大局,为了百姓。还有,李菡瑶真的很厉害,双方若开战,胜负难料,所以王壑权衡利弊,不得不放她回来,绝非传言说的,被美色所迷。

不知谁问:“李姑娘真夺了玉玺?”

小四瞪眼道:“这还有假!”

高壮俘虏“哈哈”大笑,赞道:“咱们姑娘真太厉害了!”

听了“咱们姑娘”这样亲近的称呼,大伙儿都笑,都与有荣焉,没有一个人嘲弄他。

大家忽然明白了:

他们想留下来!

真心想留下来!

如果说之前他们想留下是抱着混口饭吃的打算,其实心里都做好了准备,一旦李菡瑶兵败,他们便会投降对方,而不管这“对方”是哪一方势力,眼下他们的心思都改变了,真心想投靠李菡瑶。因为他们觉得李菡瑶的确有大气运,没准就是紫薇降世——玉玺都被她得了呢;还有,白虎王之女都投奔李菡瑶了,他们算什么?早投靠比晚投靠强,等李菡瑶成了气候,谁稀罕他们?

确定心意后,尘埃落定。

夜深了,大家还不肯散,还坐在工地的乱石堆上议论纷纷,反复询问、回味某些细节。比如炮轰乾元殿,那火炮从哪来的?再比如藤甲军和龙虎禁卫具体厮杀过程,大家虽是官兵,但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最喜欢听这些,恨不能身临其境。还有人问火姑娘扮宰相的经过,问李姑娘怎会用火姑娘那样人呢?那可是青楼女子。

小四一一都回答了,只对藤甲军的杀敌经过不肯细说,因为细说必然要解释组合战阵的变化规律,这可是机密。他笑道:“想知道?加入藤甲军吧。”

众人纷纷轰叫起来:

“老子一定加入!”

“今晚就开始苦练。”

“对!苦练!”

……

小四站了起来,向人群挥手道:“只要你们肯吃苦,都能心想事成!我们姑娘用人最大胆,只要你有真本事,不管你什么出身,她都敢用、肯用。刚才不还有人问,姑娘为何派火姑娘扮宰相吗?因为火姑娘有才呀,人家是江南第四才女。人家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遭了难才被卖到青楼的,姑娘一点都不嫌弃她。我们姑娘不但敢用人,还会用人。不论你有什么本事,她都能量才为用……”

这是他临时触发灵机,急忙宣扬李菡瑶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些俘虏大多都是没有背景和人脉关系的普通人,听见这样,谁不踊跃?谁不努力上进?

第481章 情之迷茫

俘虏们静了一瞬间,便掀起新一轮狂热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仿佛明天就能出人头地。

外围,胡齊亞和青子都听傻了,也看傻了。

青子嘀咕道:“死铁嘴!”

死人都能被他说活了。

姑娘听见了肯定喜欢。

从此后,铁嘴名至实归!

青子看着小四,满心都是嫉妒羡慕。

胡齊亞没听见青子嘀咕,正目光炯炯地注视人群中央的小四,不知想什么。正好一媳妇来收碗,他把砂锅往人家怀里一塞,便举步向工地中间走去。来到小四身旁,站定,手按着腰间的枪套,两眼在火把映照下发出狼一样的寒芒。

众人不由自主胆寒。

人群顿时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

胡齊亞开口了,声音并不高,然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我爹是牛贩子。

“叶叔是杀猪的。

“小爷是乡下野小子。

“观棋是丫鬟。

“我们这些人:我爹现是姑娘心腹智囊叶叔现是老爷身边头号猛将,姑娘曾夸他两把杀猪刀使得出神入化小爷就不用说了,你们都认识了。我父子和叶叔当年还绑架过老爷和姑娘,老爷和姑娘不计前嫌,收留了我们。当日,姑娘把叶叔的女儿带走了,不要我。因为小丫妹妹茶饭好,而我,却输给了比我小几岁的姑娘”

他也像讲故事一样,将当年难民造反、叶屠夫将李卓航父女掳去青华山、李菡瑶三逼胡清风的经过说了一遍,现身演示李家父女敢用人、肯用人、会用人。

那一年,李菡瑶才八岁。

那一天,八岁的李菡瑶对他说:

“我不要你,因为你无能!”

“你用蛇威胁我,反被我制住,不觉得丢脸?”

“我喜欢能干的人。小丫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她厨艺好,这便是她的本事。若你也有能力,我也会重用你没能力,不要!”

从那以后,他卧薪尝胆。

这才有了今日的胡少爷。

李二呼吸粗重起来。

高壮俘虏攥紧了拳头。

所有俘虏都眼冒金星,眼中流露强烈的渴望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功名富贵,原本不敢想、没指望的事,眼下统统都敢想了,且刻入心底。

胡齊亞看着他们笑了。

他抬头,望向天鬼峰,仿佛看见李菡瑶站在天鬼峰顶,在云端俯视他们!

他在心中对她道:

姑娘,你看见了吗?

齊亞又进益了。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五德皆备方可为将。“智”为五德之首,乃将帅必备,不然空有一身武力,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无法主掌一只军队。

齊亞今日才小有体会。

将来,路更长

齊亞不会懈怠!

胡齊亞对着散落在工地上的俘虏们,豪情满怀、柔情满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弥漫在胸腔。

胡齊亞也不知这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若说是男女之情,李菡瑶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王壑的倾慕,他却不曾嫉妒,只有担心,担心王壑辜负了她若说是兄妹之情,为何如此思恋她?少年不愿深想。

鄢芸自去年跟了李菡瑶后,也做了几件大事,但那都是在李卓航和李菡瑶主持下进行的,她只参与谋划这次景泰府的战役,却是她亲自指挥的。

取得这样的战果,少女不免有些小得意,还稍稍感到骄傲。她才十几岁,兴奋起来便露了痕迹,在颜贶面前还好,见了胡齊亞便露出少女天性。

胡齊亞没笑话她,还赞她。

他也是少年,激情飞扬。

他们是同僚,是伙伴!

他们有着相同的抱负!

不需要豪言壮语,他们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达成了同心协力、辅佐李菡瑶的决心。

他们有信心,也有勇气!

“爹爹,你看见了吗?”

辞别了胡齊亞,鄢芸仰望晴朗的天空,默问父亲。在她心中,爹爹鄢计、师尊梁心铭并未消失,都隐藏在虚空注视着她,所以她绝不能颓丧。

回到船上,面对颜贶不可思议的眼神,鄢芸含笑以对,镇定地吩咐船工将船掉头,去霞照,一面又吩咐冰儿摆茶果,就摆在船头、露天下、阳光下。

安置了俘虏,还有颜贶。

李菡瑶嘱咐她:对颜贶,要动之以情,警之以义,而非羞辱踩踏。这个“情”,非男女之情。

鄢二姑娘很期待这挑战。

冰儿忙带人去安排。

鄢芸招呼颜贶:“将军请。”

颜贶身上的武器都被卸了。

他也不在意,在船头坐下。

鄢芸一面亲自为他斟茶,一面关切道:“将军忙了一夜,乏了吧,吃些点心,喝口热茶。”

颜贶应道:“姑娘费心。”说着话,两眼注视着一身孝服的少女,美丽、从容,坐在茶几对面,动作优雅地冲茶,丝毫没有面对陌生男子的羞怯。

他忍不住问:“五千俘虏,姑娘那点人能压制得住?就不怕他们造反?”

他还不知宋平那九千人也被俘了,还以为鄢芸将他们都炸死了呢。今晨那毁天灭地的爆炸,他可是记忆犹新。越是这样,越看鄢芸不可思议,心想她小小年纪,如花少女,怎会如此心狠?那么多条人命啊!

鄢芸将茶递给他,微笑道:“这个,将军不必多虑。”

这是说他不必操闲心?

颜贶沉默地接过茶,喝了起来喝着茶,又捡了两块点心吃了,他还真是饿了呢。

鄢芸也饿了,也吃了起来。

颜贶吃了几块点心,才住手,又看向鄢芸。

鄢芸待客十分尽心,见他停了,也忙停下,吩咐冰儿“摆棋,我与颜将军手谈一局。”

冰儿立即去搬棋具。

鄢芸的从容不迫,令颜贶极不舒服。两人坐在船头,头上艳阳高照,身边江流滚滚,年轻将帅和娇柔少女,品茗弈棋,不知道人见了这一幕,还只当他们是亲人或情人,再想不到他们是对手,是胜者和俘虏。

颜贶手撑在矮几上,郑重问鄢芸:“姑娘真一点不担心?在下可是留了一万五千人在城外呢。”

鄢芸微笑道:“不担心。”

颜贶道:“愿闻其详。”

冰儿捧着棋具来了,将棋盘放在矮几上,另有两个天青色的瓷罐,一人手边放了一个。

然后,冰儿退到鄢芸身边。

第482章 船头对弈

鄢芸伸手进瓷罐,摸出一枚白色的棋子,却不先下,示意颜贶先下,一面对他解释道:“东郭無名才智超绝,算定李妹妹在宁波府有谋划,所以留在宁波府,让将军独自领兵来景泰府,这安排没错,然他漏了一个人。”

颜贶伸手进瓷罐,摸出一枚黑子,随手放在棋盘中央,两眼盯着鄢芸,肯定道:“漏了姑娘。”

鄢芸道:“正是小女子。”

说着,将手中黑子落下。

颜贶又跟进一子。

两人口谈和手谈,同时进行。

颜贶黯然道:“是我无能。”

鄢芸忙道:“这不怪将军。小女子也是侥幸才胜了这一局。东郭公子漏算了小女子,没想到将军会输,也就没想到将军输了所带来的后果。”

颜贶忙问:“什么后果?”

鄢芸道:“孟凡是将军的心腹,留在宁波府,在东郭無名的协助下,倒也能应对李妹妹。但裘光这个人,将军在时,自能镇住他;若将军不在了……”

她停住不说,注视着颜贶。

颜贶心一沉,依然问:“会怎样?”

鄢芸道:“当日,王相和梁大人推荐颜兄任靖海大将军一职时,朝中许多人反对;事成后,靖海水军更是有许多将官不服。——陈飞就是其中之一。这裘光表面恭顺,其实心中很有野心。今将军落难,他绝不会率军来救将军,定会以没接到军令为借口,按兵不动。”

颜贶感觉一股怒气从心底窜上来,并向四肢百骸扩散,怒气太盛,没有激得他雄起,反令他浑身虚软无力。

就听鄢芸继续道:“……他认为我们一定会杀了将军。等将军一死,他便会率军返回宁波府,集聚靖海水军为将军报仇。这不免要涉及兵权问题。

“他必要跟孟凡争权。

“若他是个聪明的,设计先除了东郭無名还好,还有几分获胜机会;若他是个笨的,妄图说服东郭無名替他效力,只怕死无葬身之地。然东郭無名再有能力,这一场内乱,只怕也会令他手忙脚乱,弄不好靖海水军元气大伤。”

颜贶手捏着一枚棋子,怔怔地看着鄢芸,心想:内乱还是小事,最怕的是李菡瑶落井下石。那时,靖海水军必将易主,成为李菡瑶争霸天下的资本。

李菡瑶会落井下石吗?

颜贶认为这无需问。

他已经预见了那结局。

年轻的将军满眼羞愧和懊悔,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也好,东郭無名也好,都不是李菡瑶的对手。即便东郭無名没漏算鄢芸,还会有李芸、张芸,结果都一样。李菡瑶用人不拘常理,在江南,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除非王壑来。所以王壑才不许他与李菡瑶开战、不得伤害李家人,因为王壑清楚,合他与东郭無名之力也斗不过李菡瑶。王壑要他稳定江南,他手握十万靖海水军,只要不妄动,李菡瑶便没借口朝他下手,江南便能暂时稳定。

他不该不信王壑。

王壑,不是能被美色迷惑的人,纵对李菡瑶有情,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当儿戏。

他太小瞧李菡瑶了。

不,是小瞧女人了!

鄢芸见年轻将军神情黯然,仿佛知道他担心什么,向他展开最真诚的笑容,道:“将军无需担心。”

颜贶不解,以目光询问。

鄢芸认真道:“李姑娘不会趁机落井下石。靖海水军不会有事。将军也不会有事。”

颜贶神情更加迷惑了。

鄢芸进一步解释道:“李姑娘请将军去霞照,确实有事相商。等事了,最迟明天,便会任将军自便。待将军回到宁波府,那裘光便翻不出大浪来。”

这是说,李菡瑶会放了他?

颜贶怔怔地看着鄢芸,满眼的不信任,怀疑这是美人心计,目的是为了更进一步控制和利用他。

忽然,鄢芸站起来,整整衣裙,冲颜贶欠身施礼。

颜贶急忙丢了棋子,也站起来,两手虚扶道:“姑娘为何行如此大礼?贶愧不敢当。”

鄢芸直起身,正容道:“之前鄢芸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见谅。将军是大丈夫,不忍伤害李家人和李妹妹,才被我抢占了先机,非是将军能力不如我。”

颜贶知事实并非如此,就冲李宅预先布置的那些埋伏,哪怕他一进门就喊杀,也未必能取胜,鄢芸这么说,是给他面子,他听了心里好过不少。

他不肯在气度上输给一个女子,也正色道:“姑娘如此说,真羞煞颜贶。颜贶没有不忍。颜贶既带兵来此,便是要收服李菡瑶。若顺利还好,饶她性命也容易;若不顺利,为了天下,贶不介意取她性命!”

鄢芸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反而目露赞赏,笑道:“将军果然磊落!你我各为其主,这也没什么。将军也不必羞愧。将军之前对小女子还是心存了不忍,小女子看得很清楚,所以才赔罪。将军当得起我这一礼。”

颜贶心一动,笑了,说道:“姑娘花容月貌,凭是谁见了,也不忍心一照面就辣手摧花。”

鄢芸歪着头笑道:“将军这是赞我呢?”

颜贶道:“姑娘当得起这赞。”

鄢芸抿嘴笑了。

又示意颜贶坐下说话。

颜贶这才重新坐下。

经此一节,气氛轻松许多,两人也彼此信任亲近不少,尤其是颜贶,相信了鄢芸的话,是真要放他;至于李菡瑶的用意是什么,等回去找东郭無名分析。

丫鬟又换了两盏热茶来。

鄢芸示意颜贶“请——”

颜贶喝着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鄢芸面上,凝视着那清丽脱俗的容颜,管不住地又问:“姑娘乃大家闺秀,为何要跟着李姑娘参与这血腥杀伐的争斗?”

他真的很想不通。

在他心中,李菡瑶出身商贾,商场如战场,本就多纷争,且大靖纺织行业比别的行业不同,常有女少东替家族理事,大家族的女少东都有些手段;其性格又强势,才智超绝,在遭遇不平时,奋起反抗在情理之中,但即便这样,起兵造反也够惊世骇俗的了。鄢芸却是不同的。

鄢芸正喝茶,听了这话一怔,仿佛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第483章 你为何不助王壑呢?

她放下茶盏,慢慢敛去笑容,目光转向江面,变得悠远、散漫,自语道:“将军问的好。我虽跟梁大人学了些为官之道,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像梁大人一般踏入仕途,将来无非嫁人、相夫教子。谁知,那天机会来了……”说到“机会”二字,脸上毫无欢喜之色,而是泪如雨下。

佳人突然崩溃,颜贶慌张。

他已经知道鄢芸要说什么了,不知该打断还是该怎样,不知所措地轻声唤道:“姑娘……”

鄢芸自顾道:“一夜之间,父母具丧,家破人亡!我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在心中立誓:今生今世,定要掀翻昏君龙椅!我父亲虽比不得梁大人和王相治世奇才,但为官也兢兢业业,忠心不二;对母亲又深情,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如今含恨而死,死不瞑目!我身为女儿,定要继承父亲遗志,出将入相,光耀鄢家门楣!”说到最后,她悲痛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神情坚毅。

颜贶不禁哑然,这回答合情合理;他也不觉得鄢芸自不量力,因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

他不由想到江如蓝,心中一痛:当初江家满门被灭,她是否也怀着这样的仇恨和志向,立誓光耀江家门楣?便是强悍如李菡瑶,原本也没想过要造反,不过想招个赘婿进门,撑起李家门户而已;之所以走上造反这条路,也是被逼的。他先没想通,是未能体贴出她们不屈的抗争之心;现在体贴到了,只觉敬佩,再不觉荒谬。

不过,他还有一点疑惑。

静默半晌,待鄢芸稍稍平静些,他才诚恳问道:“鄢大人被害,颜贶深表同情,然姑娘既是梁大人弟子,为何不去助王纳,反追随李姑娘呢?”

他更想问的是:李菡瑶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鄢芸甘心追随她,白虎王之女也投靠她?这世道对女子严苛的很,她们到底从哪看出李菡瑶的前程?

鄢芸看着他,目光炯炯。

颜贶觉得,对面少女黑眸忽放光华,仿佛雨后天边的彩虹,湿漉漉的睫毛令这彩虹更明净。

就听鄢芸道:“我刚说了,要出将入相,光耀鄢家门楣!李妹妹能让我实现这夙愿,王纳却未必能。”

颜贶张口就想反驳,忽又顿住,怔怔地看着鄢芸。

是他忽略了!

刚才鄢芸说“光耀鄢家门楣”,他也没深想,想当然以为:若是鄢芸嫁了如意郎君,比如王壑,在王壑的帮助下报了父母大仇,将来封诰命夫人,也算光耀门楣,所以竟忽略了鄢芸前一句“出将入相”。

以女子之身出将入相!

王壑能帮她实现吗?

怕是做不到。

尽管王壑母亲就是女子,尽管梁心铭出将入相,但她是顶着男子的名头,而非以本名。

李菡瑶却正干这事。

李菡瑶的造反,不仅是反大靖,更是反男人,是向几千年男尊女卑的制度挑战。

怪不得!

白虎王之女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跟了李菡瑶。

颜贶神情复杂,问:“姑娘这么相信她?”

鄢芸没有回答他,自语道:“我与李妹妹自小相识,她虽有些才名,我并不以为奇,我自己也是江南才女,然自从李家与潘家对上后,李妹妹所作所为,由不得人不刮目相看。”

颜贶点头道:“李姑娘有胆识有智谋,行事果决,手段高妙,寻常男儿都不如她。”

鄢芸继续道:“我家出事后,我便跟了李妹妹。那天我俩说话,我对她道,她这才智、魄力和手段堪比梁大人。她却说,她跟梁大人不同。”

颜贶忙问:“有何不同?”

鄢芸道:“她说,她比梁大人有野心。”

颜贶道:“她倒坦荡。”

这绝不是赞美。

鄢芸似没听见一样,继续道:“李妹妹说,梁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所作所为,令人感佩。又说她也心怀天下,却不愿假手他人。她,敢为天下先!将军是否觉得她狂妄嚣张?”说到这看向颜贶。

颜贶确实听得不舒服,正皱眉呢,闻言点头。

鄢芸道:“我当时也这么想。但李妹妹当时的神情,既不嚣张,也不狂妄,甚至不很严肃,只认真……”

说到这,她停下了。

一来,她陷入了回忆。

二来,她想起一件事:李菡瑶和观棋常变换身份,曾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无人清楚其性格,若描述详细了,恐怕就会暴露,所以她下意识不肯说了。

李菡瑶当时是怎样呢?

她很认真地告诉鄢芸:她敢为天下先,其神态自信、坦白、轻松,无忧无惧。这与男人不同。男人的皇者气势,通常带着威压,而她就像鲜花恣意绽放。

鄢芸被打动了。

那一刻,她心情激荡:

敢为天下先!

梁大人何尝不是这样,不过梁大人采用的是循序渐进的方式,与李妹妹殊途同归;或者说,正因为梁大人的努力,李妹妹才有机会“敢为天下先”。

她定要襄助李妹妹。

也是完成梁大人心愿。

她道:“妹妹说错了。妹妹跟梁大人是一类人。”

在她印象中,梁心铭优雅从容,无需疾言厉色,举手投足便不怒自威。李菡瑶跟梁心铭比,少了些表面的威仪和威严,大多时候都娇俏灵动,很和睦人,偶尔恣意纵性,果断犀利,甚至霸道不羁,然不论在何种情形下,她都是一副娇俏可爱的模样,而不像梁心铭官威十足,但她们骨子里是一样的,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鄢芸以为,梁心铭肯定赞成她追随李菡瑶逐鹿天下,而不会为了私情让她帮助王壑;便是王壑,既视李菡瑶为对手,可见是欣赏和敬佩李菡瑶的。

颜贶见鄢芸停住不说,等了一会,她还是不出声,只顾出神,不由疑惑叫:“鄢姑娘?”

鄢芸惊醒,方知走神了。

抬眼,见颜贶正注视着她,不想再提刚才的话,因问道:“将军为何觉得我该助王纳呢?”

颜贶想说“因为王纳比李菡瑶更有胜算。李菡瑶想让女人与男人一样,可名正言顺出仕为官,那是异想天开。”然他见鄢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缄默,因为鄢芸既选择了李菡瑶,想法自不同,说也白说。

鄢芸见他神情明显不服,决定换个方向,从王壑那边入手解释此事,因问道:“将军是否认为,王少爷不该放李姑娘回江南。这是放虎归山?”

第484章 鄢芸的期待

颜贶毫不犹豫点头,“是!”

鄢芸追问:“将军也信外面传言,觉得王纳是被李姑娘美色所惑,所以才放她回江南?”

颜贶忙道:“那倒不是。我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就觉得不该放李姑娘回来,让她有机会坐大。”之前他确实怀疑王纳被李菡瑶迷惑,后来想过来了。

鄢芸正色道:“将军错怪王纳了。王纳也不想放李妹妹,可是他不得不放。还有,他放李妹妹回江南,正是他高瞻远瞩,其中深意,非常人所能看透。”

这话说的有些不留情面。

颜贶也听出她言下之意:你不明白王壑的安排,是能力不够,才智不足,不该怪王壑。

他盯着鄢芸道:“愿闻其详。”

鄢芸眼神闪了下,忽垂眸,伸手去端茶盏,意有所指道:“将军还是等王纳来了问他吧。”

颜贶幽怨地看着她。

鄢芸瞥见他这神情,忍不住想笑。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把点心碟子往前推,道:“将军吃点心。”

颜贶:“……”

他不要吃点心。

他想听王壑的深意。

鄢芸不说,因为说了颜贶也未必相信;他若信了则更麻烦,说不定就会从中破坏。

鄢芸以为,王壑身为人子,怎会不知梁心铭生平夙愿呢?即便以前年幼,想不了那么深远,现在也应该想到。梁心铭功名卓著,却被昏君和奸佞诬陷祸国殃民,遭人忌惮只是表象,根源则是女子参政。王相与梁心铭夫妻一体,梁心铭被陷害,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失了先帝庇护,梁心铭必落!

王壑但凡有孝心,就该从根源上解决此事。但他若公然支持女子入仕,想也想得到会遭遇何等阻力。这对他眼下正进行的大业很不利。所以他便纵容李菡瑶,看她能走多远。他要借李菡瑶之手来实现母亲的夙愿。

这是一个缘故。

第二个缘故:放李菡瑶回江南,一是不得已,二是想借她之手迅速稳定江南,以免各方势力争持不下,江南烽烟四起,百姓遭受战乱之苦。——他相信李菡瑶的能力。如此,他和张谨言才能放心去北疆杀敌。

王壑胸有丘壑、雄才大略。

王壑襟怀宽广、海纳百川。

他并不怕李菡瑶坐大。

他有信心在李菡瑶坐大后,再收服她。

妙的是,李菡瑶也具备同样的雄才大略,也一样襟怀宽广、海纳百川,不仅捐军粮和军服助王壑北上御敌,还奉献了江家的机器驱动技术,为朝廷增强武力。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达成默契:眼下联手对抗外敌,等解决了外敌后,他们再对决胜负。

究竟鹿死谁手?

还要拭目以待。

鉴于以上缘故,鄢芸自不能对颜贶坦言,他郁闷也只好随他郁闷去,等王壑自己告诉他吧。

嗯,李菡瑶也会用事实证明。

对将来,鄢芸是期待的。

她想起梁心铭属意自己做儿媳,忍不住脸热心跳,渴望见王壑,看他是何等风华。当然,她也要做出成就,争取让王壑对她刮目相看。梁心铭向儿子推举了她,她可不能表现太差,让王壑觉得母亲看走了眼。

鄢芸起这心思,是因为李菡瑶等人从京城回来后,并未向她提及王壑跟姐姐鄢苓定亲。这说明王壑对鄢苓无意。鄢芸觉得:梁心铭给王壑提议的儿媳人选是自己,王壑既没相中姐姐,必会留意自己,看是否适合,再定良缘。她也一样留心王壑,所以才说王壑高瞻远瞩。

虽然李菡瑶跟王壑相互争斗又惺惺相惜,但鄢芸从未想过他二人会在感情上有牵绊。

一来,李菡瑶招赘婿之心十分坚定,像王壑、张谨言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少年,又是长房嫡长子,是绝不可能入赘的。当日,李菡瑶选婿时王壑也去了,若他二人有情,怎会没一点动静呢?李菡瑶也没说过。

二来,随着李菡瑶越来越强势,王壑跟她更无可能成就良缘,因为王壑也是很强势的男子。

两强相遇,谁肯屈服?

李菡瑶这赘婿将越来越难找,普通男子她是绝看不上的,鄢芸认为,十有**她还会选落无尘。

跟王壑相比,落无尘出身寒门,所受的约束比世家大族相对要低;再者,落无尘也不像王壑强势,其人如清风朗月,跟李菡瑶正是刚柔相济,相配的很。

以前落家不答应,若是李菡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比如做了女皇,想必落家会让步,将来只需将他们的孩儿过继一个给落家就行。去年李菡瑶选婿时,落无尘和方逸生都曾这样提议,但被李菡瑶拒绝了。

不过不要紧,日久见真情。

落无尘与李菡瑶青梅竹马,对李菡瑶的爱意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李菡瑶终会被他打动的。

李菡瑶进京后,鄢芸与落无尘共事过一段日子,私心里很欣赏他的才华和人品,也看出他根本就没放弃求亲。她曾经在无人时,拿这事取笑他。落无尘毫不否认,脸上滚滚的红晕不断。鄢芸看得心动不已,当时就想到王壑,不知见了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倾心。

李菡瑶娶落无尘。

她嫁王壑……

真到那一天,她是坚定不移要追随李菡瑶的,要如何嫁王壑?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若王壑要带她走,她怎办?

她是不会走的!

想到这,鄢芸悚然而惊:

这不又绕回来了?

她怔怔地看颜贶,刚才颜贶就是这么问她:为何不帮王壑?她答的很理直气壮。

现在,她有些茫然了。

颜贶见鄢芸出神,也静默下来,对着江水想江如蓝,是被东郭無名给扣押了呢,还是将东郭無名拿住了呢?若东郭無名也栽在江如蓝手上,他们可算同病相怜了。



李菡瑶现在哪里呢?

她正坐在船头钓鱼呢。

在这紧要关头,她行踪飘忽。

几天前她在城北某宅院落脚;后来转到城南一商铺;昨晚又乘大船出城;今晨起床,又命人驾了一艘乌篷船,顺水飘流,观赏江南早春的晨景;最后,船泊在某村庄渡口的一株大柳树下,手持钓竿钓起鱼来。

她一直秉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行事准绳,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与其盲目期望手下人忠心不二,不如自己小心些,毕竟是个人都有软肋,期望太多必定失望,还不近人情,徒增烦恼。

她虽有意隐蔽行踪,却也不至于为此东躲西藏,她之所以来到城外,是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便是追踪段烈。

第485章 纨绔不好当

江南这盘棋涉及军方、官场和商场,三方盘根错节,互为表里,都被李菡瑶囊括进来。

军方以颜贶和范大勇为首,李菡瑶已向他们出手。

商场上,李家被逼由明转暗,方家被抄,郭家受方家连累。虽然大靖已亡,忠义公府已经翻身,但方家要恢复元气还需要些时日。故而,眼下纺织行当以刘家和欧阳家为首。他们背后又牵扯到江南官场,如范大勇、段存睿,且都要对李家下手,李菡瑶自不会坐以待毙。

最后是官场,李菡瑶进京之前便控制了湖州巡抚温士杰,眼下又盯上了湖州布政使段存睿。

段存睿祖上胥吏出身,为人精明务实,身上没有文人士子的清高,李菡瑶想要收他为己用。

要收服段存睿,先收段烈。

段烈,段存睿第三子,乃有名的纨绔,要不欧阳薇薇一听父亲把自己许给他,不顾一切反抗呢。

李菡瑶与段烈早有交集。

段烈是有权势的纨绔。

李菡瑶是江南第一才女。

作为享有盛名的纨绔子弟,段烈若不去招惹江南第一才女,岂不辜负了这纨绔的名头?几乎在李菡瑶名声传开的最初,他便宣称要收了江南第一才女。

江南第一才女若连个纨绔也对付不了,岂不辜负了这才名?所以,李菡瑶毫不惧怕他。

那年织锦大会后,李菡瑶去到湖州府城巡查商务。段烈听说后,派人约她在酒楼见面。李菡瑶命人包下酒楼天字号雅间,请段烈吃酒。段烈十分高兴,乘兴前去会佳人。然到那一看,只有墨竹带几个小子在那。墨竹歉意地告诉他:“姑娘有要紧事先走了。说很对不住段少爷,这雅间已经付足了定金,请段少爷吃酒,算是她赔罪。”

段烈还能怎样?

发了好一顿脾气。

发完脾气又想,既然李菡瑶赔罪,他不吃白不吃,于是留在雅间吃酒。本想请交好的纨绔们来凑兴,又恐人家来了耻笑他被李菡瑶戏弄,只得罢了。一口气不得出,想要去李家铺子砸他个稀巴烂,又觉太无情了些,毕竟李菡瑶虽走了,却安排了最上等的雅间,摆足了赔罪的姿态。

千思万想,不知如何是好。

墨竹在旁伺候斟酒,见这纨绔竟忍了这口气,很诧异。姑娘临走时可是授予他一二三四五条锦囊妙计,他一条都还没用上呢,这纨绔名不副实啊。

李菡瑶可不是怕段烈才避开,而是用这种方式试探段烈,并留下墨竹查探他的底细;等摸清了他的底细和脾性,那时才好对症下药,收拾他!

段烈吃得百无聊赖,瞥见墨竹在旁恭候,便问他话,向他打听李菡瑶其人其事。

墨竹精神一振,忙按李菡瑶吩咐的回答,说姑娘掌家经商如何如何厉害,差不多的男儿都比不上她云云,若照他说的去想象,李菡瑶形象直追母夜叉。

这与段烈心中理想的美人相去甚远,正听得无趣,忽听见隔壁吵闹,忙叫人去看怎么回事。少时打听清楚了,原来是另一个纨绔——潘织造的侄孙潘子辰——见街上一对父女卖唱,便叫他们上雅间来弹唱取乐;待人家上来,他见那女子颇有姿色,便动手轻薄,闹起来了。

段烈听后猛拍桌,愤然而起,横眉立目喝道:“岂有此理!这还有王法么?”把袖子一捋,就冲向隔壁去了。

墨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听见的和看见的——纨绔讲起“王法”来,这还是纨绔吗?呆了一会,急忙也赶去隔壁瞧热闹。——不,不光瞧热闹,也了解段烈其人其事,好告诉姑娘。姑娘知彼知己,才百战不殆嘛。

结果,段烈把潘子辰打了。

后来外面传言:段烈和潘子辰在酒楼为一个卖唱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段烈争赢了。

段烈身边多了一个丫鬟。

墨竹告诉李菡瑶:段烈救了那卖唱女子,未免潘子辰报复,他才将这女子收作丫鬟。

李菡瑶听后笑了好一阵才道:“原来他白担了虚名,不过比人淘气些。富贵人家孩子多骄纵任性,本性未必就坏,荒唐事干多了,就传的走样了。”

墨竹也笑道:“那小子还不算坏透了。”

潘子辰才坏透了呢。

等段烈再一次找机会堵李菡瑶,李菡瑶没有回避,大大方方地摆酒请他。见面就赞他“英雄”,并道,那天的事她都听小厮说了,没想到段少爷竟这样侠肝义胆,比那故作正经的伪君子强万倍;又说她最敬佩他这样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光明磊落的热血男儿……噼里啪啦,不给段烈开口的机会,把他捧得高高的,捧得晕晕乎乎。

段烈脸上阵红阵白,恍若一拳打在棉花上,看着江南第一才女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过十五六岁,心中也有英雄梦,也不知怎么回事,英雄没做成,倒混成了纨绔。眼下被李菡瑶一捧,不知是继续做纨绔呢,还是从此改邪归正做英雄。若做英雄,那他找李菡瑶干什么?

他想放脸,又实在拉不下。

若就此放弃,等于就输了。

他便瞪着李菡瑶想主意。

还真给他想出来了,就见他把浓眉一挑,对李菡瑶抱拳打哈哈道:“李姑娘过奖,愚兄愧不敢当。愚兄与姑娘一见如故。姑娘请坐,咱们边吃酒边说话。”摆足了礼数对待李菡瑶,看去还真像个磊落君子。

原来他想,何不顺水推舟呢?

若能和和气气地交结江南第一才女,名正言顺地收服她,岂不更好?比纨绔的手段更高明。这要是传出去,那才长脸呢。所以他换了怀柔手段。

然他想的倒好,李菡瑶却歉意地向他告辞,说她身为女儿家,不便陪他吃酒,命弟弟李天华陪他。

段烈顿时笑容一僵。

他想说“爷就要你陪”,然对着李菡瑶天真烂漫的脸,嘴唇动了动,却笑道:“姑娘请便。在下正要跟令弟说话。”那口气连他自己都不信,太不像他了。

不过,他却没改口。

相反,他暗松了口气。

第486章 爷发达就靠李菡瑶了

他纨绔的名头也不是白混来的,他感觉敏锐的很,深知李菡瑶绝不像表面那么天真烂漫,至少面对他这凶名赫赫的纨绔,人家没露一点怯意。——总之,段三少爷凭借野兽般的灵敏,察觉李姑娘并不好招惹。

李菡瑶也暗暗观察他,看他可像自己推测的那样本性不坏;万一判断失误,她就要换个方式对待。万幸,这纨绔没辜负她的期望,她便笑吟吟地走了。

经此一节,李菡瑶并未高枕无忧,依然对段烈保持警惕,防止他再兴新花样。比如向李家提亲,利用段存睿的权势威逼李家答应亲事;或者放谣言污蔑她。

然而,此后风平浪静。

哦,也不平静,潘家那纨绔潘子辰开始打李菡瑶的主意了,引出了一系列的事故。

由此可见,段烈是假纨绔。

潘子辰才是真败类!

李菡瑶还是有些奇怪,她公开选婿闹得沸沸扬扬,段烈居然没去凑热闹,太不符合常理。

最近,因为李菡瑶想收服段存睿,准备从段烈这儿入手,一调查才明白缘故:原来段烈不知何时瞧上了欧阳薇薇,一直想法子博得佳人青睐,才无暇他顾。

可是欧阳薇薇不愿嫁他。

段烈为此伤透了脑筋。

他也知道自己纨绔的名声太盛,便想办法挽救,好让欧阳薇薇回心转意,答应嫁他。

机会终于来了!

李菡瑶派凌寒跟踪段烈。

某夜,凌寒在房顶上窃听得段烈与手下密谋,段烈豪言:“……爷发达就靠李菡瑶了!承蒙她看得起,把爷当个人物,爷原本还不好出手的,可谁让她造反呢。为了大义,爷只能舍弃私情。记住,要活的!听说她答应朝廷捐粮捐衣给北疆,这事不能坏在爷手上,大局为重;还有,欧阳姑娘跟她关系匪浅,爷不能让欧阳姑娘伤心……”

李菡瑶听凌寒回禀后,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对凌寒等人道:“本姑娘发达就靠段三爷了!原本我也不好意思出手的,现在他要拿我,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为了自保,说不得只能应战。记住,要活的!”

她竟把段烈原话奉还。

凌寒等人都哄笑。

凌寒应道:“是,姑娘!”

段烈是跟欧阳家联手,利用欧阳薇薇吸引李菡瑶前去营救,然后一举擒获李菡瑶。

欧阳薇薇被关在城外的庄子里,

第二件事:李菡瑶收到风声,有人追杀忠义公的二叔方无莫和世孙方勉,她急忙带人营救。

就这样,李菡瑶追出城了。

大清早的,来到这渡口。

这条河名霞水,是景江支流。

李菡瑶一身男装,天青色锦袍外罩着宝蓝斗篷,肤如凝脂,色如春花,在乌篷船头摆了张小杌子坐着钓鱼。乌篷船停泊在一株大柳树下,头上垂下几十根金色丝绦,鹅黄嫩叶如同编结的花苞;水面上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着小船和船头的少年,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品茗蹲在她身后,用个小泥炉炖鱼汤,鱼汤已经熬出味来了,香气弥漫;另一口小锅正煎鱼,鱼也没放别的调料,就抹了点盐,还用了姜;还有一口小锅正煎饺子,饺子馅儿是在河埂现采的荠菜和红梗菜,拌上香菌、鸡蛋、鱼肉糜制成,大多都是就地取材。

在乌篷船不远处,有几块大青石,一村姑正蹲在水边洗衣裳。眼前这一幕说不出的美好。她不时偷看李菡瑶,看得羞涩恍惚,差点一棒槌砸在手上。

李菡瑶静静地盯着水面,一心两用:一面关注水上丝线的动静,一面想王壑、想江南的局势、想天下的局势。想得恍惚了,水纹荡漾中,忽现一个红衣少年:一身朱红宽袖锦袍,绣八团金线如意纹,腰系嵌八宝平安如意扣的腰带,剑眉飞扬,眼似寒潭,丰神如玉、风华绝代!

正是王壑!

这是当日选婿时,王壑为助方逸生来到李家时的形容打扮。当时李菡瑶见了他很困惑:不是说来帮忙的吗,为何一副随时准备做新郎的架势?

想到这,李菡瑶忍不住笑。

又想起两人下棋时斗口:

“公子多大了,生日几何?”

“在下虚二十,四月生日。”

“可定亲了。”

“没有。”

“可想过要寻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

“那在下可否认为:姑娘这是在暗示在下,莫要懦弱,赶紧向姑娘求亲?”

“公子想多了。”

“在下意会错了?”

“错不错的先不说,你不行!”

……

回忆到这,李菡瑶笑意加深。

她又回到现实,回到眼前。

她深知,要想有底气面对王壑,必须得拿下江南,于是又想江南的局势,进而想到段烈……

偶然一抬眼,眼角余光瞥见前方的村姑正看着自己,看呆了眼,竟将棒槌往手上砸,不由失声叫道:“姑娘小心!”亏她谨慎,这时候也不忘改变声音,否则人家一听她娇喝,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她是个姑娘家。

那村姑原本只是失手,被她这么一嚷破,再触及她黑亮的眼眸,心慌意乱,更羞得连蹲也蹲不稳了,差点一头栽进河里。好容易稳住身子,急忙忙将剩下的衣裳在河水里胡乱摆了摆,就装进篮子,起身就跑。

李菡瑶纳闷:这是怎么了?

听琴从舱内走出来,一面帮李菡瑶收拾钓竿,一面道:“公子,该吃饭了。”

李菡瑶问:“她跑什么?”

目光示意她看那村姑。

听琴瞅了一眼,忍笑道:“她害羞了。谁让公子风采过人呢,任哪个姑娘见了也脸红。”

李菡瑶恍然大悟,伸手捏了捏听琴的腮颊,笑道:“公子怎不见琴儿脸红呢?”

听琴歪头躲开,嗔道:“公子!”

品茗看了,转脸偷笑。

李菡瑶见太阳出来了,起身,迎着晨光看了好一会,心想“他在做什么呢?”

听琴将黑酸枝矮几搬到船头,又放了张小杌子在矮几旁;品茗用个如意纹的青花瓷碗,舀了一碗鱼汤,盛了几块细嫩的豆腐,还有鱼肚肉;又铲了几只焦黄煎饺,放在如意纹的青花瓷碟内;还有一条煎鱼,都放在几上。

听琴叫:“公子,用饭了。”

李菡瑶转身,在小杌子上坐下。

第487章 奇妙的情缘

她先端起鱼汤喝了一口,赞道:“很鲜美。”又搛了个焦黄的煎饺咬了一口,只觉外面炕的焦脆,里面馅儿细嫩,还带着一股子野菜的清香。待咽下后,对品茗夸道:“品茗的厨艺越发出神入化了,家常东西做出这样味道来。”

品茗微笑道:“是鱼好。”

李菡瑶道:“再好的鱼,不会做也不行。”

品茗不再谦虚,又盛煎鱼,煎得色泽微黄的鲑鱼,装在椭圆狭长的青花瓷碟内,跟鱼的体型很相配。

听琴在旁伺候李菡瑶。春寒料峭,况又是清晨,又在水上,还是很冷的,因此鱼汤、煎饺等都依然放在炭炉子上温热,待李菡瑶吃完面前的,再重新添加上来。这也没办法,在外总不那么便宜。外人不知,只看雾气中一只乌篷船停泊在万千金缕的柳树下,船头雅致的公子、俏丽的丫鬟用膳,薄雾飘渺,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李菡瑶吃着美食,目视远山近水,心头宁静旷达,随口道:“若这样在乡野逍遥一生也不错。”

听琴并不接话,忙着将剩下的煎饺都盛了起来,和品茗分吃,因她知道,姑娘这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姑娘心怀大抱负,绝不会甘心隐居乡野的。

品茗是经历过贫苦日子的,不为眼前的诗情画意所惑,对李菡瑶道:“乡野人家日子也不逍遥,也有烦恼,鸡飞狗跳还算好的,食不果腹才可怕。”

李菡瑶点头道:“百姓所求,不过能安居乐业而已若不能安居乐业,自不逍遥。”

听琴露出了然之色

瞧,姑娘这就忧民了。

姑娘心大着呢。

装天装地装天下!

李菡瑶吃罢,站起来。

这时,岸上来了两个青衣少年,先冲船上叫一声“公子”,然后纵身向船上跳来,落在船头,那船只轻微晃了下,并未剧烈摇晃,可见他们身手敏捷。

李菡瑶心一动,问:“可是有消息了?”

一少年道:“是,在五桥村观音庙。方老太爷受了伤,在庙里养伤,谁知追杀的人又找来了。”

李菡瑶再问:“可弄清楚了是哪路人马追杀他们?”

少年回道:“看那些人身手极好,应该是龙隐卫。”说着将追踪的详细情形说了一遍。

李菡瑶脑海里浮现一幅图画: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树冠庞大,遮天蔽日,枝叶间系满了红绸树后,静静伫立一座古老的庙宇……这便是五桥村观音庙。虽是乡野间一小庙,因与已逝的忠义公祖父母有些渊源,百年来得忠义公府供奉,等同于忠义公府的家庙。方无莫带世孙方勉躲去那里,隐在善男信女之中,原是极稳妥的,却不知怎的走露了消息,暴露了行迹。也不知这次能否逃脱。

李菡瑶当机立断,道:“走!去五桥村!”于公于私,她都要救下他们。今日霞照城风云聚会,她时间紧迫,必须赶紧救人,再回城坐镇指挥。至于段烈和欧阳薇薇那里,她已经安排妥当,派观棋带人去了。

当下,乌篷船离岸,逆流而上。只划了半里,便与一大船相遇,船头站着胡清风。李菡瑶等人弃了乌篷船,上了大船,挂上帆,箭一般驶向五桥村。

再说段烈,正憧憬着建功立业、迎娶佳人,一路策马疾驰,向霞照城外的欧阳家庄子奔去。这一路上,欧阳薇薇一直在他脑海里温柔地对他笑。

情缘之奇妙,妙不可言。

李菡瑶人再美、名气再大,在段烈碰见欧阳薇薇后,也不够看了,都沦为欧阳薇薇的陪衬了。

段烈甚至不屑地想:“李菡瑶有什么好的!这样的女子,谁娶回家谁麻烦,一辈子都不得出头,都要被她压得死死的。欧阳姑娘才好呢,含而不露,不事张扬又温柔,又体贴……”那真是哪哪都好,无处不好。

所以段少爷沦陷了!

他初次见欧阳薇薇,就在霞照城外,欧阳薇薇送弟弟欧阳静晖回青山书院读书。寒风中,少女站在比她还高的弟弟面前,一面帮弟弟整理毛领,一面殷殷嘱咐嘱咐完弟弟,又嘱咐弟弟的书童,那个温柔体贴,看得段烈心动不已,当时就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宠爱。

从那以后,段烈便想方设法打听欧阳薇薇的消息,听的越多,便越痴迷她,于是动了求娶之心。

段烈能被段存睿夫妇宠爱,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若一味纨绔不成器,这宠爱也难维持,毕竟段存睿不止一个儿女,有四个呢,且都出自嫡妻。段烈自小便聪慧过人,便是淘气也比人花样百出最主要一点是,他虽有纨绔之名,却从未给段大人惹来什么大麻烦。

他看上欧阳薇薇后,便想了一套说辞,正正经经地告诉了父母,说他要成器了,先成家后立业又力数跟欧阳家联姻的好处又力赞欧阳薇薇的长处,说她“比张扬的李菡瑶强多了,含蓄本分,这才是贤妻。”

段存睿夫妇日夜都盼着三儿子开窍成材,忽然间他就开窍了,说出这样一篇道理,不禁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为他求娶欧阳薇薇。

然欧阳薇薇看不上段烈,想方设法阻挠结亲,可是欧阳老爷是个重名利的,一心想攀附权贵,不由分说跟段存睿把亲事定下了,欧阳薇薇又想法退亲。

段夫人听说后很不高兴。她想,儿子不过有些顽劣,聪慧不输其父段存睿小时候也是当地一霸,谁知后来竟考了进士入仕做官欧阳薇薇也太没眼光了,就看得儿子一辈子不成器,不肯托付终身?

然段烈不但不生气,反高兴。

他对父母道:“儿子从先做了不少荒唐事,落了个纨绔的名头,也难怪她嫌弃。若她一声不敢吭答应了亲事,一句怨言没有,儿子还真瞧不上她。这般没主见、没胆略,娶回来有何用?如何辅佐儿子做事?像母亲,就极有主见,所以父亲才事事顺心、仕途顺畅。”

段夫人也出身书香门第,娘家姓裴,就是京都知府裴度的亲妹妹,段烈跟裴本是表兄弟。段存睿虽然会做官,但也得益于夫人善于周旋,才官运亨通。

段烈这马屁拍得正合适。

段存睿捻须笑道:“这说的是。”

看夫人的目光大有情义。

第488章 母女

段夫人笑容满面地瞅着小儿子,浑身舒畅,不过还有些不足,觉得欧阳薇薇跟自己比还差了许多,因道:“可她公然反抗父母,也太大胆不孝了……”

不孝父母,世所不容。

段烈忙道:“她虽反对这门亲,却不像李菡瑶任性妄为,她是循正途来解决事情的,对父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好呢。这才是温婉有主见的女子。”

总之,欧阳薇薇做什么都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莫过于此。

段烈让父母别操心,说他自有办法征服欧阳薇薇,让她看到自己的好,心甘情愿嫁给他。

他道:“儿子长了这么大,一直让爹娘操心,混账的很。往后不能这样了。欧阳姑娘那里,爹和娘都不宜出面,省得被人说爹倚仗权势压人,影响爹的官声;让儿子去。爹娘在旁瞧着,看儿子可真成器了。”

段夫人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段存睿也觉得眼眶微热。

夫妇俩看着儿子,觉得跟做梦一样。不,做梦都没这么真实、熨帖。儿子真长大了!

段夫人道:“娘都依你。”

段存睿虽未说话,也欣慰点头。

段烈是如何求欧阳薇薇的,三言两语也说不了,只可惜他白混了个纨绔的名头,却不大懂女儿家的心思,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博取美人青睐。好容易得见欧阳薇薇一回,尚未说话,便情不自禁傻笑;而欧阳薇薇面对他炽热深情的目光,浑身难受,更觉得他是浪荡公子哥儿觊觎自己美色,根本不给他纠缠的机会,想尽办法避开。

爱情赋予人无穷潜力。

欧阳薇薇油盐不进,段烈并不气馁,想娶美人的念头刺激得他心智全开。他想:“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她越发当我是纨绔,没脸没皮地纠缠她。”

于是,他去找欧阳太太。

走捷径、讨好未来岳母!

他在欧阳薇薇那铩羽而归,却在欧阳太太那里大获成功,欧阳太太对他是越看越爱,就跟段存睿夫妇一样,觉得他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浑金。

段烈的心意便经由欧阳太太传递向欧阳薇薇。

再看欧阳薇薇,她也的确如段烈所说,并未直面顶撞父母,而是采用迂回的方法抗拒亲事。她想,父亲虽重名利,母亲却疼我,这事还得找母亲做主。

下聘前夕,欧阳太太也来了霞照。欧阳薇薇趁着父母都在,打叠了一番话,全力周旋。

她对双亲道:“爹娘养了女儿这么大,女儿怎敢不孝。这门亲事但凡有一点好处,女儿也不会反对;实在没一点好处,反对欧阳家族大大不利,女儿才忧心忡忡。”

欧阳老爷叱道:“胡说!”

欧阳太太先瞅了欧阳老爷一眼,示意他别急,然后问女儿:“你说说,怎么个不利?”

欧阳薇薇道:“爹,娘,段烈若是个平庸的女儿也认了,至少不会惹事;可他不平庸,会折腾的很。这样人,又有个做官的爹仗势,行事毫无禁忌,迟早惹出大事来连累欧阳家。爹不信,只看潘子辰,不就贪图李姑娘家财和美貌,所以搭上了整个潘家么。那还有贵妃娘娘撑腰呢,还不是没保住?前车之鉴,望爹爹引以为戒!”

这番话,经她反复润色,此时说来,分外恳切,都是为欧阳家着想,无半点忤逆父母之意。

欧阳老爷瞪眼道:“这能比吗?李家和潘家那件事内情复杂的很。你小人家不懂,别乱比。”

欧阳太太目光一闪,也劝道:“薇儿,听你爹的。你爹经验丰富,比你有经验,不会害你的。”

欧阳老爷十分满意妻子的话,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端着一家之主的威严道:“就是这个话。”又向女儿道:“你别学李菡瑶自不量力,那才是连累我欧阳家呢。”

欧阳太太忙道:“老爷别担心,薇儿这也是为了欧阳家好,心意是好的,只是她还年轻,看人看事自然不如老爷深刻。老爷先去忙,等我教导她。”

欧阳老爷便出去了。

欧阳薇薇忙送出去。

等转来,欧阳太太拉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挨着自己,又将下人都遣出,只留一个心腹鲍妈妈在旁伺候。母女两个面对面,欧阳太太一改刚才面对欧阳老爷的柔顺,目光炯炯,沉着冷静,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摩挲着欧阳薇薇道:“我的儿,你父亲虽然势利了些,但这件事却没办错;若不好,娘怎么也不答应。”

欧阳薇薇诧异道:“好在哪?”

她请母亲做主,当然知道母亲的脾性——对父亲绝非像表面那样柔顺,只要说通了母亲,母亲就有手段阻止这门亲。谁知母亲竟也看好段烈,她便急了。

欧阳太太便细细掰解给她听,道:“那段三少爷并不像传言那么不堪,不过被老子娘娇惯得任性了些,品性不坏;人也聪明,别看淘气,却读了不少书在肚子里,不然他老子娘能那么宠他?娘也不说别的,就说他曾扬言要收了李姑娘,可闹出事了?没有。李姑娘也没把他怎么样。

“娘打听得清清楚楚,从你父亲决定跟段家结亲开始,娘就派人去打听他的过往底细,就怕误了我儿终身。李姑娘可比你能识人,听说还夸他了呢……”

欧阳薇薇急道:“娘,那是李妹妹的手段,并非真欣赏他。他虽是官家子弟,那点能耐在李妹妹跟前还不够看。幸亏他有自知之明,不然真要歪缠,只怕跟潘子辰一个下场,哪怕加上他老子也不成。”

欧阳太太不悦道:“你也太抬举李菡瑶了——”见欧阳薇薇要辩解,抬手制止道——“今儿咱们不说李菡瑶,就说段三少爷。他要真是纨绔无能,哪会有自知之明?必定要仗着他老子的势力对李菡瑶纠缠不休。可是他没有!足见他是个聪明的,不像传言的纨绔不堪。”

欧阳薇薇嘀咕道:“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欧阳太太不赞成道:“这不是欺软怕硬,李菡瑶再厉害也是商女,李家还能比得过段家?”

欧阳薇薇道:“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一纨绔!”

她就不信,母亲会把她推进火坑。

她心慕落无尘,落无尘寒门书生,面对温巡抚的逼亲,还不惜一切反抗呢,她怎能懦弱?哪怕不能嫁他,也不能让他看轻了。因此她决意退亲。

欧阳太太冷静道:“娘正要说这个:若他有能力有手段,娘反要替你担忧,不敢结这门亲了。”

欧阳薇薇忙问:“为何?”

欧阳太太拍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的儿,这世道对咱们女人不公,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越有能力的男人越容易纳美妾,越爱纳美妾。内宅争斗,正妻若手段差一点儿,娘家再没势,那日子还不定怎样呢,弄不好连小妾都不如。宠妾灭妻的事还少了?

“你那么推崇李菡瑶,原也没错,你是比不上她有心机有手段。若嫁个有家世有能力的夫君,你又拿不住他,这样亲事外面看着风光,里头苦:三妻四妾不用说,他再爱上什么女人,把你当摆设一样,甚至为了心爱的女人驱你为下堂妇,你这辈子就算毁了……”

欧阳薇薇听的很不舒服。

世情如此是没错,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要挑选无能的男人嫁,那不是因噎废食吗?总要挑个品行好的,就算纳妾,也会给正妻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为何母亲说这样丧气话?

欧阳薇薇忽有所觉,一抬眼,看见鲍妈妈正盯着母亲,目光悲愤而又隐忍,不由疑惑。

第489章 姐,你逃婚吧

欧阳太太兀自不觉,还在滔滔不绝地数说:“……段三少爷本是纨绔心性,竟肯收心求娶你,足见是真爱重你。越是他这样的,越不容易被那些狐媚子迷惑;再者以你的才智也能应付他,将来不会吃亏。

“你若能督促他上进,做些事业成就出来,段大人和夫人肯定欣赏你,这段家三奶奶的位置你便坐稳了。便是段大人,为官也十分精明谨慎,在江南这一片官声还不错,不是那等贪官污吏可比……”

她从段家父子说到段夫人,再到段家兄弟,分析得条理清晰,力证这门亲的好处。

等她说完,鲍妈妈便插话道:“姑娘,太太是真为你好,姑娘不可辜负了太太一番苦心。”

欧阳太太似有所感,紧紧搂着欧阳薇薇,坚定道:“你放心,娘绝不让你受一点儿苦。”

欧阳薇薇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和爱护,然不赞同她的话,又疑惑鲍妈妈神情古怪,便试探道:“娘说的也在理,所以我们要挑那品行好的嫁。段三少爷到底荒唐了些……”

欧阳太太冷笑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跟品行无关。品行好的男人就不纳妾了?只怕纳的还更多呢。纳回来,个个都要疼,个个都要顾,个个都顾不好。女人们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各逞手段,互相厮杀!”

鲍妈妈淡笑垂眸。

欧阳薇薇满腹狐疑。

十几岁的少女,谁不对姻缘充满梦想和期盼?母亲却将现实最残酷的一面揭开了摆在她面前,说的嫁人就像进虎狼窝,虽是为娘的一番苦心,她实难苟同。

今天的母亲有些反常。

鲍妈妈更是极为反常。

母亲一向宠爱她,对她的教导和关爱不亚于弟弟欧阳静晖;鲍妈妈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即便不赞成她们的想法,也尝试着接受。然她一想到段烈那炽热的目光,便浑身难受。不过,指望母亲阻挠是不行了,只能另做打算。再不阻止,就真来不及了。

幸好她准备了上中下三策,眼下上策不成,只好采用中策:请弟弟欧阳静晖出面。

他姐弟感情一向好,欧阳静晖若知道姐姐不满意这门亲事,必会对父母进言劝解;欧阳夫妇看重儿子,不会忽视他的意见,说不定这事就能转圜。

欧阳静晖天资聪颖,书读的十分好,欧阳夫妇对他期望很高,指望他将来入仕途的。欧阳老爷决意和段家结亲,除了爱权势,也是为儿子在官场铺路。

欧阳薇薇便给弟弟写信。

快过年了,欧阳静晖本就要回家过年,接到姐姐的信,吃惊不已,急忙告假提前赶了回来。

欧阳静晖年十五,相貌俊逸,长得不大像欧阳老爷,更没有欧阳老爷满眼的势利和算计。

对家姐的亲事,他反应激烈。

他严正谴责父母,不该拿姐姐的终身攀附权贵,此事不但于他前程无益,还会令他被人耻笑。

他愤怒道:“那纨绔怎配得上姐姐!”

欧阳老爷气得倒仰。

儿子义正言辞,他既欣慰又羞愧。欣慰儿子有担当有魄力,若非读书,这会子肯定接掌买卖成为少东家了;羞愧儿子骂他,令他长辈威严尽失。

不过,他并没有反省。

他觉得儿子太天真。

他讥讽道:“难道你姐是天仙?说的人家就配不上。”

欧阳静晖道:“姐不是天仙,也不是庸脂俗粉!姐姐比李姑娘、刘姑娘并不差,不过不喜张扬,所以名声不显。别人不知道,父亲难道也不知?咱们家的买卖,若非姐姐在暗中筹划,父亲能这样轻松?姐姐劳心劳神,好名声全让父亲得了;现在父亲要卖了她……”

欧阳老爷恼羞成怒,拍桌大吼“孽子!”

他父子当场吵翻了。

欧阳薇薇没想到弟弟反应这样激烈,又着急又感动,跟欧阳太太死拉活拽,才将他父子劝开。

这中策又失败了。

那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是:向李菡瑶求助。这之所以为下策,因为一旦让李菡瑶插手这件事,她便只能逃出欧阳家,从此跟随李菡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会令父母伤心,令家族蒙羞,所以只能称为下策。但她最喜欢!

打定主意,欧阳薇薇再不与父母争执,扯着弟弟离开,一路劝解了许多话。来到她房里,唤丫鬟倒茶拿点心,并拿出帮弟弟做的衣裳,让他试穿,以此来转移欧阳静晖的心神,免得他还惦记刚才的事,气怒伤身。

打从欧阳薇薇学会针线开始,欧阳静晖一年四季的衣裳,以及身上的各种配饰,包括书箱书套笔墨纸砚等装配物件,都是她亲自打理,比母亲还精心。

欧阳静晖也平静下来,看着一摞摞的锦衣绣服铺满了美人榻,放不下的就放在圆桌上,满眼喜悦,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姐又做这么多!我又不是姑娘,打扮那么惹眼做什么?上次带去书院的还没穿了呢。这些针线活计让丫头们做就行了,姐何必亲自动手,熬坏了眼睛……”

欧阳薇薇正拿一件暗红锦袍往他身上比量,闻言瞅他道:“还说呢,这才半年工夫,衣裳又短了。你这个头窜的真快,姐都够不着你了。”说着踮起脚跟他比个头。比来比去,还是比弟弟矮大半头。

欧阳静晖忍不住笑了。他故意把身子往下蹲,将就姐姐,戏谑道:“这不一样高了!”

丫鬟们也都抿嘴笑。

气氛温馨而和睦。

欧阳静晖便一套套试穿衣裳,怕有不合适的地方,好现改。然欧阳薇薇做惯了弟弟的衣裳,心里估量他长高了多少,做出来居然大小合适,不用改动。

一边试衣裳,一边说话:

“你提前回来,书院准吗?”

“没事。也快过年了。”

“夫子也没说你?”

“夫子回京去了。”

“哦。”

说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欧阳薇薇默默想:若跟了李妹妹去,往后便不能帮弟弟做衣裳了。嗯,可以做了让人偷偷送给他。他会不会收呢?会不会嫌姐姐逃婚丢他的颜面?

欧阳静晖低头,看着走神而不自知的姐姐,冲丫鬟们无声摆手,示意她们出去,然后轻唤“姐!”

欧阳薇薇忙抬头,“嗯?”

欧阳静晖道:“你走吧。”

欧阳薇薇檀口微张,怔住了。

欧阳静晖轻声道:“弟弟帮你联系李姑娘,请她来救你。你从此就跟她去吧。家里有我,姐不用记挂。”

欧阳薇薇压低声音,不可思议地问:“你……让姐逃婚?你不怕姐丢你的人?你相信李姑娘?”她两眼放光,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激动得不能自持。

第490章 她不是你亲娘

欧阳静晖冷静道:“不怕!”

他见欧阳薇薇激动得身子微微轻颤,便扶着她的胳膊在美人榻上坐下,耐心劝解并鼓励。

“弟弟认为,李姑娘值得追随。”

“她可是在造反!”

“造反就造反!姐你别怕,这天恐怕要变——王相和梁大人死了,朝堂风云变幻,江南远离京城,消息迟缓,但我估摸着年后消息应该就能传来了。”

“什么消息?”

“皇上抄了忠义公府,还要诛杀王家和玄武王等忠臣重臣,他们怎会坐以待毙?加上安国入侵,内忧外患,大靖已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最迟年后,天恐将变!”

“静晖你不看好朝廷?”

“不论如何,姐你只管走,从此只为你自己活,再不要管欧阳家。放心,爹娘跟前有弟弟尽孝。”

欧阳薇薇眼泪夺眶而出。

弟弟竟与她不谋而合!

欧阳静晖不语,只握紧了姐姐的手。他在书院接到姐姐的信后,当时便做了最坏打算:万一不能劝得父母回头,便掩护姐姐逃婚,让她跟李菡瑶去。

他要为姐姐撑起一片天!

唯一遗憾的是:这样一来,他们姐弟很快就要分开,往后他再也穿不到姐姐做的衣裳、吃不到她做的点心了,也听不到她细心温柔的叮嘱……

然眼下这事还悬着,还未落定,不是伤感离别的时候,他强撑着鼓励欧阳薇薇:“我知道姐一直羡慕李姑娘活得恣意、从容潇洒,我也钦佩她的胆略和智谋。姐姐去了她那里,再不用藏拙,尽管放手施为。听说徽州鄢巡抚之次女——江南第三才女鄢芸也跟了她呢。有一天,弟弟希望也能听见姐姐的名头,与她们相提并论。”

欧阳薇薇哭了一会,终下定决心,对欧阳静晖道:“这样也好。这天下还不知怎么乱,咱们欧阳家也该留条后路。我这一去,若将来无事便好,你们便只当我死了;若欧阳家有难,我也能接应你和爹娘。”

欧阳静晖忙道:“我就是这意思。”

欧阳薇薇疑惑问:“你怎会想到这个?”

她心里一直当弟弟是孩子,凡事都护着他,然弟弟今天说话行事都出人意表,坚定地将她这个姐姐护在身后,并为她谋划未来,考虑周密,很令她意外。

欧阳静晖小声道:“夫子提点我的。”

欧阳薇薇恍然大悟。

这位夫子姓王名衷,算起来是王壑的堂伯父——王相的族兄。十几年前,王衷曾在湖州任学政,后来去了青山书院。欧阳老爷最会钻营的,当年宴请州府官员认得了王衷,后来见儿子读书聪慧,便带儿子去拜望王衷,求他指点欧阳静晖学业。欧阳薇薇听弟弟说,王衷很看重他,待他如子侄,不仅教他学业,还教他为人处世。

这次王家遭难,王衷身为王氏族人,自无法独善其身,所以匆匆赶回京城,临别时嘱咐了欧阳静晖一番,话里话外提点他关注朝堂和天下大势。

想通这一层,欧阳薇薇对逃婚行为多了些底气,少了些心虚,不再担心连累家人,而是要为家人闯出另一片天地,为此,她不惜抛却过往,孤身踏上征程。

接下来,姐弟仔细商议。

欧阳薇薇见弟弟专注地帮自己谋划,而自己竟不信任他,不由羞愧,小声告诉他道:“静晖,其实姐姐早就想好了,若是爹娘不肯拒亲,我就逃婚。”说完垂眸,不敢看弟弟,生恐他怪自己不该隐瞒他。

欧阳静晖愣了会,无声微笑。

欧阳薇薇等了会儿没动静,抬眼一看,弟弟正瞅着自己笑,不由纳闷问:“你不生气?”

欧阳静晖摇头,欣慰道:“我就知道姐不是懦弱女子,绝不会甘心命运摆布。害我担心半天,怕姐不敢逃,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劝姐,谁知都没用上。”

欧阳薇薇噗嗤笑了,小声嗔道:“哪有你这样做弟弟的,怂恿姐姐逃婚。你胆子大呀!”

欧阳静晖冲她眨眨眼,道:“这说明我们姐弟心有灵犀,姐弟所见略同。”

从这天后,欧阳静晖时常外出,去酒楼茶肆消遣时光,回来不是闷在房内,就是跟欧阳薇薇待一块。

欧阳老爷和太太都只当他心里不痛快,也不管他,只要他不胡闹搅了这门亲,都随他去;况且欧阳薇薇就要出嫁了,他姐弟相聚时日无多,正该多亲近。

婚期定在来年阳春三月。

欧阳太太全力为女儿置办嫁妆。

年底,欧阳薇薇两次逃婚。

却故意被人发现、追回。

最后,欧阳老爷软禁了她。

欧阳静晖又跟父亲发了好一顿脾气,跑出去了,几天未归。趁此机会,他终于联系上了李菡瑶的人,发出了求助讯息,直到除夕前一天才回家过年。

正月初,京城的消息终于传来:

王壑、张谨言、李菡瑶联手发动皇城兵变,太后和嘉兴帝先后薨逝,大靖灭亡,震动天下!

欧阳姐弟再不迟疑,紧密布置。

这时范大勇带兵来到湖州,联合靖海大将军、温士杰、段存睿等江南官员,以及刘家、欧阳家等纺织富商,在徽、湖两地张开一张大网,围剿李卓航父女。

继京城之后,江南风云再起。

在这节骨眼上,欧阳薇薇逃婚计划泄露,其实也并非计划泄露,而是范大勇和欧阳老爷谋划了一出计诱李菡瑶,在她营救欧阳薇薇时一举擒拿的毒计。

欧阳太太参与了这谋划。

她是这样劝欧阳老爷的:“有王家辅佐,玄武王登基是一定的了。咱们欧阳家也该早做打算。若助玄武王剿灭李家,晖儿将来前程不用愁了。”

欧阳老爷不用她劝,早在范大勇怂恿下,将欧阳家族都押了上去,发誓要拼这大功劳。

范大勇螳螂捕蝉,段烈黄雀在后。

段三少爷望天冷笑道:“范大勇什么东西,想让小爷拥戴他!就他带的那些兵,小爷也能招来。”

段烈对父亲段存睿分析:王壑张谨言和李菡瑶之间关系微妙,若想要李菡瑶性命,也不会放她回江南了。范大勇居心叵测,借王家和张家的名头号召江南各方势力围剿李菡瑶,将来未必有好下场。所以他认为,段家不能跟范大勇同流合污;李菡瑶只能活捉,不能杀。

段存睿激动道:“我儿言之有理!”

他老谋深算,早看出其中微妙,打定主意两不相帮,以免被范大勇牵累。谁知小儿子竟然有此见识,居然跟他不谋而合。他不禁感叹,小儿子果然良材美质,若非顽劣,定不会比江南四大才子差。大儿子看似精明,其实糊涂,竟然怂恿他跟范大勇联手立功。

当下,他父子也紧密布置。

欧阳姐弟则将计就计,暗中将这一切透露给李菡瑶,双方联手,安排了一出计中计。

这天,欧阳家用两个婢女冒充欧阳薇薇主仆,送到城外庄子,欧阳薇薇本人却被留在家中。

欧阳薇薇并不着急,欧阳静晖早已安排妥当,子时一到便送她离开,与李菡瑶派来接应的人会合,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不管什么段烈了。

所有安排都很完美,然而,一件突发事故打断了这计划,也改变了他们姐弟的命运。

当晚,欧阳太太担心女儿想不开,吩咐鲍妈妈去照看欧阳薇薇。她道:“你最疼她,说的话她还肯听。你就好好的劝她:那李菡瑶一个姑娘家造反,不知多少想杀她,便是我们不掺和,她也难逃一死;倒不如我们拿了她,再跟范将军求求情,没准还能保全她一条性命。”

鲍妈妈答应着去了。

待她走后,欧阳太太忽觉心神不宁,要亲自去瞧瞧女儿才安心,不然睡不着觉。

想去就去!

她便带着一干媳妇婆子,约莫十来个人,打着灯笼,逶迤向欧阳薇薇的住处行来。

到那,欧阳太太示意众人去厢房等候,她独带着杨妈妈进入上房。上房门内,两个看守的婆子居然靠在椅内睡着了。欧阳太太不由皱眉,正要呵斥,忽听东边绣房内传来鲍妈妈压低的声音,很用力的,带着急切和仇恨地告诉欧阳薇薇:“姑娘,太太不是你亲娘!不是!”

欧阳薇薇惊道:“妈妈胡说什么!”l0ns3v3

第491章 换子内幕

欧阳太太也想冲进房呵斥鲍妈妈“胡说”,但她喝不出声。她预感大事不妙,心突突地跳,身子虚软,站立不稳,倚靠着杨妈妈才撑住。主仆都强压心中恐惧,如鬼魅般悄没声地靠近卧室门口,想听个清楚明白。

就听里面鲍妈妈道:“我没有胡说!姑娘的亲娘是苏姨娘!你能平安活到这么大,都是苏姨娘苦心安排的。”

欧阳太太骇然睁大眼睛。

杨妈妈也如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感到窒息,因为她跟太太一样清楚:若此事是真,绝不是太太帮人白养了女儿那么简单;此事的后果,她们承受不起!

卧室内,欧阳薇薇的心情丝毫不比外面两个人好多少,况且这房内不止她一个人,还有欧阳静晖。

刚才欧阳静晖假装来看望姐姐,叮嘱她一切都准备妥当:何时出发,听见什么暗号出发,看守的婆子如何处置,走哪条路等等,唯恐她紧张忘记了。

正说着,鲍妈妈就进来了。

奇怪的是,那两个看守的婆子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欧阳静晖和欧阳薇薇都觉诧异。

姐弟俩对视一眼。

欧阳静晖忙闪到床后。

鲍妈妈一进来,便扯着欧阳薇薇爆出这惊天的秘密。

这消息让她惊悚!

她下意识地抗拒不认。

她冷静道:“妈妈疯了吧?谁不知母亲疼我!你说我是苏姨娘的女儿,我记得妈妈曾亲口告诉我,说母亲和苏姨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叫我万不可在她面前提及此人。母亲怎会如此糊涂,帮仇人养女儿?这说不通。”

鲍妈妈露出愤恨又得意的笑,这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十分诡异。就听她道:“这都是苏姨娘一手安排的。她托我将你跟太太生的儿子调换了……”

欧阳薇薇还不信,还在问“你怎么换的?你是苏姨娘的人,母亲怎会信你?简直一派胡言!”

外面,欧阳太太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立即就相信了。

她根本无需像欧阳薇薇那样再对鲍妈妈寻根问底,以往的疑惑迅速浮上心头:为什么她有时对着女儿,却仿佛看到了苏姨娘的影子。她感叹自己真是魔怔了,苏姨娘都死了多少年了,自己的心魔未消,以至于看女儿都像她了。

原来,这女儿根本不是她的!

怎么调换的也不用问,因为鲍妈妈不是她的人,而是欧阳老太太的心腹大丫鬟,在她生产当天,奉欧阳老太太之命来伺候照顾她,有偷换孩子的机会。

生产时,她昏过去了。

当时乱啊……

现在想来,她昏迷恐怕是鲍妈妈弄的鬼。

怪不得鲍妈妈对欧阳薇薇百般疼爱,可笑她还以为老太太死了,鲍妈妈要寻求庇护,所以投靠了她这个新主子。谁知她竟是替苏心怡那个贱人一伙的。

她们好狠啊!

可是,她们是如何勾结的?

为何自己竟未发觉?

欧阳太太满心恐惧、绝望,内心陷入毁天灭地的混乱,面上却一片木然,木然转头,木然看向杨妈妈。

她们主仆颇有默契。

杨妈妈死死咬紧牙关,对她微微点头,拼尽全身力气,扶着她一步步后退,俏没声地退了出去,然后,一行人悄悄地迅速离开,没惊动卧房里的人。

走到院门口,忽听房内传来一声怒吼“你闭嘴!休得胡说!”是欧阳静晖的声音。欧阳太太停滞了下,随即加快脚步向外逃去,一面想:原来晖儿也在。

这下连儿子都知道了。

她绝不能听之任之!

她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绝望之下兴起疯狂的念头:原本今晚要灭李菡瑶的,说不得要改变计划,连欧阳薇薇一块灭了。任苏心怡那贱人如何算计,也不过让女儿多活了十七年而已,结果还是一样。唯有这样,才能纠正她当年犯下的错误,才能平息她心中的仇恨。

也才能保护儿子周全。

欧阳太太急得小跑起来。

众媳妇婆子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太太神情非比寻常,杨妈妈也绷着脸,都不敢出声,都跟着闷头走,明明走在园内,那气氛却沉闷又窒息。

卧房内,鲍妈妈向欧阳薇薇解释了自己原来的身份,以及同苏姨娘的交情,还有欧阳老爷跟苏姨娘、欧阳太太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及换子内幕:

“……老爷跟苏姨娘互相爱慕,定了亲,后来却始乱终弃,悔婚另娶了有财势的太太。

“姨娘是有志气的姑娘,不肯自甘下贱沦为妾室。伤心之下,她也想争一口气,学忠义公的祖母郭织女,想要跟老爷讨一张退亲文书,从此各不相干。谁知老爷不是东西,面上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却强逼姨娘失了清白,硬是逼良为妾。可怜姨娘有冤无处诉,把一生都葬送了。这还不算,姨娘进门就受太太磋磨。太太嫉妒姨娘被老爷宠爱,在姨娘怀孕时下药,害得姨娘小产,流了一个男胎……”

苏姨娘也是非常厉害的女子,被陷害了一次,再次怀孕后,便不肯坐以待毙,做了周密安排。

这一胎,她怀孕比欧阳太太晚,她却服用了催产药,硬是比欧阳太太先将孩子生了下来。

她生了个女儿,就是欧阳薇薇,可她慌称生了个儿子。一来,可让欧阳老爷开心,从而固宠。二来,可令欧阳太太嫉妒,若她再出手陷害这孩子,而苏姨娘正守株待兔,便能抓她个正着,促使欧阳老爷休了她。

在欧阳太太生产前夕,苏姨娘与鲍妈妈合谋,又增加了换子这一节,其他计划不变。

这样一来,便万无一失了。

欧阳太太若对苏姨娘的孩子出手,害的就是她自己的孩子;若她不出手,苏姨娘的孩子养在嫡妻名下,名分是嫡女,将来嫁妆也好,更不会被嫡母折磨。

嗯,要折磨也是折磨她自己的孩子。

欧阳薇薇听得浑身颤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更无法将养育了她十七年的欧阳太太从慈母转化为仇人;至于苏姨娘,给她的感觉陌生中带着畏惧。

“换走的孩子呢?”

她轻声问,仿佛问大声了,会惊吓了某个人似得。其实她心中有个猜想,要经鲍妈妈证实。

“死了!”鲍妈妈道。

“死了?”欧阳薇薇木然重复。

“被那毒妇亲手害死了!哈哈,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欧阳家的嫡长子!这是报应!”鲍妈妈痛快地笑着,又赞苏姨娘,“姨娘真是聪明!”

欧阳薇薇恐惧得心收缩了。

然后,欧阳静晖便冲了出来。

第492章 姐弟情深

欧阳静晖一把攥住欧阳薇薇的手,把她从鲍妈妈身边拖开,自己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双眼狠狠地盯着鲍妈妈,嘴里道:“姐别听她胡说。她胡说的!”

欧阳薇薇回道:“我是不信!”

他们都不肯相信这事。

然而,少年的嘴唇颤抖。

少女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都受到强烈打击,显示他们嘴上说的虽硬气,其实心里很虚,因为他们都想起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当时觉得奇怪,眼下却正与此事印证。

比如欧阳薇薇,鲍妈妈借口教导她内宅手段,常跟她说欧阳太太和苏姨娘争斗的事,以至于欧阳薇薇对苏姨娘这个死去十几年的人都听耳熟了。

鲍妈妈没想到这么晚了,欧阳静晖还在欧阳薇薇房里,愣了下,看着少年目光怪异。

欧阳静晖严厉责问:“妈妈究竟想干什么?”不论这事是真是假,说出来对欧阳薇薇毫无益处。欧阳静晖不相信一向疼爱姐姐的鲍妈妈会害姐姐。

鲍妈妈激动道:“我想干什么?太太害死了苏姨娘,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姑娘难道不该报仇?”

欧阳静晖低吼道:“你胡说!”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用别的话驳斥鲍妈妈。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斥责无力,心急如焚,转身扶着欧阳薇薇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惶恐道:“姐,咱们走!”

欧阳薇薇道:“好。”

姐弟俩心意相通,都看出眼下情势:横竖欧阳薇薇都要离开欧阳家,马上走,将这些爱恨情仇都甩开,也不用面对了,也不用查证了,也省了痛苦。

欧阳静晖得到姐姐回应,精神一振,拉着她就向外跑去,也不管鲍妈妈了。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来,忙转身回来,拉开柜门,将藏的包袱拽出来,背在肩上又跑。

此刻,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鲍妈妈急忙问:“你们去哪?”

一连问了两声,也没人理她。

她急了,拽住欧阳薇薇衣袖。

欧阳薇薇转脸,伤心道:“妈妈若是想我好,就别拉我。我要走了。这一去,再跟欧阳家无瓜葛。”

鲍妈妈一呆,手一松。

他姐弟趁机跑出去了。

他们是向后院跑的。

因欧阳薇薇被软禁,除了贴身一个大丫鬟,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遣走了,防止她们受欧阳薇薇指使,帮助她逃走看守的婆子则是欧阳太太派来的,现在这两婆子被鲍妈妈迷晕了,他姐弟也省得费手脚了。

丫鬟枫儿在后院等着呢。

欧阳薇薇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叫“枫儿!”

枫儿答应一声,急忙出来,手里也拎着一个包袱。

欧阳薇薇道:“走!”

枫儿就跟着他们跑。

等鲍妈妈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跑到后院了。鲍妈妈急忙撵上来,喊“姑娘,姑娘!你们去哪儿?我当然想姑娘好。我就是来叫姑娘走的”

欧阳薇薇听了心想:“那正好。”脚下跑更快了。

欧阳静晖也不给她停步的机会,拉着她向园子里飞奔,一直奔向后门口,他在那里安排了人。

然而,在距离后园门几十步远的地方,欧阳静晖猛然刹住脚步,满面震惊地看着前方。

只见上百的官兵堵在后园门的三间大房子门口,有的端着弓箭,有的拿着刀枪,还有几个手持火器短枪,看样子是领头的,将他们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枫儿见状吓得心砰砰跳,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跑,才扭头便惊叫“姑娘,这边也有!”

欧阳姐弟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后面也来了上百官兵,将他们的来路也堵住了。

欧阳薇薇惶恐地抱着欧阳静晖的胳膊,仰脸看着他,仿佛问: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来了这些官兵?

欧阳静晖干咽了一口,喃喃自语:“他们怎么来了?”他怀疑地看向鲍妈妈,难道是这老货告的密?

这念头闪过,他不怒反喜。

若真是这样,说明鲍妈妈已经投靠了范大勇,那之前所说换子一事有可能是假的,是离间他们母女姐弟的奸计,目的是为了抓李菡瑶,并对付欧阳家。

范大勇为何要对付欧阳家?

欧阳静晖觉得是为了钱财。

范大勇需要军费!

他与刘家联姻,是为了军费陷害欧阳家,也是为了军费,有了军费,他就有实力扩军。

欧阳静晖心念电转,想了许多。

鲍妈妈一直撵着他们来到后园门口,看见这许多官兵,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哆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左边百步外的聚风堂廊下被大月光照得一片白,墙面上隐隐绰绰有许多人影晃动,其中一道人影头上的凤钗很熟悉,不由失声道:“是太太!”

欧阳姐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一刻,他们神情绝望。

左冲右突也逃不开的绝望。

欧阳静晖知道自己想错了,还真是母亲要杀姐姐,那么,鲍妈妈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牙齿咯咯打颤。

那是极度的害怕!

不是怕官兵,而是怕面对母亲。

鲍妈妈咬牙切齿道:“姑娘还不肯相信吗?太太知道你身份了。她好几回怀疑你长相。我整天整天担心你。她就是要杀你!姑娘不信我,我也不怪你谁肯相信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会帮苏姨娘做这等冒险的事呢?本来我想等离开这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走不了了。我是你姨妈!是苏姨娘的妹妹!是你外公养的私生女”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可是欧阳姐弟都不感兴趣,甚至痛恨,不想听,他们只盯着聚风堂那边,盼望那个最熟悉的影子走到前面来,阻止这一切。

忽听领头的军官喝道:“李菡瑶,你再不出来,老子射死欧阳姑娘。她勾结反贼,死有余辜!”

欧阳家有人密报:说欧阳薇薇勾结李菡瑶,李菡瑶并未上当出城,而是等在这里接应欧阳姑娘。他当即带官兵赶来堵截,想捡个便宜功劳。

为了虚张声势,他命人放箭。

乱箭射在欧阳姐弟面前地上。

鲍妈妈和枫儿尖叫起来。

欧阳姐弟也吓一跳,待发现一箭都没射中,才知道对方用意,原是要逼李菡瑶的人现身。

他们便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忽然一箭奔欧阳薇薇胸前来了,来势凌厉,杀机凛然,丝毫不像其他乱箭无章法。很显然,这箭是要取欧阳薇薇性命。

欧阳薇薇如被钉住身形。

今晚,她要死在这吗?

欧阳静晖神情决然,猛将她一推,又听见“噗”一声暗响,是箭穿透衣服和皮肉的闷声。

第493章 我来了!

“静晖!”

“弟弟!”

两声惊呼,一远一近。

远处的是欧阳太太。

近处的是欧阳薇薇。

欧阳静晖右臂中箭,却满脸倔强地看着聚风堂那边,仿佛在告诉母亲:“你要杀姐姐,先杀了我!”

聚风堂,本是好名字。

可惜,刘老爷给那屋子起这名字,却是为了一段俗而又俗的心思:是为了聚风水、敛财气。这别苑内还有一处“聚水堂”,与“聚风堂”相呼应。

“聚再多的财气也没用,欧阳家今夜要败落了!”原来那箭上有毒,欧阳静晖感到头晕目眩,却死死将欧阳薇薇护在身后,而鲍妈妈则挡在欧阳薇薇的后方。



五桥村观音庙,庙前矗立着一棵千年的银杏树,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新发的叶片清新嫩绿。再过几天就是二月十九——观音会,近日庙里的香客人流激增,将这四进的乡野村庙挤得满满当当,各院都是人。

在一间静室内,忠义公世孙方勉和二太爷方无莫被四五个龙影卫堵住了,静室外也散布着香客打扮的龙隐卫,方丈等几个僧人则被软禁在偏殿。

方无莫连续辗转奔波,原本鹤发童颜的相貌现在看上去有些清癯,但精神和气势不减分毫。

方勉今年十五岁,骤逢家变、连日逃亡,使得他从矜贵的世家少爷迅速蜕变成乡野小子。

领头的龙隐卫叫龙四,四十多岁。

龙四盯着端坐在蒲团上的老人,又扫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少年,眼神不屑中带着杀机,冷冷道:“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过皇家龙隐卫的追杀。”

方无莫眼皮一掀,轻笑道:“皇家?大靖还有皇家吗?”

龙四眼中戾气一闪,道:“皇族血脉众多,得天庇佑,岂是你等乱党可以灭得了!皇上没了,自有其他皇族登基。不管谁登基,方家都要被灭九族!”

方无莫叹道:“真是愚忠。”

只说了这一句便垂眸。

似乎不屑再与龙四争辩。

龙四被老人淡然的神情撩拨的气怒不已,觉得一枪射死他太便宜了,定要击溃他心志,让他悔恨难受,才能解心头之恨,才能告慰皇上在天之灵。

他严厉道:“我等忠心,岂是你这乱臣贼子能领会!方家受两代先帝隆恩,得封忠义公,而今忠义何在?别说皇上没错,便是真错了,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忠义公辜负皇恩,与王亨梁心铭勾结,竟敢违抗圣旨,死有余辜!龙隐卫但凡接受皇命,不死不休。”

方无莫似乎被他这话触动,又掀开眼皮,看着他赞道:“好忠心。”不过口气略带揶揄。顿了下,他又关切地问:“你可认得字?可学过历史?”

龙四警惕道:“学过又怎样?”

方无莫道:“若学过,你就该记得永平年末,永平帝也是这般猜忌白虎王和玄武王,眼看大靖将乱,是英武帝当机立断,发动皇城兵变,夺权登基。英武帝登基后,重用并安抚白虎王和玄武王,将大靖推向鼎盛。”

龙四不语,看他舌灿莲花。

方无莫继续道:“顺昌年间,有奸佞指证我方家与玄武王勾结,为玄武王提供军费养兵,顺昌帝不肯让忠臣蒙冤,举轻若重,明辨是非,才令国祚延续。

“还有先帝靖康帝,对梁心铭女扮男装的处置同样以江山社稷为重,而非帝王权威……

“这些帝王之所以流芳百世,为后世敬仰,因为他们都‘亲贤臣、远小人’,明辩是非,弘扬正气,所以他们兴盛了大靖。像你等这样,为了维护帝王权威,不问皂白对忠臣良将横加迫害,大靖岂能不亡?大靖就是亡在吕畅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手上。可笑可叹!”

龙四终于老羞成怒。

他若真是个无知的武夫也罢了,然他也出身世家,受过良好教导;方无莫说的又浅显易懂,活生生的以史为鉴,令他无法忽视,倍感难堪和羞辱。

可是,他能认输吗?

当然不能。

况且他不觉自己有错。

于是他冷笑道:“还真是舌灿莲花!不过这没用,等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绳之以法,天下就清净了,江山社稷也稳了。到时候,史书一样会记载今日之事,说我等铲除乱党,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

方无莫一笑垂眸,仿佛觉得他不可理喻,与他白说了刚才那些话,是对牛弹琴、夏虫不可语冰。

方勉更是噗嗤笑出声来。

这有些失态,不够冷静。

可他实在忍不住啊!

之前他们收到京城消息,说昏君自戕,朝堂百官群龙无首,照理说京城应该陷入混乱才对,然事实却出人意料,王壑和张谨言居然控制了局面,京城比昏君活着时还要安定清明,也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鸽子传信力求简洁,无法细说缘由,所以方勉好奇极了。这是他父亲——忠义公世子方逸安传来的消息,京城忠义公府已经平反了。

二太爷说,昏君“失道寡助”。

这龙四愚忠,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做白日梦一般,梦想恢复大靖昔日荣光,不可笑?

龙四深吸一口气,竭力忽视他们的嘲弄,抬起右手,在扣下手枪机括前,冷笑道:“别装模作样了。你们故意放出风声,说有人追杀你们,是指望有人来救你们吧?打量这里是江南,忠义公的老巢在这,总还有些方家余孽,或者王家或者玄武王的同党,听到消息赶来救你们。想到倒好,不过都是白费心机。你们可知,为何怎么逃都甩不掉追杀吗?”

方勉忙问:“为何?”

他知道二太爷之前一直在拖延时间,可是龙四这狗贼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们的意图,竟然不肯啰嗦了,这就要杀他们,他便有些急了,他还不想死呢,因此他忙装作不甘心的模样反问,继续拖延时间。

再说,他也好奇原因。

龙四兴奋道:“是范大勇向我们提供的消息。这江南地面他比我们熟,我们才不至于抓瞎。他正在剿灭李菡瑶那妖女,为复兴大靖努力。你们是不是以为,他已经投靠了玄武王?呵呵,可笑可叹!忠于大靖的可不止龙隐卫,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你们想改朝换代,那是做梦!”他也学着方无莫的口气,如愿看到方勉神情错愕。

龙四得意了,正要扣下机括,就见方无莫又抬眼,深深地盯着他,问:“你可知老夫在等谁?”

龙四手一顿,不由问“等谁?”

方无莫道:“李菡瑶!”

他实在不想说话,可是再不开口就要死了。虽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也能死了,但谁不愿寿终正寝,谁愿意横死呢?再说,还有方勉呢。所以他只能继续拖延。

方勉急忙道:“对,我们在等李姑娘,可不是那范大勇。哼,范大勇算什么东西!”

他也尽力拖延时间。

能多说一句是一句。

他真不想死啊!

他心中嘀咕抱怨:二太爷非说李姑娘会来救他们,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来!唉,原以为二太爷年高有德、英明睿智,谁知竟信错了。二太爷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纯粹是老糊涂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潜水逃走呢,何必上岸进庙。这观音庙是方家的家庙,岂能没有人监视?上来简直是找死嘛!李菡瑶,你算什么才女?你还不如范大勇呢,范大勇都能找到我们;你呢?

龙四听了一老一小的话,没来由地心一凝,毫不犹豫地扣下机括,就听“砰”一声枪响。

方勉心一跳,接着便释然,对龙四咧嘴笑——死就死吧,他是忠义公的子孙,死也要潇洒,千万不能露怯。

然他的笑容凝固。

因为,龙四手上的枪掉了,跟着身子一阵颤栗,满眼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倒地。

又一阵密集枪声传来。

是射向其他龙隐卫的。

伴随着一声“我来了!”

在混乱中清澈凸出。

同时,一群少年冲进来,一部分围攻龙隐卫,一部分迅速挡在方无莫和方勉身前,形成一堵肉墙。

龙隐卫全力反击。

静室不静,成了修罗场。

第494章 天降巨财

方勉激动万分——

救兵终于来了!

他伸长脖子四下巡睃,寻找“我来了”的主人,转了一圈没找到,却看见更多的少年从窗户、屋顶翻进来。

正看得心潮澎湃,忽然感到后腰被什么捣了一下。转头一看,不由吓一跳,只见身后的墙壁上不知何时钻了一个洞,一支枪管从洞内探出来,顶着了他的后腰。他出身将门,自小也受严格训练,反应也是一等一的灵敏,探手就抓向那枪管,然那枪管一转,偏了方向。

方勉便知对方不是要杀自己,而是要杀他对面的龙隐卫,他便缩回手,并用衣袖遮住那枪管。

就听“砰”一声。

前面的龙隐卫倒下了,倒地前,目光凌厉地看向方勉,似乎没想到他藏有武器,竟背后下黑手。

方勉无辜地冲对方咧嘴笑。

龙四虽倒地却未死,只是爬不起来了。眼看功亏一篑,他红了眼,对手下嘶吼:“杀了他们——”

他们,是方无莫和方勉。

龙隐卫们气势陡然一变,再不跟众少年纠缠,拼死都向方家祖孙攻击,竟是以命搏命。

结果,自然是死得更快。

但方家祖孙也险象环生。

龙隐卫是皇家暗卫,负责皇帝的安危并执行皇帝秘旨,除了身份隐秘,身手也都了得。

这方勉可是见识过的。

他们这次连车夫共带了十个护卫,都是跟随忠义公在西北边疆征战数年的,却在一波又一波龙隐卫的追杀下,消耗殆尽。龙隐卫固然占据人数优势,然不可否认,他们是有真本领的,非一般的龙虎禁卫可比。

然救援的少年们也十分厉害,他们并非胡乱厮杀,看似混乱其实很有章法:两人一组围攻一个龙隐卫,彼此配合,出手刁钻,转眼间龙隐卫全倒下了。

少年也有好几个受重伤。

方勉觉得,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和二太爷才受的伤,若无这层牵绊,他们未必会受伤。

方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只因静室狭小,双方混战一气,他若起身帮忙,或护着二太爷逃向外面,恐怕反连累少年们乱了章法,因此乖乖地坐在原地。

等结束,他才起身道谢。

一少年忙扶住他,笑道:“方少爷没事就好。”

这时,李菡瑶才进来,看着倒在地上的龙隐卫,随口吩咐道:“没死的都捆起来。”

众人忙都应“是。”

遂将没死的龙隐卫捆成粽子,都拖了出去,只将龙四留下了,是李菡瑶指明要留下的。

方勉看着李菡瑶发愣——

怎么是个少年呢?

难道是女扮男装?!

李菡瑶目光从他脸上一溜,如春风拂面,微微一笑便转开,对方无莫抱拳道:“老爷子受惊了。”

方无莫运用自己阅人无数的老眼打量李菡瑶,并在心中评价她:举止从容、优雅——嗯,优雅中带着一丝俏皮……还是不对,优雅、俏皮只是她的表象,她眼神慧黠,自信却不张扬,恣意却不矫狂;再结合她不顾凶险来救他们,可见她有远见卓识,且胸襟宽广、气魄非常;凭刚才的布局安排,可知她手段果决、心性狠辣;面对一地尸首淡然平静,更是与一般闺阁女儿迥然不同……

方无莫不断评价,又不断推翻自己的评价,最后总结:李菡瑶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女子。

简单,因为她从来就是直抒胸臆,敢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展现在天下人面前;复杂,因为她身上集合了自信、恣意、娇憨、宽柔、霸气等互相矛盾特质。

老爷子眼中迸出奇异光芒。

面上却淡漠道:“你来晚了。”

李菡瑶愣了下,随即歉意道:“是,晚辈终究还是历练少了,未能及时找到老爷子和世孙;刚才又听见这人说范大勇,想知道怎么回事,唯恐进来他就不说了,又迟了一会,累老爷子受惊了。”说着俯身去搀方无莫。

方无莫摆手示意她不必,依然坐着,对她道:“老夫并非责怪姑娘的意思,是怕姑娘来晚了,老夫撑不过去,无法当面向姑娘交代后事。——勉儿来。”

他示意方勉到近前来。

方勉忙过去,站在一旁。

李菡瑶忙道:“老爷子福气好,所以逢凶化吉。”

方无莫摇头,道:“年纪大了,不定哪天一觉醒不来,就去了,还是交代清楚的好。”

李菡瑶正要鼓励他别丧气,他已经转移话题,向她引见方勉,“这是我重孙子方勉。从此后,他将投靠李家,辅佐姑娘逐鹿天下。为表诚意,老夫将我方家在祖籍收藏的几千万金银财宝献给李家做军资……”

龙四听得目瞪口呆。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这老东西绝对故意的,故意让他听见这一切,就为了报复他、打击他,因为刚才他对方家言语不敬。

他痛恨自己,为何没死!

李菡瑶却没有被天降财富砸中的惊喜,只觉意外。她略想了想,问:“老爷子为何选择晚辈?”

方无莫见她竟不动心,还能维持冷静和镇定,心中暗赞,更坚定了决心,想“你不贪心,我偏要送给你。”面上却犀利问:“你没自信,不敢接受?”

李菡瑶忙道:“那倒不是。然昏君已死,皇族其他人也都不成气候,目前京城由王相之子王纳和玄武王世子张慎行掌控,谢相等百官无不唯他们马首是瞻,他们也将忠义公世子从天牢救了出来,所以晚辈觉得,老爷子会带世孙回京。为何老爷子不想着回京,却要投靠晚辈呢?”

方无莫冷冷道:“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忠义公府的世孙了。”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方勉。

李菡瑶忙问:“这怎么说?”

方无莫道:“老夫已将他过继到我二房名下,做我的重孙,所以他不能继承长房爵位了,况且大靖已亡,再没有什么忠义公,也没有世子、世孙。”

李菡瑶敏锐觉得,老爷子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定有下文,忙道:“原来如此。可这与老爷子让他投靠辅佐晚辈有何关联?还请老爷子明示。”

方无莫转向龙四,目光寒冷如冰。

龙四骂道:“老东西忒没出息,竟向一女娃子卑躬屈膝。真丢尽了忠义公府的脸面!”

方无莫没听见般。

李菡瑶也不理会。

一老一小似心有灵犀,都无视龙四的挑衅。——不过是阶下囚而已,不必理会。

龙四气得哆嗦不止。

第495章 天上掉下个好夫婿

方无莫道:“百官未必都甘愿臣服玄武王,至少朱雀王和白虎王不愿。天命所归,尚难预料。”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那晚辈岂不更没胜算?晚辈是女子,李家是商贾,比玄武王族差了不止一层,老爷子从哪看出来晚辈是天命所归?”

方无莫冷冷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是女子,在皇城兵变中表现并不比王壑张谨言逊色,只因不占地利,才收获不大。——你不是不敢接受我们,你胆子大的很,你是怀疑老夫别有用心吧?哼!”

李菡瑶也不否认,笑吟吟道:“因为晚辈有自知之明。晚辈虽有大抱负,然生为女子,难免吃亏。这世道对女子向来苛刻,一言一行都错不得。晚辈手下也攒了些势力,其中有许多男人,但他们都不是无缘无故就臣服晚辈的,耗费了晚辈许多精力和精神。晚辈自问,今日之前对方家并无大恩惠,不敢奢望老太爷倾尽家财辅佐。”

方无莫原本耷拉着眼皮听她长篇大论,听完老眼一张,盯着李菡瑶道:“老夫不同流俗!先母郭织女就是大靖一等一的奇女子;先父不顾世俗非议娶了他,我方家才得以兴盛数代。对你,老夫自信不会看走眼,故而命重孙追随。除此外,老夫也是做两手准备:我这一支另寻出路,京城长房和三房则会辅佐玄武王。从此各安天命。”

李菡瑶听到这才真正动容。

她也相信了方无莫的话。

她问:“老爷子不怕张家怪罪?”

方无莫道:“若他怪罪,说明不值得方家追随。乱世争雄,老夫怎能不替方家筹谋?又岂敢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都压在玄武王身上?

“老夫命勉儿辅佐你,还有一个目的:听说你要招赘婿。可这天下有才学、有家世的少年,无人愿意入赘李家;老夫却不惧世俗规矩。今日,老夫就以亲长身份代方勉求亲,只要你们情投意合,老夫许他入赘!”

李菡瑶眼睛越睁越大。

“老爷子!”她惊叫。

“这天底下,即便有人肯入赘李家,其亲长也肯定觉得羞辱;唯有老夫是看重你的人品才能,主动让重孙入赘。你仔细思量!”方无莫郑重道。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

李菡瑶难抵这诱惑。

她顿了下,干笑道:“晚辈荣幸的很。”一面偷偷看向方勉,心想:你呢,你觉得荣幸吗?

方无莫道:“你是该荣幸。”

正在这时,龙四又骂起来。

“呸!方家堕落到出卖儿孙给人做上门女婿,真是好大的抱负!还把话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说自己不是俗人,真无耻之极!笑死大爷了!”

方无莫的决定令他恐惧,至少对皇族复兴来说不是好消息,他既愤怒又不耻,因此痛骂。

方无莫不耐烦道:“聒噪!”

李菡瑶正谋划军国大事,也不耐烦被打搅,命令手下藤甲军少年,“堵住他的嘴!”

方勉更快一步,上前一脚踩在龙四腰下伤口,狠狠碾压,龙四顿时惨叫起来,晕过去了。

静室清静了!

李菡瑶见他如此果决,不由重新审视地打量他——之前事乱,不好盯着他瞧的,只扫了一眼,初步的印象是个虎虎生气的少年,并不身娇肉贵。

细看后,不由暗喜。

这是个将门虎子!

方家为让他将来顺利继承爵位,显然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教导和训练,跟张谨言有得一拼。

瞧那眼神,锐利之极!

她正要笼络这样良将。

方勉察觉李菡瑶在看自己,微微有些不自在,然他不退反进,迎着李菡瑶看过去,目光黑亮,神情率真,坦荡荡任凭她打量,也坦率地打量她。

之前他听见龙四辱骂,太爷爷又嫌聒噪,他便发作了,因为他感觉太爷爷精神越来越差,所以才急着跟李菡瑶说这些,怕不说清楚就没机会说了。

他怎能不难受!

而罪魁祸首正是龙隐卫,若非龙隐卫连番追杀,一向懂得养生的太爷爷不会露出下世光景。

太爷爷是替他筹谋。

也是替方家筹谋。

自从方家被封忠义公后,处处被掣肘:方家在军中势力不如玄武王、朱雀王,在纺织行内经济势力不如李家等锦商,所以才有今天的下场。

太爷爷怂恿他嫁给李菡瑶,开始他也感到震惊,无法接受,后来经过太爷爷深刻剖析,说只要能得一良人相伴终身,一切名利、名分皆可抛弃。

太爷爷还告诉他,他的高祖父就是踩着世俗眼光迎娶郭织女,缔造旷世姻缘;又列举李菡瑶的人品才学和胆略智谋,证实她是不输高祖母的奇女子。若他嫁给李菡瑶,从大义上来说,夫妻联手,有可能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的盛世;从私情来讲,可获得不输高祖的美满姻缘。

方勉便动心了。

世俗规矩算个屁!

他若是不敢冲破世俗规矩的束缚,还妄谈什么雄心和抱负?况且他有长辈支持,不必背叛家族。

想到这,他深深看进李菡瑶眼底,探寻她内心,够不够资格让他放弃家世、放弃男娶女嫁的世俗规矩、放弃男儿的尊严,连退三步,成就良缘!

面对这率真的目光,李菡瑶竟有些抵挡不住,因为方勉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求亲者,若非她先一步爱上了王壑,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亲事。

李菡瑶想起了王壑。

原本她想抬出王壑来婉拒,可是随着她在争霸天下的路上越走越高,越能体会其艰辛和不易,她竟不敢把话说满了。她不得不承认,想让王壑嫁给自己,实在难于登天。当然,她不会轻易放弃,但这不代表她就一定能成功。又因为她要争霸天下,她再不能任性,若是为了跟王壑双宿双飞就放弃曾经的追求,会令追随她的人失望的。

人家会说,早有这心思,又何必争呢?直接嫁给王壑不更好,何苦费尽心机笼络他们!

她便一下子滞住了。

半晌才赔笑道:“可是……”

方无莫听这转折口气似乎不对,忙抢先一步堵住她,道:“你无需马上答应或回绝。老夫资助家财、让方勉辅佐你,和求亲是两回事,并非以此为条件交换。求亲,是欣赏你的人品才能,还有举世无双的魄力,足可媲美先母。能不能成,还要看你们的缘分和造化。”

第496章 亲事背后的隐秘

李菡瑶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家又没逼她答应。

人家说要看缘分。

可是不说她又不舒服,不说就等于认可了这提亲,表明她会考虑,会给方勉机会。

这如何使得!

她一心都在王壑身上,无法给方勉机会,且这事还牵扯到几千万的财富,她不能因为贪心而落入方无莫的算计,她也不想欺骗方勉,须得澄清才是。

忽然她灵光一闪,微笑道:“方逸生也曾上李家求亲,算起来,我们还是表兄妹呢。这位方少爷和晚辈差了辈分,该叫晚辈姑姑。如何能结亲呢?”

姑姑?

方勉愕然。

他想起来了:三房叔祖母姓郭,跟这位李姑娘的父亲是表兄妹,他可不得叫人家表姑姑!

这也不要紧,关系远着呢。

他狐疑,是因为看出李菡瑶竭力寻找由头婉拒太爷爷的提亲,不想给他机会。

这是为何?

莫非她心中有人了?

否则即便难以决定,也该暂缓些时日,对他多方考察后再决定,不该急巴巴地拒绝。

方勉想通后,心中一松,跟着又生出无限期待。这矛盾的心理正体现少年微妙的心情。

他出身名门,自有骄傲,觉得太爷爷这个时候提亲就像三国时的孙刘联姻,还是倒插门,故而满心不自在。——不是因为入赘不自在,而是觉得这求亲像一场交易。若李菡瑶心有所属,这亲事便不用提了。

为什么他又心生期待呢?

还是因为骄傲。

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不提亲事,他便可以轻松地追随李菡瑶,全力辅佐她争霸天下。至于将来……谁能说的定呢?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他们有无数的可能。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才是最真实美好的,怎不叫他心生期待?

光想想就觉得热血奔涌!

少年露出自信的微笑。

李菡瑶见他这样不由疑惑,忙问:“我说错了?”

方勉解了心结,没了不自在,整个人散发灼灼光辉,星眸爆出迫人神采,凝视着她道:“姑娘不必急于撇清。太爷爷不过是表明方家长辈的态度,非是要挟姑娘给出承诺。至于将来如何,说句不怕姑娘恼的话:涉及终身,别说姑娘不敢轻易应承,便是在下也要仔细斟酌。”

李菡瑶被他看得心一跳,待听了这番话,意外之极,又十分的欢喜,急忙道:“不恼!不恼!”

不但不恼,还高兴的很呢。

因为高兴,所以轻松了。

因为轻松,所以能坦然地和方勉对视,又玩笑道:“我也不是撇清,你的确该叫我姑姑。”

方勉断然道:“我不会叫的。”

叫姑姑不就矮了一辈!

李菡瑶笑眯眯道:“怎么称呼以后再说。我先问你一件事:你会武功吧,之前怎不出手?”

那口气熟练和亲近了许多。

方勉解释道:“我要保护太爷爷,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出手的。这可是最后的依仗。”

李菡瑶击掌道:“我就说,你这风采跟张世子有的一拼。你比他还年小呢。”她得一良将,心花怒放。

恰好龙四醒来了,听了这话又气得差点晕过去。——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居然这么多漏洞。

李菡瑶转向方无莫。

方无莫一直盯着她的。

方无莫将方勉和李菡瑶之间微妙的转变都看在眼里,知道李菡瑶接纳他们了,不过亲事还需努力。

他老眼深沉莫测。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这件事上,他算计了方勉,也利用了李菡瑶。他要方勉辅佐李菡瑶,说是替方氏一族多寻一条出路,这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却是促进女子参政。

一切都源于他的母亲——

大靖御封的郭织女!

那是一个传奇的女人。

他想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梁心铭的经历给了他希望,李菡瑶举兵让他看到了曙光。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除了替方家挣了些名利外,毫无建树,若能在晚年促成女子参政,必将青史留名。这是比让方家封王拜相更大的功德和荣耀;更重要的是,先父先母在天之灵一定会赞成他这举措,夸他的。

这理由他不能说,说了李菡瑶也不会信——谁信一个男人会支持女人参政呢,梁心铭那是特例;方勉也未必肯听从他安排,所以他另编了一套说辞。

李菡瑶被老人看得发毛。

她赔笑道:“老爷子……”

方无莫道:“别说你父亲并非你祖母亲生,即便是亲生,李家也只跟方家三房是亲戚;勉儿是方家长房所出,现过继到我二房,跟你隔了好几重了。”

李菡瑶哑口无言。

她险些忘了这茬。

方勉见太爷爷揪住这事不放,唯恐他再说亲事,忙插话道:“太爷爷,李姑娘说笑的。”

方无莫不理他,只盯着李菡瑶道:“你有心上人了!”很肯定的语气,而非询问。

李菡瑶微滞,很快坦然点头。

方勉就有些尴尬了。

这话怎好挑明呢?

不过,他也很好奇李菡瑶的心上人会是谁。王壑?张谨言?还是落无尘?在他看来,只有这几人够资格被李菡瑶爱上,其他世家少年都不够资格。

就听方无莫又道:“若姑娘心仪张世子或王少爷,趁早死心——他们绝不可能入赘。除非你嫁他们。若有此念,不如现在就收手。落无尘还有机会。那也比不上我家勉儿。勉儿棋艺高超的很,不信你试他。”

这话说中了李菡瑶的心结。

还把她的老底都摸清了,怕她将来退缩,为嫁王壑而放弃天下,所以拿话逼住她,堵住了她的后路。

真是老狐狸!

李菡瑶讪笑着,瞥了方勉一眼,仿佛问“你棋艺很高吗?”嘴里却道:“老爷子想多了。晚辈决意争天下,怎会半途而废,除非天命不在我。”

方无莫铿然赞道:“好!”

说完微微闭目养神。

方勉蹲了下来,满眼担忧地看着他,轻声唤“太爷爷!”

李菡瑶感觉到不寻常。

稍后,方无莫睁开眼睛,再对她道:“老夫啰嗦许多,不为别的,老夫年纪大了,奔波逃亡数日,早已油尽灯枯,万一忽然伸腿去了,便没机会说了……”

李菡瑶心一沉,再不敢打断他,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像交代遗言似的。

第497章 我这边美女如云

“……这亲事,老夫若不表明态度,哪怕你们两情相悦,恐怕也会被人飞短流长,恶意中伤。勉儿会被人骂背弃祖宗,而姑娘你,也会被人骂。之前在京城,老夫就听人说,你造反是为了抢压寨夫君,专门抢美男。”

“纵然你们自己不在乎,也要替亲人和身边人考虑,有长辈出面岂不名正言顺?省了一切烦恼。”

“你如今不是一人一家,身后有许多追随者,不能让他们平白地跟着受人羞辱……”

方无莫缓缓的、冷静地说着。

李菡瑶忽道:“别说了!”

方勉吃惊地转脸看着她,不知她为何打断太爷爷,且口气粗暴,丝毫不像刚才有涵养,纵然不想听,忍耐一会又如何?不过是将死之人的遗言而已。

方无莫住口,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认真道:“不论老爷子想告诉晚辈什么,都别说了。你想让方勉入赘李家,那就好好活着,替他谋划,因为晚辈可是有心上人的,未必肯娶他;你怕晚辈将来退缩,也要好好活着,监督鞭策晚辈。心里有牵挂,才能坚持。之前你不就撑下来了吗?何不继续坚持!”

方无莫问:“你确定不说?”

李菡瑶郑重道:“确定!晚辈曾听大夫说,若一个人存了死志,神仙也救不了他;若一个人生机顽强,则连疾病也要退避三舍。晚辈观老爷子身体康健,不过是这些日子劳累了,才精神萎靡。只要打起精神来,挨过这两天就没事了;倘若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再把遗言交代,真就了无牵挂,真要去了。所以,还是别说了。”

方勉:“……”

方无莫:“……”

方勉看着李菡瑶,目光明亮。刚才李菡瑶百般推脱亲事,就怕跟他扯上关系;眼下为了激励太爷爷活下去,竟毫不避嫌地要太爷爷替他谋划亲事。

李菡瑶,果然非常人。

方无莫静默一瞬,点头道:“也好。老夫刚想说:我方家藏宝有重重机关,不告诉明白了,恐怕姑娘取不出。姑娘不让说,就不说了。有这件事挂着,老夫说不定还能撑几天。只是姑娘要如何拿到藏宝?”

李菡瑶目瞪口呆。

方勉见状抿嘴微笑。

方无莫也笑眯眯的。

李菡瑶横了方勉一眼,嗔道:“笑什么!”又转向方无莫叮嘱道:“既如此,老爷子你可千万要撑住了,等晚辈平定了江南,你再告诉我,我好把财宝起出来。养兵囤粮,到处都要用钱。我家的钱都快花光了……”

方勉再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无莫问:“要是我撑不住,忽然去了呢?”

李菡瑶断然道:“那也别说!老爷子别泄气,我请大夫来替你瞧瞧,开个方子仔细调养。我有个丫鬟叫品茗,最会做药膳,让她帮你调养,你准能活百岁……”

她丝毫不提机关的事。因为她懂机关术数,未必就破不了方家的藏宝机关;再者这藏宝并不是她的,她虽想取得却并不着急,若因此让方无莫多撑几年,她宁可不取。之前没有藏宝,她不是一样起兵造反了?

方勉也柔声劝道:“太爷爷,李姑娘说的有理。太爷爷原有武功底子,早晚都要练习,身体一向好——比许多年轻人都要好。这回是累着了,调养一阵子就会恢复的,千万别颓丧。太爷爷不想看勉儿成家立业?”

李菡瑶听到这,赶忙笑道:“方少爷放心,媳妇少不了你的。我这边可是美女如云。”那口气充满诱惑,一面冲他眨眨眼,意思就看你有没本事了。

方勉忙问:“真的?”

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李菡瑶道:“千真万确。四大才女我已聚其三,还有白虎王之女,还有各纺织世家的女少东……”

不等她说完,方勉已经转过脸去,对方无莫振奋道:“太爷爷,咱们定要抢一个。有了曾孙媳妇,很快就有玄孙了。太爷爷要好好活着,教玄孙。”

方无莫瞧着两张年轻充满活力的脸,期盼并鼓励地看着自己,笑容真诚,毫不作伪,那颗饱经世情的心暖融融的;加上追杀事了,古庙气氛安详宁和,仿佛滤尽了凡尘俗世,身心皆轻,身上竟生出些力气。

他便微笑道:“太爷爷帮你抢。”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着李菡瑶,表示他只看重眼前这个。

方勉忙说“好”,欢喜地扶他起来,一面叫他小心,说“慢点儿。先站着缓缓,坐了半天的。”

李菡瑶忙去搀另一边。

等老爷子站起来后,方勉没有立即扶他走,怕他坐久了头晕,借着等他定神的工夫,问李菡瑶:“你留下他做什么用?”说着下巴朝龙四抬了抬。

李菡瑶看着龙四道:“我想问他些事。范大勇可不是什么忠臣良将,既帮龙隐卫追杀你们,说明背后有废帝余孽撑腰。若我没猜错,这人定是皇族人,许了范大勇荣华富贵,才令他铤而走险,借光复大靖的名义夺权。”

方勉蹙眉自语“皇族人?”

会是谁呢?

他看向方无莫,希望太爷爷能提示自己一二。

方无莫却盯着李菡瑶。

李菡瑶笑道:“管他是谁,既入了江南这盘棋局,就在本姑娘掌控之中。老爷子,咱们走。”

方勉忙道:“你还没问他呢。”

说着朝龙四方向示意。

李菡瑶狡黠笑道:“他已经说了。”刚才她盯着龙四,龙四眼中震惊一闪而逝,她便明白了。

一刻钟后,李菡瑶等人扮作香客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离开了五桥村观音庙。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在霞照城外某水乡村庄靠岸,下船上岸进入一户人家。

方无莫不宜再奔波劳累了。

李菡瑶便送他来此地休养。

迎接他们的是郭晗玉。

方无莫看着眼前的少女,恍如梦幻,肯定道:“你是郭家女儿!你爷爷是谁?”

郭晗玉狐疑地看着老人。

李菡瑶忙替她引见。

郭晗玉听说是方家二老太爷,急忙大礼参拜,又回他先前的话:“晚辈祖父名讳郭孝。”

方无莫恍然,“是三表哥的孙女。”

李菡瑶无暇再耽搁了,匆匆交代郭晗玉照顾老爷子,又将品茗留下来伺候他们饮食,然后对方无莫告罪一声,便带着方勉等人循着水路进城去了。

霞照城内已经是官商云集,八方来客都涌向刘家别苑,恭贺范大勇和刘诗雨大喜。

忽然,欧阳太太疯魔一般赶来,对范大勇、段存睿和欧阳老爷哭诉噩耗,说李菡瑶对官兵狠辣出手,欧阳薇薇和段烈遭受池鱼之殃,被炸死了。

第499章 生死与共

“住口!”

“你敢污蔑我母亲!”

欧阳姐弟一齐冲出来。

这不仅事关欧阳太太的清誉,还牵扯到欧阳静晖的血脉身世,他岂能缩头不出。

欧阳薇薇更不容弟弟被伤害。昨晚,她在生死关头被观棋救走,留下受伤的弟弟,并非不顾他死活,而是想着欧阳太太会救他,若带他走,没准耽搁了治疗,反性命不保。眼下却不同:若欧阳静晖真不是欧阳老爷儿子,必定会被欧阳太太牵连,后果难料,她便急了。

“妈妈你胡说什么!”

“姑娘,你还心软!昨晚那毒妇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我本来见少爷对你好,不打算说的,谁知这毒妇心狠手辣一定不放过你,那就别怪我了!”

鲍妈妈疯狂地盯着欧阳太太,眼中射出嗜血的光芒,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爆发了。

她也是私生女,见不得光的,比欧阳静晖的身世并不强多少,然当年苏姨娘得知她是同父异母妹妹,不但没嫌弃她,还暗中资助她银两,说“等姐姐嫁给欧阳公子,就能照顾你了,一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她便开心地等姐姐嫁进来。谁知,迎接她们的竟是噩梦。

欧阳薇薇惊恐阻止,“不,不!”

欧阳静晖质问:“你有什么证据?”

欧阳老爷也死死盯着鲍妈妈,咬牙道:“你若不能拿出证据来,今儿就把你这老货剐了!”

他今天丢脸丢大了。

鲍妈妈便掏出一封信。

欧阳薇薇伸手去抢,她强烈感觉:这封信就是炸药,能把欧阳静晖炸得灰飞烟灭,可是欧阳老爷动作更快,扑过来就抢去了,并展开信笺观看。

鲍妈妈又三言两语将当年的换子内幕和欧阳太太昨晚追杀欧阳薇薇的经过说了一遍。

院中所有官商来客,以及刘太太等女眷都听得震惊不已,都盯着欧阳老爷,等他看信后作何反应;还有欧阳太太,看她面对这指控可惊慌失措。

范大勇目光炯炯,不放过这个让王家丢脸、败坏名誉的机会,心中斟酌措辞,只等欧阳老爷吼出对王家的仇恨,他便要趁机离间在场官员和商贾。

段存睿听说欧阳太太竟敢利用并伤害儿子,怒不可遏,忽瞥见范大勇神情,不由疑惑:范大勇为何不阻止鲍妈妈?王家是他要奉承讨好的,欧阳家则是他要拉拢的,这事闹开了不利于大局,对他没好处。他若聪明,就该雷霆出手,以污蔑的罪名将鲍妈妈处置了,再安抚欧阳老爷。然他却任凭鲍妈妈闹,丝毫不怕得罪王家。为什么?

段存睿想到一个可能:除非范大勇根本没打算投靠玄武王,他效忠的另有其人,又或者他自己想称王。

想通后,他急忙看向儿子段烈,希望凭借父子间的默契提点段烈留心范大勇。

段烈却没看他这边。

观棋两眼盯着欧阳老爷,侧首对段烈耳语:“小心了!”

段烈也微声警告道:“你要敢花招,小爷定不放过你!”

观棋是怕欧阳姐弟有闪失,故而提醒他戒备,随时应变。虽然她跟段烈只是暂时联手,但都不希望欧阳薇薇有任何闪失,对付范大勇的心也是一致的。

段烈也是这心思,同时还对观棋很不满、很戒备。这不满源自于李菡瑶,因为这趟他扑了个空,连李菡瑶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想:欧阳薇薇都放弃一切投奔李菡瑶了,李菡瑶居然不亲自去救人,只派了个丫鬟去,太不看重欧阳薇薇了,辜负了欧阳薇薇对她的一片心。

他有些怀疑李菡瑶的品性,怕自己看错了李菡瑶,在这种心态下,他越发担心欧阳薇薇。

他心急如焚,恨不能将欧阳薇薇拉回来。鲍妈妈说的没错,欧阳太太那样心狠,欧阳薇薇又何必顾惜跟欧阳静晖的情义?不是亲姐弟,管他死活!

可是他阻不住欧阳薇薇。

他只能盯紧了欧阳薇薇。

欧阳薇薇满眼惊惧地盯着父亲,一面抓住欧阳静晖的手,拽着他悄悄地朝院门口、朝观棋和段烈那边退去,嘴里也坚定地叮嘱他:“走,马上走!”

欧阳静晖心突突地跳,难道这事是真的?姐姐知道真相,所以拦鲍妈妈,并叫他走?

他痛苦地看向母亲。

欧阳太太在鲍妈妈拿出信的时候,就满眼绝望——隔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那信封的颜色,那是她亲手糊的,收信人的名讳是她亲笔写的,为何没有送到王衷手上,却落在鲍妈妈的手里?她转脸看向杨妈妈。

杨妈妈也茫然——

她明明送去了呀!

亲手交给王衷的。

欧阳太太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可是儿子是无辜的,她不能让儿子被自己连累。

她凄厉地冲着欧阳静晖喊道:“走啊——快走——”一面决然地冲向欧阳老爷,杨妈妈紧随其后。

欧阳老爷正一目十行地浏览信件内容,才看了几行,便怒发冲冠、双目充血,再听见妻子叫欧阳静晖走,再无理性,左手将信笺攥成一团,右手从怀里拔出一把短枪,抬手就朝欧阳静晖射去,“孽种,去死吧——”

他竟有路子弄来这武器!

欧阳薇薇惊叫“不——”一挺身就挡在弟弟面前,那子弹就射进了她的胸口。

欧阳静晖目眦尽裂,“姐!”

欧阳薇薇忍着疼痛转身,抓住他双臂,执着地盯着他的眼睛,哆嗦道:“快走——”然后推他。

欧阳静晖见她站立不稳,张开双臂抱住她,悲声道:“姐——”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丢下她走!

欧阳老爷才开了一枪,便被欧阳太太给抓住了。

欧阳太太不顾一切地抱住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夫君,对杨妈妈尖叫“快!”这时候,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这个男人,她的儿子才能活命。

这世道,夫为妻纲!

今天,她要当众弑夫!

杨妈妈和她主仆配合了几十年,彼此心有灵犀,当下从头上拔下金簪,用力插向欧阳老爷颈部。一击得手,拔出来再插,趁着欧阳老爷疼得虚弱时,插进他眼窝。

欧阳老爷狂怒之下,反抱住妻子,将枪口对准她后背开了一枪,“去死吧,贱人!”

欧阳太太死不放手。

夫妻俩一齐扑倒在地。

杨妈妈下手更狠更快了。

观棋将手指放在嘴里,吹出尖利的哨声;段烈疯狂冲向欧阳薇薇;范大勇指着欧阳静晖厉声喝叫“拿下他!”,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高声禀报:“李菡瑶、忠义公世孙到——”他霍然转身,再顾不得欧阳家人了。

第500章 血色婚礼(1)

这些人、这些事说来话长,其实都在瞬息间发生。

欧阳姐弟正处于风暴中心,欧阳薇薇拼死维护弟弟,催他离开;欧阳静晖见自己不但未能帮姐姐脱身,反连累她受伤,恓惶绝望,誓与她共生死。

欧阳夫妻反目惊醒了他们。

欧阳静晖见母亲背后染血,凶手却是他叫了十几年的父亲,悲怆叫喊“母亲——”当时就要冲过去,因抱着欧阳薇薇,脚下踉跄不稳;欧阳薇薇也看见父母自相残杀的惨剧,满目骇然,挣扎着跟弟弟扑了过去。

那时,欧阳夫妻都不行了。

杨妈妈夺过欧阳老爷手中的枪,又嫌恶地推开他。

欧阳静晖左手揽着姐姐,右手费力托起母亲上身,少年肩伤未愈,又遭此打击,身心崩溃。

欧阳薇薇也跪倒在地。

欧阳太太看着欧阳薇薇,想起往日母女情分,又想起刚才她替儿子挡的那一枪,悔恨万分。

她哆嗦道:“母亲……对不起你。我给……苏姨娘……偿命……也帮她……报仇了……你们……要好好的……”再不要互相仇恨,要相亲相爱。

欧阳薇薇顿时泪如雨下。

欧阳静晖也失声痛哭。

两人同时叫“母亲!”

欧阳薇薇又看向父亲,只见他还死死地瞪着欧阳静晖,满眼不甘和羞愤,还有痛苦,不由也痛怒交加。到底父女一场,欧阳老爷待她还算慈和,今天落到这下场,她无法不痛惜。然又想到他逼良为妾,辜负了两个女人,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者,禁不住又痛恨不已。

“走——”

欧阳太太忽然惊恐地盯着欧阳静晖身后,拼尽全力喊了这一声,便不动了。临死,那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看着儿子,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死不瞑目。

原来,范大勇下令拿住欧阳静晖,两个禁军便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所以欧阳太太才惊叫。

欧阳静晖见母亲去了,哪还顾得上逃命,悲呼“母亲——”一天内,他失去了父母,欧阳家也再容不下他。忽然他想起还有姐姐,然姐姐刚为他挡了一枪,也危在旦夕,他又叫“姐姐”,紧紧抱住欧阳薇薇,仓皇四顾,想找人请大夫来替姐姐诊治,然四周一片混乱。

段烈狼一样扑向禁军。

观棋和凌寒也冲过来。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冲来一年轻汉子,三方同时出手,转眼间几个禁军倒地,那年轻汉子扯起欧阳静晖就走,段烈则抱起欧阳薇薇,姐弟俩强被分开。

欧阳薇薇大喊“静晖——”

欧阳静晖也叫“姐姐——”

段烈听欧阳薇薇叫得惨烈,急道:“不怕,那是自己人!”他在她身上做足了功夫,连带她弟弟的底细也摸了个清楚,认得那年轻汉子是欧阳静晖的常随。

欧阳薇薇只当弟弟被范大勇的人抢去了,等看清那人是弟弟身边的常随,才恍然明白。这常随是王衷送给欧阳静晖的,原说是远房亲戚,请他帮忙在欧阳家安排个差事,欧阳静晖便收他做了常随。眼下看来,这人竟是王衷特意派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也许就为了这一天。

也好,让弟弟去找亲生父亲吧。

王家是书香门第、世宦大族,比欧阳家强百倍;王衷对弟弟也看重,并未不敢承当责任;还有王壑这样的堂兄,弟弟将来前程可期,不用担心了。

欧阳薇薇心神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陷入黑暗前,脑海中闪过逗弟弟牙牙学语、牵着他蹒跚学步、和他并肩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摇晃,以及一同读书写字的情景……往事如烟,割舍不断!

欧阳薇薇释然,欧阳静晖却满心不甘:他既担心姐姐的伤势,还担心姐姐的终身,见欧阳薇薇落入段烈之手,大急,拼命挣扎呼喊“姐姐——”

他不能走!

常随毫不留情地拖着他急速向后院退去,一面冷静道:“公子必须走!留下来会连累姑娘的。李姑娘来了,不会不管姑娘;你若留下才坏事……”

迎面有官兵阻拦。

他单手迎击。

欧阳静晖看着欧阳薇薇软倒在段烈胸前,心中大痛。他看清一个残酷的事实:哪怕姐姐不是母亲亲生的,是姨娘生的,但他们还是姐弟,身上流着同一个人的血;然他不是父亲的儿子,他们便没有血缘关系了,再做不成姐弟了,他也没有理由留下,留下来只会令姐姐蒙羞。

可是,真没有关系了吗?

他身上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是姐姐的针线,再往前追溯,自从姐姐会拿针线开始,他的衣履服饰全都出自姐姐之手,填满过去十几年的记忆;他童年的欢笑里到处都是姐姐;他成长的道路上印着姐姐的足迹!

少年想回头而不能,身心遭受前所未有的情志伤害,五脏六腑一齐绞痛,突然狂喷鲜血。

李菡瑶一进来便看清欧阳姐弟的处境,若按她的习惯,应该对范大勇道声“恭喜范将军”,于谈笑间杀伐果断、指挥若定,眼下却顾不得了,急叫“保护欧阳姑娘和欧阳少爷!”再对胡清风高喝:“动手!”

胡清风急令人燃放黑色烟花。

黑色,因为要替范大勇送葬!

范大勇不知李菡瑶如何突破门口守卫进来的,强敌当前,他也高喝“拿下李菡瑶!”抬手举枪对准李菡瑶,一连放了三枪,拉开大战序幕。

李菡瑶纹风不动,风雨雷电一齐出手,各用一面盾牌样的方形钢板护在她身前,挡住那三枪,并还击。

李菡瑶转脸对方勉道:“这就是范大勇。交给你了。”

方勉盯着范大勇,道:“是。”

他已经换了装束,因要替祖父守孝,便穿了一身白色箭袖,头戴金冠,腰束玉带,身形矫健,气质温润,一派名门世家、将门虎子的风采。

他的武器是一对钢鞭,当然,他也会使用最新式的火器,腰间便插了两支短枪。——火器的迅猛发展,要求武将们不仅要会使用火器,也不能丢下冷兵器。

就见他高高跃起,顺手抽了面前官兵一钢鞭,打得对方脑浆迸裂,一个侧翻身,踏着那人肩膀落到范大勇面前。

范大勇眼神一缩,举枪就射。

今日他成亲,闹成这样,他并不觉得晦气,反觉兴奋,因为这注定是一场血色婚礼。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将踏着鲜血崛起。

流血越多,越兴旺。

第501章 血色婚礼(2)

方勉亲自对付范大勇,一是因为范大勇之前和龙隐卫联手追杀他祖孙,他要报仇;再就是要扬威。

乱世争雄,强者为尊!

他虽投靠了李菡瑶,并非就奉李菡瑶为主了。若李菡瑶真有雄才大略,他自会尽心辅佐她;若她名不副实,那可就别怪他后来居上、借势崛起。

面对范大勇,方勉两眼射出凶狠的光芒,令他温润的气质一变,化身为玉面修罗,他就像面对祖父派来训练他的西北禁军,耳听得他们不断挑衅:

“勉哥儿,尽管放手杀。”

“打死了我们也不怨你。”

“还要感谢你,忠义公肯定会给我们记大功。”

……

他如猎豹般扑向范大勇,钢鞭专门攻击范大勇要害:头部、胸部、腹部、胯下,招招狠辣致命,身姿却矫健优美。他从不闪避范大勇的射击,他只攻击,每次攻击的角度都刁钻之极,不但令范大勇难以抵抗,且间不容发地错开了范大勇射过来的子弹,看得人惊心动魄。

范大勇在朱雀王麾下服役两年,也曾是热血兵勇,且有些真本领,面对方勉的凌厉攻势不由心惊,再看他才十几岁的模样,更加心沉,不由嫉妒李菡瑶。

少年英勇,居然臣服女人?

他不服气了,想离间。

他一面激战一面问:“小兄弟是何人?如此英雄,怎的臣服女人,就不怕人耻笑?”

方勉道:“小爷是忠义公世孙方勉。范将军跟龙隐卫联手追杀了这些日子,竟不认得小爷?”

他过继到二房并投靠李菡瑶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再者“方勉”这个名字在京城权贵圈内还算响亮,在江南可就未必了,因此他报了忠义公世孙的身份。并不为壮声势,而是让听者尽快认识他,明白他的来历,况且他也没撒谎,昨日之前,他可不就是忠义公世孙么。

范大勇眼神一凝——

这下坏事了!

刚才外面通报,他竟然忽略了方勉,只听见“李菡瑶”三个字,其余便不管也不上心了。

范大勇微一愣神,便被方勉抓住机会,照头一钢鞭抽过去。生死关头,范大勇惊出一身冷汗,急速闪避,然还是被抽中了左肩,一声闷哼,脚下踉跄,步伐错乱。方勉乘胜追击,频下杀手。范大勇不敌,为躲钢鞭扑倒在地。方勉一脚踏在他胸口,抡起钢鞭兜头就砸。

“住手!李菡瑶!”

范大勇厉声喝叫。

方勉一愣,心想“小爷要杀你,你叫李姑娘干什么?难不成求李姑娘放过你?”

倒要瞧瞧他如何翻转。

方勉便收了钢鞭,拔出短枪,用枪指着他额头,嘲弄地问:“你想归顺李姑娘?”

范大勇得以喘口气,目光一扫院中,不由一呆。之前他朝李菡瑶开了三枪,攻击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发令:三枪连响,事先安排和埋伏在各处的禁军便会冲出来,一举剿灭李菡瑶叛军,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禁军正不断倒下。

倒下的都是将官。

李菡瑶带来的藤甲军并不多,再厉害,也敌不过禁军的层层围剿。然当埋伏的禁军冲出来后,忽有刘家的仆役、丫鬟,甚至来贺喜的官员,甚至禁军,从后面攻击他们。攻击是有选择的,专门针对军中低级将官,如队长、火长、指挥使等,转眼倒下十几个。

禁军便乱了。

再无人指挥他们。

李菡瑶操控了战局,不断发令:

一令,令胡清风将所有来贺喜的官员和商贾等人驱赶进上房,免得造成无辜伤亡,越发混乱。

二令,令随来的大夫替欧阳姑娘诊治。

三令,请段存睿父子过来说话。

四令,传讯给刘家兄妹,里应外合。

除此外,她还忙里偷闲听观棋解说欧阳家出事的来龙去脉,听完心中感慨:豪门富户多隐秘,她李家有,京城王家有,欧阳家这**也不算出奇。

一面感慨,一面又抽空扫一眼方勉和范大勇的激战,见方勉少年英勇,不由高兴。她评价:方勉是将门虎子,胡齊亞是草莽恶狼,两人各有千秋。

忽听欣喜叫声“醒来了!”

李菡瑶忙转身来到门廊下,问“欧阳姑娘醒了?”

大夫道:“醒了。”他刚帮欧阳薇薇清理了伤口,万幸没有射中要害,故而没有性命之忧。

欧阳薇薇一醒来就问:“静晖呢?”

段烈忙安慰她:“欧阳……静晖他没事。你放心。”

他本想说“欧阳少爷”的,忽然想欧阳静晖现在不能姓“欧阳”了,于是改口叫静晖。

欧阳薇薇神情一松,跟着陷入茫然,牛反刍似得回忆起前事,眼中流露出一抹哀伤。

段烈瞅着她,束手无策。

以前,欧阳薇薇和欧阳静晖是姐弟,牵挂欧阳静晖,那是姐弟情深;今天之后,他们再不是姐弟,也没有血脉牵系,欧阳薇薇还这么牵挂欧阳静晖,是否太情深了些?出于男人的警觉,段烈很不自在,不想提欧阳静晖。但他竟能体贴出欧阳薇薇的心结,为免她担忧,硬违背心意,强笑着告诉她:欧阳静晖很好,让她放心。

欧阳薇薇倒是听进去了,可想起前事又揪心难受。也难怪,任谁遭遇这打击,也不能像无事人一样。

这下段烈不知如何安慰了,欧阳家的事实在让人糟心,他无忧无虑长这么大,不懂开解。正心急,忽见李菡瑶来了,大喜,忙站起来,恳切地对李菡瑶求道:“李姑娘,你快劝劝欧阳姑娘,她……她心里不好受!”

李菡瑶能理解欧阳薇薇。

她蹲下来,叫“欧阳姐姐。”

欧阳薇薇无力叫“李妹妹。”

李菡瑶盯着欧阳薇薇的眼睛,直看进她眼底深处,认真道:“姐姐的心情我明白。我爹爹的事姐姐总听说过,比你家这事,并不差多少。”

欧阳薇薇眼眶一热。

李卓航,乃慕容星私生子,当年这事引起一片哗然,最后,李卓航还是认了慕容星。

欧阳薇薇觉得:李家的事比欧阳家的事要强多了,至少人家正妻和外室都一个心思,都要保住这个私生子;欧阳太太和苏姨娘却厮杀惨烈,无视幼儿性命,心性歹毒;欧阳老爷逼良为妾,也比不上李清阳……

她心里这么想,眼神就带出来了。

李菡瑶了然,正色道:“上辈的事情,他们已经用自己的方式了结,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的人生,我们要自己掌控!

“譬如姐姐,经过了这件事,往后是把欧阳静晖当弟弟,还是当仇人,全在姐姐一念间,欧阳老爷无法左右,欧阳太太也无法左右,苏姨娘更无法左右。若姐姐被人左右了,说明姐姐懦弱无能。姐姐不该就此沉沦,应该趁势崛起,掌控欧阳家,掌控自己的命运!”

欧阳薇薇听得目光大亮,不知不觉竟挺身坐直了,神情坚毅,再不复之前的颓丧和消沉。

段烈欣喜不已,不得不承认:李菡瑶句句说到关键处,别说欧阳薇薇,他听了也激动。

他感激地看了李菡瑶一眼。

李菡瑶察觉,也瞥了他一眼,对欧阳薇薇道:“这次多亏了段少爷,才救了姐姐。”

昨晚观棋救了欧阳薇薇后,欧阳太太任凭他们离开,并未追赶。谁知这竟是她的缓兵之计。因当时紧急,她来不及布置,便请禁军指挥使派两百官兵在后门上阻拦欧阳薇薇,那指挥使本人则带着另外八百人,在出城后的必经之路上设了埋伏和炸药,要一举歼灭他们。

段烈在欧阳家的庄子上扑了个空,急忙掉头,与观棋联手才击败了官兵,成功救下欧阳薇薇。

欧阳薇薇看向段烈,正与他目光相撞,微微垂眸,欠身道:“多谢段少爷。”不论她多不想嫁段烈,经过此事后,她都无法再讨厌他,更不能讥讽。

段烈心一颤,仿佛窥见曙光。

正高兴时,就听范大勇喝叫:“李菡瑶,你倒行逆施,罪无可赦,即刻让他们住手,否则本将军将太平工坊、刘记工坊、烟霞工坊夷为平地!”

第502章 血色婚礼(3)

众人听了无不变色。

没有人怀疑范大勇的话。

欧阳薇薇更是紧张,因为烟霞工坊正是欧阳家的,加上李家的太平工坊、刘家的刘记工坊,三家工坊合计近两万工人,即将毁灭在炮火之中。

李菡瑶轻拍了下欧阳薇薇的手,示意她别紧张,然后站起身,朝范大勇走去。

范大勇心中又恨又愧。

正面对垒,他败了!

败的还如此容易,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可是他不服,因为李菡瑶奸诈,派奸细混进了他军中。

他不服!

因为根基太浅,他做了将军后,跟许多官员一样排除异己,除了昔日交好的兄弟外,轻易不敢重用有能力的同僚,平庸的他又不屑用,只好征用新军,再从新军中挑选资质突出的青壮培养,建立自己的嫡系。

谁知,李菡瑶就派人混进去了。

难怪那些人如此出色,因为他们是经过李家培养过的,非普通人可比,亏他还沾沾自喜呢。

他输了,会就此认输吗?

当然不!

之前布置这一切时,他就想:若李菡瑶今天不露面怎办?自己这番工夫岂不白费了。再者,若李菡瑶真像传言那么厉害,轻易拿她不住又怎办?

以防万一,他另安排了杀招。

火炮攻击就是杀招之一,是由他的好兄弟暗中执行。现在正面对决输了,那就出奇招!

范大勇盯着走近的李菡瑶打量他刚才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她呢:少女着男装,穿大红锦袍,绣八团金线如意纹,腰系嵌八宝平安如意扣的腰带,长发束在头顶,只插了一根碧玉簪,通身喜庆吉祥,比他还像新郎。他不知道,李菡瑶这是学王壑的装扮,然她跟王壑气质不同,效果自然也不同。她容颜如玉,黑眸灵动,慧黠纯真,面上笑意吟吟,无半点与敌对阵的紧张和凌厉。

范大勇有些困惑,觉得这跟自己想象的江南第一才女有些不一样,不够威严。

不但他,方勉也是这感觉。

来的路上,方勉对李菡瑶道:“姑娘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李菡瑶歪着头问:“那你想象中,我是个什么样儿?”

方勉道:“就冲姑娘做的那些事,我觉得姑娘定是个强势、威严,观之凛然不可侵犯的女子,谁知见了姑娘,竟这样天真烂漫、灵动纯真的一个人。”

想了想又道:“嗯,还很聪慧狡黠也果断狠辣襟怀宽广恣意、不羁”

他边想边说,越说越心惊,一双黑眸转幽深,凝视着李菡瑶,在心里总结:李姑娘的脾性、内涵丰富,手段多变,若只看其表象,必要吃大亏。

且说眼前。

范大勇首先领教了李菡瑶的狠辣。

就听李菡瑶道:“你才倒行逆施!为免生灵涂炭,本姑娘定要将你斩杀。说什么都没用。”这意味着,范大勇的威胁对她无用,她不会受他胁迫。

范大勇道:“你竟如此狠毒,视工人性命如儿戏?”

李菡瑶纠正道:“是你狠毒!”

范大勇道:“你真就忍心?”

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方勉、温士杰、段存睿、段烈、欧阳薇薇、刘老爷都盯着李菡瑶。

李菡瑶决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言既出,惊动当场。

温士杰、段存睿疾声阻止:

“不可!”

“李姑娘三思!”

“方少爷,你是忠义公世孙,方家世代忠义,虽然昏君无道,但百姓无辜,你快阻止李姑娘!”

“对,请方少爷主持大局!”

段存睿自从方勉现身,就密切关注着他。听说范大勇与龙隐卫联手追杀方家祖孙,顿时明白范大勇是废帝余孽,跟自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有心交结方勉,关键时便推举他出头,压制李菡瑶和范大勇。

方勉神情犹豫,他不信李菡瑶会置两万人性命于不顾,敢这样说,定有依仗,他便静观其变。

范大勇心底直冒寒气。

无毒不丈夫!

他想用几大工坊的工人性命要挟,逼迫李菡瑶就范,若李菡瑶不肯被胁迫,他就敢炸了几大工坊,到时,他和李菡瑶都要遭到天下人唾骂。

他不惧骂名!

他要做枭雄!

枭雄无道,宁我负天下人,而心无障碍为登绝顶之位,视时势而行仁义。

历史上不知出了多少枭雄!

世俗对男人比女人要宽容。他为了剿灭李菡瑶而行狠辣手段,虽无情却师出有名李菡瑶是女人,不顾工人死活,只会让人避之不及,谁肯效忠她?

可李菡瑶比他更狠。

他狂笑道:“好!好”听这口气,众人都以为他要跟李菡瑶拼到底了,谁知他话锋一转,颓然道“本将军比不过李姑娘心狠。在下投降。”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方勉疑惑地看着他,真投降?

李菡瑶却玩味地盯着范大勇,吩咐方勉:“杀了他!”

方勉一怔,问:“投降也杀?”

那谁还肯投降?

李菡瑶道:“别人投降可以不杀,范大勇不行。”

范大勇厉声道:“李菡瑶,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

他心中畅快极了。

原本只是装模作样,谁知李菡瑶竟不肯配合他,坚持要杀他,那可就怪不得他了。他炮轰几大工坊,都是被李菡瑶逼的。这对他事后收拾残局十分有利。

温士杰等人再次阻拦。

可是范大勇不给他们机会,嘴里发出“呱、呱”叫声,像老鸹,清朗朗的白天,听着也渗人。

众人都觉不好,心提到嗓子眼。

方勉阻止不及,抡起钢鞭就砸下去,想着把范大勇砸烂了,就叫不出来了,就阻止了。

忽从旁边冲过来一个禁军,举着一根铁棍,架住了钢鞭,却抵不过方勉力大势沉,被冲击得踉跄倒退。

方勉气势凌厉,正要再砸,就听一声高喝“住手!不然我杀了他!李菡瑶,快叫他住手!”

李菡瑶转脸一看,只见上房阶下,刘老爷正被一个禁军挟持,用一柄长剑横在脖子上,推了过来。

同时,刘太太也被另一禁军挟持,从屋里推出来,跌跌撞撞地被推到院子当中,跟刘老爷站在一处。

“父亲!”

“母亲!”

又两声惊叫传来。

原来是刘嘉平和刘诗雨来了,刘诗雨一身大红喜服,凤冠霞帔,俏脸含霜,黑眸凛然。

“放开家父家母!”

“让李菡瑶先放了范将军。”

刘家兄妹一齐转向李菡瑶。

正在这时,忽然“轰”一声响,也不知从哪传来的,似乎距离很近,但没有人关心,所有人都呆滞了,不自觉抬头看向天空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连续飞过。

飞向何方?

众人不寒而栗,不敢想。

不用他们想。

“轰隆隆”

远处传来滚滚惊雷。

地动山摇!

第503章 祸国殃民的妖女

“李菡瑶!!!”

段烈最先发作。

他以为,李菡瑶是善良的、正直的,绝不会无视几万工人的性命,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跟范大勇对峙。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激愤之下,他霍然站起,怒视李菡瑶,连重伤的欧阳薇薇都暂时忽略、忘记了。

欧阳薇薇也满眼的不可置信,喃喃道:“李妹妹!”她不相信,李菡瑶竟让这炮轰了出去,她也以为李菡瑶成竹在胸,所以才不受范大勇胁迫。

段烈听见她的声音才回神,心疼她被李菡瑶蒙蔽了,怕她难过,重又蹲下来,握住她手道:“她心性歹毒,又狡猾,你还敢投靠她?回头被她害死。”

欧阳薇薇心乱如麻。

替欧阳薇薇诊治的大夫是李菡瑶带来的,闻言想反驳,动动嘴,又不知如何说。——他也糊涂了。

方勉惶恐不已:真轰了?李菡瑶并没有手段阻止!那她为什么还要跟范大勇赌?是了,横竖是范大勇下令轰的,造孽也是范大勇,她认为不关她的事。

方勉想通后,红了眼睛。

他不该相信李菡瑶的。

敢争霸天下的女人,岂是简单的?必将踏着累累尸骨登临巅峰,哪怕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少年看着李菡瑶,满眼的失望和痛心疾首,还有悔恨,——恨自己识人不明,竟认她是个奇女子,谁知竟是女枭雄,比范大勇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菡瑶并未看他,正挨个打量温士杰、段存睿等官员和商贾。爆炸惊动了所有人,之前被赶入上房的客人都涌出来,站在廊下,互相询问、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打雷了?”

“胡说,天还晴着呢。”

“是炮,火炮!”

“炸了哪里?”

乱糟糟一片惊慌失措。

李菡瑶目光扫过上房门口,再环顾院中,面上毫无愧疚、惶恐之色,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这态度激怒了众人。

段存睿上前,厉声道:“范大勇滥杀无辜,罪大恶极,又助纣为虐,残害忠良,与龙隐卫联手追杀忠义公世孙;李菡瑶为一己私利,枉顾万千织工性命,请方世孙将这二人拿下,就地正法,以平民愤!”

他公然与范大勇撕破脸。

又对李菡瑶落井下石。

他不知方勉是如何跟李菡瑶走到一起的,但他想,方勉能逃脱龙隐卫的追杀,又追来这里找范大勇报仇,除了武功高强,定还带了许多忠义公府的亲卫,对付李菡瑶还不是手到擒来?方家已经投靠了玄武王,方勉若出头,代表的就是玄武王势力,必定一呼百应。这是个机会,可将范大勇和李菡瑶一举铲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方勉是被李菡瑶救的,就一个人,太爷爷还在李菡瑶那养伤呢。

温士杰目光一闪,也道:“李菡瑶不顾百姓生死,一心挑起内战,妄图做女皇,该死!”

李菡瑶闻言看向他,失笑。

温士杰有些心慌,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心想:“今日,你休想逃脱。本官也再不受你控制。”

众官员纷纷讨伐李菡瑶。

刘嘉平和刘诗雨刚出来的,并不知范大勇要挟李菡瑶,听了旁人解释,都倒抽一口冷气。他们来不及质疑李菡瑶,生恐父亲和母亲也落到跟那些织工一个下场,急忙阻止。刘嘉平厉声喝道:“放开家父家母!”

那禁军道:“叫他先放了将军。”

他朝方勉那边示意。

段存睿断然道:“不可!”

院中一静。

李菡瑶诧异道:“刚才大人还义正言辞地指责小女子,怎么现在又不顾刘老爷和太太死活了?”

段存睿严正道:“范大勇杀了那么多人,今日若放了他,将来更要为祸苍生,还不知要害多少人丧命。”

李菡瑶又笑了,讥讽的笑。

方勉没有妄动。他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刘老爷夫妇被掳,但要他就这么放了范大勇,那他也不甘心。他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决此事。

刘家兄妹也没再抗议。

刘诗雨拉住了哥哥,因为她也不想就这么放了范大勇;再者,她心里很明白,即便放了范大勇,也未必能救下父母。范大勇深陷重围,必要求带着刘老爷夫妇一块离开刘家别苑。离开了,谁还能制服他?

刘诗雨苦思救人良策。

方勉在权衡情势。

段存睿跟儿子“眉目传情”。

两禁军不住催促、威胁。

范大勇见此情形,终于出了一口闷气,只有一点遗憾:刚才那持铁棒的禁军拦住方勉时,他拼命也没能从方勉脚下挣脱,否则现在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两个挟持刘老爷夫妇的禁军是他安排的,刘家兄妹身边也安排了人,防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形。原本计划中,刘家兄妹才是重点,刘老爷夫妇不过是顺带,是为了增加一层保障。谁知李菡瑶也将保护的重点放在刘家兄妹身上,觉得范大勇不会伤害刘老爷和刘太太,就疏忽了,以至于刘家兄妹顺利脱身,刘老爷夫妇却被挟持。

范大勇十分庆幸,觉得自己运气好。好运气的事不止这一桩,另一桩便是常来救主。

常来,就是拦住方勉的禁军。

这可不是范大勇安排的。

范大勇本就喜爱常来机灵会说话,又认得几个字,正想提拔为亲信呢,常来便不顾生死救了他,令他感动,暗想这次若能逃出去,就重用常来。

忽然他警觉,忙转脸。

只见李菡瑶正盯着他。

范大勇挑眉道:“李姑娘有何见教?”

李菡瑶认真道:“的确有一事疑惑:将军要剿灭李家、炮轰太平工坊我都能想通,但为何要对刘家和欧阳家下手呢?还命人劫持刘老爷和刘太太。”

范大勇断然否认道:“这不是本将军安排的。”

那两个禁军也急忙澄清,说他们为了救将军,不得已才挟持刘老爷和太太,与将军无关。

李菡瑶道:“既不是将军安排的,何不放了他们?将军今日娶刘姑娘,却抓了刘老爷和太太,落在大家眼里,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范大勇暗恨,对那两禁军假意呵斥道:“快放了岳父岳母。我死便死了,岂能连累他们!”

那两禁军自然不答应,坚持要李菡瑶先放了范大勇。

范大勇便无奈地对众人苦笑道:“他们不肯听。本将军也不好怪他们的。若此刻本将军是站着的,不用说,肯定会亲自放了岳父岳母,他们也不敢不听我吩咐,可是我现被人踩在脚底,说话就不管用了。”

众人明知他推脱,也无法。

李菡瑶嘲弄道:“你把大家都当傻子呢?”

范大勇道:“他们的性命都在李姑娘手上,只要李姑娘一句话,他们便安全了。刘姑娘和刘少爷全心全意对李姑娘,为此还跟本将军吵了一场,被刘老爷关了几天,现在他们父母有难,你就忍心看着不管?你不是自诩正义吗?说昏君无道,你才造反。现在呢?你怎不顾惜工人了?不顾惜同行了?你就是妖女!祸国殃民的妖女!”

第504章 妖女变女神

李菡瑶击掌道:“好一番高论!”说着环视周围,尤其是刘老爷刘太太,还有段存睿等人,道:“听听这人说的,掳人还有理了。都看清他真面目了?”

刘老爷刘太太羞愧无言。

段存睿严厉道:“你并不比他强!”

李菡瑶高声道:“那可未必!”

她气势陡然攀升。

众人一愣,都不解地看着他。

范大勇很是不安。

李菡瑶肃然道:“所谓不得已,那是能力不够;若能力足够,总会想出办法解决不得已!”

方勉急问:“此话怎讲?”

李菡瑶并不解释,而是冲他微笑,示意他“你听,外面声音好大。好多的人来了!”

方勉急忙竖起耳朵聆听。

众人也都侧耳倾听。

就听外面街市上人声鼎沸,呼声如潮,不知干什么。

“怎么这许多人,出了什么事?”方勉惊问。

“各工坊的工人都出来了,好几万呢。”李菡瑶回道,只说人多的原因,却不说出了什么事。

“因为工坊炸了的事?”方勉似乎意识到什么,盯着李菡瑶激动追问,目光炯炯有神。

李菡瑶道:“谁说工坊炸了?”

方勉想说,刚才大家都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可是他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李菡瑶,心底沁出一股喜悦的激流,甘甜滋润。

李菡瑶道:“今日,若让范大勇把几大工坊给炸了,李菡瑶还有脸在江南立足吗?李菡瑶不敢妄想争霸天下,保江南稳定还能做到。霞照,乃纺织圣地,李菡瑶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这里的百姓!保护纺织工人!——”说着转向在场的官商士绅们,慨然宣布——“无论你们如何看待李菡瑶,对我所作所为不满不耻,骂我是妖女,骂我祸国殃民,我也绝不会因此滥杀无辜!”世情的改变,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所畏惧。

这一刻,她脸上散发夺目光辉,然她并未疾言厉色,口气也不嚣张、凌厉,她只自信。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包容,配上一身大红锦袍,令她像盛放的鲜花,观之令人炫目;又像初升的旭日,冉冉升起,霞光万丈。

温士杰等人震动万分。

其中,尤以温士杰和刘老爷震动最大,他们原与李菡瑶是盟友、同行,今天都对李菡瑶落井下石,然李菡瑶向他们展示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襟和气魄!

段存睿心情复杂。他能举出无数条理由斥责李菡瑶野心昭昭,却无法指责她保护百姓、稳定江南、宽恕宽容的行为。虽然他不知那几炮轰去了哪里,但李菡瑶如此胸有成竹,可见必不会是工坊。只这一点,便比范大勇强;再加上她的一番承诺,还有街上工人呼声如潮,段存睿预感她布置了好大一盘棋,将他们这些人都囊括在内。在弄清她布局前,在局势明朗前,他不敢再轻易开口。

方勉出神地盯着李菡瑶——之前误会她了,一面追问:“李姑娘,那炮轰去哪里了?”

此话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众人都静待李菡瑶解释。

李菡瑶转向范大勇。

范大勇心底升起不祥之兆。

李菡瑶欣赏着他变脸,笑吟吟道:“范将军敢跟龙隐卫勾结,可不是对大靖忠心,而是龙隐卫给出的条件丰厚,让他以为可以匡扶大靖,封王拜相!”

方勉再问:“什么条件?”

他仿佛抓住了真相。

李菡瑶道:“龙隐卫从荆州桐柏山驻地调来了两万禁军,顺景江秘密进入湖州,就混在景江商船之中。

“有了这支援军,范将军信心大增,为了富贵名利,他将方家出卖了。这还不算,他怕万一失败,还把三大工坊几万工人性命,甚至刘老爷和太太都利用上了。自己得不到,宁可毁了也不让别人好过!

“啧啧,这买卖谋划的周密,就是太绝情。不过,本姑娘别的本事没有,论做买卖,说句不谦虚的话,还有些经验。这做买卖呀,不但要有急智,还要有耐心,要目光长远、有恒心;最最重要的,是要讲信誉,竖口碑,否则难以在商场立足……”她滔滔不绝地说起生意经来。

方勉心急,直指关键,“姑娘炮轰了桐柏山的禁军?”

李菡瑶道:“不错。”

方勉问:“姑娘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昨天他们才知道范大勇跟龙隐卫勾结,却不知荆州地方禁军暗中进入湖州,李菡瑶什么时候得的消息?

李菡瑶道:“从范将军这得来的呀。我刚才说,做买卖要目光长远,我老早就派人去范将军那……”她把派探子混入敌营,说得跟经商一样。

方勉:“……”

众人:……

原来刚才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有用意的。

范大勇气得眼前发黑:他安排在刘家别苑附近民宅里的火炮,再一次被李菡瑶的人劫了。为了麻痹他,在他发出信号后,如约开炮,不过炮轰的目标变了。亏他还在这里得意,以为陷李菡瑶于万劫不复。

这个狡猾的妖女!

李菡瑶还在说:“……我李家做买卖最讲信誉、重口碑,答应给工人分股,就分股;答应带他们过好日子,就带他们奔好日子。这不,各工坊的工人都群起响应。谁敢炮轰工坊、霸占工坊、驱使他们卖命,他们就跟谁拼命!范大勇,你想奴役压榨他们,他们可不能屈服。”

方勉:“……”

众人:……

原来“讲信誉、重口碑”是这么个用意!

段存睿看着李菡瑶吃惊地想:这是驱使工人跟着她造反?有太平工坊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先,有李家分股、善待工人的经历在先,有其他纺织商压榨织工做对比,工人们谁不推崇她?谁不盼望过好日子!

霞照城内少说也有七八万工人。

整个江南有多少?

一院子人都静默了。

哦,还有声音,那是胡清风带领的藤甲军在收尾,禁军在藤甲军手下,很不禁打,又见范大勇被擒,低级将官多被杀死,稍一威胁就弃械投降了。

这么多禁军,哪怕都投降,几百藤甲军也忙不过来。这可不像在天鬼峰下,那里荒无人烟,鄢芸胡齊亞用了大量火药,才制住那些俘虏;霞照城内民居密集,俘虏若是乱窜,藤甲军这点人如何压服得住?

原本不解的问题,在看见万千工人涌进来后,所有人都豁然开朗:那些常年在工坊染坊库房干活的汉子们,比禁军还要健壮,身手还要利索,绑人更不在话下;何况还有巧手的女织工,捆人特牢固,休想挣脱。

段存睿父子对视,满眼震惊。

第505章 追妻攻略

温士杰极度恐惧,浑身颤抖——李菡瑶虽展示了有容乃大的胸襟,纵然不会杀他,但事后惩治免不了,李姑娘的手段他很清楚,因此害怕的很。

范大勇眼看功亏一篑,再忍不住,放声痛骂:“贱人!”

方勉脚下一用力,踩得他喷出一口鲜血,再对李菡瑶笑出一嘴整齐白牙,“姑姑,这人是杀是放?”

李菡瑶听了一愣,不是不愿叫她姑姑吗,怕比她矮一辈,怎么又叫了?叫的这么自然、熟练,仿佛他们姑侄关系很亲密。还有,少年笑得阳光灿烂,看她的目光令她晃神——嗯,流光溢彩。做什么高兴成这样?

方勉叫姑姑,纯属福至心灵。

李菡瑶翻手便扭转了局面,有远谋,有急智;有狠辣,有宽容;有柔情,有魄力……方勉在经受天上地下、地下天上的煎熬后,毫无预兆地动心了。

然而,他虽不惧世俗流言,太爷爷也支持他入赘李菡瑶,但就这么直白地凑上去讨佳人欢心,他总觉得做不来,而且李菡瑶也未必肯接受。——昨天太爷爷提亲时,李菡瑶可是百般找理由婉拒、推脱的。

少年出神地看着李菡瑶,心念电转。忽然他想起《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上一句话: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灵光一闪,他便脱口叫“姑姑”。

一叫出来,便心定了。

这声姑姑叫的妙啊,他可以躲在晚辈的名分下正大光明地接近李菡瑶,可亲近,可亲密,必要时可撒娇、撒赖,无迹可寻,李菡瑶想回绝也没理由。

嘴上叫姑姑,心里想着娶——啊不,是嫁姑姑,少年心情微妙,忍不住雀跃、憧憬……不由自主的,他便向李菡瑶展开了最灿烂的笑容,敞开心扉。

李菡瑶哪想得到他这复杂心肠,眼神晃了晃,便转移了,只顾对付范大勇了,斩截道:“放!”

方勉点点头,并不意外。

李菡瑶让众人看清范大勇的居心,又展示了自己的胸襟和仁义,肯定要救下刘老爷夫妇。

刘诗雨、刘嘉平大喜。

“多谢李妹妹!”

兄妹俩一齐致谢。

段存睿忍不住问:“放了他,他必不肯甘休,只怕将来变本加厉,鱼肉百姓。”他语气比先缓和不少,与其说阻止,不如说向李菡瑶讨主意、问对策。

李菡瑶傲然道:“我今日能放他,他日就有本事将他再抓回来。无论他逃去哪里,都翻不出本姑娘的掌心!”

段存睿:“……”

方勉赞道:“姑姑有气魄!”

他已经叫顺口了,李菡瑶却听得浑身不得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白了他一眼。

方勉无辜地眨眨眼,又笑!

众人见他们如此亲密,显然是一伙的,都诧异不已;再一深想,方家可不跟李家有亲吗!

段存睿尤其郁闷,刚才他还请方勉拿下李菡瑶呢,谁知人家姑侄默契的很,他平白的做了恶人。这也不怪他,京城忠义公府拥戴玄武王,这消息确凿无疑;方勉跟李菡瑶这算怎么回事?打死他也猜不到方无莫的用意。

方勉终于高抬贵脚。

范大勇站了起来。

方勉依然用枪指着他,命令道:“叫他们放人!”

范大勇没理他,整整被踩得皱巴巴、脏污的大红喜服,先冲刘老爷夫妇躬身施礼,道:“小婿无能。原想借大喜之日剿灭叛军,谁料竟弄成这个结果,还带累岳父岳母。”

刘老爷看着他不语,不辨喜怒。

刘太太见老爷不作声,也沉默。

方勉不舒服了,道:“听你这意思,都是我姑姑不好,不该阻拦你炮轰三大工坊?范大勇,原以为你是条汉子,谁知你竟比那些伪君子还无耻。”

李菡瑶:“……”

又叫“姑姑”!

她顿了下,笑道:“勉儿,看人不能看表面,表面正气凛然的,未必就是正人君子;表面玩世不恭的,也未必就不正直。比如段三少爷,名声虽不大好,却比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强太多。刚才的事就是证明。”刚才段烈误认为范大勇炮轰了三大工坊,义愤填膺,足见他正直。

当着人,段烈脸红了。

段存睿听得心怀大悦。

这便是李菡瑶的厉害之处:她要收服段烈,不忘随时随地下功夫,这马屁拍得顺溜。

方勉听见“勉儿”二字,心扭了一下,很快便接受了这称呼,笑道:“姑姑说的是。”

范大勇并不回应,继续对刘老爷道:“小婿连累了岳父岳母,已经罪该万死,怎敢挟持岳父岳母,那不是畜生不如了。小婿谁也不挟持,只带媳妇走。”

媳妇,当然是刘诗雨。

今日,是他们成婚日。

带媳妇走,名正言顺。

李菡瑶一震,首次对范大勇刮目相看:他说谁也不挟持,只带媳妇走,其实就是挟持刘诗雨。妙的是谁也无法指责他,因为这门亲事是刘老爷亲口答应的,早收了聘礼了,并且双方各自广发喜帖,邀请江南官商豪绅今日来观礼,还能退了不成?若退,就是刘老爷不占理了。

刘诗雨也无法再抗拒,若抗拒就是不孝,就是逼范大勇鱼死网破,杀了她父亲和母亲。

情势陡转,众人都面面相觑。

刘诗雨目光凛然,浑身轻颤。

李菡瑶正要过去安慰她,忽听两声怒喝传来:

“你休想!”

“不可能!”

一是刘老爷。

另一个是刘嘉平。

刘太太则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菡瑶便暂缓出头,一面紧急思索对策,一面示意方勉将范大勇看紧了,防止他耍花招,一面听刘家父子如何说,再视情形插手干预,绝不让刘诗雨被带走。

刘老爷喊:“你休想娶我女儿!”

随即朝前一扑,脖子正撞在挟持他的禁军的长剑上,当即鲜血急涌,不知伤势轻重。

刘嘉平惊恐,“父亲!”

刘诗雨惨叫,“爹!”

两人同时扑向刘老爷。

刘太太也悲呼“老爷”,一面拼命挣扎。

那禁军搂着刘老爷急退,一面紧张叫“别过来!再过来我真杀了他了!”一路鲜血喷洒。

刘老爷呵呵笑道:“死就死!休想娶、我……女儿!平儿,你不许答应他,不许把你妹妹嫁他!”

第506章 姑姑,你真是太阴险了!

刘老爷跟欧阳老爷不同,他很看重一双儿女,也真心为他们筹划,绝非出卖女儿谋取家族利益,可是他苦心筹谋,真相却给了他一耳光,嘲笑他有眼无珠。

今日,他颜面扫地!

哪怕范大勇输给了李菡瑶,只要没对刘家下手,没挟持他跟太太,他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然而范大勇行事不择手段,把他、把刘家利用个彻底,实在令他心寒,又怎敢将女儿托付给这种人!

他痛恨地看着范大勇。

哼,想利用他?

那他宁可死!

他死了,范大勇便没辙了。

他死了,也算给了李菡瑶交代,为勾结范大勇围剿李家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李菡瑶才能对他儿女尽释前嫌。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李菡瑶确实有雄才大略,且这个忠义公世孙也支持她,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嘉平被父亲叮嘱,“嗯嗯”点头,一面心惊肉跳地看着父亲脖子不住流血,怒吼“范大勇!”

刘诗雨盯着范大勇,眼中寒光闪烁,正要动作,被一直蓄势待发的李菡瑶扯住胳膊。

李菡瑶在等一个机会。

刘老爷为她创造了这个机会。

所以,她果断出头了。

李菡瑶一双妙目盯着范大勇,嘴里吩咐方勉:“勉儿,来而不往非礼也,给范将军回重礼!”

方勉瞬间明白她的意思,道“是”,毫不犹豫地扣动机括,“砰”一声射中范大勇腹部。

范大勇捂住肚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菡瑶——难道她不管刘老爷夫妻死活了?想要一箭双雕?毕竟刘老爷夫妇之前与他勾结,联手对付李家。

李菡瑶没听见他心声,若听见,定会说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开始攻其心防。她微微抬起轮廓优美的小下巴,斜睨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年轻男子,轻蔑道:“败军之将,没资格提条件!”轻柔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范大勇如同挨了一耳光。

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还有不甘。他心中兴起狂热的征服欲,要征服面前美丽的少女,然后将她终身囚禁在自己身边,折辱她,凌虐她,要她看清一个残酷的现实: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永远依附于男人!休想爬到男人头上!

在这之前,他要先脱身才行。

李菡瑶体贴到他的屈辱和不甘,又换了一副口气,用谈判的语气道:“范大勇,刘老爷不肯将女儿嫁你,刘姑娘更不愿意嫁你,你确定要鱼死网破?”

范大勇盯着她不语。

李菡瑶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你今日布置,虽不高明,也是经过周密谋划的。既有这心计,难道看不出眼下情势对你不利?若再坚持,把性命交代了,悔之晚矣。倒不如就此罢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范大勇咬牙道:“不坚持,你就能放过我?”

李菡瑶点头道:“能。”

范大勇道:“要我如何信你?”

李菡瑶鼻子里轻哼一声,自信道:“就凭李菡瑶三个字!本姑娘说放你,就一定会让你平安离开;若是言而无信,岂不影响信誉和口碑?当然,错过今日,我还是要追杀你,就如你错过今日也会找我报仇一样。”

刘嘉平忙道:“李姑娘从来一言九鼎!”

范大勇沉默,似在权衡。

那常来抗议道:“姑娘刚不是说,不论人家骂你怪你,你也不会报复吗?怎不肯放过我们将军?”

李菡瑶笑道:“这位大哥,我这话针对的是江南百姓。传几句闲话、自以为是地污蔑李菡瑶,我可以不在乎;范大勇双手沾满鲜血,我岂能放过他?”

常来道:“你手上也沾满鲜血!”

李菡瑶点头道:“是。我手上也沾满鲜血——”她举起手来细看,嘴里细数——“有潘梅林的,陈飞的,陈飞豢养的私军灭了江家,我便灭了他们;还有恶贯满盈的花将军,还有京城龙虎禁卫;你也快了!”

常来吓一大跳,急忙后退。

“你……你比将军还狠毒。”

李菡瑶瞅着他笑了,竟不生气。

死在她手上的,有些人该死,有些人却是在两军交战中杀的,无所谓对错,她不为自己辩解。

逐鹿天下,胜者为王!

她只要坚守大仁和大义。

范大勇赞赏地瞅了常来一眼。这个属下,对他是真忠心,回头要重用。他身受重伤,不由萌生了退意。李菡瑶说的对,再耗下去把性命丢在这就晚了。

方勉见范大勇阴险,常来竟将李菡瑶跟范大勇相提并论,骂李菡瑶狠毒,杀机顿起。他目光一扫,便有了主意。他便冲李菡瑶使了个眼色,先瞥了挟持刘老爷夫妇的禁军一眼,又看向范大勇,那意思是想救人。只要救下刘老爷夫妻,范大勇便无可依仗,便死定了。

李菡瑶警觉地瞅他一眼。

方勉疑惑,觉得那一眼暗含警告,分明不许他妄动。

难道姑姑另有安排?

他心一动:姑姑好像有意放范大勇离开。这是为什么?忽然他想起昨天姑姑说,范大勇帮龙隐卫追杀他们,说明背后有废帝余孽撑腰,还说这人定是皇族人,许了范大勇荣华富贵,才令他铤而走险……

方勉如醍醐灌顶:姑姑这是要借范大勇之手来追查那皇族人的下落和其他废帝余孽;她根本不惧那两禁军的胁迫,以藤甲军的身手要救人其实很容易。

姑姑要如何追查呢?

最简单的,莫过于在范大勇身边安插人,而这个人,一定要深得范大勇信任……

方勉心急跳:姑姑真太阴险了!

他掩饰般垂眸,不敢再想下去,仿佛再想这事就会被人窥破玄机,就会泄露姑姑的秘密。他只能偷着乐,与姑姑分享秘密,以窥破姑姑的秘密而自豪。

就听李菡瑶道:“范大勇,你信不信,若刘老爷有个万一,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然后救下刘太太!”

范大勇趁机松口,“我答应了。”

刘嘉平见范大勇终于低头,喜极而泣,疾声道:“快放人!”再不放,他怕父亲血流干了。

那禁军还在犹豫。

范大勇喝道:“放了。”

两禁军这才放手。

刘家兄妹急忙上前,一个抱住父亲,一个扶住母亲,又高声喊大夫,又叫丫鬟婆子,心慌慌地忙乱。

李菡瑶也对方勉道:“放了他。”

方勉故意迟疑,想反悔。

李菡瑶嗔道:“勉儿,姑姑的话你也不听了?你想让姑姑做言而无信的小人,跟他一样?”

方勉幽怨地瞅着她,心想“长辈的架子端得挺足的”,嘴上却道:“姑姑,我的仇呢?”

李菡瑶安慰道:“你等着,姑姑回头再把他抓回来,让你亲手杀了他。今天先放了他。”

范大勇脸色难看无比。

方勉最终放了范大勇。

在刘家,范大勇是休想得到大夫诊治的,好在李菡瑶一言九鼎,没人为难他,他拖着伤体正要急速离开,忽听门口高声回报,他便挪不动脚了:

“靖海大将军颜将军到!”

“江南第三才女鄢姑娘到!”

“江南第四才女火姑娘到!”

“忠勇大将军之子赵公子到!”

“白虎王之女郑姑娘到!”

“京都府衙裴大人之子裴公子到!”

第507章 群英荟萃,大戏开场

李菡瑶只听得第一声,便目光璀璨,高声道:“快请!”仿佛她才是主人;一面欢喜地想:他们来了,还算准时,没延误了;等听到裴本的名字,不由疑惑:他怎么来了?心思转了一圈,不得要领,便不再纠结。

该来的来齐了就行。

多一个更好。

今日这场大戏人少了可不成。

在这乱世之初,越来越多的能人出世,逐鹿天下,她由衷敬畏,只想一想,便激情汹涌;待将来跟王壑张谨言等人碰面时,又是何等的壮观!

想那群英荟萃的场景:

巾帼须眉各显身手!

文臣武将大放光华!

他们将联手创造新的太平盛世,在这波澜壮阔的战场上,她李菡瑶将带领一群女子青史留名。

如此,方不虚此生!

李菡瑶转身向门口迎去,转身之际,朝范大勇瞅了一眼,观棋忙一挥手,两藤甲军少年便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范大勇,若他妄动,即刻便会命丧黄泉。

门口值守的藤甲军是牛贩子胡清风安排的,通报的名号也是他事先拟的,为的是替李菡瑶造势。

比如火凰滢,若喊“火姑娘到”,也太没气势了,并且等大家明白她身份后,还会嘲笑,说连青楼女子都弄来了;喊“江南第四才女到”,无形中便抬高了她的身份,也暗示李菡瑶重才干不重出身的胸襟气度。

鄢芸就不用说了,也是一样。

赵朝宗么,不喊出他老子的官职,谁知他是谁?少不得要借用忠勇大将军来壮一壮声势。

颜贶虽是阶下囚,更要喊出官职,这才能以强衬强,衬托出捉他来的鄢芸的才智。

郑姑娘养在深闺,空有一身本领,若不喊出白虎王的名号,谁认得她?当然要喊了。

至于裴本,那是通报的人举一反三,活学活用,根据赵朝宗的情形比划着喊出来的。

这主意也就常年走村串户,干着贩卖牛马的买卖,却一副文质彬彬读书人打扮的牛贩子胡清风能想出来,把市井小民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今儿用在这些江南官员和富贾身上,同样有效,且造势的效果是巨大的。

方勉最淡定,紧随李菡瑶。

段烈很激动,满眼兴奋。

已经被挪到上房诊治调息的欧阳薇薇、刘嘉平、刘诗雨似不敢相信耳朵,都看向大门口,连刘老爷也不顾伤势伸长了脖子观望,吓得刘诗雨忙摁住父亲。

温士杰等人都震惊。

方勉跟赵朝宗是旧相识,听见他来了,担心他受王壑指使来算计李菡瑶。段烈见来了这些少年男女,风云际会之时,他不禁跃跃欲试;待听见“裴本”二字又一呆,疑惑想“表哥怎来了,难道是舅舅叫他来的?”欧阳薇薇等女听见火凰滢、鄢芸和白虎王之女并肩而来,李菡瑶竟能招揽到这些身份不同的才女,可见能力,激动之下,因家变而糟糕的心情晴朗许多,期盼和她们联手共事。

范大勇听见颜贶来了,心一沉:颜贶若得知他勾结龙隐卫对方家祖孙下手,只怕不会饶他。

温士杰等官员震惊,并非因为来了这些人,赵朝宗来江南他们早得了消息;他们是因为李菡瑶。

原本他们才是江南最有权的阶层和统治者,只因大靖灭亡,而被手握兵权的范大勇压制,逼他们屈服。

乱世武力至上!

他们不得不斟酌。

范大勇借着成亲的名义,将他们聚集在霞照刘家别苑,想通过剿灭李家父女壮威势,成为江南的霸主,谁知轰轰烈烈的开始,竟落得惨淡收场。

他们不由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透过来呢,另一幕大戏跟着就开始了,登场的人来头更大,背后牵连更广,由不得他们不紧张,个个忧心忡忡,打起全副精神应对,唯恐一个不留神被莫名其妙地湮灭在这场争斗中,活不到新皇登基。

他们暗暗猜测:

颜贶所为何来?

赵朝宗会站在哪一边?

白虎王之女——嗯,这个听说已经投靠李菡瑶了,是代表白虎王的态度和立场吗?

还有裴本,来干什么?

这些人同时来到霞照,是自己来的,还是受李菡瑶的邀请?李菡瑶到底想干什么?

想知道?

跟着李菡瑶吧。

此刻,大门口也不平静:火凰滢、赵朝宗和郑若男一路,鄢芸、颜贶和裴本一路,双方一前一后,在刘家别院门口相遇。男子们互不相识,先与门口值守的藤甲军交涉,藤甲军高声通报,这时姑娘们下车,才彼此恍然。

先说赵朝宗,一眼看见鄢芸,见她目光朝这边一扫,直接定在自己身上,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不认识鄢芸,却见过鄢苓。

姐妹俩相同的容颜,给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鄢苓是典型的书香贵女,端庄大气、含蓄有礼,似这等公开场合遇见年轻男子,既不会放肆轻狂地盯着看,也不会小家子气地忸怩躲闪,通常含蓄地扫一眼,然后矜持地垂眸;而鄢芸此刻正从容地打量他,探究之意明显。

赵朝宗觉得,鄢芸神似梁心铭,从容、优雅,威而不露;区别在于:鄢芸乃年轻少女,自有一股少女的娇俏,而梁心铭威严更重,深不可测。

再说裴本,看见郑若男身子都轻了,这一趟从京城到江南的奔波之苦不翼而飞,喜出望外地招呼佳人;郑若男与裴本有一面之缘,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遂有礼地颔首致意,“这么巧,裴少爷也来了江南。”

裴本连连点头,“嗯,来了。”

说话间,双方进院。

李菡瑶迎了上来,她身后簇拥着方勉、刘嘉平、段烈等少年,还有温士杰、段存睿等官商,不知道的,只当这些人已经奉她为主,所以众星捧月。

段烈哪管什么规矩,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裴本欣喜地大笑,又嚷:“表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舅舅让你来的?怎么又跟他们碰上了呢?”

裴本心想,当然是追着郑姑娘来的,可是这话不能明说,不然就唐突了佳人,但他也不想撒谎说是奉父亲命来投奔姑姑的——郑若男在旁听着呢,若只当他是来走亲戚的,岂不白费了他不远千里追寻的深情?

第508章 是男人吗?

书呆子念了一肚子书,总算没白念,关键时爆发了,他大声道:“愚兄来投奔李姑娘的!”

另一边,李菡瑶正和刘嘉平将众人往上房让,说院里乱糟糟的,请到屋里坐下说话;方勉又笑道:“姑姑,快引见引见,我都不认得呢。”李菡瑶刚要说话,便听见裴本的声音,大家一齐转脸朝声音来处看去。

书呆子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

待看清发言者,众皆呆滞。

书呆子本人毫无知觉,只看着郑若男傻笑。原来,刚才他灵机一动,想到郑若男以郡王之女的身份公然追随李菡瑶造反,可说是离经叛道,容易被人说长道短;他想支持心上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也投靠李菡瑶,跟心上人共进退,共同面对世俗非议,并陪伴在她左右。

他此举成功取悦了郑若男。

郑若男首次在江南官场露面,面对一众形形色色的目光,正不自在呢。听了裴本的话,少女觉得,跟裴本投靠李菡瑶的行径相比,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没那么突出了。裴本可是男儿、读圣贤书的儒家弟子、京都知府裴度大人的嫡长子,这样一个人都肯辅佐李菡瑶,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能来?再者,郑若男也巴不得李菡瑶能聚集天下英才。李菡瑶势力越大,她的火器制造才有用武之地。因此两点,她看裴本就很顺眼顺心了,对他赞赏地微笑。

裴本大喜,激动得身子都轻了四两,高兴之余,哪管周围人正用诡异的眼神看他。

别人可不像郑若男单纯。

首先就是李菡瑶,她虽自信却不自大,所以绝不相信自己霸气凌天、才德远播,以至于吸引了京都府衙知府大人的公子来投效;她很怀疑裴本的用心,怀疑他是受他老子裴度的指使,混到自己身边刺探军情的。

其次是段家父子,段烈恨不得捂住表哥的嘴,可惜来不及了;段存睿被周围各色目光看得尴尬难受,也怀疑裴本是受舅兄的指使假意投靠李菡瑶,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可以解释妻子的侄儿竟投靠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商女,而舅兄却归附了玄武王,父子各为其主。

李菡瑶隔着几个人头对裴本笑道:“能得裴公子效力,李菡瑶荣幸之至。”不管怎么说,先把人稳住,回头再想法子,或策反他,或利用他。

裴本没听见一样傻站着。

他还对着郑若男傻笑呢。

李菡瑶纳闷不已,不说来投奔她吗?怎么正主儿都招呼了,他理也不理呢?倒盯着郑若男。

皇城兵变时,火凰滢以宰相简繁的身份在京都府衙坐镇了大半天,跟裴家父子都曾接触过;再者她混迹风尘,对男女之事最通透的,一看裴本那情形就明白了。她忙侧首在李菡瑶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话。

李菡瑶恍然,顿时目露异彩。

当下,她也不“打搅”裴本了,为转移话题,想起方勉刚才要自己引见众人,便准备引见。

结果,又一对故交相认了。

就是赵朝宗和方勉。

赵朝宗正鄙夷裴本呢,想这书呆子读书读迂了吧?竟然投奔李菡瑶,是男人吗?

是个男人便做不出来!

若是江南人还好,比如胡齊亞本是李家家仆,辅佐她在情理之中;裴本是京城人,他老子是京都府衙的知府,他却跑到江南来投奔李菡瑶,可不疯了!

瞧瞧这一院子乌泱泱的人,臣服李菡瑶的除了女人还是女人,可有一个男人?赵小爷一边腹诽,一边极目四顾,目光从江南官商脸上滑过,最后落在李菡瑶身上,看见的却是一红一白两个俊美少年,在一干人中如鹤立鸡群——咦,那穿白色锦袍的小子怎这么眼熟?

他看见的人正是方勉。

他们也是旧相识,四五年前赵朝宗跟母亲回京时,跟方勉在一块混过,现在长大了都变样了。

方勉也看见他了,因为有通报在前,立即与记忆里的赵小狼对上了——赵小狼是已故忠义公对赵朝宗的戏称,说他像狼一样凶狠——当下招呼道:“赵哥哥!”

赵朝宗睁大眼睛,“方勉!”

方勉用力点头,道:“是小弟!”一面上前,对着赵朝宗胸口捶了一拳,笑的一脸阳光。

赵朝宗也很高兴,把住他胳膊,问:“贤弟怎在这?我一到京城就去找你,可惜你被昏君逼走了。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咱们兄弟并肩作战。”

方勉笑嘻嘻道:“小弟已经投奔姑姑了,从此辅佐姑姑逐鹿天下,登临绝顶!”有裴本在前做榜样,他坦承的毫无压力,环视众人,口气自豪。

赵朝宗笑容一僵——

这打击来得太猛烈!

众人脸色更是精彩纷呈,继裴本之后,再受震动——不,是震撼,一个个都不可思议。

李菡瑶则喜忧参半。

赵朝宗愣了会,迅速回神,只当方勉还不知京城的消息,很认真地告诉他:“忠义公府已经被赦免了,方家人都获救了。方世子现在跟着玄武王世子。”

方勉点头道:“小弟知道。”

赵朝宗急道:“知道还糊涂?”

方勉故作懵懂,问:“赵兄此言何意?”

赵朝宗瞪眼道:“你是忠义公世孙!”“世孙”二字咬得重重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方勉忙道:“赵兄,小弟已经过继到二房了,现是二太爷的重孙,不再是忠义公世孙。”

赵朝宗道:“还是方家子孙吧?”

他神情已经冷了。

方勉点头道:“当然是。”

赵朝宗道:“方家子孙怎能辅佐女人?况且方世子正辅佐玄武王,你要跟世子决裂?——”说到这,他转向裴本犀利质问——“裴少爷也跟裴大人反目了?”

众人都盯着方勉,看他怎么说;还有裴本,甚至郑若男,要如何解释,他们的长辈什么立场。

李菡瑶破天荒有些急,生恐方勉说出方无莫要他入赘李家的打算。方勉一说,赵朝宗就知道了。赵朝宗知道了,王壑就知道了。她不想让王壑知道。

裴本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书呆子急忙转向方勉,看方勉怎么说,他好借鉴借鉴。

第509章 巾帼须眉各显身手

方勉认真道:“方家子孙怎就不能辅佐女人?姑姑救了小弟跟太爷爷,太爷爷亲口承诺辅佐李家,为此将小弟过继到二房,也是为了方家另寻一条出路。从此方家分成两支,各奉其主,各安天命:二房辅佐李家,长房和三房随他们辅佐谁。争霸天下,靠的可不止是实力和智谋,还有胸襟和气魄,若有人以此为借口,像死去的废帝一样陷害方氏一族,这点胸襟有何资格争霸天下?”

众人:……

李菡瑶心中叫一声好。

裴本急忙道:“在下也是一样,也要为裴家多留一条后路。郑姑娘也是吧?”他不忘拉心上人一把。

郑若男坦率地点头。

赵朝宗得知这一切是忠义公府辈分最高的二老太爷方无莫的安排后,心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盯着方勉的目光倏然转幽深,再未口出恶言讥讽。

这可不符合他的性子。

李菡瑶不由警惕。

方勉又道:“还有一事在此告诉大家,免得将来知道后谣言污蔑姑姑。”

李菡瑶觉得不妙,忙瞪他。

方勉眼角余光瞥见,却装没看见一样,自顾道:“李家公开招赘婿,至今无人入选。太爷爷欣赏姑姑才德兼备、智勇双全,敢为天下先,乃古今罕见的奇女子,特向李家求亲,想将我嫁与姑姑。”说罢才转向李菡瑶,微微一笑,黑亮的眼眸坦白地泄出不可言说的心思。

李菡瑶感觉脸热了,强作镇定地瞅着他,咬牙悄声道:“娶姑姑?你这是忤逆不孝!”她总算明白了方勉叫“姑姑”的用意了,竟是为了麻痹自己。

鄢芸抿嘴,眼中笑意晃动。

火凰滢则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勉小声道:“又不是亲的。”

李菡瑶瞪了他一眼,目光朝周围一扫,只见众人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忽然心里就舒服了。

显然,旁人受惊吓更大。

赵朝宗那嘴能塞进一鹅蛋,盯着李菡瑶问:“姑娘答应亲事了?”眼神很危险、很犀利。

李菡瑶断然道:“没有!我李菡瑶不会靠联姻争天下。以前选婿严格,现在只会更严格。方少爷想嫁我,得先在棋盘上赢了观棋,才有资格。横竖这件事与赵兄弟无关。赵兄弟,各位,请吧——”她率先向上房行去,不给众人对她评头论足并议论亲事的机会。

观棋、刘嘉平一齐道:“请——”

鄢芸和火凰滢也反客为主。

其他人鱼贯跟上,一面思索这门亲事带来的深远影响:若亲事成,不仅是替方家开辟了另一条路,更有问鼎天下的可能,方无莫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再没有人嘲笑方家。

入赘女皇为夫,想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可见权利到了顶峰,没有什么不可能。

刘老爷见范大勇败了,事情的发展却峰回路转,刘家迎来了更紧张、更严峻的挑战,不顾伤势,直直挺着缠裹了层层白布的脖颈,像一只鹅,在刘诗雨和刘太太的搀扶下走出来,站在廊下迎客,尽地主之谊。

赵朝宗看着李菡瑶的背影,想起乾元殿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想起王壑面对烈火的绝望伤痛,想起太庙那幅睥睨天下的狂草,想起他曾经中的毒……李菡瑶大闹京城的一幕幕从他眼前晃过,最后定格在前方红色身影上。

正沉吟间,一侧首撞进鄢芸黑亮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他,他立即笑道:“鄢二姐姐好。”

鄢芸微微一笑,笑容浅浅的,却意味深长,仿佛问“我什么时候成你姐姐了?咱们很熟吗?”口中说的却是:“见过赵公子。请问家姐可有信托公子捎带给我?”

她不过是找个话题作为切入点,与赵朝宗寒暄,在寒暄的过程中观察掂量对方,问家信是顺便。——鄢苓没托李菡瑶带信给她,或许托了赵朝宗呢。

赵朝宗忙摇头,抱歉道:“并没有。”跟着就诧异问:“鄢大姐姐没托李姑娘带吗?”

鄢芸坦然摇头,说“没有”。

赵朝宗正等着呢,见她摇头,忙提高声音道:“按说不会呀。哦,小弟想起来了——”

鄢芸凝视着他,等他说想起的内容;前前后后的人也都被赵朝宗吸引,也都竖起耳朵。

赵朝宗道:“李姑娘托鄢家大姐姐转交一封信给我王纳哥哥,大姐姐没转交,我哥一炮轰了乾元殿,差点炸死了李姑娘。李姑娘后来大发雷霆,当着王家人跟大姐姐大吵一场,闹翻了,所以就……”他朝鄢芸递了个“你明白”的眼神,没有再说下去,仿佛顾忌李菡瑶。

李菡瑶刚走到廊檐下,正停下来问候刘老爷伤势,闻言猛然回头,盯着赵朝宗腹诽“狡猾的小子,这是想离间我跟芸姐姐?王壑派他来就没安好心。”

这件事并非李菡瑶本人处理的,而是观棋。

李菡瑶是回到江南后,跟观棋碰面才听说,当时就教导了观棋一番,说“若你真是观棋就罢了,可你是李菡瑶!我以往去鄢家,每回跟芸姐姐溜出去玩,回来必定被苓姐姐责怪教导,但她却会在鄢伯母跟前替我们遮掩。她的性子你都清楚,为何要生气?你生气该放在心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谴责她,这是我的脾性和行事方式吗?不说看在芸姐姐面上,就是看在死去的鄢伯伯面上,我既性命无忧,又何必再跟她计较?卖这个人情是很容易的事。”

观棋愧疚也无法了。

这件事李菡瑶还没跟鄢苓解释呢,两人一直未碰面,书信又不方便说,今天才碰面。

谁知,赵朝宗就弄鬼了。

观棋在旁听了又气又急,想要解释,又无可解释,况且也轮不到她解释,她此刻是观棋。

鄢芸心中恍然:我说姐姐见了李妹妹,不该不让她捎信给我,原来出了这大的事。到底什么缘故,还要问过李妹妹才知道,眼下不可被这小子挑拨。

她便笑道:“原来这样。这也没什么。姐姐行事向来稳重,自然不赞成李妹妹冒险,就算藏了信,也没有恶意,并不是有心要害李妹妹。李妹妹乾元殿遇险,分明是王公子思虑不周,不怪我姐姐。”她倒打一耙。

李菡瑶也笑道:“赵兄弟,我那天发怒可不是冲鄢姐姐去的,是冲你那好哥哥王纳去的!”

两人联手翻转了局面。

第510章 拉郎配

赵朝宗瞪着她们。

当时,大家正停在廊下,站在上房门口,有的人还没上台阶,还在院子里,比如颜贶等人。

颜贶自来后,见这么多江南官员和京城世家后辈汇聚霞照,满心的不自在,等待自己兵败被俘的事败露,如同死刑犯等待刽子手行刑,幸好裴本和方勉语出惊人,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才免去了他的尴尬。

今日盛会原是范大勇起头的,在赵朝宗方勉等人唇枪舌剑的时候,颜贶便四下打量寻找范大勇。他想范大勇还不知宋平兵败炸死的消息,得告诉一声;再者,范大勇和李菡瑶相遇,到底谁胜谁败,他还不清楚,也想探听。一眼看见范大勇,却站在人群外,且受了伤。

他忙上前问:“范将军怎么了?”

范大勇道:“受了点伤。”

他还能怎么说?

说出来只会丢脸。

说完转身就想走。

颜贶见他身为新郎却不上前迎接待客,受伤了却不去诊治,却站在人群外围,隐隐觉得不对,瞅着他身上大红喜服,问:“将军今天不是和刘姑娘成亲吗?”

此时,李菡瑶话音刚落,正寂静时,大家便听见他这一问,十分突出,引得众人都向这边看过来。

范大勇脚下一顿,道:“不成了。”

颜贶惊讶问:“这是为何?”

范大勇眼神微闪,转过脸,讥讽道:“这要问刘老爷了。”心里却冷笑:看这老东西怎么说。

赵朝宗正不知如何应对李菡瑶和鄢芸的联手夹击,听了他二人对话,忙朝这边扬声问:“是范将军吗?小弟正要讨一杯喜酒喝呢,怎么好好的又不成亲了?听说这是将军和刘老爷亲口商定的亲事,难道有人从中作梗?若是这样,小弟绝不袖手旁观。——咱们打归打,坏人姻缘的事可不能做。”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瞟向李菡瑶。

李菡瑶眨眨眼,问:“赵兄弟,你这是说我呢?”

赵朝宗忙道:“李妹妹,我比你大呢——火姑娘说的,不能乱叫姐姐,容易把你们叫老了。我也不是说李妹妹,李妹妹怎会干这种无耻昧良心的事呢。我这不问呢吗,好好的怎么就不成亲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菡瑶面上笑靥如花,心里暗自佩服:差点忘了这小子就是一滚刀肉,上阵能杀敌,对阵能骂敌,输阵能赖皮,谈判善惑敌——就是哄人的意思——最是奸诈狡猾,谁要是小觑他,没准哪天就要栽在他手上。

李菡瑶刚要说话,刘老爷开口了。

刘老爷准确领会了范大勇的险恶居心,加上他本就受了伤,气得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

刘诗雨手下用力扶住他,焦急道:“爹!爹你别担心,让我和哥哥来对付他。”

刘老爷却将她向后扒拉。

再艰难,也要挺过去!

刘老爷暗暗告诫自己。

他定了定心神,先冷笑,无声冷笑——不敢动作大了,怕震动脖子上的伤口出血——然后慢声道:“范大勇,你这一招移祸江东很高明,不过白费心思了,各位大人和李姑娘还没走呢,岂能任由你信口雌黄。”

说到这,他停下来喘气。

赵朝宗狐疑地问:“范大勇怎么移祸江东了?”

方勉笑吟吟道:“赵哥哥别急,且听他们说。”

他很想看赵朝宗当众被打脸。

从前他们一块玩的时候,他没少在赵朝宗手下吃亏,回家后郁郁不乐。太爷爷便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了太爷爷。从那以后,太爷爷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今天跟赵朝宗重逢,他很期待他们的再一次交手。

赵朝宗越发狐疑了。

就听刘老爷道:“我刘家从未想过跟范大勇结亲,是他逼迫刘家,小人不得已才将计就计,假意答应亲事……刘家早就投靠了李家。小女和犬子筹措了五百万两给李姑娘做军费。刘家将倾尽全族之力支持李姑娘!”继方勉之后,他成了第四个宣告投靠李菡瑶的人。

他一不做二不休,将这门亲事说成范大勇逼迫之下的权益之计,如今范大勇既败,亲事当然不作数了,以此来保全刘家的声誉,保全女儿的闺誉。否则,哪怕范大勇勾结废帝余孽,哪怕他刚才宁死不从,但他将女儿聘给范大勇是事实,范大勇娶刘诗雨名正言顺;他悔婚是背信弃义。他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个,仗的是李菡瑶的势。

刘嘉平急忙道:“正是。”

父子俩一齐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见刘老爷倒打范大勇一耙,翻脸不认账,心里佩服他老辣无耻,不过为了刘诗雨,便不揭露他了,反要配合他。因笑道:“不错。这是将计就计。我已经收了刘家五百万两,原是范大勇勒索刘家的,但刘少爷几天前交给我了。范大勇,你要写个退亲文书才能走。”

她这么精明的人,又怎会忘记范大勇呢,她正要等颜贶等人进来,逼范大勇写退亲文书,将他的真面目揭开给颜贶和赵朝宗看,给他最后致命一击呢。

刘老爷急忙点头,“写,写!”

他真老糊涂了,竟忘了这茬。

刘嘉平也暗道侥幸,若就这么让范大勇走了,将来他在外面说刘诗雨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可不麻烦。

赵朝宗尚未从刘家支持李菡瑶的打击中恢复,就见刘诗雨站出来了,一番话更令他心冷。

刘诗雨神情凛然,对着一院子人高声道:“小女子今天的确要出阁,婚礼也并未取消,不过不是嫁范大勇,而是嫁林秀才!现在,新郎还被范大勇关着呢!范大勇不但逼迫刘家,炮轰无辜工人,还勾结龙隐卫追杀方世孙和方家老太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各位大人和李姑娘方世孙都是亲身经历的。他想移祸江东,岂能如愿!”

刘老爷听了这话一呆:

他女儿怎能嫁林知秋呢?

既然刘家投靠了李菡瑶,李菡瑶手下现在也是人才济济,美女多,少年俊彦也不少。比如落无尘、胡齊亞,现在又来了个方勉,将来还会有更多,刘诗雨还怕嫁不到如意郎君!李菡瑶再优秀,也只能挑一个赘婿;她挑剩下的,其他人总还有机会,干嘛嫁林知秋那书呆子?

再一想,女儿考虑比他周全:再将计就计,喜帖都发出去了,恭贺的客人也都来了,女儿的闺誉终究还是受了影响。若是趁此机会另选一新郎,便无憾了。

第511章 人无信不立

刘嘉平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抱拳冲人群团团转了一圈,高声笑道:“各位远道而来,一杯水酒总要让大家吃的。酒宴早就准备好了,请各位大人赏脸!说起来这是我刘家沾光了,虽然将计就计,却因祸得福,能得各位大人汇聚刘家,刘家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刘老爷再不甘愿,也被一双儿女架住了,也强笑道:“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倒未引起人怀疑,毕竟他受伤在先,举止不如平常洒脱也是常情。

他父子留意的是刘诗雨的终身,而赵朝宗留意的却是范大勇勾结废帝余孽、追杀方家祖孙这件事。

这件事说明什么?

说明范大勇之前利用玄武王的声望,利用他哥和世子哥的名头召集江南官商围剿李菡瑶,最终目的却不是辅佐玄武王,而是为了复兴大靖!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小爷生气了。

他手指着范大勇,笑问方勉:“他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还让他活着?

方勉不理会他讥讽,很实诚地告诉他:“我姑姑亲口答应他,放他走,然后你们就来了。”

赵朝宗又转向李菡瑶。

李菡瑶瞅着方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这孩子瞧着很一身正气,君子如玉的那种,可是他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泄露了他看好戏的心理,也泄露了他算计赵朝宗的险恶用心。明明三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不说,偏偏推到她头上,要她跟赵朝宗打擂台,这小子想干什么?这是想嫁她的赘婿该有的态度吗?

方勉迎着李菡瑶“深情”的目光,把修长的身子挺更直了,展示他君子如玉的好形象。嗯,他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想看赵朝宗被姑姑教训而已。

赵朝宗问李菡瑶:“为何要放他?”

李菡瑶道:“为了救刘老爷。”

赵朝宗追问:“刘老爷不是脱险了吗,为何还要放他走?就该杀了他以儆效尤!”

李菡瑶道:“我答应他的呀,怎能说话不算数。”

赵朝宗冷酷道:“他罪无可赦!”

李菡瑶道:“人无信不立!”

赵朝宗故意大惊小怪道:“对这种人讲信用?他自己就是无信无义的小人!哥哥知道李妹妹心软,可是善心也不能用在这种人身上,放了他将来就是祸害。当初,李妹妹对嘉兴帝那昏君都不肯讲规矩,接了圣旨答应进宫,半路上却诈死逃走了,后来更是起兵造反,杀进皇宫!今儿是怎么了,竟对这狗东西讲起信用来了?”

这话看似夸李菡瑶心善,实则嘲笑她,说她妇人之仁,没魄力。既然心软,何必出来争霸天下?躲在深闺绣花就好了嘛,争霸天下的事让男人去干。还嘲笑她,从来就不是个遵从规矩的女子,造反的事都干了,又何必装模作样,装什么君子,根本就是一女魔头!

段存睿等人都满脸赞同,都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笑吟吟道:“照这样说,小妹今天可不能放赵兄走了,连同他们——”她纤手指点着段存睿等官员,轻轻一晃,划了个圆弧,囊括了在场所有人——“凡是不服我的,今儿一个都不能放,全要杀了。”

段存睿等人无不变色。

赵朝宗心也提起来了,面上却笑道:“妹妹可别吓唬我,大老远的赶来,连茶都不曾喝一口,就要死了,哥哥会死不瞑目的。要动手,也等我们吃了酒宴再说。”

众人都被他说得笑了。

鄢芸看着他目露赞赏。

这小子有胆色!

李菡瑶笑道:“说说而已。王兄派赵兄护送观棋他们回江南,并托观棋向小妹转达一项协定:言明双方先联手驱逐外敌,然后再论其他。王兄还书信恳请我,要我照应你。若我背信弃义,把你杀了,岂不跟范大勇一样?”

赵朝宗不悦道:“妹妹把我哥与这混蛋相提并论?”

李菡瑶道:“不过是借王兄阐述一个道理:人无信不立!乱世争雄,各逞手段,没有范大勇,也会有张大勇、李大勇。比如段大人,若有天我杀了他,说他罪无可赦,赵哥哥是信我呢,还是信段大人?”

赵朝宗愣住,段存睿他不太了解,李菡瑶他也了解不够,李菡瑶若杀了段存睿,他真不好说。

段存睿目光沉沉地看着李菡瑶,皮笑肉不笑道:“李姑娘这是敲山震虎,要对我段某人动手了?”

李菡瑶笑吟吟道:“哪能呢。段大人是湖州少有的令李菡瑶钦佩的官员。我知道大人看不惯李菡瑶离经叛道,但菡瑶却不会对大人下手。菡瑶虽是女儿身,却顶天立地,一言九鼎,不是范大勇之流可以比的!”

段存睿听罢很是意外。

李菡瑶傲然环视在场诸人。

最后,目光又落在赵朝宗身上,道:“当日,小妹虽然违抗了圣旨,却做好了隐姓埋名、一辈子不见光的准备。这就是违抗圣旨的代价!李菡瑶造反,不是因为进宫的旨意,而是昏君下旨斩杀了鄢大人,并令钦差调兵围困李家,牵连无辜者无数。天子无道,百姓反之!”

赵朝宗忙笑道:“那是。我们也是为这个才反的。”

段存睿沉默,神情复杂。

人无信不立,这个道理谁都懂。李菡瑶要成大事,必须树立自己的声望和口碑,否则以她女子之身,想要在乱世中争得一席之地,就很难了。

刘嘉平见李菡瑶被赵朝宗诘责,而起因却是因为妹妹和范大勇的亲事,他作为哥哥不能袖手旁观。赵朝宗乃世家子弟,又是京城来的,又是王壑那边的,刘家既已投靠李菡瑶,他就该出头应战,躲在李妹妹身后算什么男人?

他与妹妹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对赵朝宗道:“赵公子可知刘家为何投靠李妹妹?”

赵朝宗道:“为何?”

他也想不通呢。

刘嘉平道:“在纺织这行内,李妹妹虽是女子,年纪又小,然名头却大,魄力非凡,手段非凡!商场上最重信誉口碑,答应人的事,哪怕倾家荡产也只能自个咬牙认了,过后再凭本事赚回来。李妹妹素来一言九鼎,刘家投靠她,踏实。像范大勇今天对刘家做的,李妹妹绝不会做!”

第512章 凤鸣九霄

刘诗雨附和道:“不错。人无信不立!我们看重的就是李妹妹的品性,不会背信弃义,不会出尔反尔。李妹妹为了救家父,答应放范大勇,我刘家也认了这承诺。我更相信,李妹妹能放范大勇,也能再拿他!”

能放他,也能再拿他!

这句话是关键。

赵朝宗紧闭嘴唇看着刘家兄妹,他们对李菡瑶的信任,不亚于他对王壑的信任。

方勉忽然道:“前段日子,我与太爷爷被龙隐卫追杀,太爷爷有意放出风声,看这江南可有人会来救我们。结果,该来的都没来,范大勇还助纣为虐,帮龙隐卫追踪我们。可见忠义公府真败落了。昨天,方家护卫尽皆战死,危急关头是姑姑带人赶了去,救了我跟太爷爷。我们投靠姑姑,看重的也是她的担当,胜过这世间无数男儿!”

谁是方勉口中“该来的”?

众人听到这,死一般寂静。

范大勇兴兵围剿李菡瑶,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江南官场,官员们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被追杀的方家老小?这一刻,他们对方勉投靠李菡瑶好像没那么排斥了。

等方勉说完,段存睿才沉痛、抱歉道:“方老太爷和世孙被龙隐卫追杀,本官是听到些风声,也很是担忧,然本官乃文官,无兵无将。此其一。再者本官想,靖海大将军和范将军必不会坐视不理,谁知——”他瞄了范大勇一眼,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让小儿带几个人去,就算敌不过龙隐卫,能阻上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他心里却想,幸亏没去,不然这会子正哭儿子吧,方家护卫可是跟着忠义公在战场厮杀的悍将兵勇,他们挡不住龙隐卫的追杀,段烈去就是送死!

段存睿这么一说,其他人忙纷纷开口,都说力不从心,又说指望靖海大将军和范将军救人。

被指望的范大勇:……

被指望的颜贶:……

赵朝宗惋惜不已:若是他早来了,他拼死也要救下方家祖孙,哪里轮得到李菡瑶!

他是错过了,颜贶呢?

颜贶可是靖海大将军!

他以眼神质问颜贶:你在干什么?

颜贶羞得脸紫胀。他驻扎在临湖州的宁波府,距离远,先未得到消息;再后来,他带兵去景泰府攻打李菡瑶的老巢……别人能把借口说得冠冕堂皇,他有正当理由却不能说,说了别人必追问这一战的结果。他要怎么回?说自己败给了鄢芸,被押来霞照吗?他实在没勇气!

他又怕方勉误会他跟范大勇似得有阴谋,或者以为他为人凉薄,强笑解释“没接到消息”。

这也够丢人的了,想他堂堂靖海大将军,手握十万水军,等于这江南的霸主,方家父子在他地头上被人追杀,他却没接到消息,不是无能是什么?至于水军内部的倾轧和纷争,一般人谁清楚,就算知道也还是会笑他无能。——通常人在评价别人时,都会选择一个较高的准绳,而轮到自己,下意识会用种种不得已替自己开脱。

颜贶羞愧和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赵朝宗眼里,他敏锐察觉这其中有隐情,聪明地不追问了。

然范大勇见赵朝宗对他不依不饶,恼怒万分,只不敢发作;李菡瑶虽然坚持放他,却是一副不与他同流的嘲笑口吻;刘家兄妹的话更令他忍无可忍,若不是他们,他今天怎会败?他便冷笑道:“我是无信无义的小人,刘老爷也未必就是君子。答应的亲事,不一样反悔了!”

刘嘉平立即反驳道:“是你背信弃义在先。你背信弃义,难道要家父遵守承诺?简直笑话!”

李菡瑶和刘嘉平对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夏虫不可语冰。刘兄不必跟他理论!”又转向范大勇,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立即写退亲文书!完了我会派人送你出城。再敢啰嗦,杀你平众怒。”

范大勇警惕道:“你想派人在路上对我下手?”

观棋斥道:“胡说!你当姑娘跟你一样小人吗!”

李菡瑶抬手制止观棋,对范大勇道:“错,我派人是为了保护你。万一半路上你被别的什么人杀了,栽赃到我头上,本姑娘岂不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范大勇迅速瞟了赵朝宗一眼,因失血过多导致的难看面色更加灰败,想了一会才道:“送的人我自己来选。”

李菡瑶盯着他轻笑,然笑意不达眼底,令她少了分明朗,多了些莫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悦耳——她道:“再说一次:败军之将,没资格提条件。”

范大勇一滞,竭力隐忍。

李菡瑶道:“你不必担心眼下,还是想想离开后如何保命吧——十日之内,我必取你性命!”

没有声色俱厉,却令范大勇心生恐惧和紧张,连赵朝宗也摄于这威压,没再出言阻拦。

范大勇被藤甲军带走了,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属下常来等三人,不离不弃地护着他。

赵朝宗虽未再拦阻,却诚心不让范大勇好过,不等他们跨出院门,就故意高声问李菡瑶:“李妹妹,你真有把握在十日内取他的性命?这家伙阴险的很呢。”

李菡瑶道:“这个就不劳赵兄操心了。我打发了他,是有要事跟赵兄和诸位商议,事关江南安定。”

赵朝宗忙问:“什么事?”

众人也都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注视廊下那个男装打扮的少年,盯着那浓密睫毛包裹的乌黑杏眼。

刚跨出刘家的范大勇听见这话,脚下一个趔趄,然后闷哼一声,装作伤势不支——其实他也真扛不住了——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背后门内声音。

就听李菡瑶道:“王兄派赵兄来江南,为的是什么,赵兄没忘吧?现范大勇兵败,你我该同心协力,确保江南安稳安定,全力支援北疆战事,驱逐入侵外敌!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人再敢如范大勇一样兴风作浪,杀头是最轻的,祸及满门的时候,休说我李菡瑶心狠手辣!”

藤甲军踢了范大勇一脚,“别磨蹭,快走!”

范大勇垂眸,遮住了眼中寒光。

刘家院内,李菡瑶面容冷肃,杏眼带煞,浑身散发煌煌天威,杀机凌厉的话语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震住了一干官员商贾,谁也不敢反驳。

这一刻,她如凤鸣九霄。

众人都看向赵朝宗。

赵朝宗也凛然道:“不错!一切以北疆战事为重,确保江南安稳安定,谁敢,小爷抄他家,灭其族!”

第513章 喜事和丧事并行

李菡瑶又看向颜贶,问:“颜将军呢?”

随着她问,众人又转向颜贶。

颜贶心中一动,想自己虽然是靖海大将军,却是鄢芸捉来的俘虏,败军之将,有何资格在这样场合插手和左右江南未来局势?他眼角余光扫向鄢芸。

鄢芸含笑不语。

颜贶稍稍定心,这才细想李菡瑶刚才一番话,以及赵朝宗坚定附和,不禁出神:李菡瑶竟与王壑不谋而合——不,这根本就是他们共同谋划的结果!

李菡瑶也不催他,静等他表态。虽然她没来得及跟鄢芸通声气,但见鄢芸从容不迫,便知景泰府一战必定是颜贶输了,所以,她并不担心颜贶不附从。

赵朝宗见颜贶不出声有些着急,暗想“王纳哥哥不是早有书信给他吗?这模样,难不成也叛变了?”于是笑道:“颜将军不用说肯定是要以江南稳定为上。世子和王纳哥哥早来信叮嘱过了。是不是颜将军?”

颜贶惊醒,目光一凝,沉声道:“不错!一切以北疆战事为重!颜贶定会和赵公子、李姑娘携手安定江南!”

李菡瑶欣然微笑——

大局已定!

鄢芸赞道:“大将军高义。”

颜贶忙道:“不敢当姑娘赞。”说着抱拳躬身,看鄢芸的目光感激中带着些许羞愧。

他羞愧的是:若一早就听王壑的,何至于败给鄢芸,成了人家俘虏!李菡瑶和鄢芸大度不提,只逼他答应联手安定江南,兜兜转转的还是这个结果。

鄢芸眨眨眼,示意他安心。

李菡瑶又环顾阶下众官员,仿佛巡视江南三州二十八府一百三十六县的山水城郭和万千百姓,再问湖州巡抚温士杰、布政使段存睿,“你们呢?可有异议?”

众人一齐摇头,都无异议。

范大勇败落后,李菡瑶和颜贶成了江南最强的势力,颜贶背后还有玄武王和王氏一族支持,双方联手安定江南,谁敢有异议?就有,也是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示人,以免招致杀身之祸。范大勇就是前车之鉴。

李菡瑶道:“好!请各位进屋说话。”说罢侧身让开,微微欠身,伸手延请众人。

总算可以坐下商议了。

众人忙鱼贯而入。

赵朝宗拉着颜贶率先而行,温士杰、段存睿等官员紧随其后,这些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小心思:抢先进去,不能让李菡瑶主事、占据主位。

李菡瑶并未留心,见人进的差不多了,转身对刘嘉平道:“刘兄是主人,还请刘兄费心张罗和安排。”

刘嘉平忙笑道:“这个愚兄当仁不让。”

李菡瑶又转向刘诗雨,微笑道:“今日姐姐大喜,不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姐姐的好事——”见刘诗雨脸儿红红的欲言又止,忙丢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宽慰道——“放心,新郎即刻就来了,小妹早安排人救了林秀才和他母亲,已经送回家去了。这就让人接他们过来。”

说着吩咐凌寒去接人。

又吩咐观棋:“刘姐姐是新娘,一切事都不能烦她。你即刻安排人去各绣坊、成衣铺子挑选合适的新郎吉服,叫人伺候林秀才梳洗装扮,帮林家张罗安排一应成亲拜堂事宜……”她一面说,观棋一面答应。

然后,凌寒观棋都领命去了。

刘家夫妻父子母女都十分满意,劫后余生,还能得如此结果,他们真心欢喜,笑容满面。

李菡瑶又道:“还有一事先告诉刘老爷和刘兄。”

刘嘉平忙问:“什么事?”

李菡瑶真诚道:“死者为大,欧阳姐姐双亲不幸离世,她自己又身受重伤,无法出面理丧,我打算替她张罗。待会大事一了,还要请在场各位先去欧阳家拜祭,丧事喜事难免有冲突,还望刘老爷和刘兄海涵。”

刘老爷确实不大痛快,又无法拒绝,只能装作伤势不支,也不出声,让儿子出面应对。

刘嘉平急忙道:“这应该的。死者为大,我们活着的原该退让,让他们先。李妹妹不用顾忌。”

刘诗雨忙也表白了一番。

相比欧阳家家破人亡,怎么说刘家都算幸运的了,这门亲事也是适逢其会,又何必不大度些。

李菡瑶点头道:“贤兄妹宽厚。”

又命人叫了胡清风过来,大家一起进屋,且不理众官商侧目,而是朝坐在堂下玫瑰圈椅内的欧阳薇薇走去。

欧阳薇薇经过大夫诊治,虽性命无忧,眼下却不宜挪动,此其一。其二,欧阳家只剩下她了,她须得撑起欧阳家族,她支持着不肯去,是想观望大势的意思。

段烈正守在欧阳薇薇身边,见李菡瑶径直走过来,以为是来问候欧阳薇薇的伤势,忙站起来。

李菡瑶先问候了欧阳薇薇几句,见她还能支持,便诚恳道:“眼下妹妹要同各位大人商议大事,欧阳家不能没有人在场,还要委屈姐姐再坚持一会。至于伯父伯母的丧事,姐姐若不介意,妹妹便帮着料理如何?”

欧阳薇薇见李菡瑶如此重视她、重视欧阳家,十分感激,自当坚强,因含泪勉力欠身谢道:“妹妹能帮忙我当然放心。姐姐先谢过妹妹,给妹妹添麻烦了。”

李菡瑶忙道:“咱们世交,原该帮忙的,姐姐不嫌我多事就行。眼下先这样……”

她征求了欧阳薇薇意见,交代胡清风先带人去收殓欧阳老爷和欧阳太太,预备丧事所需之物,等她这边事了,再同欧阳薇薇一起送灵柩回欧阳家治丧。

欧阳薇薇见她安排周密,并不耽搁丧事,也未撇下自己不让参加这聚会,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胡清风便领命去了。

一时间,刘家门口进进出出、人来人往,或喜笑颜开,或肃穆交代,丧事和喜事同时进行,都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刚进行了一场官匪厮杀和冲突。

李菡瑶安排了这两桩事,才转向堂上,一转身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众人视线焦点。

她并不在意,妙目一转,便将堂上形势看个清楚,不由好笑:只见颜贶坐在上首右侧,下面依次是赵朝宗、段存睿等官商,都坐在右侧;而左边却空着,显而易见是留给李菡瑶一帮人的,可是左侧首位却坐着温士杰。

看来,刚才他们抢位置了。

这是成心压制李菡瑶。

李菡瑶笃定这点,却没有表现出不满和尴尬,笑眯眯地率领鄢芸、方勉、火凰滢、郑若男等一干人向左边行去,她自己径直走向温士杰。

众人都盯着她,看她怎样。

温士杰紧张垂眸,装糊涂。

第514章 李菡瑶雷霆出击

刚才,赵朝宗的确抱着抢占主位的心思,他自己不好坐首位,便强推颜贶坐在右上首。

颜贶也想着绝不能让李菡瑶主导局势,虽然他输给了鄢芸,但在这件事上,他绝不肯相让。他又想,赵朝宗是从京城来的,奈何没有官职,年纪又小,自己即便让他只恐他不能服众,于是半推半就坐了右边主位。

坐定后,两人又看向左边主位。

这个也该霸占了!

赵朝宗便看向温士杰等人。

众官员却无一人肯上前。

坐在主位固然风光,但也意味着麻烦,眼下这局势,除了李菡瑶和颜贶,谁敢坐在上首?若无能力和实力,便是巡抚坐了,也驾驭不了局面。

于是,众人纷纷往下排。

还好,大多都坐在了右边。

这意味着,江南大部分官员都肯遵从颜贶和赵朝宗的统领,也即表示投靠了玄武王。

只有三四个小县令坐在左边。

众人便明白了:这定是李家扶持起来的官儿,今天算是过明路,公然追随李菡瑶了。

赵朝宗见这情形,精神振奋,却又不太满足,当下强拉着温士杰,硬将他摁在左边上首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大人乃湖州巡抚,该坐这里!”

温士杰眼中闪过惊慌。

他可是李菡瑶的人!

可是赵朝宗不给他机会推辞,已经转身回头,在颜贶下面坐了;再下手便是段存睿;再往下是江南织造局的曹大人,然后依次类推,按官职大小往下排。

温士杰内心竭力挣扎,身子就像粘在雕镂精美的紫檀靠背椅内,要起来却起不来。

他是想坐主位的。

他想脱离李菡瑶的掌控!

他没脸说自己被李菡瑶辖制,硬着头皮坐在那,心里给自己鼓劲:有颜将军和赵少爷在这,还怕什么李菡瑶!本官就坐了,看李菡瑶来能怎样。

李菡瑶安排完事,转脸便看见堂上严阵以待,愣了下就笑起来,面上不见一点恼怒之色。

她便朝温士杰走去。

温士杰见她不疾不徐走来,感觉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上,距离越近,脚步越重。温士杰正襟危坐,直挺挺地扛着,视死如归地想:“当着人,她还敢逼本官下堂不成!她若敢,必犯众怒。本官何惧之有?”

越自勉,越紧张。

他眼角余光内,身穿大红锦袍的李菡瑶就像一团火逼近,他甚至感受到灼热的侵袭。

李菡瑶走到厅堂上方,距离温士杰还有两步,忽然停下来,站定,转身,面朝堂下。这个距离,正好将颜贶和温士杰挡在身后,却正对堂下所有人。

赵朝宗感觉不妙。

温士杰悬了半天的心没有着落,难受万分。

李菡瑶看着鄢芸、方勉等人走到左边,分别坐了,连欧阳薇薇都不顾段烈阻拦,示意照看她的人将她连椅子搬到左边,挨着刘诗雨的座位,才轻轻咳了一声。

众人为之一静。

赵朝宗不愿李菡瑶掌控局面和气氛,故意问:“李妹妹有什么话说?怎不坐下说?”

李菡瑶瞅他一眼,随即转开,环视堂下众人一圈,道:“是有些话——安定江南不是件容易的事,空口白牙可安定不了,须得整肃吏治、惩治贪官酷吏,再任命清廉贤能之官员,方能造福百姓,安定江南。”

说罢,如愿以偿看见众人齐齐变脸,不由满心愉悦地笑了:坐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掌控局面。

赵朝宗警惕问:“你想怎样?”

也不叫妹妹了。

李菡瑶正要回答,就听身后道:“李姑娘坐下细说。”她回头一看,只见温士杰堆着笑脸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满脸殷切地请自己坐,如对上官。

眼看李菡瑶对江南官场下手,温士杰懊悔不已:他早跟李菡瑶是一条船上的人,李菡瑶得势,他也跟着得势,为何要摆脱她?争持之下,受伤的肯定是自己。还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于是他急忙起身让座。

赵朝宗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方勉、火凰滢、刘诗雨等也都诧异,询问地看向鄢芸。

鄢芸淡笑不语。

李菡瑶没空追究温士杰见风使舵的行为,也不甚在意,认真道:“大人是湖州巡抚,该坐这主位。”说罢依然回头面朝堂下,继续进行她的整合大计。

温士杰无措的很,略一思忖,又坐了。这回心态不同了,想着自己替李菡瑶占个主位。

李菡瑶这才对赵朝宗道:“赵兄忘了皇城兵变时,清除了多少官员?不然京城局势能这么快稳定?江南也是一样。废帝亲小人、远贤臣,纵容了无数像潘梅林一样的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猖獗嚣张,若不清除,必生大患,更有甚者,像范大勇勾结废帝余孽,图谋复兴大靖。”

赵朝宗听后,大眼骨碌转。

王壑派他来江南,是要协助靖海大将军颜贶收服李菡瑶,平定江南。他再想压制李菡瑶,也不能不顾大局。况且李菡瑶说的有理,他无法反对。

他便问:“如何清除?”

他更想问“清除谁”。

李菡瑶目光缓缓从一众官员脸上滑过,看得他们紧张难受,这种如待宰羔羊一般的感觉,令他们觉得耻辱和不甘,又无法抗拒,因为连赵朝宗也赞成。

李菡瑶提名道:“曹大人!”

江南织造局的曹大人顿时面如死灰,绝望地看着李菡瑶,终于还是逃不过吗?

赵朝宗问:“曹大人怎么了?”

他可不能任由李菡瑶排除异己。

李菡瑶盯着那风度儒雅的中年官员,轻笑道:“曹大人初来江南,便以李家造反为借口,将跟李家有买卖来往的小商家查抄了几十家,污蔑他们是李家同党;这次又与范大勇联手,将与郝凡有来往的商家抄了十几家,弄得人家破人亡,敛财无数,手段狠辣。证据呈上来!”

曹织造,她第一个要铲除!

当初,简繁身为钦差,已经作主将李家工坊拍卖了,这曹大人上任后,等不及慢慢搜刮,便想了这么个“来钱快”的法子,借着李菡瑶造反的名义敛财。

李卓航暗暗收集证据,为的就是今天,随着李菡瑶高声吩咐,听琴捧着一沓文书走上堂。

另有一干人证、物证。

第515章 鄢芸出任知府

赵朝宗将要问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示意湖州布政使段存睿、按察使董大人等人查验物证、审问人证。

李菡瑶当然不会任他们慢慢审,那太耽搁时间了,她强势插手,因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她便雷厉风行地定了案,当场罢了曹大人的官,拖出去明正典刑,并命人查抄织造府府邸,将助纣为虐的曹家亲眷拘押。

曹大人是被押到大街上行刑的,好让江南的老百姓看见贪官的下场,以及李菡瑶的魄力。

刘家门前,街市口,曹大人就像耍猴的一般,被许多百姓围观、指指点点,评论他从高高在上的江南织造官沦为阶下囚,满心羞愤难忍;等看见儿子侄儿也被押来,也要砍头,终于崩溃,不顾一切冲刘家大门内喊道:“李菡瑶,你这个妖女!你逆天而为,要遭天谴的!”

行刑的藤甲军听了发怒,用刀背敲了他一下子。

曹织造依然不屈地叫喊,这一刻,他英勇无畏。

胡清风制止敲打的藤甲军,道:“让他骂!”正要借他口为姑娘扬名呢,越骂姑娘越出名。

试想,别人不敢杀的贪官,姑娘说杀就杀了,百姓能不敬佩、爱重姑娘,进而拥戴姑娘吗?

这是收获人心的好机会!

牛贩子流露出算计的目光。

果然,百姓听曹大人骂李菡瑶,顿时不干了,纷纷朝他“呸”吐口水、扔东西,说“狗官罪有应得”、“李姑娘杀的好”、“李姑娘是青天”等等。

胡清风越听越高兴,拖着不下令行刑,想等来人多一些,把影响扩大一些,效果便更好。

有人等不及,问:“怎还不砍?”

胡清风高声道:“大伙儿别急,还有呢。等齐了一块儿砍。黄泉路上,也好让他们结个伴。”

百姓听了开怀大笑。

这实在是件畅快的事。

李菡瑶杀贪官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霞照城内传开了,无数的百姓涌到刘家这条街上看热闹,甚至传到景江码头,引得过路行船靠岸瞧热闹。也不光是看热闹,须知这一杀,影响的是江南的局势,谁不关心?

这且不说,再回到刘家厅堂上,曹大人被押出去后,接着是景泰府的知府和县令,被罢官。这二人原不曾来,因为他们要跟宋平联手对付李家,宋平死后,鄢芸派人将他们给绑来了,直接押去街上等候行刑。

再下一个就是霞照的齐县令。

审完湖州,接着便轮到临湖州,临湖州的巡抚首当其冲被拉下马,接着是下面知府、县令……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官员落马、被查抄问罪,不但不能阻挡,且担心自身,两股战战。

赵朝宗也无法阻挡。

证据确凿,他要怎么拦?

这样的官儿留着是祸害!

乱世人命如草芥,乱世的官儿也没保障。这些官员虽然罪大恶极,但依照正常的审理章程,怎么也能扛些日子,此刻却被李菡瑶以雷霆手段处置了。

李菡瑶准备再充分,这一番大清洗也过了一个多时辰。杀了官,就得补上,不然谁来治理民政经济?

首先,她任命鄢芸为景泰知府。

赵朝宗霍然站起,断然道“不行!”

他终于可以阻拦李菡瑶了。

杀贪官可以,只要查明罪行属实,他绝不会为了压制李菡瑶而不顾大局,也不会手软,但李菡瑶想要借此机会安插自己人,那万万不行!大靖虽亡,朝堂还在,吏部还在,李菡瑶休想绕过吏部,让女子出仕为官。

不但赵朝宗,段存睿等纷纷附和,之前拼命缩头的官员们仿佛活了过来,群起反击李菡瑶。

李菡瑶纤手轻轻一摆,等人群静下来,才问赵朝宗:“为何不行?”问的很认真、很诚恳。

赵朝宗大眼睛忽闪忽闪。

为何不行呢?

李菡瑶问的认真,他须得说出一番理由来才行。这理由还要冠冕堂皇,能站得住脚。“女子不能做官”这点不能提,李菡瑶都造反了,才不会管这个。

他便用心想措辞。

赵朝宗和方勉都是将门虎子。从外形上来比,方勉身材修长、矫健如豹,脸面俊朗,“玉面修罗”的称号最适合他。而赵朝宗蜂腰猿臂,轻灵如猿,又聪慧,浓眉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如猿猴一般灵活,便是坐在那也手脚不安分,忍不住动来动去,像猿猴一般淘气。

赵朝宗眼珠转了无数转,才正色道:“官员任免,是一件极严肃的事,需慎之又慎。这些官员——”他指着段存睿等官员,猿臂划拉个大圈——“谁不是十年寒窗苦,然后参加科举,经过会试殿试才选拔出来,然后入仕为官的?不说他们,便是梁大人,身为女子,是你们最敬佩的人,那也是经过了科举入仕的。谁是随便指任的?”

众人忙不迭点头。

李菡瑶从容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赵兄说做官必须科举入仕,那王纳呢?张世子呢?赵兄你自己呢?”

赵朝宗道:“我们没做官。”

李菡瑶道:“是没做官,但王纳在皇城兵变后,坐镇皇宫,指点天下,连谢宰相都听他的,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的什么?他不是还派赵兄来了江南么!赵兄坐在这里,对江南官员任免指手画脚,又凭的是什么?”

赵朝宗哑口无言,默了半晌才傲然道:“我哥才华横溢,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他要考科举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李菡瑶把手朝鄢芸方向一伸,笑吟吟:“鄢姐姐是江南第三才女,若无天赋和才学,梁大人怎会赏识她,收为弟子?若开科举,她未必不能高中。”

赵朝宗说她不过,心下急速想主意:看样子是拦不住鄢芸为官了,不如退一步。鄢芸是梁大人弟子,又和鄢苓是同胞姐妹,鄢苓可是在我们那边,将来收服李菡瑶,没准就能用上她,眼下先卖她一个人情……

想到这,赵朝宗看向鄢芸。

这一看,心又被狠狠撞了下。

他忍不住的就要答应,却听见李菡瑶问:“颜将军觉得,鄢姑娘可有能力胜任景泰知府?”

第516章 乱世女人

赵朝宗总结了一大篇理由,譬如形势迫人,譬如此事关系大局,以及从长远考虑等等,最终接受了鄢芸出任景泰知府的任命。总之他都是一片公心,没有私情。

谁知李菡瑶又问颜贶意见。

赵朝宗与李菡瑶在京城一番交集后,自认为看透了她本质,对她是又敬又畏又不屑,嫌弃她,又防着她,一听她征询颜贶意见,顿时满腹狐疑:这丫头为何单单问颜大将军?难道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不由警惕地竖起耳朵,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且看颜贶如何回答。

坐在主位的颜大将军终于引来上下瞩目,连李菡瑶都侧身,面对各种目光,他神情僵硬。

他很清楚李菡瑶为何问他,因为他败给了鄢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鄢芸的能力,他若承认,比一切言辞都更能反驳赵朝宗;他若推脱、保持沉默……话说回来,他能推脱得了吗?李菡瑶正虎视眈眈呢。

他不说,李菡瑶必要说!

鄢芸也不会缄默。

颜贶忍不住看向鄢芸。

鄢芸很平静。

刚才李菡瑶任命她为景泰知府,她没有忸怩窃喜,被众人激烈反对也未生气,仿佛都在意料之中。

颜贶情不自禁想起来的路上,两人在船头的一番谈话。

鄢芸说,她虽跟梁心铭学了为官之道,但从未想过出仕,然家破人亡给了她这个“机会”,为继承父亲遗志,她要出将入相、光耀门楣。他问她为何不助王壑却助李菡瑶。她说,王壑不能帮助她出仕,但李菡瑶能。

当时,他就理解她了。

他相信她的能力,胜过在座许多男子,必能治理好景泰府,为了江南的安定,他该点头。

颜贶立即有了决断,他身为男儿自有傲气,既败给鄢芸就敢承认,况且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住一世,此事迟早会传扬开来,不如自己坦承痛快。

他抬眼目视众人,郑重道:“鄢姑娘有这个能力!”

赵朝宗一跳起来,质问:“你也投靠李菡瑶了?”

颜贶摇头道:“没有。”

赵朝宗道:“那你为何帮她?”

颜贶道:“因为——”他顿了一顿,便决然道——“就在昨天,本将军率两万水军往景泰府,想趁着范大勇副将宋平攻打李家太平工坊时,渔翁得利,结果败给了鄢姑娘。宋平也败了,被鄢姑娘设计引入天青山天鬼峰下,炸死了。在下是被鄢姑娘俘虏来霞照的。”

死寂,死一般寂静!

段存睿等官员是呆滞。

火凰滢等人是惊喜。

鄢芸冲颜贶点点头,赞他坦荡磊落,面对众人目光,她也从容以对,把雀跃压在心底。

赵朝宗满脸不可思议,问颜贶:“范大勇那些禁军呢?你那些水军呢?”不会都被鄢芸和胡齊亞给杀了吧?赵朝宗感觉心底直冒寒气,身上凉飕飕的。

颜贶道:“都俘虏了。”

赵朝宗道:“那么多人如何俘虏?”

颜贶沉默地看向鄢芸。

他也很想知道缘故。

可惜鄢芸没告诉他。

赵朝宗咬牙又问:“胡齊亞呢?”一想到鄢芸设计,胡齊亞执行,他就生出一股无名火。

颜贶道:“还在景泰府。”

李菡瑶妙目一转,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她轻轻一笑,打断胡齊亞和颜贶对话,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来,问道:“鄢姑娘出任景泰知府,可有人不服?”

段存睿等都沉默不语。

很显然,景泰府已经被鄢芸和胡齊亞占据,成了李菡瑶的地盘,他们不服也不行,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支持女子为官,若能反抗,他们绝不让步!

段存睿欲言又止,对没有把握的事,他谨言慎行,否则徒惹人生厌。他便希冀地看向赵朝宗。——赵朝宗非江南官员,身份超然,且年少冲动,就算言语鲁莽也在情理之中,李菡瑶看在王壑面上,必不会怪他。

赵朝宗本就要答应的,被颜贶插了这一节,这人情眼看落空,忙补救道:“鄢姑娘师从梁大人,才智超绝,我等信服。”言下之意,换其他人就不行了。

段存睿绝望闭目。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认命吧!

鄢芸站起来,冲众人微微欠身,道:“多谢各位信任,鄢芸必不负李妹妹和各位重托。”

赵朝宗忙道:“鄢二姐姐不必谢。这是二姐姐凭自己的能力争取来的。”他再次提醒李菡瑶:鄢芸可以为官,其他人则休想,别再出幺蛾子了。

李菡瑶仿佛明白赵朝宗的心思——其他人不行?不,今天她要任命的女子可不止鄢芸。

乱世女人,当崛起!

她先任命鄢芸,自有一番深意在里头:她算准了赵朝宗迫于无奈,看在梁心铭和鄢苓份上,会顺水推舟答应,卖鄢芸一个人情,图谋将来策反鄢芸;还有颜贶,既输给了鄢芸,还想隐瞒?他就是鄢芸能力的人证。因此两点,鄢芸出任景泰知府便顺理成章。鄢芸被认可,获得了良好开端,火凰滢等女出仕还能阻得住吗?

今天,她要开历史之先河。

今天,必将载入史册!

她轻咳了一声,接着道:“段烈为景泰县令。”说罢看向段存睿,似乎征求他的同意。

段存睿父子均呆滞。

这太出乎意料了!

赵朝宗刚结识段烈,知他是段存睿的儿子,正求娶欧阳薇薇,敏锐察觉李菡瑶拉拢段家父子之意,且安慰了在场官员,表示她没有任人唯亲。

赵朝宗首先附和。

段存睿忙也点头。

其他人都一致附和。

虽然李菡瑶主掌局面令他们不舒服,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刚才处置了那么多官员,空出一批职缺,双方都抢着安插自己人,能安插一个是一个。

他们想:鄢芸已任景泰知府,段烈为县令,便如在鄢芸身边安插了一枚棋子,可将景泰府的一切动静都传递给段存睿,免得鄢芸独揽大权。再者,跟战胜靖海大将军的鄢芸相比,段烈确实稍逊一筹,若非赶上乱世,连县令也坐不上,因此大家都认可了李菡瑶这任命。

李菡瑶早知这个结果,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她笑吟吟地扫一眼众人,立即转入下个议题。

她道:“刘姑娘为江南织造局织造主官,欧阳姑娘为织造局长史官……”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毫无意外的,招致一片反对。

第517章 女人花,食人花

段存睿跌足道:“荒谬,荒谬!”

其他官员也都叫“荒谬!”

除了“荒谬”二字,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词语来表达他们震惊、痛恨和不满的心情。

震惊礼制的崩溃。

痛恨李菡瑶颠覆礼制。

不满李菡瑶专横。

赵朝宗皮笑肉不笑道:“李姑娘,这是否太儿戏了?这是安定江南的诚意吗?妹妹干脆把太平工坊的女工都拉出来做官算了。”他气得也不叫妹妹了。

刘家父子兄妹则惊喜、不安。

刘老爷做梦也没想到李菡瑶会如此重用女儿。女儿能做织造官,儿子想必也不会差。他很后悔没有听从儿女的话,从一开始就支持李菡瑶。儿子说的对,横竖都是造反,支持李菡瑶才能令刘家获得最大利益;若投靠玄武王,而玄武王麾下人才济济,豪门世家不知多少,刘家放在其中实在不显,未必能得重用。惊喜之余,他又担心李菡瑶抵不过玄武势力的反对,刘诗雨的任命无法达成。他紧张地盯着李菡瑶,无比期待她强势,再强势些,真正掌控江南。

刘嘉平和刘诗雨亦是如此。

面对群情激愤,李菡瑶一反刚才任命鄢芸时的耐心和淡定,态度十分强硬,且霸道。

她犀利道:“两位姑娘怎就不行?那谁行?是刮下江南一层地皮的潘梅林还是破家的曹振华?”

段存睿道:“这两人不好,还有别的人,吏部候缺的官员多的是,难道都是贪官?”

李菡瑶强横道:“眼下谁来也不行!”

赵朝宗追问道:“这是何故?”

段存睿也逼问:“姑娘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李菡瑶若敢承认,将得罪天下文人士子。

李菡瑶不上当,冷静道:“非是不信他们人品。霞照是江南最繁华重镇、纺织中心,历年来,每一任织造局主官都用尽心机替背后主子搂银子。眼下乱世争雄,各为其主,我绝不容他人染指这块。谁来杀谁!”

她的决心不可撼动!

少女用清脆的声音和娇俏的语态展现杀机,不但没削减其威势,反而令赵朝宗等人彻骨发寒。

少女绝美如花!

却是一朵食人花!

段存睿强压心头不适,冷笑追问:“那姑娘用这两个人就没有私心?就不搂银子了?”

李菡瑶傲然道:“刘家和欧阳家都承诺全力支持我李菡瑶,方老太爷也进献了方家历年来收藏的几千万财富。李家富豪,刘家富豪,欧阳家富豪,方家富豪,争霸天下,我李菡瑶不缺银子!任命刘姑娘和欧阳姑娘为织造官,为的是稳定江南经济,稳定纺织行业,稳定农桑!

“江南织造局主官的职权不涉当地军、政、民情,该以内行人担任。刘姑娘和欧阳姑娘一个是刘家少东,一个是欧阳家少东,不但善治理经济人事,且熟知纺织行内规矩和农桑民情,她们不合适,谁合适?”

刘老爷叫道:“刘家全力支持!”

李菡瑶越强势,他越心安。

一高兴,便想为李菡瑶助威。

他一激动,挣裂了脖子上伤口,血迹便渗了出来,染红了缠裹的白布,吓得刘诗雨忙制止他。

欧阳薇薇也强忍伤势,也助威道:“欧阳家全力支持。”这是欧阳家奋起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方勉笑道:“方家二房全力支持。”

他看着李菡瑶,目光敬佩,心情复杂。李菡瑶之前谨慎异常,百般推辞太爷爷的投靠;一旦接纳了,便再不容他们退缩,将方家进献财富公诸于众,等于将方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们便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李菡瑶正将她的魄力和胸襟一点点展现,远比他道听途说的要丰富多姿,他应接不暇,又喜又忧。他爱这样的李菡瑶,所以喜;爱上了便患得患失,所以忧。

赵朝宗等人皆震动,被李菡瑶打击懵了,“李家富豪,刘家富豪,欧阳家富豪,方家富豪”,李菡瑶集四大富贾支持,财力雄厚,令他们恐惧。

赵朝宗狠狠瞪了方勉一眼。

方勉笑着对他眨眨眼。

赵朝宗气得收回目光,不理他,转向李菡瑶,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问:“若我们坚决不应呢?”

李菡瑶意味深长道:“赵兄,这可由不得你。”

段存睿追问:“此话何意?”

赵朝宗心一紧,试探道:“你想开战?”

李菡瑶肃然道:“眼下北疆战事吃紧,咱们怎能内耗呢!若你们坚持,别怪本姑娘翻脸,说不得要用强硬手段将你们都扣押了——”赵朝宗一跳起来,刚要抗议,被李菡瑶抬手制止,抢道——“我自会致函王兄,解释缘由。说好的以大局为重,我量才为用,是你们墨守成规,不依不饶,这样如何安定江南?王纳和张世子若不信我,若要战,怎会只让你带亲兵来江南,张世子怎不派兵给你?”

赵朝宗坐下,面色阴晴不定。

段存睿也沉默了。

他们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玄武势力主要在京城、在西北,又因为要抵抗安国入侵,无暇派兵收复江南,只能暂且稳定江南,将来再缓缓图谋。而江南是李家势力范围,李菡瑶雷霆出击,击败范大勇、震慑了靖海大将军,正以势不可挡的势头雄霸江南,进入江南官场。

李菡瑶肯坐下来同他们商议,一是因为同王壑达成协定,要以大局为重;二是她顾忌前朝余孽和玄武势力,也想以怀柔的手段,缓缓图谋江南。

意识到这点,段存睿改变了想法,眼下必须以大局为重,不能逼急了李菡瑶,导致双方翻脸……

他便转向赵朝宗。

赵朝宗也正权衡利弊。

还有颜贶,自从坦承败给鄢芸后,自愧难当,便不大插话了,此时却焦急地对赵朝宗使眼色。

段存睿和赵朝宗碰头嘀咕起来。他们商议道:既然挡不住李菡瑶进入江南官场,就别拦了。江南织造局的主官不涉军政,就让刘诗雨和欧阳薇薇担任好了。这次霞照之战,落马的官员何止一个,还有许多重要空缺呢。

商议定,二人重新坐正了。

赵朝宗道:“就依李妹妹。”

李菡瑶微微一笑——

又安插了两个女子!

刘家父子眼中迸出惊喜的光芒。

段存睿见不得他们高兴,存心不良地看向刘老爷,讥讽道:“看来,李姑娘爱任用女子。你这儿子白养了。”

第519章 颠倒众生的火姑娘

赵朝宗:“……”

他想说“没有”,可是却张不开口。火凰滢有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有李菡瑶支持。

赵朝宗恨的牙痒痒的,恨不得生出十八般武艺,将李菡瑶镇压了,绑去送给他王纳哥哥或者世子哥哥,反正他自己是不会要的——那就是个魔女!

可眼下他还斗不过魔女。

他还要仰仗小魔女。

他该怎说呢?

他静下心来细想。

李菡瑶不容他细想,紧逼道:“简繁是两榜进士,官至宰相,有没有能力?虽然我不喜欢他,然他确有能力。皇城兵变时,火姐姐扣押了简繁,化身为宰相,坐镇京都府衙,发号施令,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民心。便是简繁本人在那种情势下,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只怕会选择明哲保身,而不是安抚民众。这足以说明火姐姐的能力!”

火凰滢听得心情激荡,暗想:姑娘不曾退缩,我怎能不战而退?该迎难而上才是;再让姑娘瞧瞧我的手段,证明她没看错人。姑娘信我,我此生必不负她!

又听段存睿道:“她便有能力又如何?以她的身份为官,简直荒谬之极,贻笑大方!”

李菡瑶嘲弄道:“刚才那么多贪官,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也没听段大人说他们荒谬,嘲弄火姐姐倒义正言辞。火姐姐——”她冲火凰滢招招手——“你过来告诉他们,什么才是荒谬,什么才是贻笑大方!”

这样的时刻对火凰滢来说是难堪的,李菡瑶原不该把她推到人前来,应该将她护在身后。然李菡瑶素来出人意表,她提携女人、重用女人、维护女人,却绝不会把她们护得密不透风,那跟养在深闺有何差别?她要鞭策出她们的自强之心,使她们敢于直面风雨。

火凰滢便站了起来。

众人立即被她吸引。

火姑娘想:他们没说错,我就是风尘女子。风尘女子就要有风尘女子的样子,别装什么清纯。

她娇笑着扫视众人,放出全部手段,媚眼如丝,勾魂摄魄,款款走向段存睿。二月虽春寒,却也脱去了厚密冬装,换上了春装,华贵的紫色软缎,将她火辣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短短几步路,愣是被她走得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众男人眼都看直了,禁不住血气翻涌,只有方勉、段烈、赵朝宗、裴本几个少年稍好些,因为年少,又才情窦初开,况且心上人正在跟前,看见火凰滢这样子,不禁面红耳赤,心里都骂“妖精”,都不敢再看。

其他官商就不成了,都是在官场和商场打滚的人,迎来送往之际、案牍劳心之余,难免去欢场打滚,如何能抵得住火姑娘这番撩拨?仿若被她控制了。

要说火姑娘容貌确实美,但这堂上的美女可不止她一个,李菡瑶、鄢芸、郑若男都是绝色,刘诗雨和欧阳薇薇稍逊一筹,那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几女都不如火凰滢魅惑众生。

李菡瑶气质最难形容:天真中暗含狡黠,狡黠中不失果断,果断中带着狠辣,狠辣时又不忘仁义。看似天真烂漫,行事却大气磅礴,常展现与年纪不相符的智谋手段和胸襟气度;观之如小家碧玉般惹人喜爱,爆发时如女皇光芒万丈,真真一言难尽、难描难画。

鄢芸小小年纪便具备了几分梁心铭的风采,美的优雅、从容,观之令人肃然起敬,不敢生亵渎之心。

郑若男便古板多了,许是长期钻研火器制造的缘故,跟木头和铁块打交道多了,情绪不外露,言谈举止便不大显露少女的朝气,更不要提什么风情了。

跟她三人比,刘诗雨和欧阳薇薇更稳重含蓄。其中,刘诗雨还不时显露刚强的一面,女少东名副其实;欧阳薇薇则十分内敛、低调,与一般闺阁女儿无两样,也因此,她一直隐在欧阳老爷背后,名声不显。

唯有火凰滢,性子火热,又擅风情,又极具才情,她将这风情、才情和美貌结合起来,将诱惑力发挥到极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颠倒众生。

段烈眼看她走向父亲,唯恐父亲被她迷惑,站起来喝道:“妖精,你想干什么?”

这算是当头棒喝了。

段存睿素来心机深沉,再说他惦记着之前对火凰滢的攻击,因此还算能自持,没有晕了头。

火姑娘来到他面前,美眸盈盈焕彩,盯着他柔声道:“若我真靠卖笑断了案,那也是我的本领……”

段存睿不由一哂,满眼不耻。

火凰滢接着道:“大人说小女子身份不堪,你们又比我强多少呢?我还记得,当初简繁为钦差,审理江家灭门案时,这江南的官员唯恐被牵连,一个个使尽了手段,那个阿谀奉承的丑态,岂止卖笑,比卖笑更不堪!你们卖的是节操,卖的是自尊,比风尘女子更丑恶。”

段存睿笑容僵住,涨红了脸。

他也是那些官员中的一个。

段存睿怒道:“你、你……”

火凰滢扭身跟他错过,错过时,把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肩上,觉得手下男人身子一僵,不禁笑道:“段大人,你如此反对女子入仕,是怕我们吧?”

段存睿猛一侧身,甩开她手,怒道:“胡说!”

火凰滢道:“‘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大人既不怕我们,又瞧不起女人,何不让我们如愿?如果我们真如大人所说的无能不堪,这官必做不下去。到时岂不证实了大人的英明?当然,若我们这官做的比你们这些男人还好,把所辖之地治理得经济兴旺、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恐怕就要打你们的脸了。大人可是害怕这个?”

李菡瑶兴奋地笑了。

火姐姐总是让她惊喜。

赵朝宗、颜贶等人都无不暗叫“厉害”,都明白了李菡瑶为何坚持要重用火凰滢——面对众人阻拦,连鄢芸都不曾主动站出来,而她面对诘责和羞辱,却主动迎战。这个女子,必将成为李菡瑶争霸天下的强大助力。

段存睿道:“你真大言不惭!”

第520章 红尘男女

火凰滢道:“我何曾大言不惭?大人方才有句话说对了:我一身所学,皆是青楼所教,是为取悦男人所学。男人到我这里来追欢买笑,眼里看见的是美色;我则从男人身上学人情世故,甚至经济学问……”

段存睿默然,竟未再嘲笑。

这是一个青楼女子带泪的自嘲,谁若是嘲笑她,只会自降品格,衬托了她的高洁;再者,段存睿觉察出她这话里有文章,本能警惕,便没打断她。

就听火凰滢接着道:“……简繁确是个人物,不怪你们都奉承他。我就是跟他学的为官之道和治国之策。他曾在吏部、刑部任郎中,在地方上做过一任知府、一任按察使,后来又去了户部做尚书,后来又做宰相,可谓经验丰富,为官老道。你们不知道,自我到了他身边,便专门伺候他笔墨,帮他记录文字、草拟文书、签发手令——哦,那京畿防务便是我帮他执笔拟定的,后来便用上了。”

让青楼女子帮做公务?

简繁威严的形象瞬间崩塌。

段存睿对简繁印象不错,不由代简繁不平,忍不住就质问火凰滢:“既如此说,好歹简相也算你半个老师。你不感激他,就是如此报答他的?”

火凰滢笑道:“我怎没报答他?”

段存睿困惑道:“你怎报答的?”

火凰滢道:“我一入简府,便受他夫人和姨娘联手毒害。他查明了真相,悄没声地把那姨娘送回娘家,让她娘家人处置了,对外说是落水死的;对夫人却一句重话都没说。夫妻一体嘛,叨登出来,丢的是他的体面和官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相都自有他的准绳。”

她再暴简家内宅丑闻。

最后一句话,讥讽味十足。

官员们听后都不以为然。

这**,谁家没有?

这风流,哪个男人没经历过?

不过都隐藏着。

没暴露时,大家都是儒雅君子、儒门弟子;一旦暴露了……其实也没什么,落个风流名声而已。

火凰滢还在说:“……我把他迷晕了,关在柜子里,我就去替他做大事了。他最善明哲保身,若没被我关起来,那时候断没空理会百姓。他不敢做的,我替他做了。呵呵呵,他就在柜子里窝了一天一夜……”

她掩口娇笑,媚眼流波。

众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段存睿瞅着那美艳的女子,忽然后悔刚才骂她了。这种女人得罪不起呀,就像美丽的毒蛇。

火凰滢原本不想把她跟简繁之间的种种纠葛对外传扬的,可她跟着李菡瑶回江南,人还未到,各种流言蜚语已经在江南传开了,简直不堪入耳。

这手笔,除了简繁没别人。

这男人心机深沉的很,满口说如何爱她,不过是把她当玩物罢了。亏她还感激他将自己从那泥淖中拉出来,没要他性命,转头他就这样毁她名声,连李菡瑶也不放过。她还是太年轻了,不如他狠辣。

哼,他既不肯放过她,她也不再心软。这手段她也会,今日,管叫他身败名裂!

火凰滢心中冷笑不止。

面上,她却妙目一转,问段存睿:“大人,我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段存睿:“……”

段烈忽然笑道:“父亲,火姑娘这经历也算传奇了。李姑娘愿意用她,父亲何必做恶人呢!”

这是劝段存睿撒手了。

段烈之前一直未多说话,因为父亲在座,他不便太放肆;再者,欧阳薇薇也在场,且投靠了李菡瑶,他便不敢轻易开口,怕说错了引得欧阳薇薇不高兴。

待段存睿跟火凰滢对上了,段烈越听越不妥:

父亲这不是白得罪人吗?

针对火凰滢,争赢了没脸面,争输了更丢人。不过看这情形,父亲是争不过她的。这女人混迹风尘多年,心机手段都厉害的很,什么话都敢说。

再说李菡瑶那脾气,既然提出让火凰滢做霞照县令,便不会轻易退缩。父亲也是拗不过她的。还不如放手,等火凰滢上任再想法子。风尘女子做官,简直天大笑话,随便发挥发挥,便能生出无数事端。到时有她好受的。看她如何应对。岂不比现在争的面红脖子粗强?

段存睿出身低微,能混到这个官位,心机手段皆是一流,为人最圆滑,跟刚正不阿不搭边。他听火凰滢抖露简繁的丑事打击简繁,便后悔出头了。

儿子一劝阻,他便醒悟。

他便道:“本官多事了。李姑娘这一路走来,谁人能挡!看来这天下确实要变了,从此女人要翻身了。李姑娘不是造大靖的反,是造天下男人的反!”

说罢坐下,垂眸不语。

火凰滢立即道:“大人这话诛心!李老爷也是男人,李妹妹难道还能造自己父亲的反?李妹妹招赘婿,是为了撑起李家门楣,将来子嗣是要姓李的。比如刘姑娘她们——”她转向刘诗雨欧阳薇薇——“再青云直上,也是刘家的女儿,人们提起来只会夸刘家养的好女儿。”

刘老爷忙点头,又动了伤口。

段存睿没想到火凰滢反应这样快。他刚才那话确实别有用心:不仅将李菡瑶推到天下男人的对面,成了天下男人的公敌,还有一层用意,“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他既退让,索性便退个彻底,让火凰滢和李菡瑶得意、骄狂,最后一步步走向灭亡。谁知,被火凰滢看穿。

他冷哼一声,并不反驳。

因为用不着反驳,火凰滢再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李菡瑶挑战男尊女卑的世情这个事实。

赵朝宗忙打圆场,对李菡瑶笑道:“火姐姐才能魄力确实不输男儿,我等在京城都是亲身经历的,做霞照县令绰绰有余。就依李妹妹提议。”

李菡瑶见他们忽然一齐放弃阻拦,明知异常,也不在意,且把火凰滢等女都推上去再说。她清楚,火凰滢她们进入官场不过是开始,绝不会从此就高枕无忧了,要经历的挫折无法想象,她早已蓄势待发,不会骄狂。

她便笑道:“如此甚好。霞照这地就辛苦火姐姐了。”

火凰滢收了放浪不羁的形容,端肃神情,郑重道:“请姑娘放心,必不负姑娘所托!”

李菡瑶忙道:“我信姐姐。”

第522章 国色芳华

李菡瑶笑道:“落哥哥不用我帮他留职位。他助我爹平定了徽州,眼下肩挑数职,都忙不过来呢,特来湖州选拔良才。因察觉桐柏山禁军侵入湖州,顺手帮了我一把,所以来迟了。落哥哥,俘虏都安置好了?”

落无尘先对李菡瑶道:“妹妹放心。”又冲赵朝宗躬身道:“落子安惭愧。赵少爷谬赞了。”

赵朝宗目光锐利,追问:“平定了徽州是何意?”

李菡瑶道:“就是我李家拿下了徽州。眼下徽州跟湖州一样,空出许多官缺。我就算想落哥哥来帮我,他也分身乏术,还想跟我要人呢。你们可有人推荐?”

她问的口气很真诚,却含有深意:为了百姓,她会尽全力避免内战,但斗争的手段千变万化,又以攻心为上,所以她便向赵朝宗等人施加压力了。

赵朝宗:“……”

他嫉妒不已,忌惮不已!

段存睿等官商也震惊不已。

今天,李菡瑶一再突破他们的认知、刺激他们的心理防线,令他们从开始的轻视反驳到抗拒,到渐渐无奈屈服,再到眼下的认命接受,都快麻木了。

他们不得不承认:

李菡瑶有资格逐鹿天下。

李菡瑶也有实力逐鹿天下。

李菡瑶的气运更是凌天!

鄢芸等人则与有荣焉。

李菡瑶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心顺意畅、激情满怀。从前她身为李家少东,名气虽大,其实处处艰难,尤其是面对官府的时候,眼看着贪官酷吏鱼肉百姓,不但无能为力,还要曲意逢迎,实在憋屈。

今天,她终于不再憋屈了。

她可以纵情施展、恣意挥洒自己的商业天分,以及由经商延伸出的对农桑和手工制造的看法和经管;她可以将家、国、天下、社稷苍生和黎民百姓都囊括进她的抱负,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

落无尘立即感受到李菡瑶的心境变化,此刻的李妹妹笑容明媚,恣意绽放国色芳华,气度雍容,不可轻慢,他禁不住也受感染,气贯长虹,风采粲然!

这一双人,耀花了众人的眼。

赵朝宗问:“但不知落兄选了谁?”

落无尘微笑,星眸直贯他眼底,道:“在下已经邀请了镇江宁子静,还邀请了几位书院的同窗。”

他与李菡瑶心有灵犀,早意会到李菡瑶的攻心之术,怎不配合?当下也向赵朝宗等人施加压力。

赵朝宗瞪着他,作声不得。

段存睿和颜贶等人心一沉。

镇江宁子静,即镇江知府宁浩长子宁致远。宁致远的未婚妻就是江南第二才女魏若锦,乃翰林学士魏奉举之孙女。魏家与废帝母族陈家是亲戚。

玄武王造反,王壑炮轰乾元殿,逼得陈太后废了儿子,又逼死了废帝,双方仇深似海,魏家和宁家都不可能投靠、辅佐玄武王。而李菡瑶虽也参与了谋反,所作所为却没王壑这么恶劣、无可转圜,再者,因她是女子,容易让人轻视。众人猜想,宁家父子大概抱着驱虎吞狼的心思,利用李菡瑶对付王壑张谨言,达到复兴大靖的目的。

这不是大家想看到的结果。

他们觉得李菡瑶肯定能收服宁家和魏家,那魏若锦可是江南第二才女,四大才女李菡瑶已聚其三,就差她一个了。

赵朝宗想:李菡瑶合纵连横,怎得想个主意,搅和了她拉拢宁家、魏家的联手才好。心里转着念头,面上早已恢复常态,笑道:“待我想想再推荐。”

李菡瑶笑道:“赵兄慢慢想。”

说罢引着落无尘来到段存睿面前……依次将右边的官员和商贾都引见后,才来到左边。

尚未到近前,鄢芸先站了起来,火凰滢等女见状纷纷都站起来,连温士杰都站了起来。

鄢芸微笑招呼道:“落兄一路辛苦。”

落无尘忙欠身施礼,微笑道:“姑娘也辛苦。”

旁边火凰滢娇笑道:“落公子别来无恙?”

落无尘刚要回话,一转脸见她眉目流转、眼波荡漾,火辣辣的似有无限情义,不由脸红了,不敢正视,目光虚虚地落在她下巴上,客气道:“谢姑娘关心。姑娘在京城作为,真乃女中英豪,我等听了无不感佩。”

火凰滢心怀大悦,笑问:“真的?”

落无尘道:“千真万确!”

火凰滢笑得更灿烂了。

落无尘急忙转开目光。

方勉又说“幸会幸会!”

裴本又拱手抱拳见礼,说“落子安大名,如雷贯耳。”

郑若男虽未出声,却目光炯炯的看着落无尘。

刘嘉平把住落无尘臂膀,亲热地拉他坐;还有刘诗雨等人,都兴奋地看着他。一时间落无尘应接不暇,团团转身,东作一揖,西作一揖。待听李菡瑶居中引见,得知方勉乃忠义公世孙,不由诧异,想不通以他的家世和地位,怎会投奔李菡瑶,这当中定有什么缘故。不等弄清缘故,忽然看见欧阳薇薇萎靡地靠在椅内,胸前还有血迹,一怔,忙上前关切问“欧阳姑娘怎受伤了?可有大碍?”

欧阳薇薇挣扎起身,回“不碍事了。谢谢落公子。”一面却泪盈于睫。落无尘主动关切她,这还是头一遭,想来是看她投靠了李菡瑶,所以当她是同僚。又因刘诗雨等女一直在旁照料安慰她,她迸发热情,家破人亡带来的孤寂忽地就消散了,待之而起的是无限期盼。

李菡瑶见手下年轻才俊汇聚,个个朝气蓬勃,气氛昂扬热烈,正激动呢,听见落无尘问候欧阳薇薇,想起大事,忙道:“落哥哥先坐,等我把几件事交代了,好让欧阳姐姐歇息。还有丧事要办,还有刘姐姐的喜事……”

还有好多的事呢。

众人顿时肃然安静。

落无尘就在方勉身边坐下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菡瑶,等她再出惊人之举。

李菡瑶转身,走到上方,环视一圈赵朝宗、颜贶等人,笑容如沐春风,宣布几项新规:

首先,即日起在景泰府城、霞照县城和徽州府城兴办女学,无论贫家和富户的女儿均可入学,一应学费全免。此事由鄢芸、火凰滢和刘诗雨经办执行。

其次,招收一批女兵。

第三,减免农税和商税。

跟着就宣布拟定的章程。

这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

段存睿等人再次震惊——这不是釜底抽薪么?李菡瑶横竖有的是银子,承诺减免税收,笼络民心;谁要是恢复税收,谁就是江南百姓的敌人!

这可如何是好?

只有赵朝宗笑嘻嘻的无所谓,盯着李菡瑶心想:只管免,怕什么!等收服这丫头,自然也收缴了她的银子,到时接着减免,傻瓜才会激起民愤。

第523章 赵小爷智对李姑娘

至于兴办女学,李菡瑶指定在景泰府、霞照县和徽州府这三个地方进行,而这三地都被李家控制,由李菡瑶的人执行,他们反对有什么用?拭目以待好了。若将来惹出事来,再说话不迟,强过现在费口舌。

段存睿等官员却十分担忧。

这税收对他们干系重大。

段存睿起身,郑重道:“李姑娘要兴办女学、招收女兵,我等也不便劝阻,况且李姑娘有主见有魄力,也不是我等能左右的。兴办女学虽然冒撞了些,好在姑娘一向睿智谨慎,言明先在景泰府城和霞照两地实行,若有不妥,也好及时改正,想来也不会造成太大恶果。只是这减税……固然于百姓有益,然国库空虚,又值战乱之时,到处都要用银子,增加尚且没有名目,如何还能减少?李姑娘既然提出减税,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何不说来听听?”

由这一番话,可见他心机深沉,虽在李菡瑶面前一再受挫,却并未恼羞成怒,反将李菡瑶先捧了一番,再委婉提出质疑,再不像之前直面硬抗了。

李菡瑶早有定计,胸有成竹道:“若不够,只管拟出开支项目来,跟我这边支取。当然我要查的,弄鬼可不成。”

落无尘星眸微闪,看着李菡瑶嘴边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李妹妹还真是大方呢。但不知这些官员怎么样,是欢喜呢,还是意识到不妥。

他便盯着段存睿。

这人心机最深了。

段存睿:“……”

好个李菡瑶!

这不把江南的官员都捏在手上了?

先让刘诗雨和欧阳薇薇掌握了商税最大的源头——纺织行业,再对江南百姓减税,一环扣一环,不动声色地控制了江南的财税命脉。想要银子跟她要就是,就跟以往向朝廷要一样。她现在就是江南土皇帝!

段存睿不甘心受制,正急速思忖该如何回应,就听李菡瑶问道:“你们可知道我眼下最要紧的是着急什么吗?”

众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李菡瑶道:“笼络民心!”

众人:……

这话真够坦白的!

李菡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霍然变色,就听她道:“所以,若有谁再像以前一样鱼肉百姓,我是不会放过这个为民除害的机会的。下一步,肃清江南吏治!”

肃清吏治意味什么?

意味着杀、杀、杀!

所有官员都面色难看。

哦,还有商贾。

官商勾结,古来有之。

众人仿佛看到自己的下场,可是却无能为力,心有灵犀般都将目光投向赵朝宗,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指望,因为他背后是玄武王族势力,可抗衡李菡瑶。

赵朝宗却收了嬉笑模样,干脆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众人,道:“就按李妹妹说的办!”

众人都满眼不可思议,几乎怀疑他投靠李菡瑶了,若不然,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须知这样一实行,江南所有的官员都要受李菡瑶掌控、节制了。

赵朝宗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瞪着眼,凶狠道:“别管我们两方将来如何,眼下都要同心协力,稳定江南!李妹妹说减税,谁要是缺银子,跟她要就是了。我相信,只要是正当的用处,李妹妹肯定会给;谁要是敢弄鬼,想着这是乱世,就胡作非为起来,小爷第一个不饶他!江南不能乱,不但不能乱,还要比别的地方更安定,比废帝在时更安定!”

“好!”李菡瑶高声叫好。

之前赵朝宗跟她争锋相对,她没有在意;眼下赵朝宗全力支持她,她却高度戒备。——这小子,不定在心里造什么阴谋呢,手段也更娴熟、隐蔽了。

不论赵朝宗有什么阴谋,能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施展出来,都让李菡瑶的欣赏、重视。

鄢芸等人也都满眼欣赏。

赵朝宗说完,大眼睛骨碌碌扫视堂上堂下,看众人反应,不料跟鄢芸目光相撞。鄢芸冲他赞赏地微笑。赵朝宗感到甜蜜蜜的慌张,又欢喜又激动,脸热心跳。

他那番话确实用了心机的。

他眼见李菡瑶不好对付,便放弃跟她对峙,全力配合,先把江南稳定再说,绝不能让王壑哥哥和世子哥哥在边疆征战时,还牵挂后方;等两位哥哥把安国强敌给灭了,调转头来下江南,再对付李菡瑶也不晚。

那李菡瑶岂不抢占了先机?

赵朝宗狡猾地看着李菡瑶,心道:抢吧,抢吧,抢的越多越好,将来都是做嫁衣裳!

赵小爷听说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句话,现用到李菡瑶身上,并在心中发誓:要李菡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王壑哥哥和世子哥哥做嫁衣裳。

他心里得意,面上不显,郑重地对李菡瑶道:“李妹妹,我不懂官府政务,估计这减税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肯定牵扯重大,李妹妹跟他们说清楚些。”

李菡瑶道:“这事当然不简单,一时半会儿也难拟清,也没工夫细商量。不如你们自个先琢磨,再互相商讨,把各自治下的问题都提出来,归总归拢,咱们另寻个时间再解决。眼下先散了,一是要替欧阳老爷和太太治丧、祭奠;二来刘姑娘大喜,马上拜堂,可不能耽搁了。——大家远道而来,不就是来向刘姑娘祝贺的么。”

赵朝宗大笑道:“吃喜酒,我最喜欢!”又转身对段存睿等人道:“就这样了。大家都好好想清楚,都有什么事,要钱要人,先想清楚。李妹妹忙着呢。”

段存睿目光一闪,笑道:“如此,本官就放心了。”

他瞧赵朝宗那模样,以为赵朝宗定有其他算计,想着待会儿私下里再探问。

有他领头,其他官员都纷纷附和。

李菡瑶接着安排,丧事和喜事分头进行。因刘老爷夫妇和刘嘉平都在,这边不用她操心的,只要助兴即可,而欧阳薇薇却受伤了,她便亲自去欧阳家主持丧事。落无尘、方勉、鄢芸、火凰滢等人陪在她左右。

众人都轰然起身,遵死者为大的规矩,先结伴去欧阳家祭奠欧阳老爷夫妇,然后再来刘家吃喜酒。

欧阳老爷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一介商贾死后能有如此哀荣:整个江南的官员来了大半。

段烈怎会放过这个向心上人表心意的机会,况且他很担心欧阳薇薇的伤势,因此在欧阳薇薇身边,跑前跑后地忙碌,还不忘安慰欧阳薇薇。不但他,连段存睿也跟李菡瑶自荐,领了一桩接待吊唁来客的差事。

段存睿是公私兼顾。

私,是为了儿子。

公,是为了交结各方。

等赵朝宗在灵前敬了香后,段存睿瞅了个机会,让儿子段烈顶他位置接待来客,他将赵朝宗扯到一边,认真问:“赵少爷,难道就任由李菡瑶把持江南?”

赵朝宗道:“稳定江南要紧。”

段存睿扯扯嘴角,心想你这话糊弄李菡瑶罢了,跟我说有何用?嘴上却道:“那是自然。不过,经此一节,李菡瑶恐怕要彻底掌控江南了。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赵朝宗不在意道:“那也没法子。段大人有什么好主意可阻止她?哦,不能开战。打仗太耗费钱财了,还会死人。一打仗江南就乱了,就不安稳了。”

段存睿滞了下,跟着就道:“连靖海大将军都败了,本官能有什么法子。这不向赵少爷讨教么。赵少爷出身名门,又奉命来江南支援,就没主意?”

赵朝宗瞅着段存睿心想,这人怎么就不能领会他的用意呢?难道是他太高瞻远瞩了?

他眼珠骨碌转起来,想着怎么提点段存睿,还要防止泄露消息。——他并不敢完全相信段家父子。

段存睿耐心等着他松口。

赵朝宗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行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不怕泄露消息,因此放松了神情,对段存睿道:“段大人,我说过,眼下以稳定江南为重,其他事将来再说。哪怕她李菡瑶将来登基称帝呢,不服她的人还是不服,还是会反她。若是那心机深沉的,先投靠她,等玄武王驱逐了外敌,率大军还朝,必定挥军南下,到时候再里应外合,一举颠覆李家势力,可不省力气?还免了生灵涂炭呢。”

段存睿瞪大眼睛——

这是要他做奸细?

没错!

就是要他做奸细!

第524章 又来一个情敌

赵朝宗眨眨无辜的大眼睛,配合那双浓眉和蜂腰猿臂的身形,十分的灵动活泼,十分的无害。

他有让段存睿做奸细吗?

没有。

他怎能做那种事!

他不过点明了李菡瑶将来可能遭遇的隐患。这不是什么秘密,明眼人都能看到这隐患。想让这些官员甘心臣服于一个女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难于登天。这可不比其他事,可用小恩小惠打动,或者以才德折服人,这是向几千年的制度和世俗挑战,男人们绝不会轻易妥协的。有人不得已之下,先假意屈服不是好正常的事?

赵朝宗见段存睿瞪着自己,欲言又止,生怕他不能领会自己深意,想进一步指点他。因而摆了个正气凛然的模样,正色道:“段大人可别学他们犯糊涂。大人也瞧见了,李姑娘有能力有魄力,有心机有手段,又最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在她眼皮底下玩手段,只怕等不到将来,即刻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大人只要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分内事,凡事以百姓为重,李姑娘定会重用大人,大人将来必能位极人臣。”

段存睿身子一震——这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先取得李菡瑶信任,待将来李菡瑶和玄武王对阵,关键时再出手,一击必杀?看着面前少年,不敢相信他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机深沉,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赵朝宗见目的达到,不再跟他啰嗦,转身就走。他还有事呢,去瞧瞧李菡瑶有什么吩咐,他一定会听她的吩咐;再者,碰上其他官员也好“开解”一番。

这时,宁波知府闻直过来了。他也想试探赵朝宗,因见段存睿和赵朝宗在一旁说话,忙就凑了过来,想着段存睿在旁更好,多一个人商议,也多些主意。

又有几个官员见状跟了来。

赵朝宗就被他们围住了。

闻直恳切道:“赵少爷,李姑娘捏住了江南的经济命脉,若照她所行,不出一年,江南失守。”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

“是啊是啊。”

“这一放手,将来遗祸无穷。”

“难道咱们就认了?”

“段大人,你说句话。”

有人问段存睿,段存睿故做愁眉不展样,也看向赵朝宗,看他要怎么说,是否也要这些人做奸细呢?

赵朝宗又摆出大义凛然模样,把双手往下压,示意大家不要慌张、担忧,又郑重道:“诸位莫要慌张,没有外敌,不能咱们自己先乱了。刚才不是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江南,其他事将来再说。哪怕她李菡瑶将来登基称帝呢,不服她的人还是不服,还是会反她!咱们只要做好本分,以百姓为重,就错不了,将来不论谁做皇帝,都会得到重用。谁做皇帝就别管了。天命所归,非人力可为……”

他换了一套说辞劝解众人。

暗示之意依然很明显。

段存睿忍不住笑了。

落无尘从后堂飘然而出,天青色的锦袍,气质明净澄澈,如雨后的天空,望着赵朝宗心想:“这赵少爷打的好算盘,真有心机手段。也是,若是个有勇无谋的,王壑也不会派他来江南。倒要仔细应付他。”

一面想,一面迎上前去。

赵朝宗忙扒开众人,热情地迎向他,用赞赏的目光把他一打量,嘴上也配合赞道:“落兄这风姿——啧啧,不是我夸,除了王纳哥哥没人能比得上。”

落无尘:“……”

这是夸他呢,还是夸王壑?

他正要说话,只见赵朝宗早已调转目光对准他身后,用同样惊喜的眼神和口气招呼“方世孙!”落无尘的客套话就卡在嗓子眼出不来了,只得转身。

方勉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

当下,众人互相招呼寒暄。

赵朝宗对落无尘道:“落兄,这下你可遇见对手了。”

落无尘不知他说的谁,不便就接话,微笑不语。

赵朝宗瞥了方勉一眼,笑吟吟道:“方兄弟献出方家几代储藏的财宝,助李姑娘逐鹿天下;方老太爷还亲自做主,将他许给李姑娘做赘婿。以落兄跟李姑娘青梅竹马的情分、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也挡不住方兄弟来势汹汹啊。但不知最后花落谁家。咱们可都期待的很呢。”

落无尘听后惊诧。他又不是心机深沉的,面上便带了出来。他困惑地看着方勉,想不通方家怎会允许堂堂世孙入赘,还是方老太爷亲自做主。难道他们不知道方家三房的方逸生也曾向李家求亲?方逸生都不敢答应入赘呢。方老太爷此举,是否在为方家合纵连横?

想到这,落无尘心一沉。

李菡瑶走到这一步,终身大事已经不是她个人的私事了,也不仅是李家嫡支的承嗣问题,还干系到天下大势,干系到江山社稷的归属,各方势力纷纷出手,对她来说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落无尘很担心她。

方勉迎着落无尘的目光,坦然道:“小弟不会退让的,当全力以赴。”这事不能谦虚,更不能否认,所以他坦白承认,并表明了他自己的心意和决心。

落无尘又一怔——

原来方勉自己也钟情李菡瑶,并非遵从长辈的意愿。也对,李妹妹的风采少有男儿能抗拒。

落无尘隐隐的难过。

段存睿等人眼看赵朝宗当众挑拨离间,一席话让落无尘和方勉都失了常态,都笑着纷纷凑趣。

赵朝宗得意极了。

此事众所周知,并非他凭空捏造或者诬陷,他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能不得意吗。

落无尘很快调整了心情,恢复淡然,对方勉——又似说给赵朝宗等人听——笑道:“当日李妹妹公开选婿,去李家应选的少年俊彦不知多少。哦——”他转向赵朝宗——“王纳和张世子也去了。王兄跟李妹妹的大丫鬟观棋还有一盘棋还未下完呢。如今又在棋盘外交手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想嫁给李菡瑶的少年俊彦多的是,再多方勉一个不算稀奇;再者,也是替李菡瑶扬威,连王壑都没能在她手上讨得便宜呢。

这话让众官员笑不出来了。

赵朝宗忙想主意挽回面子。

落无尘则对方勉伸手道:“方世孙请——”拉着他一块迎客去了。原来他们都在帮忙张罗丧事;或者说,是替李菡瑶分忧;说历练自身也行,因为今儿来的客人齐全的很,涵盖了江南官场上下、江南富贾。

赵朝宗暗示段存睿的时候,裴本正苦口婆心地游说表弟段烈。——嗯,应该说策反。

裴本见李菡瑶手下人才济济,自己才名不显,以郑若男的家世和身份恐怕看不上他,便想要立功、出人头地。

他一介书生,如何立功呢?

他便把主意打到舅舅头上。

因见表弟段烈钟情欧阳薇薇,而欧阳薇薇又是跟定了李菡瑶的,他便想从表弟这下手,游说表弟投靠李菡瑶;表弟投靠了李菡瑶,舅舅还能跑得了吗?

第525章 放飞心爱的女人

他要立功,便不能无声无息地干这事,否则事成了,人家也不知是他的功劳;再者,也要让郑若男看见他的诚心和能力。他便去向李菡瑶毛遂自荐,说他愿意出面游说段家父子,作为他报效姑娘的投名状。

当时,李菡瑶正在欧阳家别苑的客院上房坐镇,调度一切人事,并听取各路人马回禀军情。

听见裴本请战,李菡瑶忙问“你有几成把握?”

裴本踌躇满志道“没有十成,七八成总有。”

李菡瑶欢喜,又问“可要人配合?”

裴本见争得了机会,自得的很,道“姑娘就安排我表兄弟今晚在这边值夜,方便我行事,其他人一概不用,只我自己去便可,别人掺和进来反不美。”

李菡瑶欣然道“依你。”

裴本便信心百倍地去了。

这里,李菡瑶等他走远了,才对火凰滢道“火姐姐去安排一下,劝欧阳姑娘去歇息,别硬撑着守灵。段烈正在她身边守着呢。你替裴公子找个机会。”

火凰滢心领神会道“是。”

她正要走,忽听李菡瑶又对郑若男道“郑姐姐,待会你也过去一趟,见机行事。”

火凰滢便站住了。

郑若男疑惑道“我去什么用?我又不会说话。”

李菡瑶笑道“姐姐不擅言辞,若是面对其他对手,派姐姐做使者当然不妥,但凡事因人而异,眼下要策反这段烈,就得姐姐去,姐姐去可事半功倍。”

郑若男道“我不明白。”

火凰滢却明白了裴本急于表现和立功,都是为了郑若男,李菡瑶这是要助裴本一臂之力,让郑若男游说段烈是假,去见证裴本的真心和人品才是目的。

她忙笑道“郑姑娘,你以郡王之女的身份投靠李姑娘,不慕荣华,不羡富贵,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往那一站,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会触动段公子;加上裴少爷游说,事便成了。”

郑若男恍然道“原来这样。——”她不由看着李菡瑶撇嘴,道——“你也算用尽心机了。我还以为自己就会造火器呢,没想到还能被你当说客用。”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火凰滢便携郑若男去了。

火凰滢强逼着欧阳薇薇去歇息,说“欧阳家还等着姐姐兴盛呢,姐姐只管撑着,把身子熬垮了,将来如何担当重任?又如何兴盛欧阳家族?”苦口婆心劝了一番话,欧阳薇薇才忍着伤痛,挪去东耳房内歇息。

段烈不放心,坚持要陪着。

火凰滢便道“欧阳姑娘这里是得有人守着,我们姑娘也不放心呢。段公子救过欧阳姑娘的,倒也合适。”她安排段烈守在东厢,隔窗便能看见欧阳薇薇的屋子。

段烈对这安排很满意,把手头事交代了才过来,刚坐下,裴本便寻他来了,叫“表弟。”

段烈忙道“表哥来坐。”

他也正要寻裴本呢,之前当着人不好质问,怎么表哥就抛下舅舅来江南投靠李菡瑶了。

于是,裴本一坐下,还没坐稳呢,段烈就发作了,瞅着裴本笑道“表哥好出息,从京城撵来江南,就为了奉一个毛丫头做主子。莫不是贪念她美色?”

他本是随口讥讽,说完一想,表兄怕是真的恋上了李菡瑶,所以才从京城追到江南来。追美人没错,那也不能失了男儿气概。表哥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是最讲风骨的吗?怎么行事比自己这个纨绔还不成体统。

裴本慌忙道“胡说什么!”

段烈道“那你说说,为什么?”

裴本是书呆子,读了一肚子的书,当然要学以致用。他便端肃神情,正色道“表弟,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又说‘时势造英雄’,然不论如何,凡英雄都善于审时度势,方能成功;若看不清情势,终究是空。”

段烈讥笑道“哦,那表哥说说自个是如何审时度势的,怎么审着度着,就投靠女人了?”

裴本一咬牙,道“为了郑姑娘!”

段烈一愣。

裴本道“兄心悦郑姑娘。”

他为了立功,也顾不得了,忍着羞意说出心思,再说,表弟不是也钟情欧阳姑娘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说出来就敞快了。

段烈恍然大悟,两眼放光——原来表兄真是追着美人来的,不过不是李菡瑶,而是白虎王之女郑若男。啊哟,表哥这勇气可嘉呀。他顿时觉得与表兄亲近起来,无他,因为他心中也有个美人,这下有话谈了。

他便收了嘲笑的嘴脸,体贴又诚恳地抱怨道“那表哥也不该当众宣告投靠李菡瑶,算什么大丈夫!表哥钟情郑姑娘,正该想法子劝她回头,再带她回京城。到时候,白虎王必定感激表哥,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裴本断然道“不可能!”

段烈道“怎么不可能?”

裴本道“郑姑娘追随李姑娘,是王爷亲口答应的。”

段烈道“当真?”

裴本点头道“当真。”又问“你可知王爷为何答应郑姑娘追随李姑娘?开始很生气呢。”

段烈忙问“为何?难道白虎王有什么算计?”

不怪他多想,天下大乱,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白虎王有所筹谋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本摇头道“不是。郑姑娘并非刁蛮任性之人,别的闺秀忙着吟诗作画、调脂弄粉时,她却在钻研火器,整日摆弄那些冷冰冰的铁疙瘩……”

段烈嘀咕道“姑娘家喜欢这个,真是奇事。”

裴本道“这是她的喜好,然以她郡王之女的身份,一旦出嫁,想也想得到夫君和公婆肯定不许她再弄这个。世情就是这样,女子规矩是要在内宅消磨一生。你想,她能甘心?若没指望也罢了,眼下机会来了,她能错过?白虎王心疼女儿,所以放任她追随李姑娘;兄既然真心悦于她,又怎忍心不助她实现平生夙愿?男子汉大丈夫,当襟怀宽广,该让心爱的女人像梁心铭那样尽情挥洒、施展才华,而不能像金丝雀一般困在鸟笼内……”

段烈万没想到裴本说出这番话来,眼前浮现欧阳薇薇的含泪却坚定的杏眼,不由呆滞——

她的夙愿是什么?

是否也想像梁心铭那样?

一定是!

那样一个温婉的女子,在身受重伤、父母俱丧后,没有倒下,居然也当着众人面宣告追随李菡瑶。

房门外,郑若男也听痴了——这世上,竟有除父亲之外的男子支持她造火器,还是读圣贤书的孔门弟子。

房内,裴本还在侃侃而谈“……当然,我辈男儿,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若只管儿女情长,不知建功立业,那也忒没出息了。眼下乱世争雄,追随何人,也是大有关窍的。兄投靠李菡瑶,自有考量。”

段烈惊醒,忙问“什么考量?”

第526章 裴公子的审时度势

他心想,帮心爱的人实现夙愿可以,那也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顾此失彼,成了不孝儿孙。

且听裴本如何舌灿莲花。

裴本不答反问道“表弟观赵子归能力如何”

段烈勉强道“还不错。”

其实,他心里是很佩服赵朝宗的十七八岁年纪,带着一群亲卫就来了江南,周旋在李菡瑶这个美女蛇和一帮官场老油子之间,虽然没爆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贵在能屈能伸,心性坚韧之极,脸皮也够厚。

裴本像看透他心思,微笑道“像他这样的人在京城并不出奇。在京城,多的是文臣武将,皇城兵变时死了一批,依然还有很多;算上吏部候缺的,就更多了。为兄也不提谢耀辉等老臣、文臣,武将里面白虎王、玄武王、朱雀王、忠勇大将军等年长的也不算,单说那些年轻的有玉麒麟霍非,被废帝封镇远将军,曾掌管西大营十五万人马,如今跟随张世子去北疆杀敌去了;玄武王族除了张谨言世子,还有张谨玉等少年,都是骁勇之将;朱雀王族除了赵朝宗,也有许多年轻小将,他们出身好,资质好,从小就受到精心培育,生来比别人立足点就高。

“除了这些出身名门的武将,还有更多将士是在边疆战场上崛起的。比起一般人,他们有的是纵横沙场的指挥能力和在尸山血海中杀人的经验。像表弟这样的”书呆子把段烈上下一扫,委婉道“为兄就不在自家人面前说奉承话了表弟就算投到玄武王麾下,也难出头。为兄曾听姑母夸表弟机敏,那也要人家给你机会才成。以表弟纨绔的名头,人家会给你机会吗轮得到你吗”

段烈脸黑了,偏又无法反驳。

这一刻,他真彷徨了。

但他面上一点不显,板着脸道“我问表哥为何投靠李菡瑶,别扯到弟弟身上”

裴本道“为兄也与表弟一样。”

段烈道“表哥怎能跟我比你好歹读了一肚子书,等考了进士,谋个一官半职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至于投靠女人你不嫌丢人,舅舅的脸往哪搁”

裴本笑道“表弟说的容易,像为兄这样的举子,国子监何止数百;便是这江南,湖州的青山书院、临湖州的碧水书院,还有各州府的府学也多的是秀才和举人。朝廷每三年一次科举,进士是一茬赶一茬。先不说为兄能不能考上,就算考上了,熬到哪一天才能出头”

段烈焦躁道“你就那么急”

裴本道“并非为兄着急,这不是赶上乱世了吗”

段烈道“那你投靠李菡瑶就能马上出头了”他见裴本认死理,很不可思议。

裴本笑道“这就是为兄说的审时度势了。京城群英荟萃,朝堂人才济济。比如那王壑,身上什么功名都没有,却一手策划了皇城兵变炮轰乾元殿,逼得太后联合内阁废了皇帝,又逼死了废帝,然后恩威并施,收服文武百官,威震京城。有他这样的才俊珠玉在前,还有那些凭科举入仕、混迹官场多年的文官在后,为兄能有什么机会倒是李姑娘这边,虽也收了几个贤能,还不算多,来了还有机会。眼下正是她建业之初,只要追随她,定能得到重用;若有建树,便是从龙之功,等她实力强了再投靠就不显了。”

段烈白了他一眼,道“就是因为追随她的人少,才没有胜算。既没有胜算,追随她干什么”

裴本摇头道“非也。这又说到审时度势了”段烈听得眉头直跳“王壑在皇城兵变中名动天下,除了自身的能力,还仰仗了祖荫和父母的威名,以及玄武王族兵权支持;李姑娘靠了家里什么什么也没靠然她竟能火中取栗,在皇城兵变中擒废帝、劫玉玺、留书太庙,最后还跟王壑张谨言达成了联手对抗安国的协议。这份能力和魄力,并不比王壑差。还有,火姑娘一青楼女子,观棋一个丫鬟,在她的安排指挥下,均在皇城兵变中大放异彩。这不用为兄细说了吧由此可见她善用人、敢用人、会用人”

段烈听得心惊,道“照你这么说,李菡瑶赢定了那你之前赞了王壑那些话,难道都是空话”

他不耐烦,也不叫表哥了。

裴本忽然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表弟,你怎么还审不清这形势呢”

尚未说完,段烈便瞪眼。

他一听跟“审时度势”有关的话就不舒服。瞧表哥这呆呆的傻样,仿佛这天下都印在他心中一样,真要如此能耐,也不会跑来江南投靠李菡瑶了。

裴本确实有些呆气,并未察觉表弟不耐,仍然小声道“眼下只有李姑娘才能跟王壑分庭抗礼,我们投靠她,才有机会出头,历练自身;投靠玄武王未必有机会。至于将来,不论他们谁争得天下,肯定会议和、合并,而绝不会是一方灭了另一方。哪怕李姑娘输了,到时候咱们随着李姑娘一块归顺,也能多些为官的资本,岂不比直接投靠玄武王强若是李姑娘赢了,呵呵,可就封妻荫子了”

段烈眼睛还瞪着,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表兄打的这个主意

他不由盯着窗外出神。

裴本顺着表弟目光一看,明白了欧阳薇薇就在对面屋里,刚才他看见表弟从那边出来的。

他便趁热打铁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然若我们碌碌无为,佳人又怎会青睐呢表弟请想你若在玄武王那边籍籍无名,而欧阳姑娘却跟着李姑娘混得风生水起,她还有眼睛看你吗这边出色男儿也不少呢,如落无尘和方勉,他们虽钟情李姑娘,但李姑娘未必就会选他们;李姑娘若不选他们,他们终究要娶别的女子为妻。还有胡齊亞、刘嘉平,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有识之士被李姑娘笼络”

这话说中段烈心病。

李菡瑶能把火凰滢这个风尘女子发挥大用,自然也能把欧阳薇薇这个商女发挥大用,而他呢他这次原要擒拿李菡瑶立功的,谁料李菡瑶图谋大的很,他父子不过是李菡瑶江南这盘棋上两颗小小的棋子罢了。

他沉默了会,轻声问“表哥如何肯定他们最后会议和,而不是一方灭了另一方”

第527章 乱世奇缘

裴本忙道:“这有个缘故……”

当下他将李菡瑶跟王壑张谨言之间的纠葛说了。他在真真羊肉馆听人议论,李菡瑶跟王壑已经情定终身——他还不知这是李菡瑶自己散布的消息呢,若知道更有底气了——后来吕畅才把李菡瑶抓了去,诱王壑露面。

王壑果然就露面了。

王壑炮轰乾元殿后,率军冲进皇宫,面对乾元殿大火,得知李菡瑶就在乾元殿,顿时方寸大乱;李菡瑶擒了废帝,却送给王壑;李菡瑶在金殿怒对太后和群臣,文武百官都要杀她,王壑和张谨言全力维护……

“表弟想,这仗还怎么打起来?他也下不去手啊。就譬如你我,能对欧阳姑娘和郑姑娘下狠心,杀了她们吗?瞧赵子归刚才那么支持李姑娘,要是没有王壑授意,他怎敢做这个主?李姑娘又说要送军粮和军服去北疆,支援北疆战事,不就是支援王壑和张世子嘛……”

他还不知王家发生的事,若知道王墇谋害王壑并嫁祸“李菡瑶”,却被谨言挡了灾,会更坚定。这件事王家和张家捂得严严实实,真相外人都不知道。

段烈越听眼越亮。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呵呵……”

段烈意味莫名地笑了。

裴本度其心思,有几分成了,便试探地问:“表弟可愿与兄共进退?不为欧阳姑娘,也替自己争一回。”

段烈道:“我要想想。”

裴本不敢操之过急,恐逼他太狠了,引起他警觉,反而坏事,因此道:“这是大事,慎重些应该的。不过,表弟千万别告诉姑父,姑父定不许;不如瞒着他,省得惊动了赵子归。等时机成熟了再劝说姑父,方才显表弟有眼光、有决断,姑父也不得阻拦了,也肯答应了。”

段烈道:“我自己还没想好呢,跟父亲说什么。”

裴本忙道:“你慢慢想,仔细想。”书呆子十分的有信心,一点不急,横竖他已跟李菡瑶招呼过,这两天就守着段烈,有的是时间磨,不愁磨不转表弟。

房门外,郑若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与裴本只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木讷的书呆子,倒是他这名儿独特,有内涵且引人发笑。印象中木讷的书呆子正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他表弟。他并非伶牙俐齿之辈,并无说客的风采,不过是左一个“审时度势”,右一个“审时度势”,听得段烈不耐烦,然最后居然说动了段烈,真不可思议。

“姑娘过来。”

郑若男正看着,忽然被人扯住胳膊,转脸一看,原来是火凰滢。丫鬟见是熟人,便没出声,恐惊动了屋里那两人。火凰滢将郑若男拉出屋子,笑吟吟告诉她,李姑娘叫她,说吉时已到,要去刘家那边观礼了。

郑若男心想,我还没露面呢。不过,现在她却不大好意思进去了;再者,她觉得裴本应该能说动段烈,便不打算进去了,于是便随火凰滢回客院。

一行人静静地离开。

火凰滢瞥一眼郑若男。

郑若男脚下只管跟着她走,面上出神,不知想什么。

火凰滢等出了院子,才轻笑道:“没想到裴公子那样一个人,竟有如此襟怀,又痴情。”

郑若男闻言有些别扭,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只能继续沉默,横竖她平日里话也不多。

火凰滢又瞥了郑若男一眼,满眼羡慕——若有这样一个少年对她,她不知怎样激动呢,然郑若男未必能瞧得上裴本,裴本一腔深情只怕要付诸东流了。

火姑娘暗暗叹息一声。

她还是不要奢望了。

不会有人这样对她的。

谁让她出身风尘呢。

哪个男儿会不在意?

客院上房,李菡瑶正跟落无尘说话,“……是范大勇成全了他们,才让林秀才得偿所愿。”

她说的是刘诗雨的婚事。

刚才落无尘问,刘诗雨什么时候跟林知秋定的亲,怎的他一直关注湖州,竟没得到一点消息。

李菡瑶便告诉他原委。

落无尘微笑道:“真是乱世奇缘。”

“乱世奇缘!”李菡瑶默念了一遍,笑道,“落哥哥总结的精辟,可不就是乱世奇缘么。”

落无尘喜欢听她叫自己“落哥哥”“无尘哥哥”,并不刻意亲密,却自有一份亲近,是旁人比不了的,正温柔地看着她,忽有被窥视的警觉,转脸去捕捉那窥视的目光,心里已知是方勉,果然见方勉盯着自己。

两人静静对视一瞬,方勉先收回目光,对李菡瑶道:“这奇缘真让人羡慕。姑姑,能走了么?”

落无尘感觉怪异极了——这小子,还真能叫得出口。明明是个矜贵、清傲的世家公子,一开口就破了世家公子形象。方逸生不在这,若在这的话,听见他叫李菡瑶“姑姑”却又想着嫁“姑姑”,不知作何反应。

李菡瑶道:“再等会儿。——火姐姐回来了。”一边满面笑容地站了起来,两眼望着门口。

火凰滢和郑若男进来,见大家都面含微笑,与刚来时的默哀沉重不同,便问:“说什么呢?”

李菡瑶一面示意她二人坐下,一面告诉她们缘故。

火凰滢和郑若男在下面坐了。

火凰滢道:“确实让人羡慕。不知何时姐姐也能有这福气,也得一段奇缘。”说着美目溜溜一转,从众人脸上滑过,在落无尘面上停顿了一瞬。

落无尘已知她言语大胆、谑浪笑敖的脾性,不再像刚见面时被她撩得脸红无措,含笑不语。

李菡瑶道:“姐姐这样的奇女子,怎会没奇缘,放心,定有一段旷世奇缘在等着姐姐。”

火凰滢道:“那姐姐就等着了。若等不来奇缘——”她目光一转,看向落无尘和方勉——“姑娘就把落公子或者方少爷赐一个给姐姐做夫婿。”

落无尘:“……”

方勉:“……”

饶是落无尘自觉摸清了她的脾性,也被这话给惊住,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竟无言以对。

方勉更是窘得脸都红了。

李菡瑶先怔了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瞅着火凰滢嗔道:“火姐姐只顾玩笑,若传了出去,妹妹名声更不堪了。在京城的时候,那些人把我传成了身高一丈、凶神恶煞的女大王,专门抢美男子做压寨夫君,说我已经抢了四五个,江南第一才子落无尘首当其冲……”

众人又惊又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落无尘。

第528章 姑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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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无尘并不窘迫,含着浅浅的笑,深深地看着李菡瑶,黑眸亮如星辰,眼神温柔如水。

李菡瑶与火凰滢相交了一段时日,深知她的秉性:嘴上调笑无忌,游戏红尘人生,最爱把真实心意掩藏在风月手段之下。若只看表面,定以为她是个风流浪荡的女子,其实品性高洁、出污泥而不染。因怕她被落无尘和方勉误会,便插科打诨,插了这么一段,将焦点引到自己身上,逗得大家都笑了,也解了落无尘和方勉的尴尬。

“落哥哥,你别生气。”

李菡瑶对落无尘赔笑道。

“我没生气。”

落无尘柔声道。

李菡瑶又道:“若被人听了火姐姐这话,将来还有哪个男儿肯投奔我?要说咱们是一窝子女土匪,专门祸害美男的,都怕终身不保了,要想法子铲除咱们。”

火凰滢笑得花枝乱颤。

连郑若男也抿嘴微笑。

方勉心想:你们可不就是专门祸害男人的,还让人心甘情愿被祸害,就是我等男儿的克星。

想到这,瞅一眼落无尘。

落无尘依然浅浅地笑。

一时鄢芸来了,对李菡瑶道:“已经安排妥了。”

李菡瑶忙起身道:“走吧。”

原来,她将欧阳老爷的丧事安排下去,等官面上这一群人祭奠过后,便要赶去刘家贺喜事,留胡清风在欧阳家主持丧事。她手下的藤甲军人数有限,刘家、欧阳家都要安排兵力防守,更有几万俘虏要看押,以防哗变。兵力从哪来呢?她深知藏兵于民的道理,早预防这一天了。眼下的霞照城除了藤甲军,主力乃是各大工坊的工人。

此外,赵朝宗将一千亲军都调了来,一是为保护,二是为防备。首先,段存睿等官员都倒向他这一边,那就是玄武王的势力了,他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其次,他还怕其中有奸细趁机作乱,又要防备这些人。

于是,双方联手布置。

当下,李菡瑶带着落无尘等人出了客院,与赵朝宗等人会合,只留段烈、裴本、胡清风等人在欧阳家别苑照应,他们一行人则赶往刘家别苑。

一出大门,赵朝宗手下的亲军见自家少爷跟一群官儿走在一起,隐隐领头的架势,兴奋不已,也不知谁带的头,高呼“少将军!”一声起,千人呼应。

李菡瑶错愕地看着他们,心想:“为何群情激昂?难道对我示威?哼,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分。”

她笑眯眯地转向赵朝宗。

那眼神,意味莫名!

其实,她错怪赵朝宗了。

这些人都参加过皇城兵变的,皇城兵变时,王壑号令百官的气势,张谨言策马指挥龙、虎禁卫和边疆禁军的将帅威风,都深刻地印在他们脑海中。赵朝宗来到这江南,竟像王壑一样号令江南官场,怎不让他们激动!

赵朝宗大笑挥手,引起又一波热烈响应。亲随拉了马来,他飞身上马,身姿矫健,敏捷如猴。又在马上直立起身,环顾一干手下,豪情满怀道:“今天有人成亲。兄弟们从京城赶来,一路辛苦,晚上放开了吃肉!”

众军顿时欢呼雷动。

一少年嚷道:“少将军什么时候成亲?”

赵朝宗笑嘻嘻道:“都说江南姑娘温柔,等小爷离开时,定要带个媳妇回去,孝敬爹娘!”说这话时,他似乎有些心虚,不敢回头,怕姑娘们嘲笑他。

“好!”

这些亲兵不过二十左右,没有超过三十的,都是爱玩爱闹又血性的少年,听了这话更尖叫大吼。

“哈哈哈……”

段存睿等人都欣喜地笑了。

落无尘眉头微蹙,心念一转,便看向护持在李菡瑶周围的风雨雷电,冲他们做了个眼色。

胡清风正送李菡瑶呢,见赵朝宗居然抢姑娘的风头,真是岂有此理,欺到家门口来了!他也对风雨雷电使眼色。

风儿雨儿是女孩子,气得噘嘴,又不知怎么办。

雷儿和电儿哪里还用人使眼色,比热血,藤甲军难道比西疆禁军差了?当下雷儿高喝“姑娘威武!”

电儿跟着喊“姑娘!姑娘!”

人群一静,那声音就突出了。

一千西疆禁军和无数官员都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雷儿和电儿,神情古怪,眼看就要爆笑。

鹦鹉学舌也不像这样。

试想两军对阵时,一方高喊“姑娘”,岂不怪异?再说这是在大街上,到处都是姑娘,知道喊谁呢?

李菡瑶傻眼,不知如何应对。她急忙看向落无尘、鄢芸、火凰滢,以目示意他们想法子救主,可别让她成了笑柄。

落无尘飘逸的身形有些僵硬。

方勉急忙想补救。怎么补救呢?喊“少主”?“少东家”?或者“女王”“女皇”?好像都不合适。

胡清风心里痛骂“蠢材”。

“噗嗤!”

不知谁先开头笑了。

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然而,更大的声音压过了这笑声——“姑娘!姑娘!”

那是藤甲军的呼应。

守在这边的藤甲军不过百来人,但他们指挥着上千的工人维持欧阳家的秩序,这些工人就跟着他们高呼“姑娘!姑娘!”并非胡乱喊的,他们清楚喊的谁。

除了李菡瑶,谁当得起?

那声势就起来了!

这还不算,这人数也还有限,还比不过赵朝宗手下的亲军——他们可是西疆禁军,从疆场历练出来的,最知道如何壮军威,不是这些工人能比的。

然,欧阳家西面传来呼应。

长街那一头也传来呼应。

刘家别苑方向也传来呼应。

东北方,李家工坊传来呼应。

县衙方向也传来呼应。

之前李菡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曹织造等一批贪官,就在刘家门前的街市口行刑,胡清风特意对百姓宣扬,替李菡瑶收拢民心。其次,那些被策反的工人早得到消息,说今日若是范大勇赢了,他们将沦为范大勇敛财的奴隶;若是李姑娘赢了,他们就翻身了,从此跟李家工坊的工人一样,有所养、有所靠、有所依,再不会被压榨。

因此两点,李菡瑶声望冲天。

雷儿电儿这一喊,如点燃了火线,引爆了全城的百姓,整个霞照城都跟着响应,风云雷动,呼声如潮,仿佛山崩海啸,气势冲天,令天地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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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女人能做皇帝吗?

雷儿电儿见引动如此声势,兴奋得跳起来狂呼,风儿雨儿也尖叫,藤甲军更是放声嘶吼。

裴本和段烈听见外面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赶来察看究竟。看了也不明白,忙拉着一个人就问。因为呼声如潮水,寻常问话对方听不见,竟要用吼的。

“出了什么事?”

“啊?”

“我问出了什么事——”

“啊是这样……”

对方是欧阳家下人,忙凑近他俩耳边,大声告诉了原委,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裴本顿时双眼放光盯着街面上李菡瑶的背影,一手紧紧攥着段烈的胳膊,压低声音激动道:“如何?兄没骗表弟吧?瞧见没,在京城王壑张谨言呼风唤雨,江南是李菡瑶的地盘,谁来也不行!谁来也不行!不行!”

段烈根本听不见。他紧闭着嘴唇,身子轻颤,那是激动的。——他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段存睿等官员都目瞪口呆。

西疆禁军也傻傻地呆看着。

赵朝宗气呼呼地看着李菡瑶心想:“这死丫头!还真有些本事。非得纳哥哥才能降服她。”

李菡瑶面对这情形,并没有喜形于色,她慢慢敛去笑容,一股豪情从心底缓缓升腾,再向四肢百骸扩散;同时,一股沉重的压力当头罩下来,压在心上。

她体味出社稷民生的分量:

重逾泰山!

不过,她能担得起!

眼下这情形,她须得做些什么。

落无尘也这样想,轻轻推搡了她一把,低声道:“去!”一面示意风儿拉马来。

李菡瑶上前,抬起左脚踩上马镫,双手扳着马鞍,借力一纵身,右腿从马后划过一条利落的弧线,锦袍下摆跟着掀起,如同一片云,飘上了马背,然后坐正,挺直腰背,抬起玉雕般一张脸,乌黑杏眼看向长街那一头。

落无尘和方勉侍立马前,一青一白

火凰滢和鄢芸站在马后,一紫一白。

再后面是胡清风、郑若男等人,再后面是鄢芸带来的一百藤甲军,正容肃立,满面萧杀。——胡齊亞派他们跟鄢芸过来,以壮声势,果然派对了。

李菡瑶提气扬声,但声音并不高亢,向着长街宣告:“即日起,徽州、湖州、临湖州免农税三年,商税减两成。”

她并非哗众取宠、不顾后果地下令免税,随着这道政令出口,她心里已然有了增收的办法。

明主临朝,当休养生息。

充实国库,当另觅途经。

此时,长街寂静无声。

人们都在咀嚼这话的影响。

因为,这太出人意表了,之前李菡瑶只说减免税,可没说直接免了,这完全是两回事。

落无尘却立即转身,对鄢芸低声说了两句话。

鄢芸点点头,也转身冲藤甲军一少年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少年低声道“是!”再回身交代属下。

很快,十个藤甲军出列,朝长街两头奔去,一面跑,一面向街道两旁的店铺和民居大声宣告李姑娘发布的新政;等到街道尽头,又各自分散,奔向四面八方。

同时,火凰滢也向县衙班头交代就任以来第一道口令,令他急速带领三班衙役宣告此令,详情等她去了县衙,会发布公告,张贴出来,晓谕百姓。

段存睿等人面色大变。

竟敢免农税三年?

这江南的官还怎么做!

李菡瑶可不管他们,宣告了这条政令,她心头一片清朗,身体轻盈如大鹏展翅,飞上高空。

头顶是浩瀚青冥!

脚下是壮丽山河!

她不禁笑了。

落无尘看着马上的男装少女,心情说不出的感慨,绝非“爱慕”一词能囊括。他觉得李菡瑶天生就是王者,随意发挥便影响深远。如上次潘梅林算计太平工坊,她为了解救李家,竟不声不响分股给工人,和这次的免税一样,都是利民的壮举,等闲男人也不敢决定的。

不过,他为她高兴。

同时,他还很自豪。

若说李菡瑶的成长离不开李卓航的教导,也少不了他落无尘的帮助。比如李菡瑶那一手狂草,若非他当年的点拨,哪里会有今天的成就!听说李菡瑶留书太庙,他说不出的喜悦,晚上睡着了也嘴角含笑。

如今,她更离不开他!

正想着,李菡瑶低头看过来,落无尘欣然一笑,朝长街前方点点头,示意她“走吧”。

李菡瑶便策马前行。

落无尘也翻身上马,紧跟上去,只落后半个马身。

方勉自不能拉下,也急忙上马跟上,余者如火凰滢等纷纷上马,簇拥着李菡瑶去了。

赵朝宗冲段存睿等官员一挥手,示意众人快跟上,他自己一马当先,带着一千亲军紧跟在藤甲军后面,那情形仿若他已经奉李菡瑶为主了一样。

原来,他找出新想出一个压服自己不得妄动的理由:若是王纳哥哥在此,会不会赞成减税呢?

王纳哥哥肯定会赞成的!

他设身处地替王壑想道。

既然这样,他为何要跟李菡瑶作对?不如顺水推舟促成这件事,只要眼下江南不乱,将来横竖有王纳哥哥和世子哥哥来收服李菡瑶,他还省心了呢。

反复劝自己半天,才心定。

因为藤甲军提前宣告,这一会儿工夫,李菡瑶减税的消息便迅速传开,市井百姓均议论纷纷,惊喜固然惊喜,怀疑的人也不少,毕竟李菡瑶只是一个商女,虽然造反,现在还不成大气候,发布减税命令管用吗?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怀疑,便有人支持,况且寻常百姓哪个不希望日子好过?既有这希望,便不容人破坏。

“怎么就不管用?李姑娘说杀贪官,不就杀了!”

“对,才杀的呢,街市口那血还在呢。李姑娘说话最算数,她还作主分股给工人了呢。”

“她还夺了玉玺呢。这减税的命令只要落到纸上,再盖上玉玺,那就是皇帝的命令。谁敢不遵?”

“就是!听说李姑娘去了京城,进了皇家太庙,给死去的皇帝们留了一幅字,说他们的子孙太不成器了,所以她要造反,要为天下老百姓做主……”

“你就扯吧,女人能做皇帝吗?”

“她爹不是男人吗?”

……

还没等争出个头绪来,李菡瑶便在落无尘等人的簇拥下顺着长街过来了,红衣红马,十分耀目,身后的藤甲军、西疆禁军杀气冲天,众官员神情肃然。

第530章 谁才是李姑娘的未婚夫

李菡瑶只是做男装打扮,并非装扮成男人,头上少了簪环等饰物,给她平添了一份利落,却又无损其玉颜;没有传言的霸道或者烟视媚行的妖娆,一路行来,她脸上带笑,不是刻意展现的笑,而是自然洋溢的微笑,让她看去十分可亲、可爱,迅速拉近了跟百姓的距离。

她身后,落无尘等人无不是风采出众、气度非凡,段存睿等官员也都端着官架子,加上藤甲军和西疆禁军,百姓们面对这阵容,忽然不再争论。

有什么可争的?

眼前情形胜过雄辩!

男女老少都欣喜地看着李菡瑶,感受着她强大的亲和力,也亲切地议论她:

“李姑娘真美。”

“一点也不凶。”

“她对我笑呢。”

“李姑娘——”

有人喊了起来。

李菡瑶看过去,是位大娘,笑嘻嘻的好像喊隔壁的闺女一般,便笑着冲她点头。

更多的人喊起来。

不过,那称呼就多了:

上年纪的喊“李姑娘!”

小孩子喊“李姐姐!”

年轻的喊“李妹妹!”

李菡瑶一律奉上笑容,笑得止不住。——她好喜欢这感觉,就像在太平工坊面对男女工人们,被他们尊敬着、爱护着,也信任着、依靠着。

“姑娘!姑娘!”

许多人撵着队伍追赶。

落无尘和方勉警惕注视周围,以防不测。

落无尘忽然听见有人问“这公子是不是李姑娘的未婚夫?”不由心一跳,暗想“这些人就喜欢闲话。”心里却没有厌恶这闲话,还有一丝丝的窃喜,眼角余光瞥见说话人是个年轻媳妇,对旁边婆子说的。

那婆子却道:“我瞧那个白衣公子更像些。”

落无尘不用问也知道她说的“白衣公子”是方勉,不由郁闷,不知她从哪看出方勉比自己更像李菡瑶的未婚夫婿,这个难道还能从长相上看出来?不过,方勉的长相看不出来,他也同样不能。那两人瞎扯呢。

年轻媳妇不赞同婆子,辩道:“这个公子斯文些,跟李姑娘配得上,那个白衣裳的……和李姑娘不大配。”她盯着方勉想挑些缺陷,结果盯了半天愣没挑出来,只好笼统说他和李菡瑶不大配,怎么不配就不管了。

婆子嫌她说话没根据,质问道:“怎么不配?瞧这公子通身气派,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方勉感激不尽,觉得婆子就是代他质问的。

年轻媳妇道:“蓝衣裳的好。”

婆子道:“白衣裳的强。”

两人争论起来。

旁边人便问她们争什么。待听了原委后,也加入争论。却没辩出结果,依然是有人支持落无尘,有人看好方勉。为了说服对方,双方都发掘出了许多两人的光辉点,也挑出许多莫须有的缺陷,争得唾沫横飞。

落无尘和方勉隔着李菡瑶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转开目光,面上做无事人一样,暗地里却心有戚戚:他们还没开始争呢,别人倒替他们争上了。

这是否预示将来?

他们终要一争高下!

眼下却顾不得这些。

眼下他们必须同心协力。

李菡瑶却没留心这一幕。周围议论纷杂,一齐灌入耳中,她仿佛都听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正如布置棋局一般,由眼前情形延展到整个江南,再到天下;布局天下,便要涉及北疆;想到北疆,便想到王壑。

“该去北疆了。”她想。

她并非为了儿女私情去见王壑,而是为了争霸天下。要争霸天下,怎能错过北疆战事呢?不趁着年纪小多见识经历一番,拿什么跟张谨言王壑争?他们出身名门,又被家族精心培育,还游历了天下整整七年,现在又亲自领兵对抗安国,这一场大战下来,成长是必然的。她身为女子,在兵法韬略方面天生比男子要弱一筹,幸而她智谋过人,可以弥补这天生的缺憾;再去北疆参与战事,多增长多见识一番,将来也能多些与那二人对阵的资本。

很快,他们来到刘家别苑。

那时,天已经黑了,刘家别苑张灯结彩、笑语喧哗,喜气洋洋的气氛跟欧阳家一片哀声截然不同。

刘嘉平早得知街面上动静,况且刘家门口也汇聚了许多人,他装听不见也难,忙命人查看究竟。等问明了缘故,激动不已,与有荣焉。那边李菡瑶才动身,他这里已经率众迎接,只刘诗雨等着出阁,故而没来。

碰面后,李菡瑶问这边情形。

刘嘉平忙道:“这边一切准备就绪,正等姑娘来呢,就好拜堂的——”李菡瑶失笑,说的好像她才是新娘——“还有一件事:方才来了几个读书人,都有些名声,有几个是青山书院的学生,说要为国效力。”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这是来求前程的,就像裴本一样。这些有识之士,若按寻常途经,须得等大比之年,高中进士后方能进入仕途,眼下却不用等。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投靠哪方势力,全靠自己眼光;若是眼光好,投对了明主,便能一跃晋升,从此功成名就,甚至封妻荫子。

李菡瑶精神一振,忙问:“都有谁?”她想着,这几人既有些名气,自己肯定有所耳闻。

刘嘉平道:“一位白公子,名墨;一位陆公子,名华章;还有一位梅子涵,一位邱劲草……”

火凰滢听见“梅子涵”三个字,眼神一闪,嘴角不自觉溢出浅笑,眼神迷离,似想起往事。

李菡瑶居然一个都没听说过。

见她疑惑,落无尘忙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梅子涵、陆华章和邱劲草都是青山书院的……”

李菡瑶点点头,明白了。

她笑道:“原来是找落哥哥的。”她想着落无尘之前说,已经约了几个同窗援手,这几人怕就是了。

刘嘉平却神情一滞,含糊道:“不是找落公子的。姑娘不如进去再问。酒宴就要开了。”

原来那几人都是听到消息后来找赵朝宗的,想通过他投靠玄武王。当着人,刘嘉平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没说。刚才街面上百姓还高呼拥护李姑娘呢,这打脸的就来了,说了岂不尴尬?他想,李菡瑶手段非凡,颇有凝聚力,没准见面后说一番话,就能说动那几人改了主意,岂不翻转了局面?所以催李菡瑶进去再问。

然在场的谁不是人精?

刘嘉平这一犹豫,大家便都明白了:这些人肯定不是来投靠李菡瑶的!想想也对,好好的谁肯辅佐女人?方勉和落无尘不算,他们是想跟李家联姻。

赵朝宗、段存睿就笑了。

李菡瑶也明白了,心里没好气:都瞧不起女人!有机会,本姑娘定叫你们尝尝我的手段!

火凰滢忽紧追一步,在李菡瑶耳边轻声道:“旁人就罢了,这梅子涵姐姐有把握说他过来。”

李菡瑶惊喜转脸,“姐姐认得他?”

火凰滢点点头,脸有点红。

第531章 原来是旧相识

李菡瑶心思一转,有些明白了:梅子涵定然是火凰滢的旧相识——在青楼的旧相识。

文人士子大多喜爱吟风弄月,举办诗酒茶会之时,常爱招些优伶弹唱助兴,火凰滢以前是青楼的红牌、有名的才女,又是清官人,最受他们青睐,想必就在那时候结识了梅子涵。火凰滢难得有羞涩的时候,看来这梅子涵对她别有情义,否则她不会说出有把握的话;或者,她知道梅子涵的喜好,笃定能给出令梅子涵动心的条件。

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李菡瑶丢给火凰滢一个鼓励的微笑,转头随刘嘉平进去,刘诗雨还等着拜堂呢,耽误不得。

一进院子便看见几张新面孔。原来,刘嘉平所说的那几个文人学子也听见外面喧哗,也出来看究竟,正碰上刘嘉平引着李菡瑶一行人进来,忙上前见礼。

刚才刘嘉平说他们名字时,李菡瑶感觉一个都不认识,此时却在他们之中发现一张熟面孔。

她刚要招呼对方,对面几人已经先开口了,不是招呼她,而是招呼她身后的落无尘和火凰滢:

“火姑娘好。”

“子安兄!”

“落兄竟也在此?不是说去了徽州了么?”

落无尘和火凰滢忙回:

“梅公子。”

“白兄,陆兄,邱贤弟,梅兄。在下原是去了徽州,才过来这边,也是今天刚到。”

段存睿、赵朝宗等也过来了。

李菡瑶见他们说的热闹,不好插嘴,便静等他们寒暄后再引见,并不急于上前表现自己。

然她不表现,落无尘和火凰滢都没忘了她,同对方招呼罢,便拉过来一一替她引见,道:“这是白兄,单名一个墨字,表字文渊。这位是陆兄……”

李菡瑶对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笑道:“原来你就是白墨白先生。初听这名字,我还当谁呢,竟是旧相识。”

落无尘诧异道:“你们认识?”

火凰滢则娇笑道:“姑娘别叫他白先生,他听了浑身不自在。就叫他浪荡子,他喜欢的很。”

白墨笑嘻嘻道:“浪子好。还是火姑娘知道在下,可见佳人时时惦记我,知道我的喜好。”

火凰滢张嘴就要反驳,然瞅着他又噗嗤一声笑了,美目波光潋滟,似懒得计较般,白了他一眼。

白墨又转向李菡瑶,神情大咧咧的,很是随意,问出来的问题却犀利的很,他道:“李姑娘听着‘白墨’这个名字,是否想着他跟落子安一样风光霁月?谁知竟是我这么个人。是否很失望?觉得名不副实?”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李菡瑶,看她怎样回应。这是考验一个人应对能力的时候:若是应对的好呢,这白墨说不定能被她风采和气度折服,从而投靠她;若是说的不好,不能折服对方事小,得罪人才是笑话呢。

原来这白墨虽年轻,诗文和书画却是极有名的,长相俊雅,衣着打扮也十分清雅,行事却放浪不羁,举止又粗俗,毫无读书人的形象,又爱在诗画上落款“文浪子”,所以大家送了这个号给他,真名倒不显了。

李菡瑶偶然间跟他相遇,赌过一盘棋,赢了他一幅画,却不知他叫白墨,只称他“文浪子”。

白墨输了画不肯依,非赖着李菡瑶请他吃饭。李菡瑶喜欢他率性,便请他去酒楼,安排了丰盛酒菜。饭桌上,他用手抓骨头啃,嘴里含着饭说话,喝茶喝酒都是一气灌下去,吃完捏着牙签剔牙,十分悠然自得。

李菡瑶没有故意讨好他,而是毫不留情地、嫌弃地指责他没形象,怪他把饭喷到自己碗里了,嘴上这样说,行为却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孜孜不倦地与他讨论诗文书画,听到精彩处对他大加赞赏,然后又请晚饭。

因此一节,白墨才有这一问。

李菡瑶道:“是有些意外。”

白墨笑问:“怎么意外?”

他竟要追问到底了。

李菡瑶道:“我身边有一位牛马贩子,叫胡清风……”

白墨忙道:“我听说过他。”

李菡瑶笑吟吟道:“胡清风在市井间干着贩卖牛马的勾当,其言行举止、气度风采却清新脱俗,差不多的读书人也比不上他文雅。而你这浪子,长相俊雅,气质高华,诗词文章和绘画更是清新,蕴含田园之风,行事举止却率性不羁,比那真正的牛马贩子还要粗俗。胡清风是把俗事做到极致,倒有了清雅之味;你是把雅事做到极致,看去俗不可耐。你二人行事虽南辕北辙,都妙不可言。”

白墨先是睁大眼睛,听完才哈哈大笑,跺脚道:“好!好!好!不愧是李菡瑶,名不虚传!”又道:“有机会倒要见见那牛贩子,看他可真清新脱俗。”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跺脚拍手,表达他对李菡瑶的欣赏之意,清雅形象瞬间坍塌。

落无尘等都欣然而笑。

若李菡瑶夸白墨,说他“不拘小节”“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的,虽坦白却无新意,且有奉承的嫌疑,白墨听了未必会喜欢;但李菡瑶却拿他跟胡清风比,说他们一个把雅事做到极致,一个把俗事做到极致,都妙不可言,是褒是贬,则任凭各人领会,十分的意味深长。

这对比不仅鲜明且很精辟,暗含招揽之意:众所周知,胡清风虽是牛贩子,却被李菡瑶重用,一个牛贩子尚且如此,若是白墨去了,还能被冷落?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李菡瑶手下除了胡清风,还有个杀猪的叶屠夫,若去了,岂不要跟牛贩子和屠夫为伍?万万不能去,去了就是自甘堕落。

白墨笑完,斜睨着李菡瑶道:“你这丫头,费了这么大心思讨好我,是否想说服拉拢我?”

李菡瑶笑道:“绝无此意。”

白墨板脸道:“你瞧不上我这浪子?”

李菡瑶摇头道:“并非瞧不上。你诗文虽好,但我怀疑你整天吟诗作画、抚琴弄箫,根本不懂治理经济民生——”白墨瞬间瞪大眼睛,十分的气愤——“不过就算你不会做官也不要紧,我最擅用人了,定能让你发挥所长。”

白墨叫道:“你想激将?这并不高明。”

第532章 情深情浅

李菡瑶笑道:“激将也好,请将也罢,都需你心甘情愿才行。我纵有手段把你留下,你心在曹营身在汉,又有什么用处?只怕最后反坏我的事。”

白墨满意道:“这话实在。”

火凰滢忙问:“那你愿意追随李姑娘吗?”她想白墨跟李菡瑶扯了半天,肯定有意投靠。

白墨道:“我要想想看。”

说罢看向陆华章等人。

李菡瑶道:“你慢慢想。事关你的前程,须得谨慎。各位请——”她想这事非三言两语能决定的,还是先进去观礼,别误了吉时,刘诗雨还等着呢。

然段存睿、赵朝宗等人不肯拖,生恐拖的久了,她暗弄手段把人夺了去——刚才她可是承认自己有手段的,他们也信她有这手段,她一向奸诈狡猾。

段存睿便笑问:“听说几位想为国效力?”

那陆华章忙躬身道:“正是。”

段存睿笑道:“如此正好。这位是忠勇大将军之子赵朝宗,表字子归,是从京城来的,受玄武王世子和王相之子王纳所托,来江南协助靖海大将军;张世子和王少爷率镇远将军、玉麒麟霍将军等去北疆杀敌去了……”

他虽未诋毁李菡瑶,却句句表明玄武王的实力,和守护边疆的公心,如靖海大将军、镇远将军,还有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投靠了玄武王,用心昭然若揭。

那陆华章和邱劲草对视一眼,郑重道:“我等便是来投奔玄武王的,但听赵小将军安排。”

还有两位文士也表示与他们共进退,只白墨和梅子涵没有说话,众人也当他们默认了。

赵朝宗大喜道:“好!”

火凰滢急忙道:“等等。”

众人都看向她。

火凰滢笑道:“你们是你们,怎好代表别人呢?”

白墨也道:“不错。我有说跟你们一起吗?没有。”

李菡瑶不说话,只在旁笑吟吟地看着,仿佛一点都不急,不怕他们都跟了赵朝宗去了。

赵朝宗忙问:“白兄想怎样?”

白墨道:“我要想想。”

赵朝宗一滞,随即笑道:“不急,你就慢慢想吧。”把李菡瑶的话又重述一遍,不然还能怎样?

火凰滢则转向梅子涵,盈盈美目注视着他,认真道:“梅公子可愿来李姑娘门下,与小妹做同僚?”

梅子涵下意识点头。

陆华章急叫:“梅兄不可!”一面谴责地盯了火凰滢一眼,觉得她在以美色勾引梅子涵。

邱劲草也百般劝阻。

梅子涵尴尬得脸都红了,垂眸不敢看同伴,轻声却坚定道:“我意已决,从此追随李姑娘了。”

众人听后,神情各异,都想:你都没和李菡瑶说上两句话,除了刚引见时彼此打了个招呼,现在说追随,显然不是因为李菡瑶,而是因为火凰滢。

美人竟有如此影响力?

火凰滢见众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梅子涵,不悦道:“梅公子追随我家姑娘有什么可奇怪的?连落子安、方世孙、裴公子都能追随,他怎么不能来?”

众人静默。一是没什么好说的。二来呢,若说的透彻了,便得罪李菡瑶了;得罪事小,当众贬低女子更是落了行迹,失了含蓄,也显得手段拙劣。——李菡瑶可是一言未发,镇定的很呢,他们难道还不如一个姑娘家有气度?

白墨忽然懒懒道:“火姑娘,看来你也不过如此,竟被这小子给糊弄了。竟相信他?”

火凰滢和梅子涵一齐转脸。

梅子涵神情愕然,似乎没想到白墨会针对他。

火凰滢则笑道:“你这浪荡子,我怎么得罪你了,再不然是梅公子得罪你了,你骂我眼瞎?”

梅子涵点头,也想质问。

李菡瑶心一动,且看白墨怎么解释。

白墨道:“我说的大实话,你不爱听,反说我骂人。我有那么闲吗?女人哪,终究难成大事!”一面说,一面不住地摇头叹气,一副惋惜的模样。

火凰滢嗔道:“什么实话?你倒说说看。若说准了就罢,若说不准……哼,我定不饶你这浪荡子!”言语之间,好像跟白墨颇为熟悉,一点没生气。

白墨道:“他之前在途中一直表示与陆贤弟等人共进退,见了你忽然改口,岂不奇怪?姑娘虽美,还不至于让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放弃前程和功名。哼,在烟花柳巷结识的情义,哪有什么真心!他若是真心爱慕你,哪怕不睡觉也要想法子把你从那地方弄出来,否则还算男人吗?”

火凰滢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不语。

白墨道:“难道我说错了?”

梅子涵正色道:“当日,我便要为火姑娘赎身的,是她不肯,叫我不要管她,别荒废了学业。”

白墨讥讽道:“那是她有自知之明,不然就凭你,岂能赎得出来她。——她妈妈怎肯放人。”

火凰滢又嗔他道:“你既知道妈妈不肯放人,还说这些话做什么?不是成心挑理吗!”

白墨生气地叫道:“可他好吃好睡地在书院读书,也没见多牵挂你。你若非知道这点,怎不敢指望他?今天他是为了你才投靠李菡瑶。你信他对你也有落子安对李姑娘青梅竹马的情义?你问问落子安:若是李姑娘也身陷风尘,他可能寝食俱安?况且,落子安自小便见证了李姑娘的才能和胸襟气度,辅佐她自有道理;梅子涵呢?几天前还在嘲笑追随李姑娘的男人没志气,今天便改变主意要投靠她,这种男人你要是相信他,你就有眼无珠!”又转脸对李菡瑶道:“你也不大会用人。这火美人迟早要给你惹事。”

李菡瑶:“……”

众人:……

干嘛这么大火气?

只落无尘目光炯炯。

李菡瑶想着白墨的话,不禁忧虑:无尘哥哥是为了娶她才辅佐她吗?若是这样,她可要让他失望了。

去年公开选婿,无尘哥哥和方逸生都被出局,这清楚表明她的心意,无尘哥哥怎还放不下呢?

她绝不愿利用亲事来吸引才俊投靠自己,成就她争霸天下的功业。之前方家祖孙承诺辅佐她,并替方勉求亲,她不敢应承;直到方二太爷解释,辅佐她和求亲是两回事,不是作为求亲的条件,她才敢接受。对方勉这样,更何况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落无尘,她更不会利用他。

李菡瑶看着落无尘出神。

第533章 表白

落无尘心有灵犀般立即转过脸,目光明净、柔和,直看进她眼底,渗入她心灵。仿佛感知她的忧虑,他冲她微微颔首,令她迅速安定下来,似乎告诉她,让她别担心,他做这一切是为自己而拼搏,非关亲事。

李菡瑶心一宽,暗想:生在这乱世,谁甘心碌碌无为呢?落哥哥不投靠玄武王,许是不想跟王壑共事——他在棋盘上输给了王壑,定要想法子赢回来。王壑辅佐玄武王,他便辅佐我李家,跟王壑做对手,在棋盘外决胜。不过,回头还是要跟落哥哥好好谈谈,不能耽误了他,也不能因此坏了我们之间从小儿建立起来的兄妹情分。

正想着,忽听一人悠悠问道:“在下对李姑娘也没有落子安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是临时起意才投靠的李姑娘,照你这么说,在下此举居心叵测了?”

众人一看,原来是方勉。

白墨蹙眉道:“方家此举确实蹊跷——”方勉眼神一凝,脚后跟已离地,随时要弹起,只待他说出无礼的话来便要上前揍他个满脸开花,却听他说道——“然以忠义公府的门风和行事手段,断不会为了图谋天下而欺骗一个对方家有救命之恩的女子。方老太爷此举定有深意,恐怕连你这个重孙也未必知晓,更不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方勉身子一松,重新站定。他甚至没有反驳白墨,正反都让白墨给说了,他再解释纯属多余。

李菡瑶十分赞成白墨,认为他对方二太爷的分析很准确,当时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

梅子涵斜睨白墨,轻笑道:“这可奇了,方老太爷的决定白兄不便妄加揣测,你又怎知我的用心?我与火姑娘之间的事,又岂是你能随意揣测的?”

白墨不敢置信般瞪大眼睛嚷:“你跟方老太爷比,你能比得起吗?你也没先拿镜子照照自己!”

梅子涵:“……”

他自认为心性还算稳重,却每每被这浪子给撩拨得心浮气躁,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火凰滢盯着白墨道:“你属意玄武王!”

白墨诧异道:“美人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火凰滢肯定道:“你早决定投靠玄武王,故而挑拨离间,阻止梅公子投靠李姑娘。”

白墨一跳起来,嚷道:“美人你别胡说!我是那等小人吗?我也是要投靠李姑娘的,所以不容他欺骗你和李姑娘,怕你上他当,才揭发他的。你不感激我一片好心,反倒怀疑我?”他十分的受伤,愤愤不平。

火凰滢眉开眼笑,拍着手儿道:“那太好了!从此大家就是同僚,你纵然不喜梅公子,公归公,私归私,别无端端的怀疑他,除非你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白墨:“……”

他似乎被美人给算计了。

李菡瑶看着他一脸郁闷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心情十分好,一面暗赞火凰滢心思机敏。

梅子涵却目光深沉地盯了白墨半晌,忽道:“白兄说这么多,是嫉妒在下吧?因为你也倾慕火姑娘。然白兄已经娶妻,难不成想纳火姑娘为妾?”

大家都以为白墨定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却点头道:“不错,在下是起过这心思,不过现在改主意了。——在下可不想做第二个简相,被闷在柜子里一天一夜。”

他坦承不讳,丝毫没有被揭露心思的羞恼,倒有些惋惜,惋惜不能纳火美人为妾,甚为遗憾。

火凰滢愕然,顿了下才白了他一眼,道:“算你机智。”

白墨却反问梅子涵:“怎么,你要娶火姑娘为正妻?你是真心的?我不信。”他前面问人家是否真心,却不等人家回答,跟着就说自己不信,十分无赖。

梅子涵涨红了脸,却强撑着昂然道:“火姑娘品性高洁,岂能亵渎!若能得她为妻,是在下三生之幸。”

他竟当众向火凰滢表白。

火凰滢面色飞红,竟有些不知所措,但心中无疑是欢喜的,那娇羞满面的情状,不可描画。她混迹风尘,八面玲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尴尬的场面没经历过?然她眼下不在青楼了,梅子涵也非欢场的恩客,对她的表白非欢场的露水情缘可比——欢场的露水情缘,当时说的再甜蜜,一夕之后便会蒸发,梅子涵对她却是不同的。

白墨看着梅子涵目瞪口呆。

落无尘神色淡淡的,意味莫名。

李菡瑶却由衷替火凰滢开心,又见火凰滢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面对简繁都不假辞色,此时却羞惭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梅公子的心意是好的,然终身大事非同儿戏,非三言两语可定,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只要你对火姐姐情比金坚,终有一天能打动她。眼下还是先进去恭贺林公子和刘姑娘大喜。这也是一桩奇缘呢。”

梅子涵正忐忑地等火凰滢回应,不料李菡瑶发了一通话,便知火凰滢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答应他了,又自悔莽撞,忙借机下台,对李菡瑶欠身,恭敬道:“李姑娘之言,梅子涵谨记在心,将来必不负火姑娘。”

火凰滢终于恢复从容,似喜似怨地瞅着他道:“你是求亲来的,还是奔前程来的?难怪人家说你。”

梅子涵见她回应了,大喜,忙惭愧道:“在下孟浪了。”偷偷瞄一言火凰滢,目光大有情义。

白墨却冷笑地看着他们。

李菡瑶一笑,率先进去了。

落无尘和方勉紧跟。

梅子涵有意走在火凰滢身边。

白墨瞅着梅子涵背影叹道:“大伪似真,大伪似真!”

梅子涵听了气愤,待要跟他理论,他又没指名道姓,再说眼下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终不能跟他堵在刘家大门内争吵,只得强忍着气不理他。

火凰滢嘀咕道“这浪荡子!”

她此时心情甜蜜的很,没有余力怪白墨;她也没真生气,白墨找茬的行径没让她扫兴,反给她和梅子涵之间的情缘增添了的色彩,只害得梅子涵丢脸。

“其实有什么丢脸的呢?别理他就是了。那浪子一向嘴上无德,何必计较。”火凰滢很想劝梅子涵,又不敢转头。

第534章 为夫就靠你养活了

初春的夜晚萌动着勃勃的生机,配合着刘家上下满眼的红、满耳的喜乐,让人情不自禁跟着雀跃。

火凰滢心乱的很:

她终于也有指望了吗?

她还不敢相信似得。

她这样的出身,无需给人做妾,可与夫君相扶相持、相知相守,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林知秋此刻也是这心情。

前一刻还身陷囹圄,下一刻便重见天日,跟着喜事临门,他的心情大起大落,都无法自持了。他就像提线木偶似得,被观棋操持着梳洗装扮,又像提线木偶似得被带到刘家。在等待拜堂的时候,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傻笑;人问他话,他也回的颠三倒四,直到刘诗雨派人来问他话。

刘诗雨道,之前未经他同意便当众宣告要与他成亲,是为了对付范大勇,乃权宜之计。如今,她已追随李菡瑶,且被李菡瑶任命为江南织造局的主官,问他可能接受;若不能,眼下反悔还来得及,她不会怪他。

传话的丫鬟道,姑娘要他仔细想清楚再回答。

林知秋这才清醒过来,认真思索这几日的经历。

他虽有些读书人的清傲,又痴迷于书画,却心性空灵,经过这几日的遭遇,早已看清自身弱点:不懂仕途经济,不擅人事经管,更不会交结应酬,即便通过科举入仕,也是做不好官的。若没有自知之明,勉强做了官,反会害了那一方的百姓,不如早作打算。

而刘诗雨却是有这能力的。

林知秋认为,无论男女,都各有所长,女子一定不如男子的看法太肤浅。女子的灵慧,非言语能形容得尽,也非笔墨能描画得明,其种种妙处更不是迂腐和心胸狭隘之徒所能领略的。他是最懂女人的,尤其懂刘诗雨,所以画了“百美图”,勾勒出刘诗雨的百种情态。

他并非叶公好龙。

他是真心爱刘诗雨。

所以,刘诗雨能出仕为官,他只会为她感到欢喜;他迫不及待要看刘诗雨放手施展才华,展现不凡风采。至于他自己,有钟爱的书画事业,也必不会寂寞,画不尽的人间百态和天地万物,还不够他忙的?

他便对来传话的丫鬟道:“你去告诉刘姑娘:林知秋本是寻常男儿,没有能力为姑娘赚一副凤冠霞帔,有的只是一副赤诚心肠,会义无反顾地支持她!”

刘诗雨听了传话,热泪盈眶。

她选择林知秋,并非走投无路,而是蓦然回首,发现心心念念渴求的人其实就在身边。

她没有看错人!

因此,李菡瑶等人一到,早已准备就绪的新人便拜堂成亲,在江南官员和商贾见证下,喜结连理。

刘老爷再不甘愿,此时也只能认命了;再看见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现场观礼,更释然,这份荣耀真是前所未有,足够他在人前炫耀一辈子了;还有,跟欧阳家家破人亡比,他家宅平安、子女升官,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想到眼前这一切全拜范大勇所赐,却便宜了林知秋这呆子,不由唏嘘: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李菡瑶、火凰滢等女都是花样年华,正怀春的时候,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一直跟到洞房内,看新人揭盖头、喝交杯酒;少年们也被少女们吸引去了。

洞房内更是一片红,充满着喜庆吉祥的味道,道不尽的花团锦簇、富贵风流,让人沦陷。

火凰滢盯着新娘身上精美喜服赞叹不已,又疑惑:“日子这样紧,这喜服怎么赶出来的?”

李菡瑶笑道:“你忘了刘家做什么的?”

火凰滢恍然大悟。

李菡瑶又打趣道:“我们这样人家,要做什么衣裳没有?不但衣料现成,便是刺绣、裁剪的女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说现赶制了,就历年积攒的成品也有许多,品类、款式更是汇集古今中外。你不信,等你成亲的时候,我包你全部的嫁衣,保你穿一个月都不重样的。”

火凰滢羞红了脸,半晌才强撑着道:“那姐姐等着了。”

众女都低头窃笑,又敬佩她大胆,居然敢这样回李菡瑶,若是她们,只怕羞得装聋作哑了。

不过,好期待李菡瑶说的情形。

穿新嫁衣出阁,那是每个女儿的人生梦,只想一想便觉得心跳,更有朦朦胧胧一个身影看不清。

那是要陪伴一生的夫君!

会是谁呢?

这要等到进入洞房才算尘埃落定。

眼下,刘诗雨便尘埃落定了。

说话间,林知秋已经手持秤杆,对着大红盖头下不去手,赵朝宗在旁乱嚷:“快挑啊——”

他比新郎自己还急。

李菡瑶等都忍俊不禁。

林知秋鼓起勇气,抬手一挑——

洞房寂静了,众人都看着新人。

林知秋呆呆地盯着新婚妻子,被她头上的华丽凤冠和凤冠下明艳如朝霞的容颜惊呆了,脱口将一直念叨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往后,为夫就靠你养活了。”

李菡瑶:……

众人:……

这画面有些清奇。

有人已经忍不住嗤笑。

刘家的丫鬟婆子都无地自容,想这都是范大勇闹的,害自家出色的姑娘,竟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火凰滢跟刘诗雨没什么相交,对林知秋更一无所知,虽不好嘲笑的,也暗暗替刘诗雨惋惜:这林知秋和裴本都纵容心上人,行事却天差地别。裴本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觉得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郑若男;林知秋却在新婚之夜宣告,从此靠媳妇养活,虽是玩笑话,却道明其心意,而且凭他的过往经历,只怕将来真要刘诗雨养活。

刘诗雨作为新妇,今日原不该操心,然林知秋那话一出来,她明显感觉新房里气氛凝滞了,忙抬眼一扫,只见姑娘们都面带同情地看着她,少年们则神情诡异地瞪着林知秋,下人们更是满脸不平,她便顾不得羞怯了。

她抬眼凝视着林知秋,认真道:“这世道,能嫁一个对妻子宽容的夫君容易,得一纵容妻子的夫君难。夫君如此纵容妾身,妾身铭感五内,必不负夫君。妾身知道,夫君志向高雅,不擅俗务,然夫君才比天高,妾身坚信,终有一天,夫君会名扬天下,字画千金难求!”

哼,她的夫君怎会平庸!

就凭那百美图,林知秋眼下就能扬名;假以时日,在她的辅佐下,功成名就易如反掌!

第535章 洞房奇观

林知秋禁不住傻笑。

他真有那么好吗?

无论如何,被新婚妻子认同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他喜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看着妻子,目光水润,深情浓如实质,完全忘记了周围一干人。

人生难得一知己。

可是,他得到了!

洞房内安静下来。刚才就很安静的,不过那安静很压抑,安静下掩饰着嘲笑和感叹;被刘诗雨发了一番话后,人们真正安静下来,重新审视林知秋。奇怪,刚才还觉得这人没出息,这会子却发现他似乎不一样了,仿佛真的不受功名利禄所羁绊,雅量高志,襟怀磊落。

这并非市井闲话、论人长短,听者容易被流言口风左右,这些人都是人精,见刘诗雨傲然宣誓,都不敢再小觑林知秋,想他若没有过人之处,刘诗雨怎敢当众夸口?为免将来被打脸,都收起轻视之心。

李菡瑶本就没有嘲笑之心,不过是被林知秋出人意料的言行给震了一下,这时忙笑着接道:“我不管将来,那天林公子答应要替妹妹作一幅画像的,可不能反悔。刘姐姐不会不许他帮我画吧?我不给钱的。”

林知秋忙道:“画,一定画!”

刘诗雨噗嗤一声笑了。

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李菡瑶趁机又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众少年男女顿时目光发亮。

然李菡瑶继续道:“一阴一阳为之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阴阳交替,日夜轮转,四季循环,原本没有主次之分,乃世人强行分化。阴阳互为表里、此消彼长,‘消’也并非消亡,而是隐伏;夫妻之道亦是如此。”

她起兵造反,竭力推动女子参政,并非想要压过男人一头,她有自己的主见:这世间有才情的女人多,能力卓著的男人也多,她希望量才为用,而不分男女。

她不希望召集的裙钗们学得跟男人一样霸道、阳刚威猛,虽然有少数女人刚强胜过男子,但一般女人的长处乃至柔至坚,当发挥所长,以柔克刚。

她更不希望手下的姑娘们成为孤雁,失去琴瑟和鸣的机会,她希望她们都能姻缘美满!

林知秋和刘诗雨的一番对答触动了她的心思,她欣喜这一对人能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当即发了这番话,表明她的见解和期望,也表明她的心意!

说完,周围寂静无声。

之前是安静,现在是寂静。

众人都神情各异。

赵朝宗瞅着风华绝代的李菡瑶想:“小丫头太厉害,不放过任何机会为自己造势。人家还在洞房呢,她倒说起这个来了,不过倒替林知秋夫妻挽回了面子。”

落无尘轻笑道:“李妹妹之言精辟。”

这见解,他深表赞同。

方勉也点头,说精辟。

火凰滢等女更不用说了,个个目中异彩连连,但赵朝宗等人却都缄口不言,不肯附和。

李菡瑶转向赵朝宗,问道:“赵兄弟以为呢?”

赵朝宗赔笑道:“李妹妹,哥哥小时候顽劣的很,没读过几本书,为这不知道被我爹抽过多少鞭。李妹妹说的那什么‘阴阳交替’‘互为表里’,哥哥也听不懂啊。要是我王纳哥哥在这,他肯定能跟李妹妹论一番阴阳。不过——”他眼瞅着李菡瑶似笑非笑,一副看透他小心思的模样,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把话锋一转,道——“我素日最钦佩梁大人。她可是女人。我爹还做过她属下呢。”

这是他狡猾之处:他不明说自己的心意,却说钦佩梁心铭,梁心铭可是女人!又说他爹做过梁心铭的属下,仿佛认可女子参政。说“仿佛”,是因为他意图含蓄,因为细究起来,梁心铭可是顶着男人的身份为官的,且是特例,这情形跟李菡瑶推动的女子参政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这样含蓄,免了得罪姑娘们,否则言语不当,导致这么多女子都围攻他,他可抵不住,一个李菡瑶就够他应付了,更别说还有鄢芸、火凰滢等人。

李菡瑶静静地瞅了他一会,就在赵朝宗以为她还要刁难自己时,她却转过头,又问白墨:“文浪子刚才摇头,想必有高见?”刚才唯有这浪子跟人不一样,连连摇头,连掩饰都不肯掩饰,一副不赞成的模样。

白墨道:“高见没有。乾为主,坤为次,从来就是如此。姑娘想扭转乾坤,恐怕有些难。”

一言出,众女都怒视他。

李菡瑶问:“那你为何投靠我?”

白墨道:“在下就想看看你们能弄出多大气候。”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他书画文章虽有盛名,但治国安邦之才却不被人认可,心中很是愤世嫉俗。

李菡瑶恍然道:“原来是看热闹来的。”

白墨顿时不舒服了,瞪眼道:“谁说我光看热闹了?你若敢用在下,在下就能替你治国安邦。你敢用吗?”说完斜睨李菡瑶,仿佛再问“你真能跟男人比肩?”

李菡瑶斩截道:“当然敢用!”

白墨追问:“你派在下何职?”

李菡瑶反问:“你有多大才能?”

白墨傲然道:“你派我何职,我便能发挥多大才能!”

李菡瑶也傲然道:“你有多大才能,我便能让你发挥多大才能!”

白墨瞪着李菡瑶。

李菡瑶也盯着他。

白墨问:“那到底派我何职?”

李菡瑶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你才比天高,也要证明给世人看。就先派你去三江口任县令,助江家扩建船厂,若此事圆满完成,我承诺你:即刻重用!”

白墨:“……”

他该说“是”,可是说不出来;也无法抗议,因为这官儿虽小,责任却大。当日,江家灭门一案牵连多少官员,内因复杂,眼下李菡瑶要扩建船厂,必定引得各方侧目,他简直被架在火上了,有苦说不出——有能力使出来呀!

半响,白墨躬身道:“属下领命!”

李菡瑶道:“明日你与颜大将军一同上路,去宁波府。”

赵朝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好的洞房,被李菡瑶这丫头弄成了大堂,派起差事来了!

李菡瑶却无事人一样,说完后转身,看着林知秋和刘诗雨,笑道:“还没喝交杯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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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真是大实话

林知秋和刘诗雨这才喜悦地喝交杯酒。

因林知秋手受了伤,加上这桩亲事是刘诗雨情急之下宣布的,甚至都未通过两家长辈,虽然林知秋事后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但他们仍需推心置腹交流,于是李菡瑶便很知眼色地带人离去,给他们机会深谈。

正院,已经排开了宴席。

李菡瑶特地选择跟赵朝宗、颜贶和段存睿等人一桌,并且挨着赵朝宗坐,另一边便是落无尘和、鄢芸、方勉、郑若男、火凰滢等挨次排过来。

观棋在李菡瑶身边伺候。

李菡瑶先敬段存睿,说“长者为尊”,意思并非看他官职高,而是因为他年纪长,所以尊敬。

段存睿心里明白,笑着干了。

观棋再替李菡瑶斟满一杯。

李菡瑶举起酒杯,对赵朝宗道:“赵哥哥,妹妹敬你。”

赵朝宗没想到她第二个会敬自己,忙也举杯,赔笑道:“不敢当妹妹敬,要敬也是哥哥敬你。”

李菡瑶笑道:“赵哥哥长小妹两岁,又远道而来,妹妹应尽地主之礼,该敬。其二,你我联手顺利,为庆贺,也该敬这杯。赵哥哥是个聪明人,王纳派你来江南是对了。我喜欢与明白人打交道。若赵哥哥自以为是,不顾边疆战事,要先除了我这妖女,妄想称霸江南,恐怕将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江南大乱,于大局不利!”说完饮了酒。

赵朝宗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小得意,忙也干了,道:“我知道妹妹最是大义,又襟怀宽广,不论如何,对百姓是真体恤,不比昏君,全不顾百姓死活。”

旁人听了李菡瑶的话还未怎样,独颜贶窘迫万分——他可不就是那“自以为是”的人么。

颜贶就坐在赵朝宗另一边。

李菡瑶敬完赵朝宗,等待观棋斟酒的时候,隔着赵朝宗又对颜贶道:“颜将军顾全大局,小妹这第三杯酒当敬颜将军——”见颜贶一怔,神情尴尬,眨眨眼又笑道——“虽然将军之前率军攻打景泰府李家,因局势不明,也在情理之中。不瞒大家说,我之前也眼红十万靖海水军,很想把他们收服过来,作为李家争霸天下的力量呢。”

赵朝宗哈哈笑道:“李妹妹这话实在。”又转向颜贶道:“颜将军别不自在了,其实我也想把李妹妹连同她手下这些姑娘一齐都收服,可惜力不从心。”

这真是大实话!

众人听了都笑。

有他们二人打圆场,颜贶脸上才有了光辉,又愧又感佩,郑重对李菡瑶道:“请李姑娘放心,在北疆战事未结束之前,贶必定以大局为重,不敢再糊涂。”

说罢,两人都干了。

一时间,席上笑语晏晏,一派和乐,不知道的,只当他们是一家子,再想不到他们是对手。

赵朝宗又敬鄢芸,叫她“鄢二姐姐”,口气很亲密,仿佛因为有鄢苓在,他们比旁人不同了。

鄢芸含笑饮了。

赵朝宗见她不大作声,又没话找话道:“我跟王纳哥哥进京时,一路上都叫鄢大姑娘‘鄢姐姐’,见了鄢二姑娘就顺着叫姐姐了。其实叫我说,该叫‘妹妹’的,姑娘未必有我大,叫姐姐虽然听着尊敬,但姑娘正值芳龄,这么叫容易把人叫老了。不如往后就叫妹妹如何?”

鄢芸:“……”

这小子话是不是多了点?

她含笑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尊敬我,就叫姐姐。”

赵朝宗:“……”

火凰滢噗嗤一声笑了。

李菡瑶领教过赵朝宗的油嘴滑舌和甜言蜜语,知道他小心思,也不理会,转头敬落无尘。也没说许多话,只叫了一声“落哥哥”,待落无尘端起酒杯,与他相视一笑,一齐仰头干了,比起之前敬的几杯,另有一番默契。

赵朝宗又看不过去了,趁着观棋给李菡瑶斟酒的空儿,又捡起之前的话题,先对李菡瑶道:“哥哥这次来江南之前,张世子哥哥和王纳哥哥都再三嘱咐:一定要保护好李妹妹,不得让任何人伤害李妹妹,否则别回去见他们。我怎敢做糊涂事呢?就是观棋妹妹——”说到这他扬起脸,扭头看向观棋,笑道——“在军火研制基地的时候,还对王纳哥哥放话说,有一天他要用八人大轿抬她进门呢。”

观棋怔住,飞速地瞄了李菡瑶一眼,讪讪地笑——这事她不知道啊,姑娘没跟她说,只说了炸毁第三工坊的经过,以及跟王壑达成的军事协议。

她讪讪的表情却恰到好处,众人只当她脸皮薄,被赵朝宗当众揭发,所以尴尬,正印证了赵朝宗的话,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菡瑶,看她怎样回应。

李菡瑶心里暗骂赵朝宗断章取义——本姑娘是这么说的吗?本姑娘说要娶王纳!

观棋一看姑娘神情,再加上清楚姑娘脾性,立即便明白了,当即反驳道:“赵少爷记性不大好,竟忘了,本姑娘说要娶王纳,谁要嫁他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丫头真敢说啊!

落无尘面色大变。

在场男人中,只有他知道李菡瑶常与观棋互换身份,说出这话的必是李菡瑶本人,不可能是丫鬟观棋。他呆呆地想“李妹妹终究还是爱上他了。”

赵朝宗叫道:“丫头,你真敢说!”

观棋笑道:“有姑娘在,没什么不敢的。”她的意思是,娶王纳,只有李菡瑶能成事。

赵朝宗不知道,还要再辩驳,被李菡瑶阻止。

李菡瑶不愿当着众人议论这话题,这对她的大业和终身都没好处,便要岔开话题,便靠近赵朝宗,在他耳边低声道:“赵哥哥,别扯闲话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将方家祖孙被龙隐卫追杀的经过三言两语说了,又说根据范大勇勾结龙隐卫的情形来推测,秦氏皇族恐有人已经到了江南,且正图谋复辟大靖王朝,要他小心。

赵朝宗果然重视,一面听她说,一面不住点头,脸上却还跟刚才一样笑着,仿佛听什么笑话。

李菡瑶道:“今日,范大勇完败,我估计他们定不肯甘休,定会暗中策划报复我们。”

赵朝宗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虽精明,却是小聪明,论谋略,他是比不过李菡瑶的,连王壑面对李菡瑶时都要慎重,所以他很诚恳地向李菡瑶讨主意,问道:“依妹妹看,他们会采取什么手段,如何报复?”

第537章 同心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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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道:“这很难说,若我是他们,眼下会按兵不动,等官员们回到治地再动手。”

赵朝宗问:“为何?你们才占据霞照,正是立足未稳之际,不正是对方出手的好机会?”

李菡瑶道:“正因为如此,我们会格外谨慎,眼下城内看似混乱,防守却十分严密,小妹已布下天罗地网,巴不得他们动手,正等着他们呢,一齐都收拾了,也省了将来坏我好事。便是各位官员回家,也会派人护送——我提醒赵哥哥,就是为了这事。赵哥哥不会不管吧?”

赵朝宗忙点头,他怎会不管呢。

李菡瑶便继续道:“然等他们回到治地就不同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对方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寻到出手的机会。”

赵朝宗听得心惊,忙问:“那怎么办?妹妹都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况且我们人手也不足,要如何防备他们偷袭和暗杀?”

李菡瑶道:“赵哥哥,你这么聪明,怎么倒向我讨主意?小妹就算帮你出了主意,你也不敢遵从,你心里边一定防着小妹的。小妹提点了你,如何应敌,你自去跟颜将军商议,必能想出好办法。赵哥哥不必藏拙。”

她狡黠地看着赵朝宗笑。

找件事情让这小子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敌人那边去,也省得他精力旺盛来算计自己。

赵朝宗瞪着李菡瑶不语。

这丫头,把人气得牙痒痒!

不过说的也是,他还真不敢轻信李菡瑶,眼下他们既是盟友又是对手,说不得只能回头跟颜贶商议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当日,李菡瑶只带了几百人进京,在王壑张谨言和嘉兴帝斗争的夹缝中顺势而为,擒皇帝、劫玉玺、太庙留书,闹得轰轰烈烈,因为破坏远比防守容易,若是让她率军攻打京城,并占据京城,则难于登天。

这点,王壑张谨言做到了,因为他们有兵权,且王家和张家背景深厚,加上他兄弟二人文韬武略,废帝政令不得人心,颠覆大靖便在意料之中了。

嘉兴帝没能守住江山!

眼下,李菡瑶初步占据了江南,江南富庶繁华、人口稠密,就像一块大肥肉吸引各方势力;再者,李菡瑶夺得玉玺,谁要是灭了李菡瑶,谁就能得到玉玺。

玉玺,象征最高皇权!

玉玺,乃国之重器!

得了玉玺,意味着天命所归。

谁不想来抢夺?

为何赵朝宗不想抢夺呢?

因为王壑曾告诉他:大靖皇帝玉玺有八方,只有传国玉玺才有象征天命之意义,传言是秦始皇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镌刻而成。李菡瑶劫走的未必是传国玉玺,就让她拿着。这东西只会给她招来更多的敌人和对手,可减轻玄武王这边的压力。他们要玉玺,待新皇登基后再刻就是了,这才是他们自己的玉玺,如打下的江山一样。

所以,赵朝宗并不在乎李菡瑶手上的玉玺,他只在乎段存睿等江南官员的性命。

李菡瑶同样在乎。

死几个江南官员短期内看来并不能对她形成重创,但会影响民心、民望,没有能力保护治下的子民,还谈什么天命所归、顺应民心?灾星还差不多。

所以,万不能有失!

席上众人就见李菡瑶跟赵朝宗耳语一阵,赵朝宗先还笑吟吟地听着,听到后来却面色变得凝重,都以为有什么大事,都凝神等待,连酒饭也没心思吃了。

李菡瑶不想引起人心恐慌,再者她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怕有奸细传递消息,因此告诫众人即日起小心行事,只怕废帝余孽不会放过他们。

赵朝宗又承诺,会保护大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跟着就轰然议论起来,俨然跟李菡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是一家了。

饭罢,李菡瑶和赵朝宗商议:若将大家分散安置,容易落单,倒不如都安置在刘家别苑,将兵力都集中在一处,既能就近保护,又方便商议公务。

商议完,告诉众人。

众人无不答应。

李菡瑶道,她另有公务在身,留下鄢芸和方勉,一文一武,协助赵朝宗颜贶在此防守。

赵朝宗听说鄢芸留下,更合心意了。

双方都有私密话要跟同伴交代,当下分开两处喝茶,李菡瑶带着落无尘、刘嘉平等几位心腹到东厢。

鄢芸问:“妹妹要去哪?”

方勉皱眉道:“夜深了,外面不安全。”他对李菡瑶留下自己很不悦,他想贴身保护李菡瑶。

李菡瑶环视众人,笑道:“外面岂止不安全,简直龙潭虎穴,除了废帝余孽,谁知道还有哪方势力在暗中潜伏,都等着要砍我的头,抄我的家呢,只要杀了我,不仅能得到玉玺,还能得到无数财富——之前我可是当众宣告,集几家巨富于一身,只怕都把我当成肥牛了!”

方勉道:“那你还敢乱跑?”

李菡瑶道:“缩头不出去可不成,只能出其不意了。”

鄢芸问:“如何出其不意?”

李菡瑶道:“眼下从这里去杏花巷李家别苑,还有关押禁军俘虏几处工坊,只怕都埋伏重重。他们算准了我不是回家就要去处置俘虏,在路上等着呢。不过,我不会如他们所愿——”她转向火凰滢——“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陪火姐姐去县衙,把这第一把火给烧起来!”

火凰滢一呆,接着就掩口娇笑。

李菡瑶又叮嘱了鄢芸方勉几句,才和落无尘、观棋、火凰滢等人离开,去往县衙。梅子涵也跟着去了。他是追随火凰滢去的,嘴上却请李菡瑶调派。

李菡瑶便令他协助火凰滢。一是想成全火凰滢。第二,霞照虽是一个县,经济却繁华的很,民情吏治也复杂,她恐火凰滢一个人应付不来,便让梅子涵协助她,也借机试试梅子涵的深浅和能力。第三么,用意就深了:虽然李菡瑶用人大胆,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不代表她愚蠢,把梅子涵放在火凰滢身边,也是牵制的意思。——火凰滢混迹风尘,对人心和人性的洞察力非一般人可比。第四,梅子涵能感受到李菡瑶的信任。可谓四全其美!

梅子涵和火凰滢都很欢喜。

这一路果然无惊无险。

到霞照县衙,直入大堂。

待落座后,李菡瑶对火凰滢道:“但不知火姐姐打算从何处入手,说来我们听听,也能商量。”

火凰滢便说了一番话。

李菡瑶点头道:“就依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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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敞开心扉

李菡瑶敢用人,既认可了火凰滢的提议,便放手任她施为,遇到麻烦或者难题是必然的,也是她必须经历的,相信她能妥善处置,并迅速成长。

火凰滢欣然领命。

县衙早已被李家人占据,主簿就是内应,李菡瑶令他听从火凰滢吩咐,随时回禀一些细节,她自己则带着落无尘、观棋和鉴书去了后堂歇息。

到后堂,大家坐下。

观棋忙伺候茶水。

李菡瑶先让鉴书备下笔墨纸砚,将她之前宣告的减税和免税规定拟出条文,然后自己亲自执笔,形成一道手令,并盖上玉玺,交观棋送去给火凰滢,以此为据,官府行文公告,通传全县,其他州府效仿此令。

落无尘拿过那玉玺,翻来覆去看了一番,道:“这并非传国玉玺,而是大靖皇帝玉玺,免税的政令是妹妹发的,却盖前朝皇室玉玺,似乎不妥。”

李菡瑶笑道:“这政令是发给江南百姓的。老百姓知道什么?他们可不会像落哥哥这样分得清。他们只知道这手令盖了玉玺,等同圣旨一样。将来谁敢废了这条规定,谁就是违反圣旨,必不得他们拥戴。”

她行事从来就不按规矩。在商场浸淫这些年,她务实的很,从不为了贪图虚名而做无用的事。这玉玺如何运用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她自有主张。

落无尘想了下,不由笑了。

“妹妹此举得民心。”

“那是,不然要玉玺何用!”

“江南三州百姓有福了。”

“三州官员要头疼了。”

观棋笑吟吟地加了一句,拿着那盖了玉玺的手令出去了,找火凰滢去安排。

这里,李菡瑶示意落无尘喝茶、吃茶点。

落无尘端起茶盏,无声啜了一口。

寂然无声中,李菡瑶静静端详他,一面在心里措辞,要如何劝他放手,又不伤他自尊呢?

他们情同兄妹,相知却不相许,年轻男女,第一次对面敞开来谈终身大事,她很不自在。

看着对面青年纤尘不染的气质和容颜,李菡瑶有些恍惚:无尘哥哥竟为她耽搁这么大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早就成亲了。又不确定地想:若没有王壑,会不会终有一天,自己蓦然回首,发现无尘哥哥的出众,并接受他?不,她早就知道无尘哥哥很出众,因为她立誓要招赘婿,而他是家中独子,注定与她无缘,所以才忽视了。

落无尘喝了一盏茶,吃了两块小点心,忽觉身边有些静,抬眼一看,只见李菡瑶正注视着自己,欲言又止,一副要恳谈的架势,不禁目光一凝,轻轻放下茶盏。

“妹妹有话对为兄说?”

“是有话对落哥哥说。”

“妹妹不必说,妹妹的心思为兄已尽知。”

“落哥哥都知道?”

李菡瑶很是疑惑:既然知道,为何他没有一点颓丧和伤心之色,倒像有无限希望似得?

落无尘点头道:“知道。妹妹无需担心,为兄乃须眉男儿,又读了满腹圣贤书,清楚自己所求。”

李菡瑶揣摩这话意思,不确定他是否放弃求亲,歉疚又坚定道:“我不想惹落哥哥伤心。”

怕他伤心?

落无尘凝视着少女出神:

她是关心他的!

哪怕她爱上了王壑,放弃了他,对他也不像对别的求亲者漠视,她担心他放不下。

奇怪,他已经知道她爱上了王壑,为何并不失望、伤心?正如李菡瑶揣测的那样,他甚至怀着无限的希望;并且因为这希望而内疚,反过来担心李菡瑶。

他担心她被王壑所伤。

他想:“妹妹到底年小,不懂得男人的野心。世间少有男子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这野心。即便有,也绝不包括王壑——那是个雄才大略的主!”

落无尘很庆幸,他不如王壑野心大,更庆幸他的志向恰好跟李菡瑶的追求一致。他坚信,终有一天会跟李菡瑶走到一起,就如林知秋和刘诗雨一样。

然他并不因此开心。

他担忧地看着李菡瑶。

若有那一天,李妹妹见识到王壑的无情,能不能承受住打击?更可怕的是,她的感情跟事业是相辅相成的,若王壑对她无情下手,她不仅会遭受情感重创,事业也会遭到重创……只一想那局面,落无尘便揪心。

他柔声对少女道:“妹妹别忧心。若妹妹能得偿所愿,为兄只有为妹妹高兴的,绝不会颓废,也不会因此跟妹妹生嫌隙。为兄永远都是你的落哥哥……”

李菡瑶惊喜万分,等不及他说完,就已经眉开眼笑。

落无尘却接着道:“……可是妹妹,男人有时候很无情的……”他必须要警示李菡瑶。

李菡瑶白了他一眼,嗔道:“说的无尘哥哥好像不是男人一样。无尘哥哥是最有情义的男儿!”

落无尘微笑,温和道:“为兄与妹妹情同兄妹,自不比旁人,自然希望妹妹一生顺遂。然世事无常,前途难料,妹妹只看刘姑娘便知。——她当初何曾想过嫁林公子?”

李菡瑶愣愣地看着他——

原来落哥哥是这么想的!

她想说,她跟刘诗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

她爱上了王壑。

王壑也是爱她的。

然细究起来,她跟王壑之间隔着天堑,比刘诗雨的境况更加不如,谁知将来会如何?

即便前途未卜,她也不愿落无尘徒劳苦等;何况这等待的结果同样不确定,也许是一场空。

她不安道:“落哥哥……”

落无尘认真道:“为兄以为,妹妹眼下不该操心这些事,该关注天下大局。等李家定鼎天下,妹妹才有机会得偿所愿,眼下是杞人忧天。为兄会陪着妹妹。你我兄妹携手,开历史之先河,引女子入仕参政,共创盛世王朝!不论结果如何,能放手一搏,轰轰烈烈地活一回,也不枉此生。若侥幸成功,妹妹登临绝顶时,为兄自然功成名就!”

随着他的述说,李菡瑶双目绽放璀璨光芒,一股热流缓缓向四肢百骸扩散,竟站了起来。

“瑶儿定不负无尘哥哥教诲,亦不会让无尘哥哥白费了这番苦心。我李菡瑶,定要夺取这天下!”

第539章 为兄没想过纳妾

兄妹两个相视而笑。

这一番交心后,更贴近了。

重新坐定后,李菡瑶道:“无尘哥哥,说到天下大势,我拟近日北上,去北疆一趟。”

落无尘一惊,“妹妹要亲自去?”

李菡瑶点点头,道:“妹妹不过一介商女,虽有些小聪明小见识,距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帅还差得远,不趁着送粮的机会历练一番,将来如何与玄武王争夺天下?更何况王壑出身名门,父母生前均是朝廷重臣,他自小便耳目熏染,比我强了不止一筹,他还环绕大靖周边游历了七年呢。我须得笨鸟先飞,才能与他相抗。”

落无尘静静地看着她。

笨鸟先飞?

江南第一才女若是只笨鸟的话,别人怎么活?

不得不说,李菡瑶很有自知之明,并未因之前的顺遂而狂妄自大。她一直都很冷静,也清楚自己的实力,也知道如何运用现有的实力慢慢扩张、扩大势力,以实现凌云之志。她的眼界很宽,她的眼光很高。

落无尘静默了一会,点头道:“妹妹去吧。为兄会与鄢姑娘替妹妹守住江南,稳定江南。”

李菡瑶欢喜道:“妹妹也是这么想呢,让鄢姐姐总揽湖州,落哥哥节制临湖州,爹爹主理徽州,遥相呼应。若是我不敢去北疆,不敢轻离江南,以为江南离了我便会失守,说明我还不会用人,迟早要输。”

落无尘微笑道:“妹妹连京城都闯过了,北疆当然要去闯一闯。妹妹打算如何行事?”

李菡瑶神色一正,把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看着落无尘道:“当然不能明着去——明面上,我会派观棋协助刘兄筹集粮草、支援北疆……”

落无尘便明白了:她这是要再化身为观棋,暗中潜伏去北疆,而观棋则代替她镇守江南。

落无尘点头道:“观棋去合适。”

李菡瑶道:“……这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我爹早已委托慕容家在北方筹集了一批粮草,就近运往北疆;军服也早就做好了,以经商的名义运过去了,为的就是今天。到时候,慕容居士会陪观棋回慕容家……”

说到“慕容居士”几个字,她语气有些不自在。她如今长大了,再不是当年懵懂不知事的年纪,终于体会到爹爹身世揭开后的痛苦和对祖父的怨。

当年,她年纪小,不会想太复杂,再者李卓航虽然没有纳妾,但李家的亲友都是纳妾的,她见惯了自然不在意,对祖父和慕容星的一段情也容易接受;如今她长大了,也有了心上人,再回首评价这件事,感触便不同。

最尴尬的就是这称呼。

明明就是亲祖母,却不能称其为“祖母”,否则便辜负了郭老太太,人家身为正妻,把李卓航当亲儿子养大,到头来难道连正妻之位也保不住?也太无情!只能称慕容星为“慕容居士”。又替慕容星委屈:人家付出了一生代价,到头来却无名无分,哪怕叫“姨奶奶”也好啊。

李菡瑶将心比心,忍无可忍。

她暗暗发誓:绝不让自己沦落到这尴尬的局面!别说无名无分跟随一个男人,就算给这个男人做妾也不行;哪怕嫁给这个男人做正妻,他却纳了别的女人为妾,也不行……不,她还是娶一个夫婿回来吧!

落无尘见李菡瑶说着说着,忽然没声了,两眼呆呆地盯着虚空处,一会皱眉,一会发狠,奇怪地叫:“李妹妹!李妹妹?在想什么呢?”

李菡瑶惊醒,忙道:“没想什么。无尘哥哥,你有想过纳妾吗?”她脱口就问出了这话。

落无尘一怔。

他对李菡瑶再了解不过了,心思一转,立即明白她为何会问这无头无脑的话——大概是“慕容居士”几个字勾起了她一腔心事,令她感怀自身。

他深深地看着她。

他没有回答她。

因为他想的不是自己。

他想的竟是王壑!

他替李菡瑶忧虑将来:即便她真能得偿所愿,前途依然坎坷。若是她胜了,娶了王壑,王壑哪怕心中有一丁点的不平和不甘,都有可能会辜负她,纳妾再正常不过了,她不许的话,夫妻将离心;若是她败了,退一步嫁给王壑,处境更忧,王壑纳妾也十分正常,她不许的话,会被人诟病善妒,战场上败了,情场上也将一败涂地。

落无尘再次揪心。

他按下这揪心的感觉,微笑道:“为兄没想过纳妾。李妹妹是否因为慕容居士而感慨?”

李菡瑶忙点头,对落无尘,她愿意倾诉烦恼。

落无尘劝道:“妹妹多虑了。妹妹何等洒脱的人,竟也钻起牛角尖来。听观棋说,欧阳老爷出事是因为家变,妹妹当时还劝了欧阳姑娘一番话,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却想不开?据为兄看来,慕容居士这个当事人并未心含怨愤,否则她不会孤身离开李家;妹妹祖母亦未不平,否则不会将李伯父当亲子养大。既如此,妹妹又何必作茧自缚?将来妹妹若遇见这样事情,只凭本心决定即可。”

听了他劝说,李菡瑶醒悟。

她吐了下舌头,道:“无尘哥哥说的是,妹妹确实多虑了。当年我就是这么劝爹爹的,谁知长大了,反思虑多了。”又保证道:“放心,妹妹不会作茧自缚的。我也绝不会走他们的老路!哼,若是……”若是怎样,她没说完,只做了个可爱的凶相,仿佛面对某人杀气腾腾。

落无尘欣然道:“这就对了。”又道:“你说长大了反思虑多了,这不出奇,人都是越年长背负越多的,很难保有赤子之心。妹妹切记时常自省。”

李菡瑶忙点头,拉回话题继续道:“明日先让观棋离开。”

落无尘意外道:“明天就走?”

李菡瑶道:“是。就是要出人意料。”连自己人都想不到,敌人更想不到了,出奇才能致胜。

落无尘目光沉静道:“好。”

心里却隐隐苦涩。

他品出了不同:李菡瑶急于离开,对他没有丝毫不舍,而对即将见面的王壑却充满期待。

李菡瑶笑嘻嘻道:“落哥哥,我从京城给你带了好东西呢。回头让观棋拿给你。”

第540章 地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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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无尘忙问:“什么好东西?”

他以为肯定是买的礼物。

李菡瑶摇晃着脑袋,得意道:“从皇宫里顺来的,皇帝们用过的。没想到吧?”

落无尘:“……”

他无声却喜悦地笑了,笑容如雨后初晴般清朗、明净。这可是李妹妹缴获的战利品,蕴含了她的传奇经历和战绩,比她亲手做的分量也不差了。

这时,前衙的声音大了起来。

李菡瑶起身道:“走,落哥哥,去看看火姐姐安排的怎样了。那些人都来了吧?”

落无尘道:“应该来了。”

两人起身,并肩往前去。

夜已深,前衙却人来人往,有县衙的捕快和衙役,还有藤甲军,甚至有工坊的工人,一派忙碌情形。衙役们一反素日办公的懒散,和面对百姓的凶神恶煞,神情肃然,态度恭谨,倒有了几分吃公门饭的正义,没那么可厌了。

大堂上,火凰滢端坐在公案后。

堂下,梅子涵正对几个年轻壮汉侃侃而谈:“……你们口口声声说火姑娘这县令名不正言不顺,又嫌在女人手下做事丢脸,怎不想想,真要名正言顺,哪轮得到你们来县衙当差?一个人再有能力,若时运不济,也是枉然,只好感叹生不逢时;倘若机会来了却抓不住,可怨不得别人,也怨不得苍天。眼下乱世争雄,就是机会。大靖太祖皇帝不就是打铁出身么,你们即便比不上太祖,难道连个普通将官也不敢想?只要敢想,眼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首的壮汉微微动容。

另一人嘀咕“忒多规矩”。

又一人呵斥“别多嘴”。

梅子涵察言观色,又道:“在下知道你们以往自在惯了的,那日子虽好,到底于子孙无益;若是挣得一官半职,不仅光耀门楣,子孙后代也会受益。”

为首的壮汉更加意动,面上却呈现挣扎神情,很想豪气地喝一声“老子才不要做这丢人的官,跟在女人身边奉承,听女人呼来喝去。”然后甩手就走。

可惜,他舍不得走。

他姓冯名辉,是霞照城内的地头蛇,常年混迹在市井间,手底下聚集了一帮弟兄,靠收保护费、替人讨债和在水陆码头帮人干些靠拳头解决的事过日子,虽也讲义气,离君子大义还差一大截,他也不在乎那些虚名。

冯辉与火凰滢只一面之缘。

几年前,火凰滢尚未展露头角时,一晚在画舫上练习琴艺结束后,心情烦闷,带着丫鬟和妈妈上岸,沿田湖的十字柳堤散闷,便遇见了冯辉等一伙地痞。

当时,好几个地痞瞅火凰滢年纪虽小,容颜绝色,便不安分了,嘴里不干不净,还要动手。

冯辉也在场。已经二十岁的他被十三四的少女所惊艳。他们亲眼看见火凰滢从青楼画舫下来,知道她是什么人,也因此他的同伴才敢放肆,他也情不自禁流露渴望的神色,渴望一亲芳泽,然见火凰滢面对同伴的侵扰,强作镇定的眼底泄露出惊慌之色,不由心软,喝住同伴。

后来,火凰滢名声鹊起。

哪怕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也不是冯辉等地痞可以染指的,连当时的潘织造都没动手呢,当然不是因为正直不近女色,而是要留着火凰滢孝敬上官。

后来简繁来了,果然看上了火凰滢,不过此事却没给潘梅林带来任何好处,反倒促使他丧命。

闲言少述,言归正传。

冯辉没想到,火凰滢竟看中了他在市井间的势力,找他担任霞照县尉一职——原县尉与县令勾结、狼狈为奸,李菡瑶今天处置县令时,顺带把县丞县尉都给正法了。

李菡瑶深知,这些底层的酷吏在市井间都有复杂的势力,就像朝堂官员盘根错节的背景一样,若以为杀了县令和县丞县尉便清明了,未免太天真。其亲友明着不敢反抗,若让人暗中使坏,火凰滢这县令便做不下去。

李菡瑶让火凰滢自己破解这局。

火凰滢提议,让冯辉来担任县尉,辅佐她,执行司法捕盜、缉拿凶犯、税赋征收等庶务。

李菡瑶自然知道这霞照的地头蛇,李家是大锦商,也免不了跟冯辉这样人打交道,只不过与其交涉的不是李菡瑶本人,而是太平工坊的管事而已。但李菡瑶对冯辉的了解一点不比同行对手少,所以一听火凰滢的提议便觉得可行,暗赞火凰滢脑子转得快,想到这么个人。

这才是以毒攻毒呢!

就在冯辉犹豫不决之际,上方火凰滢发话了。

她轻笑道:“冯爷向来爽快,为何在大事上反迟疑起来?冯爷所虑,无非是我家姑娘能不能成气候,而不是什么名正言顺。所谓名正言顺,本官这样理解的:上应天命,即为名正;下顺民心,即为言顺。今天街上的情形想必冯爷都瞧见了,若我家姑娘不顺应天命民心,能得那么多人响应?嘉兴帝倒是奉旨登基,因不得民心,到底丢了江山。我家姑娘的前程,她已经用实力证明了——皇城兵变中,从一群男人中夺得玉玺,并留书太庙,能是普通女子?”

冯辉眼神微缩,暗想:“这女人嘴跟刀子样!”

他刚要说话,就见一红一白两位公子走来,一个神采奕奕,另一个飘然出尘,都气度不凡。

他眼露疑惑:这是谁?

火凰滢起身迎道:“姑娘,落公子。”

梅子涵也躬身见礼。

冯辉等人这才明白来人身份,一个个都有些拘谨和紧张,冯辉则盯着李菡瑶不错眼。

李菡瑶也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对,就是好奇。

没有故作高深摆架子显威风。

她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装模作样不合适;再说,少女本色才好呢,才迷惑人呢,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容易小觑她,只当她天真不谙世事,没经验。

冯辉却没有被李菡瑶迷惑。

他打心眼里敬佩李菡瑶。不是最近的事,不是李菡瑶起兵造反、大闹京城后,他才佩服李菡瑶的,而是早在李菡瑶执掌李家生意时就敬佩了。

他从未当李菡瑶是弱女子。

李家豪富,李菡瑶美貌,想打她主意的人不知多少,李氏宗族内部有,外面人更多,可是她竟能保住自身和家业,并经营兴盛、不断扩大,这是一个弱女子能做到的?虽然其父李卓航也很厉害,但李菡瑶自己若没点能力和手段,断不能毫发无伤,更不要说替父分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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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章 攻心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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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打量了冯辉一会,冲他含笑点点头,问:“不愿意?”不等他回答,便转向火凰滢道:“不愿意就罢了。人各有志,若他不真心留下,强留他在此,他必不能安心当差;不安心当差,便很难做出成就,于他自身、于我们都无益,不如放他去,另选一人。——工坊不是有许多。”

火凰滢将李菡瑶让到公案后坐下,笑吟吟道:“是,姑娘。不过属下瞧他并非不愿意,倒像有什么顾忌,正问他呢。他若真不愿,属下绝不勉强。”

说罢回头,看着冯辉。

梅子涵安心要替火姑娘分忧,并在李菡瑶面前表现,拿下头功,又打叠了一番话对冯辉道:“冯兄,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在下就不说这位落公子了,也不提忠义公府方世孙——你比不了他们,李姑娘麾下一位叶屠夫、一位姓胡的牛贩子,他们你总听说过吧?当年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这可是活生生的例子!还用想吗?”

冯辉忽道:“小的愿意了。”

说罢起身,上前跪下。

跟他的汉子都愣住。

冯辉道:“小人拜见李姑娘、落少爷、火县尊。”

他看明形势了:人家并非非他不可的。正如梅子涵所说,若他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要在市井混一辈子了。

李菡瑶微微颔首,很高兴。

火凰滢也含笑道:“好!”又瞟了梅子涵一眼,眼波流转,似在感谢,又似夸奖,内容丰富。

梅子涵冲她一笑,也是大有情义。

火凰滢怕人看出来,忙转开目光。一侧首,却与落无尘目光对上。面对落无尘淡然的眼神,她破天荒有些狼狈。为掩饰这狼狈,她冲他眨眨美眸。

落无尘:“……”

火姑娘的功力着实厉害,哪怕明知她每一个举动都不简单,并非真放荡,他依然应付不来,只能主动败退,先转开目光,看向堂下冯辉等人,才好了。

火凰滢这才抿嘴笑了。

李菡瑶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好笑:火姐姐好像特别爱逗落哥哥玩,落哥哥总被她撩得狼狈。

梅子涵笑容却有些牵强了。

幸好这时堂下有了动静。

冯辉转向几个同伴,道:“咱们虽是兄弟,我也不好强求你们,我只说一句:往常咱们虽然也算自在,到底不如在衙门当差体面、威风,要是争气,将来还能当将军。——胡齊亞不就领兵了吗,咱们为什么不能?”

他的劝说比梅子涵和火凰滢见效多了,那几个年轻汉子立即围到他跟前,七嘴八舌道:

“我们跟冯爷一起混!”

“冯爷还带我们发财。”

“大家共进退!”

冯辉显然松了口气。

火凰滢看重他在市井间的势力,而他在市井间的势力少不了这些弟兄们,若没这些弟兄们,他是成不了事的。他知道这些弟兄最看重体面,钱财还在其次,所以点明在衙门当差的好处——既体面又威风,却一字不提要受的束缚,以及在女人手下当差有损男人的尊严。

见事成,他急忙提醒他们:“快给两位姑娘见礼。”

众人愣了会,才跪下。

火凰滢受了礼,方道:“本官有一句话要郑重嘱咐你们:不管你们从前干什么,眼下在衙门当差,绝不可利用手中权力欺压百姓,若被本官知晓,一律从严处置!但若你们发现欺男霸女的恶徒,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比如从前的潘子辰,再不必怕他、对他点头哈腰,从严查办!”

比起冯辉,她更了解男人的心性,也摸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若是一上来便用严苛规矩束缚他们,恐怕会令他们产生抵触情绪。她便先警告他们不得欺压百姓,然后话锋一转,赋予他们惩治恶徒的权利,还特地选了个他们以往见了要点头哈腰奉承的潘子辰做例子。

众人听了,怎不扬眉吐气!

自觉拔高一等,神气威武。

有几个激动得面色潮红。

冯辉率先保证,道:“小的们以前就是没笼头的野马,第一次当差,一定小心谨慎,不敢给两位姑娘丢脸。”

其他人也纷纷保证。

火凰滢赞道:“好!”

然后她转向李菡瑶,问:“姑娘可有吩咐?”

李菡瑶笑眯眯道:“今后,你们一切听火县令的。冯辉,听说你有两个妹妹,你很是维护她们,当年就是因为有人欺负你大妹妹,你才与人拼命斗狠?”

冯辉忙恭敬道:“是。”心里却嘀咕,李菡瑶竟把他老底都摸清了,不知该荣幸还是警惕。

李菡瑶赞道:“不错,你很有兄长的担当。听说你小妹妹很聪慧,我们这次要在县里办女学,延请各地有名望的女子来教学。你若希望小妹妹将来出人头地,像那些名门闺秀一样知书识礼,可将她送来上学。”

冯辉大喜道:“是。谢姑娘!”

说罢又磕了个头。

等直起身又想起什么,又冲火凰滢道:“谢火大人!”然后也磕了个头,嘴巴都咧开到耳门了。

火凰滢敬佩地看着李菡瑶,心想:“姑娘真厉害,随意一番话便挠到冯辉的痒处。之前我们说了那么多,这家伙都没这么开心的。姑娘目力也过人,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人才。我本是临时提议任用冯辉,姑娘竟清楚他一个市井帮头的底细,连他家有两个妹子、当年为大妹妹出头打架一事都清楚,可见早就关注他了。”这样雄才大略的姑娘,注定要君临天下,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其他几人忙问,他们家也有妹子,可也能上学?

李菡瑶道,当然可以。跟着又道:“因各人资质不同,恐怕不能在同一处学习。我们会简单甄选,分别教导。若实在没有读书的天分,也会送去普通学堂,请老夫子教她们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重点则教授她们纺织女红和茶饭手艺,以及基本的为人处世道理,以为将来安身立命之本。将来嫁了人,面对公婆夫君也有底气。”

众人听了都欢喜。

李菡瑶又郑重道:“我们初次办女学,怕是会有许多的麻烦,这还要你们通力配合。”

冯辉坚定道:“请姑娘放心。”

李菡瑶再转向梅子涵,道:“冯辉任县尉,梅公子任县丞。梅公子可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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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民心

梅子涵忙道:“属下不觉委屈。”

李菡瑶点头道:“我用人虽不拘一格,但量才为用。火县令因其在京城作为,才有资格任霞照县令。白墨在我面前夸下海口,我便让他主一县之事,看似光辉实则凶险——若他表现好,固然会高升;若他表现强差人意,今后便很难再得机会。任你为县丞,一是霞照情势复杂,虽只是县,其经济之繁荣、吏治之混乱却比某些府治之地还要复杂,又是江南水陆交通枢纽,十分重要;二来,你初入官场,以此为起点,可循序渐进,稳步成长。你可明白?”

梅子涵感激道:“李姑娘苦心,梅子涵铭记于心,愿意脚踏实地、循序成长,并不委屈。”

李菡瑶见他明白,微微点头。

冯辉和梅子涵即刻上任。

火凰滢把脸一肃,让冯辉上前听令,令他将手下弟兄打散,与藤甲军和工坊护卫混编成队,全城搜捕敌军奸细。

冯辉一怔,略有迟疑。

火凰滢道:“你不必多虑,非是本官不信任你,本官自有深意:藤甲军自小便受严格训练,经验、能力绝非你那些兄弟可比;工坊护卫有些也是从藤甲军中挑选出来的,纵有些是工人出身,平日有管事监管,也比你那些兄弟知道规矩;然你手下兄弟虽散漫野性、不服管束,但他们对市井十分熟悉,这城内角角落落,任哪个旮旯里发生的事也休想瞒过他们,三方混编,正可互补……”

冯辉听后,敬服不已。

“属下遵命!”他领命而去。

这一夜,李菡瑶等人便坐镇霞照县衙,一道道命令连夜发出去,霞照城大街小巷、水陆码头顿时戒严,连只耗子也休想无声无息躲过巡逻人员;城内城外不断有消息汇集到县衙,并请指示和处置:

“拿到范大勇余孽几十人,杀死八人。”

“捉到妄图暗杀姑娘的奸细四人,杀死三人。”

“拿住妄图煽动荆州桐柏山禁军俘虏冲营的敌军三十人,为首者五人,三人是将官。”

“拿住刺杀某某官员的奸细三人。”

“齐县令的侄儿、毛县丞的弟弟带人火烧太平工坊,被当场拿获,两人逃跑时被杀死。”

“拿住炸刘家的奸细数人。”

……

火凰滢便一一处置,或关或杀,果断犀利,毫不手软,县衙大牢顷刻间便关满了人。

李菡瑶没有阻止。争霸天下过程中,有些杀戮免不了的,正如皇城兵变一样。今夜,她若手软,只怕转眼间她和手下便会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杀一批,方能震慑住他们,再辅以怀柔手段,可迅速收服俘虏、平定内乱。

她和落无尘在后堂下棋。

梅子涵辅佐火凰滢处置公务,他一介书生,初次接触这些,未免有些不适用,几件事下来,脸上便失了血色,看火凰滢的目光有些复杂,笑容也勉强。

火凰滢忙碌中并未察觉。

县衙一夜灯火通明。

李菡瑶和落无尘也一夜未睡。天明,鉴书打了水来,李菡瑶简单洗了一把,脑子清明许多;鉴书托着一盒香脂,她抠了一团往脸上抹,一面对落无尘笑道:“落哥哥快洗,也来抹一点。春日风大,吹着脸难受。”

青春少女,花样年华,每次洗完脸总感觉脸上皮绷紧了,扯得难受,得赶紧搽点脂膏,不似上了年纪的人皮肤松弛,想尽法子保养也难得平滑。

落无尘见她不染胭脂不抹红唇不描眉不画眼,熬了一夜,却仍然如清晨初绽的鲜花鲜艳,身上疲倦一扫而空,心情如东方初升太阳红彤彤柔和,当下也洗了脸,也抠了一团抹在脸上,脸上滋润,心底更滋润。

梳洗完,两人再次来到大堂。

那时,冯辉等人都回来了,方勉和鄢芸、刘嘉平也奉命赶了来,众人注视着含笑而来的男装少女,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脊,目中露出敬佩和敬畏的神色。

李菡瑶令方勉接手兵权,统领包括胡清风在内的藤甲军、工坊护卫,整编所有俘虏。不过,这些俘虏还要先运去景泰府天青山天鬼峰下集训,并建造天鬼峰要塞,等集训出一点样子来,再抽调过来霞照。

这要跟胡齊亞配合交接。

方勉心喜:这可是从无到有建立一支军队,且是他亲自建立和掌管,不依靠父辈祖荫,完全凭自己的能力!少年感觉热血上涌,激情澎湃,得令去了,都来不及跟李菡瑶多寒暄几句,更没心思吃落无尘的醋。

他的昂扬感染了冯辉等人,引得他们羡慕不已,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期待有一天也能领兵。

李菡瑶又交代火凰滢几句,拒绝了刘嘉平请他们去刘家吃早饭的好意,和落无尘、鄢芸出了县衙,凌寒凌风拉了马来,风雨雷电等人护卫着,往街上走去。

春日的清晨,空气清新且清寒,丝丝缕缕的雾气也随着朝阳的升起,逐渐消散,街道两旁的檀树和杨柳披着一树新绿,杨柳枝在清风中微微摆动,各买卖铺面都开了门,饮食摊铺内更是香气四溢,诱得人食指大动。

商家殷勤地打理铺子、张罗生意,瞅空跟左右隔壁的掌柜或者进店的客人们低声议论一番昨晚的动静,不过面上都没什么惊慌惧怕之色,因为他们知道,这动静不是冲他们来的,且于他们有好处,所以津津乐道。

忽然看见李菡瑶一行人来了,大伙儿忙笑着招呼——昨天他们都见过李菡瑶的,都认识。

这招呼是奉承也是试探。买卖人大多会看几分人眼色,眼下这城里李菡瑶为尊,他们小心奉承着总不错;再者可就近观察李菡瑶的心性为人,推测她昨天的减税是一时的笼络民心之举呢,还是真为民着想。

李菡瑶含笑一一回应。

众人大喜,都觉荣幸。

那话就多了,一路走来,东家喊西家唤,有喊喝茶的,有喊吃饭的,就没停过。

百姓们见识浅,不会扯那些复杂的大道理,一来李菡瑶的手段令他们生敬畏之心——昨天杀了几十个官儿呢,那可不是玩的;二来李菡瑶亲民爱民,他们被她的亲和力所吸引,便暂且忽略了她以女子之身争夺天下的最终目的,只想着眼前,记住了她亲民爱民这事实。

李菡瑶心情很好,环顾两旁街道,对落无尘和鄢芸笑道:“《道德经》上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这话果然精深。”*

落无尘笑道:“妹妹已得其髓。”

鄢芸也道:“妹妹已稳踞霞照。”

第543章 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李菡瑶笑道:“先吃饭吧。”

鄢芸道:“妹妹请客。”

李菡瑶道:“那是自然。”又道:“吃包子吧,就谭大嫂家。她那还有卖豆腐花的,味道极好。”

鄢芸道:“你这也太俭省了!一顿包子就把我们给打发了?虽然刚免税,也不至于这样。”

落无尘呵呵笑起来。

风雨雷电也忍俊不禁。

李菡瑶道:“省点儿是点儿。”遂在一家水煎包子铺前下马,那大嫂老远就招呼她“李姑娘,还没早饭呢?吃包子吧。这还有嫩豆腐花,配包子吃最好。”

她家门前一棵檀树,树底下歇着一挑子,卖豆腐花的。每天早上,人们都买她家的水煎包子,再来一碗豆花,配着吃,十分美味,又便宜又实惠。

李菡瑶等人就在檀树下坐了。

谭大嫂忙过来殷切地擦桌子、掸凳子,眼瞅着左右隔壁人见李菡瑶被她喊去了,都羡慕地看着她,笑得合不拢嘴,说“姑娘好一阵子没来了呢。”

李菡瑶问:“大嫂记得我?”

大嫂忙不迭道:“记得,记得!姑娘神仙一般的人儿,哪个看了都忘不了!”

说话间,鉴书买了几碗豆花来,摆在李菡瑶等人面前,嫩黄的豆花上浇着香油和虾皮黄豆等熬制的肉酱,香气扑鼻,李菡瑶只觉肚子咕噜噜乱叫。

她道:“无尘哥哥,你也好久没吃过这豆花和煎饺了吧?还是那一回你考罢举人来,我带你吃的。”

落无尘微笑道:“是好久了。”

那天李菡瑶也是男装,跟他一起慢步在霞照街头巷尾,吃了许多小吃,买了许多民间工艺品,最后又坐画舫游田湖,对着田田荷叶品茗,听他弹琴。

那份回忆,美好而隽永!

大嫂又喊“当家的,盛饺子。”

她男人四十多岁,是个憨厚的胖汉子,揭开锅盖,铲了两盘热气腾腾的水晶煎饺端了过来,却鼓着嘴板着脸,竭力不去看李菡瑶和鄢芸,随手将两盘子煎饺放在她们面前,只把目光对准落无尘,说“公子请用。这饺子刚出锅的,有点烫,公子小心别烫了嘴。蘸点醋吃味道更鲜。我再给公子搛点我们自个做的嫩姜,开胃的。”

落无尘忙道:“多谢大哥。”

那汉子便颠颠地进屋去了。

李菡瑶和鄢芸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再向落无尘求证道:“这大哥不待见我?”

落无尘看着她笑,温和道:“没有的事。他不是搛他自家做的姜给我们尝,别人可没有……”

李菡瑶示意他听屋里。

落无尘忙住口。

原来那谭嫂子也发现了男人对李菡瑶和鄢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又气又心慌,不好当着人面发作,便撵进屋去,一把揪住男人腰间肥肉,隔着衣裳下死劲一拧,嘴里压低声音骂道:“死鬼!你摆脸子给哪个瞧?”

男人忙躲道:“哪摆脸了!”

谭嫂子骂道:“还没摆!就你那小气巴拉的性子,还想瞒我?不就是瞧不上李姑娘是个女人么?女人怎么了?老娘帮你生儿养女,每天起早贪黑做活做买卖、伺候公公婆婆,哪一点差了?这家要是没老娘,你能撑得起来?老娘没嫁你的时候,你穷得叮当响,一条裤子连屁股都遮不住,亏得老娘嫁过来,又累死累活苦了几年,日子才好了,你还敢嫌弃女人?家里才买的十亩田,李姑娘就免了税,你要敢再叨咕,不说李姑娘好,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她先还顾忌脸面,知道压低声音,说到后来就不行了,大嗓门嚷嚷卖包子惯了的,那声音不知不觉就飙高了,外面人听得清清楚楚,都忍不住笑。

李菡瑶三人也都笑了。

谭大哥尴尬万分。

他也不是不喜李菡瑶,他挺欣赏李菡瑶的,这么点大年纪的闺女,这么能干,他只有佩服的,也感激李菡瑶免税的政策,更感激李菡瑶杀了贪官。

可他骨子里的男人为尊思想根深蒂固,到底看不惯李菡瑶跟男人争,坏了几千年的规矩,然李菡瑶不跟男人争,就杀不成贪官,也免不了税,怎办呢?

谭大哥窃以为,李菡瑶应该嫁给落无尘,辅佐落无尘成大事,这才是一个女子该行的事。

他只是个卖包子的,左右不了李菡瑶的人生和决定,所以面对李菡瑶的时候,脸上气色就不大好。

李菡瑶也知道这缘故,却一点不生气,等他夫妻出来,笑道:“谭大哥,你不待见我?”

谭大哥忙赔笑道:“没,没。”

谭嫂子高声道:“他敢!”

李菡瑶笑道:“我虽任用女子做官,也不是就压制男人、从此不让男人翻身了。无论男女,谁有能力就用谁,谁能为民做主就用谁;没有能力还贪墨欺压百姓的,绝不姑息!”

一吃包子的老汉赞道:“这才对。”

其他人虽未吭声,也未反对。

李菡瑶又道:“你们且看好了:若是这霞照的火县令无能,我必撤了她!”

众人大喜,都问“真的?”

李菡瑶道:“绝不失言!”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落无尘又微笑道:“先皇任用梁大人,那是信任她也欣赏她的能力。梁大人可是做了许多利民的实事,可见做官没有男女之分,只有能力高下、品行优劣之分。”

众人都附和、赞成。

谭大哥也无言以对。

梁心铭,那是大靖百姓公认的好官、女官。

李菡瑶庆幸不已:幸好有梁心铭在前,否则谁能扭转这几千年的男尊女卑观念?有了梁心铭做官在前,有英武帝允许女子投军的规定在前,再辅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方法,假以时日,女子参政必能被老百姓所接受。

吃罢包子,李菡瑶等人重新上马,奔田湖东魏家去了。他们是去求见魏若锦——江南第二才女。

若是昨天之前,李菡瑶对游说魏若锦加入,还不十分有把握,眼下却有几分信心能成事。

到魏家门口,鉴书递上拜帖。

须臾,魏若锦亲迎了出来。

一见这情形,李菡瑶冲落无尘鄢芸一笑,言下之意:成了!她来意明显,若是魏奉举不许孙女跟她搅和在一块,能找出各种理由推拒,不让她们见面;既允许魏若锦亲自来迎接,那就有几分意思了。

第544章 江南第二才女

魏若锦将几人让入正房厅堂坐下,命丫鬟上茶。

李菡瑶见她如此重视,对刚才的判断又肯定了几分,然如何开口,还需仔细斟酌,先瞧瞧再说。

魏家园子西南角有一精致的小院,门上匾额书“上善若水”四个字,梅花已谢,桃李芬芳,簇拥着几间雅室,西、南方向皆临水,檐外垂柳飞扬,印着背后一片波光,待荷叶荷花开时,推窗便是一幅画。

魏老爷子魏奉举身上穿着羊皮褂子,正站在书房的书桌前泼墨挥毫,清癯的面容上一片宁静,全部精神都专注于狼毫笔端,一笔一画皆圆转自如。

门外传来脚步声,须臾进来一儒雅中年男子,正是魏若锦的父亲魏天方,因受去年底皇城兵变影响,以老父病重为名,刚辞了奉州知府的职位回乡。

“李菡瑶来了?”

魏老爷子头也不抬地问。

“是,父亲。”

魏天方回道。

魏老爷子便不说话了。

昨天霞照城内连轰三炮、昨晚城内一夜喧嚣,魏家上下也惊慌失措,然静等了一夜,无人上门骚扰。魏老爷子便吩咐儿子:若是明天李菡瑶上门,只管让魏若锦出面接待,不论她请魏若锦做什么,只管答应。

魏天方虽应了,却十分疑惑。

今天,李菡瑶果然来了,他照父亲吩咐令女儿出面,自己到底忍不住,找父亲问个究竟。

可是老爷子只顾写字。

魏天方熬不过老爷子,主动问道:“父亲,让锦儿随李菡瑶抛头露面合适吗?若宁家知道了岂不糟糕?”

魏老爷子仍然没抬头,一面蘸着墨汁,一面道:“致远那孩子不会的,他常赞锦儿内敛含蓄,否则这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断不会落到李菡瑶头上。他也是希望锦儿展现才学的。况且,锦儿又不是第一个,那鄢家姑娘不是也跟了李菡瑶了么?锦儿不过是适逢其会。”

魏天方不安道:“可我魏家书香门第,竟纵容女儿跟着李菡瑶造反,传出去岂不有损父亲名望?”

魏老爷子猛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沉声道:“谁说我魏家纵容女儿跟李菡瑶造反了?”

魏天方诧异道:“锦儿不是……”

魏老爷子打断他道:“魏家受废帝母族陈氏连累,族中为官者纷纷辞官,以避灾难;我大病不起,你要尽人子之孝,每日榻前伺候汤药,故而疏于管理家事;魏家败落,锦儿为了重振魏家门庭,擅自主张,投靠李菡瑶……”

魏天方张着嘴,一缕短须翘老高,愕然看着老父——这一番话,真是从为人端方、治学严谨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的吗?他几乎以为父亲疯魔了。然父亲刚才泼墨挥毫的架势,举重若轻,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魏老爷子还在说:“……若将来李菡瑶不成事,我病愈后便会斥责锦儿,令她回来与宁致远完婚;若李菡瑶成就大业,我也不便插手——女大不由娘啊!”

魏天方腹诽:“你是祖父!”

锦儿的亲娘早没了。

听到这,魏天方算是明白了:老爷子想靠孙女振兴门楣,也算给魏家另辟蹊径,寻一条出路。不然,玄武王和王家联手灭了大靖,魏家作为废帝母族姻亲,到头来却投靠玄武王,岂不惹人耻笑?当然,投靠李菡瑶也不妥,然经老爷子这么一解释,此事成了魏若锦自作主张,与魏家长辈无关,将来视情形再做打算,可算进退自如。

这一手自欺欺人!

这真是他父亲么?

他可怜的女儿,竟被最敬爱的祖父当成棋子利用了。这会子,他心里很期盼李菡瑶能成就大业;若败了,他女儿白忙一场不说,下场恐不太妙。

面上,他却恭敬道:“父亲高明。”

魏老爷子瞅了儿子一眼,很瞧不上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又懒得跟他解释,随口吩咐道:“去,把药端来。”

魏天方忙转身去小厨房。

魏老爷子确在吃药。

不过,吃的是补药!

不说魏家父子在后院打机锋,且说前面正堂情形。丫鬟上茶后退下,魏若锦一面示意李菡瑶等喝茶,一面找些话来寒暄,神情又喜又忧,忐忑不已。

李菡瑶将她表现都看在眼里,更加笃定,喝了两口茶,便将茶盏一放,眼望着她笑道:“魏姐姐想是知道小妹来意了?不论魏家长辈是何打算,既肯让魏姐姐出来见我,便是我的机会,也是姐姐的机会。我不会轻易放过,姐姐也不该轻易放弃,该把握这机会才是。”

魏若锦见她说破,不由释然,因放松了神情嗔道:“你就是个最精明的!就没有能瞒过你的事。”

李菡瑶笑道:“哪里是我精明,姐姐脸上都写着呢。”

魏若锦噘嘴道:“我哪比得了妹妹,都混成人精了,谈笑间能令樯橹灰飞烟灭;我是一点子事都藏不住的。妹妹郑重登门来请我,我只怕要让妹妹失望。我既无决断之才,也无决断之能,怕是辅佐不了妹妹。”

李菡瑶笑道:“姐姐也忒谦了。我知姐姐的性子,不会胡乱安排姐姐去冲锋陷阵的——”

听到这,魏若锦脸红透了。

鄢芸和落无尘也都笑了。

李菡瑶接着道:“我们办了个女学,想请姐姐出面执掌这女学院长之职。魏老爷子曾为翰林学士;以姐姐的才能,将来做到国子监祭酒不在话下。这教书育人的重任,当不至于让姐姐为难。姐姐可愿意接下?”

魏若锦眼睛一亮——教书育人,既符合她的性子,不用长袖善舞、混迹官场,以她的才学也能胜任,是个清贵的差事,若做的好,名望不低。

她当即点头道:“好!”

李菡瑶拍手儿道:“姐姐爽快!”

这趟真是太顺利了。

落无尘也没想到这么顺利,不由暗自猜测魏家长辈的用心,怎会允许魏若锦出门呢?还有李菡瑶,真把人用到极致。若她让魏若锦担任霞照县令,恐怕魏若锦做不来;但让魏若锦负责女学,确是一步好棋。

就听李菡瑶对魏若锦细细分析:“……一应对外的琐碎应酬往来和经费开销都由火姐姐、刘姐姐料理,魏姐姐只管安排教学,你们各司其职,各安本分……”

魏若锦越听越满意,不住点头。

第545章 火姑娘要火了

上善若水小院里,魏老爷子将每日晨练的书法练习完了,补药也喝了,无所事事起来。虽然外面春光正好,若是往常呢,自有魏若锦陪他下棋钓鱼、伺弄花草;现在孙女要忙“大事”,而他竟然要当作不知道,不能参与不说,还要装病,叫他如何能耐得住?

他便对魏天方道:“也不知前面怎样了。那李菡瑶狡诈如狐,锦儿自小养在深闺,别被她哄骗了。你叫个丫鬟去送点心,顺便听听他们说什么。”

魏天方忙道:“儿子即刻安排。”

心里却情不自禁替李菡瑶反驳老爷子:你孙女虽然养在深闺,但有你这老谋深算的祖父亲自教导,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那么不谙世事的。

一面转身吩咐丫鬟去了。

少时,一丫鬟端了两碟子新做的点心进入前面厅堂。

李菡瑶顺利请动魏若锦,展望前景,一时间豪气迸发,对着鄢芸和魏若锦铿然道:“乱世出英豪!今日,我等以女子之身参与其中,有机会尽展所学,追逐深埋心中的梦想和抱负,比这世上许多女子都要幸运,当竭尽全力,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若侥天之幸,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不枉此生,也不输给这天下的男儿们了!”

鄢芸和魏若锦相视而笑。

这一刻,她们也激动不已。

李菡瑶并未狂妄,青史留名,留定了!就凭她大闹京城,将来史书上便少不了这一笔。她们跟着李菡瑶,是将这成果加固、加深、扩大,开历史之先河!

丫鬟放下点心,悄悄退出。

到门外廊下,正找机会留下窃听更多谈话内容,却听里面李菡瑶道:“魏姐姐,随我去刘家见见他们。”

魏若锦道:“好。待我换身衣裳。”

她刚换了衣裳出来见客的,哪里需要再换,不过是想进去回禀父亲一声,她可不敢自作主张。——魏老爷子算计这孙女,实在是有些昧着良心。

那丫鬟听罢急忙溜走了。

上善若水小院。

魏老爷子听了丫鬟的回禀,老眼深沉,半天没说话。他心里却不像面上沉着,激情澎湃的很。

乱世出英豪!

青史留名!

说的他都蠢蠢欲动了。

年轻真是好啊。

他本来对李菡瑶印象不大好的,觉得太叛逆,这会子却又希望孙女能跟着李菡瑶闯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其复杂心绪非一两句话能分析清楚。

魏奉举不是一个随性不羁的人,相反,他为人端方严谨。当年梁心铭女子身份暴露后,他便不能容忍,觉得梁心铭以女子之身混入官场,简直是对礼教和律法的亵渎,颠覆三纲五常。到李菡瑶起兵造反,他也斥责其“大逆不道!”却比当年要理智冷静。一是因为经过这些年,梁心铭以实力证明了自己;二来他也不满嘉兴帝所作所为,失道寡助,王壑、李菡瑶都是嘉兴帝命中的劫数。

魏老爷子隐隐期盼孙女能像梁心铭一样大放光华,那他可是睡着了都能笑醒了。他丝毫没意识到,他对女人的偏见在孙女身上网开一面,格外优容。

正想着,魏若锦派丫鬟来回禀,说李菡瑶邀请她去刘家,对江南官场的官员们宣告她负责女学一事。

魏天方忙看向父亲。

魏老爷子很高兴,心想“这李菡瑶还算会用人,让锦儿负责女学这一招甚妙。嗯,锦儿前景可期,将来可做国子监祭酒、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

正想得开怀,忽见儿子在旁神情诡异地盯着他,不知他为何咧嘴笑,方想起锦儿来请示的事,丫鬟还等在外面呢,忙道:“叫她自己拿主意。”

魏天方照样回了丫鬟。

丫鬟忙去前面回魏若锦。

魏若锦听后心领神会:父亲和祖父这是答应她了,忙高高兴兴地跟着李菡瑶出去了。

魏若锦是坐马车的。

走在街上,忽见街上人流都往一个方向涌去,一边走一边还议论纷纷,像赶什么集会一样。

李菡瑶命风儿上前打听他。

风儿打听后来回道:“都是去衙门告状的。”顿了下又补充道:“也有去看热闹的。”

李韩亚听后一怔,和落无尘、鄢芸对视一眼,很快便明白过来:这现象是她一手造成的。

自从废帝委任潘梅林为江南织造局主官后,江南各地,包括霞照县在内,都吏治败坏,各种贪墨、营私舞弊,乃至人命冤案不知有多少,却求告无门。——王亨和梁心铭一再遭废帝厌弃,此是原因之一。

自潘梅林死后,朝堂局势变幻,江南也发生了一系列事件,霞照县衙便形同虚设,吏治崩溃,官吏们不去欺负老百姓就算好了,哪里还会为民做主。

昨天李菡瑶杀了齐县令等几十个官员,又任命火凰滢等一批新官员,加上今早她在谭家包子铺吃包子时放的豪言“若火县令无能,我必撤了她!”这话经谭大嫂和吃包子的人之口传开后,市井百姓坐不住了。

胆小的也就议论几句,并不敢有所行动;胆大的却不管不顾地冲向县衙,要找火县令告状。

这一天他们等太久了!

李家的口碑、李姑娘以往的名声值得他们信赖,再说眼下许多官儿都聚集在霞照,这火县令敢弄鬼吗?她要是个聪明的,新官上任就该烧三把火!

百姓们要试一试这新县令。

李菡瑶想明白后,立即吩咐鉴书去县衙,传话火凰滢:此是收获民心的好机会。身为县令,治理一方百姓,应由小入大、由易至难,以简驭繁、循序渐进,切不可操之过急,妄图一蹴而就、一劳永逸。

涉及百姓,无小事!

一切都要慎重处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改变世人对女子的看法,要从她这个父母官做起,真正为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礼仪法度,应时而变*。

等她获得这一城百姓的认可,什么男尊女卑,什么女人不能科举不能入仕,他们会扭转曾经的观念。

改变,从霞照开始!

从她火凰滢开始!

鉴书领命,匆匆去了。

李菡瑶这才催马而行,一面对落无尘道:“先去刘家,回头再去县衙瞧瞧。”

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第546章 夹道欢迎你

鄢芸以为她不放心火凰滢,安慰道:“妹妹放心,火姐姐定能应付,她一向敏锐。”

李菡瑶道:“我从未怀疑火姐姐的能力,只怕有人借她曾经的身份出言不逊,而以她的脾气未必能容忍。她恣意嘲弄官员和权贵,人只会赞她不畏权势;若用同样的手段怼百姓,只怕要落个欺压百姓的下场。”

这么一说,鄢芸也担心起来。

火凰滢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连简繁的虎须都敢捋,当着江南众官员的面也敢毫不留情地嘲弄段存睿等人,如今做了官,岂能容忍小民对她出言不逊?

落无尘却道:“火姑娘不会的。”

李菡瑶诧异问:“何以见得?”

他又不了解火凰滢,跟火凰滢接触更少,才见了一两次面而已,也未深谈,为何说的这样笃定?

落无尘解释道:“风尘女子,身处泥淖之中,最善察言观色。火姑娘性子虽烈,竟能保全自身,还取得如此大的名气,若没有玲珑心窍,如何能行?两位妹妹只听说她不卖权贵的面子,可曾听过她欺压同行姐妹或者弱小?——”见李菡瑶和鄢芸都摇头,才接着道——“为兄听说她这花魁之名,可不是男人送的艳名,而是秦楼楚馆的女子们公推她为行首,故名‘花魁’。可见她驭下的手段。”

李菡瑶目光大亮。这么说,火凰滢在霞照——也许是江南的青楼女子中有非凡的号召力?若真如此,可就太好了,秦楼楚馆最容易收集各种消息。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来,诧异地看着落无尘,疑惑地问:“落哥哥对秦楼楚馆很熟悉?”

她都不熟悉呢。

她虽大胆,也不敢去那种地方瞧稀奇,李卓航曾严令她不得妄为,否则绝不轻饶。故而,她对风尘之地不甚了解,只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里追欢买笑的男人大多不是好人,沦落风尘的女子都很可怜。

落无尘急忙摇头,道:“不不,为兄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有、有一次,同窗开诗会,请了两位姑娘来唱曲。”他被李菡瑶怀疑的目光看得很狼狈,说话都不利索了,失了一贯的淡然。见他慌张,李菡瑶和鄢芸都抿嘴笑。

李菡瑶笑道:“慌什么!去听个曲也不算什么。我还想女扮男装去见识一番呢——”落无尘忙喝道:“休得胡说!”就听她后边接道——“可是爹爹不许。”

那表情好像十分惋惜。

落无尘见她不在意,又想自己刚才斥责有些伪道学的嫌疑,不然开诗会还请青楼姑娘去唱曲?

须得换个方式劝她。

他低头略想了一想,才认真对李菡瑶道:“妹妹既推崇火姑娘,对她的遭遇想必感同身受,就不该当那是好玩的地方,否则岂不是对火姑娘的亵渎?”

李菡瑶警醒,忙道:“落哥哥教训的是,是妹妹浅薄了。”

落无尘这才放心下来。

刚才他真担心李菡瑶哪天女扮男装去逛青楼,那才麻烦呢,回头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利。

鄢芸促狭地对落无尘眨眨眼,笑道:“我怎么觉得,落兄有些李叔叔管教女儿的口气呢?”

落无尘脸就红了,道:“为兄年长,又是男儿,自然要多劝着些妹妹,不可淘气顽皮。”

李菡瑶:“……”

她哪里顽皮了?

说话间,已来到刘家门口。

刘嘉平等忙迎了出来,让入正堂。

因刘夫人昨日受了惊吓,刘诗雨顾不得矜持,也未遵守新婚之俗,出来张罗招呼各路客人。

李菡瑶跟赵朝宗等人见面,替他们引见魏若锦。

赵朝宗等人都很震惊。

昨天,落无尘说已经延揽了宁致远,他们还没见着宁致远,却先见着了宁致远的未婚妻。这一双人,一个是江南第三才子,其父为镇江知府宁浩;一个是江南第二才女,背后是江南诗书望族魏家,竟都投靠李菡瑶了!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一回事。

颜贶、段存睿等都神情沉重;赵朝宗面上嬉笑,心里也慌张的很,有些怀疑王纳哥哥的谋划:与李菡瑶联手真的是正确的吗?当然,对大局无疑是最有利的,但李菡瑶也因此坐大了,将来会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刘嘉平兄妹则大喜。

李菡瑶坐定后,先问众人:“各位今日要离开?”

段存睿正色道:“官员不得擅离治下。之前范大勇相邀,我等恐江南局势有变,才不得不来;如今事了,还请姑娘恕我等要先行告辞了。”

李菡瑶道:“晚辈也要告辞。临别时,有些话要交代各位——”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她说道——“从今日起,湖州一切公务由鄢姑娘总理,落子安节制临湖州,徽州自有爹爹坐镇。各位若有要事,可找他们。”

她口气比昨天又变了:斩截地宣告统帅江南三州,并不征询大家的同意,也不管他们反对。

颜贶愣住——

他也要听落子安的?

不等他反对,就听赵朝宗警惕问:“那妹妹你呢?”分派了鄢芸和落无尘,却不提自己,难道要趁着王纳哥哥和世子哥哥去北疆抵御外敌的时候,悄悄率军攻占京城?

这可不是玩笑。

赵小爷十分怀疑李菡瑶的企图。

李菡瑶笑吟吟道:“小妹就在景泰府李家,总揽江南全局。赵哥哥若暂不去荆州桐柏山,可先随小妹往景泰府走一趟。——你不想见胡齊亞么?当日在京城送别时,你可是嚷嚷着再见时要扒了他的皮呢!”

赵朝宗忙道:“那是玩笑。”

说罢神情一松,放心了。

他正要跟颜贶去宁波府,顺道拐去景泰府摸摸李菡瑶的老底也好。再说,鄢芸不是在景泰府么,胡齊亞也在,他今后要常去的,今天先去认认路。

想罢又笑道:“正要去看望胡齊亞兄弟,在京城我们也曾联手抗敌,配合的极好。但不知鄢妹妹可欢迎哥哥去?”说罢期盼地注视着鄢芸。

鄢芸早发现这小子对自己似乎特别青睐,心里想着他见自己是鄢苓妹妹,故而有所图,想策反自己,倒是没想到别的方面去,因此笑道:“赵少爷若愿去,鄢芸荣幸之至。景泰府的百姓也会夹道欢迎。”

明知她客套,赵朝宗也欢喜,笑道:“真的么?”

鄢芸正色道:“千真万确。”

众人都笑着凑趣。

堂上气氛十分的好。

李菡瑶分派她的人,赵朝宗也要分派自己这边的人,不能输了气势。于是也环顾堂上众官员道:“诸位,即日起,湖州由段大人总理,临湖州由颜将军坐镇,徽州——”徽州的情况他还未摸清,派不出人来,只得道——“就辛苦李老爷了。”既各自为阵,又亲如一家。

段存睿起身,抱拳道:“本官责无旁贷。”

颜贶也表白了一番。

只有温士杰郁闷、后悔不已——他这个徽州巡抚好像被双方都给遗忘了。

少时,众官员纷纷告辞。

李菡瑶等人一一送别。

殷殷拜别之极,鄢芸悄悄捣了下李菡瑶。

李菡瑶转头,顺着她目光一看,只见赵朝宗嘴里说着“一路辛苦”“一路顺风”之类的话,浓眉大眼也跟着一齐活跃,表情丰富,传达隐秘的嘱咐,不由暗笑,心想他定暗中派了人保护这些人,但愿别出事才好。

好容易送走一批人,剩下几个的要么离得近,要么还有事跟李菡瑶或者赵朝宗商议,故意留在最后,都暂时不走,见李菡瑶要去县衙看火凰滢审案,忙都要跟去。

此刻的县衙门前,人声鼎沸。

第547章 红香网

火凰滢肃然端坐在大堂上。

她身上穿着绿色官服。

这是六品官的官服。

霞照属上等县,其县令品阶为六品。

这官服是李菡瑶让人预备的。

当日,李菡瑶从京城回来,便密令太平工坊制作各级官服、官帽、官靴等物,就为了有一天替换官员时可用。李家乃大纺织商,做这些自是容易。

火凰滢穿着这官服端坐在大堂上,上方明镜高悬,背后大幅江牙山海图,配上她肃穆的神情,威仪自现。

梅子涵、姚主簿、冯辉等都屏息立于堂下,静静地看着上方的女县令,等她的示下。

衙门口的大鼓一直在响。

衙役们不断奔进来回禀:

“大人,人越来越多了。”

“都要请大人做主。”

“大人,都跪下了!”

“大人……”

冯辉先也在外面维持秩序的,因见来告状的人实在太多,便亲自进来请示下,好遵命办理,不然人越聚越多,又得不到回应,只怕要闹出大事。

火凰滢听后就一直发呆。

他见火凰滢只管出神,以为被吓住了。也对,大人到底是女子,面对这么多告状的百姓,不知所措也难免,便是他对着衙门外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也觉头皮发炸呢。可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他便忍不住催道:“大人?”

火凰滢没听见般。

她正神游天外呢。

今日这情形,令她想到二十一年前,梁心铭就任京都知府后,因斩杀了当朝左相,一时间名声大噪,引得京城百姓蜂拥而至,齐聚京都府衙前告状的狂潮。其后,梁心铭以非凡的魄力和手段,将京城吏治肃清一空。

今天,她也引来了万民。

她可有梁心铭的魄力?

她可有梁心铭的能力?

她可能肃清霞照和江南的吏治,成为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女县令、女知府,乃至女青天?

火凰滢目光坚定想:她有!

梁心铭的背后站着靖康帝。

她的背后站着李菡瑶!

她应该比梁心铭更具优势才对,因为靖康帝虽然支持梁心铭,却是有限度的,梁心铭要受女子身份限制;而她如今却被李菡瑶倾力支持,因为李菡瑶自己就是女子,无需她出面,李菡瑶已经替她扫平了女子身份的阻碍。若是这样大好的局面,她都不能做出成就来,有什么资格称江南才女?也休想洗尽在风尘中沾染的污渍。

这时,鉴书来传李菡瑶的吩咐。

火凰滢这才仿佛活了过来,站起身,束手恭听。听罢,正容道:“请回复姑娘:属下绝不敢辜负姑娘期望,亦不敢欺民心,定会全力以赴!”

又对鉴书道:“还有一事……”

她请鉴书回禀李菡瑶,要借鉴书帮她整理案卷。观棋、鉴书等女都是李卓航精挑细选出来的,从小便陪着李菡瑶一块儿读书学习,又被李菡瑶亲手调教,助她打理商务人事,有经验有能力,非一般的丫鬟仆役可比。

鉴书忙去请示李菡瑶。

李菡瑶自然满口答应。

很快,鉴书转来了。

火凰滢便命:敞开衙门,受理状子的同时,也准许百姓进入仪门,在大堂外观看。

换言之,她要公开审讯!

只这一手,便令百姓们热情高涨,奔走相告、呼朋唤友,本来就拥挤的衙门街市口更加拥挤了。

火县令要学梁心铭的手段,却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想改,也怕改不好,反落个“东施效颦”的结果。索性维持她自己的特色,她发挥起来更加自如和得心应手。

于是,霞照的百姓们发现,新上任的女县令一身绿色官服,容颜俊俏,嫣然一笑,颠倒众生,平添了两分风流和一分妩媚,却少了三分为官的威严。

百姓们便有些迟疑,还有些怀疑:这么风流的女县令,她真懂升堂断案吗?听说她原是青楼红牌,如今坐在县衙大堂上,依然不改魅惑之态,成何体统!

众人对着火凰滢窃窃私语。

火凰滢虽是青楼女子,但学识丰富,见识也广,跟宰相也能过招的;她经历的耻辱和挫折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心性极坚韧,这点子闲言碎语算什么!

面对一众异样目光,她从容不迫地宣进一个又一个苦主,接下一张又一张状子,并简单询问案情;然后根据案件性质和复杂程度,命鉴书和梅子涵等人分类规整、登记造册;最后和颜悦色请苦主静候衙门传唤。

一汉子忍不住问:“大人不审?”

火凰滢笑道:“本官也想即刻就审,只是形式不由人。——”说着以目示意他看外面——“你瞧瞧外面,那么多人等着告状,就算本官来不及都审,总要先接下他们的状子,再酌情处置,万没道理将他们都赶回去,只审最先来的,叫他们以后再来。你说是不是?”

汉子被她波光粼粼的眼给闪丢魂了,脑子一片空白,呐呐道:“是、是、大人、小人糊涂……”

火凰滢轻笑,叫“传下一位。”

那汉子还发呆,不知下堂。

衙役便来赶他走。

又宣下一位苦主上堂。

火凰滢却对梅子涵和齐主簿道:“二位就按刚才的样子,分头接状子,先整理个大概,分门别类,回头本官再集中阅览。冯辉在外协调。本官去去就来。”

她没有派六房胥吏中的书吏参与,一是之前清剿前任县令和县丞的亲信,很多人都被清剿了去;二是吸取当年梁心铭的经验教训,不敢用这些人,怕他们给苦主下绊子,或者给被告通风报信,泄露了消息。这些底层小吏的势力就在市井间,盘根错节不亚于朝堂。

她要培养自己的人!

那三人忙都躬身应了。

火凰滢又叫:“锦儿。”

锦儿忙应道:“婢子在。”

火凰滢道:“随我来。”

锦儿道:“是。”

梅子涵看着火凰滢,似乎想问她做什么去。

火凰滢瞅他一眼,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神秘样,却不说,成心吊他胃口,转身往后堂去了。

后堂,火凰滢低声吩咐锦儿一番话。

锦儿不住点头,然后从后门离开,去了醉红楼。找当红头牌绿牡丹,先将县衙门前百姓告状的盛况说了,再传火凰滢的话:“我们姑娘说,这是她的机会,也是你们的机会。她若能出人头地,绝不会忘了昔日好姐妹,定会将你们捞出这火坑。将来成家立业也好,跟着她也行,都随你们。不过,眼下姑娘有事请你们帮忙……”

绿牡丹急问:“什么事?无论什么事,只要火妹妹开口,我便是为她赴汤蹈火也愿意!”

锦儿道:“不用赴汤蹈火,就是让你们留心各方面消息。”

一刻钟后,锦儿离开醉红楼。

绿牡丹则派心腹去丽人舫。

接着是梅香楼、兰香苑……

一张由青楼女子编结的又红又香的消息网迅速铺开。

第548章 捉贼捉赃捉奸拿双

火凰滢回到大堂,在公案后坐下,让梅子涵、齐主簿和鉴书将各自整理的案卷拿来给她阅览。

粗粗浏览了十几件,火凰滢发现,尤以经济纠纷和争产案件多,其他民情纠葛和命案也大多是由钱财纷争引起,剩下一小半才是家务、邻里纠纷和男女情感纠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霞照经济繁荣酿造的结果。

火姑娘看完后,暗自点头。

案卷整理得很合她心意。

齐主簿整理的最清楚,到底干了十几年的主簿,熟悉公门业务,经验老道,若不然也不会被前任县令依仗了。鉴书虽没在衙门待过,经火凰滢交代清楚后,她便触类旁通,熟练上手,能抓住每件案子的重点和疑点。

最让火凰滢意外的是梅子涵:他一直为科举苦读,从未接触过公务,然这一试手,不仅在案卷中标注了每件案子的疑点和重点,还提出他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包括从何处入手调查、审理等细节,让火凰滢看到他对自己的体贴,而非仅仅针对案情本身。大凡女儿家都钟情有才情、相貌好的少年,火姑娘也不例外,若梅子涵胸无点墨,再体贴恐怕也难打动她;眼下却令她格外动心、喜悦。

她瞟了梅子涵一眼。

梅子涵正抬头看她。

目光相撞,两人会心微笑。

火凰滢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结果他却含笑低头,仿佛知晓她从字里行间看出自己的心意,因此有些不自在,那一种掩藏情义的神态,比坦白宣誓更动人。火凰滢从未觉得生活如此充实,人生充满希望。

忽然齐主簿问:“大人可有什么章程,还是今天只收状子,等理出头绪来,明日再审理?”

火凰滢道:“不,即刻审理!”

眼前这盛况,若不提出一件案子来审理,岂不辜负了百姓对她的信任和期待?若能以雷霆手段审理一件或者两件案子,三件更好,便能获得百姓认可,巩固百姓对她的期待,这大好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趁热打铁,不外如是。

齐主簿忙道:“大人请吩咐。”

梅子涵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火凰滢道:“鉴书和梅县丞去旁边的刑房公廨,继续收状子,齐主簿协助本官审理案子。”

众人齐声答应。

火凰滢便挑选案件。

先审哪一件呢?

若挑太复杂的案子,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审出结果;就算审出了结果,也未必能越过李菡瑶昨天的风头——李菡瑶昨天雷霆出手,斩杀了几十官员呢。但若是挑的案子太简单,属鸡毛蒜皮的琐碎纷争,纵然审清楚了,也不能体现出她的手段,也引不起百姓的兴趣。

斟酌再三,她选了一桩公婆状告儿媳偷情的案子。一来,她深知女子为媳不易,若这儿媳是被冤枉的,她定要为其做主,还其清白。二来,女子的名节最是引人注目,她这个新上任的县令又出身风尘,名节正被人诟病,正好借此案件表明她的立场和观点,扭转大家的印象。

选定后,她便传令升堂,一面又悄悄唤了冯辉来,令他派两个机灵的兄弟去打听这周家的情况,公婆和儿媳在街坊邻里间的口碑,然后速速来回。

冯辉忙去交代安排。

果然,百姓们兴致高昂。

等升堂,都拼命往里挤。

李菡瑶等人到时,堂审正进行,大堂外汇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在冯辉和众兄弟的约束下,偶尔有低声议论,却无人喧哗,都静听里面女县令问话。忽然看见一群官儿簇拥着几个服饰不俗的少年男女走来,心生敬畏,不等驱赶,呼啦闪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

李菡瑶等人却没进去,就站在大堂门口听审。

只见大堂中央跪着一老汉和一婆子,旁边还有个小媳妇,火凰滢正问他们话。

段存睿等人见火凰滢穿着官服,倒有几分官儿的架势,然其神情语态却毫无为官的庄重和严肃,娇柔的像跟人闲聊,不由都蹙眉——这简直是儿戏!

李菡瑶感受却截然不同,她听着火凰滢娇柔婉转的声音,看似不经意的问话中藏着一个又一个陷阱,不由双目炯炯,兴趣盎然,觉得耳目一新。

段存睿等人听了几句,也听出味儿来了,方才收了轻视之色,留心火凰滢的每一句话。

火凰滢问:“周老伯,周婆婆,你们告秦氏和李春有私情,把钱财都倒贴了李春,有何证据?”

周婆子道:“大人,她把铺子租给李春,都好几年了,也没见半个租钱。那铺子靠着码头,市口好,租金贵,一年少说也有一百多两呢。她还常常的跟李春在铺子里碰头,这不是偷人?可怜我那孙子和孙女,叫她养得黄皮瓜瘦,一年到头也没穿几件像样的衣裳……”说着抹开了眼泪。

火凰滢打断她话,问:“你们为何不自己管铺子?”

周婆子一滞,不知如何回。

火凰滢“嗯?”了一声,并未放脸,然那催问的语气,却让周老汉和周婆子极具压力。

周婆子嗫嚅道:“那是、她的嫁妆,可是大人——”她不等火凰滢发话,就急急补充道——“她的嫁妆原是个小铺子,一点点大,是我那死去的儿子帮她料理,赚了银子,才换了这个大的,这铺子有我儿子一半……”

周老汉忙道:“就是就是。”

火凰滢轻笑道:“不论你儿子帮她,还是你孙子帮她,那都是她的嫁妆铺子,收多少租金都是她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本官且问你们:你说你儿媳跟李春在铺子里私会,可有人证?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们既看见,为何不当场拿住她,却空口白牙地来告状?”

周老汉叫道:“她不承认!”

周婆子也叫道:“她说她跟李春谈买卖、收租子。我问她银子呢?她又拿不出来。”

火凰滢不紧不慢道:“她的铺子租给了李春,她跟李春碰面乃人之常情,只要没做出苟且行为,便不得随意污她名节,更不要说告上公堂了。此举虽令秦氏丢脸,也令你们死去的儿子丢脸,孙子、孙女也会被连累,会令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甚至影响他们将来的嫁娶。再者,你们说秦氏拿不出银子,为何要拿出来?那是她的嫁妆铺子,她收了多少银子,收在哪,那都是她的私事,无需向旁人交代。即便你们是她的公婆,也没道理讨要。”

周老汉和周婆子目瞪口呆。

周婆子气不过,愤愤不平道:“我做婆婆的过生日,她不该尽点孝心,不该拿钱?”

火凰滢立即问那媳妇:“秦氏,你婆婆过生日,你可有尽儿媳的孝心?”

秦氏一直低着头,等候县令大人质问她,然县令大人一直询问公婆,并将公婆的指控一一驳回,她听得如同做梦一样,不敢相信大人如此维护她。听见大人询问,她如梦初醒,急忙抬头,惶恐道:“有!有!小妇人每年都要给公婆做衣裳、鞋袜,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年也有几套,都是好料子的。还有吃的,参也买过,燕窝也买过……”

火凰滢不等她说完,便将目光转向周老汉和周婆子,问:“可真是如此?”声音没了起伏。

周婆子呐呐道:“是。可是……”

第549章 叔欺寡嫂

火凰滢见她词钝意虚,显然底气不足,可见秦氏待二老孝道无差,是他们鸡蛋里挑骨头,那脸就沉了。再一看,二老身上都穿着绸布夹袄,清爽光鲜的很,倒是秦氏,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裳暮气沉沉,掩盖了年轻的容颜,也昭示她寡妇的身份,不由感觉更不好了。

周老汉见老婆子被问住了,一来羞愧,二来也不服气,因此不等火凰滢问,便抢着道:“我们也不要她的钱,我们就是怕她偷人,把钱贴给野男人了,苦了我孙子孙女。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我们长辈能不问?”

周婆子得了他提示,又振奋起来,急忙道:“就是就是。我那天试探她:我说小儿子要相亲,找她借五两银子。她说没有。我就说那就借二两。她还说没有。这怎么可能呢?她那么多租钱呢?都弄哪去了?”

秦氏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火凰滢:“……”

李菡瑶:“……”

段存睿等众官员:……

这纯属一团乱麻的家务事。他们都是大忙人,关心天下大势,关心江南时局,听见这家长里短、琐碎争利的事,谁能耐烦有兴致?然百姓既然告上了公堂,县令就得像父母一样断个明白,否则怎叫父母官呢。

李菡瑶似乎品出火凰滢上任第一天挑这件案子审理的用意。再看那些百姓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并七嘴八舌地议论:有说媳妇偷人的,有说公婆不安好心想抠媳妇私房钱的;有建议媳妇拿钱出来平息谣言的,有说凭什么拿钱,说什么的都有,渐渐声音就大了,且争执起来。

火凰滢轻轻拍了下惊堂木。

众人还没注意,还在吵。

火凰滢又稍微加重力气拍了下。

众人听见,这才安静。

火凰滢叹了口气,对堂下二老委婉道:“你儿子已死,你儿媳寡妇失业的抚养一双儿女,已极不容易,纵有点嫁妆产业,她护得紧紧的,也在情理之中,你们要体谅她。当然,若是那恶婆婆,变着法儿把儿媳的嫁妆产业弄到手,儿媳也不能对婆婆怎么样——”眼看周老汉和周婆子满脸羞愧外加不服气,话锋一转,疑惑问——“然本官瞧二老并非那刁钻刻薄的公婆,像是实诚人,为何总盯着秦氏的嫁妆产业不放,一定要弄清楚她的租银去哪了呢?”

周婆子脱口道:“我小儿子说看见她偷人!”

周老汉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火凰滢高声道:“传周二桥。”

衙役火速去传讯周二桥。

周家小儿子周二桥就在外面,关注着案情进展,听见传他,很意外,却不得不上堂。

火凰滢一看,这周家的小儿子可不小了,有二十多了,和他寡嫂年纪不相上下,看身板也颇为壮实,心中微动,冲他微微一笑,令人神魂颠倒。

周二桥顿时就看呆了。

火凰滢就发话了,笑得那样美,说出来的话却无情的很:“周二桥,你父母年纪大了,有些话虽荒谬,维护孙子孙女的心意本官尚能理解;你乃堂堂伟丈夫,若是没有证据敢污蔑寡嫂,本官定打得你皮、开、肉、绽!”说完,露出雪白一排贝齿,冲周二桥闪着白森森寒光。

周二桥吓得一哆嗦,忙扑地磕头道:“小人不敢!”

火凰滢道:“不敢就好。说,何处见你寡嫂偷人?有何证据,可有证人?”

周二桥若有证据,定会告诉父母,只凭家法就能处置秦氏,也不用告到公堂上来了。

他又不敢不回县尊大人的话,想了一会,忽然抬头道:“小人看见她好几回跟李春在铺子见面,小人就十分怀疑,让爹娘试她——”说到这,明显感觉火凰滢目光不善,就慌张了——“她、她总说没钱。可是那一回,我那侄女病了,连夜送去医馆,花了好大一笔银子,结账的时候嫂子居然说没钱,找李春借了十两,写了借据,摁了手印。大人说,这可不奇怪?不给旁人就算了,自己女儿看病的钱也没有?为什么单单找李春借?收的租子呢?”

周老汉和周婆子都想起来了,忙附和。

这下,火凰滢也疑惑了。正要问秦氏,忽然瞥见一旁齐主簿正看着秦氏,目光奇怪。她先不问秦氏,先叫“齐主簿”,示意他过来,低声问了一句话。

齐主簿也低声回了一番话。

火凰滢听后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问秦氏:“秦氏,你为何找李春借银子?”

她以为秦氏定会说“用来抵下个月的租钱”,然秦氏摆出强硬的姿态,道:“小妇人没钱——”她婆婆气道“你哄鬼呢”,然她不理,自顾往下说——“小妇人的钱都用来买了铺子了,所以找李春借钱,要是到期没的还,就用房租抵账。小妇人这么做,都是因为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抬手指向周二桥——“就盯着我那些钱,想尽了法子要占便宜,还想霸占我……大人,我要告他欺负寡嫂!”

众人不料竟有这转折。

周老汉和周婆子气得变脸,都骂儿媳。

外面百姓则轰然议论开来。

火凰滢连拍了几下惊堂木,才制止了这一波混乱,然后仔细盘问秦氏其中隐情。

秦氏豁出去不要脸面,不顾公婆阻止,将小叔子调戏她、想方设法压榨她银钱的事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出来。她为了保护自己,保住嫁妆产业,她便将积蓄的银子买了个新铺子,再租给人;每月的租子也不敢拿回家,跟租客一年一结账,得了银子再买铺子……

“小妇人家里就是没有钱!”

末了她理直气壮地总结道。

因为她的钱都置办产业了。

周老汉和周婆子听得目瞪口呆,周老汉觉得脸丢大了,对秦氏怒喝道:“你敢胡说八道!你怎不告诉你娘?”

秦氏尖声道:“说了你们信吗?你们心里我就是个妖精,不要脸的,你儿子才是好的;我要说了,你肯定说我勾引你儿子,不是好东西……”

周老汉呼哧喘气。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火凰滢明白了:被小叔子调戏,秦氏也拿不住证据,况且这是污名节的事,怎好宣扬?秦氏没有办法才用了这一手藏匿财产的招数,或许李春也帮了忙。

她看向周二桥,发现这人竟不慌张,反而满脸兴奋,心知有异,而她竟猜不透他的用意。

于是不动声色地问:“周二桥,你寡嫂告你灭绝人伦,欺辱她,你有何话说?”

第550章 节妇?荡妇?

周二桥道:“大人,小人冤枉。”

火凰滢道:“哦,冤枉?那你为何挑唆父母盯着寡嫂的嫁妆产业不放?她收多少银子,干你何事?”

周二桥道:“嫂子说买了铺子,我们不信,房契呢?买了几间铺子,把房契给我们看了,才算我们冤枉了她,我就给她赔罪。也让大伙儿都瞧瞧,她有多少产业,将来我要是霸占了这产业,不得好死!”

他竟发了个毒誓。

听了这毒誓,周老汉夫妇底气也足了,认为小儿子一定是被冤枉的,忙附和道:“对,给我们瞧了,晓得你是给孙子攒钱,我跟你爹从此不怪你。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呢。”两人就怕肥水流了外人田,又担心连累小儿子名声受损,害他娶不上媳妇,因此想大事化小。

秦氏却犹豫起来。

火凰滢道:“所谓财不露白,秦氏买了几间铺子,你们无权逼她拿出来。然所有房契地契都在衙门有留底,本官会向齐主簿证实,只要秦氏所言属实便可。”

周老汉夫妇无言以对。

秦氏大大的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火凰滢想,新上任的女县令真的很明事理,不像以前那些官儿,不问皂白便乱判一气。她也没指望告倒小叔子,只要把这些财产过了明路,往后就没人敢欺负霸占她的。

火凰滢就问齐主簿。

齐主簿上前,悄悄告诉她:这秦氏已经买了三间铺子了,其中有一间铺子在霞照最热闹的三旺街,价值上千银子呢。所谓三旺街,就是汇聚了各地的织锦、瓷器、玉器铺子,最是兴旺发达的。因办理房契,齐主簿见过秦氏,刚才听说她连给女儿治病的银子都没有,才觉奇怪。

火凰滢恍然,对秦氏又敬佩又怜惜,寡妇不易呀,竟能在虎狼环饲的环境中攒下这些产业。

然等她抬头,刚要宣判,周二桥大声道:“大人说我们无权看她的房契,大人自己问了,晓得她有几间铺子了。我这里有一张计算的纸,嫂子这么些年收了多少银子,都是能算出来的,能不能够买这些铺子,大人算一算。要是不够,多出来的钱她是从哪来的?是不是李春给的?她要是跟李春没私情,李春为什么给她银子……”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卷纸。

一衙役忙上前接了,呈上去。

火凰滢接过来,略一扫,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计算了秦氏这些年总共收租多少银,织锦刺绣一年能挣多少,家中花销多少,收支相抵后大概结余多少。

算的清清楚楚。

这是有备而来!

火凰滢震惊——原来他的用意在这!他早发现秦氏新添置了产业,不是怀疑秦氏倒贴李春银子,而是怀疑李春给了秦氏银子,进而怀疑他们有私情。

周二桥的野心昭然若揭。

可想而知,今日若告倒了秦氏,秦氏下场难料,而她的一双儿女年纪幼小,尚不能撑起门户,秦氏的这些产业都将被公婆接手,也即落入周二桥手中。

再看秦氏,果然脸色煞白。

火凰滢神情凝重了。

段存睿等人也都收了不耐之色,被这案子陡起波澜所吸引,觉得有些意思了。

李菡瑶也疑惑,以她的智谋和眼光,竟然看不透眼前这局面,到底秦氏是节妇还是荡妇?

火凰滢深知,接下来她的每一句话都需慎重,众目睽睽之下,不得有丝毫偏差;况且,她也摸不准秦氏这钱到底怎么来的,光靠收租肯定不够。

她便问:“秦氏,你去年和今年都添置了产业,花费不少,除了码头那间铺子可收租,可还有其他收益?”

秦氏嗫嚅道:“小妇人织锦……”

火凰滢道:“还有呢?”

秦氏再不能答,搁在身前的一双手紧张地扭在一起,扭得关节发白,浑身瑟瑟发抖。

火凰滢微微蹙眉。

这到底有什么隐情?

周老汉夫妇从儿媳添置产业的惊喜中醒过来,变成惊慌了,愤怒逼问秦氏“快说!钱是从哪来的!”

说来好笑,他们不顾丢脸到衙门告状,一是并不相信儿媳会偷人,二是想逼出儿媳的私房钱。谁知审着审着,竟然真审出了私情,纵然李春补贴银子给儿媳,他们也觉烫手,再不稀罕了,只觉得丢尽了脸面。

周二桥道:“肯定是李春!”

周婆子质问:“是不是?你说!”

火凰滢猛拍惊堂木,喝道:“住口!本官审还是你们审?再敢喧哗,即刻掌嘴!”

周家三人忙闭嘴。

火凰滢再问秦氏。

秦氏依然不能答。

火凰滢无奈,总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她一直顾忌秦氏的名节,没当这是一桩通*奸案,因此没传李春来对质。眼下看来,不传不行了。因喝道:“传李春!”

冯辉急忙吩咐一兄弟去传李春。

那人飞奔去了。

少时,李春传来了,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斯斯文文的,在周家人身后跪下,磕头道:“拜见太爷。”

火凰滢照例先询问“下跪何人”,验证了他身份后,才问:“李春,你这些年总共支付给秦氏多少租金?”

李春道:“每月十两,五年共六百两。”

说完,堂上堂下一片寂静。

大家都在心里算账:

六百两在霞照这地方,买个小铺子也不难,但要看什么地段。虽然刚才火凰滢并未强令秦氏公开产业,但从她跟周二桥的对话可判断:秦氏绝对不止添了一间铺子。若只凭这六百两,怕是不够置办的。况且,秦氏去年和今年都添置了产业,那时收的租钱还不足六百两呢。他们还不知秦氏是在三旺街置办的产业,若知道更觉蹊跷。

火凰滢问秦氏:“他说的可对?”

秦氏点头,低声道:“对。”

火凰滢再问:“然这些银子是不够你添置那些产业的。你可有其他收益来源?若不便在堂上说,可写给本官看,本官自会判断。”这是保护她的意思。

秦氏深深地低头,不说话了。

火凰滢再问:“你可借了银子?”

秦氏抬头,惶恐摇头。

她不愿撒谎,若撒谎说借了银子,公婆和小叔肯定要对方来对质,她如何能圆这个谎?

所以,她只能缄口不言。

然不说能行吗?

当然不行的。

今日必要审出个结果。

第551章 有情?无情?

周老汉夫妇和周二桥都想质问秦氏,可是不敢开口,怕火凰滢治他们“扰乱公堂”的罪。他们没开口,但他们盯秦氏的眼神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

火凰滢深深地看着秦氏,她虽不知所措,也有些惊慌,但并无羞耻和事败后的绝望,实在反常。

到底有什么隐情?

火凰滢想不通,她很体贴秦氏,让秦氏悄悄地告诉她,不用公开,可秦氏还是不说。

什么隐情对官也不能说?

忽然心一动,转向李春。

李春刚上堂时神情毫无异样,火凰滢问话,也回答的坦荡荡无所畏惧,然听见火凰滢问秦氏话后,脸色就变了,眼神惊慌,而他显然是不善掩饰的,直勾勾地盯着秦氏,生怕她顶不住压力,招供出什么来。

火凰滢这会子难免也疑惑起来:难道这二人真的有私情?即便没有私情,秦氏的银子定然跟这李春脱不开关系,以至于他们都不敢说,因为秦氏是寡妇,一个解释不清的话,二人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秦氏是真的顶不住了。

她一面给火凰滢磕头,一面哭道:“大人,小妇人这银子都干干净净的!小妇人没有偷人!可是小妇人不能说……呜呜,小妇人没有做对不起孩子他爹的事……”

周婆子终于忍不住了,张嘴就要骂,被火凰滢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来,急忙又咽了回去。

周二桥见状,有些惋惜。刚才是他使眼色怂恿母亲质问的,他自己却不敢问。他想着县令大人是女子,就算他母亲有些失态,她体谅老人心情,应该不会当众掌嘴;若是他开口就不一样了,肯定会打他个满脸开花。

火凰滢认真道:“秦氏,今天你不说清楚,怕是不行。本官体谅你,让你悄悄告诉本官,你也不肯说,本官难免怀疑这其中有蹊跷,定要查明。”

秦氏只顾流泪,还不说。

李菡瑶也觉不可思议。

这时,李春忽然喊:“小人说!”

秦氏猛然直起身,看着他惊慌道:“不!你别说!”

李春正色道:“周嫂子,不能因为我害你被人怀疑,坏了你的名声。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怎能让你一个寡妇替我扛着。是死是活,都是我该受的。”说罢冲上面磕了一个头,直起身,说了起来。

原来,他虽用秦氏的铺子做买卖,却不需要付给秦氏租金,而是分红利给秦氏,因为秦氏以铺子做本钱入股,在他那占了一半的份子,他们合伙做买卖。他做的是瓷器买卖,他又是善于经商的,所以红利丰厚。

听到这,众人恍然大悟。

李菡瑶却觉得不妙:这人如此善经营买卖,看情形家里也不是穷的,并非出不起租钱,为何无端端分一半股给秦氏?这等于白送银子给秦氏。

火凰滢也意会到了。

果然,周婆子尖声叫:“不沾亲带故,你凭什么分她一半股?你又不是租不起铺子,做什么肯白分她钱?贱人,你真做了对不起永儿他爹的事!”

最后一句话是冲秦氏骂的。

周老汉也愤怒的红了眼。

周二桥不住劝父母,可是眼底分明有得意之色。

火凰滢这会儿断不能给周婆子掌嘴,否则百姓会认为她偏袒秦氏偷情,于是重重拍惊堂木,喝道:“肃静!再敢喧哗,严惩不贷!”周婆子哭得哽咽不止,却没闹了。火凰滢这才问李春:“你因何跟秦氏合伙做买卖?”

李春惨笑道:“就知道你们要问。”

秦氏不住流泪,满眼悔恨。

李春道:“原是秦嫂子拿了我的把柄,逼我跟她合伙做买卖,并不是我们有私情。”

火凰滢问:“拿住你什么把柄?”

李春痛心道:“小人原有个哥哥,品性不大好,吃喝嫖赌,喝多了就拿嫂子出气,常打骂嫂子。有次他从外边回来,不知为什么事心情不好,正碰上嫂子在园子里,又对嫂子动手,被小人撞见了,便上前拦阻。哥哥生气,怪我插手。拉扯时,我推了哥哥一把。哥哥撞在假山上,竟死了。这件事被隔壁的秦嫂子看见了。小人那时正想在码头附近开个铺子,正跟秦嫂子谈租铺子,秦嫂子便提出入股。小人怕她在外乱说,不得已才答应了她……”

他竭力洗清秦氏的嫌疑,照他说的,不但他跟秦氏没私情,他还被秦氏要挟逼迫。私情的事可以解释清楚了,可是他自己麻烦了,牵涉到人命案子了。

他们真没有私情吗?

火凰滢深深被触动了。

虽然一开始是秦氏要挟李春,然秦氏真要是自私自利的,之前为何宁肯被指责偷人,也不肯牵扯出李春来?因为她要维护李春,怕李春因此丢命。

而李春也不肯连累她清白。

秦氏真的爱上了李春。

李春对她也不无情义。

案情转折再一次出人意料。

周老汉夫妇总算平静了,且欢喜的很,因为这样一来,不仅证明了儿媳的清白,还白赚了许多银子。

周二桥则满眼不甘心,忽然看见泪流满面的秦氏,眼珠一转,对李春道:“谁知你是不是存心谋害你哥哥,好霸占全部家产,再不然你跟你嫂子也不干净。你要不亏心,为何甘心被我嫂子逼?要真是你无心推了你哥哥一把,你怎不敢说出来,为何要隐瞒这事?”

秦氏惊恐尖叫“我亲眼看见的,他是无心的!”

火凰滢厉声道:“掌嘴!”

立即有新任的衙役——就是冯辉的手下小弟——上前狠狠扇周二桥耳光,“啪啪”声响亮无比,堂上堂下看着突然变脸的火县令,鸦雀无声。

火凰滢煞气凛然。

这周二桥跟她一样,也看出了秦氏跟李春之间的情义,所以故意指控李春,为的就是逼秦氏失态。秦氏一失态,就会暴露她对李春的情义。暴露了,周二桥才有证据指控他们有私情,进而图谋她的产业。

这是个黑心的小叔子!

足打了二十个下,周二桥那脸肿的就像刚出锅的馒头,还是红馒头,火凰滢才叫停。

周二桥见火凰滢一言不发便叫人掌嘴,认定她袒护秦氏,满心不甘;又因为今儿来了许多观看堂审的官员和百姓,火凰滢即便袒护也不敢太出格,横竖他已经挨打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惨嚎着嚷道:“小人不服!要是他心里没鬼,为何甘心被我嫂子拿捏,白送银子给我嫂子?不是他真杀了人,就是他跟我嫂子勾搭成奸!请大人审问!”

第552章 虎视眈眈

“再赏他十巴掌!”火凰滢吩咐衙役,仿佛说“赏他十两银子”一般轻松、大方。

那衙役自觉被美县令重用,喜得脸都红了,威风凛凛、大步走向周二桥,挥手掌嘴。

“啪、啪”声又起。

大堂门口,一众官员原本还觉得火凰滢娇柔柔的,没一点为官的威严,谁知一转眼,她脸上还娇笑着,却把人打成猪头,出手狠辣,笑里藏刀。

有些官员便不舒服了。

小小年纪,竟如此狂妄!

审到这里,大多数人都觉得案情明朗了:不是李春杀了其兄长,便是李春与秦氏私通,不外乎这两个结果。若是他们审,也会如周二桥一般逼问李春和秦氏,周二桥便不会不忿,不会叫嚷,也就不会挨打了。

这火凰滢会不会审案?

段存睿皱眉,这周二桥虽然不该叫嚷,但说的在理,火凰滢只顾打人,难道就不问了?他暗自打定主意,若是火凰滢稀里糊涂结案,他定不袖手旁观。昨天李菡瑶坚持任用火凰滢,今天别再想保住她了。

湖州府的马知府也早想出头,却不敢造次。正踌躇时,忽然瞥见段存睿皱眉,显然也是不赞同火凰滢这么审的,自以为有了依仗,便要上堂质疑。身子一动,李菡瑶便看过来,杏眼忽闪,仿佛好奇他想干什么。

马知府心一紧,急止步。

这两天,李菡瑶震慑了江南官场,积威盛隆,马知府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思索对策。

他想了下,轻声道:“李姑娘,周二桥虽扰乱了公堂,但说的却在理。人命关天,火大人如此偏袒李春和秦氏,恐百姓不服。还望李姑娘警示她。”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官员都听见了,大家都看向李菡瑶,看她如何应对。

面对这情形,李菡瑶想起一成语:虎视眈眈!

可想而知,今天这案子若不能令他们心服口服,这些人绝不会放过火凰滢,定会将她从霞照县令的椅子上拉下来,以此来打击李菡瑶,质疑她用人的眼光。自昨天火凰滢上任开始,他们就等着这样的机会了。

李菡瑶反问:“判了吗?”

马知府忙道:“虽未判……”

李菡瑶打断他道:“请马大人耐心些,先听火大人审问。等她审完了,判决了,各位若有不服,再提出质疑不迟;眼下还是不要打断的好。火姐姐刚上任,正要立威,执法如山,若对你们也掌嘴,岂不丢人?”

马知府立即闭嘴,咬紧牙关。

其他人也都缩回脖子。

他们都气坏了,发狠想:哼,看你如何收场!现场的目击证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李春的嫂子,她是当事人之一,李春就是因为维护她才跟哥哥起冲突的,她的证词不足为凭;另一个证人是秦氏,因跟李春合伙做买卖,有了金钱交易,她的证词也不足为凭;时隔五年,李明的尸体早烂光了,验尸也难验出成果。看你如何审!

若不能审清楚,别想结案。

再看堂上,已经打完了。

火凰滢对周二桥柔声道:“你打量本官是女人,就敢这样藐视本官?你就是第一等的刁民!之前指控秦氏尚有理由,还可看作是替你哥哥出头,然李春哥哥的死与你什么相干?本官尚不能断定这是误杀还是蓄意谋杀,你竟敢抢先定论?这案子让你来审如何?

“你当本官不清楚你那龌龊的心思:你不过是利用李春恐惧和愧疚的心理,逼他自乱阵脚。若他无法解释此事,便落入你的陷阱,成了杀兄的凶手。他若不承认蓄意杀兄,你便会质问他‘既然问心无愧,为何甘心被秦氏威逼’,从而指控他与你嫂勾结,定你嫂的奸情。你嫂被惩治,你才能借着你父母之手,霸占你嫂的产业。”

周二桥仿佛被扒光了衣裳,原形毕露,再者火凰滢说出了案情疑点,若不能将这疑点审问明白,便无法对百姓交代,因此,他忍辱负重,不敢再讨打。

火凰滢见他安分了,才道:“虽然这事已经过了几年,且现场没有其他人证,本官也定要审问清楚,到底是蓄意杀人,还是误伤。来人,传李春家人上堂。”

段存睿暗暗点头。

这样审才对。

不过,传李家人来有用吗?

里里外外的人都悬心。

周老汉夫妇状告儿媳偷人,且指出野汉子是李春,李春的家人怎能无动于衷?早倾巢而出,在县衙来听审。衙役一声喝“传李春家人上堂”,纷纷露面。

瞬间,堂上跪满了人。

等弄清缘由后,李父李母崩溃了:既难受大儿子横死,又担心小儿子会有牢狱之灾,追究此事源头,不由将怒火发泄到秦氏和大儿媳万氏头上,便哭骂起来。李父骂秦氏不要脸,勒索他小儿子,要秦氏赔偿这些年分的红利;李母骂万氏是祸害,克死大儿子又要克小儿子。

恰好万氏因小叔子是维护自己才不慎误伤其兄致死,如今更因此沾染上官司,愧疚不安,便对火凰滢陈诉,说李明是她推倒跌死的,与小叔子无关。

李母一听,立即揪住不放,叫喊“都是你这狐狸精!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认,别带累我儿子!”

又冲火凰滢磕头,请判决。

那边,周老汉夫妇一听要秦氏还红利,当即不依,说不论李春是出于什么缘故答应合伙做买卖,就得认账,哪有退钱的道理。他们现在胸有成竹了,横竖李明之死与他们无关,不管结果如何,哪怕最后审出秦氏跟李春真有奸情呢,他们也不会退了这些年得的红利。

火凰滢重重拍下惊堂木。

“啪”一声响。

众人安静下来。

火凰滢看着这两家人,心头兴起悲凉的感觉:瞧瞧,不论案情如何转折,弱女子始终被推在风口浪尖。在这些人眼里,牺牲两个寡妇是最合算的。

她收了慵懒的笑,纤指隔空点向周二桥,冷冷道:“谁敢再喧哗,本官便赏一顿嘴巴子,就跟他一样。”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火凰滢见无人敢拂逆她,才把目光转向万氏,道:“万氏,你且将当时情形再说一遍。记住,本官要听实话,若你自作聪明,想代他人受过,谎言欺骗本官,误导本官断案方向,最后连累无辜,本官绝不饶你!”

第553章 意外结果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553章意外结果万氏战战兢兢道:“是。”

于是说了起来。

事情经过与李春所述无差,不过一些细节要详尽些。

譬如她说李明醉醺醺地拎着几包中药从外边回来,在园中碰见她,找她要银子。而她确实没有银子了,都被李明搜刮光了。李明认为她撒谎,便动起手来。那天他火气格外大,一把揪住她头发,就往假山上撞。她挣扎躲闪时,李春就来了。李春拦住哥哥,兄弟俩拉扯时,李明撞在假山上,死了。他叔嫂二人吓坏了,后瞒下此事,只说李明喝醉了,走路不小心跌倒,头部撞在假山上,撞死了。

火凰滢忙问:“当时李明拎着中药?”

万氏道:“是。”

火凰滢再问:“还喝得醉醺醺的?”

万氏道:“是。”

火凰滢再问:“他去看大夫了?”

万氏道:“想来是的。夫君常打架生事,难免带伤,常去医馆拿些跌打损伤的药。”

火凰滢问:“那天他身上可有伤?”

万氏迟疑道:“没看出来。”

火凰滢再问:“他在哪个医馆求诊的?”

万氏道:“这个民妇也不知。不过我们家人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向去济世堂看大夫的多。”

火凰滢立即道:“来人,去济世堂传坐堂大夫来。”

立即有个衙役闪身而出。

火凰滢吩咐他道:“别随便就拉一个大夫来。记住,问他五年前可在医馆坐堂。最好问清楚当时谁替李明抓的药,就找那人。这件事,若是寻常人恐怕记不得了,但李明死了,死人想必他们会有些印象。”

衙役抱拳道:“是,大人。”

遂转身去了。

火凰滢正要继续审,之前让冯辉派出去打听周家家事口碑的一个衙役回来了,告诉冯辉如此这般;冯辉便上堂,附耳对火凰滢说了一番话。

他说,周老汉夫妇在邻里间的口碑还算不错,秦氏也甚为低调本分,平常都是在家纺织、教导一双儿女,不大抛头露面的,唯有周二桥名声不大好。

五年前,周二桥曾是那一片街市的地痞,常跟李春的哥哥李明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几年要收敛了好些,也有人说,他不在外闹了,专欺负他寡嫂。

火凰滢眼睛一亮,如同狐狸一般,嗅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当即吩咐他:“再派人出去打听李明,找出他生前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打听他死的那天都跟谁发生过口角和冲突,以至于上医馆看大夫、抓药。”

冯辉得令,转身下堂。

火凰滢等待济世堂大夫的空儿,继续询问李家人,李明生前的种种表现和事迹。

不大时候,济世堂一位姓方的老大夫被传来了。

火凰滢问明当年就是他替李明看诊并开方抓的药,忙追问:“李明伤势如何,方子可有留底?”

方老大夫忙道:“有留底。他伤在头部,有些凶险。老朽见他一个人,不放心,让小徒孙替他叫了辆马车,让他坐车回去。老朽让他回去卧床好生调养,等这一疗程的药吃完了,在家人陪同下再来复诊。谁知过了几天,老朽在茶馆喝茶时听人说他跌了一跤,碰在假山上死了。老朽想他头上有伤,怎经得起碰!因出了人命,老朽怕他家人上门吵闹,便将药方抄录了一份存档,以备查询。却没人来。”

火凰滢松了口气——总算有所突破。又问:“他问诊时可有跟老伯说,因何受伤、在何地受伤?”

方老大夫点头道:“什么事不清楚,听他骂骂咧咧,说把醉红楼的桌子都掀了几张。”

火凰滢喝叫:“来人,持本官的手令,去醉红楼查问五年前的事。将相关人带来作证。”

冯辉应声而出,传令下去。

马知府等人眼见火凰滢撇下李春、万氏和秦氏三人,竟审出另一条线索,都面面相觑,但都不认为是火凰滢心思敏锐、缜密,而是她运气太好了些。

很快,醉红楼的人来了。

醉红楼,那是火姑娘的地盘。

自从昨晚锦儿去找绿牡丹传话,绿牡丹连夜联络起行内有名的姐妹们,要帮助火凰滢。今天这案子,打从升堂开始,外面就已经传开了,等衙役去醉红楼,说要查问五年前的事,醉红楼的姐妹们岂能不帮忙?

时隔久了,都忘了?

那就挨个查,挨个问!

结果便问出来了。

李明是跟一帮地痞混混在醉红楼的画舫赌钱吃酒时闹起来的,据说输了不少银子;至于争斗的详细情形,则要问当事人,在场的姑娘吓得躲起来了。

那些地痞混混,恰是冯辉手下。

这就更容易问了。

冯辉立即传人。

两个闲汉上堂,一致指控:李明输了银子不认账,被周二桥等三四个兄弟围住逼债。争斗时,周二桥抡起一根小板凳,砸在李明后脑勺。李明“哎哟”一声捂住头,当场见血了。后来一大哥出面,连威胁带劝阻,才劝住大家。李明承诺明天还钱,大家才放他去看大夫。

众人不料审出这结果。

怪不得周二桥攀诬李春。

火凰滢看向周二桥,笑道:“原来你急不可耐想要给李春定罪,是怕牵扯出你自己。你才是罪魁祸首!啧啧,就说你是刁民,本官没有冤枉你。”

李父李母疯了样哭喊,求县令大人惩治凶手,替儿子报仇;周老汉夫妇则慌了,分辨说若不是李春推他哥哥,李明便不会死,所以不怪周二桥。

周二桥恐惧,高呼“冤枉”。

火凰滢喝道:“你别忙喊冤,等方大夫的药方拿来,本官自有决断。”又对方老大夫道:“烦请老伯再跑一趟,把药方取来,以为佐证。此系重要证据,切记!”

方老大夫忙答应,跟衙役去了。

少时,药方取来,火凰滢另请了几位大夫,大家共同参详那药方,一致认为:李明之死,后脑勺的外伤是主因。这样伤势,卧床休养尚且要小心,哪经得起李春的推搡,又碰在假山上,故而当场丧命。

至此,众人都以为周二桥和李春各负其责,都要受律法惩治,然火凰滢却判李春无罪。

她严正道:“他兄弟的拉扯是由李明先挑起的——李明常无故打骂妻子,实在可恶——李春并不知其兄受伤,推搡哥哥乃出于无心,是为了阻止哥哥别伤害大嫂,不能据此定他罪行。李明之死,实为咎由自取!”

周二桥大喊“小人不服!”

这次,火凰滢没打他。

火凰滢抬眼看向大堂门口,道:“若是本官坚持判决,你等必不服。好在今日李姑娘和江南各地的官员们都在,就请他们上堂来,公判此案!”

第554章 首战告捷

李菡瑶等人便被请上堂来。

火凰滢令衙役搬椅子、让座,忙了好一会,待段存睿、赵朝宗、颜贶等坐了,才安静。

火凰滢才问:“本官判李春无罪,各位大人可有异议?”

李菡瑶不是什么“大人”,却第一个呼应火凰滢,她道:“李菡瑶附议火大人,认为李春无罪。”

落无尘微笑道:“在下也认为李春无罪。”

随后,鄢芸等人纷纷附和火凰滢。

赵朝宗犹豫了,若换个场合,他定为李春开脱,然这案子是火凰滢上任后审的第一个案子,在座许多人都不希望火凰滢“初战告捷”,正想方设法揪她的错儿;他也不想看火凰滢得意,又不愿连累无辜,因此犹豫。

思索再三,他决定不偏不倚。

他起身,义正言辞道:“如何判,在下以为,该以律法为准,不能因为火大人是女子,就质疑她的决定。然在下从未审过案子,更比不上各位大人懂律法,因此不敢班门弄斧。若有哪位大人质疑火大人的判决,就请与火大人辩驳,孰是孰非,请各位大人公评,百姓们作证。”

这话赢得一阵赞声。

李菡瑶也道:“说的好!”

段存睿也道:“这话在理。”

他们再容不下火凰滢,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害无辜的百姓,况且李菡瑶等人熟知律法,若他们乱判,李菡瑶定不会放过这个踩踏他们的机会,证明火凰滢这个女子比在座的官员更强,他们将名声扫地。

赵朝宗开心地坐下。

他忽然醒悟:跟李菡瑶合作并不难,只要一切以大义为先,以百姓为重,哪怕因此被李菡瑶抢占了某些先机,也不算错的无可挽回,更不会良心不安,将来王纳哥哥也绝不会责怪他,想罢,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要辩驳,段存睿却不打算亲自出面。他吸取昨天的教训,不再公然反对李菡瑶;况且他是布政使,官职高,是要留到最后判定孰是孰非的,辩论自有下属们出面,比如马知府,已经摩拳擦掌地上前了。

马知府站在堂下,环视众人道:“本官以为:李春该当判罪。误杀也要承担相应的罪责。何为误杀?关键就在一个‘误’字。火大人说他不是有心的。他若有心,便不是误杀了,是蓄意谋杀了,将判斩刑;眼下要以误杀定罪。”

这番话很是中肯。

宁波知府闻直当即附和。

其他官员纷纷附和。

段存睿看向火凰滢。

李菡瑶也看向火凰滢,看她怎么说,并不打算帮她,今天这案子必须要火凰滢自己审定!

火凰滢再不像之前嬉笑、慵懒,一派肃然地端坐在公案后,清雅中透着威严,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不再娇柔。她断然道:“本官不认同!”

马知府道:“火大人有何高见?”

火凰滢道:“若没有李明虐妻一节,没有万氏在场,是李春跟李明俩兄弟发生斗殴,性质便不同了,即便李春误伤了李明,也要判罪;然李春是为了保护嫂嫂。”

马知府忙道:“都是误伤,这有何不同?”

火凰滢道:“当然不同。诸位,当时李明正揪住万氏的头发撞向假山,难道李春该眼睁睁看着李明撞死万氏才罢?或者上前帮他哥哥?”

马知府道:“那他也不该失手把哥哥推碰到假山上,若他手下有分寸,李明便不会死。”

火凰滢道:“拉扯中难免有失手。”

马知府道:“所以本官说他误杀。”

火凰滢道:“李春很难不失手。这不是李明夫妻普通的口角纷争,若是普通的纷争,李春不该插入其中,但李明暴虐,常虐待妻子。——这点有李家父母和街坊邻里可作证。李春见嫂嫂凶险,岂能不救?再者他救嫂子,也是维护李明,怕李明闹出人命。谁知李明竟头部受伤,平日能经得起的推搡、碰撞,当时却经不起,所以才命丧黄泉。”

话音才落,李家人纷纷开口。

他们要保李春,怎敢再掩饰!

李父含泪道:“不错,我那大儿子不成器的很,吃喝嫖赌,脾气还大,常打媳妇出气。”

李母跟着就捶胸顿足地哭道:“从前我不说,那是看他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有什么法子,再苦再难也只能自个吞了。今天我敞开了说:那就是个祸害,祸害我跟他爹来的!大媳妇嫁给他,也是摊上了苦命……”

说到这,她转向万氏。

万氏正流泪。

李母忏悔道:“大媳妇,刚才娘骂了你,你不要怨娘。我是急火攻心啊!——”万氏含泪道:“我没怪娘。”——“娘知道你嫁给那杀千刀的受了苦。那杀千刀的死了,娘可有说你半个字?没有说过。因为我跟他爹早就料到了:这杀千刀的迟早有一天要作死,我们做父母的只求他别连累了李家。我大儿子不成器,可我这小儿子待人没的说呀,街坊邻里都知道的,不信你们去我家那一片打听打听。我不能看着他被冤枉!他心善的很,是为了救他嫂子,不是有心推他哥哥。求大人们开恩。求求你们!”

说完猛磕头。

李父也用力叩头。

万氏更道:“这件事因小妇人而起,小叔是为了维护小妇人,大人若要判,就让小妇人抵罪。”

外面百姓见此情形,无不落泪,纷纷都道“李明那祸害死就死了,做什么要连累弟弟?”

火凰滢趁机又道:“本官并非为李春开脱,实在是情势特殊。诸位可以想想:若那天不是李春碰上此事,换上李父、李母,看见大儿子殴打大儿媳,是不是要上前拦阻?”

李父李母异口同声道:“我肯定要拦。”

火凰滢道:“谁去拦,以李明当时的伤势,拉扯之下,难免碰撞至死!这难道是李春之过?”

马知府并非多有才的人,资质中等,平日里只会依照律法条文断案,似这样将律法条文灵活运用,他是断断做不来的,因此竟反驳不了火凰滢。

赵朝宗心里有了决断。

段存睿也做出了决定。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火凰滢,心中不得不承认:把一桩简单的民事纠纷案审得这样清晰,撇开身份不提,这是一个有才能的女子,绝对有能力担任霞照县令。他当然不能颠倒黑白。

还有一点:民不举官不究。李父李母不追究小儿子误杀大儿子的责任,官府是无法判的。

火凰滢为何没提起这条?

难道是忘了?

段存睿觉得她没忘,正留着等他们呢。他与湖州按察使董大人对视一眼,同时出声:“李春无罪!”

同时赵朝宗也开口了。

第555章 女人的命

马知府急忙附和。这场公审,他纯属给火凰滢当陪衬,没丢脸算万幸了。

最终,李春被判无罪,周二桥判流放。

李家人喜极而泣。

周家人却如丧考妣,尤其是周二桥,将自己这牢狱之灾全怪到李春头上,誓要他不好过。因此再不顾死活,嘶声喊道:“李春问心无愧,怎甘心被我嫂逼迫,白送她红利?分明他们有奸*情!他们有奸*情!”

李家人陡然又紧张起来。

秦氏更是慌张无措。

众人又看向堂上那女县令,现在,他们对她有了信心,相信她能公正判决。

火凰滢又恢复了慵懒、娇媚的神态,看着周二桥笑道:“李春推倒李明,李明碰在假山上死了,那种情形下,换谁不害怕?所以他才肯被秦氏要挟。他又不知道李明被你打成重伤。这件案子,刚才本官同诸位大人都辩驳了半天呢,有罪无罪之间,只差毫厘,可见难定。你不服也难怪。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你嫂确实不该要挟李春。所以,本官判秦氏归还这些年分得的红利给李春。”

她这是保护秦氏。

破财消灾嘛。

众人都道“有理。”

可是李春却道:“不,这红利是秦嫂子该得的!”

周二桥呵呵笑道:“我就说他们有私情。大人帮他们遮掩也不中,他们情深的很呢。”他恨极了火凰滢,觉得火凰滢明目张胆地袒护秦氏,针对他,故而幸灾乐祸,奸笑配合那红肿的猪头脸,格外的可怖、可厌。

火凰滢瞅他道:“你还嫌脸不够大?”

周二桥:“……”

他竟没意会出这话的意思。

李菡瑶先也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嫌脸不够大,这是讥讽周二桥找打,若再挨一顿嘴巴子,那脸还能再肿高些,岂不变大了!于是噗嗤一笑。

众人也都笑了。

周二桥见人笑,知道不是好话,这才反应过来,恨极,肿胀的眼缝内射出寒光,竭力隐忍。

火凰滢已转向李春,若李春真跟秦氏苟且,她不会心软。她虽同情秦氏,也绝不愿被他们利用,成为他们苟且的保护伞。便问他:“为何说这是秦氏该得的?”

李春解释道:“秦嫂子有经商之才,只因守寡,不便抛头露面,才借这件事逼小人答应跟她合伙做买卖,为的是借小人之手,实现她赚钱养家的目的,其实并未占小人便宜。小人生意兴隆,多亏了秦嫂子出主意。他们说看见小人跟秦嫂子私会,其实我们是在商议买卖。”

火凰滢问:“你要如何证明?”

李春道:“大人可派人去李家查看近五年的账簿,便能看出:李家生意从五年前开始,陡然兴旺。这都是秦嫂子的功劳,我们签了文书的。若不然,小人平白的分出一半红利给她,如何能瞒过家里?我爹早发现了。”

火凰滢恍然大悟。

这个理由,她能接受。

且是意外之喜。

她欣赏有能力又自强不息的女子!

李春又道:“小人若昧着良心说秦嫂子勒索小人,要她归还这些年分的红利,小人会亏心一辈子。”

秦氏只觉嗓子眼**辣的。

李菡瑶等人也都十分动容。

但为了让堂上的官员和外面的百姓心服,火凰滢依然问秦氏,是如何助李春经营买卖的,说她虽不善经商,但李姑娘可是经商奇才,一听便知真假;另外,也检验秦氏的底细,若秦氏对经商一窍不通,必然说不出来。

众人都道这话有理。

大家都看向秦氏。

秦氏这才抬起头来,眼中尚有水光,浸湿了眼睫毛。面对一众目光,她静默了一会,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才侃侃而谈。众人就见之前死气沉沉的小媳妇,如同枯木逢春般活了过来,眸光粲然,言语条理清晰,说起瓷器的经营一套套的,就像老经商的行家……

李春欣喜地看着她。

等着听着,李父也不禁动容,不得不承认秦氏的确善于经营,当着李菡瑶和各位大人的面,无法睁眼说瞎话,说秦氏是靠勒索李春白分红利。

火凰滢又劝他摒除成见、继续跟秦氏合作,并拿李菡瑶的经历比给他听:“人都道李姑娘是经商奇才,然她再会经商,也没有三头六臂可用,能将李家兴旺成这样,主要还在于她会用人、敢用人,笼络了一批人才,方能取得如此成就。似秦嫂子这样的人才,李大爷若错失了,是李家的损失。”

李春期望又紧张地看着父亲。

李菡瑶心一动,笑道:“李大爷若不稀罕秦嫂子,只管跟她拆伙;你一拆伙,我便跟秦嫂子合伙。秦嫂子,你可愿跟我去?说起来,我也姓李呢。”

秦氏只当她玩笑,为的是帮自己,激李父继续跟自己合作,也不好接口的,只垂眸微笑。

李父虽认可秦氏的才能,也十分愿意笼络这样人才,奈何秦氏是寡妇,他凭着一双老眼察觉李春跟秦氏颇有情义,生怕小儿子被秦氏迷惑了,被人闲话事小,真要把秦氏这寡妇娶回家,他是断断不许的。

他便赔笑道:“小人也觉得秦氏有才,那些红利是她应该分的;也想跟她合伙做下去,又怕连累了她,害她被人闲话。——今儿她被人告,不就是这个缘故么。”

话音刚落,周婆子便板着脸接道:“这话不错,是不能做了。——”又转向秦氏——“‘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家里,把两娃儿教好是正经。惹出这些事来,还嫌不够丢人的?回家去!”

她小儿子被判流刑,心情恶劣的很,再者这源头在李家,若不是秦氏叨登出李明之死,哪会牵扯出周二桥呢?在她心里,周二桥就是被秦氏祸害的。因此,她能给秦氏好脸就怪了,更不许秦氏跟仇人李家合作。

秦氏垂着头,仿佛没了声息。

李春脸色也勉强的很。

“周大娘,”火凰滢叫道,婉转的声音透出不善,目光更是不善,“你这话本官不认同。今天这事,非是秦氏惹出来的,都是你小儿子周二桥惹出来的。若非他不成材,若他能担起责任把周家撑起来,秦氏又何必冒着被人闲话的风险、厚着脸皮胁迫李春跟她合伙做买卖?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男人死了,她费尽心机替儿女撑起一片天,做长辈的不支持她就罢了,还跟着外人践踏她,怎对得起你死去的儿子,怎对得起你尚未成人的孙子?”

周婆子一惊,怕得不敢回话。

周老汉心里也恨秦氏,冲口接道:“我们是怕她再沾惹什么闲话,连累孙子孙女没法做人。还是待在家里稳当。再说眼下也不是不能过,何必出去让人指指点点?把孙子教好了,孙子长大了撑门户。”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女人家,又是寡妇,别出来丢人现眼!

火凰滢美眸射出犀利光芒。

李菡瑶看着秦氏跪在那,深深垂着头,佝偻着后背,一股绝望的感觉弥漫上心头。

她长到这么大,从未体会过绝望的滋味。哪怕在乾元殿被轰塌的楠木柱子差点砸中时,哪怕被困在军火研制基地第三工坊地下密室时,她都不曾绝望过。她的人生,充满阳光和朝气、鲜花和召唤,充满无限的希望。

——她是替秦氏感到绝望!

一个女人的命运!

一个寡妇的命运!

牢牢被困在那一方高墙内。

第556章 李姑娘银子多

她身子一动,就要站起来。

落无尘一把扯住她衣袖。

她侧首,询问地看向他。

落无尘轻轻冲她摇头,意思让她别插嘴,又低声道:“妹妹慎言,不可干预百姓家事。”

秦氏的命运,是许多女子的缩影,即便她男人活着,也未必许她出来,若是李菡瑶以权势助秦氏对付公婆,会授人以把柄,遭人诟病,吃力不讨好。

鄢芸和魏若锦也被惊动,也冲李菡瑶轻轻摇头。

再看堂上,火凰滢显然比李菡瑶更老辣、圆滑,没有再诘责周老汉夫妇,而是宣布结案。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看着垂头的秦氏,心想:“我偏要用女人!用女人做官,许女人经商……”

总有一天,她会改变世俗。

她按捺住不平,却还是站了起来,对温士杰、段存睿等官员道:“眼下内忧外患,很多地方衙门混乱、律法废弛,押解流犯去流地,恐路上不太平,若走脱了犯人,反给百姓带来灾难。因此,本姑娘提议:江南的流犯一律押解去景泰府天青山的天鬼峰下服苦役。”

众人商议了一阵,均同意。

周二桥便被押了下去。

周老汉夫妇虽悲伤,却不敢哭天抢地唤儿子,反给李菡瑶磕头致谢,因为她的提议,周二桥不用发配去极北苦寒之地了,也不用被送去海外;还有,他们敏感到李菡瑶和火凰滢都对他们不满,唯恐惹怒了这两人,带累儿子受罪。

周二桥被拉出去时,梅子涵正捧着一摞案卷进来,这是他刚接的状子和整理的案卷。两人错身而过,梅子涵盯了周二桥一眼,意识到火凰滢顺利结案,嘴角微扬,转而看向大堂上方,正与火凰滢目光相对。

火凰滢心情也很好,眼中就带出笑来。

梅子涵从容上堂,将案卷放在公案上,“这是刚接的状子,属下初步整理了,请大人过目。”

火凰滢微笑道:“辛苦梅县丞。”

梅子涵躬身施礼,退到一旁。

李菡瑶笑道:“你慢慢审吧,我们可要告辞了。”

她见识了火凰滢审案的手段,彻底放心,可以心无挂碍地离开了;赵朝宗等人也纷纷提出告辞。

临别前,众官员还有一事。

因此,等火凰滢宣布退堂,他们且不散去,纷纷从袖中掏出一折子,恭敬地呈给李菡瑶。

做什么的呢?

要银子的!

李菡瑶昨天放大话说:只要是用于正途的开销,只管找她要银子,她必定拨款,只别弄鬼。

众人后来一想:谁不缺钱?他们并不需要弄鬼,造福百姓,多少银子都不够填!以往没银子,大家都是混日子,横竖这官儿怎么做都行;既然李菡瑶发了话,大家且先端出忧国忧民之心,把银子要来再说。

段存睿率先上前,请二百万两,修建景江大堤、修整徽湖路;跟着是颜贶,要二百万军饷——朝廷一直拖欠靖海水军的军饷;然后是马知府要五十万……

鄢芸和李菡瑶对视一眼,主动起身,接折子;每接一本,便念出那人所要拨的款项和用途。

鄢芸念,李菡瑶心中默算。

转眼间,总数达两千万。

李菡瑶面不改色。

再看那些官员们,神情各异:有点良心和尊严的,如段存睿等人,都尴尬了,觉得一帮须眉男儿联手欺负一个小姑娘,还打着造福百姓的名义,太厚颜无耻——照这么要,再多银子也不够花的!以前大靖朝廷都支应不过来的事,李菡瑶真能应付得了?良心在官场浸染黑透了的,则幸灾乐祸,一副“看小丫头如何应对”的表情。

念完,堂上一片寂静。

总计两千五百多万两。

李菡瑶从鄢芸手中接过一摞折子,站起身,走上公堂。火凰滢忙起身让座。李菡瑶便在公案后坐了下来,将那一摞折子放在案上,口中叫道:“观棋。”

观棋忙上前,肃然听命。

李菡瑶便当众批折子。

首先,是段存睿要的二百万两,她全数批准了。并道:“景江大堤年年修,年年破,遗祸无穷。段大人请款一百五十万两,远远不够!眼下正是初春,赶在梅雨季节来临之前,先修湖州府城、至景泰府、至霞照这两百里。徽湖路还是梁大人入仕时修建的,早该大修了。”

当即批了字,把折子递给观棋。

观棋验证后,从怀里掏出银票,数了二百万两给段存睿。

段存睿上前接了,呆呆的看着银票不敢相信。

众人也都不敢相信——竟然真拨款了?

这么容易?

李菡瑶钱多的没处使了么?

李菡瑶见段存睿呆立不动,笑道:“段大人,你拿了我的银子,若敢渎职枉法,我便抄你的家!你可要小心了。”

段存睿一惊,忙肃然道:“本官断不敢渎职枉法!”

李菡瑶道:“这可难说。若证据确凿……”

段存睿想起昨天被李菡瑶杀的那些官员,忽觉手里的银票有些烫手,急道:“李姑娘,有时候证据确凿也只是表象。”言下之意,他若犯事,肯定是被冤枉的。

李菡瑶挑眉道:“哦,照你这么说,昨天我杀的那些人是冤枉的?你倒说说,谁杀错了?我们即刻在这里重审。若冤枉了他,本姑娘给他抵命!”

段存睿断然道:“没有!”

那些人的底细他都知道。

他才不会惹一身腥呢。

李菡瑶笑了,安抚他道:“段大人别担心,这银子由你掌管,但工程上,我要派两个人去。钱、物分开,双方互相掣肘,互相监督,可防止贪墨。”

段存睿忙道:“如此甚好。”

这才欢喜地退下。

然后是颜贶请拨的军饷,李菡瑶道:“水军驻守海防,及其重要,二百万怕是不够,给你三百万。”

颜贶:“……”

众人:……

他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李菡瑶银子真多的没处使了。或者这丫头不会治国?不对呀,她任李家少东时,可精明的很呢,那么大的家业,各地钱物进出,她都安排的十分妥帖;现在转向军国大事,道理还不是一样。

颜贶也上前接了银票。

顿时,众官员都看着李菡瑶两眼冒绿光,都急不可耐地要拿银票,然而,没了!

马知府最先受挫。

第557章 莫轻易许了终身

李菡瑶唤他上前,伏在公案上,在他耳边微声说了两句话:“你前儿不是刚收了五十万两?曹织造派人送的。昨天我放你一马,拿这银子抵了吧。”

马知府冷汗涔涔道:“是。”

银子虽好,性命更重要。

见马知府空手转来,众人都奇怪:怎么没给银票呢?

有人就问为什么没批。

李菡瑶道:“批了呀。”

众人便看向马知府。

马知府忙道:“李姑娘让下官去湖州府城李家铺子去提钱,这里没现银票了。”

他倒会掩饰。

李菡瑶含笑不语。

段存睿隐隐明了。

后来,所有要银子的官员,李菡瑶或跟他耳语一阵,或者另指出解决途径,很少再给银票。

至此,众人才明白:李菡瑶并非银子多的没处使了,也不是不会治理军国大事,厉害着呢。

赵朝宗不用说,再受震动。

段存睿看着堂上的少女,满心复杂,因为他从李菡瑶批的两笔款项看出:李菡瑶眼下最重视的一是水患,二是养兵——两项都深谋远虑;民生她也没落下,她已经下令免农税三年,这是最好的休养生息政策。

就说养兵,拿三百万去养靖海水军,除了笼络军心外,还有她顾全大局的胸襟和气魄。

段存睿不由真心敬服她。

事毕,李菡瑶宣布散场。

因她还有些事要跟一干属下交代;赵朝宗也有事,比如给王壑传信,将江南的局势告诉王壑,还有事叮嘱段存睿等官员,双方便约在码头会合。

李菡瑶叫上方勉和刘诗雨,一齐到欧阳家密议,欧阳薇薇受伤了,再者她家正办丧事,自然要迁就她。

火凰滢和魏若锦也来了。

李菡瑶令他们守住霞照,殷殷嘱咐和铿锵激励之言,也不消一一细说。其中,李菡瑶特别告诫方勉:“你可知我最大的实力来自何处?”

方勉道:“请姑姑赐教。”

李菡瑶道:“工人!”

她环视刘诗雨等女,郑重道:“江南几十万的工人,这才是我的底气和实力!刘姐姐、欧阳姐姐,我为你们争取了江南织造局的差事,用意在此,希望你们能整顿、治理好江南的纺织行业,令工人们民心归附。”

二女坚定道:“定不负姑娘所托!”

李菡瑶又看向火凰滢,道:“火姐姐,我已免农税三年,希望你能尽快肃清吏治、安定民心。”

火凰滢亦道:“请姑娘放心。”

李菡瑶再看向魏若锦,道:“魏姐姐,女学也罢、男学也罢,都交给你了。小妹相信姐姐。”

魏若锦微笑道:“定不负所望。”

李菡瑶再转向方勉,道:“方勉,你若能将这些工人整合训练出来,成就即便不能超越大靖四灵,也将超越方家第一代忠义公——你的曾祖父!你切记与火姐姐、欧阳姐姐、刘姐姐同心协力,把霞照经营成江南第一重城,切不可因为她们是女子而有所轻视、不信任她们。”

方勉肃然道:“请姑姑放心。”

李菡瑶见他神情严肃,还算重视,倒也满意,只可惜那一声“姑姑”听着有些刺耳,然她也无暇挑刺了。

交代毕,李菡瑶当即告辞。

她还要去太平工坊一趟。

昨天擒获的俘虏都押在太平工坊,几万人,李家的仓房全都关满了,还征用了附近的民房。

众人陪她出来,也是送别。

走在游廊上,方勉仿佛玩笑般问李菡瑶:“姑姑与我见面不过两日,就把这几万工人、几万俘虏,外加许多美女托付给侄儿,就不怕侄儿有异心?”

李菡瑶停下脚步,转向他。

方勉迎着她,看进她眼底。

廊下柱子底下,左右各放了一盆暖房培育的玫瑰,长势十分旺盛,那枝头竟攀到柱子栏杆上了。

李菡瑶探手掐了一朵又大又红又香艳的玫瑰,顺手就要往火凰滢头上插,结果发现火凰滢戴着乌纱帽,没地儿插,举着那花顺势一转,给刘诗雨簪在头上。簪罢,头略后移,端详一番,赞道:“花美人更娇。”

刘诗雨欣喜笑道:“谢谢姑娘。”

众女也都笑了。

李菡瑶这才对方勉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然这并非我用人的全部。我从不信绝对的忠心。你们也别盲目忠心。譬如有一天我倒行逆施,你们怎还能对我忠心?必要反我。我有自己的用人方式。你若心怀不轨,想试试我的手段,只管来试,搭上性命前程莫后悔。”

方勉忙道:“侄儿绝不敢试!”

他绝不敢当这是玩笑。

他相信李菡瑶真有手段。

李菡瑶笑道:“算你聪明!”

方勉瞟一眼落无尘,心微动。他是知道李菡瑶此行去北疆的,李菡瑶当他们是心腹,将真正的行踪都告诉了他们几个。眼下他不忌惮落无尘,却担心其他。他便道:“临别之际,侄儿也有一句话告诫姑姑。”

李菡瑶问:“什么话?”

方勉认真道:“姑姑如今身系江南、牵系天下,不比从前仅是李家少东了,此去切莫对人轻易许下终身。姑姑的终身,还要等天下安定时,再择良婿。”

众人听后都收了笑容。

他们都领会了方勉的用心:怕李菡瑶此去北疆,跟王壑或者张谨言有了情感瓜葛,不仅对他们正图谋的大业不利,对她自己也不利,因为这很可能是一场无果的付出,情感被伤害还是轻的,很可能会毁了大业。

大家都看着李菡瑶。

他们以为,李菡瑶定会向大家保证,会谨慎行事什么的,然李菡瑶瞅着方勉,似笑非笑道:“一身牵系天下是没错,谨言慎行也没错,但这不是阻止我的理由。本姑娘认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若委曲求全,那也是我德行能力不足,若我有足够的能力,势无可挡!!!”

李菡瑶没有虚心纳谏,方勉等人很意外,然微怔过后,大家彼此对视,都欣喜地笑了。

这样的李菡瑶,让他们踏实。

自信却不狂傲。

自知却不胆怯。

自谦但不放弃。

勇往直前!

义无反顾!

追随这样的明主,让他们安心。

火凰滢掩口娇笑道:“我们等姑娘把那人抢回来。”

李菡瑶笑道:“那怕是不成。”

方勉又喜又忧,喜的是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精彩可以预期;忧的是前途未卜,这媳妇不易求。

第558章 免做负心人

落无尘特地落后两步,和姑娘们拉开距离,对他意味深长道:“想要抱得美人归,先做好眼前事,若你连胡齊亞都比不过,更别提张谨言了,入赘是没指望的。”

方勉反击道:“那你呢,能比得过王纳吗?”

落无尘道:“能。”

他也会努力,崭露头角。

乱世争雄,群星璀璨!

另一边,段烈也正跟段存睿告辞。他已经被表兄裴本说动了,想改弦易辙,投靠李菡瑶,既能建功立业,又不用跟欧阳薇薇离心。心里存了这念头,嘴上却不便对父亲明说,怕父亲不接受,因此摆了个**阵。

他对段存睿道:“父亲这次回去,千万别针对李姑娘。奉谁为明主,还要看将来,不要急着选择。咱们凡事以大局为重,各方都会来笼络咱们的。”

段存睿听后点头,认为儿子言之有理。眼下这局势,本来就该谨慎。他可不是什么忠贞义士,他最善于审时度势了,李菡瑶一再出人意表,展现魄力和手段,使他对天下大势不确定起来,因此也想做两手准备。

段烈见说通父亲了,很喜欢,又道:“横竖儿子要求娶欧阳姑娘,欧阳姑娘又追随李姑娘,儿子奉承李姑娘名正言顺。父亲若听人家说儿子投靠了李菡瑶,千万别慌张,也别太在意,睁只眼闭只眼就好。”

他想混水摸鱼。

真假莫测才高明呢。

段存睿道:“为父明白。你只管按你的心意行事。”

父子达成默契。

段烈也要去景泰府,将在鄢芸手下任县令。李菡瑶初提这建议时,他父子都想着做内应,眼下却改主意了,要一心一意做好这官,获得李菡瑶信任。

午后,众人纷纷启程。

明面上,李菡瑶、鄢芸、郑若男等人去景泰府,赵朝宗、颜贶等同行;观棋和刘嘉平则乘船去临湖州,沿途筹集军粮,并经由海上送往北疆,落无尘同行;方勉、火凰滢、刘诗雨、欧阳薇薇等留守霞照;其他官员各自回任上。

不过,观棋和李菡瑶掉换了身份。

*********

送别各路人马后,火凰滢回到县衙继续忙碌。她必须尽快肃清霞照吏治,稳定经济,配合方勉彻底掌控这座水陆重城,并跟景泰府的鄢芸遥相呼应。

她又挑了一桩案子,准备升堂。齐主簿去前面安排的时候,她在后堂整理案卷。

这时,梅子涵走来,跟她商议这案子的疑点,因为这状子是梅子涵接的,对原告印象很深。

火凰滢让他坐,又命锦儿上茶,自己却盯着书生微笑道:“做我的属下,公子可觉得委屈?”

那口气,一如在醉红楼。

梅子涵眼神微动,出神起来。

火凰滢问:“想什么呢?”

梅子涵一惊醒来,轻声吟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火凰滢收了笑,探究地看着他。

这首诗乃是唐朝“诗鬼”李贺悼亡南齐名妓苏小小的作品。关于苏小小,有许多传说。有说她资助一穷困书生去应考,然后痴心等书生的归来。谁知书生再也没有回来。苏小小抑郁伤怀,十九岁便香消玉殒。

梅子涵吟这首诗是何意?

今日火凰滢跟梅子涵的交集,恰似传说中的苏小小和书生一样,不过没人知道而已。

梅子涵凝视着火凰滢,轻声道:“苏小小的遭际,众说纷纭,也不知真相到底为何。我宁愿那书生在荒野丧身于虎狼之腹,或是途中遭遇盗匪被杀,或者其他缘故不能回来,而非他负心忘情。我守在姑娘身边,一样可追凌云之志,省了离别之苦、相见无期,何来委屈?比那书生幸运多了。不用做负心人,也免了背负骂名。”

火凰滢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顿时眼中涌出水雾,混迹风尘、最擅风月的她,此时竟说不出一个字,唯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初见他一般。

梅子涵也静静的不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锦儿道:“姑娘,齐主簿说已准备妥当,请姑娘升堂。”

二人这才被惊醒。

火凰滢忙站起来要走。

梅子涵也站了起来,对她道:“这案子让属下来审吧。”

火凰滢问:“你想审?”

梅子涵道:“收了这么多状子,大人都要亲自审,审到什么时候?属下以为,大人不妨让属下和齐主簿分头审理,大人在旁监察指点并总揽全局。”

火凰滢听后觉得有理。这样一来,她可趁着这两人升堂时,浏览其他案件,暗中命冯辉调查并收集证据,不但隐秘而且出其不意,可事半功倍。

她问:“这案子你可有数么?”

梅子涵道:“有些想法。大人不是注明疑点和关键了么?属下再蠢,照着大人标注的线索审还是会的,若是审不下去了,再来请教大人不迟。”

火凰滢瞅他道:“这么谦虚?”

梅子涵看着她微笑不语。

火凰滢也微笑道:“去吧。”

梅子涵躬身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

景江上,两艘大船逆流而上。

赵朝宗也在跟鄢芸畅谈。刚才,他把江南的局势和李菡瑶的布置详细整理,写了密信,经秘密渠道发给王壑,才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来找“李菡瑶”。

观棋十分谨慎,借口忙,让鄢芸出面接待他,毕竟他刚跟李菡瑶本尊共事了一天,并商定了许多军国大事,若谈论起来,容易发现她是假扮的。

鄢芸欣然出面,请赵朝宗、颜贶等人去船头喝茶。

赵朝宗意外地欢喜。

鄢芸也笑容真诚,并不因为他们是对手而时刻防备着他们。鄢芸觉得,让他们适当地了解自己和李菡瑶,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在关键时刻改变他们的决定,这比直接策反要高明的多。

当然,这了解是有限的。

她愿意说的才会说。

她问起赵朝宗对梁心铭的印象,顺势谈起她跟梁心铭学习的往事,然后延伸到儿时趣事。

赵朝宗欣喜道:“原来妹妹小时候也这样淘气。”淘气的鄢芸让他感到分外的亲近。他恨不能早些认识鄢芸,笃定他跟鄢芸能玩得来,定会志趣相投。

颜贶则有些心不在焉,记挂着靖海水军,不知副将军裘光会不会出幺蛾子,有没有回去骗孟凡和东郭無名,那二人又是如何应对的,反复推测,心急如焚。

一旁,赵朝宗、段烈和鄢芸笑声却大了,迎着春风,春阳暖暖的照在他们脸上,快乐的好像生活在太平盛世,而他们此行是去郊游的,而非战斗。

战争,远在几千里之外。

王壑、张谨言已到西北玄武关。7

第559章 魅力

他们正月半从京城出发。

随行的有玉麒麟霍非,从西大营抽调了十万人马驰援西北,还有梁朝云和朱雀王义女赵晞。梁朝云集结了三百随军大夫,赵晞则专门保护这些大夫。

忠勇大将军赵子仪接管了京畿防卫;白虎王郑基坐镇京郊军火研制基地,全力督造军火武器,支援北疆;谢耀辉率文武百官处理朝政,安定民心,六部衙门昼夜忙碌、全力运作,将粮草军备源源不断运往北疆。

新年新篇章!

万象更新!

大军开拔时,十万将士阵列京郊西大营校场。除此外,还有一百辆巨型货车,不用马拉的,车头外面蒙着一层甲壳,漆着黑漆,泛着黑黝黝的光泽,货箱超大,能装十辆马车的货运量,王壑为之命名:机动车。

这是和畜力驱动的马车相区分。

这一百辆车都装着粮食。

因第三工坊被李菡瑶炸了,崔华督造的机动车都毁于炮火中,只有几辆幸免于难。幸好机车的大部分零件都是由第二工坊建造,第二工坊库房内还有许多存货。白虎王便下令整个基地日夜赶工,所有工坊全力配合,才赶制了一百辆,先行投入使用,他还在全力督造。

此事江老太爷功不可没。

这次去北疆,他也随行,一是为了防止机动车路上出故障,他好随时修理;二是为了防范他,像当初欺骗崔华一样欺骗他们,在机动车上做手脚。

也就是说,他等于人质。

然江老爷子毫无做人质的自觉性,对于能去北疆参与战事,十分兴奋。他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兴致勃勃地挤上第一辆车,坐在车头内,意气风发。

众军也都意气风发。

今日乃上元佳节,本是团圆日,他们却要跟家人分别,然他们并不难过,豪情满怀!

王壑见士气如虹,十分满意,率众晓行夜宿,一气赶到凌云关,却得知一噩耗:运往西北的粮草被烧。

这是简繁筹集的军粮。

当初朱雀王下死命令威胁简繁:若敢让军粮短缺,朱雀王族定会灭他满门!简繁害怕,为保证军需物资畅通,和尹恒杀了一批贪官,这才好些。然军粮从京城运到奉州都平安无事,刚过凌云关便出事了。

凌云关守将俞练惶恐万分,恨不能以死谢罪。

王壑并未迁怒他。

俞练在玄武王、朱雀王麾下都待过,一向秉持中立,并不参与朝堂党争,故而颇得废帝信任。他为人中正,是绝不会不顾边关将士,烧毁粮草的。

王壑便亲自排查此事。

案情并不复杂,况且他又是最聪慧敏锐的,在询问过相关人事后,便查出凶手乃是一名百人队的队长,名魏聪,是俞练的手下,趁着俞练派他们护送运粮队伍出关的机会,于昨夜下的手,另有两名禁军为帮凶。

证据确凿,俞练震惊,问魏聪为何要烧粮草。

魏聪乃是前吏部尚书姜宇的堂侄女婿。皇城兵变中,姜宇死忠于废帝,被王壑撵回家去了。可这层关系并不能成为他烧毁粮草的理由。京城各大世家豪门盘根错节,似这样的亲戚关系太平常了。王家跟皇家还是亲戚呢,连公主都娶过;玄武王族也是,朱雀王族也是。

魏聪怒视王壑,大义凛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属下为大靖而死,死而无憾!”

俞练:“……”

王壑目光沉沉地盯着魏聪不语,就在俞练和魏聪都以为他要杀鸡儆猴时,他却请俞练召集凌云关数万将士,去校场集合,说他要当众宣布案情结果。

俞练只得从命。

须臾,众军集结完毕。

王壑站在高台上,银灰锦袍,广袖流云,风流倜傥。张谨言在左,霍非在右,皆是英气勃勃的骁勇。面对数万将士,王壑高声问:“若有人为了对付在下,而无视你们这些无辜将士的性命,断绝你们的粮草,你们可能饶他?”

俞练愤怒道:“不饶!”

众将士怒吼“不饶!”

王壑又问:“魏聪该不该杀?”

俞练斩截道:“该杀!”

他无法徇私,更无法认同魏聪不顾大局的行为。

众将士怒吼“该杀!”

王壑待吼声停下,才提高声音,凛然道:“对于忠义,在下自有看法:若有人置万千将士性命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在下必杀之。哪怕他是皇帝,在下也必反之!在下父母便是如此行事的,忠义公亦是如此行事,血溅金殿的崔相还是这般行事,谢相、玄武王、朱雀王、白虎王、镇远将军都是这样行事的。你们呢?”

他没有旁征博引地论“忠义”,这些粗豪军汉听不进那些高深宏论;他用他们自己做例子,将他们代入局中,再不是旁观者,而是休戚与共的命运选择,便迅速地、无情地令他们看清了现实,产生切肤之痛。

忠,先忠于百姓!

忠,次忠于社稷!

忠,后忠于君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通俗易懂。

简单明了。

随着他一一列举,万千将士只觉热血沸腾,控制不住地要爆发、要宣泄,然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做出反应——俞练冲王壑和张谨言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愿誓死追随世子和公子,驱逐安国敌寇!”

这一刻,以往困扰他、令他两难的“忠义”问题,豁然间便贯通了。不,从没有两难,是他糊涂,没能认清自己的内心,才作茧自缚地挣扎和煎熬。

现在,他做出了选择。

张谨言忙扶起他。

王壑道:“将军明智。”

再看校场上几万将士,忽然爆发出震天雷般的吼叫“反之!反之!杀之!杀之!”

嗓子喊破了。

眼睛充血了。

愤怒毁灭一切。

霍非默默地看着王壑,眼中除了敬佩,还有一股蠢蠢欲动的豪情——他也被激发了热血。

在校场围墙外,俞夫人正陪着梁朝云和赵晞,透过围墙的菱形窗口观看校场内的情形,还有一个十四五岁温柔娴静的女孩子,这是俞练的女儿俞玥。

俞玥盯着高台,双目粲然。

高台上,王壑等众将士安静后,对俞练道:“他是将军的属下,就由将军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俞练铿然道:“是!”

他也不唤执刑军士,竟亲自操刀,当众斩杀了魏聪和两个帮凶,以示他的决心和立场。

此举又掀起一片叫好声。

大丈夫,是非分明!

散后,等回到驿馆,王壑一反之前的从容,神情凝重地对张谨言和霍非道:“朱雀王危在旦夕。——不,玄武王也危在旦夕。北疆危矣!”

第560章 希望

二人也有预感,忙问详情。

王壑道:“这定是潘子豪派人干的。他得知皇城兵变,知道大靖已亡,才疯狂报复。”

霍非道:“他投靠安国了。”

很肯定的语气。

王壑附和地点头。

张谨言惊道:“前方粮草……”

王壑叹道:“怕也都被毁了。”

废帝虽然倒行逆施,然不论官场还是军中,都有死忠于大靖的人,潘子豪只要打着复兴大靖、剿灭叛党的名义,便能驱使他们做奸细,烧毁军粮。

而玄武关早已缺粮多时了,之前潘子豪就奉废帝之命加害忠义公,断绝忠义公的粮草军备。现在后续军粮被烧,别说仓促间难以筹集大批粮草,就算现在官仓里有粮,十天半月也运不去,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谨言想通后,恐惧道:“那我父王不是危险?表哥,你快想办法救父王,救朱雀王叔!你快想啊!你不是最聪明的么?”他抓住王壑双臂使劲摇晃。

王壑沉声安抚他:“表弟莫慌。后方还有粮草物资运来,为防止小人作祟,表弟即刻回头接应他们,并亲自护送往北疆。哥哥在前方替你清查奸细。”

张谨言道:“弟弟领命。”

想了想又道:“这也来不及呀!”一想到父王和万千将士危在旦夕,他眼睛都红了。

王壑转向霍非,道:“还请将军下令立即开拔,加速行进,并派一支先锋队伍开路;你我一边行军,一边从沿途州县筹集粮草,能筹多少是多少。”

他怕朱雀王坚持不住。为节省时间,如今只能就地取粮,筹集一点是一点,先送去边疆,让将士们撑一天是一天,等到后继军粮运来,才算度过了这一劫。再者,他也想尽快赶去玄武关与朱雀王会合,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径,比如说以攻代守,或者从敌人那里夺粮草,好过坐以待毙。

霍非点头应道:“是。”

转身去传军令,开拔!

王壑转身遥望东南,心想:“还有一个希望:李菡瑶!”他眼前浮现一个穿藏青底绣富贵牡丹团花凤尾裙的纤长身影,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这是他游历七年归来后,在锦绣堂和李菡瑶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那印象,刻骨铭心!

他自语“别让我失望!”

当初,“李菡瑶”在乾元殿当众承诺:支援北疆一百五十万担军粮,一百五十万套军服。

她会兑现承诺吗?

江南距离西北,比京城更远,王壑原不该对她心存奢望,抱万一的希望是有根据的。

首先,据他判断,李菡瑶捐助军粮的想法应该是进京前就定下的策略,而非临时起意,为的是替李家扬名。所以,粮食应该准备好了,无需再费时费力筹措。李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收获名望的机会,绝不会食言。

其次,他不知李菡瑶跟观棋互换身份一事,在他心里,李菡瑶去年底就已经离开了京城,有足够的时间安排运送,这便弥补了路途遥远的弊端。

最后,当初在乾阳殿,李菡瑶拒绝对群臣说出何时何地交接粮草,说怕有人破坏。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李菡瑶此举大有深意,或者能给他意外的惊喜。

然这终究是他的推测。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李菡瑶身上。跟李菡瑶联手,是远谋,谋的是全局,是将来,眼下能起作用当然更好;不能,对他的布局也没有决定性的影响。

因此,他没将这萤火般的希望告诉霍非和张谨言,省得一腔期盼落空,受打击更重。

他要靠自己,另觅途经!

他便又对张谨言道:“为兄马上传信回京,请谢相不惜一切代价筹措粮草,请白虎王加速赶制机动车,运送粮草去西北,营救几十万将士。表弟带着你的人回头接应,再派八百里加急军驿送信回京。我还有一样东西交与表弟,你派亲信送回去给谢相,还有一封信。”

机动车速度是马车的数倍,安国尚不知他们研制成功的消息,这是他们的希望。

张谨言道:“是!”

转身飞奔出营帐。

王壑则开始写密信,一连放飞了十只信鸽,为的是怕万一有闪失,贻误了军情。

放完,大军开拔。

张谨言则率玄武军掉转头,往来路奔去。

王壑等出发时,俞夫人找了来,说女儿俞玥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封信,说要跟苏夫人去北疆。

俞练看信后一呆。

俞玥自幼跟关内一名女大夫学了些医术,因见梁朝云带着三百大夫随军,便也要去边疆救死扶伤。

王壑忙令人去问梁朝云。

梁朝云便将躲进队伍中的俞玥给带来了,劝她不可冲动,还是跟父母回家吧。

王壑一看,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看着温柔娴静,说出来的话却不娴静,坚持要去北疆,并道:“梁大人都战死沙场了,梁姐姐也抛下温柔富贵,去北疆救死扶伤,妹妹比不上梁大人和梁姐姐,也能尽些微薄之力。”

俞夫人:“……”

这女儿中邪了。

王壑心一动,想起李菡瑶,暗忖:“若天下能多些女子出来做事,便不显得她离经叛道了,将来她的处境也不会太艰难。只不知这俞姑娘心性如何,别想着去北疆玩儿吧?”想罢,郑重问俞玥:“俞姑娘,军中大夫虽只救死扶伤,却也不是没有性命危险的;还有,救死扶伤,救的都是军中的将士,男女有别,你真想好了?”

俞玥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坚定道:“小女子想好了!”

俞练问女儿:“你真要去?”

俞玥道:“女儿定要追随梁姐姐,爹爹别想阻止女儿。”

赵晞嘀咕道:“追随梁姐姐?我看是追随王哥哥。”

一旁的梁朝云听了,忙拐了她一手肘,又嗔了她一眼,生恐被人听见了,令她不可胡说。

就听俞练道:“那就去吧。”

俞玥眨眨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爹爹真答应?”

俞练点头道:“爹爹要守卫凌云关,你便代爹爹去边疆。你若能多救些将士性命,也抵得过爹爹亲自去战场杀敌了。也不枉爹爹养了你一场,比儿子不差。”

俞玥大喜道:“女儿绝不给爹爹丢脸!”

遂跪下磕头,拜别父母。

她成了此行年纪最小的大夫。

王壑反过来向俞练和俞夫人保证:“请俞将军和俞夫人放心,在下定会尽全力保护俞估娘。”

第561章 王亨和梁心铭的儿子来了

俞夫人急忙道谢,俞练更欢喜。——看看梁朝云,是梁心铭的女儿;王壑,梁心铭的儿子;赵晞,梁心铭的弟子,一个个都那么出色。他儿子还小,望子成龙还早;女儿此举很长他的脸,慰藉了他的心。

俞玥便归入大夫队伍。

离开时,赵晞忽然瞅着王壑道:“壑哥儿,你沾染了这一身情债,看将来怎么办!”

王壑笑道:“扣儿姐姐,我哪里惹了情债了?”

赵晞闺名扣儿,是梁朝云的闺中好友,从小便爱逗他玩。他不耐被当成幼稚孩童逗,常一副小大人模样,不予理会。这次,他只当赵晞又在逗他。

赵晞“哼”了一声,道:“你惹的情债还少了!”

王壑道:“姐姐就爱说笑。”

赵晞对梁朝云道:“他长大了学滑头了,不好玩了。这要是小时候,他肯定不理我。”

王壑:“……”

理你还理错了?

梁朝云噗嗤一声笑了。

********

一天后,朝廷得到消息。

文武百官哗然惊恐——难道真要亡国了?这可不比上次皇城兵变。上次皇城兵变,还可看作朝代更迭,换个皇帝他们照样做官,还比以前更得重用呢;这次,两王若战败,他们就真成亡国奴了。虽然安皇是大靖太祖皇帝子孙,却未必能容得下他们,只怕要杀个血流成河!

谢耀辉等老臣紧急磋商。

简繁意识到,这是他翻身的机会,便挺身而出,毛遂自荐,愿意接下筹措军粮的重任,说这差事原本就是他经手的,为此他还斩杀了一批贪官呢。

然谢耀辉等人都不信任他,这当口,军粮筹措干系重大,谁敢跟他赌身家性命?

简繁道:“本官愿以满门老小为人质。”

谢耀辉道:“这更不妥,若有奸细害了你家人,你本没有反心的,只怕一怒之下就要反了。”

简繁无言以对。

这时,第二只信鸽到。

王壑在密信中请谢耀辉将潘子豪的家人押往西北,让忠勇大将军派精兵押送,务必谨慎。

跟着是第三只信鸽,指派简繁筹措粮草并安排军需物资运转,这让谢耀辉很是意外。

然后是第四只信鸽,依然指派简繁筹措粮草。

谢耀辉不知王壑为何如此坚持任用简繁,但他相信王壑此举定有深意——若问这世上谁最不会偏袒简繁,除了鄢计的两个女儿,就剩下王壑了——于是当机立断。

简繁临危受命。

再是第五只信鸽。

再是第六只信鸽。

第七只……

第八只……

第九只……

第十只……

每一只信鸽都带回一条消息。

又过了两天,八百里加急军报进京,和信鸽互相印证。张谨玉受张谨言派遣,带来了一丸药——正是王壑交给张谨言的——并一封信,交给谢耀辉。

在信中,王壑告诉谢耀辉:简繁曾奉废帝旨意,杀害徽州巡抚鄢计夫妇,他因此一直想寻机杀了简繁。然在皇城兵变时,简繁因为李菡瑶的插手、火凰滢的干预,被关在衣柜内一天一夜,等于被排除在皇城兵变之外,虽然省了制造麻烦,也使得他错过了杀简繁的良机……

看到这,谢耀辉忍不住微笑,心想这小子说话够直白的,怎么现在又要任用简繁呢?且这么信任他,竟肯把这些话告诉他,他可是跟简繁有些渊源呢。

他继续往下看:

王壑道,杀简繁容易,却无益,不如用之。简繁其人,有能力,有手段,外方内圆,最擅审时度势,眼下他就利用简繁的审时度势来达成目的……

后面是秘密嘱托。

谢耀辉看后触动。

杀人容易用人难!

简繁毛遂自荐,应该是意识到王壑对他的杀心,想立功补过;王壑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和魄力,其远见卓识令人钦佩。还有李菡瑶,也借火凰滢之手,利用了简繁,而不是杀了简繁。

他二人,竟不谋而合。

后生可畏!

正感叹间,又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这次却不是王壑传的,而是朱雀王和玄武王联名传的。信中道:朱雀玄武达成共识,谁击败安国,奉谁为皇帝!

谢耀辉看完微怔,想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心头剧震,喃喃道:“这是……”忽然跳起身,匆匆而去。亏他那么大年纪,身子还算敏捷,没栽倒。

他找到简繁,把药丸交给他,道:“这是毒药,吃下去,一月后毒发身亡。王少爷说,这是你的机会!”

一面紧紧盯着简繁的眼睛。

简繁:“……”

他只愣了一瞬,便接过丸药,撂入口中。他想,王壑没说错,这是本官唯一的机会。

谢耀辉微微一笑,拍拍简繁的肩膀,转身走了。次日早朝,便将朱雀玄武的传信告知百官。

百官都赞成,说这很公平。

朱雀王和玄武王都拥有兵权,若是互相不服,内战起来,不仅于社稷苍生不利,他们也为难,不知奉谁为明主好;如今两王达成共识,再好不过了。

谢耀辉趁机鼓励百官,上下一心,全力支援北疆战事,待新皇登基之日,加官进爵!

一番话激得大家眼冒精光。

之后,京城再次戒严。

谢耀辉等人日夜忙碌。

********

再说王壑,为了节省时间,与霍非抛下大队,只带了少量精兵乘坐机动车,全速赶往北疆。

途中,遇见朱雀王发往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也并非机密,一问便告诉了他们,说朱雀玄武达成共识,谁击败安国,奉谁为明主;并已飞鸽传书到京城,八百里加急军报随后印证补充,要朝廷行文通传天下。

王壑听后觉得诧异,然送军报的人也不知详情,问他也是白问,只得按捺下一肚子疑惑,加急赶路。

月底,他们终于赶到玄武关。

拐过一个山嘴,王壑透过车窗看见远处连绵、巍峨的雪山,和静静伫立在山间的军事城堡——玄武关,不禁恍然如梦,眼睛倏然深邃,心头战意昂昂。

四年前,他游历到此。

今日再来,心境天翻地覆。

山那边,埋着他的父母。

安国!

安皇!

安皇后!

王亨和梁心铭的儿子来了!

王壑急令车夫停下,并往后倒了一小段,直到被山嘴遮挡,看不见远处的玄武关为止。

见第一辆车停下,后面的车忙减速,一百辆机动车依次停下,在官道上排成一条长龙。

停稳后,王壑才看向前方平原,只见无数军帐绵延数里地,朱雀和玄武大旗迎风招展,更有朱雀王和玄武王率几十万人列阵相迎,不由吓一跳。

王壑和霍非急忙下车,向那边走过去。离得近了,看清楚了,心中更惊。那些将士看他们的目光,闪着幽光,大概是饿的,令他们想起饿狼——这比喻不大好,他们本能排斥这念头,觉得“嗷嗷待哺”更形象。

几十万人嗷嗷待哺!

王壑心颤了颤,竭力摆出明朗笑容,做从容不迫状,以免被众将士看出形势恶劣,动摇了军心。

他的笑容像阳光,温暖了将士们,玄武王和朱雀王对视,交换了个意味莫名的眼神,一起催马上前。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将领,却是熟悉面孔——方逸生。

方逸生在江南被王壑张谨言所救,后与他二人分道扬镳,直奔玄武关来投奔了大伯忠义公。

两王的目光都放在王壑身上。

玄武王先招呼:“壑哥儿!”

王壑忙跪下磕头,“侄儿见过姑父,请姑父、姑母安。谨言表弟在后面押运粮草。”

霍非也抱拳行礼。

玄武王忙下马,虚扶道:“快起来。”又让霍非。

朱雀王也下了马,站在那仔细端详王壑。

玄武王道:“壑哥儿,这是朱雀王,你记得吧?”

王壑忙道:“记得记得。晚辈见过王爷。赵姐姐和我姐姐也来了,还带了许多大夫。”一面躬身施礼。

朱雀王看着他点头道:“不错。”

为何不错,没说。

张伯远也微微颔首。

方逸生上前,与王壑重重一抱,什么也没说,只拍拍他肩膀,喜悦地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仅仅分别半年,再相逢,已是物是人非。这点上,他和王壑同病相怜,都遭逢家变,父母都死于非命。

王壑却顾不得伤心,有些不安,因为两王看他的目光太热切了些;再者,摆这么大阵仗迎接他一个晚辈与霍非这样一个下属将官,也不合他们身份。

他们该不会以为他带了许多粮草来,所以激动得当他是救星了吧?可他没带多少粮食啊。

他心里嘀咕,面上却道:“姑父,镇远将军带了十万人来支援。还有这些粮草——”他转身,示意两王看向长龙般的行军队伍,一百辆机动车,一辆接一辆排列在官道上,漆黑的车头在阳光下闪着幽光。

两王目光大亮。

“这是……”

“机动车!”

朱雀王震惊道:“真造出来了?”

王壑道:“造出来了。这多亏了江家……”他一面命人去叫江老太爷来,一面将废帝命潘家祖孙残害江家和李家,秘密夺取江家造船技术等事简要说了。

两王没想到皇城兵变的背后,还有这等隐秘,那李菡瑶的表现,直追当年梁心铭。

第562章 善后

江老太爷过来了。

这一路上,机动车都没出大问题,他获得了大家信任,身份从人质变成了贵人。

两王都亲口褒奖了他。

江老太爷心生自豪,觉得外孙女劝他献出技术不仅是合纵连横的手段,还是替江家光耀门楣,为江家子孙积德积福,不论将来如何,江家青史留名定了!

老人家觉得很有脸面。

说话间,霍非请两王派人将机动车上的粮食往下卸,腾空了车厢,好让他们返回去接应张谨言。

玄武王忙叫人去卸粮。

玄武关下的众将士这才弄明白:官道上那些黑乎乎的大家伙叫机动车,形体比马车要大数倍,行驶速度也是马车的数倍,用这个来运粮草军备更快捷,顿时欢声雷动,声浪直冲云霄。——这下他们有吃的了!

当场几万人都涌去搬粮食。

这活计他们喜欢啊。

抓一把大米干嚼也觉得香!

这声势,惊动了玄武关城楼上的敌军,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去回禀上级将官,又有人端着望远镜察看,然王壑停车的地段十分的绝妙,恰好卡在山道拐弯处,在玄武关的城楼上,是看不见这些机动车的。

士气大振,两王十分欣慰。

王壑却有苦难言,强撑着笑,因见那边粮食转瞬间都卸下来了,心里嘀咕“这么快!”私心里巴不得粮食多的卸不完才好,可惜人多粮少,不经卸。

他先对朱雀王道:“机动车的事,请两位王爷严防走漏消息,瞒住敌人一天是一天。”

朱雀王道:“本王知道利害。”

玄武王也道:“放心,这我们有经验。军士十人为一火,同袍互相监督。本王即刻吩咐下去:谁走漏了消息,一火连坐处置;揭发无罪,记功一等。”

王壑道:“这就好。恐怕也瞒不久,这车终究是要在路上跑的,总会被人看见,且拖一天是一天。”他有些计划,要抢在消息泄露前执行。

又对朱雀王道:“请王爷派精兵护送车队回去接应张世子。霍将军的人长途奔行,不宜再去。”

朱雀王点头道:“本王来安排。”

说罢吩咐手下将官去调人。

他深知王壑的用意:用机动车来运粮,且不说速度快,更省了粮食消耗。大凡战争,粮草军备的运输永远是个难题,因为用马车运送粮草,一路上马儿吃的、民夫吃的,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劳民伤财。

玄武王赞道:“这车好,比马车省事,省了运送途中人吃马嚼的耗费,装一车是一车。”

江老太爷忙道:“还快呀。”

他这会子激动的不行。

玄武王肃然道:“江家功在社稷千秋!朝廷研究这个多少年了,却被你们先给弄出来了。废帝丧心病狂,竟用卑劣手段抢夺技术,合该有此下场。”

江老太爷年纪大、经历的世情多,又最看重名利,心里虽敬重两王,却也防备两王。原本他打定主意,此行要替李菡瑶壮声势、笼络人心,然听了玄武王这番话,想起被害的几个孙子,触动心肠,哽咽不止。

玄武王拍拍他肩,以示安慰。

气氛有些沉重,玄武王正想转移话题,就见朱雀王分派完毕,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对王壑道:“你一手策划了皇城兵变,逼得皇帝自戕,震动天下,但也因此逼得潘子豪投靠安国,又不择手段烧了我军粮草,以至于几十万大军被困在此,进退两难。你此来北疆,想来已经有办法解决粮草之危,或者有了御敌之策?”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壑勇于承担。

他必须善后!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久经沙场的朱雀王和玄武王,不敢轻言,以免被人说班门弄斧,先赔笑问:“不知姑父和朱雀王爷是如何应对的?”

朱雀王板脸道:“我们的策略都失败了,若不然也不至于被困在此。你只说你的。”

王壑又追问道:“玄武关现在局势如何,晚辈想先弄清楚情势,才敢放肆提些浅见。”

朱雀王道:“去大帐再说。”

率先转身,往大帐行去。

众人忙鱼贯跟上。

方逸生冲王壑使了个眼色,要他小心应对。

王壑急忙道:“等等。”

众人都停步,看他怎样。

王壑转身,对霍非身边一年轻将领道:“你去吧。”

那将领是霍非手下的指挥使云鹤,在皇城兵变时控制并说服霍非的人,兵变成功,他功不可没。

云鹤道:“是。”

张伯远诧异问:“去哪?”

王壑道:“玄武关!”

赵寅追问:“做什么?”

王壑含笑道:“这个晚辈待会回禀王爷,总而言之,晚辈绝不可能投靠安国就是了。”

又向方逸生借了他的马。

云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众人方到中军大帐,分宾主坐下。

在场大小将官,数忠义公旧部对玄武关的情况最了解,当下便由方逸生讲述,其他人拾遗补缺。

梁心铭和王亨战死疆场,废帝降罪忠义公,下旨解了他的兵权,押回京城受审,命潘子豪接替他镇守玄武关。圣旨到日,忠义公拒绝交出兵权,声称梁心铭夫妇是被樊纲陷害至死,要求朝廷查明真相、惩治樊纲。

潘子豪便断了玄武关粮草军备。

安国趁机进攻。

忠义公腹背受敌,战死。

忠义公战死后,潘子豪忙派人送军粮入关,平息众怒。

有了军粮,忠义公旧部便活了。

方逸生早知王壑张谨言要发动皇城兵变,虽不知是哪一天,却不妨碍他在这之前取潘子豪性命。他便和忠义公心腹将领率军出关,寻机杀潘子豪。

然潘子豪却非无能之辈,他不仅武功高强,心机谋略也是一等一的。他深知,朝廷不会放过方家,方家也绝不会放过他,定会寻一切机会杀他。他料定方逸生不敢大规模开战,便龟缩在营帐内不出。又在军中散布消息,说他执行皇命,实属无奈,以博取军中将士同情。

方逸生果然不敢对同袍宣战,若同室操戈,不但殃及无辜,也会给安国可趁之机。那时,他岂不成了罪人?

双方便僵持住了。

第563章 事关皇位的赌约

方逸生恨极了潘子豪,也恨自己,竟不能擒拿这狗贼,算什么江南第四才子!他从未像这样自卑自厌,觉得若是王壑或者张谨言在此,潘子豪死定了。

他每天都苦思对策。

也不放潘子豪进关。

朱雀王也惦记潘子豪。

他奉旨统领北疆战事,离开京城才两天,便得知王壑张谨言发动皇城兵变的消息,立即派心腹将领李寒率一队精兵,昼夜兼程,要赶在潘子豪得知京城消息前,将他和樊纲拿下,就地正法。

然皇城兵变当晚,王壑清剿废帝余孽时,安国安插在京城内的奸细全部暴露,或死或被擒,侥幸逃脱的人忙向潜伏在京城郊外农庄的安国大皇子秦鹏发出警示。秦鹏立即撤离大靖,并飞鹰传讯北疆和西北。

潘子豪便得到消息了。

他当即决定投靠安国。

他对众将官道:“玄武王和王家谋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安国虽是对手,安皇却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姓秦。如今大靖灭亡,皇室衰退,我等不如投靠安国,助安国兵力剿灭叛党,才能复兴大靖。”

有人附和,有人迟疑。

众说纷纭、争持不下。

“这不是卖国?”

“怎么是卖国呢?安国皇帝也姓秦,和大靖是兄弟。玄武王才是乱臣贼子!安国和大靖打仗,等于两兄弟争吵。现在玄武王想夺江山,两兄弟当然要联手。”

“就怕是与虎谋皮。”

“不会。将来安国统一了天下,也等于大靖统一了天下,还是秦氏王朝,不过换个皇帝。”

……

他成功游说了许多将领。

方逸生一心想捉拿潘子豪,想了许多法子,皆未能成功,便绕到他背后,跟玄武关内的守军前后夹击他。谁知潘子豪和关内奸细里应外合,奸细打开吊桥,潘子豪率军冲入关内,封闭了关口,反将方逸生大军挡在外。

方逸生不惊反喜,他已经布置妥当,就等潘子豪入瓮,却不知玄武关已脱离他掌控,他再进不去了。

潘子豪早将皇城兵变的消息传入玄武关,通过送军粮的将官四处宣扬,说玄武王族和王家、方家谋反,大靖已亡,他们该联合安国剿灭反贼,复兴大靖,终于策反了一批将士,潘子豪率二十万禁军投敌。

这其中,有些人是心甘情愿的,以他从京城带来的将士居多;还有些则是被他以复兴大靖为名,煽动哄骗去的;最后一部分则是被俘虏的玄武关将士。

还有几万禁军逃出关来。

玄武关常驻军队为四十万,经此一耗,还剩下一半,都被堵在玄武关下,以方逸生为首。

秦鹏率军进驻玄武关。

兵部尚书陈修文持天子剑去北疆宣旨,诱杀玄武王。玄武王扣押了陈修文,义无反顾地反了大靖。他令心腹将领卿陌固守北疆,自己率军直奔玄武关。

朱雀王也赶来了。

正月下旬,两王会聚。

朱雀王率一万精兵,轻骑简从,先到;玄武王率三十万人马,浩浩荡荡,一面沿途筹集粮草,辎重繁重,后到。两王汇聚,加上忠义公旧部,总计五十多万人马,都被挡在玄武关下,营帐绵延数里地。

安国大皇子秦鹏坐镇玄武关内,而潘子豪也调转矛头对付故国同袍。为此,他动用全部实力,秘密传令给大靖京城至西北沿线的地方官府和军中心腹,寻找一切机会烧毁运往北疆的粮草,断绝玄武王后路。

这可难以防范了。

潘子豪投敌就罢了,谁能想到他竟丧心病狂,置百万将士性命于不顾,烧毁粮草呢?再者,军需物资的转运涉及的人事多如牛毛,而大靖之前内乱纷争,派系复杂,谁知谁是奸细?简直防不胜防!

后续粮草被烧,现有存粮只够五十多万人吃十天的,这在两军阵前,简直就是等死。

朱雀王和玄武王均是英雄人物,空有一身的文韬武略,却被小人陷害,说不出的愤怒。

虽说王壑与张谨言已经夺取了大靖皇权,控制了京城,据说把京城内的安国奸细和废帝余孽都清剿一空,眼下朝堂上下同心协力,全力抵御安国入侵,后继军需物资是不用担心的,然他们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这中间有段缺粮期。

至少也要一个月。

他们能坚守一个月吗?

安国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已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玄武关,坐等他们饿晕。

两王不肯坐以待毙,决心以攻为守,便集中炮火猛攻玄武关,无奈秦鹏和潘子豪拒不应战。

他们又派精兵从两侧偷袭玄武关,然玄武关是第一代玄武王建造的,依险峻的山势建成,易守难攻,况且他们缺少武器,急切间如何能攻得下?

进不能进,撤也不能撤。

两王若是撤军,安国会趁机挥军南下,半路追杀,然后长驱直入,直捣京城;若是两王死守,没有粮草,等几十万将士饿得浑身乏力时,他们便打开玄武关,大举进攻,一战定乾坤,总之是必死的局面。

他们便派军队去附近筹集粮草,杯水车薪,也可解些燃眉之急。一天天过去,士气低迷。

朱雀王怪玄武王不该造反,逼得潘子豪狗急跳墙,把一腔怒火冲着玄武王发去了。

那天在中军大帐,赵寅和张伯远坐在上首,方逸生等将领分坐在左右,气氛紧张、凝重。

赵寅质问张伯远:“你想当皇帝?你有那个威望和能力统御天下吗?你若有,也不会沦落到这境地了。不说旁人,本王第一个就不服你!若你能做皇帝,本王也能。你凭什么让本王辅佐你、奉你为主?”

他当众给玄武王没脸。

众将都噤若寒蝉。

王对王,他们只有听的份。

张伯远反问:“那依贤弟之见,本王该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昏君把张家和王家灭族?”

赵寅哑口无言。其实他也不忍心看着张家和王家被灭族,所以明知京城有变,却置身事外。

张伯远道:“本王没有做皇帝的野心。本王别无选择。”他的声音透着萧索和苍凉,听得众将心中不落忍,有一半人都眼眶发热,方逸生尤其悲伤。

赵寅冷哼一声,道:“不论你想不想做皇帝,都已经反了,然你休想本王轻易臣服于你。皇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嘉兴帝便是最好的例子。”

张伯远问:“贤弟的意思是?”

赵寅斩截道:“眼下局势,本王以为:谁能打败安国,能令天下归心者,才算明主!”

张伯远失笑道:“争霸天下本就是争的这个。贤弟这是要争了?”他的声音在笑,眼底却闪过忧色。

他并非怕赵寅,而是不想跟赵寅反目。若他们相争,昔日世交、同僚、同袍互相残杀,内乱不知要延续多少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想想都沉重。

赵寅断然道:“谁能击败安国,你我便奉谁做皇帝!”

张伯远静默一瞬,应道“好。”

第564章 别出心裁的买卖

众将官眼睛都亮了——这当口,谁能救他们,他们也愿意奉谁为主,这很公平。

方逸生当然不会将两王吵架的情形比给王壑听,只说两王经过“协商”,最终决定:

谁击败安国,谁做皇帝。

两王都会拥戴明主。

绝不食言!

王壑听完,恍然大悟。

然这也太草率了些。

他便想措辞,准备劝解,忽觉帐内有些安静,抬头一看,朱雀王和玄武王都紧盯着他:玄武王温文儒雅,目光深沉;朱雀王煞气凛然、目光犀利。

他忙问:“两位王爷真要这么做?”

朱雀王点头道:“不错!”

那口气,不容置疑。

玄武王也沉声道:“我二人虽非大贤大能,却都是凛凛伟丈夫,既已达成共识,便绝不会行卑劣手段,当同心协力,共抗安国。这点壑哥儿无需担心。”

王壑便不知如何劝了。再者,此举虽有弊端,却不失为一个办法,否则等真赢了安国,到底奉谁为皇帝呢?若两王彼此不服,岂不又要掀起内战。还有,若不能激发士气,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弊端?几十万大军,饿极了能吃人。谁能救他们,谁就是明主!

张伯远问:“壑哥儿听完了,可有退敌良策?”

赵寅则犀利道:“你父母可都才智双全,你是他们儿子,想必不会太逊色于他们。”

王壑恭敬道:“有两策。”

还有两策?

两王对视,精神一振。

张伯远道:“说说看。”

王壑干脆道:“一,买粮。二,以攻为守。”

张伯远追问:“跟谁买粮?”

眼下,有银子也没地儿买呀。

王壑道:“跟敌人。”

张伯远:“……”

赵寅:“……”

一听就知道这买卖不简单,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堂堂王爷,一直追着问,像什么样子!

赵寅好想给这小子一巴掌。

方逸生却是精通买卖的,闻言沉吟道:“这桩买卖怕是不简单。贤弟如何肯定敌人愿卖呢?”

王壑道:“不用银子买。”

朱雀王忍气问:“用什么买?”

王壑忙道:“以物易物。”

方逸生忙问:“贤弟手上有令他们动心的东西?”

王壑也郁闷,不是他不愿意一口气说完,这些人总是急不可耐地追问,难道他不让人家问?

他正要一口气告诉他们缘故,就听帐门口禁军高声通报:“回两位王爷:安国派使臣来洽谈卖粮事宜。”

朱雀王:“……”

玄武王:“……”

众人:……

然后大家一致看向王壑。

原来,之前王壑派云鹤去玄武关,就为了这买卖,只不知王壑是如何打动秦鹏的,竟真派使臣来了。

王壑顾不得他们,忙道:“带他进来!”

那禁军看向朱雀王。

朱雀王道:“带他进来。”

那禁军这才转身去宣人。

等他一走,赵寅又看向王壑,众人也都盯着王壑,那架势,就像三堂会审一样。

王壑正要解释,然接引安国使臣的将士听云鹤说,来者是安国派来洽谈卖粮事宜的,激动不已,仔细搜身后,直接就将他带到中军大帐外等候,朱雀王一声“带人”,他转身就去带了进来,愣是没给王壑解释的机会。

看着安国使臣昂然走入大帐,王壑丢给众人一个无奈的眼神,心想“这可不怪我。”

朱雀王也不管他了,盯着下方使臣,眼中杀机凌厉。

玄武王则云淡风轻。

王壑看时,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褐衣文士,面白无须,气度儒雅,能被秦鹏派来做使臣,自然不弱,面对两王威压,他仿佛若无其事,还四顾打量人。

忽然与王壑目光相碰。

王壑面无表情,面对害死父母的罪魁,他摆不出任何表情,因为这不是直接凶手,这是使臣,虽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他也抬不出笑脸。

使臣却不会因此忽略王壑,他仪表非凡、气度非凡,又年轻,任何一个见他的人都无法忽视他。因看不出他深浅,又不能总盯着他,只得先转向上方,躬身施礼:“安国使臣杜律拜见玄武王、朱雀王。二位王爷安好!”

朱雀王冷冷不发一言。

玄武王也不出声。

王壑一见这情形,便知是让他发挥呢,毕竟两王还不知买粮是怎么回事,如何应对?若一个应对不当,丢了威严事小,坏了买卖大计可就麻烦了。

他道:“王爷不好。饿!”

杜律:“……”

朱雀王:……

玄武王:……

两王都很想揍人。

杜律赔笑道:“这位是……”

王壑道:“在下王壑。”

杜律眼睛一亮,道:“原来是王相和梁大人之子。久仰大名!王少爷皇城兵变……”

王壑截断他准备滔滔不绝说下去的话,道:“明早交粮,否则交易作罢。两位王爷也会令众军喊话,将此事告诉玄武关的将士们,并晓谕天下!”

杜律深吸一口气,道:“王少爷这话未免太无情了些。我家大皇子派本使来,就是要商谈这事,若不仔细商议妥当,万一我们付了粮食,你们却不遵承诺怎办?”

王壑瞅着他,似笑非笑道:“你虽是安国使臣,却也是儒家弟子,竟说出这等可笑话。”

杜律忙问:“如何可笑?”

王壑道:“便是商人也有信誉,更何况两国枭雄?若朱雀王和玄武王毫无信誉,那离灭亡也不远了。譬如嘉兴帝,毫无信义,所以亡国了。”

杜律:“……”

这没法谈了。

王壑又道:“再者这是做买卖,我们明码标价,公道的很,你们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便作罢。有何可商谈的?难不成你们嫌我们出的价太贵,要还价?”

杜律脸色一变,脱口道:“不!”

什么买卖,竟不还价?

朱雀王、玄武王和一众将领都被这无头无脑的谈话给撩得好奇死了,又不能问,心如猫抓。

王壑冷笑道:“那便买!”

杜律道:“可是……”

王壑道:“秦鹏派你来商谈,无非是想拖延时间。可我们王爷饿的很,不想拖,饿极了会吃人的!回去告诉秦鹏和潘子豪:明天辰初交粮,过时不候!送客!”

朱雀王:“……”

他听了半天,虽不知王壑跟使臣谈的什么,但王壑这气势他喜欢,当即喝道“送客!”

他不问皂白替王壑撑腰。

第565章 你敢不为五斗米折腰?

禁军立即上前赶人。

杜律连杯茶、连个座都没捞着,就说了几句话,被王壑一顿嘲弄,就被赶了出去,差点撑不住儒雅形象,临去时愕然瞪着王壑,似没想到这结果。

王壑的眼中生出了情绪。

有些冷!

有点寒!

杜律看着少年略带寒意的双眼,莫名的很不安。

等杜律被拉出去后,大帐内依然安静,不过众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牵引一般,落在王壑身上。

王壑不等他们发问,便主动对两王道:“皇城兵变时,谨言命人拘押了潘子豪的家人。晚辈来此途中,得知军粮被烧,立即飞鸽传书回京,叫人把潘家人都押来西北,为的就是要卖给潘子豪,换军粮。”

众人:……

静了一瞬,忽然轰然大笑。

连赵寅也笑了,气消了。

方逸生笑道:“果然好买卖!就怕他们不肯买,为了野心和名利,连父母都不要。这在史书上可是有例子的:项羽欲烹了刘邦老父,刘邦不受威胁,还放话要项羽分一碗肉汤给他。而今他们好容易把咱们逼入困境,怎肯拿粮食赎回亲人,使得功亏一篑?这不就派人来试探了!”

王壑却冷哼一声,道:“我出的价,由不得他们不买!”

众人都好奇死了——

什么价由不得对方不买?

这又不是买东西,若价格实惠,不买的话,错过了赚钱的机会将来会后悔;这是买人!

买人什么价合适?

方逸生忙问:“出的什么价?”

王壑细细解释:“潘子豪的父母五斗米一个,亲眷一斗米一个,所有随他投降的将士家眷一斗米一个。子逸说,他率二十万人投敌,每人按一父一母计算,就是四十万斗米;没有父母的或许有妻儿,每人按一妻一儿算,也有四十万斗米;没有妻儿的或许有兄弟姐妹,我一总折算,最少也有八十万斗米,或许更多。当然,若潘子豪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等他家人押到之日,就请王爷以叛国罪在两军阵前斩了他的父母家人。谁让他不舍得五斗米!”

众人:……

忽然又是一阵爆笑。

不过,这次笑的人只有张伯远、赵寅、霍非、方逸生等人,其他不通文墨的军汉们还在翻着眼算账呢,算这几十万斗米粮的账,尚未领会王壑这番话的深意和妙处,因为不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名垂青史。

潘子豪不肯出五斗米赎回父母,将被千夫所指,留下万古的骂名;若秦鹏花五斗米赎潘子豪的父母,却舍不得花一斗米赎其他将士的父母,则会寒了军心。

这个价,童叟无欺!

秦鹏和潘子豪非换不可。

明明就是利用降军的亲人要挟,王壑却用的如此绝妙,毫不见血腥味,堪称“文质彬彬”;若跟项羽一样,开口便喊打喊杀,便没这么好的效果。

方逸生笑得十分开怀。

他觉得王壑一来,他心情便轻松了,所有的斗争都充满无穷的滋味,不复之前的沉闷和仇恨,令他斗志昂扬,激情满怀,无惧生死,酣畅淋漓。

这便是年轻人的活力!

他见其他将领满脸糊涂,便解释给他们听,他们也都懂了,都大笑起来,说:“潘子豪要是不肯用五斗米换他老子娘,那不是猪狗不如?这价钱太合适了!哈哈哈,王少爷果然不愧是梁大人和王相的儿子。”

又有人问:“军中将士的父母一斗米一个,那么多人,又不住在一块,都押来岂不麻烦?”

王壑淡淡道:“谁有空押他们来!已传令朝廷,着兵部按名册拿人,以叛国罪论处,先将他们关进大牢,听候处置。对敌人则说:全部正法!”

这也是为了防范这些人,怕潘子豪传信给他们再行鬼祟伎俩——之前烧毁粮草,不就是这些人么!

众人都说这样处置好。

投敌卖国,罪不可赦!

有人道:“得有个期限。”

王壑道:“这自然,若不定期限,咱们都要饿死了。再者,迟则生变。所以我令他们明早交粮,敢拖延,就将潘子豪的父母家人押到两军阵前正法。”

赵寅沉声道:“你这只是缓兵之计,若他们肯买,换的粮食也不过能多撑几天;要想脱困,必须击败安国。你那第二策说‘以攻为守’,要如何攻?”

王壑忙道:“这个,请容晚辈几天工夫。晚辈还是四年前来的玄武关。这次在京城听说:我父亲出使安国前,曾画了图纸,让忠义公对玄武关进行扩建。晚辈想弄清楚格局后再做筹划,以确保万无一失。”

他的父母,都非寻常人。

王府的大门改建都暗藏玄机,更何况坐落西北的玄武关!他坚信父亲不会无的放矢。

他听说如今的玄武关,前面的瓮城经扩建后,比原主城还要雄伟,若从山顶往下俯瞰,玄武关由南北两座城堡构成,中间是天井一样的大校场。

这当中有什么玄机呢?

王壑想探寻清楚。

在这之前,他不想告诉其他人。如今天下大乱,人们对“忠义”的诠释各说各理,寻常百姓根本不知孰为忠、孰为奸。敌人说他们是乱臣贼子,煽动百姓对付他们,内奸防不胜防,有些事还是别泄露的好。

朱雀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这个,你问方小子。本王也不大清楚。”

王壑忙点头。

玄武王又道:“听闻你与你菡瑶联手,李菡瑶在乾阳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诺:无偿援助一百五十万担军粮、一百五十万套军服,支援北疆战事。可当真?”

朱雀王也希冀地看着王壑。

王壑忙道:“真自是真的,不过江南比京城更远,李姑娘支援的军粮怕是要到三四月份。”

此事,他不敢做任何保证。

玄武王道:“这说的也是。”

朱雀王道:“只要我们能挨过这一劫,再有李姑娘的支援,便能逆转局势,反败为胜。先顾眼前——明早交易,你要如何安排?若他们兴花样怎办?”

王壑道:“晚辈正要跟王爷细说。”

这是军机大事,不能当众说。

朱雀王便宣布散了,众将官退下;玄武王又命方逸生安置霍非带来的将士,独留下王壑。

王壑便如此这般对朱雀王说了一番话。

朱雀王听得目光炯炯……

再说杜律,回到玄武关,潘子豪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心知不妙,却忍住不问,忙带他去见秦鹏。

第566章 安国大皇子

秦鹏如今坐镇在南面城堡的帅府,这座府邸的墙面均是用巨石垒成,坚固非常,几百年来,曾是历代玄武王的住处,忠义公也住过,现成了秦鹏的住处。

大堂既深且阔,上方横着一黝黑色的长条公案,公案后摆着一张宽大的虎皮椅,秦鹏正坐在椅内;下方,左右都是一色的花梨木交椅,一溜排下来,一直排到大堂门口,全坐满了将官,有大靖的,有安国的。

秦鹏身具异族血统,身材高大、劲健,黑头发,肤色极白,高鼻深目,褐色眼珠,眼神锐利,今年才二十岁,单从外形上看,是极阳光俊朗的男子。

杜律进来,秦鹏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如何?”

杜律忙躬身道“参见大殿下。”

秦鹏挥手叫起,命他坐下说。

杜律的座位十分靠前,就在秦鹏右手第一位,他乃安国礼部右侍郎,秦鹏也看重他。

杜律坐下后,便将详情说了。

听说王壑步步紧逼,丝毫不肯转圜,堂上安静下来,大家都看向秦鹏,看他如何打算。

秦鹏沉吟不语;潘子豪却羞怒了,他可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自然明白王壑“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暗示,可是这件事又不是他能做主的,怎不难受?

其他大靖降将也都难受。

秦鹏目光一扫,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对潘子豪道:“潘将军不必难受。王壑贱价出售你们的亲人,本王却视若珍宝,绝不会为了围困朱雀王和玄武王,而置你们的亲人于不顾。这交易,本王答应了!”

潘子豪怔怔地看着那年轻的皇子,那一脸阳光的笑容,雪白整齐的牙齿,如此的赏心悦目。

秦鹏又安慰他道:“明早就交粮。将军即刻派人统计手下将士有多少亲人,按数付粮,不可遗漏一人。”

潘子豪起身,激动道:“是!”

秦鹏又转向杜律,吩咐道:“杜律,你再出城一趟,告诉王壑:明日辰时,本王将和朱雀王玄武王在两军阵前签署协议,此交易达成,再不能以潘将军叛国为由,加害他们的亲人;若敢违背,本王定要踏平中原!”

他本来就在入侵中原,这话不过是向潘子豪等人示恩,并提醒他们看清王壑的用心。

一干属下都面面相觑。

真要花米粮赎这些降军的亲人?那粮草不是白烧了,之前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这分明是王壑的诡计。

殿下怎能答应呢?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看看人家刘邦,项羽要烹了他老子,他都不为所动,若不然,哪来的大汉王朝?

杜律起身,迟疑道:“殿下……”

秦鹏仿佛明白他的顾虑,目光微闪,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你只遵命去便是。”

杜律躬身道:“微臣遵命。”

潘子豪再忍不住,来到大堂中央跪下,铿然道:“微臣誓死效忠殿下!”说罢匍匐在地。

追随他一起投降的将官也都纷纷起身,跪下宣誓。

秦鹏欣喜,忙抬手叫起。

杜律等臣下这才好受些。

他们知道:他们的殿下彻底收服了这些人,赢得了一支虎狼之军,并为下一步收复并安定中原奠定了基础;殿下的英明睿智,远超嘉兴帝。可笑王壑自诩聪明,想出这一招解燃眉之急,却顾头不顾尾,寒了军心不说,得了那些军粮,又能撑几天呢?不过是苟延残喘。

王壑怕秦鹏不答应以粮买人,讥讽潘子豪“不为五斗米折腰”;秦鹏针锋相对,指责王壑贱卖降军亲人,不拿将士当回事,自己却视他们如珍宝。

谁更仁义?

谁更得人心?

这一比高下立判。

潘子豪怎不感激涕零!

其实,他当初投靠安国也是情非得已,得知王壑逼死嘉兴帝,他便明白大靖完了,即便他想另行辅佐幼主登基,也比不过叛军势大,最终难逃败局。

投靠安国后,他惴惴不安,生恐被安国轻视轻贱;没想到秦鹏胸襟广阔,气魄非常,竟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出粮赎回他们的亲人,着实令他意外。

撇开这件事不提,潘子豪私心认为:单从胸襟气魄和行事手段来比,嘉兴帝也差秦鹏太多。嘉兴帝为了对付王亨和梁心铭,把江山都丢了;再看看秦鹏,明明是入侵者,却像拨乱反正的明主,令臣下和降军归心。

此后,他将安国当成安身立命的国家,是大靖的延续,心头再无一点叛国的内疚。他既对安国有了归属感,便真心忧国忧民,操心起这场战事的胜败来。

归坐后,他担忧道:“殿下仁义,愿替我等赎回亲人,虽说一人只有一斗米,但这么多人,总算也不少。如此一来,只恐叛军要脱困了。”

秦鹏道:“不妨事。他们有五十多万人呢。这些粮食不够他们支撑几天的。王壑虽然来了,但任他有通天的智谋,也变不出粮食来。再筹集也难——之前烧的粮草,可是已经耗空了大靖京畿附近的官仓。”

潘子豪忙道:“这倒是。短期内他们肯定筹不到粮草的,西北各地的存粮早已耗尽。岷州、江南等地虽有粮,一时半会儿也运不来。这段时间,足够殿下灭了他们,再挥军南下,收复大靖,再现英武盛世!”

杜律忙道:“不是说有个李菡瑶,承诺要支援他们粮草和军服吗?殿下需派人阻截她。”

秦鹏自语道:“李菡瑶?”

他对李菡瑶了解不深,仅限于传言,为免传言误事,他便问潘子豪:“这李菡瑶是怎样的女子?”

潘子豪沉吟,潘李两家在江南的恩怨他也清楚,后来吕畅怂恿嘉兴帝宣李菡瑶进宫,李菡瑶炸死脱身,然后造反,跟着就发生了皇城兵变……

他想了半天,才回道:“和梁心铭一样的女人。”

秦鹏顿时在心里提高对李菡瑶的重视,面上却一点不显,沉声道:“江南路途遥远,李菡瑶纵有心,十天半个月也运不来粮。等她运来了,本王已灭了叛军,正好用她的粮喂叛军。——本王一向善待俘虏,况且他们原是大靖的将士,是被乱臣贼子蛊惑,才跟着叛乱的。”

众人听了,都赞殿下英明。

秦鹏双手下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问杜律:“据你观察,那王壑手段和能力如何?”

杜律也想了一下,摇头道:“看不透。”

秦鹏一愣,“此话怎讲?”

杜律道:“就是看不透。”

他将自己进了朱雀王大帐后,王壑说的每一句话,包括脸上细微的表情,都形容给秦鹏听,然后总结道:“微臣也不好说,到底他为人骄狂,还是心机深沉;逼我们明早交易,是目光短浅,还是深谋远虑。微臣看不透!”

第567章 王壑的毒舌

秦鹏想起皇城兵变当晚,安国在大靖京城的内应全被一窝端了,嘴角不由扯了下——

王壑,绝对是他的劲敌!

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

忽然他想起在敌营中传扬的消息,说是朱雀玄武已达成共识,谁击败了安国,奉谁为明主,心一突,神情严肃了几分,看向潘子豪,问:“潘将军怎么看?”

潘子豪神情复杂,沉默了一会,才道:“微臣对他的印象还是八年前的——他外出游历了七年,去年底才回来。他幼时便聪慧过人,在京城无人敢惹。”顿了下又特别补充道:“他并未仰仗父母的权势仗势欺人。”

秦鹏认为,这也足够了,游历归来的王壑,已经更强,而不像有些“神童”长大后泯然众人。

对付王壑,他将不遗余力。

面上,他却轻松地对潘子豪和杜律道:“不论他如何深谋远虑,我等都以不变应万变。不过,本王还是要给父王和母后传信,将此事告诉他们。并非怕他们不答应——父王和母后肯定会答应的——而是让他们了解双方的形势,以免贻误了全局战机。”说罢,当堂拟书信。

这是他故意为之,以示他坦荡,并没有欺骗潘子豪等人,不过是为了全局考虑,要跟安皇和皇后通个气而已,而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没有耍花招。

这通气很有必要。

在他心中,他的父皇英明神武;他的母后曾是大靖人,心机和谋略不输梁心铭,他自幼便尊敬、崇拜父王和母后,并不敢自以为是、独断专行。

所以,他在信中详细阐明了自己拿粮食赎潘子豪等亲人的用意和良苦用心,以及下一步计划;又将李菡瑶其人其事也细细说了,请父皇母后指点。

写罢,交人用飞鹰传递。

草原上的雄鹰驯化后,传信比鸽子更方便,不仅快,且能承担的书信重量也大,哪怕写厚厚的一封,也不怕鹰带不动,所以,他尽可能地写详细了。

当晚,信便送到乌兰克通。

安皇和皇后眼下正在乌兰克通,王亨和梁心铭与安国十万大军同归于尽后,他们便急速赶来了。——忠义公方磐便是在安皇指挥的战斗中丧身的。

果然,安皇和皇后看信后同意了儿子的决定,十分赞成他用粮食赎买潘子豪等降军的家人。

皇后亲自执笔,安皇口述,给儿子回信,先赞他仁义有远见,又道:我秦氏祖先供奉在大靖皇家太庙,朕父子攻打大靖,是为了统一天下,再现英武盛世,而非掠夺。皇儿以怀柔手段对待大靖俘虏,正是明主该有的襟怀和魄力。不必顾忌李菡瑶,江南自有人对付她。也无需担心叛军脱困,死刑犯行刑前,还要让其饱食一顿上路,朱雀王玄武王皆当世英雄,怎可让他们饿着肚子上路!

写完,凌晨放出飞鹰。

辰正,飞鹰到玄武关。

那时,距离双方约定的辰时初,已过了半个时辰,秦鹏和潘子豪等人还在煎熬,不知该不该交易。

原来,昨天下午杜律又去找王壑谈判,说明早先交一半粮食,另一半等潘子豪的家人押来玄武关后,当面交易。

他道:“万一你们收了粮食,回头反悔,我们岂不要吃个哑巴亏?普通将士的亲人就罢了,想来朱雀王和玄武王威名赫赫,就算败了,也不至于无耻到拿他们来出气,但我们潘将军和张家、王家都有仇,王少爷行事又常出人意表,我们不得不防一手。分次交易才公平。”

朱雀王听后冲王壑挑眉,揶揄地笑,仿佛说:说什么“出人意表”,其实骂你没品,行事无耻。

王壑断然拒绝“不行!”

杜律追问:“为何不行?”

王壑冷笑道:“人好不好,一望可知,再不济也能当面诊脉;而粮食只能等吃下肚才能断定有无问题,若留一半等潘子豪家人押来再交付,倘若秦鹏在粮食上动手脚,等我们发现也晚了,只怕要被你们毒死了。”

杜律道:“你们可派人当面检验。”

王壑道:“这么多粮食,如何查验?你别想拖延时间弄鬼。事关将士性命,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杜律反问道:“我们交了粮食,你们出尔反尔呢?”

王壑断然道:“安皇乃背信弃义小人,怎能跟朱雀王和玄武王相提并论。此事没的谈!”

杜律心中愠怒,面上却一点不显,笑着问道:“王少爷说说,安皇如何背信弃义了?”

王壑盯着他,嘲讽道:“既然杜大人不学无术,那在下就来告诉你:当年,英武帝和第一代青龙王——也就是你们安国的太祖皇帝,就在这北疆签订了《吉祥之盟》,言称两国是兄弟,约定和平共处。安皇不遵祖训,擅自入侵大靖,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是什么?!”

杜律笑道:“且不说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就说你们造反,不忠不义,安国就该讨伐!”

王壑道:“我们为何造反?”

杜律道:“在下也奇怪,原本王家、张家都是忠臣,为何变成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呢?难道是因为大靖的先皇薨逝,王亨梁心铭欺负幼主,要篡权夺位?”

他强势反击,要激怒王壑。

王壑盯着他,犀利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大靖君臣相疑,背后有安皇作祟。安皇不遵祖训,手足相残,必、遭、天、谴!——”他抬起修长白皙的右手,指节如玉竹,缓缓合拢,捏成拳,仿佛一把捏住安国般宣告——“大靖灭亡,安国也难存于世,亡国,就在眼前!”

朱雀王神情古怪,不明白这小子哪来的底气嚣张,明明刚算的账,说一天只能吃一顿,晚饭省了。

再疑惑,也得忍着。

他必须支持王壑。

杜律更是气得哆嗦,不是气量不够,而是见对手明明已经陷入绝境,还如此嚣张,那嚣张绝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底气十足的嚣张,强硬得让他受不了,偏偏一时半会儿又不能把他踩死,出了这口气,所以愤怒。

他努力克制手足轻颤,冷笑反问:“哦,但不知你要如何灭了安国?等几十万大军成饿殍后,变成厉鬼来索命?”说罢嘲讽地笑了,气息略平。

王壑幽幽道:“怎会成饿殍呢?遍地都是粮食。”

朱雀王愕然。

杜律也愕然。

他们都想问王壑:遍地的粮食,在哪儿?

王壑不等他们问,便好心解释道:“人饿急了,什么都吃。譬如,人肉!除非安国军民都躲在城内不出来,否则,一切安国人、畜都是我们的食物!”

朱雀王紧紧闭着嘴,借以掩饰自己的心意。此刻,他很怀疑:再任由王壑折腾,会不会把到手的粮食给折腾没了?他要不要插手干预?他不想吃人肉!

杜律更是如见鬼一般盯着王壑,正要开口,就见王壑抢先堵道:“千万别说我们丧失人性。潘子豪烧毁同袍粮草,跟吃人有何区别?安皇不择手段侵犯大靖,跟吃人有什么区别?杜大人一定要说有区别,那也是因为你们君臣都是伪君子,揣着一肚子的男盗女娼,面上却做正气凛然。我们如何能跟这样的伪君子谈信誉?滚!”

第568章 比嚣张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568章比嚣张杜律勃然大怒道:“狂妄的小子!等饿得有气无力时,看你还能这样嚣张……”

王壑自然不会任由他骂,朝旁瞅了一眼,玉麒麟霍非便大步上前,一把拎起杜律,扔了出去。

就听帐外“扑通”一声。

接着又是“哎哟”一声。

朱雀王赵寅眼皮跳了跳。

霍非却没事人一样回到座上,还拍拍手,仿佛手上沾了灰尘似得。——他虽是武将,却有洁癖呢。

赵寅瞅着这一文一武两个年轻人,轻笑道:“看来本王真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王壑忙换上阳光般的笑脸,道:“王爷正当壮年,怎可言老?王爷威名,晚辈幼时常听父亲母亲说……”

赵寅打断他,问“晚上吃什么?”

王壑被问的一怔。

他又不是火头军?

再者,之前不是都说好了,今后一天吃一顿,除非开战,否则晚上没的吃么,怎么还问?

他便赔笑提醒道:“晚上没的吃。”

赵寅道:“哦,那你一副财大气粗不缺粮的模样,哪来的底气?说给本王听听,将来也好借鉴。本王一介武夫,肚里就一根直肠子。当年被你父母给使得团团转,却一直学不来他们的智谋,现在连你也不如了。”

王壑:“……”

王爷这口气,很幽怨啊。

再者,赵寅哪里直肠子了?明明一肚子坏水!当年他父母才是被使得团团转呢,被还是朱雀王世子的赵寅驱使着破了谋反大案,替朱雀王族洗清了冤屈。

肚里腹诽,面上却笑道:“王爷放心,明早他们会如数交粮的。晚辈怎敢拿几十万将士性命当儿戏?”

赵寅怀疑地看着王壑。他肚里的肠子当然不是直的,很有些弯弯绕,因此怀疑王壑这招不可行。

王壑择很有把握地点头。

赵寅只得等着了。

再说杜律,回到玄武关,那手脚还在不住颤抖。

生生给气得!

还羞愧——他白占了有利情势,竟被王壑劈头痛骂而无还嘴之力,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秦鹏,愤怒道:“殿下,既然这小子狂妄找死,就由得他!”

意思是不赎人了。

秦鹏身为皇子,当然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况且他没有跟王壑直面相对,所以并不能对杜律的愤怒感同身受。他想,杜律也太沉不住气了,王壑不过说两句硬气话,虚张声势而已,何至于气成这样?

再说,不赎人能行吗?

瞧瞧潘子豪!

潘子豪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杜律可以跟王壑赌这口气,他不敢赌啊,那是他的父母啊!

秦鹏沉吟了一会,转向潘子豪,问道:“潘将军意下如何?本王既答应赎人,便不会舍不得这批粮食,因替将军的亲人安全着想,才要分批付粮。现在王壑态度强硬,坚持先付粮,将军觉得,我们是否该相信他呢?事关将军亲人,将军只管畅言,本王全力配合将军。”

他把决定权交给潘子豪。

潘子豪心乱如麻。

他不敢相信王壑。

却又不敢跟王壑拼。

怎么办?

他郑重对秦鹏抱拳道:“殿下请容微臣想一想。”

秦鹏宽慰道:“将军慢慢想,粮食本王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将军下定了决心,即刻交易。”

潘子豪感激道:“谢殿下。”

他这一想,就是一晚上。

秦鹏和杜律等人也反复磋商,不得主意。

一夜过去,转眼到了辰初时分,城外毫无动静。

秦鹏和一干属下全部集中在帅府大堂,展开了激烈争论:有说不能相信王壑的,那就是个诡计多端的奸诈之徒;有说耽搁不起的,再耽搁潘将军家人性命堪忧,二十万将士家人也将遭祸患;潘子豪自己也犹豫难决……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依然拿不定主意。

这下,连秦鹏也急了。

正在这时,安皇传信到。

秦鹏看信后大喜,也不问潘子豪意见,更不问其他人意见——问了也是白问,还是让他做主吧,本来就该由他做主的——命杜律即刻出城,去告诉朱雀王和玄武王,说即刻签署协定,交付粮食,一粒米不少。

杜律忙忙地去了。

秦鹏这才严肃对潘子豪道:“事涉将军和众将士亲长,宁可信任对方,而不能大意。”

说罢将安皇传信内容有选择地告诉众人,主要阐明他们入侵大靖,是为了统一天下,而非抢掠,所以,大靖的子民就是安国的子民,他不能置之不理。

众人听后肃然起敬。

潘子豪感动不已。

然后,便静等城外消息。

再说杜律,又一次来到朱雀王大帐,忍气吞声地表明了安国愿意以九十万斗米赎回投降将士的家人,即刻交付粮食,请朱雀王和玄武王出面签署协议。

朱雀王大喜,对王壑钦佩不已,正要答应,就听王壑断喝道:“不必!你来晚了!”

杜律道:“不过晚了半个时辰。”

王壑道:“在下说了:过时不候!”

朱雀王:“……”

玄武王:“……”

死小子!

有必要争这口气吗?

杜律再一次气得眼前发黑——上赶着送粮食给人家,人家还不稀罕,人家愿意挨饿!

王壑讥讽道:“何必惺惺作态!这不正如你们所愿吗?”

杜律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问:“此话怎讲?”

王壑道:“秦鹏根本不愿付这笔赎金,又怕寒了投降将士的心,便想出这招来,故意拖延半个时辰,以激怒我等。倘若两位王爷不受激,现在答应你,秦鹏必定会再兴花样,故意刁难,绝不让我们得到这批粮食;若两位王爷被激怒,拒绝交易,这罪名可就栽到我们头上了,不关秦鹏半点事。秦鹏趁机驱使潘子豪等降军杀敌报仇。啧啧啧,这算计好啊!安皇父子都是一丘之貉,阴险小人!”

霍非霍然起身道:“要战便战!”

方逸生直接骂道:“滚!”

杜律:“……”

气煞我也!

再次被霍非扔了出去。

玄武王和朱雀王面面相觑——真有这么复杂吗?两王真觉得自己老了,脑子不好使了。

朱雀王瞪着王壑,喝道:“说!”

王壑忙赔笑道:“王爷别急,待会他还会来的。”

朱雀王:“……”

第569章 再加价

玄武王诙谐道:“壑哥儿,这又不是推举新皇,群臣再三推举,新皇再三推让,才肯登基,才有脸面。”

朱雀王听了眼神一闪。

王壑道:“姑父说笑了。请容侄儿暂卖个关子,侄儿的用意,等那杜律再来,便可明白了。总之侄儿是为了大局,绝不敢戏弄两位王爷。”

玄武王对朱雀王笑道:“那我们便再等等吧。”

朱雀王问:“若他不来呢?”

王壑道:“王爷便派人去城下叫骂,就说秦鹏毫无诚意赎人,故意拖延激怒两王,欺骗潘子豪等人。”

朱雀王哑然。说真的,他挺憋屈的——代秦鹏感到憋屈。他猜想,此刻秦鹏怕是心情不大好。

玄武王也忍俊不禁。

再说杜律,回去如此这般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秦鹏。

秦鹏瞪大了眼睛,这回他对杜律的怒气感同身受了,明明是潘子豪自己犹豫耽搁了时间,却害他背黑锅,如何能忍?他岂止心情不好,简直恶劣。

潘子豪更是气得倒仰,他万万没想到,王壑竟敢拒绝交易,哪来的底气?还是说有阴谋?

他想的秦鹏也想到了。

秦鹏不敢顺势而为、取消这买卖,那样一来,便坐实了他耍花招欺骗潘子豪等降军的罪名。

王壑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一定在外面等着他。

瞧好了,一个时辰内他还不做出决断,王壑肯定会派人到城下叫骂,说他是小人,欺骗降军。

他真心要送粮,奈何对方不接受啊。如何让王壑不得不继续这买卖,不继续也怪不上他呢?

秦鹏苦思对策。

还真想出来了。

他吩咐潘子豪:“即刻把粮食运出关,要一百万斗。”十斗为一石,合计十万石粮。

又对杜律道:“你再去一趟,就说我们耽搁了半个时辰,愿赔付十万斗米粮。即刻交易!”

杜律:“……”

他不用问也知道秦鹏打的什么主意:若王壑再拒绝,便是对方没有诚意了;况且王壑也不会拒绝,能多得十万斗米,傻子才会拒绝。可是他不愿意呀!

这使臣做的,丧权辱国!

可他不能不去。

潘子豪看着他呢!

二十万降军看着他呢!

大靖万里江山等着他呢!

他便忍辱负重又出城了。

于是,朱雀王玄武王等来了一个不可置信的消息:安国多付十万斗米粮赔偿损失!

半个时辰十万斗。

他们的心都在抖。

两王都明白了秦鹏的无奈和应对。朱雀王生恐王壑以杜律来回奔波又耽搁了半个时辰为由,再提高卖价,那便堕入秦鹏算计了。虽然王壑没这么蠢,但他怕呀,少年血气方刚,爱逞强好胜,若要强过了头,反而不美。因此,他迅速回道:“好!就依你家殿下。来人!”

竟不给王壑插话的机会。

王壑:“……”

他也准备答应的!

买卖终于顺利进行。

秦鹏派潘子豪出面。

朱雀王派霍非出面。

粮食的接收很平常:先打开包袋,看一看色泽和质量,再用一根尖头竹管插入包袋深层,掏出一管粮食来察看,证明表里如一后,便可上称称重了。

至于有毒无毒,检验的方式则很特别:就用那尖头竹管掏出来的米粮煮饭,每一包都掏一管,混在一起,大锅煮饭,等验收完毕,双方军士搭伙吃饭。

吃完无事,才算数。

这个过程并不平静。

秦鹏破费了许多的粮食,还遭受王壑羞辱,自然是要回报的。——他成功收买了二十万靖军的心。他特意命潘子豪率领所有的降军出城交易。这二十万人之前对家人的担忧,统统化为怒火,都冲着故国同袍爆发。

降军怒骂玄武王、王亨和梁心铭乃乱臣贼子,阴谋叛乱,其心可诛;王壑是心狠手辣的狼崽子、阴险小人;又恐吓玄武军“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给卖了。”

霍非也是有备而来。

玄武军争锋相对笑骂:

“哎呦,这才是蠢货呢!”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呸!你眼被屎糊了,看不清王少爷这是在帮你们了却后顾之忧,省得你们遭安国疑心、嫌弃,死于非命?”

“忘记是谁害大靖四分五裂的?”

“一斗米就收买了你们,还真是便宜!”

……

潘子豪和霍非是旧相识,手下军士争锋相对时,他们之间也火花四溅。

潘子豪嘲弄道:“镇远将军也造反了?”

他特地提起“镇远将军”的封号,想激发霍非的愧疚感,因为这是嘉兴帝亲封的封号。

霍非没有愧疚,相反,因潘子豪不择手段烧了故国的粮草并投敌,对他深恶痛绝,冷冷道:“若这么说能让你减轻一些投敌卖国的罪恶感,也无不可。”

潘子豪羞怒道:“在下是要匡扶大靖——安皇也是大靖太祖皇帝的子孙,岂是乱臣贼子可比!”

霍非嘲弄道:“五斗米便收买了你,你的气节真低贱!”

潘子豪印象中,玉麒麟霍非虽是武将,却优雅、矜持,竟不知他嘴这么毒,气得要死。——到底他投降敌国乃不争事实,再粉饰,都难免心虚气短。

羞怒之下,口不择言地反击道:“能让玉麒麟甘心归附,王壑有些手段。也对,他不仅才智过人,还貌比潘安,风华绝代,正投了玉麒麟的龙阳之好。恭喜镇远将军,熬到这么大,终觅得‘良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霍非双目骤冷,盯着潘子豪,毫不掩饰杀机。

潘子豪也凝神戒备,随时准备反击。

霍非眼角余光瞥见将士们忙着称粮、搭锅灶煮饭,意识到眼下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便忍下羞辱,冷笑道:“放心,在下会让你见识在下的龙阳之癖!”

潘子豪看着年轻的将军,一面后悔失言,不该拿这个攻击他,一面暗自发誓:一定要赢了这场战争,赢不了也绝不能落入玉麒麟霍非手中!若落在旁人手中,大不了一死;落入霍非手中,谁知他会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自己,报复今日的羞辱?他一点也不想见识龙阳之癖。

远处的山坡上,朱雀王、玄武王和王壑正隐在树从中,端着望远镜观察玄武关下的交易。

他们处在下风口,双方的军士都是有备而来,骂人的词句都是事先拟好的,并不会乱骂;也不会单个对骂,那样没气势,也不利于传播到军中影响军心;他们都是几十人齐声喝骂,骂声飙上了玄武关,关内听得清清楚楚,关外驻扎的几十万玄武军也听得清清楚楚。

王壑听见昔日的靖军痛骂王亨和梁心铭,异常的沉默,既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满不在乎。

两王对视,都满眼的担忧。

玄武王拍着他肩膀,轻声道:“壑哥儿无需在意,跟他们生气不值得。——这秦鹏倒有些心机。”

王壑依然沉默,端着望远镜盯着远处耸立在山间的玄武关,仿佛凝成了一座石雕。

朱雀王幽幽道:“安皇确有能力,也算英明,把安国治理得欣欣向荣,儿子也教得不错。若先帝还在,大靖尚能跟安国比肩;谁知先帝中途驾崩了。”

玄武王叹道:“许是大靖气数已尽。老臣辅幼主,本就艰难,哪再经得起人挑拨。明明先帝时期的老臣一个不少,却无一人能力挽狂澜,盖因气数尽了,回天无力。”

无力回天?!

王壑听到这句话,终于放下望远镜,转过头来,认真问玄武王:“姑父可有法子进玄武关?”

第570章 李菡瑶,就缺你了

玄武王道:“你要进玄武关?”

王壑点点头,道:“昨日,侄儿说有两条退敌良策,其中买粮已经实现了,另一条是‘以攻为守’。”

朱雀王问:“如何攻?”

张伯远却道:“回去再说。”

于是,三人下山。

等回到营地,在中军大帐坐定后,两王都看向王壑,玄武王道:“壑哥儿你说说,如何以攻为守?”

王壑沉声道:“分三路:首先,派一支精锐突袭乌兰克通。其次,派另一支精兵长途奔袭安国上京。这两支都无需太多人马,但都必须是军中精锐,目的是扰乱敌人后方,围魏救赵。最后,派人潜入玄武关,然后里应外合,全力围剿安国大军。——这一战最关键!”

两王听后并没有眼前一亮的欣喜,而是沉默下来,仿佛在做重大抉择,仔细地、谨慎地考虑。

王壑继续对玄武王道:“玄武关建成已经几百年了,历代玄武王都镇守在玄武关。侄儿不信,他们就没想到留条后路——譬如挖条地道,以防万一?”

朱雀王闻言也盯着玄武王。

玄武王点头道:“确实有地道。”

王壑忙问:“通向哪里?”

玄武王道:“出口就在咱们刚才去的山坡下,入口在关内的老玄武王府书房内。当初建这地道,原是预备万一玄武关被敌人围困,可派人从地道逃出去,去搬救兵。既是为了不时之需,设计便很谨慎,唯恐自己没用上,反被敌人给利用了,作为进攻玄武关的途经。”

王壑点头道:“这应该的。”

玄武王继续道:“因通道狭窄,大军想通过不可能,且容易被发现;派人运炸药进去轰炸,也只能炸塌书房那一处,无法威胁到整个玄武关,难以形成致命打击;派高手去暗杀敌军将领也不行,书房许多机关……”

他仔细解说这地道的利弊。

王壑听明白了:那就是个进出的通道,建造时就防备被敌人利用,但也限制了自己人。——玄武关的所有城墙、房屋,都用巨石砌成,易守难攻。

玄武王道:“虽是这样,还是可利用的。——本王已挑选了精锐将士,准备潜入关内……”

王壑打断他道:“我去!”

玄武王一愣,“你去?你并非武将,此去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姑姑交代?若谨言在此,去还行。”

王壑坚持道:“谁去都无用,只有侄儿去!侄儿此去并非为了暗杀,亦不为了埋炸药,而是为了查探消息。侄儿精通机关术数,定能化险为夷!”

玄武王问:“查探什么?”

王壑道:“父亲去安国前,亲自画了图纸,让忠义公对玄武关进行扩建,父亲绝不会无的放矢,其中玄机,须得侄儿亲自去查探,方能探明白。”

两王神情都慎重起来。

静默半响,玄武王仿佛下定重大决心般,点头道:“就依你。”又向朱雀王道:“就由朱雀王安排此事。本王要亲自率一支精锐,长途奔袭安国上京!”

朱雀王和王壑同时怔住。

王壑问:“姑父亲自去?”

玄武王点头道:“是!本王早有此意,已调兵遣将,安排妥了,眼下不过是稍做更改。”

原准备派手下将领去的。

现在,他要亲自出马!

朱雀王默默地看着他,仿佛问:你是要证明自己一片丹心,并无野心想做皇帝吗?

玄武王冲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安皇如此猖獗,以前你我有废帝压制,碍于君臣纲常,无法施展抱负,眼下若再不作为,岂不堕了朱雀玄武的名头?哼!当年他就是我们手下败将,今次要让他有来无回!”

朱雀王冷哼一声,道:“你只管杀去他老巢,这里有本王。你做了安排,本王也没闲着。”

玄武王笑道:“就知道朱雀王有奇招。贤弟精通兵法韬略,岂能束手无策,任他们围困!”

又对王壑道:“本王在北疆多年,也不算无所事事,也在安国内部安插了一些人。因安皇谨慎精明,怕他们暴露,这些年都未敢轻举妄动,以免害他们白白丢了性命。眼下是时候了!本王亲自去,才能事半功倍。”

王壑没有阻止,因为他明白玄武王说的对。若他没猜错,朱雀王也要亲自出马,突袭乌兰克通。

这才是奇兵呢!

安皇以为困住了他们,谁知玄武王去了安国京城,朱雀王去了乌兰克通,两王同时出手,围魏救赵。

玄武关,就交给他了!

让张谨言拖住秦鹏。

霍非么……

派去接应李菡瑶的粮草。

李菡瑶,这场大战若少了你,怎会精彩?希望你料敌先机,早把粮食运来了,方不负江南第一才女之名。

正想着,方逸生来请朱雀王和玄武王,说粮食验收完毕,请他们去跟秦鹏签署协议,当着两国将士的面承诺,不得再为难大靖投降将士的家人。

朱雀王和玄武王便出去了。

少时,远处传来一片欢呼声,逐渐扩散至整个军营,且欢呼的高峰由远及近,朝大帐袭来。

朱雀王等人回来了,进帐后,霍非在王壑旁边椅子上坐下,一边对他道:“潘子豪花了十斗米买爹娘,那脸臭的,跟亲爹死了似得!”

王壑明白霍非定是猜出了他听见降军辱骂父母,才故意损潘子豪,以安慰他,不禁心里暖暖的。因笑问:“他没骂将军不忠不义,跟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霍非冷哼了一声,道:“再不忠不义也比他强,至少本将军没丧心病狂烧了同袍的粮草。”

王壑挑眉,觉得他神情不对。照理说,他该不屑一顾才是。他不知道,霍非真不自在。潘子豪骂霍非不忠不义,霍非没生气;骂霍非有龙阳之癖,跟王壑不清不楚,他才生气。偏这话又不好提的,因为他跟王壑确实很投契,这一路来北疆,两人已成了莫逆之交,落在旁人眼里,便有些暧昧了,谁让他这么大了还未成亲呢。

霍非在心中凌迟潘子豪。

忽听王壑轻声问:“粮食可存好了?”

霍非忙微微点头。

王壑又看向方逸生。

方逸生也冲他轻轻点头。

原来,两位王爷和王壑都不相信秦鹏如此仁义,能为了降军放弃大好的局势,怀疑这批粮食有猫腻。——安皇夫妻身边有位医道高手,叫孙绝,最擅用毒。经商议后,让方逸生把这批粮食单独存放,等梁朝云来验过后才敢食用,若被动了手脚,以梁朝云的医术应该能解。

虽还不能吃,好歹有个指望不是。

大家心情都十分好。

玄武王道:“晚上犒劳将士们。”

朱雀王也点头,没反对。

因为这是送别宴!

今晚一别,他和玄武王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日。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但他们都义无反顾!

第571章 就住梁心铭的屋子

晚上,营地一片欢腾。

将士们总算吃了顿饱饭。

朱雀王和玄武王在营帐间巡视,敬众将士酒,激励士气,此举赢得将士们疯狂欢呼。

欢呼的声浪传入玄武关。

潘子豪等听了都沉默。

秦鹏微笑道:“且让他们吃顿饱饭,死刑犯临刑前还要给顿饱饭吃呢,何况朱雀王和玄武王。”

众人顿时大笑,气氛才好了。

城外,玄武王在一片欢腾声中,乔装成斥候军,悄没声离开了营地。为了不惊动安国探子,他没调动麾下任何人马,而是往回京路上去迎接张谨言,从谨言麾下的玄武军中挑选了一千精锐。再绕道西部,进入安国,一路以战养战,从安国境内就地取粮,直接杀向安国上京。

第二天,王壑和朱雀王商议后,派霍非带人往东去金州、云州筹集粮草,实则接应李菡瑶。

他对霍非道:“此战,粮草是关键。我们虽不能指望李姑娘,但也不可不提前筹谋。我猜想:李姑娘若有计划,定会通过云州慕容家行事。将军可派人去慕容家,告诉我军粮草被烧之事。李姑娘那边若得此消息,必定会尽全力赶来。小弟估摸着,李姑娘不会轻离江南,十有**会派观棋来。将军见过观棋姑娘,去接应再合适不过了。”

霍非没有二话,只道:“你放心!”

遂率两万精兵出发。

第三天,安国皇后赶到玄武关,安皇暂时留守乌兰克通,防备叛军偷袭后方。

安皇后一到,便向秦鹏传达安皇旨意:

其一,派人去云州拦截李菡瑶。

其二,立即向叛军发动进攻。

她冷笑道:“死了一个梁心铭,又出了一个李菡瑶!竟不自量力,要争霸天下。她想支援北疆战事,把江南的粮食运来北疆,岂是容易的?本宫估摸着,她无非指望慕容家族帮忙。皇儿即刻派人去云州杀了慕容家人!”

秦鹏忙问:“母后不是说,江南自有人对付李菡瑶吗?”

安皇后道:“本宫要万无一失!”

她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秦鹏恍然醒悟:母后当年在大靖,将梁心铭困在太极洞内的太极阵下,以为她死定了,谁知几个月后,梁心铭却出现在京城。父皇说,从那件事后,母后心思越发缜密,凡事都要考虑周详,力求万无一失。

他忙道:“儿臣遵旨。”又请教道:“父皇为何要下旨立即进攻?叛军才得了十万石粮食,眼下士气正盛,为何不等他们粮食快耗尽了再出击呢?”

皇后肃然道:“我儿谨记:狮子搏兔,尚且要尽全力,何况你面对的并非兔子,而是朱雀和玄武!这两人绝非庸碌无能之辈。张伯远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心机最深沉,手段毒辣,最无情;赵寅十几岁便驰名疆场,其武功和兵法韬略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乃你父皇劲敌。

“这二人,再加上梁心铭那奸诈的儿子,不定要掀出什么风浪来。我与你父皇推测: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只怕已经出手了。我们要抢占先机,趁着他们新得了一批粮食,正高兴时,突然进攻,一直要打到他们粮草耗尽,将他们逼入绝境,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秦鹏恍然,开心地笑了。

安皇后问:“皇儿是否也正准备出击?”

秦鹏愕然道:“母后如何知道的?”

安皇后收敛了凌厉之色,用慈爱的眼光瞅着儿子,似笑非笑道:“刚才说到李菡瑶,你一脸不解;对第二道旨意却毫不意外,显然早有准备。”

秦鹏喜悦道:“什么都瞒不过母后。”

安皇后问:“那你为何不等他们粮食耗尽了再出击?”

秦鹏侃侃而谈:“王壑给儿臣出了个难题:儿臣若不出粮赎降军的家人,是不仁;若赎了,则是不智。儿臣只好在不仁和不智之间,寻求解决之道。”

安皇后笑眯眯问:“皇儿是如何解决的?”

秦鹏自信道:“赎!十万石,给他们又如何?只怕他们吃了也难克化。儿臣要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悍然出手,一直打到他们粮草耗尽,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母子竟心有灵犀。

安皇后看着儿子,满眼自豪,“皇儿历练的越发出息了,有第一代青龙王和英武帝的气魄。”

秦鹏十分喜悦。

忽想起一事,又道:“还有一事:昨日,儿臣接到密信,说大靖已经研制出不用马拉自己会跑的车,跑得极快,已被王壑张谨言带来了玄武关。我们的斥候竟没探查到。根据密信提供的日期,儿臣算起来,那王壑在路上只行了十几天的工夫。这还了得!儿臣觉得,战事不宜再拖,一定要在他们大规模使用此车前击败他们。”

再晚,对方粮草便能接上了。

安皇后听完,也严肃起来。

不过,她并未慌张,安慰儿子道:“皇儿放心,这次,任他们有什么车、什么炮,也是回天无力。”

秦鹏惊喜问:“母后的意思?”

安皇后道:“到时你便知。”

秦鹏道:“儿臣明白。”

他清楚母亲的性子,说王壑回天无力,肯定有依仗,至于是什么,该告诉他的时候,自会告诉。

他对此战更信心百倍了。

母子议定后,秦鹏笑道:“母后的住处,儿臣已叫人安排好,儿臣断定母后会喜欢。——就在新建的北城帅府第二进主院。听说那是专给主将家眷住的,建成以来,梁心铭是第一个住的人。自她住过后,忠义公便将那一进院子空置,不许闲人住,连他自己也不住那。”

安皇后果然目光大亮,道:“皇儿有心了。本宫就住那里!说不定,晚上梁心铭的幽魂归来,还能跟本宫叙叙旧、聊聊天呢。——真有些想她呀!”

她目中呈现缅怀之色。

秦鹏:“……”

他再次肯定母后乃奇女子。

接下来,秦鹏调兵遣将。

潘子豪主动请缨去云州。

他道:“云州乃我潘家地头,潘家与慕容家又是世交,微臣去比旁人更熟悉地形和人情。”

秦鹏道:“准!”

潘子豪便带一百精锐出发。他此时已经叛国,带多了人容易引人注目,须得悄悄行动。

二月初五上午巳正时分,秦鹏在玄武关城头,命将士朝城外玄武军的军营轰出了三炮。

当然没命中,玄武王和朱雀王不会蠢得把营寨驻扎在安国的大炮射程之内。

这只是进攻的讯号。

第572章 赵妹妹来了

紧接着,安国大将祝通率十万大军涌出玄武关,一架架沉重的火炮被推出城门,排在阵列前沿,黑洞洞的炮口对着玄武军的军营,全力开火。

对面,早已蓄势待发的朱雀王听见炮声,迅速集结大军迎战,同样推出火炮。

这场战斗毫无新意可言,就是硬碰硬,更准确来说,是秦鹏蓄意消耗玄武军的武器弹药。

玄武军从北疆赶来,只带了几门火炮,其他的都是霹雳弹等轻便的武器,现在他们使用的火炮,大多是方逸生当日推出城攻打潘子豪的。

安国入侵大靖,粮草军备运输同样艰难,但因潘子豪投敌卖国,致使玄武关落入安国之手,不仅占据了地利,关内的粮草军备也尽皆落入敌手。

所以,秦鹏不怕耗。

秦鹏吩咐祝通全力开火。

“我看他能支撑多久!”

朱雀王似乎并不着急,并不拔营起寨、后撤大军,躲避炮火,也毫不吝啬火炮,全力轰炸。

这是强对强!

双方一连恶战了三天,玄武军被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却支撑下来了,未后退半步。

第三天傍晚,张谨言赶到。

王壑得知消息,往辕门外去迎接。远远的就见一杆栗黑色的玄武大旗从官道那头朝这边飘来,旗杆下一支数百人的铁骑疾奔,再往后是一百多辆机动车。

王壑微笑起来。

忽然他笑容一僵,在队伍中发现一位不速之客:一身大红紧身劲装,胸腹间扣着小巧精致的银色铠甲,外面罩着深红缎面红狐里的大毛斗篷,骑一匹汗血宝马,策马疾驰在骑兵队伍的最前方,比张谨言的大黑马跑得还快,仿若一只红狐疾奔在山野,娇俏灵动,迅捷灵敏,看得营地内的玄武军呆了眼,到近前一带马缰停下,笑灿灿地看着王壑。

“壑哥哥!我来了!”

这是赵宁儿,赵朝宗的妹妹。

小丫头今年才十五岁。

王壑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宁儿晃着头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一面跳下马。

王壑无奈道:“妹妹别撒谎了。”

张谨言也赶上来,下了马,忍笑道:“宁妹妹,你那点小心思在表哥面前还是收起来吧。你能瞒了他?”一面告诉王壑“宁妹妹是偷偷从家跑出来的。”又跟方逸生打招呼,方逸生又为他引见其他将领。

王壑则瞅着赵宁儿头疼。

赵宁儿便收了笑,肃着一张小脸道:“国难当头,李菡瑶一介商女都知道匡扶天下,我乃将门虎女,怎能躲在家中?边关告急,我是来抗敌的!”

众将领听了轰然叫好:

“有志气!”

“不愧是忠勇大将军之女!”

“有梁大人的风采!”

“巾帼不让须眉!”

王壑:“……”

他竟一句话也驳不了。

可是他知道,这不过是小丫头的借口罢了。去年秋他和谨言去西疆时,小丫头就要撵着他们一块上京的,被赵子仪给拦住了,为此还哭闹了一场。这次到底还是撵来了。

来都来了,王壑也不能赶她回去,何况也没理由赶她回去。正如她说的:李菡瑶都敢争霸天下,她乃将门虎女,如何不能来抗敌?她跟李菡瑶一般大,最重要的是她学得一身武功,而李菡瑶却不懂武功。难道要说她比不上李菡瑶头脑有智慧,快回家躲着?小丫头心高气傲,这么说的话,她越发不肯走了,要证明自己不输给李菡瑶。

王壑暗想,得好好跟她说,别说的不好,跟得罪郑妹妹似得,又得罪了赵妹妹。郑妹妹恼他,立誓要造出炸弹来炸他;赵妹妹若是恼他,那飞镖他可躲不过,况且这丫头枪法很准,能听声辨位,闭着眼都能命中目标的。

他便道:“妹妹能来当然好,就是不该瞒着赵伯父和赵伯母,他们该着急担心妹妹了。”

赵宁儿道:“我留了信的。”

梁朝云也下了车,走来道:“我见了她,急忙又派人回去给赵伯伯送信,叫他们放心。”

赵宁儿面现得意之色,斜睨着王壑,仿佛说“别想赶我回去,梁姐姐都准我来呢。”

王壑道:“好!妹妹既来了这,又说要抗敌,便要遵从军中规矩,不可任性。”他先拿话套住这丫头再说。

赵宁儿见他不赶自己走,喜形于色地保证道:“我一定听壑哥哥安排。壑哥哥,你看我又长高了呢,快跟你一样高了。”说着跟王壑并肩站立,比个子。

王壑道:“妹妹长大了嘛。”

他隐隐觉得自己摊上麻烦了。

虽然赵宁儿武功不错,但他可不敢像派遣军中将领一样,派她上阵杀敌。万一她有个闪失,如何向忠勇大将军交代?赵子仪对儿子严厉之极,对女儿却十分宠爱。据他自己说,这都是当年宠梁朝云落下的“毛病”——梁朝云是赵子仪的弟子,从小便跟赵子仪学武功。

王壑正担心,忽瞥见一旁张谨言憨笑着,一副置身事外模样,认真问:“表弟笑什么?”

张谨言笑容一僵。

他笑怎么了?

王壑对赵宁儿道:“听朱雀王说,要磨练谨言表弟,让他来指挥战事。你需听他调遣。”

赵宁儿瞅了张谨言一眼,怀疑道:“他能行吗?”

张谨言受伤地看着赵宁儿,赵宁儿早转向王壑,道:“壑哥哥,我要给你当护卫,保护你。”

王壑奇道:“为何要保护我?”

赵宁儿道:“我爹以前就保护梁大人。爹说,梁大人乃治世能臣,保护好她跟在疆场杀敌同样重要。梁大人和王相出事,爹很自责,后悔他没在身边。壑哥哥也有济世安邦之才,一定不能有事,所以我要保护你。”

提起父母,王壑心情一黯,又见赵宁儿一派天真烂漫,郑重说要保护自己,心中暖暖的,不想她看到自己难过,便微笑道:“多谢妹妹。在军营里不会有危险的。哥哥才担心你呢。外面都是敌人,妹妹别淘气乱跑。”

赵宁儿忙道:“我不乱跑。”

她不会给壑哥哥添麻烦的。

说笑间,众人去拜见朱雀王。

霍非率领的西大营十万兵马没跟来。来了吃什么?王壑思忖再三,将他们留在了凌云关。

这消息很快被秦鹏得知。

当天下午,朱雀王如约将潘子豪的家人送到玄武关下。秦鹏问明潘子豪的父母没有受到虐待,经大夫诊治也未中毒,很满意,于是双方约定休战半天。

第573章 巨额财富又捐了一次

秦鹏敏锐察觉一个讯息:玄武军粮草果然接济不上来,否则霍非的人马不会停留在凌云关。

他振奋不已,要趁火打劫。

再拖延下去,等对方筹得粮草再用机车运来,他便错失了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成败在此一举!

他连夜调兵遣将,布置大战。

城外,玄武军的营地也气氛紧张。

朱雀王借口磨砺年轻人,当众将指挥权交给玄武王世子张谨言,说他和玄武王都将隐在幕后掌控全局;暗地里,他却率一千精锐潜入山中,突袭乌兰克通。

真相只有王壑几人知道。

临行前,他威严地、坚定地对所有将领道:“此战必胜!谁击败安国,我等便奉谁为明主!”

众人轰然应“是!”

一个个都激动万分。

到底谁能击败安国呢?

是朱雀王?

还是玄武王?

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彻底激发了他们心底的斗志和期望,期望战争结束后,明主诞生。

朱雀王又严厉道:“尔等须听从张世子调遣。明主乃天命所归,非人力可强,若有人敢弄鬼,影响大局,本王绝不饶他,便是本王的心腹也不行!”

众人凛然道:“是!”

朱雀王环视一圈,转身就走。

众人只当他去歇息,都不以为意,都起身恭送;等他进入帐幔后,便又坐下了。

谨言便开始调兵遣将。

王壑却借口离开了。

他要送朱雀王。

夜色下,朱雀王看着王壑,认真道:“只要你能想法子筹到粮草,撑过半月,本王定能扭转乾坤!”

王壑:“……”

朱雀王不知道,玄武王临行前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不过日子更长,要他撑过一月。

他折中算,就算二十天。

五十万人,二十天的粮草!

他上哪弄去?

他却笑吟吟点头道:“好!王爷放心去,晚辈会派人接应王爷,到时替王爷庆功。”

朱雀王微笑,拉起他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道:“若本王回不来,把这个交给赵朝宗。”

王壑握紧感受了一下,小小的,凉润润的,似乎是个玉佩。想到一个可能,急忙道:“王爷不可作此不祥打算。王爷定能凯旋而归,到时候亲自把这东西送给赵兄弟,他岂不喜欢?”说罢,坚决推了回去。

赵寅无奈,转手交给赵晞。

赵晞只说了一句“义父当心。”

赵寅道:“照顾你义母。”

赵晞:“……”

这话真不祥了。

王壑眼看着儿时起就伫立在心中的战神朱雀王毫不犹豫地隐入夜色中,暗自立誓:

他定要撑过半月!

他还要撑过二十天!

他要撑一辈子!

他决然转身,朝中军大帐走去。

中军帐内,只剩下王壑、张谨言、方逸生三个年轻人主持大局,然士气却空前高涨。

众将领热切地看着他们。

这可是发动皇城兵变、颠覆大靖王朝的玄武王世子和王相的儿子,年轻有为、朝气蓬勃!

这并非说,他们觉得朱雀王和玄武王比不上张世子和王壑,只是两王积威深重,令行禁止,他们不敢有丝毫放肆;而面对张谨言和王壑,他们仿佛挣脱了一切束缚,回到了热血少年时,只剩下狂热和义无反顾。

连几个老将都轻松地笑着。

王壑笑问:“大家知道张世子带来了什么?”

那些车上的货物还未卸呢。

众人齐声道:“粮食!”

说完,相视大笑。

王壑摇头道:“不是粮食。”

方逸生问:“那是什么?”

王壑道:“火炮!”

原来,这一百二十辆车,只有四十辆装的粮食,其他都是武器装备,从马车上转移过来的。

短短几天,上哪又弄的粮食?

这四十车粮食,有二十车是简繁紧急筹措的,正好白虎王又赶制了二十辆机动车,便装上送来了,虽然少,聊胜于无;另二十车,是凌云关的守将俞练筹集的。

俞练也没处筹集,他是从凌云关的将士们口中挤出来的。他对众将士道:“西北将士们饿着肚子还要打仗,咱们不用出力,饿两顿还怕?”众将士被激,表示以后每天只吃一顿,把粮食省下来送去西北。

王壑将此事如实告诉大家。

众将领听后,一齐呆滞。

王壑笑问:“你们相不相信小子?”他尊这些将领比自己年长,便自称小子,以示谦逊。

众人轰然抢答:“相信!”

朱雀王的族弟赵宇只比王壑大了九岁,笑哈哈道:“壑哥儿,赵叔知道你能,你还在梁大人肚子里的时候赵叔便知道了。断粮什么的,赵叔从未担心过。哪天天上掉下粮食来,赵叔也不会奇怪的。”

众人大笑,纷纷附和。

王壑买粮给了他们无穷信心。

王壑笑道:“诸位相信小子,小子也绝不会让诸位失望的。那诸位信张世子吗?”

众人再轰然应“相信!”

这次更整齐了。

穿着玄武战袍的张谨言,年轻、英武,天生的将帅气质,像磁石般吸引着军中将士的目光。大家又想到深沉不露的玄武王张伯远,这几天都没露面,是否在谋定而后动?若是玄武王做了皇帝,那张谨言就是太子了。

朱雀王做皇帝也不错……

大家感受到久违的期待。

以前,在边疆就像煎熬。

现在,像有希望在召唤。

心情不同,精神便不同。

精神焕发,气势便高涨。

气势高涨,势不可挡!

王壑仿佛感受到众人心思般,站了起来,昂然坚定道:“此战必胜!区别无非生死。”

众人道:“我等不怕死!”

王壑一笑,大声宣告:“若能生还,必定升官;若不幸战死,也能为子孙争得荣耀和财富。离京前,忠义公世子承诺:将方家历年收藏的财富都贡献出来,支持北疆战事,安定天下!所以,你们不用担心银子。”

这等于犒赏三军了。

众人顿时双目放光。

方逸生愤怒道:“近百年来,常有小人诬陷方家勾结玄武王谋反,说方家为玄武王族提供军饷;眼下真反了,方家若不拿出银子来,岂不枉担了虚名!”

众人都沉默了。

这会儿,他们能体会方逸生的心情,无非是君王忌惮功臣,还有朝中势力互相倾轧。

方逸生满目凛然、对众发誓:“诸位放心,昏君虽抄了方家,但那不过是方家明面的财富。方家祖上规定:方家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故而,我方家每年都会将一部分财富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被昏君抄去的家财,不论落入何人之手,我方逸生在此发誓:上天入地,都要追回来,给你们奖赏,并安置身后事!”

“我们放心!”

众军汉心情激荡。

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574章 姐姐

王壑和张谨言对视——万事齐备!若说还有欠缺,那就是缺一批粮草。这个,只能尽人事了。

安排已定,王壑又去找大姐。

女子单独设一营区。

在一间大帐内,长条案上摆满了医用器皿,草药堆了半帐篷;帘幕隔出前后帐,后帐内,梁朝云正带着茯苓等几个弟子在灯下忙碌,地上躺着好几只鸡。

这时王壑进来叫“大姐。”

梁朝云转身见是他,忙问:“可吃了?”问罢不等他回答,便吩咐茯苓端吃的来。

茯苓忙走向一旁。

王壑目光追随过去,只见地上有个小火炉,上面正温着一砂锅,等茯苓揭开盖子,一股不知名的香气便散发出来,茯苓盛了一碗,又拿了两张煎饼来。

“这是什么汤?”

王壑好奇地问。

“驴骨头炖的。”

梁朝云回道。

军中用骡、驴、马甚至牛来运载物资,偶有牲畜死伤,便杀了充当军粮,绝不会浪费。下午,梁朝云见有军士宰杀伤驴,便要了一根大骨来炖汤。

王壑喝着美味的驴骨头汤,心中无比庆幸,有个善厨艺还精通医理又宠爱弟弟的姐姐,能在艰苦的环境中变出美味的食物,让他享受独特照顾。

军中缺粮,这驴肉便是玄武王也不会独占,只能跟众将士同甘共苦。同甘共苦的方式,无非是大锅炖肉,大伙儿各分一块来吃。而梁朝云不过讨了一根骨头,便炖出媲美皇宫御膳房的美味汤,别人羡慕不来的。

王壑吃着饼问:“可成了?”

梁朝云点头道:“成了。”说着扫一眼地上那几只鸡,刚才还无声无息像死鸡,这会子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脚上绑着绳子,想跑也跑不掉。

王壑心一宽,这才专注喝汤。

梁朝云在旁看着弟弟,想要叮嘱些什么,又无可叮嘱,打仗她不懂,她只要全心帮弟弟即可。

********

次日,战场情势骤变。

辰时,安军刚在玄武关下摆开阵势,后军还在不断从城门涌出,张谨言便下令前锋出击:队伍前方,十辆装载着新式火炮的机动车呼啸着冲向敌军阵营。

安军急忙开炮拦截。

无奈机动车行驶速度极快,火炮难以对准,只得乱轰一气,很难打中。而机动车转眼冲到近前,车上火炮全开,密集轰炸,安军大乱、死伤无数。

城头的安军也急忙开炮。

秦鹏今天也使出了杀手锏,全部换上了刚运来的安国最新式火炮,比原来的旧炮轻便许多。

玄武军也死伤无数。

这一战,两败俱伤!

然双方都没了退路,这时候,谁退谁输。几十万人的大战役,一旦败退,便是“兵败如山倒”,那后果谁也承受不起,只能疯狂地往里填人命。

秦鹏站在玄武关的城头上指挥,只见城外硝烟弥漫,用望远镜也看不清远处的玄武军营地。

“朱雀玄武果然厉害。”他自言自语道。

“再厉害也抵不过饥饿。”身后有人接话。

秦鹏急忙回头,抢步上前道:“母后怎来了?”

安皇后的凤驾降临玄武关城头,令士气大盛。安皇后对儿子道:“若是叛军粮草充足,这一战胜负难料;然眼下他们缺粮,绝撑不长,必败无疑!”

玄武军能撑多久呢?

中军大帐内,张谨言毫无后力不继的隐忧,正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少年锐气冲天。

双方都杀红了眼。

人命,在这里不如草芥。

这一战,又是几天几夜。

玄武军没有后退半步。

秦鹏笑道:“好!本王估计,他们的武器也快耗尽了,粮草也快吃完了吧?只怕克化不了。”

这天午后,他收到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东南。十几万。”不由轻笑,当即布置下去。

当晚,他派人夜袭玄武军营地。

在炮火的掩护下,几万安军绕到玄武营地东南方,不惜代价猛攻,终攻破了玄武军的防线。

顿时,就像江堤决口。

安军如潮水般杀入营地。

原来,秦鹏在赎买大靖降军家人的那批米粮上动了手脚,当然不是下毒,下毒的话当场就能验出来;再者,他要收买人心,若是公然毒杀叛军,潘子豪的父母性命难保,那他之前的工夫就都白费了。——他要名利双收!

他派人在米粮上喷了一种烟雾,这原也是为了对付玄武军的,不过换种方式而已。

这烟雾被人吸入后,当时不觉怎样,之后几天都提不起精神,若是普通人也没什么,捱过几天就没事了;搁在将士们身上,等于丧失了战斗力。

事后,若是叛军揭发此事,秦鹏绝不会承认,只说他们饿得没了力气,谁能辨别真假?因为缺粮,玄武军每天可是只吃一顿,身上没力气不是很正常?

就这样,混过了粮食验收。

秦鹏得知消息,那批粮食被单独存放着,并未煮给玄武军吃。他便明白王壑疑心未除,恐怕还要仔细查验。不过他不怕查验,横竖那粮也吃不死人。再者,那药效虽然平常,却很难验出来。孙绝说,大靖除了神医“阎王愁”,谁也别想验出来,而老阎王已经去世十年了。就算有能人验出来,一时半会儿的也制不出解药。

等张谨言一行人来后,如约将潘子豪的家人送进玄武关;次日,那批粮食就被煮吃了。

然后内应便传信过来,说玄武军十几万将士倒下。大批将士精神不振,王壑和张谨言也发觉不对,急招大夫诊治,又怕被安军发现端倪,将这些人安排在营地的后方(东南方),这里不用正面与安军交锋。

秦鹏怎肯放过这机会!

这晚,他派一支队伍夜袭玄武军营地正面,却将大军尾随在后,猛攻玄武军营地东南方。

玄武军营地建有瞭望塔,昼夜都有人用望远镜观察四方,很难偷袭。安军一出动,玄武军立即察觉,忙派军迎战。秦鹏见吸引了玄武军,便借着夜色和战火的掩护,于混乱中集中主力,强攻其薄弱的东南方。

他果然成功了。

然而,当安军潮水般冲进玄武军营地,原本浑身无力的玄武军忽然精神抖擞翻身而起,反包围安军,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如割韭菜一般收割安军的性命。

霎时间,战局呈现惊天逆转。

原来,这都是王壑的计谋。

这一手叫“诱敌深入”!

造反,行的就是大逆不道之举。王壑清楚,肯定会有无数的大靖“忠臣义士”想剿灭他们这些反贼,若不然,潘子豪投靠安国,怎会有那么多人追随呢。几十万的军营,说没有几个奸细和内应,他是绝不信的。

所以,他要利用这些奸细。

梁朝云乃“阎王愁”的亲传弟子,医术早已得了老阎王的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因她是女子,且王亨、梁心铭夫妇近年来树大招风,招君王忌惮,她身为梁心铭义女,不得不低调,所以才名声不显。

她研制出解药,只要中招的将士们喝了药汤,便能解除疲软的状态,但王壑秘而不宣,故意让军中将士私下议论身上无力等症状,借奸细之口将消息泄露给秦鹏。

秦鹏果然上当。

这一夜,是二月半。

天上好大圆月。

这一战,安军足足死伤近十万人,直杀得月光惨淡,鲜血在月色下呈现诡异的黑。

秦鹏得知上当,饶是冷静自持,也不禁心中滴血,咬牙道:“很好!这样的对手才有趣!”

他没有发怒失态,而是决定找回场子,否则对士气不利。不等天明,便命人推出几十门火炮,全力轰炸玄武军营,直炸得玄武军营前半部分成了一片废墟,残肢断臂不时飞上天空。——因为玄武军没有炮弹了,只能派精锐冒死冲进安军阵地,攻击安国炮手,用霹雳弹炸对方火炮。

双方进行了殊死拼搏。

城头,秦鹏喃喃道:“疯了!”

他想不通玄武军为何能如此坚持,明明都吃不饱了,哪来的力气拼命?

最终,安军的炮弹也拼尽了。

战局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秦鹏道:“是时候了。”

王壑也道:“是时候了。”

第575章 李菡瑶的王霸规划

接下来的战斗,火炮炸药不再是主攻,双方又回到了用长枪大刀砍杀的时代。

秦鹏每天都会派几千或者万人出城,轮换着从不同的方向进攻玄武军,每次都摆出决战的态势,逼得张谨言不得不全力应对;若是应对稍松懈一点儿,安军便倾巢而出,杀奔过来,等玄武军全力反击时,他们又退了。

玄武军每天都绷紧心神。

“看他们能支持多久!”

秦鹏不慌不忙对麾下将领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粮草匮乏的情形下,玄武军很难持久,等到他们崩溃的那一天,才是真正决战的时候;待剿灭了玄武军,他便挥军南下,收复故土!

玄武军饿着肚子苦苦支撑。

这夜,王壑行动了。

他要通过地道进玄武关。

为何之前不去呢?

因为他不敢轻易离开。

朱雀王和玄武王已离开营地,且需要遮掩,他若再走,恐怕张谨言和方逸生支应不过来。

现在,王壑却认为时机到了:其一,秦鹏一心都盯在城外的战事上,他此时潜入玄武关,风险最低;其二,玄武军营地有些乱,容易混淆视听,掩藏他的去向。

他便当机立断:进关!

他除了带着老仆和一队百人精锐,背着霹雳弹等火器,梁朝云和赵晞也非跟他去。

梁朝云看着王壑,道:“爹爹走时交代我要照顾弟弟。我们姐弟三个要互相照应。”

赵晞也道:“我要去找恩师。”

梁心铭只有这个儿子最出息,她们一个是义女,一个是弟子,怎会让他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呢?她们都坚定不移地看着王壑,誓与他共进退。

王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就在她们以为他会以想不到的理由拒绝时,却听见他说“走!”

为何这么容易说通呢?

梁朝云竟有些不相信。

王壑微笑道:“走啊。”

他知道,想劝大姐回头很难,那就一块去。在这紧要关头,他没有妄自尊大,他此行只许胜不许败,大姐身兼医术和毒术,还会武功;扣儿姐姐更是武功高强,都会成为他的助力,而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然赵宁儿也赶来了。

赵宁儿除了睡觉,几乎都跟在王壑身边,亦步亦趋,忠实地充当“护卫”。王壑趁夜离开,便是想甩掉她。谁知赵宁儿心心念念挂着他,一想到眼下兵荒马乱,便睡不安稳了,连夜来找他,正撞见他要离开。

赵宁儿坚决要跟去。

这次王壑没有妥协,而是严厉拒绝,对她道:“你若真想替哥哥分忧,就留下来跟张世子一起御敌,等我的信号,再里应外合,否则,我们必败!”

赵宁儿急道:“可是……”

梁朝云劝道:“妹妹,有我跟扣儿姐姐,还有这些精锐,足够保护他了。人太多了容易泄露了行踪。妹妹还是留在外边,等着接应我们吧。”

王壑对谨言道:“看好她!”

然后决然离去。

赵宁儿流泪了,却没撵去,因为她很有眼色,知道这次若违背了壑哥哥的意思,壑哥哥必定会很生气;再说壑哥哥说的对,留在外面接应同样重要。

看着王壑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下,张谨言对赵宁儿道:“回去!”他的眼神也十分决绝。

就剩下他们了。

将士们还指望他呢。

一定要将安**队阻挡在这里,等到他父王奇袭安国京城得手,等到朱雀王突袭乌兰克通得手,等到王壑潜入玄武关得手,就是他们翻身之时。

接下来的日子是关键,也是锤炼。

血与火的锤炼!

********

在玄武军苦苦支撑时,李菡瑶也到了北疆。

当日,她化身观棋离开霞照后,便立即使了个障眼法脱身而去,留下两个丫鬟跟着刘嘉平筹集粮草。

她则带着凌寒凌风等四个少年,日夜兼程,赶往云州。一路策马疾驰,沿途在李家商铺或者农庄歇脚并换马,三日后,与来接应她的泽熙等人会合。

他们是开着机动车来的。

接下来的行程更快了。

两日后傍晚,李菡瑶赶到云州云雾山林氏工坊,慕容星、江玉行以及李家一干少年男女正等着她呢。

见面,李菡瑶笑着招呼:

“慕容居士。”

“大舅老爷。”

慕容星微笑看着少女,虽然风尘仆仆,却精神旺盛,心疼的很,刚要让她去梳洗用饭并安歇,就见她转向江玉行,低声问:“舅舅,可都准备好了?”

江玉行低声道:“都准备好了。”

李菡瑶立即道:“那就出发!舅舅留在这里主持工坊事务,泽熙带几个工匠跟我去。”

江玉行诧异道:“现在?”

他看看天,暮色已降临。

李菡瑶坚定道:“出发!”

慕容星也怔住,愣了下忙问:“你不歇息一晚?”

李菡瑶道:“在车上睡。”

慕容星见她神情果决,知道劝不动她,便不再劝,忙去安排,因早已准备妥当,并不慌乱。

李卓航父女都非寻常人,既然决定造反,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造反就是拉一帮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么简单,几乎在滋生“造反”这个念头开始,他们便同时做了短期筹划和长期战略规划,并逐一付诸实施。

短期筹划是:

其一,劫持徽州和荆州两处禁军驻地的火炮。

其二,暗中积草屯粮。

其三,全力招揽人才,招兵买马。

其四,用各种手段控制江南官场。

截止到目前为止,这几项筹划已经完成了大半,或正在进行中,比如招兵买马。

长期战略规划是:

首先,要击败安国。

其次,联合一切可联合的势力。比如王壑和张谨言,以及他们背后的王氏一族和玄武王族。

其三,研制并制造军火机械和武器装备。

先说击败安国。

把驱逐外敌放在首位,不仅显示李家父女智谋过人,更凸显了他们非凡的胸襟和远见卓识,因为他们对天下局势看得很清楚:若大靖被安国攻占,不但会导致生灵涂炭,也会给李家争霸天下增加相应的难度。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必须驱逐外敌。

这是国之大义,亦是李家的战略规划,能为李家积攒声望,在百姓心中树立口碑,因此被排在首位。

要如何击败安国呢?

当然是全力援助北疆将士。

李家行的乃商贾之事,若要助北疆将士击败安国,最方便的莫过于支援北疆军粮和军服。

计划定下后,便要实施。

若从江南运粮去北疆,道阻且长,太难了,也太蠢,李菡瑶是不会行此蠢计的;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就地取粮。筹集大批粮草,除了官府有此能力外,就剩商贾了,李菡瑶便要用商业手段来完成这计划。

她便在慕容家族的帮助下,在北疆各州、府、县,或收买、或新开了几十家商铺,全力筹集粮食。

第576章 童子军

第三项战略规划“制造军火器械”的实施落在了云州,就是这云雾山的林氏工坊。

江如澄出海前曾告诉李菡瑶:江家已经研制出驱动船行的机器,且投入使用,他出海驾驶的两条大船便是用机器驱动的,是江家兴盛的开始。谁知,这一去竟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可见世上事都是福祸相依。

江家这技术,李菡瑶清楚。

自她六岁那年开始,澄哥哥在造船技术方面便对她再无任何隐瞒,常跟她一块探讨。

江家出事后,李菡瑶决意要帮江如蓝重振江家,并将这项计划纳入自己的王霸大业。她将江家的工匠悄悄转去云州,在慕容家帮助下,买下了云雾山脚下的林氏工坊,明面上经营棉纺业,暗地里制造机动车。

因为,云雾山有铁矿。

江家的灭门之祸乃前车之鉴。有了这教训,李菡瑶自是万分谨慎,并不敢轻信那些工人。她将机器图纸分割成单个的零件,交给工人们分头打造,却始终不组装出完整的机器,对外则说研制纺织机械。

正月,江玉行和泽熙从京城来江南,跟赵朝宗等人一分开,便转道去了云州,到林氏工坊组装机器;等李菡瑶来,已制成五辆机动车,车夫也训练了一批。

半个时辰后,五辆装载着小型火炮和各种式样霹雳弹的机动车呼啸而出,行驶在云雾山脚下。

李菡瑶坐在第二辆车上。

这车的车厢四面都是柜子,有高有矮,合着车厢的格局打造,并且以机关榫卯固定在车壁上,不能移动;后方安放一张软榻,四面都有围栏,固定着软枕,以抵挡车辆摇晃带来的冲击和震荡,免得伤了人,榻上铺着锦被;又有两张椅子,夹着一张方几;方几上雕镂茶盘的暗槽,嵌着茶杯、茶碗,另有暖壶、炭炉等设施一应俱全。

李菡瑶眼前一亮,道:“多谢居士。竟这样周到。”

慕容星微笑道:“这也不稀奇,马车那样小,时常还被人设计得内藏乾坤呢;这车厢如此宽敞,不善加利用,岂不可惜?有了这床榻,行路就方便了。”

李菡瑶扑到床上,哼哼两声道:“我睡了。”忽又想起什么来,翘着脑袋问:“可传信给金元他们了?”

慕容星点头道:“传了。”

李菡瑶放心地又趴下,顺势一滚,翻了个身,仰面躺好,长长的睫毛盖了下来,恍惚迷离。

慕容星帮她盖上被子,一面轻声对她说些云州和北疆的近况,却始终未得到回应,仔细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

慕容星失笑,心想,累成这样,为何还要连夜赶路呢?笑了一会,慢慢敛去笑容,静静地凝视着李菡瑶,觉得眼前这一切太不真实,恍然如梦。

……

五辆机动车在官道上奔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不过慕容星早打点好了,遇见城镇,一律都用银钱开路;等到官府反应过来,他们早跑远了。

车夫轮换开车。

如此昼夜兼程。

李菡瑶暂时放空了心思,每日被慕容星宠着,吃了睡睡了吃;不吃不睡时,便听慕容星讲海外的见闻,凡事都由慕容星应对;每隔五十里便有人接应,都是李家或者慕容家的产业,多是农庄,都在郊外人烟稀少的地方,供他们补充食物和燃油——燃油是提前运来的。

诸事也无暇一一细说。

大靖共有四州与安国接壤,金州和银州边界最长。

金州原属金国,金国被大靖所灭,成了金州。银州属于元国,元国灭后,疆土被安国和大靖瓜分,因此地常年覆雪,且和金州相临,顺势便称“银州”。

李菡瑶此去目的地是银州。

三天后,他们到达银州第一重城——原城,在原城东面的沙河镇外与前来接应的金元会合。

此地距玄武关六百里。

李菡瑶下了车,冷冽寒气扑面而来。她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四下打量,只见满目荒芜,一农家小院坐落在山坡上,几只鸡在草堆边悠闲觅食。因道:“到底不比江南,江南都桃红柳绿了,这儿还一片萧条。”

慕容星道:“北边天气恶些。”

屋主是个三十多的庄稼汉,两口子都是慕容家族人,迎上来殷切地请慕容星进屋坐。

慕容星道:“不必忙,我们很快就走,就添点东西。你去跟他说。”她指了凌寒去张罗。

凌寒便跟那汉子去了屋后。

李菡瑶看着前方官道,笑道:“来了。”

金元十**岁年纪,又冷又傲,乘坐一辆华丽的马车,七八个小厮骑马跟随,排场十足。

见面十分的热闹、欢喜。

李菡瑶尚未说话,那七八个小厮“呼啦”围上来,争相跟她招呼,七嘴八舌地叫嚷:

“观棋姐姐!”

“姐姐你可来了。”

“我们望眼欲穿。”

“姐姐路上可累?”

“观棋姐姐,姑娘可好?”

……

金元在旁看着,竟不阻止。

李菡瑶也没有被冲撞的不悦,一面笑,一面转着圈地回应他们,左手捏住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腮颊肉晃了晃,笑道:“田螺你长胖了。”右手盖在一黑瘦男孩头顶上,比划了一下身高,说:“小乙你长高了。”

小乙嘟囔道:“观棋姐姐都大半年没见我了,我要是光吃饭不长个子,不成死人了!”

田螺说:“这可不赖我。”

李菡瑶听了小乙的话,正忍不住笑,又听见田螺辩解说长胖不赖他,不由好奇地问:“那赖谁?”

田螺道:“现在又不用天天苦练,还跟以前吃一样的多,当然要长胖了。这怎么怪我?”

李菡瑶被这童言逗乐了。

金元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的意思长胖怪我咯?今天起,只准你吃半饱。”

田螺急忙道:“那不行。我饿了心慌慌。”

众人轰然大笑。

金元也是藤甲军中的一名,跟凌寒凌风一拨的,因他生性严肃、做事一丝不苟,学成后,李菡瑶便没让他离开青华山,而是帮着胡清风训练小孩子们。

去年下年,李菡瑶要在北疆图谋大事,观棋、风雨雷电等人都不敢派,怕暴露李家;一时无人可派,思索再三后,便派金元带着这群尚未学成的小藤甲军来到北疆,伪装成富家少爷和小姐经商买粮,并打探消息。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九岁、十岁,若非万不得已,李菡瑶不会派他们出来做事,然她转念又想:若是安国打了进来,他们岂能幸免?再说,这正是历练他们的机会,况且只买粮又不上战场。

想通后,一咬牙便派来了。

看情形,他们历练得很好。

说笑一会,李菡瑶便问金元粮食筹集的怎样。

第577章 运粮第一站:杀!

金元忙递上一份文字。

李菡瑶接过去,一边翻看,一边随口问众小在这边过的怎样,筹集粮草可顺利等等。

众小都回说“顺利”。

小乙嫉妒道:“小甲他们可拽了,天天骑大马坐豪车,银子花的跟流水一样;明明就是个假少爷,人人都叫他‘贾少爷’,追着他奉承讨好。”

李菡瑶正看得入神,敷衍地问:“那你怎不也去?”

小乙噘嘴道:“金元哥哥说我长得不像少爷。”

李菡瑶这回没理他,凝神浏览那份文字,心中浮现一份地图:从原城到玄武关,沿途山河、城镇、村庄、人事都历历在目。粮草就藏在途中。她只需一边走一边归拢,等到玄武关,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也差不多齐了。

这份资料简洁、明了。

她抬头,赞赏地看着金元。

金元欢喜,脸微微泛红,但依旧保持严肃神情。

李菡瑶捏着那文书思索,前路该如何布局。忽想起小乙刚说的话,再瞧这孩子长相:黑黑的,瘦精精的,一看就是个皮实的乡野小子,确实扮不好富家少爷,看来金元在人手安排上是花了些心思的,并不胡乱指派。

她不由想笑,又不好笑的,怕伤了小乙的自尊心,便努力忍笑,安慰道:“姑娘常说量才为用,这次我来,定要派你大用场,是他们做不了的。”

小乙闻言大喜。

正在这时,慕容星拿来一封信给李菡瑶。

“是家里发来的。”

原来慕容家接一封密信,道是潘子豪烧了运往边关的粮草,并投降安国,现玄武军危在旦夕。

李菡瑶看罢,一颗心顿时悬起,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眼中已经没了笑意,待之而起的是满目凛然。

众人见她这样,也都不敢再嬉笑。

慕容星问:“会不会有诈?”

李菡瑶果断道:“宁可信其有。”一面吩咐人将车开到树林中隐藏起来,一面招呼金元进屋议事。

到屋里坐下后,李菡瑶将那份文字摊在桌上,指点道:“接下来,我们要经过原城、赤霞山、老河口、银城……这一路都不会太平。赤霞山有马贼,老河口有土匪;其他城镇虽无土匪和马贼,那些当官的却要比土匪马贼更难缠十倍,银城外还驻扎了一支地方禁军,咱们须得制定一份周详的计划,传信去前路,让人早作布置。”

金元道:“请姑娘吩咐。”

李菡瑶道:“先说原城。原城的粮食现在哪?原城的府衙何人主事,其为官的口碑如何?”

金元肃然回道:“粮食已经运出城了,现都在原城西门外的刘庄。原城的知府有些麻烦,我不得不化整为零,才把粮食运出去。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姑娘,叫姑娘当心。姑娘这车太惹眼,恐怕不容易过去。”

李菡瑶问:“如何麻烦?”

金元便细细告诉她。

原来,这原城的谭知府为人阴险,身边有一幕僚人称“高先生”,是他的鬼头军师,和府衙刑房的胡经承并称他的左膀右臂,专替他干些**勾当。原城的百姓不知他真面目,都认他做青天大老爷,官声好的很。

李菡瑶没空听金元娓娓道来,打断他,直指关键:“什么**勾当?是贪赃枉法,还是草菅人命?”

金元果断道:“都有!”

李菡瑶问:“证据?”

金元立即让小乙捧上一摞卷宗,并道:“这是府衙户房的曹经承暗中收集的,属下也收集了些。”

曹经承,是慕容家的内线。

李菡瑶迅速翻看卷宗,一边道:“就是说,此人该死。那就杀了!这一路往西,谁也别想挡住本姑娘!”“啪”一声合上卷宗,眼中杀机凌厉!

金元铿然应道:“是!”

李菡瑶再问:“河东县呢?”

金元便继续告诉她。

然后是河中县等等。

再是赤霞山的马贼。

再是老河口的土匪。

……

每一处地方,李菡瑶都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做出不同的应对和安排,并让人即刻传信去前方。

一连传了七八封密信。

那汉子跑来回禀道:“姑娘,飞鸽用完了。”

金元忙道:“到刘庄发吧。”

李菡瑶这才作罢。

众人便起身,即刻出发。

虽然已做了决定,李菡瑶还是准备探一探这谭知府的底细,以免误杀了人,悔之晚矣。

她上车换了一身男装,将诸事托付给慕容星,又交代了泽熙几句,便招呼小乙等孩子,道:“走,你们的机会来了。”便带着凌寒凌风随金元先进城去了。路上,她密嘱金元放出钓饵,试探并引谭知府上钩。

原城府衙二堂内,谭知府正跟心腹幕僚高先生密议。

高先生道:“大人,属下刚得到消息:有五辆诡异的车,不用马拉,自个奔驰在官道上,往原城来了。”

谭知府诧异问:“有这等怪事?”

高先生点头,道:“属下想,不论这车属何人所有,大人都该拦截下来,为我们所用。”说罢上前一步,在谭知府耳边轻声道:“大人之前奉皇命,拒不支援北疆粮草,已经得罪了玄武王。如今,玄武王正与安国大战,倘或他赢了,大人死无葬身之地。大人须早谋后路。”

谭知府捻着三缕短须沉吟。

“依你看,本官该如何做?”

“大人只要将这车献给安国,便是大功一件。”

“那本官岂不成了卖国贼?”

“大人,皇上被反贼逼死了!大靖已经亡了!若是此战反贼胜了,不说玄武王不会放过大人,大人又怎对得起皇上在天之灵?眼下唯有依靠安国剿灭反贼。安皇也是太祖皇帝的血脉。大人这是匡扶大靖呀!”

谭知府听后双眼放光,却做出沉痛、决然表情道:“为了大靖,本官誓死与反贼周旋!”

两人议定,谭知府便叫了刑房的胡经承来吩咐,要他带人去城门口拦截五辆没有马拉自己跑的车,将车扣下,以奸细的罪名将车上人关入大牢。

胡经承却带来另一则消息:有人要给西北叛军送粮草,为了顺利通过原城,化整为零,每次进城只派一辆车,或者两辆、三辆,上面用棉花等物遮掩。几天内,陆陆续续过了几百辆马车了,怕不有十几万石粮食。都集中在西城门外的刘庄。如今还有马车往那边去呢。

谭知府和高先生对视,先是震惊,后是狂喜,不约而同站起来,笑道:“都拿下!”

府衙外的西大街,李菡瑶正坐在聚贤茶楼临窗座位上,一面喝茶一面观看街景,小乙在旁伺候。

当她看见府衙内涌出大批配刀背箭的官差,在一个三十多岁文士和一四十多衙门捕头模样的汉子带领下,气势汹汹直奔西城门,霍然起身叫“结账!”

小乙便朝窗外打了个手势。

街对面的宏盛酒楼二楼,凌寒凌风正等着,得了李菡瑶信号,从包袱内取出装置精巧的弩箭,架在窗上,瞄准下面街道上的高先生和胡经承就射。

高先生和胡经承栽下马。

街上顿时一片混乱。

小乙在上面看得痛快,不禁手痒,也抬起胳膊,就要利用袖箭也杀两个人过过瘾。

第578章 他在等我呢

李菡瑶正装被外面声音吸引,俯身在窗口朝下看,眼角余光瞥见小乙动作,一把按住他,低声道:“你做什么?”

小乙道:“我也杀他两个。”

李菡瑶道:“别胡说!小孩子杀什么人!”

小乙道:“那是坏人!”

李菡瑶道:“那也不用你出手。等十八岁再杀。”

小乙觉得这话很耳熟。

哦,想起来了——姑娘有次嘱咐他们:要等到十八岁以后才可成亲,不宜太早。观棋姐姐这是学姑娘呢。可是杀人跟成亲是两回事,怎么能比呢?

他便质问李菡瑶道:“要是有天我被坏人抓去了,能杀了他逃跑,难道也不杀,就等死?”

李菡瑶断然道:“胡说!”

小乙便得意地笑了。

李菡瑶觉得头疼,这些小孩子,太难管了!因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转身道:“走!”

对面,凌寒凌风收了弩箭,装看热闹跑下楼,夹在人群中出了宏盛酒楼;在街上得田螺提醒,又暗杀了两个衙门的酷吏和捕头,方从容跟李菡瑶会合。而金元趁着府衙空虚,潜入进去杀了谭知府,后又去县衙杀了县令。

慕容星等人趁着府衙出事,在曹经承刻意掩护下,开着五辆车从东门进城,又从西门出城。

李菡瑶和金元落后一步。

她在金元安排下,秘密会见了曹经承,郑重对他道:“此去西北,前路艰险;前路我们自会打通,这里需要大人断后,挡住所有追击运粮队伍的官兵!”

曹经承道:“请姑娘放心。在下官儿虽小,在这原城好歹有些势力;在下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定会牢牢守住原城,帮你们免除后顾之忧。”

李菡瑶道:“有劳大人了。”

然后告辞出城。

原城父母官被刺杀,户房曹经承于危难中挺身而出,说谭知府等人都是被安国奸细所杀,安国就要打来了,叫人封闭城门,凡进出都要严查,并在全城搜拿凶手;又召集全城的乡绅和百姓守城护家,抵挡安国入侵。

这也不消细说。

再说李菡瑶和金元,出了原城西门,赶到刘庄,一面飞鸽传书去前路布置,一面招呼所有管事准备启程。

李菡瑶吩咐金元道:“你依然负责粮草运输,我带他们去前面开路。一切小心!”

金元道:“是,姑娘。”

当下带着小乙等人,率众管事、雇工赶着几百辆装满粮食的马车上了玄原路,浩浩荡荡直奔玄武关。

李菡瑶跟在运粮队伍后面走了一段,再从后往前赶。看着长长的运粮队伍蜿蜒行进在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她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还紧张、警惕。

唯一令她安慰的是:自从梁心铭在二十一年前烧制出水泥后,大靖一些重要交通道路都铺上了水泥。眼前这条玄原路——从玄武关至原城全是水泥铺就。虽然地方官府**疏懒,克扣修路工程款,以至于道路失于保养,破坏严重,但依然比狭窄的泥土路强了许多。

可李菡瑶依然不能释怀。

她遥望西北——还有六百里,粮草能及时送达吗?

此去,前路粮车会越聚越多,补给线会越拉越长。

此去,前路阻拦的敌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此去,地形也越来越险峻。

她从未如此沉重过,哪怕上次去京城也没感到这般艰难。京城虽是龙潭虎穴,但她可临机应变,指挥藤甲军也如臂使指;而眼前这长长的运粮车队,关键时候却不一定受她操控,被袭击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

可是,她不会退缩。

玄武军还等着她呢。

王壑张谨言等着她呢。

若她去晚了,王壑、张谨言、玄武王、朱雀王和几十万北疆将士都将命丧黄泉。

她绝不允许这事发生!

玄武关,不是她和王壑生命的终结地,而是他们人生和事业的起点,之前的江南不是,京城也不是,他们人生的起点从玄武关开始——驱逐安国!

鼓起信心后,她又想通关键处:若从原城运送粮食去玄武关,固然要耽搁许多天,但她的这些粮食并不都从原城出发,而是存在沿途好几十个地点。

她驾着机车在前开路,沿途引导这些粮食小队归入补给大队;她跑得越快,粮草补给线拉得越长,能争取的时间越多,最后一批粮食也最先到达!

想通后,她略觉安慰。

她命人叫来金元,吩咐道:“距离玄武关最近的是狼坑县,小丁在那边主持,你再传信给他,要他派人去联系玄武王和朱雀王,派军队来接应我们。”

金元道:“是。”

忙去写信、放飞鸽。

一连放了三只。

忙完,勒马站在官道旁,一时朝前方观望一会,一时又往后方观望一会,口中不住催促雇工:

“快,再快点!”

“快跟上!”

“要小心!”

大小管事都分散在各段,各自监管一段路和几十辆车,负责维持秩序并处理突发事故。

田螺等小厮则跑前跑后地喊:“都打起精神来。这不是粮食,这是银子!边关正打仗,这些粮食运过去了,是要卖大价钱的。东家发了财,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赏银比平常多几倍呢,抵得上你们干几年的了。”

众人都精神大振,奋力赶车。

小乙又不忘敲打他们:“别动那些歪心思!这粮食虽值钱,不是什么人都能赚的。我们东家有人,这一路都打点好了;换上你们,就算偷个一车两车的,只怕还没走出一里路,就被山贼给劫了。所以我说,别动歪心思!这趟买卖做成了,不单得赏银,还能得东家重用。”

众人都笑道:“这小哥说的,谁敢做那没王法的事。”

又有人笑道:“刚才瞧见五辆车,怪的很,也没见套马,却跑得贼快。不知什么来头。”

金元冷冷道:“别管闲事。”

小乙嫌他说得不具体,那些雇工未必能领会他的用心,便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那些人道:“现在两国交兵,打仗的时候,到处都乱的很。敢来这北边的都不是普通人。咱们要小心又小心,别管闲事,惹祸上身。”

雇工们都凛然应“是”。

李菡瑶见他们如此伶俐,十分欣慰;后来她发现,这些孩子带给她的远不止这些。

第579章 李菡瑶:杀杀杀!

先说他们筹集的粮食品类,不光有米、面、玉米等物,还有黄豆、赤豆、花生、芝麻、核桃、榧子、榛子、栗子等一切可食用的东西都被他们收集来了。

他们还动用一切人力财力,把黄豆、芝麻、花生、核桃等物炒熟了,磨成粉,用开水一冲便能食用。这在南方叫芝麻糊,在北方叫面茶,是提神抗饿的精粮。藤甲军进山训练时,常用这个做干粮,背一包能吃好多天,是行军用的最好食物。孩子们便用在这里了。

再说粮食的包装,也十分用心:普通的谷物都用麻袋装;大米和面粉则用细棉布缝制的袋子包装,为防雨,再盖上制伞用的油纸;那些面茶先用面袋装好,再放进大瓦缸内,这是为了防潮,万一瓦缸打坏了,还有面袋这层保障。

进城时,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守城的官差问:“运的什么?这么多。”

“爷收的棉花,占地方。”

“过!”

这是好糊弄的,顺利过了。

还有成心刁难的则会问:“胡说,棉花这么重?瞧这车都压这么深的印。到底是什么?”

被质问的贾少爷(小甲)十三岁,长得粉雕玉琢,一看就是“金”童,有钱人家的娃,也懂规矩,不慌不忙地塞给守城门的官差头儿一张十两的银票。笑道:“大哥慧眼如炬呀。这就看出来了?我这是棉线。棉花太占地方,我叫他们纺成线再运来,能省不少运费呢。”

说罢叫小厮解开车上一个麻袋,掏出一纱锭来,沉甸甸的,托给官差们看。

官差头儿得了实惠,又被奉承,心里舒坦了,笑道:“你们家买卖做得倒大。”

贾少爷忙道:“改日请几位大哥吃酒。”

官差头儿满意道:“过。”

但无论他们多伶俐,这一路上总会遇上贪婪不知足的,那便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了;况且,还要替后面的运粮队伍扫清障碍,于是不得不动用武力。

西北第一大河——赤河贯穿银州全境,在原城境内遇上高山荒漠,更是九曲十八弯,地势险峻的很,也造成了这里的民风彪悍,土匪、马贼横行,当地官府不但不能为民做主,反与马贼勾结,鱼肉百姓。

虽然这样,李菡瑶依然想给他们一个机会,而非不等照面就痛下杀手。之前放了那么多飞鸽,就是做这些布置。其中有一项安排:就是把有人运送大批军粮去玄武关的消息透露给他们,试探他们,也诱惑他们。

她愤怒地发现: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这些官员大多露出贪婪的嘴脸,并伸出罪恶之手,竟没有一个想到社稷民生,并挺身担当的;也有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过的,看似通融,其实是怕他们来头大,自己惹不起。

那就别怪她心狠手狠了!

这样的官儿,她杀起来毫不手软,杀得嚣张无比——命人刺杀,当街射杀!以儆效尤!

河东,原城第一县,杀!

河中,原城第二县,杀!

河北,原城第三县,杀!

河西,原城第四县,杀!

河西下县,杀杀杀!

李姑娘一路杀了过来。

当然不能杀完就了事,每杀一个县令,便由事先选定的内应或者自己人补上去,稳定城内的治安,并防备有人截断粮道,这些人多是慕容家族人。

过了河西下县就是赤霞山,山里藏着一伙马贼,杀人越货、从不留活口,是过往商客的克星。马贼共有七十二人,马贼头领叫老飙,骑一匹火红的汗血宝马。这些人来去如风,所以被人送了个“飙风”的名号。

这次,李菡瑶没领头跑,而是跟着河西下县的粮队一块行走,在赤霞山五里外停下休整。

李菡瑶端着望远镜看前方。

前方山势险峻、枯叶如火。

看了一会,放下,自语道:“既然来了,就替西北的百姓除掉这一害,也算积德。”

她虽无兵马可调,只有一班孩子和几十个护卫,但这并不能阻止她除害的决心。她可是要争霸天下的人,若连几十个马贼都剿不灭,干脆回家绣花算了。

她转身叫道:“泽熙。”

泽熙忙跑过来,仰脸问道:“姐姐叫我什么事?”

李菡瑶笑道:“该你了。”

泽熙眉开眼笑道:“这事只管交给弟弟,弟弟不让姐姐操心一点儿。——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姐姐就是李菡瑶,不是观棋;还有在京郊军火研制基地救他的也是李菡瑶,不是观棋,因此对李菡瑶在忠心之外更多了一层亲近。

李菡瑶道:“不可大意。”一面弯下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话,仿佛秘授什么锦囊妙计。

这是她刚想起来的。

事先计划,总有不完善之处,这一路走来,她不断思索并拾遗补缺,尽力使计划更完善。

泽熙听后,忙招呼一班人去布置,一连布置了几十辆马车,外加一辆机动车。

凌寒听了李菡瑶的计划,忙道:“都用马车吧,机车就别派去了。”他听说那马贼手里也有炸药,这一战免不了被轰炸,机车制造不易,他怕炸坏了。

李菡瑶瞅他道:“飙风虽是一伙马贼,既然能纵横西北,自有他们的本领,小觑对手,是要吃大亏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何况一辆车?姑娘常告诉你们,该花的银子一定要花,花完了再赚回来。都白教了!”

凌寒凛然道:“属下受教!”

李菡瑶道:“去帮泽熙,快点儿。”

泽熙被七八个小少年围着。

这些都是他新收的弟子。

原来他想着,自己这辈子算长不高了,永远也别想在身高上树立男儿雄风,只能另辟蹊径,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收弟子,让人仰慕他、尊敬他。

等到云雾山,机会来了。

他因组装机动车的手艺比江玉行还出色,羡煞一批小少年,大家都央求他要拜他为师。

于是,他精选了七个弟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十岁;又送众弟子别号: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五宝、六宝、七宝,号称“熙门七宝”。

这别号自有一番深意。

想当初,李菡瑶从军火研制基地救了那么多工匠,只有他一个人跟了姐姐,那些人都背弃了姐姐;当时姐姐说,“你一个人足以抵得过他们一群。”

他当时便立誓:此生绝不辜负姐姐,要让世人都知道,他是姐姐相中的璞玉浑金,经过姐姐的雕琢和培养,会成为绝世珍宝,为姐姐建立不世之功。

此刻,七张小脸都眼不错地盯着泽熙一双小手,那双小手肉嘟嘟,手背上还有五个窝儿呢,然这双可爱的小手却如穿花蝴蝶般灵活地设置杀人机关。

弟子们很好学,也很孝顺师父,都道:

“师傅,让弟子来布置吧,你老人家在旁指点就行。”

“不行!这可不是让你们拿来练手玩儿的,这要是布置得稍有差错,坏了姑娘的大事,耽搁的可是几十万人命。”

“是,弟子糊涂了。”

“你们想学,看仔细点。”

“师父你老人家弄慢点。”

……

第580章 李菡瑶:除恶务尽

金童一般的泽熙,喜欢听弟子叫他“师父你老人家”,觉得特受尊敬,显得自己“德高望重”。

而小少年们觉得泽熙生的像观音座下的金童,十六岁了还像七八岁一样,大有神仙不老的特质,私心里都当他是仙童,称他“老人家”是真的尊敬。

一切都妥了,李菡瑶又吩咐把剩下几辆机动车隐藏起来,等灭了这伙马贼再上路。

她早传信过来,命人将贩卖军粮的消息散播出去,时间不早不晚,卡在他们从河西下县出发时;内容比其他地方还多了一条:说这支运粮队伍有高手护送,领头人乘坐无人驾驶的黑色车辆在前队开路,极厉害。

马贼得知消息后,急派人潜伏在道旁窥探,窥探结果自然属实,老飙便想做这桩买卖。

他召集手下兄弟紧急商议。

老飙道:“这买卖不比从前,从前抢的都是金银财宝,杀了人,抢了就跑;这次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不能把人都杀了,不然谁帮咱们运粮食呢?”

众人都道:“粮食不好拿。”

老飙冷酷道:“就在幽魂谷下手,把那护送的高手杀了,留着雇工帮咱们把粮食搬进山里。”

他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飙风马贼个个都是高手!

然众兄弟没有像往日一般轰然答应,神色有些犹豫,没信心的样子。以前他们抢劫,抢了就跑,来去如风,痛快的很;眼前这宗买卖,目标实在太大了,万一这是玄武王布置的陷阱,弄不好他们就全栽进去了。

老飙目光阴沉,道:“若是以前,老子绝不敢抢这粮食;但现在不一样,玄武王正在玄武关跟安国拼死拼活。手下兄弟也已经探明:这粮队并无官兵护送,只有几个高手,还有一帮家丁护院。这是粮商的买卖。你们怕什么?”

一兄弟道:“杀人倒容易,就是这粮食,弄起来太费事,绊手绊脚的,太麻烦。”

老飙瞪眼道:“等吃的时候你就不嫌麻烦了!这天下就要乱了。我们不能还跟以前一样,须得弄些粮食存着;有了粮草,再招兵买马——先把两百里外的老河口那帮人给吞了——不然总有一天要被人给灭了。”

老河口有一帮土匪,有上千人,不过他们跟马贼飙风不同,他们除了干些拦路抢劫的勾当,还种田种地,但从不交税,依靠着险峻地势跟官府对抗。

老飙不大瞧得起这同行。

百姓不像百姓!

土匪不像土匪!

以前都懒得吞并他们,嫌弃他们没用,看着人多,其实都是拖累;眼下要壮大实力,却第一个想到他们,觉得种田种地也不错,有个固定的地盘。

众兄弟这才被老飙鼓动起来,且从他这番话中看到了辉煌前景:争皇帝宝座是不大可能,但壮大势力后,投靠明主,混个将军当当还是很容易的事;运气好的,说不定能封王呢,那他们就都是王爷的手下了。

就像朱雀王玄武王一样。

他们畅想这辉煌前景,一点儿都没想到玄武王和朱雀王成为皇帝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想到劫了这批粮食后,将来会被两王报复,因为在他们心里,两王这次定会被安国所覆灭;至于安国,就算打赢了仗,也未必能统一大靖,大靖天下大着呢,谁肯臣服外邦统治?

乱世争雄,就是这样。

商议定,老飙便带人去幽魂谷埋伏,准备截杀护送运粮队伍的高手,主要是那辆黑色的怪车。

要通过赤霞山,必经幽魂谷。幽魂谷入口狭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但谷内宽敞,正适合截杀,是马贼飙风经常作案的地方。

因这桩买卖大,且繁琐,老飙也不敢大意,很慎重,除了像往常一样在幽魂谷两边的山林里埋伏了最凶悍的杀手,还准备了霹雳弹,并在山谷中埋了炸药——这是他们通过隐秘渠道弄来的。一切就绪,专等运粮队伍来。

好容易车队来了,又耐心等着一辆又一辆装载满满的马车通过幽魂谷。此时马贼们对马车不大感兴趣,只盯着谷口,单等那辆黑色的机车过来,因而瞥见这些马车上面堆的是粮包,下面却是一排排大木桶,也没想太多。

忽听山上一声鸟鸣。

众马贼精神一振——这是山顶上监视的兄弟发来信号,说那辆黑色的怪车来了,让大伙儿准备。

黑色的怪车轰隆隆驶进幽魂谷,老飙两眼冒着凶光,盯着那车,心中冷笑想:“敢如此托大,知道这里有马贼,也不派人先来探探路,活该灭了你!”

他等着那车开到山谷中间,即命兄弟点燃炸药、投掷霹雳弹,然那怪车却把车头一扭,竟朝着左边山林冲来,前车窗外遮着一层帷幕,跟撑伞似的撑了起来,露出两管黑洞洞的洞口,令老飙心一缩。

“不好!”

他的声音被雷声盖住。

天上没打雷,是怪车轰出的炮响,老飙见过真正的火炮,那威力可毁天灭地;眼前这炮虽比不上那威力,却也比霹雳弹厉害,当场炸死了几个兄弟。

前面所有马车都停下了,车上粮包下露出许多水枪,朝两边山林飙射毒水;车夫也不停往山上扔霹雳弹、震天雷,霎时间,两边山林水火交替。

炮火厉害,毒水更是沾上就灼伤皮肉,令人闻风丧胆的飙风马贼头一次在干买卖时萌生了退意。

老飙疯狂叫喊“炸,炸!”

几个马贼急忙点燃引线。

但是,预料中的爆炸没响。

马贼们急得两眼冒火,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又无法仔细检查,正被人家压着打呢,只得把霹雳弹和震天雷胡乱扔出去,希望炸毁那怪车。

然事与愿违,那辆怪车开的飞快,在山谷中绕圈,炸它不着,倒是炸了几辆马车,好些马贼尚未发挥凶悍的实力,便在炮火和毒水下丧命了。

老飙盯着那怪车,见它所过之处,溅起许多污泥,不由诧异,怎么山谷中积了这么多水?怪不得炸药引线都熄灭了,原来是被水泡的。再一细瞧那些马车,粮包下面是一排排大木桶,车腹下还在滴水呢。

原来对方早有准备!

前面通过的车肯定也灌了水,一路走一路浇,他们只顾等那怪车,竟没人发现端倪。

老飙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这桩买卖做不成了,再不走,即便拼死炸毁那怪车,但飙风兄弟也将彻底交代在幽魂谷,不如退去,将来找机会报仇。

他当机立断,发出撤退口哨。

残余马贼纷纷向山上逃去。

飙风马贼,从不恋战。

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一次失手,十倍报复!

然这次他们失算了。

李菡瑶事先就下了命令:除恶务尽,须将马贼全部剿灭,不留一个活口。为此,她特地将金元从后队调过来,命他率领小甲、小乙、田螺等一干小藤甲军精锐潜入山中,截杀逃跑的马贼,务必要杀干净。

飙风马贼来去如风,藤甲军在山中也如履平地,然他们对这赤霞山的地形不熟,不占地利。

李菡瑶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这次截杀不在地上,不在山林中,而在天上——从空中射杀。

老飙等人好容易逃上山顶,忽然晴空降落一阵毒雨,浇得一个个惨嚎不止,满地打滚;在地上翻滚时,看见空中好些飞人,正端着水枪往下射。

那是什么?

马贼们惊恐、绝望。

他们到底惹了什么人?

第581章 菜花

金元从空中甩出一柄飞刀,正中老飙咽喉,其他人也都纷纷出手,将挣扎的马贼射死。

众少年这才落地。

金元喝令:“把头割下来。”

小乙等应“是”。

割下马贼的首级,不为别的,而是为了清点人数,飙风总共有七十二个马贼,不能漏了人还不知道。

事毕,金元令众少年收了飞行的装备——乃是两个扁扁的像翅膀一样的气囊,可乘风滑翔——李菡瑶嘱咐他们不可暴露这东西,留着做杀手锏呢。

到山下,金元命人清点马贼首级,七十二颗头颅,一颗不少,急忙去向李菡瑶交令。

李菡瑶听后高兴地笑了;才笑一半,又堆起一脸愁容,且两眼冒火,因为耽搁了半天时间。战场上瞬息万变,半天时间会发生多少事?她实在不敢想。

只一想到等她赶到玄武关,玄武军已经战败,王壑、张谨言被安国俘虏,或者杀了,她就焦灼难耐。纵然她还有机会回江南,率众反击安国,并替他们报仇,但没了他们,这人生不再精彩,生命不再精彩!

她绝不允许这情形发生。

事实上,她真上火了,咽喉肿痛得厉害,说话时更扯着痛。她忍着痛吩咐众人:即刻修整幽魂谷道路,方便后面运粮马车通过;再将马贼尸首就地掩埋,就埋在幽魂谷外,并竖一墓碑,写上“飙风马贼埋骨处”。

死者为大,总不能让这些马贼暴尸荒野,会吓着过往行人的;竖碑则是向这条路上西去东来的客商们通告,飙风马贼已灭,幽魂谷从此安全了。

众人得令,分头去忙。

李菡瑶则问金元:“我马上出发去老河口。这里到老河口有二百里,这一段就没筹集到一点粮食?”

她没看见图上有任何标注。

金元道:“没了。这一段都是飙风的势力范围,二百里外则是老河口土匪的地盘,有这两窝子马贼和土匪,谁敢来跟他们抢食?筹再多也是便宜他们。”

李菡瑶再问:“你确定前面安全?”

金元点头道:“如今飙风已灭,再无危险了。就是老河口的土匪,说不定也能给姑娘一个惊喜呢,没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藤甲军日常训练不但习武还学文,金元肚里很有些墨水,说话间就抖起了兵书。

李菡瑶忙问:“这怎么说?”

金元略有些得意道:“我派菜花兄弟混进老河口土匪窝,可不光打探消息,也为了今天。”

李菡瑶点头道:“菜花不错。”眼前浮现一个凶悍结实的农家少年形象,忍不住笑了。

菜花不是姑娘,是个少年。

菜花的爹娘也是八年前青华府暴乱的灾民,后跟着胡清风、叶屠夫一块投靠了李家。

菜花的娘生菜花时,“石头”“牛儿”等好名字都被村里的娃给选用了,她灵机一动,便给儿子取名叫“菜花”,深信这名儿能让儿子一生无灾无难。

谁家不吃菜?

谁家不种菜?

再富贵有钱的人家也不能不吃菜,穷人家更要吃菜,既耐得贫、有经得富,所以,这是个好名儿。

果然菜花无病无灾长大,且长得比同龄男娃要壮实,跟头小牛犊似得;若把脸一放,更是一脸凶相,活脱脱一个小土匪,派他混入土匪窝再合适不过了。

李菡瑶忽然心情大好,双眸放光,振奋地分派金元:“立即传信给菜花,就说飙风马贼全部被灭。我马上出发,前往老河口。金元你留下来接应后方粮队。——菜花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说罢冲向机车。

凌寒急忙拉开车门。

李菡瑶便跳了上去,对前方车夫道:“走!”

慕容星却道:“等等。”说着飞快提起暖壶,又从茶盘上抠起一个青花茶杯,倒了一碗冒热气的褐色汤汁递给李菡瑶,说:“把这喝了吧,车一开就没法喝了。”

李菡瑶忙接过去,一气灌下去。

慕容星轻声道:“慢点儿。”

李菡瑶为何上火,心里记挂什么人、担心什么事,她心里明镜似得,知道劝李菡瑶停一天再走是不可能的,也未像其他长辈反复在李菡瑶面前唠叨要“冷静”“保养”等语,只亲自熬了这清心润肺去火的汤药为李菡瑶调理。幸亏她想着李菡瑶南边人,乍到北边定会水土不服,因此装了许多药材在柜子里,用的时候才没缺这少那的。

李菡瑶喝了药,把碗递给慕容星,感激道:“多谢居士。”然后朝前再次下令道:“走!”

车夫便发动了车子。

凌寒等人也都上了马。

李菡瑶喝药时还在想老河口土匪的事,这时忽然灵光一闪,急叫“等等”。车夫不知为何,忙又停下。李菡瑶拉开车窗,探头出去,对金元道:“快,叫他们把马贼的首级都拎来,别埋了,我们带着走。”

金元:“……”

那可是马贼的首级,姑娘说带走说得如此轻松,一点不忌讳!当他呆滞的目光对上李菡瑶黑漆漆的眼眸,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荒诞的感觉一扫而空,忙转身喝叫“把马贼首级都拎来!”一边亲自跑去催。

车上,慕容星也是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菡瑶,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往嘴里丢了颗蜜饯。

少时,马贼首级提来了。

七十二颗首级有好大一堆呢,另外四辆车都堆满了军火武器,根本放不下,只有李菡瑶和慕容星坐的车还有空地儿,李菡瑶咬牙道:“就放在这车上!”

慕容星:“……”

感觉心有些哆嗦。

金元朝车内瞥了一眼,断然道:“不行!”且不说里面布置优雅,放一堆人头多不合适,单看姑娘面如桃花,慕容居士清淡素雅,也不能让她们对着死人头。

凌寒也坚决道:“不可!”

李菡瑶急道:“那怎办?快想主意,别磨蹭了。”

泽熙道:“我带大宝他们跟姐姐坐,把人头放我们车上。放姐姐那,姐姐将来要做噩梦的。”

凌寒道:“不能放车上。”

哪辆车都不行。

金元道:“让我来安排。”

他让人将这七十二颗首级分别用几个大麻袋装了,就挂在另四辆车的外面,一路晃荡。

众人这才都满意了。

第582章 送你一场大富贵

老河口是个村寨名,坐落在赤河一处急拐弯右侧的山嘴上,寨主人称“老王八”,其实就是个庄稼汉,不过比一般的庄稼汉精明些、心狠些、果决些。

老王八姓王,排行第八,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也是被官府勒索狠了,便仗着老河口地势险要,山高皇帝远,官府难得管,干上了抢劫的买卖。虽然抢劫,却有规矩,总结一句话:就是劫富不劫贫。

既做这买卖,便要留心探查过往商客的消息,因此,根本无需李菡瑶刻意传信,飙风马贼被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老河口,正是菜花从山下带来的。

老王八也召集土匪们商议。

众人胆怯,七嘴八舌道,连飙风马贼都栽了,可见这次的客商是个厉害茬子,惹不起,咱们还是别惹了,免得跟飙风马贼似得,被人一窝端了。

飙风马贼被灭,是因为盯上了往西去的粮队;关于这支运粮队伍,老王八也听说了,从原城一路过来,怕有七八十万石,别说老飙动心,他也动心。

眼下,他却萌生了惧意。

粮食虽好,也得有命吃!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

他瞪眼道:“咱们能跟飙风马贼一样吗?那都是一伙丧尽天良的东西!别说对方厉害不能惹,就是不厉害,咱们也不能抢这粮食。这粮食是送去边关的吧?边关正打仗吧?这是军粮!军粮能抢吗?能抢吗?”

他用烟袋锅重重地敲桌子。

众人都道:“不能抢。”

他们总算明白了,怪不得横行无忌的飙风马贼被灭了,原来惹上了边疆禁军。——也许就是玄武王麾下的人马。玄武军可不像地方禁军无能,更不是官府的捕快衙役能比的,老河口的寨子可经不起人家围剿。

老王八却不是这意思。

他冷笑道:“都说老飙精明,飙风马贼如何厉害,我看就是一群蠢货!他也不想想,抢了军粮,边关吃了败仗,安国打进来了,谁能得了好?”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异族侵略、烧杀抢劫的事他们都听老人说过,他们没经历过,是因为有边关将士的守护。

菜花没想到老王八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有些意外,暗想:“不如趁机脱身。”观棋姑娘来了,藤甲军众小兄弟也都纷纷启程,他当然不能耗在这里,横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这窝土匪已经不敢劫粮了。

他便霍然起身,上前道:“寨主,我想去投军,投靠玄武王!要是能混出人样来,就接寨主和大家伙去享福;要是没混出来,我也不说是从老河口出来的,死也不连累大家。我就护送这批军粮去边关,正好立功。”

老王八听了有些动心,又有些舍不得,因为菜花这孩子是棵好苗子,攀爬悬崖峭壁如履平地,为人又机灵,打探消息应对人事都在行,走了可惜。

正犹豫,跟菜花好的几个小子纷纷要求跟菜花同去。

老王八头疼道:“别吵!一个个还没锄头把高,还想上阵杀敌!你们有菜花那本事吗?”

菜花他还舍不得呢。

众小不敢辩驳,便朝一少年猛打眼色,那是老王八的孙子小王八,让他跟他爷爷说。

小王八便道:“我这不跟菜花哥学么。爷爷不让我去,将来菜花兄弟做了大将军,爷爷你别眼红,又说我不争气。我现在要争气,是爷爷你不许。”

他知道爷爷的软肋。

老王八气坏了,正要发火,外边有人来回,说有人来拜山,送了几大麻袋礼物来了。

拜山的人就是李菡瑶。

礼物,是马贼的首级!

这一手叫做“敲山震虎”。

老王八看着那七十二颗头颅,骇得面无人色。他虽做土匪,可真没杀过人。他没说假话,他们跟飙风马贼是不一样的。对方真是误会了他呀!

他颤声问:“来人还说了什么?”

下面人回:“就说要拜访寨主。”

老王八无奈,只好说:“请。”

李菡瑶便带着凌寒凌风上山了。

宾主叙话后坐下,李菡瑶不理菜花热切目光,而是迎着老王八闪烁的眼神坦然道:“我们是送军粮去玄武关的,路过贵方宝地,特来拜访寨主……”

老王八没想到对方领头的竟是十几岁的少年,相貌又出众,却丝毫不敢小觑她,不等她说完,就急急澄清道:“我们知道这是军粮,绝不敢打主意……”又把国家大义那番话拿出来说了一遍,说得更加顺溜了。

李菡瑶等他说完,才微笑道:“晚辈知道贵寨跟飙风马贼不同,并未怀疑你们心存歹意——”老王八等人听了这话,齐齐松了口气,却听她接着道——“晚辈此来,是要送寨主富贵功名,就看寨主敢不敢要。”

老王八:“……”

说实话,他不敢要。

他怀疑这是陷阱。

对方不放心他,所以想法子收拾他。这一刻,他无比后悔:抢劫的事干多了,这是遭报应了。可是他不敢说实话,只好赔笑问道:“但不知什么富贵?”

李菡瑶道:“请寨主护送军粮去边关。这不是立功?”

她要收了这帮土匪!

不收不行啊,她身后可是拖着一串长长的运粮队伍,眼下这些土匪是不敢动手,等她走远了,谁知他们会不会翻脸?若被劫了粮,她不成笑话了!

她断不许这隐患爆发。

定要将这窝土匪端了!

不弄死,就带活人走!

老王八怔住,仔细掂量她这话,到底什么用心?

菜花见李菡瑶三人进来半天,却看也不看自己,忍了半天没敢妄言,听到这激动地想:“观棋姑娘亲临土匪窝,原来是要捞我出去。估计要派我大用。”

他便急忙道:“小子正要去边关投军。”这是对李菡瑶表明,他早已自个想办法要脱身了。

老王八正想不透李菡瑶的用心,不知如何是好,闻言急忙道:“对对。我们刚在说呢:菜花,还有我孙子,这几个小子都要去边关投靠玄武王。我老了,干不动了,去了边关也是白吃饭,杀不了敌……”

第583章 冒认私生女儿

李菡瑶扫了菜花一眼——嗯,大半年没见,这小子长得更结实了,也更高了,跟“菜花”这名字实在不相宜,忍着笑没理他,依旧对着老王八,似笑非笑道:“寨主别推了,都敢做土匪了,为何不把目光放长远些,去边关投靠玄武王和朱雀王,替子孙挣下一份功名呢?”

老王八:“……”

就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

他惶恐道:“我们做土匪也是没办法,日子不得过,才……才干这个营生。不过,我们从没杀过人,也不劫那穷苦的、落单的,专找肥羊……”

李菡瑶打断他,道:“玄武王造反也是没办法,跟寨主一样,也是日子不得过,被昏君给逼的。”

老王八:“……”

忽然间将他跟玄武王相提并论,他脑子有些晕,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如何接话。

李菡瑶继续道:“被逼到这份上了,还在边关拼死杀敌,这样的人,才是明主,才值得投靠。这个时候投靠他,正好建功立业;不然等他击败了安国,登基称帝了,你再投靠他,他能看上你吗?怕是要派兵来围剿老河口寨子。寨主不趁着这机会金盆洗手,难道要顶着‘土匪’的名头一辈子?还是挣个功名让子孙继承好呢?”

菜花:“……”

他终于听明白了:李菡瑶是来打劫土匪的,还是一窝端那种;当然,也顺便捞走他。

最终,李菡瑶如愿把老河口的土匪都带走了:老王八领着一百来骑紧跟在四辆机动车后疾驰,后面九百多人跑步跟随,引得官道上行人都驻足观看,议论纷纷,不知这是哪方队伍,要去干什么。

老河口过去五十里,便是下一个补给点:官道右手边有条岔路进山,窄窄的,青石铺就,刚好可容机动车行驶;拐过山角,青石路尽头是一所庄院。

听见车声,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带着仆从迎了出来,仆从们敬畏地看着迎面驰来的机动车。

慕容星见门槛抽掉了,遂吩咐车夫“直接开进去”,车夫领命,将车开进院子,停在东窗下。

凌寒下马,抢过来开车门。

李菡瑶跳下车,转身再扶慕容星下车,一面活动腿脚,一面抬头打量这院子。只扫了一眼,便转身看向院门口。后面四辆车依次开了进来,那少年也跟进来了。老王八不敢冒撞,带领一干土匪等在院外。

李菡瑶低声吩咐凌寒几句。

凌寒便出去安置土匪们。

这里,那少年疾步走来,略一扫慕容星和李菡瑶,便对着慕容星躬身行礼道:“侄孙见过姑祖母。”

慕容星忙伸手扶住他,笑问:“徽儿什么时候来的?”

慕容徽道:“昨天。姑祖母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慕容星道:“还算顺利。”

慕容徽察觉灼灼目光注视,转脸冲李菡瑶微笑颔首,因不知她什么身份,没敢冒失招呼。

李菡瑶已从慕容星那里了解过慕容家的人丁,一听“徽儿”,便知此人是大表舅慕容璨的第二子慕容徽。在心里评论慕容徽:满身的书卷气,神情谦和,眼神清正,是个君子;嗯,还不够老道,对着自己耳根都红了。

慕容星见二人对上,忙要替他们引见。

李菡瑶主动招呼道:“表……哥。”

她本想称呼“表少爷”的,因见仆从们忙着招呼其他人,不在跟前,略顿了下,又改叫表哥。

慕容徽听得一愣。

他初见李菡瑶男装打扮,却跟慕容星同车,心下不免奇怪;等近前细看,猜是女子,便以为李菡瑶是慕容星的丫鬟。可这丫鬟也太大胆了,竟盯着他一个少爷瞧,目光灼灼,令他不敢逼视;谁知人家却叫他表哥。

慕容星上前,轻声告诉他李菡瑶的身份。

慕容徽眼睛一亮,忙对李菡瑶躬身道:“见过观棋姑娘。”他想李菡瑶既然顶着丫鬟的名头前来,最好不揭破,免得走漏了消息,因此称她“观棋姑娘”。

李菡瑶见他如此细致体贴,更增加了几分好感,忙笑着还礼,又问他有没有信鸽来。

慕容徽忙道:“有。”

一面招呼他们进屋。

到上房,慕容徽一边命人上茶,一边取了两节小竹管来,交给慕容星;慕容星转手便交给李菡瑶。

李菡瑶再顾不得跟慕容徽客套,谢了一声就低头看信。信是以特殊方法写的,字面上看不出真正内容,须得破解,但这难不倒李菡瑶,因为这本就是她设计的,几乎不用草稿,对着原文在心里就破解并解读了。

信有两份飞鸽传书。

一是小丁传的。

一是田园传的。

这两封信让李菡瑶又惊又喜。

惊,是惊吓。

喜,是欢喜。

小丁负责狼坑县,那里距离玄武关最近,李菡瑶恐怕他遇见了强敌,便先看他的信。

小丁道,玄武关战事激烈,玄武军粮草断绝,危在旦夕。他早在金元传信给他之前,就派人给玄武王和朱雀王送信,说狼坑县有一批粮食,请他们派人来接应,可解燃眉之急。谁知,半路却碰上了镇远将军、玉麒麟霍非的人马。霍将军说他奉王壑所托来接应粮草,因为王壑推测:李姑娘很可能早有安排,粮草说不定已到北疆,这其中少不了慕容家族帮忙,所以叫他去云州接应。

前日,霍将军兵分两路:一路人马护送狼坑的粮食先回营,他自己则率军赶来接应大队粮草。

李菡瑶看罢,心花怒放!

一是因为王壑如此高看她,令她喜悦;二则,王壑竟与她心有灵犀,令她甜蜜;三么,小丁反应敏捷,临机应变,着实让她欢喜,自家孩子成材了;最后,霍非率军来接应,就像在她和王壑之间架起了一座鹊桥,她即将通过这座鹊桥,通向天河彼岸,能不激动?

心情美,笑的也美。

慕容徽忍不住想:“李表妹真乃国色。我生平竟未见过这等美人,笑容如此灿烂。”他见过的美人多含蓄,少有李菡瑶这样恣意的,竟大合他心意。

慕容星问:“什么好消息?”

李菡瑶便告诉了他们。

他们听后,也高兴万分,说这下可好了,镇远将军率军来接应,可保万无一失了。

李菡瑶笑吟吟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一面继续看田园的密信。——田园负责银城这片。

银城内,有许多官儿。

银州巡抚芶安、按察使熊壁狼狈为奸,并称一对“狗熊”;布政使柳如岱,行事如风摆杨柳,和墙头草有异曲同工之妙;知府高盛,胆小如鼠,从不敢违逆上命;县令梅擎最会看菜下碟,媚上惑下;城外还驻扎着三万地方禁军,将军姓田名疏,贪婪又无能,因吃空饷,麾下真正只有一万多人,其余全被他以各种名义打发了。

这样一个虎狼窝,就因为离玄武关近,运输便利,金元派了五支小队在此筹粮。五个少主子,经营五家商铺,田园总揽全局。如今,他们已囤积了近五十万石粮食,有些是在当地收购的,有些是从远处贩来的。

田园是田螺的双胞胎妹妹,才十一岁,能担此重任,一是因为她聪慧机灵,这一拨少年男女谁也比不上她鬼精灵有主意;其二,则是因为她姓田。

这姓有什么奥妙呢?

一切都源于驻扎在银州城外的田疏将军,他家里有七八个小妾姨娘,外头也有女人,金元嘱咐田园,关键时可冒充这位将军的私生女儿,浑水摸鱼。

第584章 田园小姑娘

田园认为这主意甚妙。她亲爹早死了,她打出生就没见过爹,对爹没什么印象,认个便宜爹做护身符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横竖这都是做戏。

饶是李菡瑶胆大包天,听说这事也心惊胆战。在原城时,她便让金元飞鸽传书给田园,要她不得轻举妄动,等他们到了再说;离开老河口时,又传信一次,唯恐有失。实在是这些孩子太小了,她不放心。——她倒忘了,自己八岁就跟胡清风一帮人斗智斗勇的经历。

田园传信,会有什么惊喜呢?

李菡瑶满怀期待。

对自己调教出来的孩子,她有信心;何况田园的资质又好,说是神童也不过。

她凝神破解田园的密信。

少时,破解完毕。

密信内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形势危急,不容耽搁,已将粮食化整为零,运向北城外五里处。

李菡瑶笑容一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呵呵,果然是她调教的人。

李菡瑶觉得心里发苦。

慕容星见她神情不对,忙问:“怎么样?”

李菡瑶强做轻松地笑道:“孩子长大了,有主见了。”她就像所有护短的长辈,不肯承认自家孩子不优秀。

不然她能说什么?

责怪田园擅自主张么?

认真追究的话,田园的决定跟她的教导脱不开干系。谁让她常教导孩子们“既要遵循将令,也要肯动脑筋,危难时知晓临机应变”呢。况且小丁也自作主张了,她刚才可开心了;换上田园就要惩罚?

她不知田园所说的“形势危急”指的什么事,不好妄下论断;就算田园决定失误,也不好惩罚太过,孩子还小呢。谁不是跌跌撞撞成长的?她小时候也很折腾人的。她更多的是担心,担心田园的处境。

想到这,她再坐不住,对慕容徽道:“请表哥瞧瞧他们弄好没有,我想即刻出发。”

慕容徽一怔,道:“这就走?饭已备好了呢,只因妹妹忙着看信,才没催。他们正在吃饭。”

李菡瑶道:“他们吃了就好。把我的用食盒装了,我在车上吃。来不及了。”又将田园的传信内容告诉了他,并道:“为今之计,妹妹以为,只要控制了银州城外的驻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我要抢先出击。”

慕容徽忙问:“如何控制?”

李菡瑶道:“田疏。”

慕容徽:“……”

田疏乃是银城驻军的将军,控制了他便等于控制了这些禁军;可田疏是那么好控制的吗?

慕容徽看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表妹,心头升起奇异的感觉,感觉有些荒诞,还有些敬佩。荒诞,因为这是他无法想象的;敬佩则是因为他听过许多关于李菡瑶的传言,比如大闹京城,都比眼前更加荒诞。

这次,他要见证荒诞成功!

他想了一下,才道:“妹妹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愚兄会全力协助妹妹。妹妹也不必忧心田姑娘,父亲正在城内,也见过田姑娘,定会帮助她。”

李菡瑶忙道:“慕容老爷在城里?那太好了。”

她虽未见过慕容璨,想来能撑起慕容家族,定是跟父亲李卓航一样胸有韬略,便放心不少。

慕容徽起身,出去吩咐人装食盒。

少时转来,道:“好了。”

李菡瑶记挂田园,果断起身道:“即刻出发。前方福祸难料,我不希望居士跟去冒险,就请居士留在这里,居中传信、策应前后粮队;表哥陪我去如何?”

慕容徽忙道:“愚兄自当奉陪,”

他也不想慕容星涉险。

慕容星想了下,觉得这里确实需要一个人策应,她年纪大些,经验丰富些,正该留下来。

她便道:“那你们万事小心。”

李菡瑶道:“请居士放心。”

以她和慕容星相处这一路的了解,慕容星叮嘱这一句就够了,不会再唠叨许多话,因而转身欲走。

谁知慕容星过来,揽着她的肩,轻声道:“走到这一步,越发要谨慎。前方将士苦苦支撑,你更该冷静,万不可冲动冒进,致使功亏一篑,得不偿失。”

李菡瑶见她一反常态,殷殷嘱咐,言行举止尽显舐犊情深,不由动容,乖巧应道:“瑶儿记住了。”

慕容星又转向慕容徽,叮嘱道:“你年纪大些,又是男儿,要时常提点你妹妹。你妹妹最聪慧果决,只要让她总览了全盘局势,便能很快做出决断。”

慕容徽也应道:“孙儿记住了。”

慕容星便送他们出门,站在车旁,禁不住又叮嘱李菡瑶“要小心,不可与敌人正面相抗。”

李菡瑶笑道:“居士放心,我只跟他们斗智,若跟他们动武,不是以己之短,对他人之长么?我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动手都让凌寒他们上。”

慕容星想想果然如此,是自己太多虑了,然她依然搜肠刮肚,似乎有未尽之言要说。

这时,老王八等人来了。

李菡瑶神情一正,对老王八道:“听说道上人送你一个诨号,都叫你‘老王八’?”

老王八点头道:“是。”

李菡瑶道:“俗语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这诨号吉利。四灵护国,待玄武王登基后,玄武之位就空出来了。你这次若能立不世之功,正可封玄武!”

老王八蓦然瞪大眼睛,目光热切,呼吸急促,细看,连手脚都在微微颤抖——李菡瑶这话挠到他的痒处。

谁还没个梦想呢?

这梦想并非遥不可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别嘲笑他白日做梦、土匪出身却想封王,听戏上说大靖太祖皇帝还是打铁出身呢,他好歹手下有一千多土匪,比靖太祖实力强多了,怎么就不能封王?

这是他发达的机会!

他一挺胸膛,以决然的姿态对李菡瑶道:“愿听姑娘安排,死也要把粮草送去西北!”

众土匪也都大声附和。

群情激奋,热血沸腾!

李菡瑶将土匪激成虎狼之师,豪气挥手道:“出发!”说罢抬脚上车。上车时眼角余光瞥见凌寒等人都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心知为什么:无非是想不通她为何激励这帮土匪投靠玄武王,而不是收归己用。

第585章 爱脸红的慕容徽

李菡瑶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然激励这些土匪投靠玄武王很容易,激励他们臣服李家却非难。谁让李菡瑶是女人呢。眼下情势危急,她必须以大局为重;若时间充裕,她定有法子蛊惑这些土匪臣服自己。

闲言少叙,且说正事。

李菡瑶上车后,又想起什么来,探头朝外叫“泽熙,你过来跟姐姐坐,请王伯伯坐你那车。”又对慕容徽道:“慕容公子也请坐这边,我还有些事要请教。”

原来她想起来:若单独跟慕容徽同乘一车,似乎不妥;若让慕容徽去跟泽熙他们挤在一处,又太轻慢了他,于是便招泽熙来同车,免了尴尬。

泽熙欢喜地过来了。

老王八从骑马改坐车,意味着他地位的提高,也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安排就绪,即刻出发。

慕容星站在院门口,目送车马离去。

李菡瑶连头带手都探出车窗外,脸上灿笑着,冲慕容星挥手告别,也示意她回屋;等车上了官道,再看不见身后的庄院了,她才缩回身子坐下。

慕容徽就见她变脸般,眼中燃烧起熊熊战意,气势昂扬、杀气腾腾,目光炯炯地盯着路前方;他被她感染,不自觉地紧张激动,两手攥紧椅子扶手。

再看泽熙,也是小脸肃然。

慕容徽觉得气氛太过紧绷,若一直这样可不大好。他便努力压下紧张,挪过食盒,将饭菜端出来搁在茶几上,含笑招呼李菡瑶道:“妹妹,吃饭吧。”

李菡瑶闻见饭菜香,方觉肚子早饿了,忙过来吃饭。

慕容徽仿若不经意般跟她说些闲话,大多是银城内的人事,无不突出银城官员的行事手段和口碑,李菡瑶听得很专注,心神渐渐放松,连泽熙也听住了。

慕容徽的学识很丰富,古往今来、天南海北、市井街谈巷议,总有许多事可讲;且待人谦和,让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觉他有夸夸其谈和卖弄之感。

泽熙一向最讨厌男子的,半日后也被他折服了,叫他“慕容哥哥”,绘声绘色说起在军火研制基地的经历,包括李菡瑶伪装成观棋、炸了第三工坊的壮举。

慕容徽听得惊叹不已;又问:“泽兄弟在军火研制基地待了多少年,什么时候进去的?”

泽熙随口回道:“待了六年。十岁那年进去的。”

慕容徽一愣——十岁进去的,在军火研制基地待了六年,那今年不是十六岁了?可是泽熙看上去才**岁,这是怎么回事?换个人怕要好奇死了,定会追问不休,但慕容徽只顿了下,便略过这一节,道:“怪道妹妹说泽兄弟制造技艺无人能出其右,原来是有渊源的。”

泽熙见他丝毫不用异样目光揣测自己,不像别的男人讨厌,好感大增,自此认他做兄弟。

车内气氛十分和睦。

李菡瑶不动声色地关注慕容徽。慕容徽就像背后长眼睛般,总能察觉到她的关注,于是连腮带耳通红。李菡瑶将他跟落无尘王壑比较,觉得他比落无尘更实在,落无尘太仙了;比王壑平易近人,王壑太强势了;想到王壑,便想到玄武关的战事,思绪随即飘向西北方向……

李菡瑶脱口问:“表哥尚未成亲吧?”成亲了不可能这般害羞,说不定都还没定亲。

慕容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李菡瑶诧异道:“成了?”

慕容徽拼命摇头,“没。”

只说了一个字就没了。

实在是多一个字都说不了。

李菡瑶笑道:“我就猜没成亲。表哥动不动便脸红,可见跟女孩子接触少。”要是有了媳妇不该这样。

慕容徽心里坚决反驳。他见过的女子多着呢,他也是个坦荡磊落的男儿,面对她们,他都能谦和有礼、泰然自若;唯有面对李菡瑶的目光时,也不知怎么了,他竟管不住自己,脸红心跳的不行,令他十分懊恼。

李菡瑶因把慕容徽跟王壑比,想到王壑如今的处境,心里焦灼的很,脱口便问慕容徽成亲没有,转移心神的意思,并非有心打趣他,然见他窘得只顾摇头,倒不好意思,忙问田疏田将军,以及吃空饷的事。

慕容徽这才正常了。

……

当李菡瑶心急火燎地赶往银城时,银城内局势正悄然改变:潘子豪与巡抚苟安、按察使熊壁勾结了。

苟安和熊壁叛变,除了潘子豪代安国大皇子秦鹏许下他们荣华富贵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忠”。

他们也有自己的坚持:

是对大靖皇室的忠心!

在他们看来,他们忠于秦氏皇族,所以投降安国不算卖国,而是为了复兴大靖;而玄武王造反,朱雀王竟与之同流合污,都是乱臣贼子,该被诛灭九族。

巡抚衙门后堂密室。

潘子豪等三人正密议。

潘子豪神情凝重道:“本将军已得到确切消息,江南反贼李菡瑶,正将粮草运往玄武关。”

他想想都窝火:这李菡瑶不知有什么神通,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了那么多粮草;更让他憋屈的是,他竟然找不到机会毁掉这粮草——在北疆,他不如在京畿地界人事熟,无法轻易联络人做他的内应。

不对,他原有内应的。

可是,都被李菡瑶杀了。

李菡瑶真狠,一路杀过来。

连马贼土匪都被她灭了。

眼下就剩下银城了。

虽然他策反了苟安和熊壁,却依然不知如何烧毁这粮草,阻止李菡瑶驰援西北。

这么多粮食,若是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容易,可粮队正行进在官道上,绵延数里地;又不在同一段官道上,而是散布在原城至玄武关的各个路段。

难道他要一辆一辆车地烧?

这太容易打草惊蛇。

也太费工夫了。

他都权衡过了:若他把人手撒出去,顶多给粮队制造些混乱、阻止粮队行进,却不能断其根本。因为运粮队伍中有高手守护;且每辆马车都配足了人手,轮换着赶车、在车上睡觉,日夜兼程赶路,根本不停。

这种情形下,他要如何一击得手?

不能一击得手,再下手就难了。

霍非已经赶来接应,只因带的人多,在狼坑县接手一批粮草又耽搁了些时候,才比他落后了一步;但也隔不远,很快就赶到了,他就快没时间了。

听了他的分析,那二人都沉默,苦思对策。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他们便琢磨:李菡瑶到底是如何把粮草运来的呢?知道途经,才好下手。

第586章 将军的女儿

熊壁沉吟道:“这粮食断不是从江南运来的,从江南运来无法不被人察觉;这是在北疆筹集的。这么多粮食,十天半个月可买不来,要不惊动官府,至少也要提前半年。难道李菡瑶半年前就安排了此事?”

三人对视,皆满目骇然。

潘子豪咬牙道:“这个——”他顿了好一会,也不知如何形容李菡瑶,只好道——“妖女!”

可不就是“智近乎妖”么。

苟安不安道:“现怎么办?”

潘子豪凛然道:“为今之计,只有控制银城驻军,才能成事。——就在银城挡住她!”

苟安熊壁齐声道:“田疏!”

控制驻军,必须策反田疏。

熊壁道:“田疏这个人,虽然志大才疏,又贪婪,却最是佩服玄武王和朱雀王,要策反他有些难呢。弄的不好,万一反被他利用了,岂不失算?”

苟安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他!”

熊壁便问他有什么好主意。

苟安便说做两手安排:

其一,他马上出城,去禁军驻地见田疏,请潘将军伪装成他的护卫一道前往,若能说通田疏便罢;若说不通,便杀了田疏,另寻妥当人控制禁军。

其二,命他儿子芶明、熊壁的儿子熊非从田大少爷田方那儿入手,如此这般,拉田方下水。

熊壁击掌赞道:“这主意妙。有他儿子在手,就由不得他不听咱们的了,他儿子帮他决定了。”

潘子豪也满意地笑了。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

半个时辰后,芶明带着熊非、田方等一群官宦少爷在南城门口挡住了几辆出城的大车,车上装的是各种糕点糖食;也没为难,就命他们停在一旁等着。

车夫赔笑道:“这位爷,为何要扣住我们?”

芶明道:“你且等着就是。”

车夫无法,只好等着,又跟他耗不起,便派一个小子速去回禀少东家,说遇见麻烦了。

那小子飞也似得跑了。

芶明见了也不拦阻,正要引他主子来呢。

过不一会,又有两辆车过来,车上装载着许多竹篓子,芶明亲自上前查看,篓子上面盖着干净的白布,揭开,里面一层层码着大馒头和肉包子。

芶明目光沉沉道:“扣下!”

车夫愕然道:“为什么?”

芶明道:“叫你主子来说。”

车夫:“……”

一连扣了四五辆车,别说车夫们糊涂,连跟芶明一起的田方也觉得糊涂,心想“芶明脑子坏掉了,放着酒不吃,美人不乐,却来这里拦路抢劫!这些东西又不值钱。”直到又来了两辆大车,后面跟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雕镂花草的车窗,石榴红的垂帘,四角悬着流苏……一望而知是女子乘坐的香车,田方顿时心窍洞开:原来如此!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在乎美人也!

田方笑了,众纨绔也都看着那香车不怀好意地笑了。

唯有芶明和熊非没笑,盯着那车十分的戒备。

毫无例外的,新来的两辆大车也被扣了,没理由!

城门口发生的事一丝不漏地传进了香车内,香车内有了动静:车帘一掀,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梳着卝发,穿着绿罗裙,既青嫩又可爱的很。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狐疑地打量芶明等人,问:“你们为何要扣我们的车?”

芶明冷笑道:“这话该问你家主子,她做了什么事心里明白。小丫头,叫你主子下来吧。”

绿衣小丫鬟黑眼睛睁得更加圆了,满是不可思议,质问道:“我们做了什么事心里明白?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小本买卖也有人为难,不让人活了!”

熊非“哈”一声笑出来,斜睨着绿衣小丫鬟道:“小本买卖?你主子这买卖要是小买卖,天底下就没有大买卖了。想糊弄爷,丫头,你还嫩了点。叫你主子出来!”

这调戏美人的手段新鲜!

众纨绔自以为是地起哄。

田方又调笑着,故意打圆场,对芶明和熊非道:“芶兄,熊弟,好好说,别吓着美人。”又对绿衣小丫鬟道:“小丫头,芶少爷乃是巡抚大人的公子,熊少爷是熊按察使的公子,想请你家姑娘前面酒楼一叙,别害怕!”

芶明:“……”

熊非:“……”

这蠢货,他还以为这是一场风花雪月呢。就让他糊涂吧,等事结束了再告诉他不迟。

绿衣小丫鬟怒了,掐着小腰对芶明道:“我管你是狗少爷还是熊少爷,你爹官再大也不能欺负我们。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我们姑娘姓田!”

她把“田”字咬得重重的。

众人静了一瞬,哄然大笑。

田方笑得尤其大声,道:“原来咱们是本家。”

芶明也笑道:“若是令妹,我便赔罪。”

熊非道:“田姑娘多尊贵的人,怎会出来做买卖。”

绿衣小丫鬟见没震住他们,气得伸出青葱般的食指点着这帮纨绔,嚷道:“我家姑娘是田将军的女儿!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她!”

喧嚣声陡然一静。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田方。

田方笑容一僵,死盯着那香车,要真是他妹妹,可丢大脸了,他刚才还跟着闹了呢。

芶明见事不对,忙道:“大胆,竟敢冒充田姑娘!这位就是田少爷,若真是田姑娘,怎不认得你?”

绿衣小丫鬟听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田方,想是没料到会碰见真正的田家人,有些胆怯,结巴道:“我……我不在那边宅子伺候。我帮姑娘照看铺子。”

芶明冷笑道:“那你家姑娘呢?”

熊非道:“对,叫她下车!”

他们认定对方是假冒的,不然听见田方的声音就该露面,并澄清误会了;不下来,说明不是田家女儿。

田方却不这么想,因为他觉得没人敢胆大包天冒充他的妹妹,这人越不肯出来,越说明真是他妹妹,因为害怕见他。他盯着车帘问:“田青?田篱?”

这两个妹妹都精明的很,又爱打扮,银子不够花,暗中倒腾小买卖也不是没有可能。

车内静悄悄的没声。

众纨绔更加起哄:

“她不敢出来。”

“定是假的!”

绿衣小丫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惊慌的很,倒惹到众纨绔更加得趣,更肆无忌惮地笑闹。

忽然,车帘毫无预兆地掀开了,一个红衣小姑娘跳下车,也如绿衣小丫鬟初露面一样,先好奇地打量一圈众人,然后把目光对准田方,显然在轿内就留心他了。

众人也打量这小姑娘:鹅蛋脸儿,丹凤眼儿,葱鼻樱唇,头上梳着精致的双丫髻,戴着珠串,黑底绣红玫瑰紧身小袄配红裙,系着连风帽红斗篷,年纪约莫十来岁,黑漆漆的眼儿就像小鹿般纯净无邪,人畜无害。

芶明和熊非都怔住了。

田方也怔住了。

第587章 外室生的

芶明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么小的女孩子,又这样天真烂漫,直觉不可能,她背后肯定还有主使者。他伸头朝马车内张望一番,然里面没有人了。

田方则怒道:“你竟敢冒充爷的妹妹!”

小姑娘道:“我没冒充。”

声音清甜,很好听。

田方道:“还敢狡辩!”

小姑娘道:“我叫田园。”

田方:“……”

他没有叫田园的妹妹。

田园又道:“我跟娘住在外面。”说着双目委屈地看着田方,仿佛问“还不明白?”

田方:“……”

他太明白了。

不就是外室么!

这很可能是真的,他父亲有七八个姨娘,外面养个外室毫不出奇,奇的是他不知道。

他便恼羞成怒道:“你说是就是?爷从未听父亲提起你。”这意思是田家不认她母女。

田园这次没再跟他争,似乎很尴尬,陡然红了眼睛,两手绞着手帕子,哽咽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说。我和娘也没指望靠他。我就出来做点小买卖,挣点钱,养活自己和娘。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么你们也不肯放过?”说到这,已是泪眼婆娑,泪珠儿挂在睫毛上,晶莹似晨露。

众纨绔都有些讪讪的。他们平日没少欺男霸女,但对着田园,破天荒竟感到有些羞愧。他们都不知是何缘故,私心里以为:这小姑娘姓田,他们不想得罪田方、不想得罪田将军,所以才感到不自在。

田方更是觉得心堵,在心里抱怨爹:七八个姨娘都抬了,再多抬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还有了女儿。把骨肉丢在外头,实在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接回来,也不过多添两双筷子,每月多开销两份月钱。这在将军府并不算什么大开销。吃那些空饷,还不够花的?

害得他在人前丢脸!

愧疚之心一起,气便虚了。

气一虚,神色便缓和了。

他无法向田园解释,为何要拦住这些马车,事实上连他自己也糊涂着呢,便把目光投向肇事的罪魁祸首——芶明,眼神很是不善,力逼他给个交代。

芶明眼看事情要脱离他掌控,岂肯罢休,况且他并不相信这小姑娘真是田将军的女儿。

他跟苟巡抚一样有心机,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忙侧首对一随从附耳嘀咕了几句。

那随从便退入人后,出了城,去驻军营地找巡抚大人告知此事,顺便向田将军求证田园身份。

这里,芶明故意用嘲弄的语气对田方道:“好一场认亲的戏码!恭喜田兄,又多了个妹妹。”

他想挑拨田方对付田园,因为自古妻妾不和,何况外室;哪怕田园真是田方的妹妹,对田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该替他母亲觉得糟心才对。

可惜田方不跟他一条心。

男人多三妻四妾,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田方并不为母亲感到糟心;何况父亲姨娘多的很,他以为母亲并不觉得糟心,牢牢掌控着内宅大权,每日勤勤恳恳打理将军府内宅,比将军父亲还要忙碌,还有威严。

田方狠狠瞪了芶明一眼,道:“你闹够了没有?这是不把兄弟放在眼里,不把田家放在眼里了?”

芶明:“……”

他何曾闹了?

他是为了大事!

事关天下!

这个田猪头,人家三言两语就让他信了,站在街头认妹妹,这么蠢,将来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不过眼下还不能跟他翻脸,还要借重他来对付田将军。

熊非急忙道:“田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真信了?万一她撒谎呢?你别被她骗了。她要真是你妹妹,田将军能不带她们回去?将军是那没担当的人吗?”

田方心想:知父莫若子,父亲就是没担当的人!

田园急道:“哥哥,我没骗你——”一声“哥哥”出口,才惊觉失言,想起人家并不认她这个妹妹,不禁又羞又愧又慌,急忙又改口道——“田少爷,我真没骗你。我真叫田园!娘说,爹爹最爱陶渊明的诗,最爱山水田园,说若生男孩就叫田螺,若生女孩就叫田园……”

田方想:没错,是父亲的味道。他那个将军父亲虽是个行伍的粗汉,偏爱附庸风雅。他叫田方,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间”;他姐姐叫田禾,一个庶妹叫田青,一个亲妹叫田篱……

父亲做了错事,当儿子的要替父亲善后。当然,这并非说他就认下田园了,父亲不接她们母女回去,他犯不着管这个闲事;他只是不想让芶明等人再为难田园。本来这车扣的就没道理嘛。再说,田园都抬出了他父亲,他们再揪住不放,就是不给他面子、不尊重父亲。

想罢,田方横了熊非一眼,觉得他和芶明都太下流了,也太不解人意:人家干干净净一个小姑娘,若不是父亲的女儿,谁愿意说是外室生养的?

他板着脸道:“真不真,爷自会查。先把这车放了。”

熊非忙道:“这怎么行?”

田方道:“怎么不行?你们到底为什么扣人家车?”

熊非道:“车上东西有问题。”

田方道:“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些吃的东西,又不值钱,也值当你们大张旗鼓地扣人扣车?”

他把田园的话照搬过来了。

田园见他维护自己,十分欢喜,乖巧地不言语,凭他作主,丹凤眼忽闪忽闪的,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瞅瞅那个,一副悬着心等结果的小模样。

绿衣小丫鬟缩在她身边。

田方见她这样,誓要维护她到底,以免她觉得自己无能,被这些狐朋狗友踩在脚底。

芶明忙伸手揽住田方的肩头,亲密道:“兄弟别恼。咱们是什么交情?还能为了不相干的人翻脸!等我先问她几句话,若真是令妹,哥哥给你赔罪。也给田姑娘赔罪,改日再上田府,给将军赔罪。如何?”

田方疑惑道:“问什么?”

芶明便放开他,走向田园。

田园忽闪着凤眼瞧着他。

芶明在田园面前站定,因身材高出小姑娘许多,不得不微微俯身,盯着那凤眼问:“这几辆车都是你的?”

田园点头道:“都是。”

芶明一笑,问道:“这几辆车有的装的干果,有的装的馒头肉包,还有的装着糕点糖食,爷也不问你做什么买卖这么杂了,爷就问你:为何不在城里卖,却要把这些东西都运往城外?你铺子不在城里?”

第588章 智对纨绔

田园道:“我做的干果买卖!”

芶明道:“哦,那这馒头肉包糕点糖食是怎么回事?”

田园无奈道:“少爷,你们不知世道艰难,这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吗?城里的铺子,不是老字号就是有权人家做靠山,再不然就是富商的本钱;我去年秋才开的铺子,又没有靠山,又没有本钱,怎比得过他们!”

小姑娘说起生意经一套一套的,与年纪不相符;声音又清甜脆嫩,听着悦耳,很讨人喜。

芶明越觉得反常,讥讽道:“那你就改卖馒头?”

田园摆摆手儿,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做干果买卖,城里有一家南北干货行,是老字号,我不如人家会经营,只好把干果贱价倒给做糕点的百味坊。——这是巡抚夫人的娘家侄子的岳丈的亲家的儿子开的。不信你去问,我常卖干果给他们家。我赚的钱少,就另想法子贴补:我就从他家买些糕点,运去城外十里的清河镇卖……”

芶明脑子一阵晕眩,绕了半天才算清楚这门亲戚帐,恰好是他认得的,确是他家远亲。

买卖的事回头去查问。

眼下先查清楚馒头的事。

他追问:“那馒头肉包呢?”

田园抿嘴一笑,道:“我这么常来回两头跑,街坊邻里都知道了,常托我帮他们从城里带些货。——这个不是天天有的。比如今天的馒头和肉包,是有人家长辈七十大寿,要体面,又要新鲜,专门托我从城里的面点王给他买的。——他家是百年老字号,馒头又大又暄,肉包汁多肉香。”

芶明:“……”

虽然田园口齿清楚,说得头头是道,丝毫不像临时编出来的话,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正仔细搜想,要揪她的尾巴,田方在旁忍不住了,问:“你们住清河镇,不住城里?”

田园忙仰脸对他笑道:“城里租金贵,我跟娘就把屋子赁了出去,收租金,我们搬到清河镇另租了一个院子住,能赚不少差价呢,还多开一间铺子。”

田方:“……”

真打他将军爹的脸!

他心更加堵了。

他便眼神不善地看着芶明,大有“再不放人爷跟你翻脸绝交”的架势。

芶明急切间想不出借口再刁难田园,灵光一闪,呵呵笑道:“这都是误会!田妹妹,真对不住——”他躬身赔礼,神情恳切;接着又大包大揽,命人将田园车上的干果糕点糖食都买了,说是送他未来岳父的生日礼。至于他未来岳父的生日还没到,没关系,提前过!

田方脸上这才好看了。

可是田园心里不舒坦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筹来的粮食,花了钱还是小事,主要是为掩人耳目做了许多的工夫,这“狗少爷”一把都买走了,她拿什么送给边疆将士吃?可是她又没有理由不卖,人家为了赔罪,出了两倍的高价呢。

心里痛骂,面上喜出望外。

小姑娘接了银票,甜甜地冲芶明道谢;谢罢又期盼地看着他,说她铺子里还有些好货,问他还要不要,一副抓住了大买主的模样,其实心里已想好了后招,不但要把他买去的食物给弄回来,还要把这些人也扣下。

芶明正要摸她底细,忙点头。

田方阻拦不及,他二人已经约定了,不禁十分恼怒。他清楚芶明的性子,看来还没死心,不将他这小妹子弄到手是不肯罢休了。禽兽不如的东西!

他打定主意,晚上回家把这事告诉父亲,让父亲把田园接回家,芶明就不敢再使坏了。

田园吩咐车夫们:将糕点糖食送去芶明指定的地方,馒头和肉包运回清河镇,人家做寿还等着用呢;将几辆大车都打发了,才领着一帮纨绔回头。

半路上,田园和绿衣小丫鬟一人一边,将车窗帘揭开一丝隙,盯着外面。田园发现芶明的随从又少了一个,心知这人对她戒心未除。也对,既然盯上了她,想必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看来今天是不会放过她了。

她放下帘子,托着腮沉思。

绿衣小丫鬟转过脸来,悄声道:“姐姐,咱们怎办?”

田园抬眼,问:“你怕吗?”

绿衣小丫鬟忙挺了挺胸,道:“我不怕,就是有点紧张。”

田园摆出老练、沉着的姿态,道:“绿儿别怕,待会你看我眼色行事。姑娘派咱们来,不就是要历练咱们吗?现在到显本事的时候了。我们将来可是要做女将军的,连几个纨绔都收拾不了,不白费了姑娘教导!”

绿衣小丫鬟用力点头“嗯”。

少时,马车停在一家铺子前。

芶明前后一望,这条街就在巡抚衙门的后面;再抬头一瞧,上悬“香香干果行”的匾额,很平常的一间干果铺子,隔壁的掌柜娘子还跟田园招呼呢。

“田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我带几个客人来看货。”

“哦哦。来客人了。”

田园说着,引大家进铺子。

芶明一进去便四下打量,并在铺子内转悠,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熊非亦是如此。

田园在旁,有问必答。

田方见她一心讨好芶明,想做成这单买卖,心情很不好:一时觉得父亲太没担当,才害得她小小年纪受苦;一时又觉得她不该带芶明来,丢了父亲的脸。

其他纨绔对铺子毫无兴致,不过对田园本人很感兴趣,因此陪在一旁转悠,当应声虫。

芶明看了一圈,觉得货很少,不大像是替边关将士筹集粮草的规模,因问田园:“就这些?”

田园忙道:“这是摆出来做样子的,我们还有存货。”

芶明忙问:“存货在哪?”

田园道:“存在地窖呢。”

说着引大家去后院。

芶明和熊非对视一眼,忙跟上去;田方等人也只得跟了进去,一齐来到后院地窖口。

田园请他们下去瞧。

芶明瞅着黑洞洞的地窖口,皱眉道:“爬上爬下的,爷才不去。你——”他指一随从,令他下去瞧。

田园见他如此警惕,暗骂“狡猾”,面上却像没事人一样,吩咐绿衣小丫鬟带那随从下去瞧,自己在上面陪客,招呼大家去上房吃茶歇息。

刚坐下,才冲了茶,那随从跟绿衣小丫鬟已经上来了,随从来到芶明身边,回道:“少爷,好多粮食。”

第589章 裙钗发威

芶明脸一沉,问:“好多?”

随从忙道:“一屋子。”

芶明气得踢了他一脚,道:“蠢货,到底有好多?多大的屋子,你就不能说仔细些!”

随从急忙比划道:“有这三间屋子那么大,都堆满了。”

芶明目光沉沉地转向田园,面无表情地问:“你藏这些粮食在地下,想做什么?”

田园天真道:“囤货啊。”

芶明追问:“为何囤货?”

田方火了,“啪”一拍桌子站起来,怒视芶明道:“关你屁事!芶明,你欺我田家无人了?”

田园见他们吵起来,很着急的样子,忙站到中间,两边摇手儿,恳求道:“别吵了!我说就是了:我听人说边关打仗,粮食要涨价,多囤货能赚钱。”

芶明急问:“你听谁说的?”

田园道:“一位姑娘。就是她给我银子,让我帮忙买粮,不拘什么品类,只要能吃的,多多往家囤,不然我哪来那么多本钱。我在清河镇也囤了许多呢。”

芶明恍然大悟——

终于问出正主儿了!

他觉得自己智破了谜案。

众纨绔听得满脸震惊。

少时,一齐看向田方。

田方:“……”

他感觉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虽然他不学无术,但田园这发国难财的举动还是让他感到慌张,进而担心她会连累将军爹。

芶明、熊非则如同嗅到血腥味,双目闪烁兴奋的光芒,紧张地盯着田园,好像怕惊飞了她似得,放轻了语气柔声哄道:“田妹妹,那姑娘在哪儿?你引我们见见。哥哥也想投些本钱做这个买卖。咱们合伙如何?”

田园问:“你们也想做这买卖?”

芶明急忙点头。

熊非也重重点头。

田园歪着头,手指点着嘴角,甜甜地笑道:“那姑娘就在——”说到这,她停下。芶明熊非齐声问“在哪?”田园凤眼滴溜溜一转,目光从众纨绔脸上滑过——“就是我。我请你们来,就要拉你们入伙的!”

芶明顿时觉得不妙。

田园叫他“狗少爷”,右手一抖,甩出一枚钢针,正中他腹部;跟着两手连甩,身子跟陀螺似得旋转,甩出一枚又一枚钢针,激起一片惨叫。

绿衣小丫鬟也动手了,让众纨绔忍无可忍的是:这丫头明明不如田园镇定,脸上挂着慌乱害怕的神情,出手却比田园狠辣,飞刀扔得“嗖嗖”的。

这是什么世道啊?

这么小姑娘敢杀人!

众纨绔欲哭无泪。栽在两个小美人手上,让他们今后如何见人——不,他们还有命见人吗?

众纨绔都倒下了。

唯有田方还直坐着,瑟瑟发抖地看着前一刻还人畜无害的小妹子,这一刻化身修罗。

熊非仗着身子骨比旁人强壮,强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趁乱逃走,然才跑了两步,便踉跄着轰然扑地,不动了。

芶明见状绝望,况他身子发软,也挣起不来,便佯作糊涂,质问田园道:“田姑娘,你这是何意?”

田园笑道:“就是你心里想的意思。”

芶明心一沉,后悔莫及,面上却依然不解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咱们不在谈买卖吗?”

田园撇嘴道:“你还装呢。我要真是做买卖的,你干嘛拦我的车?你拦我的车,因为知道我在筹集军粮,要送往边关支援杀敌的将士们。你个坏东西!”

芶明忙道:“绝无此事。”

田园道:“潘子豪来了吧?”

芶明:“……”

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这丫头背后肯定有主子!

他失败的耻辱减轻了些。

田方好容易找回魂儿,瞪着田园道:“你……骗我。”

田园感激他之前维护,忙道:“我真没骗你,我真叫田园。田哥哥,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田方相信了,因为狐朋狗友都倒了,独他幸免,若他不是人家亲哥,哪来这荣幸呢?他忙道:“你为何要害他们?快放了他们!”不放就要出大事了,人家爹可是巡抚、按察使,田家惹不起呀,爹是将军也不行。

田园道:“不能放。他们爹投靠安国了,是卖国贼!”

田方:“……”

他脑子有些混乱。

这时,一青衣小丫头一头冲进来,惊慌道:“姑娘,来了好多官差,像是冲着咱们来的呢。”

田园忙看向芶明。

芶明得意,冷笑不止。

田园便知道,是他派人通知官差来的,却没有慌乱,对小丫鬟道:“小青不怕,有这些少爷在手上,官差不敢对咱们动手。来,把他们都打包装起来。”

芶明:“……”

绿衣小丫鬟拿了几条大麻袋来,三个小姑娘正要把纨绔们装进麻袋里,忽听外面脚步疾奔,跟着几个衙役冲进来,跑在前的是一中年衙役,杀气腾腾奔向田园,人未到,暗器先出,只见银光连闪,三柄飞刀飞向田园。

绿儿抬手打落一柄飞刀。

田园一个侧翻身躲过两柄。

绿儿手在腰间一拽,将腰带抽了出来,原来是一根软鞭,就朝那汉子抽过去;田园也从腰间抽出一物,约三尺长,抖动如银蛇乱窜,却是一柄软剑。

两人正要夹攻那汉子,却见一瘦衙役举刀砍向小青,小青一猫腰躲开了;剩下年轻的衙役跑向芶明,见芶明身子软软的起不来,知他中毒,忙俯身将他抱起来,想脱离这是非之地,田园手中剑一转,忙拦住他们。

年轻衙役急忙侧身避开。

田园追杀不舍。

年轻衙役险象环生。

中年衙役忙来营救。

绿儿又来给田园助拳。

就见三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和三个小女孩在厅堂上激战,衙役们凶神恶煞,如狼似虎,下手狠辣无情;小女孩们轻灵如燕,从地上窜到桌上,又从桌上翻到地下,上下翻飞,姿势美妙,这情形实在奇特。

衙役们要保护芶明和熊非,难免束手束脚,为首的衙役见状不妙,示意那两人带着芶明熊非杀出去,外面院子宽敞;田园看出他意图,偏不让出去。

田方越看越紧张,忽然冲那为首的衙役大喝:“住手!爷乃田将军之子,你敢伤我妹妹!”

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倒提醒了那中年衙役。原来这人是潘子豪带来的精锐,刚才见芶明等一干纨绔都中毒倒在椅子内,唯有田方好好的,已经怀疑了;听他一嚷,顿时眼露凶光,提刀便向他杀来。只要杀了田方,再栽赃给田园,田将军定然大怒,就会投向潘子豪。

田方吓得手脚冰凉,也不知躲。

田园知那人险恶用心,娇叱道:“你敢伤我哥哥!”把软剑舞得如银蛇,刺向中年衙役要害。

中年衙役回身抵挡。

田方死里逃生,不禁热泪盈眶——还是亲妹维护他,可见血脉相连,是斩不断的牵系。

然这样一来,中年衙役看出了便宜,也不去救芶明了,却来杀田方;田园要保护田方,还要总揽战局,便感到有些吃力,又听见外面许多人奔进后院,更觉压力,便露出了破绽,被那中年衙役一刀劈向面门。

第590章 君生我未生

绿儿见田园吃力,情急下抢到熊非面前,小手扣住他咽喉,喝道:“都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然而,无人理会她。

青年衙役忽然冲她诡异地一笑,也不管芶明了,一刀劈向田园后脑,而此时田园正躲避中年衙役的攻击,向后急退,眼看就要撞到青年衙役的刀下。这要是劈中了,田园美丽的头颅、娇小的身子将被劈成两半。

绿儿救援不及,发出尖利的惊叫“姐姐——”

田方也惊得肝胆欲裂。

绿儿的声音被屋顶上“轰”一声巨响淹没,随着这声巨响,屋顶“哗啦”塌了一个大洞,一道身影飞身而下,人还在空中,一柄鎏金锤已经砸向中年衙役的刀,同时身子一扭,另一柄鎏金锤迎向青年衙役。

两刀都被磕开了。

两衙役均踉跄后退。

田园也被冲击得站立不稳,一伸手揪住了那人胸前的衣裳,以稳定下盘;同时仰脸从下往上看,只看见对方侧脸,脸上横亘一道凸起的眉峰,眼下斜探一管英挺的鼻梁,下颌尖尖,未蓄胡须,是个年轻男子。

田园心一跳,“真英武!”

她正要松开手,然那英武男子身子急速旋转,一双鎏金锤舞得密不透风,她吓得不敢再松手,生恐被甩了出去,被那锤绞碎了,反抓得更紧了些,就像挂在那男子身上,并随着他一起旋转,转得头晕目眩。

如此一来,便影响了攻击。

“不行,”田园想,“我就算不帮忙,也不能妨碍人家,回头人家要笑话我没用。”

于是,她便等那英武男子攻击青年衙役时,待青年衙役拼尽全力抵挡了一锤,立即松手,借着旋转的力道飞身脱出战圈,扑向青年衙役,再把软剑横着这么一拖,擦着青年衙役的脖颈拖过,而青年衙役刚接了英武男子一锤,根本来不及闪避,顿时被割断脖子,鲜血喷涌。

这一连串的动作,两个初次见面甚至来不及交谈一句的人配合的天衣无缝、间不容发。

简直太绝妙了!

那英武男子也不由露出赞叹之色,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然紧接着就蹙起眉头,因为他觉得这么小又纯净的女孩子,杀人如此利索,实在有些刺心。

田园没看见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经冲向田方,一把抓住他胳膊,将他拖到一旁,喘着气责道:“你站那干嘛?等着挨刀啊!都不知道躲!”

田方这才回过魂来,反抓住她手,上下打量她,后怕不已,颤声问道:“妹妹可受伤了?”

田园抿嘴一笑,道:“没有。”

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追寻那英武男子的身影:此刻没了她的拖累,英武男子大发神威,势不可挡,一锤就将中年衙役砸得稀烂;院子里又冲进来几个衙役,他便又迎向前去,所过之处,无人能挡一锤。

田园看得双眼放光,又见他虽是一身粗布短打装扮,然面容英俊,肩宽腿长,气质从容优雅,丝毫不像做苦力的,倒像沙场将帅的风采,崇拜不已。

她暗想:“这才是英雄!我最敬佩这样英雄,要嫁就嫁这样的男人。不过他年纪虽然不老,肯定已经成亲了。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也不知他儿子多大了?估计跟我一般大。虎父无犬子,嫁不成他,给他做儿媳也是一样的……哎呀,我晓得他是谁了……”

田园小姑娘由崇拜到惋惜,一不留神思绪飘到天外去了;正猜测这英武男子的身份,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回神一瞧,田方焦急对她道:“……妹妹快跟我回家,把这事告诉父亲,让父亲处置。这事闹大了!”

田园顿时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刚才她将芶明等纨绔都放倒了,独留下田方,一是感激之前田方的维护之情,二则是因为她要收服田方,并通过田方控制田将军。

于是她再顾不得肖想美男了,摆出沮丧的神情对田方道:“将军不会认我的。——他不喜欢我娘。当年误会我娘对他不贞,赌气走了。我不去讨他嫌。”

这是以退为进。

她根本不是田将军的女儿,田将军当然不会认她,到时候便证实了她的假话,就像真的。

田方忙道:“我来跟他说。”

他觉得田园是他亲妹。

田园要哄他,又不愿落了痕迹,有些话须得他自己主动说出来。因而向他求证道:“哥哥,你说将军真能豪气地担当,会不顾性命地支援北疆将士吗?”

田方听了一滞——

豪气?

担当?

不,他的将军父亲身上从来就不具备这两样品质。他有些怀疑,若真把此事告诉父亲,父亲会不会也投敌卖国,并杀了田园呢?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面对田园纯净的眼神,他不晓得如何说,这小丫头可不好哄骗呢。

田园察言观色,见他尴尬,忙安慰并鼓励他道:“哥哥是有担当的男儿,只要哥哥把军粮送去玄武关,就立大功了。这么一来,既帮将军树立了威信和威望,还光耀了田家门楣,将来呀,哥哥的官职比将军还要高呢。”

田方迟疑:“我……能行吗?”

田园道:“当然行。先头哥哥跟狗少爷他们站一块,我就觉得哥哥最出色。他们都太下流了。”说着,嫌恶地扫了一圈被她放倒的一帮纨绔们。

这话说到田方心里去了,顿时激动得红了脸,果然觉得自己高大、威武、豪气起来。

他当即道:“好!我就替父亲出面料理这事。父亲也是愿意支援北疆的,所以交代我替他办。”

他努力往父亲脸上贴金。

田园欣喜道:“哥哥真英雄!”

她更想说“本姑娘真聪明。”

说话间,那英武男子从屋里杀到屋外,又有一群汉子冲进后院,见了他都喊“将军”,说各处敌人已经杀干净了,他才迈着矫健的步伐,返身进屋。

田园忙拉着田方迎上前。

“请问可是镇远将军?”田园仰面问英武男子。狼坑县的小丁给她传信,说霍非来接应的事,此人武功高强,气度不凡,所以她猜是玉麒麟本人。

“本将军霍非。你是何人?”霍非神情冷峻、严肃。

“我叫田园。”田园回道。

“你就是田园?这里谁主事?”霍非听小丁说过,银城筹粮的主事人叫田园,他也归田园统领。谁知田园竟这么点年纪,还是个女孩子。霍非不敢相信李菡瑶会派这么小的孩子主事,觉得另有其人。在这点上,他跟芶明倒是不谋而合了,芶明甚至不信田园是李菡瑶的人。

“银城这一片五个县,都由我负责。”田园骄傲地挺直了稚嫩的身形,宣告自己的领袖地位。

霍非剑眉紧蹙,严厉道:“李姑娘黔驴技穷了吗?竟派小孩子来执行这等重要公务!”

第591章 钱不是问题

田园以为他瞧不起小孩子,急忙辩解道:“我们并未耽误大事,粮草都筹齐了。”

霍非道:“你很好,只是你年纪尚幼,此事太危险。李姑娘不该让你们涉险。”他看看绿儿、小青,再想想小丁,竟然都是小孩子,眼神更冷肃了。

田园明白了:原来是关心她!

她高兴道:“姑娘用的是经商的手段,叫我们装成商家少爷小姐买粮,并无危险。是我——”她想坦白自己擅自主张,玩了一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唯恐坏了自己在霍非心目中的形象,话到嘴边忙又改道——“我见边关形势危急,一想到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我就急的睡不着,恨不能马上把粮食运去。所以才叫他们化整为零,把粮食一点一点都搬到城外,到时说声走就走。谁知被狗官发现了,派了人来拦我。我这才跟他们打起来。”

霍非感觉心被扯了下似得,因边关将士被这么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牵挂而动容,冷冽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柔了,道:“乱世烽烟,不该由你们小孩子来止熄。刚才多危险!”

田园见他后怕,愈加欢喜,又因害李菡瑶背了黑锅而愧疚,要补救,便恳切道:“将军别怪我们姑娘。姑娘实在派不出人了,才叫我们来,也是历练我们。”

霍非听后无言以对。

一来,李菡瑶身为商贾,手上无兵无权,就只有钱,能有这份为国的大义,并筹划到这个份上,他实在没资格指责人家。——他倒是有兵有权,也无甚大作为。

二来,田园等人已经证实了自己的能力,接下来有任何的危险,都该由他来抵挡才对。

他暗自发誓:定要保护好这些孩子。

正自省自愧,忽然瞥见田方站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才想起问这人是谁。并非他不够敏锐,竟忽略了田方,因为他在屋顶上看见小小的田园为保护田方差点丧命,而田方的表现实在不像是主事人;他问这里谁主持大局,田园也一个字没提田方,所以他才忽略了。

然田园为何拼死保护这人呢?

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楚。

他看了田方一眼,转向田园问道:“这位是谁?”

田园忙道:“这是我哥哥,田将军的大公子,田方。”

霍非惊诧道:“你是田将军女儿?”

田园忙道:“是。不过——”

霍非道:“这便好办了。”

他自以为弄清了李菡瑶派田园统领银城这一片的用意:原来是想利用田将军的权势;怪不得田园拼死也要救田方,因为这人很重要,且两人是兄妹。

田园愕然,她还什么都没说呢,霍将军就说“好办了”。哪里好办了?一点都不好办!田将军那里还不知能不能混过去呢,须得田方肯配合才行。

她正要解释自己是田将军外室生养的女儿,霍非已转向田方招呼,并问田将军有何安排。

田方铿然回道:“家父将全力以赴,护送粮草支援北疆,绝不让外敌踏入我中原半步!”那气势,俨然是个热血男儿,和之前调戏田园时判若两人。

田园:“……”

果然好办了。

是她运气好吗?撒谎人家也肯配合。田方竟不怀疑她、追问她,她都想好了怎么圆谎呢。

原来,田方刚才被田园和霍非的对答给惊住了,没想到田园竟是江南李菡瑶派来的。

李菡瑶其人,田方听父亲闲聊时说过一嘴,不外乎江南有个女土匪造反了,当笑话来聊的;谁知这女土匪杀到他家门口来了,连他父亲也毫无知觉。

然田方却顾不得追究此事,况且他现在小命握在人家手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轮得到他追究?再者,他被镇远将军的名声和气势给震住了,因此当霍非问他,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替父亲做了决定。

能追随玉麒麟,何等荣幸!

妹妹说的对,这是他立功的机会,昔日的狐朋狗友,如芶明等人,今日起,将被他抛在身后,等他功成名就时,也许会想起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霍非见事顺利,很满意,当下也不多啰嗦——他耽搁不起时间——立即问田园:粮草都存放在何地,有多少等,他要先弄清楚了,再根据详情安排运送。他以为,田园既然被人盯上了,定是储藏的粮草被人发现了;这粮草必定都集中在某一处,目标大了,才被官府察觉。

田园却叫小青拿纸笔来,她招呼霍非在桌边坐下,一边画一边解说,将藏粮食的地点绘制成图。

“这里有五万石。”

“这里有六万石。”

“这里有两万石。”

……

霍非越听越吃惊:这些孩子实在机智,跟小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地将粮食收来,再勤勤恳恳地分藏在各处。为了掩饰,还做了许多表面功夫。比如开这家香香干果行,是真做买卖。可光卖不行啊,他们是来买粮的!所以,卖了还得想法子买回来,什么糕点糖食干果、馒头肉包,变着法儿往回买,用篓子装了存放在地窖里,都用冰镇住。

筹集粮草买糕点!

霍非闻所未闻。

然田园自有她的道理。

田园道:“边关物资紧缺,谷子米面运了去,还要火头军费事煮;这些运去了,像糕点糖食立马就能吃,馒头肉包热一热就能吃,省事。再说,现在粮食难买,只要能吃,谁管什么粮食,所以我专买这些。”

霍非心想:这些做军粮当然好了,可是寻常将士谁有机会**美的糕点糖食?吃不起呀。

因问道:“价钱不低吧?”

田园道:“现在打仗,粮食可贵了,贵好多倍呢。”

霍非急忙问:“李姑娘知道吗?”

田园点头道:“知道呀。来时姑娘交代我们:只要能筹齐粮食,花多少银子都不用心疼。”

霍非:“……”

有钱就是好!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暗暗算账;算完忙问:“才四十万石。你不是说有五十万石?”

田园笑道:“还有十万存在别家。”

说时,小模样很得意。

霍非疑惑地问:“谁家?”

田园道:“布政使柳如岱的亲家、知府高盛的侄儿、县令梅擎的女婿,还有田将军的夫人,都在囤粮。我故意放风声给他们的,说囤粮能赚钱。”

第592章 我生君已老

田方失声道:“我娘也在收?”

田园解释道:“夫人是跟娘家侄女婿合伙的。”

田方:“……”

霍非更是震惊。他没问田园,如何将人家的粮食变成自己的。他要那么死板不知变通,岂不愧对“玉麒麟”的封号!哼,国难当头,他即刻征用这些粮食!至于价钱,就按市价给赔偿,谁敢不从,问他双锤!

他看着田园,满眼欣赏。

这小姑娘,实在聪慧。

他很想揉揉田园的头,或者捏捏腮,就像当年逗小妹子一样,然他小妹子早已出嫁,孩子都生了两个,他也成了威严的将军,再做不来这样举动。

他只说道:“你很好。”

很平常的一句赞。

田园却欢喜得眉眼弯弯,霍将军今天第二次夸她了呢。她问:“将军的女儿也很聪明吧?她今年多大了?”

这是她机灵。

怎见得她机灵呢?

且听霍非如何答。

霍非道:“本将军无女。”

田园立即道:“原来将军生的是少爷。令郎多大了?定跟将军一样是个小英雄。虎父无犬子嘛。”

她本来就想问将军儿子多大了、资质如何等等,只不好直接问的,所以绕了个弯,先问女儿。

霍非却哑然——

没女儿就一定要有儿子?

这是什么因果关系?

他盯了田园半响,想要置之不理,又怕伤害了小姑娘的自尊——人家小姑娘又不知道他没成亲,问这话纯属无心,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若回吧,又有些尴尬。

想想,他决定实话实说。

欺骗小姑娘不好。

他便道:“本将军尚未成亲。”

田园:“……”

她瞬间睁大了凤眼,眼中爆出惊喜的光芒。

落在霍非眼里,却是吃惊。——这么大了未成亲,谁听了不吃惊?霍非认定田园把他当成怪物了,有些不大痛快。——之前她可是用很崇拜的眼神看他呢。唉,早知道不该说的。该摆出深沉莫测的表情。

然他却听田园道:“姑娘常说,各人自有缘法。将军的缘法未到,所以才成亲迟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时机一到,将军的良人自然会出现。”

霍非动容了,深深地凝视着田园,眉眼前所未有的柔和,轻声道:“谢谢你。你很好!”

这是他第三次夸田园。

这小姑娘实在太可人了。

田园朝年轻的将军绽开甜美的笑容,希望他能留意自己,并意识到:良人已经出现了!就在眼前!

她觉得自己就是霍非的良人。

她也确定霍非是自己的良人。

她一定要抓住他!

霍非哪知道十来岁小姑娘微妙的心思。他心目中的良人另有其人,不过田园的话让他觉得是个好兆头,就像他小时候祖母总喜欢讨他的口彩一样,祖母说小孩子嘴毒,一说一个准。因战事缘故,他近日心情不但紧张且沉重,那眼神极为冷冽,此时对着田园纯净、黑亮的黑眸,竟溢出浅浅的笑意,觉得春天来了,战事会很快结束,自己即将成亲生……女。他的女儿定像田园一样聪慧。

他站起来,迅速收了田园绘制的藏粮图,塞入怀里,一面对田园道:“我留一队人保护你们。我跟田少爷出城去禁军驻地,会合田将军,调集银城禁军来护送粮草。”

田园急忙道:“我也去!”

霍非耐心道:“这是军令!潘子豪已经投敌,内奸无孔不入,敌人绝不肯容我们顺利将粮草运送到玄武关下,银城还不知潜伏了多少敌人在暗处,我们必须慎之又慎。李姑娘派你来,不就是看重你明事理吗?”

他不能像对手下将士一样训斥田园,只好半是命令,半是哄劝,解释了一大堆话。

田园道:“不成……”

她想解释,她身份有问题,田将军那一关不好过,可是田方在跟前,她要怎么说?

因此她犹豫了。

霍非只听见“不成”二字,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还从未有人敢当面顶撞他的军令呢。

他决定收回之前对田园“很好”的评价,这小姑娘也不是那么可人,有些任性;想必她觉得自己立了大功,本领不小,有资格参加任何行动,便骄傲了。到底是孩子,指望她像大人一样明事理,是奢望了。

可是,他不能骂人家。

回头骂哭了怎办?

霍非瞪了田园半晌,才道:“你并不如我想象的完美。”

田园一听急了,再顾不得了,忙道:“不是我非要闹着去,我要去是有缘故的:我是将军的外室养出来的!将军不肯认我这个女儿!哥哥你来说——”

说到这,她推田方作证。

田方尴尬道:“我也是今天才认得妹妹……”

这会子他也猜出来,十有**这个妹妹是冒充的,可是他不能不陪着田园继续演戏,以证明他还有些利用价值,若不然,他怕霍非一锤砸烂了他。

霍非见他言辞闪烁,又见田园侧着脸,在田方看不见的角度冲自己猛眨眼,心一跳——莫非田园这个将军女儿的身份是冒充的?他脑子有些晕。

这小丫头……

胆子真大!

他定了定神,才沉声问田方:“那你呢?之前说田将军支持北疆的话也是假的?”

田方道:“我……我……”他怕得腿发抖,又不敢欺骗霍非,吭哧两声后,忽然跪下,以决然的姿态对霍非道:“在下誓死追随将军!只要在下跟了将军,父亲便没了选择,只能跟着将军,全力支持北疆战事。请将军一定要相信在下!”说完,伏在地上等霍非判决。

田园唯恐霍非不信田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白瞎了自己之前的工夫,忙就要说情。

霍非却道:“本将军信你。”

田园倒愣住了。

田方也惊异抬头。

霍非无视他们的反应,果断道:“你自己去见田将军,我再派两个人跟着你,给你帮手。”又转向田园道:“你跟我一道。”他当即改变了策略。

田方没想到霍非竟肯放他走,虽派人跟着,那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激动地乱许诺:“都依将军!请将军放心,在下一定劝父亲追随将军……”

田园也欢喜了。

霍非又指着芶明等纨绔吩咐亲军:“把他们都捆上,带走!”去哪,他却没说,下属也没问。

刚出屋,就见两个汉子扭着一个仆役骂骂咧咧地走进后院,其中一人向霍非回禀道:“将军,这人说他是田将军派来的,要见田姑娘和田少爷。”

霍非尚未开口,那仆役一眼看见田方,便惊喜地叫:“少爷,将军让小的来告诉少爷:田姑娘是将军女儿,少爷的亲妹子,少爷千万要保护她,带她回家。还有少爷,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回事,一见小的就抓住不放。”

第593章 戏精

霍非怔住了,疑惑地看向田方和田园——不是说田将军不认这个女儿吗?怎么又认了?

那两人也都怔住了,田园微张着红红的小嘴儿,一脸“不可能”的表情;田方也一脸傻笑,尴尬又糊涂,不知说什么才好。更有趣的是,他们只愣了一会,便做出同样反应:田园惊喜地对田方道:“太好了!哥哥,将军认我了。”田方也惊喜地对她笑道:“妹妹可放心了?”

霍非忍不住要笑——

这两人都是做戏高手!

他却一个字也不信。

他敏锐感觉这其中有诈,这肯定是田将军将计就计,让田方诓骗田园回家,好一举擒拿。

他不动声色地问那仆役:“田将军现在何处?”

田方急忙道:“这是镇远将军,还不快拜见!”

那仆役见霍非装扮平常,气度却不凡,抓自己的汉子又冲他叫“将军”,不知惹了哪路尊神,忙跪下道:“小的见过镇远将军。我们将军现在营地,正跟苟巡抚说话呢。”

霍非眼神微动,问道:“苟巡抚什么时候去的?”

那仆役道:“上午去的。将军正招待他喝茶,芶少爷忽然派人来报,说他跟我们少爷在城门口遇见一小姑娘,自称是将军的女儿,叫田园,问将军可有此事。我们将军慌忙说是真的,又派小的来告诉大少爷,叫不准为难田姑娘。”

霍非一听,更确定这是苟巡抚和田将军密谋的诡计,意在让田方诓骗田园回家,好捉拿。

田方也认为这是父亲设计诓骗田园,因此惶恐不已,生怕霍非翻脸,他便连补救的机会都没了。他一面心里痛骂苟巡抚,一面恳求地看着霍非。

霍非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虽不如军营大炮有威力,也够惊人的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仿佛哪里发生了战斗。他猛抬头看向炮声传来的方向——隔着重重屋宇,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喝道:“来人,速去查明!”

一亲卫答应着,飞奔而去。

田园叫道:“在城外!”又转向田家的仆役尖声喊:“说,田将军派你来有什么阴谋!”

她紧张得再顾不得做戏了。

那仆役哆嗦道:“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霍非喝道:“先把他关起来。”

两汉子拖起那仆役就走。

那仆役慌得对田方求救道:“大少爷救我——”

田方心乱如麻,自顾不暇。

霍非又对田方田园道:“你们且回屋,等我命令。”说罢迈开大长腿,疾奔向前院。

田园要跟去,又不敢,只得和田方回屋等待。

两人坐下,一时无话。

呆了一会,田方才喃喃道:“父亲……”

田园惊醒般盯着他,漆黑纯净的目光倏然锐利,就像猎食中的凶兽眼睛,却什么也没说。

田方吓得不敢吱声了。

霍非很快转来,神情镇定。

他在来此之前,同时派了几路人去往城内和城外埋伏,就为了对付银城的官员和驻军,所以并不慌,眼下他只要等属下传消息过来,再做应对便可。

见他镇定,田园也踏实了。

田方又保证了一番忠心。

霍非没有为难田方。

接下来,不断有消息传来:

“回将军,李菡瑶的人攻占了银城禁军驻地。”

“回将军,田将军捉拿了苟巡抚,率领属下人马投降了李菡瑶。李菡瑶的人杀了苟巡抚。”

田园大喜,笑容满面;田方更加惊喜,两人激动地手握着手,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妹妹”,甭管真假,这一刻,他们都情真意切,比亲兄妹还亲。

霍非这次没忍住,呵呵笑出声来。

他也高兴,急忙安排人接应;才吩咐了几件事,又被一连串的新消息给砸乱了布置:

“回将军,潘子豪掳走了田将军,逃进城来了。”

“回将军,李菡瑶的人追进城来了。”

“回将军,李菡瑶的人和银城禁军围住了按察使司。熊按察使和潘子豪用田将军性命相威胁,逼他们退让。”

田方慌得坐立不安,嘴里只念叨“父亲!父亲!”

田园竭力安慰他。

霍非正要率人去接应,外面又跑来一下属回禀:“回将军,李菡瑶的丫鬟观棋杀进来了!”

霍非一愣,什么叫“杀进来了”?

田园却一跳起来,兴奋地嚷:“观棋姐姐来了!”一面两手提着裙子下摆,飞出屋去。

在院子里,她顶头碰见男装打扮的李菡瑶,在绿儿的带领下走进来,后面跟了一长串的小少年。

“观棋姐姐!”

“田妹妹!”

李菡瑶张开双臂,将飞扑过来的田园抱了个满怀,高兴地先捏捏她的脸,然后才双手扶住她肩膀,上下打量她——没瘦,长高了,气色也还好。

田园仰面笑问道:“观棋姐姐,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说正带人围住了按察使司衙门么?”

李菡瑶用食指点着她鼻子,没好气道:“有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怕她被敌人给害了,所以兵分两路,让他们围攻敌人,我急急忙忙到这来了!”

田园:“……”

她心虚地瞥开目光。

忽一眼看见霍非出来了,站在廊下,忙趁机岔开话题,笑道:“观棋姐姐,霍将军也在呢。他是来接应我们的。之前好惊险呐,狗官派人来杀我们,幸亏霍将军来得及时,差点你就看不到我了……”她原是要岔开话题的,谁知说溜了嘴,说出了自己遇险一事,等到觉察不妥,已经晚了。

李菡瑶听得后怕不已,哪怕真真切切抱着她鲜活的身子,依然不能减轻这后怕,当即追问经过。

田园无法,只得详细说。

说完,不敢抬头。

李菡瑶抬眼与霍非对视。

霍非静静看着她。

李菡瑶郑重道:“多谢将军援手。”

霍非淡淡道:“原是应该的。筹运粮草,本就是我们将士的职责,不该由这些孩子来承当。”

他对李菡瑶派小孩子来执行这项粮草的公务,始终不太赞同,却不好指责她的;况且,他并不知眼前的观棋就是李菡瑶本人,犯不上对她说三道四。

李菡瑶却听出他言外之意,不能不向他解释。

第594章 认出

于是她反客为主,牵着田园进屋,一边又让霍非,一边道:“我们姑娘人手不足,才派了田妹妹他们来。

“姑娘说,虽然他们年纪小,将来终要走上战场;国难当头,先让他们历练一番也好。

“谁知我这一路赶来,发现他们做的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可见小孩子的潜力是无穷的。就是田园遇险,也非她考虑不周,实在是边关形势危急,她为了大局才不得不冒险,智勇兼备,然敌人太狡猾,内奸又无耻,他们才这点年纪,不知人心险恶比一切危险都更难估计。

“幸亏将军及时赶到,救了她。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福祸相依,此番遭遇对她而言,也许并非坏事,会促进她成长……”

霍非:“……”

他听出来,这人在自夸。

夸自家的孩子优秀!

也夸李菡瑶会用人!

田园则恍如做梦般,原以为会听见一番谴责之言,谁知竟是满口维护和极力称赞。

她觉得这不像观棋姐姐的作风,观棋姐姐性子爽快、直言不讳;这分明是姑娘的言语做派。姑娘总是毫不吝啬地赞扬和鼓励他们,就有责备也会夹在赞扬中点出,让他们不以为是责备,而是教导;不论是赞扬或责备,都透着关切和维护。田园敢肯定,这是姑娘本人来了,而不是什么观棋姐姐。她眼眶微热,嗓子有点哽,嘴角却弯了,腼腆地靠在李菡瑶身边,像个听话的乖巧小妹子。

一时进了屋,分宾主坐下。

田园就站在李菡瑶左边。

绿儿和小青则忙着给众人上茶。

田园趁空又为李菡瑶引见田方,她认为田方是关键人物,是姑娘取胜的关键。

田方又急着问李菡瑶,父亲的安危。

李菡瑶看着田方,认真道:“我就猜田将军不凡,果然大智若愚,看似没担当,其实故意藏拙……”

田方听得又喜又尴尬,心想:“父亲真有那么英明?不会是这个丫头故意奉承我吧?这丫头比田园大,看着比田园老道多了,我不可当她是真。”

就听李菡瑶接着说道:“……将军借着吃空饷的名义,将军中老弱都打发回家,只留下诚实、精干的将士,并暗中训练他们,以待报国。这次,他先与苟巡抚虚与委蛇,暗中却与布政使柳大人联手,擒拿苟巡抚。谁知潘子豪狡诈,化身为护卫藏在苟巡抚身边,混乱中挟持了将军……”

田方:“……”

他错怪父亲了。

父亲是真英明。

父亲从来就不是没担当,可笑他这个做儿子的竟自以为是,竟在心里瞧不起父亲。

田方眼睛红了。

李菡瑶已转向霍非,道:“事情便是这样,请镇远将军即刻援手,一定要救出田将军!”

霍非正容道:“责无旁贷!”

又道:“我知姑娘智谋,可有什么良策?眼下你我须同心协力,携手合作,将粮草运送至玄武关。”

李菡瑶道:“自当如此。”

又问:“玄武关情形如何?”

霍非道:“危在旦夕。”

只四个字,便令李菡瑶的心揪紧、悬空,不敢再追问王壑的情况,怕自己承受不起,然焦灼是不管用的,还是要破开银城的局面,粮道方能畅通无阻。

于是,她又转向田园,问银城的粮草筹集情况;又问霍非的安排;又将自己收服山匪等事和盘托出,将所有消息汇集后,与霍非共同商定作战和运粮计划。

一刻钟后,两人分头行动:明面上,依然由李菡瑶率领一干属下和老王八等山匪攻打按察使司衙门,霍非在暗中潜伏,伺机偷袭潘子豪并营救田将军;同时,又将霍非带来的将士分出几只小队,去将布政使柳如岱的亲家、知府高盛的侄儿、县令梅擎的女婿,以及田将军夫人囤积的粮草全部按市价征用,等灭了潘子豪等敌人,便装车上路。

内战,在银城爆发。

这一天,李菡瑶对人性之复杂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那不是一个“忠”和“奸”能阐明,也不是一个“好”或“坏”能辨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先说银城布政使柳如岱,号称行事如风摆杨柳,墙头草的代名词,这次却坚定地站在玄武王一边。他派人在市井散布消息,痛斥潘子豪枉顾边关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卖国求荣;又骂苟巡抚和熊按察使不顾大义和是非,与奸贼勾结;召集百姓们和狗官对抗,不然等安国打进来,大家都将沦为亡国奴,家中投军的子侄也将战死沙场。

再说县令梅擎,李菡瑶得到的消息里称他“最会看菜下碟、媚上惑下”,这次也坚决附和柳大人。

而胆小如鼠的银城知府高盛,却强硬地支持苟巡抚和熊按察使,痛骂玄武王等人谋反,逼死天子,该被诛灭九族,而安皇是太祖皇帝嫡系血脉,匡扶天下的正统,有识之士都该追随明主,剿灭逆贼和乱党。

熊按察使更不用说了,面对李菡瑶装载着小型火炮的新式车辆,视死如归,坚决抵抗。

市井街巷因此沸腾了。

家中有子侄在军中服役的,被煽动得红了眼睛,拎着菜刀和锄头就加入造反大军;家中没有人在军中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旁看热闹。有人说玄武王和李菡瑶造反大逆不道;有人说潘子豪卖国求荣该死。有人说梁心铭是好官,有人说这场战争是梁心铭挑起的……还有人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当即有人反驳“那能一样吗?”

李菡瑶令人将机动车开到按察使司大门口,命人朝里喊话:即刻投降,放了田将军,不然将衙门夷为平地!

熊壁也怕李菡瑶真开炮,忙命人将田将军推到衙门外的台矶上,正对着炮口,而他则和高盛藏在门内指挥,并叫嚣“只管开炮,正好让天下人看看李氏反贼的凶残,为了争夺天下,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李菡瑶似乎被将住了。

她没敢开炮。

这让门内的熊壁很振奋。

但李菡瑶也未就此罢手,她便命人将芶明、熊非等纨绔押来,反过来威胁熊壁等人。

第595章 亲女儿

熊壁不为所动,在门内冲儿子高喊:“熊非我儿,这是你为大靖献身、青史留名的机会!你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为父和熊氏一族都将以你为荣……”

熊非:“……”

他不想青史留名。

他想好好活着!

倒是芶明一脸无惧,还嘲弄田方:“杀了熊非,你父亲也会没命。你可真是孝子!”

田方盯着台矶上的田将军,觉得父亲仿佛苍老了几分,不由揪心难受,对潘子豪等人又怒又恨。因此大骂道:“奸贼熊壁,你敢动我父亲,小爷将你儿子五马分尸,把你全家人都杀干净。不信你试试!”

熊壁笑答“只管杀。”

田方无计可施。

田将军忽然喊道:“田方我儿,万不可受奸贼挑拨。为父这一生碌碌无为,若今日一死,能救万千将士性命,足可青史留名,为父死而无憾!”

田方悲声道:“父亲!”

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以父亲为荣,心底滋生了一种叫“志向”的东西,并迅速成长。

田将军又高声道:“为父有一桩事要亲口叮嘱你:田园确是你亲妹子;她还有个哥哥叫田螺,是你兄弟,为父对不起他们母子,你要好好照应他们……”

田园就站在李菡瑶身边,闻言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弄假成真了呢?

娘说父亲死了呀!

她对素未谋面的父亲毫无感情;衙门口台矶上那个将官亲口认了她,也未能勾起她的濡慕之情;他一点都不威武,比霍非差远了,可是,为何她的眼睛涩涩的,心口涨涨的?听着田将军叮嘱田方,不必顾忌他的生死,她不忍再看,侧身把头埋进李菡瑶怀里。

李菡瑶抱紧了田园,盯着按察使司的衙门口,想:

一定要救下田将军!

认亲,就该以皆大欢喜收场,而非刚认下便生离死别;况且,田园的娘早已过世多年,不能让她再没了爹,虽然这个爹以前就跟不存在一样,但总归出现了不是?那就要留住他,让他后半生补偿田园兄妹。

哼,以为她不敢开炮?

简直笑话!

她在等霍非。

这里只有一辆机动车,还有三辆在暗中待命呢。

这个时候,她绝不会手软。

虽然熊壁他们表现了非同一般忠义,让她认识到人性的复杂,但她不会放过他们;她对是非的判断和选择一向简单直接,绝不会陷入无谓的纷扰。

在她看来,视几十万、上百万将士性命于不顾,只为了铲除有功之臣,唯恐他们坐大的行为,就是恶行,无论他是嘉兴帝,还是潘子豪,都不可饶恕!

安国侵犯大靖更不可饶恕!

在京城,当北疆的急报传来,她曾想:若是嘉兴帝能以万千将士为重、以百姓为重,她将收手归隐,然而嘉兴帝选择了铲除王家、铲除张家、铲除方家。

这样的人不配做皇帝!

她将亲自统帅天下!

一声老鸹叫从衙门左边的街道传来——霍非传信,可以动手了,李菡瑶急命人燃放黑色烟花。

一朵黑色烟花在天空绽放。

凌寒、凌风、菜花等藤甲军精锐纷纷从按察使司衙门两边、后院等地方钻出来,直扑向大门口,各显身手,射杀大门内外一切敌人,营救田将军。

与此同时,衙门后传来轰炸声。

霍非也率众发动进攻。

李菡瑶与霍非联手,藤甲军和西大营精锐齐出,而熊壁那边只有官府护卫和衙门的差役,平日里都是充当大爷惯了的,哪里是这些杀神的对手。

混乱中,半空中有人暴喝:

“住手!”

“想要慕容星活命的都给老子住手!”

然无人住手,因为老王八等土匪并不知慕容星是谁,凌寒等人虽知道,激战中却收不了手。

李菡瑶听见了,心头疑云丛生,有些慌,可是她也不能下令停止进攻,若这时下令住手,且不说能不能救慕容星,只会徒增己方伤亡。她极目四顾,想寻找声音来处,看是何人发出,判断慕容星的吉凶。

很快她发现目标:

那是两个年轻汉子,一人正从按察使司衙门左手长街的一家酒楼二楼窗口飞身而下;另一人依然伏在窗口,他似乎也明白自己喊“慕容星”效果不大,转而改变策略,高喝“不想李卓航亲娘死的,都住手!”

他再次失策——李卓航不如李菡瑶名气大,再说也少有人直呼其名讳,他该喊“不想李菡瑶祖母死的都住手”,只怕效果还好些呢,然而来不及了。

李菡瑶已命人杀了过去。

那两人一死一活捉。

活捉的被带到李菡瑶面前,李菡瑶问:“慕容居士呢?”

那是个小二打扮的年轻人,见终于引起一个人重视此事,得意地冷笑道:“让我家公子带走了。我家公子说了,想要慕容星活命,就别发粮草。”

李菡瑶问:“你家公子是谁?”

那小二道:“潘将军。”

李菡瑶点点头,道:“回头你也替我给潘子豪带句话:我愿用熊壁、苟安、梅擎的家人跟他交换慕容居士,除非他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不愿换。”

那小二:“……”

他暗骂“妖女用心险恶”。

李菡瑶听霍非说,王壑用五斗米贱卖潘子豪父母性命,逼得秦鹏不得不答应;如今她提出交换人质,也是一个道理,熊非、芶明就在跟前,潘子豪若不答应交换,这些人立马从盟友变成对手,且是生死大敌。

恩将仇报,谁不恨!

那小二恨不能死了才好,其实他死了也没用,李菡瑶自会派别的人去向潘子豪传递消息。

再看衙门口的战斗。

大门内,熊壁眼看身边护卫不断倒下,再看看门外,挟持田将军的人也都一一倒下,他并未慌张,他早料到这结果,但他不会就此认输,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对方费尽心机要救田将军,他偏要田将军死,以彰显他的忠义,当他看见霍非挥舞着两柄鎏金锤冲过来,他身边最后两名护卫迎上前阻挡,却挡不住霍非一锤,被砸得脑浆迸裂,他笑着走出门,走向田将军。

田将军也笑——

胜利属于他的了!

熊壁取出火折子,吹燃了。

田将军一愣——

这是想干嘛?

第596章 一生都赔给他

“轰!”

李菡瑶眼睁睁看着熊壁和田将军在台矶上爆炸开来,炸得血肉横飞,两条胳膊斜飞上了半空,又挥舞着落下来,骇然又愤怒,原来熊壁大毛斗篷内绑了一包炸药!

霍非也差点被炸死,亏他武功底子好,一个飞扑滚下台阶,才逃脱性命,暗骂“疯子!”

李菡瑶忙低头看田园。

田园呆呆地望着硝烟弥漫的衙门口,看着田方声嘶力竭、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挪不动双脚;直到芶明的随从——就是之前去报信的那个——认出了田方,想趁乱杀了他,田园才跳起来,软剑直袭那人后颈,杀了那人,才护着田方冲上了台阶,只看见满地残肢。

田园流下了眼泪,不知是为父亲流的,还是为田将军流的,抑或二者兼有。

霍非冲上台阶,本是一腔怒火,待看见小姑娘满面泪水,不由道:“田将军求仁得仁,姑娘不必难过。”

田园仰起泪脸,眼中有怀疑:连命都没了,求仁得仁有用吗?她以为还是活着比较好。

霍非这些日子见了太多生离死别,战场上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因此他没太多悲伤;况且在他看来,田将军为国捐躯比碌碌无为地老死要值多了,他自己就是不愿深陷京城人事纷争和权利倾轧,才来北疆的。

可是,田园未必懂这些。

霍非便瞥了田方一眼——田方正趴在地上收拢父亲的残肢呢——又道:“至少你多了一个哥哥,不是吗?”

他也不知怎的,见过田园小姑娘甜美的笑容后,再见不得她愁苦和哭泣,因此才分神安慰她。

田园一想,这倒是。

她小声道:“多谢将军。”

在这时候,霍非肯分出一点点的精力来安慰她,对她的治愈不是一点半点,堪比良药。

霍非这才转开目光,收拾残局。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霍非和李菡瑶在按察使司衙门大堂上碰头,清点战果。

霍非道,没找到潘子豪。

李菡瑶心一沉。

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敌人躲在暗处,不知他什么时候出手,在何地出手。

这时,慕容璨父子赶来,证实慕容星被掳消息属实。

李菡瑶心陡然沉入谷底,瞬间想到父亲,想起祖父——慕容星,把一生都赔给了李家!

不,不是李家。

李家关她什么事?

应该说,赔给祖父。

李菡瑶红了眼睛,替祖父承受不起。

“一定要救居士!”她想。

慕容璨将李菡瑶神情看在眼里,正色道:“姑母的脾性,璨常听父亲提起。当年,她尚且不肯为了一己之私连累家人,宁可远走海外;眼下更不会为了活命坏了军粮运输、牵连几十万边关将士和天下大局。若姑娘真被潘子豪所要挟,那不是救姑母,而是逼她自裁以谢罪!”

李菡瑶郑重道:“晚辈懂得。”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绝不容功亏一篑。她当即下令:启动所有粮食,上路,向玄武关进发!途中,若有任何敌人拦截,凡粮队中有杀敌者均赏银二十两;杀潘子豪赏银一万两;杀潘子豪属下精锐赏银一百两!

霍非又下令:所有禁军、李家的藤甲军、老王八的土匪、护送的雇工,只要杀敌,除了得赏银,还记军功,哪怕这人不是军中将士,也一样记军功。

记军功有什么好处?

能升官就不用说了。

像那些雇工,一旦被记军功,便视同军中将士,可免家中农税,死后还能得军中抚恤。

两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支来自各方、身份各异的队伍整编成了一支虎狼之师,那些雇工尤其振奋。

银城粮道打通了。

李菡瑶和霍非押着一百六十万石粮食——比计划援助的要多出十万石——牵引出两百里长的粮队,如同牵引着一条巨龙,蜿蜒向玄武关游动。

之前每到一地,李菡瑶一心只顾开路,横扫一切可能阻拦军粮运输的敌人,至于粮食的装载和运输都交给金元全权指挥,她看到的都是些文字资料。银城之战结束后,霍非接手了护粮任务,李菡瑶才有机会随田园到各地,亲眼看着各种各样的粮食从想不到的地方搬出来。

糕点糖食、馒头肉包这些真不算稀奇,还有许多猪肉、牛肉、羊肉,各种肉,都是去年冬天买的,藏在地窖里,再用许多冰块镇着;大白菜、各种干菜、腌菜、乳腐等等;各种油、各种谷米、山芋等等。

李菡瑶看一处赞一处。

赞他们会花银子。

男孩女孩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

欢乐的气氛在接近玄武关时,如天气骤变,被战争的惨烈气氛所代替。

李菡瑶觉得,这一路来所经历的战斗,就像盛宴前的开胃小菜,现在才上主菜,即便她参加过皇城兵变,还是被眼前的大战所震撼,瞬间绷紧了心弦,精神专注到极致,五感提升到极致,以应对任何情况。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皇城兵变发生在京城内的皇城,以巷战为主,不如眼前的战场广阔,厮杀铺天盖地、声势磅礴。

这要从几天前说起。

五天前,玄武军就断粮了。

可是他们依然生龙活虎。

吃什么呢?

壮志饥餐胡虏肉!

每天,两军交战结束后,会派人打扫战场,将本方将士尸体运回去,这时候双方不会厮杀,除了二月半那天,秦鹏半夜偷袭玄武军营寨,安军死伤数万,死伤的将士自然没机会带回去,秦鹏没办法,也没多想。

直到这天,一场小战结束,不等安军派人清扫战场,玄武军已经将战场上所有尸体一扫而空,连安军的尸体也搬回去了,秦鹏听报后脸色大变。

他终于想通了、解惑了。

他喃喃道:“他们竟然……”

“吃人肉”几个字吐不出来。

仿佛说了,就是罪孽。

可这都是安国逼的!

头一次,他收服大靖的信心有了些许动摇——大靖将士如此血性,他能一统天下吗?可是,这些许的动摇很快被愤怒代替,他发誓要将这些人剿灭。

吃过人肉的玄武军带着野性,他们会在战场上追着安军叫嚣“杀了你,老子今晚吃红烧肉!”

安军狂怒反击,自以为正义。

第597章 她在火中笑

吃过人肉的玄武军有些疯狂,夜晚常从睡梦中惊醒,已经炸营几次了;被吃了同袍的安军也常从梦中吓醒,也炸营几次了,双方现在是不死不休!

秦鹏有些后悔逼太紧了。

哀兵必胜!

这不是好现象。

他便延缓了攻势,以拖延为主,指望拖得玄武军没了斗志,没了抵抗的勇气,再出击,然这时李菡瑶支援的粮草到了,首先到达的是小丁的粮队,从狼坑县运来的。

秦鹏再顾不得拖延了,再拖延下去,这次围困玄武军的计划将彻底失败。他命全军出击,不惜一切代价阻断敌人粮道。而玄武军又怎容到嘴边的食物被人抢去?也是不顾性命地保护粮草,双方都杀红了眼!

“老子要吃点心、馒头!”

“老子不想吃肉了!”

玄武军疯狂地砍杀、叫喊,为了馒头而奋战。

他们听霍非派回来的将士说,为了让大家尽快吃上东西,运送的人特地将不用烧煮便能吃的糕点、面茶、干果等放在前队,而肉包、馒头等需要热一热才能吃的放在第二批,后面才是需要烧煮的米面等物,这消息令所有的玄武军肠胃大振,并为之疯狂,士气高涨。

粮队顺着官道过来了。

绵延不绝,好长!

谁敢不让他们吃?

他们便要谁的命!

紧接着,银城的粮食也来了。

李菡瑶他们的动作很快,跟小丁的粮队只差了半天的路程,赶到时,正目睹了这场大战。

李菡瑶站在马车上极目远眺:

巴颜喀勒山白雪皑皑。

这是名副其实的雪山!

玄武关就卡在雪山最巍峨的两座山峰之间,城楼上,安国大旗迎风招展;玄武军营寨安札在玄武关正南方,绵延数里地,辕门外伫立着朱雀、玄武两杆大旗。

玄原路从东南延伸而来。

终点——玄武关!

玄武关和营寨之间,是一大片旷野,双方为了抢夺这段官道的尾巴、掌控通行权,正进行大规模的混战,战马嘶嘶,杀声冲天;官道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这段被安军占据,那段被玄武军占据。安军占据官道后,挖掘、炸坑,不择手段破坏路面;玄武军则全力修复、维护路面。安军又用蘸了油的火把扔向粮车,不仅烧毁粮食,还制造混乱,阻挡粮队前进。玄武军自然拼死反击。官道上一片狼藉、混乱,运粮队伍便被阻隔,再不能前进一步。

但是,玄武军绝不放弃!

他们用背扛、用肩挑,穿过原野,将粮食送往营寨那边;张谨言则派机动车在那边接应。

安军忙又分人过来截杀。

玄武军自有人抵挡。

随着后面粮车源源不断地运来,混战的范围也不断扩大:纵向,沿着玄原路往东南,迎着李菡瑶他们而来;横向,朝路两边的旷野扩展……

小丁见玄武军实在辛苦,干脆叫人打开装点心的篓子,就在官道上派发点心和水。玄武军将士吃两块点心,垫个底儿,转身再去杀敌,换同伴来吃。

李菡瑶目睹这场面,感觉骨子里的血液被点燃了一般,烈焰腾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把安军赶走!

赶出玄武关!

让他们滚回北边去。

让玄武军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欢欢喜喜地吃一顿饭,她带的粮食和蔬菜足够了,还有点心呢。

她便下令:四辆装载着小型火炮的机动车归霍非指挥,在前开路,直冲向安军占据的路段。

镇远将军的大旗飞至!

霍非命人打出闪避的旗号,机动车所过之处,玄武军纷纷后退,炮火对着安军猛轰。

玄武军在炮火掩护下,迅速修复、平整被安军破坏的路面,清除各种障碍物,将碎石、泥土往坑内填;粮队很快又恢复通行,朝着玄武军营寨前进。

安军和玄武军的炮弹火药都消耗完了,面对李菡瑶带来的小型火炮攻击,毫无还手之力。

玄武军士气高涨、喊声震天!

机动车长驱直入!

霍非坐在第一辆车上。

李菡瑶坐在第二辆车上。

眼看就要贯通这最后的粮道,忽然前方安军推出一个人来,一身灰,头发束在顶上,像道士。

“慕容星在此!”

“想她死只管开炮!”

安军凶狠大喝。

在他们背后,是潘子豪。

霍非急叫“停车!”

车夫一个急刹,停下了。

霍非已经知道慕容星是何人,自然不敢对这威胁置之不理,李菡瑶的人都在后面看着呢,仗着武功高,他于电光石火间拿定主意:要亲自下车救人。

后面车上,李菡瑶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神情凛然,心念电转,要如何解救居士?

忽然慕容星冲这边笑了。

李菡瑶直觉不好,不等她做出应对,就见慕容星身上忽然起火,毫无预兆地烧起来了。

“居士!”

李菡瑶尖叫。

慕容星仿佛不觉得疼似得,不把身上的火当回事,只对着李菡瑶这边笑,笑容灿烂。

挟制着她的安军愣住了,紧接着就嚷“贱人!快,扑灭了!”这女人是他们的依仗,不仅可以用她来挡住敌人的车队,还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好几个安军脱了外面袄子,想要扑灭慕容星身上的火,寒风中,闻得那燃烧的烟气,顿时感到一阵晕眩,脚下踉跄不稳,然后扑倒在地。

潘子豪也倒下了。

他的亲卫惊恐万分,趁着对面霍非和李菡瑶注意力集中在慕容星身上,背起他转身就跑。

慕容星已被火包裹。

她在火中昂首向天。

她站得直直的。

不曾挣扎一下。

她本是个卑微的女子,虽然活得恣意了些、任性了些,那也不值一提;托潘子豪的福,将她掳来,让她得以为北疆战事贡献微薄的力量。

借此,她扬名了!

她死而无憾!

李菡瑶看着那火影,明白了她,泪水急涌,对着前方凄厉叫喊:“霍非——送居士上路!”

活活烧死,要多久?

这是怎样的煎熬!

李菡瑶做出了最艰难、最迅速的抉择:替慕容星了结这痛苦,成全她,也成全自己。

霍非举起手枪,伸出窗外,浓眉下,眸光凝成一点寒星,盯着对面燃烧的女子,扣动机括。

“砰!”

慕容星胸口中枪。

她颤了下,才倒下。

李菡瑶满脸是泪,高喊“杀——”

机动车再次启动,炮火全开,玄武军、银城地方禁军、老王八的土匪,如潮水般跟随在官道两旁,向安军冲杀过去。

他们身后是长长的粮队。

第598章 大捷

前方,张谨言也挥军杀过来,正当他们卯足了劲头要跟安军死战到底时,玄武关城头却吹响了退军的号角。安军听后,急忙撤退。玄武军追杀至玄武关下。安军撤入关内,关闭了城门,城楼上乱箭齐发。

张谨言这才下令收军。

慕容星**发生太突然,又很快结束,看到的人有限;再者安军败退,玄武军上下都拼命追杀,因此忽略了官道上这一幕;战斗结束后,玄武军迎接一辆又一辆装载着粮食的大车进营寨,欢欣鼓舞、吼声震天。

只有李菡瑶,当时下了车。

因亲眼看见挟持慕容星的安军晕倒,便猜她身上肯定藏了药,李菡瑶不敢大意,叫人用湿布掩住口鼻,上前扑灭了慕容星身上的火,已经烧得焦黑,忍着泪,将尸身运进营寨,叫人架起柴草,继续烧成灰。

李菡瑶体会慕容星的心意:

往日虽从不做精致装扮,却是素雅如兰的一个人,现在烧成这般模样,如何装裹、收殓?

又葬在何处?

慕容家族的祖坟内是没她的位置的,李家的祖坟内也不便葬,倒不如烧成灰,用楠木盒子装了——是她们这次出行,用来装食物在路上吃的盒子——干干净净,又清雅,带回去撒在黄山内,让她充满灵性的魂魄每日在黄山的奇峰秀水间徜徉,随着黄山云雾飘荡;又跟李清阳毗邻,想必能合她心意,于是李菡瑶便就这样做了。

慕容徽随后赶到,只看见一个楠木盒子,装了一盒子灰,他也觉得这是对姑祖母最好的安置,因此未有异议,只默默跪下,对着盒子恭敬地磕头。

李菡瑶等他拜罢,将盒子收入行囊,才有精神和余力关注战事,因听见四周欢声雷动,忙问:“大捷了?”

慕容徽点头道:“是。”因见她双眼红红的,又轻声劝道:“妹妹还要多保重,眼下可不是伤心的时候,这仗一时打不完,还不知耗到什么时候——”忽见一女子走过来,急忙改称呼——“姑娘须得打起精神来。”

李菡瑶把这话听进去了。

她有多伤心,就有多憎恨。

这仇要不报,她还是李菡瑶吗?

来人是梁朝云的弟子茯苓,之前就是她安置的李菡瑶等人,这一片都是女子营帐。

李菡瑶问道:“收兵了?怎这样快?”

茯苓先仔细端详她一番,然后才道:“收兵了。姑娘还好吧?也别太伤心了。这仗有的打,死伤难免的,姑娘要撑着点儿。”她竟跟慕容徽一个口气。

李菡瑶点头道:“我还好。多谢姑娘。霍将军他们回来了,现在哪儿?我想见他们。”

其实,她想见王壑了。

茯苓道:“在中军大帐。”

李菡瑶道:“烦请姑娘带我们过去。”

茯苓道:“我走不开,叫个人带姑娘去。”

军中无数伤患等着她诊治,她忙得脚打后跟,因李菡瑶他们不畏艰险运来了粮草,慕容星又为此丧命,她格外感激和敬佩,才挤出空闲来安置她们的。

茯苓叫了一个瘸腿的伤军来,交代了一番,李菡瑶和慕容徽便跟他去了。

路上,李菡瑶又问战况。

“怎么这么快结束了?”

“敌人见大势已去,才鸣金收兵的。”

“你是说,并非我们击败敌人,而是敌人主动撤退的?”

“是我们击败了敌人,敌人才撤退。”

瘸腿伤军仔细解释。

李菡瑶心头疑云笼罩,很想说“那不一样”,但她看看这瘸腿的伤兵,又闭嘴。跟这人说有什么用呢?还是去跟能主事的人说吧。比如王壑。

一路上,经过好几处地方都在卸粮:正是午后,太阳照着,暖烘烘的,营地当中一大块空地,运粮的大车进来,雇工和禁军都忙着往下搬运粮包、篓子、罐子、坛子等各式各样的器具。

卸一辆,走一辆。

再来一辆,再卸。

另有人当场分发食物给将士们,将士们领了食物,也不走远,就扎堆坐在一块儿吃着,评论刚才的战斗,以及这粮食的美味和运输不易;小丁、田园等孩子都热心地帮忙分发,送粮送水,一面解答将士们的提问——作为筹集粮草的执行人,他们的解释无疑是最可靠的。

孩子们到了边疆,到了战场,对战争本能的敬畏,对将士们则满心崇拜,都追问打仗的故事。

大家都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天天打,从哪说起呢?你只要在这待着,自己就能看到。”

小丁忙道:“不是,我想问大哥你们吃什么。”他满心崇敬的口气,预备听一篇励志的故事。

众人相视而笑,十分神秘。

田园心痒痒地催道:“快说嘛。”以为他们从地下挖什么吃,或者从敌人那里抢粮,一定很精彩。

一身形跟门板似得军汉斜眼昂然道:“吃肉!”

“骗人,哪有肉吃?”

“不说断粮了吗?”

“吃敌人的肉!”

“大哥真会说笑话。”

“我可没说笑,吃了好几天人肉了。哈哈哈……”

小丁等人真信了。

田园干咽了下口水,虽未大惊小怪尖叫,却不知不觉抓住了绿儿的手,攥得紧紧的;绿儿也紧紧地靠着田园,两人相互支撑着。她们杀人也杀过了,但听见吃人却不自在,想象那烹制的过程,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是不忍还是厌恶的情绪。然她们知道,将士们并非天性作恶要吃人肉,而是情非得已;这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苦难,更需要极大的勇气,因此她们看将士们的目光又带着深深的钦佩。

少年们则热血的很,且糊涂胆大,才不会被那些道义、人性等等困扰,认为这是对敌人最好的还击;小丁赞道:“真英雄也!大哥,人肉好不好吃?”

他问那位门板军汉。

门板军汉看着孩子们不作伪的、崇敬的眼神,缠绕数日的恐惧和罪恶都涤荡一空:能得这些孩子尊敬,并不惜性命送粮来救自己,吃人肉算什么呢?

他笑道:“你这小子,问这么细,你想尝尝?我劝你别尝了。敌人的心是黑的,肉是臭的!”

众将士都轰然大笑。

小丁怪叫道:“啊呀,苦了大哥了。来,吃块点心,甜甜嘴,就忘记那臭了。”

他塞一块点心到门板军汉嘴里。

门板军汉张口接了,嗓子眼**辣的有些堵,咽了两下咽不下去;田园忙倒碗水给他。吃完了,笑道:“还是这点心味儿香。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又指着小丁对身边一同袍道:“他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小丁急忙改口叫“叔”。

第599章 她来了,他走了

每人领的食物都不一样。

这时,那边刚好在分发一袋葡萄干,将士们笑着问道:“怎么还有葡萄干?这谁买的?”

田园举起手,高声道:“我买的!这可是好东西,吃一把就能管半天肚子呢。又甜。”主要是她爱吃甜的,所以那天看见了,把人家铺子里的全买了。

将士们看着她都笑了。

气氛轻松欢快。

田园忙问:“不好吃?”

门板军汉尝了一粒,道:“这不好吃,什么好吃?可是你们筹集军粮,我怎么瞅着像买年货?”

田园道:“可不就是过年时买的!光买稻米和玉米,上哪买许多。姑娘早预计这粮食不好筹,早就交代了:只要能吃的,不拘什么东西,统统都买来。”

众人都赞李姑娘英明、大气。

李菡瑶从此名声鹊起!

食物五花八门,场地上更热闹了,不时有人喊:

“炒花生,谁要?”

“这芝麻粉真香!”

“这是糖炒栗子!”

“这罐子里是什么?”

“是腌仔姜!”

“哈哈哈……”

“别急着吃,还有大白馒头和肉包子,在锅上蒸着呢,就着腌仔姜吃最好了。”

“我不吃肉包子。”

“叔,肉包子好吃,里面肉馅可香了。”

“我们天天吃肉,吃腻了,眼下就想吃点素的。”

……

李菡瑶一路走来,满耳听得都是这些欢声笑语,虽然欣慰,但这情形总让她感到不踏实。

很快到了中军帐。

这里也人来人往的很忙碌,但无人敢喧哗,每一个经过的将士脸上都笑容满满,有些人嘴里还嚼着东西,多半是点心,或者葡萄干、枣子之类的干果子,因为这些东西无需烹饪,所以最先发放到将士们手上。

李菡瑶进入大帐,就见张谨言坐在上首,几个将领站在案前,正听他说什么;霍非等将领坐在下方,面前茶几上放着大碗,碗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干果、点心之类的食物,无一例外的,他们也都在吃东西,

张谨言满脸风霜,满身征尘,衣甲上血迹斑斑,可见多日未梳洗了;更让李菡瑶吃惊的是方逸生,白皙的肌肤晒成了酱色,下巴上一圈硬胡子渣,从江南风流才子蜕变成了疆场铁血硬汉,她差点没认出来。

“世子,观棋姑娘来了。”

听见禀报,众人都抬头。

张谨言起身离座,方逸生、霍非等也都纷纷起身迎接,脸上堆着笑,眼中带着感激。

这可是救命的恩人!

值得大家恭迎。

张谨言满心欢喜,正要说话时,忽然想起刚听霍非说慕容星自焚一事,急忙收了笑,肃然道:“观棋姑娘来了?我等正要去拜祭慕容居士呢。”

李菡瑶道:“多谢世子。祭拜的事,还是等战事结束再说。慕容居士不会怪大家的。”说罢目光一扫,不见王壑,忙问:“王少爷呢?两位王爷呢?”

张谨言静默一瞬,伸手道:“姑娘请坐,待我细说。”

李菡瑶见他神色不寻常,心中一突,且按捺下心头不安,先为众人引见慕容徽,然后分头坐下。

张谨言方道:“表哥入关了。”

李菡瑶追问:“玄武关吗?”

张谨言点点头,一面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包括朱雀王奇袭乌兰克通、玄武王长途奔袭安国京城的事,也都一并告诉了观棋,因为观棋并非普通丫鬟,是李菡瑶的左膀右臂,连王壑也看重她。

李菡瑶听完,心头沉甸甸的,因为挂着王壑,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挂得她坚韧的心也发痛;她觉得形势比自己预估的还要坏几分,否则两位王爷和王壑不会铤而走险,实施这“不成功便成仁”的计策。

然而,她来了。

便不会坐视不理。

她问:“王纳去几天了?”

张谨言道:“五天。”

李菡瑶不信道:“你是说,他已经去了五天了?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他现在何处?”

方逸生低声道:“不知道。”

他们也都很担心。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唯有坚持。

李菡瑶诧异道:“怎会不知道?世子没派人下地道去瞧?地道口也没有人守着?”

张谨言道:“地道……被炸塌了!”

“什么?!”

这一次,连霍非也吃了一惊,他刚回来,竟不知这事,听了张谨言的话,霍然站起身;李菡瑶则满脸茫然,感觉张谨言的声音悠远,飘渺得抓不住。

张谨言对他二人的心情十分理解。这几天,他每一天都心如油煎,但他是主帅,要指挥战事,必须镇定自如。那赵宁儿就不同,听说地道炸塌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带人守在地道口,死活要等王壑出来。

好容易霍非回来了,还带来了粮食,他感觉多了臂膀,因此坚定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倘或表哥被他们捉去了,早被推上城头了,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逸生猛点头附和。

李菡瑶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恐慌,愈发冷静地思索;半晌,也冷笑道:“不错。也许,他现在正在敌人的内部造反呢。——当初,本姑娘可是混进军火研制基地,将第三工坊炸得一塌糊涂。连崔华也莫可奈何!”

霍非:“……”

不错,他是证人。

他见证了这“丰功伟绩”!

张谨言喜得咧嘴笑道:“姑娘说的对!表哥最聪明的,绝不至于轻易落入敌手。”顿了下,看着李菡瑶又道:“姑娘跟表哥可算是棋逢对手,一盘棋到现在也没下完。表哥那天还说呢:李姑娘这次定派姑娘过来。”

沉闷的气氛消散了些。

大家都笑看着李菡瑶:回忆前事,令他们对王壑的印象鲜明,更坚定他能回来的信心。

李菡瑶静默一瞬,问道:“哦,他怎么说我的?”

张谨言道:“说姑娘定能将粮草送来北疆。”

李菡瑶有些失神——

他这么信她?

哪怕她只是一个丫鬟?

她收了笑,将心神集中到眼前的战事上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张谨言,郑重问道:“我听说敌军是主动撤退的,并非被我军杀得溃退。世子不觉奇怪?”

张谨言目光倏然锐利,冷笑道:“当然奇怪!哀兵必胜,原本我军就赢定了。他们紧逼一阵,再突然撤军,以免逼紧了损失太大;等我们得了粮草回营,松懈下来,他再出击,我们就再难鼓起士气了。秦鹏打得好算盘!”

第600章 把李菡瑶的丫鬟给本王捉来

李菡瑶道:“世子既知道,可有安排?刚才过来这一路,我看见将士们都在吃东西。他们挨饿久了,饱饱地吃一顿,再加上连日大战,身心俱疲,憋的那口气一泄,只怕吃完就想睡了,到时世子拿鞭子也未必能抽他们起来。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这样。”

众人听了神情都很凝重。

张谨言肃然道:“我刚才就在传令,令他们暗中戒备……”李菡瑶来之前,他就在布置了。

李菡瑶听后沉吟半晌,道:“我还有个主意,须如此这般……”她提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

张谨言等听了都赞赏。

张谨言急忙传令下去。

须臾,传令军骑着快马疾驰往各营区,沿路大喝:

“世子有令:校场集合!”

“把敌人赶出玄武关!”

“建功立业,在此一举!”

“升官发财,在此一举!”

“李姑娘和方少爷联手悬赏,重赏,重重赏……”

众将士听了吆喝,吃喝的心情一转,立即转到了建功立业上,兴奋的劲头不减反升。

跟着又一骑奔来,高喊:

“别吃了,安狗撤军,是想趁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杀过来,不想死的快起来,校场集合!”

“校场集合!”

“吃饱了杀敌去!”

“建功立业去!”

“挣赏银去!”

……

将士们大怒,霍然起身,所有人手里捏着点心、葡萄干等物直奔校场,一路骂骂咧咧。

夕阳西斜,在雪山的峰峦线上镶了一层金边。校场上,张谨言、霍非等新老将领都在,李菡瑶也在,待众军列队,张谨言当场宣布几件重大消息:

其一,玄武王率军奔袭安国京城,捉安皇的龙子龙孙去了,刚收到传信,已经得手。

其二,朱雀王率精锐奇袭乌兰克通,捉安国狗皇帝去了。虽还没消息传来,想来也快了。

第三,王壑率军断敌人后路去了。

这几件事,真假掺半,既解释了那三人的去向,又给众军以希望。这些日子,那三人一直未露面,尤其是玄武王,走了好多天了,如今算有了交代。

众军听后,欢呼雷动。

他们对两王莫名信任,对王壑更信任,因此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心中充满了希望和勇气。

张谨言举手,吼道:“当此时,须得防止敌人狗急跳墙、临死反扑!众军听令——”

他又重申一遍刚传的将令。

所有人都明白了:

胜利就在眼前!

失败也在眼前!

是升官发财,还是命丧战场,全都在此一举!

激情瞬间被点燃,吼声如海啸,震崩了远处的雪山,引得校场外观看的小丁、田园等人心驰神往,想要加入进去,跟他们一块上场杀敌。

这时,玄武关大门敞开了。

安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之前退军,安军将领回去后,个个对秦鹏抱怨:为何突然撤军?白费了之前的工夫。难道就这么让叛军赢了,回去坐营帐里好吃好喝地庆功?——他们拥戴的是秦氏皇族正统,所以便称玄武军为“叛军”。

秦鹏也不怪大家无礼,含着笑,悠悠问:“打了这么些天仗,吃饱了,最想干什么?”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秦鹏道:“想睡呀!”

众人:……

所以呢?

就让叛军睡觉、做美梦?

秦鹏意味深长道:“等他们想睡的时候,咱们再出击,让他们睡不成。你们去嘱咐我军,别把这口气泄了。灭叛军、收复秦氏江山,一统天下,就在今天!”

众将领顿时大喜过望。

接着,秦鹏又宣布一条消息:说刚接到丞相飞鹰传书,在京城发现敌人踪迹,联系这些天朱雀王和玄武王一直未露面,他怀疑对方是两王之一,偷偷潜入安国京城,寻机制造混乱去了。这是围魏救赵之策。还有王壑,听说也几天未露面了,不知钻到哪儿去施什么诡计。

秦鹏的语气满是钦佩。

王壑真好手段,也不知怎么掩饰的,秦鹏愣是好多天都没发现两王已经离开军营。

这也不怪秦鹏,谁能想得到呢,这样大战,玄武军的主帅竟然离开了,而且一走就是两个,把几十万的军队交给两个年轻人指挥——哦,军中粮草还不足——简直疯了!霍非走了秦鹏就知道,也觉得很正常。

众将领听后都大吃一惊。

秦鹏淡然道:“这三人都不劳你们操心,父皇与本王自有应对。你们只管打好眼前这仗。本王只要你们坚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便撤回玄武关。本王记你们大功!”

哼,王壑有手段,他也不能太逊色,一时的占上风算什么,还要看谁赢得最终的胜利。

众将领都诧异,纷纷道:

“只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怎办?”

“对呀,叛军顽固的很,一个时辰怎够?”

秦鹏神秘道:“到时自知。”

众人心痒痒地兴奋。

秦鹏把脸一沉,又道:“活捉或者杀张谨言者,赏银万两,连升三级;还有李菡瑶那妖女,她没来,先把她的大丫鬟给本王捉来,赏银五千两!”说到“李菡瑶”三个字,有些咬牙切齿,显然,对于李菡瑶半年前就谋划支援北疆粮草、坏了他的好事,十分的气愤和不甘。

众将领轰然应诺。

“请殿下放心!”

“听说她名字叫观棋,下得一手好棋。等末将把她捉来,让她伺候殿下,消了殿下心头火。”

……

然等他们冲出玄武关,却见叛军早有准备,十几辆机动车疾驰而来,朝着玄武关大门开炮。

秦鹏在城头看见,急命守城将士:将省着没敢用的几发炮弹轰出去,掩护大军出城。

大战,再次爆发。

玄武军吃饱了没有昏昏欲睡,安军也没有撤退的狼狈,双方都比之前更加生猛,似乎战争才刚刚开始,而非打了许多天,他们的潜力都无穷尽。

李菡瑶站在坡地上,凌寒等藤甲军皆围在她身边,她端着望远镜对着战场,镜头内双方将士不断倒下,令她想起秋季的江南,农夫们在田里收割稻谷,那金黄色的稻穗一排排不断倒下,田里就空旷了,也如这般。

玄武军很快占了上风。

李菡瑶对着镜头微笑,心想,士气真是奇妙的东西,能将一支疲惫的队伍变得气势高昂。

“只要你们赢了这仗,本姑娘便破上一大笔银子奖赏你们。”她对着玄武军喃喃许诺。

第601章 什么也不说

然不知怎的,玄武军愈战愈勇,安军节节败退,大胜就在眼前,李菡瑶却隐隐不安。她将这不安归结于王壑的失联,若是王壑有消息,她肯定就安定了。

她无法安定,一边看一边想,想要得一妙计,尽快结束这战斗,然而她仿佛智穷了,竟想不出一条妙计。这种大战,必得事先运筹帷幄,而后才能决胜千里,临机应变始终跟碰运气一般,不是每次都能遇上的。

现在,她对着王壑排布好的棋盘,不知如何拾遗补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出招。

安皇!

安皇子!

他们有什么后招呢?

难道就这样败了?

李菡瑶不相信。

一个时辰后,暮色昏暗,玄武关城头上又吹响了号角,安军再次撤退,逃回了玄武关。

李菡瑶狐疑万分:

天晚了,收兵了吗?

她盯着镜头内的玄武关大门,就见安军退进去后,大门并未急忙关上,跟着从门内涌出另一股人马。与之前的队伍比,精神气象都截然不同:军服干净、整齐,将士们精神抖擞,最前方竖一杆大旗,上面绣着一只黑虎,一员异族将领在众军簇拥下冲了出来。年纪约二十来岁,身形极魁伟、壮实,令李菡瑶想起崔华,不过崔华要矮些;四方脸,一头的小辫子垂在肩膀,双目锐利如鹰眼。

李菡瑶失声叫道“援军!”

秦鹏的援军到了!

领军的将领叫哈喇巴儿思,本镇守在安国西部,被安皇一道圣旨调来乌兰克通,还带来了二十万人马。

安皇得了这支人马,急忙增援儿子:留十万人驻守乌兰克通,其余全部拉到玄武关,命哈喇巴儿思将军为前锋,率五万人先行,安皇銮驾随后就到。

哈喇巴儿思早到了玄武关外,却停驻在关外十里处调养歇息,又命人悄悄传信给秦鹏,两人约好:等两军战得筋疲力尽时,他再入关,用五万生力军将疲累的安军换回去,趁着叛军人困马乏时,一战定乾坤。

安皇率十万人在后接应。

这一站,他们赢定了!

李菡瑶心沉入谷底,又很难受:

玄武军也应该有援军的。

没有援军来,因为内乱!

大靖西疆、南疆、京城,都囤有精兵,废帝在位时不肯增援,反设计杀功臣;废帝死后,潘子豪投靠安国,将玄武关拱手送与安国,又烧毁粮草,致使玄武军后力不继,虽有李菡瑶支援粮草,还是伤了底气。

国之将亡,外敌入侵只是表象,根本原因则是内耗;对此,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有精辟总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无力回天了吗?

李菡瑶不肯相信。

小丁等人被战场逆转的情势所影响,热血上涌,也要上战场去杀敌,李菡瑶断然拒绝。

她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神情道:“不许去!上阵杀敌不是你们的任务;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来时答应姑娘,要将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众小都不敢吱声了。

田园保证道:“请姑娘放心。”

她怎敢离开姑娘呢。

她要保护姑娘!

李菡瑶却怀疑,他们并未死心。她很清楚这些孩子的底细,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乖巧听话;相反,她常听胡清风抱怨他们如何淘气、顽劣,譬如逃学、逃避训练、打架斗殴等等,连田园都常干些稀奇古怪的事,挣下了“小魔女”的称号。那时她听了只觉得生动有趣,眼下却生恐他们背着自己偷上战场,因此要想个主意牵制他们。

她放缓了语气,郑重道:“我并非要你们苟且偷生,只是这种大战非单打独斗,你们没有经验,上阵未必就能杀几个敌人,不如在营寨守护。——这么些伤兵,这么多女大夫,不得要人保护他们?藤甲军听令——”

众小急忙列队、听令。

李菡瑶严厉道:“即刻把藤甲装备都穿上,三人一组,随时待命,准备迎敌!”

“是!”

众小这才振奋了。

不想让孩子们上阵的,还有江老太爷,他已跟观棋会面了,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李菡瑶不让孩子们上阵,是担心他们丢了性命;江老太爷不想让孩子们上阵,是要他们留下来保护李菡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李菡瑶的性命更重要,哪怕这一战败了,玄武军全军覆没,李菡瑶也不能死;只要李菡瑶活着,平安回到江南,就还有机会扭转乾坤。

因此,他偷偷将小丁等几个领头的孩子叫去,告诉他们“观棋”的真正身份,就是李菡瑶本人。

这消息又经凌寒证实。

又经田园证实。

小丁等人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将熊熊燃烧的热情浇灭了。他们不过十来岁,国之大义等节操太崇高、太飘渺,远不如李菡瑶对他们来的亲切和重要。正如江老太爷所说,姑娘的性命万不能有失;姑娘性命若失,他们就都全完了,为此,他们要尽全力保护李菡瑶。

此刻起,他们不离李菡瑶左右。

李菡瑶不知孩子们心思,正跟张谨言紧急磋商。

很快,张谨言全副铠甲离开中军大帐。他要亲自上阵了!临行之际,看着李菡瑶欲言又止,却终未说什么,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留下一地烟尘。

什么也别说,最好了!

疾驰而去的世子想。

他刚才是想告诉李菡瑶:若他没能回来,请她带句话给李姑娘。这“李姑娘”并非眼前的假观棋,而是远在江南的假李菡瑶。

这话说出来只会让听的人糊涂,但在世子心里,却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绝不会混淆。

然他跟着又想:若是不能回来,又何必带话呢,徒令“她”悲伤,就失了他的本意了,什么也别说,忘记他才好;若他有命回来,便亲自去江南找她!

哈喇巴儿思的队伍一上阵,战场情势为之一变:玄武军从乘胜追杀敌人,沦为被敌人追杀,直到张谨言率军赶来接住,才缓和了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但仍止不住落败的势头。

李菡瑶搜肠刮肚、穷尽神思,要想一条妙计扭转这局面,挽救玄武军,挽救张谨言,也是自救,留着性命见王壑;等王壑回来,她才有脸见他。

在哈喇巴儿思率军进玄武关时,也惊动了王壑,当时,他们正被困在玄武关的地底密室。

第603章 坑儿子的爹娘

王壑率先走进去。

众人急忙跟上。

地道内凉飕飕的,干燥且不气闷,王壑暗暗纳罕,走了一段才发现,墙壁上方挨着穹顶部位,有半尺高的通风口,用铁栅栏隔着,新鲜气流从那进入。这样的通风口,每隔半里就有一处。王壑估摸着,跟玄武关内的地下水道连通的,因为他家的密室就是这样构造的。

这不算惊喜的发现。

因为通风口很小,想要通过这通风口进入地下水道,再爬进玄武关,是不可能的。

只能另寻突破口了。

开始,他边走边仔细查看地道两边墙壁、头顶,唯恐错过了什么标识,或者误撞了什么机关;然而并没有。后来他见总也不得到头,这么慢腾腾地走可不是个事儿,便加快了脚步;走了几里,干脆跑了起来。

依然不得到头!

罗盘指针不断移动,王壑觉得他们在绕圈,环绕玄武关城池绕圈,但不是圆圈,而呈不规则的半圆,因为有次在正北方突然急转弯,罗盘指针也突然转向。

约莫跑了十几里,终于到头了。

前方,是一扇石门。

门上又一幅太极浮雕。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都静等王壑开启这扇希望之门;又怕门背后就是新城的某一处要紧地方,有安军把守,老仆等人都戒备地护在王壑身边,以防不测。

王壑定了定神,破关!

这对他来说是最容易的。

门开,老仆抬手——

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不过,有熟悉的香气。

青椒炒腊肉的香气!

再仔细一瞧,里面有锅碗瓢盆、水缸米缸……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厨房!

众人都面面相觑。

梁朝云抿了抿嘴,道:“正好,赶上做晌午饭。”说着先走进去,开始择菜做饭。——从小她养成的习惯,任何时候都要照顾好弟弟,让弟弟吃好穿暖;至于机关啥的,她并不担心,弟弟那么聪明,总能破解。

王壑:“……”

静默一瞬,走进厅堂,在太极图下站定;老仆忙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让他站累了好坐下。

这次,他没耽搁。

饭后,他又打开一条通道的门,在卧室门边,然后他们又进地道,又转了一大圈。

最后,又回到卧室!

王壑盯着破开的机关门,看着里面的床、柜,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心情有些奇妙。

众人也都不敢吭声,唯恐惹他不痛快,各自分头去忙活,究竟也没什么可忙的,就是干等。

王壑又站到了太极图下,两眼盯着太极图,却没用心看,因为用不着再看,这图他已经了然于胸了;他目光虚浮,对着图沉思:父亲的机关阵法造诣虽高,未必就能难住他;他没有参透这阵法,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呢?

只怕跟母亲有关。

母亲是最狡猾的,绝不肯让参悟阵法的人循常理得出结论,必然是违反常理的,而这反常却是他这个儿子所熟悉的,不至于弄不明白;眼下他没明白,并非他忽略了什么,而是受地利所限制,未能认识阵法全貌。

王壑目光凝实了,重新打量面前的太极八卦图,紧盯着中间的一对阴阳鱼琢磨;又在脑海里描绘之前转圈的地道轨迹,两条通道,两个半圆,恰似一对阴阳鱼,合起来正好是一个整圆,与这太极图相吻合。

他闭上眼睛推演:

他们目前所处的密室应该是阴鱼的鱼眼,乃阳眼;与之相对,阳鱼的阴眼就在对面,在厅堂的背后。

他睁开眼睛,盯着墙。

这墙后定有乾坤!

且有一扇门通过去。

之前打开的两扇门,一扇在左,挨着厨房;一扇在右,挨着卧室;现在这扇门应该在中间。

想罢,他再次伸手。

等他在太极图上疾点一圈后,就竖起耳朵静等门开,然等了好一会,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困惑了。

只后,他看一会,倒腾一会,又等一会;再看一会,再倒腾一会,再等一会,始终无动静。

梁朝云捧了饭来。

他接过去默默吃饭。

吃完又去盯着墙。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他黑漆漆的一双眼眸透出不解:没道理呀,他确信自己不会弄错。

外面天寒地冻,密室内却暖,不是烧了地热的暖烘烘,而是像夏季清晨凉润润的感觉,不冷不热,然他却弄得一头细汗。他脱去了外面的皮褂子,里面穿着鸭蛋青的紧身短打衣裤,整个人像青玉雕出来似的;又因此刻身在地底,在灯光下,他的神情又凝重,眼神幽深,光洁的脸颊和黑眸都透出玉一般的光泽,越发像一尊古玉,周身都泛着不可言说的神秘,和这地道、这密室融为一体。

朝云见他出汗,心里难受。

她小时候也跟着王亨和梁心铭学机关术数,不过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她又跟老阎王学医,又跟赵子仪学武,而她的医学和武功都很高,相比之下,机关术数就差了不少,跟王壑更不能比。但她以为,若跟弟弟谈讲分析一番,或可触发他的灵思也不一定呢。

她便走过去,在王壑身边站定,掏出帕子帮他揩了额头上的细汗,一边问:“怎么了?”

王壑便将自己对这太极八卦阵法的分析说给朝云听,并指着厅堂门口,道:“这中间应该有扇门,我竟打不开。没道理。一定有扇门能进关的。”

梁朝云便蹙眉想起来。

王壑自语道:“不会是母亲小心太过,这密室设计得只能出,不能从外进吧?”

梁朝云摇头道:“不会。只能出不能进,虽然能防范小人,但也限制了自己,不似爹爹的作为。不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我想起另一种可能。”

王壑忙问:“什么可能?”

梁朝云道:“你没弄错,这里是有扇门,可是这门在里边有控制的机关。就譬如……”

她停下,想形容准确。

王壑反应极快,脱口道:“就像门栓!这扇门在里面拴上了!噢——我明白了!”他脸上露出笑容,却不是欢快的笑容,而是懊恼的苦笑、自嘲。

朝云道:“对,就是门栓!”

说完又问:“你明白什么?”

她清楚王壑说的并非门栓。

王壑道:“母亲大人料中了许多事,唯独没料到潘子豪投敌卖国,玄武关落入敌手。她想着,最坏的情形莫过于守不住玄武关,若我在撤退之前,先诱敌进入,然后用这个阵法毁掉玄武关,可解危难。然而……”

然而玄武关现被敌人占着。

他们不是从关内撤退,而是从关外潜入关内,不进入那间带门栓的密室,如何启动阵法?

梁朝云:“……”

精明的爹娘!

可惜坑的是自己儿子。

第604章 吾心中有一神女

赵晞也过来了。

听完缘故也愣了。

她问:“那怎办?”

王壑道:“我再想想。”

他恨不能破墙而入。

破墙而入是不可能,只能另寻途经。他又亲自带人去那两条地道,仔细寻找途经;又命人用尖头钳子和锤子砸开那通风口——万幸来之前,他想着此去地道,难免有挖啊、凿啊这些事,所以把工具都带齐了——看可有暗道可通,凿开后才发现,洞口太窄,无法进入。

王壑也不失望,这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那精明的父母怎会容许这样的漏洞出现呢。

没漏洞,做儿子的愁死了!

接下来几天,王壑在玄武关地下通道转了几十圈,将每一个通风口都仔细检查了,又在密室反复勘查,厅、厨、室的边边角角都逐寸查了,也无发现。

王壑渐渐焦急起来。

他真耗不起!

他眼下是进退两难:进不了玄武关,也不能退回去。谨言和几十万将士在等着他呢,他岂能空手而归?

“不能回去,”他坚定对众人道,“没看到结果,世子他们就还有指望,会一直坚持;倘若我们回去了,将士们没指望了,士气一泄,必败无疑!”

众人都道是这个理。

然这话说得响亮,要坚持却难,尤其他们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更是度日如年,每一寸光阴都被拉长、放慢,颇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可不是杞人忧天。王壑很担心,等他们出去后,外面已经是沧海桑田,成安国天下了;更怕再见不到谨言。

他便一心在琢磨太极八卦图,整日整夜地推算。别人比他更煎熬。比如梁朝云和赵晞,见他如觅食的野兽在林中寻寻觅觅,双目幽深,对着灯的时候还有点点星光折射出来,虽没人气却有仙气;背着灯的时候就成了幽深的寒潭,象幽魂之眼,瞧着怪渗人的,担心的很。

二女对视,暗想办法。

赵晞忍不住就问道:

“壑哥儿,你可有心仪之人?”

“壑哥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壑哥儿,你游历时就没碰见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子?”

……

她句句不离“女子”,一来是真好奇王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二来么,她想借着这问题将王壑那寒潭似的双眼炸起波澜来,没准他就灵机洞开了。

头次,王壑随口回道:“有啊。吾心中有一神女。”

他的神女是李菡瑶。

然赵晞并不知。

赵晞认为这回答太敷衍。

哪个男人心中没藏个神女呢?

再问,他也不回了,只嗯嗯两声糊弄过去,然赵晞追问不休,他糊弄不过去了,便一本正经地反问:“扣儿姐姐,你向来是女中英雄,虽寡言少语却果断犀利,怎么今日也学那些碎嘴媳妇一样,盘问不休了?”

赵晞:“……”

她识趣地闭嘴了。

忍了一天,她又问了。

碎嘴就碎嘴吧。

只要能让王壑的心神转移哪怕一刻钟也好,松弛松弛精神,她怕他这样下去会魔怔了,就如当年他父亲在太极洞找他母亲一样,都找疯魔了。

没想到王壑这次却回应了。

他本来盯着墙上的太极八卦图,听见赵晞问,将目光从墙上移开,转过身来,面对着赵晞和梁朝云,认真地想了好一会——不是想怎么进玄武关,而是想他究竟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又踌躇如何措辞。

赵晞奇怪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还要想?”

王壑眼中浮现迷茫神色,道:“我也弄不清楚,到底喜欢的是李姑娘,还是她的丫鬟。”

赵晞没想到他真有心仪的女子,然这女子不是京城任何一家闺秀,也不是王家任何世交故旧的女儿,而是那个在江南造反、又杀入京城的李菡瑶,不禁失声道:“你喜欢李菡瑶?”顿了下更大声问:“你还喜欢她的丫鬟?”

哦,果然炸起了波澜!

不过,炸得是她自己。

王壑没嫌她大惊小怪,打算好好跟她们说说李菡瑶、说说观棋,说说对她们主仆的感受。他从未遭受如此大的挫折,哪怕上次皇城兵变,虽然准备了许多天,但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可是这次,他被困在地底五天了,他也琢磨这太极图五天了,不得寸进,难免灰心绝望。

他想:要不要退回去呢?

这问题原已做了抉择,但他绝望之下,又推翻了那抉择,重新翻出这问题来权衡、思量。

他担心谨言!

他想李菡瑶!

他想观棋!

在这绝望的时刻,他强烈地思念这几个人,担心再见不着他们。他想念那令他情窦初开的小姐,回味在锦绣堂怦然心动的刹那;想念那聪慧狡黠的丫鬟,回味与她虽激烈却充满暧昧的交手,棋盘内的,棋盘外的……回味无穷。他用这回味抚慰自己绝望的、颓丧的心。

到底他更倾心谁呢?

正好赵晞发问。

他便决定敞开心扉,跟两位姐姐说道说道,请她们帮自己分析,虽然他并非无主见之人,但姐姐们都成了亲,又是女人,女人应该更懂女人,借她们的脑子帮自己想想,或许有助于他弄清自己的心意也未可知。

他不要糊里糊涂的。

他便从李菡瑶公开选婿那天说起,说到江、李两家变故,说到李菡瑶抗旨逃婚,说到李菡瑶潜入京城、与他联手掀翻了昏君的龙椅,推翻了大靖王朝;说他与观棋那盘没下完的棋,说他们在军火研制基地达成的合作。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

而他外出游历的第一年,男扮女装邂逅女扮男装的李菡瑶(墨竹)、惹事后躲进人家香闺那一节隐秘事,他却瞒下了。一来事关李菡瑶闺誉,他不能说;二来那时他们都年少纯洁,那段经历既离奇又美好,不容亵渎,他不想将其扯入眼前的感情是非中来,故而瞒下了。

他一贯谨慎,改不了了。

然这些够赵晞惊叹的了。

“你怕是爱屋及乌吧?”她总结道。

“不像是。”王壑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因为对李菡瑶动心了,才对她的丫鬟爱屋及乌呢,还是因为观棋本人吸引了他,让他越陷越深、放不下。

忽然他想起一事,心情又明朗了。他微笑道:“其实无需纠结,李姑娘钟情谨言。谨言若能娶她最好不过。我命赵朝宗去江南,协助她稳定江南局势,就为了将来有一天,谨言娶了她之后,能顺利统一天下。”

赵晞震惊道:“你为了助玄武王统一天下,竟然放弃自己所爱,谋划政治联姻?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看那李菡瑶野心不小,别捧出个江南女王来。”

梁朝云则严厉道:“不论为什么,你都不能娶李菡瑶的丫鬟!你要仔细想清楚!”

第605章 奇迹出现

王壑对赵晞道:“这不算利益联姻。他们本来就互相爱慕,若成亲则是百姓之福。李菡瑶称王就称王。让她称王,可保江南稳定,减少内战。否则江南乱了,虽然费些工夫也能收复,但因此导致生灵涂炭,却非明主所为。”

况且李菡瑶不爱他,只爱慕谨言;谨言也爱李菡瑶,他是个骄傲的人,不论是出于自尊,还是为了兄弟之情,都不会对李菡瑶纠缠不休,唯有放手。

这话他没说出来。

他只向赵晞透露了李菡瑶和谨言的感情,以及他对天下这盘棋的布局。说到天下的布局,他不禁神采飞扬,也清楚地意识到:北疆战事是这盘棋中极重要的一环,若断在他的手中,这盘棋也全毁了。

不,绝不能毁了!

他瞬间从绝望中挣出。

赵晞便发现,王壑豁然开朗般,又恢复了从容、自信的神态,不复之前的迷茫。她疑惑地问:“若李菡瑶不肯归顺,不还是一样要打?我瞧这内战免不了的。你怕是白费心机。李菡瑶比其他势力更难对付。”

王壑微笑道:“争斗是难免的,不过,高手过招,不会伤及根本。譬如这次,李菡瑶主动援助北疆军粮,便是她高瞻远瞩,绝非一般野心之辈所能有的魄力和胸襟;我命赵朝宗协助她稳定江南,亦是同样道理。”

他二人有着惊人的默契。

王壑想到这,黯然神伤。

看来,放手并不那么容易。

他急忙将思绪转到观棋身上。想到观棋,便想起梁朝云刚才的话。他便问梁朝云:“大姐为何说我不能娶李菡瑶的丫鬟?就因为她的身份是丫鬟?”

他并未决定娶观棋,但朝云的话令他不舒服。他母亲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可是父亲很爱母亲。他不相信被母亲教导出来的大姐会反对他娶丫鬟。

朝云道:“不是因为身份——不对,就是因为身份。虽然弟弟不看重门第和身份,但观棋不同,她是李菡瑶的丫鬟。你钟情李姑娘,却娶了她的丫鬟,她们主仆情深,将来免不了有牵连,你真能做到心无挂碍?若不能,岂不是作茧自缚?对你自己、对观棋都很不利。若观棋不是李菡瑶的丫鬟,而是别的什么人的丫鬟,便无碍了。”

赵晞也急忙道:“对。我怀疑你对观棋并非真心,而是‘退而求其次’。你若不真心娶她,将来准要后悔。你若后悔,将来不定生出多少事呢。”

王壑领会了她们的深意。

他也不愿娶个替身。这对观棋不公,对他自己也是一种羞辱。他不会草率地决定终身。

可真要他放弃观棋,他又丢不开,总觉得意犹未尽,就像听一支美妙的琴曲,一曲毕,余音袅袅,仍旧在耳边萦绕,在心上盘旋,然后在某个深夜,或者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比如眼下——不经意地浮上心头,引得他循着记忆追去江南,重温与她的初会;又追到京城,回味与她的再会;再追来北疆,期待与她的再次重逢……

他不禁怀疑,这真是一个替身该有的影响力?在他心里,观棋真的只是李菡瑶的替身?

他有为她动过心吗?

他真要好好想想。

可是他想不成了,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不是脚下,而是头顶,就像夏日暴雨来临前,巨雷在天空滚滚而过。几个年纪大些的禁军面色大变,当即伏地的伏地,贴墙的贴墙,都把耳朵紧贴着地面(墙面)倾听。

一边听,一边回报:

“有大批人马入城。”

“源源不断!”

“敌人的援军到了!”

众人变色,然无计可施。

密室内静下来,唯有一**的震动,通过地表不断传递下来,提醒着他们形势的严峻。

过了好一阵子。

仿佛一万年!

伏地贴墙的禁军又颤声回报:“还在过,好多人……”

王壑心焦的了不得,团团转了一圈,霍然抬头,看着墙壁上太极八卦浮雕图,狠狠地咬牙。忽然他伸出手,发泄般地快速敲击刻着“乾坤坎离”等字样的石块,依然是循着原先的思路——他坚信自己的推断,想不出新的来,都敲了许多遍了,熟悉得闭着眼也不会敲错。

他心里期望着奇迹,但知道不会有奇迹,可等他敲完,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惊呆了。

那是石门开启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来处看去,果然在厅堂右侧,一堵石壁缓缓移开,顿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了。

他顾不得想究竟,忙低声喝道:“门开了!小心!”一面紧紧地盯着不断开启的门洞内,像潜伏了数日的野兽,终于等来了猎物,警惕到极致。

众人又惊又喜,当时就有四个禁军窜到门边,端着武器,分左右贴墙而立,一边两个;老仆、梁朝云和赵晞则都守在王壑身边,随时应变可能的攻击。

门开处,说话声和杂乱脚步声如开闸的洪水般泄进来,根据声音判断,尚隔着一段距离。

王壑一心两用:两耳竖尖了倾听说话内容,双眼扫视门那边的情形,只见一架大插屏挡住了视线。

插屏上绘制着玄武关的扩建规划图,分新城和旧城两部分,气势宏伟,构造精妙,其方位和布局暗合太极阴阳之理,并以一实一虚两条线勾勒出了阴阳双鱼的轮廓:新城是阳鱼,旧城是阴鱼;在玄武关的外围,东、西两边山峰夹着它们,东峰是阳鱼,西峰是阴鱼。

这是他父亲王亨的笔墨。

他还发现,在插屏的左边墙壁上也有一堵石门正缓缓开启,与地道密室的石门同步。

王壑看着那大插屏和石门,深沉平静的双眸爆出犀利和璀璨的光芒,霍然贯通所有。

至于这石门之前怎么都打不开,现在忽然一开就开了两扇,他也有了答案。

答案就在插屏那边。

有人触动了机关。

且听他们对话:

“皇后娘娘,哈喇巴儿思将军进关了,奉大殿下之命,直接穿城而过,出城攻打叛军。”

“很好!皇上呢?”

“皇上銮驾随后就到。”

“本宫知道了。来人!”

“娘娘有何吩咐?”

“潘子豪醒了吗?”

“潘将军还昏迷未醒。”

“可恶!慕容星私奔之流,竟学会了这手段。以为**就能烧干净自己吗?还不是无名无分的野女人!——什么声音?”说话人听见石门移动声,转过身来。

第606章 多亏了娘娘

“真可笑,”王壑举步,不疾不徐地绕过那架大插屏,朝里边人道,“你本是大靖的反贼余孽,当年跟着秦伊凡偷偷私奔到安国,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以为做了安国皇后,就能遮掩了昔日丑行?居然有脸在此嘲笑她人。在小子看来,你私奔乃小节,率领安国大军攻打故国,才真正无耻无义,岂能跟慕容居士相提并论!”

他目光一扫,掠过一位头戴凤冠、身穿凤袍的中年美妇,以及闻声疾奔过来的数名安军,重点关注屋内陈设。

这是一间书房,左右两面墙都是书柜,满满的排列着书;当中横梁悬下一巨幅北疆地图;大插屏前搁着一张汉白玉长条书案,上面陈列着笔筒、砚台等文具,还有一方官印,中年美妇——安皇后就站在书案前。

王壑一眼认出:

那是母亲的官印!

梁心铭一直兼任左都御史,其官印王壑再熟悉不过,眼下见到,心中淌过一股奇妙的暖流。

母亲从不做无谓的事。

这官印搁在此大有玄机。

安军齐声大喝:

“什么人?”

“敢辱骂皇后娘娘,找死!”

几十名安军奔了过来。

赵晞双枪并举,盯着安皇后森寒道:“取你命的人!”

二十个精锐将士齐齐上前,挡在王壑面前,亮出水枪、手枪、霹雳弹、炸药等等武器,随时要炸他个稀巴烂;老仆和梁朝云则守在王壑左右。

安皇后被骂得一怔,目瞪口呆地看着凭空出现的一行人,忽然想起什么,扫一眼长条书案上的官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看王壑便满脸兴味。

她竟未惊慌失措。

也未勃然大怒。

她抬手示意众安军后退,吩咐道:“都退下。远来是客,尔等不可冲撞了客人。”

安军退到她身旁,不敢再退了,赵晞等人给他们极大的压迫,知是强敌,怎敢大意。

安皇后打量着王壑道:“你骂的对,本宫差点忘了自己当年的落魄。本宫的确不该嘲笑慕容星。你是王壑吧?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嗯,也像你母亲。”

她仿佛见到故友之子,亲切地拉家常。其实,王壑青玉般的容颜太像梁心铭初入仕途时女扮男装的形象,她看着觉得分外刺心,只未表露出来罢了。

王壑也妙的很,以谦逊的姿态躬身拜道:“正是小子。常听母亲提起‘原’白虎王之女——林郡主,今日有幸得见,不胜荣幸。”他把“原”字咬得重重的,不理安皇后现在身份的尊贵,专揭她过去的不堪和落魄。

安皇后心里骂道:尖刻的小子,跟梁心铭一样奸诈狡猾,半点不及我儿威严有气度;嘴上却毫不留情地反击道:“好孩子!本宫与你父母乃故交。这次到玄武关,故人却已‘双双辞世’,本宫甚为哀痛。世事无常,真让人唏嘘。能见到故人之子,本宫欣慰——他们后继有人了!”

她把“双双辞世”也咬得重重的,点出王壑父母之死,炫耀这场争斗她赢得了最终胜利。

说“他们后继有人”更恶毒:这是暗示王壑也命不久矣,即将步父母的后尘,死于非命。

王壑听懂了她这话,盯着她,目光奇异,真诚道:“郡主如此记挂家父家母,小子感激不尽。”

眼角余光罩住那官印。

他本该称“先父先母”的,然他始终不愿承认父母之死,所以仍然称“家父家母”。

安皇后:“……”

她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只觉得王壑的神态和表现令她很不舒服,竟接不下去了。

她顺势转向赵晞。

赵晞的眼神很冷冽。

安皇后在她眼中看出浓浓的敌意和恨意,微笑道:“你是扣儿!说起来,你该叫本宫姨母呢。——本宫与你母亲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叫你母亲姐姐。”

赵晞冷冷盯着她,毫不留情道:“狗屁的姨母!”

安皇后神情僵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本宫忘了,你幼年遭逢家变,心狠手狠,连亲生父亲都敢下杀手,何况其他人。你很想亲手杀了本宫吧?”

赵晞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安皇后见她心坚如铁,无隙可乘,便不再对她下功夫,又转向王壑,道:“五天前没留住你们,还以为你们走了呢,谁知没走。既留下了,怎不进来呢?也好让本宫略尽地主之谊。缩在地洞里像什么样子。”

王壑不禁佩服她处惊不变,不愧是母亲一生的劲敌,但也明白:她这样镇定,除了经历的风浪多,还有就是城府深,因不知自己的底细和手段,不敢贸然行事,才设法拖延时间,以想出万全之策拿住他们;再有就是,她自以为胜券在握,胜利者的襟怀总是格外大气和优容。

王壑细算父母的死,这女人是根源和幕后指使者,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肯让她压一头!

他也正要拖延时间,好寻觅启动机关的机括,便老老实实地回道:“进不来。不知怎的,门打不开。”

安皇后诧异道:“打不开门?”

王壑点头道:“嗯。一直打不开,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又打开了。”他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安皇后:“……”

她明白了:是她刚才无意中触发了机关,放他们进来的。这几天她住在梁心铭住过的院子里,一直在研究梁心铭屋子里的东西,寻找密室或地道。

她林家祖上最擅长机关制造,王亨和梁心铭所学的机关术便是源自林家,她自然也得了真传。好容易破解机关,循着地道找下来,发现这间密室,看见书案上梁心铭的官印,便想收为战利品。谁知这官印却是嵌在桌上的,拿不起来。她试了半天,却无意中帮了王壑大忙。

王壑连续说了两次“不知怎的”,听得安皇后刺耳之极,镇定的神情有了一丝的崩裂。

这正是王壑所期望的。

安皇后瞥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之色,不由恼怒,旋即又平静了,因为她破解机关,本来就是要追寻王壑踪迹,现王壑送上门来,正中她下怀。

因笑盈盈道:“我说呢,梁大人把官印嵌在这桌上,必有蹊跷,原来是个内外兼控的机关,像门闩一样。幸好我帮你开了,不然你还不得进来。”

王壑道:“可不是么。多亏了皇后娘娘了。”这会子他倒尊称人家“皇后娘娘”了。

第607章 这是我母亲送你的大礼

他心想,原来太极八卦图的机括就是母亲的官印,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愉悦道:“母亲深谋远虑,我做儿子的拍马难及。”

安皇后扬声大笑,道:“梁心铭深谋远虑,就是没想到她儿子居然会造反!想当年,她诛左相、平叛乱,以裙钗之身科举入仕,将天下男人都压了一头,何等威风!连死都轰轰烈烈的,拉了我安国十万将士陪葬;谁知死后,儿子居然起兵造反,把她一生的名节都毁了。

“真真叫人想不到。

“王壑——”

她提名叫道:“本宫今天很高兴,并非因为即将收复大靖、统一天下,这不算什么,而是因为你——能看到梁心铭的儿子谋反叛乱,并代表秦氏皇族平定这叛乱,本宫心怀大悦!二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她一反刚才的从容淡定,神情志得意满,言语尖刻,毫不掩饰自己对梁心铭落到如此下场的幸灾乐祸,然不知为何,她没提王壑的父亲王亨一个字。

王壑明知她故意激怒自己,也当即把脸一沉;又见她嚣张地笑着,脚下却连迈了两步,靠近了长条书案,随着她移动,那些安军也往前逼近两步,猜她的用心:一是想动书案上的官印,二是要寻机擒拿他。

他也正想有所行动,便冷笑道:“我母亲的智慧,你便穷尽一生,也难赶上她万分之一。”一面说,一面不顾梁朝云阻拦,扒开赵晞,走上前来。

安皇后见状暗喜。

两人都盯着那官印。

赵晞等人也逼近一步。

双方将士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轰雷般的震动再次从头顶传递下来,安皇后那方人虽然疑惑,却并不慌张,横竖来的肯定是他们的人,有什么可慌的?然王壑竟也隐隐兴奋。

安皇后冲王壑微笑着。

王壑也笑,意味深长。

安皇后柔声道:“贤侄别担心,本宫不会杀你的。本宫怎会残害故人之子呢。”

王壑道:“小子却想杀你呢。”

安皇后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很敢兴趣地追问道:“哦,你要如何杀本宫呢?”

王壑笑道:“娘娘不妨猜猜看?”

安皇后:“……”

王壑的表现令她很不快。怎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少年一样,表现冲动些,神情悲愤些,狂怒些,让她痛痛快快地享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成功喜悦?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安军狂奔进来,满眼的惊慌,不到近前便扑跪在地,回禀道:“禀皇后娘娘,皇上大军进关了……”

安皇后背对着他,没看见他的眼神,因此并不以为意,依然盯着王壑,头也不回地笑问:“哦,这么快?”口气有些自得,却并不自大自傲。

安军也都一动未动。

梁朝云等人都有些心慌,感觉心上压着一块大石般沉甸甸的——这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王壑却出奇地冷静。

不,也不是冷静。

是兴奋!

他眼底透着兴奋的冷芒。

但他拼命压制着。

众人都被回话的安军吸引,所以没发现他的异常。

来人见安皇后不以为意,又急又怕,觉得自己回禀不清楚,才没让皇后听明白,急忙快速、高声补充道:“……娘娘,皇上在半路被朱雀王挟持了。皇上不顾自身安危,令大军速速赶来剿灭叛军……”

安皇后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她满眼不可置信。

不但安皇后,所有人都震惊。这一刻,屋里的人就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定住了。

独王壑清醒着,一个健步上前,伸手探向书案上梁心铭的官印,仿佛要拿官印似得。

安皇后眼角余光瞥见,厉声喝道:“拦住他!”跟着又叫“砸了它!”然后又喊“抓活的!”

她心念电转,连下命令。

她先以为王壑要抢那官印,急命人阻拦,及至安军出手阻拦,赵晞等人也纷纷还击,她又唯恐有失,又命人砸了那官印,绝不让王壑得到母亲的遗物。

后又怕安军杀了王壑。她要活捉王壑,将他囚禁一生,以报对梁心铭的仇恨;且把王壑掌控在手里,便等于将王氏一族拿捏住了;最后就是,安皇被朱雀王挟持,她便想活捉王壑,好去跟朱雀王交换安皇。

这一举三得,亏她想的快。

赵晞等人也以为王壑要抢官印,自然要帮他达成心愿,因此纷纷出手还击并抢夺。

双方一齐冲向书案。

一安军的武器是狼牙棒,他听了皇后命令,不管不顾地挥棒砸下去,正砸在官印上,就听“咔”一声,官印没碎,却陷了下去,嵌入桌面,仿佛下面有个坑。

王壑双目大亮——

机关启动了!

他心愿得逞,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一面急速后退,一面郎声笑道:“朱雀王真英雄!”又对赵晞等人挥手道“撤!”率先转身,朝大插屏后奔去。

安皇后则满脸骇然。

“拦住他!”她尖叫。

安军纷纷追击、阻拦。

赵晞扬手扔出一枚霹雳弹。

梁朝云则洒出一蓬毒烟。

老仆等人一齐还击、掩护王壑撤退,刹那间,地下书房内硝烟弥漫,枪声大作,并夹着刀剑光影,当场有四五人受伤,死了两个,也顾不得了。

安军死的更多。

他们既要保护安皇后,又要追击王壑等人,一片混乱中,大批安军涌进地底书房增援。

王壑没有退回原来密室,而是钻进了大插屏左侧新开启的石门内。进去后,转身见大家都跟进来了,且有炮火阻隔,遂高声喊道:“林千梓,这是我母亲送你的大礼!我母亲的智谋,你穷尽一生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喊罢对众人道:“快撤!”转身顺着那通道狂奔而去,跑出好大一截,他的声音还在通道内嗡嗡回荡。

众人忙都紧紧追随。

赵晞等人断后,一面跑,一面往身后扔霹雳弹,以阻止安军追击,且战且走。

石门内,安皇后尖声喝叫:“追!跟着他!”顺手扯住一安军命令:“你上去,叫所有人撤离这府邸。”

她有不好的预感!

大难临头的恐慌!

吩咐罢,她便逃也似的追着王壑出了那地下书房。

第608章 遇见了女人要躲开

她猜想王亨和梁心铭在这密室内布置了厉害机关,被那官印给触发了,因此慌忙逃离。

王壑正跑着,忽然面前出现三条岔道,他脚下不停,目光一扫,将三条岔道口的情形扫入眼底:三条岔道口的石壁上都用朱漆绘制着图画,一幅是村女采桑图,一幅是乡村孩童嬉戏图,一幅是乡村野老垂钓图,都是他母亲的手笔,有什么寓意呢?难道又要想几天?

梁朝云惶然问“走哪边?”

赵晞也看着王壑。

众人也都看向王壑。

王壑也很想问母亲:走哪边?可是母亲不在这,他只能靠自己。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没空再想了。

母亲应该也不会刻意为难他,这画多半是母亲画来迷惑敌人的,而不是迷惑他的。

他应该一看就明白。

他便努力地想:十三岁以前,他和母亲之间有哪件事跟这三幅画都有关联呢?

回忆如白驹过隙。

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段画面:他外出游历的前一天,父亲和母亲临别嘱咐他许多话。母亲要他别在外拈花惹草,还唱道:“外面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他脑子尚未理顺这事跟眼前的关联,脚下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冲向了绘制着乡村野老垂钓图的那条通道,喊“这边!”几乎丝毫没有停顿,足见他过人的急智。

众人急忙跟了进去。

梁朝云边跑边问:“为什么走这边?”

为什么?

王壑自己也在想: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那村女采桑的通道不能走,乡村孩童嬉戏图有男孩也有女孩,所以也不能走,只能选野老垂钓了。

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有个奇葩的母亲!

自他会说话开始,母亲就处处打击、为难他这个儿子;人家的娘亲都不像这样,人家的娘亲都很温柔、温情,但人家的娘亲也没他的娘亲能干。少年时,他未尝没在心里抱怨过母亲,而今才领会母亲的苦心。

那是望子成龙的心!

他想着,泪流满面。

奔跑间,泪洒一地。

一里路转瞬即逝。

前方又出现岔道。

岔道口也用油漆绘制着三幅图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生活气息浓郁,充满田园风情。

王壑老远就选定了一条,直奔进去,看得梁朝云等人都满心纳罕,只不得空问,因为跑了这一路,且地势渐渐高起来,那气就有些喘了,哪里有空问。

王壑因游历的缘故,身体还算强健,却依然比不上他们习武之人,渐渐被赵晞等人超前。

老仆和梁朝云干脆拉着他跑。

前方再次出现岔道。

赵晞刹不住脚,一头冲进一条通道,十几名禁军跟着她也冲了进去,一冲就是几十丈。

王壑急喊“错了,这边!”

他们急忙又转头,改道。

如此一耽搁,又落后了。

赵晞感到憋屈的很,想不通王壑到底是如何判断方向的,都没见他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怎么就知道走哪条道呢?真是妖孽!嗯,梁大人也是妖孽,出这样的难题,除了她儿子,谁能解得开?!

王壑却忽然心一动,想到一个法子迷惑追兵:他将众人分成三队,再遇见岔道时,三队分头进入三条岔道。另外两队跑一段再转头,进入正确的通道追赶他,横竖他本就比旁人跑得慢,这样一来倒平均了。

如此换了三四次岔道。

忽然,一声闷雷炸响,地动山摇——真的地动山摇,就像地龙翻身一样,震得他们奔跑的身子都晃了晃,差点栽倒。

王壑大吼“快——”

更加亡命奔逃!

偏偏地势越来越高,又累,阻力又大,跑得便越来越慢;那闷雷却一道接一道滚滚而来,仿佛就在身边,追着他们屁股后头一般,众人都吓得变了脸:玄武关就要炸毁了,再不跑出去,他们也要埋葬在这!

一急,就顾不得迷惑追兵了。

他们急,追兵更急。

安皇后等人一直紧追着王壑,眼看着王壑等人在第一个岔路口一拐不见了,等他们追过来,原以为能看见背影,谁知这通道是拐弯的,王壑等人早消失在弯道后,三条通道内都不见人影。

安皇后恐惧道:“快查看,他们走得哪条路?”

安军急忙蹲下地检查。

安皇后则盯着墙上的图画研究,看来看去,也不知所以然,不禁咬牙切齿道:“梁心铭!!”

一名安军擅长追踪,这地道虽铺的水泥,跑过之后并没留下明显的足迹,但总有灰尘震动,留下蛛丝马迹,因此他迅速选定了野老垂钓通道,追了下去。

第二次,也是这般。

第三次却错了,因为赵晞他们一群人都窜入另一条通道,虽然后来改道了,留下的痕迹也足够那安军头疼的,反复权衡了半天,也拿不准走哪边。

然后爆炸就开始了。

安皇后沉着地研究那图画后,作主选了一条,呼啦啦都冲了进去,然他们转了半圈,却是往下行,又回到了玄武关的地底,轰隆隆闷雷迎面滚来,地动山摇。

安皇后骇然转身向来路跑。

“错了!”

她凄厉大喊。

她醒悟过来:爆炸不仅在地底密室这一块,而是遍布整个玄武关的地底。王壑诱使她上当,亲手启动了机关,不仅葬送了她自己,也葬送了玄武关。

玄武关现就是人造的火山!

关内无数的安军:安皇刚发来的援军,加上秦鹏从战场上撤回来的,几十万人,只待歇息调整后,就挥军南下,攻入中原,顷刻间全部被埋葬了。

王亨和梁心铭早就布置好了陷阱,只等她夫妇马踏玄武关,便让儿子亲手埋葬他们。

王壑这小子真狠呐!

眼看这么多人丧命,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没有丝毫犹豫。这是个雄主——不,魔鬼!

“林千梓,这是我母亲送你的大礼!我母亲的智谋,你穷尽一生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王壑的声音比炸雷还响。

不,不是王壑的声音。

是脚下的爆炸声。

地道提不起来,若是能提得起来,必定像一串鞭炮,噼里啪啦一路炸上去,炸过去……

第609章 你的美人在等你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09章你的美人在等你安皇后奔跑间,忽觉身子轻了,明黄凤袍在火中飞舞,像一只五彩凤凰。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纵有满心的不甘,到此时也无可奈何,绝望认命。她也想怒吼,又怕梁心铭嘲笑她,说她败不起,只好慷慨赴死。

她断定梁心铭在看着她。

也许就在她头顶,用那一贯从容的、优雅的举止,淡定地招呼她“郡主,别来无恙!”

梁心铭死了,她也要死了。

她输了,梁心铭也没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大好的河山自有年轻一代去描绘。譬如王壑、张谨言、她儿子秦鹏,还有李菡瑶——这女孩子居然能提前几个月筹谋,将粮草及时送来北疆,令她敬佩,够资格争霸天下了。想到儿子,她忽然心里一沉:鹏儿可出关了?她竟不知道秦鹏在何处。

若秦鹏也死了怎办?

那她就真输给梁心铭了。

安皇后终于忍不住,想痛骂梁心铭、王亨,还有他们生的狼崽子王壑,可是来不及了。

她最后的念头,定在她初穿上这凤袍之时。安皇很爱她,也爱他们的儿子,那日子多美啊!若是她没有心怀执念,一定要毁掉大靖,是不是现在依然和美?然这是不可能的。安皇素来就心怀远大抱负,坚持学英武帝一统天下,她也绝不肯放下仇恨,所以这结局是注定的。

……

再说王壑等人,亡命奔逃,直跑得嗓子冒烟,又干又渴,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水、喘一口气,因为那爆炸就仿佛在身后追踪他们,谁不怕死?生死关头便爆发惊人的力量。王壑连掏出罗盘来看一看都不敢,横竖往哪儿跑又不由他定,看了也是白看,所以只管闷头跑。

开始地道是斜坡,斜斜地往上;后来斜坡太陡了,实在没法爬,挖这地道的人良心发现,便设置了台阶。

爬台阶更艰难。

王壑被梁朝云和赵晞拖着上台阶,一级一级,仿佛上天梯一般,要上到天尽头去。

幸而这天也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一堵石门前,石门上的雕刻,一望而知是有机关控制的,众人都自觉后退,让位于王壑。

王壑至此才觉安全了,才敢喘口气,压在心底的激动也如水泡般一串串往上冒,就像少年时,他跟谨言大夏天里玩水,潜入水底憋气,他憋不过谨言,在水下笑了起来,“咕嘟嘟”一串串往上冒水泡。

他道:“让我先喘口气。”

一面扫视众人。

只剩下十七个人了。

但这并未影响士气。

深入虎穴,哪有不死人的,这结果已经算好的了。

众人也都呼哧喘气,都笑呵呵地看着王壑,眼底是死心塌地的崇拜,还有尊敬和爱护。

赵晞因为舅舅朱雀王挟持了安皇,比别人更加激动,激动之余,起了逗弄王壑的心思,便道:“壑哥儿,我劝你还是别喘气了,外面还不知怎样了呢。要是那李菡瑶,或者她的丫鬟送粮食来,被敌人截杀……”

说到这她故意停下。

那眼神意味深长,仿佛说:你的美人来帮你,现在因你而遇危险,你不赶快去救?

王壑顿时不冒泡了,一言不发上前破解机关,一面在心里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将心思告诉扣儿姐姐和大姐,有这桩把柄捏在她们手里,往后她们怕是要借此关怀他、过问他的感情私事,他想想便不自在。

梁朝云却盯住墙角一包东西,走过去察看。

王壑迅速破开机关,石门洞开时,各种声音夹着冷风灌入:当然少不了爆炸声,但只余下零星爆炸,不像之前排山倒海;还有影影绰绰的嘶吼、喊杀声从远处传来,提醒他们,玄武关爆炸并没阻止这场战争。

王壑心悬起,抬脚就走。

一汉子抢上前,低声道:“公子,让属下先。”

他是镇守玄武关的老兵,最清楚玄武关的军事布置,历来镇守玄武关的统帅,都会在玄武关东西两边山头设置暗哨,居高临下,观察四方动静;他唯恐外面有敌人的暗哨,伤害了王壑,所以抢先出去查探。

十几个兄弟跟着他。

王壑便止住脚步。

朝云过来,将一包裹递给王壑瞧,“爹爹留给你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儿红了。

王壑见包裹的最上面有一锦囊,忙打开来,里面有一节蜡封的小竹管,如信鸽传书一般式样;忙打开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儿子,祝你好运。

他不由笑出声来,眼眶又热又湿,对朝云道:“娘总是这么爱算计。这要不是我来,而是敌人破解了机关,炸了玄武关,再逃到这,就成她儿子了。——这是什么?”他伸手翻包裹下的东西,厚嘟噜一堆。

朝云道:“爹爹给你准备的。下山用的。”

王壑抖开看时,却是两副用牛皮制成的气囊,组成滑翔的工具,封口连着一节橡胶软管,可充气。王壑来北疆前,谋划了各种战术,并准备了与战术相配的工具,其中就有从高处滑翔、飞行的工具。这次也带来了,与眼前这两副虽形式不同,制作原理却是一样,可见他们母子心意相通。

王壑对赵晞道:“把这分给他们。正好我们的不够。”

赵晞接了过去,心里嘀咕:“恩师也真是算无遗策,连这都准备了。”因怕王壑伤感,不敢说出来。

王壑这才出洞,寒风凛冽,他不由把脖子缩了一缩。外面却亮的很,仿佛白天。说仿佛,因为这亮不是天光,而是火光。只见左前方像有人举着一支擎天火炬,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也映着终年积雪的山顶。

先出来的将士们散布在一丈开外,分八方站定,查探四周;为首的汉子见王壑出来,不断回禀:

“位于玄武关以西。”

“南山麓。”

“临近我军营寨。”

“山下正在激战。”

王壑听了他禀报,已知大概,目光一扫,便朝南坡走去,一面拿出望远镜,朝山下观看。

他发现:安军形容整洁、精力充沛,然脸上却呈现悲愤神情,显然都是生力军;玄武军虽形容狼狈,却斗志昂扬,可见玄武关的爆炸对双方影响。

王壑移动镜头,从战场上急速掠过,很快发现张谨言正跟一个满头辫子的安国猛将激战;再一个急掠,发现玄武军营寨已经被攻破,整个营地都陷入混战,更发现秦鹏的帅旗正从西边绕向营寨后方,无数安军正围攻一群身穿藤甲、手持水枪的孩子——李家的藤甲军!

王壑曾在京城见过藤甲军的装备,所以一眼认了出来,他们三个一组,围成一圈抵御安军,将一名身穿月白锦袍的少年护在中间,那少年并不慌乱,满目凛然。

这是……观棋!

第610章 果然放不下佳人

王壑感到一颗心像被钓起的鱼儿,悬空了乱蹦乱跳,夹着恐惧。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秦鹏的目标正是观棋。

他绝不许观棋有事!

他头也不回地大喝道:“放信号!”眼角余光瞥见东南方向的官道上一条火龙正在暮色中蜿蜒游动,打头的是几十辆机动车,跟着再大喝:“我们的援军也来了。距此还有二十里。放冲天炮!轰天雷!催他们!”

这援军是他预先埋伏的一步棋。

当日,霍非将西大营十五万人马都拉了出来,奔向北疆,却因潘子豪烧了供应给北疆的军粮,王壑便借口粮草不足,命十五万人都停驻在凌云关,等候他消息;他与霍非先行一步,沿途排查烧粮草的奸细。

奸细清除,才传令给他们。

他们便秘密动身赶来北疆。

且说眼前。众人听了王壑的话,立即忙乱起来:连续三颗绚烂的烟花在玄武关西边的峰顶上空绽放;跟着又是十二响的冲天炮;再是轰天雷……

玄武关下,战场上,所有将士都看见了。

东南方向官道上的援军也看见了,夜色中,火龙游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王壑将望远镜的络子往脖子上一套,几大步夸到赵晞面前,紧张又严厉道:“请扣儿姐姐立即带他们飞下去救人。秦鹏正追杀观棋姑娘和一群孩子。他们千里迢迢送粮来,断不能有失!一定要救下他们!”

赵晞想取笑他两句,说他“果然放不下美人”,然看他一脸紧张和肃穆,又把话咽了下去,忙吩咐大家准备;又问道:“我们才这几个人,要如何救?”

王壑道:“先下去。我自有办法!”

说罢开始脱衣裳。

扯得手忙脚乱。

梁朝云忙过来帮忙,一面问:“壑弟你做什么?”

王壑道:“下去!”

梁朝云忧虑道:“这东西能成吗?虽说都试过的,但在半空中不着力,腾挪翻转都不便,倘若敌人在下面用箭射,或者用枪射,怕是不容易躲开。弟弟你还是……”

王壑打断她道:“我必须下去!阻止秦鹏!”一面嘱咐大家一番话,众人都答应着,说话间均已准备妥当,十个人,就像十只大鸟,剩下的伤患暂时留在地道内。

王壑道:“我会来接你们。”

伤兵们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都道:“我们等公子。”

王壑冲到悬崖边,就要跳。

赵晞却端起望远镜,问:“他们在什么方位?让我瞧准了,省得下去偏了方向,耽误工夫。”

王壑道:“在营寨后方。”

说话间,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赵晞吓了一跳,却发现梁朝云也纵身一跃,跳下悬崖;跟着是老仆等人,前赴后继……

她很快找到李菡瑶等人的方位,然后也纵身一跳。身在半空中,眼盯着下方像风筝一样飘摇的王壑想:那个叫观棋的丫鬟真的只是个替身吗?

她觉得自己想错了。

山下,自玄武关第一声爆炸响起,双方将士都疯狂了:安军是悲愤发狂,玄武军是兴奋疯狂。

秦鹏喃喃念“母后!”

跟着就双目赤红。

他才出来不到一刻钟,因见胜利在望,为鼓舞士气,才下了城头,亲上战场,果然王旗所过之处,安军呼声如潮,正气势如虹时,玄武关爆炸声起。

这爆炸不止一声。

惊雷滚滚!

火光冲天!

秦鹏心沉入谷底,被绝望打入深渊,忽然凄厉大喊“母后!”一面调转马头,冲向玄武关。

远远的,他看见潘子豪和另一名将领冲出城门,身后安军如潮水般呼啸,然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城门洞突然淹没在硝烟中,再被一堵石门封闭。

秦鹏大喊“不!”

依然策马疾奔而去。

潘子豪迎头拦住他,大吼道:“殿下,不可!”

他本一直昏迷着,好容易被救醒,正赶上援军入城,听说安皇被朱雀王挟持,震惊之余,他迅速做出判断: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赢了这场战争,活捉张谨言等将领,才能确保安皇性命,于是不顾身体虚弱,披挂上马。

这一念忠心,救了他性命。

安军入城后,在校场集结。

统军将领是哈喇巴儿思将军的副将,早派探马飞报安皇后和秦鹏,听候示下,然大军来得很快,紧跟着探马就进了城。虽然事情紧急,他也不能不管不顾地率大军穿城而过,冲入战场,他必须听从指挥和调遣。

谁知秦鹏亲上了战场。

安皇后又在地底密室。

这一来,便耽搁了时机。

等潘子豪赶来,就见安皇后派护卫来告知众人:王壑在地底现身,地下恐有机关埋伏,令众人速速退离新王府。潘子豪和那副将吃惊不已,商量后,一面派人去地下救皇后,一面率大军出城,将实情告知秦鹏。

然后爆炸就开始了。

他们狼奔豕突,才逃出几万人。

当下,潘子豪拼命拦住秦鹏,冲他大喊:“皇上被朱雀王挟持,后路已断,形势危急,请殿下速速离开……”

秦鹏怒道:“你叫本王逃跑?”

这时候,他不该奋起勇气,击败玄武军,最好拿住张谨言等人,才能扭转形势吗?未战先逃,岂不是拱手将胜利让于敌人。潘子豪怎会有这样念头?

秦鹏觉得很荒谬,若不是潘家老小都在玄武关内,他几乎要以为潘子豪是奸细了。

他盯着潘子豪,肌肤如雪,既白又冷;褐色的眼珠转沉暗,衬得眼窝更深、鼻梁更挺,浑身散发无与伦比的威严和气势,充满危险,不复平日大度。

潘子豪并未退缩,坚持道:“殿下万金之躯,身系安国未来;皇上陷入敌手,也要等殿下去救,请殿下先行离开,若迟了,怕走不了了。杀敌的事交给微臣等人。我等拼着性命不要,也会死战到底,捉拿张谨言。”

那副将也急忙道:“正是。请殿下先行离开。”

他本来也怀疑潘子豪用心,听见这么说,觉得更稳妥,否则一旦败落,他们无粮草和援兵,将会陷入绝境,因此忙也劝秦鹏离开,唯恐迟了走不了。

秦鹏明白错怪潘子豪了。

不过,他不会走。

经这一打岔,他冷静了些。

他抬眼盯着玄武关上空那恣意肆虐火光,咬牙道:“你的忠心,本王明白,但本王不会走。你弄错了一件事:要想扭转败局,唯有跟王壑抢先机。”他要赶在王壑归来之前,结束这场战斗,当然是赢。

第611章 城门外,危难之间

玄武关毁了又如何?

可以再造!

牺牲几十万安军又如何?

就当为国捐躯!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重要的是赢得胜利。

他要令王壑的苦心算计,到头来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就在这等着,先拿了张谨言,再拿王壑。

他目光一扫战场,于混乱中捕捉到两杆大旗,一是黑底绣金线玄武旗,一是白底绣黑虎旗,旗下,张谨言和哈喇巴儿思将军正恶斗在一处。

好,且让哈喇巴儿思将军收拾张谨言,至于他,先去把李菡瑶的丫鬟叫观棋的,拿来千刀万剐!

他掉转目光看向玄武营寨。

王壑张谨言就罢了,堪做他对手;李菡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在半年前就算计他,坏了他的大事,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且不说,毕竟天下间有才能的女子虽然凤毛麟角,也不是没有,像梁心铭,还有他母亲,都有着不输男儿的才能和襟气魄,他就当李菡瑶也是个人物吧,然而这观棋只是一个丫鬟,他怎能让一个丫鬟给打败?

简直是奇耻大辱!

秦鹏只觉恶从胆边生。

他喝道:“众军听令”

他传令:不惜一切代价杀敌,并捉拿张谨言和观棋,最好拿活的,立此功者封王侯。

他对潘子豪道:“你若真忠心,就替本王将那黄毛丫头拿来,或杀了,以泄本王心头之恨。”

潘子豪道:“是!”

他也不劝了。

这样的人物才是明主。

正值得他追随。

他策马冲到最前边。

秦鹏见镇远将军的旗帜飘dàng)在玄武军营寨正门前,知霍非守在那,便带领这支人马绕道营寨西边,王旗遥遥领先,所到之处,散落的安军纷纷汇聚到旗下,汇成一股洪流,冲向玄武营寨,冲向李菡瑶。

李菡瑶正严阵以待。

玄武关爆炸了,大家甚至来不及欢喜,就承受了安军临死反扑。营寨好几处地方被冲破了,所有人被卷入战斗,包括受伤正在养伤的将士,只要还能站起来,都投入厮杀,否则就会被敌人杀死,双方都疯狂了。

李菡瑶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约束着田园和小丁等孩子,不许他们参战,怕他们受伤,更怕他们送命。

她将老河口的山匪分成四支,命凌寒、凌风、菜花、老王八各领一支,分四面在外围抵御敌人;田园和小丁等人,则守在内围,可只坚持了一会,秦鹏就找上她了。

她本来乘坐机动车,端着望远镜在营地各处巡查、监督,镜头内,就见那王旗直奔过来。

她急忙传令田园,令一班小藤甲军列阵,迎敌。

她也下了车。

因为走不了了。

她被包围了。

陷马坑是最平常的布置,水枪、手枪、霹雳弹、迷药,所有藤甲军携带的武器都拿了出来。

还是不够!

军营里弹药缺乏、医药匮乏,她便命大家将带来的毒药掺和在水里、面粉里,对着敌人喷过去,不求杀敌,只求阻挡敌人,使其暂时丧失战斗力。

然这还是不够。

泽熙奉命制造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杀敌玩意儿,带着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搬过来。

李菡瑶立即指挥他们排布战阵,层层设防,层层阻拦,然秦鹏的目标是她,王命之下,安军不计代价地向她这方向冲过来,她急令人燃放求救信号。

红色的烟花飚上夜空。

霍非立即向这边冲过来。

张谨言眼角余光也发现了,急于脱赶去营救,却被哈喇巴儿思死死缠住,不得脱。

谨言恼怒,右手单刀劈向哈喇巴儿思,力大势沉。

哈喇巴儿思忙双手扛起狼牙棒抵挡。

谨言左手举短枪,扣动机括。

“砰”一声。

哈喇巴儿思先是一呆,待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把脑袋一缩、一偏,上矮下去,感觉一股疾风擦着耳廓过去,耳廓便火辣辣地刺痛,被穿了耳朵。

这当口,谨言纵马远去。

哈喇巴儿思大怒。

秦鹏收集大靖名臣名将的资料,其中对玄武王及其世子的描述是:玄武王深沉险,但世子却是憨头憨脑的一个少年。故而,哈喇巴儿思心中便留下了谨言憨厚的形象。这次战场相逢,一见谨言,果然如此。

之前交手时,两人把各种武器都使了个遍,弹药早用光了。哈喇巴儿思亲眼看见谨言举枪,结果了个空,故而谨言再次举枪时,他以为谨言使诈,谁知谨言还留了一发弹药,若非他反应快,就被爆了脑袋。

他气得望着谨言背影,大骂“狡诈的乌龟!”一面拍马追了上去,要报这一枪之仇。

李菡瑶从未想到,有一天她面对敌人竟然有力使不出,有智不能展,只因为缺少武器。她眼睁睁看着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冲向她的小藤甲军,因田螺、小甲、小乙等人还在后边押运粮草,这里只有三十多人。

霍非呢?

张谨言呢?

方逸生呢?

赵宇呢?

她环顾四周,寻找救星,不是她怕死,而是怕田园等如花般的少女、朝阳般的少年有闪失。

他们不该来这的。

他们不属于这战场。

李菡瑶悔恨不已。

田园转,将她焦急的神色看在眼里,忽然撤回来,在她耳边道:“姑娘,你一定要做女皇!然后封我做朱雀女王。因为我想嫁给镇远将军。”

说完,扭又冲上前。

小魔女在这批藤甲军中有极高威信,指挥他们足够了。她举起右手,声喝道:“藤甲军听我号令!”

左手将一哨子塞入口中。

“嘘”

一声尖利的哨声冲破了嘈杂的喊杀声,刺入所有人耳鼓,哨声忽短忽长,有时两短一长,有时两长一短……变化不定,随着哨声,藤甲军阵势急速变换,始终圆转如一。

李菡瑶盯着那小小的影,即便穿着坚韧、细密的藤甲,背着藤甲覆盖的背囊,依然显得小,却灵活无比,水枪扫之处,敌人纷纷倒下。

“她认出我了!”

李菡瑶心神震动。

“她要我做女皇!”

“因为她想封王!”

李菡瑶每年都会抽时间去青华山,跟训练中的藤甲军相处一段子,培养感并教导他们。

她最用的手段之一是:先问各人有什么心愿,然后她会帮助他们达成这愿望。

当然不是送礼物。

她只教给他们方式方法,让他们自己去实现。

现在,田园告诉她:她要封王,并且以行动去争取,但前提是,她这个未来的女皇要活下来。

李菡瑶两眼酸涩,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心软难受,令自己保持冷静、沉着。

秦鹏见这些孩子死死护着李菡瑶,更凸显了这丫鬟重要,他越不肯放过她,指挥安军疯狂冲向藤甲军战阵,“杀!他们没多少武器了!拿下那女人!”

安军不顾死活冲过来。

第612章 英雄一怒为红颜(1)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12章英雄一怒为红颜藤甲军的背囊空了。

田园抽出了软剑。

小绿抽出了鞭子。

小丁使的是铁杵。

所有藤甲军都亮出了兵器,他们以幼小的身躯,对上虎狼般的安军,陷入激战;然不论安军如何冲杀,田园始终以哨声控制众人,不离李菡瑶周围。

泽熙手握一枚自制的霹雳弹,挡在李菡瑶身前,嘴里催促“姐姐快上车去。这里我挡着。”

李菡瑶扶着他肩膀,认真道:“泽熙,你的长处不是打仗,是制作武器。听话,到后边去。姐姐若是连这点危险都不能应付,也不配你叫姐姐了。”

泽熙红了眼睛,但不肯走。

他绝不会离开姐姐。

终于有孩子倒下了。

李菡瑶坚韧的心面临前所未有的冲撞和打击:她绝不要看到这些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她的眼神冷若寒冰,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那杆绣青龙的王旗。王旗下,秦鹏高鼻深目,在火把照耀下清晰可辩,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便冲着他嫣然一笑,笑容就像高山上的雪莲,虽清丽却冰冷,带着杀意。

秦鹏触及这目光,心神剧震。

——这是个强劲对手!

哪怕她只是个丫鬟。

如果说他之前想杀这小丫鬟,只为了打击李菡瑶,眼下却纯粹为了除掉一强敌。

他收起了轻视之意。

然而,要杀这丫鬟并不容易,那些孩子远比玄武军更难缠,那尖利的哨声操纵着他们。

秦鹏便寻找吹哨人。

看见了——

也是个小女孩!

秦鹏觉得忍无可忍:什么时候女子这么能耐了?这女孩才多大,就能指挥一支藤甲军战队?瞧那熟练的程度,显然演练过不知多少次,如臂指使。

潘子豪仿佛知道主子心意,直奔田园杀去。

田园毫无怯意,迎上他。

当然不是一人,是一组。

三个女孩力战潘子豪,娇叱不断。

这时,玄武关西边山上传来爆炸声,王壑带人从山顶飞了下来,御风而行,那气势,仿佛王者归来,君临天下,威压天下,再次令秦鹏心神剧震。

李菡瑶蓦然抬头,也是心神剧震:王壑回来了!

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他们再一次联手成功!

关键时刻,李菡瑶怎会放过这个激励士气的机会,提气喝道:“我们的援兵来了!击鼓!”

咚咚鼓声大作。

玄武军士气高涨。

之前为了激励士气,他们做过许多安排,都不及眼下看见王壑等人从天而降激励人心,所有的玄武军如被施了咒一般,陡然爆发,强势反击;不但汉子们,连茯苓、俞玥等女大夫也都望空尖叫,跳脚大喊。

自古英雄爱美人;同样的,自古美人也爱英雄,没有哪个女子爱窝囊的男人。

在战场上,哪怕一普通的禁军,也会因为他的勇敢,而放大、凸显了他的男性气质和魅力,令女人佩服和迷恋;更何况这里不止有普通军士,还有王壑、张谨言、方逸生、霍非等出色的年轻男儿,无论是家世,还是才能和相貌,都是一等一出色,怎不令这些女子迷恋、痴狂!因此,当看见王壑从天而降,她们再顾不得矜持了。

在这里,她们不再是娇弱的深闺女子,被高墙阻隔了视线,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在这里,她们亲自参与战事,见证生活的残酷和美好,丰富了人生。

俞玥刚替一个伤了胳膊的军士包扎,刚刚系好绷带,他转身就跑,俞玥忙一把拉住他。

伤兵回头,不解地看着她,神情很着急,急着要走。

俞玥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点心塞给他,简短道:“垫一口。”

伤兵忙接了过去,连声谢都来不及说,又冲向前方战场。他并没有自作多情,以为俞玥对他有私情,因为刚才包扎时,他看见俞玥等人分发点心给好几个将士了,凡是见到的都有份,都嘱咐他们垫一口。

她们尽力给将士支持。

玄武军气势高涨,给安军带来极大的压力和恐慌。

秦鹏还算冷静,喝令:“放箭!”

顿时乱箭齐发。

向天空射。

不过,少有射中的。

神箭手毕竟少,再者现在是晚上,又吹着北风,那箭的准头比平常又要难以掌控。

王壑等人快速飞过来了。

秦鹏端着望远镜,盯着空中的王壑,就像盯一只大雕,,想起不知生死的母后,心头滴血:

这一番谋划,很好!

但他不会认输。

他放下望远镜,探手摘下挂在马前的大弓。

王壑在半空大喝:“秦鹏,你若不想安皇死,就撤军!”

秦鹏紧闭着嘴唇,心想:“本王不撤军,正是为了救父皇。”

他弯弓、搭箭。

瞄准了王壑。

王壑在空中扫视下方战场:只见霍非在前,赵宇在左,方逸生在右,正拼命朝这边杀来;后方,赵宁儿骑着汗血宝马疾奔而来,这丫头,想是见他老也不回来,所以一直守在地道口等待,真是傻丫头。

只因战场形势紧急,他很快略过这感觉,为了拖延时间,再次喊道:“秦鹏,你不管安皇后和玄武关几十万将士性命了?玄武关是封阵,并非杀阵,想要他们活命,立即撤军,否则,小爷即刻让他们灰飞烟灭!”

空中飞人纷纷叫喊。

安军心志被动摇了。

秦鹏则犹豫了一瞬:炸成那样,关内恐怕早成废墟了,那些人还有命在吗?他断定王壑哄骗他。

他手一松,箭如流星。

然而,那箭不是奔王壑去的,王壑虽在空中,身边上下左右都有人护持,秦鹏觉得未必能得手,忽然他发现王壑仿佛飞到李菡瑶头顶上了,至少从他这边看过去,他们位于同一方向,不过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而已,忙把手臂往下一压,对准李菡瑶,松手,箭去如流星。

一连三箭。

后箭赶着前箭。

后发先至!

王壑蓦然睁大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窒息。

仿佛被人攥住心房。

他确已飞到李菡瑶上空,只是受寒风鼓动,总也无法顺利降落到他想去的人身边,紧急时,急忙挥手,以匕首刺破了后背气囊,连扎了两下,顿时身子急坠。

正与潘子豪激战的田园见姑娘遇险,急抽身,软剑如灵蛇般缠向第一支利箭;小蛮腰一扭,穿麂皮靴的小脚飞踢向第二支利箭,然个子不够高,够不着。

第三支利箭后发先至。

她眼睁睁地看着,感到毁灭般的绝望,忍不住瘪了小嘴儿:姑娘若没了,他们怎么办?

呜呜,想哭!

第613章 英雄一怒为红颜(2)

李菡瑶看见秦鹏弯弓搭箭、对准天空,感到一股凉意从心底窜上来,眼不眨地盯着王壑,秦鹏调转方向对准她,她恍然不知,眼角余光却看见田园挥软剑、小绿扬鞭,还有王壑不知怎的像块石头样砸下来。

这一刻,天上的朝云、赵晞、老仆等人一齐出手救王壑,赵晞挥鞭想缠住王壑,老仆则发暗器想打落秦鹏的箭,梁朝云直接学弟弟扎破气囊坠下来。

地上,小绿挥鞭抽向利箭。

泽熙心胆俱丧,大喊“姐姐!”奋力扔出霹雳弹,原本金童似的小脸狰狞可怖。

小丁等人都急扑过来。

霍非一直盯着王壑的,见他为救李菡瑶,眼看就要被秦鹏的利箭射中,奋起神勇,一纵丈远,扬起一双鎏金锤去磕那利箭;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安军的狼牙棒正当头砸向田园,他距离田园更近,然电光石火间,他选择先救王壑。于公,王壑对大局更重要;于私,他与王壑感情也深厚些;他还有一层考量:他见识过田园的身手,不免怀着侥幸心理,以为田园一定能躲过那狼牙棒。

然而,田园没有躲过,她被那一棒砸得飞了起来。

田方目眦尽裂地喊“妹妹!”

奇怪,他家里那么多姊妹,他与她们情分淡薄且无味,为何看见田园被打飞,如此愤怒?

霍非心一沉,更糟糕的是,他也没能拦住秦鹏的箭,其他人也没能拦住,所有人都不及那箭快。

还因为隔得太远了。

所有人都落空了。

王壑落到李菡瑶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她,李菡瑶就听见“噗噗”两声利器入肉的声音,两支箭正扎在他后背扁平如翅膀一样的气囊上,然气囊早已萎缩,箭没入半尺深,想必扎入了胸腔;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又看见田园被一安军狼牙棒砸飞,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壑、哥——”朝云大喊。

“少爷!”老仆魂飞天外。

“公子——”天上地下的玄武军眼睁睁看着王壑中箭,既悲恸又愤怒,拼命反击。

“田园——”

李菡瑶则凄厉尖叫。

那是她以为的叫喊,其实,她根本就失声了,只睁大了双眼,满眼的惊骇和痛苦。

待看见霍非接住了田园,她忙又收回目光,恐惧地看着抱住自己的王壑,扎在他后背的两支利箭犹在颤动,触目惊心,一颗心顿时被撕成两半,反抱住他,身子不住颤抖。

王壑见她痛苦的神情,察觉她的惊颤,以为她也中箭了——秦鹏射了三箭呢——惊得脸都白了,急问:“你怎样了?”这一刻,他在心中立誓:要让秦鹏生不如死。

李菡瑶无暇回应他。

因为敌人扑过来了!

随着田园这组被打散,藤甲军战阵乱了,安军蜂拥而来,扑向李菡瑶和王壑,要将他们撕成碎片。

李菡瑶怒不可遏。

她左手搂紧了王壑,不敢松开,怕一松手王壑就倒下了,右手握着短枪,连发两枪。

两名安军倒地。

王壑也没倒下,他借着落地时的冲击力,右腿踢向一名安军,踢翻敌人的同时,也触发脚踝的机关,脚上飞出三枚飞镖,射杀了两名敌人;环抱着李菡瑶一个旋转,双手交替按压手腕,袖内又飞出数支利箭,射中三名敌人;等站稳了身子,探手从后背取出一颗霹雳弹,扬手扔向潘子豪等人丛中,然后才取出短枪,瞄准敌人射击。

李菡瑶看得心惊胆战:他这么拼命,即便那伤原本不重,还有救,被他这么一折腾,只怕也救不得了;又疑惑他有这么好的身手,莫非他跟着张谨言苦练武功了?他此刻看去不像读书人,倒像是驰骋疆场的武将。

王壑是跟着谨言习武了,却谈不上苦练,他那身手对付一般人还行,碰上高手则不能自保,但他运用智慧将全身都装备起来,弥补了这点不足。

关键时刻,他爆发了!

这时,梁朝云等人落地;霍非等救兵也赶到近前,将王壑和李菡瑶团团围住,放手大杀,加上小丁等藤甲军,安军再也没有机会近身攻击他二人。

梁朝云双手攀着王壑肩膀,紧张道:“你怎么样?快坐下,让我瞧瞧。来人,叫茯苓来——”

王壑焦急道:“我没事。姐快瞧瞧观棋。她……”他抱着李菡瑶不敢松手,觉得她异常虚弱。

梁朝云拖着哭腔喊道:“你怎会没事?!”

那两箭正中后心呢。

王壑急道:“我真没事!你快帮观棋瞧!”他体谅大姐的私心,大姐坚持要先替他诊治,却不知他忧心观棋胜过自己;况且,他也没觉得疼啊……

梁朝云怒了,喊:“瞧观棋什么?”

她在空中看得很清楚,知道李菡瑶没受伤。

王壑也喊:“她中箭了!”

朝云质问:“哪中箭了?”

王壑有点生气了,道:“所以要看哪……”一面紧张地打量李菡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并没有找到箭羽。不由诧异:咦,难道是他弄错了?他问李菡瑶:“你真没事?”他明明看见她痛苦地皱眉、仿佛凄厉地惨叫。

李菡瑶浑身虚软,看着他只是摇头,哽咽道:“我没事。你快,让梁姐姐瞧。坐下!”

这情形,令她百感交集。

少年时,她救过他一次;

去年她被困在军火研制基地,是他救的她;

这次,她驰援北疆送军粮,算是帮了他;

刚才,他又救了她,

这一生,他们注定纠缠不清!

他这样在意她,实在出乎她意料。她现在可是观棋,是个小丫鬟,而非小姐李菡瑶。

朝云看白痴一样看着弟弟,觉得他被情爱冲昏了头,变得又蠢又笨,眼都瞎了。

王壑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但这样才好呢,他巴不得虚惊一场。只是大姐……他看着满面怒容的朝云,又尴尬又内疚,忙自找台阶下,自嘲道:“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姐你别急,我真不要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他动了动肩胛来证明。

不疼,没有任何不适!

他不禁也诧异起来:明明感到两股力道刺入后背,仿佛也疼了,怎么现在又不痛了呢?

朝云怒道:“你别动!”

李菡瑶也道:“你别动!”

她终于身上有点力气了。

她反过来半抱着王壑,觉得他刚才一心都在她身上,忘记自己的伤,现在回过神来,只怕两支箭一拔,他就要支持不住倒下了,因此双臂插在他腋下,托着他,紧张地看着梁朝云在王壑背后忙碌,等待王壑惨叫、飙血。

王壑忙稳住身子不动,任凭朝云帮他查看,但目光依旧罩着李菡瑶,想起刚才差点失去她的刹那,还在后怕,同时对自己、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

朝云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后背气囊的搭扣,检查中箭的位置和入肉的深度;忙中偷闲地瞥了李菡瑶一眼,仿佛不认得她,第一次见她一般,想不通弟弟怎会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就跟当年王亨对梁心铭一样。

传承了父亲的多情吗?

可是在朝云记忆里,王壑跟多情不沾边,他对人一向都是淡淡的,哪怕在父母跟前、兄弟姐妹之间,也难得见他表露情感,更不用说为了女孩子失态。

看来这小丫鬟真不同呢。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解下了王壑的气囊,又剪开了夹袄,看着贴肉的箭头,紧绷的心弦一松。

第614章 吐露心声

李菡瑶忙问:“怎么样?”

她在前面,看不见。

朝云面无表情道:“运气逆天!”一面将那扎着箭的气囊递给李菡瑶和王壑瞧。

王壑瞧了,呵呵笑起来。

“确实运气逆天。”

李菡瑶也笑了,笑到一半,才察觉自己还抱着王壑,周围还有许多人,急忙松手。

王壑不防备她突然丢手,往前一栽。

李菡瑶忙又伸手扶住他。

两人都讪讪的红了脸。

王壑既然没事,李菡瑶想起被击飞的田园。刚才梁朝云替王壑诊治,她不敢说,总不能丢下王壑去看田园。这时忙对朝云道:“梁姐姐,快救救田妹妹。”她指向田园,霍非将田园放在地上,将双锤舞得密不透风,安军不得近身,然而田园重伤,不赶紧治的话,会死的。

王壑这才明白,李菡瑶刚才担心他和属下,才露出那惊恐悲恸的神情,也忙催道:“大姐快去。”

朝云瞅了他一眼,道:“你不催,我难道就不去了?”

又安慰李菡瑶道:“观棋妹妹别急,我这就去瞧。”说罢跑向田园,边跑边想:弟弟算是沦陷了。这小丫鬟绝不是替身。弟弟真爱上她了。

赵晞一面忙着杀敌,一面还能抽空打量李菡瑶,衡量她够不够美,对王壑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

李菡瑶这才心定了些,也有余力关注战事了,肃然地对王壑道:“快阻止秦鹏,逼他退兵。我们的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再打了。要减少损失!”

再打下去,玄武军损失惨重,她的小藤甲军也要全军覆没,最后即便胜了,也是惨胜。

那样的惨胜,绝不是一个统帅应该追求的。

为将者,应该有仁心。

顾惜属下的仁心!

王壑为他们心有灵犀而欣喜,忙道:“我正有此意。你等我来跟他谈判。你也来。——这个给你。”

他将一把短枪塞给李菡瑶,刚才他看见李菡瑶的手枪没有弹药了,因此把自己的给她防身。

这时,赵宁儿赶到。

“壑哥哥!”

她看着王壑喜极而泣。

“赵妹妹!”

王壑见了她也喜欢。

赵宁儿一眼看见他身边的李菡瑶,虽穿男装,却分明是个女子,忙问:“这位是?”

王壑忙道:“这是观棋。”

又说观棋姑娘是奉李姑娘之命,来北疆送粮的,救了万千将士的性命,刚才还差点遇险。

赵宁儿看着李菡瑶莫名的心沉,总觉得壑哥哥对这小丫鬟不一样,然人家送粮来她不能不感激,她决定从现在起,亲自保护这小丫鬟,她宁可自己辛苦些,也不愿看见壑哥哥为这小丫鬟忧心的样子,这让她心里酸酸的。于是她便道:“壑哥哥,让我来保观棋姑娘吧。”

王壑道:“那再好不过了。”

又对李菡瑶道:“赵妹妹是忠勇大将军之女,武功得了忠勇将军真传,厉害的很。”

若是平常,李菡瑶大概会留心赵宁儿对王壑的情愫,眼下她却顾不上儿女情长,她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对面秦鹏的身上,既想终止这场厮杀,减少己方的伤亡,又不愿放过秦鹏,因此双目炯炯,专注犀利。

王壑喜欢她这样,就仿佛下棋时纵横捭阖的专注,眼下他们不是对手,而是站在同一阵营,联手对付外敌,他深信他们的联手,将所向披靡。

这一块的安军已经杀尽了。

他们并肩走向阵列前方。

周围将士纷纷闪开,但又护持在他们左右,防止对面敌人偷袭,随时准备保护他们。

王壑提气高声喝道:“秦鹏,你真不想救玄武关几十万将士性命,也不想救安皇后性命了?我们援军已到,你想赢,那是做梦!难道想同归于尽?”

秦鹏听见“安皇后”三个字,终于动容。他是个孝子,也是个顾惜属下的皇子,虽不知王壑这话真假,然只要有丁点的希望,他都不想错过。

再者,他刚在望远镜内看见东南方向的官道上有火光游动,知是对方援军到了,心里已经萌生了退意,怕再激战下去,真走不了了。那时,他被困玄武关下,一无援兵,二无粮草,将会比玄武军之前的处境还要艰难,因为玄武军背后是凌云关、飞虎关和京城,他却是孤军。

他一面密令属下收拢阵型,后队变前队,准备撤退,一面借着跟王壑对话拖延时间,高声道:“你休想骗本王。”他要一个解释,希望王壑说服他。

王壑道:“你看玄武关城墙,依然完好。玄武关就是一个太极八卦阵,刚才的爆炸,炸毁了所有通向外边的生路,将玄武关变成了一座死城,而非将整个城池炸毁。你也不想想,那得需要多少炸药?如何能做到!”

秦鹏双眸骤然大亮。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我母后在哪里?”

“在地道内。”

“你真肯放了他们?”

“你先撤军,咱们坐下谈。”

秦鹏:“……”

至此,双方都不愿再战了。或者说,不能再战了。

待张谨言和哈喇巴儿思赶来,各自鸣金收兵,混战中的双方将士回归本方阵地。

李菡瑶见大势已定,且能担当的人都回来了,心里惦记田园,急忙抽身去探望。

田园伤势很重,梁朝云来不及、也不能搬动她,便让人从附近营帐内拿了一卷铺盖来,就地铺了,将田园小心挪上去,然后替她诊脉、处理伤势。

停战后,霍非也忙蹲下来。

正好田园被梁朝云扎了一针,醒过来,看见他,原本沉重的两扇睫毛掀开了些,黑眸爆出一抹亮彩,挣扎叫“将军……”把手去抓他的手。

霍非急忙扶住她胳膊,轻声道:“别动。你怎么样?”

田园灰败的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微笑道:“我很好。将军,你等我长大、嫁给你。”之前不敢表露的心思,她很容易就说了出来,就怕没有机会说了。

霍非浑身一震,。

这话很耳熟,曾经也有一个小女孩对他说过,“霍非,等我长大了嫁给你。”

然这事没了后来。

他也蹉跎至今。

霍非看着躺在那的小姑娘,一时的羞涩过后,她脸上的红晕消散,重新变得灰败,只有黑漆漆的眼儿依旧灵动,正忐忑地等待他回答;面对这纯净的、期待的眼神,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刚才,他离田园更近些,是有机会救下她的,可是他为了救王壑,放弃了她。

第615章 我等你长大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15章我等你长大遗憾的是,他也没救下王壑。

王壑依然中箭了。

他说不出的懊恼、难受。

他轻轻地点头,道:“好。我等你长大。你可要长快些,我已经二十九了,等不了你太久。”

小孩子的话怎能当真呢。

所以他预留了一个退路。

田园急切道:“不用等……太久……我长很快。”仿佛她见风长,转眼间就能长大,嫁给他。

霍非不知如何接这话。

田园不用他接,自顾说着,“我立了功……姑娘……会封我……朱雀女王,能配上你……”

霍非忙道:“你就没封王,也能配上。”

田园道:“那不行……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想做妾……我要做正妻……”

霍非:“……”

他想起田园的身世,再也无法当这是童言,当她是将死之言。她这么小的年纪,便知道与命运抗争,替自己争取,由不得他不敬佩、不感动,一股酸热的热浪冲上喉头,进而冲上鼻根、脑门,眼中湿了,有些看不清田园的脸。

他攥住田园的手,肯定道:“我不会纳妾。”

田园欣喜地笑了。

梁朝云听着这一大一小、年龄和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只感到荒谬好笑,脸上却笑不出来。

她神色凝重地冲霍非猛使眼色,令他不要停,尽力俯就田园,一面也微笑道:“小妹妹,你想嫁霍将军,可得攒把劲儿养好伤,京城里想嫁他的名门闺秀多着呢。”

田园急问:“真的吗?”

朝云点头道:“真的。”

霍非忙安慰道:“别急,我等你长大。”他再也顾不得预留退路了,只求留住眼前的人儿。

这时,李菡瑶冲了过来。

田园看见姑娘活蹦乱跳的,欢喜极了,叫“姑娘。”

李菡瑶跪了下来,捧起田园一只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掌心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习武留下的——郑重对她道:“我会告诉姑娘,这次你立了大功,姑娘定会封你为朱雀女王,让你风风光光地嫁镇远将军。”

这是当面承诺了。

田园道:“多谢观棋姐姐。”

她开心死了。

只有她知道,这不是观棋姐姐,是姑娘本人。姑娘刚才说的话,等于封赏了。

她伤成这样,也没失了她的鬼机灵,故意叫李菡瑶“观棋姐姐”,免得梁朝云和霍非起疑心。

霍非:“……”

梁朝云:“……”

两人都觉得怪异不已,虽然刚才他们也俯就、安慰田园,却不像李菡瑶这么肯定、坚决,仿佛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李菡瑶做女皇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是他们无暇追究了,因为田园一开心,脸上又浮起一层红晕,因伤势太重,情绪激荡之下,支持不住,又晕了过去,慌得李菡瑶几乎也要晕过去。

李菡瑶急叫“妹妹?妹妹?”叫不醒,便追问梁朝云:“梁姐姐,她伤势如何,可能治?”

霍非也沉痛地看着朝云。

朝云不敢保证,只委婉道:“我会尽力。我拟了个方子,眼下还差一味雪莲……”

李菡瑶道:“我们带了的,都用完了……”她说不下去了,哽住了。这么多受伤的将士,再多药也不够吃的。谁能想到,给别人用了,自己的孩子却受伤了呢!

梁朝云和霍非满眼内疚地看着她:若非送军粮来北疆,慕容星和这些孩子不会出事;若非将士们用光了他们带来的药材,田园不会缺药……

霍非更多一层内疚:若是他刚才选择救田园,田园便不会受伤躺在这,命在旦夕。战场上看惯了生死的他,却看不得一朵鲜花的凋谢——田园就是一朵鲜花,含苞待放。她的生命还长,不该在此枯萎。

李菡瑶抹了一把泪,坚定道:“雪莲虽难得,在这北疆却不难得,对面雪山应该有……”

不等她说完,霍非便道:“我去找!”

李菡瑶立即道:“劳烦霍将军了。”她想,霍非亲自寻来的药,田园听了肯定喜欢。

她答应田园,要封田园做朱雀女王,以期能配得上镇远将军,为此,她必须要努力。

她不再是她自己了,太多的人寄希望在她身上:除了田园,还有火凰滢、鄢芸、刘诗雨、江如蓝、欧阳薇薇、郑若男等许多女子,还有落无尘等男儿,他们跟随她、拥戴她,也将满腔的抱负投注在她身上。

为了他们,她要努力。

她没工夫悲伤春秋。

她起身,将田园托付给梁朝云,便朝着王壑那边走去,去听听王壑跟秦鹏的谈判。——北疆的战事即将结束,天下大势将发生变化,她也要有所作为。

霍非道:“我跟你去。”

他要告诉王壑,上雪山采雪莲。

那边,秦鹏没有立即撤离,依然堵在玄武军的营寨内。

一来,玄武关被封闭了,他无处可撤;

二来,他也无路可走,若是从西边或者北边绕道回安国,恐怕王壑会趁机追杀他,倒不如一边整顿队伍,一边谈判,若谈不拢再杀、再退,也能争取些时间。

三么,他不能不问清楚母后和几十万将士的处境。

玄武军这边,张谨言和方逸生正跟王壑交换战况。

见面,张谨言激动叫“哥!”

张开双臂就要拥抱王壑。

王壑见他杀得满身是血,忙拦住道:“别糊我一身血。”

谨言神色一僵——

忘了哥爱干净。

王壑把住他手臂,赞道:“弟弟真英雄!”

居然坚持了这么多天。

谨言便憨厚地笑了。

哥赞他,他很开心。

霍非和李菡瑶走来,霍非将田园受伤、需要雪莲的事告诉王壑,说要上雪山去找雪莲。

王壑听后,神情肃穆,道:“好。正好我这里还有一桩事要将军去办,可顺带采雪莲救田姑娘。”一面丢给李菡瑶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心焦。

霍非忙问何事。

王壑道:“朱雀王挟持了安皇,却被安军困在乌兰克通和玄武关之间,回不来了。请将军即刻率人去接应,务必要将朱雀王安全接回来。西大营的援军就到了,那都是将军的人,你就点一队精兵,从地道穿过去。人数不宜多。”说罢附耳秘授了一番话,告诉他如何通过密道。

霍非道:“定不负所托。”

当即转身去准备。

张谨言惊喜道:“王爷竟捉了安皇?”

王壑微笑道:“我也诧异呢,不知他怎拿的人,想必是一场精彩的谋划。朱雀王盛名果然不同凡响,不仅神勇,还有智谋,竟能人所不能。”

第616章 扬眉吐气

谨言狠狠道:“看秦鹏如何收场!”想到安皇被朱雀王捉拿,安皇后生死不明,几十万安军被困玄武关,他就说不出的畅快,这些天所受的苦难都值了。

李菡瑶提醒他们:“安军已经整队完毕,秦鹏要撤了。”

王壑冷笑道:“他还想走!”一面转身对张谨言道:“等西大营的人马一到,弟弟便如此这般……”

他秘授了张谨言一番话。

张谨言边听边点头。

听完,转身去布置。

这时,对面秦鹏高声道:“王壑,即刻放了我母后和众将士,否则,今日不死不休!”

王壑哈哈大笑。

李菡瑶也冷笑。

“秦鹏,你做梦呢!”

“王壑,你敢出尔反尔?”

“我何曾出尔反尔?”

“你刚才说放过他们,只要本王撤军。”

“我只答应放过他们,没答应放了他们。”

“这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他们现在已是我军俘虏!我不杀他们已是天大的慈悲,怎会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玄武军将士?如何对得起我父母?”

玄武军轰然叫好。

秦鹏目光冷厉,寒声道:“原来你在诓骗本王,不过为了拖延时间,最终还是要杀他们。”

他才不信王壑会养着几十万安国俘虏,那不仅费银子,还容易出事,俘虏数量多了,是极容易酿出哗变的。

王壑把脸一放,厉声道:“秦鹏,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一心只知杀戮,妄图侵犯中原,一统天下,敢问你这样暴虐,有何资格统帅天下?”

秦鹏冷笑道:“哦,这么说,你会放了他们?”为救几十万将士性命,他不介意被嘲讽小人。

王壑道:“我父母的襟怀和仁心,你父子永远不会懂!他们设置这太极八卦阵的目的,是为了困敌,而非杀敌。当然,若你不知悔过,在下也绝不会手软,定将他们活活困死在玄武关。这都是你父子逼的!你父子野心膨胀,穷兵黩武,拿万千生灵当儿戏,今日之败,乃是天罚!”

兵法云:攻心为上。

秦鹏被王壑击中要害。

他身后排列着万千将士,此时却死一般寂静。

他不敢回头看身他们一眼,但他清楚,他们在等他的决定。他急速思忖,生恐回答不好,落入了王壑构建的言语陷阱,被人误会他要舍弃这几十万将士,那他昔日的光辉形象将一落千长,只怕安国也无他容身之地了。

他静默半晌,才艰涩问:“你待如何?”

王壑冷冷道:“这场战争,是你父子先挑起的,既然战败,便要承担后果。这些俘虏,你只能赎回他们!我虽然答应放过他们,却不会养着他们。那不但费钱,弄不好还会被他们反噬,傻子才会留下这大祸患。”

李菡瑶暗暗点头。

杀俘虏跟战场杀敌不同,杀这么多俘虏,先不说自己良心过不去,还容易落下暴虐的名声,倒不如让秦鹏赎回去,消耗安国的国力和经济,还积德。

秦鹏忙问:“如何赎?”

王壑道:“五斗米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了。”

玄武军轰然大笑,快活无比。

秦鹏沉着脸道:“你似乎得意忘形,忘了玄武王。”

王壑也把脸一沉,道:“你敢追杀玄武王,就永远别想再见到安皇和安皇后,还有几十万安国将士!”

秦鹏感到无比屈辱,然形势不由人,他没有跟王壑犟的底气,因而忍气问:“你想如何赎?”

王壑道:“如何赎,等你投降时再谈,眼下却不能放他们。玄武关炸成这样,必须重新建造,不让他们造让谁造?等造好了玄武关,你再拿钱粮来赎人。”

秦鹏:“……”

玄武军再次轰然大笑。他们先对王壑答应放了几十万安军感到不痛快,觉得他太心软了。对敌人怎能心软呢?现听了王壑这番话,真是太合心意了。

将士们笑着,议论纷纷:

“还是王少爷会安排。照我老朱说的,把人杀了虽然干净,到底有伤天和,不如这样实惠。”

“还积德呢。”

“可不是,王少爷最心善了。”

“心怀仁义呀。”

“玄武关该重造,不然咱们蹲哪儿呢。”

“咱们能当监工了。”

“等造完了玄武关,再卖了他们,一石米一个。”

“一石米?太便宜了。”

“卖的贵了,秦鹏能舍得出银子赎他们吗?”

……

大家恣意嘲弄、宣泄。

安军敢怒不敢言,唯恐连累了安皇和皇后,那憋屈的感觉,生生憋出内伤来。

秦鹏更憋屈,竭力压抑着怒气,问王壑:“我父皇和母后呢?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他们?”

王壑道:“等玄武王回来再说。”

他必须保证朱雀玄武的安全。

秦鹏探明了王壑的底线,终于绝望,眼看东南方一条火光迅速游来,那是玄武军的援军到了。这时哈喇巴儿思将军来回禀,说整队完毕。他即命哈喇巴儿思断后,以进为退,率全军向东北撤退,绕道回安国。

他先对王壑冷笑道:“你不给本王留活路,就别怪本王跟你同归于尽,大家谁也别想活!”

说罢下令进攻。

哈喇巴儿思挥舞着狼牙棒,率军冲过来。

王壑忙握住李菡瑶的手,向后退入人丛中,赵晞则率众迎上前,跟哈喇巴儿思混战在一处。

对面,秦鹏却在潘子豪等人的护持下,后队变前队,急速向东北方撤离。

然张谨言在他身后堵着呢。

双方碰头,又是一场恶战。

等西大营的人马赶到,玄武军全面反击,双方正激战时,忽然两辆机动车爆炸,玄武军拦腰被截断。

秦鹏大队趁机走脱。

这是奸细在作怪。

原来,王壑因为粮草被烧,特意制定了一套规制,防范内奸。他按照军中编制实行连坐处罚制度:十人为一火,十人相互监视,出事后连坐处罚;十火为一队,十火相互监督,以此类推,使得奸细没机会下手。

西大营人马这一路都平安无事,到了玄武关,正赶上玄武军追杀秦鹏,奸细便忍不住出手了。

一出手,便被发现了。

他却于混战中逃走了。

第617章 投降、求和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17章投降、求和王壑虽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忠于废帝、忠于秦氏皇族的人还有很多,不是那么容易清洗干净的,一味杀戮也不是上策,只能缓缓图之。

这奸细就是皇城兵变次日,赵朝宗奉命对京城大清洗时擒拿的胡姬酒肆的女掌柜胡姬。

潘子豪听秦鹏说她被捉的事,便传信给京城的亲信,用李代桃僵之计将胡姬给救了出来,再戴上人皮面具,冒用了西大营中一名身具胡人血统的禁军身份,潜伏在军中,寻找机会制造混乱。然自从王壑在军中推行连坐规定后,军中防范极为严密,她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直到北疆,眼看玄武军追杀秦鹏,才冒死出手。

因是夜间,她引爆了两辆装载军火的机动车后,便钻入人群中,最后顺利回归秦鹏身边。

秦鹏喜出望外。

然不等两人叙旧,张谨言便率军追来,且一直紧追不舍,直追得秦鹏上天无门、入地无缝。

穷途末路之际,秦鹏灰心了。

这天,他接到国内消息:玄武王潜入安国京城,杀了数名重臣,被安国御林军追杀落网,然而,那玄武王是假的,真正的玄武王却失去了踪迹。

秦鹏瞬间做了决断。

他想起史书记载:

安国第一代皇帝秦霖,同时亦是大靖第一任青龙王,当年于两国交兵正酣时,忽然宣告求和,愿臣服大靖。

群臣都不可思议地反对。

因为安国并未战败。

秦霖对群臣道,再打下去,安国未必输,大靖也不可能赢,输的是两国的百姓,还有那些死于疆场的将士们,朕不能用北国黎民的鲜血跟大靖耗下去。

他道,只有做了皇帝,才会明白为君者肩上担的责任。不顾天下苍生的人,没有资格为君;便侥幸坐上龙椅,也坐不稳;便暂时坐稳了,也绝坐不长。

秦鹏当年读到此处,不大以为然,总觉得青龙王太忍辱负重;眼下,他却深深体会到祖宗的大仁大勇。

没了安皇和安皇后,他就像初次执掌家业的少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顾忌父皇和母后,又顾忌被困在玄武关内的几十万将士,还顾忌安国百姓。

他从未像眼下这般,体会到为君者肩负的责任。

安国还能承受连年征战吗?

若敌人平庸还好,他还有机会;然无论是王壑,还是张谨言,甚至李菡瑶,都是百年一见的杰出英才,再加上玄武王和朱雀王,又没了心胸狭隘的嘉兴帝掣肘,他实在没有胜算,若不及早收手,恐下场凄惨。

他奇怪自己当初就没想到百姓之苦,他不是不体恤百姓的主子。他想,当初他父子都太自信了,仿佛这一战一定能打败大靖、收复中原,于百姓是有利的,于安国是有利的;现在败了,那心境便截然不同了。

明明快到三月,正是一年好时节,而他的将士们却饥寒交迫、潦倒不堪;不知谁吹起了胡笳,悠悠的、苍凉的乐声听在耳内,仿佛哭泣。

按理,他该以扰乱军心为由,惩罚此人,然他却没有追究,因为他清楚,胡笳音未变,变得是他的心境,是将士们的心境,他们已到穷途末路。

他想到了楚霸王项羽。

巧得很,他也有个“虞姬”。

他的“虞姬”虽有异族血统,却是汉人的名字,名叫蓁蓁,他满腹的心思,先问解语花。

“蓁蓁,王壑骂本王兴兵作乱、穷兵黩武,才有此败。你说,本王真的遭受天罚了吗?”

“不,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

“本王想求和。”

“殿下高瞻远瞩。”

“你不觉得本王懦弱吗?”

胡姬含泪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大靖表面盛世昌平,实则岌岌可危;眼下,大靖看似混乱,却是破而后立。王壑重用谢耀辉等老臣,又肯提拔新人,眼下大靖京城比嘉兴帝在位时更安定。还有江南李菡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我们想收复中原,太难了。”

她竭力安抚秦鹏。

她全力支持秦鹏。

秦鹏——安国的大皇子,原先何等意气风发,眼下却满脸的沧桑,但她不会因此看轻他,反而更爱慕、敬重他,因为他现在是真正成长了,以君主的大仁义襟怀,替百姓着想,为社稷着想,而不是一意孤行。

秦鹏紧紧拥着她,想从她身上汲取信心。他轻声道:“知我者,蓁蓁也。别人未必会知本王,定会骂本王懦弱无能,那也由他骂去。太祖不也被人骂过么。”

蓁蓁死死咬着唇,不敢让哽咽声泄出来,等压住那一阵悲伤,才以商量的口气道:“就怕王壑不肯答应。他父母虽被嘉兴帝迫害,却是死在安国手上。”

秦鹏肯定道:“他会答应的。他若是好战嗜杀之辈,绝不肯放过安国几十万将士性命。再说,大靖内乱未平,本王断定他也急于从北疆抽身。议和后,他可腾出手脚来平定内乱,我们也可休养生息。本王只担心父皇和母后,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怕他不肯放过……”

奇怪,他感觉自己很了解王壑似的,两人若非对手,定能成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然而可惜的很,他们是仇人,所以他说到后来,神情凝重。

不过,他没有退路了。

他坚定道:“若能议和最好;若他不肯答应,哼,本王虽无力再兴兵,派人给他制造麻烦的能力还有。之前本王不就给大靖制造了许多麻烦么;他们的玄武王,这次潜入我安国京城,刺杀我安国重臣,本王也会!”

真要那么不择手段,必定酿成大乱,就像这次战争,直到一方战败为止。不,战败也不能终止,等几年恢复元气了还可再战,议和只能暂时休战。

但是,他要先保住性命才能议和,若他成了俘虏,王壑一定会杀他,还议什么和!

翌日,秦鹏派使臣去见张谨言,投降求和,他自己却带着哈喇巴儿思等人悄悄脱身,消失无踪。

张谨言接到降书,松了口气。他也不想追了,追这么远,补给跟不上,将士们也都人困马乏,秦鹏的求和正中王壑下怀——王壑就是要逼秦鹏投降、求和——于是他一面传信给王壑,一面派人清点接收俘虏。

谁知,不见了秦鹏。

谨言虽惋惜,也在意料之中——双方打了这么些天,他早知道秦鹏是个厉害人物。

他与使臣约定,依旧回到玄武关下进行谈判,于是押着几万俘虏得胜回营。

至此,这场战争终于结束。

且说玄武军营寨这边。

李菡瑶得知议和消息时,刚去探望田园归来。

田园一直昏迷着,偶尔清醒,时间也很短暂。

李菡瑶告诉她:霍非亲自上雪山帮她采雪莲去了,叫她安心养着,等霍非回来,用雪莲入了药,她的伤就能好了。

田园听了欢喜不已。

李菡瑶跟她脸挨着脸儿,说私密话儿,小声道:“霍将军主动要去采药的,想是不放心交给手下人办。”

田园眨巴着黑眼睛,用细细的、微弱的声音问道:“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呢。

李菡瑶白了她一眼,道:“我还能骗你!”

田园便欢喜地笑了,略有点羞涩,道:“他瞧着冷冷的,其实心肠最热,是个真正的英雄。”

第618章 相知相许

李菡瑶不赞同道:“是吗?我没看出来他热心。他对人一直都冷冷的。”故意凸显霍非对田园不同。

田园听了自然更加欢喜。

李菡瑶见她才说了几句话就支持不住了,睫毛沉重的抬不起来,便借口自己忙,告辞。

她道:“我那边还有许多事——金元他们的粮食都到了,清点交接,王少爷一定要我在场。这两天我忙得脚不沾地,又想你,才偷空来看你的。”

田园忙道:“姐姐去。我睡会儿。”

李菡瑶嘱咐她静养后起身。

出了营帐,笑容便消失了,悲伤压抑不住地浮上心头,眼睛红了,她便站在那平定情绪。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

小时候,因家境优渥,父母相亲,她就像生活在蜜水里,很少哭;长大后,虽遭遇了几件痛心的事——比如外祖家被灭门——但她那时已历练得心性坚韧,就算掉泪,也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而非因软弱哭泣。

然田园实在令她忧心。

她看见营寨内将士们来来往往的,脸上兴奋和悲伤交替,兴奋是因为打了胜仗,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悲伤是因为这两天他们清点战死同袍名单、掩埋尸体、登记名册、计算死后抚恤等事,忍不住难过。

这种心情,李菡瑶最理解。

凌寒凌风在旁等着她,自从那天安军冲进营寨、她命悬一线后,他们悔恨不已,再也不肯离开她半步,哪怕李菡瑶本人命令也不听,走哪跟哪。

“姑娘,田少爷来了。”

凌寒低声提醒李菡瑶。

田方从对面匆匆走来,手上拿着一串手串,红色、绿色宝石中间夹着灰白的骨雕,像是狼牙,一望而知是异族人佩戴的饰物,看见她站住招呼“观棋姑娘”。

李菡瑶问:“你从哪来的?”

田方举起手串道:“我得了这个手串,拿来给妹妹玩。还有一件好事告诉妹妹,让她高兴。”

李菡瑶问:“哦,什么好事?”

田方笑了,道:“秦鹏投降了,派使臣来求和呢。”

李菡瑶一听,果然是好事,忙就要去瞧,临去时低声嘱咐田方道:“这手串不错,宝石是真的,田妹妹肯定喜欢。你进去吧,别多说话,她眼下劳不得神。”

田方忙点头,又解释手串的来历,略显自豪道:“这是我从敌人身上撸下来的,我杀死的,是个头领呢。”

说罢放轻了脚步进帐。

他被田园刺激得奋发,脱去了纨绔的习气,从此在军中成立一番功业来,这是后话。

李菡瑶忙来找王壑。

王壑这两天一直忙着善后,终日在中军大帐内处理公务。李菡瑶进来,只觉静悄悄的,并未发现使臣,只有王壑坐在长条几案后,低头看公文。

她放轻了脚步,打量他。

这两天,他们的情感处于很微妙的相知相许状态:经过那晚的惊心动魄后,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的心意,再不掩饰这心意。但他们都是满腹诗书的才子和佳人,又极有傲性和自尊,对情感的表达,推崇含蓄朦胧,忌讳直白。倒不是他们虚伪,而是太直白了显轻薄;眼下在军营内,他们也不能太过亲密和放肆,那不是他们的做派。

但这也使得他们很惹眼了。

尤其是王壑,出身名门、才智超绝的他对女子向来都是淡淡的,并非他有意怠慢人家,而是他见过的女子,少有能在言谈举止上吸引他的;现在公然恋上一个小丫鬟,怎不让人吃惊、好奇?而他一旦放开情怀,其深情款款,足令任何女子迷醉,李菡瑶也难抵抗这魅力。

王壑听见动静抬眼,见是她,忙招手道:“安国遣使来求和了。我正要派人叫你来商量呢。”

李菡瑶走过去,问:“人呢?”

王壑道:“让他等着呢。先晾一晾他。”

他招呼李菡瑶坐,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从李菡瑶脸上晃过,立即把她看了个透。

慕容星死,田园命在旦夕,他很能体会她的心情,但他并不安慰劝解她。他以为,提起这事不但不能安慰她,反揭开了她心上的伤疤,令她再痛一次;所以,他派给她许多事做,要她在忙碌中忘记悲伤。

后续的粮草陆续到了,他请她参与清点和接收。

他道:“虽说是李家捐助的,也要有个数目,不能一本糊涂账。我粗略估算了下,绝不止一百五十万石;银钱花费更多。——那些孩子花的银钱,搁在平常,买三百万石粮食也够了。这些账,都要公诸于天下。”

他还跟她商讨俘虏的安置、战死将士的抚恤、立功将士的奖赏,以及玄武军下一步行动,一点不拿她当外人,仿佛他们是同袍,而非各为其主。

这份苦心和深情,李菡瑶全都能领会,深感甜蜜,可是田园命在旦夕,让这甜蜜中带点儿苦,不那么纯碎。

她坐下,看见旁边地上放着食盒,便知是梁朝云送来的,因问道:“你还没吃饭吗?”

他微笑道:“等你呢。”

说罢起身,把几案上的文书收拾了,摞在一旁,又去提了食盒来,打开,一样样往外端饭菜:有一大海碗米饭,还有一砂锅汤,还有几样荤素不等的菜蔬。

端齐了,又盛饭。

盛一碗,先搁在李菡瑶面前,又拿一双筷子架在碗上,偏着头,明亮的双眸瞅着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将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吃,然后又舀汤。

李菡瑶先呆呆地瞧着他忙,直到他把一碗汤搁在她面前,方觉不妥,忙起身道:“我来吧。”

王壑微笑道:“受宠若惊?”

李菡瑶点头道:“是呢。要你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伺候小女子用膳,罪过;更何况你虽无官职,却是真正的三军统帅,我只是一个小丫鬟,不合礼数。”

她也帮他盛了一碗饭。

王壑便任凭她忙,眼中笑意满满,一副“我知道你口不由心”的神情。这神情传递的不是鄙夷,而是欢喜。那“风华绝代”四个字取悦了他。他喜欢她这样不加掩饰地赞美他。

李菡瑶觉得,被他瞅一眼,心湖就像燕子斜斜地从水上掠过时,翅膀轻轻地点了下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又像江南的春雨天,雾蒙蒙的雨丝落在湖上,激起密密层层的看不见的酥麻,荡漾着神秘的生命力。

她忙坐下,低头吃饭;吃了两口白饭,都忘记了搛菜,等想起来,觉得自己太忸怩了,便借着搛菜的工夫抬头,正想问王壑一句话,却见他搛了一筷子菜送到面前,说道:“尝尝我姐的厨艺,比御厨也不差。”

第619章 心有灵犀

李菡瑶忙端起碗来接着,吃了一根笋,诧异道:“梁姐姐果然好厨艺。也没放什么呀?”她仔细看了看碗里的菜,不过就是肉丝炒笋丝和木耳,也没别的配料。

王壑笑吟吟道:“不论多平常的食材,只要从我大姐手上走一遭,再端出来就不平凡了。”

李菡瑶听他说的有趣,也瞅着他微笑。

王壑仿佛忘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迎着她的微笑,继续道:“我小时候很有些古怪脾气,琢磨机关术数或者读书,常常忘了吃饭,又不许人打搅,等肚子饿了,我便去大姐院里找饭吃。无论什么时候去,总有饭吃。人家闺秀的院里种花草,我姐的院里种药草,屋子里桌上柜里排列许多瓶瓶罐罐,都装的各种药。那气味忒浓。我那时候很嫌弃。”

李菡瑶问:“那你为何还要去?”

王壑道:“那儿清净。”

他对她是完全的敞开心扉,不但常跟她商讨公事,也常说他的私事,常提他小时候的事。

李菡瑶听他娓娓道来,脑海里浮现一个优雅谦和的世家小公子形象,但这优雅谦和是表面的,是出身和教养塑造就的他,其实他骨子里很自由,正如他说自己“很有些古怪脾气”。这点上,她跟他不一样:她很直接,怎么舒服怎么来,并不强令自己装贤淑、守礼仪。但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他又替她搛菜。

她也替他搛了几回。

他们并未刻意亲密。他想着她是客,而且正为亲人伤心,他得呵护他;她想着他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儿,肯为自己一个小丫鬟搛菜,她该识趣、领他的情,也伺候伺候他,不能理所当然地只享受他伺候。

气氛就美好了。

赵宁儿这时走进来,看见这情形怔住。事实上,她看见不止一次了,每次都心疼如绞。

王壑抬头看见她,忙招呼:“赵妹妹来了。坐下说话。”

赵宁儿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李菡瑶站起来,问:“赵姑娘吃了吗?”

赵宁儿道:“没有。”她是特地赶来跟王壑一起吃饭的,谁知他问也不问她,倒是这丫鬟问了。

王壑诧异道:“怎还没吃?”

赵宁儿幽怨地看着他不语。

李菡瑶忙道:“一起吃,这还有碗。”说着就拿碗替她添饭。幸好有多的碗筷,因为王壑偶尔留方逸生吃饭,梁朝云后来送饭就多备了一份碗筷。

王壑解释道:“我以为妹妹跟大姐一起吃了。去大姐那里吃热饭热菜,人又多,又热闹。你怎没去?”

赵宁儿坐下,反问道:“那壑哥哥怎不去?”

他若去了,她也不必来了。

王壑道:“我哪有空。”

赵宁儿:“……”

又是这个话!

他整天忙,这小丫鬟也整天忙,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公事和私话,她永远插不进去。

赵宁儿委屈的想哭,正好李菡瑶递了饭碗过来,她接过去闷头吃,也不知道搛菜,因为她根本食不知味。

李菡瑶见她大口吃饭,以为她饿极了,忙替她搛菜。

王壑也帮着搛。

赵宁儿碗里堆满了菜。

这并未让她好过些,因为这两人做什么都是一致的,仿佛心有灵犀;他们对她也尽可能的爱护,使她连发作的借口都没有,但她并不需要这样的爱护——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的爱护,这小丫鬟并不比她大多少。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王壑,毫不意外的,她又承受了更多打击:王壑正看着那小丫鬟,那明亮、深情的目光,含笑的嘴角,正传递无言的交流。

李菡瑶觉得桌上有些静,正好她也吃不下了,便放下筷子,问王壑:“你打算如何议?”

问的很突兀,但王壑知道她是问议和的事,便回道:“割地、赔款。”语气轻快的无情。

李菡瑶又问:“安皇呢?”

王壑道:“押回京,做人质。”顿了下又道:“当然,须得朱雀王和玄武王安全回归。”

否则只能交换人质。

李菡瑶想起什么,歪着头瞅住他,问:“你早有了决定?”那还说叫她来商议,哄她呢?

王壑明白她未尽之言,微笑道:“嗯。仓促间只想到这点。姑娘可还有什么建议的?”

李菡瑶道:“我不敢胡乱插嘴。”

王壑道:“何不说来听听。”

李菡瑶便道:“别的倒罢了,那潘子豪投敌卖国,烧毁粮草,难道你肯饶他?让秦鹏交出来!”

说到后来,她声音冷冽。

王壑一口应承道:“好!”

其实,他怎会忘记潘子豪,不过是故意留着让她提出来,他再答应她,让她满足而已。

李菡瑶果然笑了。

赵宁儿尝试着想插入他们的谈话,然开始时根本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等到弄明白了,却依然插不上,因为他们对答太快了,一人问了,不等她想清楚怎么接话,另一人就已经回答了,问的人又问新的问题。到后来,她忘了吃饭,只顾愣愣地看着他们,似乎听傻了。

李菡瑶见她粉艳的腮颊上沾着一粒米饭,一双大圆眼睛愣愣地看着自己,神情可爱的很,便从袖内扯出帕子,替她将饭粒拭去;又问:“姑娘可要喝汤?”

赵宁儿胡乱点点头。

李菡瑶便替她舀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又端起王壑的碗,替王壑添汤,王壑微笑等着。

赵宁儿觉得这情形很刺眼,不想再看,急忙低头喝汤,喝的“呼呼”响,掩饰心慌。

李菡瑶听了,不禁微笑,觉得她跟一般名门闺秀倒是大不相同。她原是心思敏锐的人,之所以忽略赵宁儿对王壑的感情,却怪不得她,是赵宁儿有意掩饰。

赵宁儿见王壑公然对小丫鬟深情款款,虽心碎神伤,却再不敢像以前那般对王壑厮缠,觉得那不但没廉耻,且没尊严,可她又实在放不下他们。

她自诩是王壑的护卫,总跟着王壑,而小藤甲军们则要保护李菡瑶,王壑和李菡瑶办公事时,她便跟小藤甲军们混在一起,尤其跟小绿玩得好,仿佛对王壑不大在意,将一腔少女心思藏得紧紧的,李菡瑶才被瞒过了。

李菡瑶正看着赵宁儿喝汤,感觉王壑在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便测过脸来,正撞入他的黑眸深处。这样的情形有过很多次,然每一次都引得他们彼此心跳,触动心弦的滋味美妙无比,于是一再领略。

第620章 她喜悦,他便喜悦

可是赵宁儿在旁边呢。

李菡瑶便想找些话来说,在这甜蜜如蜂蜜般的浓烈气氛中掺点儿其他东西,搅和的淡点儿。

“霍将军可有消息?”

“今晚可回营。”

“真的?!”

李菡瑶问时,并未报多大的希望,不过是聊以安慰她焦灼的心,谁知竟问出结果来,且是个好消息,顿时激动不已,那脸上便绽放出喜悦的笑容。

这正是王壑想要看到的。

她喜悦,他便喜悦。

她开怀,他便开怀。

他故意留着这消息不说,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赵宁儿这下挤入他们谈话了,抬头惊问:“朱雀王叔要回来了?”那神情,仿佛孩子期待远行的父母归来。

王壑笑吟吟点头。

李菡瑶心里默算了下,疑惑问:“为何这样快?”

王壑道:“有一条密道,可直接穿过雪山。”他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这是他预留的另一条消息。他肯定这消息能引起她的兴趣,吸引她的心神。

果然李菡瑶问:“密道?”

王壑正要解释,一禁军来回禀:朱雀王和霍将军马上回营,霍将军特差遣他先来报信。

王壑大喜,将筷子一放便起身,对李菡瑶道:“走,去迎接朱雀王。路上再跟你说密道的事。”

李菡瑶急忙起身。

她虽然急等着霍非采了雪莲回来给田园治伤,但对朱雀王也是盼望的,因为朱雀王挟持了安皇,可以让他们在跟安国的谈判中占据有利形势。

谈判顺利,战争才能结束。

只有北疆战事真正结束,外患平定,她才能心无挂碍地回江南,进行她的事业。

她已在筹划归期了呢。

赵宁儿才吃到一半,见他们要走,赶忙丢下筷子,跟着他们出了营帐,边走边用帕子擦嘴。

他们是去雪山下迎接朱雀王和镇远将军,赵晞唯恐遇见逃窜的安军,调了一个指挥营的人马保护他们,然凌寒依然不放心,小藤甲军们倾巢而出,护在李菡瑶身侧。

王壑见此情形,微微一笑。

赵晞和赵宁儿则暗自嘀咕:这阵仗摆的,跟将军似的,哪像个丫鬟。但一想到王壑也是没有任何官职,她不也调集这么多人保护他,唯恐他出事?

出营时,又有禁军来回禀:张世子凯旋而归!

王壑交代一张家子弟,速去告诉张谨言,让他回来后,率领所有将士到辕门外列阵,预备大鼓和响锣,迎接朱雀王;再拉出俘虏来,迎接他们的安皇。

众人听了大笑不止。

当即分头去准备。

营寨内霎时沸腾起来。

这日天气晴朗,在营寨内还不觉得,等出了营寨,便有种天高地阔之感,高处的雪峰、低处的山丘和原野,在阳光下展现壮观的、辽阔的景色,明净又清晰,又极富有层次感,由高向低组成一幅壮丽的画卷。

李菡瑶转脸看向王壑。

王壑也侧首看向过来。

这一刻,两人觉得:这天地就像他们此刻的心境,也天高地阔,明净清晰;李菡瑶心中略有阴影,则像空中淡淡的云,在阳光下并不沉重。

这阳光,便是希望。

她此刻便是去迎接希望的。

他们骑着马,并肩而行。

王壑指着前面的巴颜喀勒山和卡在两峰之间的玄武关,对李菡瑶讲解太极八卦阵:

在玄武关内有新旧两城,新城是阳鱼,旧城是阴鱼;

玄武关的外围有东西两峰,东峰是阳鱼,西峰是阴鱼;

在玄武关的地底,有数条密道,其走势构成了阴阳鱼的轨迹,也是阵法的精髓所在。

阵法有两条生路,一条生路出口在西峰的南山顶,一条生路的出口在东峰的北山脚……

李菡瑶诧异道:“北山脚,那不是朝着安国方向?”

王壑点头道:“正是。这也是父亲和母亲的苦心:玄武关的太极八卦阵并非杀阵,而是封阵,尽量减少杀戮。生路是留给有缘人的,若是野心勃勃之辈,则很难体悟他们的用意,必定会踏入死路,万劫不复。”

李菡瑶赞道:“真巧夺天工!”

又道:“安皇后怕是没命了。”

王壑漠然道:“这不用说。”

那天形势紧迫,他无暇深想,后来他领悟了太极八卦阵的精髓,便知安皇后绝无可能生还。

赵宁儿见王壑指点着对面的雪山和玄武关,满嘴里都是“阴鱼”、“阳鱼”、“乾坤坎离震兑”这些字眼,而那小丫鬟神情专注地听着,居然能听懂似的,不住点头;偶尔插一两句,王壑必定欣喜地点头,显然被她说在关键处,而他感到“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不仅是知音,有共同的语言,也有同等的智慧,这令赵宁儿倍感打击和难受。

若王壑不是虚空指点,而是在纸上画出来,或者对着具体的阵法图讲解,这小丫鬟领悟了,那她还能接受;可是两人就对着虚空指点,听的人在脑子里生出一幅阵法图,而她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怎不令她倍感打击!

她不知不觉落后一个马位,许是马儿自己落后了,又许是她感到自惭,忘了催马跟上。

总之,她再不跟他们并行。

她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他们都在为亲人服丧,都穿着素净的衣服,披着素净的斗篷,一个灰,一个青,是那么的相宜,而她一身的大红骑装,跟他们格格不入。马儿轻快地跑着,王壑侧首看向那小丫鬟,阳光下,他的笑容温柔。他不知说什么,小丫鬟也笑了。

赵宁儿从未见壑哥哥这么温柔。

她却想哭了。

赵晞忽然在她马屁股后头猛抽了一鞭子,汗血宝马被抽得痛了,突然间窜了出去,赵宁儿在马上略一摇晃身子,很快坐稳,显示她非凡的骑术和武功。

赵晞也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经过王壑和李菡瑶身边时,对王壑道:“我们去前面探路。”

王壑道:“辛苦姐姐。”

赵晞便和赵宁儿跑远了。

一直跑到雪山脚下,赵宁儿回头,纳闷地看着赵晞,问:“大姐姐做什么抽我马?”

赵晞面无表情道:“教教你怎么做朱雀王族的姑娘!”

第621章 今晚就告诉他

赵宁儿惶惑不已。

她暴露心思了!

她以为自己掩饰很好,可是瞒过了那小丫鬟,瞒过了壑哥哥,却瞒不过赵晞姐姐,且赵晞姐姐一向厉害,是有资格和能力教训她的。

赵宁儿羞惭地垂头。

赵晞喝道:“抬起头来!”

赵宁儿急忙又抬头。

赵晞对她说了一番话。

赵宁儿流下了眼泪。

后面,李菡瑶看见旷野中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水很清澈,这在北方很少见,不由问:“这水从哪里来?”

嘴里问着,心里已知答案。

其实她并无多少求知欲,信口就问了出来,在这样的时候,身边一切的人、事、物,哪怕很平常,他们也不觉无聊和空泛,都很有品评的兴趣。

果然王壑道:“雪山上淌下来的。这时节虽然还不算暖和,跟江南没法比,冰雪也开始融化了。再过一阵子,等青草都发了,到处一片绿,那才美呢,白的羊、黄的牛、黑的牛,散布在青青的草地上和山坡上吃草,远远的望过去,就像你们那织锦,且花色是流动的,身处其中,忍不住想纵马驰骋……水也清,还特别的凉爽……”

李菡瑶确实想放马驰骋。

这人,随便说什么总能打动她。她也算走过不少地方,却比不上他,把大靖天下都转了个遍。

她的目光一定泄露了她的心思,王壑侧过脸来,微笑地看着她,仿佛说“跑起来吧”。

他们便跑了起来。

李菡瑶边跑边想,这算什么呢?她打败了自己,成功地俘虏了他的心,该高兴呢,还是该难受呢?

想了下,很快便想通了。

她该高兴!

因为他并未爱上别个女人,爱的还是她。在他那方面,他爱了两个人——一个小姐,一个丫鬟;在她这边,他只爱了一个人,都是她。这表明,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她身上的特质不变,必定吸引他。

而观棋并未吸引他。

李菡瑶很肯定这点:若是观棋装扮的李菡瑶吸引他,他绝不肯放弃小姐,而接受丫鬟。

她知他已经决定了!

他选择了丫鬟!

否则,这几天他不会公然对她亲密。上次在军火研制基地时,他可不像这样,那时他既被她吸引,又竭力抗拒、回避她的吸引,生恐自己沦陷。

李菡瑶不是没想过对王壑坦白,然她精明的头脑和在商场上历练出来的谨慎,都阻止她这样做。

她与一般这个年纪情窦初开的少女不同,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女情窦初开时,天真、容易冲动、不顾一切;她却于心动之时,依然能保持冷静的理智。

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因为她有个绝好的借口延宕这坦白,那就是:田园生死未卜,她哪有心思儿女情长呢?现在霍非回来了,田园有希望救治;再加上雪山下的风光这么好,心情飞扬时,她坚固的心理防线有了松动。

她想,今晚就告诉他。

一时跑到雪山脚下。

赵晞等人却不在那。

他们抬头向山上看去,就见山上一行人正下山。原来,霍非和朱雀王他们出了密道,先踩着滑雪板溜到半山下,到了没有雪的地方,再走下来的。

赵晞是去接他们去了。

李菡瑶和王壑再无心说别的,都紧盯着山上那一行人,然等待格外显漫长,李菡瑶便问:“玄武关内的安军,你一直没理会他们,也没去看看?”

王壑眼盯着山上,沉声道:“没去看。那就是一群狼,放出来不但不会感激我们,还会咬人的;须得先饿几天,让他们尝尝深陷绝境的滋味,再放,只怕就会感激上苍赐给他们的生还机会了。再说,我们人手也不够,放出来谁管?朱雀王和霍将军回来了,就有人管了。”

李菡瑶轻轻点头。

树林内忽然钻出一行人来,打头的是几个玄武军,中间是身穿火红朱雀王袍的朱雀王,还有赵晞赵宁儿;再后面是玉麒麟霍非;与霍非并行的是位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双手被反捆在背后,由霍非亲自押解,后面还有禁军断后,不时推他一把,推得他趔趔趄趄。在这种情形下,那代表无上威严的龙袍穿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威严,反让人觉得十分可笑,还不如朱雀王英姿勃发。

李菡瑶便知这是安皇了。

王壑急忙率众迎上前。

王壑躬身道:“晚辈见过王爷。恭喜王爷凯旋归来!”

朱雀王脸上也现出喜悦的笑容,却并没接他的话,只点点头,问:“玄武王可有消息?”

王壑道:“晚辈已经派人去接应了。”

朱雀王听后,转脸瞅了安皇一眼,很是意味深长。

安皇淡笑,不置可否。

朱雀王又问王壑:“可有消息?”

王壑道:“暂无消息,不过王爷放心,姑父定会平安。安皇后和几十万安军还被困在玄武关内呢,秦鹏不能不管。他已经递交了降书,并遣使来议和。”

朱雀王蓦然睁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伸手拍着王壑肩膀道:“你小子……好!很好!本王没看错你!安皇,你可还有话说?你儿子投降了!”

似乎他和安皇赌了什么。

这个赌约还是关于王壑的。

现在,他赌赢了。

安皇眼神不善地瞪着王壑。

王壑淡淡笑着。

尽管他因为父母的缘故极恨安皇,但是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恨一个人,绝不可气急败坏地、尖刻怨毒地咒骂,那不但不能打击对方,反使对方得意,觉得自己控制、影响了你,虽败犹荣,所以,他刚才根本就没看安皇,只从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却告诉朱雀王秦鹏投降的消息,以此来打击安皇的心防。他以为,这是对安皇最有效的攻击。

安皇果然被打击到了。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王壑,意会到这少年的险恶用心,可是他不能不在意,撇开几十万安国将士不提,“安皇后”三个字足以令他担忧、心神恍惚了。

皇后现在怎么样了?

他之前还只是形容狼狈,现在则是精神恍惚,看上去,骤然间老了几岁的样子。

朱雀王痛快地大笑了一场,瞥见安皇这样子,眼中竟露出怜悯来。他对安皇的心情是能够感同身受的。英雄末路,指的就是安皇眼下这境况。若真在战场上战死,还悲壮些,还能维持尊严;可现在却生死两难。

这怜悯只维持了一刹那,他是不会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很快便调转心神,关注其他。

比如,李菡瑶。

他在山上就看见李菡瑶了,虽着男装,分明是一女子,面容虽稚嫩,举止和气度却十分从容;她与王壑并肩而立,王壑对她似乎也很不一般。

李菡瑶根本没关注他们不见硝烟的交手,她第一时间去看霍非,想知道他采来雪莲没有;霍非也第一时间看向她,想知道田园可还撑着等他回来。

第622章 不可言说的情义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22章不可言说的情义李菡瑶目带询问。

霍非微微点头。

李菡瑶顿时身轻、心也轻了,不由自主展开笑脸,对他道:“将军把雪莲交给我吧。我马上送回去。”

她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霍非忙道:“我送去。”

一面叫人拉马来。

“这是何人?”朱雀王问王壑。

“这位是观棋姑娘。奉李姑娘之命,来北疆送粮草的。多亏了她,我们才能赢得此战。”王壑道。

李菡瑶忙上前拜见。

朱雀王微微颔首,道:“姑娘和李姑娘深明大义,功在社稷,千秋永颂!北疆将士铭记于心!”

李菡瑶肃然道:“不敢当王爷如此赞。国家有难,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这原是我等分内应当的事。”

朱雀王目光一亮,道:“好一个分内应当!说的好!”

王壑也笑了,看着李菡瑶,与有荣焉。

赵宁儿则闷闷的——瞧,这小丫鬟真的厉害,刚见面就让朱雀王叔刮目相看。她拿什么跟人比?

当下,王壑让人拉马来,众人上马;又告诉朱雀王,张世子也刚得胜归来,正等在辕门外迎接王爷呢。

李菡瑶和霍非都想,接下来要为王爷接风洗尘、商议军情,怕要忙到晚上都不得闲,田园却是等不起的,须得先把雪莲送去给梁朝云,及早入药。

于是霍非向王爷告罪,要先行一步,送雪莲回营。

朱雀王已知他采药的事,并未多问,只叮嘱他道:“送去了就过来。”仿佛有什么事似的。

朱雀王一怔,随即道“是。”

李菡瑶也要跟他一起走。

王壑忙劝她道:“让霍将军送吧。你去也没用,白着急,等熬药又心焦,她吃了药也不能立竿见影,总要睡一觉才能看出成效来,不如同我们一起,等散了再去瞧她,那时也能看出药效了,也不会焦心了。”

霍非也让她不必去。

当时,朱雀王等人都住了马,都看着他们,只见王壑对李菡瑶柔声轻语地劝慰,目光更是粘在李菡瑶脸上一般,显出对她非同一般的爱慕,连分开一会不能忍受;又跟朱雀王嘱咐霍非一样,希望她能参与接下来的事,都很吃惊,其中朱雀王比旁人更加关注,连安皇都看住了。

李菡瑶恍然不觉,心想:给朱雀王接风是大事,礼仪所需,不好缺席;再者,看王爷刚才交代霍非,似乎有什么事要公布,倒不好错过的。王壑说的也有理,田妹妹纵吃了药,也不能立竿见影,总要等睡一觉醒来,才能知道结果。不如就等散了再去,便能两全了。

于是向王壑点头道:“也好。”

王壑欣然一笑,又对霍非道:“劳烦将军走一趟了。请告诉田姑娘,说观棋姑娘回头便去瞧她。”这是唯恐田园误会李菡瑶还不如外人关心她,特地解释。

霍非道:“好说。”一带马缰,率领几个属下策马疾驰而去,先一步赶回营去了。

朱雀王见王壑替这小丫鬟想得如此周到,不由再次打量他们,丝毫不觉得一个王爷,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人家一双小儿女瞧,是怎样的不合适,仿佛这不是王壑的私情;或者,这件事涉及王壑,就不是私情了。

赵宁儿根本不敢抬头,就像大家盯着她似的窘迫,其实,她若真作为当事人被关注,也不会囧了;正因为她被忽略才囧——以前她可是“壑哥哥”不离口的,总跟着壑哥哥,现在壑哥哥爱上别个女子,怎不让她难堪。

赵晞有些看不下去了,偏又无可指责,毕竟王壑又没说什么轻狂的话,不过是劝了李菡瑶几句;而李菡瑶更无不当之言,然而落在众人眼里,就觉得他们这平常的交流不寻常,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情义和爱恋。

李菡瑶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觉得有些窘了,忙催王壑道:“我们也走吧。”

众人便簇拥着朱雀王,向营寨奔来。

途中,王壑问起擒安皇经过。

李菡瑶忙竖起耳朵。

朱雀王淡淡道:“运气!”

安皇听了气得肝疼。

王壑笑道:“王爷的气运自是一般人不能比,但再好的气运,也要王爷能准确把握,机会稍纵即逝。晚辈很想听听,王爷是如何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的。”

李菡瑶听他这话,倒像是拍朱雀王的马屁似的,不过拍的很巧妙,不由垂眸,抿嘴微笑。

偏被王壑看见了,侧首瞅住她,用目光温柔地谴责她,不该偷偷地嘲笑他。

她忙道歉似的对他眨眼。

他这才放过她,转过头去。

结果,恰撞入朱雀王眼中,王爷正以一种冷静的、睿智的、好奇加探究的目光瞅着他。

王壑:“……”

他就像私会被逮着了。

为掩饰尴尬,他催问:“王爷怎不说?”

朱雀王的一个亲信,叫李寒的,知道王爷的脾气:年纪越大,威严越重,是断不会当着这些晚辈和属下的面吹嘘自己的功绩的,而王壑的问题也不能不回,于是主动开口,对王壑等人说起擒拿安皇的经过。

原来,朱雀王此去乌兰克通,想着乌兰克通地势巍峨险峻,又有安皇亲自坐镇,守备森严,凭自己带的这点人绝难有所作为,非得出奇计不可。

他便想半路袭击。

这偷袭不是针对大军,只针对安皇;靠的也不是人多,而是他自己,他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这便要事先谋划得当。

先要选一处有利地势。

他们查探了乌兰克通和玄武关之间的官道,挑选了一处拐弯的山嘴,官道左侧的山野有一处坑洼。某夜,他们在那坑洼下挖了个地洞,挖出一条地道,横通向官道中间,然后再向官道前方直挖。布置好了,便藏在地道内,静等安皇驾临玄武关。却命一斥候藏身在地洞最外面,密切关注安皇大军动向,并接受外面兄弟传递消息。

朱雀王认为,安皇定会去玄武关,等的越久,成功的机会越大,最终给他等到了。

玄武关决战时,安皇也动身了,命哈喇巴儿思将军为前军,赶往玄武关支援秦鹏。

哈喇巴儿思将军通过时,朱雀王忍住没动,他坚持等安皇到来,要擒王!

第623章 推举新帝

安皇大队终于来了,浩浩荡荡十多万大军,好不威风。等銮驾到达朱雀王藏身的地方,即将转过山嘴时,藏在附近地洞内的朱雀军斥候急发信号——扯绳索,绳索另一端系着小铃铛——前方地道内的兄弟便引爆了埋藏的炸药,在前路制造混乱,让安军以为中了埋伏。

安皇銮驾当时就停下了。

正停在朱雀王藏身的地方。

朱雀王也引爆了一包炸药,炸开了地表,于混乱中冲天而起,扑向安皇銮驾,并撒出一把迷药。这中间,时机的掐算、爆炸的计算、勇气和能力的运用,无不把握精妙,差一点儿都不行,差一点儿他自己就先被炸死了。

李寒等人也现身相助。

朱雀王挟持了安皇,安皇并未束手待毙,自然要反抗,但朱雀王不跟安皇拼。他很清楚,拼下去自己必定吃亏。先不说安皇身怀武功,还有十几万安军在旁虎视眈眈呢。他早想了个绝妙的主意:一拿住安皇便抱紧了滚入地洞内,任凭外面安军如何威胁,再不肯现身。

地洞内还有炸药。

要死他们一起死!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安皇又气又怕,不敢再动。

安皇被朱雀王弄的没了脾气,于是在地道内喝命手下,不必管他,只管率大军去玄武关,捉拿王壑张谨言,那时再回来,看朱雀王还能怎样。

于是大军便急急去了。

他二人便困在地洞内。

后来,玄武关爆炸、双方大战,留守的安军听见那爆炸声心神不定、焦躁慌张;王壑派霍非率军去救援朱雀王,霍非横穿地道,去的很快,攻其不备;留守安军措手不及,又顾及安皇性命,不知怎的就败了——明明他们人多的——朱雀王才揪着安皇出了地道。

饶是李菡瑶想到这一出谋划必定惊险,等听完也震惊,和王壑面面相觑,都觉不可思议。

怎么就成功了呢?

听着漏洞百出的呀。

王壑憋了半天才说道:“亏得是王爷,才能胜出,王爷抱着必死之心去的,难怪安皇会中计。”

朱雀王不理他们困惑的神情,目光紧盯着前方营寨。

他们已经到了辕门外,一杆黧黑色的玄武大旗正竖在辕门口,张谨言站在旗下;他身旁是方逸生、赵宇等人,霍非也赶来了;再后面是乌压压的玄武军,还有被反剪双手、用绳索串联起来的安军俘虏,万众瞩目。

“恭迎王爷凯旋!”

张谨言率先跪下。

“恭迎王爷凯旋!”

二十多万玄武军都跪下。

数万安军被强令跪迎,他们还不肯屈服,然李寒将安皇推到前面来,他们顿时崩溃了,安国使臣率先跪地,悲呼“皇上!”然后安军就全部跪下了。

安皇再也撑不住了,耻辱之极,然他的表现并无太多人关注,只除了几个人,玄武军则振臂高呼“朱雀王!”又把军中大鼓擂得如山崩地裂,铜锣敲得震耳欲聋,全军上下,营寨内外都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朱雀王下马,面对众军,并不得意忘形,相反神情肃穆,几次挥手,都没能令大家安静下来,索性不挥了,就站在那,渊渟岳峙,静等大家平静。

这更让大家满目敬畏。

好容易安静下来,朱雀王便提气高声道:“今次大捷,全赖众军上下一心、奋勇杀敌……”他洋洋洒洒述了一篇话,赞颂众军同心协力,并说要替大家请功。

众军再次欢呼雷动。

朱雀王抬手往下压。

众军急忙收声。

王爷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现场,陡然静的落针可闻。

王壑有些诧异:朱雀王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为何在这当口提起这事?也太性急了些。

两王曾公告天下:谁击败安国,便奉谁为明主。这几天,王壑一直在想这事:若论功劳,应算朱雀王胜出。若非朱雀王挟持了安皇,安皇又将十几万人马送入玄武关被他困住,此战胜负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总要等玄武王回来,再商议推立新君;眼下提出来,徒惹纷争。

朱雀王到底是何用心呢?

李菡瑶也在想:怪不得朱雀王刚才要霍非送了药就来,原来有这件大事要宣布。不知为何,她心突突地跳,有个预感呼之欲出,不禁看向王壑。

王壑一派从容,仿佛事先知道这事似的,半点也不显露心事,微笑着静听朱雀王宣告。

张谨言也目光炯炯地盯着朱雀王;赵晞、霍非、方逸生等人无不屏息凝神,连安皇都忘记自己的处境,静等中原新帝诞生——此事事关他的下场!

就听朱雀王道:“……本王曾与玄武王商定:谁能打败安国,令天下归心者,便是明主,本王与玄武王自当全力奉他为君。如今,明主诞生了!”

他举起双臂高呼。

“皇上!皇上!”

“万岁!万岁!”

朱雀王的部下等不及地高呼。他们以为,朱雀王做定了皇帝,因而兴奋得不行。

玄武王的部下则都很不服,但世子没动,他们也不便就出头;也有人想等朱雀王毛遂自荐后再反驳。他们觉得:要是没有玄武王千里奔袭、杀入安国京城;要是没有他们的世子一次又一次打退安军的进攻;要是没有王少爷炸了玄武关,这仗肯定赢不了。——他们很自然地把王壑归入玄武王阵营,认为朱雀王最多只能占一半功劳。

总之,两王虽然事先有约定,但这功劳却不好划分,王壑预料的各种矛盾都出现了。

朱雀王再次把手往下压,令众军安静下来,锐利的双目扫视全场、全军,铿然道:“王相之子王壑,天纵奇才,运筹帷幄,与危难之际绝地反击,将安皇后和几十万安军困在玄武关,逼得安皇子秦鹏投降求和,正是明主!

“公子不仅英明睿智,还有大仁之心,面对家仇国恨,依然能顾念苍生,宽恕为怀……”

天地静止,唯有朱雀王的声音回荡在雪山晴空下,洪亮、庄重、威严,众人都被这转变惊得转不过弯来,呆呆的不知如何接口,准备好的欢呼都忘了。

怎么就推立王壑了呢?

王壑的功劳也大,众人也是信服的,可擒拿安皇的是朱雀王,且他手握兵权;抵抗安军的是玄武王和张世子——大家以为:这一场赌约只在朱雀王和玄武王之间进行,不干其他人事,谁知,朱雀王竟推举王壑!

预感证实,李菡瑶喜忧掺半:王壑有机会称帝,她由衷替王壑感到高兴;但此事势必影响他们的关系,也一定会给他们的未来增加意想不到的变数。

她有些沮丧:她一直努力壮大自身,然她越来越强,王壑也越走越高,将来怎么样呢?

她实在无法预料。

事情已脱离她掌控。

第624章 他站上了云巅

王壑自己也怔住了。

天上砸下个大馅饼!

他头被砸得有些晕。

惊喜并没有,惊慌倒有一点,他怀疑朱雀王的用心——难道在试探他可有野心?毕竟这场胜利,他启动父母建造的太极八卦阵,也是制胜的关键。

他看向朱雀王,急速思忖,要如何措辞,才能委婉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又不至让朱雀王生疑。

朱雀王宣告完毕,后退一步,转身面对王壑,轰然跪下,大礼参拜,洪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传遍四野,飚上晴空。

王壑心慌意乱,急忙也对他跪下,急道:“使不得!王爷,晚辈虽也出了力,然太极八卦阵乃我父母建造,并非晚辈的功劳,晚辈何德何能当此重任!”

说罢,也匍匐在地上。

刚趴下,便听张谨言也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忙抬头斜睨出去,只见谨言也跪下了。

——面朝他和朱雀王。

他纳闷:谨言这是跪谁呢?

朱雀王忙起身来拉王壑。

王壑缩手,不肯起身,无奈他抵不过朱雀王的力气大,硬被王爷扯了起来,面向众军。

朱雀王环视众军,问:“你们可是认为本王并非真心推举王公子?是否怀疑本王用心?”

众人静默,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确实感到糊涂。

王壑忙道:“非也……”

朱雀王打断他话,道:“请容本王放肆。公子先听本王解释,便知本王之心,可昭日月!”

他即刻便换了称呼。

王壑强笑道:“王爷请讲。”

众人也都屏息凝神。

朱雀王高声道:“此战之胜,非一日之功,非战场制胜,公子早在皇城兵变时,就已精心谋划。

“皇城兵变时,公子将朝中形如一盘散沙的文武百官凝聚,令他们齐心协力,共抗安国,连废帝在位时也不曾做到这点。乃此战制胜关键之一也!

“皇城兵变时,朝中文武百官皆要杀李菡瑶泄愤,公子全力阻拦,与李姑娘联手,才得李姑娘千里驰援,在大军生死存亡之际送来军粮。乃此战制胜关键之二!

“皇城兵变时,李菡瑶命心腹丫鬟潜入军火研制基地,为救江家人炸毁第三工坊,被困地底,是公子救了他们,并与观棋姑娘达成协议,得江家奉献机动车制造秘术,造出机动车来,成为此战制胜关键之三。

“公子在我军粮草被烧后,以五斗米变卖叛军亲眷,筹得第一批粮草,乃制胜关键之四。

“公子大智大勇,亲下玄武关地道,破解机关,炸毁玄武关,将安国几十万大军围困在关内,乃制胜关键之五。”

“本王奇袭乌兰克通、玄武王万里杀奔安国京城、西大营援兵突降,都是公子谋划安排,公子的布局,囊括了江南和北疆、境内和境外,此乃制胜关键之六。”

“公子虽年少,但胸襟广阔,心怀社稷和苍生。他早知本王和玄武王有约定:谁击败安国便推立谁为皇帝,他却丝毫未生野心和歹意,于大捷之时,派镇远将军去关外营救本王,并派人接应玄武王。此乃制胜关键之七。这些事,少了哪一桩,此战都将败落,天下必将大乱!”

说到这,朱雀王看向安皇,嘲弄道:“安皇,你当日说:王壑绝不会派人来救本王,巴不得本王和玄武王都死了,他好趁机上位。本王骂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跟你打了赌。如今你可愿赌服输?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

痛快之极!

安皇动动嘴,终未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自取其辱,还是闭嘴较明智。

朱雀王又转向王壑,郑重道:“不论是本王,还是玄武王,指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却不具备驾驭文臣武将、谋划天下大势、治理社稷经济之能。玄武王不会臣服本王,本王也不会臣服玄武王。我二人早已达成一致:此战若胜,奉公子登基,且已经传信给谢相。”

原来,朱雀王初到北疆时,便质疑玄武王的野心,与玄武王吵了一场,约定谁能打退安国,便奉谁为皇帝。

等无人时,张伯远问赵寅:“贤弟到底是何用意,还请直说。这时候,你我当同心协力。”

赵寅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就是字面的意思。”

张伯远蹙眉,很是不解:且不说大敌当前,两人需联手抗敌,容不得一丝差错,即便最后赢了,功劳能分得清是谁的?若为争功劳互相陷害,必败无疑。

他将自己的忧虑说了。

赵寅沉声道:“本王得到消息:这次皇城兵变成功,王壑功不可没。若单论武力,你我皆有实力发动兵变,然在兵变成功后,能把文武百官和各方势力凝成一股绳,一夜间定鼎乾坤的,你我都做不到。”

张伯远道:“你说壑哥儿?”

赵寅点头道:“他有明主之资!”

张伯远瞬间失神。

赵寅继续道:“在此之前,他甚至远离京城,达七年之久;王相和梁大人又战死疆场,王家满门被囚,他凭着一己之力,策划了这次皇城兵变。你那世子不过是他调派的一员大将而已,将来也只能继续做玄武王,做皇帝的话,能力还不够。眼下你我已经陷入绝境,等他来,看他可能扭转乾坤;若他能扭转乾坤,本王愿意辅佐他登基。”

张伯远静默不语。

他并非不舍皇位,而是不能确定赵寅心意真假,因这实在太过意外了,叫人难以相信:堂堂朱雀王,会奉一个毫无兵权实力的少年为主。

然他最终却道:“好!”

原来他想,壑哥儿若真有能力扭转乾坤,我张家便是他的后盾,辅佐他上位,或者比我自己夺江山更容易,连谢耀辉都听他的呢,白虎王也认可他。

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两王遂签定了协议。

朱雀王将此事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并声明:他不等玄武王回来便提议奉王壑为主,因为与安国议和迫在眉睫,急需要一位主事人,王壑当仁不让。

张谨言接道:“不错。父王留信给本世子:若他一去不归,玄武王族便奉表哥为主。”说罢从胸前掏出一封信,展开来,大声念了一遍,果然不假。

第625章 逼上位

赵晞也证实道:“义父临去时也曾嘱咐我:若他一去不归,朱雀王族奉王少爷为主。”

至此,此事确定无疑。

朱雀王再次跪下,高声道:“请公子以天下苍生为念,勿再推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全军响应。

所有人都跪下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势,直冲九霄。

众军都听明白了,况朱雀王解说的再清楚不过:这场战争并非局限于北疆战场,而是囊括了整个天下,全赖王壑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朝中那一班文臣武将,也只有王壑能驾驭他们,他是名至实归的英主。

面对这情形,王壑心乱了。

他心神恍惚:自己真有这么厉害么?不论朱雀王的话有几分真心,这一刻他是激动的。

哪个少年没有雄心壮呢。

他自然也是有的,看着别人做皇帝,对朝廷、对政令、对官场有许多的真知灼见,却无法施展——提了皇帝也不会听他的,甚至因为他父母的原因被猜忌,连进入官场施展抱负的机会都没有;眼下有机会自己做皇帝,先不论成不成,单是想象那自由发挥的感觉,便无比的畅快,正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任意翱翔!

他瞬间就做出决定。

可是还不能就答应。

还需斟酌一二。

这一二可不止“一”和“二”,涵盖了许多东西,但他面对这么多人,实在很难冷静地思考,仿佛寻求支持似的,他把目光投向李菡瑶,似寻求提点,其实不过是想冷静一下,在场人中,也唯有她能使他冷静了。

所有人都跪下了,李菡瑶和她的藤甲军没有,她也不打算跪他。她站在王壑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一来,她也承受了朱雀王和几十万将士的跪拜。

朱雀王已经瞪她了。

众军也都在瞪她。

王壑看她,她迎上他目光。

他们微笑对视,无言交流:

“你以为呢?”

“当仁不让!”

王壑便掠过她,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地转了下头,目光环视四周,而非刻意去看了她。

他笑对朱雀王等人,又像是自言自语、问他自己:“当皇帝,被万人朝拜,谁不想呢?然晚辈并非狂妄无知的小子,晚辈清楚的很,当皇帝远不像表面那般风光,受万人跪拜时,也会失去许多的自由。我为何要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以我的才能,做个贤臣不更自在么?”

众人都满面呆滞。

霍非和方逸生直咧嘴。

张谨言对表哥高山仰止:

在这样庄重的时刻,朱雀王又说了那样一番庄严的话,换了谁,即便心里这么想,也不敢说出来,只会说“才德有限,不堪重任”;为了自在而拒绝,要犯众怒的。

可是表哥敢说,并且说了。

他不由替表哥捏了把汗。

朱雀王想过王壑会拒绝,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然仔细一想,这正是他的为人。这小子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古怪的很,连他老子娘也压不住。想到那对绝世风华的夫妻、为国捐躯的故友,朱雀王一阵悲恸,暗自立誓:定要全力辅佐他登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向冷峻的朱雀王瞪着王壑,很想踢他一脚,然不行,既要尊他为主,便不能再放肆了,别说不能踢他一脚,便是呵斥也是不行的,只能谏言。

他严正道:“公子当仁不让!”

王壑忙问:“何以见得?”

朱雀王道:“自从公子策划了皇城兵变开始,这江山、这社稷、这百姓,便成了公子责任。公子推翻了昏君,又不肯承担责任,恐将遗臭万年!”

王壑辩道:“谨言也参加了兵变,李姑娘也参加了。”

朱雀王道:“是你总揽的全局:你炸毁了乾元殿,逼死了皇帝,逼死了太后,逼死了安郡王……”

王壑急道:“太后和安郡王不是晚辈逼死的!”

朱雀王道:“但是因你而死!世人也会这么认为!现在你又逼死了安皇后,逼死了几十万安军——”

王壑气道:“他们还没死呢!”

朱雀王道:“就快死了。你若不登基,谁敢放这几十万安军出来?为一劳永逸,只能任他们困死在玄武关。”

安皇目瞪口呆——听朱雀王这意思,难道他也要支持王壑登基?否则他将要死皇后和几十万子民?

王壑:“……”

他怎么就成大恶人了?

朱雀王盯着他,步步紧逼:“你若不登基,任何人登基,恐怕都不会容你,世上没有你立足之地!”

王壑干笑道:“不会吧?”

朱雀王斩截道:“一定会!”

他紧盯着王壑。

王壑也盯着他。

两人无声过招:

“哼,你休想逃脱责任!”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王爷瞧着挺实在一个人,凛凛伟丈夫,没想到也这么能瞎掰。”

李菡瑶、霍非、张谨言等人都想笑,玄武军们看着王壑那一脸郁闷的模样,也都低头忍笑,推举新君的庄重场面,忽然画风转变,变得欢快、轻松。

张谨言咳嗽一声,也劝道:“表哥,你可不能撒手不管,这会令舅舅和舅母被人诟病,令王氏一族蒙羞的。”

朱雀王道:“正是。”

王壑气得笑了,道:“哥哥若做了皇帝,才会让父母被人诟病呢,人家会说这一切都是父亲和母亲的阴谋。再说,哥哥并未撒手不管,哥哥不是一直在辅佐你吗?辅佐朱雀王也行。这次朱雀王擒了安皇,正是天意。”

张谨言忙道:“弟弟带兵还行,管文武百官不行。”

朱雀王道:“本王若有那能耐,昏君在世便可力挽狂澜,然而本王面对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谨言又道:“只有哥哥能驾驭朝中文武百官和天下各方势力,弟弟愚笨的很,怕是不行。”

朱雀王又道:“无能的帝王,即便有贤臣辅佐,一样坐不稳江山。——废帝便是最好的例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以公子的才能,若不肯做皇帝,任谁登基都不会放心公子,只怕要杀了才能安心。本王也不例外。”

第626章 皇后的人选

王壑一惊,目光倏然锐利,淡笑问:“王爷说真的:若是登基,定要杀晚辈才能心安?”

朱雀王正色道:“这倒不是,但本王今日信任公子,难保将来还信任。才智不足,做了皇帝难免疑神疑鬼,就像废帝,最后君臣相疑,终将导致祸患。”

威胁,赤露露的威胁!

王壑经过这一番对答,心神已经稳定了,也不想再推辞了。他是个有决断的人,畏首畏尾、虚伪矫情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他还有一事盘桓在心头,必要说定才能心安。他道:“要我做皇帝也行,不过有个条件。”

朱雀王等人全部抬头,问“什么条件?”

王壑道:“我若做了皇帝,百姓事、天下事,事事任凭谏言,唯有一件事不许人干涉:那便是我的终身大事。娶谁、立谁做皇后,臣子不得谏言和干涉!”

朱雀王:“……”

他瞬间看向李菡瑶。

张谨言、霍非、方逸生都满眼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壑,然后也转向李菡瑶。

在这样的时刻,提出这样的条件,不是多情人,就一定有原因。王壑并不多情,提出这样的条件只有一个原因:他很清楚,他要立的皇后将会招致众人反对,也许是身份和地位不配,也许是其他的原因,所以他才未雨绸缪。这是他心思缜密,也表明他对这女子看重。

这个女人是谁?

也不用问了。

李菡瑶面上含笑,心中却震动无比,引发了雪崩般思潮汹涌:他这是为了她吗?她眼下身份是一个丫鬟,且是他对手的丫鬟,按道理绝无可能做他的皇后,他所以才提出这条件,以免将来结亲时臣子反对。若朱雀王不答应,他是否拒绝做这个皇帝?这太荒谬了!

他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李菡瑶心砰砰跳,一向落落大方的她,矜持地垂眸,两手紧张交握着,笑容僵硬。

万众瞩目之下,她无所适从,因为军营中人人皆知他们情投意合,装糊涂只会显她虚伪;她也不能喜形于色,因为王壑并未指名道姓,说是为哪个女子提的条件,难道她要挺身而出?倘若不是为她,岂不羞人!

朱雀王只盯了李菡瑶一眼,便收回目光,对王壑道:“公子说笑了。皇帝贵为天下之主,娶谁做皇后,当然由着皇帝心意,任谁也没有权利逼迫天子。微臣不会谏言,但微臣不能担保其他人不谏言。毕竟天子……”

王壑打断他话道:“天子无家事,对吗?我最厌恶打着这幌子往皇帝后宫里塞一堆女人,还美其名曰‘平衡朝堂势力’,不过使权利倾轧的更加厉害而已。

“此事不商定,推立新君一事便暂缓,横竖玄武王尚未归来;等玄武王归来,大军还朝,在乾阳殿聚齐了文武百官,咱们再议。现在,各位请起。”

众人面面相觑——

听这话的意思,他不仅立皇后要自主,也不想纳妃子了?要学他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

赵宁儿芳心碎裂。

李菡瑶竭力垂眸,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然这愿望落空了。

就听朱雀王道:“也好。观棋姑娘——”他放弃跟王壑争论,把矛头对准了李菡瑶。

李菡瑶刚落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抬眼笑对朱雀王。

朱雀王注视着她,问:“姑娘怎不跪?姑娘似乎不愿推举王公子做皇帝,是觉得他不配吗?”

李菡瑶:“……”

阴险,狡诈!

还说不谏言呢,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谏言?她若回答不好,便会惹王壑生疑。男女一旦生了嫌隙,那情感便如酒中掺了水,就淡了,味儿也变了。

王壑听见朱雀王叫“观棋姑娘”,张口就想拦在前头,忽然心一动,又止住了,摆出一副旁观的姿态看着。这姿态很悠闲,笑吟吟的像看自家人露脸,且随时准备喝彩,丝毫没有担心,因为他知道她能应付了。

就见李菡瑶笑道:“王爷多虑了。说句不敬的话,若凭能力推举皇帝,小女子以为:二位王爷都比不上王少爷。他乃天生的帝王!注定要龙飞九天!”

王壑忍不住咧嘴,心里甜蜜蜜地泛起一阵波澜,看着那少女,目光清亮如水、柔润如玉。

朱雀王追问:“那你为何不跪?”

李菡瑶郑重道:“兹事体大,小女子只是个丫鬟,这些人也是李家人,奉谁为明主,还要问过我家姑娘的意思。正如王爷一样——王爷若是不跪,王爷麾下的人也不会跪;张世子若是不跪,玄武军也不会跪。”

王壑暗道“说得好!”

朱雀王:“……”

狡猾的丫头!

别想避实就虚。

他略顿了下,便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李姑娘不肯追随王少爷,你便不会跟随王少爷了?”

李菡瑶不敢点头,也不能摇头,竟滞住了,但她迅速做出决断:不能回,便不回!

于是她淡笑垂眸,沉默以对,并非抗拒回答,而是向王壑表明:她只能保持缄默。

不然让她怎么回呢?

王壑又没许诺她什么。

想到这她陡然一惊:

之前这念头一晃而过,她没留心;这会子才意识到,王壑这几天看似对她深情款款,其实并未承诺她什么,她竟鬼迷了心窍似的,认为他以心相许了。

紧跟着她又自责地想,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怀疑王壑,他都不顾性命地救她了,对她应该是真心的,况且他这个人骄傲的很,若不真心爱她,绝不会舍了自身来欺骗她,但她认为,他的真心是要收利息的。

俗话说“三句话不离本行”,满腹才学的李姑娘,因自小浸淫商场,分析问题时,爱用买卖人的词汇来形容一些事,这“利息”二字,并非指王壑利欲熏心、居心叵测。

她觉得,王壑正全力俘获她的芳心,并期望通过她收复江南之地,把江山和美人同时收入囊中——这是他的江山美人谋,专门针对她李菡瑶的。

想通后,她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也在谋划,她对王壑的爱也是真心的,但她也想收点儿利息——真爱的利息!

第627章 睡梦中都牵挂着

人人都知道,李姑娘一直想娶个夫婿回家开枝散叶,撑起李家门楣,却不知道她新近产生了一个新的、伟大的志向:她想建立一个新的王国,在这个国家,女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经商、参政、以女子之身在社会上立足。——这两个志向合一,便构成她的江山美男谋!

李菡瑶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心思,仿佛无法回答朱雀王的问题,所以回避。

朱雀王见她沉默,觉得她已表明了立场,便道:“本王还以为公子提出这条件,是为了观棋姑娘呢。原来是本王看错了。”一面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壑,仿佛问:“她对你也不过如此。你还坚持要娶她吗?”

王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李菡瑶,微微笑着,不知想什么;听见朱雀王说“本王看错了”,才转头。

他道:“王爷,刚不是说好不谏言吗?再说,观棋不过是个丫鬟,做不得主。便是李姑娘在此,也要慢慢商量,不好强迫。这场战争,李姑娘也是立了大功的。”

朱雀王张口就想否认谏言,又及时闭嘴,堂堂王爷怎能耍无赖呢?刚才他确实谏言了——他绕着弯儿让王壑看清楚这小丫鬟的心意,就是想警醒王壑。

可是王壑显然不接受谏言。

他觉得有些棘手了:这件事背后牵扯复杂,若王壑真为了这小丫鬟不顾一切,而这小丫鬟又忠于李菡瑶,而李菡瑶又想自立为王,他无法不谏言。

霍非、方逸生、张谨言均神色各异,因当着几十万人面,才不好说什么;况且他们都与王壑交好,知道他的脾性,若不拿出确凿的理由,说了他也不会听,吵起来影响兄弟情义,且降低了他在众军心中的威信。

至于那些将士们,大多是些粗汉子,是不大懂得王壑跟朱雀王讨论的话题背后的牵扯,更不能体会王壑的情感。他们认为:观棋姑娘是很可爱,他们也很喜欢她。公子爱观棋姑娘,纳她做个妃子可以,立为皇后就不行了。一个丫鬟怎能做皇后呢?况且她刚才都没跪公子。她们主仆若不肯臣服王壑,必定是要打的。等收复了江南,这丫头作为俘虏,也只配给公子做妃子。公子乃人中之龙,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只娶一个女人,应该娶很多个女人……

军营生活很残酷,很单调,眼下出现这么一桩比较香艳的事,大家不免展开了想象力,一下子想很远;明面上,这件事却没他们说话的余地。

所以他们就等着了。

赵晞眼看朱雀王陷入僵局,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朱雀王目光微转。

赵晞微不可察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再揪住这事不放;然后对王壑笑道:“王爷并未谏言。王爷关心的是李姑娘的选择,一着急,就没想到其他。”

“其他”是什么?

是王壑的爱情。

她借此也提醒王壑:他的事业和爱情,现在是搅和在一起了,他能分清吗?若他自己都不能分清,如何让臣下分清,从而只谏言政事、不涉亲事呢?

王壑笑道:“扣儿姐姐说的是。王爷请起,接风酒已经摆下了,晚上犒赏三军,并为王爷接风洗尘。”他一句话便结束了这话题,转移了众人的视线。

众人轰然起身,欢呼雷动,一干武将蜂拥而上,将朱雀王围住了,恭贺与慰问之声不断。朱雀王推举王壑为帝,不仅没使他威望降低,反更抬高了他的声望,一片丹心,天日可鉴,众人打心底里佩服他。

众人簇拥着王爷和王壑进寨。

王壑也对李菡瑶道:“走吧。”

一面伸手去牵她的手。

李菡瑶仿佛不经意般抬手避开了,然后双手抱拳冲王壑笑嘻嘻道:“恭喜公子!”

王壑道:“姑娘现在恭喜是否早了点?”

李菡瑶道:“早一点不好么?”

王壑道:“倘若我没做成皇帝呢?”

李菡瑶道:“那不可能!”

王壑问:“对我这么有信心?”

李菡瑶道:“是公子有能力。”

王壑定定地瞅着她,仔细观察后,小声道:“姑娘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生气了?”

李菡瑶道:“我生什么气?”

王壑一笑,并不追究下去,只道:“没有生气就好。朱雀王看似冷厉,其实心性最正直。小时候,每逢他进京述职,各家小子见了他,没有不怕的,唯有我不怕他,总缠着他问战场经历。反是那些总端着笑脸的人,我见了总要多留个心眼子,从不敢当他们真和睦人。”

李菡瑶美目流转,道:“我最爱笑了,对人也总是端着笑脸,公子对我是否也多留了个心眼子?”

王壑道:“王纳对姑娘岂止多留一个心眼子,那是全身心都投入,连睡梦中都时常想起。”

李菡瑶道:“真荣幸!我对公子也倾注了全部的心神和精力呢,睡里梦中都牵挂着。”

王壑道:“真的?姑娘之言,令纳刻骨铭心!”他的声音因饱含深情而特别低沉、浑厚。

一边说,一边和她并肩进寨。

赵宁儿在后,将他们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小丫头生了一副直肠子,又天真,又烂漫,说话拐弯儿太多、寓意太深,她是理解不了的,但她随父亲在西部边疆长大,练就了野兽般灵敏的直觉,因而满脸迷惑:听这两人谈话,有戒备,有思慕,有爱恋,是真是假呢?

她决定仔细观察再说。

因推举新君一事,安皇被忽略了。他不但未心存侥幸,反觉屈辱,因为没有得到一个皇帝俘虏应有的反响和重视;等进了营寨,对他的关押和看管又半点没懈怠,张谨言调了最精锐的亲信看管他,令他郁闷。

当晚,营寨里大摆庆功宴。

朱雀王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诧异之极,不由得他不问;一问之下,才得知李菡瑶半年前便派小藤甲军来北方,不计代价筹措粮食,很是震动。

赵晞又悄声告诉他,王壑对江南早有布置,断不会置江山社稷不顾的,让他不要再挑剔李菡瑶和她的丫鬟,平白的做了恶人,说不定还坏了王壑的大计。

第628章 过阵子她就会忘了吧?

朱雀王释然道:“本王多虑了。”

王壑比他想象的更为出色!

他抬眼,寻找李菡瑶的身影,搜了一圈没找到,却看见王壑也在那东张西望,找谁,也不用问了。

李菡瑶只在宴席上虚应了一会,便匆匆离开,去医护营帐看望田园。她先去找梁朝云问病情,好心里有个数。

“梁姐姐,田园吃了药怎样?”

“已经好多了。”

“性命无碍了吧?”

“好生调养的话,应该是无碍了。不过,她以后恐怕再不能习武了,上战场杀敌更不行。”

梁朝云告诉李菡瑶,田园已经醒来了,她担心小姑娘受不了,没告诉她不能再习武的事,“观棋妹妹待会说话留心些。这事得缓缓告诉她,不能急。”

李菡瑶答应一声,起身就走。

梁朝云忙跟上。

两人进了另一间帐篷,里面只有田园一个伤患,小绿、小青等女孩子正陪在一旁,还有俞玥等几个女大夫,刚替田园换了药,正热烈谈论朱雀王推举新皇的事,一个个兴奋得脸儿都红了,在烛火下粉艳艳的。

梁朝云和李菡瑶进来,众女忙都起身招呼,彼此寒暄、见礼,偷偷瞥向李菡瑶,打量个不停。

她们已经听说了辕门外发生的事,觉得一个丫鬟居然能得王少爷如此爱慕,田园等人拼了命也要保护她,做丫鬟做到这份上,怕是天下头一个。

李菡瑶在铺盖边坐下,对着田园张口就道:“还好小命保住了,就是今后不能再习武了。”

梁朝云愣住了——怎么就说了呢?刚才还特特叮嘱别说,忘记也没这么快,这不成心的吗!

田园也愣住了。因为李菡瑶总鼓励他们遇事要坚强,她下意识地便不敢在李菡瑶面前流露出软弱之态;但是,她的前途、她的未来因为这一句话被毁,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她又没法不当回事,所以她茫然了。

李菡瑶问:“难过吗?”

田园轻轻点头道:“有点儿难过。”她还是有所保留,不敢太让姑娘失望,忍住了悲伤。

李菡瑶白了她一眼,嗔道:“装什么装!难过就难过!梁姐姐叫先不告诉你。我想这事不能瞒。瞒有什么用呢?也不必瞒。不能习武就没前途了?那也未必。不能习武还可以学文嘛。你读书底子好——就不好也不要紧,你这么聪明,年纪又小,从现在开始学也还来得及。

“咱们姑娘是什么样人你最清楚:她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手下没有不能用的人。你只要用心,定能跟姑娘一样,成为江南才女。姑娘是江南四大才女之首,你将来就做四小才女之首。所以别难过了,赶紧打起精神来,等养好了伤,朝才女的路子上走,一样出将入相!”

随着她说,田园一双丹凤眼儿越来越明亮,满眼的喜出望外,等不及道:“我要做小才女!”

她太崇拜姑娘了!

在姑娘嘴里,什么事都不是事,都有解决的法子;她也深信姑娘会如以前一样重用她。

什么人姑娘都敢用,就看你努力不努力。幸好刚才她没太悲伤,否则姑娘就该对她失望了。

李菡瑶见她想明白了,摸着她脸笑道:“先把伤养好。瞧瞧这小脸,鹅蛋脸瘦成鸭蛋脸了。”

众女都嘻嘻地笑起来。

朝云一直在关注李菡瑶,见李菡瑶几句话将田园激励得生气勃勃,欣赏中带着一丝的隐忧。

辕门口的事她也听说了,这些天王壑对李菡瑶的亲密,她也都看在眼里,对于这小丫鬟是否能配得上弟弟,她从未想过这问题,因为这无需她来操心,操心也没用。她最知道弟弟的脾性:王壑自小便十分的有主见,他的事,无人敢私自替他主张,主张了他也不理会。

上次在军火研制基地,朝云看着他跟李菡瑶周旋,话语间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情义,心里一点不担心他吃亏,倒替李菡瑶捏了把汗,担心她爱弟弟太深,把一生都耽搁了,因为弟弟是不会回报她这份爱的。

现在,经历了王壑在两军阵前不顾性命地从天空扑下来,替小丫鬟挡了两箭后,朝云开始为弟弟担心了。她以为,像弟弟这样的男儿不动情则以,一旦动情,必定是情深不悔,这小丫鬟能承受起吗?会辜负他吗?

做姐姐的很是忧心忡忡。

李菡瑶因为田园脱险,心思放下了,心情格外的好,况且她年纪也没多大,跟小姑娘们都能说的来。她放开了手段,无论是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还是女人的衣饰装扮,又或者诗词文章等,她都信手拈来,引得女孩子们笑声不断,正开心时,忽听有人道:“什么事这么乐?”

众人抬头,只见门帘一掀,进来许多人,打头就是王壑,后面跟着朱雀王、张谨言、霍非、方逸生等人,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把个小帐篷挤满了,只不见赵晞和赵宁儿。

原来,朱雀王对王壑说,要去慰问受伤的将士们,然后便想到田园,因为送粮来才受的伤,更应该问候并致谢,也是他变相地对李菡瑶致歉。

他很后悔之前的举动:人家千里迢迢送粮来,主子又不在这,他实不该当众逼问人家,就有戒心也该私下里悄悄告诫王壑;当众逼问,显得他太没度量、忘恩负义。由此可见,他真不适合做皇帝,他虽比王壑年长一倍还多,但在驾驭人心、处理人事上却远远不及王壑。

王壑一听,正中下怀。

于是大家便都来了。

王爷、世子、将军,江南才子,还有一个未来的皇帝,这个阵仗,姑娘们的激动自不必说,田园最受冲击,幸福得差点晕过去,一眼就从人群中挑出霍非,心跳加速。——之前霍非来送药,她正昏睡着,这会子见了,想着自己是吃了他寻来的药才好的,怎不甜蜜呢。

霍非一进来,也把目光投向躺在那里的小姑娘,见她依然活着,不像要死去的样子,先松了口气;然后又想起另一个心结:田园是救活了,那自己对她承诺的话怎办呢?唉,她年纪还小,过阵子就会忘了吧?

第629章 请将军放心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29章请将军放心这想法很不牢靠,因为按世情规矩来说,田园今年十一岁,也不算小了,一般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觅良人议亲事了;他当面承诺的亲事,怎能反悔呢?若是反悔,万一田园的伤势因此恶化了怎办?

镇远将军觉得,自他忽略田园而去救王壑时,就对田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直到田园恢复健康,并嫁了如意郎君,这责任才算完;眼下田园性命是保住了,如意郎君却没有着落,他面对她便很不自在。

王壑笑对李菡瑶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笑。我跟王爷说,听这笑声便知道田姑娘肯定没事了。”

李菡瑶张罗着让小绿等人搬了小马扎来给大家坐,一面道:“没事了。就是从今往后再不能习武。”

霍非忙道:“不能习武就学文。”

田园点头,庄重道:“我要做江南第一小才女!”

她深恐霍非觉得她不能习武了,就成废人了,赶忙表白自己的新志向和理想,不想让他可怜,这会导致可怕的后果:霍家人会觉得她配不上他。

霍非:“……”

感觉心上责任不减反增:她想做第一才女,他就应该培养她、鼓励她,任何使她丧失信心、影响她进步的事,都是禁止的,出尔反尔的话更不能说。

朱雀王听说了藤甲军筹粮送粮的事,又听说他们一路杀敌的事,再想不到藤甲军是一群孩子;等见了田园更吃惊:竟是个小女孩,他忍了这半天,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观棋姑娘,你们怎会派孩子来执行任务?”

李菡瑶神情一黯,道:“是我们姑娘失策了。”没有一句解释和推脱,因为她真的后悔莫及。

田园急道:“姑娘没错,我们该出来历练的。”

小绿等人都忙附和她。

王壑靠近朱雀王,在他耳边低声道:“人手不够,当时李姑娘把人都带去京城了。”

朱雀王听后不仅没有释然,反而神情凛然,忧心忡忡:李菡瑶人手不够都能谋划出这番成就,若是人手足够,譬如像他这样手握兵权,那还得了?这女子若不肯臣服王壑,会不会从盟友变成对手,引发内乱?

李菡瑶被这话题触痛心肠,不想再继续,便想转移话题。她大约也觉出朱雀王过来有道歉的意思,也很愿意领他这份心意,便对田园道:“这么多人都来瞧你,连冷峻、威严的朱雀王也亲自来了,可是想不到的脸面。”

田园连连在枕上点头,小脸上神情幸福而满足,道:“朱雀王原来这样英俊威严,我以为一定性烈如火,须发皆张,就像猛张飞一样呢,谁知像赵子龙。”

众人见她说的天真,都笑起来,面对小女孩纯净的眼神,不自觉心变得柔软。——小孩子,哪怕狡黠世故些,也是可爱的,与成人的世故狡猾不同。

朱雀王没觉出田园的奉承,却觉出李菡瑶的讨好,目光微动,心中佩服她:被自己刁难了却能毫无芥蒂,年纪轻轻便有这份涵养工夫,很不错。但他还想知道更多她的品性和能力。他瞅着李菡瑶道:“本王冷峻、威严?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本王远远不及王少爷。”

同样是刁难,这次他的语气中少了些咄咄逼人之意,更像考较李菡瑶的应对能力。

李菡瑶正色道:“这话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贬低,但小女子以为,对王爷却是赞美。”

朱雀王道:“哦,何以见得?”

他真来了兴趣。

王壑等人也都注视着李菡瑶,看她怎么说。

李菡瑶道:“王爷秉性刚正,嫉恶如仇,在驾驭人心、谋划人事方面确实不如王少爷,而作为一个帝王,最要紧的便是善用人、善于体察人心。小女子实话实说,证明王爷心怀天下,不为权势名利所动,所以当众推举明君,乃是对王爷最大的肯定;若用在野心家身上,才是贬低。”

众人都觉她说的好,正要喝彩,却听朱雀王道:“你的意思是:本王不如王少爷狡猾有心机?”

李菡瑶想了想,才点头道:“就某些事来说,可以这么解释。小女子与王少爷几次交手,棋盘内、棋盘外都有过,深知他的心思和智谋都深不可测。”

王壑愕然——

这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

他竟然很难界定。

朱雀王瞥了王壑一眼,哈哈大笑,很爽朗的笑。

他真的被李菡瑶取悦了。

他觉得这小丫鬟不仅聪慧,且有胸襟和智谋,还有胆量和勇气。她这样费尽心思讨好他,无非是化解他的顾虑。她是爱王壑的,但她没有蛊惑王壑、排除异己,而是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才能,以期获得王壑身边人的认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难怪王壑如此爱她。

梁朝云也觉察出了李菡瑶的苦心,也是满目欣赏,私心里认为:李菡瑶太强势了些,远不如这小丫鬟处事圆润,只怕她的成功离不开这小丫鬟的辅佐和谋划。弟弟要统一天下,这小丫鬟是关键……

她的心思一溜又溜远了。

半个时辰后,众人告辞。

除了田园,所有人都站起来相送。

田园用与她的伤势不相符的高声道:“王爷,将军,请恕罪,民女不能起来相送了。”

朱雀王忙道:“不必多礼。”

他觉得这小女孩儿也很不错。

霍非不是个爱多话的人,朝小姑娘点点头就想走,然一碰触到她那黑漆漆的眼睛,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就走似乎太敷衍了,于是道:“你安心养伤。”

田园黑眸立即亮了不止一倍,道:“请将军放心。”

霍非脚下一顿——

他有不放心吗?

哦,他好像真的不放心她。

这个认知令镇远将军心乱如麻,出去的时候把一个人撞得一歪——是王壑,侧身让过他,等后面李菡瑶走近了,微微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田姑娘没事了,姑娘可放心了?是否该多花些心思在王纳身上?”

李菡瑶被他呼出的热气在耳边一激,浑身激起一层毛疙瘩,强忍着心慌瞅他:昏黄的灯光下,他黑眸折射出碎光点点,像无数个秘密的小世界,引人一探究竟。静默了一会,才悄声反问:“公子很希望我关注你?”

第631章 自始至终只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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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言站在那,目光随着哥的子打转。

经过北疆战火的淬炼,他憨厚英气的外表有了很大变化:个头长高了,骨骼更加魁伟壮实。黝黑一张脸,轮廓锋棱初显。额头上,浓黑的八字眉下,杏眼流露出的不再是憨憨的目光,而是犀利的冷芒;唇上、下颌粗硬的胡须,彻底令他脱去少年稚气,展现一个成熟男人的雄伟和刚强。

他坚决道:“哥,这可是你的终大事,儿戏不得!”

王壑悠闲道:“哥没儿戏。哥认真的。”

谨言道:“哥就别自欺欺人了。弟弟知道你钟谁。”

王壑听了这话,站住了,看着他认真道:“之前哥弄错了一件事。我也是才发觉。我自始至终都只喜欢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弟弟你就别多虑了,那是自寻烦恼。”

谨言觉得不可思议:哥这样骄傲的人,怎会一个小丫鬟到如此地步?并非份问题,而是这丫鬟虽然也有些小聪明,但跟小姐的才智还是不能比的。哥说自己之前弄错了,分明是借口,是为了让他安心。

他道:“哥,立皇后是何等重要的事!观棋那丫头鬼的很,心眼子特别多,哥你别被她蒙蔽了。”

王壑愕然瞅着表弟,好一会才问:“观棋鬼的很,心眼子特别多,那你觉得李姑娘呢?”

张谨言脸色一正,道:“李姑娘正直、率真、威严、霸气,且襟广阔、一言九鼎,说话掷地有声,若是她,弟弟便不担心;可是观棋心思太狡诈……”想起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他难得地眼神温柔了,一提起“观棋”又没好气。

王壑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谨言气得鼓着嘴——

这话很好笑吗?

王壑见他眼神不善,再笑下去要惹急了他,急忙忍住笑,问道:“弟,你老实告诉哥:你到底是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呢,还是她这个人?”问时,脑海里自然浮现另一个声音“你到底江南第一才女,还是她的丫鬟?”

谨言觉得哥的质疑羞辱了自己,不悦道:“当然是她这个人!弟弟认识她之前,也听说过她的名声,并不觉得怎样;是经过那次……之后,弟弟才跟她投意合的。”说到“那次”,他心慌地垂眸,不敢看王壑。

王壑并不以为意,追问道:“这么说,上次在京城,你与她再次重逢时,对她的心意是不变的了?在王家,你为她挡了一劫,也无怨无悔?”

谨言道:“不变!无悔!”

王壑松了口气,拍着他肩膀道:“如此便好。你我兄弟都能得偿所愿。我对小丫鬟的心意,与你对李姑娘的心意一样坚定。你不必劝了。哥累了一天,也困了,你去吧,让哥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好多的事呢。”

张谨言急道:“哥,你……”

王壑让老仆把他撵出去。

谨言死也不肯走,他年纪轻,子壮,老仆年纪大了,还真扭不过他,累得喘气。

王壑叹口气,摆手示意老仆退下,然后道:“你既然如此推崇、信任李姑娘,李姑娘又如此厉害,只要她没有谋害我之心,难道还怕她的丫鬟兴风作浪?”

谨言目光闪烁——他确实有这个担心:担心观棋那丫头迷惑表哥,还担心那丫头蛊惑李姑娘;怕闹到最后,闹得他跟李姑娘隔了心。原先那丫头只是丫鬟,若表哥立她为皇后,给予她以往没有的权利和地位,他怕她不安分。——在他眼里,那丫头满肚子诡计,不大安分。

可他怎么说呢?

再说那丫头的坏话,表哥非生气不可,他觉得表哥完全被那丫头迷住了心窍。

王壑郑重道:“你信哥的话,哥一定帮你抱得美人归,并且自己也得偿所愿。谨言,哥需要你支持!”他使出怀柔的手段,以期惑、收买表弟。

谨言听哥说能让他也抱得美人归,精神一振,但又将信将疑,问道:“哥真有办法?”

王壑郑重点头。

谨言盯着王壑的眼睛,疑惑之色未消,反而更加浓重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皇城兵变后,在王家,哥也对他说过这话,说要帮他抱得美人归,还要他主动出击,将李菡瑶拿下。那时,哥的神色是极度痛苦的,根本不像眼下这般满脸喜庆和欢悦。谨言觉得不可思议:上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和哥长到二十岁才动呢——怎能跟海滩上的潮涨潮落一样,说退就退呢?

哥是装给他看的吧?

谨言想到这,越发的难受,但却不肯生出退让之心,他想:“皇位能让,媳妇不能让!”

他肯推举王壑为君,一是因为王壑比他有能力,另一方面,便是他对哥心怀愧疚,愿意在事业上补偿他,助他登临绝顶,这想法却是无人知晓的了。

可让他就这样若无其事,他又做不到,于是下意识地朝着好的方向想,以减轻心上的愧疚。

他想:难道哥对那小丫鬟虚与委蛇,实则想通过她收伏江南、收伏李姑娘?若是这样,会不会惹得李姑娘大怒呢,怪我跟哥合起伙来欺负她的丫鬟?

应该不会,兵不厌诈么。

这可是李姑娘自己说的。

谨言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顾了哥,又委屈了李姑娘;顾了李姑娘,又恐坏了哥的事……稀里糊涂的,就被老仆推出去了,游魂似的回到自己营帐。亏他还记得路,没跑错了营帐。这完全是大战中练出来的本领,便是闭着眼睛,他也能认准方位,而不会迷失方向。

谨言走后,霍非又来了。

然后方逸生也来了。

王壑推说睡了。

那两人在帐篷外不走。

王壑无法,叫他们进去,懒懒道:“什么事?小弟正想着明天怎么跟朱雀王说,叫他另推选贤能为君,小弟才疏学浅、德行有亏,难当大任呢。”

霍非:“……”

方逸生:“……”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无事。”

王壑困惑道:“无事来做什么?”

霍非哑然,忽急中生智道:“劝贤弟答应。贤弟,你怀大略,志向高远,正如观棋姑娘说的:是天生的帝王,注定要龙飞九天,就别推辞了。”

他越说越诚恳,倒像真为这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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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他不会是合格的夫君

方逸生急忙帮腔。

两人很是苦劝了王壑一番。

王壑叹道:“做皇帝,太身不由己了。”

霍非和方逸生再次对视一眼,道:“身不由己,那是指无能的帝王;贤弟怎会有这烦恼!贤弟还在想白天辕门口的事吗?愚兄相信,贤弟必有决断;无论贤弟如何决断,愚兄都会全力支持贤弟的。”

王壑眼一亮,“果真?”

霍非点头道:“果真!”

王壑又转向方逸生。

方逸生讪笑两声,道:“愚兄也是支持贤弟的……”口气不那么坚定,似乎有未尽之言,但在王壑目光压迫下,却无法话锋一转,只好草草结束,到此为止。

王壑道:“只怕方兄口不对心。”

方逸生听得一颗心悬起。

“贤弟这话何意?”

“方兄不明白?”

“愚兄不明白。”

“真不明白就好了,只怕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逸生:“……”

他也是来阻止王壑娶观棋的,但他不是为了王壑,而是为了李菡瑶,担心李菡瑶吃亏。

在江南的时候,他隐约察觉王壑对李菡瑶起了心思,忽然现在要娶李菡瑶的丫鬟,怎不让他吃惊?他与李家是亲戚,一度爱慕李菡瑶,因此在这件事上,他心向李菡瑶,唯恐王壑耍什么阴谋诡计对付李家。

谨言觉得观棋诡计多端。

方逸生觉得王壑心机深沉。

方逸生认为:女人再强,也脱不了一个家,夫君和孩子便能构成她们全部的世界。当初李菡瑶公开选婿,不就是想招个夫婿撑起李家门户么!而男人的野心是无尽的。帝王的心思更是难测。王壑是天生的帝王,换个角度来说,这话未必就是赞扬他。方逸生替李菡瑶担心,担心王壑为了收复、平定江南,利用她的丫鬟达到目的。

如果这样,他绝不许!

然他还未说呢,王壑先就警告了他一番,那神情令方逸生感到危险和警惕,绝不像兄弟之间的玩笑。看来,他是休想从王壑这里突破了。即将做皇帝的人,他还是少触怒为妙,免得将来被猜忌。他决定换个方向。

他打算从女方那头着手。

可是这事也很棘手。

他想:“直接去找观棋,劝她别信王壑的话,她不见得能听进去。像王壑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儿,又即将登基为帝,又当众表明娶谁为皇后臣子不得谏言干涉,哪个少女听了不心动呢?虽然这个‘谁’并不明确,但正因为这样,才容易引观棋想入非非。王壑这几天对她暧昧的很,分明在诱惑她,让她误以为他爱她。其实,王壑怎会爱她呢?她只是一个小丫鬟。他是不可能娶她的!她这样糊涂,不但会赔上自己,还要搭上表妹和整个李家。她不懂,权欲能让有野心的男人疯狂,愿意牺牲一切来获取,包括爱情。”

方逸生觉得,王壑是个有野心的男儿,这野心有个好听的代名词,叫“雄才大略”。这样的男儿,绝不会被女人羁绊住。他会是合格的帝王,但绝不是合格的夫君。

方逸生还担心:倘若王壑知道他找观棋,试图破坏自己的谋划,恐怕不会放过他,虽不至于杀了他,但有比杀人更绝妙的手段,令他后悔插手此事。

可是方逸生不肯退缩。

他很快想到一个主意:自观棋来后,他只问了一句郭晗玉平安后,两人再没机会叙旧,因为忙着打仗。现在战争结束了,他要好好问问郭晗玉的近况,还要给她写信。他可以在信中托郭晗玉提醒李菡瑶。以李菡瑶的智谋和警惕,应该会察觉王壑的用心,从而防范。

对,就这么办!

方逸生拿定了主意。

霍非只觉他二人口气不对,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想劝也没法劝,见方逸生不吱声了,忙起身告辞,嘱咐王壑早早歇息,说明天还要谈判呢。

好容易人都走了,也再没来人了,王壑已被折腾得毫无睡意,再说他脑子还充满了某人的音容笑貌……

次日,晨光微曦,一夜无眠的李菡瑶便出帐了,居然并不头脑昏昏,而是精神抖擞,心中有股生机勃勃的期待,鼓动着她,让她的心田春意盎然;脸上也无倦容,十几岁的少女,青春正旺,熬一夜损害不大。

出来后,四下一望,不禁踌躇:干什么呢?去探望田园也太早了,万一她没醒,反打搅她。

眼前浮现王壑的面容。

“去找他?!”

很快她又否定了这念头。

这么一大早去找王壑,被军中将士们看见了,难免要误会——她并不怕别人误会,却怕王壑误会。误会什么,她一时也难说清楚。经历了昨天辕门口的事后,她面对王壑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他的目光洞察心扉,令她紧张。算了,昨天紧张半天了,昨晚又一夜无眠,今晨就别去找罪受了,还是出营去晃晃,让身心都松泛松泛。

她想看看西北的风景。

昨天迎接朱雀王途中所见,如惊鸿一瞥,不但没使她得到满足,反勾起了她的兴致。

然不等她有所行动,便看见方逸生从那边走来,又诧异又欢喜。在这军营,她对方逸生要比别人多些亲切感,因为他不仅是同乡,还是李家的亲戚,还是郭晗玉的表哥和心上人,又是方勉的族叔,又曾全力维护过李家,不管是从公论,还是从私论,都不是别人可比的。

至于方逸生曾向她求亲一事,则被她忽略了,她深信方逸生自己也淡忘了,经历家变后,他现在心里只有郭晗玉,她也希望他们能成就良缘。

方逸生也明显察觉出她对自己的亲切和信任,也很高兴;为着这份信任,他也要保护她。当然不能直接劝,而是通过她的主子来达到目的。他是特地来找她的,又怕她起不早,特地在军营巡视一圈后才过来。

李菡瑶问:“方少爷,这样早?”

方逸生笑笑,道:“一直想来看姑娘。早想来的,一直没得空闲,昨晚巡营后又太晚了。”

李菡瑶把他上下一扫,笑嘻嘻道:“来看婢子么?婢子承受不起。少爷怕是为了郭姑娘来的吧。”

第633章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方逸生微笑,并不否认。

李菡瑶便招呼他向外走。

方逸生也乐意出去说话,在军营中太惹眼了,眼前的小丫鬟可是王壑看中的人,他可不敢让人误解,王壑知道了非弄死他不可。然李菡瑶眼中的信任鼓励了他。他想:“要不要提醒她一声呢?等信送去江南,也许就晚了。王壑出手,向来出其不意,怎会给人机会准备?”

这么想着,便有些走神。

李菡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反问道:“观棋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江南?”

李菡瑶刚要回答,忽听后边有人道:“子逸,这么早?”那熟悉的声音令她心跳,不敢回头。

王壑大步走来,银灰的斗篷,银灰的锦袍,从蒙蒙晨光中冒出来,飘然行走在一座座灰白帐篷之间,脸上含着笑,两眼却露出狐疑神色,若不经意地打量李菡瑶和方逸生,揣测他们是约好的,还是偶然碰上的。

方逸生心慌,急忙道:“刚来。”

王壑来到近前,微笑问:“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方逸生干笑道:“不去哪里,不过是走走。愚兄有一封信给郭姑娘,想请观棋姑娘捎回去。一直也不得闲,所以赶早来找她,不然待会忙起来,又忘记了。”

说着,还掏出信以作证明。

这一长串的话,更像撇清。

李菡瑶这时恢复了镇定,问:“公子吃了早饭么?”

王壑道:“还没有。姐姐做了粥,我拿了些来,叫你去骑马,活动活动身子。咱们在外头吃去。”

李菡瑶脱口道:“好呀。”说完才惊觉,自己竟是如此盼望见他的,以至于他一邀即应允了。

王壑又转向方逸生,李菡瑶以为他要请方逸生一起去,结果他道:“朱雀王正找你呢。”

方逸生正惶惑,是不是该识趣地告辞呢?然后就听见王壑公然撵他,忙问:“什么事?”

王壑道:“商议安军俘虏的事。今天要放他们出关,清点有多少人数,安排大夫救治伤患,勒令他们重建玄武关,分派将士看管、监工;再以此为据,拟出赔偿条款,跟安国使臣谈判……总之有许多的事。”

方逸生:“……”既然这么多事,你还有闲心约美人闲逛,去外面野餐?还把兄弟支开?

王壑仿佛看出他的腹诽,主动解释道:“我这几天殚精竭虑,忙得头昏沉沉的;昨晚又没睡好,须得散散心,清醒清醒,不然哪有精神跟安国使臣谈判呢?所以我跟王爷告了假,来找观棋姑娘说说话。”

这一番话有几层意思:

其一,他一直殚精竭虑,伤了神思,该歇歇了;歇歇不是偷懒,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谈判。

其二,他昨晚没睡好,是谁的责任?或者是为了某人“辗转反侧”,因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就引得面前两人无限遐想了:方逸生惶恐,李菡瑶心动。

其三,他跟朱雀王说过了。

方逸生听到这,再不告辞,就太不识趣了;不走也不行,估计朱雀王很快就会派人来叫他。估计不止叫他一个,还有霍非和张谨言。想必王壑出来之前,特地跟王爷交代了俘虏的事,借王爷之手,把他、霍非、张谨言这些“闲杂人等”都解决了,才没有后顾之忧地来找小丫鬟。

方逸生便顺势下坡,主动告辞,临走前把信交给李菡瑶,以证明他刚才没有说假话。

王壑盯着那信看了一眼。

方逸生坦荡荡的含笑,并不担心他能隔着信封窥视信的内容;至于拦截信件,那更不会,骄傲的王少爷绝不会干这种手段低劣的、没品行的事。

李菡瑶接了信,心想他起了个大早来找她,想必有什么话要问她,多半是关于郭晗玉的,现在有急事要走,便问不成了。她便对王壑道:“公子请等等,我跟方少爷说句话儿。”一面示意方逸生走到一旁去。

王壑忙笑道:“请便。”

很是大度地转身先走了。

方逸生却不敢承受他的大度,急道:“我来找观棋姑娘也没别的话,就是想问问郭表妹近况。这个改日再问吧。这封信请姑娘帮我传回去。我要先走了。”

说完急匆匆离去。

李菡瑶一怔——

这么匆忙?

她转身,独个儿对着王壑的身影,竟有些发憷,想起昨天的事,不知用什么样的一种态度来面对他。——说独自面对也不对,凌寒和老仆等人都跟着他们呢,但他们是随从,通常是不会干涉和影响他们的。

她李菡瑶何曾怕过人?

再说,王壑有何可怕的?

他还男扮女装过呢。

李姑娘回想起王壑男扮女装的样子——过了这些年,“小姐姐”的形象居然还清晰无比——不禁抿嘴偷笑,仿佛捏住他的七寸似的,解除了自身的窘迫处境,昂然朝他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寒暄道:“唉,战争真残酷,生生将一个风流潇洒的江南才子,磨砺成了铁血将军。”

她发现,只要起个头,接下来谈话就容易了,并不需要措辞准备,自会延展;至于延展的方向,则不是她独个能控制的,有一半的操控权在别人嘴上。

王壑斜睨着她,问:“方少爷以前是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现在是铁血将军,那我呢?”

李菡瑶怔了下,才嗔道:“公子好虚荣!”

王壑问:“爷怎么虚荣了?”

李菡瑶道:“勾着人家赞你,不是虚荣是什么?”

王壑道:“那公子不勾你,你可想得起来赞我?”

李菡瑶道:“我昨天不是已经赞过公子了——风、华、绝、代!”她一字一字地吐出来。

王壑疑惑道:“赞过了吗?我忘了。”跟着自言自语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一晚没见了……”

李菡瑶:“……”

一句话,不同的人说,效果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说,效果也是不同的。这句引自诗经的句子,若是以前的王壑对她说,她只会当他戏弄她;眼下却准确表达出其本源涵义——情人间的刻骨相思。

她忍不住脸烧起来。

是啊,一晚没见了。

昨晚,她一夜无眠。

他也是如此吗?

第634章 相思入骨

他们已经出了营寨,走上官道,顺着玄原路向东南方向漫步。前两日,王壑已经安排人将官道破坏的路段都修复了,让后续的粮车畅通无阻。走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东面天边迸出一片红霞,衬着尚未明亮的铅灰色天空,将深青色的云都染红了,他们就迎着朝阳而去。

老仆和凌寒等人在后护持。

王壑也觉得脸发烧,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一点都不像他了。为了掩饰尴尬,他扭头四顾,看向官道旁的旷野,道:“找个地方坐下吃点心。饿了呢。”

李菡瑶听了忙也转头搜寻合适的地方,嘴里埋怨道:“那你怎不吃了再出来呢?”

王壑道:“想跟姑娘一块吃,我自己吃没胃口。”

李菡瑶道:“公子把我当下饭菜了?”

王壑差点脱口说“秀色可餐”,因觉这话似乎有些轻佻,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看着她笑。

她的眉眼生动,令他所见过的女子全部变得暗淡;她的才智突出,使他所见过的女子全部变得平庸——即便有些不平庸的,也比不上她璀璨夺目。

她胸襟广阔、见识卓越,跟她谈论天下大事,丝毫不使他觉得无味,只觉棋逢对手和言语投机;最妙的是,这些强势品质却丝毫无损她娇俏动人的女儿形象,不像有些女人一旦握着权势就变得严厉、严肃,有些看似柔美却憋着一肚子阴谋诡计。

她是活泼美丽的,像清晨带露的花朵,充满生机与活力,不仅动人,也给人以美好的希望;她是能言善辩的,但词锋并不尖刻惹人厌,而是很伶俐可爱的那种;她于娇美中透出聪慧和机智,令人丝毫不敢小觑她,当她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若是她愿意的话,她也可以娇嗔满面,惹人心动和怜爱。——这种表情在她并不多见,然她每一次露出来,他都觉得毫无抵抗力,只有缴械投降。

爱一个人竟是这样的美好,随便一句话也能勾起无穷的遐想和,在心间掀起一阵波澜。

王壑眼中柔情泛滥。

真是美好的清晨!

李菡瑶被他看得心慌,想起他昨晚丢下的那句话,害得自己辗转反侧,一夜不曾入眠;刚才他对方逸生说,他昨晚也没睡好,是否也在想她呢?

她便问:“你昨晚忙一夜?”

王壑道:“那倒没有。跟王爷巡营回来后,先是表弟来找我说事;等送走表弟,霍将军跟方兄又联袂而至,被他们这么一搅扰,哪里还能睡得着。”

李菡瑶道:“说什么事?哦,我晓得了——八成是为了公子昨天在辕门口说的话,他们来劝你,为了江山大业,为了社稷,为了百姓,千万不能被某个小妖精迷惑、利用;最好利用那小妖精收复江南……”。

王壑见“小妖精”越说口气越不善,再无刚才的羞涩动人,代之而起的是浑身警觉,很是有趣。

他道:“谨言倒是真为我,劝了好一番话。我费了许多口舌才说通他。霍非也是有备而来,看样子也是为我,我没等他开口便拿话堵住了他。连方逸生也一并堵住了,然方逸生的来意,我猜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姑娘你:他怕我对姑娘心怀叵测,特地赶来阻止我;因为没阻住,今早又来找姑娘。”

李菡瑶见他对自己坦诚,心情好了些,仿佛他俩才是一伙儿的,联手对付所有外来的阻力,因笑道:“公子未免想多了。方少爷明明就是托我带信给郭姑娘的。”

王壑鼻子里轻哼一声,道:“谁知给郭姑娘的信里面,有没有夹带给其他什么人的信。”

李菡瑶问:“夹带给谁?”

王壑道:“李姑娘!他以前可是上李家求亲过,非李姑娘不娶呢。如今真放下了?未必!”

李菡瑶听出浓浓的醋意,纳闷:他不是已经放弃了小姐,选择丫鬟了么?为什么还要吃方逸生的醋?

这不能不令她疑心。

她道:“方少爷早对我们姑娘释怀了,现在一心爱慕郭姑娘;就算对我们姑娘余情未了,也不会将信夹在给郭姑娘的信里,也应该交给我,托我转交给姑娘才对。”

王壑道:“傻丫头,他就是要瞒着你。他担心你被我欺骗、利用,从而背叛你家姑娘。当着我不敢阻止你,也怕阻止不了你。在他眼里,你就是个糊涂的小丫鬟,甘心被野心勃勃的男子欺骗,所以就写信给你家姑娘。哼,我敢担保他这封信里有玄机,绝不止问候郭姑娘。”

李菡瑶忙问:“公子怀疑方少爷背叛你?”

王壑道:“那倒不是,子逸兄是个磊落正直的人。他应该是提醒你家姑娘,出面拦阻。否则,托你带信,什么时候不好托,非得大早上赶来找你?若不是昨晚太晚,我怕他就要连夜来了。还真是念念不忘!”

李菡瑶问:“拦阻什么?”

王壑道:“拦阻姑娘跟我。”

李菡瑶问:“那公子欺骗、利用我了吗?”

王壑反问道:“那姑娘迷惑、利用我了吗?”

两人一样的精明厉害,谈个情、说个爱,那话语也满是机锋,老仆和凌寒跟在他们后面,为了保护他们,不敢离得远了,因此将他们对话全听了去。

老仆面无表情,心中也是淡定的。他对王壑就像八年前两人刚离开王家时一样,无论王壑说什么做什么,他觉得都是公子的历练,他都不干涉,也不担心;他跟着公子是为了保护公子,公子赏他一碗饭吃就行了。

凌寒昂首挺胸,满脸不屑:他丝毫不担心姑娘会在王少爷面前吃亏。英雄逐鹿天下,美女征服英雄。姑娘雄才大略、襟怀广阔,兼具雄主和美女双重身份,逐鹿天下的同时,又征服英雄,双倍的胜算!想想去年底,他们跟着姑娘勇闯军火研制基地那次,全胜而归;这次,他坚信他们也会名利双收,全胜而归。王少爷登基有什么?等回到江南,姑娘也可以登基,跟王少爷平分天下!

这时王壑看见前方有一坡地,干爽、平缓,又背风朝阳,便指着对李菡瑶道:“就去那儿坐吧。”

第635章 交心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35章交心李菡瑶点点头。

两人走下官道。

凌寒见草地上有轻霜,忙机灵地解下斗篷,一抖展开,铺在草地上,让李菡瑶坐。

王壑瞅了凌寒一眼,不紧不慢地解下自己的斗篷,也铺在地上,对李菡瑶道:“坐!”

凌寒:“……”

感觉被警告了。

李菡瑶忙道:“这一坐脏了就穿不成了。算了,就用凌寒的吧。”把他的斗篷坐在屁股底下,好像有些轻慢;凌寒是自家护卫,照应她本是应该的。

王壑淡然道:“他的放点心。”

凌寒:“……”

感觉又被王少爷轻视了,暗示他的斗篷不配给姑娘坐,只配放点心。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李菡瑶和王壑并肩坐在他的斗篷上,对着凌寒的斗篷,斗篷上放着一食盒,揭开,香气阵阵。当着人,王壑为她盛粥、拿点心;她为王壑放碗筷。气氛很美好,就是早晨寒气太重,为免粥和点心冷了,装粥的砂锅和点心盒子依然放在食盒里,吃完了再装。

老仆等人这次没堵在他们身边,都退到三丈开外,围成一大圈,让他们自在说话。

那两人却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一面吃,一面低声碎语,评论粥和点心的味道,然目光交汇,却是情义无限。

吃饱了,浑身热乎乎的。

王壑拉过李菡瑶双手,双掌包裹,握在手心,一面道:“姑娘可还记得去年底,在军火研制基地我们曾有约定:为社稷苍生着想,为免生灵涂炭——”

李菡瑶猝不及防被他握住手,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吓一跳,正想夺手回来,听见这个大题目,心神转移,便忘记了,任他握住,自己回想那约定。

王壑满意地微笑,继续道:“最好避免内战,减少杀孽和纷争。你可还记得自己答应我的事?”

李菡瑶问:“我答应什么了?”

很快她想起来了,忙点头道:“记得:若是我们输了,我定会劝我家姑娘顺应天意,追随明主。但你也曾答应我:若是你们输了,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王壑点头道:“不错。”

又问:“我们真要打吗?”

李菡瑶道:“不打行吗?”

王壑沉吟道:“咱们好好想想,或者有解决的法子。你说呢?你有什么想法,都跟我说说。”

李菡瑶道:“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说。”

王壑柔声道:“我不想与你为敌。”

李菡瑶也道:“我也不想跟你为敌。”

王壑问:“那你愿支持我吗?”

李菡瑶问:“愿意——”王壑神色一喜,笑容尚未展开,便听她下面道——“但我更支持我家姑娘。”

她不能答应王壑。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她的决定干系着她们的命运,若不能好生谋划,只顾跟王壑双宿双飞,便辜负了这些人的追随和倾力辅佐,还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机会。

王壑:“……”

他捧着少女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沉吟着,两眼深深看进她的眼底。想了好一会,才斟酌道:“你……家姑娘一定要做女皇吗?除了这点,无论她有什么抱负、志向,我都可以助她实现,而不必通过战场厮杀。否则,就算我有心让出皇位,那些人也未必都肯服从她。”

李菡瑶道:“只怕你帮不了。”

王壑鼓励道:“说说看。”

李菡瑶道:“当日在军火研制基地,顾师傅那一班工匠,原本都是要跟我去江南投靠李家的,却被你横插一脚,点醒了他们,他们以我家姑娘是女儿身为由,出尔反尔,不肯再投靠李家。此事你可还记得?”

王壑点头道:“记得。所以我希望李姑娘放弃,因为胜算实在渺茫,男人是不会臣服她的。”

李菡瑶斩截道:“所以才更不能放弃!”

王壑听这话大不寻常,忙问:“为何?”

李菡瑶盯着他道:“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公,我家姑娘要改变这现状。你要助她,便不能阻止她!”

王壑认真道:“等新朝建立,我们可以共同努力……”

李菡瑶道:“不!你建立的新朝,是男人的新朝;想要在你的朝堂革新,那是痴人说梦!”

王壑忙道:“我可以……”

李菡瑶再一次打断他,犀利道:“即便你有这个心,也抵挡不了臣子的反对。你顶多像靖康帝一样,将能力卓著的女子收进朝堂,许她们参政。譬如我家姑娘,譬如鄢二姑娘。但对普通女子,便不能让她们受益了。”她想起工坊内千千万万的女子,神情前所未有的坚定。

王壑诧异道:“这难道还不够?普通女子才德不足,如何能入朝参政,治理经济?”

李菡瑶道:“不!我家姑娘的心愿是:希望天下女子跟男人一样,可入学读书,可科举入仕,可出来做事,嫁中意的男人,而不必活依附男人而活。真要一视同仁,这天下做官的女子当然不止李菡瑶和鄢二姑娘。还有许许多多的女子,她们有着各种不同的才学,却因为这世道不公,被埋没在内宅,譬如郑姑娘,还有火姑娘……”

王壑深深震动,陷入沉思。

李菡瑶追问:“你自问能做得到吗?你若能做到,我便劝我家姑娘放手,奉你为主。”

王壑沉声道:“有些个难。”

李菡瑶很满意他的诚实,没用花言巧语随随便便承诺她。她纠正道:“不是有些难,是很难!你真要提出这项政令,必将招致强烈反对,怕连皇位都坐不稳。须得有强大的外力——就是我家姑娘——站在对手的立场激化这矛盾,你再平衡这矛盾,通过斗争解决这矛盾。”

她的思路十分清晰。

王壑怀疑道:“能实现吗?”

李菡瑶坚定道:“能实现!”

王壑低着头,近距离凝视着她的眼睛,几乎跟她脸挨着脸,轻声问:“你已决定为了天下女子而舍弃我?”

李菡瑶道:“不,我正是为了我们。”

王壑道:“怎么说?”

李菡瑶道:“你若做了皇帝,只怕身边没有我的位置。”

王壑道:“这个请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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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6章 情定终身

李菡瑶认真道:“我无法放心!当年,你父亲有多爱你的母亲,可是后来呢?梁大人的传奇爱情,是以她强势崛起为基础的,倘若她稍弱一点,早死透了,哪里还等得到后来入仕参政、位极人臣,与夫君并列朝堂!所以,女人要自立自强,靠男人保护,终究靠不住的。”

提起父母当年的遭遇,王壑眼中的柔情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寒芒闪烁;“女人要自立自强”这话很打动他的心,因为他喜欢自立自强的女子。

他沉声道:“父亲当年处境特殊,才未能护住母亲。我如今实力不是父亲当年可比的。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不然他也不会当众提出那条件了。

李菡瑶道:“我并非不信你,而是不信别人。瞧瞧,你还没登基呢,朱雀王只是推举了你,你提出选皇后自主,都没提我半个字,便招致他们这样大的反响;若是真立我为皇后,谁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下场?”

王壑不言语了。

两人静静对视。

也是静静对峙。

他们敞开心扉,这一番恳谈,有交心,有试探,有戒备,彼此都将心、意、神提到极致。

良久,他突然低头吻上她的唇,在她一脸呆滞时又放开她,坚定道:“我一时还想不到好办法,既不用内战,又能助你实现心愿。但请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才接道——“和你家姑娘。我喜欢自立自强的女子!我喜欢你!纳从不知,爱一个人会相思入骨到这地步,无药可医,唯有跟她携手白头。今生今世,纳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哪怕为此放弃这万里江山!”

一向谨慎、戒备的他,不知怎的就发下海誓山盟,真正的海誓山盟,以江山为誓,以皇位为盟。

这在他是不可思议的。

但他却说的无比坚定。

因为这并非情浓之时的甜言蜜语,而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决定。他想,这世上如果有他们两人联手都对付不了人和势力,他的江山和皇位也必保不住,而他也绝不会为了皇位卑躬屈膝,更不可能出卖她。

这情爱,和江山同在!

这情爱,和江山永存!

李菡瑶先被他突袭弄得心慌意乱,听了他这番表白又惊呆了,半晌后才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王壑道:“哦,为何如此笃定?”

李菡瑶眼中迸出热烈的光芒,一叠声道:“因为你是梁心铭的儿子!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你有他们所没有的思想和灵魂,和高瞻远瞩的目光!你最好了!”前几句话她说得铿锵而有力,说到后来,已经陷入迷乱,情不能自已,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也说不清了,只吐出“你最好了”,直白的可笑,却流露最炽烈的爱意,小女儿态尽显。

王壑心微颤,轻声问:“你信我了?”

李菡瑶点头道:“信。你信我么?”

王壑也点头道:“一直信。”

这一刻,他们都放下了戒心。

静静对视片刻,他忽用手指点着她鼻尖,柔声道:“口不对心的丫头!昨晚你还说我比朱雀王狡猾。”

李菡瑶眨眨眼,道:“我喜欢狡猾的公子。”

王壑见她娇俏可人,情难自禁,又亲吻了她一下,耳语道:“我也喜欢狡猾的丫头,就像个小狐狸!我中邪了!还未登基便被美人迷惑。怎么办?”

低头,和她额头相抵。

李菡瑶蝶翅般的睫毛微合,黑眸被阴影遮蔽,眼神迷醉,无力自辩:“我没有迷惑公子。”

王壑哑声道:“没有吗?瞧这动人的眉眼,里面有广柔的原野,壮阔的大海,神秘的森林,巍峨的高山,深邃的湖泊和潺潺的清泉……我被一股漩涡般的引力吸进去。我仅徜徉在这世界的边缘,就已经迷失方向了。一个娇俏的小妖精热情地邀请我,去往更深处探寻。我傻傻地跟着她走……我听见朱雀王在呼唤我:‘皇上!’世子也在喊‘哥,快回来!’,还有霍非、子逸……无数人在召唤我。可是小妖精拉着我,不放我走;我也拉着她,舍不得回头……”

李菡瑶被他这奇妙的形容打动了,仿佛他真的进入了自己的心间,真的不舍得放他走。

“那你就不许走。”

他保证“我不走。”

他便停驻在她心底,又似乎引她进入他的心底,或者说,他们心灵交汇、彼此融合了。

他们才智超绝,感触又是一等一的灵敏,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领略到普通人绝难领会到的美妙滋味,品尝到丰富的情感体验,看到无与伦比的美景!

他们在原野上策马奔驰,在大海上遨游,从高山之巅起飞,飞向四野……飞累了,就落在泉边洗浴,掬一捧泉水入口,甘甜清爽,风吹在脸上,暖暖的。

现实世界中,太阳已经升起,正照在他们身上,也将春的气息带到这北疆的旷野:小草探出了嫩芽,树枝也萌生了绿意,雪山融化了,化为溪水潺潺流出……

到处萌发春的生机。

他们双手交握,额头相抵,静静地坐在那山坡上,对着朝阳。王壑脱了斗篷,腮颊在寒气侵袭下泛出绯红,竟使得他一张俊面透出妖艳的风采。

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动作,比如抱在一起,或滚到草地上,他们下意识排斥那样的行为。

他是独一无二的男人。

她是独一无二的女人。

他们深信,他们的爱情也是独一无二的,爱情的仪式也必须绝美、独特,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属下的面肆无忌惮地放浪,他们认为那是亵渎。

这一番亲近和心灵交融,使他们感到彼此的关系不同了,因为缔结了心灵盟约,就像男女订婚一样,从此,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

男女订婚是世俗仪式,在他们看来,他们缔结心灵盟约之意义,远远超过世俗的订婚仪式。

虽然他们将来还是要经历订婚、成亲这些繁琐的仪式,但那是做给世俗人看的,他们彼此心许才是关键。至于背弃对方,他们认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俗男俗女之间;他们是这天下最出色的男子和女子,轻易不动情的,一旦选定了爱侣,那便是一生一世的相伴。

——不,是生生世世!

第637章 呵护

在这样的时候,李菡瑶陷入了感情的泥淖,几次要对王壑坦白,说出自己的身份,让他惊喜。

然她的智慧、过往生命的经验,都化作理智跑来阻拦她,提醒她:王壑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无法再只当她是小丫鬟,而是李菡瑶,会在无意间泄露蛛丝马迹,增加她暴露的危险,即便有他的保护,斗争也是免不了了。

斗争的结果,很可能令她失去自我,最终被王壑金屋藏娇——不是汉武帝为陈阿娇打造的黄金屋,而是用他的柔情和爱打造的屋子,她被禁锢在里面,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只为了保住皇后的荣耀,日渐庸俗,日渐平凡,或许有一天,她也会沦为跟陈阿娇一样的下场。

这样的屋子,是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但她不会满足。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

她从不甘于平凡!

如果她甘于平凡,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她甘于平凡,早嫁给落无尘了,不会公开选婿,更不会抗旨逃婚,也别提起兵造反了。

她要带领天下女子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等一切都风平浪静时,才是她跟王壑相守时。

于是她决定继续隐瞒。

她自我安慰地想:“他爱的是我这个人,我是小姐还是丫鬟,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况且为了方便行事,我从几岁时就跟观棋玩互换身份了,并非有意欺骗他,将来告诉他,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虽然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但面对王壑她依然感到心虚,她小声问:“公子会怪我吗?”

仿佛重提支持他的问题。

王壑凝视着那乌黑眸子,轻轻用手指在睫毛上抹了一下,似乎想抹去里面漂浮的愧疚和担忧,微笑道:“不怪。我喜欢独立特行的女子!你若平庸了,便不会令我深爱。我不要你改变主张,那会让我失去爱人。”

他这安慰令她更内疚了。

她着迷地看着他——这样的男人,会令女人不顾一切的,上天是特意用他来考验她的意志吗?她时时刻刻感到煎熬,时时刻刻被考验、被诱惑。

幸而一阵杂乱的声音传来:马蹄声、欢笑声,喧嚣振奋,由远及近,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官道,只见官道那头来了一支人马,还有长长的车队……

那是王壑派去接应粮队的人。

后续粮队到了!

金元、小甲、小乙、田螺……都到了。

王壑和李菡瑶相视一笑,携手站起。

李菡瑶从地上捡起王壑的斗篷,仔细看了看,只有几点被霜浸湿的痕迹,还有几根草屑,便拍了拍,抖开,往王壑肩上罩去;王壑忙弯腰配合她。

她替他系上斗篷带子。

他见她嘴角含笑,从檀口中呼出阵阵乳白的雾气,脸上却粉艳艳的,问:“冷吗?”

李菡瑶道:“不冷。”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这山坡背面又背着风,比他们刚出来时暖和多了,可他还是摸摸她的脸,觉得有些冰,便用掌心的热去暖那冰凉的腮颊,满眼呵护。

他并不觉得她这样坚强、有手段的女子就不需要他的呵护。他想,她之所以厉害能干,一是因为她天资好;二是她身边的男子都太平庸,遇事不能担当。现在有了他,他就要替她担当起来,并呵护她。

当然,呵护不等于禁锢。

他不会禁锢她。

禁锢会使她失去鲜活的色彩,变得跟那些被关闭在深闺的女子一样,那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的呵护只会让她绽放出更绚烂的光华、更鲜活的色彩……

系好斗篷,他们手挽着手,走下山坡,走上官道,迎向车队,前方小甲大声招呼。

王壑晃晃李菡瑶的手,传递他的赞赏和感激,说:“所有的粮食都到了。这下可以放俘虏出来了。之前可不敢放,因为放了出来也没东西喂他们。”

李菡瑶扭脸,冲他得意地点头,道:“还有个惊喜呢。”

王壑忙问:“什么惊喜?”

李菡瑶道:“公子猜猜看?”

王壑笑道:“这可怎么猜?”

说是这样说,却沉吟起来。

李菡瑶不愿他太着急伤神,不等他想出来就道:“军服!”

王壑吃惊道:“军服也运来了?”

他没法不吃惊。那些粮食的筹集,他听后觉得筹划的很巧妙;可军服这个东西太显眼了,李菡瑶到底要如何才能瞒天过海,将一百五十万套军服大摇大摆地装车并行驶在官道上的呢?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李菡瑶道:“不知道运来没有。这要问金元。”

她拉着王壑的手,迎上前去。

金元果然带来了军服的消息:他奉李菡瑶命令,在形势稳定后,传递消息给事先安排好的几家纺织商——这几家纺织商都在慕容家族名下——令他们全面开工,制作军服,每制作成一批,便即刻送来玄武关。

军服不比粮食,只一开工制作便会引起外界关注,所以李菡瑶不敢明目张胆地生产,只能将布料等准备齐了,等战局稳定,有军方保护才敢开工。

王壑听后赞道:“这主意稳。”

慕容家族?

他眼前浮现一个神情谦和的少年书生——慕容徽,因李菡瑶在旁,现场又乱糟糟的,便滑了过去。

朱雀王等人无不对李菡瑶的手段刮目相看,同时心生隐忧:这样一个女人,肯臣服王壑吗?

正是外患刚平,内忧再起。

从这天开始,张谨言等人在朱雀王的指挥下,王壑开了玄武关,放出无数的安军,清点、编队、看管、诊治伤患……昼夜忙碌;日渐增多的俘虏,令玄武军上下绷紧了心神,全力戒备,唯恐俘虏闹事。

南北天堑一贯通,王壑立即通知安国使臣:即刻派人出关,联系秦鹏,让秦鹏将潘子豪交出来,否则别想和谈,更别想赎回安皇夫妇和安国将士。

安国使臣急忙照办。

李菡瑶也忙着接收粮食,还有军服,也陆陆续续地送达;她又忙里偷闲跟王壑进关,勘察关内地形和残存的建筑,帮助他绘制图稿,预备重建玄武关。

三天后,俘虏数目出来了:共计二十八万六千五百九十三人。原本远远不止这个数,其余的,都死在了玄武关爆炸那天,有些是当时就被炸死了,有些是受伤不治死亡。安皇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说也不对,她应该是被炸死在地道内,尸体被乱石掩埋了。

安皇听到噩耗,异常沉默。

玄武军气势空前高涨,面对俘虏时,他们也会流露出怜悯神情,然一想到若是安国赢了,他们的下场也许更惨,这怜悯便转为愤怒和嘲笑了。

王壑见诸事齐备,正要开始跟安国使臣谈判,一队送军服的人马到了,有两位民夫求见张世子,说是有重要军情禀告,然后被带到张谨言面前。

“父王!”

张谨言喜极而泣。

第638章 你会为了她放弃江山吗?

玄武王在安国辗转一月多,终于归来,不过受了很重的内伤,朝云立即前来为他诊治。

王壑等人都赶来探望。

李菡瑶也跟王壑去了。

玄武王下颌原蓄有三缕短须,在改装逃命时刮掉了,如今是一脸短硬的络腮胡子。谨言嫌它们使父王形象狼狈,亲自替父王刮了,露出本来面目。这趟奇袭安国京城,王爷很吃了些苦,脸上瘦脱了形,腮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只剩一双眼眸还温润有神,目光很清冷。

李菡瑶觉得,跟朱雀王的冷硬刚正相比,玄武王温文儒雅,但也深沉难测,面对一干来探望的将领,他表现出跟孱弱身体不相符的淡然,含笑对朱雀王道:“多谢贤弟记挂。愚兄虽未埋骨异国,但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去了。好容易回来,请容本王偷懒几日,军营里一切事,还要劳烦贤弟多操劳。”既未讳言身体状况,也未表现弱势。

朱雀王急忙道:“玄武兄请安心调养。别说有小弟在,便是小弟不在,兄长也无需担心——世子和王公子将一切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王爷只管放心。”

玄武王微笑颔首,目光在帐内众人面上一晃而过,在李菡瑶脸上停驻片刻,又收回。

只一眼,便记住了她。

王爷很虚弱,大家不便打搅,问候了一声便散去,只留世子张谨言伺候在病榻前。王爷睡醒时,世子慢慢将他不在军营期间所发生的事都回禀了。

玄武王静静不置一言。

这场战争,过程虽然惊险、惨烈,好歹都过去了,内中细节,将来再慢慢研究,提炼经验和教训,眼下最重要的事却是立新君,这便涉及王壑的条件。

听完谨言回禀,玄武王于纷乱中准确地揪出关键。

次日傍晚,等他歇息得精神好了些,他便令世子将朱雀王、镇远将军等军中重要将领都叫到帐中——当然少不了王壑。他撑着伤痛,端坐在简易行军床上,当着众人面,沉声问王壑:“推立新君一事,本王已尽知。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会为了女人放弃江山?”

众将领听后都神情凛然。

王壑没有立即回答,面对玄武王,他远比面对朱雀王要谨慎得多,尽管王爷是他的姑父。

玄武王的问题看似简单,任何一个心怀大志、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男人都会答“不会”;便是胸无大志、昏庸无能的男人,也会为了脸面这么回答;只有至情至性、无心名利的男人,才会为了所爱的女子放弃江山;王壑胸怀凌云壮志,却不想承诺“不会”,因为他深知玄武王的用意没那么单纯,一旦他做出了承诺,将来必定受制。

他可不想自食恶果。

他便拧眉深思起来。

玄武王见他这样,心生不悦:这问题还需要想吗?可见壑哥儿对那小丫鬟有多看重。

王爷没将这不悦表露出来,温声道:“你仔细想清楚:若说‘不会’,本王便答应你的条件,任凭你选择皇后;若说‘会’,休怪本王要奉朱雀王为帝了。他能力虽然比你差了点,本王却相信,他定会以江山社稷为重。”

朱雀王暗赞玄武王有心机,他自愧不如;霍非等都紧张地盯着王壑,看他怎样回。

大家都觉得答案显而易见。

若说“会”,那还算男人吗?

王壑没想太久,很快道:“这要看在哪种情形下,情势不同,晚辈的选择可能也会不同。”

玄武王道:“如何分?”

王壑冷静道:“倘若王爷是担心晚辈耽于美色,像那些亡国之君一样听信妇人之言,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那晚辈可以保证:绝不敢行此荒谬之事。但若是有人欺辱晚辈所爱之人,那晚辈也绝不能容,将倾尽全力保护她。——若是连所爱之人都不能保护,这皇帝算什么帝王!”

那天清晨,李菡瑶提起他母亲被伤害的事,对他的触动很大,他绝不会让自己所爱之人重蹈母亲的覆辙。

不过,他说的比较委婉。

玄武王愣住,他原以为无可区分,然王壑竟区分了,他还无法反驳,因为他虽是个有雄心的男人,也很重情,谁若伤害他所爱之人,他也不会容忍。

但这显然偏离了他的提问。

他想,怎么回事呢?

思忖了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再次抓住关键,问道:“若是你爱的人危及你的江山呢?你也护着她?”

那不成昏君了。

王壑道:“当然不会。晚辈若是非不明,你们又何必推举、拥戴晚辈呢?直接推别人不就完了。”

这次两王都愣住了。

还是玄武王脑子转得快,道:“话不能这么说,再贤明的君主也有出错的时候,所以臣子要从旁辅佐,要敢于谏言,而不能任由君王独断专行。你怎能担保你所爱之人对你是真心,而不会蒙蔽、欺骗你呢?”

王壑道:“话不能这么说——”他将玄武王的话直接搬了过来,玄武王嘴角抽了抽,靠着好涵养和深心机忍住了,听他继续道——“朝政之事就罢了,自然要大家商议着进行,要能海纳百川;但情爱一事,各人有不同的体验,只有合适的,没有正确的,若是臣子都来指手画脚,不但于事无补,且会凭空增添矛盾,于国于家都无益。”

玄武王:“……”

这小子好一张利口!

“只有合适的,没有正确的”,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换上别人听了这话,定会叱责王壑,但玄武王和朱雀王却不能教训他,因为他们都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事,王壑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抬出这番话的。

玄武王想说“皇后乃国母,不能只适合你”,还想说“少年人容易为情所惑,容易犯糊涂”,然都没说。

他想,这么辩下去是辩不出结果的,因为这事确实没个准绳,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如何能界定呢?他要么相信王壑,任王壑自处;要么不立王壑为君。

王壑虽巧妙回答了,却不愿惹怒玄武王,王爷强撑着孱弱的伤体坐在这,都是为了他,他感激且感动。再者,他昨天当众提出条件,已经将心上人推到风口浪尖,倘若他真因此而放弃皇位,不但不能保护她,反会使她遭到迫害。眼下他绝不能退缩,必要登临绝顶,方有实力保护她;不顾后果地莽撞直言,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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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昊国!昊帝!

这件事,他定要处置妥当。再说,若连这点事也不能处置妥当,不能收伏两王和一干武将,将来如何做皇帝?如何统帅那些满肚子心机的文臣?

他便走到床榻前,扶住玄武王一只胳膊,诚恳道:“王爷伤势未愈,躺下说话。王爷的苦心,侄儿已经领会了。请王爷放心,侄儿绝不会拿江山社稷当儿戏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侄儿若不自强,还让王爷为侄儿操劳,不但不孝,也太没有男儿的担当和志气了。王爷深知侄儿性情,觉得侄儿是那贪恋美色、肯受制于女人的人吗?”

玄武王听了这话,喉头一热,想起他妖孽般的智慧和心机,有些动摇;再想起为国捐躯的舅兄夫妇,更加心软,对他生出怜惜和舐犊之情。便微笑道:“你小子,从不肯吃亏的!”顺势往后一倒,身子一松。

王壑托着他,谨言在另一边托着,两人一齐使力,小心地扶他躺下,然后王壑站直了身子。

众人就见他陡然拔高了一节似的,眼神微凝,目光专注,并不咄咄逼人,却给人以淡淡的压迫感;神情傲然中带着自信,不紧不慢道:“外患刚平,不宜再掀起内战。侄儿早就策划要平稳收复江南,进而平定天下!”

这话若从别个人嘴里说出来,大家难免怀疑他夸夸其谈,但王壑却不同——他已经策划了皇城兵变和北疆战争,且都成功了,已在大家心中建立了信任;现在他说早就策划收复江南,众人立即就相信了。

玄武王连道:“好!好!”

声音十分的激动。

朱雀王也欣喜,暗示道:“玄武兄可放心了?关于江南,公子早已做了谋划,派了忠勇大将军之子去了。咱们且静观其变,等他把江山和美人一并收入囊中。”

玄武王会意一笑,道:“是本王多虑了。”

王壑看着他们心想“成了!”

刚才他一番话,看似平常,却是动了智慧的:先是摆出晚辈谦逊的姿态,领受玄武王教诲;再辅以孝顺的亲情,再提父母以勾起玄武王的同情;再提醒王爷要相信他的品性;最后放出自信、迫人的气势,展现君王的风采,让两王放心,也让两王忌惮,不敢当他是傀儡一样操纵他这样那样,因为他要真正手握实权,君临天下!

这等驭下的手段,他仿佛与生俱来就会,连一向心机深沉的玄武王,也被他一步步牵引入局而不自知。

玄武王又问:“关于国号,你可有想法?若有,便定下来,再传给谢相,请谢相跟礼部早做准备。”

朱雀王道:“本王已经传信给谢相,要他全力筹备登基事宜。国号的事,还请公子提示。”

王壑略一沉吟,望着虚空自语道:“昊。昊国!昊帝!”说到“昊帝”二字时,眼中光芒闪烁,隐隐露出睥睨之势,仿佛已经坐在乾元殿上,面对群臣。

众人一齐赞道:“好!”

不由朝王壑微微欠身。

玄武王在床上躺的不自在了,他和朱雀王对视,又是激动又是忐忑——王壑对国号张口就来,可见早就想好了。这般有主意、有谋略的君王,是有能力统帅宇内的。他们的拦阻和劝诫是杞人忧天,只因王壑尚未登基,才容忍他们;等他登基后,还需谨言慎行才好。

玄武王便转移话题,问王壑:“那个,议和的事准备得怎样了,有什么章程没有?”他本想称“皇上”的,但又觉得转变太快,容易显谄媚,便恍惚过去了。

王壑忙道:“有。侄儿拟了一份。”于是将拟好的议和条款拿出来,众人一条条商议。

首先便是割地,王壑提出:安国需将包括乌兰克通在内的区域割让给中原,作为赔偿。

玄武王忙道:“不必!”

朱雀王也道:“不可!”

王壑没想到第一条就遭到反对,忙问:“为何不可?”

玄武王道:“要乌兰克通做什么?我中原地大物博,治理已经艰难,再扩张领土,如何顾得过来?你可知英武帝是如何收复安国的?任凭他们自治!以英武帝的雄才大略尚且不敢贪心,以为鞭长莫及,何况你!”他忍不住又端出教训的口吻,实在是当王爷当惯了,威势改不了的。

朱雀王也道:“我们只要重建玄武关,牢牢守住这一关隘即可,不必贪图安国的领地。”

王壑想了想,道:“二位王爷言之有理,是小子好高骛远了。如此,就删去这一条款。”

两王见他肯听,很欣慰。

接下来,再议赔款和赎金。

这几项,两王都赞王壑处置得妙,想着安皇和秦鹏听后脸色一定难看,都开心地笑了。

于是商定,下午就谈判。

营帐外,赵宁儿悄悄走开。

她自听见王壑那句“侄儿早就策划要平稳收复江南”,一颗心便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再捞不起来了。

她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壑哥哥跟那小丫鬟说话刀光剑影的,不像情人暧昧,倒像对头吵架一般。原来壑哥哥根本不爱她,不过为了收复江南才虚与委蛇。”

这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但她也不是一直高兴,而是一会喜一会忧。喜悦不用说,是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忧愁则是为的李菡瑶。

原来,宁儿心地纯净的很,下意识觉得:壑哥哥这般欺骗那小丫鬟,未免有些不光彩。换上别个男人,她定要冲上去痛骂他一顿,可是壑哥哥是为了社稷民生,是为了免除江南百姓战乱之苦,所以这欺骗在她看来,是可以容忍的,可以原谅的,她便努力忽视那不好的感觉。

……

王壑离开玄武王的营帐时,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想起李菡瑶所说的革新,涉及千千万万的女子,可以想象,这事一旦公开,将引起多大的反响。那时,两王还会支持他吗?朝中又会有多少人反对?

未来,道阻且长!

先巩固权势再说。

有了权势,才有能力变革,否则不但不能变革,还会被人掀翻龙椅,一脚踢开。

王壑站在营帐前,抬头看看天,快午时了,眼前浮现小丫鬟的面容,忍不住想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古人诚不欺我。相思入骨!那就去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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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情敌随处时可见

他转向李菡瑶的营帐。

凌寒凌风站在营帐外,看见王壑忙见礼,凌寒转身进去通禀,少时出来,伸手道“公子请——”

王壑含笑点头,举步进帐。

帐内不止有李菡瑶,还有一个男人,且是个少年——慕容徽,王壑明朗的心情忽然就阴了。

王壑不是爱吃醋的人,然男人对心爱女子都有着野兽般的霸占心理,不容领地被侵犯。慕容徽对李菡瑶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之处,但他看李菡瑶时欣赏的目光,隐隐流露的一丝爱慕,瞒不过王壑。

在王壑眼里,慕容徽这个富家子弟与他见过的世家子弟并无多大不同,也不见才有多高,也不见貌有多俊——当然是以他自己作准绳——原本不值得他当作情敌,但抵不过慕容家跟李家有亲,这亲虽远了点,作为接近小丫鬟的借口足够了,所以,他不能不警惕。

李菡瑶正跟慕容徽商议回江南的事。

之前玄武王请了王壑等人去议事,没叫她,使她生出被排斥的感觉,意识到自己虽帮助了他们,功劳再大,也是客人,跟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甚至在将来有可能跟他们对立。她有些想家了,想念她的江南。这想念几乎压过了对王壑的爱慕,使她归心似箭,筹算归期。

她便叫慕容徽来商议。

她走后,北边的一摊子买卖和军服的事,都只能交给慕容家代为经管,她是无力管了,所有的小藤甲军她都要带回江南,除了受伤的田园。

真要走,她又很不舍。

这不舍,源于王壑。

因此,她一听凌寒禀告,说王壑来了,就十分的欢喜,忙对慕容徽道:“王公子来了,我想听听玄武王叫他去做什么。你且去,咱们回头再说。”

慕容徽会意点头,遂告辞。

出来时,又跟王壑招呼。

王壑见自己一来,李菡瑶就将慕容徽打发走了,暗自高兴,可见她对自己深爱,也容不得第三者在场,因此,他对慕容徽很客气地躬身施礼。

但是,没开口招呼。

怕一寒暄慕容徽就不走了。

慕容徽星眸扫过他,目光带着一股意味不明,让王壑刚放下的心又提起,倒疑惑起来。

李菡瑶招呼他坐。

王壑微笑道:“怎么我来了,慕容兄倒走了?”

刚出去的慕容徽:“……”

李菡瑶道:“慕容公子有事要忙——我们刚商议回江南的事,有些买卖要交给慕容家。”

王壑对她的坦诚很满意,但一听到她要走,心便一沉,恍惚间种种忙碌都没了趣味,再不像之前引得他斗志昂扬、雄心万丈,对未来满怀豪情和期待。

正呆着,就听李菡瑶问:“玄武王伤势如何?伤成那样,还急巴巴地叫你们去,什么事等不得?”

王壑回过神,瞅着她微笑——瞧瞧这问的,多巧妙,明明就是想探听玄武王跟他说了些什么,偏偏还装作关心王爷伤势的模样,问得不着痕迹,这要换个人,准会稀里糊涂就告诉了她,可是想瞒他却不行。

他们是同一类人!

李菡瑶见他这样,知被他看破用心,有些羞恼,横了他一眼,嗔道:“不想说就别说了!”

王壑携了她手,笑道:“来,我告诉你。”

他虽不愿瞒她,却也不会把玄武王的原话都告诉她,否则,就成了碎嘴妇人搬弄是非了,对她、对玄武王都无益,很容易使双方矛盾增加、激化。

他便笼统地告诉她道:“王爷听说我当众提出登基条件,觉得我胡闹,特叫我去问究竟。——这也是人之常情。王爷不但是玄武军主帅,还是我姑父,于公于私都不能不过问此事。放心,我已经说通了王爷。”

李菡瑶问:“你怎么说通他的?”

王壑笑道:“我请他放心。”

李菡瑶道:“那他就放心了?”

王壑一本正经地点头。

李菡瑶见他推磨似的打转,说来说去也没说明白,敷衍得那么真诚和煞有介事,知他不想说,也知趣地不追问了,话锋一转道:“我想回江南了……”

“姐姐!姐姐!”一句话未了,泽熙冲进来打断他们,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扑向李菡瑶。

王壑皱起了眉头——

这孩子又来捣乱!

他有这反应,是因为过去几天,每当他和李菡瑶在一起时,泽熙总是巧合地来找李菡瑶,打断他们情投意合的对话,来了就赖着不走,一定熬到王壑先走。

第一次,王壑当是巧合。

第二次,王壑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泽熙分明对他有很深的敌意,这敌意不是才有的,是从去年在军火研制基地他们初会面时就有的,不知为何。

他断定泽熙是有心捣乱。

还有,泽熙也不是真正的孩童,他已经十七八岁了,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金童的小脸,仗着李菡瑶对他的宠爱和关心,仗着他在机械制造方面天赋和聪慧,每次都抱着一摞图纸、拎一大包稀奇古怪的零件来找李菡瑶,然后两人头碰头研究、分析;有时李菡瑶不满足于图纸解说,会亲自去军中工程部,跟江老太爷等工匠当面解说。

王壑自然能插得上话,可是他哪有那个工夫跟他们耗,好容易挤出一点时间来看李菡瑶,便被搅乱了。

现在,泽熙又来了。

王壑决定不包容了。

泽熙将一堆东西放下,正要说话,就听王壑道:“泽兄弟,你似乎并不比观棋姑娘年纪小吧?别总叫‘姐姐姐姐’的,一天找她几趟,把她当工匠用了。”

泽熙扬起小脸,笑容灿烂道:“姐姐愿意认我做弟弟,我就叫她‘姐姐’,管她年纪大小呢。”

王壑笑道:“这说的也是。”心中却腹诽“怎不见自卑了?坚强的很嘛。”顿了下又道:“观棋姑娘如此关心你,你也该替她着想,别总来找她,容易惹闲话。”

李菡瑶狐疑地看着他。

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对泽熙发作了呢。

泽熙小脸肃然,道:“我一个残废人,能给姐姐惹什么闲话?倒是公子你,有事没事总来找姐姐,很不妥。”

王壑弯下腰,盯着小金童无邪的眼睛,轻声道:“我已经与她情定终身,将来是要娶她的。”

第641章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

泽熙道:“那你敢公告天下吗?”

王壑坚定道:“我会公告的!”

泽熙道:“那就是说,现在不能公告喽?你现在对姐姐这样,姐姐的闺誉很受损。你是男人,就要登基做皇帝了,万一你不能娶姐姐做皇后,你是一点儿损失都没有,将来还可以娶许许多多的女人,填满你的后宫;姐姐却要被天下人耻笑,最后委曲求全,任凭你摆布。哼,你打的好算盘!你要是真爱姐姐,就不能对她这样!”

男童毫不畏惧地跟王壑对视——不,是仰视,面对王壑,他的小脑袋竭力后仰,才能看清王壑脸上神情,也让王壑看清他的神情,他眼神炽烈,坚定地挡在李菡瑶面前,义正言辞地指责王壑,维护李菡瑶。

李菡瑶叫道:“泽熙!”

眼一热,鼻子也酸了。

她推了推泽熙肩膀,示意他别说了;又瞅了王壑一眼,仿佛说“好好的你为难他做什么?”

泽熙不肯挪动脚步。

王壑也很意外,看着泽熙,心中不悦消散了——不论如何,这孩子能如此维护李菡瑶,他感到安慰。当然,还要再细观察,也许是有其他非分之想。若有非分之想,他是坚决不能容,也绝不能忍的。

他问泽熙:“你能替观棋姑娘考虑到这一层,可见她没白疼你。那你愿意祝福我们吗?”

泽熙道:“不!”

很坚定的口气。

王壑心一沉,面上仍笑问:“为何?”

泽熙道:“因为你不能给她幸福,你只会带给她不幸。”

王壑目光倏然转厉,紧盯着男童,带着危险的语气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菡瑶也骇然,急忙扯过泽熙,低声呵斥道:“泽熙,别胡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许插手!”

她少见的严厉。

她跟王壑一样,无论平日里多亲近和睦人,也绝不喜欢被人干涉私事;再者,她和王壑正处于男女间最甜蜜的时期,浓情蜜意之时,泽熙却说王壑不能给她幸福,虽然她不信什么吉兆、讨口彩之类的说法,听了这近乎诅咒的话也觉得扫兴和刺心。——这是她度量大,换个人必要发怒。

泽熙见她这样子,有些害怕,也有些委屈,但他绝不肯退缩,坚持道:“我没有胡说。姐姐,他们不会容下你的。一定会害你的!”他还想说“这人骗你的”,却乖巧地没说,因为对王壑存了戒心,也怕李菡瑶生气。

李菡瑶念他一片忠心为自己,不忍再责备他,换上笑脸,嗔道:“姐姐就那么笨,好容易被人害么?哼,能害我的人还没出生呢。你就别替姐姐操心了。”

王壑也道:“泽熙兄弟,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还是去专心研究那机动车吧。这个研究好了,一定能让你姐姐高兴。”说罢转向李菡瑶,道:“咱们去大姐那吃饭吧。下午跟安国使臣谈判。须得早些准备。”

本来,他想说“这不是你小孩子家该操心的事”,以讥讽泽熙是侏儒,但想到泽熙是李菡瑶看重的人,看在李菡瑶的面子上,便不肯计较他刚才的无礼。可又不愿再跟泽熙耗下去,更不愿听那诛心的预言,于是找了个借口,想将李菡瑶拐走。——他算准李菡瑶抵挡不住谈判的诱惑。

李菡瑶道:“当然要去。”

她自不会放过参加谈判的机会,再者也不愿王壑跟泽熙再争执下去,于是嘱咐了泽熙几句话,竟跟王壑走了。

出帐时,王壑回头,只见泽熙正瞪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愤愤地盯着他。他对男童一笑,意味莫名。

泽熙:“……”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走出一段,李菡瑶见王壑不吱声,问:“还生气呢?”

王壑眼望着前方,尽量以轻描淡写的口气,却又含着无法忽视的认真道:“你不可再拿他当小孩子。他不是个小孩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

地地道道的男人?

李菡瑶听了想笑,又不敢笑,怕他误会了,以为她觉得他刚才的行为很无稽,而忽视了这无稽背后蕴含的爱意,忙道:“我从未当他是小孩子呀。泽熙最讨厌人家说他是小孩子了。公子不会疑心我跟他有奸情吧?”

王壑瞪了她一眼,道:“别胡说!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见她不以为意,又轻声道:“你不懂男人的心思。他虽长得矮,到底也是个男人。你该避嫌的。”

李菡瑶点头道:“我明白的。”

忽然就乖巧的不得了。

王壑一时无话可说了。

快到梁朝云帐篷时,王壑站住了,对李菡瑶道:“你信我!”

李菡瑶点头道:“我信你!”

王壑便笑了,眼中点点星光闪耀。

李菡瑶像被他吸住了一般,磨不开眼,渐渐的脸上泛起一层粉色的烟霞,向周围晕开。

恋爱中的女子就像盛放的鲜花,绽放出别样的美丽和风情;恋爱中的男子也不例外。

譬如王壑,虽出身名门,为人也不孤僻,性子却清淡的很,不如一般少年热情,更不会为了出风头,或者吸引女人注意而刻意地表现他自己。

然最近他一见李菡瑶,黑眸便不自觉放出璀璨的光辉,笑容如春阳般温和而热烈;本就多智,现在是智上加智,行事更从容,处事更果决、爆发更具气势……种种变化,令让他整个人生动鲜明,风采夺目。

他也明白自己害得李菡瑶脸红,心里很愉悦,越要拿眼睛盯着她,看她羞涩的动人模样。

这是一切男人最自豪的时候,与他们获得权势和财富一般,能给他们极大的成就感。

这种体验,王壑以前并不曾有。以前——大概在他长成少年后,凡世交亲友家的女儿面对他时,总要脸红羞涩的。他那时候总觉得莫名其妙,加上人家总盯着他的终身大事,他因此特别不喜跟姑娘们接触。而眼下,他却以能诱得李菡瑶脸红为最赏心悦目的事。

他拿手在她面前晃晃,戏道:“丫头,想什么呢?!”

李菡瑶见这人眼带笑意,以及不肯放过她、盯着她的可恶模样,又羞又气,“啪”一下打沉他的手,再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了。心里想:“女儿家到底不比男人脸皮厚。罢了,本姑娘暂且退让。”

她却不知道,她羞得脸儿粉艳艳的,眼儿水润润的,这么对着王壑一瞅,他便像被雷击中一般,整个身子都站那不能动了,喃喃道:“女人是老虎!”

这句话意思竟是这样的。

不是那样的。

他以前真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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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2章 谈判

下午,王壑正式召见安国使臣,进行和谈,李菡瑶陪在一旁,还有谨言、霍非等人。

议和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如今,安国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王壑宰割罢了。

王壑提出议和条款:

第一条:将安皇押回京城,扣作人质,终身囚禁。这是为防止秦鹏野心不死,再侵犯中原。

第二条:安国需按每个人头二十两纹银的价格,赎回所有俘虏,但不以白银交割,而是用马匹、牛羊、粮食、铜铁等矿藏、皮草药材等物资抵偿。

第三条:战争赔款五百万两,折合成物资支付。

第四条:以后,安国需每年向中原进贡白银一百万两,折合成马匹、矿产、皮草和药材等物资。

安国使臣听后,面如死灰。

安国俘虏二十八万六千多人,折合白银五百七十三万两。若单以这个数论,并不算多,然打仗是最耗费钱财和物资的,这一场大战下来,国库空虚,再者王壑并不要白银,而是要战马牛羊等物资,这可如何凑?

凑齐了,百姓如何承受?

况以后年年还要进贡。

这使臣就是上次王壑以五斗米的价格出卖叛军亲眷时,被秦鹏派来谈判的杜律。其人为官正直,算明白这笔账后,首先为安国的百姓担忧;其次,替秦鹏感到耻辱。主辱臣死,他拼着一死,也要还价。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王壑躬身道:“请公子体恤安国百姓。赔偿这么多,百姓将无以为生。若生存不下去时,难免生出反抗之心,那时,恐大战又起。”

王壑目光一闪,冷冷道:“休要以百姓为借口!安皇夫妻若有半点体恤百姓的心意,也不会挑起这场战争了。在下很想替安国百姓留些余地,就怕有人贼心不死,不但不感激我们宽恕,反要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机会报复。那岂不是我们养虎为患?所以,还是多赔些好。”

杜律苦苦哀求道:“我家殿下一言九鼎,断不会出尔反尔。求公子大仁大义,为天下苍生积德。”

王壑断然道:“赎金不能减!赔款则要看你家殿下今后的作为,这次的也不能减!倘若你家殿下一心报复,想接回他老子,今日在下减少的赔款,将成为他未来侵犯中原的本钱。那时,恐怕安国百姓不仅要遭受到变本加厉的盘剥,且还要遭受战乱之苦,在战场赔上性命。”

杜律早领教过他口舌的犀利,眼看减免无望,绝望之下,冷静一想,忽道:“这赎金还可商榷。”

王壑问:“如何商榷?”

杜律道:“当日,潘子豪率二十万靖军投降,这次玄武关放出来的俘虏,我安国将士只占一半,另一半全是降军。他们的家人都在中原。若安国将他们赎买回去,他们就要跟家人分离。所以,这些人应该归还大靖。”

王壑问:“安国不要他们了?”

杜律忙道:“不是不要,是不想害他们骨肉分离。”

王壑玩味地瞅着他,道:“杜大人好谋算。这份忠义,令人钦佩。大人既有这份为国为民之心,还望日后能多劝诫秦鹏,休要野心勃勃、妄动刀兵!”

杜律忍辱道:“杜律遵命。”

王壑道叹:“毕竟是我中原将士,你们不肯要他们,不愿支付赎金,在下难道还能杀了他们?自当宽恕为怀。望他们不要恩将仇报,再次叛国。”

杜律:“……”

他再羞愧,也无力争这口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壑借此收买军心,他还是操心赔款物资吧。

李菡瑶迅速计算出:赎金加赔款,总计七百多万两,折合成物资,分两次交割。

杜律见这小姑娘对王壑回报数目,猜她就是李菡瑶的丫鬟,导致安国战败的关键人物之一;秦鹏在败退前,拼死要杀的人,却没杀了,被王壑给救了。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安国,定会得到朝廷重用、百姓歌颂,然此刻,杜律绝不肯敬佩她。

他看着王壑和李菡瑶,无不恶意地想:“最好王壑被这小丫鬟给迷惑,败给李菡瑶。李菡瑶是女子,再有才能也不被那些儒家门徒所接受,最后被男人所杀。中原烽烟四起,我安国才有机会度过这一难关……”

忽然李菡瑶向他看过来,对他微微一笑,道:“杜大人,你且别只顾还价,潘子豪呢?秦鹏若不肯交出这卖国贼,什么安军,什么安皇,都别想活命!”

杜律:“……”

蛇蝎美人!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原只是愤愤在心中咒骂,忽然他想起安皇后曾说过:江南李菡瑶,不足为虑,自有人对付她。仿佛黑夜中窥见一星灯火,杜律心跳急了,奔向那火光想:皇后在江南安插了人吗?是谁?现在江南局势怎样了?

王壑高声询问道:“使臣?!”

杜律吓一跳,忙收摄心神回道:“潘子豪已在押来途中。”

王壑命人去查看进关没有。

少时来回:潘子豪已入关!

秦鹏并不愿交出潘子豪,然王壑提出的条件总是那么刻薄,让他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潘子豪跟他父皇和几十万安国将士相比,他的选择是唯一的。

他请潘子豪谅解。

潘子豪也知此番在劫难逃,因此慨然道:“殿下不用难受,若是微臣此去能换来皇上平安,微臣死而无憾!殿下还要励精图治,以期早日接回皇上。微臣虽无大才,好歹是中原人;潘家也曾权倾一时,如今虽败落了,还有些隐藏的势力,替殿下制造机会的余力还是有的。”

他不肯服输,希望以自己一死,换醒秦鹏的复仇之心,然他发现秦鹏似乎壮志不再,一心只想保住安国,无意报复中原了,他便不敢提报仇的话,只说制造机会,助秦鹏接回安皇。这件事他相信秦鹏是不会放弃的。

至于如何制造机会,他没说。

他相信,只要中原大乱,秦鹏定会重新燃起复仇之焰,挥军南下,眼下不过是形势不由人罢了。

第643章 就像会亲一样

秦鹏听后,黯然神伤。

“是本王无能,带累将军。”

“不,这是王亨和梁心铭的诡计,非王壑的能力比殿下强。那两人已不在了。殿下千万别气馁,假以时日,定能接回皇上。微臣会设法照顾皇上。”

“你这一去,自身尚且难保,如何照顾父皇?”

“王壑想要利用皇上来挟制殿下,绝不会加害皇上。皇上纵是俘虏,也是一国之君,可杀不可辱;朝中那班老臣最讲仁义体面,可利用他们向王壑谏言。王壑正值登基之时,正要收买人心,断不敢恣意妄为。”

“好!好!将军忠心,本王永不敢忘!”

潘子豪竭力鼓励秦鹏,并利用安皇牵住他的心,期望他将来吞并中原,报复王壑。怀着这愿望,潘子豪被押解进关,心里并不怎样颓废,然等他被带到中军大帐,看见坐在上首的王壑,龙章凤姿,即将登基为帝,被压在心底的不甘和仇恨便冲出来,像毒蛇啃噬他的心房。

他不得不承认,天命难测,若不然,怎会在安国即将胜利时,让王壑翻转战局呢。

他又不肯相信天命。

“一定还有机会的!”

他看着王壑想。

李菡瑶也打量潘子豪,其面貌并不可曾,甚至很英武,但她却打心底里嫌恶他,觉得自己养的毒蛇也比他可亲。

想想慕容星的惨死,她不由踌躇:要如何处置这个人呢?一刀杀了,那不是惩罚,简直是奖赏。

要知道,死在疆场上的将士们可没这么幸运,除了被砍头的,那些伤不在致命处的人,要经受好一阵痛苦才能断气;更有甚者,要煎熬、哀嚎数日后才死去,所受的苦难堪比酷刑折磨,潘子豪凭什么能痛快地死?

这惩罚,要从心灵上打击。

还没等她想出具体措施来,上边王壑已经下令:将潘子豪押到校场,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先陈述其罪行,再执行军法,打断他的双腿,断绝他逃走的机会,然后关押起来,等大军还朝时,押解进京,交由大理寺审问。待审定后,将其通敌卖国罪公告天下,再处死。

李菡瑶瞬间安心了。

她和王壑心意相通呢。

她看向潘子豪,果然潘子豪面色灰败,尽管竭力掩饰,也掩饰不了眼底的恐惧。

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身败名裂,且是当着昔日同袍和下属的面,将以往的尊荣剥夺,从云端拉下来,踩入泥泞;再公告天下,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李菡瑶被愉悦了。

王壑轻笑道:“潘子豪,小爷这处置还算公正吧?没偷偷摸摸把你给杀了,而是先当着众军面执行军法,再交由大理寺堂审,一丝儿做不得假!”

他想起弟弟王均,他这攻心之术,还是跟潘子豪学的呢,报复潘子豪欺辱弟弟的仇。

皇城兵变后,他听家人说,父母遭难,弟弟在国子监受到同窗羞辱欺压。吏部侍郎辛桥的儿子辛子舒,恣意宣扬母亲的野史外传,攻击母亲清誉。王均愤怒,跟辛子舒起了冲突。——辛子舒是潘子豪的表弟。

潘子豪赶来,先将王均打倒,踩在脚底;后来却又故作大度地扶王均起来,故意说看在他父母为国捐躯的份上饶恕王均,假惺惺惋惜,其实是告诉人:王家败了,王相和梁大人都死了。墙倒众人推,他母亲的风流野史在市井间都传疯了。而潘子豪当时刚被废帝任命为北疆统帅,即将去西北,是去夺兵权的,还要坐实他父母的谋反罪行。将王家从诗礼豪族的云端拉下来,踩入泥泞,让其子孙遭受身心双重的羞辱和折磨,这便是潘子豪的歹毒用心。

今天,他悉数奉还!

潘子豪:“……”

他面对王壑毫无笑意的双眼,不敢说话,唯恐一开口,声音发颤,泄露了他心底的软弱和恐惧。

一切结束后,王壑捧了两国议和书,去往玄武王营帐,探望王爷并告知谈判结果。又命人请朱雀王也过去,省得他要另外对朱雀王再讲一遍。

李菡瑶也跟去了。

还有霍非、方逸生。

玄武王比上次见时精神要好多了,更显清癯儒雅,看见他们露出笑容,很温和的样子。

李菡瑶恭恭敬敬地拜见。

玄武王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姑娘不远千里驰援北疆,大仁大义,乃社稷苍生之幸!”

好一顶高帽!

李菡瑶忙道:“王爷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我家姑娘不过出了些银子,怎比得上两位王爷一片丹心。”

玄武王微笑道:“都是为了天下安定,我二人就不要对着吹捧了,让人听了笑话。姑娘请坐,不必拘礼——”一面吩咐张谨言“谨言,请观棋姑娘坐。”然后再转向李菡瑶道——“本王伤成这样,也摆不起王爷的架子,也不耐烦礼仪,姑娘最好别把我当成王爷尊敬,就像对寻常长辈一样才好。我们老了,这天下还需你们年轻人来守护……”

谨言无声示意李菡瑶坐。

李菡瑶忙谢过,在一张小马扎上坐了,面上含笑,心中却忐忑的很。这样温和、亲切的玄武王让她感到不适应,这番话也很值得她品味:“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似乎有警告、暗示她的意思;“让人听了笑话”又似自家人的亲切口吻;后面叫她别把他当王爷尊敬,就更加的亲切了,像是对自家晚辈;“这天下将由你们年轻人守护”则像嘱托,仿佛认可了她是王壑的人……她瞬间脑子转了九道弯。

王壑等她坐了,才在她身边坐下。他这样不避嫌疑地当众对她表示亲近,她头一次没感觉,全部的心神都被床上的玄武王吸引了,不敢有一丝的大意。

玄武王又仔细打量了李菡瑶一番,笑道:“听朱雀王说,观棋姑娘不但聪慧过人,且深明大义,虽是丫鬟,却比许多名门闺秀都要强万倍。本王早就想一见了。现在一看,果然是国色天香,这风采气质更是别具一格:女儿家的娇俏明媚之下,暗藏了杀伐果决气势,竟不相冲突,还如此和谐,真真少见。我玄武王族也有不少女儿,就没一个像姑娘这么聪慧出色的。难怪壑哥儿会喜欢。”

他竟打趣起王壑和李菡瑶来。

第644章 见面礼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44章见面礼朱雀王等人听了都把目光转向王壑,都意味深长地笑。

王壑坐在那,膝头放着那一份议和文书,也没人问他议和的内容,只管调笑他,他讪讪的有点无措,感觉这场景就像两家会亲时,亲友们打趣那小两口儿一样,但心里却很高兴,认为姑父接纳了他的小丫鬟。

他瞟了一眼李菡瑶。

李菡瑶也傻笑,因为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合适。她到底才十几岁,当着心上人的面,一心要替他争脸,不能给他丢脸,让人觉得他瞎了眼被小妖精给迷住;另一方面,玄武王、朱雀王、镇远将军——张世子就不说了,李菡瑶才不怕这小子——这么些人在座,她没法单纯把他们当成长辈和亲友,一个个的都是对手,要算计她,她怎不警惕!

这样的打趣,若是真由结亲的两家亲友汇聚,由一位有年纪的、慈祥的老太太,或者风趣的老爷子说出来,那才有效果;可是玄武王是什么人?李菡瑶很怀疑他身上有“风趣”这样东西,至少不会对晚辈和下属风趣。

玄武王见王壑坐那,面上含笑,仿佛很镇定,但搁在膝盖上的手却捏紧了那议和文书,显出紧张来,与平常模样大不相同;李菡瑶笑的样子也有些傻、有些天真,不由被触动情怀,对朱雀王笑道:“年轻真好。”

朱雀王瞥一眼他的伤体,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因而半嘲弄半鼓励道:“怎么,嫌老了?别的武将老了或许就无用了,你这玄龟越老越精,就算躺在床上不能动,将半生戎马经验编成书,也够小辈们学习一辈子了。”

玄武王心领神会,感激地冲他一笑,道:“也不是嫌老,就是对着他们年轻人,难免嫉妒。”

众人听了哈哈笑起来。

朱雀王道:“你又不是没年轻过。”

玄武王道:“就因为年轻过,所以看见他们这样,才格外觉得感动和怜惜。”又向李菡瑶道:“观棋丫头,你别担心。壑哥儿自小便异于常人,凡事长辈都肯尊重他的意思,他是能做得自己主的,也有能力自主。你尽可以相信他,而不必理会旁人聒噪。——譬如我这个老王八。”

这话证明王壑有担当。

且有能力担当!

叫李菡瑶放心的意思。

他又叫“谨言。”

张谨言忙上前,束手问道:“父王有何吩咐?”

玄武王道:“将本王的马鞭取来。”

张谨言道:“是。”

便转过帷帐后,少时取了一根半新不旧的马鞭来:牛皮制作,当中夹了少许金丝,柄上镶嵌一块指头大的祖母绿,除却这两样东西彰显其来历不凡外,这是一柄真正的、实用的马鞭,而非华丽无用之物。

玄武王示意他送给李菡瑶,并道:“你名字叫观棋,定然爱下棋了,自有人送棋具给你——”说到这他瞟了王壑一眼,接着道——“本王若再送,再好也比不上旁人的情义。这是先帝赐给本王的金鞭,用了十来年了,就送你吧。”他口中的先帝,并非已死的废帝,而是废帝的父皇靖康帝。

李菡瑶先听他叫自己放心,说王壑可以信任,已经体会到他的真诚了,后又送金鞭,是先帝赏赐的,且用过许多年的,非一般金玉之物可比,不禁欢喜得脸儿红了,接过来看了一看,感激道:“王爷真好!”

她想自己或许看错了玄武王,其实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虽然深沉,却并不阴险。

玄武王愕然:“……”

王壑见气氛朝着意想不到的温馨、和睦方向发展,心情也大好,对玄武王道:“姑父,她若是夸出一篇文辞优美的话来,姑父不必当真;说‘你真好’,才是真心的。”

玄武王笑道:“哦,看样子你是亲身经历过的了?”

王壑便闭嘴不言了。他确实经历过的,那天早上她对他说“你最好了”,听在他耳内,就像佛语纶音般悦耳,可是这话如何能对外人说呢?

众人见他囧,一阵大笑。

李菡瑶这会子是真的尴尬了,懊悔自己怎会说出“王爷真好”这样的傻话,再被王壑一注解,以往夸人的话都成了浮华的了。天地良心,她待人一向真诚,哪有花言巧语欺骗人的时候?当然,与敌人周旋不算。

她暗暗瞅了王壑一眼,觉得他今天发挥很失常,说的话又傻又可笑,全不如以往镇定。

王壑一转脸撞入她眼中,也后悔不该冲动对玄武王解释,有些画蛇添足,不由露出歉意之色。

李菡瑶扭脸,不理他。——不是故意耍小性子,而是怕被众人看见,说她轻狂。

笑声中,朱雀王瞅一眼玄武王,心想“这玄龟为了笼络小丫鬟,装成一副和气慈祥的模样不算,还把金鞭送给她;本王若不送点什么,岂不显得小气?公子还以为本王不喜他的心上人呢。”于是唤亲兵进来,命他去营帐取匕首来,“就是那柄从安皇身上缴获的匕首。”

亲兵忙跑了出去。

众人便知他也要送了。

李菡瑶不料今天有这番收获,很是激动,并非她眼气两王的礼物,而是这个脸面不容易得,且两王送了她礼物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认可她了。

她也知道,两王这番举动有笼络她的意思,因为她背后站着李家,而李家霸着江南。

可那又如何呢?

她要的就是这结果。

自来男女结亲,无非取决于两方面:

一是男女双方本人。

二是男女双方背景。

李菡瑶认为:男女双方本人的容貌、才学、品行和脾性是结亲的基础,凡是容貌才学品行出众的,求亲者都会趋之若鹜;也是男女相爱的基础,品貌和才学出众的,更容易被爱。但家世背景在亲事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虽不能增加男女情感,毁掉亲事却绰绰有余。

譬如李菡瑶自己,就是誉满江南、“一家养女百家求”,上门提亲的不知多少;而王壑则是誉满京城,被他外出游历了七年,躲过了求亲的狂潮,现在要登基了,更是誉满天下,天下的女子都将以嫁他、做他的女人为荣……想到这,李菡瑶打了个寒噤,感到四面楚歌!

幸好她是李菡瑶!

幸好李家占据了江南。

今天,玄武王和朱雀王肯放下身段来笼络她,因为她有足够的资格引起他们重视。

她很感激爹娘把她教养成为独一无二的李菡瑶,引得王壑爱她刻骨铭心;她也很庆幸自己一直努力,使李家成为江南霸主,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为她的美满姻缘助力。她从未天真,以为仅凭王壑对她的爱,就能抗衡来自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的阻力。她要跟他一起面对!

少时,匕首取了来。

朱雀王亲自递给李菡瑶,道:“这匕首乃精钢打造,从安皇手里抢来的,本王甚为喜爱,准备带回去给君君。——就是本王的小女儿。现在送给姑娘。”

李菡瑶忙接过,仔细看了看,满心欢喜地道谢,又歉意道:“这不是夺了赵姑娘的东西了?”

朱雀王道:“无事。本王还留了许多东西给她。”

李菡瑶便不再矫情。

王壑凑过来,小声道:“留着吃烤肉。”

第645章 会哄女孩子的玄武王

李菡瑶瞅他一眼……

她因天生丽质,性子又好,又会做人,嫉妒她的人远远不及喜爱她的人多,不仅男人喜欢她,姑娘们也喜欢她。

面对或亲或友,或是商场上的应酬交际,她都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对待,目的单纯的很,远不及面对王壑的心思复杂,常常莫名其妙地横他一眼、白他一眼,没有理由,没有目的,自然而然地就做出小女儿态。

这原是情窦初开女子常有的。李菡瑶性格开朗,有这些举动还不算出奇,有的女孩儿会莫名其妙地生气、耍小性儿,要心上人猜半天都猜不出缘故来。

在旁观者看来很莫名的举动,相爱的人却会乐在其中,王壑被她瞪了,不但不生气,反觉十分愉悦,更要凑近她、撩拨她,使她瞅他、瞪他。

他见李菡瑶不出声,又道:“今天算来着了,没想到有这些收获。”这原是要博李菡瑶高兴的话,意思她获得了两位王爷的认可,不用再担心了。

李菡瑶道:“你眼红了?”

王壑道:“哪里的话。”

李菡瑶道:“你也不用眼红。等将来见了我家老爷,自然也有东西送你。”

王壑眼睛一亮,仿佛很期待那见面,很期待那礼物,盯着李菡瑶,意味深长地笑。

李菡瑶又横了他一眼。

二人窃窃私语,王壑感觉心情十分的美好,又担心被别人看见,于是抬眼去看周围,看可有人留心他们。首先看向玄武王。玄武王并未看他,然嘴角挂着可疑的笑,正跟朱雀王说话——这分明就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

王壑忽然觉得这里人太杂了,帐篷太小了,想要离开,跟小丫鬟单独相处去;他便拿起膝头的议和文书,准备告诉两位王爷议和结果,然后告辞。

李菡瑶也跟他一样的感觉,也想早早的把公事了结后告辞,于是故意提高声音,催他道:“公子不是来跟王爷回禀议和结果的吗?怎不说呢?”

王壑忙道:“正要说。王爷——”

两位王爷都看向他们。

玄武王不等王壑说下去,便摆手道:“不用说。你跟人谈判,肯定不会吃亏。我们放心。”又向李菡瑶笑道:“若是从前,我们职责所在,不能不过问;眼下好容易丢开手,谁耐烦听这些?本王的伤势还没好呢,不能操劳。来,点心来了,吃点心吧。——朝云那丫头准备的。”

他示意大家看帐篷门口。

那里,赵宁儿正提着个大食盒走进来,满面笑容地招呼一圈,最后对李菡瑶道:“观棋姐姐快来看,还热乎呢。朝云姐姐真能干,你们送来那许多食材,她每天都做许多花样,帮王爷调养身子。我们就沾光了,也跟着搭个嘴儿。”一边喜滋滋地说着,一面走到桌旁,往外拿食物。

李菡瑶和王壑听了玄武王一番推卸责任的话,笑容僵在脸上,仿佛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

赵宁儿一打岔,李菡瑶如梦初醒,忙起身上前去帮忙。王壑还呆坐着,看看两位王爷——两位王爷都盯着点心——再低头看看膝头的议和条款,觉得自己太郑重其事了,既然王爷不想听,就别说了,吃点心吧。

他便把议和书往怀里一揣。

大家喝着热茶,吃起点心来。

玄武王虽重视李菡瑶,希望能平稳收复江南,但以他王爷之尊,原不会如此费心笼络一个丫鬟,更何况他伤势还未愈呢,他是看王壑的面子:王壑即将登基为帝,将来这小丫鬟不是皇后就是妃子,那就值得他笼络和尊敬。

他原本想让朝云炒几个菜,弄些酒,大家坐一席,在酒席上说话的,然他身上有伤,须得忌口,所以只能从简,弄些点心、茶水,一边喝茶一边闲话。

结果,他却因此获得意料之外的感受:这么靠在床上,有这么多人陪着他,不用为战事操心,不用为国事操心,也不用为家事操心——自此之后,玄武王族的危机解除了——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定、安宁。

这不正是他一直企盼的么?

他感到眼眶有些热热的。

他赶快掩饰了这情绪,捏着一块豆沙饼向众人笑道:“朝云的手艺是没的说,这点心味儿很好,可本王还是怀念烤肉的滋味——在林子里架起大柴火,烧得旺旺的,烤得那肉直往下滴油,‘滋啦滋啦’响;再弄些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惬意……”一副想吃肉的谗模样。

张谨言急忙道:“父王,现在不能吃烤肉。”

玄武王道:“我知道。说说也不行吗?”

李菡瑶:“……”

这真是玄武王吗?

她觉得自己真看错他了,玄武王真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威严都是在下属面前摆的。他年轻的时候肯定很会哄女孩子,对心上人很温柔。

朱雀王瞅了玄武王一眼,心道:“这乌龟真能装!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是本王才会干的事;他一副文绉绉的酸儒模样,也有脸在这充豪迈!”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以免玄武王没脸。

他便对霍非道:“待会咱们去烤肉,离这营帐远点,省得风吹肉香过来,被玄武王闻见了,他不顾大夫嘱咐,跑去偷肉吃,养不好伤,回头怪咱们……”

霍非“噗”一声呛了。

众人都大声笑起来。

赵宁儿忽闪两下大眼睛,恍然道:“我哥哥常跟父亲手下的将士们跑去林子里偷偷烤肉吃,不带我。原来他这么坏,都是跟叔叔学的。我爹就不这样。”

朱雀王:“……”

玄武王见他被侄女给歪打正着噎着了,乐得哈哈大笑,谁知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叫唤出来“哎哟我的伤……”谨言急忙上来扶着他。

这才是乐极生悲呢。

众人急忙停了笑,都关切地看着玄武王,晚辈和下属们都站了起来,赵宁儿忐忑不已。

王壑也上前看视,等玄武王缓和过来,才对赵宁儿道:“宁儿妹妹,你哥在西疆,朱雀王在南疆,隔了那么远,学好学坏跟王爷什么关系呢?分明是军中兄弟们教他的。十几年耳濡目染,能不学滑头吗?朱雀王可冤枉了。”

赵宁儿嘀咕道:“同出一脉嘛。”

第646章 你家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朱雀王也笑了,对于赵朝宗他是稀罕的,赵宁儿这“同出一脉”的话,听在耳中甚为中意。

李菡瑶听见赵朝宗的事迹,便想起那小子把段存睿等一批官员拢在身边的事,鬼心眼子忒多。也不知自己离开后,这小子有没有兴出什么花样来。若是玩心机,鄢芸她们可能应付呢?应该能的。鄢芸和火凰滢都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都有些手段的,该不会被这小子糊弄。

这一想,便出了神。

上头,玄武王已经平定了,让王壑别担心他,说:“放心,我这身子能扛,笑两声死不了。”

王壑这才退回,坐下。因见李菡瑶出神,悄声问:“想什么呢?”

李菡瑶正要说话,就听玄武王问道:“观棋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能干,想必李家在你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吧?听说自幼便跟李姑娘一起受教导。”就像拉家常一般,问起她的过往,于不动声色间将话题转到李菡瑶身上。

张世子见父王拐着弯儿打听李姑娘消息,心慌的很,急忙低头,仿佛抬着头、露着脸,人家就能从他脸上看出他跟“李菡瑶”的私情,却把两个耳朵支起来。

李菡瑶点头道:“是。晚辈从六岁便跟着姑娘了。老爷一共替姑娘挑了五个丫鬟:听琴、观棋、鉴书、赏画、纹绣。后来姑娘自己又收了一个,叫品茗,专伺茶饭的。”

玄武王道:“这些名字倒别致,是否跟各人的天赋有关?——你叫观棋,最擅长下棋。本王听说,连壑哥儿也不能赢你。他的棋艺本王很清楚,可见你棋艺高超。你那些姐妹们,想必在琴艺、书法等方面也有不凡的造诣。”

李菡瑶回道:“王爷慧眼如炬。”

玄武王道:“那李姑娘呢,作为江南第一才女,传言她聪慧过人,应该琴棋书画皆通吧?”

李菡瑶道:“王爷谬赞。这是传言夸大了。”

玄武王道:“哦,怎么夸大了?你的棋艺可与王壑相当,你家姑娘的棋艺想来应该不在你之下;她的书法超绝,太庙留书引得满朝哗然,在本王看来,就是满朝赞颂——”说到这,他笑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李菡瑶笑道:“姑娘的书法和棋艺是有些功底的,但并非如王爷所言,琴棋书画皆通。至少,姑娘不会刺绣,连针都拿不好呢。也不擅厨艺,菜刀也是拿不稳的。人力有限,姑娘才十几岁的人儿,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也不能什么都学会。她还要打理买卖呢。都是传言误人。”

众人又都点头,觉得这话实在。

玄武王笑道:“琴棋书画这几项,凡大家闺秀都是要学的,学出成就来的也很多,也不算出奇。”

李菡瑶摇头,道:“王爷仔细想想这几个丫鬟的名字,便能发现端倪,也就不会说姑娘全才了。”

玄武王道:“什么端倪?观棋……听琴……”他拧眉想了又想,也没想出蹊跷来,笑道:“本王想不出来。”

李菡瑶道:“观棋,以观为主;听琴,以听为要;鉴书,以鉴为重;赏画,以赏为先;品茗,以品为最;纹绣则涵盖了书画和刺绣技艺,更要通达全面。”

玄武王恍然道:“这是说李姑娘在鉴赏方面是行家!”

李菡瑶笑着点头道:“也学了一两样。”

玄武王想摸她的底细,她便如实相告,一方面是对王壑表明心迹,取得众人好感,免得将来王壑说她欺骗他;另一方面则是宣扬她自己,好扬名。

她终究要恢复身份的。

玄武王笑道:“你倒会替你家姑娘谦虚。这可不止一两样。这般才学,天下少有。”说着看向王壑,道:“我看也就壑哥儿能比上一比。”他心里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王壑的才学,远不止这些琴棋书画,更有兵法韬略和机关术数。那李菡瑶才智再高,比王壑还差了点。

王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菡瑶,也不知是对她口里的“小姐”感兴趣,还是对说话的丫鬟感兴趣。听见玄武王这么说,忙笑道:“姑父就别往侄儿脸上贴金了。李姑娘那一手狂草,侄儿再练上数年,也写不出来。侄儿也不曾跟李姑娘对弈过,不知能在她手下走几招呢。”

说罢问身边人“你说呢?”

李菡瑶:“……”

这要怎么说?

两人其实早对弈了。

她便避开这追问,道:“琴棋书画是怡情养性的,其实,我家姑娘最大的长处是善用人。李家能有今天这气象,全靠姑娘和老爷善用人,敢用人,不拘一格用人!”

玄武王:“……”

笑容微凝。

朱雀王也听住了。

王壑见两王都无言,代他们问:“你家姑娘如何会用人?说来听听,比我如何?”

玄武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相信他真是把江山放在心上了,绝不肯对李菡瑶让步、放弃江南。

李菡瑶晃晃小脑袋,道:“比公子呀——有的一比。”

王壑笑问:“如何比?”

李菡瑶道:“刚才我说品茗,就是姑娘八岁那年被土匪掳去时,在土匪窝结识的。那些土匪不过是灾民,过不下去了才抢劫。当时山上日子很苦,姑娘见品茗一点年纪,却能用平常的食材做出好吃的食物,又能在她指点下尝试新菜,便知道她在厨艺方面有天赋。后来鄢大人平定叛乱后,姑娘便将品茗带回去,专门培养她厨艺。”

王壑道:“一个厨子而已!”

仿佛这事不值一提。

李菡瑶微笑道:“我的意思是:姑娘用人的手段,就像庖丁解牛,技近乎道。品茗厨艺有天赋,姑娘便培养她做厨子;品茗的爹是杀猪的,姑娘就将他培养成使两把杀猪刀的大将;土匪头子胡清风是牛贩子,最懂市井人心和江南民情,姑娘就培养他管理李家下人、工坊工人,从各方面激发这些人的潜力,用之于适合的职位……”

王壑笑道:“你家姑娘好胸襟!”这赞赏很是意味深长,众人都觉得这是评价对手该有的反应。

第647章 你莫要辜负了他

李菡瑶笑道:“不敢与公子相比。不过我家姑娘没有公子的门第和背景,没有满朝文武可供她任用,身处市井乡野,便只能从市井乡野取材。好在民间出高人,市井乡野从来不缺有识之士,并非只有朝廷科举录用的两榜进士才能治国治经济。我家姑娘以为:为君者,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方能治理出上古尧舜之盛世!”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谨言尤其慌张。他不明白,这小丫鬟一向最有心机,为何把李菡瑶的底细一股脑儿都告诉人?大家都说笑,只有他忐忑不安:既担心这小丫鬟耍阴谋诡计欺骗父王和王壑,又怕她背叛李姑娘,带累他被李姑娘误会。

他始终不能确定这小丫鬟的用心。

再看王壑,也是他看不透的。

李菡瑶为何如此自夸?

因为她想预先打个底儿,让这些人了解她的志向、胸襟和手段,而不要一味地自高自大,认为男人才是这世间的主宰,女人只不过有些小见识,不配为君。

她自夸的很巧妙,与王壑翻手间控制朝堂、定鼎乾坤的魄力相比,她从细微处入手,所提皆是经商过程中的人事管理手段,看似平常,但如春风化雨,深合人心;便是将来她公开身份后,别人也不会觉得她是自吹自擂。

一般人听了这番话,只当她会做生意,然王壑、玄武王和朱雀王却听出奥妙来,也领会到李家一介商贾,为何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怎不心惊!

玄武王目光更加柔和了,笑道:“李姑娘的能力和手段,本王虽然无缘得见,但本王已经从你身上领受到了。——为送军粮,这一路来,你斩杀了几十位阻拦运粮的地方官,杀马贼、收土匪,其魄力便是我这个三军主帅也不得不赞一声。你这丫头说话行事,本王很喜欢。”

李菡瑶欢喜地笑了,正如小辈被长辈夸奖,或者无名之辈被位高权重者赞赏时一般表现。

王壑道:“姑父这话说对了,在侄儿心里,觉得观棋并不比李姑娘差,甚至还要强多呢。”

玄武王对李菡瑶笑道:“听听这话——观棋姑娘,壑哥儿遇见你是他的福气。你可要好好的对他,莫要辜负了他。”

李菡瑶急忙站起来,束手道:“王爷放心,晚辈绝不敢辜负公子。”这是她实在的心里话。

玄武王和朱雀王都笑逐颜开。

方逸生看得心忧不已,觉得这场景就像一群大灰狼围着一只小白羊,言语极尽诱惑之能事,哄骗这小白羊带它们去它的家,把那一群羊一网打净。

正说笑间,谨言的亲军拿了两份密信来,交给王壑,说“京城转来的,说是江南传来的消息。”

王壑忙接过去,打开来看。

众人一齐收声,都盯着他。

王壑看了一眼,先抬头对两位王爷道:“是赵兄弟的信。”

赵宁儿一听是哥哥的信,迫不及待问:“说的什么?”

朱雀王瞅她道:“横竖跟你无关。他又不知你跟公子在一起。就有家信,也是寄给你父亲。”

赵宁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壑。

李菡瑶也想知道,赵朝宗这小子对王壑回禀了些什么消息,有没有对王壑说她的坏话。

王壑飞快地浏览信的内容:信是用大白话写的,赵朝宗没读多少书,文法有限,他又竭力想把江南发生的事统统都告诉王壑,于是分了一、二、三,一条条这么陈述出来,读来倒也清楚有条理,然王壑看着看着,脸上笑容就淡了、沉了,还飞快地用眼尾余光扫了李菡瑶一眼,似乎信里提到了她一样,至少写的事情跟她有关。

李菡瑶见他这样,心想:“莫不是赵小子真说了我的坏话?但不知说的什么,倒要好生应对。”

据她猜测赵朝宗信的内容,不外乎江南的形势,她便努力回想,自己都曾干了些什么。

原来她自来到北疆后,一心只顾想主意把军粮运来玄武关,到了玄武关以后,又一心只想着对付安国,竟把江南的事抛在脑后了。后来战争结束,也是忙得不得了。跟王壑在一起时,王壑也问过她江南的形势,她只笼统地概括了几句,说江南安定,叫他别担心。现在仔细一想,便想起来了,也明白了,为何王壑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王壑看完,抬头,面对玄武王询问的目光,不知如何开口,可这又不是能瞒的事,也瞒不住。他便道:“晚辈给王爷念念吧——”念信之前,先对李菡瑶意味深长道:“李姑娘真是好手段!”

李菡瑶尴尬地笑。

王壑念道:“弟子归敬告兄长……”

接下来,就是赵朝宗罗列的江南消息:

其一,范大勇率湖州地方禁军围剿李家,靖海大将军颜贶想在旁捡便宜,被鄢芸诱入天青山天鬼峰下,炸死了范大勇的副将宋平,又活捉了颜贶,俘虏几万禁军和水军,现在都囚禁在天鬼峰下,由胡齊亞训练,并建造军事要塞。李菡瑶通过这要塞,把持了江南两大水域——景江和泰江。

才念了一条,就惊呆了一干人。

玄武王急问:“鄢芸是谁?”

胡齊亞他是听说过的,曾是李家的家仆,跟其父一起辅佐李菡瑶,是她的左膀右臂。

王壑道:“原徽州巡抚鄢计的小女儿。”

玄武王:“……”

他也不问了,且听吧。

王壑便继续念下去:

第二,范大勇想跟锦商刘家联姻,江南各地官商一齐到霞照恭贺,被李菡瑶一网打净。这后面啰里啰嗦详细说了刘家别苑喜宴当天发生的事,有些乱。

第三,李菡瑶从龙隐卫的手里救了忠义公世孙方勉和方家二太爷,方家二太爷想跟李家联姻,想让方勉入赘李家,并承诺将方家历年攒下的财富几千万,全部捐给李家,助李菡瑶争霸天下。方勉现在接替范大勇掌管湖州地方禁军,为李菡瑶操练江南各大工坊的工人。

“什么?!”

朱雀王和玄武王一齐震动,跟着就把目光投向方逸生,质问、谴责,不信、怀疑……丰富之极。

方逸生一脸茫然——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还承诺,要用方家的财富奖赏北疆的将士、抚恤死亡兄弟呢。

王壑面不改色,继续念。

第648章 她是母老虎

第四,李菡瑶收服锦商刘家、欧阳家、方家、郭家,加上李家自己,江南巨富全被她收去了,她现在有的是银子,正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第五,李菡瑶为肃清江南吏治,当场斩杀了江南织造局曹织造等一大批官员(弟只能配合)。

第六,李菡瑶任用手下亲信接替被杀的官员:鄢芸为景泰知府,刘诗雨为江南织造局主官,欧阳薇薇为织造局长史官,火凰滢为霞照县令……

玄武王满目震惊。

火凰滢他听说过的,就是把简繁关在衣柜里的那个风尘女子嘛,冒着简繁的名做了一天宰相,现在公然做县令了?风尘女子啊,他感觉脑子很混乱。

朱雀王也不比他好多少。

张谨言、方逸生、霍非这些知情人,都一脸的不可置信,可是他们都没吭声,都扛着一颗坚强的心,静听下面还有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王壑继续念:

第七,李菡瑶发布许多政令:

首先,在景泰府城、霞照县城和徽州府城兴办女学,无论贫家和富户的女儿均可入学,一应学费全免。

其次,公开招收女兵。

其三,李菡瑶宣布徽州、湖州、临湖州免农税三年,商税减两成。地方官府缺银子的,找她要。

玄武王再也忍不住了,沉声道:“这招好厉害,把江南官员都捏在手上了。将来,谁敢恢复税收,谁便是江南百姓的敌人;找李家要钱,便受制于李家。”

朱雀王严肃地点点头。

李菡瑶先让手下亲信掌握了商税最大的源头——纺织行业,再对江南百姓减税,通过这手段控制了江南的财税命脉,成为江南真正的霸主!

王壑还在念:

第八,李菡瑶笼络了许多人:京都知府裴度的长子裴本、翰林学士魏奉举的孙女魏若锦、镇江知府宁浩的长子宁致远,白虎王的女儿就不用说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学子、无数的工人、女人,凡是能用的,她都拉来用,还用的十分好。火凰滢上任当天,便破获一桩奇案,引得霞照百姓纷纷上衙门告状,风头强劲,百姓信服。

玄武王已经听麻木了,但依旧被一条又一条消息震动,实在无法保持冷静,可见这些消息对他的冲击。在他看来,江南的斗争比北疆的大战毫不逊色。恐怕王壑想收复江南并不容易,内战是避免不了了。

“裴度之子为何投靠李菡瑶?”

“魏家和宁家都投靠了李家?”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朱雀王道:“魏家和宁家都算是前朝后族,公子灭了前朝,他们自然不肯臣服,便投靠李菡瑶。”

霍非道:“可是,灭前朝李菡瑶也有参与!”

玄武王道:“他们打的是驱虎吞狼的主意,想着李菡瑶一介女子,容易对付,想取而代之,却不知李菡瑶不是狼,是头母老虎,他们这是羊入虎口!”

母老虎李菡瑶:“……”

玄武王接着道:“本王最担心的是:江南有无数的工人,这将成为李菡瑶迅速崛起的本钱。真是好手段、好魄力!本王不免怀疑:她派观棋姑娘来北疆送粮,固然有她的大义,恐怕还有迷惑咱们的意思。”

他把目光转向李菡瑶。

众人也都看过来。

李菡瑶坦然以对。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她现在是观棋,而不是李菡瑶,若被这些人知道她身份,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有王壑保护也不行。

王壑停止了念信,其实后面还有一段,是赵朝宗对他的保证,说他无法阻止李菡瑶,只能配合她先稳定江南。不过,他已经联络了湖州布政使段存睿等一批官员,只待两位哥哥从北疆归来,到江南振臂一呼,这些人便会群起响应。无论李菡瑶闹得多轰轰烈烈,都是给两位哥哥做嫁衣。又絮絮叨叨描述了李菡瑶任命那些女子为官时,现场所有的男人都反对,男女进行了一场较量……

王壑看得好笑,暗想“这小子鬼机灵,派他去江南真对了,没坏我的事。颜贶就差远了,居然跟范大勇联手围剿李家,足等吃了亏,才知我的安排不错。”

这最后一段,他没念出来。

王壑收了信,抬眼见众人都盯着李菡瑶,一副要诘问的架势,为转移众人视线,忙道:“这还有一封信,是……是颜将军写来的。我再念念……”一面说,一面展开另一封信,一看之下,面色大变,简直惊恐了。

朱雀王见他神情不对,忙问:“出了什么事?”

玄武王听说这封信是颜贶写的,就不大感兴趣了,他还在为颜贶败给鄢芸生气呢,忽听朱雀王问,忙也抬眼看向王壑,也发现不对,王壑的脸色十分沉重。

玄武王也问:“怎么了?”

王壑道:“赵兄弟……”说到这停住,想起赵宁儿来,看向她,神情犹豫,不敢说下去。

赵宁儿急问:“我哥怎么了?”

王壑沉声道:“颜将军说,赵兄弟被害了——”一言未了,就见赵宁儿满脸呆滞,急忙加快语速道——“这未必属实,因为并没有发现尸体,只是失踪了。”

赵宁儿呆呆问:“谁害的?”

李菡瑶心神剧震。——之前她看着这些人震动,眼下轮到她自己了。不仅震动,且恐惧。

朱雀王霍然站起身。

赵朝宗,那是他要立的朱雀王族世子。他还没来得及公布消息呢,人就没了?

王壑不敢看李菡瑶,生恐引得众人将矛头指向她,只含糊道:“颜将军还在追查……”

赵宁儿忽然扑过来,一把夺过信,急切看了起来;朱雀王也走过来,与她一同看。

王壑抢不及,无奈放弃。

他给李菡瑶递了一个眼神。

李菡瑶瞬间绷紧了心神。

——麻烦来了!

这是老天爷见不得她的人生太顺利吗,所以给她使绊子?哼,老天爷也别想阻拦她!

赵宁儿迅速浏览了信的内容,扬起那信纸,哽咽着质问王壑:“明明就是李菡瑶害的,你为何不肯说?”

朱雀王夺过信,从头再看。眼角余光瞥见玄武王眼露急色,忙走到床边坐下,与他同看,又体恤王爷受伤,不便探头欠身,便低声念给他听。

这边,王壑解释并试图安抚赵宁儿,他道:“此事尚未查清,并无证据指向李姑娘……”情急之下,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至于激怒了赵宁儿。

第649章 吃醋的滋味

宁儿伤心地看着他,道:“怎没有证据?明明证据确凿,是李菡瑶派人下的手!”

王壑严肃道:“这怎能算证据确凿?在我看来疑点重重。赵妹妹你听我说……”他上前一步,靠近赵宁儿,希望能让赵宁儿冷静下来,听他分析解释。

张谨言也断然道:“这绝不是李姑娘做的。”

赵宁儿急退,避让着王壑,一面伤心地摇头道:“你偏袒她!你怕两位王爷怪她是不是——”她指着李菡瑶,对王壑大喊——“东郭无名和几万靖海水军失踪,副将军孟凡被杀,十几位江南官员被暗杀,你刚才为何不敢说?连我哥被害你也不肯痛快说,你安的什么心?要不是两位王爷在这,你是不是要把信藏起来,不告诉我们?”

又对张谨言喊道:“不是她做的是谁?许多人看见她表姐跟东郭无名在酒楼会面,还去军营找他,又一起出海;我哥也是为了调查官员被暗杀一事,才去找的李菡瑶,在景泰府附近被截杀的。你敢说跟她无关?”

张谨言:“……”

不是他理屈词穷,而是他根本没看信,不知信上怎么说的,因此无法辩解;但他坚信:他所认识的李菡瑶绝不会用这种手段暗害赵朝宗和靖海水军。

王壑急道:“赵妹妹,你别中了敌人的诡计……”

赵宁儿大叫道:“这就是李菡瑶的诡计!她就是要弄得迷雾重重!她自己在霞照对付范大勇,对付江南官员,却派她表姐去迷惑东郭无名,还派观棋来北疆送粮,她就是要迷惑你们大家,相信她是为国为民,对她不防备,她再趁机对江南官员下手,对靖海水军下手!”

她虽然年小,却一点不蠢。

她不过历练少了而已。

她伤心地看着王壑,想:“他不应该为哥哥伤心吗?不应该翻脸将观棋拿下吗?虽然这事并不是小丫鬟做的,但她是李菡瑶的人,跑不了嫌疑。他怎能这么护着她呢?难道他是真心爱她的,不是为了收复江南?”

王壑眼瞥见玄武王和朱雀王神情凝重,尤其是朱雀王,眼中杀气凌厉,心中凛然,把脸一沉,对赵宁儿严厉道:“你觉得我会不管赵兄弟死活?”

赵宁儿从未见他对自己这样严厉,不由一滞,闭着嘴不敢再嚷嚷,又伤心又害怕,还委屈。

王壑见镇住她了,才放缓神情,柔声对她道:“子归兄弟失踪,我比妹妹更急,但越是这样,越要冷静理智,不能被表象蒙蔽,以至于查错了方向,让敌人阴谋得逞。当然,我也不是说,李姑娘就没有嫌疑……”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说错话了。

赵宁儿被他一吓,再被他一哄,又听他说了这一番有情有理的话安慰自己,委屈爆发,情不自禁扑向他,抓住他臂膀仰面哭道:“壑哥哥,你一定要救我哥哥!呜呜,我只有这一个哥哥,很疼我的……你最聪明了,一定能查清是谁干的,帮我哥哥报仇……”她哭得稀里哗啦。

她之前那样,也是突然被打击失措了;再者,她认定王壑是为了收复江南才利用小丫鬟,连两位王爷也帮忙做戏,谁知刚才王壑言语间明显袒护小丫鬟,她不免起疑,醋意加上伤心,才恼怒地质问起王壑。眼下见王壑如此说,心想“壑哥哥到底还是为着哥哥的,是我错怪他了。”因此释然,并将他当做无助时最有力的依靠了。

王壑突然软玉温香在怀,原本也没觉得怎样,毕竟赵妹妹伤心彷徨,向他求助也是人之常情。忽然眼尾扫见李菡瑶正看着他,目光似乎很幽怨,这才令他觉得怀抱着个炸弹似的慌张,然他又断不能粗暴地推开赵宁儿,只得扶着她身子安慰道:“妹妹放心,我定会查清楚。妹妹别哭了,子归兄弟未必真遇难了。你这么哭不吉利。你先坐下,等我跟王爷商议,看接下来怎么安排。”

赵宁儿呜咽着点头。

王壑便将她送到马扎上坐下;又转身朝李菡瑶看了看,犹豫了一瞬,才对外吩咐:“请梁大夫和赵指挥来。”赵宁儿需要人安慰,他让人请梁朝云和赵晞来。

一个禁军飞快去了。

李菡瑶松了口气,心想:“万幸,他没叫我过去安慰赵宁儿,总算还没糊涂到底。”

一想到王壑和张谨言刚才同一声气地担保“这事绝不会是李菡瑶做的”,她就懊恼不已,眼睁睁看着他们激怒赵宁儿,无法可想,因为这时候她决不能出头,那不但无济于事,反会火上浇油,使赵宁儿更怒。

并非王壑不够敏锐,他这样的未婚少年,又不爱流连花丛,根本不了解女孩子的微妙心理。如果他了解的话,就不会替李菡瑶辩解,当然也不能给李菡瑶定罪,而应该巧妙地绕过“谁是幕后黑手”这个问题,先告诉赵宁儿:赵朝宗未必就真死了,给宁儿以希望和温暖,这才能达到安抚宁儿的目的,也不会激怒宁儿了。

李菡瑶心里弥漫着一股忧伤的甜蜜和陌生的酸楚。——因为她发现赵宁儿对王壑的爱恋了。

她初尝到嫉妒和醋意。

感觉很不好。

这嫉妒和醋意在赵宁儿扑到王壑怀里时,达到顶点,将甜蜜的感觉挤开来,独霸了她的心房。

这一刻,她有些恨自己的聪慧,竟然那么体贴地感受到王壑处境的无奈,一点儿不怪他没推开赵宁儿,聪明地不吭一声,也没试图上前拉开赵宁儿。

她多希望自己天真烂漫一些,别这么明事理,然而很不幸,她虽然才十几岁,但在学识和人情经验上远超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无法任性妄为,而无理取闹又太可厌了,她不屑做,可是她心里好难受!

王壑安抚住了赵宁儿后,才转向两位王爷,肃然道:“王爷,赵兄弟生死未明,几万水军失踪,江南形势诡谲,然我们在这里吵嚷和争论于事无补,要查清此事,须得马上率大军还朝,并即刻派人去往江南。”

朱雀王道:“本王正有此意。”

王壑道:“北疆这里,按理该由玄武镇守,然玄武王受伤,须得回京调养;谨言我想带他去江南,因为他对江南人事,尤其是李姑娘,还算熟悉。故而,我拟派镇远将军留守北疆,防备秦鹏反扑,并督造玄武关。待玄武王伤势痊愈后,再回来接掌玄武关。朱雀王随大军还朝。不论是京城,还是江南,还是南疆——我以为这三地形势相互关联——有任何异动,都需要王爷掌管帅旗,总领大军!”

第650章 被扣押了

朱雀王忙起身道:“谨遵公子令!”

玄武王也道:“遵公子令!”

霍非更是抱拳道:“遵命!”

王壑能迅速做出决断,反应之快,安排之稳,让他们安心,接下来就看他如何判定这事了。

王壑转向李菡瑶道:“颜将军信上说,当日霞照聚会散后,他和赵兄弟回到宁波府,发现副将军孟凡被杀,东郭无名和几万水军不知所踪,据说出海了;而在前一天,江姑娘去找过东郭无名,且跟他在一起。

“正当他们追查东郭无名和几万水军下落时,各地陆续传来消息,许多返程的官员被暗杀。

“赵兄弟为查明真相,去找李姑娘,结果在景泰府城外遭遇伏击,不知所踪……姑娘可有什么解释?”

李菡瑶听得心直往下沉。

这是谁干的,栽赃给她?

这人竟有如此的手段和实力,能在鄢芸和胡齊亞的眼皮底下,在赵朝宗和众官员早有准备的情形下得手?

她没有怪赵宁儿怀疑她,如今江南被她肃清一空,她的势力最强,不怀疑她怀疑谁?

她还看出玄武王和朱雀王也跟赵宁儿一样的心思:怀疑这一切都是她李菡瑶谋划的,连派丫鬟来北疆送粮,也是为了迷惑他们,并赚取名望。不过他们比赵宁儿心机深,即便怀疑,也不会翻脸,因为她现是丫鬟观棋,而之前他们正笼络她,翻脸岂不白费了这番努力。

她心生一股冲动,要告诉大家:她就是李菡瑶,并没有坐镇江南,谋划铲除异己,而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北疆送粮。因为这粮食干系到北疆的胜利,干系社稷苍生,她担心真正的观棋来应付不了。如此苦心还被怀疑,她不但冤枉,而且委屈。然那番话在舌尖上滚了一滚,又被她吞了回去。——她怕自己说了,将永远回不去江南了,将永远没有再出头的机会了,甚至还有性命危险。

政治斗争,最是残酷。

这时候,她不能指望王壑。

她必须自立自强!

她认真对王壑道:“我绝不信我家姑娘会做出这种事,但我不会对你们分辨,分辨了你们也不相信。有一句话我可以保证,而且知道你们一定会信。”

王壑忙问:“什么话?”

李菡瑶坚定道:“若是最后查清此事确实是我家姑娘做的,我再不认她做主子,且要帮公子铲除她!”

王壑:“……”

他的神情很古怪,似笑非笑、似喜似忧,滋味难明。

朱雀王和玄武王则大喜。

玄武王道:“观棋丫头,本王刚才就说过,你主子是什么样人,本王要见了才能定论,本王不信传言,但你的聪慧和深明大义,本王是确信的了。不过本王又想,能调教出如此人物来,李姑娘想必不会太差。本王有些相信壑哥儿的话了:这事未必是她主使的。可是她这般有能力、有手段,又怎会被人钻了空子呢?本王不明。”

他婉转表明自己的质疑。

李菡瑶满心苦涩——因为她不在江南呀,她来北疆了呀!江南那个是假李菡瑶!

面上,她却认真道:“所以说,这事透着蹊跷。别说我家姑娘在,就是鄢二姑娘、火姑娘、落公子,还有赵少爷、方少爷,哪一个没有能力和手段?而敌人竟能得手。不怪赵姑娘怀疑,这确像是熟人趁其不备的作为。然我家姑娘不会这么蠢的,我们都能想到的事,她怎肯留下这个把柄给人?那不是引火烧身,自取死路?!”

她庆幸:幸亏没冲动说出身份:若说了,人家会说她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故意离开江南,到北疆送粮,暗中早已安排了属下对赵朝宗等人下手。

人嘴两张皮,横竖由得他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正找不到铲除她的借口呢。

玄武王听后沉吟。

李菡瑶又走向赵宁儿,真诚道:“赵姑娘,我在京城、在江南,都跟赵少爷相处过,觉得他是最机敏不过的一个人,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敌人给害了。”

她终于能安抚赵宁儿了。

王壑投给她一个赞赏的目光,也道:“若论赵兄弟,只有他害别人的份,别人想害他,难。”忽然想起李菡瑶给赵朝宗下毒的事,那是赵朝宗第一次栽跟头。

赵宁儿果然被吸引,忙问:“那哥哥怎不见了呢?”

李菡瑶道:“这不定是他的隐身之计。”

王壑也觉得这话大有道理。

朱雀王问:“此话怎讲?”

李菡瑶道:“晚辈记得,当时我家姑娘提醒过赵少爷,说有秦氏皇族的人来江南了,要他谨慎些,在那些官员返回辖地时派人保护。不仅要途中保护,等他们回去后一样不能放松警惕,防止敌人攻其不备。当时赵少爷还向我家姑娘讨主意。我家姑娘玩笑说,不敢给他乱出主意,出了主意他也未必敢用,还是自个想法子吧。”

王壑一震,忙问:“什么皇族?”

李菡瑶便将范大勇与龙隐卫勾结,追杀方二太爷和方勉,因而她猜测有秦氏皇族人到了江南,以皇家正统的名义召集保皇派抗击叛党的事说了。

王壑心头掠过一道闪电,迅速将几个疑点串联起来:得范大勇相助追杀方家祖孙;利用东郭无名诓骗靖海水军;暗杀赵朝宗和江南官员嫁祸给李菡瑶……

他失声道:“我明白了!”

李菡瑶急忙问:“你想起什么了?”

王壑淡笑道:“还需证实。”

李菡瑶:“……”

好吧,他不告诉她是对的,是为了保护她,她现在是嫌疑犯的共犯,得避嫌!

可是她心里依然有些郁闷:

自己为何要这么明事理?

然不论怎么说,王壑有所发现对她来说都是好事。她也不能在这自怨自艾,必须要有所行动。于是她道:“我即刻就回江南,协助公子查清此事。”

赵宁儿脱口道:“你不能走!”

朱雀王点头道:“不错。”

玄武王态度委婉些,温声道:“观棋姑娘,你既坚信这事不是你家姑娘所为,那便不能走了。你一走,岂不证实了这一切都是你家姑娘谋划的,你也知情,并在事成后谋求脱身吗?此事要查,也不该由你来查。你刚才也说了,江南有那么些人,且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上公子,他也是要去江南查的,根本无需你操心。等查明了此事与你家姑娘无关,你再回去,便没有人怀疑了。”

李菡瑶:“……”

就是说,她被扣留了?

第651章 不能私自出嫁

李菡瑶一直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她身上兼有率真和心机、柔美和强势等截然相反的特质,她却能完美地协调它们,而不显冲突和矛盾,令人信服。

譬如眼前:

很显然她被扣作人质了。

她会装若无其事吗?

当然不。

她率真的性子可忍不了。

她一脸懊丧地对玄武王道:“这不是把晚辈给扣押了?噢,我成了人质了!怎么办?我想要回去!我家姑娘正需要我的时候,没有我不行的呀——”

玄武王:“……”

朱雀王:“……”

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以他们的年纪,扣押一个送粮食来喂他们的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光彩,可几十年的为官经历又提醒他们:绝不能放这小姑娘走!

他们便一齐看向王壑。那意思很明显:他们是王爷,不便跟一个小姑娘争吵,态度凶了不好,和气了也不行。你的心上人,还是你来哄吧。

王壑先轻轻咳了一声,对李菡瑶微笑,笑容很可疑,道:“没人把姑娘当人质,不过是请姑娘先跟我回京城。姑娘还没见过我祖父祖母呢。不想见?”

李菡瑶失声道:“见祖父祖母?”

王壑点头道:“对。”

李菡瑶道:“那……那然后呢?”

王壑反问道:“姑娘说呢?”

李菡瑶面露惊恐——然后会不会就趁着王壑登基的时候,把皇后也一并立了,再公告天下;她一旦成了他的皇后,要如何再兼顾自己的事业?

她刚肃清了江南吏治,刚任命了那么多女官员;刚免了江南的农税、减了商税;正要整顿纺织行业,改善用工制度;刚新办了女学,接下来就要建立新兴的人才选拔制度,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入仕;还有募兵制度,以及炼铁炼钢和军火制造、农田水利等政策……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半途而废了?再不然,做个逃出宫的皇后?

想到这,她断然道:“我的亲事,须得我家老爷和姑娘做主,我不能私定终身!私自出嫁更不行!”

王壑:“……”

他有提成亲吗?

不过,既然她提到了,他不妨说上几句,免得旁人以为他对这亲事不热心,对她不利。

他便道:“这个自然。时机到了,我定会请李老爷和李姑娘来,当面求婚……”

说这话时,他眼含笑意,很愉悦,然当他看清李菡瑶眼底的焦灼,就仿佛看见一只雄鹰被关进笼子里,焦躁不安,这愉悦就消失了,变成了犹豫。

留着她真的对吗?

这时梁朝云、赵晞也都来了,也知道了发生的事,本来满腔沉重的,听了李菡瑶这话,再看看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也都忍不住想发笑。

说到亲事,玄武王认为他作为王壑的姑父,不能不开口,于是和颜悦色道:“姑娘别担心。我们绝不会逼姑娘的……”

李菡瑶一脸的不相信。

天知晓,她并非惺惺作态。

她急着要回去洗刷那歹毒的敌人扣在她头上的罪行,而不是被当做观棋被扣押在这里。

第一次,她后悔扮观棋了。

可是她若不来北疆,这军粮能否如期送达呢?如果军粮没有如期送达,这场战争王壑能打赢吗?她瞟了王壑一眼,又不后悔了,因为走这一趟是值得的。

她开始思索对策。

天无绝人之路。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她一向能临机应变。

再说,她也不相信鄢芸、观棋、落无尘、火凰滢等人就这么败给潜藏的敌人,她走之前可是做了周密布置的;再不济,还有爹爹在呢。

冷静下来后,她灵机洞开,忽然就想到了对策。她便缓和了神情,对王壑道:“我留下也行,就让慕容公子替我跑一趟吧。一来,将慕容居士的骨灰送回李家,给老爷报丧;二来,也替我在姑娘跟前禀告一声。”

她出手就不容对方拒绝。

死者为大,况且慕容星是为北疆战事而死,谁好意思不让慕容徽扶灵归乡?慕容星再没有名分,也是李卓航的亲娘,天伦在上,他该尽人子之道。

王壑看着忽然神采奕奕的少女,目光闪了闪,点头道:“好。就让慕容公子代你跑一趟。”

反正他也瞧着慕容徽碍眼。

两位王爷也无话可说。

李菡瑶又提出让藤甲军护送慕容徽,也获准。

于是,这事就定了。

李菡瑶匆匆告辞,说要去找慕容徽交代事情。

王壑没有挽留她,因为接下来他要调兵遣将,是李菡瑶不方便在场听的,就算他许,两位王爷也不许,于是送她出来,低声道:“晚点我再去找你。”

李菡瑶乖巧地点头,低低地答应一声,抱怨道:“都是为你!”瞅他一眼,满眼的委屈等他抚慰。

王壑也想抚慰她,因歉疚道:“我明白。”

李菡瑶道:“你不明白!”

为了他,她才被困在这。

王壑坚持道:“我明白。”

李菡瑶急于找慕容徽交代事情,懒得跟他争了,说“我先走了。”转身忙忙地去了。

赵宁儿撵上去道:“我送姑娘。”

李菡瑶头也不回地想:“送我?监视我吧。小丫头,暗慕王壑,却把我瞒得死死的。哼!”

王壑忙拦住道:“宁儿,我让别人送观棋姑娘。你跟我来,咱们商议如何救你哥。”

赵宁儿道:“我不用商议。我也出不了主意。你们商议好了告诉我就行。”说完就跑了。

哼,别想护着小丫鬟!

王壑:“……”

抬起的手无奈落下,心想:

我怕你吃亏啊妹妹!

你根本不是人家对手,别把人惹火了逼急了,给你苦头吃,哥哥到时也救不了你。

算了,随你去吧。

横竖要被赶回来的。

于是转身进帐。

张谨言冲过来,抱拳道:“请表哥即刻派我去江南!”

他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江南出事,他不仅担心赵朝宗,更担心心上人,只是不好说出口的。刚才,他不过替李菡瑶分辨了一句,便被赵宁儿好一顿发作。他不惯跟人斗口,忍到现在,就为了亲率大军去江南,把一切事都弄个清楚。

王壑从容道:“不急。”

第652章 撬心上人的墙角

谨言急道:“怎不急呢,赵兄弟生死不知,靖海水军下落不明,都指向李姑娘,表哥难道不想弄清楚?”

玄武王喝道:“谨言,慎行!”

他给儿子取这名、取这字,都是有深意的,眼下儿子的表现让他不满意,觉得有负他的期望。

谨言便不敢出声了。

王壑认真道:“表弟,江南距离此地,何止几千里?形势瞬息万变,眼下江南未必还是如这两封信上所说,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呢,怎能轻易发兵?再者,大军一动,粮草军备等物资,都要先行安排妥当。若是赵兄弟还在,自当有他接应;眼下赵兄弟下落不明,我们不便妄动。还是先回京城,一面使人打探江南消息,谋定而后动。”

玄武王和朱雀王一齐颔首。

谨言也无话可说。他刚才不过一时情急罢了,并非不懂,等冷静下来,也觉自己冲动了。

王壑便传令下去,令大军明日启程返京,各营收拾准备,将一应军务交给镇远将军霍非。

军营中霎时忙碌起来。

再说李菡瑶,回到自己营帐,命凌寒即刻请慕容徽和江老太爷过来商议大事。

凌寒急忙去了。

李菡瑶见赵宁儿站在那,两眼不眨地盯着自己,一副要跟自己耗下去的模样,黑眸闪了闪,问:“赵姑娘,你这是监视我,怕我金蝉脱壳跑了吗?”

赵宁儿敢作敢当,昂然道:“是!”

李菡瑶想了想,道:“姑娘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我认为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问题。”

赵宁儿问:“什么办法?”

哼,休想糊弄她!

李菡瑶道:“我要是你,就去请朱雀王派人埋伏在暗处,一旦发现我逃离,便将我活捉,不但让我无可抵赖,还能除掉一心头大患,岂不比姑娘亲自坐在这盯着我稳妥多了?这么盯着我,太愚蠢了,容易被人说姑娘气量狭小、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无理取闹……”

还没说完呢,赵宁儿就气得小脸儿涨通红,质问道:“谁当你是心头大患了?”

李菡瑶道:“姑娘没有吗?”

赵宁儿坚决否认“没有!”

李菡瑶道:“”没有就好。

嘴里说着,两眼却意味深长地、上下左右打量她,仿佛问:“那你在这盯着我干嘛?”

赵宁儿受不住她目光,忽然一跺脚,跑了。

去找赵晞商量去了。

呆在这,实在丢人!

李菡瑶看着晃动的帐篷门帘,灿然一笑,自语道:“小丫头,别跟他告状说我欺负你。”

少时,慕容徽来了。

跟着,江老太爷也来了。

李菡瑶命凌寒、凌风、金元等人守在帐篷四方,然后将江南形势告诉了他二人。

半个时辰后,定下了慕容徽扶灵柩——其实就是一个骨灰盒——回江南的计划。江老爷子也跟着一道回去,因为他已经完成了机动车的制造任务,履行了对王壑的承诺。金元带小藤甲军们护送他和慕容徽。

江老爷子断然拒绝:“不行,藤甲军留下!”

慕容徽也道:“表妹,让藤甲军跟着我们,反会引人注目,不如我独个上路,只带几个随从,人家见我们老小身无长物,又无威胁,也就不会为难我们了。”

正在争论,忽然凌寒来禀:老王八求见。

李菡瑶示意他二人道:“且住,先让他进来,看有什么事要说。”于是吩咐凌寒带他进来。

老王八进来,眼珠骨碌转。

李菡瑶见这庄稼汉神态傲然,目光热切,眼神骨碌转时又露出小算计,心中一动。

这种人她在商场上见的多了,尤以那些刚发家的新兴商贾居多。这就是暴发户,自傲也自卑。在穷人面前自傲,在真正的富豪面前自卑;既想保住新创下的产业,又想扩大这产业,因此到处钻营,寻求拓展机会。

她想:“这是有求我了。”

求什么呢?

她瞬间想到好几种可能,要确定是哪一种,还需问上几句话,才能作得准。

她便笑嘻嘻地问:“寨主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老王八一本正经道:“有大事。”一面贼头贼脑地看看慕容徽和江老太爷,仿佛有什么秘密当着这二人不方便说似的,要李菡瑶屏退左右,单独谈。

李菡瑶忽然想笑,也隐约猜出了他的来意,因道:“寨主但说无妨,这两位一位是我家姑娘的表兄,一位是我家姑娘的外祖父,都不是外人。”

老王八一听,振奋了。

他便将来意道出:

他想投靠李菡瑶!

原来,他当日被李菡瑶鼓起了雄心,抱着把“王八”换成“玄武”的期望来到玄武关,带领众土匪抗击敌人,十分勇猛;等熬到大捷,翘首盼望封赏。

这些天他跟军中将士们聊天,知晓一些常识,大概也明白自己想封王的梦不太现实。

实在是军营里人才太多,像他一样白丁出身、熬了多少年的下级将领遍地都是,还有朱雀王族、玄武王族等世家子弟,还有跟朝廷官宦权贵人家沾亲带故的将士……老河口的土匪在这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后来,朱雀王推举王壑为帝。

他心更加凉了,暗想:“王壑做皇帝,玄武王还是玄武王,朱雀王还是朱雀王,白虎王还是白虎王,还有镇远将军,下面还有数不清的小将领等着往上升,我就算立了功,也争不过他们,熬到死也是没有指望的。”

正郁闷不得志时,忽想起在辕门口,人人都跪了,就那个观棋小丫鬟和藤甲军没跪。

这说明什么?

因为人家另有主子。

最近在军营,他除了听打仗的事,也听了许多李菡瑶的传闻,都是从小藤甲军口中听来的。如今想来,连牛贩子和杀猪的都能在李菡瑶手下得到重用,他这个土匪怎就不能在李菡瑶手下发达呢?再说江南那地方,山美水美,比北疆富足繁华多了,安家也是不错的。

所以,他就来寻找门路了。

李菡瑶听罢,笑道:“我明白了。承蒙寨主看得起,肯投效我家姑娘,这是好事。但有一件,我需先说明。”

老王八急忙道:“姑娘请说。”

李菡瑶道:“寨主大概是想着,王公子登基的话,玄武王依旧是玄武王,寨主做王爷无望了,所以才投靠我家姑娘……”

老王八脸霎时红了,心想:“这丫头好毒的眼睛。”

李菡瑶继续道:“……我家姑娘也不能凭白的就封你做王爷。我家姑娘用人,也是论功行赏的。”

老王八急忙道:“那是那是。”

李菡瑶道:“有一点我可以保证。”

老王八正羞愧呢,闻言眼睛一亮,也顾不得羞耻了,急忙问:“是什么?姑娘请说。”

第653章 想一辈子把你扣在身边

李菡瑶道:“这里是旧朝换新朝,只换了个皇帝。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还是士族多,凭你的家世背景,是争不过他们的。我家姑娘则不同,不拘一格用人才,只要你肯上进,有忠心,在我家姑娘手下就一定有出头的机会。如果你抱着投机取巧的念头,以为我家姑娘是女子,容易哄骗,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王八激动道:“肯上进!肯忠心!我们庄稼人谁没一把子力气?只要论功行赏,打仗都肯出力的。姑娘你都见过了的。我们也就剩一把子力气了。我们跟人比不起家世。我们也没读过书,也比不起文采……”

李菡瑶笑道:“好!”

于是,老河口的土匪投靠江南女土匪了,匪气相投!

因此一节,李菡瑶调整了计划:令慕容徽带着外祖父顺原路返回,经由云州下江南,老王八等土匪沿途保护;金元暂留在玄武关,将军服的计划完成后再回去,田园也留下养伤;凌寒等人跟着李菡瑶去京城。

安排已定,众人分头去收拾。

这时,王壑过来找李菡瑶。

李菡瑶让他坐了。

接着便告诉他,老王八跟慕容徽一同上路的事,她认为还是说一声的好,免得认为她有阴谋。

王壑便看着她微笑。

李菡瑶觉得这笑有些不寻常,问:“公子笑什么?”

王壑道:“我猜这些人要去江南投靠李姑娘吧?”

李菡瑶道:“公子猜对了。”

王壑伸手勾着她下巴,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道:“好丫头!你这是在挖公子我的墙角。”

李菡瑶噗嗤笑了,解释道:“不是我挖公子墙角,是他自己要去的。他觉得在这里没前途。”

王壑诧异道:“怎么没前途?”

李菡瑶便将老王八的心思说给他听,又说当初为了糊弄这一帮土匪来投军,她是如何哄骗老王八,说他有机会做玄武王。“现在公子要做皇帝了,玄武王还是玄武王,朱雀王的位置也被人占着,白虎王也不见有倒霉的迹象,下面更有成千上万的将士等着往上爬,他大概觉得此生发达无望,才想去我家姑娘手下另谋发展。”

王壑听完,撑不住笑倒。

“丫头,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也是没法子。公子想,那么多的粮食在路上,他们从前又劣迹斑斑,再怎么跟我保证不会碰这粮食,我也不敢相信他们,必要将他们一窝子都卷了带走才安心。不但他们,这一条路沿线,所有的官、匪、民,小藤甲军在筹集粮食的时候,就已经摸清了各方势力的底细。我一来到北疆,首先便制定粮草运输战略,铲除隐患,务必保证粮路畅通无阻,直通玄武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王壑听到这,慢慢收了笑,握住她一双手,凝视着她眼睛,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天生吸引我的魅力。别的女子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装扮得花枝招展来吸引男人,而你打动我的,是你所做的事:每一件事都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使我不断靠近你,想探寻这小脑袋里究竟装着多少智慧,以及生出它们的究竟是怎样丰富的灵魂……”

李菡瑶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我是如何打动你的,我并不清楚,可是你总能用言语打动我。”

王壑道:“是吗?那我真高兴。”

李菡瑶道:“老爷常告诫我们,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可是我拿不住你的把柄,证明你在说甜言蜜语。这些话并不浮夸,也不甜蜜,我为何听了如此动心呢?”她仿佛很苦恼,因为无法逃避他。

王壑道:“……”

他感到心悸动得厉害。

他竭力压制住那情感波动,用低沉黯哑的声音道:“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并非甜言蜜语。”

李菡瑶道:“那你跟我说真心话,你也想扣押我么?”

王壑点头道:“想。——”李菡瑶变了脸,正要生气,就听他下面道——“想一辈子把你扣在身边。”

李菡瑶:“……”

呆呆看了他好一会,才用甜蜜的神情、气恼的口气道:“你这是取巧!不带这么说的!”

王壑道:“可这确是我的真心话。”

李菡瑶无话可说了。

情人间的浓情蜜意是说不尽的,然有时候说多了反不适合,这便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

王壑问道:“还担心江南的事吗?”

李菡瑶老老实实地点头。

王壑道:“别担心。我……”说到这他停下,想起刚才她说的“甜言蜜语”,除非他查清了江南的事,否则现在许诺就像是说甜言蜜语,所以他不说了。

他拉着李菡瑶陪他去玄武关,给新规划的关隘最后定稿,然后将一切交付给霍非;还有各项军务,琐碎事很多,所以,他要迟一天再走,朱雀王先行一步。

李菡瑶也将田园托付给霍非。

霍非只得接下。

田园又喜又忧,喜的是可以继续跟霍非在一起,忧的是不能跟在姑娘身边,她不放心。

********

三月初,玄武军大捷,飞鹰捷报和八百里加急军情连续传进京城,朝廷上下一片欢呼。

三月上旬,两王奉新主凯旋还朝。

朱雀王率骑兵先行。

玄武王父子和王壑等人乘坐机动车在后。

回去时一路顺畅。

简繁不负所托,尽全力筹集粮草,虽不如李菡瑶,也给这次大战很大帮助;尤其大军返程时,有他在沿途妥善安排,每到一地,都有地方官府接待,将准备好的粮食等物资送来,才免除了大军被粮草辎重拖累。

三月二十日,王壑到达凌云关。

凌云关守将俞练率全部将士出关迎接。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王壑到达京城,西华门外,谢耀辉率文武百官列阵迎接,见了王壑,行大礼参拜。

王壑下马亲自搀扶。

众人簇拥着他入城。

李菡瑶这次没跟他并肩而行,躲还来不及呢,就怕被有心人盯上了,当众讨伐;她跟梁朝云走在一起,一面留心打量,京城上下对新君的反应。

王壑很受欢迎,不但百官拥戴,京城百姓也都拥护,从西华门至皇城南门,沿途不知多少人围观,且家家户户遵从朝廷令谕,披红挂彩,迎接新君;又正值阳春三月,京城内万象更新,道不尽的祥和瑞世!

第654章 请灭了妖女

眼下,京城最热议两件事:

一件是大靖即将被昊国取代,新主即将登基。

谈到新主登基,不免要提起新主的功业——率朱雀王和玄武王大败安国,俘虏几十万安军,炸死安皇后、活捉安皇,不仅解了中原之危,还逼得安皇子求和,在玄武关下签订了《玄武之约》,获得巨额战争赔款。

这是谢耀辉刻意宣扬的。

王氏一族在后推波助澜。

最后,水到渠成!

另一件事,则是江南李菡瑶谋害忠勇大将军之子和江南官员,公然露出夺权野心,成为王壑争夺江山的最大对手,因其是女子,这行为招来一片骂声,罪行掩盖了她支援北疆军粮的功劳,为天下人所不齿。

李菡瑶想到自己会被讨伐,却没想到会如此激烈,等乾阳殿被群臣围攻时,才发现四面楚歌。

谢耀辉接到朱雀王的飞鹰捷报和推立新君的奏折,立即与王家分头行动,在京城为王壑造势,等到两王奉王壑凯旋,登基大典已经筹措得十分齐备了。

然王壑拒绝登基。

他言道:

首先,江南未平。

其次,国库空虚。

乾元殿被他自己给炸了,眼下没钱重建;筹集粮草把地方上都掏空了,得等安国赔偿来补贴,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事等他拿主意,他怎能急着登基呢?

所以,他建议暂缓些时日。

众臣都赞新主有仁心。

这并不妨碍王壑执掌朝政。

回京的第一天,文武百官都集中在乾阳殿,拜见新主,共议朝政,开启了新朝新篇章。

李菡瑶也进宫了。

王壑因要去更换礼服,不放心将她丢在文武百官之中,便让她跟在自己身边,有谨言随护,哪怕她暂离自己视线范围片刻,他也不拥担心她了。

李菡瑶乖巧地顺从了他。

半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王壑带着李菡瑶来到乾阳殿,在文武百官注视下,从容走上大殿。

因父母俱丧,按制他该穿孝服,礼制不可违,但也不能失了天子的威严,又因尚未登基,不便穿龙袍,便特制了几套礼服,专为他登基前好穿的。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就见未来新君一身藏青色宽袖锦袍,以金线在前胸、后背、两臂和下摆绣八团如意纹,领口和袖口也绣如意金边,既彰显哀容,又不失庄重和肃穆,更衬得他俊颜如玉雕,两眼漆黑如星子;头上戴镶嵌东珠的金冠,简洁大气,整个人庄严华贵。

新君真龙章凤姿!

这是所有人的印象。

而李菡瑶也换了一袭月白色的广袖月春衫,既轻灵又飘逸,与王壑的藏青色相映,一深一浅,十分搭配。

李菡瑶走到月台下,站定。

这个位置,在百官之首了。

她并非有意僭越,是王壑叮嘱她站在这里的,说她今日的身份是客人,客人当然要受尊重了;再往深了算,她是未来的国母,更不能居于臣子之后。

她才站定,便感到身后无数目光汇聚,凝成实质,令她芒刺在背,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王壑去了上方,大家要瞻仰新君容颜,便忽略了她。

王壑尚未登基,不便坐龙椅,只在龙椅下方设了一座,面向群臣,接受参拜。

众人皆称呼“主上”。

王壑启金口,先感谢众臣拥戴,说他才德有限,但定会励精图治,不负大家厚望,再阐明推迟登基的理由,然后话锋一转,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收复江南。江南形势,吾已尽知。拟亲赴江南查明。”

他想快刀斩乱麻。

然文武百官不依。

江南事,事涉李菡瑶。

而李菡瑶的丫鬟观棋,正在新主身边,更听闻新主要立她为皇后,且不准臣子谏言。

这如何能行?

众臣以为,新主年轻,虽聪慧睿智,却是未经历过男女情事的,一时为情所惑也难免,好在朱雀王和玄武王还不糊涂,不顾新主袒护,硬将那小丫鬟扣押带回京城,眼下大家都摩拳擦掌,要破坏此事。

因此,王壑刚宣布要亲赴江南查明真相,下面群臣就躁动起来,一人抢出列,高叫“主上!”

王壑一看,乃是京都知府裴度,忙问:“裴大人何事?”

裴度躬身道:“微臣恳请主上:发兵江南,剿灭妖女李菡瑶,替微臣寻回儿子。小儿裴本,受李菡瑶蛊惑,不知怎的竟投靠了她,害得微臣被人议论与妖女勾结。微臣恨不能将妖女捉来,食其肉、喝其血……”

王壑:“……”

他静默不语,喜怒难辩。

站在武将前列的朱雀王和白虎王却感到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凝滞,不由悬心。

饶是李菡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准备迎接这一班权势男人的攻击,此时也感到猝不及防,被裴本这番话给气着了,气得七窍生烟。

不等她和王壑开口,紧跟着又一官员出列,高声叫道“主上,微臣有本奏上。”

李菡瑶一瞧——

哟,认得!

老熟人了,就是京郊军火研制基地的那个怕媳妇、善逢迎拍马屁的周黑子——周惟安。

这黑炭头想干什么?

有了裴度开的好头,李菡瑶可不敢自作多情,认为这周黑子是出面替自己求情的,落井下石还差不多。她当即提高警惕,竖起耳朵听周黑子奏本。

王壑问:“周大人儿子也丢了?”

李菡瑶险些笑出声来,朝上一瞟,只见王壑正襟危坐,神情肃穆,越发想笑。

周黑子一呆,顿了下才道:“微臣儿子好好的……”

王壑问:“那奏什么?”

周惟安铿然道:“微臣奏请讨伐妖女李菡瑶!”

李菡瑶:“……”

死黑炭,敢领头弹劾本姑娘,本姑娘若不给你个教训,你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周黑子平常最聪明识眼色的一个人,今儿乐得发昏了,竟没听出王壑的幽默有些冷。

他因皇城兵变时,在军火研制基地立了功,算是从龙之功,谢耀辉将他调回京城,任左都御史。新官上任第一本,他要借威名赫赫的李菡瑶来扬名。

周黑子从袖内抽出一本奏折,阔嘴巴一张,厚嘴唇一掀,滔滔不绝道:“微臣请主上发兵江南,剿灭反贼李菡瑶。李菡瑶倒行逆施,罪行累累,若任其猖獗,必颠倒乾坤,引起天下大乱,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第655章 说了怕公子要扫兴

“微臣拟出李菡瑶十大罪状:

“其罪一,野心昭昭,为争霸天下,谋害忠勇大将军之子和无数江南官员,屠戮靖海水军,在江南掀起血雨腥风,枉顾社稷苍生,罪无可赦。

“其罪二,残杀江南织造局主官,独霸纺织行业,搜刮无数民脂民膏,却惺惺作态,大义支援北疆军粮,迷惑主上和天下人,遮掩其野心和阴谋。

“其罪三,留书太庙,劫走玉玺,罪无可赦。

“其罪四,皇城兵变之日,派风尘女子火凰滢冒充简相,以卑犯尊,藐视朝廷纲纪,罪无可赦。

“其罪五,颠倒乾坤,胡乱任用女子为官,连风尘女子亦任命为县令,颠覆礼教,崩溃官制,罪无可赦。

“其罪六,挟制方家老太爷和忠义公世孙,逼迫并勒索方家祖孙捐献方家家财,谎称方家拥戴她为主。

“其罪七……”

洋洋洒洒十条罪状呈诉完毕,周黑子一撩官服下摆,跪下高声道:“微臣奏请主上,发兵剿灭李菡瑶!”

裴度跟着跪下,高声附和。

然后百官呼啦都跪下附和。

他们并未将矛头对准金殿上的小丫鬟,而是对准了远在江南的丫鬟主子,自有深意:

一来,以他们的身份对付一个小丫鬟有失体面。

二呢,王壑钟情这小丫鬟,他们须得给王壑脸面。

他们想,等剿灭了李菡瑶,这小丫鬟也势必要获罪,就算王壑肯饶恕她,也不可能被立为皇后了,顶多做个妃子。如此迂回,一样能达到目的,岂不比当面攻击强?还不落痕迹呢。他们可是听说了,朱雀王曾谏言过,却被王壑强硬拒绝了,他们不能重蹈覆辙。

这些人中,如谢耀辉、白虎王、朱雀王等人,虽未必同意周黑子罗列的罪状,但江南必须收复,李菡瑶必须收伏,发兵势在必行,须得师出有名。

逐鹿天下,容不得心软!

李菡瑶怒不可遏:

这些人怎敢如此毁谤她?

若这诽谤出自小人之口,她只需还击就行,绝不会生气,然这诽谤来自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他们并非都不明事理,诽谤她只有一个目的:为统一天下,找个理由铲除她;还因为她是女人,不论她做的事对否,哪怕是有益于百姓的,他们也不容她冒头,这格外令她愤怒。

愤怒之余,她又感到奇怪:自己虽然改变了容貌和身份,好歹也算是李家人,这些人就一点儿不顾忌?

她不知道,她的模样实在不能引起别人警惕,表现太无害了。当日,也是在这乾阳殿,观棋假扮的李菡瑶可是非常强势,连太后也不得不正视。然真正的李菡瑶复杂多变,又岂止强势一面,她集单纯和智谋、天真和老辣于一体,除了她最亲近的人,无人了解她的底细。

她看向上方的王壑。

王壑也正看过来。

两人目光交汇,神情莫测。

王壑早预知这局面,等亲自面对,也不禁感到棘手,比皇城兵变那时还要棘手。

果然无欲则刚。

皇城兵变时,他虽造反却问心无愧,因而处事果决;眼下他大权在握,又受众人拥戴,却有了私心,这私心跟天下男子的利益冲突,使他再不能恣意行事。

此一时,彼一时,这时候坚持不是深情,不是霸气,而是愚蠢,必须先查清江南的事,才好说话。

他让小丫头上殿,为的就是应付眼下这局面。

一来,许她为主子辩解。

二来呢,让群臣见见。

他自认为心上人天下无双,能征服他,并获得玄武王和朱雀王的认可,也一定有征服文武百官的能力。

这点,他很有信心。

故而,他以静制动。

一阵清脆的娇笑声响起,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是那么的突出和鲜明,成功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落在那花枝乱颤的少女身上。

文武百官形色各异,大半人都愤怒地瞪着她,张口就想呵斥,只有少数人凝神戒备:

简繁忙从脑海里挖掘所有关于这小丫鬟的记忆;谢耀辉则思索:新君眼高于顶,却钟情这小丫鬟,是她有过人之处,还是别的缘故?周惟安则想起军火研制基地那地龙翻身般的爆炸,不由心一突,提高警惕。

王壑眼神一闪,问:“姑娘为何发笑?”

李菡瑶道:“我说了怕公子要扫兴。”

王壑道:“无妨。今儿这殿内人人可畅所欲言。”又向下方众人道:“你们都起来说话。”

众人谢过,都站了起来。

李菡瑶道:“那我可说了?”

王壑顿了下,道:“说吧。”

李菡瑶先回头,妙目在文武百官身上掠了一圈,道:“这样的文武百官,我怕公子这皇位坐不长,没准还不如废帝呢,废帝好歹做了七年皇帝……”

王壑:“……”

果然扫兴。

他眼神很幽怨。。

然李菡瑶没看见,她转身面向文武百官去了,因为她的话犹如滴水落入沸腾的油锅,引爆一片:

“大胆!竟敢信口雌黄!”

“不知死活的丫头!”

“住口!”

……

众臣纷纷怒斥李菡瑶,只有几个人镇定如常。谢耀辉就面不改色,冷静问:“姑娘此话何意?”可是这询问被此起彼伏的怒斥声、讨伐声给淹没了。

李菡瑶胆子一向大。

她岂会被这些人喝住!

当然,她也没跟大家群吵,她从一片沸腾声中揪出周维安的声音,走过去,对那个紫袍黑脸官员道:“周黑子,你这拍马屁的工夫也不怎样嘛。”

周黑子严正道:“本官是讨伐妖女,而非蛊惑君心!”

周围人见他竟忽略了这小丫鬟的无礼称呼,只顾辩解,急忙援手,都呵斥李菡瑶“敢对大人无礼!”

李菡瑶不理会他们。

她继续对周黑子笑道:“你只顾要替新君扫平障碍,统一天下,却忘了公子是最傲气不过的人。你这样颠倒黑白,污的是公子的名声,不但荒谬,而且愚蠢。可怜公子这一路都在苦心谋划,要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平稳收复江南,最好连美人也收入囊中。——上兵伐谋嘛,其下才是攻城。叫你这么一闹,他要如何谋下去哟!”

说到这,回头瞅一眼王壑。

那眼神,十分的同情。

第656章 李姑娘舌战群臣

日月同辉正文卷第656章李姑娘舌战群臣王壑:“……”

越发感到扎心。

可这时候,他不能开口,得让小丫头把话说完,不然,那口气憋在心里,恐要出大事。

就听她又道:“这也罢了,毕竟凡古今成大事者,谁手上没沾点血呢?可是你们这事干的,让公子踩着女人肩膀上位,既卑鄙又无耻。任你们如何粉饰这一节,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除非,把江南百姓和北疆将士全杀了……”

周黑子心惊肉跳,如斗鸡般梗着脖子,色厉内荏道:“胡说!本官何曾颠倒黑白?”

李菡瑶道:“条条都在颠倒黑白!”

周黑子道:“一派胡言!”

李菡瑶道:“那咱们就一条一条来论。就说火姑娘冒充简相一事,在皇城兵变当日,稳定了京城治安,保护了百姓,明明是立功的,你反倒扣上她一个罪名。你敢说,简相若未被挟制,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周黑子自信道:“当然。简大人拳拳报国之心,有目共睹,这次筹集军粮,更是功不可没。”

他既然拟了这十条罪状,当然要做好应对。

单说简繁,这次为筹集军粮可谓破釜沉舟:官仓的粮食不可能凭空飞了,不外乎被贪污变卖,实际入仓的粮食与账面数不符。再者,上次他被朱雀王逼迫,查了一次,捡要紧的官员处置了一些,已有了线索;这次为保命,下狠心将所有贪墨的官员一撸到底,家财全抄了充公,与粮商勾结的,直接将粮商的仓库抄了,银子也来了,粮食也来了,又肃清了官场吏治,赢得同僚认可。

周黑子要给火凰滢定罪,给李菡瑶定罪,便暂时拿他被挟制一事做文章,为他正名。

李菡瑶岂能让他如愿!

她笑道:“简繁杀徽州巡抚鄢计,也是有目共睹的。”

周黑子:“……”

这事他没敢替简繁辩解,他下意识觉得这是个危险的话题,本能回避,让简繁自己说。

简繁沉痛道:“本官任凭处置。”

说罢起身,走到前方跪下。

一句话不辩解。

他自己不辩解,有人替他辩解。

一御史道:“此事乃废帝下旨,简大人身为臣子,不得不遵从皇命,非他有意加害鄢大人。”

李菡瑶笑吟吟道:“是啊。简大人身不由己!哪怕徽州距离京城几千里,他可以找任何借口拖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保住鄢大人性命其实很容易,但他没有,因为他看清了形势,知道废帝要对王相和梁大人下手了。这是他飞黄腾达的机会。抓住这机会,他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他做了废帝手中的刀,杀了鄢大人。”

周黑子咽了下口水——

这丫头口齿真伶俐。

他悄悄抬头看向上方。

上面,王壑神情淡漠。

李菡瑶继续道:“这样懂得明哲保身的简相,这样会审时度势的简相,在崔相死谏、谢相辞官后,却选择助纣为虐的简相,你们觉得他在皇城兵变时,会不站在废帝一边,谋取富贵功名吗?谁敢说他不会!”

最后厉喝,陡然提高。

众人:……

大殿中寂静无声。

这话题挑的好,不仅涉及简繁和火凰滢,还涉及新君父母和被杀的鄢计,谁敢为简繁说话?

简繁没想到这小丫鬟言辞如此犀利,眼中厉色一闪,却不敢做任何辩解,只能以退为进,因而垂眸道:“本官说过,任凭处置。姑娘何必咄咄逼人!”

李菡瑶笑道:“简大人在避实就虚。你既肯任凭处置,就是认罪了?那火姑娘当日冒名顶替你,便不是罪,而是立功。就如公子炮轰乾元殿,是破而后立。”

她又一次巧妙地设置陷阱,将火凰滢冒充宰相的行为和王壑谋反放在一起,否定火凰滢,便是否定王壑造反;否定王壑造反,便否定新君!

简繁:“……”

他感到心沉甸甸的。

周黑子高声道:“简大人是罪是罚,自有朝廷处置;火凰滢一个风尘女子,竟敢冒充当朝宰相,罪无可赦;李菡瑶任命她为县令,乃颠覆礼制和纲常。”他避开焦点,将矛盾对准女子干政上和礼制上。

李菡瑶道:“周大人糊涂。”

周黑子质问:“本官如何糊涂?”

李菡瑶道:“若君主英明,百姓又怎会造反?若宰相为官清正,火姑娘何必冒充?”

周黑子:“……”

李菡瑶又笑道:“况在小女子看来,火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比许多官员都强。那些贪污受贿、媚上惑下的官员,为了功名富贵不择手段,比风尘女子丑恶多了。风尘女子出卖色相,真正是身不由己;而这些官员身居高位却不知自爱,出卖的是灵魂,是气节。周大人竟看不清这红尘利禄的本相,不是糊涂是什么?”

谢耀辉看着气得无言以对的周黑子,心里提高了警惕,而王壑竟一直没出声,更令他吃惊。

周黑子黑脸泛红,咬牙道:“出污泥而不染?那靖海水军去哪了?赵少爷去哪了?那些江南官员去哪了?”他一声比一声喝问高,跟李菡瑶舌战起来。

李菡瑶没理会他的质问。

她转向了谢耀辉。

谢耀辉坦然看着她。

李菡瑶问:“请问这位大人可是谢相?”她凭着往日了解的这些官员的底细,把人认了个大概。

谢耀辉道:“正是老夫。”

李菡瑶忙施礼,道:“见过谢相。我家姑娘说过,谢相是大好人……”

大好人谢耀辉滞了下,才平静道:“不敢当姑娘赞。”

他可不敢高兴。

他觉得麻烦来了。

就听李菡瑶继续道“……既正直,又懂权变,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治世能臣。我家姑娘还说,谢相是除了王相和梁大人之外,最擅长刑名侦破的官员。小女子想请教谢相:凭江南传来的消息,谢相可能断定幕后黑手是李菡瑶?”

谢耀辉沉默良久,摇头道:“不能。”

若回“能”,他恐晚节不保。

李菡瑶追问:“谢相为何不说?”

谢耀辉道:“说什么?老夫也不能断定不是李菡瑶所为。所以本官也奏请公子发兵,去江南查证。”

第657章 被男人逼出来的

李菡瑶掩口笑道“谢相含糊其辞,虚伪狡猾。我家姑娘这次可看走眼了呢。查归查;未查明之前,周大人和满朝文武将这些罪名都扣在我家姑娘头上,谢相为何不阻止这可不是一个好宰相该秉持的立场。”

谢耀辉正色道“你家姑娘若无野心,等公子查明,自会还她清白。周大人不过弹劾罢了。”

李菡瑶道“呵呵,谢相这是狡辩。这一份奏章,就像一篇檄文,一旦公诸于众,你可知对我家姑娘有多大伤害我家姑娘就有野心,也都是被你们这些男人逼出来的。”

众人

谢耀辉道“老夫问心无愧,为了社稷苍生,老夫少不得要得罪李姑娘了。姑娘消消火气。”

李菡瑶道“谢相可不是为了社稷苍生,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家姑娘是女子,谢相不容她出头”

谢耀辉道“梁大人也是女子,老夫一向欣赏。”言下之意,你家姑娘跟梁心铭没法比,别怪人针对她。

李菡瑶道“梁大人虽是女子,却是靠女扮男装科举入仕的。她身份公开时,已经成了势,你们根本奈何不了她,才不得不容许她进入朝堂,并非真正从心底欣赏认可她。如今我家姑娘以女子之身为天下谋福祉,你们便不择手段对付她了。谢相,你的眼光和见识也不过如此。可惜”

谢耀辉“”

他被一个小丫头给训了

他失笑,正要反驳,李菡瑶已经转身走开了,仿佛看清了他的本质,不屑再与他辩。他无奈摇头,大度地一笑了之,然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李菡瑶走到武将这边,略过朱雀王、白虎王、张世子,在一位浓眉大眼、昂藏魁梧的中年将领面前停下,含笑问“请问可是忠勇大将军”

中年将领沉声道“不错。”

李菡瑶问“听闻忠勇大将军早年跟随梁大人身边做护卫,而梁大人最擅长刑名侦破,将军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请将军直言,可能断定令郎失踪、官员被杀和靖海水军失踪,是李菡瑶幕后指使”

赵子仪默了下,道“不能。”

李菡瑶目光一亮,击掌笑道“忠勇大将军果然正直。好,苦主都已经表态了,你们有何话说”

众人

赵子仪怎肯被一个小丫头借势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菡瑶,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本将军会亲赴江南查个明白。查明后,任她是谁,绝不饶她”

李菡瑶收了笑,真诚道“将军莫要焦心,此事定能查明。赵少爷一向机敏,绝不会有事的。”

赵子仪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看着李菡瑶,眼前竟浮现梁心铭的身影;跟着摇头,暗想“这丫头看着机灵,也就一张嘴厉害,哪比得上青云的风采。”

李菡瑶又走向下一位,在一位儒雅、跟方勉有些相像的中年勋贵面前停下,问“请问可是忠义公世子”

方世子回道“正是。”

李菡瑶先敛衽施礼,然后道“当日,我家姑娘救了方二太爷和世孙。方二太爷当场承诺将世孙过继到二房,并许给我家姑娘”方子安听得满面尴尬“还要将方家数代积攒的财富献给李家,从此方家二房这一支就支持李家,与长房、三房各为其主,各安天命”

方世子急道“这如何使得就算方家二房支持李家,方家的家财也该在三房均分,也不能全数都献给李家。”

李菡瑶道“这个,要问方二太爷了。”

周黑子道“分明是李菡瑶挟制了方二太爷,太爷为了世孙安全,不得不委曲求全。”

跟着数人附和他。

看方世子神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李菡瑶笑道“方二太爷健在,方勉现任湖州地方禁军将军,方世子就算没接到二太爷的信依我看,早接到信了吧可是不肯相信只要派人去江南问一声,便知真假。这件事,别说你们不信,我家姑娘也是不信的,唯恐二太爷算计她,所以拒绝了求亲。二太爷表示求亲并非他投靠李家的条件,献出藏宝才是诚意。”

方世子断然道“这不可能”

李菡瑶道“那就请世子去找二太爷、方三老爷问个明白。他们都健在。别跟着旁人污蔑我家姑娘唉,世子这样没主见,方家败落不是没道理的。同样是遭逢家变,瞧瞧公子和张世子,何等有魄力婢子有些明白方二太爷投靠李家的用意了分明是要替方家寻求一条出路”

方世子“”

他脸红成猪肝色。

又有数声呵斥

“太无礼了”

“简直猖狂”

更多的人却警惕地观望,因为王壑一直未发声;再者,他们发现这小丫鬟看似天真烂漫,其实言辞十分犀利,一针见血,因此再不敢轻视她,都冷静下来,且看她下面要针对谁,最终目的是什么,再予以反击。

李菡瑶又转身了。

这次,她来到裴度身边。

裴度心砰砰跳这小姑娘太牙尖嘴利了,连谢相都被她损了一遍,自己能幸免

李菡瑶笑吟吟道“裴大人儿子这名儿起的好”

裴度不等她说完,便板着脸道“不敢当姑娘赞。”

李菡瑶并没有被他打断,依然道“裴本,以人为本;就算被误会赔本,也不打紧。我们商家信奉一句话有舍才有得。又云,吃亏是福。裴家将来兴盛,全靠赔出的这儿子;凭裴大人这明哲保身的性子,是不行的。当日火姑娘代简相在京都府衙坐镇时,对大人印象深刻”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裴度想起当日,他被火凰滢指使得团团转,顿时也脸皮紫涨,羞愤欲绝,忍无可忍。

他张口就要喝骂。

李菡瑶忽然凑近他,在他耳边道“令郎是追着佳人去的江南。大人要我说出来吗”

裴度吓得闭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问“这是真的”

李菡瑶重重点头

绝对是真的

裴度心中咆哮孽子

第658章 阳衰了,阴自然就盛了

他还以为儿子追着火凰滢去的呢,再不敢喝骂,生怕李菡瑶说出来,他丢不起那个人呐。

周黑子实在受不了李菡瑶气焰嚣张,怒道:“观棋姑娘竟视满朝文武若无物,太猖狂了!”

李菡瑶已经走到后面去了,闻言转身,向他看过来他也扭头看着她,满眼愤怒。

李菡瑶飘然走回来,在他面前站定,道:“别人不敢说,但周大人,小女子确实不大看得上眼。”用食指戳戳他手上的奏折,不屑道“你罗列这些个罪名,怎没把我炸毁第三工坊的事写上去呢?那件事要是写上去,就牵扯出江家被废帝、潘梅林和崔华迫害的事,也牵扯出江家献技术给朝廷、为北疆大捷立功的事。你不敢?”

周黑子咬牙道:“本官秉公直言!”

李菡瑶嗤一声笑道:“秉公直言?你别玷辱了这四个字。也别玷辱了左都御史这个官职。”

周黑子:“”

气死本官了!

李菡瑶忽然俏脸一放,收了笑,严厉道:“你不配做左都御史,还是做个逢迎拍马的侍郎吧!”

周黑子哆嗦道:“你你”

谢耀辉冷静问:“姑娘如此狂妄,毫无上下尊卑,礼制纲常,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李菡瑶没理他,转脸看向上方。

王壑穿着藏青色礼服,端坐在上面,如坐云端,俯视众生眉目清朗,双眼如夜空的星星,深邃、神秘,正凝视着她,离她那么远,遥不可及。

李菡瑶心里一痛,自问:

信他吗?

自然是信的。

那心里为何痛?

因为他们之间横亘着满朝文武,横亘着万里江山,横亘着几千年男尊女卑的制度,给他们的未来平添了无穷的变数,令她不安,令她害怕。

但她不会退缩。

她只会勇往直前!

她看着王壑,口里回答谢耀辉:“目前天下无主,纲常崩溃,何来尊卑?何来僭越?”

谢耀辉逼问:“姑娘这么说,是不认公子为主了?”

这话,朱雀王也逼问过一次,就在玄武关下,当时李菡瑶巧妙地回避了这次,她不再回避。

她转身、回头,郑重道:“不错。这皇位,唯有德者居之!公子能否收复江南,能否收伏我家姑娘,还要看他接下来的作为。若像你等上来便洋洋洒洒罗列我家姑娘十条罪状,恐怕他难以如愿。我家姑娘绝不会退让的!”

谢耀辉一怔。

众臣再次呵斥:

“大言不惭!”

“不自量力!”

“太嚣张了!”

李菡瑶黑眸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咱们各为其主,眼下,我便如李家的使臣。你们如此污蔑我家姑娘,我岂能坐视不理?自然要辩驳、反击。你们若是不服,只管反驳,以权势尊卑来压我,真可笑之极!满堂文武,个个是七尺男儿,难道还怕我一个小丫头吗?”

无数声叱喝又响起:

“谁怕你了!”

“你算什么来使!”

“李菡瑶大逆不道!”

李菡瑶再次娇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如珠落玉盘,在一众男人的喧嚣声中格外突出。

“不怕我,也用不着对我如此疾言厉色吧?不论如何,小女子不顾性命送粮去北疆,为北疆大捷尽了一分力。过河拆桥的小人也比你们光明磊落些,至少他们承认自己的目的,不似你们道貌岸然地无耻。”

群臣一静

这件事,他们不能否认。

李菡瑶悠悠道:“怪道我家姑娘能崛起。你们这些男人不争气,阳衰了,阴自然就盛了。阴阳轮转,天道至公!”

谢耀辉心一沉。

然其他人却愤怒了。

周黑子嚷得最响亮。他现在不担心了,这小丫头公然不服王壑,他岂能再任她猖狂。

李菡瑶也瞄上了他,指着他道:“就拿你周黑子来说,人人都道你怕媳妇,我原只当笑话听如今想来,恐怕你那媳妇大有名堂,你得了她背后指点,否则凭你这心性和手段,断然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周黑子气得倒仰。

“姑娘说错了。”

正气愤时,忽然上面传来声音,喧嚣声戛然而止,众人一齐抬头看向上方刚是王壑说的。

公子竟然开口了。

且为周黑子帮腔。

周黑子激动万分。

李菡瑶笑吟吟问:“公子为何说我错了?”

王壑道:“传言周大人怕媳妇,那是因为他爱媳妇”周黑子听得差点要流泪,公子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所以才怜香惜玉。其实他是极有男儿气概的,只看他今日这奏本,便知他最恨女人不安分守己,故而以李姑娘为例,警告天下女子,要遵守三从四德”

周黑子睁大了眼睛

这是夸他吗?

听着好像是。

然而,他为何感到心里凉飕飕的呢?有些不妙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直到他夫人听说了此事,生气道:“原来你一直嫌我不安分守己!你如今升官了,一上来就用这法子指桑骂槐,警告我是不是?不如弄死我,你再娶个年轻貌美的,再纳两个温柔可亲的妾,你这人生就完满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王壑坑害了,叫苦不迭,急得又是赔罪又是哄劝,苦苦解释。

周夫人愤愤不理。又讥讽他道:“原来你说钦佩梁大人,都是装的,是为了往上爬装。”

周黑子急道:“夫人错怪为夫了。”

周夫人道:“我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有脑子的,结果你这样糊涂愚蠢。公子喜欢那小丫鬟,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再怎么也要怜惜三分。你抢着出头对付李菡瑶,以为能讨他的欢喜?呸,我怕他心里不知怎么怪你呢。”

周黑子惶然道:“不能吧?为夫一心为国”

周夫人又呸了他一声,道:“这事已经查明了是李菡瑶干的吗?等查明了你再奏本。那时证据确凿,公子对那小丫鬟的情也淡了,才是时机!蠢!”

说完愤愤起身去了。

当晚就跟他分了房睡。

周黑子苦日子开始了。

也是自那天起,昊帝常采用出其不意的绝妙法子对付臣子,整得他们叫苦不迭、满心苦涩,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又不敢抱怨,也兴不起怀恨之心,因为昊帝并未暴虐,更不专断,他们没理由不敬服他。

这都是后话。

且说眼前。

第659章 要小叔子相陪

李菡瑶听了王壑的话,笑道:“哦,想必周夫人是三从四德的,才得周大人如此宠爱。”

王壑正容道:“这是周大人家事,我等不便多言。姑娘刚才所说,壑已谨记在心;诸位的一片丹心,壑亦不敢辜负。壑已决定发兵江南。若此事真是李姑娘所为,壑绝不会姑息;若不是李姑娘所为,壑更要去救李姑娘和赵兄弟,将那背后的鬼魅魍魉给揪出来。散朝!”

说罢起身,下了台阶。

众人都怔住了——

这就结束了?

这结果……

真是意味深长!

王壑走到李菡瑶身边,对她道:“姑娘请随我来。”

李菡瑶含笑点头。

王壑携起她手,就这么牵着,从文武百官面前大步走过。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一双牵手的背影出了乾阳殿,向右一拐,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面面相觑——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主上接受谏言了吗?

……

王壑带着李菡瑶到乾极殿后殿——之前他就是在这里换礼服的,令跟随的人都退下,才转身,定定地看着她。

她也静静地看着她。

忽然,他张开臂膀将她抱住,一手抬起她下巴,对着那红唇就吻了上去。

她没有拒绝,而是迎上去。

深深地吻!

辗转吸吮。

情浓时,李菡瑶环抱住他的腰,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接着又是一滴……滚入他的唇。

王壑品尝到酸涩味。

他放开她,用指尖抹去她腮颊上的泪珠,默默地凝视着那微湿的睫毛,以及睫毛内包裹的黑眸——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清澈明净,但很快又沁满了泪。

良久,他将那螓首摁在胸前,一手扶着她的后脑,一手环着她的腰,就这么抱着她,出神地仰望着殿顶雕刻的各种瑞兽和彩画,眼神迷离深邃。

李菡瑶伏在他胸口,不断落泪,不断吞声:泪水流下来,哭声吞进去,很快,他胸前衣裳湿了。

他们都不出声。

也无话可说。

睿智如他们,通透如他们,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不需要询问和解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受不了李菡瑶哭泣,王壑还是开口了,轻声而坚定道:“相信我!”

李菡瑶闷闷道:“我信你。”

王壑低下头,在她耳边柔声道:“那就别哭了。你这样哭,可知我心里有多痛?”

李菡瑶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道:“我信你有什么用?即使我被立为皇后,那也是剪去了翅膀的凤凰,被囚禁在这皇宫里。一旦我展现自己的志向和意志,试图自由飞翔,便会被他们无情毁灭。连你也救不了我!”

她满眼痛苦和绝望。

王壑紧闭嘴唇。

还用再多保证吗?

不需要了!

因为任何保证都没用。

他看着她流泪,心痛如绞,再次低头,吻上那红唇,在激情中忘却痛苦,寻找出路。

……

午时,李菡瑶跟王壑出宫。

他们乘坐一辆乌漆油光的机动车,缓缓行驶,朱雀王、白虎王、张世子、赵子仪,以及龙虎禁卫大将军带人分别护持在车前方、左右两边和后方,其声势丝毫不比庄严、华贵的龙辇逊色,且更多了新奇。

王壑一直沉默,神情清冷。

李菡瑶除了眼皮有点红肿,已看不出悲伤之色,两眼望着车窗外,淡淡笑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来,对王壑道:“我希望以来使的身份,在外面跟男客坐一起。”

王壑点头道:“好。”

李菡瑶又问:“下午,公子还要进宫吧?”

王壑点头道:“不错。”

李菡瑶道:“那我呢?”

王壑神情便踌躇起来。他这一回来,有许多的政务要处理,躲不开的。李菡瑶已公然表示跟他对立,他处置军情公务时,不可能带她在身侧。

李菡瑶看他神情,主动道:“下午我不去了。”

王壑道:“好。你在家等我。”

李菡瑶点点头。

两人静默下来,就听见外面欢呼声潮涌,李菡瑶抬头朝车窗外一看,只见街道两旁无数的百姓对着机动车挥手、欢呼,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容。

其中,有许多的女子。

李菡瑶忽见一个衣着不凡的少女从街旁的酒楼窗户上探了上半身出来,挥舞着手帕子,冲着机动车不知喊什么,兴奋的脸都红了,不由失笑。

“瞧那女孩儿——”她指给王壑看。

王壑看了一眼,微笑道:“这姑娘倒胆子大。”

李菡瑶道:“新君如此年轻、英俊,哪个姑娘不想看。”

王壑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李菡瑶却重提前面的话题,对他道:“下午,让二少爷陪我吧。你不是说他跟我家表少爷很投契么。”

表少爷即江如波,江家人大多回江南了,因他腿伤未复原,不便远行,故留在京城养伤。

王壑一怔,深深地看着她。

按理,该让他的姐妹们陪她才对,为何要他弟弟来陪呢?男女有别,这不合礼数。

李菡瑶轻声道:“听我家姑娘说,上次她在公子家住了一晚,差点连命都丢了,还连累了世子。因此我想,我还是离内宅远些。令弟我是见过的,深信他为人纯良,由他陪我,我比较安心。横竖公子晚上就回来。”

王壑默然,好一会才问:“你怕她们?”

李菡瑶摇头道:“能省一事,尽量省一事。”顿了下又笑道:“恐怕现在不止王家女眷对我有戒心,满京城的姑娘都视我为敌人呢。我感到四面楚歌。”

王壑:“……”

半晌才点点头。

李菡瑶道:“多谢公子。”

王壑抓住她手,握紧,道:“二弟陪着你,我也放心。你跟他下两盘棋,我也就回来了。”

李菡瑶道:“嗯。”

王壑默默地抚弄她手指,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去年底,在军火研制基地,你说……除非用八人大轿抬你,不然你绝不进我家门。如今可是来了。”

李菡瑶转脸,瞪着他。

“这次不算!”

“为何不算?”

“我是你们胁迫来的。”

“……”

两人对视半晌,王壑抬手抚摸她的眉头,似乎要将她眉间的不乐给拂去,柔声道:“虽然没有八人大轿,却有这不逊于皇辇的车,且是未来的皇帝亲自陪你乘坐,这份荣耀和体面,足可抵得过那八人大轿了。”

第660章 李菡瑶想做女皇?

李菡瑶:“……”

她感到眼窝微热,似乎又想流泪了,急忙转过脸去看窗外,好一会才平复心情。

忽然车停了。

原来到了王府门前,除了王壑的祖父和祖母,王家上下并世交亲友,乌压压跪了一地。

今天,王府大排宴席,要替王壑接风洗尘和庆贺,京城权贵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参加,然为了新君的安危着想,只有少数人得到请柬,因此倍感荣耀。

下车后,王壑先随祖父族人去宗祠祭祖,因朝廷正在筹备登基大典,王家的宗祠将迁入太庙,登基时要祭告天地祖宗,十分隆重,故而这次祭祖一切从简,不过是去祠堂上香、磕头,详细情形也无需赘述。

祭罢,再拜见亲长。

然后,王壑便陪着李菡瑶去萱瑞堂拜见祖母,一路上,将王家各房布局和景色指给她瞧。

“我就住这主院,东院。”

“祖母在萱瑞堂。”

“那边是德馨苑,我父母住过的,后来做了书斋。那边是花园,有一条小河,还有春雨阁……”

一路指点到了萱瑞堂,李菡瑶举目一瞧,只见花团锦簇跪了一院子人,只有一老夫人站着。

她想,这就是王壑祖母了。

果然,王壑先叫“祖母”,然后才对跪在最前面的三位凤冠霞帔的贵夫人道:“王妃请起。”

一面虚扶了一把。

于是众人谢过,起身。

王壑便扶着祖母胳膊,进入上房。

李菡瑶紧随其后。

众人也都进来,再分头坐下,一眼扫过去,上面皆是有年纪的凤冠霞帔的贵夫人,下方则多是年轻奶奶和姑娘们,也都是盛装,满眼的富贵气象。

真是美女如云!

赵宁儿跟随朱雀王先一步回京,今天又出城迎接王壑,一见李菡瑶,便“好心”告诉她:因新君尚未成亲,也未定亲,引得京城闺秀们都轰动了,都热切盼望新皇选妃,甚至京畿附近的地方官得到消息,也想法设法将女儿送来京城,寻求各种途径到王家露脸。

李菡瑶知道她存心给自己添堵,一笑了之,然耳听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一回事——这么多美女汇聚在王家,看王壑的目光脉脉含情,她没法不酸。

这些女子都不是庸脂俗粉,都那么美丽可爱,且各有千秋,哪个男人能拒绝?

李菡瑶看着王壑,默想:

他能抵挡得住诱惑吗?

丫鬟捧了垫子来,王壑给祖母磕头。

王老太太满面光辉,等王壑磕了头,忙让人扶起,拉到身边,摸摸他的手,再摸摸他的脸,叫一声“乖孙”,那眼睛就红了,嘴角还挂着笑。

王壑问:“祖母可安好?”

王老太太道:“好,好!”

朱雀王妃笑着凑趣,道:“老太太这是喜极而泣。”

王老太太惊觉失礼,把客人们晾在一旁了,忙对王壑道:“王妃们一直等着呢,都想见你。”

王壑欠身道:“晚辈见过王妃。”

朱雀王妃忙站起身,道:“使不得。这怎么敢当!”

王壑道:“怎么不敢当?晚辈尚未登基,又是王妃看着长大的,这一礼是应当的。”

朱雀王妃见他如此谦逊,十分欢喜,环视众人笑道:“真是仁义谦逊的君主。自小就不凡的。”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

王壑又拜见白虎王妃、玄武王妃、谢相夫人等;到忠勇大将军夫人跟前,安慰了几句,让她放心,说赵兄弟吉人天相,又机智过人,定不会有事。

赵夫人忍着悲伤道谢。

然后,王壑才引见李菡瑶:“这是李姑娘的丫鬟,观棋姑娘,奉李姑娘之命去北疆送粮草的。”

“刷!”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李菡瑶。

面对各种探寻、戒备,甚至轻视的目光,李菡瑶含笑以对,不矜持也不窘迫,神态轻松。

她先上前跪下,给王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不必多礼。”

王老太太忙示意王墨扶她起来。

李菡瑶起身后,环视一圈众人,蹲身施礼道:“观棋见过诸位王妃、诸位夫人、奶奶和姑娘。”

一通寒暄后,方落座。

鄢苓才过来招呼李菡瑶。

鄢苓微笑道:“棋姑娘。”

李菡瑶又起身,对她敛衽施了一礼,道:“鄢大姑娘好。”神情淡淡的,不大热络。

因为她现在是观棋,鄢苓曾做过对不起李菡瑶的事,观棋对她没好气才正常;再者,李菡瑶自己也不想跟鄢苓多说话,也怕她认出自己。

王壑仿佛知道她心思一般,坐下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道:“祖母,孙儿要去前面招呼,先告退了。”

王老太太忙道:“你去。”

王壑便对李菡瑶道:“姑娘请。”

李菡瑶忙起身,对上道:“老太太,晚辈告辞了。”

众人一呆,她也要走?

王老太太忙问:“观棋姑娘不在这里坐席吗?”

王壑含笑道:“祖母,观棋姑娘在外面坐席。”

王老太太诧异道:“这如何使得?男女有别,王妃们都在这里呢,何况她一个姑娘家。”

王壑道:“观棋姑娘作为江南使节,原要跟朝中大臣们坐在一起,便于商讨军务。”

王老太太:“……”

她竟不知应对了。

座间有几个厉害的夫人,头一个就属朱雀王妃,一身锦绣辉煌,凤仪万千,她略过说话的王壑,盯着那小丫鬟,目光犀利,问:“李菡瑶想做女皇?”

李菡瑶坦然道:“是。”

朱雀王妃道:“她竟敢不顾大义,公然挑起内战?”语气咄咄逼人,不怒自威。

李菡瑶丝毫不受她威压,道:“王妃这话未免欠公平。为支援北疆战事,我家姑娘半年前就在北方布局,于关键时将军粮送达;江家更是奉献了机动车制造技术,这次大捷,我家姑娘功不可没。便是皇城兵变时,我家姑娘也并未只顾自己谋利,而是相助公子捉拿了昏君,又派火姑娘维持京城治安,使百姓免遭战乱之害。这般胸襟和远见,比朝廷官员也毫不逊色,怎不顾大义了?”

朱雀王妃道:“做的再多有何用?眼下她不肯臣服朝廷,必将导致内乱,就是不顾大义!”

李菡瑶道:“小女子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朱雀王妃道:“你装糊涂吧?”

第661章 不一样的女人(1)

李菡瑶道:“小女子是真糊涂。天下无主,皇位有德者居之。凭什么我家姑娘就该臣服公子,而不是公子臣服我家姑娘?晚辈可否说你们成心挑起内战?”

朱雀王妃:“……”

王老太太:“……”

一屋子诰命夫人都震惊不已;更震惊的是姑娘们,李菡瑶的话颠覆了她们的认知。

室内陡然静了一瞬。

然后,响起一声嗤笑。

玄武王妃道:“不自量力!”

李菡瑶微笑道:“我家姑娘从不敢妄自菲薄。”

玄武王妃:“……”

朱雀王妃道:“小丫头大言不惭!我朱雀、玄武、白虎王族皆手握兵权,尚且不敢担当大任,唯恐误了社稷苍生;你家姑娘何德何能,敢问鼎江山?”

李菡瑶笑吟吟道:“我家姑娘有没有能力,有多少能力,不是已经展现了么?至于鹿死谁手,还要看将来。咱们在这里争论,是争论不出结果的。”

朱雀王妃:“……”

她满眼的荒谬之色。

忠勇大将军夫人因为儿子赵朝宗失踪一事,心情糟糕的很,李菡瑶的话彻底激怒了她。

她身子一动,就要起身。

朱雀王妃一把按住了她。

忠勇将军夫人虽不知王妃用意,却坐了回去,一是她对王妃很信服,二来她也怕自己失态。

朱雀王妃盯着李菡瑶,寒声问:“这么说,此前江南发生的那些事——赵朝宗被害、官员被杀、靖海水军失踪,都是李菡瑶做的了?一面送粮去北疆迷惑天下人,一面出其不意下毒手,真是好手段。只可惜见不得光!”

李菡瑶道:“王妃这话不妥!”

朱雀王妃道:“怎么,本王妃冤枉你家姑娘了?”

李菡瑶道:“这件事,人人皆可质疑我家姑娘,唯有朱雀王、玄武王和王家不能质疑。”

朱雀王妃道:“为何?”

李菡瑶道:“晚辈记得,二十年前,朱雀王和玄武王也曾被人质疑谋反,若非梁大人和王大人明察秋毫,查明是白虎王族谋反,只怕两位王爷早就被逼反了吧?今日,为何用同样的猜忌来指责我家姑娘?”

朱雀王妃:“……”

她竟还不出话来。

李菡瑶又道:“还有王家,也曾遭受废帝猜忌,逼得王相和梁大人为国捐躯,逼得公子谋反。这创伤尚未愈合,就要无凭无据怀疑他人了吗?”

忠勇将军夫人颤声道:“你刚才自己承认的:李菡瑶想自立为王,不似他们被人冤枉!”

李菡瑶昂然道:“那又如何?天下无主,皇位唯有德者居之。自废帝死的那一刻,这天下便是群雄逐鹿的局面,谁有机会做皇帝,端看他的才德够不够。难道因为我家姑娘有雄心壮志,就要被怀疑成凶手?”

堂上又静下来。

李菡瑶妙目关注每一个人的动静,眼角余光也没忽视身旁王壑的反应,只见他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和一帮贵夫人唇枪舌剑,仿佛不干自己事,但对争辩的内容又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看戏一般。

李菡瑶有些看不透他。

其他人也留意到王壑。

朱雀王妃微微蹙眉,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姑娘们更加不平,死也想不通他为何钟情对手的丫鬟。

鄢苓一直冷眼旁观,静静听李菡瑶跟朱雀王妃舌战了这半天,忽然开口问李菡瑶:“观棋,李妹妹真的要争夺皇位?我妹妹也跟着她胡闹吗?”

仿佛鄢芸受了李菡瑶蛊惑。

李菡瑶忽然有些明白了,观棋为何会按捺不住对鄢苓发作——听听这话,鄢芸什么性子,做姐姐的会不清楚?竟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她的头上。

鄢苓变了,再不是从前的鄢苓!

不但鄢苓,她和鄢芸也变了。

自从鄢家、李家、江家遭逢大难后,昔日纯真的好姐妹,都在挫折中发生了蜕变。

李菡瑶似笑非笑地看着鄢苓,点头道:“当然。”跟着又意味深长道:“眼下不争也不行,朝廷对我们可是欲除之而后快呢。今天在乾阳殿,御史洋洋洒洒拟了我家姑娘十条罪状,决意要将李家势力铲除,为公子登基铺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家姑娘怎能坐以待毙?”

鄢苓绷着脸道:“你家姑娘爱怎样,别扯上我妹妹。”

李菡瑶心中微冷,脸上笑道:“没有人故意攀扯鄢二姑娘。鄢二姑娘立志要以女子之身光耀鄢家门楣,以不负父母养育之恩,不负梁大人教导之功。”

鄢苓神情一僵,不敢看王家任何人,更不敢看王壑,激动道:“梁大人收她为弟子,悉心教导她,不是让她学成来对付公子的。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李菡瑶道:“鄢大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梁大人只是收鄢二姑娘为弟子,又没买她做奴仆,从此她就要对王家忠心不二了,连终身和前程都要押上了?”

鄢苓道:“那也不能与公子作对!”

李菡瑶道:“谁与公子作对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鄢二姑娘愿意辅佐谁,那是她的自由。她并不曾害过公子,连我家姑娘也不曾害过公子,一直在帮公子。大姑娘一副被连累的模样,很没必要。”

鄢苓道:“我是怕连累吗?父亲和母亲不在了,我做姐姐的能看着妹妹走入歧途不管?”

李菡瑶看着鄢苓,目光奇异,问道:“大姑娘的意思,我家姑娘把二姑娘带上歧途了?”

鄢苓道:“难道不是?”

李菡瑶笑道:“别说二姑娘这么大了,又是个有主见的,我家姑娘左右不了她;便是鄢大人和夫人在世时,二姑娘的性格和为人行事,大姑娘难道忘了?你常在她耳边絮叨,她有变成跟你一样吗?大姑娘,二姑娘跟你不一样的人。她的心思和志向,不是你能理解的。”

鄢苓:“……”

她感到被蔑视了。

可又无言以对。

她窘迫地想:“上次被李妹妹当面羞辱也罢了,毕竟是我扣了她的信在先;现在连她的丫鬟也敢当众羞辱我。这真是李妹妹教出来的好丫鬟!”

羞愤之下,眼睛微红。

她又感到奇怪:观棋怎的如此能言善辩?又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无论她说什么也不恼。

第662章 不一样 的女人(2)

因她插了几句话,朱雀王妃得以缓和,又想出一篇话来,冲李菡瑶笑道:“你总说天下有德者居之,把你家姑娘夸成了明主降世。她既如此厉害,为何我侄儿在她的地头失踪,而她却迟迟找不出幕后凶手?再者,江南经这一番清洗,李家是最大得利者,怎不叫人怀疑?”

李菡瑶道:“王妃明鉴。我家姑娘就算紫薇降世,也才十六岁,比公子整整小五岁,总要容她慢慢成长。再说,幕后敌人若没些手段,怎能挑起我两家自相残杀?可见也是个厉害的。王妃说李家是最大得利者,可是错了!”

朱雀王妃神情一凝,盯着李菡瑶,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凌厉,而是极重视和探究。

忽然她转向王壑,笑道:“这小丫头好一张利口,怪道听说在乾阳殿舌战群臣呢。既是来使,主上可否让本王妃来接待她?朱雀王妃的身份,想来也不算辱没了她,总比她一个闺阁女儿跟一群男人周旋要适合。”

王壑目光微动,问:“王妃想接待来使?”

朱雀王妃道:“正是。”

王壑沉吟道:“这……”

不等他说完,李菡瑶笑道:“这恐怕不妥。”

玄武王妃问:“有何不妥?难道朱雀王妃如此尊贵的身份,接待你一个丫鬟还不够么?”

那口气,隐含讥讽。

李菡瑶道:“不敢。然小女子来京城,是代表我家姑娘跟朝廷交涉军政要事;王妃地位虽尊,却是内宅女子,不得干政,有些事恐怕不便与王妃说。”

玄武王妃:“……”

众人:……

朱雀王妃笑容不变,问:“姑娘的意思:同为女人,本王妃哪怕地位尊崇,也没有资格接待你一个丫鬟?”

李菡瑶微笑道:“小女子并非这个意思,只说王妃不便接待来使。在这里,女人不得干政。这是事实!”

气氛忽然凝滞。

有人悄悄看王壑。

王壑淡笑不语,又像在深思。

朱雀王妃没听到他的声音,便不朝他看,不指望他来解围了,只盯着李菡瑶,好一会才轻笑道:“等你家姑娘做了女皇,你再说这话不迟。”

李菡瑶道:“她正在努力。”

朱雀王妃并无被冲撞的羞怒,轻快道:“你如此自信,不如让姑娘们向你讨教讨教,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才能,敢如此狂妄。——请原谅本王妃用这个词,因为作为一个闺阁女子,你刚才的言行可不止‘狂妄’,甚至嚣张。”说罢转向王壑,欠身道:“恳请主上允准。”

王壑怎能驳她面子呢?

当下道:“就依王妃。”

朱雀王妃便冲王墨等女招手,笑道:“墨姑娘,汇姑娘,今日容你们在长辈跟前放肆一回。不论是谁,都可以向观棋姑娘讨教。免得观棋姑娘以为京都无人!”

王墨蹲身道:“遵王妃吩咐。”

然后起身,面朝李菡瑶。

众少女都目光闪闪地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失笑道:“这是要比试?”

朱雀王妃道:“不错。”

李菡瑶道:“请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朱雀王妃道:“为何?你怕了?”

李菡瑶正色道:“非是怕,而是不想比。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别说小女子未必能胜过诸位姑娘,即便有一两样胜过她们,也不值得炫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种比试没有任何意义。王妃说小女子狂妄,在我看来,那不是狂妄,而是自信,由我家姑娘赋予我的自信。”

她转过身,环视众人,以无比认真的语气道:“我家姑娘不仅赋予我这自信,也赋予了跟随她的每一个女人这种自信。不论这个女人才高才低,只要她有一技之长,便会得到我家姑娘的任用,使她活得像男人一样自在。”

朱雀王妃再无法维持镇定,心被狠狠震动。

她想起昔年,梁心铭女扮男装事败后,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引发无数事端。当时,她曾很不平地问自己那做宰相的父亲,“为何女子不能科举入仕?”

因为她也是才女。

她也很想参加科举。

当时父亲怎么回的?

她已经记不清了。

王墨等女也都怔住了。

“公子会允女子科举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李菡瑶循声看过去,不由眼前一亮。

一群美人站在一起,花团锦簇、锦绣辉煌,又是各有特色,便很难有人能突出,观之如鹤立鸡群,然李菡瑶却觉得眼前的少女突显出来了。

这少女也很美,但还不至于让人惊艳:微丰的鹅蛋脸,肌肤粉白,额头饱满光洁,眉很黑,眼很亮,嘴唇虽小巧却丰润,一身浅绿的衣裙,就像一朵初开的绿牡丹,雍容中带点儿羞涩和新奇,还有勇敢。

她正看着王壑,眼神期待,仿佛在询问,而那口气却是肯定的,肯定王壑会允许女子科举入仕;还有,她称呼王壑为“公子”,而非“主上”。

王壑被她吸引,也看着她。

“你希望女子能参加科举?”

“是。”

“你觉得爷会允许?”

“是。小女子听说公子被推举为新君,便高兴极了,觉得公子一定会开女子科举入仕的先河。”

王壑没问她为什么,黑眸轻转,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问:“姑娘芳名?”

少女回道:“小女子傅冬意,礼部右侍郎傅远之女。”

王壑颔首,回忆般轻念“傅远……”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印象不深,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员。

这时,玄武王妃笑吟吟插话道:“傅夫人姓张,是玄武王族人,这丫头论起来也算是你的表妹。”

王壑微笑道:“原来是亲戚。”

王老太太忙道:“傅姑娘虽年幼——才十五岁,却满腹诗书呢,诗文连你祖父也夸好的。”

王壑道:“哦,不会是京城第一才女吧?”

傅冬意脸儿便红了。

朱雀王妃笑道:“虽然没比过,但是大家公认的。”

众人都笑起来。

李菡瑶看着傅冬意,心头涌出奇妙的感觉——仿佛棋逢对手。除了王壑,在同性女子面前,她从未有此感觉,无论是才能不如她的,还是高于她的;也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面对她们,她都能应对自如。而这个傅冬意,让她心乱了,又不单纯是醋意,还有重视。

第663章 潜伏的情敌

忽然王均匆匆走进来,先叫“祖母”,然后才对王壑笑道:“哥,前面宴席要开了。”

王壑站起身,对傅冬意道:“姑娘勇气可嘉,然女子科举入仕非同小可,恐怕朝臣不允。”

傅冬意心一跳——这么说,若是朝臣不阻拦,或者阻拦不住,他就会允了?触及王壑那满含深意的眼眸,她的心被巨大的喜悦灌满,脸上腾起一阵火烧云。

王壑已转开目光,向王老太太告辞,“祖母,孙儿暂且去了。晚上再来看望祖母。”

王老太太忙道:“去吧。”

王壑转身,向门口走去。

李菡瑶也躬身道:“晚辈告退。”一面朝众诰命夫人和姑娘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再没人提起比试的事。

门口丫鬟忙打起帘子。

王壑等李菡瑶出来,便携起她手,旁若无人地走下台阶,把廊下众丫鬟看得瞠目结舌,又心慌意乱,仿佛看见什么隐秘似的,急忙低头——非礼勿视。

王均笑嘻嘻对王老太太道:“祖母,孙儿也跟哥哥去前面了,晚上再来给祖母请安。”

王老太太看见他就满脸笑容,那经得起他这么乖巧说话,忙道:“去吧,跟你哥哥学着办事,别总跟个孩子似的。”

王均嘴里答应着,一头冲出门。

老太太在后高声叮嘱:“不许喝酒!”

王均高声回道:“是。”

除了王老太太,余者连几位王妃都起身相送,透过掀起的门帘,看见王壑拉着那小丫鬟的手,并肩而去,一黑一白,恍若神仙眷侣,不由呆了。

王老太太最震惊。

直到看不见了,众人才收回目光,又如同约好似的,一齐转向傅冬意,神情各异。

傅冬意却看着那一双背影出神,忽然心有所感,转脸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目光异样,但绝不是赞赏;她母亲又惶恐道:“你这丫头太没规矩了!要不是那李菡瑶的丫鬟太嚣张,我定要你当场跪下请罪。这话是你能说的吗?等我告诉你爹爹,看他怎么罚你。还不跪下!”

傅冬意忙上前,跪下了。

老太太道:“罢了,罢了!”

朱雀王妃却问:“傅姑娘,你真希望女子能科举入仕?”

傅冬意抬头,神情坚定道:“晚辈就是这么想的。”

傅夫人怒道:“大胆!”

朱雀王妃摆摆手,道:“傅夫人,别吓着孩子。”又转向傅冬意,微笑道:“说说看。”

傅冬意倔强道:“女人为何只能困在内宅?为何不能出去做事?为何不能像梁大人一样参政?晚辈相信这天下不止晚辈一个女子为此不平,却都不敢说,都把‘贤良恭顺’当做天经地义。那李菡瑶虽不该挑起内战,但她却做了天下女子都不敢说和不敢做的事,这点令晚辈钦佩……”

她母亲听到这,几乎吓晕。

“快住口!”

然她却阻止不住女儿。

“……如果朝廷也能开科举,允女子科举入仕,说不定便能招安李菡瑶等人,化解内乱……”

赵宁儿激动地附和道:“对对对!”忽觉自己声音太突出,四下一扫,大家都看她呢,不由心慌,跟着又不服输似的把头一昂,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

王墨、张菡、鄢苓、赵君君等女都羡慕地看着她二人,佩服她们的勇气,只不好跟着附和的,不然倒像起哄似的,让长辈们无法处理这局面。

王墨暗想:“等晚上找哥哥。”

张菡也想:“晚上找父王。”

赵君君也想:“晚上找父王。”

她想考女武举。

鄢苓的心思则复杂了。

就见朱雀王妃对傅冬意笑道:“你有这想法,不妨告诉你父亲,让你父亲在朝堂上奏本,循正途解决。”

一面朝王老太太使个眼色。

王老太太便道:“朱雀王妃说的对。你先起来吧。”

傅夫人心想:“等回家再责罚这丫头。还让她父亲奏本呢,别害老爷丢了官。”

傅冬意道:“谢老太太和王妃宽恕晚辈妄言。”

于是将这一节揭过。

再说李菡瑶和王壑出了萱瑞堂,等王均撵上来后,问王均:“二少爷,我家表少爷可来了?”

王均正盯着哥哥牵李菡瑶的手微笑,闻言一愣,接着便有些讪讪的,先飞快瞥了王壑一眼,才斟酌道:“江兄他……有些事没能来。”

李菡瑶道:“是被关起来了吧。”

虽是问的口气,却很肯定。

王均无言以对。

王壑皱眉问:“怎么回事?”

王均呐呐道:“他们说,说赵家哥哥生死不明,江南局势一团糟,须得把江兄扣押了做人质……”

李菡瑶和王壑听后静默。

王壑就罢了,李菡瑶竟然不生气、不发怒,这让王均很奇怪,并感到忐忑,忙看向哥哥。

王壑默了一会,对王均道:“下午哥哥还要进宫,你先带观棋姑娘去我屋里歇息,等她起来就陪着她,不论她要去哪里,都领她去,不许人为难她。”

王均忙道:“弟弟知道了。”

一面冲李菡瑶一笑。

在他心里,只要哥哥喜欢的人,他便也当成自己人了,哥哥将小丫鬟托付给他,那是信任他。

王壑又道:“你去找谨言,要他把江二少爷带来见观棋姑娘。就说我的话,不许再关着。”

王均道:“是。”

忙匆匆先跑去了。

李菡瑶看向王壑,脑子里想的却是傅冬意;王壑也侧首看她,也想到了傅冬意。

王壑想:“没想到京城竟有女子希望科举入仕,竟敢在这样场合对我提出来,倒是难得。”

李菡瑶想:“傅冬意的举动,若在平常定会被视为叛逆,遭到排斥,然有我李菡瑶的叛逆在前,那些人定会顺水推舟,将她送到王壑身边,并纵容她俘获王壑的心,促使王壑抛弃我,狠下心铲除李家,收复江南。”

王壑会爱上傅冬意吗?

刚才,她成功引起他关注。

李菡瑶看着王壑出神。

王壑摇摇她的手,将她摇醒了,问:“想什么呢?”

李菡瑶脱口道:“想傅姑娘。”

王壑笑道:“巧了,我刚也在想她。”

李菡瑶笑容一滞。

王壑却没留心,扯着她朝右边一条小径上转过去,道:“我再带你去园子里转转,认认地方。”

李菡瑶问:“他们在等呢。”

王壑道:“那就让他们等!”

第664章 你的美无人可及(二更)

三四月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记忆中的宅院,有无数的美景和儿时的欢乐。这般良辰美景,他不想耗费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更不想跟那班满肚子心机的朝臣周旋,他只想跟心上人在一起,无论说什么都好。

“这是德馨苑。我父母从成亲就住这里。我在这里长到七岁,才跟父母搬去主院。这地方就做了书斋。上次李姑娘来就住这。瞧,这一带玫瑰花障是不是很美?小时候,我常在这草地上玩。清晨时花儿最鲜艳……”

李菡瑶看着前方那锦屏似的玫瑰花障,各色玫瑰花堆积怒放,花墙下一条翠茵茵的草坪约三四尺宽,如同绿毯,依着小径,直通到尽头的庭院门口,不禁眼睛一亮,少女心情被激活了,挣脱王壑的手,跑过去掐花儿,一面不忘跟他斗口,“这还算美?你没见过江南的春天,那才叫美。我家的园子比这大多了,花草也多多了。”

王壑忍不住笑起来,道:“谁敢跟你比,你家是锦商富豪,我们是书香人家……”

李菡瑶回头道:“你说我满身铜臭味?哼,李家也有个书斋,叫半月斋,也有好多藏书。李家祖上也是书香人家,不然能养出我——家姑娘那样的才女?”

王壑听她说到中间顿了一下,眼神微动,笑道:“你多心了。我不过想告诉你:我们这样人家的府邸自有风骨,跟李家园林风格是不同的……”

李菡瑶打断他道:“我明白——”说到这把他上下一扫,皱了皱琼鼻——“名门望族嘛,养出你这样的翩翩如玉公子,满腹诗书,气质高华,龙章凤姿……”

她一边念叨一边掐花,掐了一大捧,竖在胸前,花映人面红,人比花更娇。

“小心,别扎了手。”王壑提醒她。

“呀!”李菡瑶已叫出来。

王壑忙抢上前,捉住她右手,道:“我瞧瞧——”看时,食指指尖一点殷红的血珠,忙放进嘴里吸吮一回,然后瞅她责道:“眼睛也不看着。玫瑰多刺,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分心跟我说话,不扎你才怪呢。”

李菡瑶盯着他的嘴唇看。

王壑醒悟过来,脸微热。他避开李菡瑶的目光,从花架上摘了一朵将将展开的玫红色鲜花,簪在她发间,然后退一步,仔细端详,眼中笑意摇晃。

李菡瑶问:“美不美?”

王壑果断道:“美!”

李菡瑶道:“比刚才那屋子里的姑娘如何?”

王壑便不作声了,只是望着她笑,仿佛洞悉了她的小心思,故意要羞羞她。

李菡瑶扭头道:“不说算了。”

转头继续掐花儿。

王壑问:“那么多姑娘,我知你说的谁?”

李菡瑶道:“所有姑娘!”

王壑道:“无人可及!”

李菡瑶停手,瞅着他噗嗤一声笑了。

王壑见她不掐了,牵起她一只手,向北走去。到柳飘丝带的河边,过了石桥,那边就是一座石头堆叠的假山,附近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树,根部中空。

“小时候,我常躲在假山里玩,在下面建了一密室。”

“那边是春雨阁。”

……

他们顺着河边的柳荫道一路逛,仿佛忘记了在乾阳殿群臣对李菡瑶的攻击,也忘记了李菡瑶在乾极殿后殿埋在王壑胸口无声的哭泣,只想抓住现在。

把一个园子逛遍了,王壑才带着李菡瑶往前面来,从一跨院抄近路,由偏门进入正院。

这边众人等他不来,又打听得王壑已经离开了萱瑞堂,半路却不见了,慌忙派人去找。正焦急混乱时,忽然他二人冒了出来,脸上红扑扑的,满脸春色,眼中笑意尚未消散,不知从哪里玩乐回来,顿时不喜。

他们不能责怪新君,便责怪那小丫鬟,认为这小丫鬟魅惑主上,属妲己褒姒之流。

忠勇大将军赵子仪尤其不满。暗将李菡瑶跟梁心铭比较,心想:同是女子,同样叛逆,然梁大人为人行事优雅从容,何等正气凛然,毫无女子媚态。面对她,谁敢生一丝亵渎之心?这小丫头看似天真烂漫、聪慧伶俐,却把壑哥儿迷得失常,不是天生魅惑,就是居心不良。

又想到另一层:壑哥儿一向关爱赵朝宗,两人情同手足,眼下他兄弟生死不明,他居然不焦躁、不牵挂,还有心跟美人玩乐,他以往可不是这样的人。

赵子仪十分忧心忡忡。

王壑哪看不出来众人神色异常,却装不知道,招呼大家入席,放出手段来,一番话便激得所有人精神振奋,自觉新君是有为明君,只被妖女迷惑了。

然李菡瑶也使出浑身解数,众人面对她笑靥如花的脸庞和信手拈来的辩驳,满心不服却毫无办法,又不愿承认她和赞扬她,又敬畏又忌惮。

一时酒足饭饱,散了席。

王壑亲自送李菡瑶去东厢自己屋里,屏退下人,对她道:“这是我屋子,你且在这歇息一会。二弟在外面守着。等你睡醒来,江二公子也就过来了。”

李菡瑶四下打量,随口“嗯”了一声。

忽觉身边没了动静,转身见他站在那,忙道:“你还不走?他们等急了,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妖精呢。”

王壑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内。

李菡瑶伏在他胸前不语。

忽然,两人不约而同,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吻在一处,李菡瑶双臂环住王壑的脖颈,王壑搂着李菡瑶的腰,吻得昏天黑地、难舍难离,都心痛如绞。这不舍、这心痛比在皇宫时更甚,仿佛这一别再也不能相见;或者再见不知何夕何年,怕有不测风云将他们阻隔开来。

好一会,他们才分开。

王壑一手扶着李菡瑶的肩膀,一手抬起她下巴,紧盯着她眼睛嘱咐:“等我!一定等我!”

李菡瑶闷闷道:“嗯。”

随即垂眸,不与他对视。

睫毛遮盖了满眼的痛。

王壑见她这样,感到心猛然揪作一团,扶着她肩膀的手骤然抓紧了,捏得那香肩作痛。

李菡瑶咬牙忍着。

静了一会,王壑又坚定道:“我不会与你对战的。”

李菡瑶扬起脸,含泪道:“我也是。”

王壑道:“此生我绝不负卿!”

第665章 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三更)

李菡瑶道:“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王壑:“……”

他深深地看进怀中女子的眼底,仿佛要将她刻在心上,手抓得死紧,一辈子不肯放;嘴上却道:“我走了。你……歇息一会,等睡醒了,我就来了。”

李菡瑶痴痴地看着他——

等睡醒了,他能来吗?

他回来,还能见到她吗?

她踮起脚,凑上去。

他立即低头迎接她,又一次的缠绵……

忽然他用力推开她,转身就走。

……

等王壑走了,李菡瑶躺在他的床上,眼望着帐顶,心里依然回味那亲吻,历历在目。侧首,将脸颊挨着枕头,闻着属于他的气息,思潮起伏。

其实,去年底王壑回来后,每日里忙碌公务,也不知在这屋里歇过几天,在这床上睡过几个时辰,哪里会留下气息,不过是李菡瑶的心理作祟。

躺了一会,她翻身起来,环顾室内,目光从墙上字画、箱、柜、桌、椅等物晃过,乃至博古架上的古董摆设,都细细浏览了一遍。作为名门世家公子的卧房,其布置清雅是不用说的,也充满浓浓的书卷味,到处都塞的有书——譬如博古架上,就有好几隔放的书,连衣柜上面一层也放的书,看似混乱,细察又觉理所当然,书香世家嘛。

然她总觉处处透着玄机。

这屋里有密道入口!

这件事,自从皇城兵变后,很多人都知道了,王壑在跟她解说皇城兵变的布置时也提过。

看了一遍没发现端倪,她走回来,坐在床上,两手撑在床沿,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定在床头的照明灯座上,那是一个麒麟瑞兽的铜雕。

“这定是个机关。”她想。

但是,她也不认为仅凭这麒麟灯座就能打开密室通道,定还有其他装置,于是她揭开那山水字画白绫帐,朝床围看去,一看即振奋不已,知道找对了。

再看却心惊了。

越看越心惊!

越看越诧异!

她发现,这设计十分复杂,最后一道机括既是总闸,也是开关,一旦合拢,锁闭了密室的同时,也打开了里面的机关轮盘,轮盘随机转动,所有机关方位将重新排列,除了设计者自己,别人根本不能辨识。

若是以往,李菡瑶必不能破解,眼下她却有六七分把握,因为她自从得了王壑那套《机关解析》后,偷空研习,已经小有所成;这次来西北,她又向王壑讨教,王壑自然倾囊相授,并以玄武关太极八卦阵为例,细细讲解与她,她本就聪慧,自然触类旁通;再加上她给王壑帮忙,亲自参与玄武关重建图纸的绘制,从中获益匪浅。

但是,真正促使她解开这密室关键的,却是在西北临行前一天,他们最后完善玄武关的图纸时,王壑告诉她的几个要点,恰是解开眼前密室的关键。

她不禁怀疑,王壑是有意透露。

难道他纵容我逃走?

李菡瑶有些惊异。

她想起刚才两人的亲吻,是那么难舍难离,在她,因为要脱身故而不舍;王壑又是因为什么呢?晚上回来就能再见她,何至于如此不舍?真爱她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一刻也不能分离吗?她疑惑又难过。

可是,她没时间琢磨了,当即收摄心神,推演破解机关之法。半个时辰后,她打开了机关,就见那床后豁然开了一扇门,隔着白绫帐子,幽深神秘。

她忙撩起帐子,钻了进去。

先向下行了九十九级台阶,再顺着一条平直的通道,向北边行走了半里路,发现好几间密室。她都破开了,进去张望了一番,依旧出来。穿过密室,再上台阶。然后又是一间密室,正前方的墙壁上,有一浮雕。

这便是出口机关了。

李菡瑶静静站在那,看着那浮雕,不知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上前,抬手放在浮雕上方,然后顺着破解的顺序依次或点、或旋,正转、反转,将所有的步骤都做了一遍,在落了灰尘的浮雕表面留下手印,却未用力,因此那机关纹丝未动,然后她转身,依然回到王壑的卧房,

将一切复原,她才躺下。

静静眯上眼,仿佛睡着了。

若有人在旁,便可看见她眼皮微动,睫毛微颤,显示她并未睡着,而是在想心思。

忽然她又翻身起来,走到衣柜前面,拉开柜门,找出一套灰色锦袍,并腰带等配饰,放在角落里。

又走到桌边,倒水、研磨,然后铺开一张纸,挥毫写下一张字,静待墨迹干后,折叠封好,塞在枕头下面,刚收拾好,就听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她整了整衣裳,拉开房门。

“观棋!”

外间起居室,正隔着茶几伸长脖子低声说话的江如波和王均听见声音,同时起身,扭头看过来。

李菡瑶见江如波能站起来了,且养的白白净净的,差不多恢复了以前模样,大喜,疾步走到他面前,开心地笑道:“二表少爷,你还好么?”

江如波嚷道:“好什么!小爷——”刚要发牢骚骂人,想起王均在旁边,忙又将话咽了回去,干笑两声道——“吃的好,睡的好,就是闷的慌。”

王均也尴尬,对李菡瑶赔笑道:“姑娘睡好了?我叫人来伺候姑娘梳洗。”转脸就要叫人。

李菡瑶摆手道:“不必!”

王均忙问:“那姑娘……”

说到这却说不下去了。

只见李菡瑶沉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看看门口,冷冷道:“我有话要跟江少爷说。劳烦二少爷帮我们守着,免得人来打搅。”说罢扯着江如波进房。

王均忙道:“姑娘放心。”

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王均笑容僵在脸上,对着房门口不停晃动的珠帘叹了口气,心里嘀咕:“哥哥好容易喜欢一个姑娘,为何情势弄这么复杂?这爱恨纠缠,抵得一本戏了。”

他坐下来,替那二人守门。

忽然想,那两人孤男寡女的待在屋里,自己却像傻子一样替他们望风,不会出什么事吧?

料想不会有事的。

单纯的少年实在无法将那两人往丑恶的事情上扯,纠结了一会,觉得庸人自扰,便丢开了。

第666章 嘴甜的美少年

少时,一小厮来回:谢少爷同几位公子正找二爷呢。

王均吩咐道:“就说我忙的很,请他们自便。”

小厮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此后,好几拨人来找。

王均都找借口打发了。

傻傻地干坐了一会,起身走到房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一丝动静也无,又转回来,百无聊奈,将哥哥的棋具捧来,摆在茶几上,一手执黑子,一手摸白子,演练起来。

才下了几步,就听房门响。

王均急忙抬头,只见江如波走了出来,忙展开笑脸,叫“江兄……”一面看向他身后。

李菡瑶俏脸毫无表情。

王均心里“咯噔”一下,忙赔笑道:“观棋姑娘……观棋姐姐,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李菡瑶理也不理他,自顾在茶几另一边坐了,两眼一扫棋盘,便摸了一粒白子填上去。

王均询问地看向江如波。

江如波尴尬地对他讪笑,随即转开目光,似乎心虚不敢面对他一般,也走到一旁坐下了。

王均恍然明白:定是江如波说了自己被关押的经过,惹恼了小丫鬟,所以使性子呢。

他虽单纯,却是自小在长辈面前撒娇惯了的,最会哄人,当下在茶几对面椅子上坐了,陪着笑脸道:“小弟知道,观棋姐姐不理我,非是生我的气,而是生那些关押江兄的人气。观棋姐姐别恼,哥哥已经吩咐世子表哥了,叫放了江兄,不许再关。哥哥还怕有人使坏,让江兄住到府里来。我已经安排妥了,江兄就住我院里……”

一面说,一面又想起未倒茶,忙起身倒茶,斟了两杯,先捧了一杯给李菡瑶,又捧一杯给江如波。

江如波见他如此俯就,眼神闪烁,更不好意思。

倒了茶,又叫茶点。

丫鬟捧了茶点来,王均赶到门口接了,体贴李菡瑶现在心情不佳,唯恐她们进来看见,乱嚼舌头。

茶点也摆好了,他又坐下,又对着李菡瑶笑道:“观棋姐姐,江南的事,哥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姐姐只管安心住下。哦,哥哥已经吩咐人打扫书斋——就是德馨苑,收拾干净了让姐姐住。去年,李姑娘来也住那……”

无论他说什么,李菡瑶总不理他,垂眸盯着棋盘,心里却佩服:这小子一张嘴真甜,这哄人的本事跟谁学的?总不会是梁大人教的吧?王壑那么疏淡、清傲的一个人,跟这弟弟简直不像一个父母生的。——这么说也不对,王壑自从跟她表明心迹后,也会哄她,哄得她意乱情迷。可见,他们兄弟同根生,是有渊源和共通的地方。

王均见李菡瑶总也不理他,并不尴尬,为逗她开心,便想换个话题,因见她下棋,忙盯着棋盘看走哪了,好起个话头,这一看,不由怔住。

“啊呀,姐姐这么厉害!”他吃惊地叫道。

“你也不想想她这名字,棋艺不成能叫观棋吗?那都是我表妹培养的。”江如波在旁道。

“我听说过,能跟哥哥打平局呢。”王均起了兴致,请求道,“我陪姐姐下一盘吧。我的棋艺不好,还请姐姐指点。姐姐就当解闷好了。”说罢,捻了一颗黑子放下。

李菡瑶依然不出声,却跟他对弈起来。

下棋时,王均就不吱声了,俊秀的面容显出沉思的神态,如同静止的玉雕,完美之极,若是别的少女见了,只怕要怦然心动,然李菡瑶只觉他讨喜、可亲。——这种纯真的美少年,是不能打动李姑娘心的。

江如波也挪了个凳子过来,看他二人下棋,可是有些心不在焉,常偷偷地瞟李菡瑶。

王均的棋艺并不像他自己谦虚的那样差,但比李菡瑶还是不如,因此连输了两盘。

王均赞道:“姐姐棋艺真超绝,怪道能跟哥哥打平手。小弟认识一位唐少爷,是新近提拔进京的户部尚书唐大人的公子,名讳筠尧,表字敬廷,棋艺也相当出色。今日也给他下了帖子,他上午有事绊住了,下午才能来。回头给姐姐引见引见,大家切磋一局,岂不妙哉!”

李菡瑶这才抬头,仿佛若不经意地看了江如波一眼。

江如波立刻对王均道:“二少爷,我有些累,想去歇息了。你看……”

王均忙道:“我送你去。”

说着站了起来。

李菡瑶也站了起来,脸更冷了。

王均看她这架势,也要陪江如波过去,忙殷切道:“姐姐请——正要请姐姐去我那边坐坐,看看江兄住的地方,有什么安排不周的,说了我好叫人添补。”

于是,三人出了屋子。

江如波跟王均走在前面,低声道:“他们昨晚审问我一夜。刚才不小心说漏了嘴,观棋听了气得不得了。你别怪她,她一向被我表妹看重,有些脾气……”

王均急忙道:“不会,不会。”心中埋怨那些人牵连无辜,想起自己当初的遭遇,可不也是这样。

王家的主宅是复式四合院。这一进,王壑住东院,王均住西院,上房原是他们的父母住的,如今空着。

三人进了西院,丫头们迎上来,王均吩咐摆茶果,一面带江如波和李菡瑶去客房。

李菡瑶一直板着脸,挥退了端着洗脸水来伺候江如波的丫鬟,接了盆,要亲自伺候江如波。

“砰!”

她把房门又关上了。

王均这下感觉不好了,盯着房门想:“怪道他们觉得哥哥不该喜欢一个丫鬟。身份低微还是小事,伺候李姑娘就罢了,怎么连李姑娘的表哥也伺候?这如何能做皇后?这要是传出去,让哥哥脸上如何下得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破门而入。

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是个守礼的孩子,不愿对一个姑娘无礼,虽然这姑娘是个丫鬟,却是哥哥心爱的人;为了哥哥,他耐心地敲门,问:“观棋姐姐,要小弟帮忙吗?”

敲几声,不应。

他再敲,又高声问:“观棋姐姐,可是江兄不好了?”

李菡瑶在里面气得嘀咕:“这小子,看似纯良,其实聪明着呢。想糊弄他可不容易。”

江如波慌张道:“妹妹,我怕……”

李菡瑶低喝道:“怕什么?!”

一句话成功地镇住了江如波。

第667章 都不见了

自打那年他害得小表妹跌破了鼻尖,他就处于表妹的镇压之下,隔着大江大河,一封信也能让他胆战心惊、煎熬好几个月,更别提当面震慑了。

可是王均在外不停敲门。

李菡瑶眼珠一转,怒喝道:“敲什么?!我替表少爷看看腿伤,你也不放心,也要在旁监视?干脆把我们杀了算了!何必惺惺作态,软刀子磨人?”

王均:“……”

好厉害!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谁见了他不是温温柔柔的、含羞带怯的?

敲是不敢再敲了。

他就站在外面等。

也没等太久,很快小丫鬟出来了,依然板着脸,眼神冷得冻死人,把房门“砰”一声关上,双手拢在广袖中,交叉搁在身前,看也不看王均,就朝外走去,径直出了西院。

王均心想这下得罪狠了,忙追出来,在院子里吩咐丫鬟不许打搅江少爷歇息,然后撵出院子。

“观棋姐姐,等等我。”

前面,那白衣女子慢慢走着,仿佛心情很糟,也不回王壑的东院,而是朝角门走去。

那角门,通向跨院。

这是往花园去的方向。

王均快步跟上,歉意道:“观棋姐姐,你别生气。刚才,小弟并非想进去监视你们才敲门,而是想进去陪姐姐,以免姐姐跟江少爷独处一室,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找姐姐的麻烦。哥哥要我照顾姐姐,我不能不尽心……”

他反复解释,少女只是不理。

王均也不要她理自己,只要她别像刚才那样做河东狮子吼就行。因见她郁郁不乐,主动道:“我带姐姐去假山那逛逛吧。那里有哥哥小时候布置的机关,下面有个密室,哥哥小时候常在里面玩的。姐姐不妨去试试手。”

他想,横竖那处密室已经被龙禁卫发现,又破解了,是哥哥丢弃不要的,就让她去练练手;破了机关,再下密室逛一圈,哥哥也差不多就回来了。

想罢,便带她朝假山走去。

再说皇宫内,王壑正与重臣商议政务,六部官员都将本部的问题拟了奏折,都压到了王壑的面前,要他解决,或者拿出主张来。其中:

礼部就登基大典及大典衍生事宜请奏新君。

户部空虚,盯上了安国的战争赔款。

吏部提出新朝新气象,要重新制定官员选拔制度,并拟出许多的官场空缺——都是在皇城兵变中丧生的官员,急需朝廷补缺,否则影响朝政运行。

工部就乾元殿和玄武关的重建事宜请奏新君。

刑部拟出一批获罪官员名单,除了凶杀和贪污渎职外,有许多罪行都牵扯到前朝,须新皇处置。

兵部请奏军队建制改革,总不能还跟前朝一样吧?

这些事既繁杂又急迫,奏本的官员说的口干舌燥,互相争论的面红耳赤,王壑却毫不焦躁,静静地听着呈奏,有时插上一两句,能即刻解决的,当场给出处理旨意;一时解决不了的,也点出关键,指明方向。

譬如这几项,王壑明确指示:

关于安皇,囚禁在原仁王府。

关于前朝宗祠,将太庙中供奉的前朝秦氏皇族所有先帝先后的牌位都挪到原仁亲王府的秦氏宗祠中,继续享受秦氏子孙香火,任何人不得亵渎。

……

臣子们精神大振:原本毫无头绪的,现在都理清了头绪;原本担惊受怕的,现在也有了主心骨。原本抱着明哲保身态度的,现在也敢开口谏言了;原本想投机取巧的,面对王壑如此清明睿智,也收起了小心思……

因此,议论越来越热烈。

但谢耀辉总觉得,坐在上首的未来新君有些走神,仿佛心不在焉,看似目光炯炯、神情专注,其实一心二用:一半用来听臣子的奏本,一半不知飘哪去了。

这感觉很玄妙,说不明白。

一条条议下来,快掌灯时分,又绕到江南问题上,因为江南不收复,天下便不能统一。

因此,众臣纷纷开口:有攻击李菡瑶的,说若不剿灭此女,将来必成心腹大患;有委婉谏言的,提醒王壑,野心昭昭的李菡瑶和一片丹心的梁大人不可相提并论,请他莫要被表象所蒙蔽;最后扯出小丫鬟观棋。

谢耀辉心一动,留心王壑的反应,就见那沉静的眼神忽然起了波澜,动荡起来。他由此断定,之前王壑是真的走神了,在想那个留在王府的小丫鬟。

这令他忧心不已。

这时,忽有禁军来回禀,说王府有人进宫找王壑。

王壑急道:“传!”

来人是王壑的叔叔王亢,说王均和李菡瑶的丫鬟观棋不见了,江如波也不见了。

王壑霍然起身,惊疑不定。

“什么?!”

重臣静了一会,紧跟着便轰然炸开:

“定是逃走了!”

“把二少爷也掳走了。”

“此女好生狡猾。”

“她不过是凭借主上对她的宠爱,否则她再狡猾也没机会。可恶!竟辜负主上一片真情!”

……

谢耀辉见王壑脸上震惊不似作假,忙道:“请主上即刻出宫回府,召集相关人等审问,再下令京城戒严、关闭城门,派人搜拿逃犯。微臣不才,愿随主上去王府寻找线索。”

王壑道:“准!”

他当即宣布散朝,带着谢耀辉等人匆匆赶回王府。

此刻,王府乱哄哄的,许多人打着灯笼火把寻找二少爷,王壑的祖父王谏正审问伺候的下人。

王壑直冲进来,扶住祖父的胳膊,先对他脸上仔细望了一望,见他气色还好,放下心来,才问:“二弟在何处不见的?跟二弟的人呢,可都问过了?”

王谏见他满眼急色,忙安慰道:“均哥儿和那丫头应该在假山密室内。这里无人能破机关,故而去叫你。就是江二少爷无故消失,可疑的很……”

王壑诧异问:“大姐呢?”

假山那所密室,因去年被废帝派人破开,皇城兵变后,他重新叫人修整了,又添加了些机关,作为族中子弟学习机关术的历练之所。目前,王家除了他就只有二弟和大姐梁朝云能破开。二弟失踪,大姐该第一时间进去找才对,怎么反倒舍近求远,派人去皇宫叫他?

第668章 密室旖旎

王谏解释道:“茵姐儿着了风寒,云丫头又去北疆耽搁了两月,风尘劳碌的,你祖母便让她早些回去歇息。我一听说你弟弟不见了,忙就派人去请她了。

“据跟你弟弟的人说,均哥儿带那小丫鬟在园子里逛,后来到了假山,均哥儿吩咐他们在假山外守候,不许闲人过去打搅。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天黑了还不见出来。他们方才觉得不对,慌忙来报信。

“那时候,云丫头已经回去了。跟着均哥儿房里丫鬟又发现江二少爷不见了。我这才叫人分头去请你们姐俩。”

王壑心再往下沉,强忍着不安问:“祖母可知道了?”

王谏叹道:“闹这么大动静,如何能瞒得住?急坏了。你姑姑她们都陪着。朱雀王妃和白虎王妃正要走时,听说此事,也留下来陪着。你快去开机关,只要你弟弟没事,你祖母便无大碍,不过虚惊一场。若是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你祖母会承受不住打击,就要倒下。”

王壑心头掠过一丝颤痛,暗想:“是你做的吗?你走便走,可千万别伤我弟弟,否则……”

王谏看在眼里,拍拍他手,以示安慰,心中叹息:这个孙子聪明绝顶,性情也坚韧,自小到大都不用人操心,可千万别在情事上栽跟头才好。

王壑问道:“跟二弟的护卫呢?”

王谏道:“我叫他们在假山那守着,不许人靠近。”

王壑对管家道:“去假山!”

谢耀辉忙请命道:“主上,微臣想去那江二公子住的地方查探查探,看可有蛛丝马迹,若有发现,也好及早做安排。”

王壑脚步一顿,道:“逃就逃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这件事,谢相该阻止他们的。江家献了机动车技术,我们却把人家孙子关起来,这不是过河拆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二弟若有万一,都是受此事连累。”

谢耀辉心一沉,躬身道:“微臣失察。”

王壑挥手道:“罢了。你也难。之前朝堂无主,他们未必都肯听你的。前事不必再提。你擅侦破,且跟我去假山密室瞧瞧,只要二弟平安,其他一切都好说。”

谢耀辉忙道:“微臣遵命。”

他很感动,未来新君有情有理、恩威并重的驭下手段,正是明君之风,极合他的脾性。

王府的管家忙令人打着灯笼在前照着,引着王壑、谢耀辉等人匆匆往假山那边赶去。

王壑走得又快又急,脚步还大,显然十分牵挂弟弟王均,谢耀辉因为感激,越要尽忠心、为主分忧,于是边走边问管家,王均失踪的细节经过。

管家忙细细解说。

王谏也在旁补充。

王壑却仿佛没留意他们说话,只管急匆匆冲在前头,到假山旁,王府护卫都上前来见礼。

王壑扫了一眼,挥手让他们闪开,便钻入假山内。

谢耀辉急忙对那些护卫道:“你们快去保护主上。”

他因不知里面有什么玄机,万一敌人有埋伏呢?因此命人上前,不能让王壑冲在前头。

众护卫急忙一拥而上。

王谏也忙道:“不错。”又对张谨言道:“请世子护着些你表哥。以防有诈。”他可是听说了,去年在军火研制基地,王壑在第三工坊地底被那小丫鬟给挟制了。后来虽然没伤害他,到底失了先机。这次要小心防范。

张谨言肃然点头道:“请大外祖放心。”一面跟紧了王壑。

赵子仪也紧跟了上去。

王壑恍若未闻,三转两转,转得大家头晕,都无暇说话了,只紧紧跟着他,就见他一路势如破竹,连破了十几道机关,到最后一道石门前,启动机关。

谢耀辉低声吩咐众护卫:“待会门开了,你们先进去!”

众人一齐点头,凝神戒备。

张谨言护在王壑身边。

赵子仪在王壑身后。

再后边,才是朱雀王、王谏和谢耀辉等人一班重臣。

“嘎嘎……”

石门缓缓打开。

众人眼不眨地盯着,等石门开到一定宽度,护卫门便悍不畏死地冲了进去,更有人把王壑往后推。进去后迅速占据四方,目光一扫,落在正前方:那边,一双男女正缠在一起,男子一身蓝,女子一身白,正是王均和那小丫鬟。墙壁上悬着好几盏玻璃罩的油灯,照的密室内亮晃晃的一览无余,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也来不及遮掩。

王壑被推得一个趔趄,但随即又冲上前,死死地盯着密室内,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花——眼冒金星,可不像开花一样?!最后变成血红色。

“出、去——”

那两个字,仿佛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比的愤怒和伤痛,宛如被重伤的野兽嘶吼。

张谨言也震动万分。

赵子仪瞠目结舌——眼前这一幕好熟悉,跟他和梁心铭当年的遭遇何其想象!

众护卫正不知所措时,就听见王壑受伤的怒吼,还伴着谢耀辉急促的叫声,“快退下!都退下!”

众人转身又往外跑,经过王壑身边,感受到他噬人般的目光和宛如实质的杀气,都后悔莫及,恨不能自己瞎了眼才好,瞎了眼就不会看见不该看的。

谢耀辉、王谏、周黑子等人都看清了密室内的情形,无不震惊,王谏失声叫道:“均儿!”

谢耀辉见王壑骤然失态,一面喝令众护卫退下,一面急速思忖应对之策——是灭口呢?还是灭口呢?他扭头看向王谏,王谏也正骇然看向他。

两人尚未达成默契,就听王壑再次怒吼:“都给爷出——去——”竟连他们也一起赶了。

谢耀辉见王壑右手紧紧抓住身侧一块山石凸起,狠狠地用力,骨节发白,唯恐他伤了自己,忙低声劝道:“主上息怒。微臣这就命人去请苏夫人来。”

一面悄悄地推了推王谏。

王谏会意,这是让他劝王壑,他是祖父,王壑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对他怎样的,因此扯住王壑道:“壑哥儿冷静……”一言未了,外面有人道:“大姑奶奶来了。”

王府的大姑奶奶,就是梁朝云。

谢耀辉忙示意周黑子等人退后,让梁朝云上前。

第669章 不打算放手

王壑听见大姐来了,方清醒过来,抓住梁朝云就推了进去,自己也要进去,又想起什么,回头盯着众人,双目怒火熊熊,目光却如寒冰,喝道:“都出去!”

众人纷纷道:“是。”

连王谏也糊涂了,跟着说“是”。

大家一齐退后。

王壑跟梁朝云进去后,石门也关上了,谢耀辉这才松了口气,才有余力跟王谏商议对策。

“老太爷,这可怎么办?”

“先不要自作主张,等壑哥儿出来再说。这件事,还需他亲自处置,旁人不可越俎代庖。”

王谏见小孙子性命无碍,心定了些,然一想到这桩丑事会影响他兄弟之情,又心乱如麻。

再者,此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算计那小丫鬟,使她丧失嫁给王壑的机会。若王壑能容忍呢,她还能嫁给王均;若王壑不能容忍,她连性命都难保。

这是谁,竟如此狠毒?

他之前还以为那小丫鬟暗算了王均,将王均关在密室内,自己偷偷跑了呢。——王壑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眼下看来,他们都判断错了。恐怕王壑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查下去,还不知牵扯出什么人来呢。

谢耀辉也想到这一层,并怀疑是王家人做的,毕竟王壑一身不仅干系整个王氏一族,还干系到天下,王家人权衡利害,才利用王均来破了他哥哥的情劫。因为王壑自回来后,就十分疼爱这个弟弟,长兄如父,他待这个弟弟既宠爱又严厉,想来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怨怪弟弟。

这一招妙啊!

谢耀辉想通后,平静了,看着王谏,露出佩服的神色,因为他觉得,如此手段只有王谏能使得出来。嗯,王壑的叔叔王充也是个有心机的,不过,王充绝不敢自作主张,就算有这主意,也会征得王谏同意。

王谏正烦恼,忽然瞥见谢耀辉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禁一愣,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

他急了,忙对谢耀辉道:“谢相莫要胡思乱想,此事并非老夫所为。你快帮老夫想想,如何应对。壑哥儿怕不会善罢甘休。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谢耀辉忙道:“晚辈怎敢怀疑老太爷。老太爷莫慌,无论此事是谁做的,结果都一样……”

他低声对王谏说了一番话。

王谏听后,惊异地看着他。

谢耀辉一见他那怀疑的神色,心中“咯噔”一下,想:“糟了!他这不是怀疑本官吧?”

两人顿时神情暧昧起来,又看向旁边的周黑子等文臣,觉得每一个人都像幕后黑手;倒是没怀疑赵子仪和朱雀王赵寅,更不怀疑张谨言,因为这几位武将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的,他们擅长的是沙场冲锋和对决。

正在胡乱揣测间,忽然石门开了,王壑和梁朝云各抱了一个人走出来。梁朝云怀里的少年容颜俊俏,腮颊似火一般红,美的不像人间凡俗男子,正是王均。王壑怀里的人却被他用一条毯子紧裹着,头脸和身子一概都看不见,之前室内就只二人,不用猜也知是那小丫鬟。

谢耀辉一怔——

这、这不对呀!

他忙看王壑的脸色。

王壑眼神依然冷,里面依然跳动着怒火,但谢耀辉还是敏锐地发现不同:没了刚才那种被重创的痛楚。

谢耀辉狐疑不已,顾不得招呼,便看向王谏。

王谏也吃惊不已。

按理说,应该梁朝云抱着那小丫鬟,王壑抱着弟弟才对。怎么经过了这事,王壑还肯碰那小丫鬟?难道那小丫鬟并未**,所以他不打算放手了?

就算没**,他也不能娶呀,毕竟跟王均有了肌肤之亲。若娶了,将来兄弟两个要如何面对?

这得有多看重那小丫鬟!

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又听梁朝云吩咐一媳妇:“璎珞,你来抱着观棋姑娘。”然王壑却断然道:“不必!”不由心更加沉重。

从假山出来后,王壑吩咐张谨言:严格排查,今天下午都有何人进过花园、来过假山。

谨言道:“是。”

他也十分的生气。

这分明是内贼干的,去年底,他不就被王墇坑害过一次,差点丢了性命么!

王壑抱着小丫鬟径直回到前面主院,进了自己住的东院,进入上房;梁朝云一身难分两处,也抱着王均跟过来,方便给他们二人一块诊治。

众臣大哗:王均和那小丫鬟都中了不可明说的毒,想要解毒,王均纳一个通房丫头就行了,而那小丫鬟却要靠男子解毒,难不成王壑要亲自上?这如何使得!

众臣慌了,他们不敢去王壑面前聒噪,却可以怂恿王谏阻止孙子,因此都围住王谏。

“老太爷,这如何使得?”

“不错,这小丫头不能留了。”

“就算主上念及旧情,将她留下来,也是给二公子做妾,如何能自己留下。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妖女!妖女呀!”

“本官瞧她媚态天成,早知不妥。”

“对,这不定就是她的诡计:监守自盗,等闹出事来,不是跟了二公子,就是跟了主上,横竖都不落空。”

“有理!本官就说嘛,今日大喜,谁会害他们?若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事,就说得通了。”

……

连赵子仪和赵寅都满眼的不赞成,不过他们并未开口,因为他们比谁都更清楚王壑的心性,那是极有主见的,拿定主意后,轻易不会受旁人左右。

他们都清楚,何况王谏?

王谏认真对大家道:“诸位忠心可鉴。别说我孙子不是那骄狂的性子,为人最稳重;便是他本性骄纵些,眼下尚未登基,也不敢任意妄为,践踏诸位的忠心。那不是跟死去的废帝一样,自取灭亡吗?他一向有主见,对这件事定是另有谋划。请诸位拭目以待如何?”

他为官几十载,老于世故,知道如何笼络人心,眼下无论如何,先稳住这帮人再说。

众臣听了都觉心中熨帖。

周黑子道:“那主上也不能临幸那丫头,她不配!”

王谏深以为然,忙道:“我那孙女医术高超,或许有法子解毒,未必一定要行房。”

第670章 半点不怜香惜玉

众人这才放心了些。

谢耀辉又趁机举出前事:无论是皇城兵变,还是北疆战事,新君都是步步为营,劝大家相信他,稍安勿躁。

众人一想可不是?

也许新君这么做,是为了对付江南那一位,而非对这失了名节的小丫鬟痴情不改。

虽安静下来,却都不肯离去,都耗在这;甚至有人想:这么一群臣子站在外面,新君总不好跟那小丫鬟行房的,这也是他们的苦心,可笑亦可叹。

再说屋里,王壑抱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进了卧房外的起居室,“咕咚”一声丢在炕上,便站在炕边盯着瞧。

梁朝云抱着弟弟也跟进来,看一眼炕上裹成一团的毯子和站在炕边的王壑,踌躇不决,不知把人往哪放才好,总不能还将他们放在同一张炕上。

正要进卧室去,忽见那包裹动弹起来:这么一蹬,那么一弹,先露出一个头来,眼看就要有挣开的趋势,被王壑伸手摁住,再将毯子边角扯开,用力朝另一边盖过去,并推动里面的人翻了个身,滚动着,又裹成一长筒。

梁朝云见他恶狠狠地压制着毯子里的人,像滚面团似的揉搓、包裹人家,没半点怜香惜玉,不由怔在当地,暗想:“他受了打击太大了。”

正在这时,她怀里的王均也发作起来,哼哼两声,努力挣扎。梁朝云忙圈紧了他。王均睁开迷离的双眼,依稀认出她的面容,喃喃叫:“大姐……”

梁朝云低声唤“二弟!”

王均又叫“娘,娘,我好热……”

梁朝云:“……”

忽听王壑道:“把他放在炕上。”

梁朝云一怔,随即应道:“嗳。”忙走上前,将王均也放在炕上,一面唤璎珞拿药箱来。

王壑问:“大姐可能解这毒?”

梁朝云道:“我试试。”

她如此不知眼色地跟过来,就是想要阻止王壑同这小丫鬟行房,拼着所学也要替弟弟和小丫鬟解毒。她倒不像外面那些人排斥小丫鬟,而是觉得这种情形下,王壑若是跟小丫鬟有了肌肤之亲,后患无穷。

璎珞将药箱拿了来,又悄然退下。

梁朝云听王均不住叫“娘亲”,心疼的很,然这时毯子内也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她怕王壑一生气把人给闷死了,忙吩咐王壑照顾二弟,自己在炕沿坐下来,准备先替小丫鬟号脉,等诊过脉后再看如何解毒。

她揭开毯子,掀开那月白色广袖,伸出指头,才搭上对方手腕便一愣,急忙凝神细看那手——也很圆润、白皙,不过骨节分明,大小也不似一般女子之手,心头震惊,转脸看向王壑,似乎问:“你早知道了?”

王壑点头道:“在密室就发现了。”

这人根本不是小丫鬟,小丫鬟的手细腻柔软,手指修长,手掌也小得多,他握了那么多次,能不清楚?当时他便冷静下来,决定先不声张,把人弄回去再说。于是用毯子把人裹严实了,亲自抱着。这一抱,越觉得不对——重量不对。他的小丫鬟可没这么重,身子也轻灵柔软。

至此,他已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人是江如波,至于他的小丫鬟,恐怕已经金蝉脱壳走了。

他仿若死里逃生一般庆幸。

梁朝云也狠狠松了口气,疑惑问:“这是江二少爷?”

王壑道:“八成是他。”

梁朝云凑近那脸细看,没看出破绽,又歪过头去看她的脖颈处。这一看便看出不对来了,忙伸手到那脖颈下摸索,想要揭开这层皮,看到底是谁。

谁知那人一把抱住她胳膊,把脸在她胳膊上蹭着,嘴里哼哼唧唧,撑起身子向她依偎过来。

梁朝云脸一沉,迅速挣脱了胳膊,再探指往他胸口猛戳几下,那人身子一歪晕倒;跟着,在他脖颈下一摸,“滋啦”一下揭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再看炕上的白衣女子,已经露出了真容,不是江如波是谁?亏得他长相还算俊,被揭开了真面目,顶着双环丫髻,并不显滑稽,像个真正的女子。

王壑捡起那面皮,盯着想:“果然有备而来!”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眼中意味莫名;又盯着江如波看了一会,问梁朝云道:“他耳朵怎么弄的?”

难道是临时穿的耳孔?

这事当年他也干过。

梁朝云一边给江如波号脉,一边道:“他本来有耳孔,不是才穿的。估计他小时候穿过耳朵。”

有些人家特别珍爱儿子的,会给儿子穿耳朵,充姑娘养,怕夭折的意思;也有人家为了生儿子,将女儿当小子养,诸如此类的民间规矩,都不足为奇。

王壑俯身细看,果然如此。

梁朝云号罢,心中已经拟出诊治方案:先以金针配合丸药压制住毒性,再开方子煎药慢慢调理。

于是,分别给他二人施针。

结果发现,江如波手臂上有许多牙齿印,分明是人咬的,都咬出血了,心一凝——这不会是均哥儿咬的吧?难道他想侵犯均哥儿,均哥儿抵死不从,所以咬他?

王壑也见了心一动,忙撸起王均的衣袖一看,也有许多牙齿印,触目惊心,血迹斑斑;顿时脸一沉,眼中戾气翻滚,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朝云低声道:“我明白了,均儿定是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又控制不住自己,便咬自己胳膊,以保持头脑清醒。至于江二少爷……”她沉吟不决,总觉得这小子比不上自己弟弟有节操,才不会咬伤自己保持清醒呢,没准这胳膊上的牙齿印是王均咬的,不过看着又不像。

王壑仿佛看出大姐疑惑,冷冷道:“他怕暴露自己,这么做是尽量拖延时间,好让观棋顺利离开。”

朝云道:“原来如此。”

又问王壑:“你生气吗?”

王壑紧闭嘴唇不语。

他当然生气,不过不是生小丫鬟的气,而是生那陷害江如波和王均的人的气。

他想想就后怕:若是小丫鬟没金蝉脱壳,真跟王均进了假山密室,这不入流的手段将令他兄弟痛苦一生——不,是他们三人都要痛苦一生;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惹怒李菡瑶,足以改变未来天下局势。

他绝不会饶了这人!

无论他是谁!

第671章 被轻薄了

梁朝云压制了王均和江如波的毒性,便坐到茶几旁去开方子,王壑则守在弟弟身边,眼望着江如波,不知想什么。

少时,王均先醒来。

王壑忙扶起他,问:“二弟,可好些了?”

王均睁开眼,蓦然看见哥哥,吓得一哆嗦,惊慌道:“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王壑:“……”

王均哭道:“哥,我被人暗算了!弟弟不是人!你打我吧……弟弟不是故意的……大姐……”

他先哭着求王壑原谅,后来看见梁朝云坐在那边,崩溃的心理顿时有了依靠,又喊大姐。

梁朝云急忙跑过来。

“均儿,均儿!”

“大姐,大姐!”

王均爬起来,朝梁朝云张开手臂,一副要拥抱求安慰的姿势,看得王壑又心疼又生气。

“好了!”王壑喝住弟弟,并圈紧了他,不让他扑向梁朝云——都这么大人了,刚才神志失常还可恕,现在清醒了还扑大姐怀里哭,成什么样子?

王均:“……”

糟了,哥哥真生气了。

他惶恐地看着王壑。

王壑头疼,喝道:“想什么呢?你瞧瞧这是谁?”他扳着弟弟的脑袋磨了个方向,让他看江如波。

王均一见那白衣,身子不由自主一颤,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然接着就迷惑了——女装的江如波很难令他想起“江兄”,但又觉得这女子很熟悉,却不是观棋。这是谁?他转脸询问地看着王壑。

王壑道:“这是江二少爷。”

梁朝云也道:“是江公子。”

王均仔细一看,果然认了出来,先是大喜,因为自己不用背负内疚面对大哥了;接着又破涕为笑,江如波扮成女子竟是这副样子,怪有趣的,竟把他骗去了。

恰好这时江如波也清醒了,一睁眼便看见王均眨着湿漉漉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他,那脸上还有泪珠儿呢,有些梨花带雨的味道,他看得忍不住就想笑,然眼角余光瞥见王壑意味莫名地盯着自己,笑容便僵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缩,直到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才停下。忽然瞥见手露出来了,忙悄悄一动,让广袖滑下来遮住手;忽然又发现脚尖露在裙子外,黑绸鞋面,方方的鞋头,绝不是绣花鞋的样式,慌忙又将脚缩了缩,缩到裙子底下,遮严实了,双手抱住膝头,摆出被侵犯后的伤痛神情,仿佛谁要是敢来拽他,他就要撞墙自尽。

王壑:“……”

好想踹他一脚!

王均见江如波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还想蒙混过去,噗嗤笑出声来。笑到一半才想起密室内的情形——依稀、仿佛,自己神志迷乱的最后印象是:江如波扮的小丫鬟朝他扑过来,抱住他;他想躲开,可是没江如波力气大,便被抱住了,再然后……他被轻薄了!

“啊——”

王均发出惊天惨叫。

他被人轻薄了!

他被一个男人轻薄了!

他转身,一头钻进王壑怀里,把头埋在王壑胸前,使劲埋,一面惊恐地叫,“哥,哥!”

王壑:“……”

梁朝云:“……”

外面,王谏听见这尖刺的惨叫,正是最疼爱的小孙子发出的,慌忙跑进来,一路嚷:“均儿,怎么了?壑哥儿,你不能罚你弟弟,他也是身不由己……”

他以为王壑打王均了呢,跑进来一看,王壑抱着弟弟坐在炕上,梁朝云站在炕边,都一脸诡异地看着他,他兀自不觉,伸手护住王均,阻止王壑。

王壑:“……”

他是那不顾手足的人么?

重点是,他有那么愚蠢吗?

“祖父!哥哥没罚我。”王均觉得没脸见祖父了,但祖父误会哥哥,又让他羞愧,忙喊了一句。

梁朝云也道:“爷爷误会了。”

王谏忙问:“这是怎么了?”

王均不出声,也不肯抬头。

旁边,江如波见又来了人,觉得很危险——小表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说话,一开口准暴露,也不要做任何行动,只以冷漠、沉默之态抗议就行了,可他现在觉得很不安,便悄悄挪到炕边,溜下去,双手掩面,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朝王壑卧房冲去。

王壑见那白色的裙摆拖曳一大片,将他的脚遮掩得严严实实,心想:“衣服这么长,也是早有预谋的,哪怕他比小丫头高些也不碍事,遮手又遮脚。”眼看江如波就要冲进去了,他才开口,温柔地问:“江少爷,你去哪儿?”

哼,他的卧房,对小丫鬟自然敞开,什么时候男人也能随意进了?当然,若是至交好友进去也无妨,但江如波眼下顶着小丫鬟的模样躲进去,没准还要装模作样躺他床上,他想想便不能忍,所以揭破对方身份。

江如波身形一僵,接着猛然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王壑,满眼不可置信——怎么就暴露了?一定是他神志迷乱的时候,做下了畜生不如的事。

他缓缓转动眼珠,视线下移,落在王壑怀中痛不欲生的王均身上——这、这是被他污了清白吗?再瞧瞧盯着他的王谏、梁朝云,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亲人被辱,他们才会对凶手露出这杀人的目光。

王谏也满眼不可置信,指着江如波问:“他……他是江如波?李菡瑶的丫鬟呢?这是怎么回事?”

“啊——”

江如波想明白后也崩溃了,发出非人嚎叫,也不进王壑的卧房了,也不想掩饰了,朝外跑去。

在门口被人拦住了。

是赵子仪!

一干臣子听里面王均又是叫又是哭,都跟王谏一个心思,以为王壑发现心上人被弟弟夺了清白,怒不可遏,责罚王均呢,因不便进来阻止,都在外面心如猫爪一般团团转。忽见一女子冲出来,看衣着正是那小丫鬟,忙一齐拦住,不许她跑了。等看清对方面容,又听见里面王谏叫“江如波”,都大吃一惊。赵子仪一把揪住了人。

大家纷纷喝问道:

“观棋那丫头呢?”

“快说!那丫头去哪儿了?”

“这还用问吗?肯定逃走了。”

“说,你们有何阴谋?”

第672章 男子汉大丈夫才不能忍

小丫鬟变成了男人,避免了一场丑事,众人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按理说,他们该庆幸的,但那小丫鬟竟将满朝文武玩弄于鼓掌间,金蝉脱壳跑了,怎不令他们生气和羞愧?私心里,他们更希望小丫鬟被王均给夺了清白,如此才能斩断王壑的情丝,以绝后患。

可惜,这是江如波!

忽听屋里传出王壑的吩咐:“请谢相仔细审问他。”

谢耀辉忙躬身道:“微臣领命。”

王壑又道:“江家献技术有功,不可对他用刑。”

有人道:“不用刑他如何肯招?”

谢耀辉愣了下,跟着就高声道:“微臣领命,绝不用刑。但微臣有个请求,请主上允准。”

王壑道:“讲。”

谢耀辉道:“他若不招,请梁大夫别为他诊治。至于他身中的迷药,请许微臣来处置。”

王壑奇问:“你要如何处置?”

谢耀辉道:“他若不招,微臣便找个兔相公来替他解毒;他若招了,就请梁大夫替他诊治。”

屋里没了声音,想是被这匪夷所思的提议给惊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决断。

外面众臣也面面相觑,神情诡异——这真是谢相说的话吗?静了一会,众人异口同声道:“这主意好。就这么办,既能解毒,又不伤筋骨。”

江如波气得涨红了脸——这么说也不对,他脸本来就绯红,现在更红了——跳脚大骂:“无耻!你们等着,我表妹不会放过你们的!王纳,你最好别答应,不然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要你后悔一辈子……哎哟!”

一护卫喝道:“敢对公子无礼!”抬腿踢了他一脚。

屋里传出王壑淡漠的声音:“准了!”

谢耀辉道:“谢主上。”

然后转身对赵子仪道:“请将军将他押到前面去。周大人,麻烦找一位兔相公来。”

那二人应声答应。

其他人也都很高兴,觉得小丫鬟逃走令王壑失望了,因此不再受儿女私情左右,以天下为重了。

江如波惊恐挣扎,大喊:“我招,我招还不行吗?”一路嚷着叫着,被带到前院去了。

屋里,王均也急推王壑:“哥,不行!不能让谢相审!江如波要招了,弟弟没法见人了!”

王谏忙道:“不错。壑哥儿你该亲自审问,免得此事张扬出去,于你弟弟名声不利。”

王壑严肃道:“不让谢相审问清楚,难道你要让人误会你跟观棋姑娘有染?哥哥断不允许!”

王均:“……”

差点忘了这一茬。

经谢相一审问,大家都知道观棋跑了,正可澄清流言。这结果虽尴尬,总好过跟哥哥的心上人苟且,至少保住了观棋的名声,也不会跟哥哥生嫌隙了。

王壑见弟弟不吭声了,这才劝慰道:“不过是跟男人抱了下,有什么了不得的……”

王均痛心道:“不止抱了……”

王壑道:“就算亲了也没什么。你们都中了暗算,又并非刻意。男子汉大丈夫,要豁达一些……”

他见弟弟和江如波为了保持清醒,都将胳膊咬得伤痕累累,再加上他进密室时,他二人衣衫都完好无损,可见并未做下不可挽回的丑事,因此未能体会王均的心情,心中只为小丫鬟逃脱这一劫感到庆幸。

王均不依地叫“哥——”

王谏听出不对了,怒道:“壑哥儿你这是什么话?就因为是男子汉大丈夫才不能忍……”

他终于明白了宝贝孙子痛不欲生的原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男人辱了清白谁受得了?这结果并不比跟哥哥的心上人发生苟且强多少,甚至更坏。

他为何笃定王均受辱了呢?

因为王均是个纯情的少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纵然被药物所迷,未必就懂得做那不堪的事;这江如波却不像好东西,虽未成亲,看情形必定有通房丫头伺候的,所以神志昏聩时兽性大发,欺负了他孙子。

王壑被祖父质问得哑然,想了想,若是他遇见这情形……嗯,恐怕也很尴尬和生气。

但他不能任由弟弟伤心,得开解,所以他剖析厉害给王均听:“哥哥跟大姐进去的时候,你们衣服都好好的,并未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虽然有些尴尬,但这结果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再要这样不依不饶的,人家听了不知怎么想呢,还以为你真跟那江如波有什么呢?”

王均惊恐地抬头——

真的吗?

他不要被人指指点点。

王壑重重点头道:“你最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江如波还像从前一样。本来也没什么。”

王均道:“弟弟做不到!”

他又不是哥哥。

他真的做不到!

王壑给他出主意:“你不妨去打那江如波一顿。男人之间,打一场,就什么事都烟消云散了。”

王均低头沉吟。

王谏疑惑地看着王壑,怀疑他谎言哄骗弟弟,然他也怕王均承受不了,所以不敢细问。

王壑抬头,见祖父探究的目光,忙道:“祖父别胡思乱想了。二弟确实无事。二弟什么心性,祖父难道不知?瞧——”他撸起王均的衣袖,将那牙印展示给王谏看——“这是二弟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自己咬的。那江如波的心性如何且不说他,但他害怕暴露身份,也如二弟一般将自己咬伤了。许是到后来控制不住了,才有些失态,但也并未做出格举动。”

梁朝云在旁也作证。

王谏这才放心,跟着又大惊失色,“咬成这样?快叫你大姐瞧瞧。哎呀,这要留疤了!”

梁朝云忙道:“爷爷放心,晚辈已经开了方子,去抓药了,我亲自照顾弟弟。”

王壑也道:“祖父,二弟的伤自有大姐调理。孙儿现要追查幕后主使。祖父若知内情,还请告知。”

王谏神情微僵,跟着正色道:“祖父绝没有陷害那丫头,连你祖母也可担保。你只管查!无论查出谁,从严处置!”他心中很苦涩:孙子之所以怀疑他,因为他昔年犯过错,导致儿媳受难,这旧案乃他品性的污点。

王壑道:“孙儿相信祖父。请祖父帮孙儿一起追查。”

这话令王谏好过不少,想来孙子还是信任他的。

王壑便问王均被困经过。

第673章 难道长翅膀飞了?

王均便从午后说起,说江如波来了,小丫鬟如何叫江如波进房盘问,出来后小丫鬟生气了,他陪小丫鬟下棋,然后两人送江如波去他院里歇息,然后他跟小丫鬟去园子里逛逛……最后道:“我跟观棋姑娘——”说到这猛想起那是假观棋,是江如波扮的,忙改口道——“就是江少爷,进了密室,发现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我心里纳闷……”

王壑忙问:“你说密室里点着蜡烛?”

王均点头道:“是,就在桌上。”

王壑又问:“墙上壁灯谁点的?”

王均道:“我点的。我想看看怎么回事,是谁进来了,还把蜡烛留在这。谁知头就晕了……”

王壑与梁朝云对视,都明白是有人抢在他二人前面进了密室,因为那蜡烛便是含了迷药的。

王壑并不担心查不出来,雁过留痕,那人抢在王均前面进出假山,他就不信没一个人看见。

哼,只怕是家贼。

这要等谨言查证结果了。

接着,又追查小丫鬟是如何金蝉脱壳逃走的。王壑传东、西两院的小厮和丫鬟来问话,东院的人异口同声说,自二少爷三人离开后,再无人进屋过;西院的人也异口同声道,自江少爷进房后,再没出来过。

王谏奇道:“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王壑沉吟不语。

王谏又道:“十有**从你屋里这密道走的。不是说那小丫头在机关方面的造诣很不错吗?你又送了她《机关解析》她破开了你这密道也不为奇。”

他十分怀疑王壑串通了王均,私自放走了那小丫鬟,不然的话,这人如何能凭空消失呢?东西院是这两兄弟住的,下人也都听他们的,很容易串供词。

王壑见祖父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起身道:“那就进去瞧瞧,她若动过机关,瞒不过孙儿。”

王谏点头道:“那是。”

也休想瞒过他!

他可是老官吏了。

王壑先嘱咐梁朝云:“就让二弟暂留在我这边,叫个伶俐的小子来伺候,别放一个女人进来。”

这话更多是维护王均,在他心中,纯情又干净的弟弟中了毒,自控力差,就如待宰羔羊一般,绝不能让不明不白的女人给玷辱了,徒惹一身腥。

梁朝云忙道:“这我还能不知道。”叫他放心去。

于是王壑便带着祖父和老仆进入卧房,开启了机关,举着一盏灯,进入密道,仔细查验。

王壑四处看了一圈后,很肯定道:“她进来过。”

王谏道:“就是从这走的!”

王壑摇头道:“并非。”

王谏示意他将灯火举进些,指着出口处的机关道:“怎么不是?瞧这上面——这里有灰尘,这里没有,这是她留下的指印。她开启了机关。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只奇怪她为何没惊动外面护卫。外头可是有人看守的。”

王壑有趣地看着祖父,觉得老人就差明说是他放走了小丫鬟,因不好说的,便竭力找证据。祖父做过几十年的官,能力卓著,那些痕迹瞒不了他。

王壑也不辩解,而是顺水推舟道:“那咱们开了机关出去问问,看是怎么回事。”说罢将灯交给祖父,自己开启出口机关;开后示意祖父先勘察。

外面也是卧室。

护卫门在院中守护。

王谏仔细勘察后,不得不承认王壑推断正确,那小丫鬟虚晃了一招,只在机关上留了手印,其实并未开启。等出去查问护卫,其中有一人是他的心腹,绝不会对他说假话的,再次否定小丫鬟从这逃走的可能性。

王壑这才道:“她若从这里走的,那后来跟二弟下棋的是何人?送江二公子去西院的又是何人?”

王谏想了想,同意他的推论:小丫鬟进来过,逛了一圈,四处留下痕迹,然后又出去了。

他纳闷道:“那她到底是如何从均儿那边离开的呢?丫鬟们在外守着,说没见江公子出来过,也没见女人出来过。”

还依然怀疑王壑兄弟。

王壑道:“她未以江如波的面目出现,也未以女子面目出现,而是冒充别人的身份出去的。”

王谏忙问:“冒充谁?”

王壑道:“这要出去问下人。”

于是祖孙俩从地道出来,重新招了王均屋里的丫鬟来问话。王壑问:“二少爷和观棋姑娘离开后,他院里都有什么人来过?无论男女,都详细说来。”

丫鬟忙仔细回想,然后道:“有。有位唐公子来找二少爷。我回说二少爷陪客人出去了。他便走了。”

王壑疑惑问:“哪个唐公子?”

王谏忙道:“就是新任户部尚书唐简的儿子唐筠尧,表字敬廷,与你弟弟很是投契。”

王壑便问那丫鬟:“你以前可曾见过唐少爷?”

那丫鬟摇头道:“不曾。”

王壑又去问王均,唐筠尧其人其事,得知唐筠尧以前从未来过王家,这是第一次来,心中便有数了。因对王谏道:“只怕观棋就是冒充唐少爷出去的。孙儿推测:她穿着二弟的衣裳,刚从屋里出来,被这丫头发现了,便身子一转,装作刚从外面进来,谎称要找二少爷。”

王谏、王均和丫鬟都呆滞。

还能这么办吗?

王壑见他们似乎不信,为证实,便又问那丫鬟:“你出来时,看见唐少爷站哪里的?”

丫鬟道:“院子当中。”

王壑点头道:“如此便是了。你并未看清他从外边进来,也未看清他从屋里出来,只能任他自己说了。”

丫鬟愤愤道:“李菡瑶的丫鬟太狡猾了!”

王壑:“……”

他莫名的想笑。

王均正垂眸回忆,忽然叫道:“定是这样!我跟观棋下棋的时候提过唐兄,说他新近随父亲搬来京城,棋艺很好,我与他很投契;还说我给唐兄下了帖子,上午他有事绊住了,下午必要来的,待会给他们引见,大家切磋棋艺。”

这次轮到王壑瞠目结舌,心想:“这丫头太聪明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般随机应变的法子,也只有她能想出来。若是二弟不提什么唐筠尧,恐怕她就要从我房里的密道出去了,到时遇见护卫,又得费一番心思。而用唐筠尧的名义,混过这些丫鬟要容易的多。”

第674章 真的是她

王均又问丫鬟,那唐公子长什么样。

丫鬟说长相俊美,容颜如玉。

王均道:“胡说!唐公子不是秀气的,肌肤跟世子表哥一样黑,嘴角还有颗痣,为人风趣随和……”

丫鬟脸一白,忙磕头道:“婢子该死!请二位爷和老太爷责罚。”心里却骂李菡瑶“千年的祸害精”

王壑挥手道:“起来吧。这也不怨你,是她太聪慧了。你怎是她的对手!”

王谏疑惑地看着大孙子,总觉得他那声音透着自豪,跟刚进假山密室那会子的表现判若两人。便试探问:“可要通知忠勇大将军,派人在京城内外搜查、追踪?”

王壑斩截道:“搜!”

心里却想:“上哪搜去?恐怕她早就出城了。就算出城追也没用,那丫头智计多端,谁知她从哪条路走的。我倒能猜测一二,但绝不会说的。”

随即给赵子仪传令。

王谏见他如此果断,倒糊涂了,心想:“难道我错怪他了,其实他也想抓住那丫头?”

又想起他在玄武关下当着三军将士提的条件,想趁机告诫他一番,又恐惹他不耐烦,薄了祖孙的情分,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暗想:“少年情热,冲动是难免的。现在小丫鬟逃走,他受了打击,见识到人性和斗争的残酷,想必今后再不会轻易为了女人许诺江山社稷了。”

王壑不知祖父九曲回肠,请他派人去找真的唐筠尧来对质,先弄清小丫鬟是否真化作唐少爷离开,再去知会忠勇大将军,安排禁军去城中追查。

王谏交代一番便去了。

等他去后,王壑便回到卧房,静静地站在房中,四下打量,看小丫鬟可留下痕迹,一面想:

“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也不给我留封信?”

“不会的,一定留了信的,搁哪了呢?”

他静静浏览了一圈,接着便在房中逐尺逐寸地搜索:先打开衣柜,翻了一遍,发现少了一件银灰的锦袍。

这件衣裳是大姐在他尚未回家时替他缝制的,因不知他的归期,身高是估量出来的,预备他突然回来好穿。去年底他回来后,不相信父母真的死了,不肯穿孝服,又不好穿得太过精致,见这件锦袍只在领口和袖口绣了云纹,很是素淡,便挑了它。谁知上身后才发现有些短,只穿了一天,大姐和妹妹们又替他另做了衣裳,便换了下来。他还记得搁的位置,现在不见了,恍然想:“原来穿我的!”

又翻了翻,发现少了一条腰带,还有荷包和腰间挂件等饰物,皆是他用过的,所以一眼就发现没了,不由轻笑,想:“倒与我的眼光和喜好是一样。”

翻罢衣柜,又转向那床。

他走到床前,先坐下,然后身子一歪躺倒,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小丫鬟留下的气息,想象她睡在这里的样子。眯了一会,忽然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手指碰触到一样东西,忙抽出来,急翻身坐了起来。

“果然留了信的!”

这一刻,他心跳得很急,仿佛要蹦出胸腔,隐隐的期待和雀跃促使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木了身子。

不过,他脑子还能动。

他想:“果然是她!”

他心中狂喜,独自个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笑,无声的笑,却笑出阳光一般灿烂的画面。

笑了一会,又觉不满足,起身在房内走来走去,走几步,低头看一眼那信,喃喃自语:

“我就觉得她是李姑娘!我只在她小时候见过一次,以前不熟悉她,否则早就识破了。”

“到底还是被我认出来了。不,不是认出来的。——就算是认出来的,也不是用眼认的,而是用心认的,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认出来。”

“观棋模仿不来她变幻莫测的风姿,也没有她神出鬼没的智谋,还有她对我的情义,都作不了假。她知道我是当年的小姐姐。呵呵,她早知道了!”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又低头看一眼那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两行狂草: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忙转身打开床头暗柜,拿出一个黑木匣子,打开,翻出李菡瑶在皇城兵变当天留给他的那首《木瓜》诗,和手中的留书对比——字迹完全一模一样!

真的是李菡瑶!

他再一次确定。

真奇怪,明明心中已经确定了,他还要寻出各种证据来证实:观棋就是李菡瑶,每证明一次,他就能再高兴一次,不厌其烦,也证明这不是个梦。

有了实物证据,他又细细搜想过往与她接触的种种经历,从中挑出疑点,作为佐证。

他一直不肯信,经过锦绣堂那怦然心动的初会,李菡瑶会改投谨言的怀抱。原来,那次根本不是他们初会,之前就见过好多次了:救他的小墨竹,选婿时与他对弈的观棋……都是李菡瑶本人!她早就留心他了,察觉他就是当年的小姐姐,便敞开了心扉,对他志在必得了。

她以丫鬟的身份,毫不自卑的扬言要娶他为夫,这份自信除了李菡瑶,天下没第二个!

他在玄武关下救了她,事后冷静一想,觉得田园等小藤甲军不顾性命地保护她,实在可疑;再联系她高超的棋艺,在机关术数方面的造诣,从容的言谈举止和临机应变的智谋,以及对他那么深刻和志在必得的爱,生出大胆的猜测:小丫鬟就是李菡瑶本人,而钟情谨言的李菡瑶则是观棋扮的,虽然气势也很足,仔细想来,跟李菡瑶本人比还是有许多的不足,这就导致他跟小丫鬟交手几次后,觉得丫鬟比小姐还要厉害,连梁朝云也这么认为。

可怜,他还患得患失了这么久,还千方百计地要拒绝她,幸亏没错过,不然要终身后悔。

他将所有记忆串联后,形成一个完美的爱情传奇:从七年前的邂逅,到七年后的重逢;从公开选婿时的对弈,到她抗旨逃婚——他深信那也是为了他——再到两人联手发动皇城兵变,再到军火研制基地的合作;再到北疆,两人联手击败了安国……这些事,无一件不是惊心动魄,又缠绵动人、荡气回肠的。他们都认定了对方!

第675章 贴身放着才踏实

他曾经想放弃的小姐是假的!

他决心要选择的丫鬟是真的!

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他们真情的见证。当他察觉面对小姐时没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他便忍痛放弃了这段初恋,成全谨言;又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丫鬟所吸引,才于生死关头摒弃了身份和地位的悬殊,不顾一切要抓住她。每一次选择,他都遵从内心的真实感受。譬如现在,要他把李菡瑶让给谨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

剔除假李菡瑶跟谨言的情感纠葛影响,这份爱情是那么完美,令他心动神摇,气势昂扬。

也不是没有瑕疵的——比如横亘在他们中间如山一样的阻隔,令他们的前途很渺茫,但他们绝不会放弃。有这事关江山社稷的阻隔,才使得这爱情更伟大,使人生更精彩、生命更精彩,更让他们期待。

确认了身份,确认了真情,他再次低头看那信,牛反刍似的细细品味其中蕴含的爱意。

短短两行字,熟悉的仿佛刻在他心上,然他目光一触及那飞舞的字体,依然被一股电流击中,思念如潮水般漫延,将他淹没,令他感到窒息和焦灼。

不行,他要去找她!

他蓦然转身,大步走到床边,将那书信折叠起来,连同之前的《木瓜》诗,一起放进匣子里,再关上。

正要将木匣子放进床头暗格,忽然又缩手,静静想了一会,再打开匣子,将两份书信都捡起来,小心卷起来,又去柜子抽屉里找出一个精美的荷包,装进去,将荷包塞入胸口,用手拍了拍,这才觉得踏实了。

忙完起身,转头便发现大姐梁朝云正站在房门口,手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梁朝云早来了,就见弟弟手里捏着一张纸,看一会,独自笑一会;坐一会,又起身走几圈;把纸放进木匣子又拿出来,忙忙碌碌不知为什么,很是疑惑。

王壑也看出大姐的疑惑,但他知道大姐并非爱嚼舌的,因此并不以为意,只问:“均儿安静了?”

梁朝云点头道:“刚服了药,睡了。”

王壑又问:“这毒需要多久能清除干净?”

梁朝云道:“大约两天。”

王壑心里略安,随即道:“劳烦大姐跟弟弟去前院瞧瞧江如波,别发作了惹出乱子。”

梁朝云点头,姐弟两个便往前院去了。

路上,王壑依然沉浸在心上人是李菡瑶的喜悦中,再一次回味与她之间种种,然后产生新的疑惑:这鬼精灵的丫头到底是如何装扮成观棋的呢?

他敢肯定,她没有化妆。

自打在北疆对李菡瑶起了疑心后,他曾借着亲近的机会,仔细凝视她的肌肤,她脸上没贴任何面皮之类的东西,脸红时,粉色一点点晕染开来,作不了假的;也没化浓妆,战后那几天特别的忙,他曾见她洗脸后连香脂都来不及涂抹,就这么素面朝天,肌肤晶莹剔透,细腻的连毛孔都看不见,那绝对是她本来的面目。

那就是观棋化妆了!

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观棋伪装成小姐,小姐身份特别,身边总有许多人伺候和保护,外人很难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她,梳洗换装都更方便。

万一被人发现是假小姐,真小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暴露,毕竟丫鬟们都没作任何改装,观棋可能是小姐,听琴等丫头也都有可能是小姐,既要隐瞒身份,想必李菡瑶早做了筹谋,除了亲人谁能知道?

“鬼精灵!”

王壑不自觉微笑。

梁朝云见弟弟又无端端地笑,忍不住问:“弟弟笑什么?”

王壑道:“没什么。”

说完,见梁朝云虽不以为然,却不再追问,生平头一次滋生出炫耀的渴望,想要把这份喜悦跟人分享,而大姐是他信任的,所以他想了想,凑近大姐耳边,低声道:“那丫头给我留了信,叫我相信她。”

他到底还是没将李菡瑶的身份说出来,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他怕给李菡瑶带来危险。

梁朝云瞅着弟弟,也微笑起来。在她印象中,王壑为人清淡,少年老成,眼下这模样才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由温柔道:“姐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王壑心中温情涌动,想说些甜言蜜语又说不出口,那是弟弟才擅长的手段;他也不是没这方面天赋,只是他这天赋只能用在李菡瑶身上,用在别的女人身上,哪怕这人是他最亲近的大姐也说不出口。

他只道:“我就知道姐会帮我。”

……

前院上房厅堂,谢耀辉端坐在上首,朱雀王等人分坐在堂下,正中搁着一把椅子,江如波坐在椅子上受审,门口禁军守卫森严,虽不是公堂,却比公堂还要威严。

忽然门口一暗,王壑如一轮黑日当头罩下来,星眸一扫堂上,大步走向谢耀辉。

除王谏外,众人都起身。

“参见主上。”

王壑道:“不必多礼。”

谢耀辉让出自己座位。

王壑一撩锦袍下摆,旋身坐下,抬起头来,看向下方的江如波。众人顿觉他与之前不同:眼中没了阴沉的怒气,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常态,且隐隐透出昂扬气势,不禁都凝神戒备,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江如波更是绷紧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王壑问:“可招了?”

谢耀辉躬身回道:“招了。不过净是些谎言。微臣已经拆穿了他,正再问呢。”一面简要回禀了审问经过。

原来,江如波交代:观棋和他互换了衣饰面貌,然后他便跟王均出去了,至于观棋是如何离开的,他并不知道。

谢耀辉叱道,若是观棋装扮成他的样子,出去定会被王均的丫鬟发觉,可见他撒谎。

江如波抵赖不过,又说观棋穿的是王均的衣裳。

谢耀辉问是什么样的衣裳。

江如波说是宝蓝底绣如意纹的,因为他过年时见王均穿过一回,便拿来做挡箭牌了。

谢耀辉立即命人去叫王均贴身掌管衣饰鞋履的丫鬟来问话,命她查点王均的衣物可少了。

丫鬟立即回去查点,少时来回:二少爷的衣裳一件不少,并将那件宝蓝绣如意纹的衣裳带来了。

江如波哑口无言,心中暗暗嘀咕:都说当官的尸位素餐,办事不力,怎么这老头儿如此细致?

王壑道:“不必对证了。我屋里少了一件衣裳,还有腰带等物,想是被观棋穿去了。”

第676章 他说的对吗?

谢耀辉忙问:“但不知他们如何在二少爷眼皮底下将衣裳带出去的?难不成观棋后来又去东院了?”

王壑瞅着江如波道:“应该是江少爷把我的衣裳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他自己的,穿了两层。至于观棋姑娘是如何脱身的……”他将唐筠尧来找王均一事说了,又说祖父已经派人去寻唐筠尧对质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谢耀辉等人这才恍然。

这时,王谏也来了,说唐筠尧亲自证实,他午后并不曾去王均院中,因为他知道王均被王壑派了任务,由此证实,观棋确实借用了他的身份离开。

又请赵子仪派禁军追踪。

谢耀辉道:“且慢。容本官再问他。”他盯着江如波,目光锐利,沉声道:“江如波,阴谋已败露,你还不从实招来?何人接应观棋,向哪个方向逃走?”

江如波气道:“观棋那丫头自小得表妹宠爱,派头比主子还大呢。这样机密事她怎会告诉我?”

谢耀辉道:“你不说是吗?”

淡淡的口气带着威胁。

江如波想起他说叫兔相公来给自己解毒,气急败坏道:“不知道说什么?!你们这些王爷宰相,连个小丫头都斗不过,却在这逼问小爷,也不嫌丢人!”

谢耀辉:“……”

王壑对谢耀辉道:“别问了。晾他也不知道。他这么蠢,观棋怎会把真相告诉他。”就因为清楚江如波不知道,他才让谢耀辉审问的,做个姿态给大家看。

江如波气愤道:“你聪明,你派人去追呀。你要是能把那丫头追回来,小爷认你做皇上!”

王壑并不与他斗气,和气道:“那在下等着了。”接着吩咐:“来人,带他回二少爷院子。”

周黑子忙道:“怎能还让他跟二少爷住一起呢?”

王壑盯着他道:“已经查明是一场误会,怎就不能住在一起?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黑子一惊,醒悟过来:王壑这样安排才显坦荡,若是避嫌,反落了行迹,更让人猜忌,岂不影响王均的名声?忙道:“是微臣糊涂了。”

一禁军上来带江如波。

江如波被逼得招供,虽然供词并不能给李菡瑶造成不利,但他依然觉得丢脸,临去时看着众人嚣张地挑衅:“今天你们扣了小爷,我表妹必不放过你们的!”

周黑子冷笑道:“等你表妹做了女皇,你再嚣张不迟。恐怕你盼不到了。只凭她任用风尘女子为官这一条,天下读书人共伐之。真是亵渎儒门圣人!”

江如波一向顽劣,别的方面或许欠缺,那嘴皮子却相当利索,当即反击道:“等朝廷杜绝官员狎妓,你再说这话不迟。一样的下流龌龊,谁也别说谁!”

众人都黑了脸,虽然许多人认为混迹风尘吟诗作画为风雅事,此时却不好拿来辩驳。

江如波又道:“风尘女子从哪来的?若不是你们这些人在背后撑腰,若不是官员无能,怎会有那么多无辜女子沦落风尘?还有,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江南无数的纺织工坊、瓷器工坊、油漆工坊、竹器工坊,数以百万的工人,其中尤以纺织行业的女工多。所有受压迫、被压榨的工坊背后,都有权贵撑腰。他们不知多恨你们!

“若不然,我表妹能一呼百应?就因为李家分股权给工人,使天下的工人看到了希望。

“小爷忘了,你们怎会知道这些呢。你们只知道贪污渎职,不论在朝堂还是在地方做官,只顾算计能搂多少银子,哪里管老百姓死活!哪能想得到这背后的隐患!可笑,死到临头,还在这自吹什么儒门圣人!”

在场的诸位官员,如谢耀辉、周黑子等人,都非无能之辈,听了这话都心惊不已。尤其是谢耀辉,他不但擅长刑律,也精通经济,深知江如波并未耸人听闻,这些正是官场积弊,也是李菡瑶趁势崛起的根源。

他忧心地看向王壑。

王壑也没想到江如波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心想:“这小子也不是不学无术嘛。是了,定是听瑶儿分析的。他自己是不能想这么透彻和深刻的。”

面上,他却平静道:“江二少爷一番忠言,我等必谨记在心,也必引以为戒。带江二少爷下去服药!”

江如波:“……”

难得他说出这一番有条理的话,言辞也未打结,因此很是得意,谁知王壑竟云淡风轻,使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意犹未尽;还有,让他下去服药这话,令他想起密室一幕,很是丢脸,想再说点什么刺激王壑,报复回来,那禁军却不许他再说了,硬扯着他出去了。

王壑打发了江如波,一转脸便对上谢耀辉忧心的目光,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转开。

江如波的话起作用了。

也好,是该警醒了。

旧的秩序总会被打破。

破,而后立!

他扫视众人,问:“你们觉得江如波说的对吗?”说着,将手肘搭在桌上,准备好好跟这些人叨叨。上午在乾阳殿,因为有李菡瑶在场,他不便深入谈这问题,否则臣子们会觉得他被女子操控,容易失了威严。

有人想说“不对”,然觑着王壑那副架势,一旦他们说出这两个字,定会追问“为何不对”,那他们就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还不能胡说,而能混到他们如今的地位,又岂是庸才,心里很明白江如波的话属实。

但若说“对”,也太打脸了,他们心有不甘,权衡再三,都不敢轻易张口,等他人出头。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谢耀辉和周黑子,前者是宰相,一直得主上看重,后者更是新主嫡系,他们若开口,即便说错了,主上也不会怪罪他们的。

静默了一会,谢耀辉上前,沉重道:“江如波所言不虚。”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都跃跃欲试起来。

简繁第二个上前,躬身道:“微臣很早前便觉察纺织行业积弊,甚为忧虑。去年巡查江南时,尝试改变这现状,想通过支持李家分股权给工人,以缓和雇主和工人间的矛盾。微臣是想把李家作为典范,等适当的时候再行推广。谁知后来世事变幻,被李菡瑶占了先机。”

王壑点头道:“不错,那时小子正在江南,目睹了简大人所为,深知简大人用意深远。”

第677章 一直想杀你

他自称小子,却毫无谨小慎微的神情,跟自称“朕”“孤”一样自然,却比那两个称呼更得人心,在登基前以后辈自居,臣子们非常喜欢他这谦逊姿态。

简繁激动道:“主上英明。”

王壑看着他道:“你是姜宇的弟子,姜宇是老宰相苏熙澈的弟子。说起来,老宰相门下弟子徒孙无数,有几个尤为突出,一个就是谢相,一个就是简大人。你二人各有千秋,然小子更欣赏谢相为人行事。”

简繁脸上喜色褪尽,既羞愧又惧怕,扑通跪下,悲呼道:“主上,自古明君贤臣。微臣在先帝和主上面前都做得贤臣,在废帝面前只能做奸臣。微臣也是不得已!”

说罢,匍匐在地。

王壑笑起来,道:“你倒坦诚,承认自己见风使舵。你在先帝面前能得重用,在废帝时亦混的风生水起,不过小子可要提醒你:在我这,你可不好混。”

简繁惶恐不敢言。

这他已经体会到了。

王壑又道:“简大人,你可知因你助纣为虐,杀了徽州巡抚鄢计,小子一直想杀你?”

简繁颤声道:“微臣该死。”

王壑道:“鄢计乃我母亲最得意的弟子,撇开这层关系不提,其品性和能力也很让人欣赏——”他目光放空了,仿佛陷入回忆,自语道——“气质儒雅,卓尔不凡,可惜了……”

简繁冷汗涔涔,觉大限已至。

这时,王壑又将目光凝实了,盯着他道:“但是,小子却没杀你,因为你为官几十载,功大于过,不能一概抹杀;再就是你曾尝试改变纺织行业积弊,阻拦了潘梅林霸占李家工坊,支持李姑娘分股权给工人。”

简繁呜咽道:“谢主上恩典。”

王壑笑道:“别先忙着谢,小子杀你之心始终未减——”简繁身子僵住不敢动——“这次命你筹集军粮,是扔了个难题给你,若你办事不力,我便要借机杀了你,然而,你却办的妥妥帖帖,可见你是有能力做好官的。”

简繁道:“谢主上谬赞。”

王壑道:“但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简繁:“……”

感觉快崩溃了!

王壑道:“凡事都有因果,你欠鄢家两条命,便是小子放过你,鄢家后人也不会放过你。”

简繁道:“微臣明白。”

王壑道:“你放心,小子在此承诺:绝不杀你,会像之前一样给你机会,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全凭你自己。”

简繁猛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壑,半晌才回神,随即伏地叩首,“咚、咚、咚”,磕得十分用力,只几下便磕得烂血乎乎一片,痛哭流涕道:“微臣谢主上开恩。请主上吩咐,但有所命,微臣肝脑涂地亦不悔!”

谢耀辉听着那“咚咚”声,感觉十分瘆人,心中暗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不由对王壑更敬服了。——这驭下的手段,实在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王壑道:“不用肝脑涂地。这次发兵江南,你也去。鄢大人有两个女儿,长女乃温顺闺秀,对你威胁不大;次女鄢芸却是李姑娘手下第一智囊,曾经击败靖海大将军颜贶,俘虏几万禁军,若你输给她,丧命她手,也算了却这段仇恨,怨不得旁人;若你赢了,自然加官进爵。

“除了鄢芸,还有简大人的红粉知己火凰滢,亦在江南。简大人眼光不凡,这位火姑娘小子也见过,十分厉害。到时你们相遇,恩怨情仇,各凭手段。你若输给她,便是‘牡丹花下死’,也不枉这场风流韵事!”

简繁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填满,顾不得王壑调侃的口气,接连磕头谢恩,说“定不负主上期望”。

王壑见他抬头,额头上血糊糊一片,吓一跳,忙冲外边叫道:“请大姑奶奶进来,给简大人上药。”

少时,梁朝云带着璎珞进来,看见简繁额头上的伤,分明是磕头磕的,不由狐疑,心想:“难道壑哥儿发作他了?”看简繁的神色又不像,仿佛很高兴。

简繁坐在椅子上,任璎珞替他上药、包扎,一面对梁朝云致谢:“劳烦苏夫人了。”

这个头磕得他神清气爽。

一时包扎完毕,简繁头上裹一圈纱布,看着滑稽的很,但无人嘲笑他。其他官员,如尹恒,都很认同简繁的话:明君贤臣,在废帝手下,想做贤臣、能臣太难了。王壑对简繁的处置,给了他们希望,令他们踌躇满志。

王壑待梁朝云出去后,重提前事,问道:“既然江如波所言不虚,我等要如何改变现状呢?”

众人又沉默了。

这话可不好说,上午他们在乾阳殿已经奏请剿灭李菡瑶了,现在王壑又问,可见并不赞成他们的提议,他们只得另外思索别的法子;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既能统一天下,又不用大动干戈。

王壑等了一会,见无人开口,又道:“若你们还抱着男人为尊的思想,妄自尊大,小瞧女人,小瞧李菡瑶,只怕小子还未登基,这大业便半路夭折了。”

周黑子铿然道:“官场确实有这弊病,正需要主上励精图治,改变现状,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王壑追问:“如何改变?”

周黑子道:“自然是整顿吏治,再发兵剿灭李菡瑶……”

王壑打断他:“你不觉得晚了吗?”

周黑子忙问:“如何晚了?”

王壑犀利道:“李菡瑶已经收拢了万千工人的心,成了气候;这次又在江南宣布免税,再次收拢了万千农户的心,你能把他们全部都剿灭?”

周黑子拧眉思索。

“都好好想想,这也是你们的机会。”王壑微微前倾,语气深沉、缓慢,充满蛊惑,“大丈夫当建功立业!诸位已经位高权重,在这争霸天下的斗争中,进,则能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的全新世界,轰轰烈烈、青史留名;退,则泯然众人,化为尘埃。诸位甘心化为尘埃吗?”

周黑子大声道:“不甘心!”

其他人虽未说话,但炯炯目光透露出了他们的野心,表明他们跟周黑子一样心思。

第678章 令天下女子倾心

王壑道:“那便好好想想:如何做,才是对江山、对社稷、对民生最有利?别再抱着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浑浑噩噩;也别再墨守成规、固执己见。时势造人,诸位莫要错过了这朝代更迭营造的大好机会!”

说到这,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昂首向天,凛然道:“李菡瑶已经不是男人可以轻视的了!从她分配工人股权开始,从她雷霆斩杀江南官员、整顿江南吏治开始,从她免除江南税负开始,从她运送军粮去北疆开始……在所有人都还未留意时,她抓住了崛起的机会,现在已经成了势了,比我母亲当年更胜一筹!若你们还不肯正视她,蔑视她这小女子,轻,则被淘汰;重,则家破人亡!”

众人不由自主浑身轻颤——

他们感受到浓浓的危机!

同时也感觉到热血奔流!

周黑子等年轻人不用说,如谢耀辉等老臣也被唤起了心底的激情,想要名垂青史。

未来的君王在他们面前展示了一幅宏伟的历史画卷,是在这画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的全新世界,还是化为尘埃?

他们尝试摒除偏见认真思索:眼下要如何做,才是对大局、对江山社稷最有利的?

瞬间,无数念头闪过。

但他们不敢诉诸于口。

因为这些念头还不成熟,不可轻易示人,需要他们再仔细推敲,周密谋划,才能进言。

周黑子便试探地问王壑:“主上,我等该如何行事?只要主上吩咐,臣等万死不辞!”

王壑从容坐下,正容道:“如何行事,要看诸位自己的选择。否则即便小子吩咐了,你们心里不认同,执行起来阳奉阴违,徒增波折,于大局无益。”

众人忙道:“微臣不敢。”

王壑道:“何必自谦。我深知诸位的手段。朝廷倾轧,我可是自小看到大。今日只警告你们一句:别总喊打喊杀的,暗杀、投毒、诽谤等皆是不入流的手段,内战更会导致生灵涂炭,更是下下策,非不得已才能为之;须得高瞻远瞩,体恤众生,方不负诸位儒家门徒的身份!”

众人既尴尬又警惕,齐声道:“是!”

周黑子最善拍马,随时随地抓住机会拍马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端的是信手拈来。

他道:“主上之言,令微臣茅塞顿开:今日之事,应该不是什么高人在背后主使,恐怕是嫉妒作祟,微臣猜是女子干的。主上年轻英伟,雄才大略,令天下女子倾心,有一两个做出疯狂举动也不为奇……”

王壑打断他道:“你又错了!”

周黑子忙道:“请主上指教。”

王壑:“……”

他瞅着一脸诚恳的周黑子,忽然了悟: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听恭维之言,因为着实顺耳。他自以为不俗,其实也不能免俗。且周黑子拍马境界也高,并未满口赞颂,只是巧妙地承接他。这分明是看出他心意,搭了个高台让他尽情展示。他警醒自己,千万别被拍习惯了。

默了会,他才道:“下药是不入流的手段,若用在普通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下药者品性卑劣,毫无益处;纵得到情人的身,也不会得到她的心;让情敌名节受损,也会失去情人的尊敬和爱。然这不入流的手段若用对了人和时机,却能扭转大局,那便是非凡的谋略了。”

周黑子眼睛一亮,恍然道:“微臣明白了。今日这局便是用对了人,也用对了时机!”

王壑:“……”

拍马屁最忌清醒,看破了就没意思,只会觉得尴尬,而不能愉悦。他没了解释的**,便道:“你既明白,你便说说看,今日之事厉害在哪里?”

周黑子振奋道:“这药下在二少爷和观棋姑娘身上,真是妙招——”王壑抽抽嘴,好容易才忍住没变脸——“若观棋姑娘丧失清白,再不能做皇后;再加上二少爷受其连累,主上即便肯包容她,心中也会横着一根刺,将来也会厌弃她。这是用对了人。再说时机,眼下朝廷正要收复江南之际,观棋若遭陷害,李菡瑶必定大怒,将不择手段对付朝廷,主上想收复江南只能开战……啊呀!”

他越说越心惊,最后急闭嘴,尴尬地看着王壑,因为通过他的分析,可推测出这药是主战派下的,而他就是主战派,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势力的阴谋。

王壑平静道:“分析的很透彻。此事家母当年也遭遇过,与今天之事雷同,都是不入流的手段,若只用品性低劣来评价对手,则未免太天真了,因为对手不是为了私情,而是在谋划大局,这是极厉害的谋略!”

谢耀辉忙道:“这事老臣清楚。”

王壑道:“谢相就请说说。”丝毫不因此事牵扯到他母亲而讳言,只想通过此事警示众人。

谢耀辉便环视众人道:“当年,梁大人在追捕反贼时,中了反贼暗算,若非王相赶去,梁大人危矣。两位大人情比金坚,此举虽不能离间他们,却能令梁大人无法在朝堂立足,更有可能暴露女子身份,以欺君之罪被斩首。这不入流的手段用在梁大人身上,比一切手段都高明。这时机也掐得精妙,若等后来再用,便不能有这显著效果。”

王壑点头道:“都说先母睿智,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步化解了欺君罪行,最后更以女子之身屹立朝堂,其实靖康帝才是最睿智的。他心里未必能容忍这欺君之罪,但先母改变了情势,他便顺势而为,为朝廷笼络了一名贤臣,稳定了朝纲和社稷。这才是明君!”

周黑子插嘴:“主上英明!”

又拍了一记马屁。

王壑见他拍得欢畅,有些受不了,故意刁难他,问道:“明明是靖康帝睿智,怎么夸起我来了?小子怎么英明了?”

周黑子从容道:“主上提这件事,寓意深刻,一片苦心,微臣刚刚才明白了。”

众人都羡慕地看着他,都望洋兴叹:这拍马屁的功夫他们学不来,都没他拍的自然。

然谢耀辉也道:“微臣也明白了。”

第679章 当联姻

王壑怀疑地看着他们——真明白了?不会自以为是吧。

谢耀辉看出他疑惑,隐晦道:“老臣以为,江南之事尚需慎重,当顺势而为,不可轻启战端。主上年轻睿智,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微臣感佩!”

简繁道:“微臣附议谢相。”

他曾在李家别苑观摩王壑跟李菡瑶对弈的棋局,陷入双方夹缝中挣扎,至今未寻到出路,刚刚却仿佛荡开迷雾,看清了前途,怎不让他激动、兴奋!

他自觉窥破王壑心思。

王壑肯用他,许他去江南了结跟鄢家的恩怨,然李菡瑶和鄢芸都极为厉害,别说他没把握剿灭对方,即便有办法,他也绝不能不择手段,须得用堂堂正正的谋略赢得胜利,不能给王壑任何借口杀他。

众人见状,都附议

跟着谢相总不会错。

王壑:“……”

他觉得谢耀辉被周黑子带偏了。

他庄重道:“不敢当诸位臣工的赞颂,英明不英明,还要看接下来可能顺利统一天下。小子恳请列位臣工全力辅佐,学靖康帝顺应时势,莫以偏见论人事。”

众人都道:“微臣尊命。”

王壑谋划了人心,随后宣告:“明日午时,发兵江南,张世子、简繁随行,再抽调若干精干官员补充江南官场。此事由谢相安排,统帅六部,全力配合。另,朱雀王率军回南疆。玄武王和忠勇大将军坐镇京城,白虎王负责研制军火武器。请各位回去准备,拟定章程上奏。”

众臣齐声领命,其中也有糊涂的:这到底是要战呢,还是要和呢?主上的心思好难猜。

王壑道:“今日辛苦诸位了,都散了吧。”

于是众人散去。

谢耀辉却未动脚步。

王壑又对朱雀王使了个眼色。

朱雀王也落后一步。

待人都走后,王壑才招谢相和王爷上前,道:“王爷此去南疆,且如此这般……”附耳秘授了朱雀王一番话;又对谢耀辉道:“请谢相全力配合。”

朱雀王目光炯炯地点头。

谢耀辉道:“微臣领旨。”

王壑又道:“谢相刚才说不宜轻启战端,想来心中已有对策,能助小子平稳收复江南?”

谢耀辉躬身道:“是。”

王壑道:“说说看。”

谢耀辉道:“主上该记得,皇城兵变当晚,微臣曾向主上建议:收伏李菡瑶,最好联姻。”

王壑觉得这话十分合心,就像三伏天吃了冰碗似的,通体舒泰,虽竭力不动声色,那嘴角也微微扬起,问道:“今日在殿上你并不曾提。因何改变了?”

谢耀辉道:“自是因江南形势诡谲;再者,李姑娘为人行事太嚣张,不被读书人所喜,虽处处学梁大人,却差梁大人太多,为大局考虑,微臣才改了主意。”

王壑问:“那为何现在又改了呢?”

谢耀辉道:“因主上提点。”

王壑追问:“你悟出什么了?”

谢耀辉道:“今时不同往日!”

王壑再问:“如何不同?”

谢耀辉道:“李菡瑶,确实成了气候:有无数钱财支持,有无数工人支持,还有江家的造船技术支持,占据最富饶的江南鱼米之乡,笼络无数能人异士,不拘一格用人才,其势——不可挡!绝不可小觑!”

王壑微笑道:“到底是谢相有远见。见过李姑娘太庙留书的人,若还当她是小女子蔑视,也不配为相了!”

谢耀辉一惊,暗想“侥幸”。

就听王壑道:“这也难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古以来,读书人大多清高。我母亲虽是女子,却是循正途,凭着真才实学从科举中硬冲杀出一条路,跃入龙门,大家不得不服,私心里承认我母亲跟他们是一样的清贵。而李姑娘虽满腹才学,却是商贾出身。在世人眼中,她的那些手段都是从商场历练出来,蝇营狗苟,充满狡诈和功利,登不得大雅之堂,故而十分瞧不起她。然李姑娘的手段对百姓最有效,最得民心,轻视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谢耀辉躬身道:“主上英明。但不知主上只娶丫鬟呢,还是丫鬟小姐一起收?若只娶丫鬟,小姐怎办?”

王壑听后神情古怪。

那三人却都看着他,等他回答,尤其是王谏,知道谨言跟李菡瑶有牵扯,他又不知那个李菡瑶是假的,所以十分忧心,担心王壑在李菡瑶手上吃亏。

谢相见王壑不出声,问:“主上还没想好?”

王壑叹道:“看来谢相对李姑娘不甚了解。小子斗胆再问一句:谢相对男女情事可通达?”

谢耀辉:“……”

这话问的,若是旁人,他定要叱责;可这是未来新君问的,也不像是调侃他,他不能不回。

他便道:“不太通达。”

王壑道:“这话晚辈信。简繁就极擅长风月。这样吧,请谢相回去找些爱情传奇话本来看。”

在场三个位高权重的大男人都愣住了。

谢耀辉肃着一张脸,很正经地回道:“微臣没有这样书。请主上推荐,微臣叫人去搜来。”

王壑道:“你去令郎的书房搜,准能搜出好多。”

谢耀辉:“……”

王谏忍不住问:“为何要谢相看爱情话本?”

王壑道:“谢相谋国的能力和手段都足够,但要撮合男女姻缘、做冰媒恐怕还有些欠缺,所以孙儿让他学习,将来能用得上。——这个媒不好做啊。”

市井媒婆那手段是行不通的。

王谏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谢耀辉忙道:“微臣定会好好学。——那主上想娶谁?只娶丫鬟,李菡瑶恐怕不能驯服。”

王壑道:“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还谋不到那一步。且等我去江南后,查明真相再决定。”

谢耀辉道:“是。”

王壑又命传赵晞前来,道:“即刻接任龙禁卫大将军一职,与虎禁卫大将军贾原共同守卫京城和皇宫。还有一事:今日之事很是蹊跷,需调遣精锐保护朝中重臣。如谢相,防止敌人狗急跳墙,派人刺杀国之栋梁。”

赵晞突然升官,脑子有点晕,但她反应敏锐,强压下心底狂喜和激动,跪地道:“微臣领命。”

第680章 打到他信服

王壑道:“人你来调遣,如何安排却需跟谢相商议请教。——他比你熟悉朝中官员。”

赵晞道:“是。主上。”

谢耀辉也领命。

朱雀王见义女得重用,自然欢喜,又恐军中有人不服,担心道:“主上,她一女子……”

王壑打断他道:“不妨!”

又对赵晞道:“扣儿姐姐,明天我会在早朝时宣布此事。接任后,军中有谁不服,你就打到他信服!”

赵晞微笑道:“请主上放心。”

当下也顾不得激动了,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要等明天惩治那敢挑衅她的军中汉子,扬名京都;心中战意兴起,眼中顿时杀气腾腾,连笑容都变得不怀好意了。

王壑笑眯眯道:“很期待。”

朱雀王:“……”

谢耀辉:“……”

感觉身上寒飕飕的。

忽然张谨言的亲卫走来,说请王壑和忠勇大将军去老太太的萱瑞堂,有重要事禀告。

王壑一怔,猜是假山密室的事查出眉目来了,叫他去在情理之中,叫忠勇大将军却是为何?想到一个可能,他心一沉,忙起身向祖父告罪一声便要走。

他想到的,朱雀王也想到了,忠勇大将军府跟朱雀王府同气连枝,眼下赵子仪带人去追查逃走的观棋,王爷便不能坐视不理,要跟王壑一起去。

王壑允了。

赵晞则告辞,她要去翻查龙禁卫大小将领,提前熟悉每个人的背景和脾性特长。

萱瑞堂尚有许多女客,之前王均失踪,她们一是想留下来安慰王老太太,二来也不敢就走,以防王壑要查问,若急急走了,倒像是逃避嫌疑似的。

后来果然查到她们身上。

经过排查,一王府护卫透露:王均和江如波进入假山后不久,他看见一身穿红衣的女子施展轻功,避开正面护卫,从假山西面急速离去,虽只一个背影,但他可以肯定是赵宁儿,经对质,赵宁儿也承认了。

“但我没下毒!”

赵宁儿矢口否认。

张谨言追问:“那你去干什么?既未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敢露面,要偷偷地跑?”

赵宁儿道:“我、我怕人笑我!”

谨言如何肯信。

不但谨言不信,王家从老太太起,到王墨等女,都迟疑、沉默,不敢替赵宁儿说话。因为去年底,也是在王家,王墇为了诬陷李菡瑶,不惜刺杀谨言,谨言差点丧命。那还是自家人呢,比赵宁儿更近了一层,谁知竟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她们如何再敢轻信旁人?

再者,赵宁儿从回京后,嘴上一刻不离“壑哥哥”三个字,便是睡梦中都要叫几遍,谁都知道她倾慕王壑,而王壑待她也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在他心里是当赵宁儿妹妹,赵宁儿却因此被众人看好,将来有望嫁给王壑。这次,赵宁儿更是私自跑到北疆去找王壑。如此痴情,见王壑被那小丫鬟迷住了,因爱生恨,下药陷害也不无可能。

还有,赵朝宗生死不明,赵宁儿可是一直认定李菡瑶在背后下手,为此报复她的丫鬟也有可能。

因这几点,王家诸人都缄口不言,看赵宁儿的目光也甚为疑惑,赵夫人虽坚持说女儿断不会做出这种事,但苦于没有证据;余者如朱雀王妃、赵君君都替赵宁儿说话,也只是无力的保证,没有证人和证据。

听明原委,朱雀王断然道:“不是宁儿下的毒!这丫头纵然想捉弄观棋姑娘,也要她有那个本事。本王也不提别的,就说那机关,她如何会开?”

他目光犀利地从一众女眷身上扫过,尤其是王家的女子们,仿佛要从她们中间揪出凶手。

王壑暗暗思索:机关破解,不能听凭各人说辞,因为自打这假山密室对外放开后,不仅王氏族中,连世交亲友家也掀起学习机关术的热潮,常有人来王家假山密室闯关,谁知他们中有没有出一个像李菡瑶那样有天赋的?他以为家中只有王均和大姐会破解,也许错了。

他抬眼,逐一扫视在场女眷,目光并不犀利,淡淡的有些冷,最后对赵宁儿道:“妹妹请随我来。”

谁都看得出他眼中的冷意,显然,这件事触及他的逆鳞,彻底激怒了他,再不肯包容赵宁儿。王墨等女则深知这背后另有根源,都屏息凝神,不敢吭声。

赵宁儿害怕的不敢动。

赵夫人急道:“快去。”

赵宁儿只得起身,跟他去到另一间屋子。

朱雀王和张谨言也跟去了。

坐定后,王壑问赵宁儿:“你为何要去假山?”

赵宁儿面对张世子盘问和一众怀疑的目光,苦苦地支撑着,等壑哥哥来替她撑腰,眼下更是紧张地扭手指,忽听王壑问这话,愕然瞪大眼睛,忘了手上动作,也不紧张了,怔怔地问王壑:“我不能去假山?”

王壑道:“你去便去,为何要躲躲闪闪、鬼鬼祟祟?”

赵宁儿冲口道:“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看见!”

王壑眼看小丫头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认真道:“赵妹妹,为兄并非就怀疑是你下的毒,但查问是一定不能免的,否则如何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你不可任性,要仔细想清楚,回答哥哥的话。嗯?”

朱雀王也道:“宁儿,好好说。”

赵宁儿眼泪滚了下来,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闷闷地答应一声,道:“壑哥哥问吧。”

王壑便道:“你怎想起来一个人去假山的?可是有谁跟你说什么了?又或者你听谁嚼舌头了?”

赵宁儿道:“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想跟君君她们一起去找二少爷,借机给那小丫头一点颜色瞧瞧,可是王妃大伯母不让去。后来我听两个丫鬟对墨姐姐她们说,二少爷带着那小丫头去园子了。我便装作去更衣,偷偷跑开,超前溜去假山,但我不会开机关,就躲在假山内等他们来。”

王壑问:“那时候你没看见别人?”

据王均道,他和江如波进去时,密室内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可见有人在他们之前进去了。

赵宁儿摇头道:“没有。”

王壑又问谨言:“可查问那两个丫鬟了?”

第681章 爱女如命

谨言道:“查问了,是老太太屋里的,奉老太太之命到园子里摘花插瓶,看见均儿和观棋,回来提了一嘴,被姑娘们听见了,问起来,宁儿妹妹才知道了。”

王壑示意赵宁儿继续说。

赵宁儿道:“后来二少爷和观棋来了,进了密室。我本想在门口偷听他们说什么,谁知石门关上了。我在外面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们出来。我、我就走了。”

张谨言在旁道:“是不是觉得正中下怀?他们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出来后你就越有的说嘴了。你巴不得这样吧?否则你也不会偷偷溜走,又瞒着不说。”

世子寡言,却总能切中关键。

赵宁儿被他说中心思,羞红了脸,激动道:“是又怎么样?难不成我要在外面大喊大叫,叫他们出来?”

谨言道:“那后来大家都找均儿,你怎还不说呢?”

赵宁儿道:“我怕人疑心我!”

谁知还是逃不掉嫌疑。

王壑又问了几句,始终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带她回到祖母屋里,当着众人对她道:“愚兄也不信妹妹会下毒,然眼下只查到这,唯妹妹最有嫌疑,为公正起见,愚兄会请赵伯母将妹妹禁足,直到洗清嫌疑。”

赵夫人忙道:“这可以。”

她自觉这是王壑网开一面,优容处置了,然赵宁儿却道:“不行!我还要去江南呢。”

王壑不为所动,道:“若是你私自逃出家,我便拿忠勇大将军问罪。”原来赵宁儿早求准了他,去江南时带她一起去,眼下是带不成了,所以补了这句。

赵宁儿终于哭出来,喊道:“你偏心眼!不是我做的,为什么禁足我?谁知这是不是观棋的诡计,她最狡猾了。那药也许就是江如波自己下的,栽赃给我们。凭什么冤枉我?!”

王壑道:“这我自会查明。刚才谢相亲自审问的江如波,眼下他虽住在王家,却不可随意走动,哥哥并未包庇他。不过是禁你的足,你闹什么?”

赵宁儿道:“那跑的观棋呢?”

王壑道:“我们本就无权扣押她。走便走了!”

赵宁儿哭道:“你偏心!你偏心!”

王壑严厉道:“此事没的转圜!若是在战场上,双方立场不同,胜负自然各凭本事;眼下在这里,且不说观棋是江南使节的身份,事关大局,只凭背后主使者利用二少爷这一点,我便绝不能容忍!无论是谁,一旦查出来,定不轻绕!你这般嫌疑,只是禁足,怎就委屈了?”

众人都噤若寒蝉,连老太太也不敢说话。

朱雀王喝道:“宁儿不可胡闹!”

最终,赵宁儿被赵夫人带回去禁足。

王壑又查问了一番,才回到自己院中,感觉心绪繁杂,便将一架瑶琴捧到窗前,坐下操琴。

他需要静一静心。

他虽聪慧,精力终究有限,又曾在外奔波七年,花在琴艺上的工夫就少了,所以琴艺并不精湛,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冲淡、悠远的琴音袅袅散发,他心头为之一空,种种俗务迅速沉淀下来,风清月朗。

不知弹了多久,才停下。

正望着窗外一弯明月沉吟,忽听有人道:“哥怎不去追查幕后黑手,倒在这里弹琴?”

原来是谨言来了。

王壑问:“什么时候来的?”

一面让他坐。

谨言在他身边坐了,道:“早来了。看哥弹得投入,没敢打搅,就听住了。”

王壑道:“没空查,也不想查。”

谨言困惑道:“不想查?为何?”没空查他理解,因为马上要出兵江南了,自然没空。

王壑道:“这件事背后并不简单,哥哥想放长线钓大鱼,未免打草惊蛇,会另安排人查这事。”

谨言忙问:“安排谁查?”

王壑道:“傅冬意。”

谨言诧异道:“傅姑娘?!她无官无职,而且,哥今儿才见她呢,怎知她有这个能力?”

王壑道:“她既希望女子参政,我便给她这个机会,顺便试试她的才干。若她真有能力,便会成为本朝第一个入仕参政的女子,助我实现女子科举。”

张谨言吃惊道:“这行吗?”

哥竟然要实行女子科举入仕?

此事非同小可。

那些臣子会答应吗?

王壑道:“不试试怎知道呢?”他仿佛看出谨言心思,意味深长道:“你钟情的那位,内宅可关不住。你难道不想娶她了,不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谨言道:“当然想!”

可是,这能成吗?

他很是怀疑。

王壑道:“那就听为兄的!”

谨言道:“我一直听哥的。”

王壑微笑,扫他一眼,又转向窗外,看着沉沉的夜色想:“我这是助瑶儿一臂之力。瑶儿到哪了呢?”

情思难抑,他又弹起琴来。

谨言去外面查看守卫布置,少时回来,忠勇大将军赵子仪跟着他一道来了。两人到院中,听见琴声正酣,不敢打搅,遂静静站在院中倾听,直到最后一缕琴音消散在夜色下,才回禀进去,“忠勇大将军求见主上。”

王壑忙起身,迎了出来。

“赵伯伯请进。”

赵子仪客气了一番,落座后,才诚恳道:“主上,宁儿断不会做出下毒的事。还请主上明察。”

王壑微笑道:“侄儿明白。”

赵子仪迟疑道:“那主上怎不明说?宁儿觉得你冤枉了她,伤心的不得了,哭的都哄不歇。”

王壑:“……”

这是个爱女如命的。

赵子仪见他不说话,忙问:“可是有什么隐情?”

王壑道:“侄儿就是想磨炼宁妹妹,毕竟证据对她很不利;禁她足也是为了麻痹那真正的主使者。倘若我告诉了宁妹妹,以她的性子,定然会泄露。”

赵子仪恍然大悟,露出笑模样,道:“原来如此。请主上放心,微臣定不会透露给宁儿,假装很生气……”

王壑急忙道:“赵伯伯还是别假装了,只怕被宁儿妹妹看出来。宁儿妹妹继承了赵伯伯的性子,若是猜出真相,就装不像了,容易露了马脚。”

赵子仪笑道:“是,宁儿像我。”

王壑和张谨言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听不出重点呢?

第682章 当你爹比做宰相还累

赵子仪没留心他们异样,又蹙眉道:“可是宁儿她一直哭怎办?你帮我想想,如何哄歇她?”

王壑无语地看着他,问:“赵伯伯难道不会管女儿?”

赵子仪摆手道:“她又没做错事,怎好委屈她?主上自小聪慧,替我想个法子,既能安抚她,又能让她安心禁足。她哭都是因为你冤枉了她,你不能不管!”

王壑笑道:“赵伯伯这个爹当的也太没威严了。晚辈的父母在时,在晚辈面前从来都说一不二。晚辈也很乖巧、听话。”

赵子仪斜睨他道:“呵呵,主上乖巧、听话?你父亲亲口告诉我:做你爹比做宰相还累。为了让你信服和听训,他和你母亲几乎穷尽神思、殚精竭虑……”

王壑道:“……”

父亲竟在背后这样说他?

这话太不公了!

他一向比别的孩子听话,从不随意哭闹,也很少闯祸,但父母依然对他十分严厉,他被父母从小磋磨到大,不得不跟他们斗智斗勇,活得可不艰难了。

赵子仪还在说:“……后来我给你爹出主意,叫他把你丢出去游历,这才清净了几年……”

王壑先气得笑了,又想到今后再不能经受父母的磋磨,不禁又红了眼睛。为掩饰情绪,他强笑道:“赵伯伯管人家的儿子倒有主意的很,怎么轮到自己女儿就不行了?”

赵子仪道:“姑娘家要娇养,再说宁儿听话。你不信,只问朝宗,被我揍了多少回?从不心软!”

王壑受不了他偏心女儿成这样,看情形不给他出个主意安抚赵宁儿,他是不打算走了。

于是道:“你这样溺爱只会害了宁儿妹妹。妹妹自小聪慧,武功又高,书读的也好,就是缺乏历练,心性不够坚韧。我不说明真相、禁足她,就是为了磨砺她的心性。

“我打算让扣儿姐姐接任龙禁卫大将军——扣儿姐姐有这个能力和资历。将来,宁儿妹妹做不了大将军,一个副将军总不能落,否则岂不有负赵伯伯的名头?若她一点委屈都不能经受,如何担当重任?叫我怎么用她?再说这世道,女子要出人头地,注定要比男子付出更多,心性也要更加坚韧才行。赵伯伯难道忘了我母亲的经历?”

赵子仪听说他要任命赵晞为龙禁卫大将军,吃惊地瞪大眼睛;后来听见扯上赵宁儿,目光就热切了,最后肃然起敬,忙道:“是我误事!我这就回去告诉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好强,肯定就能忍了。”

于是告辞,匆匆去了。

王壑这才松口气。

张谨言看着他咧嘴笑。

王壑问:“笑什么?”

谨言道:“哥不仅会管朝臣,还会替人管教女儿了。”

王壑:“……”

他默了会,才对世子道:“表弟别光顾着笑话哥哥,先想好如何应对姑父询问吧。说不定姑父就来了。”

谨言忙道:“询问什么?”

王壑道:“你的私情。”

他自从知道李菡瑶主仆调换身份后,便不愿在谨言面前提李菡瑶三个字,因为那属于他。

谨言惊慌道:“这如何是好?”

王壑道:“姑父长途跋涉从北疆回来,伤势还未痊愈,老王妃心疼,王府肯定要忙乱一阵子,今晚是出不来了。你别回去就是。明天中午咱们就走。”

谨言道:“明天父亲来呢?”

王壑道:“哥哥帮你应付。”

谨言欢喜道:“多谢哥。”

于是打发人回王府禀告:今儿是表哥回京第一天,又出了那些事,他要贴身保护表哥,不能回家。安排已毕,当晚就歇在王壑院里,近身保护。

*********

次日去皇宫,早朝时,再无人叫嚣弹劾李菡瑶,几位重臣所奏都是本部具体事务:关于出兵,关于登基大典。

王壑雷厉风行处置了,然后,任命赵晞为龙禁卫大将军,接替唐机掌管龙禁卫,护卫皇宫。

当即有十几位朝臣反对。

历朝历代,都不缺诤臣。

再者,龙禁卫大将军一职非同小可,涉及利益之争,许多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怎肯沉默。

最后,他们认为赵晞是女子,能力不足以统领龙禁卫,做天子近臣更不妥;二来,从昨天的经历来看,新君襟怀宽广,善纳谏,他们更要大胆表现了。

王壑道:“诸位所言也有理,然发兵在即,无暇再斟酌人选。这样吧:先让赵晞试一试,若她不能压制龙禁卫,即刻撤职,另选武功高强和胸有韬略者接任。横竖有玄武王和忠勇大将军在京镇着,出不了大事。”

那些人虽不甘,也无法了,等散朝后,纷纷寻亲觅友,将新君的旨意传达了,并商议出对策:从军中挑选出武功高强和熟读兵书者,采用各种手段挑衅赵晞,要让她知难而退,龙禁卫不是她一个女子能统领的。

赵晞早有准备,已经抢先一步在龙禁卫大校场摆下擂台,欢迎任何人上台挑战。

这举动激怒无数军汉。

太嚣张了!

发兵江南在即,比试结果也无暇详细述说,只知道军中当天有几十位将领伤筋动骨,有许多都是被赵晞一招打趴下,没十天半个月不能复原。

赵晞有言在先:挑战她的人太多,为免大伙儿采用车轮战消耗她的体力,她会速战速决,下手绝不会容情,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别怪她心狠手辣。

众军汉都嘲笑她太嚣张。

等结束后——不,还未结束,但剩下的人都不敢再上台了,只能另辟蹊径。于是,赵晞的身世被挖了出来,都知道她原是朱雀王的外甥女,前朝先帝时期的威海大将军耿忠之女。为人最冷血无情,十来岁时,曾亲手刺杀亲生父亲耿忠,就为了跟父亲划清界限以自保。

“连亲生父亲都杀?”

“可不是!”

“这不是畜生?”

“小心,别叫那母老虎听见了。”

“咱们往后日子难了。”

“那还用说!瞧瞧彭冲指挥使,那还是朱雀王的旧部呢,被她一鞭子差点抽断了胳膊。还有老陈他们,都被踹下擂台,五脏六腑都踹伤了呢。”

“最毒妇人心哪。”

第683章 居然嫁人了

赵晞一日内扬名京都,索命长鞭、追命长腿、夺命飞镖令人闻风丧胆,更有人说她还隐藏有绝技:就是军中最新式的短枪,她能双枪齐发。

龙虎禁卫中也有许多军汉爽快,当场被她收伏了,说话便没那么难听,十分的理智。

譬如龙禁卫指挥使彭冲便道:“她养父原是徽州地方禁军将军,她自小便习武。后来养父和亲父母都参加谋反,她独自一人逃出生天,被梁大人所救。从此,文韬武略师从王相和梁大人;武功乃忠勇大将军和朱雀王亲自教导。这样来头,这样经历,这样的师门,咱们谁能比得了?哪怕她是个女人呢,输在她手上也不算冤了。”

另一指挥使道:“对对,咱们是男人,要能输得起。输了就骂人家最毒妇人心,太没气量了!”

彭冲道:“就是!我彭冲最重英雄,不论他是男是女。赵将军那索命长鞭、追命长腿、夺命飞镖,着实厉害;长相也美,风采无双。唉,只可惜一件事!”

旁人便问他:“什么事?”

彭冲道:“赵将军居然嫁人了!不然这样厉害的女子,娶了做媳妇那才够味,还光耀门楣。”

问话的人愣了一会,然后大笑道:“哈哈哈……彭指挥你胆子不小,还没被打够?小心她男人听见了再找你斗一场。那可是朱雀王身边的亲卫头领,是王爷麾下第一悍勇猛将。要是不猛,也不敢娶她了。”

彭冲忙问:“谁,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焦克!”

彭冲喃喃道:“那条狼狗?!”

顿时后悔不该嘴欠。

原来他认识这焦克。

听的人中有人不认识这焦克,忙打听其人其事,听后找到了新的话题,好奇问:“焦克既然这么厉害,这次在西北又助朱雀王活捉了安皇,为何主上不让他接管龙禁卫,却让他媳妇接?当然,赵将军确实厉害,可到底是女人,管好几万男人,整天跟男人混一起,也不方便不是?”

之前那人道:“这就不知了。”

一人道:“这你都不明白?”

问的人忙道:“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文章?”

那人道:“也没什么文章。赵将军既有真本领,又是朱雀王的外甥女,学问师从梁大人和王相,武功师从朱雀王和忠勇大将军,跟主上的姐姐关系亲厚,主上也唤她‘姐姐’,这出身和背景是一般人能比的?不提拔她提拔谁?焦克虽是她夫君,武功也不差,这点也比不过她。”

众人恍然大悟:家世出身始终被世人看重,何况还有真本事,普通人怎能比得了呢?

……

于是,传言又多了新内容。

赵晞在上擂台之前,密令心腹悄悄安排下去:她每打败一个人,便有人在台下等着搀扶,若是重伤的,即刻请大夫来救治。这么做,一来是防止出人命;二来么,借着这机会接近被击败者,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痛骂不服的记住。

畏惧胆怯的记住。

变脸奉承的记住。

好爽认输的记住。

……

再将每个人的家世背景、在军中资历和立功情况、为人行事的脾性和品行等等,都详细拟出来;连那些报名挑衅却临阵退缩不敢上擂台的,也没漏了,也拟了一份资料送到她面前,供她参详,以便尽快掌控。

先武力震慑嘛。

接下来就是攻心!

一上午击败了几十人,眼看无人再敢登台,她因要送新君和舅舅出城,也顾不得多问,忙匆匆回府,早有属下将搜集来的战败者的资料送了来。

赵晞忙里偷闲翻看着。

这时焦克走来。他身材极高,彪悍威猛,性子很豪爽,为人讲义气,不拘小节。

“我想跟王爷回南疆。”他对妻子道。

“怎么改主意了?”赵晞诧异问。

“我不放心王爷,跟着他也能照顾些。再说,你都做龙禁卫大将军了,我再不努力,要被人笑话配不上你了。要立功,就得上战场。眼下北疆战事已平,江南我又不熟悉,再说主上已经派了张世子去,我不好争的,只能跟王爷娶南疆,看可有机会。”焦克很认真道。

赵晞站起来,审视地盯着夫君。她个子也很高,腿尤其长,但是站在焦克面前依然显得娇小。

“好。你想去就去吧。”

“嗯,那我去跟王爷说。”

“我替你收拾行装。”

“让丫头收拾就是了。你都累了一上午了,吃了饭还要送主上和王爷,别劳累了。”

“无妨,帮你准备些药。我跟朝云妹妹要的。”

“那好。我等你吃饭。”

焦克说罢就走了,心头隐隐有些失落:他原以为妻子会挽留自己,舍不得呢,谁知一句话没问就答应了,这让他心里很不得味,仿佛被嫌弃了。

到书房,见不断有禁军奔进跑出,王爷昨天才回来,今天又要出征了,不用说也要忙乱一番。

他径直走进去,束手站在书桌前,对王爷道:“属下想跟王爷一起回南疆。请王爷允准!”

朱雀王抬头,也是审视的目光,问:“扣儿怎么说?”

焦克道:“她答应了。”

朱雀王点头道:“也好。”

焦克有些郁闷:什么叫“也好”?王爷之前劝他留在京城,免得夫妻分离,再说儿子还小,他舍不得儿子,怎么妻子被封为龙禁卫大将军后,这二人都好像巴不得他离开一样?都没问他别的话,就同意他走了。

朱雀王见他沉默,忽然问:“扣儿被主上任命为龙禁卫大将军,你可有不服气?”

焦克想了想,道:“是有些,但不是对扣儿。扣儿她文韬武略都好,提拔是应该的;属下就是觉得主上有些势利眼,属下在西北也立功了,也是将军,为何不给属下在龙禁卫中安排一个职位?哪怕做副将军也好。”

将军和将军差别大了。譬如各州的地方禁军头领,也是将军,那能跟龙禁卫大将军比吗?就像同等级别的官员,地方官和六部主官是无法比的。

朱雀王沉声道:“不可有怨怼!主上的心思,不是你可以胡乱揣测的。此举大有深意。”

第684章 那不是我媳妇的性子

焦克忙道:“请王爷指点。”

朱雀王道:“京城权贵云集,龙禁卫肩负护卫皇宫的职责,所接触的无不是王公贵族、豪门权贵,一个个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最会倾轧内斗,但凡心机手段差一点儿,不但不能弹压他们,反会受其伤害。

“你武功虽高,兵法谋略和心机手段皆不如扣儿,不适合在龙禁卫中任职,虎禁卫也不行。本王让你留在京城,原本是想调你去西大营,在忠勇大将军麾下效命;或者去白虎王麾下,在军火研制基地任职,那里常年封闭,等闲人不许进去,如此,你们夫妻便不用分离。

“谁知主上任命扣儿为龙禁卫大将军,你就不便留在京城了,否则会被人说闲话的。还是去南疆较妥,或许有机会立功。你虽耿直,但对用兵之道还算敏锐,未尝不能再立大功,封个爵位,与扣儿并称佳话。”

焦克听完霍然贯通,喜不自禁道:“属下受教了。没想到主上年轻轻的,用人想这么周密。呵呵,他对属下倒是了解不少。”一副荣耀的模样。

朱雀王点头道:“主上是难得一见的英主,眼下江南未平,你好生努力,定能得重用。”

焦克咧嘴:“请王爷放心。”

朱雀王道:“即刻就要出发了,你且回去跟她母子道别吧。这走得有些急。”

焦克告罪一声,开心走了。

出来,直奔自己院子。

这一会子工夫,赵晞已经命人抄了一份名单给他,并在名单后详细注明了一些事项,叮嘱他道:“这是被我击败的人,心思诡诈阴沉的,不便在京城对我下手,也许会派人对你使绊子。今后,你对身边人也要多留个心眼。”

焦克揽着妻子腰,笑道:“媳妇放心,谁敢不长眼,老子打断他的腿!扣儿你在京城也要好好的,谁欺负你,等我回来你告诉我,老子要他好看!”

赵晞道:“你觉得,我能等到你回来吗?”

焦克愣了下,哈哈大笑道:“是等不了!被人欺负还忍着,那不是我媳妇的性子,当场就要打回去。”

正笑得畅快,忽然感到衣袍下摆被揪住了,低头一看,一个才及他膝盖的小不点仰着杩子盖头道:“爹,哪个欺负娘,儿子揍他?打他一嘴牙!”

焦克俯身抱起儿子,大笑道:“好儿子!那爹就把娘交给你保护了?爹要上战场打仗去。”

小不点道:“爹你放心去。”

赵晞看着他们父子,无语的很,不过眼中却满是温情,同在擂台上的夺命女煞星判若两人。

赵宁儿被禁足,不得亲自去看赵晞姐姐比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闺房团团乱转。

丫鬟们都被她派出去打探消息,隔段时候就奔回来一个向她禀告:赵将军横行擂台,所向披靡!

赵宁儿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也去校场,跳上擂台跟那些龙禁卫将领比试一二,想到自己正禁足,又泄气。一腔热血不得抒发,她便去院中练习射箭:用一节宽边黑布蒙上眼睛,让丫头向任意方向扔东西,盲射!

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心、意、神格外专注,发挥出比平常更好,几乎是箭无虚发。

练了半个时辰,又进屋读兵书,也能读进去,比平常更能沉下心;偶尔放下书,就发狠想:“我定要学好文韬武略,找出背后真凶,让壑哥哥羞愧。将来……”

想到将来不论她学多大本事,终究还是要在壑哥哥手底下讨生活,她便抑郁不乐了:怎么才能想个法子,让壑哥哥对她刮目相看,又后悔莫及呢?

有了!

不如学白虎王的女儿,也去投靠李菡瑶,让壑哥哥悔不当初。谁让他冤枉我的!

哎呀不行,李菡瑶害了我哥哥呢,我怎能与狼为伍?还是先等等看,若是查明害哥哥的凶手不是李菡瑶,我便去江南投靠她;若是她害的哥哥,我也要去江南,找她报仇,横竖都要去江南走一趟。

当然,若那时壑哥哥后悔了,向我认错,求我回来,我便原谅他,跟他和好……赵姑娘的思绪天马行空地漫游,设想跟王壑的种种结局,悲欢离合、爱恨交加,如痴如狂,等着她去探寻、去演绎、去印证。

天真少女,白日也可做梦!

赵晞摆擂台的事,王壑听了一耳朵,也没空理会,他相信扣儿姐姐。散朝后,他去了御书房,才在御案后坐定,禁军来回,礼部右侍郎傅远求见。

王壑道:“传。”

傅远进来,跪下请罪道:“小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妄议朝政。微臣教导无方,特来请罪。”

说罢,磕下头去。

王壑正翻看奏本,闻言手一顿,盯着傅远,也不叫起。好一会,他丢下奏本,摸出一张宣纸来,提笔写了几行字,折起,封了,对傅远道:“大人上前。”

傅远忙起身上前。

王壑将那信递给他,道:“将这个转交令爱。”

傅远心一颤,道:“是。”

双手接了过去。

王壑问:“傅大人不会好奇偷看吧?”

傅远大惊,急忙又跪下,道:“微臣万万不敢。”

王壑警告了他,又叮嘱道:“不许拘管了令爱,接下来不论她想去哪里,都由得她;若她要钱要人,只管满足她,但也不可张扬,不许说是我的意思。”

傅远虽困惑,却不敢问,恭敬道:“微臣领命。”

王壑道:“听说你儿子还小,不妨先让女儿为傅家博得一份荣光,也不枉你生养她一场。”

傅远道:“承主上吉言。”

王壑道:“去吧。”

傅远便退下了。出了御书房,脚底打飘,仿佛踩在云端;脑子也晕乎乎的,觉得刚才发生的事不太真实,然袖内攥着的信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主上跟女儿鸿雁传书!

他就是那鸿雁!

主上乃紫薇降世,又年轻俊朗,又未娶妻,连定亲也未曾,看中他女儿,将来极有可能封为皇后。至于主上喜欢的那小丫鬟,傅远根本没放在心上。——一个小丫鬟,怎能跟他的女儿比呢?

傅家要兴旺了!

第685章 替女儿传私信

不怪傅远自信。

他生性谨慎、克己守礼,却生了个不像他的女儿,聪慧就不用说了,且极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敢驳回他的意见,每次用的法子都很巧妙,堵得他发作不得。概括成一句话:他一直被女儿吃得死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仿佛在女儿十岁那年。

不对,好像是八岁。

还是不对,女儿三四岁时就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让爹爹开心,趁他晕晕乎乎时,再狡黠地提要求、满足自己的愿望,事后他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他虽拿女儿没法子,却也乐在其中,因为女儿确实聪慧,再说也未给他惹出什么大乱子,倒是读了一肚子经史文章。父女偶尔论起学问来,他是辩不过女儿的,因此很是自豪。

这自豪昨晚变成了惊吓。

他意识到:这女儿迟早要给他闯出大祸,丢官还是轻的,就怕被连累到抄家灭族。

昨晚上,他夫人从王家回来后,将女儿对王壑说的话告诉了他。他惊得魂不附体,当即喝命傅冬意跪下,一面急得团团乱转,直说她坏了老子的前途,这官儿怕是做到头了,只怕就要倒霉了云云,咳声叹气。

傅冬意并不慌张,因为父亲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她只要略施手段,最后便云开雾散了。

她正色对父亲道:“父亲,主上与李菡瑶合作,爱上李菡瑶的丫鬟,这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不反对女子参政的,很可能想通过和亲来收复江南。父亲不支持就罢了,切不可在这关头攻击李菡瑶和她的丫鬟……”

傅远怎肯听她的,连道荒谬。

傅冬意道:“那主上对江南一事,是如何决定的?”

傅远丝毫没意识到女儿在探问朝政,更未意识到自己不该把朝政之事告诉女儿,他当时一心想教训女儿,让女儿认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然而他又辩不过女儿,情急之下将朝会上周黑子讨伐李菡瑶、群臣请奏剿灭妖女的事都说了,以弹压女儿的观点,维护长辈尊严。

傅冬意不停追问,硬是将小丫鬟在乾阳殿舌战群臣、王壑竟任其发挥的经过都套了出来,顿时双目爆出绚丽光彩,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

“父亲听女儿的不会错。”她道。

傅远心里也有些迟疑,但又不敢冒险。

傅冬意便替他出主意,搭个台阶让他下,因道:“女儿也是猜测,兴许猜错了。不如这样:明早父亲去跟主上请罪,看主上如何处置。到时,以父亲的经验,便能看出主上的心意了。这样岂不比贸然决定更稳妥?”

傅远心里不得不承认:女儿这主意稳妥,明天就这样行吧。想到这他很气闷:因为每次女儿都帮他出主意,看似让步,其实是给他面子,而最后无不证实女儿的主意是正确的,每证实一次,他做父亲的尊严便少一分,长辈的气焰就矮一分,久而久之,他面对女儿都没自信了。

这次的事又不例外。

虽然他不知主上给女儿的信写的什么,但并不妨碍他看清一个事实:主上看重他的女儿。

他不会丢官了。

也许,还会升官。

如果女儿做了皇后的话。

傅远心中五味杂陈:唉,他的资质也很不错,要不然女儿能如此聪慧?然他少年登科,快五十了才混到礼部侍郎,还是借了改朝换代的光,若不然恐怕要老死在翰林院,一直做个讲学的。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敢抱怨,明白自己谨小慎微,又没有眼力,所以官运不旺。

可女儿的灵气哪来的呢?

夫人也没这么灵光啊!

傅远想不通,便往上追溯到傅家祖上,也许女儿继承了傅家曾祖或者高祖或者鼻祖的灵光劲儿。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家中,半点不敢耽搁,立即将傅冬意唤到书房,屏退下人,将信拿出来。

傅冬意接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若你能查明假山密室一案,我便重用你。另,此事不许告诉你父亲。信后盖着未来君主的私印,表明这是一份手谕。

傅冬意瞬间明白了王壑的用意:王均和江如波在假山密室中毒一事,分明有内鬼,选择她这个外人,且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小姑娘来调查,既是出其不意,更是考较她的才能和胆识,看她可堪大用。

她顿时激动不已。

这是她的机会!

如果她抓住了的话,她将成为新朝第一个入朝参政的女子,成为新君信任的人。

傅远看着女儿欲言又止——好想知道那纸上内容,可是不敢问,只能旁敲侧击道:“主上吩咐,你不可懈怠,若要人要钱,只管跟告诉爹,爹为你安排。”

傅冬意忙道:“谢父亲支持。”

现在她接了王壑的手谕,虽不能告诉父亲真相,却可以叮嘱父亲,再不可攻击李菡瑶;将来若有人倡议女子科举入仕制度,可以跟着别人附议,“这要等江南事了,看主上如何处置李菡瑶和她手下一干女子。”

这次傅远听进去了。

“为父明白了。”

“明日女儿想出城一趟。”

“去哪里?”

“枫林镇。送主上。”

“好,为父来安排。”

傅远答应的痛快极了。

他已经劝服自己放下芥蒂,女儿是他生的,有出息他应该自豪,他很不必为此事苦恼较劲。新朝新气象,若他能靠着女儿发达也不错,主上都这么说了呢。

想到傅家就要出一个皇后,再不然就是梁心铭那样官居一品的女宰辅,傅远的心都颤动了。

此刻,一向克己守礼的傅大人觉得,女子参政也没那么惊世骇俗,梁心铭不是已经做在前面了么;再往前追还有玄武女将军,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实在不算新鲜;眼下江南出了个李菡瑶,他女儿怎就不能出头?至少以他的经验,他女儿比朝中许多同僚都厉害多了。

再回到皇宫御书房。

自皇城兵变后,王壑遣散了大批宫女和太监,又不许招新人,除了各宫留下洒扫伺候的人,一应事务都由禁军通传。又从翰林院抽调了若干年轻有为的翰林进宫伺候笔墨,相当于天子身边的文书,一时间,翰林院都轰动了,个个都想钻营到新君身边,得新君赏识,飞黄腾达。

所有秩序都被打乱和重建。

快晌午时,玄武王来了。

第686章 灵魂拷问

王爷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进宫的,张谨言接到消息急忙赶来,接过轮椅亲自推着。

到御书房外,王壑也迎出来,和谨言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目光,一起将王爷推进去,先命身边人都退下,才笑对王爷道:“侄儿猜着姑父也该来了。”

玄武王有些心塞。

原来他回来后,听说谨言跟“李菡瑶”关系匪浅,且差点为她丧命。这么大的事,王壑和谨言在西北那么多天,却一字未提。若说忙着打仗,没机会说,那回京城途中可是有许多的空闲和机会,但两人都不说,连知情的属下也将嘴闭得紧紧的,可见被他兄弟二人打了招呼,有意隐瞒此事。

此时他见王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再不来,恐怕主上要将你弟弟送与人做上门女婿了。”

谨言吓一跳,张口就要辩解。

王壑瞅了他一眼,示意他莫慌,别自乱了阵脚,然后才道:“姑父听谁说的?绝无此事!”

玄武王道:“真没有?”

王壑亲自倒了茶来,双手捧着送给王爷,正容道:“绝没有!侄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利用表弟和亲来解决江南战事。表弟的婚事由他自己和姑父做主。”

玄武王道:“有主上这话,我跟你四姑姑都心安了。”

王壑道:“姑父尽可安心。”

玄武王得到他承诺,确实安心了,这才歉意道:“也是我白操心。这天下的父母,不论身份高下,盼望儿女成器的心大抵都是一样的;你弟弟又是世子,肩负着玄武王族的未来,任性不得,还请主上体谅微臣。”

王壑忙道:“侄儿明白。昨儿晚上赵伯伯还说呢:我父亲曾对他言,做我爹比做宰相还要累,穷尽神思、殚精竭虑什么的。累父母如此,侄儿很惭愧。”

玄武王道:“哦,竟有此事?”

王壑道:“姑父也觉得这话过了吧?姑父深知侄儿秉性,幼时多让人省心哪,从不顽劣。”

玄武王道:“主上是不顽劣;主上所做之事皆非常人所为,能人所不能,舅兄为此殚精竭虑难免的。”

王壑:“……”

这是夸他还是贬他?

谨言低头忍笑,才笑到一半,就听他父亲又道:“这次谨言领兵去江南,微臣想派谨玉一道去,看着他弟弟,免得跟人私奔了。微臣养这么大儿子很不容易,可不想送给人做上门女婿。”说着瞥了他一眼。

谨言黑脸紫涨,再站不住,跪下道:“儿子绝不敢!”

王壑也是笑容一僵,半晌才道:“姑父说笑了。表弟怎敢私奔呢,再说侄儿会看着他的。”

玄武王笑道:“主上跟谨言兄弟情深,就怕爱弟心切,由着他胡闹,还是让谨玉跟去妥当。”

王壑不便拂逆他心意,也为彰显坦荡,忙道:“还是姑父考虑周全,就让大表哥一道去。”

玄武王低头喝了口茶,又道:“主上自己也要谨慎。”

王壑诚恳道:“请姑父赐教。”

玄武王换了一副谏言的口吻,郑重道:“微臣是赞成主上联姻和亲的,然观棋却逃走了,可见她心向主子李菡瑶,而非心向你;至于李菡瑶,就更心思难测了。女人比一切对手都厉害;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更抵得过千军万马。历史上,因这类女人把持朝政,或导致江山易主的事数不胜数。主上切记不要被情所惑,将来后悔莫及。”

王壑肃然道:“侄儿谨记姑父教诲。”跟着就问:“倘若她们肯嫁过来,姑父能支持和亲吗?”

玄武王谨慎问:“怎么讲?”

虽然这话并不难懂,但他生性谨慎稳重,涉及江山社稷,又是王壑问的,他唯恐这内侄给自己挖陷阱,所以一定要问明白了,否则不敢随意点头。——连大舅兄这亲爹都说儿子难缠,他做姑父的更不敢托大。他自认为比大舅兄夫妻的心机手段差远了,还是小心为妙。

王壑道:“若表弟心仪之人愿放弃内战,诚心嫁他,姑父可能答应亲事,成全他们?”

谨言顿时屏息凝神。

玄武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沉思。

王壑道:“姑父虽未见过谨言的心上人,想必听过不少关于她的传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对这些传言也不可全信,但皇城兵变当日,她在乾阳殿的强势却是文武百官都亲历的,连太后都敢对峙;后来在王家又被……那不争气的孽女诬陷,她被张、王两家长辈围攻,可以说身处绝境,却都临危不乱,这些两家长辈也都是亲眼所见。姑父平心而论:这样的女子,可够资格做玄武王世子妃?”

他这话说的很有技巧:一字不提“李菡瑶”,只以“谨言的心上人”来代替,因为那是观棋,绝不能弄混了。

当初在乾阳殿怒怼群臣和太后的是观棋,被王墇陷害的也是观棋,跟谨言定情的还是观棋,她们主仆并不曾利用对方的身份玩弄他们兄弟的感情,所以他说话须得谨慎,万不可留下把柄,将来被长辈质疑。比如,太庙留书是李菡瑶所为,他就不敢拿出来给玄武王看。

玄武王眼中精光一闪,问谨言:“你很心悦于她?”

谨言摄于父亲威严,心慌意乱,不敢作声。这种事,小女儿们大多不愿对父母敞开心扉,更何况还是玄武王这样位高权重的严父,如何能张得开口?

王壑忙道:“表弟,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父问你,你当说实话,取得姑父支持,千万不能背着姑父私自定情,那岂不是毁她清白?”

谨言慌道:“儿子绝不敢私定终身!父亲,儿子的确心仪李姑娘,还望父亲能替儿子做主。”

说罢,磕下头去。

玄武王盯了王壑一眼,又转回目光,问谏言:“你们是如何相识的?你又是何时对她动心的?”

谨言:“……”

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他嗫嚅道:“父亲……”

王壑再次提点他:“表弟别想着用些假话来搪塞,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姑父自有判断。”

玄武王瞪着他——

能不能别插嘴?

看似乖顺,用心险恶!

当他听不出来吗?

第687章 别赔了世子又折兵

王壑见玄武王有发作的迹象,赔笑着不敢再多言,心想:“表弟平日话虽少,但有一句是一句,且都能说在关键处,想糊弄他可不容易,为何见了亲爹就瑟缩成这样?忒没出息了。姑父虽然心机深沉了些,也不是那么可怕吧,再厉害,虎毒不食子,还能把儿子杀了?”

谨言得表哥提点,把心一横,说起他与“李姑娘”相识的点点滴滴,“儿子也不知何时对她动心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江家灭门案发后,她被陈飞和潘子玉掳去,儿子奉表哥之命去宁波府找靖海大将军,顺手救了她出来,慌乱奔逃时,不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那时儿子并未想要娶她,还生怕被她缠上;她也怕儿子将此事张扬出去,百般撇清。可是后来……”世子陷入了回忆,渐渐心情平静了。

玄武王觉得,在王壑教唆下,儿子有一句说一句了。知子莫若父,他一看儿子那表情,便明白这是儿子的心里话。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感到不安,因为儿子眼中露出的温柔之色,切切实实提醒他:儿子动了真心。

敞开心扉的小玄龟很招人疼,令他回忆起儿子小时候那憨实可爱的小模样,慈父心泛滥。

这可麻烦了!

他必须慎重对待此事,为免儿子受伤害,他必须在考虑江山社稷时,兼顾儿子的感情。

他目光沉沉地转向王壑,心里十二分怀疑这小子弄了手段,还不知怎么蛊惑表弟呢。比如劝谨言:要想统一天下,必须先拿下美人,通过李菡瑶顺利收复江南,因为那时候谨言是有望做太子的,他从旁辅佐。

王壑见姑父神情不善,不知什么缘故,若听见王爷的心声,定会心虚,因为当初他的确是这么劝谨言的。

玄武王心里再大的怨念,也不会在儿子对他掏心掏肺时发作儿子,这会伤了父子情分;更何况还当着王壑,这可是未来的君主,他摆不起长辈的架子。

他便温声道:“为父明白了。你只管放手施为。然你身为玄武王世子,当知道轻重,别为了儿女私情葬送了你表哥的皇位,那时,不但本王不能饶你,朝中文武百官也不会饶了张家。一切以大局为重,若她肯放弃野心,不与你表哥争夺江山,我玄武王族必三媒六证,迎她为世子妃!”

谨言如被雷劈了般僵直。

王壑急推他“还不谢姑父!”

谨言这才激动道:“儿子谢父亲成全!”

玄武王微笑道:“你若能给张家娶一个你舅母那样强势厉害的媳妇,为父也是高兴的。起来吧。”

谨言咧嘴傻笑,站了起来。他觉得李姑娘完全可以跟舅母媲美,甚至比舅母还要厉害呢。

见此情形,王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妙,因为王爷评判未来儿媳显然不是根据谨言的印象来的,而是综合了李菡瑶所有的传言和成就,这可就错了!

怎么办?

正思索,要如何消除这隐患,就见玄武王又转向他,微笑道:“虽然这是好事,但要办成喜事,我们却不能一厢情愿,争霸天下的斗争,容不得一丝侥幸,须防着对方用美人计。这方面,谨言不如主上。其中利害,主上自当掌握分寸,别到最后赔了世子又折兵,那可成了天下笑谈了。我张家丢了脸面事小,主上失信于臣子事大。”

王壑:“……”

玄武王果然老奸巨猾,一番话就把责任全转给他了:表弟的终身、张家的未来、江山社稷都在他身上了。不过也怨不得人,谁让他想做皇帝呢。

因此他正色道:“这个无须姑父叮嘱,侄儿自当谨慎;就是表弟,也不会糊涂。”

玄武王见他肯纳谏,虽满意,却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暗想:“这小子果然狡猾,将来必是深不可测的君王。”因此不敢再聒噪他,换了个话题,说有一批心腹,都是沙场悍勇,这次随自己万里奔袭安国上京,死里逃生,经验和能力都非普通人可比,送给他做贴身护卫。

王壑毫不迟疑地收下了,又谢费心。

然后,谢相等人便来了。

一阵紧张忙碌后,正午时分,王壑和张谨言率两万精锐,加上简繁、王衷,以及从京城内外抽调的几十名官员,启程去江南,文武重臣都去东华门外相送。

除了朝廷的人外,还有一队少年男女格外引人注目,那是李菡瑶带进京的小藤甲军:绿儿、小青、小甲,小乙,还有泽熙和他那七宝徒弟,只不见凌寒和凌风。

王壑笑问:“被丢下了?”

绿儿怯怯道:“不是的。观棋姐姐嘱咐我们跟公子一道回江南,万事都听从公子安排。”

事实是:凌寒和凌风身手高绝,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与李菡瑶会合;绿儿他们要跑的话,也能逃得掉,不过那样一来,闹的动静就大了。李菡瑶便传令他们不得妄动,以免造成无谓的伤亡,让他们跟王壑同行。

王壑问:“不怕我把你们卖了?”

绿儿羞涩地垂眸,一副“公子真爱说笑”的模样,不予回应,丝毫不担心笑话被兑现。

众小也都笑吟吟的不在意。

王壑道:“爷忘了,你们自小被李姑娘精心培养,一个个厉害的很,这是要监视我?”

众小一齐摇头否认。

小甲信誓旦旦道:“观棋姑娘让我们不得惹公子生气。”

小乙道:“要保护公子。”

小青道:“要伺候公子。”

绿儿道:“除了一件事回去后如实禀告,其他任何事都不得多话,违令者军法论处。”

王壑忙问:“哪一件事?”

绿儿犹豫了一会,才道:“若公子跟别的姑娘约见,要弄清那姑娘的身份、长相,跟公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事无巨细都要回禀,不得有丝毫遗漏。”

王壑心想:“巧了,正要去见一位姑娘呢。”嘴上道:“如此,便辛苦你们了,就由你们近身保护爷;你们两个——”他指着小青和绿儿——“伺候爷衣食。”

众小一齐躬身道:“是。”

谢耀辉等人都来送别的官员都吃惊不已,然王壑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吩咐队伍开拔。

第688章 有私情

当下,小青和绿儿跟王壑上了一辆黑色外壳、极宽敞的机动车,小甲小乙等藤甲军护卫在车前后;再外层是张谨言率领的亲卫;第三层防护才是禁军。

马疾车快,傍晚到枫林镇。

张谨言命就地扎营。

王壑则带着小青和绿儿到镇子上转悠,仿佛出来赏春的;逛着逛着,顺脚走进一酒家,要了一间房,小藤甲军守在门口,张谨言则率军守在酒家外面。

雅间内。

王壑点了几样菜,小二笑道:“请客官稍候。”然后退下,不大时候便上菜了。

王壑命二女坐下一起吃。

绿儿发现,菜和点心都很家常,都是春季时令菜肴,然做的十分精致,看着便清爽宜人:香椿煎蛋圆溜溜的,像一轮金黄的圆月,撒着点点翠绿;韭菜炒虾仁红绿相间,色泽鲜明;还有春笋炒肉、一大青花海碗丸子汤……

再一尝,味道也极美。

单说那丸子汤,丸子不知是什么肉糜捏的,似乎是鱼肉,又似乎掺了虾肉,也许有牛羊肉,吃在嘴里鲜嫩弹牙;汤底是用鸽子汤调制的,汤色清亮,内漂几片绿色的嫩叶,观之令人口舌生津,喝一口滋味美妙。

绿儿小声道:“这家店不错。”

小青也急忙点头。

两人佩服地看着王壑:随便走进一家店,便能遇见美食,看样子是以前来过?却不好问的。

王壑优雅吃着。

快吃完,小二又进来了,将一盘煎饺放在桌上:荠菜馅的饺儿,一个个玲珑如小元宝,精致的了不得。

王壑抬头道:“姑娘好手艺!”

傅冬意含笑道:“公子谬赞。”

王壑道:“姑娘坐下说话。”

傅冬意道:“谢公子。”

于是便款款坐下了。

绿儿和小青看呆了:怎么这小二如此俊秀,听声音婉转轻柔,分明是女子——不,就是女子,没听见王壑称她“姑娘”吗?显然他们认识,且是约好在这见面的。

有奸*情!

绿儿警惕地盯着傅姑娘。

小青也顾不得吃了。

两个小丫头防备得太明显,傅冬意诧异地扫了她们一眼,见她们不过十来岁年纪,不由奇怪王壑带这么小的丫鬟随行伺候;还有,既是下人,为何摆出这副脸子,不大符合王家的门风规矩,况且她又没碍着她们……等等,不对,若她们不是王家的,是李菡瑶的人呢?

傅冬意瞬间明白了。

这是李家的小藤甲军!

李菡瑶丫鬟的丫鬟!

明白后,她冲二女微微一笑,便转开目光,看向王壑,道:“公子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王壑道:“嗯。姑娘若不来,我才失望呢。”

傅冬意忙问:“愿闻其详。”

王壑道:“我既将此事托付姑娘,便要看姑娘的手段,若姑娘坐在家中,随便派几个人出去打探,不但敷衍,且容易打草惊蛇,也违背了我的初衷。这件事并不容易查。姑娘此来必有所求。说吧,有什么要求?”

傅冬意赞道:“公子慧眼如炬。小女子想请公子示下:可否让墨姑娘帮我。”

王壑蹙眉道:“她是我妹妹,若我能派她,直接便派了,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找你?”

傅冬意道:“公子这么做,无非是防备王家出内奸,但小女子以为,这内奸绝不是墨姑娘。”

王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问:“你为何如此肯定?如果你只会凭感觉说事,就太让我失望了。”

傅冬意丝毫不慌,反问道:“若小女子说此事乃张世子在背后主使,公子肯信吗?”

王壑脱口道:“不可能!”

傅冬意微笑道:“瞧,公子也会凭感觉说事。”

王壑定定地看着她。

傅冬意坦然以对。

半晌,王壑才道:“你为何如此信任墨妹妹?须知现在两军对垒,背后下手的人或许不是为了私心,而是打着为江山社稷的名义行事,自以为正义。这也是我为难之处,很怕王家人牵涉其中,更怕是我亲近之人。”

傅冬意摇头道:“墨姑娘绝不会做这事。公子离家七载,对家中兄弟姐妹的成长变化不甚了解,但小女子自幼长在京都,一向与贵府几位姑娘交好,说句得罪的话:若是贵府的墇姑娘,我还不敢保证,但墨姑娘我却敢保证。”

王壑目光奇异,问:“你不喜欢墇妹妹?”

自去年底,王墇刺杀谨言,后被王壑反利用,将废帝及其余孽清剿大半,王墇也因流产而丧命。王壑让家人秘不发丧,谎称王墇病重,将她送去城外庄子养伤,意在引诱潜伏的内奸或者逃脱的废帝余孽上钩。不过,据守护在那里的人回禀,并无可疑人前去联系王墇。

傅冬意说出这话,王壑不确定她是否察觉内情而试探呢,还是真对王墇为人不信任。

傅冬意摇头道:“不是。墇姑娘文静娴雅,人很好,但我不大能看透她,所以不敢保证;但墨姑娘却与我相交深厚,我对她的品性和脾气都很了解。公子既将此案交于我,我必要从王家查起,须有帮手才行。”

王壑沉默,好像在思索。

傅冬意静静等他回应。

天快黑时,王壑起身道:“就依姑娘。我会命人传信回去给墨妹妹,姑娘暂且等着便是。”

傅冬意起身谢过。

王壑转向绿儿吩咐:“把这煎饺包起来,带给世子吃。”

绿儿在旁听了半天,虽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也大致猜到王壑将一件很重要的事交给傅冬意去查,很不满,代自家姑娘吃醋,因此王壑吩咐她,她理也不理,心里嘀咕:“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哼!”嘴上却对傅冬意道:“这位姑娘贵姓?能否劳烦你去找小二拿个食盒来?”

这是探问对方身份了。

王壑眼中浮起笑意。

傅冬意却避而不答,只道:“姑娘请等等。”走出去,很快拿了个二层食盒来,一边装煎饺一边对绿儿道:“下面是给世子准备的汤。姑娘提着小心些。”

绿儿低眉顺眼道:“多谢姑娘。”一面将食盒提下来,也不追问她姓什么了,也不瞪她了。

王壑疑惑:改变策略了?

他可不认为绿儿这么轻易就放弃追问,那不是藤甲军的行事作风,只怕这小丫头想另辟蹊径。

第689章 丫头,爷服你了

他便暗自留意,冲傅冬意微微颔首,道声“告辞”,举步便走,绿儿和小青跟上。

傅冬意静静恭送。

到门口,绿儿将食盒给谨言看,道:“给世子留的。”

谨言道:“多谢姑娘。”

一面示意亲卫接了。

绿儿道:“婢子不敢居功,是……是有人给世子准备的。”说着回头,示意谨言看雅间过道口——还好,傅冬意还没走,还保持恭送的姿态站在那儿呢。

谨言定睛一看,脱口道:“傅姑娘?!”满脸诧异地看向王壑,差点问:“她怎么来了?”

王壑听见这声“傅姑娘”,脚下一顿,扭头看着绿儿,正好捕捉到小丫头眼中一闪而逝的欣喜。

王壑:“……”

算你能耐!

爷服你了。

再看看谨言,很是无语:他竟不知表弟这么傻,被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给利用了。

绿儿垂下头去。

傅冬意见引起世子关注,虽然世子是可信的,但世子身边还有许多亲卫,急忙退下。

出了酒家,王壑并未回营地,而是找了镇上一家客栈,开了几间房。王壑叫谨言进屋吃东西,顺便叫小甲等人也进去说话,兴致勃勃要畅谈的架势。

他坐在椅子上,斜倚着桌子,姿态悠闲又充满好奇地问问:“李姑娘是如何训练你们的?”

这话有探听的嫌疑。

一干小少年小少女心中警惕,面上却笑容灿烂道:“带我们训练的是胡大爷,读书、习武,十分劳累。”这是一个很泛的回答,细想却没什么东西。

王壑也不在意,继续道:“不说李姑娘亲自教你们吗?原来不是。我就说,她哪来闲工夫教你们。”

孩子们不乐意了,尤其是小甲小乙这些少年,正是好冲动、爱争风头的年纪,觉得王壑这话有看轻他们的意思,如何能忍?当即解释道:“公子不知道,这有个缘故:姑娘有次去庄子上看望藤甲军,试了试大家的才学,很不满意。姑娘就对胡大爷说:‘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要被你训练成小牛马贩子了。你常年干这营生,别的都还好,就是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于是姑娘亲自给藤甲军编制课业,文韬武略都有涉猎,还拨了许多银钱,每隔三两个月就来跟我们住几天,亲自指点教导我们……”

小甲叽叽呱呱,将事情来龙去脉跟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出来,顺便在言语间狠狠损了胡清风一通。

胡清风平日对藤甲军很严格,成了这些孩子的公敌。小孩子么,哪有不淘气的,再管得严也不中用,何况李菡瑶还不许苛待他们。因此,每一个藤甲军的成长历程,都是跟胡清风斗智斗勇的过程,没少捉弄他。

王壑恍然道:“李姑娘有远见。”

小甲得意道:“可不是。”

他最崇拜姑娘了。

小乙等人也都点头。

王壑又好奇道:“我观你们都聪明伶俐,必是李姑娘精心挑选的。资质不好不能进藤甲军吧?”

小甲先点头,又摇头。

小乙说是,小青说不是。

王壑糊涂道:“到底是不是?”

小乙抢在小甲前面,语调急速道:“藤甲军确实是姑娘精心挑选出来的,也不都是聪明伶俐的,姑娘根据我们各人专长:能习武的习武,会读书的教读书,爱做买卖的教做买卖,有心机有成算的培养成管事安排去工坊;就算什么都不会,姑娘也命人教种田,将来管田庄……姑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是好苗子……”

说到这,他得意之极。

绿儿怒了,连连拿眼刀剜他,见他无知无觉,把细长的腿伸过去,狠狠踢了他一腿。

小乙这下察觉,看过来。

绿儿怒瞪他——你怎能把这些事告诉外人?这不是把姑娘的老底都交代了吗?

小乙心里咯噔一下,慌了。

小甲等人也觉不妙。

王壑有趣地看着绿儿,这小丫头看着怯生生的,在他面前连话也不敢大声说,但他可不会小瞧她。若真是个没出息的,能在北疆筹集那么些粮草吗?

果然,这一试就试出来了,精明着呢;最妙的是:她这怯生生的模样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就像山野中某些动物的皮毛,是天然的保护色。

王壑不愿再为难他们,免得他们后悔得睡不着觉,转而招呼他们:“观棋姑娘既把你们托付给我,我便要照顾你们,这一路往江南,要好些日子呢,你们的课业不可荒废了。从明日开始,每日早晚你们都要下马,负重跟着队伍奔跑,作为操练,操练时间为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我教你们机关术数。来,让我试试你们的功底……”

小甲失声道:“真的?!”

王壑点头道:“真真的!”

小乙追问:“公子亲自教?”

王壑道:“亲自教。”顿了下又道:“观棋姑娘临走也给我留了信,嘱咐我好好教导你们。”

少年们顿时欢呼雀跃。

这下,连绿儿都吃惊了——姑娘不用说是为他们好的,可是王公子怎肯答应呢?这不是大方不大方的问题,王壑这次可以说是御驾亲征,身上大小事不知多少,怎会耗费精神教导对手的部下?莫不是诡计吧?

小姑娘深深地忧虑了。

王壑确实有打算,却不是什么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决定从细微处做起,征服瑶儿芳心的同时,更要征服瑶儿手下人的心。攻心,从现在开始!

于是他陪着一帮半大的孩子从最基础的拆解九连环、玩九宫格数字推理开始,现场绘制图表,人手一张,分析破解给大家听,顺便检验他们的基础。

若是谁破解了,他挥手间便又绘制一张,比之前的要复杂,让那人继续琢磨。只这一手,就令孩子们心悦诚服;再加上这一测试,大家的程度各不相同,一个个都被勾起了好胜之心,都垂头潜心钻研起来。

每个人拿到的图纸都恰好卡在他本人的瓶颈处,一时半会儿哪里能突破呢?突破不了,第二天就继续想破解之法。王壑将他们都弄上车,坐在自己周围,忠实地执行“亲自教导”这一诺言,就像对亲传弟子。

第690章 出恭

有那机灵的,如小甲,不愿浪费这大好的机会,就向他请教,不然光靠自己琢磨,只怕走到江南也未必能再进一步,现成的老师不用,要遭天谴的。

王壑暗赞他灵透,耐心地为他讲解,并不摆架子,还道:“自己要多想,也要多问,这样才能长进。”

大家都道:“是。”

又说:“谢公子。”

于是问的人就多起来。

王壑笑吟吟地一一指点,等大家都换了新图,他才靠在座位上歇息喝茶,喝一口,扭头扫一圈认真琢磨的孩子们,心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了师生的名分和情义,还打什么?也不知瑶儿这会子到哪了。”

他举目看向车前方。

外面禁军就听车内时而笑声一片,时而鸦雀不闻,时而又争执不断,都纳闷不已:主上跟这些孩子干什么呢?别说那些禁军心生羡慕,就是抽调来的官员都忍不住嫉妒,心想:“主上怎会跟对手的部下如此亲切?倒是我们没机会亲近。”心里有了怨念,面上就带了出来,到安营扎寨时,对小甲等人就没好脸了,神情冷的很。

就连简繁和王衷也奇怪,却没理会,王衷是因为信任侄儿;简繁则觉得王壑此举必有深意,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就像没看到一样,甚至不许众人议论。

再者他们也忙,王壑撒出许多探子,打探江南形势,他们每天都要收集情报,汇集整理后,再酌情调整行军计划、制定作战计划,呈报给王壑审批。

眼下收集的情报有限,制定作战计划还为时过早,只能针对行军计划及时调整:在何处补给,何处扎营,虽是些琐碎事,却干系重大,必须盯着。

除此外,他们还各有心思。

简繁每接到江南来的消息,便会望着前路陷入沉思:又是一年春,江南风景正盛的季节,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湖上,一艘画舫徜徉在碧波间,一个火样的女子站在船头,手扶着栏杆,慵懒地冲他娇笑,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中说不清是痛还是爱,应该是爱恨交加吧。

火凰滢!

你可还好?

而王衷也时常发怔。他跟欧阳太太之间纯粹是一场错误,然错误的结果却不是他能纠正的,至少,那个活生生的少年——欧阳静辉,他的儿子,他无法将其塞回去。他必须承担起责任。况且这孩子很聪慧,品性也好,他从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喜欢,已经放不下了。

自从欧阳老爷和太太自相残杀而死,欧阳静辉便不见了,王衷心急如焚,牵挂的很。

“为父对不起你!”

也就张世子心情雀跃,对前路十分期待。

如此过了三天,这日来到荆州所辖的襄阳府,前方是脊岭县,单听这名字,便知这县境内的地形必是山峦叠嶂。

简繁来回禀王壑:这段官道都是水泥路,虽不难行,却有多处山势险峻的关隘,不可不防,不宜急行军。他计划傍晚赶到脊岭峰下过夜,明日过岭。

王壑静默了一会,才道“准!”

简繁和张谨言便传令下去。

晌午,队伍行进到一处开阔草地,张谨言下令全军暂时歇息,就着清水吃点干粮,然后继续赶路。

才走了半个时辰,王壑便叫停,下了车,向道旁的山坡走去,绿儿和小青跟在后面。

小甲则跑到张谨言面前回禀道:“公子要出恭。”

张谨言点头,令众军暂停,并派了一队精散布在山林中,留心周围动静,以防不测。

简繁等人下马、下车等候。

谁知这一等就是好半天。

出个恭要这么久?

简繁等人都诧异极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张谨言;张谨言示意小甲:“再瞧瞧去。”

小甲飞快爬上山坡,又飞快赶回来,也不说话,只咧嘴对谨言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等。

大家都以为就快来了呢。

谁知又等了一刻钟。

禁军们虽未交头接耳,却彼此交换眼神,目光有些微妙:主上这个恭出得有点久啊。

这次不用谨言吩咐,小甲又爬上山坡去张望了一回,回来依旧对世子点点头,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有了之前的经验,大家都理解了:还要等!

张谨言镇定如常。

简繁纳闷:主上身体不适?忽见小甲和小乙凑一处嘀咕,他便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就听两少年道:

“还蹲着呢?”

“可不还蹲着。”

“拉不出来?”

“嗯,有些上火。”

“唉,这也难怪。这几天赶路急,都没好好吃一顿热乎饭,干粮也太难吃了,别说公子,就是我们都吃不惯。我也两天没出了。公子四天没出了吧?”

“好像是四天。”

简繁:“……”

这情形似乎有点严重。

他掉头去找随军大夫齐渊,是梁朝云的小师弟,隐晦地暗示他,等傍晚扎营后,给主上开一副药煎了服下,不然总拉不出来,会憋出病来的。

齐渊道:“大人放心,待会下官给公子诊个平安脉。”

简繁点头,若无其事地走开,尽量不去看山坡方向,找跟王衷说话,叫王衷不要焦心。

王衷:“……下官还好。”

大家虽等得焦灼,却不好意思催促,更没人敢进树林探查——谁会愿意在出恭的时候被人盯着呢?便秘这个事不比其他疾病,是不好宣之于口的。

小甲和小乙却钻进树林去了。

王壑并不在树林里出恭,而是在山坡背后的峡谷中,谷中一条溪流,在低洼处汇聚了一汪深潭。春阳高照,树荫稠翠,气氛静谧,潺潺流水声令人想象得出那清澈的感觉,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激起空谷回音,更增添了这静谧和出尘。王壑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跟头顶上的蓝天一样明净、素淡,坐在潭边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手执一根枯树枝,前端绑着一根线,线头垂落潭水中,正钓鱼呢。

绿儿和小青坐在他身边。

王壑一边钓鱼一边教学:

“可绘制出来了?”

“就好了。”

“别急,慢慢绘。光会画地形图还不行,还得会用。‘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你们每到一地,都要先观察周围地形,因地制宜。譬如这里,我所以选这地方出恭,你们可看出奥妙来了?”

第691章 替媳妇管教孩子

“四面环山。”

“树林子密。”

“挨着官道近。”

“有水……”

小甲和小乙也来了,听了王壑的考问,也参与进来,扭着头打量周围,嘴里罗列答案。

王壑盯着水面道:“说的都对,却没点出关键。这地方我去年进京时来过,因为树木繁茂,哪怕敌人站在两边山坡上,也看不清楚这下面,除非走到近前。”

绿儿等人恍然大悟。

这两天,王壑上午给他们讲解机关术数,下午和晚上则教他们绘制地图,辅以兵法韬略。

绘图的技艺,每个小藤甲军都是必学的。

他们的制图祖师是李菡瑶。

李菡瑶教了金元那一茬,金元再教绿儿这一茬,眼下听王壑教导,大家依然觉得受益匪浅。

因为王壑跟李菡瑶教授的方法不一样;再说,他在外游历了七年,教课时,先勾勒出天下地形图的框架,再细细讲述具体的山脉、河流绘制之法,掺和一些当地的风俗民情故事;再辅以用兵之道和战略战术:何处可埋伏,何处可防守,什么样的地方适合安营扎寨等等,将枯燥无味的制图讲得生动有趣,比茶馆说书的讲得还好,一帮少年男女听得如痴如醉,对他敬佩不已,已然认他为师了。

连绿儿都对他亲近起来。

绿儿因王壑说选在这里出恭,结果却躲在这一个时辰了,把几万人晾在官道上,忍着笑,脸儿红红的道:“公子一直不出去,他们不知怎么说公子呢。”

王壑不在意道:“随他们说去。”

小甲道:“我说公子吃的不好,上火了。”

小乙嘻嘻笑道:“我看见简大人找齐大夫说话了,没准是叫他开一副药给公子吃。”

王壑扭头盯着他们。

小甲见他神情不对,忙问:“可是弟子说错了?”

王壑轻哼道:“画蛇添足!”

小甲忙请教:“怎么画蛇添足了?”

王壑刚要说话,忽觉手上传来一股拉扯之力,忙用力往上一提树枝,拎起一条五六寸长的鱼儿乱蹦乱弹,鳞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小甲忙抢上前去捉。

小青兴奋道:“真钓着了!”

王壑笑道:“你以为爷说大话?”

绿儿问:“公子常钓鱼吗?出来打仗还带鱼钩?”

王壑见小甲取下鱼,又拿了一条蚯蚓让他穿在鱼钩上,再扔下水,一面道:“这是游历时养成的习惯。出门在外,未必每天都能顺利找到投宿的地方,赶上露宿荒郊野外时,只能自己想法子填饱肚子。钓鱼打猎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便养成了兜里带鱼钩的习惯。”

大家恍然。

小青兴致勃勃道:“我来杀鱼,小甲小乙哥哥捡柴火,绿儿姐姐你生火,我们烤鱼吃。公子还带了作料呢。”

王壑制止道:“不忙。”说罢抬头看看天,对绿儿道:“把鱼穿起来,带走,晚上再烤。上面虽然看不见我们,但若是生火烤鱼,那烟一窜上去,就会被人发现了。”

小青这才作罢。

绿儿将鱼用草穿了起来,道:“晚上我做鱼汤给公子喝。”

王壑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绿儿的厨艺很不错,从昨天开始,每天扎营后,她总能从附近山野找些东西做给王壑吃。

小甲忽然问:“公子,这段日子我们都跟着公子做事,公子不发月钱给我们?”他两眼亮晶晶的,期盼地看着王壑,希望能在李家之外领一份酬劳。

小乙一听,也目光大亮。

王壑:“……”

臭小子,钻钱眼里了!

这么贪财,万一将来见利忘义,背叛瑶儿怎么办?

得教训教训!

绿儿之前一直跟着李菡瑶,跟王壑见面次数多些,能摸着他一些脾气了,见他目光转深沉,似笑非笑的,便知不好,急忙对小甲道:“你还想要月钱!那公子每天教你学问,你要怎么算?是不是得交束脩给公子?”

小甲:“……”

哎呀忘了!要算束脩的话,他得倒贴。他恨不能甩自己一个嘴巴——真是臭嘴!

他忙跑到王壑身后,两手搭上王壑肩膀,熟练地捏起来,一边涎皮赖脸地笑道:“弟子知错了。”

王壑问:“哦,错哪了?”

小甲努力想,错哪儿呢?他不觉得自己错,有错也是没计算清楚,忘了人家正教自己学问,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聪明不输绿儿,当即诚恳道:“弟子不该贪财。别说公子正教学问,就算公子没教我们,看在观棋姐姐面子上,也不该向公子要月银,太小家子气了……”

王壑瞅他道:“你说错了!”

小甲道:“请师傅赐教。”

王壑道:“若是平常,你提出月银也不算大错;但眼下这个局势,你竟只惦记月银,可见是个目光短浅的。”

他毫不留情地打击。

小甲:“……”

感觉自尊碎了。

……

又过了半个时辰,王壑才起身,抖抖清爽干净的锦袍,施施然穿过密林,回转官道,身后跟着四个少年男女。——刚出发那会子,他们对王壑满含戒备和疏离;现在则十分恭顺,就像王壑的小厮和丫鬟一样。

简繁等人看见王壑,竭力作无事样,仿佛他刚出去,而不是蹲了一个半时辰,免得他尴尬。

王壑:“……”

待会你就尴尬了。

上车,出发!

半路上,忽听惊天雷声传来,众人大惊,下意识抬头看天:头顶上一片朗朗晴空。

不像要下雨呀?

是火药爆炸声!

简繁心惊肉跳,下意识看向领头的那辆黑色机动车,车正稳稳地开着,没有半点受惊停止的迹象,可见王壑并不意外,心头顿时涌起不安的感觉。

张谨言喝命:“传令:众军戒备!”又派一队人马奔向前方,查探究竟,急速来回。

众人各自领命。

接下来,轰炸声不断。

半个时辰后,队伍到达脊岭峰下,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狼藉的旷野,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尽。

一群孩子走出树林,身上皆穿着极具隐蔽性的绿色斑马纹的迷彩服,打头的男童最矮,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跟观音座下的金童似的,正是泽熙。

后面是他七宝徒弟。

第692章 告诉你家姑娘

王壑已经下车来。

泽熙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得意道:“幸不辱命!”

王壑目光一扫周围,才低下头对泽熙道:“很好。回头告诉你家姑娘,记你头功。”

泽熙咧嘴笑了。

他本来还想挑衅的,然王壑并不居高临下,不以他的主子自居,而是答应将此事告诉李菡瑶,让李菡瑶给他记头功,这很合他的心意,他便高兴了。

王壑又问:“都炸死了?”

泽熙道:“俘虏了十几个。”

王壑对谨言道:“带上来。”

张谨言早将麾下禁军撒出去,保护王壑并搜寻战场。

简繁原本应该是最忙的,可眼下却顾不得了,他这时哪还不明白王壑出恭的用意:分明是故意延宕,让大队滞留在前路,却暗中派泽熙来脊岭清剿敌人埋伏。

泽熙带七宝离开时他知道。

这一路来,泽熙总跟王壑不对付。王壑为了驯服泽熙,变着花样折腾他,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跟他打赌,赌输的人听从调遣。泽熙一再输给王壑,只能任王壑差遣,领着七宝徒弟到前路去探查军情。

在简繁看来,一群矮矬子能探查什么军情?分明是王壑故意折磨这小子。当时见泽熙臭着一张脸离开,他暗笑了好一会呢;现在么,只剩下羞愧,同时也更忌惮王壑。

敌人来自何方?

王壑是如何知道的?

除了泽熙和他七宝徒弟,可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相助,又是如何引爆埋伏并剿灭敌人的?

简繁一概不敢问。

问了等于自曝其短!

问了等于自承无能!

王壑也不会告诉他的。这是上位者驭下的手段。任何时候,都不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底牌暴露出来,哪怕面对的是属下和臣子,也会保留和防备。

再者,王壑将一应行军事宜都交给他和王衷,将所有权利下放,他未能运筹帷幄,差点令全军覆没,还有什么可说的?除了请罪,别无出路。

他当即跪下,叩首道:“微臣该死!竟不知敌人在这里设下埋伏,差点令主上陷入危机。请主上责罚!”

王壑低头盯着他,半晌不发一言。良久,才道:“简繁,前路越来越艰难,敌在暗,我在明,若你只有这些手段,不如别去了,趁早回京城去吧。”

简繁叩首道:“微臣知错了!请主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定当谨慎行事,再不敢大意。”

王衷也跪下了。

王壑也没拦他伯父,对二人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简大人,伯父,可别再让晚辈出手了。晚辈若再出手,必将撤换你们,今后再不会委以重任。因为你们不堪重任!”

二人凛然道:“是。”

王壑淡淡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任你们?”

简繁道:“请主上吩咐。”

王壑道:“你去查证:敌人是何方势力,为何之前没能探查到埋伏,再拟一个新的章程来。”

简繁道:“是。”

王壑又问:“简大人,小子令你主掌这次行军大小事,伯父为副职,你可知是何用意?”

简繁道:“这是主上看重微臣。”

王壑道:“这话有些口不由心。你心里还不知怎样腹诽,觉得小子徇私呢,觉得若是立功,伯父能分你一半功劳;若是获罪,你却要负主要责任。是也不是?”

简繁急道:“微臣不敢。”

王壑看着他笑起来。

简繁宁愿看他发怒,也不愿看他笑,笑得自己心里很没底,惶然的很。

王壑道:“没有更好,然小子还是想跟你说清楚:因为大人为官经历丰富,县令、知府、尚书、御史、钦差、宰相都做过,能力卓著;而伯父先在湖州任学政,后来进入青山学院,履历单一,经验也比大人差远了,故而命大人为主,伯父为副,是怕他不能胜任的意思。”

简繁又得意又惭愧道:“微臣愧对主上青睐。”

王壑道:“你确实辜负了小子信任。接下来,你不仅要自己尽力,还要监察伯父,若觉他无能,只管撤换他,不必因他是小子伯父而纵容……”

简繁:“……”

这不是让他得罪人吗?

王壑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问道:“你不愿得罪人?明哲保身那套在小子这可不管用。你可想好了:是得罪小子,还是得罪小子伯父,二选一!”

简繁忙道:“微臣不怕得罪人。但微臣自己错失在先,无脸责怪王大人。请主上放心,今后微臣定与王大人通力合作,再不敢辜负主上的期望。”

王衷尴尬,也急忙表白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配合简大人,绝不敢丢王氏族人的脸面。”

王壑道:“很好。赵贤弟举荐了伯父,伯父此去是要做临湖州巡抚的,若不拿出些手段来,怎能令人信服?侄儿可不会徇私。李姑娘随手拉一个美人上堂都能破案;伯父若无能力,去了也是丢脸,白白送把柄给人。”

王衷道:“微臣绝不敢懈怠!”

王壑道:“去吧。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晚辈说到做到,绝不插手你们的安排;你们也别让晚辈失望,一旦晚辈插手,你们就再也没指望了。”

简繁和王衷同声道:“是。”

这才起身告退。

王壑等他们走了,转向泽熙,笑道:“来,说说经过。”

泽熙挺着小胸脯昂然走去。

七宝在后毕恭毕敬跟着。

绿儿等人也兴奋地围上去。

简繁发誓:一定要让王壑看到他的能力,不能让王壑收回下放的权柄,因此连水也顾不得喝,就召集探查这一段道路的探子来,询问他们探查的经历。

并未问出什么来。

探子们并无疏漏。

接着,又拷问俘虏,俘虏也不是什么精锐死士之流,都是些平常的庄稼汉和护院,因此很容易便问出幕后指使者:是大靖皇族人,秦五爷。

大靖皇族不采取分封制,一代代传下来,曾经的嫡支也变成了旁支,越传越势微。

秦五爷这一支是英武帝的后代,血脉虽正统,却没什么势力,只比一般的百姓富裕些。大靖未亡时,仗着皇室宗族的照顾,他们还活得像个勋贵,走出去也是人五人六的;大靖灭亡后,就跟普通人一样了。

然他们不甘心做普通人。

第693章 月女皇

那刘备不就是在汉室衰退后,被人拥戴,夺取了三分之一的天下,建立蜀国么?

秦氏子孙为何不能?

至于他们有没有刘备的能力,则未深想,都一心要光复大靖,更有许多人怂恿。——毕竟是皇族血脉,大靖传承了将近六百年,攒下了无数忠党。

因此,秦五爷聚集了一批忠义之士,有出人的,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每日磨刀霍霍,要拿王家开刀。但王壑凶名在外,他们很是忌惮,不敢轻易出手,怕遭反噬,因此计划了好久,才策划了这次伏击。

秦五爷有田庄在脊岭县。

他便用了自己庄上的人。

这很容易惑人耳目。

简繁听罢,恍然大悟:怪不得探子忽略了,因为他们下意识认为,敌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有组织有预谋的,谁会留意老百姓呢?这可是真正的百姓!他们在自家地头、在自家附近的山上活动,谁会怀疑?

简繁霍然贯通后,改变了策略:先将军中将士的花名册要来,挨个查问他们的出身,凡是庄户出声、山中猎户出身,或市井商贩出身,都抽调出来,派他们伪装成货郎、走马帮的、打猎的等等,撒了出去。

又命老探马暗中接应。

再命精锐配合。

跟王衷两个一起拟定章程,再请来张谨言,将计划告诉世子,请世子拾遗补缺。

最后,送到王壑面前。

王壑履行承诺,都没召见简繁和王衷,由绿儿接了章程送进帐篷,看罢,只改了几处,便又让绿儿送出来交给简繁,转述:“公子说了:很好。可见简大人有真才实学,之前是疏忽大意了。以后就照这么办,但也不可死板,得临机应变,方才不会被敌人有机可乘。”

简繁欣然道谢,退下。

此后,他很少再面见王壑,无论是白天行军时,还是晚上扎营时,王壑都很少召唤他去,一应大小事都由他和王衷处置;他回禀公事也是由绿儿转交。

等进入徽州,他已经十来天没见王壑了。——不,也见的,王壑上车下车、半路出恭时,他还是能看见的,在层层护卫的阻隔下,只看见一个背影。

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能做主,有威信;忧的是责任大,他每天都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懈怠。除此外,他还感到不足,他希望在王壑面前多露脸,可又怕属下们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王壑的谋划,那不是白费了他的心力吗?王壑免了他的请示,是顾全他的威信。

于是,他十分感激王壑。

他也不敢总求见王壑。

他怕王壑觉得他没主意。

一到了江南,铺天盖地的消息和谣言传来,他也没空想这想那了,每日甄别、应对这些消息都忙不过来。

这些消息都是李菡瑶引发的。

三月二十二日,李菡瑶从王家金蝉脱壳出来,早有人赶着车在王府外等候。——这是去年底她离开京城时安排的人,两男两女,都是藤甲军的精锐。

当下,她上车后吩咐“出城。”

马车径直向外城行驶去。

“去北华门。”

赶车的藤甲军一愣:回江南应该从东华门出去,到北华门干什么?但姑娘吩咐,他不会质疑,照执行就是,于是马车转弯,向北华门奔去。

凌寒凌风也脱身了,牵着几匹马在北华门外等候,李菡瑶一到,弃车上马,疾驰而去。

赶车的藤甲军依旧回城、回家,他们还要关注京城动向,以及传递消息呢,自不可能走。

李菡瑶到云州境内,与慕容徽、菜花、老王八在约定的地方会合,乘坐机动车折而向南。

这以后速度就快了。

她也不再隐藏行迹。

这一路来,她汇聚了各路从江南传递来的消息,自从靖海水军异变、江南官员被暗杀、赵朝宗失踪后,江南各地掀起讨伐妖女李菡瑶的声浪,而李家阵营这边应对迟缓、古怪,令她感到江南形势迷雾重重:

观棋,即假李菡瑶行踪不不明;

火凰滢行踪不明;

鄢芸行踪不明;

落无尘行踪不明。

这几方对外公布的说辞如出一辙:他们都在追查暗杀赵朝宗和靖海水军的真凶,不在任上,而是去了某某地方。这某某地方有时在湖州,有时又在临湖州,一时又传闻在徽州,更有传闻假李菡瑶出海去了。

也就胡齊亞和方勉没动。

胡齊亞驻扎在景泰府天青山天鬼峰,天鬼峰军事要塞已经建成,扼守江南第一大水域——景江要冲,扩军五万;方勉镇守在霞照县,扩军五万。

这是两湖唯一让李菡瑶感到心定的消息;她也据此判断:江南还未大乱,李家的根基尚未动摇。

可是,鄢芸她们去哪了呢?

鄢芸和观棋就罢了,迫于形势压力,必须要查明赵朝宗、东郭无名和几万靖海水军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靖海水军方面一个交代,给朝廷满意答复,所以不得不隐藏行迹暗中调查,这还说得过去,怎么火凰滢也不见了呢?她不在,霞照县衙由谁坐镇?还有落无尘!

李菡瑶莫名的不安。

这天,她收到一则徽州传递过来的消息:李卓航在徽州府称王,以“江南王”自居。

李菡瑶狐疑:父亲一向隐在她身后,为何突然高调称王?思索片刻,忽然醒悟,父亲这是在暗示她。她瞬间做出决定,拟一道密令发往江南。

然后吩咐众人:“出发!”

慕容徽问:“表妹先去哪?”

李菡瑶目光炯炯道:“湖州,景泰府,霞照县!”

她首先要去找火凰滢!

那道密令先她一步被飞鸽带走,几经转折,到达景泰府李家宅院;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便化为十几道密令飞往江南各州各府,点燃了江南烽火。

李菡瑶自封月皇,强势登顶!

四月初一,月皇现身湖州景泰府。

四月初一,月皇现身湖州霞照县。

四月初一,月皇现身湖州府城。

四月初二,月皇现身临湖州宁波府。

四月初三,月皇从徽州月庄走出。

四月初三,月皇现身徽州青华府。

月皇每在一地现身,便引发各大小工坊数以万计的工人如山崩海啸般追随、拥戴,所到之处,莫可抵挡!几乎一夕之间,江南的天就变了,成了月国。

月国,月女皇!

第694章 红衣美人

这消息迅速传遍天下。

刚到达徽州六安府的简繁最先接到消息,说月皇集结了十万兵马,正朝六安府来,不禁目瞪口呆:李菡瑶自命“月皇”,跟“昊帝”针锋相对,这是不服朝廷,不服王壑了?还有,怎会有六个李菡瑶?看时间,绝非同一人。

他自语道:“虽知是障眼法,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李菡瑶呢?果然狡猾。”

王衷急道:“赶紧回禀主上。”

简繁沉着道:“莫慌。”

王衷道:“大人,这事耽误不得。”

简繁反问他:“若主上问我们该如何应对,王大人可想好怎么回答了?若想好了就去回。”

王衷:“……”

他还没想呢。

这事不该大家商议着来吗?

简繁请他稍安勿躁。

这段时间,简繁已经习惯了独自处置军情,全当王壑不在,不容许自己有半点依赖心理。所以,他一接到这消息,首先想的不是去回禀王壑,而是思索对策,有了对策才敢去回禀王壑。这打算原不错,而且这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如何对付李菡瑶,心里也有了些头绪,然事到临头依旧觉得棘手。

为何?

情势变了呀。

现在江南各地工人都揭竿而起,拥戴李家、拥戴李菡瑶;李菡瑶化身月皇,同时在六地现身,他真想不出应对之策,至少无法立即做决断。

但他想不出,王壑未必也想不出,所以这事还是要尽快回禀王壑,虽然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但若是延误了紧急军情,那后果他同样吃罪不起。

他果断起身,对王衷道:“大人说的对,还是先回禀主上,至于应对之策,我们回头再细商量。”

王衷心想:“本来就该这样。你真是被壑哥儿给吓傻了,一步不敢多走。”嘴上却道:“是。”

于是两人到王壑帐前求见。

张谨言笔直地站在帐前。

双方彼此拱手见礼。

“见过世子。”

“二位大人好。”

“我们有要事求见主上。”

“哦,待我去回禀。”

谨言便进帐去了。

少时,绿儿出来了,冲着简繁和王衷先敛衽施礼,然后抬头,有点拘谨地问:“两位大人何事?”

简繁看见她便想起李菡瑶,暗想: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话也不尽然,这个小丫头胆怯如鼠,都见过本官许多次了,还这么拘谨,也是奇怪。一面呈上密函,客气道:“这是刚收到的消息,烦请姑娘转交给主上。”

绿儿接过去,道:“请大人稍侯。”

然后转身进帐去了。

简繁和王衷就等着。

这些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开始,王壑偶尔还会召他们进去,有时三言两语就将他们打发了。打发的次数多一次。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五六天没面见王壑了。两人都认为,这次王壑一定会叫他们进去,毕竟军情紧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绿儿才出来,纤细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目光虚落在前方,背诵似的宣告道:“公子说他知道了。让两位大人回去,想想如何应对月皇。”

简繁忙问:“主上没叫我们?”

绿儿木然摇头,道:“公子让两位大人回去仔细商议,等议定章程后,再拟了奏本呈上来。”

简繁和王衷对视——镇定自如,这符合主上的气度。

忽听绿儿又道:“公子请两位大人谨记:公子是要——”说到这顿了下,将“娶月皇”三个字咽回去,改口道——“跟月皇成亲的,将来是一家人,在赵少爷和靖海水军失踪一事查明之前,不可轻易开战,以免伤了和气,不能做亲。公子是一定要做这门亲的。你们别坏他的好事!”

简繁和王衷瞠目结舌。

简繁喃喃道:“这要怎么打?”

绿儿不悦道:“一定要打吗?”

她终于直视简繁,且说话声音也带了点情绪,流露出她自己的想法——她显然是不想打的。

简繁心想“小丫头懂什么!”

他什么身份,怎会跟一个小丫头解释,况且这小丫头还是李菡瑶那边的人。

他冲着帐篷内躬身,有意提高声音——希望帐内的王壑和张谨言都能听见——道:“李姑娘自封月皇,化身六处,集结无数兵马,不知有什么阴谋。日前,徽州青华府就有一个自称月皇的,正领着十万人赶来六安府,意欲对我军不利。倘若对方攻击我军,我们岂能不还手?”

帐内寂静无声。

帐外,绿儿道:“公子说了,倘若对方先开战,不必手软,只管放手还击,但不得故意挑衅。”

简繁:“……”

王衷:“……”

听着似乎不难,然执行起来却太被动了。

两人都没了主意,盯着帐篷门帘,还不死心,还不肯走,希望王壑再给些明示,不然他们很难做。

张谨言走出来,板着脸道:“表哥说了,为万千生灵计,绝不可轻易开战。你们也不必担心李姑娘。这当口,谁先开战谁便输了大义,李姑娘不会这么蠢。”

简繁:“……”

所以他蠢?

王壑虽未见他们,但张谨言亲自发话,这分量自然不是绿儿传话能比,他不敢再坚持了。

“微臣遵命。”

“去吧,将消息传给朝廷。”

“是。”

简繁感到踏实了些。

于是两人转身去了。

绿儿挺直的身子一松,瞄了张谨言一眼,小声道:“世子,那……没什么事,婢子进去了。”

张谨言看着她点点头。

********

霞照县衙地牢,说是地牢,不过地势低些,而非真正在地底建的牢房,但也潮湿阴冷。关在这里面的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犯,然经过火凰滢重审旧案后,放出去不少,因为大多是被官府冤枉的,如今只剩下几个。

这天,一行人走下地牢,当中一位公子身穿宝蓝色锦袍,温文儒雅,在阴冷潮湿的地牢内格外显威严。

随着一阵哗啦铁链响,一位头发蓬松如茅草、看不清长相和年纪的脏污男人被拉出。

牢头道:“老魁,见天了。”

老魁茫然转动茅草头。

牢头道:“还不谢大人。”

老魁看向梅子涵。

梅子涵神情严肃。

老魁身子一颤,跪下道:“谢大人。大人替小人伸冤,让小人活着出去,大人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梅子涵道:“起来。出去后切记安分守己,若是心怀怨愤,胡乱伤人,我定不饶你。”

老魁道:“小人不敢。”

于是被人带出去了。

梅子涵却滞后一步,吩咐牢头:“把这地牢填了。若不是死刑犯,关在这里也太阴损了。”

牢头道:“是,大人。”

当即招呼民工进来干活,土石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一顿倾倒,不到半天工夫,地牢就堵实了。

在关押老魁的牢房背后,另有一方小天地:两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左边是卧房,右边是起居室。卧房内只有简单的木床和桌椅,床头歪着一身穿红衣的美人,听见隔壁动静,轻声道:“锦儿,那边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便走到墙边,将耳朵贴着墙倾听。听了一会,神色焦急,转身冲着美人“啊、啊”叫,却说不出话,两手比划了半天,急得跳脚。

红衣美人蹙眉问:“堵上了?”

锦儿“啊啊”点头。

红衣美人努力撑起身子,坐正了。

第695章 今晚就成亲

若是李菡瑶在这,定会认出这红衣美人,正是刚上任不久便销声匿迹的霞照县令、江南第四才女火凰滢;她的丫鬟锦儿不知怎的竟不能说话了。

锦儿见姑娘虚弱得撑不起来,忙上前扶住她胳膊,不由自主攥紧了,满眼焦急和恐惧。

火凰滢倚着她,闭上眼睛,定了定心,也倾听了一回,然后睁眼轻笑道:“别怕,他不会把我们活埋的。若要我死,又何必费那么大精神把我弄这来关着?还关了这么多天。我猜,他定然打通了别的通道……”

她侧脸看向身后。这些天,身后墙壁内总传来震动声,日夜都不停。她很是困惑,猜了许久也猜不出墙后是个什么所在;眼下却隐隐明白了:只怕有人在挖掘通道,若无意外,这墙上很快就会开启一扇门。

这猜测很快被证实。

一个时辰后,墙打通了,墙后出现两个人,一个是梅子涵,一个脏兮兮的泥瓦匠。

梅子涵微笑走进来。

“可吓着了?”

“没有。本官就猜你要在这墙上开扇门。”

“姑娘果然聪慧。”

“这什么时候能弄好?”

“很快就好。外面都修葺完整了,这道门是最后的工程,门框门板也是早就备好的,将门洞砌起来,装上就完工了。”

“你果然谨慎心细。”

“只要姑娘不恼我,再谨慎心细也是应该的。”

火凰滢就不说话了,只看着梅子涵笑。

梅子涵站在床边,也看着她笑。

锦儿在旁瞧着他二人若无其事地对话,就仿佛亲密的情人一般,又生气又懊恼,不知姑娘怎么做到的,面对这无耻的恶贼居然能谈笑风生;她可管不住自己,眼中怒火熊熊,恨不能喷出火来将梅子涵烧死。

那泥瓦匠飞快地砌着门洞,都是用切割好的石片,以水泥勾缝,梅子涵就在旁等待并监工。

等待将时间拉长了。

梅子涵见火凰滢笑吟吟的毫无囚徒的自觉性,忍不住问:“我把地牢填了,再不会有人发现地牢的秘密,姑娘从此出不去了,姑娘真不恼我?”

火凰滢咯咯笑出声来。

梅子涵好脾气地问:“姑娘似乎很高兴,这是为何?”

火凰滢道:“本官猜,外面肯定变天了吧?”

梅子涵问:“何以见得?”

火凰滢道:“我家姑娘肯定有所行动,否则你不会急着把地牢给填了。你若是得手了,根本无需把本官关在这里,直接弄上去关在后院,谁敢质疑你?你不敢让本官露面,只能说明一点:你出师不利。本官再大胆猜测:恐怕你背后的主子也栽了跟头。是否在我家姑娘手上吃了大亏?”

她很清楚李菡瑶去了北疆。

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所以她才出言试探。

不但梅子涵笑容微滞,连那个泥瓦匠手上的动作也微顿了下,接着又继续砌墙,就听铲子“沙沙”勾泥缝的声音。

梅子涵本不欲多说的,因不想输了气势,想了下点头道:“是有行动。李姑娘自封月皇,把江南的工人都鼓动起来,跟着她造反。她确有些本事,好几个地方都传月皇现身,也不知哪个是真身,哪个是她的化身。——哦,霞照城外也出现一个月皇,方勉已经赶去迎接了。”

火凰滢瞪大了美眸——

她断定:姑娘回来了!

否则,无人敢称“月皇”。

她看着梅子涵吃吃地笑道:“所以,你就慌了,趁着方勉去迎接姑娘,你把地牢给填了。”

梅子涵心头掠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被他强压下去,故作实诚道:“不错。我总要做些准备,免得姑娘给我惹麻烦,也免得李菡瑶找我麻烦。”

火凰滢笑道:“只怕你躲不过。”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梅子涵道:“所以,我只能借姑娘的光了。”

火凰滢很感兴趣地问:“你想如何借本官的光?说来听听,本官也可指点你一二。”

梅子涵柔声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晚我要跟姑娘成亲。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了,从此生死与共。还望姑娘能深明大义,不要再固执,与我一起弃暗投明。”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火凰滢敛去了笑容,一双美眸定定看着他,虽竭力压制也压制不住那眼底的愤怒和焦灼,顿时心里好受多了,感觉胜利在望。

他一定能征服火凰滢!

再刚烈的女子,只要失了身,慢慢就妥协了,若是再怀了他的孩子,就更容易了。

门弄好了。

泥瓦匠走了。

梅子涵抱了崭新的锦被、绣枕等物进来,一老婆子跟进来帮他一一换上,连帐子都换了,霎时间,原本冷冰冰、死寂的屋子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扣儿怒不可遏,却喊不出声。

火凰滢没有发怒,她只在听见这消息的一开始时震惊了一下,后来就一言不发地看着梅子涵笑。

梅子涵待那老婆子离开后,坐到红彤彤的床边,看着她叹口气,柔声道:“火儿,我知道你恨我,然我是真心爱你的——”说着,他伸手去摸火凰滢的脸。

火凰滢头一偏,让开了。

梅子涵也没强迫她,缩回手,继续道:“我绝不会负你,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名义上,你已经香消玉殒了。我会修一座墓,亲手刻上碑文,就如苏小小墓一般。你比苏小小幸运多了……”

火凰滢美眸迸出奇异的光芒。

梅子涵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打动她了,越发放柔了声音,道:“火儿,若是别的事,我绝不会背叛你,可你跟着李菡瑶谋反,我怎能看着你堕入万劫不复呢?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

火凰滢忽然问:“你要终身不娶吗?”

梅子涵摇头道:“当然不。”

火凰滢试探道:“你要为本官换个身份,就不怕我嚷出来?”

梅子涵依然摇头道:“不。你不会出现在人前。你只属于我。我会娶妻、生子,那都是做给世人瞧的,只有你才是我心头所爱,是我的唯一……”

火凰滢又咯咯笑起来。

那声音有些尖利。

梅子涵不确定地问:“你生气了?”

第696章 洞房交手(1)

火凰滢道:“梅子涵,本官有些想简繁了。”

简繁?

梅子涵愣了下才想起简繁是何人——那不是火凰滢的前入幕之宾吗?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火凰滢笑道:“本官忽然觉得,简繁还不错,至少跟你比,他还算个男人,就是阴险了些,却是靠他自己的本事上位;不像你,借着女人的光爬上来,偏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恶心的东西了。”

梅子涵脸就涨红了。

火凰滢如愿打击到他。

火凰滢又道:“本官借简繁的身份做了一日宰相,简繁损的是名节和威严,而你与他不同,你身上没有这两样东西,你这事一旦暴露,将无法在世间立足。

“这无关立场,不论在哪一方阵营,都不齿与你这样的人为伍。你藏着我,并非我不能见人,而是你这卑劣的**和手段根本不能见光,见光即死。”

梅子涵恼羞变成怒,心中涌出一股戾气,面上却越发温柔道:“姑娘没机会见光的。”

火凰滢笑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藏着本官,终有一天会暴露。所以说,你是成不了大事的,连干坏事也不能够彻底;若本官是你,定会杀了你以绝后患,而非留着做什么恩爱夫妻。”

梅子涵道:“姑娘在激我?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火凰滢笑道:“你没那个胆。”

梅子涵轻笑道:“虽然知道姑娘用的是激将法,可我还是有些想杀姑娘了。不过不急,姑娘越不愿做我的女人,我偏要姑娘。等过了今晚,姑娘若屈从我,便能恩爱一生;若姑娘不肯屈从,那就怨不得我了。唉,姑娘待我无情,我不能待姑娘无义,只求能挽回姑娘的心。”

火凰滢浑身激起一层疙瘩,道:“文浪子说你大伪似真,果然还是他有眼光。本官年轻识浅,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这种人。本官刚才确实想激你杀了本官,因为本官宁可在青楼被嫖客睡了,也比被你玷辱强些。”

这是说他连嫖客都不如?

梅子涵也一阵轻颤。

两人各逞心机、互相伤害。

梅子涵心里,也不知自己对火凰滢是什么样的感情,能激得火凰滢对他口不择言,能让她为他费尽心机,他竟有种莫名的快意——也算成功,不是吗?

在火凰滢这边,对梅子涵的恨意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净,却偏偏要忍耐着跟他周旋,以拖延时间,在获救前保住清白,这比遭受酷刑更难捱。

梅子涵叹道:“看来,姑娘确实恨我。无妨,来日方长,姑娘有的是机会看清真相。到那时,姑娘便会知道自己岂止年轻识浅,简直荒谬,竟妄想以女子之身参政。”

火凰滢道:“你也算读书人,怎会比那不学无术的白痴还要无知?女子参政古来有之,就不提本朝本代女中英豪,前朝的则天大帝你总不该忘了吧?”

梅子涵轻描淡写道:“一时作乱而已,且都已经拨乱反正。你见哪朝女子能世袭皇位的?又有哪朝明令女子可以参加科举入仕的?这等颠倒乾坤之事,世所难容!所以,梁心铭没落到好下场,李菡瑶一样落不到好下场。姑娘幸运,遇见了在下,在下会保住姑娘的。”

火凰滢就如面对疯子一般,感到一阵无力,喃喃道:“无知到这地步,世所罕见。”

梅子涵也感到一阵无力——沦落到这地步,还能通过言语打击他的女子,世所罕见。

他柔声道:“**一刻值千金。姑娘还是别拖延了。”

锦儿登时警惕,张开双臂挡在火凰滢身前。

梅子涵对小丫鬟可没耐心,冷冷道:“留你是看在姑娘份上,你再不识趣,即刻将你送去青楼接客。”

火凰滢叫“锦儿!”

锦儿含泪回头。

火凰滢道:“退下。”

挡也挡不住。

那又何必挡?

梅子涵道:“替你家姑娘梳妆、换衣!”

锦儿不动。

火凰滢慢声道:“锦儿,替本官梳妆。”美眸溜了小丫鬟一眼,仿佛警告。

锦儿熟知姑娘性情,见这眼神,便知姑娘有主意,便忍气吞声地扶着姑娘转身,打散头发,轻轻梳起来。

这时,那婆子又进来了,双手托着红彤彤明艳的喜服、光彩夺目的头饰,放在床上。

火凰滢问:“这些东西哪来的?你怎敢明目张胆地置办这些东西,就不怕引人怀疑?”

梅子涵道:“无需置办,从伍家抄来的。姑娘为伍家大少爷的案子劳心又劳力,我截留些财物给姑娘做妆奁,不是应该的?伍家虽比不上李家豪富,那也是三流锦商,上百万的家业,怎会缺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

火凰滢面色大变,颤声问:“你抄了伍家?”

梅子涵点头道:“是。”

火凰滢道:“你凭什么定的罪?”

梅子涵道:“不是我,是姑娘,是火县令给伍家定的罪,我不过是执行县尊的命令而已。”

火凰滢咬牙追问:“什么罪名?”

梅子涵很享受她被激怒的模样,柔声解释道:“当然是伍家大少爷血腥压榨工人,玷辱女工颜氏,并谋杀颜氏夫君胡大朗。火县尊亲自出城,上胡家调查取证,虽查明了案情,将一干证据命人送了回来,自己却失踪了。方勉、刘织造派人多方搜查,依然杳无音讯。大家猜测,火县尊是被伍家派人暗害了。伍家大少爷已被正法,伍家老爷承受不住打击连夜追着儿子去了,伍家被官府查抄……”

火凰滢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此案是由颜氏的夫君胡大朗之死引发的。颜氏有几分美色,被人戏称“颜如玉”,在伍家工坊做工,骨子里有些水性,跟工头管事,甚至伍家大少爷都有染。

火凰滢出城上胡家调查,发现颜氏有谋杀亲夫嫌疑,不过,伍家大少爷却未必参与。

就在她想进一步调查时,却被梅子涵暗算了,带回城,关在地牢内,一关就是一个多月。

梅子涵竟颠倒黑白,诬陷伍家大少爷为凶手,还栽赃给她,这是要陷她于不义!

第697章 你是本官临幸的第一个男人

火凰滢定了定,才问:“你为何要诬陷伍家大少爷,为何要抄了伍家,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梅子涵诚恳地解释道:“自然是笼络民心。”

火凰滢忍住呸他一脸的冲动,道:“但你此举分明在伤害民心。本官告诉过你,颜氏才是凶手!”

梅子涵道:“我会替伍家平反的。”

火凰滢:“……”

她一颗心沉入谷底。

梅子涵一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明白了,但他还不满足,偏要再说一遍给她听。他道:“伍家虽是三流锦商,在纺织行内也有些口碑。这桩冤案一旦暴露,对李菡瑶的影响将无法估量,到时人人会传:李菡瑶为笼络民心,杀大户贴补工人;火凰滢青楼女子,只会侍候男人,根本不会断案。纺织商们将人人自危,最终群起而反抗李菡瑶。我再趁机出面,替伍家平反,便可轻松收获民望。”

火凰滢再也忍不住,望着梅子涵一字一句道:“梅子涵,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本官,否则,本官发誓:若有万一的机会脱困,定教你生、不、如、死!!!”

她一双美眸迸出刻骨的怨毒,令她绝美的容颜扭曲、可怖;她被下了药,浑身虚软,这一番话却说得字字有力,砸在梅子涵心上,令他心底发寒,却又说不出的满足和快意,将那一刹那的动摇压了下去。

——他一定要驯服她!

并非他色胆包天,他虽爱火凰滢的美貌,却不会为了这美貌丧失理智,火凰滢之于他,不仅是一个女子,更是战利品,是俘虏,还是护身符。

他轻声道:“我怎会杀姑娘呢?姑娘也消消气,别想那万一的机会了,待我捉了李菡瑶,助新主复兴大靖,将来封妻荫子,姑娘才明白我的心。”

火凰滢一惊,冷静了些,追问道:“你想利用我引姑娘前来,你已经布下了陷阱?”

梅子涵高深莫测道:“这个,请姑娘拭目以待。”说罢指着锦儿吩咐那婆子:“把她带出去。”

他见锦儿梳个头磨磨蹭蹭的,分明拖延时间,终于耗尽了耐心,吩咐婆子带走锦儿。

锦儿摆出戒备架势。

婆子一手刀击在锦儿后颈。

锦儿便软软地倒地。

婆子拖着锦儿,向新开的门外走去,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通道,两旁墙壁上点着油灯,昏黄的光芒跳跃着,依稀可以看见地面斜斜地向上延伸,不知通向哪里。

下面顿时寂静下来。

一对男女相对而坐。

且是坐在床上。

这情形旖旎又温馨。

梅子涵看着床上的美人轻笑道:“仪式简便了些,不过都是俗礼,你我的心最重要……”

火凰滢仿佛忘了自身安危,也不愤怒了,瞅着梅子涵娇笑道:“梅子涵,你真自不量力,这就以为胜券在握了?以前觉得你天真,想着读书人嘛,经历的人情世故少,天真也难免;现在看来,你岂止天真!”

梅子涵踢掉鞋子,双腿一抬就上了床,将虚弱无力的女子揽在怀里,微笑道:“姑娘混迹风尘,自然比我老道,还请姑娘多多教我,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火凰滢并不躲,也躲不过,拿食指虚点他鼻子,娇笑道:“本官这就教你:你捉了本官来,定是布下陷阱吸引我家姑娘来,可是姑娘怎没来呢?”

梅子涵道:“你怎知她没来?”

火凰滢嘻嘻笑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吧?不,你做得如何本官不清楚,但本官做了些什么你却不清楚。我这一失踪,你还想置身事外?!”

她如愿以偿看见男人变脸。

梅子涵确实疑心:他将火凰滢关在地牢内,放出各种消息,每个消息都是陷阱,专等李菡瑶前来,然李菡瑶一直没现身;不但李菡瑶,连鄢芸都没影。

他便装作焦心的模样,去找方勉和刘诗雨探听火凰滢的下落,催他们去寻火县令。——若是能拿住方勉和刘诗雨,也是一大收获,然方勉牢牢镇守在霞照,不肯轻离半步,只派手下人出去暗访火凰滢下落;刘诗雨更不用说了,自火凰滢失踪后,方勉派了许多人保护她。

梅子涵就无计可施了。

他不仅要同齐主簿分头打理衙门公务,还要防备方勉查到他身上,这么每天演戏、时时防备,身累心也累,并不比囚禁在地牢内的火凰滢好受。

现在火凰滢一提,他便警觉起来,也顾不得洞房了,一把捏住美人下巴,柔声问:“火儿做了什么?”

火凰滢咬着手指笑,“你猜!”

那神态神鬼莫敌,梅子涵是个普通男人,更不能抵挡,然怪的很,明明美人在怀,他却感到这美人要脱离掌控,这感觉令他不安,必要问个究竟。

“原来火儿一直防备着我。”

“你真是小人!”

“是我想多了?”

“不,是你见识太浅了。”

“哦,愿闻其详。”

“姑娘坚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官既然看重你,姑娘怎会怀疑你呢?但用人不疑并不意味着放任。姑娘自有她的用人之道,本官也自有用人之道。”

梅子涵:“……”

所以呢?

火凰滢看着他一头雾水的模样,愉悦地笑起来,笑得撑不住身子,倒在他怀里。

梅子涵被潜在的危险勾得悬心,偏偏又找不出这危险来自何处,看火美人这模样,估计再折磨她她也不会松口的,便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心中戾气一生,再不犹豫,双手抓着火凰滢的胳膊,轻笑道:“那就看我们谁行动快,谁的手段强。现在,先安寝吧。为夫会怜惜你的!”

他扯开她腰带,随手一扔;再剥去她外衣,任凭它从香肩滑落;再拔下发簪、卸了花钿,刚精心梳起来的长发便如瀑布般滑落,乌发红颜,美艳动人。

火凰滢反无所谓了。

她本就出身青楼,贞洁对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过因为李菡瑶将她从泥淖中拉出来,令她心生奢望和期盼,以为能挣脱命运,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虽然如此,她也不能轻易就屈服。

当梅子涵也将外衣剥了,正鼓足了精神要推倒美人时,美人并未屈辱挣扎,却端着威严气势道:“好生伺候!你是本官临幸的第一个男人,本官绝不会再让其他女人染指你,会赐你一个全尸的……”

梅子涵差点萎缩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火凰滢,半晌才无奈道:“你真是男人的克星,真气死人不偿命……”

不过没用,今晚谁也别想阻止他拿下这个女人!

因被美人扫了兴致,他决定惩罚她。他探手扯过美人身后的红衣,捉住美人胳膊,绑了起来。

正绑着,忽听那新开的门外通道传来脚步声。

梅子涵喝道:“退下!”

他以为是那婆子来了。

然脚步声依旧接近。

不止一个人的。

第698章 得见天日

梅子涵觉得不对,扭头一看,魂飞天外,急忙慌脚的按着火凰滢喊道:“站住,否则我杀了她……”他本想扣住火凰滢脖子的,然惊慌之下手不会动了。

才喊一句,就惨叫起来。

“啊——”

一柄飞刀射中他手。

他翻倒在床上。

火凰滢绝处逢生,大喜,暗想“谁来救我?”在枕上扭头看过去,先看见一个熟悉的衙役面孔,丝毫没意外,再看旁边的身影更熟悉:黑衣黑斗篷,飘然行走在幽暗的通道内,依然不改那风清月朗的谪仙气质。

落无尘!

火美人脑子“嗡”一下炸开,被关了一个多月都没倒下,这会子却果断晕倒了;陷入黑暗前,她只觉胸腔窒息了似的喘不过气,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为何会恐惧?

她来不及想。

等她醒来,便对上落无尘那清亮的眼睛,内蕴关切,近在咫尺;同时感到正被他半抱半扶着,垂眸一看,身上裹着他的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

浓烈的恐惧再次袭来。

这一刻,她恨不能死去。

她也醒悟过来:为何刚才会恐惧得晕过去,因为她最不堪、最屈辱的一幕被他撞见了,所有的自尊和脸面都丢失殆尽,这比凌迟了她还要忍无可忍。

她从未如此绝望过。

她木然道:“本官瞎了眼……”

除了自责,她不知说什么。

落无尘温和道:“不是你的错,是他太下流。男人可以狠毒,可以无情,却少有人出卖自己的感情欺骗女子,连李妹妹那么厉害,也没怀疑他,何况姑娘。”

火凰滢呐呐道:“可是……”

落无尘示意她下床,道:“走。出去再说。”待火凰滢下床,站稳了,他却再次开解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纯真无邪,再经验老道,所思所想也是阳光美好的,怎知世上还有这种阴暗、丑陋的人性,吃亏难免的。吃一堑长一智,姑娘不必介怀,就当历练好了。”

被看做纯真无邪、阳光美好的火凰滢如在梦中一般,感到不真实,喃喃问:“不是我的错?”

落无尘斩截道:“不是。”

顿了下又道:“若非姑娘谨慎睿智,阿茄也不能发现端倪,我也追不到这里来救姑娘。”

梅子涵听后不可置信地盯着火凰滢,满眼怨恨。之前他因背叛火凰滢,心理上有一些儿歉疚,但并不多重,因为他自认为是为了大义牺牲感情。他把这歉疚转变为怜惜,决定一辈子照顾火凰滢,绝不抛弃她。他为自己这深情感动,觉得火凰滢也该感动。谁知火凰滢却欺骗了他,导致他功亏一篑,可笑他还以为获得了她的芳心呢。

比起火凰滢,他更嫉恨落无尘,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将他踩入泥泞,可是他面对落无尘下意识自惭,比不过落无尘的才气,便从大义上诋毁他。

“落无尘,你不忠不义,自甘堕落,与反贼娼妓为伍,把风尘女子夸得跟神女一般,真是可笑!你也不过是男盗女娼之流,妄想左拥右抱而已……”

后面的话被阿茄一把捏住下巴,卸了下巴颏,捏没了。

火凰滢大怒,扭脸找人。

落无尘架着她,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硬拖着她离开那阴暗的两间屋子,走在通道内,才头也不回地吩咐阿茄,“将他押入死牢,严加看管!”

阿茄道:“是,公子。”

火凰滢咬牙切齿道:“这人留给本官,本官要亲自发落。”

落无尘道:“这个自然,姑娘是霞照父母官,治下发生的案子当然由姑娘来发落。”

火凰滢气消了些,主要是对着落无尘这么样一个人,也气不起来呀,因问:“公子怎么来了?”

落无尘道:“我早来了。”

这时,他们出了屋子,外面天黑的很,廊下挂着灯笼,火凰滢便看清他们正站在院子当中。

落无尘见她打量,主动解释道:“这里离县衙不远。”

火凰滢点点头,她也推测出来了:梅子涵能挖一条通道连接上县衙地牢,居所肯定离地牢不远,因此也离县衙不远,甚至方向她都能推测出来。

“啊、啊”两声传来。

锦儿从黑暗中扑过来。

主仆两个得见天日,又悲又喜,抱在一起,只是锦儿说不出话,急得比手画脚。

落无尘带了不少人来,墨竹正指挥人将一辆马车赶到院子里,落无尘对火凰滢道:“请姑娘上车,有什么事先回县衙再说。这里交给他们。”

火凰滢听话地上车。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回到县衙后的居所,大半夜的将家下人都惊动了,烧水煮饭忙碌起来。火凰滢在锦儿帮忙下洗了澡,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定,落无尘便来求见。

火凰滢忙请入书房。

落无尘将一丸药交给她,道:“解药。”

火凰滢恨极了这种浑身无力,洗个澡都要人搀扶的废物感觉,听说是解药,接过去就扔进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咽了几下也没咽进去,太干了!

落无尘忙叫锦儿“快倒水来。”

锦儿慌忙倒了一杯白水来,给火凰滢灌了一口,方才将药丸冲了下去。

等药效散发的时候,落无尘便将火凰滢失踪后的事详细告诉她:原来,阿茄是李菡瑶留给火凰滢的暗线,早几年就进了县衙当差,是跟胡齊亞一批的藤甲军。

火凰滢传给李菡瑶的密信都是经阿茄之手传出去的。火姑娘第一次做官,十分谨慎,曾跟阿茄约定在暗记,是不是她本人下的命令,阿茄一看就知道。

火凰滢失踪后,阿茄暗中寻找,却一直没有头绪。

那时,江南正风声鹤唳:东郭无名和江如蓝跟几万靖海水军消失在大海上,赵朝宗传闻被李菡瑶暗杀,许多官员被暗杀。在这时候,阿茄不仅怀疑梅子涵和齐主簿,还怀疑方勉,还怀疑刘家兄妹和欧阳薇薇。

于是他传信给落无尘。

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落无尘,还有鄢芸和胡齊亞,然那两人脱不开身,落无尘便接手了。

落无尘为谨慎起见,也隐匿了行踪,一面给方勉和刘诗雨传信,叮嘱方勉不得擅离霞照,以免被敌人钻了空子,一面暗中调查火凰滢失踪真相。

有落无尘在背后指点,阿茄一点点拨开迷雾,将疑点聚集在梅子涵身上;等有天,梅子涵利用火凰滢的私印假传消息,阿茄便确认他了,盯上了他。

落无尘说完,沉重道:“现在有一件事很麻烦。”

第699章 准姑爷

火凰滢忙问:“什么事?”

落无尘道:“阿茄打杀了伍少爷。”

火凰滢失声道:“什么?!”

阿茄当初找不到火凰滢,在有心人的暗示下,怀疑是伍家派人暗杀了她,因此在齐主簿审问伍大少爷时,打板子逼供时用了些阴暗手段,把人打死了。

火凰滢:“……”

定是梅子涵!!!

落无尘嘱咐她:“此事非同小可,姑娘不可莽撞行事,现在夜深了,又刚吃了药,且歇息一夜,等明日再仔细商议处置。愚兄先告辞了。”

火凰滢忙道:“公子等等。”

落无尘问:“姑娘还有何事?”

火凰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问:“姑娘回来了?”

落无尘点点头,李菡瑶确实回来了,他已经接到传信了。

火凰滢追问:“现在何处?”

落无尘道:“正在来霞照的途中。”

火凰滢顿时双眸放光。

落无尘不禁微笑,心想“李妹妹真非常人,只听说她回来便能安抚人心。”因见凰滢身子不似先前虚弱,知道解药起了作用,放下心来,遂告辞。

火凰滢起身送他,问:“公子住哪?”

落无尘道:“愚兄今天刚进城,现在夜已深,今晚就不回家了,已经跟齐主簿打了招呼,就在县衙二堂后歇息。姑娘放心歇息,有什么等明早再说。”

火凰滢又踏实了几分。

落无尘到县衙内堂,齐主簿早等着了,见了他,便将他要的各样案卷都呈上,道:“都在这了。”

落无尘微笑道:“多谢大人。”

齐主簿谦恭道:“这是下官本分。”

落无尘是无权插手霞照县衙公务的,但他带了鄢芸的手令来,鄢芸是景泰知府,乃火凰滢的直属上官,加上方勉派了禁军协助,齐主簿便只能听命。——不听命也不行,火凰滢已经回来了,是落无尘亲自送回来的。齐主簿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敏锐察觉风雨欲来。

落无尘静静地翻看卷宗。

今夜,他准备通宵不眠。

墨竹在旁伺候笔墨、端茶送水、跑腿传话。

落无尘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墨竹正取下灯罩,用一把剪刀剪灯花,火光一暗,再一亮,正好映亮了落无尘紧蹙的眉。

墨竹把灯罩罩上,瞅着落无尘面前的案卷看了看,迟疑地问:“公子,这案子有麻烦吗?”

落无尘叹道:“很麻烦。”

墨竹忙道:“公子说说。”

落无尘道:“颜氏才是谋害亲夫的凶手,伍大少爷是被冤枉的,这都是梅子涵蓄意推动的结果,但他明面上却丝毫未沾手:案子是齐主簿审的,人是阿茄打死的。这两个月,梅子涵亲自审的案子都秉公处置,收获不少民心,若让他给伍大少爷抵命,显然证据不足。”

墨竹道:“可他害了火县令。”

落无尘摇头道:“不好处置,万一……”

墨竹追问:“万一什么?”

落无尘揉揉眉心,道:“希望是我多虑了。梅子涵既然蓄意谋划,定然早有准备,只怕我们以谋害上官的罪名处置他,百姓会不服,伍家更不服,认为我们是在替火县令开脱罪行,因为给伍家定罪的证据是以火县令的名义送回来的。火大人被拘押这么久,谁能证明?”

墨竹想说“我们证明”,但只动动唇,没说出口,因为这话若有用落无尘也不会烦了。

今晚没带许多人去救火凰滢,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是他们不知火凰滢到底遭遇了什么,当然力保她的闺誉为先,这便失了抓现行的证人。还有,火凰滢出身风尘,天然处于劣势,虽然她是受害人,但若有心人在背后煽动,百姓很轻易就相信是她勾引梅子涵、陷害梅子涵。

墨竹想得眉毛也打结了。

当初,李菡瑶令他伺候落无尘,但落无尘并不当他是下人,时常指点他读书。

开始墨竹不大用心。

落无尘便告诫他道:“若李家还经商,你肚子里这点墨水也够用了,可接替你爹继续做管家,但李妹妹要做大事,你若想墨家还得重用,光会伺候人可不行。还是你想倚仗李妹妹横行霸道?李妹妹能容你吗?”

墨竹被警醒,从此跟着落无尘读书、学习公务,虽是书童,但更像落无尘的弟子。他本就有些底子,也还算聪明,落无尘教他也尽心,因此进益很快。

落无尘见他也上心,乐见其成,全当出了个题目,让他去思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

落无尘思索了一会,精神恍惚,眼神迷离起来,不由合上眼,伏在桌上小憩。

墨竹转身见了,忙从包裹里翻出一件斗篷来,轻轻替他披上,目光触及他的容颜,不由细细打量,觉得落少爷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跟姑娘很是相配;想到姑娘,便想到之前得到的消息,姑娘竟被扣押了。

“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暗暗痛骂朝廷上下,尤其是王壑,觉得姑娘实不该送军粮去北疆。

幸好姑娘逃了出来。

这一回来,嫁定落少爷了。

不,将来是落姑爷!

墨竹自觉跟落无尘又亲近了一层。

落无尘睡梦里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也溢出一丝淡淡的笑,看得墨竹心情也好了,因伍家案子而紧蹙的眉松动了几分。为了多了解案情,也为了让落无尘多睡一会,他走出去找齐主簿,询问这些天发生的事。

霞照城外,景江上雾气弥漫,一缕琴音在雾蒙蒙的夜色下盘旋,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仿佛执着地追寻。琴音最能静心,又是在这样美的暮春之夜,在这样美的江上,除了月色淡一点——天上只有一弯月牙——此情此景正符合春江花月夜的氛围,然这缕琴音却扰得某些人心浮气躁。

终于,他们忍不住了。

几艘船动了起来。

顺流而下。

然琴音亦追随而来。

“是李菡瑶!”

船上人极目四顾,夜色昏昏,找不到弹琴的人,但是他们总感觉被包围了,这江岸两边都埋伏了人。李菡瑶的妖孽名声已传遍天下,传闻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兵法谋略无所不晓,今晚这是要追命来了!

可是,她在哪儿?

正心慌时,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女声,穿过弥漫的江雾,清清楚楚落在船上人耳中:“范大勇,你还想逃?”

范大勇握枪的手一紧。

“范大勇,当初我放你走时,曾放言十天内杀你,你到现在还活着,是否觉得我无能?”

“那是我故意留你性命!”

“不纵你,如何引出你身后人!”

“不纵你,怎有今日围杀!”

范大勇本还坚持镇定,等听见“围杀”二字,证实了自己的揣测,终于崩溃,怒吼道:“李菡瑶,出来决一死战!”

对面噗嗤一笑。

“如你所愿!”

范大勇茫然四顾——这黑黢黢、雾蒙蒙的,怎么打?

雾气中,对方也有人小声问:“姑娘,怎么打?”

那女声坚定道:“不要放走一个,死活不论!”

……

落无尘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来继续忙,天亮时,他陆续接到几封飞鸽传书。

正看着,墨竹一头冲进来。

“公子快……快去……”

落无尘抬头,“什么事?”

墨竹喘气嚷道:“前面、火大人、火姑娘、火姑奶奶……哎呀,公子快去,再晚就出大事了!”

第700章 这姑奶奶荤素不忌

落无尘抬头看着少年,摇头道:“墨竹,镇定些。事情再急,也要把气喘匀了才能说话;这么慌里慌张、心急火燎的,说话再颠三倒四,不更耽误工夫?”他觉得,这孩子当小厮惯了,想培养出从容气度来,有些个难。

墨竹尴尬道:“是。”

当即站定,努力平定心绪,同时在脑子里把要说的事迅速过了一遍,挑关键的说道:“火大人要将梅子涵剥光了挂城门楼上去,还要……阉了他!”

落无尘霍然站起身。

墨竹见他也受惊,心里好受了些:瞧,真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火姑娘行事太不顾忌了。

落无尘道:“她在哪儿?”

墨竹道:“大堂后面。”

落无尘抬脚就走。

墨竹忙跟上,一面碎碎念道:“公子是没瞧见,火大人她……唉,我也不好说,公子去瞧了就知道了,也太荤素不忌!她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自然不怕,可是这姑奶奶也不想想:她是我家姑娘提拔任用的,行事总要为姑娘留几分体面。我家姑娘何等样人,哪经得起她这么折腾……”

落无尘也觉得火凰滢有些胡闹,如今她可是官身,行事怎能还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呢?但他也没太慌张,不论火凰滢想做什么,他阻止就是了。

然等他到大堂后堂一看,蓦然睁大眼睛:后堂内,换了官服的火凰滢正懒懒地靠在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内,戴着官帽的脑袋搁在搭脑上,两手随意扶着椅扶手,神情娇媚;下面脱了皂靴和罗袜,一双雪白的天足踩在一男人脑袋上,虽然一瞥之下未看清楚,但落无尘不用想也知道是梅子涵,匍匐在火大人的脚底,任她踩踏和凌辱。

落无尘迅速涨红脸,心里念叨“非礼勿视”,猛然转过身,口内责道:“火大人不可任性,快放了他!”

墨竹镇定自如——瞧,公子被惊着了!所以真不是他大惊小怪,是火姑娘行事出人意表。

火凰滢不料落无尘这时候来了,也吓一跳,慌忙缩回脚,顺带蹬了梅子涵一下,将他蹬倒在地,自己忙忙地摸着罗袜往脚上套,锦儿上来帮她套靴子。

火姑娘瞪了丫鬟一眼,为什么不看着点儿来人?

锦儿无辜地眨眼,她怎么知道?外面不是有人看着吗。

火凰滢也没空追究了,穿戴整齐后起身,连心情也收拾整顿了一番,才叫道:“落公子。”

落无尘转过身,严肃脸。

火凰滢一边让他坐,一边乖巧认错道:“本官一时气不过,就……就任性了些。公子莫恼。”

落无尘坐下,瞅她道:“你也不嫌脏了脚?”

火凰滢美眸睁大——

原来她错在这!

心中莫名酸涩。

昨晚,她送走落无尘后并未歇息,她任县令时间虽短,在衙门里也收揽了几个心腹,连夜招了来,询问她失踪后发生的事,问后,气得浑身颤抖。

于是不等天亮,就命人找阿茄,将梅子涵提溜来,等不及要报仇;阿茄也正恨呢,自然照办。

火凰滢私审梅子涵,用的是非常手段,不欲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落无尘知道,因此命心腹在外盯着,人来了就通报。安排妥后,她才以牙还牙,将梅子涵踩在脚底,百般折辱他的尊严,正玩得高兴,谁知落无尘来了。

该死的,怎不通报呢?

她不知墨竹打了招呼的,手下人知道落无尘的身份,认为是自己人,所以没替她隐瞒。

她自然也知道这手段是不正当的,既撞破了,那就认错吧,于是低眉顺眼地站在落无尘面前,等候发落。虽穿着官服,却不敢摆官架子——在落无尘面前也摆不起来官架子,还是乖巧些,没准能博得他同情。

落无尘见她这样,哭笑不得,想想她之前所受的苦,心里也能体谅,但体谅归体谅,为官却不能这么任性。

他头疼地盯着火美人,心里替李菡瑶叹息:再有才,也出身风尘,这般拉来就用,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且没经历过严格教导和训练,行事难免出格……

落无尘转向梅子涵:都是这下流东西兴风作浪;若非他,火凰滢在县令位置上历练久了,成长是水到渠成的事。不过,历练是随时随地进行的,不能因为遭逢挫折就怨天尤人。眼下这情形,不如顺水推舟,用梅子涵来磨砺火凰滢。哼,他匆匆赶来可不是维护这下流胚的。

落无尘决意杀鸡儆猴。

火凰滢的遭遇令他警醒:倘若王壑也如梅子涵一般利用李菡瑶,那他又该如何应对?

梅子涵忽觉心头发寒,警觉地抬头,正撞入落无尘淡然的眼眸,忙故作无畏状。

落无尘面无表情地转头,认真对火凰滢道:“这种下流胚,大人若是以牙还牙,岂不跟他一样了?”

火凰滢:“……”

她愣了一瞬间,灵机一动,忙诚恳地请教道:“以公子之见,该如何处置他?”

落无尘道:“读书人最重脸面和气节,他以此卑劣手段对付大人,大人只需将他的作为公诸于世,先令他身败名裂,再将其正法,如此才能警醒世人。”

火凰滢目光大亮。

梅子涵却有恃无恐般,冲火凰滢冷笑道:“火儿,你我已经分不开了,你撇不清的……”

落无尘对火凰滢道:“跟我来。”

火凰滢道:“请公子先行。”

落无尘起身就走。

火凰滢来到梅子涵身前,蹲下来,笑吟吟道:“你别老是‘你’呀‘我’呀的。你是你,我是我。本官今日才明白,之前本官不过是将你当成了替代的。因为出身的缘故,本官不敢奢望高攀,数来数去,你曾受过本官恩惠,才学长相家世都一般般,本官在你面前底气足,自信能拿得住你,于是将就些,就选了你了。呵呵,你还真自恋……”

梅子涵:“……”

这女人真毒舌!

他忍着耻辱反击道:“你的出身永远改不了。我看你如何将我的作为公诸于世!看可有人相信你!”

火凰滢娇笑起身,走了。

梅子涵意犹未尽,大声追着喊道:“火凰滢,你逃不掉的,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第701章 本官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火凰滢像没听见一样潇洒地走出屋子,出门拐弯,估摸着屋里人看不见她背影了,才加快脚步,俏脸也沉了下来,追着落无尘进了二堂后衙书房。

阿茄等她走远了,对着梅子涵后背狠击一掌,运用的是巧劲,正击在脊柱上,不会留青紫伤痕。

梅子涵喷出一口血。

他咳嗽了两声,等喘定了,才抬头盯着阿茄,以前他只当阿茄是普通衙役,没想到这般好身手,又这样年轻,才十七八岁,因此猜他是李菡瑶的人。

李菡瑶的藤甲军早出名了。

那是李家特训出来的!

每一个都有特长。

梅子涵瞧着阿茄阴沉的眼神,肯定道:“你喜欢她!”

阿茄没回答,又击了他一掌,拖起就走。

梅子涵便吐血便笑。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落无尘指着书桌上昨晚他看的卷宗,对火凰滢道:“他说的实情,你想要揭发他并不容易。你来看——”

火凰滢随手捡起两份翻了翻,这些事昨晚她已经从属下那里了解过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白纸黑字的文书又是另外一种感受,简直忍无可忍。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顾不得形象和威严,垮塌着肩膀哽咽道:“我好难受!”

落无尘:“……”

火凰滢滴下泪来。

她装过宰相,装过县令——哦不,是端着架子做县令,眼下再也不想装了,心累;再说,当着落无尘也没必要装坚强,他不会嘲笑她、轻视她的。

她心里也实在委屈:自小沦落在泥淖之中就罢了,顽强地活到这么大,自问并未做过昧良心的事,为何命运如此残酷,总在她快要抓住光明时又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黑暗?她上辈子做了什么,要经历这种磨难?

落无尘有些无措,还从未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哭呢,不知说什么好,便默默地掏出帕子递给她。

火凰滢接过去擦泪。

落无尘等她哭了一会儿,才斟酌道:“姑娘心里难受,是因为有怨愤;有怨愤就要想法子平息。”

火凰滢闷声问:“怎么平息?”口气有些幽怨,似乎问“你不是拦着我不让报复吗?”

落无尘道:“咱们来商议商议。愚兄请姑娘来,就是要商议一个妥当的法子惩治那梅子涵。”

火凰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显然对他这提议不报多大希望,没什么信心和兴趣。

落无尘也看出她情绪低落,一心要鼓起她的信心,静静思索一会,忽然道:“若是李妹妹遇见这种事,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回去;不但要报复,还要占住道理,大义和人情都要占尽,压得对方死死的……”

火凰滢迅速抬头,两眼亮灿灿的。

落无尘便知道这话起作用了,合了她心意,微笑道:“这样事,李妹妹七八岁上就做了许多。那一年,徽州青华府水患,灾民暴动,冲击了李家的太平商号。徽州按察使王诏打着剿匪的名义,想从李家勒索银两,假说借军费。李妹妹不想借银子给他,可是同愚兄商议了半天呢……”说起当年的事,他兴致勃勃,满面光辉、神采飞扬。

那王诏后来当然被绳之以法,当时李家无力与王诏抗衡,便借力打力,才制伏了他。

借的谁的力?

就是王壑父母的力!

还有,李菡瑶被山匪掳去,不但制服山匪顺利脱身,还收买了这些人,成为她最得力手下。这件事流传甚广,火凰滢当然知道,根本无需细说。

火凰滢不过是一时软弱,她性格坚韧,怎肯就此罢休呢?听了两个小故事,心情便好了,吸着鼻子对落无尘道:“落公子,本官觉得心里敞亮多了。又有斗志了。咱们来商量商量,如何让梅子涵身败名裂吧。”

落无尘:“……”

莫名的就想笑。

火凰滢擦干净眼泪,将帕子交给锦儿,吩咐道:“洗干净了还给落公子。或者叫墨竹洗也行。”

锦儿道:“是。”

墨竹赶忙接了过去,“我来洗。”

落无尘目露欣赏,他没看错:火姑娘看似媚态天成,常爱调戏男人,但那是她的表象,是她的保护色,其实本性磊落、高洁,所以他才不避嫌地帮她。

火凰滢收拾好了,看向他,问:“公子,怎么查?”

落无尘抽出伍家的案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文字示意她瞧,并道:“就从他身上入手。”

火凰滢接过去轻声念道:“……本官明白了!他是梅子涵的同谋。怪不得……”

落无尘忙问:“你想起什么了?”

火凰滢道:“我被掳走的那天……”

她将自己被害经过又说了一遍,和落无尘细细推敲其中疑点,制定了周密方案。

这时墨竹走进来,道:“公子,飞鸽传书。”递给落无尘两节细细的竹管,用蜡封口。

落无尘接过去,用针挑出一封,打开看道:“是方将军传来的。他们已经剿灭范大勇及同党。”

火凰滢诧异道:“范大勇还没死?”

落无尘解释道:“李妹妹故意留着他,想要引出他身后的皇族,一网打净。梅子涵也是他们的人。”

火凰滢道:“皇族的人,是谁?”

落无尘道:“尚不清楚。”

接着,又看第二封信。只看了一眼,便惊喜不已,微笑着对火凰滢道:“李妹妹到了。”

火凰滢大喜,“真的?!”

落无尘把信递给她。

正高兴时,忽然听见外面远远传来喧哗吵闹声,落无尘吩咐墨竹“去瞧瞧怎么回事?”

墨竹答应一声,刚走出去,在门口顶头碰上一衙役,急切回道:“火大人,落少爷,有人来闹事。”

火凰滢立即把脸一放,问:“何人闹事?”

落无尘则问:“怎么回事?”

衙役回道:“好多读书人,要……要——”说到这他小心瞥了火凰滢一眼,垂眸道——“要衙门放了梅大人,并惩治火……火大人,说她胡乱断案,草菅人命……”

他隐去了许多难听的话,比如那些文人称火凰滢为“败坏风纪的ji女”,他怎敢如实转述?即便这样,火凰滢美目一瞪,他也吓得说不下去了。

李菡瑶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霞照,迎接她的便是一场由文人士子组织的、声势浩大的讨伐行动,矛头直指火凰滢,目标是火凰滢背后的她。

第702章 月皇宣战

李菡瑶从京城逃出来,心情本就不大好,加上送她出京的藤甲军后来传递消息说,江如波和王均在假山密室内中人暗算,她心情就更恶劣了。

正如落无尘所说,李姑娘心情不好可不会独自生闷气,而是忽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想点子,要让那害她不好过的人也不好过,如此才能阴转晴。

所以,才有月皇出世。

所以,才有月皇化身。

接下来她还会有惊世之举,管教朝廷那帮老臣、以及在江南兴风作浪的鬼魅魍魉都不好受。

因此,霞照这帮文人气势汹汹地讨伐火凰滢,正撞上气势如虹的月皇——是真身——两强相撞,一方要维护三纲五常,一方要打破千年桎梏,激起山崩海啸的动荡。

李菡瑶的车驾被堵在县衙所在的大街上,与县衙只隔了半里路,就见前面乌压压的人潮。

落无尘派刘诗雨来接她,他自己不敢离开县衙,怕离开后这些文人冲进衙门对火凰滢不利。这当口,是绝不能对这些人动武力的,否则大乱将至。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看了好一会,刘诗雨来后,请刘诗雨上车,问:“为首者是谁?”

刘诗雨从未见过这阵仗,也有些紧张,略定了定心神,整理了一番言辞,才回道:“何陋!”

李菡瑶道:“是他呀。”

是个有名望的学儒。

也对,若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何能聚集无数文人士子堵在衙门口讨伐县令?又怎么敢!

何陋,表字之陋。

这名字出自《论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说孔圣人想住到夷人地区去。有人道:“那儿粗陋,怎么行呢?”圣人道:“君子住在那,有什么粗陋的呢?”

何陋一向以君子自律。

他祖籍就在霞照县,与魏家同为江南书香望族,他与魏奉举既是总角之交,入仕后又同入翰林院。他是个爱学问的,不爱做官,便自请到青山书院教书。自从李菡瑶成为江南霸主后,何陋痛心纲常颠倒、礼仪丧失、世道大乱,无法再静心做学问,遂离开书院回家。

这次他是替梅子涵出头。

梅子涵,是他的学生。

李菡瑶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道:“好!我正愁抓不到一个人立威,他就送上门来了。这可是他自个撞上来的!别怪我踩着他的肩膀成就大业!”

刘诗雨初入仕途便遇上火凰滢失踪,偏偏李菡瑶又不在江南,她便有些慌,好容易落无尘来帮手,救出了火凰滢,又出了这等事,紧张得很,见李菡瑶胸有成竹,顿时大喜道:“李妹妹有法子?!”

她觉得李菡瑶身上有种魔力:总能鼓发身边人的生活热情,令他们斗志昂扬、一往无前。

坐在李菡瑶身边的听琴等女也都满目热切地看着自家姑娘,感觉身上热血奔涌、蠢蠢欲动。

李菡瑶不答,只对开车的藤甲军吩咐道:“开车,会会这帮文人去!”

车夫为难道:“开不动呀。”

李菡瑶道:“叫方勉来。”

一藤甲军忙去叫方勉。

方勉下马,到车窗外。

李菡瑶隔窗吩咐他:“令所有人高呼‘月皇回归!’再派人去传话给何陋:有什么事等月皇亲自与他谈,别像市井泼妇似的聚众闹事,有损读书人的形象。”

方勉忍笑道:“是。”

刚要走,李菡瑶又叫住他,道:“还是你亲自去,人家身份不一般,不可轻慢了。你这次镇守霞照、安定江南,立下大功,就封你为忠义伯。你就以此身份去传话!等我月国建立之日,再下旨晓瑜天下。”

方勉怔了下,随后躬身抱拳,肃然谢道:“方勉谢姑姑良苦用心,此生绝不负姑姑!”

李菡瑶瞪他:“……”

谢恩干嘛这么暧昧!

方勉无辜眨眼:“……”

“忠义”二字是方家祖上的封号,李菡瑶赐这两个字给他,包含了对方家的尊重和期望,所以他真心感激并感谢李菡瑶,没别的意思呀。

李菡瑶没闲心跟他扯,催道:“去吧。叫他们让开一条路!不让的话,你问何陋:是不是拿这些读书人当枪使,拼着死几个人,或者死一群人为代价,来污蔑要挟我!”

方勉忙转身去了。

方勉只带了两个亲卫上前,一亲卫对堵在前面的文人喝道:“请通传:忠义伯方勉求见何老前辈。”

前方的士子回头,一看方勉仪表不俗,且“忠义伯”几字甚为耳熟,混乱间也未来得及细想“忠义伯”和“忠义公”的差别,想到姓方,便认定来人身份了。

于是,忙让开一条通道。

又有人在前引路。

方勉便顺利走到衙门口,来到何陋老先生面前,躬身参拜,道:“月皇麾下忠义伯方勉,拜见何老前辈。”

这下说得很清楚了。

何陋五十来岁,穿一身玄色绣团福团寿锦袍,身形微胖,下颌三缕长须,眼神清冷,一副儒雅持重的学儒形象。他家在霞照,自然听说了方勉投靠李菡瑶的事,因此并未吃惊,将方勉打量一番,问:“方家小子,你来此意欲何为?”

方勉道:“替月皇传话。”

何陋问:“李菡瑶现在何处?”

方勉道:“在那儿——”

说着回头,指向长街那端。

何陋转身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然目之所及全是乌压压的人头。他便收回目光不看了。李菡瑶来了就好,今日一定要逼得她就范,放了梅子涵,交出火凰滢!

他便问:“你主子有何话说?”

他的语气暗含讥讽,讥讽方勉堂堂男儿、忠义公的后人,却认一个女子为主子。

他周围的文人士子也都满眼讥讽地看着方勉。

方勉道:“月皇道,有什么事等她来亲自谈,别像市井泼妇似的聚众闹事,有损读书人的形象。”

何陋:“……”

他的弟子门生忍不住了,纷纷痛斥李菡瑶嚣张无礼,刚平静的街面再次掀起讨伐声浪。

方勉也不回嘴,也不动手,双手抱胸,嘴角含着讥讽的笑,看看何陋,又看看吐沫横飞的其他人,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瞧,不就跟市井泼妇一个样!

第703章 晚辈就是李菡瑶

何陋抬手,制止喧嚣。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也意识到己方失了风度,落了口实,都恨恨地看着方勉,气得不得了。

何陋冷冷道:“就请她来!”

方勉道:“还请老前辈下个指示,请他们让开一条道,否则冲突起来,必有死伤,到时算谁的责任?当然,若老前辈本意就是想拿这些读书人当枪使,拼着闹出人命为代价,来诬陷要挟月皇,月皇可不会上当。”

众人:……

何陋:“……”

这话就跟刀子一样。

何陋的学生韩非大怒道:“方勉,你敢血口喷人?!”

何陋挥手挡住他,冷冷地盯着方勉,一字一句地吩咐:“让开一条道,不得辱骂,更不得动手!”

这话由前向后,迅速传过去。很快,便让开一条通道。

李菡瑶的车驾便在万千目光的注视和“礼送”下,缓缓驶到县衙门前,停在台阶下。

落无尘和方勉同时上前。

方勉打开绿漆车门。

一个小姑娘俯身钻了出来,等站直身子,便立即抬头,一眼看见落无尘,高兴地叫“无尘哥哥!”同时一心二用,梳着丫髻的小脑袋一转,将众文人士子迅速扫了一圈,重点落在何陋身上,仔细盯了两眼。

落无尘喜悦道:“妹妹一路辛苦。可还顺利?”

李菡瑶笑道:“还算顺利。”一面对他眨眨眼,意思是等会再叙,然后转向何陋,蹲下身,敛衽施礼,道:“晚辈李菡瑶,拜见何前辈。”

她打量别人时,别人也打量她,却没人当她是李菡瑶,因为随她下车的还有听琴等女。

昨晚,在城外景江上弹琴,并配合方勉跟范大勇对阵的是听琴装扮的月皇,那时李菡瑶尚未抵达,天亮时才到,即刻进城,自然来不及改头换面。

所以,何陋见李菡瑶莹白细瓷的脸儿,长睫毛蒲扇一般,杏眼忽闪忽闪的,一身紧俏的红裙,活泼泼的机灵劲儿都表露在外,且举止天真烂漫,与传说中心机手段都厉害的李菡瑶相去甚远;而听琴白衣飘飘,眼蕴灵秀,举止也稳重得多,自然认为前者是丫鬟,后者是小姐。

何陋冷笑道:“怎么,李姑娘大名鼎鼎,这一年半载掀起无数风浪,谁知藏头缩尾的连面都不敢露!”

李菡瑶挺了挺胸,道:“我就是呀。这不露面了!”

何陋冷哼一声,连个眼尾余光都不屑给她,“姑娘当天下人都是傻瓜也就罢了,竟当面戏弄老夫!姑娘若是李菡瑶,那这位是谁?——”他抬手指向听琴——“还有,今儿初四了,从初一开始,老夫便接到消息:说李菡瑶在景泰府城、湖州府城、宁波府、徽州青华府等地出现,难不成李菡瑶能化身万千?装神弄鬼也换个能过得去的主意!”

李菡瑶道:“这是我的丫鬟听琴。”

何陋嗤笑一声。

其他人也都揶揄地笑。

一书生叫道:“在下见过李菡瑶。这分明就是李菡瑶。”

李菡瑶笑道:“她化妆的。”

韩非追问:“那景泰府、湖州城、宁波府等地的月皇又是什么人?难道也是假扮的?”

李菡瑶点头道:“都是我丫鬟。”

众人纷纷嗤之以鼻。

李菡瑶道:“我说的是真的!”

她已准备公开身份了。

为何真话没人信?

何陋严厉道:“李菡瑶派你来跟老夫胡搅蛮缠,可是看准老夫碍于脸面和身份,奈何你不得?”

李菡瑶收了笑,认真道:“不论我化身万千,总有一个是真的,兵不厌诈,前辈若有足够的眼力和判断,便不会被这表象迷惑,定能窥破我的真身。眼下晚辈郑重告诉前辈:晚辈就是李菡瑶。信不信,随前辈自己。”

她并不打算多浪费口舌解释,解释多了,反被人当做欲盖弥彰,似是而非才对她更有利。

何陋眼神微眯,重新打量她,觉得自己之前小看这丫头了,能说出这番话,怕不简单。

李菡瑶坦然无惧跟他对视。

何陋终确定,这小丫头很不简单,但他依然不认为她就是李菡瑶,听说李菡瑶有个丫鬟棋艺十分高超,也机灵过人,只怕就是她了,好像叫观棋。

他肃然道:“这些诡诈之道,不用在老夫面前卖弄,只管去找那野心称霸的人叫阵。老夫一向不理俗事,辞官去书院教书育人,已经多年。她把江南闹得乌烟瘴气,老夫也忍气吞声,为求一个清净,辞了书院回家;可她竟颠倒乾坤,还任青楼女子为地方父母官,视百姓疾苦为儿戏,胡乱断案,草菅人命,犯下不可饶恕罪行,却拿老夫弟子做替罪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老夫便要为民请命,要李菡瑶放了梅子涵,将那狐媚妖女火凰滢绳之以法。你若不是李菡瑶,如何能做得主?又有何资格与老夫谈判?”

李菡瑶当即转身,对方勉道:“取你的委任文书来。”

方勉道:“是。”

于是吩咐给身边亲卫。

那亲卫转身就跑了。

李菡瑶又对听琴道:“去跟火姐姐说,要她的任命书来。”

听琴道:“是。”

也转身进了县衙。

何陋见此情形,相信听琴是丫鬟了,心头疑惑万分,暂且按捺住了,且看李菡瑶要做什么。

李菡瑶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印,给众人瞧了一遍,道:“这是我的私印,当日就是以此印委任的方将军和火县令,待会前辈和诸位可以比照真假。不论我本人是不是李菡瑶,这方印是作不了假的。今日商议的任何结果,都将落在纸上,签字画押,并盖私印以做证据。前辈觉得如何?”

何陋面现犹豫,沉吟不决。

其他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李菡瑶也不催他们,横竖她要等方勉和火凰滢的任命文书来,且由他们商量好了再说。

忽然,现场慢慢安静下来。

李菡瑶觉得奇怪,见众人都看向衙门口,忙顺着大家目光转身一看,只见身穿绿色官服的火凰滢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脸上笑吟吟的,无视一干文人士子讨伐的目光,径直来到她面前,躬身道:“属下见过姑娘。”

李菡瑶高兴地挽住她,道:“火姐姐不必多礼。”

第704章 妖孽

这个时候,火凰滢敢出来面对这些人,说明她勇气可嘉,这很符合李菡瑶的脾性。她自己就是这样坚韧、愈挫愈勇,从来都是迎难而上,只在事不可为时,才暂避锋芒。不过迄今为止,她暂避锋芒的时候很少,哪怕当初面对嘉兴帝的圣旨,她也只暂避了几天而已,几天后就揭竿而起,造嘉兴帝的反了,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而火凰滢在看见李菡瑶的刹那,仿佛获得了新生,也不委屈了,也不伤心了,瞬间斗志昂扬。

盯着她的文人士子骚动起来。

若换个场合,比如在田湖的画舫上,火凰滢这样的才女定会博得文人骚客青睐和亲近,但眼下她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帽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只觉荒谬。

“贱人……”

韩非张口喝骂。

“住口!”

李菡瑶喝断他。

韩非一愣,等回过神,立即羞恼,然不等他再开口,李菡瑶便放缓语气问:“这位兄台,你想怎样?”

韩非立即道:“交出这贱人,放我梅师兄!”

这话引起一片附和声。

李菡瑶笑问:“你有证据证明梅子涵无罪,证明火县令有罪?就算有,也要过堂,录取证词和证人口供;你当街骂人,就能结案了?就能定罪了?”

韩非道:“当然要过堂!”

李菡瑶奇道:“我跟前辈不正在为过堂的事交涉吗?你怂恿大伙儿闹事就能解决问题?”

韩非脸涨红,接不下去。

何陋心中不满弟子冲动,又不愿当着李菡瑶面责备他,以免堕了己方士气,只淡淡道:“他忧心师兄,见了罪魁心生怒气,语出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李菡瑶肃然道:“前辈以为这是人之常情,晚辈却觉反常。来之前晚辈曾怀疑前辈别有用心;等见了前辈,晚辈觉得,恐怕前辈也是被人唆使利用。”

何陋不悦道:“老夫不傻。姑娘不用费心挑拨离间。”

后面立即有人叫道:

“你什么用心?”

“想栽赃陷害?”

“想为贱人开脱?”

李菡瑶提高声音断喝道:“那就请前辈约束大家,莫要被有心人煽动闹事。前辈年事已高,冲撞之下有个好歹,或者这些读书人有任何伤亡,李菡瑶百口莫辩。前辈是在官场经历过的,当知官场诡诈,还需谨慎。”

韩非一见何陋神情,急对李菡瑶道:“你还说不是挑拨离间?分明用心险恶……”

李菡瑶打断他道:“我与前辈说话,你为何总是插嘴?我这边人并无一人插嘴。你不服前辈?”

又对何陋道:“前辈不觉奇怪?”

韩非气愤道:“你……”

何陋轻喝道:“住口!”

韩非只得恨恨闭嘴。

何陋转向身后人群,目光犀利地扫视过去,沉声道:“尔等不许再喧哗,老夫自会与衙门交涉,自有道理;若他们处置不公,咱们再做打算。”

众人都道:“遵先生吩咐。”

李菡瑶笑嘻嘻道:“就怕有人不听,瞅着空儿就要煽动大伙儿出头,等闹起来了,他把头一缩,躲到人群中,谁知是他起的头?各位都是满腹诗书,将来都是要做官的人,遇事当从容不迫,若被人当枪使了,还未入仕便丢了性命,岂不成了笑话?更白费了十年寒窗苦读。”

人群霎时间静默下来。

许多人都凛然戒备。

他们又不傻,一肚子书可不是白读的

何陋见李菡瑶揪住这点反复做文章,知她怕众人失态,酿出无法挽回之后果,更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不由暗赞她心思周密。他也不愿生事,因此没有阻止她,只深深地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李菡瑶点了一番话,又对方勉使了个眼色,令他派人盯住现场,然后转向火凰滢。

火凰滢递过文书,还附带一盒朱砂印泥。

当日,李菡瑶在霞照委任了一批官员,一未经过朝廷,二未经过吏部,全是她亲自写的委任文书,一式两份,都加盖了她的私印,别人想仿造也难。

李菡瑶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便在落无尘和火凰滢的帮忙下,在原有的印痕旁边加盖了一枚新印,又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何陋鉴别。

何陋睁大了眼睛:那龙飞凤舞“李菡瑶”三个字,若非他亲眼看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写出来的,那笔力,堪称书法大家。

不说字如其人吗?

这反差也太大了。

再比较毫无差别的两枚印痕,他神情凝重——不论眼前这个小丫头是李菡瑶本人,还是李菡瑶的丫鬟,都说明李菡瑶深藏不露,传言不虚。

韩非等弟子见他久久不语,都凑近了细看那文书,一看之下,也都瞪大了眼睛——这一笔狂草,真是眼前这小丫头写的吗?这也太妖孽了!

何陋将文书交还给李菡瑶,沉声道:“有这一份证据足够了,不必再看其他了。姑娘要如何向我等交代?”

李菡瑶顺手将文书塞给火凰滢,笑眯眯问道:“前辈想要晚辈给什么交代?”

何陋见她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十分不适应,忍不住讥讽道:“姑娘不必装天真。”老夫知道你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厉害着呢,刚才已经领教了。

李菡瑶道:“我没装呀。”

落无尘心中不悦,微笑道:“李妹妹从来就是这样子,是别人小瞧她,等领教了她的手段,便不适应了。”

何陋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将话题拉回来,道:“老夫要的交代多了,你真能给得了?”

李菡瑶道:“前辈说说看。”

何陋道:”不提失踪的几万靖海水军,也不提被暗杀的江南官员——这些自有人找你清算,老夫要你处置这青楼女人,释放梅子涵!——”他抬手,毫不留情地指着火凰滢——“衙门乃是为百姓伸冤做主的地方,不是追欢卖笑的场所,岂能容尔等胡作非为、草菅人命!”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厉。

韩非等人纷纷附和。

“对,放了梅大人!”

“惩治changji。”

“赔偿伍家损失。”

……

声音越来越大,迅速席卷一条街。

李菡瑶也不辩解,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众人,远处看不到,她便踮起脚伸长脖子看;脚尖支持不住,身子摇晃,她随手抓住身边一人胳膊支撑。

被抓住的落无尘:“……”

李妹妹太可爱了!

第705章 月皇:你敢不应战?

火凰滢等女都笑吟吟地看着这场面。

何陋心中“咯噔”一下,暗恨这些人不争气,同时也疑惑起来:莫不是真有人在背后煽动挑事?他急忙转身,挥手示意众人平息躁动,省得再被人骂“市井泼妇”。狠狠地瞪着眼,严厉地扫视了几圈,才压服声浪。

再转身,正对李菡瑶笑脸,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何陋:“……”

感觉有些心塞。

他吸口气,庄严道:“姑娘有何话说?”

李菡瑶见大家不吵了,她也不看了,站稳了,认真对何陋道:“这些交代,晚辈都能给。”

何陋问:“你要如何给?”

李菡瑶道:“在回答之前,晚辈也有话说。”

何陋道:“姑娘请讲。”

人家晚辈谦逊有礼,他做前辈的当然不能失了风度。

李菡瑶提高声音,脆生生道:“前辈将晚辈骂了个体无完肤,还扣了这些罪名,晚辈暂且不计较,回头再与前辈细算;晚辈要说的是:前辈没资格骂晚辈!”

何陋眼神微缩,心想:“就知道这丫头不像表面天真,这就对老夫发难了?倒要小心应付。”

他谨慎问:“老夫怎没资格?”

李菡瑶道:“潘梅林迫害我李家时,前辈怎不站出来主持公道?废帝命陈飞夺取江家技术、灭江家满门时,前辈怎不站出来?废帝命简繁杀徽州巡抚鄢计时,前辈可曾站出来?安国侵犯我大靖时,前辈可曾站出来?”

每问一句,何陋心便紧一分。

李菡瑶不等他辩解,紧接着便道:“晚辈虽身为女子,身份如蝼蚁一般,但晚辈从不敢妄自菲薄,一路抗争,为自己,为亲人,也为万千工人,与潘梅林等贪官直面相抗,反皇帝,杀崔华,双手沾满鲜血;为了对付安国,晚辈亲赴北疆,一路杀到玄武关,将一百多万石粮草送到关下,助西北将士击败安国。请问前辈,这其中哪一件事晚辈做错了?”

何陋听她问出这一句,心一松,正色道:“世间不平事多,自有律法处置,岂能说反就反?况且女子参政,简直亵渎礼法,颠倒乾坤。自古纲常有序……”他洋洋洒洒论了一大篇忠孝节义、伦理纲常,这个他最熟练。

李菡瑶正等着呢,等他说完了,便高声道:“前辈之言,晚辈不敢苟同!”

何陋道:“你有何高见?”

李菡瑶质问:“鄢计不忠?不是被废帝给杀了吗?”

何陋:“……”

李菡瑶接连质问:

“梁心铭不忠?”

“王相不忠?”

“废帝为了除掉他夫妻,不惜与安国勾连,出卖军情,断绝我军将士粮草军备,以至于他们战死疆场。”

“忠义公不忠?被抄家了!”

“崔渊不忠?血溅金殿了!”

“谢耀辉不忠?被逼辞官了!”

“誉亲王不忠吗?呵呵,满门男丁被屠尽!”

“请前辈告诉晚辈:如何做忠臣?”

“晚辈不懂做忠臣!晚辈杀潘梅林等人,是为了自保。晚辈运粮草去北疆,也并非为了什么大义,因为晚辈怕安国打进来,怕丢失家业,怕沦为亡国奴!”

“北疆将士不忠吗?晚辈送粮食去西北时,潘子豪率麾下二十万人叛国投敌,烧毁我军粮草,导致众将士饿着肚子杀敌。你知道他们怎么坚持下来的吗?”

“他们吃人肉!”

“吃死去敌人的肉!”

“前辈嫌弃官场腌臜,世风日下,所以辞官躲在书院教书;前辈品性高洁,虽避世隐居,却能令陋室生辉,但前辈可曾想过:若没有王相、梁大人、忠义公、崔相、谢相这些人,若没有吃人肉的西北将士,前辈如何能安静避世?如何安享平静?诸位又如何安静读书!”

“世事纷杂,前辈怎可独善其身!就如眼下,前辈被卷入乱世,为了公理,为了正义,不得不与鬼魅魍魉周旋!既然入世了,便不能只就一人一事出头。”

一条长街都鸦雀无闻。

在这世上,除了沙场将士很容易被激发热血,读书人也很容易就被鼓动,吃人肉的事引起强烈愤慨,许多年轻的学子都屏住呼吸,才能抑制浑身颤抖。

何陋当然不会轻易被煽动。他看过太多官场争斗和人情冷暖,又熟读史书,知道有些事非人力可阻,不会热血上头;但见李菡瑶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儿,竟有如此胆识魄力和坚韧顽强的生活热情,他也不禁动容。

他静静地听着李菡瑶的质问,不动如山,等她停下来才沉声道:“世道艰难,老夫也曾为此迷惑,然老夫并非治世之才,只会做学问,无力匡扶天下。再者,姑娘所见所闻未必就是真相,所行也未必就是正义。

“老夫只说一点:嘉兴帝忌惮王相夫妇权势过重,又有手握兵权的玄武王族支持,并不算错。如今,大靖灭亡,玄武王族拥戴王相之子为帝,证明嘉兴帝当初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主弱臣强,是祸非福!王朝更替,孰是孰非,岂能用是非黑白来分辨?不过是胜者为王罢了。

“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

“姑娘自己不也参与进来了吗?若真体恤百姓,就该放弃私心,以社稷民生为重。”

到底是博学的鸿儒,一番话令许多文人的热情冷下来,恢复了些许理智,重新思索。

李菡瑶笑道:“前辈无治世之能,但晚辈有啊。”

何陋:“……”

你还真自信!

李菡瑶道:“……晚辈觉得废帝不堪为君,以至天下大乱。晚辈自觉有能力治理天下,定能比废帝治理得好;晚辈若做皇帝,会比男人做得更好,让百姓不再受苦,男人和女人都能幸福,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何陋道:“是颠倒乾坤吧!”

李菡瑶道:“前辈果然只会做学问,三妻四妾享受惯了,根本不了解这世上女子所受的苦。”

何陋道:“无稽之谈!”

男人就不受苦了?

世人谁不受苦?

李菡瑶坚定道:“是不是无稽之谈,前辈说了不算!”

何陋问:“你待要如何?”

李菡瑶道:“就请前辈召集天下士子,晚辈也召集天下女子,在霞照开坛论讲。”

何陋诧异道:“论什么?”

李菡瑶昂然道:“论忠义,论尊卑,论江山,论社稷,论民生,论科举制度,论女子参政,论李菡瑶可有资格做月皇!”

好歹也是做了半辈子学问的人,何陋一听便明白李菡瑶的用意,犀利道:“你想借老夫扬名?”

李菡瑶道:“不错。”

何陋冷笑:“老夫为何要答应你,你当老夫是傻子?”

李菡瑶高声道:“你敢不应战?”

第706章 不敢亵渎月皇

这时候,她才有了月皇的强势,才像传说中的李菡瑶。

何陋吃了一惊,同时感到荒谬,面上却很冷静,沉声问道:“老夫若不应,你待如何?”

李菡瑶纤手一挥,横扫一条街,朗朗清音传遍街头街尾:“前辈集合了这么多人来找晚辈,不仅将晚辈骂得体无完肤,还给晚辈扣了许多罪名,堵在衙门口要晚辈给交代,现在晚辈循正途给你交代,你因何不敢接?”

何陋道:“老夫只要你交出梅子涵,惩治这火凰滢。”

他也是憋屈,都已经表明不想管闲事,只为弟子出头,怎么这丫头揪住他不放了呢?

想利用他做文章?

哼,当他傻的吗!

李菡瑶脆声宣告:“梅子涵要审,火凰滢要审,伍家的案子也要审!就在今天,就在此地,就在此时,晚辈要打开衙门,公审此案,现场判决!”

何陋道:“那就请姑娘升堂。”

别扯些有的没的。

李菡瑶继续道:“审完这案子,晚辈再审江南官员被杀案、靖海水军失踪案、赵小将军失踪案,揪出在背后兴风作浪的鬼魅魍魉,还江南一个清平世界!近一月来,晚辈已经派人在各地追查真凶,且已有了眉目。”

何陋道:“那很好。”

心中却震动不已。

李菡瑶再道:“等揪出幕后凶手,平定江南,晚辈要登基为帝,建立月国,前辈可会臣服?”

何陋断然道:“休想!”

李菡瑶毫不尴尬,坚持道:“那就请前辈号召天下文人士子来讨伐晚辈,就像眼下这样!”

何陋:“……”

他瞪着李菡瑶。

他相信这是李菡瑶本人了!

绝对是!

李菡瑶也盯着他,道:“晚辈还要开女子科举之先例,跟天下男人争夺两榜进士!晚辈向来能人所不能,迄今为止,未尝一败!前辈今日来此,虽是为了梅子涵,针对火县令,起因却是女子参政,目标是晚辈。那就请前辈召集天下文人士子,与晚辈当堂辩论。前辈若能压服晚辈,晚辈便放下屠刀,顺应天命!前辈敢不应战?”

她的神情坚决、自信。

何陋神情则肃然、悲壮。

他被李菡瑶算计了。

李菡瑶放出这大一个馅饼,但他无法拒绝;若他退缩,有何脸面对身后的弟子门生?有何资格宣扬他的大义、忠义,说他为了社稷民生?

为今之计,只能召集天下文人士子,来与李菡瑶论讲;何况,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输。

正在心里默默算计,李菡瑶又对着长街上乌泱泱的人群,高声喝问:“你们可有胆应战?”

何陋直觉不妙——果然,他身后的书生们忍无可忍了,年纪大些的还好,还知道三思而后行;那些年轻的学子们被李菡瑶激起了满腔怒火和万丈豪情,也不知谁先开的口,引起一片附和,迅速传遍整条长街:

“应战!应战!”

“论讲!论讲!”

他们会怕女人吗?

笑话!

这小丫头太自不量力,竟敢让夫子召集天下文人士子前来。知道这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吗?又有多少博学鸿儒和少年才俊?一人吐一口吐沫就能淹死她!

少年人都爱热闹,只想一想那盛况便激动不已,因此都巴不得何陋应战,疯狂推动。

何陋:“……”

他还有退路吗?

他沉声道:“老夫,应战!”

李菡瑶眉眼放光,高举一双小手,击掌道:“好!”

她身后,落无尘、火凰滢、听琴、刘诗雨、方勉以及闻讯赶来保护她的胡清风等人都扬眉吐气。

何陋看着斗志昂扬的小姑娘,冷冷道:“不必等将来,也不必召集天下读书人,我江南地灵人杰,文风鼎盛,有无数文人墨客——今天跟老夫来的就不少,就如姑娘所说:就在今天,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开坛论讲!”

哼,想牵着他鼻子走?

小丫头还嫩了点!

话音才落,一片响应。

李菡瑶笑道:“非是晚辈故意拖延,因为今日要审案。”

何陋道:“那就等审结束后再论讲!老夫即刻帖子邀请江南的至交好友、士林同道前来,虽不能云集天下士子,规模也算盛大了,对得起姑娘这番苦心。”

他虽不愿被李菡瑶牵着鼻子走,也不会小觑这丫头,因此召集同道好友来助拳;同时也防范李菡瑶不认账,将事情闹大,想以舆论来压制她。

李菡瑶解释道:“晚辈将这论讲压在最后,还让前辈召集天下士子参与,是有缘故的:伍家的案子,结果恐怕会出乎前辈意料;靖海水军和江南官员被杀真相,也会出乎前辈意料,简而言之,这两场前辈输定了!”

何陋:“……”

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老夫不知姑娘哪来的信心,但老夫并无私心,只求公正;只要结果公正,将罪魁绳之以法,老夫无所谓输赢,更不会影响论讲。”

李菡瑶断然道:“不!”

何陋:“……”

这没法交流了。

李菡瑶道:“只怕这结果会打前辈的脸,更会动摇前辈一贯坚持的信念。前辈还是谨慎些!”

何陋道:“先审问吧。”

他不想跟这丫头争了。他算看出来了,这丫头不但有才学,有智谋,有手段,还伶牙俐齿,又善于周旋,哪怕他比人家大了几十岁,也休想占上风。

李菡瑶神情一变,展开笑脸,侧身道:“前辈请——”

何陋抬脚就走。

李菡瑶吩咐方勉:“令人看住这条街,严禁生事。大堂空间有限,除了前辈的弟子门生、世交好友,余者让城里德高望重的乡绅、士子名流和长者先入,剩下的人都在外围静听结果,每半个时辰我会派人出来宣告一次。”

方勉躬身道:“是,姑姑。”

何陋在前听见,脚下一顿,心又沉一分,不禁疑惑:李菡瑶哪来的信心如此胸有成竹?

正想着,忽然有人扶住他胳膊,转脸一看,是李菡瑶,笑眯眯地一点不见外地托起他手肘,像孙女扶着爷爷一般,殷切地扶着他上台阶,“前辈走好。”

何陋侧身让了一下,讥讽道:“老朽可不敢当姑娘照应,姑娘自称月皇,老朽怎敢亵渎!”

第707章 公审

李菡瑶毫不在意,灵巧地扶着他道:“公归公,私归私。撇开公事不论,前辈年长,晚辈年幼,晚辈尊敬些也应该的;何况前辈德高望重,值得尊敬。”

何陋可不敢享受她的尊敬,就这一会子工夫,他见识到这小丫头几副面孔,且转换自如:见面时一派天真烂漫,让人毫无防范;于不经意间陡然反击,神情严厉,一系列控诉质问逼得他差点无法回应;最后的挑衅更是犀利果决,将他拉入了这天下纷争,除非他能胜出,否则她将踩着他的肩膀成就大业……他一定能胜出吗?

他竟有些不敢确定了。

瞥一眼李菡瑶,他目光幽深。

“那就有劳姑娘了。”

“应该的。前辈身子还好?”

“还算健朗。”

两人随意闲谈,进入县衙。

身后一干文人:……

落无尘瞟了李菡瑶一眼,转身,对众人拱手道:“诸位请——”一副主人的架势。

韩非嘲弄地问:“看来,落兄已经奉李菡瑶为主,论讲时定站在女人一边了?”

落无尘点头道:“不错。”

一人骂道:“真不知耻!”

落无尘淡淡回道:“家母是女人,祖母亦是女子,曾祖母、高祖母等都是女子,血脉传承不敢忘,养育之恩不敢负。”所以你们才是不孝子孙!

众人听出来了,均气愤。

又一人道:“你父祖皆是男子,伦理纲常你都忘了?”

另一人道:“他乃不忠不孝之人!”

那时,众人已经进了仪门,到了大堂外,落无尘忽然站定,转身面对众人,认真道:“李姑娘麾下不止有女子,还有男子,李姑娘用人,看重的是其才能和品性,无关男女。诸位的精妙言辞不妨攒在心里,留待论讲时再说,眼下么——”他看向宽阔的大堂公门——“还是先看梅子涵的下场吧。”说罢欠身道:“诸位请——”

众人见他从容不迫,一身黑衣也难压飘逸风采,嫉妒的很,想说什么,又无可说,彼此对视,蜂拥进入大堂,很快又被赶了出来,因为人太多了。

大堂内,早有衙役在火凰滢示意下,搬来数把交椅,放在堂下左右两边,李菡瑶将何陋送到右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声“晚辈得罪了”,便收起谦逊活泼的姿态,神情一正,昂然走到公案后坐下,并连续下令:

令火凰滢将案卷呈上来。

令落无尘简述案情经过。

听完立即下令传伍家主事人、伍家工坊的女工颜氏、颜氏所在工坊的管事以及相熟女工、颜氏婆婆,街坊邻里,以及审问此案的齐主簿、打死人的衙役阿茄等一干人全部传来,分别押在大堂左右的刑房等公廨内,听候传唤。

其专注风采,与刚才又不同。

何陋静静看了一会,神情莫名。忽招手叫落无尘,请他提供笔墨,当场写了一封信,封好了,对李菡瑶道:“请李姑娘派人将这信送到魏府,请魏老爷子前来见证。”

李菡瑶欣然应诺。

魏老爷子,即魏奉举。

李菡瑶新办女学,任魏若锦为院长,魏奉举推病装糊涂,何陋可不相信他真不知情,然人各有志,他不便置喙。

今天邀请士林同道来讨伐火凰滢,他也曾邀请魏奉举。魏奉举依旧托病不愿来。眼下事情闹大,李菡瑶现身,何陋不想放过老友了。——他与李菡瑶对上,魏若锦是李菡瑶得力助臂,魏家怎能置身事外!

所以,魏老头别想躲了。

何陋又想起跟李菡瑶约定的论讲,觉得自己刚才考虑欠妥:这件事事关天下,非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他不该以一己之力跟李菡瑶对阵,那不仅不智,也有失公心,倒像他心胸狭隘似的,就该广邀天下文人士子参与。

知错就该,现在也不迟。

他便思索该如何进行。

首先,要请青山书院的同僚王衷;嗯,还有昔日京城的同僚们,翰林院、国子监、各大书院的教授先生、隐居乡野的有识之士,以及朝堂各部的官员……

总之,来的人越多越好!

但这不又让李菡瑶称心了?

何陋刚挣脱了李菡瑶的牵制,不过转眼的工夫,又把鼻子送给李菡瑶牵,有些郁闷。

李菡瑶见老头儿故作淡然地坐那,但老眼光芒闪烁,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心情,也不点破,听得衙门差役回禀,说相关人等都传到了,即命升堂。

首先传苦主伍家人。

伍家来人是伍太太和伍小姐,皆是浑身缟素。

伍小姐才十三岁,李菡瑶触及她带着仇恨的坚强眼神,瞬间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外祖家被大火吞噬的情景,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父兄惨死,只剩下孀母弱弟,伍家的将来都压在她稚嫩双肩上,这仇恨比天高!

李菡瑶心念电转。

伍小姐紧闭着嘴唇。

伍家请了讼师,就是何陋的弟子韩非,当堂呈控:女工颜氏夫君胡大郎死于非命,但凶手绝不是伍家大少爷,有人证物证为据;火凰滢胡乱判案,导致伍大少爷含冤莫辩,被衙役阿茄活活打死,令人发指。

说罢呈上证据。

李菡瑶接过,看也不看,便撂在案上,转脸问火凰滢:“火县令,你可有话说?”

堂下众人都很不满,觉得她偏袒,只是何陋和韩非都未发言,他们便也忍着,且等结果。

伍小姐死死盯住李菡瑶。

火凰滢下堂,站到堂中央,道:“属下当日去胡家查证,也觉凶手不是伍大少爷,而是颜氏和奸夫谋害亲夫。属下欲追查真相,打算在城外留宿。为免方将军担心,写了封信派人送回城。谁知竟被梅子涵利用,换成了诬陷伍家大少爷的证据,而属下也被梅子涵掳去,关在地牢一个多月。昨晚得落公子相救,才得以脱身。”

韩非叫道:“你胡说!你曾有信传回来……”

李菡瑶放脸喝道:“住口!若有异议,且等我问完了再指控她,不得打断审问。你既做讼师,难道不知公堂规矩?”

韩非恨恨闭嘴。

李菡瑶又问火凰滢:“当时你身边人呢?难道只你一个人留在城外,就没带手下?”

火凰滢道:“属下跟冯辉冯县尉一起的。”

李菡瑶再问:“你被掳时,冯辉人呢?”

火凰滢道:“他去查颜氏奸夫了,留下两个衙役保护属下。那两人被人打晕,将属下跟锦儿掳了去。”

李菡瑶喝道:“传冯辉!”

县尉冯辉上堂。

第708章 姑娘安分守己吧

李菡瑶凝神细打量冯辉,这个霞照城的地痞头儿,提拔他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提拔他,是想利用他在霞照城内的地下势力,谁知竟不堪大用。

“冯辉,你可知罪?”

“属下该死,没能保护火大人。”

“将你当日情形详细说一遍。”

“是。”

冯辉便说起来。

李菡瑶听完,命他站到一旁,又传他手下来问话。全都问了一遍,才对冯辉笑道:“你这个内奸做得粗糙,带了十几个人随县尊出去办差,县尊还是个女子,你却只留下两个人保护她……”

冯辉急叫“冤枉”。

李菡瑶不理他,自顾道:“……这也罢了,你奉命去查颜氏奸夫,回来不立即向火县令回禀调查结果,却以她屋里熄了灯,只当她睡下了为理由,就不吱声了,也不问丫鬟一声,以至于整整耽搁了一个晚上,到次日天明,才发现上官失踪。你自己说说,这失职之罪该如何论?”

冯辉跪地叩首道:“属下失职,甘愿受罚。”

李菡瑶满眼兴味地看着他,道:“你竟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看来有人把结果都算给你听了。”

冯辉愧疚地磕头,道:“属下失职,该当受罚,但属下绝不是内奸,请姑娘明鉴。属下原是游手好闲的,入公门才几天,办事不老道,绝不是有心的……”

李菡瑶道:“理由也想好了!”

冯辉:“……”

这叫人没法说了。

李菡瑶道:“当着这么多人,我无法重惩你,只能以失职罪名关你一阵子。但是——”

她停下不说。

冯辉悬着心等待。

李菡瑶却看向伍小姐,好一会,才缓缓道:“伍家大少爷含冤而死,伍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但凡有机会,都要报这个仇。同理,火县令若是被冤屈,她也不会善罢甘休,本姑娘更不会吃这个大亏,必要追查到底!若你真未参与其中,自然不怕查;若你参与其中,你当清楚,幕后主使者为阻止我们查出真相,最好的法子是将你灭口,而你被关押,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机会。这,你可曾想过?”

冯辉身子猛然一震,却依然咬牙道:“属下真未参与。”

李菡瑶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好心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关一阵子就会放出来?真傻。放不放,全在于我们追查的结果,若他们觉得瞒不住了……”

她没说下去。

但比说了效果更甚。

冯辉身子僵住不敢动。

李菡瑶却没问他了,而是转向怒目而视、蓄势待发的韩非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火凰滢却抢了出来,道:“等等。”

李菡瑶问:“什么事?”

火凰滢道:“属下有证据指证梅子涵。”

李菡瑶道:“说。”

火凰滢先问韩非:“你既然替伍家做讼师,可知梅子涵昨日下令封了地牢?”

韩非道:“当然知道。他一心为民,短短两月,便将县衙积存的陈年旧案审理完毕,也将地牢清空了,说地牢太阴湿,有损阴德,故而命人将它填了。”

火凰滢再问:“那你可知道他现住在什么地方?”

韩非道:“县衙左边后街。”

火凰滢又问冯辉:“这些你也都知道吧?”

冯辉点头道:“属下知道。”

火凰滢道:“很好。现在诸位随本官去地牢和梅家瞧瞧,本官让你们看他掳劫本官的证据。”

韩非迟疑地看向何陋。

火凰滢道:“怎么不敢去?本官就算弄鬼,也不能在他眼皮底下弄鬼,何况下令封地牢的是他,不是本官。他昨晚深夜被拿,眼下才辰时,本官也来不及做手脚,你们去看了就知道,那个工程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

何陋道:“那就去。”

说着站起来。

李菡瑶也站起来,对冯辉道:“你也去。”

落无尘看着火凰滢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便往县衙地牢去了。

李菡瑶一下堂,又恢复轻松,与何陋并肩走在一起,随意闲谈,仿佛忘了他们之间的对立。

李菡瑶问:“前辈以为,这地牢该不该填实呢?”

何陋瞥了她一眼,滴水不漏地回道:“这个,老夫不便忘言,但老夫以为,若治理得法,辖区政通人和,令牢房空置,也就无需地牢、死牢之类的所在了。”

李菡瑶赞道:“前辈说的好!”顿了下又恳切地问:“前辈以为,之前晚辈发布的政令如何?”

何陋犀利道:“姑娘若安分守己地待在深闺,内战不起,便是江南百姓和天下百姓最大的福分!”

李菡瑶扭脸笑道:“前辈这话偏颇,好大的成见!”

何陋冷哼一声,不说话。

李菡瑶道:“前辈不服么?晚辈就算给前辈听听:晚辈若待在深闺,西北这一仗必然战败,眼下安国已经霸占中原了。晚辈若待在深闺,我外祖江家满门都将埋骨在京郊军火研制基地。晚辈若待在深闺,李家太平工坊早已沦为潘梅林的私产,然后不择手段地奴役和压榨工人、聚敛财富,纺织行业将暗无天日,失去土地的百姓会越来越多,被买断终身的工人毫无生活保障,更别说分股了……”

她如数家珍:

眼前的现状;

未来的趋势;

民生、社稷、军政、家国天下,被她三言两语串在一起,一针见血,避无可避!

何陋气血上涌,一抬眼对上她含笑的黑眸,心中没来由地忌惮,也对她认识更深了:这丫头不仅才智过人,还具备谦逊、宽和待人的品质,只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了。还有,她处事冷静、理智,才十几岁的女孩儿,说起自家遭遇就像评论历史,怎不令人警惕?

不过,他没反驳她。

这些事,一两句话说不清。

他又想起约定的论讲。

那不确定的感觉更深了。

不行,还须多邀些人!

李菡瑶见他不说话,也不强求,再说已经到了地牢前,便收摄心神,仔细打量周围环境。

落无尘低声对她介绍情况。

封地牢的工程才开始,才填了几间牢房,其中就有老魁那间,火凰滢下令挖开新填的土。十几个汉子一齐上,不大时候就将刚填实的牢房挖开了,再按照火凰滢的指点,打穿了一堵墙,进入囚禁她的密室。

第709章 清白

“本官之前就被关在这里。”

火凰滢将她被掳后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早有人从通道出去地面,证实上面就是梅子涵的住处。这说明火凰滢的话不假。因为这间密室非一朝一夕能挖出来,可见梅子涵早有预谋;在囚禁她之后,又挖了一条密道通向地面,而那院子,是他在火凰滢失踪后才搬进去的。

何陋打量密室,沉默不语。

韩非等人目光暧昧,都不信关键时落无尘和阿茄救了火凰滢,觉得她早已被梅子涵霸占,甚至早已简繁。

落无尘见此情形,忧虑地看向李菡瑶此地一公开,梅子涵固然无所遁形,但火凰滢的名誉和终身也算毁了,此举等于玉石俱焚,他并不赞成。

火凰滢是李菡瑶好容易扶持起来的,若损失,对李菡瑶是极大的打击,对手会趁机攻讦她,因此落无尘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想隐瞒这一节,保住火凰滢的清白,无奈对方逼人太甚,已将火凰滢逼入绝境。

眼下李妹妹要如何应对呢?

李菡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喜悦地对火凰滢道“好险!火姐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火凰滢笑道“承妹妹吉言。”

落无尘“……”

他似乎杞人忧天了。

李菡瑶又看向冯辉,道“冯辉,你还有何话说?”

事情暴露了,你还不招吗?

留着做替罪羊?

冯辉懂了,扑通跪下。

“属下愿招!”

李菡瑶挥手道“回大堂!”

供词要记录的,这里不便记录。

于是,一行人呼啦啦又回到县衙大堂,在大门口碰见魏家父子祖孙,魏若锦和魏天方扶着魏奉举,正小心翼翼地登台阶,看情形魏老爷子虚弱的很。

何陋愣住。他虽想拉魏家下水,但魏奉举真来了,他又有些猜不透老友的心思了。

李菡瑶眼睛一亮,紧上前两步,叫道“魏姐姐!”

魏若锦微笑点头,心里却疑惑极了“这不是观棋吗?怎叫我姐姐?”她虽跟李菡瑶要好,也没跟李菡瑶的丫鬟姐妹相称;目光一转,又看见听琴,更糊涂了。

李菡瑶并不解释,却借着招呼魏奉举表明身份,她对魏老爷子施礼道“晚辈李菡瑶,见过魏老爷子。魏爷爷能来真是太好了。身子可还能支持?”

魏若锦“……”

刘诗雨靠近她,侧首耳语道“这是李妹妹!”

魏若锦眨眨眼,仿佛问“真的假的?”

刘诗雨肯定地点头,是真的。

魏若锦惊奇地看向听琴,很想问“那这又是谁?”

刘诗雨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忙低声道“那是听琴。”

听琴走上前来,敛衽施礼“婢子见过魏姑娘。”

魏若锦脑子有点晕。

魏奉举是初次见李菡瑶,因此没有孙女的疑惑。他盯着李菡瑶肃然道“听说锦儿跟你办了一个女学?”

李菡瑶点头道“是。”

笑眯眯的等他夸奖。

魏奉举心抽抽,板着脸,努力维持肃然神情,道“这些日子老夫病着,不大理会家事,今儿才知道此事。教书育人,哪怕教的是女子,也是造福子孙的好事,然若有人利用我孙女、利用魏家行不法之事,老夫可不答应。”

李菡瑶忙道“晚辈不敢!”

一面跟魏若锦的父亲魏天方招呼一声,顺势将他挤开了,接过魏老爷子的胳膊肘,跟魏若锦一边一个扶着魏老爷子,孝顺得像魏家孙女。

魏天方“……”

他转身跟何陋见礼。

魏奉举道“听说李姑娘任命了一位女县令,这女县令草菅人命,老夫接到何兄的信,急忙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赶来了。”说着也转向何陋。

李菡瑶当然不肯认,道“这件命案背后有隐情。魏爷爷来的正好,正可同诸位一起做个见证。”

魏奉举便询问地看着何陋。

何陋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这是来捞名声的。

乱世争强,投靠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占据正义和公理,不论如何争,最终争的都是民心,明面上行事一定要堂皇正大。譬如李菡瑶,一介商女造反,居然能取得这么大成就,就因为她占据了正义和公理首先为万千工人谋福祉;其次,不惜代价助北疆将士抵抗外敌。

王壑也是一样。

可惜,嘉兴帝却不懂得取舍,因小失大,最后成了废帝,丢了江山,丢了性命。

何陋想到这,瞅着魏奉举似笑非笑道“魏兄高义!有魏兄坐在堂上,小弟可放心了。”哼,眼下案情到了关键时候,没空打嘴皮官司,且看着吧。

魏奉举叹道“贤弟才高义呢,召集了这么多人——”他扫了一眼云集在衙门内外的文人士子——“江南有贤弟这样的贤者,人心乱不了。”

李菡瑶笑道“今日公审,有两位前辈在此坐镇,定能为死者昭雪,令背后凶手伏法。前辈请——”一面招呼何陋,一面和魏若锦扶着魏奉举走进衙门。

“屁公审!”

何陋瞥了一眼站在衙门外玉面含煞的方勉,心里怼了一句粗话,暗想“你几万人镇压在此,谁敢不听你的?”然心里再不满,眼下都只能忍着,待审问明白,拿住了火凰滢的把柄,才好发难。虽然梅子涵掳劫并囚禁了火凰滢,但他总觉得这事另有隐情,因此并未慌张。

于是众人进去。

围观在大堂外的百姓和文人士子们见魏老爷子和魏若锦走来,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李菡瑶恍若未闻,扶着魏老爷子上堂,将他安排在何陋身边坐下,又对魏若锦眨眨眼,然后才走到公案后,脸一正,喝道“带冯辉!”

冯辉被带上来。

李菡瑶道“冯辉,你可知罪?”

冯辉道“属下知罪。”

李菡瑶道“从实招来!”

冯辉道“是。当日,许多官员在回家途中被杀,梅子涵来找属下,说李姑娘大势已去,翻不起浪来了。大靖复兴有望,乱臣贼子必不得好下场,让属下弃暗投明。属下不敢答应。他便说,也不要我做什么,只需装聋作哑就行,其他的事都由他来做,我顶多失职被关一阵子……”

李菡瑶听完,命他画押,然后吩咐“带下去!”接着又喝道“带梅子涵!”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梅子涵上堂,看见李菡瑶也是一愣,以为是观棋,不等他细想,李菡瑶便逼问他掳劫火凰滢真相。面对李菡瑶摆出的人证、物证,梅子涵坚不承认谋害伍大少爷、栽赃火凰滢,而是痛心道“在下囚禁火儿,是为了挽救她……”

火凰滢“……”

她真气死了!



第710章 你是你,她是她

落无尘也蹙眉——这东西真太下流了,都这时候了,还敢信口胡扯,哪来的底气?

何陋则大大地松了口气,温和道“为师就知道你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你且仔细说来。”

梅子涵道“是。”

李菡瑶也道“你是如何挽救她的,仔细说来,当着两位前辈和诸位江南才俊的面,我定会秉公处置。”

梅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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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废婿?

“天佑我叶家,基业长青,子嗣不凡,子孙后辈皆是人中龙凤。”

叶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一脸欣慰的看着叶家子嗣。

今日是叶家掌舵人刘凤至的六十大寿,自从叶家老爷子重病后,叶家老太太便掌控大权,大事务,全都由她决定。

今天来贺寿的,也都是银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道长喝响了起来。

“叶家叶谭明恭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献玉海一座!”

“乾元董事长王福山恭祝老太君长命百岁,送珠宝玉雕一对!”

“丰海集团总经理恭祝老太君福寿安康,送镶金匾额一扇!”

来往宾客,看着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心生羡慕,恐怕这次礼品加起来,总价值会过五百万了吧。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让在场宾客有些愣怔,甚至无语。

“叶家女婿萧阳,恭祝老太君千秋万代,送生锈铜壶一只!”

此话一出,来往的宾客都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鄙视的笑声。

“这个萧阳就是三年前入赘叶家的那个混子吗?”

“就是他,也不知道叶老太爷怎么想的,叶云舒的父亲虽说平庸了一些,可叶云舒也算是叶家千金,却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无名无姓之辈。”

“老太君三年来,从未让他踏入叶家半步,足以证明对其不满,今日是老太君大寿,却送一只破铜烂铁,真是贻笑大方啊。”

叶云舒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高挑的身材,远山黛眉,天生长了一张高级的脸蛋。

可此时,那张脸蛋上却布满了阴霾。

她拉着杵在一旁的萧阳来到了角落里。

“老云舒,你怎么了?”萧阳不解的问道。

叶云舒气愤的说道“还问我怎么了,我给你五万块买的礼物呢?”

萧阳无辜的指了指放在大红桌子上的铜壶,“喏,那就是啊。”

“五万块,你竟然买了一只破铜烂铁,今天可是奶奶的生日,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完这话,叶云舒充满了委屈,三年了,这个废物无所事事,呆在家中当一个家庭煮夫,饭菜烧的倒是不错,可那又有什么用?

真正的男人,是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就无上的功名利禄的,这才叫男人。

可再反观萧阳,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人又气又恨。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五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买一件体面一点的礼品了,可他却买了个破铜烂铁,丢人丢到了奶奶的寿宴上。

果然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萧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若不是顾及叶家的名声,她说不定早就跟这个窝囊废离婚了。

“云舒,别看这件铜壶看起来其貌不扬,可却是汉朝流传下来的一件铜器,价值起码五千万。”

“呦,五千万?不会是从古玩街淘来的吧。”就在这时,叶谭明一脸戏谑的笑意走了过来。

叶谭明是老太君最得宠的孙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日后的叶家便是叶谭明掌权。

他本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向来自视甚高,尤其看不起二伯家这一脉,因为二伯不得宠,早早出去自创家业去了,也只有每逢重大节日才允许到叶家一趟。

萧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如实说道“的确是从古玩街买回来的。”

此话一出,惹得在座宾客哄然大笑。

“大家谁不知道,古玩一条街卖的成是假货,你买个假货也就罢了,起码挑一件像样的吧,你再看看我给奶奶准备的礼物!”

叶谭明来到他那一座半人多高的玉海面前,得意之色不言自明。

的确,跟他的礼物比起来,萧阳的礼物不值一提。

这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走了过来,一众亲戚宾客站起,态度恭敬。

“奶奶,萧阳不懂事,您不要怪他,等我回去,再给您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电脑端:

叶云舒几步上前,先给老太君赔了一个礼,虽说她跟萧阳有名无实,可终究是名义上的丈夫,在亲戚面前,还是要护一下的。

老太君看了看那柄铜壶,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从鼻孔里淡淡的哼了一声。

“算了,你们家也没多少钱,还是留下来好好过日子吧,孙儿,寿宴要开始了,扶我过去。”

叶谭明答应了一声,连忙搀扶着老太君,还不忘记回头给叶云舒一个得意的眼神。

叶云舒恨恨的咬了一下嘴唇,本想通过这一次的寿宴,给老太君留一个好印象,看来全都泡汤了。

她刚要跟过去,只听老太君不咸不淡的的说道“主桌坐满了,你们就不必上去了。”

叶云舒脚步一顿,一股耻辱之感萦绕心中。

堂堂叶家千金,却要跟堂下客坐在一起,感受到无数道好奇的眼神投来,叶云舒恨不得抬脚就走。

再看看台上主桌,聚光灯下,言笑宴宴,这种差别对待,可见老太君对于自己这一脉,是多么的不待见了。

父亲无用也就罢了,可终究是叶家人,但偏偏又有一个上门女婿更是废物,在老太君看来,叶云舒这一脉,彻底无可救药了。

“云舒,很羡慕吗?”萧阳笑眯眯的问道。

叶云舒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羡慕有用吗,那是主位,只有老太君才能坐,我又算的了什么?”

“爷爷重病之后,我们全家就搬了出来,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本想借着这次机会讨好老太君,让叶家分配一些资源过来,可现在呢?”

“算了,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懂。”

叶云舒说着说着,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萧阳一怔,我不懂?

男儿有志,鸿鹄摇天。

他一直以来都没想过参与叶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萧阳,堂堂世界第一神秘组织龙王殿的的创始人,人称龙王,座下四大炽天使,十二大六翼天使,掌管着世界半数的权势跟财富。

可以说,萧阳一句话,别说叶家,就算是整座银州各大家族,都会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他不懂?

他上门女婿做了三年,只想完成当年的夙愿。

可如今已把叶云舒当成自己的妻子。

只是每次叶云舒从叶家回来,都会面带欢笑,萧阳本以为在叶家,叶云舒应该有一定的地位才对。

但是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萧阳云淡风轻的说道“云舒,如果你喜欢,我便让你坐上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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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奸*夫另有其人

落无尘示意道“抬出去。”

衙役们诧异道“又抬出去?

落无尘道“不然,难道在堂上开棺?这都死多少天了!”

众人恍然,他是怕开棺后味道不好闻,于是急忙又将棺材抬出去,摆在大堂外的院子当中。

当时,霞照县衙的仵作、刑房的三四个捕快,都站在棺材两边,恭敬地看着落无尘,等他下令开棺;另有衙役驱赶看热闹的人“走远些。这么多天了,味道怕是不大好。天气渐热了,当心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问道“那他们呢?”

衙役道“他们有准备的。”

说着话,早有人拿了几套白袍、帽子、手套、口罩等物来,众人接过一副,穿的穿、套的套,忙将起来。只有落无尘绕着那棺材打转,其态悠然、飘逸,眼神专注,仿佛盯着春花秋月,脑子里正措辞要作诗呢。

李菡瑶被梅子涵激怒,但她跟别人发怒容易冲动不同,她越怒,越不肯服输,越想扳回劣势,便越容易沉下心来,冷静思考,一副卯足了劲儿要爆发的态势,而每当这时候,她总能急中生智,果真爆发了。

所以她总是越挫越勇!

她宣布开棺验尸后,立即命人传此案的关键人物颜氏过堂,等候时,她眼望向大堂外,便看见落无尘绕着棺材打转的情景,忍不住想笑,被梅子涵引发的怒气也散了。——落无尘显然早已胸有成竹。

伍太太母女也下了堂。

伍小姐站在廊下,看着一身黑衣、飘然若仙的落无尘,莫名的心定下来,似乎哥哥的遗体被这样人物碰触,是他的造化,而非亵渎和打扰;她也相信落无尘的品格,因此拉住母亲,轻声道“随他们验去吧。”

伍太太欲言又止,但止住了。

可见,一副好皮囊很重要,加上后天养出的气度,常能令人事半功倍,省了许多的工夫。

院中,落无尘也开始装扮。

颜氏上堂了。

落无尘下令开棺。

李菡瑶喝问颜氏。

落无尘伏在棺木上,弯腰仔细检索。

李菡瑶令将颜氏带下去,另传颜氏的婆婆、邻里、与颜氏同工坊做事的女工上堂问话。

女工们道

“颜氏长得好看,又会刺绣,织锦也好,很得伍大少爷看重,隔三差五赏衣裳料子、胭脂水粉和首饰。”

“颜氏常给伍大少爷绣东西。”

“颜氏最会喝酒。”

李菡瑶命将记录文书送给落无尘观看,这里,她继续审问相关证人,这次上堂的是颜氏的婆婆胡婆子。

胡婆子道“……颜氏跟董大郎从小儿一块长大,差点结了亲。因为董老头生了一场病,董家支持不住,卖了田地,家里破败了,颜氏老娘嫌弃他家没出头之日,才把女儿许给我儿胡大郎……”

李菡瑶问火凰滢“你怎么看这董大郎?”

火凰滢躬身道“属下已经查过了,但并无嫌疑。”

李菡瑶疑惑道“韩非和梅子涵都指证董大郎就是jian夫,也是凶手,还罗列了这许多证据,指证你胡乱判案,冤屈了伍家大少爷。你自己也说伍家大少爷不是凶手,你并未冤屈他,那你怀疑的凶手是谁?”

火凰滢笑道“请姑娘问胡婆子。”

胡婆子忙道“民妇也不知。”

火凰滢道“那天在你家,本官曾问过你一番话,你仔细想想,都问了些什么,告诉姑娘。”

说罢,瞅了梅子涵一眼。

梅子涵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李菡瑶便问胡婆子“当时,火县令问你什么了?”

胡婆子便歪着脑袋想起来,一边想,一边说道“大人问我孙子多大了,可上学了。我说在村熟读书。大人又问我儿媳对孙子好不好。民妇说很好,每回她从工坊休假回来,都给孙子买吃的,还买东西送私塾的先生。

“大人就问私塾先生是谁。

“民妇说蒋先生是才来的。

“大人又问先生从哪来的。

“民妇说不知。

“大人就问媳妇是如何替孙子孝敬先生的。

“民妇说……”

说到这她停下了。

她觉得不对劲了。

堂上堂下的人也都被她吸引了,都将注意力汇聚在这未曾谋面的私塾先生身上。

火凰滢嘴角一弯。

李菡瑶转向火凰滢。

火凰滢躬身道“请姑娘再问冯辉,属下那天吩咐他去查jian夫,都查了哪些人。”

李菡瑶再宣冯辉上堂。

冯辉道“大人吩咐小人查颜氏青梅竹马长大的董大郎,再盯着颜氏儿子私塾动静。”

李菡瑶追问“你发现什么动静了?”

冯辉道“没发现什么动静。那孩子上下学都好好的。”

火凰滢翻眼道“蠢材!本官让你盯着私塾动静,不是叫你盯着颜氏的儿子!”

冯辉愕然张大嘴巴。

李菡瑶道“来人,传蒋先生问话。”

听琴却走出来,道“姑娘,这蒋先生来不了了。”

李菡瑶问“为何?你又怎么知道的?”

听琴道“昨晚大战,事后方将军命人清点敌人尸首,并叫附近里正和村民来辨认,看可有认识的。其中有一具尸体被人认出来了,说是姓蒋,是胡家庄私塾的先生。方将军已经派人去胡家庄查他的底细去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如此看来,这怕不是偶然。”

李菡瑶瞬间转向梅子涵,意味深长道“好巧啊。”

梅子涵强笑道“是很巧。”那笑容僵硬得可疑,仿佛操控不住般,腮颊肌肉颤动不止。

何陋身子一震,眼神疑惑——确实很巧,他有个弟子姓蒋名成,听韩非说他新近找到一份学馆的差事,在城外某庄的私塾教书,不会是他吧?

何陋看向韩非。

韩非也是一脸震惊。

何陋心就沉了下来。

魏奉举瞥了他一眼,伸手拍拍他,轻声道“贤弟莫慌张,且等她审完再说。“

何陋瞪着他——谁慌张了?

假惺惺作态!

咦,这人精神怎么好了,不像刚才半死不活。仔细端详后才醒悟不是魏奉举精神好了,而是他听审案听得出神,忘记装病态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养的再好,脸上也皱得像包子皮上的褶子,装病很容易的,只需把肩膀一塌,脊背佝偻,再喘吁吁呼气,说马上要死了也有人信。等不装了,把脊背挺直,眼神聚凝,逼出些精光和气势,纵使脸上有褶子,那也显得精神清癯、矍铄。

何陋心里闷闷的发堵。

这时,外面验尸也有了结果。一衙役进来回禀“大人,仵作在伍大少爷胸口发现一枚针。”

伍太太尖叫一声。

伍小姐大叫“娘——”

李菡瑶喝道“知道了。下去,有结果再来回禀。来人,再传颜氏上堂!”

梅子涵脸色变了。



第712章 李姑娘审案

李菡瑶道“梅子涵,你一口咬定火县令断案失误,才冤屈了伍大少爷,却没想到火县令追查目标根本不在伍大少爷身上,也不在董大郎身上,而是另有其人,且留下了最有力的证人。说,指证伍大少爷的证据是不是你伪造的,就为了栽赃陷害火县令?”

梅子涵咬牙道“此事属下也不知。证据是冯辉派人送回来的,属下也是被人蒙骗了。”

李菡瑶道“你的意思是冯辉伪造假证据,蒙骗你了?”

梅子涵斟酌道“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属下是相信冯县尉的,凶手奸猾,还请姑娘明查。”

他唯恐李菡瑶挑拨他和冯辉,言语间隐隐替冯辉开脱,好叫李菡瑶打算落空。

李菡瑶笑道“一定明查。”

梅子涵被她笑得心慌慌的。

李菡瑶命人将他带下去,并堵上嘴,恰好在这时,颜氏被押上来,两人错身而过。

颜氏心突突地跳。

李菡瑶仔细打量颜氏,心里对水性杨花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悟,想到先后死了几个人,不由脸一沉道“颜氏,你还不招供?梅子涵都说了。”

颜氏结巴道“招、招什么?”

李菡瑶道“谋杀亲夫!”

颜氏惨嚎道“大人,民妇冤枉啊——”

李菡瑶重拍惊堂木,制止她惨嚎,犀利道“梅子涵说,他不知控告伍大少爷的证据是假的,所以冤枉了火县令,你若不心怀鬼胎,为何要谋害伍大少爷?”

颜氏辩道“民妇没有谋害伍大少爷……”

李菡瑶截断她道“你还敢狡辩?你擅刺绣,擅饮酒,伍大少爷是醉酒后被人将绣花针扎进胸口,尚未酒醒便被传到县衙,在逼问口供时被打死。据传讯的人说,亲眼看见你跟伍大少爷同床共眠,不是你扎的是谁?”

颜氏哭道“大人,民妇被伍大少爷强占,身不由己,但民妇没有扎他针,大人要讲证据……”

李菡瑶笑道“梅子涵已经招了,你抵赖有何用……”

满堂观众……

这是诈供啊!

可是这会子没人敢出言挑明,更不敢阻拦,否则李菡瑶肯定会怀疑阻拦者的用心。

就见公案后那小姑娘脆呱呱说得又快又疾“……伍大少爷纵然与你苟且,但那时你夫新丧,衙门又追查的紧,他避嫌还来不及,怎敢明目张胆地跟你幽会?

“分明是你找借口勾引的他,想以此造成一个假象他霸占人妻,谋害人夫;你再略施手段,在他心脉上扎针,使他在受刑时内外夹攻,死于非命!——其实他是死在你的手上!如此,便死无对证了。你不但自己脱了罪,还掩护了真正的jian夫和凶手!哼,毒妇,你害得火县令含冤,更害得梅子涵以身试法,掳劫并囚禁火县令……”

颜氏在李菡瑶步步紧逼下,仿佛被扒光了衣服,惊恐万状,且脑子嗡嗡响。正不知所措时,她听见了梅子涵三个字,忽然尖叫道“不是我!是梅子涵!”

李菡瑶急问“干他什么事?”

颜氏疯狂道“这一切都是他谋划的!他投靠了别人,要陷害火县令,栽赃李姑娘……”

李菡瑶不信道“证据呢?”

颜氏“……”

她忽然就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证据指控梅子涵,空口无凭,她被梅子涵利用了,当成替罪羊了!

这一认知顿时让她崩溃。

“大人,是他!就是他!我们村私塾的蒋先生是他的师兄弟。他们要挟民妇,威胁民妇帮他们,不然就把民妇跟伍大少爷的事告诉公婆。民妇不敢不答应。谁知这件事被董大郎撞见了,他们就杀了董大郎……”

堂下轰然炸开了。

何陋闭上双眼,也闭紧了嘴巴。

这还不算完,李菡瑶命颜氏画押,着人将她带下去,另押了冯辉上堂,冷笑道“冯辉,原来你早投靠范大勇了!”

满堂观众……

你又弄什么幺蛾子?

冯辉更是惊愕道“姑娘,这没有的事!”

李菡瑶心道我当然知道没有,但现在需要你有!

她厉声喝道“你还敢狡辩?梅子涵和颜氏都招了。你假造证据,助颜氏谋害伍大少爷,栽赃火县令,掩盖胡家庄私塾的蒋先生……”噼里啪啦、真真假假又是一大篇,说冯辉投靠范大勇,与蒋先生设计这一出冤案,为的是陷火凰滢于不义;除掉火凰滢,就断了李菡瑶的臂膀。而梅子涵则是被冯辉利用了,谁让他多情专情正直呢。

冯辉气得倒仰,咬牙切齿地想“爷虽没权势,好歹也是霞照的地头蛇,在城里纵横了七八年,连官府也要给三分薄面,没想到到头来被一个酸书生给算计了!娘的,爷要是不扳回来,爷就跟梅子涵姓。”

他磕头道“梅子涵栽赃属下!请姑娘明查!”

李菡瑶问“你有什么证据?”

冯辉道“我手下兄弟可证明。”

于是传他手下的兄弟,也在衙门当差,说梅子涵诱逼冯辉时,他躲在屋里边听见了。

李菡瑶道“他是你兄弟,跟你多年,当然向着你了。他的证词不足为凭。你还有什么证人证据?”

冯辉又悔又恨,心里将梅子涵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面上却紧张思索,寻求救命稻草。

忽然他灵光一闪,抬头道“大人,我小妹当时在里屋,也听见了。梅子涵走后,她还问了我。我说这是衙门公事,叫她小孩子不要管,安心读书,不许在外乱说。大人不信可以传小妹来问。小孩子不会说谎的。”

李菡瑶立即命人传冯梅。

魏若锦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冯梅是她的学生,这名字还是她代为起的呢。她见这小姑娘很聪明灵秀,便给她起了“梅”字,希望她能像梅花一样凌寒傲霜。

冯梅上堂,证实了冯辉的话。

李菡瑶再次提审梅子涵。

梅子涵没想到范大勇居然招供了,白瞎了自己维护他的一片心意,愤怒之余,冷笑想“我坚不认,你能奈我何?”因此反咬一口,说他兄妹串假供。

冯辉当堂跟他撕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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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3章 诈了一个又一个

冯梅今年才八岁,因李菡瑶办女学,她得以上学堂,又因聪慧入了魏若锦的眼,常被指点,她比一般孩子要懂得多,眼看哥哥要倒霉,神情犹豫起来。

李菡瑶坐在上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小姑娘神色不对,忙抬手喝道“肃静!”

冯辉和梅子涵闭嘴。

李菡瑶盯着冯梅问“冯梅,你可有同你哥哥串供?若是帮你哥哥造假证害人,罪加一等!”

冯梅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眼神纯净,认真道“大人,我没做假证。我也有证人证明。”

李菡瑶急忙问“谁?”

冯梅道“王燕。”

李菡瑶问“王燕是谁?”

冯梅道“书院的学生。”

李菡瑶就看向魏若锦。

魏若锦听见王燕二字,眉头都蹙起来了怎么这案子牵扯这么多人?冯梅是冯辉的妹妹,牵扯其中也罢了,可是王燕却不与他们相干的。

李菡瑶见魏若锦这副神情,猜想这王燕定有特别之处,因此更上心了,问道“她如何能证明你?”

冯梅道“那天放学后,王燕跟我一块到我家,我们一块做功课。后来哥哥和梅子涵回来了,把门关了,说起衙门里的事。我们也不想听的,可是听了许多,再出声也来不及了,我怕哥哥生气,就跟王燕憋着。等梅子涵走时,我也慌忙送王燕从后门溜走,才瞒过了哥哥。大人传王燕来问,定能问清楚。她不是我家亲戚,证词能算数。”

李菡瑶道“好!”

立即命人去传王燕。

梅子涵脸色难看极了。

然这还不算完,冯梅道“我们从后门走的,抄在他前面出的巷子——”她说时瞥向梅子涵——“我想哥哥衙门里的事不好乱说,我就跟王燕说,别把今晚的事告诉人。我们正说着,后边来了两个人,我们急忙躲到墙拐(角)上,不让他们看见。我听见他们说话,一个声音就是梅子涵。那一个人也斯斯文文的,是个书生。他们说的声音好小,我听不清楚,只记得什么‘马知府’、‘乘龙快婿’、‘飞黄腾达’,我们怕被发现,都憋着气不出声,等他们过去了我们才走。”

梅子涵道“冯姑娘,你胡乱编造,是要受律法惩治的。”

冯梅小脸肃然道“是不是胡乱编造,大人会明查。”

梅子涵“……”

李菡瑶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道“说的好。”又瞥了梅子涵一眼,吩咐道“将他们都带下去!”

梅子涵等人又被带下堂。

落无尘呈上验尸结果。

很快,王燕被带上堂。

李菡瑶仔细打量小姑娘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肉嘟嘟的圆脸,乌黑的眼眸滴溜溜地转,看样子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不但长得好,也不大怕生,脸上带着笑,一面好奇地打量坐在堂上的李菡瑶,一面跪下见礼。

李菡瑶庄严道“王燕,冯梅因他哥哥冯辉之故,牵扯进一桩命案,被人指控做假证,现押在大牢。冯梅说她是冤枉的,还说你能替她作证。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说得好,能替冯梅洗清冤屈,也能还死者一个公道;若有半句假话,不但冯梅难逃罪责,连你也脱不了罪。”

王燕吃惊地瞪大眼睛,问“冯梅关起来了?”

李菡瑶郑重点头。

确实关起来了呀。

当然,是暂时的。

王燕追问“会杀头吗?”

李菡瑶含糊道“这个,要视罪行轻重来判。”她又没说会杀头,所以不能算欺骗孩子。

王燕惊恐了,再扫一眼堂上,虽不认识满面肃然的何陋和魏奉举,但魏若锦她认得啊,魏老师一句话都不敢说,站在那屏息凝神,可见事情很严重。小姑娘迅速瘪嘴,泪水盈满眼眶,拖着哭腔道“大人问,我说!”

李菡瑶“……”

堂下众人……

大家都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公案后的小姑娘,心头寒飕飕的先是梅子涵,再是颜氏,再是冯辉、冯梅、王燕,她诈了一个又一个;同样的手段,屡用不衰,看得他们都忍无可忍了,可是没人敢开口阻拦她。

大家害怕呀。

文人们都觉得

这是一头千年九尾狐,若他们暗示并提醒证人,谁知会不会被牵连进去,被扣上同谋的罪名!

何陋却不想忍了,他之前不开口,是怕被人指责他袒护弟子,但王燕年纪幼小,又不像冯梅是当事人的亲属,且跟他也没关系,他决定秉公直言。

他便警告道“李姑娘,孩子年幼,莫要恐吓诱导她。”

李菡瑶忙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敢误导她。”说罢又郑重对王燕道“你一定要说实话,才能救冯梅和她哥哥。各位大人和前辈都盯着呢,想清楚再说。”

王燕吸着鼻子道“嗯。”

何陋“……”

他感觉自己刚才白费了口舌,不但没能令李菡瑶止步,反助长了她的威严,被她借了势。可是他又反驳不了。难道他还能让王燕别说实话?

老先生郁闷死了。

就听李菡瑶问“……那天,你在冯家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仔细想清楚,慢慢道来。”

王燕便歪着头想起来。

想了一会,便开始说起来。

她也许不如冯梅聪慧,却有两项优点是冯梅不及的她的耳朵特别灵,记性也好,那晚冯梅没听清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刚才冯梅说的零零碎碎,经她这一补充,整个案情便完整、清晰地浮现在众人面前。

首先,她证实了冯辉和冯梅的话,确实是梅子涵游说、拉拢冯辉,从侧面证明了梅子涵乃幕后主使。

除此外,梅子涵是马知府的乘龙快婿,两人大概联手了;与梅子涵说话的人是他的同窗“黄兄”,黄兄曾打趣梅子涵,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

李菡瑶询问在场文人被梅子涵称的“黄兄”会是谁?

落无尘一连报出三位姓黄的学生,其中两位在青山书院就读,都是何陋的学生。

李菡瑶问明那两位“黄兄”今日也来了,当即宣他们上堂,并同时拉了四五位同龄学子作陪,加上梅子涵,让冯梅和王燕指认,两个小姑娘一眼认出。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第714章 迎战月皇

无可抵赖,便不抵赖。

黄生义正言辞地怒斥李菡瑶,说他们是为了光复大靖,行的是大义,才不惜己身与反贼周旋

尚未说完,就听魏若锦惊叫,众人循声一看,只见坐在椅子上的何陋狂喷一口鲜血,向前栽倒。

他身边的魏奉举身子一抬,手脚齐出,抢步去搀扶,到底年纪大了,力气不足,反被何陋冲击得跪倒,好歹挡住了他,没跌个大马趴,不然将鼻子磕扁。

魏若锦和魏天方也同时出手,魏若锦闺阁弱女,力气更小,况且魏奉举还扶着一个人,她一把没拉住祖父,差点被带倒在地;魏天方站在魏若锦的那边,离得更远,所以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两位老人跌倒在地。

黄生惊叫,先生!

李菡瑶霍然站起,急叫快请大夫!

立即有两个衙役奔了出去,外面何陋的弟子见事不对,跑得比他们还快,一溜烟奔向济世堂。

堂上堂下顿时乱了,韩非等学子都痛心不已,都围向何陋,待发现何陋周围已经插不下人,又转身去寻罪魁祸首,有人转向黄生和梅子涵,有人怒视李菡瑶,但梅子涵比他们更快一步,已指着李菡瑶怒斥装神弄鬼的妖女!你以为这样就能击败何先生吗?先生深明大义,绝不会妥协!今日,先生若有个好歹,天下读书人都不会饶你

李菡瑶站在公案后,目光奇异地看着他,也不生气发怒,也不反驳,表现十分的反常,其他乱骂的人都纷纷闭嘴,梅子涵其人和声音便凸显出来。

这半天工夫,他已经领教了李菡瑶的手段,对她十分忌惮,见她如此反常,便警惕防备,猜她有什么后招,一分心便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骂不下去了。

李菡瑶见他气势已堕,而那边何陋已经被扶靠在椅子上,也清醒过来了,才绷着一张俏脸,满目凛然道居心叵测畜生不如的东西!来人,堵上他的嘴!

立即上来两个衙役。

黄生见状就要喊。

李菡瑶嗔目喝道把他的嘴也一并堵上!

衙役气势汹汹地上前,却发现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忙对同伴使个眼色,那人立即奔下堂,须臾抓了两块擦桌子的烂布转来,一人一块,将两书生的嘴堵上了。

两人难受地挣扎,呜呜叫喊,脸都挣红了。

众人看得心里作呕。

拉扯中,衙役将他们摁在地上,想打他们。

李菡瑶制止道不许碰他们,先让前辈处置他!

衙役这才罢手。

李菡瑶又对梅子涵厉声喝道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想颠倒黑白,把前辈吐血的责任扣在本姑娘头上,你当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眼瞎心瞎吗?

梅子涵呜呜

谁也不知他想说什么。

李菡瑶严正道前辈生气,非是气你们作恶,大丈夫尚且难保妻贤子孝,何况前辈桃李满天下,出一两个不争气的败类,他还不至于经受不住打击。

那何先生为什么吐血?

众人都等着她解惑。

李菡瑶幽幽道前辈生气,也并非气你们对付火县令和本姑娘,因为前辈自己第一个就反对本姑娘,立场不同,斗争难免,胜负如何,各逞手段。

听到这,连何陋也被她吸引了,虽闭着眼睛,两耳却竖起来,听她分析自己为何生气。

其他人更是屏息凝神。

李菡瑶陡然提高声音,叱喝道前辈是气你们利用他!他品性端方正直高洁,虽不认同我等造反,竭力讨伐阻止,却不会为此残害无辜。

梅子涵,你利用前辈在士林中的声望和影响,游说同窗学子与你一同作恶;更欺骗前辈,集结这许多人来替你讨公道,落在世人眼里,你所作所为皆有他在后支持,令前辈名誉受损节操蒙尘,他怎不痛心疾首?

围观的文人士子中有许多厉害的,都明白何陋吐血的根源,只不好说的,一来怕何陋受刺激,二来不想助长李菡瑶的气焰,谁知李菡瑶一针见血地揭露了。这下,那些阅历浅经验不足的年轻学子都恍然大悟。

李菡瑶还不肯罢休,指着梅子涵道你见前辈吐血,竟不思悔改,心生恶念,趁着他神思混乱无暇顾及你,你便指鹿为马,诬陷本姑娘,更令前辈雪上加霜。你想气死他吗,然后你便可以借此大做文章?用心歹毒的畜生,就先让前辈清理门户,本姑娘再判你!

众人顿时哗然。

梅子涵大惊失色。

黄生也满眼惶然。

两人都转向何陋,拼命摇头,眼露恳求。

何陋颤巍巍站起身。

魏奉举低声劝道且等等,为这孽障生气不值得。

何陋推开他,道无妨,老夫身子硬朗的很,暂且死不了。不像你,一病数月。他之前确实气闷,吐了一口血后,心头畅快多了,但气还未消。气梅子涵,气黄生,更气李菡瑶等人,又疑心魏奉举看他笑话,所以讥讽魏奉举装病。

魏奉举无奈撒手。

何陋冷淡地对李菡瑶道李姑娘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不也在利用老夫吗?这个势借得好!

李菡瑶正色道晚辈确实在借前辈的势,但晚辈明公正道,更未栽赃陷害前辈!

何陋哼了一声,暂且不与她争执,先转向梅子涵和黄生,目光犀利,坚定宣告道老夫将致函给山长,将你二人和蒋承志逐出青山书院;另,致函湖州学政,夺你们身上功名,至于你们的罪行,就由官府来判。

两人面如死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黄生更是膝行几步过来,望着何陋呜呜恳求。

何陋硬着心肠转开脸。

衙役便将黄生拉开了。

韩非等人又痛又恨,悲切道你们怎能如此糊涂,跟着他干这没王法的事,你还不如杀了那贱人呢。说时,眼光瞥向火凰滢,毫不掩饰眼底的痛恨。

何陋今天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还被李菡瑶借了势,怎肯罢休;况且他心中一直认为,李菡瑶才是罪魁祸首,若非她兴风作浪,便不会会有这些事。

因此他走到大堂中央,转身,面向堂下和外面无数围观者,举起手,高声道取纸笔来,老夫要亲自发檄文,广邀天下士子和各方势力,讨伐李菡瑶!

祝亲们安好!



第715章 谁也挡不住!

他正式向李菡瑶宣战。

之前,他都是被动的。

他一直不喜参与官场纷争,更痛恨天下纷争,只因梅子涵是他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被女子控制的官府给关押了,所以他才出面讨公道。谁知审到后来,他竟被打了脸。不但被打脸,还被李菡瑶借势利用。

他再无法独善其身了。

所以,他站了出来。

他在士林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这一站出来,因梅子涵罪行败露导致的低迷气氛顿时扭转,那些文人士子都疯狂了,一个个都振臂高呼

“兴王师,灭反贼!”

“正乾坤,兴纲常!”

“讨伐李菡瑶!”

堂上衙役大吃一惊,一齐上前,挡在大堂门口,如临大敌,班头看向李菡瑶,等她示下;衙门外,方勉听见里面汹涌如潮的呼喊声,交代属下一声,便带人疾奔进来,一手握钢鞭,一手握短枪,星眸一扫大堂上下,最后定在李菡瑶身上,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些人都拿下。

何陋并不阻止,而是挑衅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冲方勉摆手,高声压下喧嚣,道“无事。何老前辈接了本姑娘的战书,在激励士气呢。”

哼,想激怒她?

她岂会上当!

她就不信了,何陋会任这些书生冲击大堂,若有任何伤亡,他都难辞其咎。

方勉便不动了,但也没有退出去,就站在大堂下,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帮文人士子。

何陋见李菡瑶如此理智,暗自惋惜。他们之间的交锋,不同于战场上两军对垒;他们比的是德行和操守,赢的是声望和民心,这当口,谁先按捺不住动手,谁就输了。

这时,韩非等学子不知从哪里寻了纸笔来,甚至还抬了一张桌子来摆在大堂上,让何陋写文。

弟子和学生多的好处就显现了,就见众人一齐动手,摆上文房四宝,韩非研墨,他师弟铺纸,准备就绪后,何陋将宽袖挽了一挽,弯下腰,奋笔疾书。

大家见李菡瑶没有下令镇压他们,又怕影响何陋构思写文,便停止呼喊,免得打扰先生。

何陋一篇檄文完成,掏出印章盖上,再转交给几位弟子分头抄录,抄完再盖他的章,然后派人发给各地文坛大儒,请他们号召各方势力来江南助臂。

此时,大堂内外一片寂静。

众人盯着何陋看看,再抬头朝公案后的李菡瑶看看,见一个专注写檄文,一个静心等待,都沉着镇定,越发不敢出声了,都感到剑拔弩张的紧绷。

落无尘验尸后,去后堂清洗换衣,这会子转来,站在李菡瑶的公案旁,淡定地看着下方。

火凰滢也十分淡定。

李菡瑶等何陋写完檄文,将剩下的事交给学生们,才开口道“看来,前辈对晚辈恨之入骨,定要除之而后快了?”

何陋严正道“姑娘颠倒乾坤,引发内乱,但老夫并不想除掉你,只要姑娘记住自己说的话若事不可为,还请收手,顺应天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李菡瑶摇头失笑。

何陋不悦道“姑娘想反悔?”

李菡瑶扬声道“本姑娘从来一言九鼎!来人,笔墨伺候,本姑娘也要发文!”

落无尘、火凰滢、魏若锦和刘诗雨一齐上前,只方勉盯着堂下文人士子,以防他们扰乱。

李菡瑶清脆的声音响彻大堂内外“尔等要兴王师,敢问何为王师?我也不提上古春秋,太遥远了,有些事无从考据;只说从秦汉以来,朝代更迭,谁是王师,谁是反贼?若要论反贼,大靖太祖皇帝就是头号反贼!若要论正统,我乃前朝李唐皇族后裔,比他更正统!”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李菡瑶不给别人反击和回应的机会,双目凛然,咄咄逼人地盯着下方道“这天下,有德者居之!”

何陋不屑地撇嘴。

李菡瑶道“再说兴纲常。你们所倚仗的,不就是男尊女卑吗?律法虽未明文规定不许女子参加科举,但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干政,乃历朝历代祖制。

“然,这祖制被大靖英武帝打破了!英武帝高瞻远瞩,开女子参政之先河,前无古人!”

韩非不服,就想开口。

何陋伸手拦住他,冷静道“急什么,等她说完。”

论定力和修养,他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丫头吗?再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先听听这小丫头都说些什么,才能找到她的弱点,加以利用和反击。

于是韩非缩了回去。

李菡瑶声音再提高,直冲九霄“这天下,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先贤和大能者懂得顺应天命,更懂得顺应民心,才有历史兴衰、朝代更迭;只有无能者才墨守成规。当今天下,早已不是从前的天下了,无数女人在工坊做工,不必仰仗男人便能自立,甚至有些百姓家庭要靠女人赚钱养家,内宅已经关不住她们了!!!

“我李菡瑶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一呼百应,所仰仗的无非是顺应天命,顺应民心。民心思变,本姑娘的所作所为契合了他们的期望,故能得他们拥戴。月皇出世,女子参政,谁也别想阻拦!谁也挡不住!!!”

“啪!”

她狠狠一掌拍在案上。

双目射出凌厉光芒。

火凰滢等女顿时激情澎湃,双眼迸出璀璨的星光,盯着上方犹显稚嫩的少女,宛如对着天降神祗,满含着崇敬和膜拜。——那少女侧身站在公案后,一手扶在公案上,以睥睨天下之势,俯视堂下众生。

堂下围观众人皆被她这威势镇住,也有文人不忿,想出头驳斥她,料也说她不过,再者何陋不动声色,他们便也权且忍耐,横竖将来有人收拾她。

落无尘递上纸笔。

李菡瑶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然后拿着写好的文字吩咐道“此文论的是历史兴衰、王朝更迭、纲常尊卑、科举治国。你们将这文雕刻成模板,印出来,再发往各地。——就随何老前辈的檄文一起发向士林。”

几人应道“是,姑娘。”

落无尘接了过去。

李菡瑶再道“这是给读书人看的,再将此文以大白话的形式翻译,另写一篇文章,也印刷出来,发往各州、府、县、镇、村,广为宣传。我们所倚仗的,是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这文章,定要让他们听懂并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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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6章 王者气象

落无尘立即道“这个交给愚兄。”

魏若锦道“姐姐也算一个。”

火凰滢道“还有属下。”

李菡瑶点头道“你们三个仔细商榷后拟文,不可轻忽。”

三人束手答应。

刘诗雨道“那属下便负责安排人刻印。”

方勉道“等印出来,属下跟火县令差遣衙役和兵丁张贴、宣读,务必传到每个村镇和人家。”

他们都敏锐意识到这举措关系重大,可动摇天下,而策划的人将青史留名,因此纷纷自荐。

李菡瑶道“好!你们即刻去安排。”

于是,刘诗雨立即派人去寻霞照最大的印刷作坊,准备刻印文章;方勉则调出五个指挥营,合计五千人,保护印刷作坊刻印,并配合接下来的宣扬活动

另一边,落无尘三人已凑在一块,学何陋他们,也搬了一张桌子上堂,就在韩非他们对面铺开一摊子,先商量了几句,然后便开始译文,将李菡瑶论历史兴衰、论王朝正统、论尊卑纲常等观点译成白话文。

这似乎很容易,毕竟三人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才女,再者有李菡瑶的原文做范本,但他们却不敢大意。因为译文需突出的不是文辞和意境,而是通俗易懂,这对长期浸淫在经史文章中的读书人来说,并不容易。

为慎重起见,他们先各自翻了一篇,然后再互相比较,删掉过于隐晦、文雅的词句,留下朴实简单的文字;落无尘又去大堂外,找了数名不识字的市井百姓来,将翻译后的文字念给他们听,请他们说出看法。

这些百姓都满面光辉才子才女要他们指点呢,这是多大的脸面;再说,跟这样人攀上关系,将来家里孩子读书也有了路子,可不能指点坏了。

想指点好,得问清楚。

于是他们便问

何为历史兴衰?

何为王朝正统?

何为尊卑纲常?

落无尘微笑着,耐心地讲给他们听;火凰滢和魏若锦也放下身段和矜持,在旁补充。

被请来的有花白胡子的大爷、满脸皱纹的婆子、走街串巷的小贩、做苦力的脚夫,还有两个纺织女工,以及两个垂髫稚子,开始他们还有些拘谨和害怕,但听了落无尘娓娓动听的讲述,他们渐渐放开了;火凰滢又叫他们畅所欲言,他们听罢便纷纷开口,指点才子才女

“落公子啊,你这话有些拗口,你去听听茶楼里说书的,就晓得了。嗳!就是这样。”

“我们都这样说……”

“乡下不懂这个……”

你一嘴,我一嘴,指点着三个才子才女将文雅词句换成口语、俗语、乡村俚语,顺便还发表一番对世道、对人心、对官场、对家国天下的看法。

他们也有想法的!

他们虽是小老百姓,但对这世道也有想法的。这想法不是什么大理想,只是一些微薄的愿望。原本也没有人肯理会蝼蚁小民的愿望,可是李姑娘和她手下的人愿意倾听他们,愿意替他们实现,他们便敞开了说。

魏若锦脸薄,还不大习惯跟这些人交谈,于是负责记录,先奋笔疾书地写一阵,又抬头专注地聆听,大大鼓励了这些人,感到备受重视,越发畅言。

对面,何陋、韩非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都没想到李菡瑶会针锋相对,当堂反击何陋。

落无尘那边一摆开阵仗,他们这边就有人过去瞅了一眼,看见李菡瑶写的文和字,震惊得无以复加。——今天他们一再受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

同伴见了,忙也去看。

看完,同样满眼骇然。

何陋的字并不比李菡瑶的字差,且功力更深厚,然而,这些文人士子谁没有鉴赏力?便是最没眼光的人,也能品出何陋的字风格中正平和,而李菡瑶的字气势凌厉、狂放,再结合她之前的表现,“王者气象”四个字不由自主浮现在他们脑海,抹都抹不去。

这真是上面那小姑娘写的?

难不成,她真的……

众人心思复杂难明,再看看忙碌的落无尘三人,想嘲笑落无尘几句,却张不开口,似乎明白了他为何会辅佐李菡瑶,而李菡瑶一呼百应的原因也一目了然。——瞧瞧那几个唾沫横飞、眉飞色舞的百姓便知道了。

何陋心情很沉重。

这是公然蛊惑人心!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菡瑶句句切中时弊,采用的手段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无可指责。他可以想象,这些蛊惑人心的文字一旦在百姓中间传开,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看向李菡瑶,更坚定了压制她的决心。

他想若非英武帝大兴商贸,这天下怎会变成这样子!如今商贾坐大,竟能凭着财势造反了;更导致阴阳混乱,乾坤颠倒,人心不古,世道艰难!

正痛心感叹,忽有所觉,转脸一看,魏奉举正眯着老眼看他,目光带着探究,不由心更沉。

他忍不住问“你决定了?”

魏奉举并未回答他,只意味深长道“乱世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你不也一样吗!”

是的,他决定了。

之前他想借孙女之手左右逢源,在见识到李菡瑶的手段和魄力后,他改了主意。

墙头草是最被人忌讳的,若拿不定主意,暂且观望不是不可以,但要尽快做出决断;决断后,便不能再摇摆,否则会失信于人,到时谁敢重用你?

何陋与他对视了一瞬,然后不约而同转向大堂上方,因为李菡瑶重拍惊堂木,所有人都静下来。

刚才,堂下双方忙碌时,李菡瑶也没闲着,而是命文书将记录的口供等拿来翻看,看完又传了伍家母女上前,细细问询了一番,便要判决了。

李菡瑶目视下方,庄重道“此案非普通命案,背后牵连广泛,干系重大,牵扯到的人有些不在此地,譬如马知府,需要行文湖州府,详细查证,故暂缓判决。

“梅子涵野心昭昭,用心险恶,利用何老前辈联络同门学子蒋成等人谋害人命,证据确凿,着押往霞照街头,戴枷示众,宣扬其罪行,并替何老前辈正名,免得不明真相的人认为,是何老前辈在背后指使的他。”

梅子涵听完,浑身颤抖。

这是要他身败名裂?

他愤怒地转向火凰滢。



第717章 示众

火凰滢根本没看他。

他又去看李菡瑶。

李菡瑶却看着何陋。

何陋也跟梅子涵一样愤怒,且不可置信。显然,李菡瑶很清楚文人士子的要害,而她现在就出手重击在梅子涵的要害上。这一击,不但梅子涵生不如死,他也无法承受,哪怕李菡瑶下令杀了梅子涵,也比这好。

韩非大怒,叫道“李菡瑶,你好狠毒的心!”

李菡瑶不悦道“我怎么狠毒了,你且说清楚?”

韩非揭露道“你说是替先生正名,分明是要先生丢脸。梅子涵是先生的学生,犯了错,先生已经将他逐出书院,且请学政夺他的功名,并未徇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若判梅子涵斩刑,我等皆无话可说;然你让他在街头示众,还让人宣扬他的罪行,分明是要先生身败名裂!”

何陋的学生们都愤愤附和。

打鼠伤玉瓶,为了一个梅子涵,将何老先生的英明毁于一旦,这招太毒辣了。

李菡瑶问“依你说,这件事要悄没声地隐瞒下来,才能维护何老前辈的名声?”

韩非道“没让你隐瞒,但也不可示众!”士可杀不可辱,这样羞辱一个读书人,太过分了。

李菡瑶好脾气地问“你想说‘士可杀不可辱’?那梅子涵用卑劣的手段陷害火县令、陷害本姑娘,依你,该如何惩治?”

韩非道“判斩刑!姑娘连这都不懂?难不成罪犯害人,官府的人也要用同样的手段害回去?那不跟罪犯一样了。如此处置,如何能安定民心?”

李菡瑶笑道“你也太珍惜虚名了,殊不知这样会适得其反。何前辈最恼的便是梅子涵欺瞒利用他。梅子涵不仅利用前辈,还利用火县令,欺瞒同僚,欺瞒百姓,我判他示众,便是将他剥光暴露在人前,不但警示百姓,也洗清了何老前辈的嫌疑。若是无声无息杀了他,别人怎肯相信前辈清白?毕竟前辈今天可是带了这些人来替梅子涵出头,只怕都觉得是何老前辈壮士断腕,梅子涵做了替罪羊。”

韩非一惊,真是这样吗?

他疑惑地看向何陋。

何陋对韩非道“不必争执。”又转向李菡瑶,冷冷道“随姑娘如何处置他,老夫问心无愧。”

他没有开口阻拦,因为清楚拦不住,不论如何,他丢脸丢定了悄悄处置梅子涵,别人会怀疑他;街头示众,他一样名声受损。这丫头好厉的手段!

李菡瑶看出他很不高兴,但她没有松口,若是别的事,就凭何陋在士林中的声望,她绝不会采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但梅子涵欺骗、利用、掳劫并囚禁火凰滢,她要不替火姐姐出了这口气,她也不是李菡瑶了。

何陋名声会受损,她顾不得了。话说回来,何陋身为梅子涵的先生,不提教导之责,单凭他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替梅子涵讨公道,要求惩治驱逐火凰滢;在梅子涵罪行暴露后,不但没有悔改认错,反更坚定了打压火凰滢和她的决心,仿佛梅子涵会犯罪都是她们害的一样,她便不能心软。哼,这老头儿对女子偏见太深,得个他个教训。

梅子涵和黄生被押了出去,就跪在衙门外的街口,方勉派了一百精兵看守,县衙刑房也派了快嘴的衙役,现场替围观的百姓解说他们所犯的罪行。

谋害人命不算什么,乱世之争,血腥残酷是必然的;阴谋诡计也不算什么,兵不厌诈么;但作为读书人,梅子涵竟利用女人的感情,便令人不齿了;利用师长,更为读书人大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连师尊都欺骗利用,这是最低劣的品性,将被整个士林唾弃。

面对各种指责和羞辱的目光,梅子涵恨不能即刻死去,不服输的他,竟盼望死快些,这么活着太难受了。

他想起火凰滢,蚀骨煎熬。

火凰滢现在忙大事呢,已经忘掉他了,在何陋和李菡瑶的推动下,一封封信从县衙发出去有信鸽,是从空中走的;有快马,是从陆地上走的;有船只,是从水路走的,飞向四面八方,北疆、西疆、南疆、京城……

距离近的,比如湖州境内,当天或者第二天便收到消息;距离远的,也不过三五天工夫就接到消息,掀起轩然大波,引动风云色变,且从第二天开始,就有文人士子陆陆续续赶来霞照,目的不一。

这且按下不表,先说眼前。

李菡瑶将梅子涵示众,韩非等人不忿,要替老师出头,便质问李菡瑶在伍家案子上,火凰滢、齐主簿和打死人的阿茄就没有一点责任了?他们又改如何处置?

李菡瑶肃然道“当然要处置!这案子还没审完呢,马知府等相关人路远,要湖州按察使配合才能审,但齐主簿在上官失踪后,担任主审,若细心询问并调查,定能察觉伍大少爷跟颜氏幽会的蹊跷,重点审问颜氏,伍大少爷便不会被打死,或许在他胸口痛的时候,发现端倪,会救他一命也不一定,所以,齐主簿一个失职罪跑不了。”

伍太太母女听后,热泪盈眶。

齐主簿沉痛道“下官知罪。”

韩非不甘地问“那阿茄呢?”

李菡瑶道“阿茄自然也有过失,他二人稍后再判。——我要先审伍家。”

众人一愣,伍家不是冤枉的吗?

伍太太母女更是色变,以为她变着法儿找伍家的麻烦,替火凰滢报仇,替齐主簿和阿茄开脱。

李菡瑶肃然道“这件案子造成冤案,梅子涵固然罪无可赦,但传言伍家苛待工人、伍家大少爷欺凌女工也有直接关系。到底伍家有没有苛待工人,一查便知。”

她一声令下,早准备好的衙役搬来了伍家的账簿,堆了一堆在堂上,并从各工坊抽调了许多账房先生来,一人揣着一把算盘,就在公堂上噼里啪啦操作起来。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李菡瑶更是亲自上场,拿过一本账册翻起来,翻得特别快,听琴在旁替她打下手,作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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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私情背后

李菡瑶善治理人事,更擅经管商务,伍家的账目在她眼里还比不上李家一处分号的账目复杂。

在她的调配下,这些账房先生迅速清理出她想要的数据,再加上她自己的翻阅结果,伍家产业便如剥光了衣服的少女,裸袒露在她面前。她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经验,从中提炼出许多线索,比堂审还来得方便,形成白纸黑字的物证,无可抵赖的那种。

堂下,伍小姐心神紧绷、目光戒备地盯着公案后的李菡瑶,感觉不可思议李菡瑶看上去跟她一般大——事实上比她大两岁,但在她看来两人差不多——怎能如此老道?做的那些事,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惊天动地。

她被激起了不屈之心。

她想,不论李菡瑶是何用心,倘若查出不法证据来就罢了;若是诬陷伍家,她拼着一死也绝不让李菡瑶好过。既是同龄少女,她也不能太弱,为了寡母和弱弟,她就算不如李菡瑶强势,也绝不肯被欺负。

一个时辰后,李菡瑶手上多了一叠文字和数据,对着堂下堂外无数人,郑重宣告伍家并未压榨工人,伍大少爷并未霸占欺凌颜氏,有据为证。

首先是工银。伍家对工人采用激励制手艺精湛的工人年俸很高,中等工人月银也不差,只有普通工人月银稍低。以近三年的数据跟李家工人比较,伍家工人的平均月银在纺织行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为何以李家为标准呢?

因为李家工人的薪酬在纺织行内是出了名的优厚,但凡有途径的,削尖了脑袋也要进李家的太平工坊。自去年李菡瑶分股给工人,击破了潘织造霸占李家的阴谋后,这现象更空前,只因后来发生一系列事故,李家太平工坊由明转暗、风雨飘摇,大家才熄了心思。若不然,李家也不会遭同行忌惮。譬如刘老爷,当初就想跟范大勇合谋,趁机灭了李家,取而代之,不过没成功而已。

其次,伍家每年的原料采购和成品售卖,老主顾占了七成,另三成为新增,近三年呈稳步增长。

最后,伍家跟官府往来也正常,并无官商勾结痕迹,虽然每年都有大笔孝敬开支,但在李菡瑶看来,都是被贪官勒索的,因为同时期、同地点,李家也有这样的开销,她都记得是哪位官员、以什么名义勒索的。

这里才宣告完毕,被传来作证的工人也到了大堂外,有高薪酬的,有中等的,也有低等薪酬的;有男人,也有女工;有老人,也有才雇佣的新人。

李菡瑶逐个询问伍家可有拖欠、克扣他们工银,账面具结的薪俸可都实在领到手了。

众人不敢撒谎,都说领了。

李菡瑶又问他们对伍大少爷人品的印象。

众人都说少东家人很好。

李菡瑶问“之前官府调查,你们为何不替他说话?”

众人呐呐不敢言。

有一位女工鼓起勇气道“少东家最近跟颜氏打得火热,工坊里传了许多难听的闲话。后来又有人说,伍家表面伪善,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火县令得了人举报,才查伍家。我们也不知这事真假,但李姑娘最肯为工人出头了,火县令是李姑娘封的官儿,我们相信她,就想等她查明了再说。谁知后来火县令不见了。大伙儿都怀疑起少东家来,都觉得是他杀了火县令,谁让她查伍家呢。”

李菡瑶赞道“好,很好!”那口气很不善。又转向何陋道“梅子涵不但利用前辈,连本姑娘都利用了。白瞎了他这一肚子的智谋,可惜用错了地方。”

何陋“……”

他心想,你跟他是敌人,利用你不是好正常的事?老夫才冤呢,被自个学生利用。

李菡瑶用力抖动手中的字纸,抖得“哗啦”响,凛然道“从这些证据看来,伍大少爷并非昏庸无能的富家纨绔,他不但善于治理家业,且很有理性。颜氏——”

她陡然提高声音厉声喝叫。

颜氏本来就惶惶不安,被这声喝叫惊得一哆嗦,战战兢兢上前,跪下,俯首道“民妇在。”

李菡瑶道“我虽怜惜女人,希望替她们撑起一片天,但绝不会纵容女子作恶。你再不招供,罪加一等!你还不知道吧,死刑之上尚有剐刑,专门针对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你诬陷伍大少爷欺凌霸占你,害他至死,罪行败露,尚不知悔改,依然欺瞒真相,妄想博得同情和怜悯,真真罪大恶极!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怕是没想到,伍大少爷留下了什么。你瞧瞧——”她从案上捡起一张字纸扬起。

颜氏惊恐地睁大眼睛——

那是什么?

肯定是要她命的东西,就像李菡瑶刚才念的许多数字,破了传言,替伍家正了名;那张纸怕是伍大少爷无意中留下来的什么话,他习惯记事记账……

颜氏想到深处,吓得魂不附体,虽然她死定了,但死有好死和不好死,她不想受剐刑,于是迫不及待磕头道“民妇招!民妇招!少东家并没有霸占我……”

原来,伍大少爷与她并无私情,是她听梅子涵和蒋成教唆,故意在伍大少爷面前装悲切,“无意”泄露她在家受夫君折磨,夫君不许她出来做工。伍大少爷听后,便想法帮她。她的织锦技艺好,又勤劳,他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女工。

她说不想家丑外扬,伍大少爷便暗中帮助她,私下见了几次,谁知就被人误解跟她有私情。其实,原本并没人怀疑他们,是梅子涵派人刻意散播的谣言。

齐主簿忙追问“伍少东被衙门拘押前一晚,为何会跟你幽会,还吃醉了睡一起?”若没有那件事,他也不会对伍大少爷用刑了,现在想想怎不愤怒。

颜氏偷偷瞄了李菡瑶一眼,见她冷冷地盯着自己不语,不敢隐瞒,招供说她用了药。

“贱人!”

伍太太扑上前捉住颜氏,拼命厮打,一面嚎啕痛哭,“我可怜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哪——”

伍小姐再旁竭力劝诫,生怕母亲气血上头,若有个好歹,她就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了。

李菡瑶没有喝止。

伍太太厮打一阵便无力了,主要是悲伤、愤怒太过,加上此前丧夫丧子,受打击太大,身体虚弱,被火凰滢和伍姑娘扶到座位上,叫大夫来诊治。

伍姑娘却走到公案前,含泪对李菡瑶道“哥哥留下什么话,请姑娘让我瞧瞧。”

李菡瑶默了一会,才将那张纸递给她。

五姑娘接过来,睁着泪眼一看,蓦然一怔,忙用力眨一下眼,挤出眼中泪水,再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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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9章 巨额赔偿

那张纸上,列着伍家工坊某个月的棉纱进货记录,哪有什么伍大少爷的留言,只有一个签名。

五姑娘怔怔地看向李菡瑶——又用诈术!来来去去用这一招,怎么就用不坏呢?

伍姑娘觉得心塞难受,哽咽道“我要有你一半的厉害,我哥哥就不会死了。”

李菡瑶“……”

顿了下,她才道“姑娘并不比我差,不过历练少了而已,现在努力也不晚。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查伍家?”

伍姑娘泪眼朦胧问“为何?”

李菡瑶道“为伍家正名!”

伍姑娘哭道“正名有什么用?”

哥哥也活不过来了。

李菡瑶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能为伍家做的,不仅是查出真凶,为死者平冤,还要补偿伍家。”

伍姑娘脑子清醒了些。

伍太太也抬眼看过来。

李菡瑶道“我并不善刑名审查和问案,却善于治理家业,所以我才查伍家的账目,通过账目来寻找真相,只怕比审问还来得快些……”

众人都无语——

你不擅长审案?

这话让我们情何以堪!

就听李菡瑶道“……通过公布伍家账目,一为伍家正名,二替伍家宣扬口碑;除此外,衙门还要赔偿伍家损失。这桩冤案虽是梅子涵等人作恶,但齐主簿和阿茄也难辞其咎。贪官酷吏被抄家,家财都充入国库;同理,我认为官员失职造成百姓损失,也该由国库补偿抚恤。”

她根据伍家工坊的经营情况,以及伍家父子的经商能力,宣告赔偿伍家白银二十万两。

堂上堂下一齐呆滞。

连伍家母女都一呆。

齐主簿颤声问“包括从伍家抄出来的财物?”

李菡瑶道“不!那些财物照单返还;若有毁损,按市价赔偿,不在这二十万两之内。”

齐主簿“……”

众人……

真是巨额赔偿!

有人想死了,若有这么多赔偿的话。

李菡瑶跟着判决颜氏判斩立决;齐主簿革职,发去天鬼峰要塞服劳役一年。

说到这,她停下。

韩非追问“打死伍大少爷的阿茄呢?”

如今大家都知道阿茄是李菡瑶的人,出自李家的藤甲军,他唯恐李菡瑶徇私,因此咬住不放。

伍姑娘也盯着李菡瑶。

李菡瑶认真道“我以为,律法森严,触犯律法者都必须受到惩治,然人死不能复生,将凶手正法也挽不回被害者的性命,故要尽力安抚死者亲人,补偿他们。对阿茄的惩治,我这里有两个决定,请伍家择其一。”

伍姑娘问“哪两个?”

李菡瑶道“其一,将阿茄发去天鬼峰要塞服苦役三年;其二,投身伍家为仆,赎其罪行,并帮姑娘打理家业。”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何陋冷笑道“李姑娘好算计,想替属下开脱罪责,煞费苦心想出这一招来,真公道!”

伍姑娘呆滞了一瞬,回过神来立即叫道“我选第二个。”

伍太太急了,想要起身理论,才动了下身子,眼前一黑,只得扶住椅子背平定心绪。

何陋严厉道“都如此开脱,律法还有何尊严?”

伍姑娘转身,盯着他道“怎没尊严?他投身我家赎罪,是一辈子服役;而去天鬼峰服苦役,只得三年,孰轻孰重,老前辈难道比不出来?李姑娘并未徇私枉法。这才是真替我伍家着想呢。我就选第二!”

她语气十分坚决。

阿茄上前跪下,道“属下愿意去伍家赎罪。”

何陋目光锐利地盯了他一眼,对伍姑娘道“小丫头,你就不怕伍家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把持?”

伍姑娘道“不怕!”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她从十岁起就跟着父兄学习打理家业,只因上面有哥哥,且年长她许多,她才不显;如今父兄都不在了,她自然要担当起来。

伍家虽是三流纺织商,她也有些见识,李菡瑶给出这么优厚的赔偿条件,她一想便明白了李菡瑶是想笼络伍家,来为自己正名,所以绝不会欺骗和利用伍家,只会全力扶持伍家,她若不抓住机会,真太蠢了。

李菡瑶说的对,哥哥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眼下她要做的是兴盛伍家,保护寡母弱弟,而免除阿茄的苦刑,一来可显她宽恕;二来能维系跟李菡瑶的关系;三么,这阿茄出自藤甲军,肯定有能力,可为伍家所用。

小姑娘迅速拿定主意,甚至来不及跟母亲商量,想等回家再跟母亲解释。自今日起,她要学李菡瑶,自强自立。李菡瑶能做的事,她为何不能做?

李菡瑶见何陋出面拦阻伍姑娘,有些不高兴,便问他“在前辈眼里,晚辈就如此愚蠢,当着这么多人面公然行骗?将来暴露,我还有何威信?”

何陋盯着她,好半晌才肯定道“你花这么大代价,想笼络伍家,邀买人心!”

李菡瑶点头道“对。”

何陋讥讽道“你倒坦诚。”

李菡瑶道“坦诚不好吗?梅子涵兴风作浪,残害无辜,想污蔑我李菡瑶为笼络民心、杀富豪补贴工人,我自然要向世人证明自己。况且,这赔偿在我看来并不算多,以伍大少爷的能力,若活着,将来何止挣二十万两!”

何陋严正道“你这是以公谋私!”

李菡瑶道“谁说我以公谋私?我将以此案为例,形成律法制度,在天下推行,以维护百姓利益!”

梅子涵用心歹毒,这桩案子确实给她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影响,不是查出凶手,并将凶手正法就能完事的。

她一边审案,一边思索善后;案子审清楚了,办法也想出来了,于是全力补偿伍家,以此来证明给纺织行业的所有富豪们看她不但保护工人利益,也保护东家利益,并不偏向哪一方,只要不过分,皆受她庇护。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今日过后,她声望更隆。

何陋震惊道“这样的制度如何能定?你就不怕有人钻律法空子,谋害人命,窃取国库赔偿?”

李菡瑶反问他“什么样的律法不会被钻空子?任何律法都会!前辈只看见弊端,就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犯一旦罪行暴露,将会被抄没家产,充入国库?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还赔上自个的性命。”

何陋“……”

至此,李菡瑶宣布退堂,“这案子还不能结,明日接着审。还有江南官员被暗杀、靖海水军失踪、赵小将军失踪,李菡瑶必追查真凶,揭开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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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0章 天降此女,是福是祸?

何陋起身,盯了李菡瑶一眼,转身就走。

李菡瑶忙叫“前辈请留步。”

何陋停步,转脸问“姑娘还有何指教?”

李菡瑶从公案后绕出来,收起威严,又恢复成天真乖巧的模样,走到何陋面前,诚恳道“前辈名满天下,桃李也满天下,梅子涵不过一败类,还请前辈莫要为他生气,不值当。今日之事,只会彰显前辈品格,而绝不能撼动前辈的声望。晚辈也绝无抹黑前辈名节之心,堂审之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前辈海涵。晚辈这里给前辈赔罪了!”

说罢躬身,深施一礼。

何陋忙一把捞住她衣袖,脱口道“姑娘折煞老夫了,此事不与你相干……”说到这急忙闭嘴。

真不与这丫头相干吗?

明明她就是始作俑者!

何陋看着一脸真诚的小丫头,心塞的很这要是个男儿该多好啊,没准他真就辅佐她了。可是现在,她越对他恭敬,越表现宽大,他就越不能容忍。

天降这样一个女子于世,到底是福是祸?

何陋急需跟同道中人探讨、分析心中忧虑,而具备这样资格的学儒,身边只有魏奉举。他瞄一眼老友,只见老家伙就跟长在椅子上一样,坐得稳稳的,显然还不想走。何陋很生气,决定跟这老家伙绝交。

哼,他还有别的朋友。

“明日老夫会再来。告辞!”何陋丢下这句话,带着一群弟子和学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菡瑶亲送他到衙门口,落无尘、魏家父子祖孙等人也都随她送出来,十分尊重和尊敬。

何陋却更心塞了。

李菡瑶望着他的马车走远,方回头吩咐方勉“派人保护前辈,不能有任何闪失!”

方勉躬身道“是!”

接着,李菡瑶转向伍家母女,她们身后站着阿茄,自现在起,他就是伍家的奴仆了。

李菡瑶叫道“阿茄。”

阿茄忙走上前来,躬身抱拳道“请姑娘吩咐。”

李菡瑶绷着小脸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吩咐你。以后,你只需听伍太太和伍姑娘吩咐。”

阿茄眼神微黯,却毫不迟疑道“是。”

李菡瑶道“我知别人都怀疑我用心,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只在乎伍家的未来。我要你全力辅佐伍太太和伍姑娘,将伍家经营兴盛,直至伍二少爷接手。这是你该经受的惩罚,也是你该赎的罪,你不可心生怨怼。”

阿茄凛然道“属下谨记。”

李菡瑶转向伍姑娘,道“这只是我的安排,伍家若不想要他了,随时可将他退还给我。”

伍姑娘道“谢姑娘费心。”

李菡瑶又对伍太太道“伍兄遭难,晚辈痛心之极,别说陪二十万,就是赔二百万,也抵不上伍兄性命。晚辈做这些,不敢奢望能抚平太太心中伤痛,只求能尽微薄之力帮助伍姑娘和伍二少爷,使伍家不至就此败落……”

伍太太被这番话触动情怀,泪如雨下,拉着李菡瑶的手哭道“怨不得外面人都赞姑娘,那么多人都追随你,你是真的好。他父子没了这些天,我们母女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伤心不说,还担惊受怕,半刻也不得安宁。姑娘小小年纪,把人心都看透了,懂我这为娘的苦楚……”絮絮叨叨哭诉了一刻钟,好容易才被李菡瑶劝平复了。

李菡瑶将她母女送上车,阿茄跟着,离开了衙门。

伍家母女离开后,李菡瑶又转向齐主簿,又换了一副神情,郑重道“齐大人是老官吏了,便是不出这事,我也不会让你久居火县令之下,不过是想请你帮扶她一阵子,再将大人调离此地,另委以重任。”

齐主簿强忍着欢喜,含愧道“属下辜负了姑娘。”

李菡瑶道“这次将你发配天鬼峰要塞服役,是惩罚,也是你的机会天鬼峰要塞屯兵五万,眼下还在扩展中,一应军务,都是鄢姑娘和胡齊亞商议制定,但缺一个有经验的人管理。大人此去,可从底层文书做起,协助胡齊亞处置军务,等大人劳役期满,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齐主簿道“罪臣谢姑娘苦心。”

跪下给李菡瑶磕了三个头。

李菡瑶扶起他,对方勉道“派可靠人送齐大人去景泰府,现在外面不太平,普通衙役靠不住。”

方勉道“是。”

忙转身去安排。

于是齐主簿也被带走了,去景泰府之前,先要关在牢里,想回家去住是不成的了。。

之前李菡瑶忙着审案时,落无尘三人已将翻出来的文章交给刘诗雨送去印刷,等印出来至少要到晚上,为不耽搁时间,三人一起动手,当堂抄录了几十份,现请示李菡瑶,准备先在霞照城内外张贴、宣扬。

李菡瑶赞他们想得周密,对火凰滢道“这事交火姐姐带人去安排吧,也让百姓们瞧瞧,他们的父母官回来了。”说着对火凰滢使了个眼色,要她收拢民心。

火凰滢躬身道“是。”

方勉派了一队将士给她。

火凰滢便拿着告示离开了。

李菡瑶这才转向魏奉举,歉意道“魏爷爷,晚辈原该备厚礼登门相请的,只因北方战事吃紧,晚辈往西北走了一趟,今日才回来,还请魏爷爷见谅。眼下天色已晚,请魏爷爷赏脸,让晚辈略尽些心意如何?”

魏奉举笑眯眯道“赏脸,赏脸。老夫等了这半天,可不就想留下来吃饭嘛。姑娘送走一拨又一拨人,老夫刚才一直悬着心,生怕姑娘不留我。还好姑娘留了。”

魏若锦“……”

魏天方“……”

这真是祖父(父亲)吗?

魏天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父亲,又觉得父亲在小辈们面前露出这副神态,有些为老不尊,怕是不希望儿子看见,于是垂头装恭敬。

李菡瑶见老爷子这么亲切不见外,知他决定投靠自己了,心中欢喜,笑道“魏爷爷打趣晚辈。走,我们进去。方将军已命人在醉仙楼定了酒席,一会儿就送来。”说着,和魏若锦一左一右扶着魏奉举转身。

魏奉举笑道“不是打趣姑娘,说真的。”

李菡瑶忙道“魏爷爷叫我瑶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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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1章 不与风尘女子为伍

魏奉举道“好,老夫就倚老卖老了。瑶丫头,你刚才说去了北疆才回来,可我之前听说是你的丫鬟观棋去了?那留在江南的这个李菡瑶又是谁?”一面问,一面觑着眼仔细打量李菡瑶的面容,仿佛想看清她真假。

魏若锦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笑道“那都是她们假扮的。我才是真的!”

她并不细解释。

她的身份能隐藏这么好,全赖父亲李卓航筹谋。

李卓航道“最高明的伪装就是不伪装。”

别人易容,都是改变容貌扮成另外一个人;李菡瑶却改变她自己,出现在人前的李菡瑶都是经过易容的,便是她自己也不例外,只有做观棋时,才露真容。

王壑想不通李菡瑶是如何伪装成观棋的,却没想到她根本没有伪装,本来就长这样子。

有人要问了就没有熟人认出她们吗?

这便要说到李卓航的谋划了。

八岁那年,李菡瑶为了方便,扮成观棋的模样跑出去,很容易就被李卓航逮住了。

李卓航心一动,想到女儿被山匪掳去,最后虽有惊无险,但这类事可一不可再,不能不防,于是,他让女儿扮成丫鬟,观棋扮成小姐。

开始那一二年,李菡瑶还会在脸上做些修饰,力求像观棋;随着她慢慢长大,这种修饰越来越少,最后不再修饰,就以本来面目扮作丫鬟。

而观棋一直在易容,却不是照着李菡瑶的样子易容的,女大十八变,在长大的过程中,她硬造了一副新的面貌出来,连亲友都瞒过了。本来呢,七岁以前的李菡瑶都被养在内宅,见过她的亲朋有限;七岁至八岁这年,她扮成小厮墨竹跟着父亲在外经商,外人更不知她真面目,这就方便了观棋在以后的岁月里瞒天过海。到如今,李菡瑶本人需以小姐身份出现的时候,反要经过化妆才行。

李卓航这样做,自有考量

作为富家千金,李菡瑶身边伺候的人很多,外人很难接近;便是接近了,也断不会无理地凑近她脸上细瞧,更不可能伸手摸她的脸,方便隐藏身份。

再者,化妆也方便。听琴等大丫鬟个个会涂脂抹粉,能迅速帮观棋装扮成假李菡瑶的样子,也能随时随地将她们自己易容成假李菡瑶。——就像这次,好几个月皇同时在各地现身,就是几个大丫鬟扮的。

而丫鬟就没这么尊贵了,很容易被人窥视和试探,所以李菡瑶做丫鬟时是没伪装的。

魏奉举祖孙见李菡瑶不愿细说,也知这是人家的秘密,知趣地不问了。

李菡瑶却主动解释道“晚辈隐藏身份,不是最近的事,小时候就有了。那一年,我和父亲被山匪掳去——这件事魏爷爷和魏姐姐听说过吧?”

魏奉举和魏若锦忙都点头。

魏奉举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收伏山匪,那山匪更成了你麾下得力干将,这事谁人不知!”

李菡瑶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次以后,父亲便拘紧了我,轻易不让我出门。晚辈淘气的很,就扮作丫鬟跑出去逛。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心生一计,从那以后便让我隐藏身份。这是长辈的一片苦心想我李家偌大家业,我又没个兄弟姊妹,极容易被歹人觊觎,倘或再被掳劫一次,未必能有上次那样的侥幸,万一有个闪失,父母都经受不起。魏姐姐,小妹并非刻意欺骗你,还望你能谅解。”

魏若锦忙道“妹妹放心,姐姐都理解。”

魏奉举恍然道“原来如此!怪道你能轻易瞒过众人。你父亲也算用心良苦,谁知歪打正着,如今你正要争霸天下,身份神秘些,正可迷惑对手。”

魏若锦瞅了李菡瑶一眼,微笑道“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根本没化妆。”

李菡瑶笑道“姐姐一点就通。”

魏若锦见落无尘毫不意外,心想他是知情的,他和李菡瑶青梅竹马,这也在情理之中。

魏奉举因为李菡瑶对自己坦诚秘密,十分受用,便教训地劝道“丫头,这件事你就不要对人解释了。你不说,谁也不知你从小时候就开始隐藏身份。乱世争雄,各凭手段,若都将老底交代给别人,还怎么争?”

魏若锦忙道“正是。”

李菡瑶道“晚辈知道了。”

说话间,大家到后堂落座。

墨竹忙迎上来,对着听琴和李菡瑶欣喜叫“姑娘,观棋姐姐。姑娘路上辛苦。”

听琴和李菡瑶各自答应。

魏若锦就笑了,她觉得这小厮没分清真假李菡瑶。

听琴催墨竹烧水,给李菡瑶等人奉茶后,便示意墨竹跟她退到外面,让李菡瑶谈公事。

喝了一盏茶后,李菡瑶才对魏奉举道“今天的事,魏爷爷怎么看?还请指点晚辈。”

魏奉举道“来之前,老夫还真打算指点你一番,何老头背后可是牵连无数文人墨客,遍布天下,老夫怕你应对不了;眼下么,老夫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菡瑶忙问“这是为何?”

魏奉举道“何老头有文人士子支持,背后站着无数读书人,靠礼制压迫你;你有万千工人支持,背后站着江南百姓,倚仗民心保驾。何老头被梅子涵连累,名誉受损;你不惜代价赔偿伍家,收获名望。你已经占据上风,做的比老夫想象的还要好,老夫没什么指点你的。”

李菡瑶不信道“怎会没有呢?何前辈可是发了檄文,广邀天下文人和各方势力来江南对付晚辈呢。”她眼巴巴地看着魏奉举,希望他能提点一二。

魏奉举翻眼道“你不也下了战书?哎哟,气势汹汹,比何老头可厉害多了。你还怕他?”

李菡瑶“……”

魏若锦和落无尘都抿嘴笑。

魏奉举见李菡瑶还在沉思,还想问别的,忙抢道“丫头,老夫确有一事指点你。”

李菡瑶精神一振,忙道“魏爷爷请讲。”

魏奉举道“你发落了齐主簿,还有那个衙役,为何对火县令不置一词,还留用她?”

李菡瑶道“她没错啊!”

魏奉举正色道“以她的出身,做这个县令就是最大的错!丫头,听老夫一言撤了她!你若真欣赏她,可让她做幕僚,隐在暗处帮助你;强任她做官,必给你带来极大的阻力,对手会揪住她的出身一直攻击你。这得不偿失。”

在火凰滢的问题上,他跟何陋是一致的;并且他还多一层顾虑,因魏若锦负责女学,常跟火凰滢接触,这令他很头疼——魏家的姑娘怎能与风尘女子为伍呢?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所以,他才劝李菡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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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激励女人的榜样

李菡瑶也收了笑容,端正神情,认真道“魏爷爷,请恕晚辈难以从命。晚辈任用火凰滢,那是有深意的,因为她代表了女子最不堪的身份和境遇。若她这样的都能任用,那天下女子皆可用,只要她有能力。晚辈一旦在这个问题上让步,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何前辈他们绝不会因为晚辈放弃了火凰滢,就认可晚辈的理想。”

魏奉举忙道“若是良家女子,他们就没借口了。”

李菡瑶道“不,他们会得寸进尺。他们会说,晚辈是商女,没资格做官,更没资格做皇帝。或者干脆说,自古以来都是男尊女卑,女人就该待在内宅。那晚辈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晚辈希望改变天下女子的命运!”

落无尘插嘴道“火姑娘已经从良了,可见他们并非反对风尘女子做官,而是反对女子做官。——古往今来所有的女子!曾经做官的,譬如梁心铭,他们会抨击她,甚至抹煞她的功绩;正在出头的,如李妹妹,他们会不惜代价阻拦。火姑娘不过是他们攻击李妹妹的借口而已。”

魏奉举道“老夫当然知道,所以不能给他们借口。”

落无尘冷静道“那没用。火姑娘已经从良,他们还揪住不放,可见出身不是关键,关键她是女人!没有她这个借口,对方还会找出其他的借口,直至压得李妹妹再也不能翻身,甚至要了她的性命为止!”

魏奉举道“那也不能硬碰,暂避风头、徐徐图之岂不更稳妥?总比被人捏着把柄攻击强。”

李菡瑶道“在晚辈看来没差别。”

魏天方道“差别大了。”

他忍不住帮父亲。

李菡瑶道“火姐姐曾经也是良家女子,不过因为命运不公,才沦落风尘。命运并非天定!”

魏奉举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李菡瑶道“魏爷爷,谁也不是天生在风尘中。乱世人命如草芥,晚辈说句不中听的话晚辈和魏姐姐都有可能沦落到火姐姐那样的境地。——鄢姐姐不就差了一点点么。若真到了那个境地,魏爷爷可希望有人能护住我们,并任用我们?因为我们并不比男人差!”

魏奉举如被雷击。

他任由魏若锦投靠李菡瑶,除了跟儿子说的那些明面理由外,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算计,便是连儿子他也没告诉自废帝死后,天下动荡。乱世人命如草芥,魏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在这乱世中,若没有武力庇护,覆灭不过是顷刻间的事。那段日子,他夙夜忧叹,寝食难安。

范大勇率兵到霞照时,他恐慌到极点,生怕这草莽匹夫看上魏家的人脉,逼迫魏家投靠。

他是断断不会屈服的!

范大勇未必敢屠戮魏家,但会使用阴暗的手段比如折腾魏家的男人,凌虐魏家女人。

他最疼爱孙女魏若锦,生恐范大勇干出逼婚的下流手段。虽然魏若锦早已跟宁致远定亲,但范大勇岂会被一纸婚书阻拦,所以他要替孙女寻靠山。

他既不信范大勇,也不信其他的地方势力;他也不愿跟王家张家搭上,况且张王两家的势力在京城、在西疆和西北边疆,远水救不了近火。鄢计是梁心铭的弟子,他们连鄢计都没保住,如何能保住魏家?

仔细思谋后,他选中了李菡瑶。那时候,李菡瑶刚大闹京城,名声鹊起,许多人因她是女子并不看好她,魏奉举却看到了她的能力。即便这能力最后不足以支持她登上巅峰,魏若锦投靠她也不会受太大牵连。

不错,是魏若锦!

并非魏家!

魏奉举算计好了让孙女投靠李菡瑶,自己装病装糊涂。如此一来,魏家将来可进可退。

接下来的发展超乎他的意料范大勇没盯上魏家,而是盯上了锦商刘家,要跟刘家联姻。这是冲着刘家巨额财富去了,因为养兵需要银子。刘家兄妹见事不对,果断投靠了李菡瑶。而李菡瑶也不负所托,不但保住了刘家,还灭了范大勇,强势崛起,成了江南霸主。

魏奉举庆幸的同时,也后怕不已那天,有人上魏家招揽,自称是秦氏皇族人,新主是皇室正统。又说范大勇已经投靠了皇室,正要灭李菡瑶立威,逼他们早做打算。他这才明白,范大勇不是没看上魏家,而是留着呢,若他不答应招揽,只怕范大勇就会上门逼迫了。

现在经李菡瑶提醒,他立即醒悟他的孙女差点就成了火凰滢,甚至还不如火凰滢。因为火凰滢是在和平时期,因祖父获罪而沦落风尘的,虽倒霉,却凭着才学和美色保住自己,成了清倌人,后被简繁带走。他的孙女若是沦落风尘,能有这么好命吗?人家会放过她吗?

魏奉举瞬间心思转了一个来回,神情也变了,不过还是没有松口。他认真问李菡瑶“丫头,你护着火凰滢是因为情分,还是从大局考虑?”

李菡瑶道“都有!”

魏奉举道“然这次她失踪,固然有梅子涵陷害的缘故,但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显然能力不足。她在风尘中打滚这些年,竟被一个男人花言巧语欺骗,这样的女子如何能担当大事?比你差远了。”

李菡瑶听了这话很不舒服,道“魏爷爷,我们才十几岁,不经历挫折如何能成长?魏爷爷只看见晚辈发号施令、威风凛凛,却没看见晚辈吃亏的样子。”

魏奉举才听了第一句,就后悔自己失言,老脸挂不住,忙笑着问道“你吃过什么亏?”

李菡瑶道“晚辈吃的亏多着呢。”

谁天生就是能干的?

那都是哄人的话。

她有如今的成就,除了天资高,付出的辛苦和努力也是别人不能比的。

落无尘微笑道“前辈,吃一堑长一智,正因为火县令这次吃了大亏,将来成就才不可限量。”

李菡瑶点头道“不信前辈看好了。”又坚定道“晚辈坚持用火姐姐,因为她有能力有手段,所以晚辈要将她培养出来,成为激励天下女人的榜样!”

魏奉举不再争执,趁势下坡,将魏若锦拉到身前,郑重道“老夫明白了。希望姑娘能像保护火县令一样,保护我家锦儿。老夫最疼这个孙女,希望她好好的;若她能立一番事业,老夫就更开怀了。老夫的儿孙没有太出色的,若是孙女能建功立业,老夫面上也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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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这一番对答,他和李菡瑶之间悄然翻转李菡瑶一改谦逊的晚辈姿态,爆出强势霸道;而他也从有所倚仗、受尊敬的长辈,摆出臣服的姿态。

魏若锦眼睛红了。

她比谁都清楚,祖父其实跟何陋是一类人,认为女子就该贞静、柔顺、守本分,只看魏家对女儿的教养便可窥见一斑,现在竟为了她放弃坚持。

这是何等的包容!

何陋有多坚持,祖父就有多包容。

这都是为了保护她。

魏天方也不傻,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不禁有些嫉妒女儿,心想,父亲太偏心了,一早让他辞官回乡,生怕他会连累魏家;现在支持孙女投靠李菡瑶,就不怕连累魏家了?这也太宠孙女了,竟会为了孙女放弃生平坚守的原则,将魏家前程押在李菡瑶身上,说出去谁会信?

他却不知道,魏奉举还真想过这问题,贤臣择主而事,这个“主子”可不能随便选。

废帝死后,玄武王族和王家成为最强势力,王氏弟子门生遍天下,加上王壑笼络的前朝旧臣,可谓人才济济,魏天方若不辞官,魏家投靠过去,以他的才能和资质,在那边很难出头,更别说带挈魏家孙辈了。

而以魏若锦的才能,在李菡瑶麾下却十分亮眼,江南四大才女齐聚,听着就振奋。只要魏若锦受重用,魏天方便能沾女儿的光,在李菡瑶手下谋个一官半职,他虽平庸,好歹做过十来年的官,经验还是有的;魏家其他子弟也可凭借这份信任得到发展,比在王壑那边强。

且说眼前。

李菡瑶郑重道“魏爷爷放心,晚辈定会护着魏家。”不仅仅是魏若锦,而是整个魏家。

魏奉举欣慰地笑了。他相信李菡瑶的承诺,不仅因为李菡瑶言而有信,还因为她刚才吩咐方勉保护何陋,她连何陋都保护,何况投靠她的魏家呢。

李菡瑶看着魏家祖孙,笑对魏若锦道“魏爷爷真疼姐姐。我就没这福气,祖父老早就走了。”

魏若锦微笑不语。

魏奉举道“姑娘知足吧,想想你父亲,都为你造反了。天下有哪个父亲这样对女儿?”说着隐晦地瞥了儿子一眼,仿佛嫌他不如李卓航爱女儿。

魏天方“……”

父亲越发离谱了。

李菡瑶道“爹爹对我是很好,但并不溺爱我,教导严厉的很……”她很想念父亲,说起小时候的事。

魏奉举听得津津有味,不住追问细节。

魏若锦和落无尘也都听住了。

魏天方觉得怪异极了这么紧张的时候,他们却像内宅妇人似的,坐这里闲谈起养儿育女来!

他自问比不过李卓航纵容女儿,为了避免被殃及,瞅李菡瑶回忆旧事停顿的工夫,巧妙地转变话题,因问“听闻京城那边拥戴王壑为新主,王壑亲率大军往江南来了。姑娘刚从京城回来,请问姑娘是何打算?”

室内安静下来。

大家都看着李菡瑶。下手吧

李菡瑶肃然道“争天下,建月国,称月皇!”

魏天方惊问“这不是要开战?”

李菡瑶道“谁说开战了!”

魏天方道“王壑要建昊国,称昊帝;姑娘要建月国,称月皇,不开战如何分胜负?京城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李菡瑶道“好,我就跟你们说一说。”

恰在这时,方勉带人送酒席来了,四五个兵丁,提着七八个大食盒,墨竹和听琴忙接过来。

李菡瑶道“吃了饭再说。”

魏奉举道“也好。”

心里装着事,大家也不客套,等饭菜摆满桌子,便坐下吃饭;李菡瑶命给火凰滢留一份。

饭罢,听琴沏茶奉上。

李菡瑶这才将她去西北送军粮、助玄武军击败安国,又因赵朝宗和靖海水军失踪被扣押,被带去京城,以及从京城金蝉脱壳逃离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连跟王壑定情都说了。她既决定公开身份,此事迟早要暴露,而在场几人皆是她要重用和倚仗的,坦诚以待才能令他们归心。

开始众人还插嘴询问一二句,听到后来一个个皆目瞪口呆,魏奉举张着嘴,胡子翘老高。

魏天方最沉不住气,满眼不可思议道“他要娶,姑娘也想娶;他要做昊帝,姑娘想做月皇,谁也不肯退让,不打如何分胜负?若掀起内战,经历血雨腥风后还怎么结亲?卧榻之侧都不容他人酣睡,何况枕畔!”

魏奉举犀利地横了儿子一眼,道“闭嘴!谁说一定要打?姑娘跟王壑暂时联手,就是为了避免内战。这是眼下最快捷的平定天下乱局的途径。”

他迅速领会了李菡瑶的宏观布局先是跟王壑联手掀翻了嘉兴帝的龙椅,灭了大靖;再联手击败安国;再联手平定内乱;最后剩下他们二人决胜负。

他们绝对会成功!

王壑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主,跟李菡瑶正棋逢对手,若顺利的话,两家会合成一家,天下一统,谁做皇帝暂时还不能确定;最坏的结果,是两国分治。

魏天方管不住自己的嘴,不顾父亲呵斥追问道“李姑娘对王壑是真心的吗?可会为了他放弃争霸天下?他对姑娘的情义有几分真心?据姑娘说,他尚不知姑娘身份,只当姑娘是丫鬟。请恕我直言,没有男人会立对手的丫鬟为皇后的。在争霸天下的斗争中,充满了残酷的利用和算计,梅子涵就是前车之鉴。姑娘也太轻信人了。”

魏若锦急道“父亲!”

落无尘等人则一齐瞪眼,也没能阻止魏天方把话说完,大家慌忙转向李菡瑶,看她如何。

魏天方刺中了李菡瑶的心病,她再强也不过十几岁,当下杏眼泛红,霍然起身,宣誓般道“我不会放弃的!我也不会轻信任何人,不然在玄武关就会答应嫁他,也不会金蝉脱壳从王家逃出来了。魏伯伯不必质疑,晚辈清楚自己的理想,不会放弃火凰滢,更不会放弃天下女人!”

魏天方“……”

他不敢吭声了,李菡瑶的声音有些变调,似乎哽咽,他怕自己再质疑,小丫头就要哭出来了。

李菡瑶当然不会哭,她转向魏奉举,道“魏爷爷,晚辈有件事想请魏爷爷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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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街头相遇

魏奉举忙站起身,道“姑娘请说。”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对李菡瑶越来越恭敬了。

李菡瑶肃然道“晚辈要在霞照建一个书院,包括男学和女学,学堂已经由方将军督造完工,想请魏爷爷出任院长。晚辈要不拘一格用人才,便不能忽视了人才的培养。这书院将是月国第一所男女混合的书院,也是天下第一所男女混合书院,其意深远。魏爷爷可愿助我?”

魏奉举暗想何陋正召集天下文人讨伐李菡瑶,倒不好跟他们正面对峙的,不如去书院,横竖教书育人总是不错的,还能替魏家培养人脉。想罢便道“姑娘信任老夫,是老夫的荣幸。但不知这书院起什么名号?”

李菡瑶见他一口应承了,心里一宽,面上就带出笑容来,道“这个晚辈已经想好了晚辈家住黄山脚下的月庄,庄外有月河,庄内有月湖,我李家与这‘月’字最有缘。因此,爹爹将家里的书斋命名为‘半月斋’,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又云‘学海无涯,而人生有涯,我辈当自强不息!’晚辈秉承爹爹教诲,给这书院赐名‘半月书院’!”

魏奉举叫道“这名好!半月书院,好!”

众人也都纷纷赞好。

李菡瑶对方勉道“你带魏爷爷他们去新建好的书院瞧瞧。”又对魏奉举道“魏爷爷若觉学堂有不妥之处,直接告诉方将军,让他安排修缮;若是教学上的事,先记下来我们回头商量。晚辈有事要回家一趟。”

方勉和魏奉举都应下。

于是大家一齐出去。

才出县衙,就听长街东头传来叫骂声,听声音人还不少,李菡瑶便询问地看向方勉。

方勉解释道“梅子涵和那姓黄的就押在那街口示众。”

李菡瑶想也不想就往那边走去。

魏奉举不肯错过这热闹,对方勉道“方将军,咱们也从那边走,顺路绕一下,看看怎么回事。”

方勉“……”

他鄙夷地瞅着魏老头,心道你想看热闹就直说,你知道新书院在哪么,就说顺路?明明在相反的方向!不过他也想看热闹,于是道“那就绕一下。”

众人一齐来到东街口,就见十字街心的大柳树四周围了一圈人,看不见里面情形,只听得大家纷纷叫嚷,并从地上捡了石子儿往里面砸,这多是男人;女人们则直接从胳膊上挎的篮子里掏出鸡蛋、青菜等物往里扔,一点也不嫌糟蹋了东西。火凰滢带着丫鬟锦儿站在另一街口,身边也围了不少人,不知跟他们说什么,有两个听了忍不住跑过来,加入声讨梅子涵的队伍,骂不绝口。

魏奉举心抽了抽——这女人果然厉害,怪不得李菡瑶死要保她。她到底说了什么,引得这些市井小民恨不得扒了梅子涵的皮,这样糟蹋他?

李菡瑶也奇怪。

原来火凰滢带人出来张贴告示,经过这街口,见梅子涵和黄生被人围观,看见她这个当事人便调转目光对着她窃窃私语,对她的兴趣比对梅子涵更盛。

火凰滢暗叹这便是女人的命运,即便是受害者,所遭受的非议并不比行凶的人少,因此大多女人被侵犯后都选择沉默和隐瞒,就怕被非议。

流言的传播者未必就一定安着坏心眼,但这种不经意的伤害更让人不知所措。

大家都用同情的、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有几个认得她的媳妇婆子想要过来安慰她,又恐她不自在,眼神躲躲闪闪,脚下待走不走、要来不来的。

锦儿先承受不住。

火凰滢虽出身风尘,因名气大,又是清倌人,客人在她面前还算尊重,再说青楼画舫本就是卖笑的场所,即便有人调笑,她们也能应付;眼下她们可是在大街上,火凰滢又穿着官服——绿色官服黑色乌纱,配上她绝世姿容,说不出的清俊和威严,却被治下的子民指点非议,要如何应对?打不得,骂不得,还分辨不清。

偏偏梅子涵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是火凰滢,不禁双眼骤亮,扬声叫道“火儿!我知道你生气,可我都是为了你好,造反大罪你能担当起吗?火儿……”

他声声叫唤,叫断肝肠。

锦儿见大家像看把戏一样看他们,又愤怒又紧张,想要上前骂梅子涵,又恐给大人带来更多羞辱,便局促地对火凰滢道“大人,我们走吧。”

火凰滢盯着梅子涵,美眸微眯——走?今日她若掉头走了,往后别想在霞照立足。不,是别想在世上立足!李菡瑶派她出来,而不是要她暂避风头,就是想让她直面窘境,她一定要趟过这吃人的礼教和风俗!

终于有个媳妇向她走来。

火凰滢一看,是前面街上谭家包子铺的谭嫂子,她去吃过几回包子,算是熟人了。

谭嫂子小声道“火大人别理那丧良心的,也别生气,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我们都知道大人是被人陷害的……”在她心里,火凰滢被陷害事小,受凌辱事大,因此她一字不提火凰滢被幽禁的事,只说伍家案子,一面说,一面还小心地打量火凰滢的神色,唯恐她受不了。

火凰滢果然眼红了。

谭嫂子就慌了,“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火凰滢滴泪道“这世道不公,女子尤其活得艰难……”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让柳树外围的人听见。

大家见美女县令居然不避讳,肯对他们敞开心扉诉苦,顿时热心泛滥,一下子围过来七八个,媳妇婆子靠的近些,男人离得远些,都七嘴八舌安慰。

美人的伤心之态也是美的,火凰滢睫毛上面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她轻轻一闭眼,那泪珠便顺着粉艳艳的腮颊滚落,然后挂在细巧的下巴上。

这情态,令人怜惜不已。

当然,还有对梅子涵的愤恨。

就听她道“也是本官命不好,当初他一贫如洗,跟同窗去画舫参加诗会,我见他谈吐不俗,便跟他相交了,常资助他些银两,劝他努力上进……”

众人听得两眼放光——

这可是风流艳事啊!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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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5章 凌迟之辱

“……后来他要去府城参加乡试,我帮了他三百两银子,原是给他当路费,中举后直接上京参加来年会试的。他中举后没上京,跑来找我,说要替我赎身。可他哪来的银子?再说我有自知之明,自觉身份低贱,配不起他,拒绝了。他就去青山书院读书了。

“可笑我当时还以为他舍不下我,现在想来,怕是他自觉没把握,所以想进青山书院读书,等下一科再考,又不好意思不告诉我,巴巴地跑来跟我说想替我赎身。

“这回来,他当着江南许多有头有脸的官商,对本官表明心迹。本官想,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从良,且授了官,并不辱没他,好歹他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就答应了。谁知他……他竟绝情至此,不但欺骗利用本官,还害得伍家家破人亡!本官一想起含冤而死的伍少东和胡大朗,就痛恨交加,恨不能从未认识他……”

幽幽的、惆怅的诉说,跟柳树下梅子涵故作深情的叫喊形成鲜明的反差,令谭嫂子等人怒火中烧。

谭嫂子再忍不住,高声骂道“不要脸的畜生!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一肚子坏水,打量咱们都是傻子呢,听不出来他想败坏火大人名声!咱们虽然没读书,那也比畜生强,不像他,忘恩负义、丧尽天良!”

然后引起一片附和。

火凰滢等一波声浪过了,才黯然道“总是这世道不公,女人想活得自在太艰难了。本官虽出身不好,好歹读了不少书,又做了官,他要陷害我,要做得周密并不容易,所以费了许多的手脚,残害了许多无辜,转了这大一个弯。那些没读过书的,求告无门,只好任人欺负。本官听说,本官审的第一个案子,被告是周家寡妇,叫秦氏的,你们可记得?当众断得明明白白,判她无罪。那么能干的一个媳妇,却受本官连累,叫梅子涵设计,冤枉她跟李春私通,如今不知被公婆和小叔带到哪去了,生死不明。”

她一提,众人都想起来了。

有人还转不过来弯,疑惑问“梅子涵陷害她做什么?”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犯不上啊。

火凰滢痛心道“为了推翻本官审的案子是错的,他不惜栽赃秦氏和李春。梅子涵就罢了,心肠歹毒,可惜了秦氏的公婆,也跟着帮凶。不念儿媳的好,也要想想孙子吧?这么作践儿媳,两个孙子将来靠谁?”

众人轰然就炸开了。

如秦氏这样的媳妇太多了!

因此很容易就引起众怒。

谭嫂子想起自己嫁来谭家,任劳任怨,就这样男人每天还吆三喝四,若不是自己性格强势,还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呢,因此感触尤其深刻。

她见火凰滢说了这半天,似乎能承受打击了,便再不顾忌,要为县尊出气,也为了自己发泄,便转身“咚咚”跑到大柳树下,一边骂,一边扒开人群;看热闹的人见她来势汹汹,自动闪开一条路,让她进去。

她胳膊上挽着个篮子,里面装了半篮子鸡蛋,刚从别人家买的,她随手抓起两个鸡蛋,对着梅子涵就砸,顿时砸了一头的鸡蛋黄鸡蛋清,淋了一脸。

又骂道“丧良心的畜生!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哪晓得是个下流胚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靠卖你娘的骚吃软饭,勾栏院的女人也比你干净……”

更多的女人赶来加入,手里有什么扔什么,一边扔一边骂;手里没东西的就上前踢几脚骂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

“不要脸,靠女人吃饭。”

“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爹怎么教的你,还是你没爹娘教?黑心烂肝的,坏事做绝了,头顶生疮脚底烂脓……”

那边,火凰滢还在“诉苦”。

男人们受不了了,感觉在这些女人心里眼里,他们简直不是东西,是迫害摧残女人的恶魔。

一胖屠夫就分辨道“火大人,男人也不都是坏的。我们都是好人,谁都跟梅子涵一样!”那眼神仿佛说你要是碰见我,我肯定对你好,把你捧手心里。

火凰滢认真道“本官可没说男人都不好,况且女人也并非都善良。比如颜氏,跟梅子涵、蒋承志勾结,连自己男人都害,堪称毒妇,被李姑娘判斩立决。还有伍少爷,李姑娘怜惜他死得冤枉,赔了伍家二十万呢。”

男人们这才舒服了,既激动又解气,激动之下就想逞勇,顺便表白自己是良善可靠人,女人嫁他是福气,于是都跑到大柳树下,对着梅子涵各种羞辱折磨;实在没东西扔了,就上去踢几脚,引发了近身攻击的热潮。

看守的军士忙喊“别打死了!”

言下之意,只要不打死就没事。

然后人们就疯狂了。

各种攻击层出不穷。

一个牵着骡子的汉子从街上经过,站着看了好一会热闹,那骡子便在大街上屙了一堆屎。

霞照作为上等大县,经济兴旺,商贸发达,城里有明文规定禁止骡马在几条主街上拉屎,若拉了,主人要自行处理,不然就得缴罚银。那汉子并非有钱人,也知道这规定,见状有些慌,因为他身边啥都没有,怎么弄?唉,不该贪热闹的,若去了骡马市,拉再多也没事。

他眼珠一转,挤进人堆里,在梅子涵身前捡了几颗砸烂的菜,再跑出来,掰了菜叶子捧起骡屎又冲进人群,糊了梅子涵一头一脸骡屎,再塞他一嘴。

围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都轰然大笑,都叫好。

梅子涵被熏得差点闭过去,好容易张开眼睛,虽只一条缝隙,却丝毫不妨碍他看清一张张嘲笑的脸,配合各种羞辱的言辞,一股脑灌入耳鼓。

他感到凌迟般的痛!

他努力寻找那个身穿官服的绿色身影,可惜这会子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连个人缝都没有,他根本看不见火凰滢,但他知道她就在外面,且正看着他,看着他经受凌迟之辱,因为这是她亲手推动的,怎能错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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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6章 悬赏

忽然,混乱中有人说什么悬赏,人们顾不得骂他了,纷纷询问那人什么悬赏,赏金多少。

那人便道,美女县令悬赏白银两千两寻找秦氏,还有她公婆小叔,“提供消息的,赏银五百两。”

众人听了,又掀起新一轮热议有人算计要发这一笔横财,有人则骂梅子涵作孽。

“怎么才能得两千?”

“必须找到人!”

“那要是我得了消息,去告诉衙门,等衙门里派人去抓他们,他们又跑了,那这赏银怎么算?”

“哎哟你问这么细,活像你知道他们在哪!我也不晓得。我又不是衙门的人。你不如去问火县令。喏,她还在那儿!”

“造孽哟!可怜的秦氏。”

“都是这姓梅的!就为了陷害火大人,说她断错了案子,就不顾秦氏死活,污蔑人家私通。”

“她公婆怎么也糊涂,跟着闹?”

“对呀,闹开了,丢周家的脸,叫儿孙怎么做人?”

“你不晓得,那秦氏瞒着公婆攒了不少钱,周家老两口想拿捏儿媳,才帮小儿子欺负他嫂子。”

“莫不是他想叔娶嫂?”

“可不就是!”

“上回我就看出来了。”

“也是个畜生!”

“真是畜生!”

……

人群外,火凰滢满眼忧伤地站在街头,做足了被辜负的怨女姿态。她以这副姿态激起了女人的公愤,也激起了男人的同情心和保护欲,成功地让梅子涵遭受凌迟之辱。但她并未罢休——弱者才让人同情,她不是弱者;况且,这同情又能支撑多久呢?眼下这些人同情她,等过段时日,他们就会瞧不起她了。所以,示弱之后她要立威!

首先,她要找到秦氏。

秦氏的案子,是她走入仕途审的第一个案子,绝不能葬送在梅子涵手上,为了秦氏,也为了她自己,她要再次翻案,扳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和尊严。

其次,她要将梅子涵审过的案子统统从头再过一遍。她就不信了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陷害无辜,审的案子会没有漏洞?只要能找出一桩冤案,梅子涵就彻底完了。虽然眼下他已经落魄了,但还有人惦记他,尤其是那些被他从地牢放出去的人,没准认为他是冤枉的,正私下密谋要救他呢。哼,她要断绝他一切生机!

正想着,忽然锦儿叫“大人。”

火凰滢以目询问“何事?”

锦儿抬起下巴示意道“李姑娘来了。”

火凰滢忙顺着她目光一看,果然李菡瑶等人正向这边来,不禁眼前一亮,忙迎上去。

李菡瑶打量火凰滢,见她目光平和,既没有暴戾之气,也没有哀怨之色,心下略宽,笑问“你在这做什么?”

火凰滢道“正悬赏呢。”

李菡瑶忙问“悬赏什么?”

火凰滢便将寻找秦氏一事说了。

李菡瑶立即领会她的深意,当即道“两千两太少了,你即刻发布告悬赏白银一万两,寻找并捉拿周家人和秦氏。哼,他们一定还在霞照境内!”

火凰滢喜道“是,姑娘。”

魏奉举嘴角扯了扯,道“这姓周的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身价银子会有这么多。”

李菡瑶道“不是周家人身价银子高,是火大人的官声价值高,远不止一万两!但悬赏一万也足够了,不必浪费。”说罢又对方勉道“你再派人去找,把这悬赏在军营也公布一遍。我给个线索你叫人出城往郊外去寻。”

方勉道“是,姑姑。”

他瞥了火凰滢一眼,有些不服在风尘打滚的女人,竟被一个刚入仕的书生给骗了感情,这么没用,也不知姑姑看中她哪一点,不遗余力地维护她。

他倒跟魏奉举一样的想法。

当下,火凰滢和方勉都吩咐下去,很快悬赏布告在大街小巷张贴出来,顿时百姓们疯狂了,除了富豪不在乎这一万两,那些普通百姓都想发这笔横财,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寻找蛛丝马迹,有人甚至全家出动。

李菡瑶和落无尘走在乘船由水路向杏花巷李家别院划去,方勉派了两艘船跟在他们后面护持,胡清风带着藤甲军在岸上警戒,严密关注四周。

今年江南天气和暖,才三月下旬,田湖水面上已经矗立了许多嫩荷,尽展“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风姿。因是傍晚时分,无数的鸟雀归巢,唧唧啾啾的鸣叫响彻湖面和柳林,夕阳斜照在湖面上,将黛青色的湖水染红了。

李菡瑶和落无尘并肩站在画舫船头,观看田湖晚景,看了一会,笑道“往西北走了一趟,再回来看咱们这江南水乡的景色,格外觉得亲切、美好。”

落无尘觉得,“咱们”这两个字格外顺耳、贴心,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微笑道“也是季节赶得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繁花盛景是别处比不了的。”

李菡瑶道“也不是这么说,冬天的时候雪景也美。——我都记得。”侧首见他身上穿着黑衣,话锋一转,道“无尘哥哥,你怎么穿起黑衣裳来?不过你穿黑色也好看,飘逸之姿不减,又增添了庄重……”

落无尘见她近距离上下打量自己,被关注的感觉令他很愉悦,解释道“为了追查火大人的下落,不得不掩藏行迹。愚兄一向穿白色,太过惹眼,所以就换了黑色。”

李菡瑶道“辛苦无尘哥哥了。”

落无尘道“这有什么。你才辛苦呢,两月工夫奔波上万里,还做了那些事……”

听了这话,李菡瑶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目光也飘忽起来,泛泛地浮在湖面那些出水新荷上,耳边滤尽水声、鸟鸣声和风声,回荡着一个人的低语。

落无尘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杏花巷,李菡瑶依然未回神,在听琴的牵引下,跟着落无尘上岸,进入李家别院,来到观月楼。

落无尘道“就在这坐会吧。”

他先在葡萄架下石桌边坐了。

李菡瑶随口应道“嗯。”

听琴忙示意小丫鬟拿坐垫来,垫在石凳上,然后扶李菡瑶坐了,再烧水泡茶。

落无尘也不聒噪李菡瑶,请小丫鬟捧了琴来,低头抚琴,淡淡的琴音合着鸟语花香,浑然天成。

暮色浓了,琴音止。

李菡瑶动了下。

忽听落无尘道“王纳应该不愿扣押你。愚兄认为,你能从京城顺利脱身,是他有意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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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7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李菡瑶和落无尘并肩站在画舫船头,观看田湖晚景,看了一会,笑道“往西北走了一趟,再回来看咱们这江南水乡的景色,格外觉得亲切、美好。”

落无尘觉得,“咱们”这两个字格外顺耳、贴心,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微笑道“也是季节赶得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繁花盛景是别处比不了的。”

李菡瑶道“也不是这么说,冬天的时候雪景也美。——我都记得。”侧首见他身上穿着黑衣,话锋一转,道“无尘哥哥,你怎么穿起黑衣裳来?不过你穿黑色也好看,飘逸之姿不减,又增添了庄重……”

落无尘见她近距离上下打量自己,被关注的感觉令他很愉悦,解释道“为了追查火大人的下落,不得不掩藏行迹。愚兄一向穿白色,太过惹眼,所以就换了黑色。”

李菡瑶道“辛苦无尘哥哥了。”

落无尘道“这有什么。你才辛苦呢,两月工夫奔波上万里,还做了那些事……”

听了这话,李菡瑶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目光也飘忽起来,泛泛地浮在湖面那些出水新荷上,耳边滤尽水声、鸟鸣声和风声,回荡着一个人的低语。

落无尘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杏花巷,李菡瑶依然未回神,在听琴的牵引下,跟着落无尘上岸,进入李家别院,来到观月楼。

落无尘道“就在这坐会吧。”

他先在葡萄架下石桌边坐了。

李菡瑶随口应道“嗯。”

听琴忙示意小丫鬟拿坐垫来,垫在石凳上,然后扶李菡瑶坐了,再烧水泡茶。

落无尘也不聒噪李菡瑶,请小丫鬟捧了琴来,低头抚琴,淡淡的琴音合着鸟语花香,浑然天成。

暮色浓了,琴音止。

李菡瑶动了下。

忽听落无尘道“王纳应该不愿扣押你。愚兄认为,你能从京城顺利脱身,是他有意纵容。”

李菡瑶惊喜道“真的吗?”

落无尘道“嗯。”

李菡瑶疑惑道“无尘哥哥如何知道?”

落无尘道“他若真心爱你,并想得到你,便不敢强逼你,因为他很清楚,强逼你只会适得其反。”

李菡瑶心中被巨大的喜悦灌满,喃喃道“所以说,他是真心爱我的?所以暗中纵容我离开。是了,我也觉得自己逃得容易了些。他那样厉害,想留住我有的是法子。我身在局中,倒不如无尘哥哥旁观者清了。”

忽然,她觉得身边有些静。

定睛一看,暮色昏沉。

“呀,天黑了!”

她彻底醒过神来,发现已经回到观月楼,正和落无尘坐在葡萄架下;似乎还不止这些,似乎她还听到了琴声,定是无尘哥哥见她神思恍惚,所以弹琴为她静心,暮色中,一身黑衣的无尘哥哥白皙的面色如玉般皎洁,星眸亮闪闪的看着她,透着关切,坚持不懈地守护她。

李菡瑶心微沉——

无尘哥哥竟替王壑说话!

他们可是情敌呢。

换上别个男子,李菡瑶肯定会怀疑他虚情假意,或者心怀奸诈,但她听出落无尘是真诚的。所以她才更不安,觉得无尘哥哥太为她付出了明明深爱着她,看见她为情所困,为了开解她,不惜替情敌说话。

这份情,她无以为报。

可是落无尘不肯放弃。

怎么办?

她忍不住问“无尘哥哥,你不生我气吗?”

落无尘的声音就如这春夜的气息一般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怎会生妹妹的气。妹妹若能得偿所愿,我虽遗憾,但肯定会为妹妹高兴;若不能,就当历练人生,妹妹从来就不是软弱的人,绝不至于被击垮。不论结果如何,妹妹都要看清真相,别误了终身和天下。”

“无尘哥哥!”李菡瑶忍不住叫,“谢谢你。”

落无尘微笑道“谢什么。我也是为了自己。”

李菡瑶叹道“无尘哥哥太风光霁月了!”她觉得自己和王壑都比落无尘坏,所以是一对儿。

落无尘“……”

李妹妹年纪还是太小了,不够了解男人。他可没那么无私,他从来就没放弃过李妹妹。

落无尘很清楚自己在李菡瑶心中的地位,绝不亚于王壑,之所以错失了缔结姻缘的机会,乃是幼年的李菡瑶一心想要招赘婿撑立门户,在得知他没可能入赘后,便再不以男女之情对他;而他也因此不敢表露一点心事,否则就是居心不良了,原本“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因为这个缘故,生生将一段青梅竹马的情分错失了。

现在,一切都没变。

但分明有些人事都变了。

他因王壑而绝望。

也因王壑又生出希望。

王壑也没可能入赘李家,却不像他束手束脚,加上他妖孽的才华,令李菡瑶眼前一亮,遂生情愫。

落无尘在情场失意后,痛定思痛,重振旗鼓,卷土重来,丝毫未气馁,因为他依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现在,他再不会受赘婿的条件束缚了,他要用柔情攻势,一点点占据李菡瑶的心,使她在不知不觉间离不开他,只要王壑行差踏错一步,哪怕有半点辜负李菡瑶,他便赢了。

落无尘不想用阴谋诡计。

情场如战场,他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因为他不愿伤害李菡瑶,他希望她真心接纳他。

落无尘正神游天外,忽听李菡瑶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坚强。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心里空落落的。从京城逃出来,一直到今天,我因记挂着江南局势,心一直悬着,没空想那么多,现在好容易能吐一口气了,我才想起在北疆和京城的许多事,感觉很迷茫和慌张……”

落无尘静静听罢,微笑道“之前你不是还跟魏老太爷说,你们才十几岁,一时的挫折很正常,谁天生就是能干的?现在怎么又颓废了?我还在火大人面前夸你呢。”

李菡瑶感兴趣地问“你夸我什么?”

落无尘道“她被梅子涵伤害,做出些糊涂举动。我便对她道,若是李妹妹遇见这样的事,绝不会软弱的哭,只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越来越强。”

他故意的说这话,是想在李菡瑶心上打个底儿,将来万一王壑辜负了她,不至于一蹶不振。



第728章 如何赢得美人芳心

话题由今晨和方勉在城外伏击范大勇的指挥使李典引起的。李典今天见到两个李菡瑶,难免糊涂,当着人不敢问,等回到军营,他便试探地问方勉。

方勉肯定道“后来的是真。”

李典失声道“不可能!”

他以为那个是丫鬟呢。

方勉瞅他道“大惊小怪!兵不厌诈懂吗?要是连你们也瞒不过,如何瞒过敌人?”

李典顿时讪讪的笑了。

方勉在议事堂召集军营的大小将领,先昭告李菡瑶争天下、建月国、称月皇的宏图大志,再公布李菡瑶的悬赏令,调集兵丁配合县衙寻找秦氏及公婆。

众人先肃然领命,接着便轰然炸开了,兴奋地询问、议论,而方勉也耐心与他们解答。

这是他的治兵方略。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将这只集合了地方禁军俘虏、工坊工人、市井百姓的杂军整治得焕然一新,并且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拥戴。他放下名门世家子的矜持,与他们同吃同住,并教授他们文韬武略。这些人都已成年,不可能从启蒙开始学,他便将实例融入训练中讲解。

因此缘故,将领们敢对他直言,一帮糙汉纷纷怂恿他嫁月皇,做皇夫!他们会全力支持将军。

方勉道“诸位之言,正合我意,但要想成事,靠本将军一人不行,还需仰仗诸位。只要我等上下一心,不但本将军能抱得美人归,你们也能建功立业,娶了妻的封妻荫子,未娶的也会受女人青睐,娶媳妇易如反掌!”

众将都大喜,都道“将军需要我们怎么做,只管吩咐。”

方勉扫视一圈众人,反问“依你们,该如何做?”

众人纷纷道

“帮月皇打仗!”

“对,只要将军能建功立业,封王封侯,成为月皇最得力干将,就能配得上月皇了。”

“那也不行!我听说有许多男人都想嫁月皇,胡齊亞现在也是将军,比咱们将军还早投靠李姑娘呢。”

“胡齊亞那小子能跟咱们将军比吗?”

“将军的情敌是落无尘。”

“对,赢了落无尘就行!”

“落无尘再是江南才子也没用,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打仗,还得靠咱们武将。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属下将那酸书生被绑来一顿揍,不愁他不服将军。”

……

落无尘举起手。

议事堂立即安静下来。

落无尘目光炯炯,环视一圈众人道“你们都错了!”

李典忙问“错哪了?还请将军指点我们。”

落无尘道“上兵伐谋,这情场亦是战场。诸位听好了!”

众将精神一振,知他又要讲兵法了,都昂首挺胸,原本笔直的身形现在更加挺直了。

方勉道“先说建功立业、封王封侯若月皇真是看重这身份的,早在废帝下旨宣她进宫时,她就会入宫做皇妃了,也不会造反了——这天底下谁能大过皇帝?可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皆不是月皇心中所求。”

众人不由点头。

方勉又道“再说对付落无尘本将军最大的情敌不是落无尘,而是另有其人。情敌的情敌就是朋友!眼下,本将军需跟落公子联手,先击败那人,然后我跟他再决胜负。便没有这层利害关系,你们也不许对付他。他是月皇的文臣,我是月皇的武将,我们是同僚,若是内讧起来,岂不让敌人钻了空子?这等愚蠢的想法不许再有;你们也谨记,同袍之间需互助互帮,方能事半功倍!对胡齊亞将军也是如此,不许再攻击他,他一个农家小子,能走到今天这地步,身上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地方。”

众人听后都动容,更钦佩他心胸磊落,都束手答应,又问“将军最大的情敌是谁?”

方勉道“王壑!听说即将登基称昊帝!”

军汉们怔住,跟着便哗然“那不是月皇的敌人吗?死对头!月皇怎么肯娶他呢?他也不肯嫁呀。”

落无尘示意他们肃静,然后道“这中间的曲折,一时与你们也说不清。你们只要知道,他不仅是本将军的情敌,还是我们的对手,若我们输了,不仅输掉美人,还会输掉江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击败他!”

这下大家总算明白将军跟落无尘和胡齊亞联手的深意了。面对这样的强敌,不联手不行啊。

众人忙问“如何才能击败王壑,请将军吩咐,我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方勉道“要想赢得月皇芳心,需了解她的雄心壮志,并助她实现这壮志。你们可知月皇的志向是什么?”

众人道“当女皇啊。”

方勉道“错了!”

众人都一脸糊涂——

怎么又错了?

不是将军刚才说,李菡瑶要建月国、称月皇吗?

方勉目视众将领,一字一句道“月皇的志向是建立女子科举入仕制度,引女子参政,当女皇只是她达成这目标的途径。因为只有当了皇帝,才有资格和能力发布诏令,提高女子地位,改变科举制度。本将军要助她实现这志向,须得你们大家齐心协力帮助,靠某一人可不行。”

众人都恍然,也都激动,并不管这番话是如何惊世骇俗,他们大多来自最底层,不论科举制度如何改,他们都没有机会参加,不如助李菡瑶改了,没准将来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孙子和孙女都能读书科举了。

于是众人再问“如何帮?”

方勉就冷笑道“女子科举的最大阻力是谁?是男人。你们想想咱们这边男人都支持女子科举,而王壑那边男人都反对女子科举,最后会怎么样?”

众人对视,同声大笑。

也有脑子灵光的,比别人想的多了些,小心翼翼地问“若女人当了官,不把咱们男人当人怎办?”

一言惊醒梦中人。

军汉们迟疑了,一个李菡瑶厉害不要紧,若是天下女人都作反起来,从此压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那就可怕了,他们将来在家中还有地位吗?

方勉翻眼道“现在是男人当官,不把老百姓当人的官儿多了去了。好官不分男女,而在任人唯贤;夫妻之间,当互敬互爱、相扶相持,方能家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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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9章 既动心,便要有所为

众人忙不迭点头。

“将军这话在理。”

方勉继续道“月皇虽致力于女子科举,但也没说从此就不让男人科举了。无论男女,只要真有才能,都可被任用,如此才能令国家兴盛。细算起来,这制度对当权者或有所损害,但对出身普通的你们却是大大有利的。”

一副将忙问“如何有利?”

方勉道“豪门权贵想娶什么样的女子都容易,而你们想要娶知书识礼的女子就难了。月皇兴女学,许女子科举入仕,入学读书的女子便会增多。——寒门小户的女儿也可以入学。如此一来,你们便有机会娶知书识礼的女子为妻了。若你们立功升官,说不定还能娶一个做官的媳妇呢,那岂不是一门两荣耀?何愁家族不能兴盛!”

众人一想可不是,顿时双目放光。

一将领懊恼道“属下成亲太早了,儿子都十二了。”

众人哄堂大笑。

方勉淡定道“你可以娶知书识礼的儿媳、侄媳、孙媳;便不为了娶媳,也可将女儿送去读书,然后嫁一个好人家。虽说只有少数人能考中做官,但能识字总是好的;识字便会读书,读书便能明理;明理的女子,宜家宜室……”

他侃侃而谈,从女子读书谈到阴阳之道,阐明阴阳互补的观点;由此引申到科举擢升人才、治理江山社稷;再延伸到夫妻相守、兴旺家业之道。

他也不是干巴巴地空谈,先以他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姻缘为例,讲述了方氏一族兴盛的经历。——他高祖母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郭织女。再以本朝王相和梁心铭的婚姻为例,证实了有能力的媳妇旺夫旺家。

众人先还当传奇故事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来都收了嬉笑之色,专注认真起来。

方勉道“或许诸位认为,自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这些事与你们无干。真的无干吗?”

无人说话,都等着他讲解。

方勉道“刚公布的悬赏一万两,寻找周家人。——这案子你们都听说了。周家媳妇秦氏,就是个不寻常的女子,这纷争就是她挣钱引起的。诸位扪心自问若你们战死疆场,是希望自家媳妇像秦氏那样精明能干,全力支撑起门户,替你抚养儿女呢,还是希望她柔弱无助,男人一死便没了指望,连门都不敢出了,从此儿女遭罪?”

“当然希望她像秦氏!”

好几个将官都叫嚷。

所有人都一脸郑重,丝毫不嫌将军举的例子晦气。人生在世,总有个七灾八难的,穷人的灾难更多,而他们这些兵丁在动荡的乱世更容易丧命,若是娶了能干媳妇,在他们活着时操持家业,在他们死后也能护住儿女。

这也是他们在短短两月内,就被方勉收服的原因方勉练兵,总能用通俗易懂的言语和典型事例,将厉害关系剖析给他们听,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努力,又有多大把握成功,活得明明白白,每天都充满希望。

方勉道“如此甚好。你们既明白女子科举的好处,便要从自身做起,尽力宣扬它,对下属、对家人、对亲友、对接触的任何人宣扬它的好处,使江南百姓尽快接纳这想法,便于月皇顺利推行相关政令和律法。”

众人纷纷道“一定尽力。”

方勉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大家,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这也是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莫要错失了。”

一句话掀起众人的热情。

谁不想立功?

方勉示意众人安静,正容道“跟朝廷的禁军比,我军建立的日子短,战力多有不如,那就要在别的方面压过他们。首先,要比他们有远见,别瞧不起女人。其次,要比他们亲民,得民心……”他趁机又强调一遍军规军纪,从细微处着手,替李菡瑶收买民心和民望。



子们被他激得热血沸腾,仿佛看见了加官进爵的前景。方勉便宣布散场,让他们回到各自营地,连夜对手下兵丁宣扬女子科举的好处去了。

方勉目送一干将领离开后,静静在公案后坐下,嘴角一弯,自语道“姑姑,你别想逃!”

他投靠李菡瑶,原是遵从太爷爷的提议,替方氏一族另寻一条出路;至于联姻之说,正如他初见李菡瑶时向她坦言,“涉及终身,别说姑娘不敢轻易应承,便是在下也要仔细斟酌。”抱着试探的想法,他戏谑地叫李菡瑶“姑姑”,公然宣称要入赘李家,借此机会暗暗观察李菡瑶,看她有何德何能,可值得自己放弃家世、放弃男娶女嫁的世俗规矩、放弃男儿的尊严,连退三步,成就良缘!

很快,他就动心了。

情之一字最微妙有些男女初次相见便怦然心动,恍若前世有缘;有些男女初见平平,成亲后相濡以沫,情感由浅入深;还有些男差阳错成就姻缘……

算上这次,方勉是第二次见李菡瑶,每次相处也不过一两天,但两次都是在紧张的局势下,让他见识到李菡瑶非凡的才智和魄力,加上令人折服的品格和绝世风姿,果然不负太爷爷“当世奇女子”的评价。

既动心,便要有所为!

他决定连退三步了。

光退还不行,一味退让只会显得他懦弱没能力,美人不稀罕;他还要进,强势进攻,进退结合,与美人联手开创史无前例的盛世,缔结旷世姻缘!

所以,他要助李菡瑶实现女子科举入仕的心愿,颠覆男尊女卑的习俗,这也成了他的雄心壮志!

至于李菡瑶倾心王壑,旁边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落无尘,方勉都丝毫不惧,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充满无穷变数,因此衍生无数可能,他很是期待。

就说王壑,方勉可以想象得出,朝廷那帮臣子是如何攻击李菡瑶的,王壑想要迎娶李菡瑶,不但他的臣民不答应,江南这边的臣民也不会答应。

“你们是天敌!”

方勉喃喃自语。

而他就不同了,等刘诗雨将李菡瑶的手谕印出来,再经他手下这些将领和兵丁张贴、宣扬,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收伏民心,一举成就李菡瑶的宏图大业。



第730章 用了心思了

他自小便得太爷爷指点文韬武略,眼下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敢想敢做,故而用兵别具一格在他眼里,这些兵将不仅可征战沙场,还可用在别的方面,

“太爷爷……”

刚想到太爷爷,就有亲兵来回“将军,老太爷传消息来了。”说罢递上飞鸽传书。

方勉忙接过去展开。

“太爷爷要来了!”

方勉大喜,心想太爷爷堪比千年老妖精,等闲人别想在他面前隐匿心机,有他为自己出谋划策,俘获李菡瑶这小妖精的心也容易些,得派人去接。

亲兵就见自己敬仰的小将军欢呼雀跃,手撑在桌案上纵身翻过来,眨眼消失在门外,不由呆滞。怔了一会,走出来,朝门口值守的几个兵丁瞅了一眼,见他们无异样,决定把刚才看到的小将军童心未眠的一幕忘记,不告诉任何一个人,省得说出来有损小将军的威严。

落无尘早上起来,想起昨晚李妹妹夸他穿黑衣也无损飘逸风采,对自己的形象产生了期待,便慎重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裳。也没什么可挑的,他所有的衣裳都偏素淡,选了半天,拎着一件月白绣兰草的锦袍迟疑。

“这件好,清雅。”

门口传来赞赏。

落无尘一看,是墨竹端洗脸水来了,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手中的衣裳,便笑问“合适吗?”

墨竹用力点头道“合适!”

怎么不合适?

他最喜欢看公子穿这件衣裳了,飘然若仙,简直就像画中人一样。他一向爱俏,又生在织锦世家(做奴仆),穿衣的品味比许多人家的主子还强呢。

落无尘道“那就这件。”

他觉得脸有些热,深恐墨竹看出他挑选衣裳的用心,忙忙地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待要去找李菡瑶,想了想又迟疑李妹妹奔波了这些日子,好容易回家,心神放松,没准这会子还没起床呢,还是别去打扰。

他站在院中四下打量暮春的晨景清新宜人,他想“不如操琴,琴音合着鸟鸣,仿佛天籁,更助睡眠。”他便让墨竹搬出琴具,摆在院中。

琴音传到观月楼。

李菡瑶早起床了,先在院内院外逛了一圈,薄雾如轻纱,笼罩着水乡园林,墙角花叶上滴滴露珠晶莹剔透,叶片清新如洗,鸟鸣婉转,不由心旷神怡。

还是江南好啊。

她很想去江边逛逛,又怕辜负了光阴——她终日俗事缠身,若再不挤出时间来用功,天长日久,必将荒废了学业,再难寸进,想罢果断回头。

回到二楼卧室,她命听琴在窗边摆下笔墨,然后就这么站在桌案前,对着窗外雾蒙蒙的远景,笔走龙蛇,练起字来。

现在她练字不用字帖,而是默写四书五经和历史。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再通过默写温故而知新,写的又是狂草,其势奔放、一泻千里,因此一个早上便能写几千字。每日轮换,读过的书就这样烂熟于胸。

这是她每日早课。

今天,她默的是《史记.秦记》,默时想起昨日与何陋等文人对阵的情形,蓄积的豪情和战意通过笔端宣泄出来,强劲霸道之势比往日更甚。

因此,她这早课不仅练了书法,还温习了文章和历史,又涵养了定力和心性,一举三得。

李菡瑶写完,将笔一丢,吩咐道“收拾了吧。”

她每天早课写的字都烧了。

今天,听琴却没有立即执行姑娘的吩咐,她一边翻看那些字纸,一边不舍道“今儿就不烧了吧。姑娘这字已经大成了,今天的格外有气势,烧了可惜。姑娘不是已经公布身份了吗?也无需隐瞒什么了。”

李菡瑶正对着窗外远眺,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舒展眼眸,闻言想了想,觉得今早状态确实很好,心、意、神三者合一,很难得,便道“那就留着。”

听琴欢喜道“赏给婢子吧?”

李菡瑶尚未说话,就被一人接过去,“妹妹的字大成了?让愚兄来瞧瞧。”随即落无尘走进来。

李菡瑶忙招呼“无尘哥哥。”

落无尘捡了几张字瞧了,对李菡瑶笑道“果然大成了。这要是烧了,也太糟蹋。不如送给愚兄。”

李菡瑶便看向听琴。

听琴“……”

是我先说的!

落无尘微笑道“听琴姑娘,可否让给在下?”

听琴抵挡不住他恳求,急忙道“公子拿去吧。婢子跟在姑娘身边,有的是机会得。”说罢,还体贴地找了一个木匣子出来,帮他把稿纸仔细收进去。

落无尘道“多谢姑娘。”

李菡瑶并不在意,因为她每天早课都要写这些,并无特别的含义;无尘哥哥又是至交,愿意收藏她的字,是欣赏她的字好,所有她根本没想到私相授受。

两人一块用早饭。

饭后赶往县衙。

李菡瑶为了补偿做早课耽搁看美景的心理,提出还走水路,说昨天看了田湖晚景,今天要看田湖早景。

落无尘欣然应允。

画舫从李家别院后的埠头离开,在水上转了几道弯,向田湖划去,穿过一座石拱桥的桥洞时,看见李典带着几个兵丁正在岸上张贴布告,李菡瑶认出李典是方勉麾下的将官,忙吩咐船开慢些,自己留神细看。

李典一面看着手下兵丁往墙上贴告示,一面对围观的百姓讲解布告内容。忽见一个大娘挑了一担水从河堤下晃悠悠地走上来,停在布告前听讲,忙叫手下“二子,快帮大娘把水挑回去。一气把缸挑满!”

一个兵丁答应着,抢过大娘手中的扁担,挑了就走,穿过街道,进了对面的小巷子。

大娘连连叫喊,“我自己来。”

李典挥手道“让他挑。”

又问“大娘,东哥还没回呀?”

大娘道“还没呢。现在外面不太平,也不晓得湖州府怎么样。我这心里呀,慌得很,好几晚上都没睡安稳。李指挥,你们帖这个干啥用的?”

李典道“放心,府城太平着呢,李姑娘派了兵在那。你问我贴这干啥的呀?还不是为了老百姓。”

大娘笑问“有好事呀?”

李典道“好事没有,坏事倒有。”

大家吃惊,忙问怎么回事。

李典道“这不才免了税吗?有人不干了,不收税他们哪来的银子花?所以要拿李姑娘开刀……”

才说了这两句,围观的百姓们都大怒——就冲这个,他们就跟李姑娘的敌人不共戴天!

李典道“要是李姑娘不在了,这免税就没了。大娘你那十亩地全部交税,年年交;王二哥你工坊的股份就别想要了,说不定又像过去,月月拖欠工钱,想着法子扣你们的;除了农税,官府还变着花样征税,都交不过来……”

“李姑娘能不管吗?她年纪虽小,又是女人,但她怕过谁?连皇帝都拉下马了呢。李姑娘说了,凡是不为老百姓做主的皇帝都不是好皇帝,就该反他!像商纣王、秦二世……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这便是历史兴衰!

这便王朝更迭!

这便是尊卑纲常!

这些大道理被改头换面,跟百姓的利益挂上了,让他们无法置身事外,听得群情激奋,嚷嚷声一片。

“咱们都要帮李姑娘。”

“来的都赶走。”

……

李菡瑶目光奇异,轻声道“这是方勉的手笔?”

落无尘看着岸上道“应该是。”

昨天,他们三个虽将李菡瑶的文章翻成了大白话,却不是这样的,这军汉分明是临时发挥,背后没人指点不可能。方勉,他用心思了!不但这件事用了心,这兵也带的好,竟跟百姓打成一片,军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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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章 美人印象

街上,李典还在说“……前段日子,李姑娘送了几百万石粮食去了北疆,还有军服,支持边关打仗,帮着玄武王他们把安国打了败,不得不求和。李姑娘这么为国为民,却叫人在头上扣了一屎盆子,害得她被扣押了,被带去了京城。好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可怜……”

大娘急忙问“哎哟,哪个杀千刀的害李姑娘?”

众人也都关切地询问。

李典道“这不正在查么。梅子涵就是个小喽啰,背后还有主子。等着吧,迟早要揪出来。”

……

画舫走远了,声音也渐淡。

李菡瑶由衷赞道“方勉会用兵。”

昨天,她见识到了方勉带的军队,十分整齐,算得上令行禁止,短短两月能将一支凑合来的杂军训练成这个样子,证实了方勉的将帅之才;没想到在打仗之外,他们还能如此亲民,这让她感到意外的惊喜。

百姓,才是她的根本!

工人,则是她的基石!

她想了想,对落无尘道“回头跟火姐姐说,派人往各大工坊送些布告,聚齐了工人宣讲;再让他们回家对亲友传扬,一传十十传百,岂不快些?”

落无尘微笑道“我们就是这么安排的,只怕刘织造昨天晚上就将布告送去各家工坊了。”

李菡瑶笑道“是我操心过了。”

落无尘和火凰滢有谋略,再加上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刘诗雨,办这样的事自然不在话下。

画舫靠岸后,来迎接的胡清风带来一密信,是鄢芸发来的。看罢,李菡瑶蹙眉道“如蓝姐姐依然没消息。幸亏大舅舅还在云州,不然我怎么面对他!”

落无尘道“妹妹别急。越是危急越要冷静,才能于纷乱中揪出线索。——今天湖州府要来人。”

李菡瑶点点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学会了冷静克制;再说,相比江家被灭门的惨烈,江如蓝失踪要好多了,因为从江南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敌人所图不小,定会用江如蓝来要挟她、向她提条件,只要让她揪住蛛丝马迹,她就有机会布置反击,救出江如蓝。

不过,她更喜欢先发制人。

从哪入手呢?

李菡瑶上了马车,一路默默思索,想寻一个突破口营救江如蓝,否则等江玉行回来,发现妻子没了,儿子杳无音信,连女儿都失踪了,怕要疯。

昨夜,不止李菡瑶、方勉等人连夜筹谋,何陋也没闲着,也聚集了好友和弟子商议到大半夜。

早饭后,他在韩非等弟子的陪同下,乘车向县衙赶去。一路上,不断有文人士子等在他必经的街道上,看见马车过来,立即汇入他车后的队伍,越聚越多,比昨天人还要多,这都是他的弟子学生联络召集的。

何陋将窗帘揭开一条缝,看了一会,很满意,遂放下窗帘,往后一靠,闭上眼沉思。

他并不需要这些人做什么,只要造一个声势,证明李菡瑶引起天下士子的公愤;李菡瑶笼络民心,利用百姓造反,他就鼓动天下读书人讨伐李菡瑶,也不需要别的理由,只她是女子这一条就足够了。再说,这也是李菡瑶自己要求的,让他广邀天下文人士子来霞照辩论历史兴衰和尊卑纲常;若他邀不来,岂不有失他的名望?

然等到县衙门口,他扶着韩非的手下车,站定后,施施然回头,目光往长街上一扫,就如他在讲坛上扫视下方听课的学生,目之所及,不由微怔——这些人都精神亢奋、神情激昂,然除了一些年长的儒生外,年轻书生们都没了昨日的愤怒和义愤填膺,而是满眼雀跃和期待。

何陋心一沉——到底还是被李菡瑶动摇了士气。他大约也明白缘故,却无力改变。

李菡瑶的传言太多,在见到她本人之前,大家各自在心里描绘她的形象,都不脱这几点长相妖娆魅惑,行事果断狠辣,气焰嚣张狂妄,大家怀着一腔正义含愤而来,发誓斩妖除魔,等见了真人,都大出意外。

先说容貌,竟是那样一个天真烂漫又美丽的小姑娘,这就让大家认可了一分;面对何陋执晚辈礼,谦逊从容,又让大家认可一分;当街向何陋发出挑战,智勇兼备,再认可一分;审清楚梅子涵的罪行后,并未因此对何陋落井下石,反劝慰何陋,宽以待人,再被认可一分;堂审精彩,判决公正,再被认可一分;面对何陋讨伐,一反之前谦逊的姿态,悍然应战,霸气凌天,再被认可一分……

不知不觉间,他们对李菡瑶的印象改变了,虽还当她是对手,却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还有一个缘故,恐怕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李菡瑶二八年华,集智慧、美貌和魄力于一身,手下美女也多,由不得文人士子们不心生倾慕,所以,这看似声势浩大的讨伐,便少了几分杀气,倒像是来论讲学问的。

“何前辈来了!”

李菡瑶笑吟吟招呼。

何陋看着站在大门内的少女,再扫一眼身后双目热切、放光的青年学子们,心里闷闷的。

不开心!

然令他更不开心的事来了,就在他被李菡瑶尊敬地引入大堂,才坐下,就听人报“禀姑娘,方老太爷来了。”

李菡瑶大喜过望,“真的!”

她当即下堂,迎出门外。

只见仪门外进来一群人,郭晗玉扶着方无莫走在前面,老人家精神矍铄,再无当初负伤后的萎靡,看样子再活个七八头十年不成问题;方勉走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竟是方逸生的父母——方砚和郭嘉懿,这是方家被抄后,他们夫妇首次在人前出现。

李菡瑶抢上前,托起方无莫另一边胳膊,笑道“老爷子怎么急急忙忙大早上就来了?伤养好了吗?”

方无莫笑眯眯道“我听说你回来了,还要做女皇,我就赶紧来了,怕错过大热闹。放心,伤早养好了,死不成了,不耽误你开机关取藏宝。”

方砚“……”

何陋“……”

这还是那个冷清清的方家二老太爷吗?等等,取什么藏宝?在哪取藏宝?



第732章 公认的情敌

李菡瑶脑中划过一道闪念,她迅捷揪住,默了下,不由微怔,接着灿然一笑,道“老爷子真会说笑,不过是体贴晚辈,晓得晚辈这段日子花费大,银库快见底了,所以提醒晚辈一声。其实不用提醒,晚辈回来一算账,捉襟见肘,急得到处找钱。想来想去,想起老爷子曾答应晚辈,把方家积年藏宝献给晚辈。晚辈原想争口气不拿的,如今实在顾不得了,先取来应急吧,等将来挣了钱再还。这两天晚辈忙着审案子,不得闲,准备审完了就去取。”

方无莫停下脚步,吃惊道“我不知道哇,你做什么了,把银库都花得见底了?丫头,可不能乱花钱。”

李菡瑶“……”

这是要唱戏呢?

那就唱吧。

她也正需要。

她眨眨眼,分辨道“没乱花!不信晚辈算给老爷子听支援北疆军粮军服花了一大笔;又免了江南的税,一免就是三年,现各地官府开销都要从我这里支取呢;建造天鬼峰要塞花了一笔;屯粮要钱,养兵要钱……到处都要钱!晚辈要登基,想建个皇宫,哪怕小点也行,可是没钱造。晚辈就想,算了,不建了,若晚辈得万民拥戴,哪怕住在荒郊野外也能泽被天下;否则住在皇宫也没用,也会被赶出来。”

方无莫虽在做戏,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丫头可真敢做,江南鱼米之乡,财税重地,她一免就是三年。”面上,他却怜惜地拍拍李菡瑶的手,道“好孩子,太爷爷错怪你了。你没乱花。这都是该花的。放心,太爷爷有钱,都给你!那皇宫太爷爷帮你建。”建成了他重孙也住嘛。

李菡瑶喜悦道“多谢老爷子!”

方无莫慈祥道“不用谢。”

一家人,说谢岂不生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菡瑶,越看越满意,又去看方勉;方勉在后面,一时没看见,却发现听了他和李菡瑶的对话,周围都没声音了,不知想什么呢。

气氛有些不对。

就听李菡瑶雀跃道“那我们审完了案子就去取宝藏。老爷子,要带几艘船?”

方无莫心一动——

这丫头弄鬼!

他笑道“这个回头再说。”

仿佛不想当众谈。

然后他便扫视周围,要瞧瞧哪些人心怀鬼胎,然后便瞧见了落无尘。他老眼微凝,心想“这少年是谁?倒有些风采。”一面迅速在心中排查人选。

落无尘早想拜见他的,因为他和李菡瑶说的热闹,一直没能插上话,这会子赶紧施礼道“晚辈落无尘,拜见前辈。请前辈安!”一面深深一揖。

方无莫道“你就是江南第一才子?”

落无尘道“那都是旁人谬赞,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当江南第一才子之称。”

方无莫一听“落无尘”三个字,知他是重孙的情敌,心里先就有些排斥,因而听了他自谦,深以为然。当然,他不会将这心思表露出来。他一把年纪了,还能嫉妒一个弱冠晚辈?便是替重孙子吃醋也不该。

因此他道“传言倒也不虚。老夫观你目光清正,卓尔不凡,如清风朗月,确有出尘之仙姿。”

落无尘脸红了,心里却很欢喜,方无莫德高望重,能得他一句赞,多少人都求不来呢。

殊不知方无莫夸他是有深意的,是为方勉和李菡瑶免除后顾之忧,希望他情场失意后,能想开些,别执着于这段情感,一如既往地辅佐李菡瑶;若心怀怨愤,甚至一怒之下投靠敌人,那就是他的不对了,如何对得起“出尘之仙姿”这几个字?世人也会非议他表里不一。

方勉一定能赢落无尘吗?

那是当然的!好易

对于这点,方无莫很自信——重孙子有他支持,别的不敢说,情场得意还是能的。

方勉在后听得嘴抽抽。

太爷爷的夸可不敢随意领。

他同情地看着落无尘,深知太爷爷心机的他,此刻也猜不透太爷爷给落无尘挖了什么坑。

说话间,李菡瑶忙将众人向大堂内让,一面招呼方砚和郭嘉懿夫妇,向他们请安问好,并三言两语概括了方逸生在西北军中的近况,说他历练成了铁血将军,这次立了大功受重用呢,叫方表叔和方表婶放心。

方砚和郭嘉懿却不满足,拉着她还要问儿子其他情况可受过伤?可吃的饱?可穿的暖?可挂念他们?……问不完的父母心,竟把大堂门口堵住了。

直到魏奉举祖孙来,才让开。

方砚和魏家父子也相识,大家问候着、推让着,一起上了大堂,被李菡瑶安排坐下。

方无莫却和何陋对上了。

“何家小子,你也来了?”

已是知天命年纪的何家小子不得不起身,“……晚辈拜见方世叔。请方世叔安!”

方无莫挥手叫起。

何陋又请他坐自己的位置。

方无莫不领情,在另一边首位坐了,方砚夫妇和魏奉举也都坐了,小辈们都站在长辈身后。

面对方无莫,何陋很不自在。

他当年在京城见过方无莫数次,但他对方无莫的了解,远比这数次见面了解的要深刻的多。

方无莫是他父辈的人物,比幼年封爵的兄长方无适还要出名,是少女的深闺梦里人,少年们公认的情敌。

所以,也是他父亲的情敌。

他母亲曾倾心方无莫。

十分的倾心!

这件事许多人知道。

他面对方无莫怎能自在?

何陋从记事起,就在各种场合听到关于方无莫的传言,被动了解这位的“风流韵事”

方无莫智近妖孽,是跟当今的王壑、落无尘等少年一流的人物。这样的少年,兄长又是侯爷,家里又有钱——非常的有钱,长相又俊美,试想哪个闺秀不爱?

这也是常情,每一时期总会出现一两个风华绝代的人物,让同辈人望洋兴叹。

若他选个美人娶了,也就罢了,然他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一直拖着不娶亲。

他不娶,闺秀们不死心,也不肯嫁。女子的年华不经熬,拖到后来,大家都熬不过他,只好满怀幽怨地、不甘不愿地嫁了,嫁了人还不能释怀。

因为他一直未娶亲。



第733章 深闺梦里人

同辈男子或厌他、或惧他,都想找他麻烦,但他文采出众,家世出众,长相出众,这些方面是别想踩踏他了,只能另辟蹊径。方家是锦商,自从他兄长方无适封侯后,方家的买卖收缩不少,但家业依然庞大。其父母去后,由方无莫掌管方家俗务,打理这庞大的产业。

有人就指责方家与民争利。

又说方家该退出纺织行业!

方无莫就道,若有人能改进纺织机械和织造技术,并惠利于民,方家就退出纺织行业。

那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众人这才发现在这件事上,他们依然没有资格踩踏方无莫,因为他有个一心为民、名垂青史的母亲——郭织女!郭织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正是因为她,大靖的纺织业才空前兴盛,也带动了经济蓬勃发展。

方无莫继承了母亲的心愿,联合外祖郭家,但凡研制出新的技术,都会在天下推广,绝不藏私。这是任何一个行业、任何一个世家都很难做到的。这类东西从来都是不传之秘,传子不传女,谁舍得公开献出来?

方无莫的名声更盛了。

三十岁的方无莫成熟俊美,又成了下一代闺秀的深闺梦里人,这次,连何陋的妻子也未能幸免。

所以,他也是何陋的情敌。

何陋面对他如何能自在?

四十岁的方无莫依然未娶。

五十岁的方无莫依然未娶。

……

他成了一个传说。

何陋无奈发现八十多岁的方无莫魅力不减,不过靠的不是长相,而是气质。若倒回几十年,什么王壑,什么落无尘,什么方勉,统统都要靠后,李菡瑶肯定想嫁方无莫,瞧她刚才一口一个“老爷子”,叫得多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方无莫的重孙女呢。

何陋并不觉得自己在嫉妒方无莫,自我安慰地想昨天方无莫没来之前,李菡瑶对老夫也很尊重,面对老夫诘难都能不生气,可见她相信老夫人品。

再者,无论方无莫当年倾倒多少女子,都已经过去了,当事人大多作了古,何陋还不至于吃这陈年的醋。他的母亲已仙逝,妻子也亡故了——别误会,并非相思难耐、抑郁而终,其实一个是寿终正寝,一个是病死的。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逃不掉的宿命,区别是有人死的早些,有人死的晚些,像方无莫这样活到八十多还不死,往百岁上赶的人毕竟是少数,属于老妖精。

现在,这老妖精支持李菡瑶,而何陋正召集天下人讨伐李菡瑶,两人等于对上了。

情势对何陋很不利

论年纪,方无莫比他年长。

论辈分,方无莫是他长辈。

论文采,他未必就占优势。

论辩才,这个他真比不过。方无莫的毒舌纵贯好几代。他敢断定,两人真要是辩起来,方无莫能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还不带一个脏字儿,还占据义理。别怪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因为方无莫没弱点。

不仅方无莫没弱点,方家也没污点,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不负“忠义”二字。

这样显赫的家世,这样冷心冷情、看透世间百态的老人,却在遭受家变后投靠和支持一个女人,还是个没有权势和背景的小丫头,实在有违常理。

当然,方无莫一生都在违背常理,但这次实在太出格了,竟不惜让重孙入赘李家。

何陋感觉很不安。

李菡瑶敏锐发觉何陋面对方无莫有些躲闪,不由疑惑,暗想“瞧他这模样,不止尴尬,仿佛还很忌惮。难道他有把柄捏在老爷子手上?不然,各人政见不同,就对上了,他也犯不着这样。他对着魏老爷子可是理直气壮的很。”虽然满腹疑惑,只可惜不好问的。

她将这些长辈安置妥当,正要去公案后,忽然想起什么,忙转头问“火县令呢?刚才还在呢。”

落无尘忙道“在外面。”

刚才他看见有个衙役匆匆跑进仪门,低声对火凰滢回禀什么事,火凰滢就落后没进来。

李菡瑶道“请火县令!”

说话间,火凰滢就进来了。

李菡瑶对她道“这堂审还是该你来。昨天有人告你,按规定你须回避,我才代你坐堂;现在案情大白,你并未失职,全因小人陷害才背负罪名,自当恢复。”

火凰滢欣然道“属下领命。”

一面就走上堂来。

经过方无莫面前,她略一犹豫,停下脚步,正要躬身拜见,方无莫已主动开口,道“你就是做了一日宰相的火凰滢?嗯,是个好孩子,有志气!”

火凰滢没想到他会主动招呼,半点不因出身而轻视自己,激动道“正是晚辈!晚辈请老爷子安。”

方无莫示意她起身,正容道“瑶丫头说的对,既然你是霞照的县令,这堂审就该你来。至于奸佞小人的攻讦,不必理会!自古能成大事者,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切莫辜负了瑶丫头对你的期望,更别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火凰滢只觉一股热浪从心间蒸腾而起,散入四肢百骸,强忍着激动的心情,肃然道“晚辈谨记老爷子教诲!”说罢转身,从容走向公案后。

何陋“……”

所以他是奸佞小人?

他的预感没错方无莫就是来找茬的。——不,是来对付他的,一上来就打他的脸。

他的弟子们看不过了。

韩非等人不了解方无莫,见他直呼五十多岁的恩师为“何小子”,后当众捧火凰滢,便认为他是刻意针对恩师,便要替何陋出头。虽然他们年轻,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说错了是“年轻识浅”,不用担负责任。反倒是何陋这个年纪,又是方无莫的晚辈,措辞须得谨慎。

再年轻,也不能胡言乱语,堂上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想落到梅子涵的下场,还是谨慎些。

韩非觉得,眼下不可再拿火凰滢的身份做文章,还是从方家入手,毕竟方家脚踏两条船太奇怪了。

想罢,他便也上前道“晚辈参见方老爷子。”

这次,他就没那么大面子了,方无莫只从鼻子里“嗯”一声,眼皮撩了撩,点点头,就完了。

韩非“……”

果然是针对他师生的!



第734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下,他更不能退缩了。

他庆幸地想“至少先发制人,抢占了先机,不然等到对方出招,还不知怎么应对呢。”

李菡瑶本来还担心方无莫年长重规矩,也像魏奉举与何陋一样拿火凰滢的身份说事,谁知他竟对火凰滢赞赏有加,不由惊喜万分。略一深思,心下恍然“老爷子能投靠我,并支持方勉入赘李家,又岂是迂腐之辈!是我狭隘了,小瞧了他。看来他不大被世情约束,年轻时候肯定没少干出格的事,回头请他说说,必定精彩的很。”

她便叫人在公案右下方摆了一张椅子,正挨着方无莫,可纵览大堂情势,及时应对。

还没开审呢,韩非就来了。

李菡瑶不知他想做什么,眼角余光忽瞥见何陋神情骤变,似乎想阻止韩非,然韩非背对着他,一时不好使眼色,满眼忧虑,欲言又止,不禁好笑。

就见韩非鼓起勇气道“晚辈斗胆请问前辈前辈既携方将军投靠李姑娘,但京城忠义公府却投靠了王壑,一家分作两处,方家到底奉谁为明主?”

堂上霎时安静下来。

李菡瑶便看向方无莫。

方无莫察觉,转过脸来,见她忽闪着黑漆漆的杏眼,满眼兴味地看着自己,无语。

两人互瞪了一会,方无莫才扭头,对韩非和颜悦色道“老夫曾告诉李姑娘方家二房支持她;京城长房和三房投靠王家小子,从此各安天命。”

韩非见他不复刚才的傲慢,以为他忌惮自己,不由振奋,再接再厉道“这件事晚辈也听说了。当日,范大勇借成亲之名,召江南官员汇聚刘家,结果李姑娘带方将军出现,坏了他好事。方将军就对江南官员宣告了此事。”

方无莫好脾气道“那你还问?”

韩非道“晚辈不解既如此,前辈为何将方家积年储藏的财物全部献给了李姑娘,一点儿都不留给长房和三房?京城忠义公府又怎会答应?难道前辈另有安排,所以他们愿意遵从前辈的安排,等待时机?”

方无莫“……”

这番话挑拨之意昭然若揭,几乎明明白白告诉人方无莫祖孙携巨额财富投靠李菡瑶,是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最大可能就是利用李菡瑶,将来踩着李菡瑶的尸骨自立为王。再不然就是等李菡瑶和王壑对阵时,来个里应外合,助王壑一统天下,成就方家从龙之功。

李菡瑶凛然,她并不会因为这番话就怀疑方家,她手下的人可就未必了,只要有一人怀疑方家祖孙,就有可能造成同僚之间互相猜忌和分裂,从而影响整个阵营的协作配合。她由正视韩非,觉得之前小看了他。

方无莫的反应却很平淡,依旧好脾气地解释道“首先,老夫是方家目前辈分最高的长辈,是方家真正的当家人,别说献财物这样小事,就算老夫舍弃那两房,只保这二房,他们也不会有异议。嗯,不怕告诉你们其实老夫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老夫保住了重孙,便能延续方家血脉投靠了李姑娘,方家便有再次兴盛的机会。”

众人……

涉及几千万藏宝是小事?

或许还不止几千万呢。

毕竟谁也不清楚方家底子。

方无莫老狐狸一样,大家看不透他的心思,便一齐看向方砚夫妇,似乎问“你们就肯认命?”

方砚夫妇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挺老爷子,方砚铿然道“二叔祖就是家主,无论说什么,我方家上下皆会遵从!”

李菡瑶看着方无莫,两眼冒星星——活到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威风,真厉害!不是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她决定今后多向老爷子请教。

方老爷子见韩非冷笑,似乎还想挑拨,不等他开口便继续道“还有一个缘故。”

李菡瑶忙问“什么缘故?”

一副好奇的模样儿。

方老爷子眼神忽然犀利,严厉道“老夫的侄儿、忠义公方磐战死玄武关,与他一同战死的方家子弟不知多少,这些人命就是献给王壑的投名状!方家的牺牲是为国家大义,但起因却是因为王相和梁大人。若是钱财能换回侄儿性命,别说方家历年储藏的财宝,便是倾家荡产老夫也甘愿!忠义公的性命,岂是银钱能比拟的?!”

大堂上霎时落针可闻。

方砚泪如泉涌,失声痛哭起来,郭嘉懿含泪劝慰;方勉也红了眼睛,他不肯失态把软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便扭头看向大堂外,外面听审的人就见他浑身杀气弥漫,随时可暴起伤人,都胆寒不已,屏息凝神。

李菡瑶肃然静默,却没忘记替方无莫问韩非“方老爷子这样分配,你可满意了?”

韩非“……”

他敢说不满意么?

何陋先前阻止他不及,又见方无莫对他还算和蔼,便按捺住没动,现在见他闯祸了,急忙喝道“韩非,还不退下!方世叔的深谋远虑,岂是你可以揣测的?”

方无莫瞬间转向他,目光如电。

李菡瑶也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何陋懊恼不已自己只顾说话好听,就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怎怨得人家怀疑他话中有话!

幸好方无莫没发作他,只盯了他一眼就转向李菡瑶,肃然道“丫头,老夫以方氏列祖列宗名义起誓老夫这一支定会全力辅佐你登基!”说罢不等李菡瑶回应,便转向方砚夫妇,又道“虽说李家救了你夫妇,但你们儿子在王壑那边效力,你们还是回京去吧。即日起,方家在江南所有的产业都与长房和三房无关了,归我二房;京城和西北的产业则归大房和三房。眼下外面不太平,等瑶丫头揪出了幕后妖魔,你们便启程回京,也好早日跟儿子团聚。”

方砚忙一拉媳妇起身,两人皆束手应道“是。”

李菡瑶等他夫妇坐下后,才睁着明亮的眼睛,对方无莫娇声道“老爷子发这么重的誓做什么?晚辈要是不信任老爷子,怎敢把霞照托付给方勉,把几万人都归他调配?不过,底下的人不知老爷子为人,未必能像晚辈这么放心,这位兄台问的好,老爷子这么一解释,便去了他们的疑心了。所以,我还要感谢这位兄台,替我费心。”

方无莫笑道“这说的倒是。”

又对韩非赞赏地点点头。

韩非“……”

这是讥讽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735章 孝道

落无尘首先笑道“晚辈头一个去了疑。说实话,这回火县令失踪,晚辈还怀疑了方将军呢。”

火凰滢笑道“我被关在地下,也曾怀疑方将军。晚辈在这里给老爷子和方将军赔罪了。”

落无尘也对方无莫赔罪。

方无莫正色道“你们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只别因猜忌误了大事就行,否则若一味轻信旁人,遇见像梅子涵那样的,岂不要全军覆没?”

李菡瑶道“前辈这话精辟。”

她可不就是这么做的。

落无尘等人都信服不已,觉得方无莫襟怀磊落、品性高洁,只有何陋觉得再次被打脸,心里苦巴巴的。

方无莫又对何陋和魏奉举道“老夫过继了勉儿,却未曾请客,就请诸位赏脸,回头去方家吃一杯水酒。砚儿,你带你媳妇回去准备。家里被抄过,还不知怎样混乱呢,不收拾一番怕是不能住人。你就先回去吧。”

魏奉举与何陋都说必去。何陋心里奇怪,为何方无莫对他如此客气?只怕要算计他。

方砚便带着妻子告退回家,方勉派了人送他们。

众人见方无莫三言两语便分了偌大的家业,都不知说什么好,都感叹瞧人家这活的,当真是视金钱如粪土。

李菡瑶扫一圈大堂内外,冲火凰滢眨眨眼,示意她要干什么赶紧开始,他们聚在这可不是唠嗑的。

火凰滢会意点头,回身对锦儿道“都拿上来吧。”

锦儿道“是。”

于是和记录的文书一起去后堂,每人捧了一摞案卷出来,放在公案上;跑了两三趟,捧了七八摞,直到将桌案都堆满了才完;然后又去拿相关物证,还有人证都在外面等着。

众人都看得愣愣的,不知火凰滢要干什么。

火凰滢美眸端凝,正容道“梅子涵阴险歹毒,只颜氏谋害亲夫一案,便牵连几条无辜性命。本官被他囚禁后,他打着本官的名义,将县衙积存的案件审结大半,获得百姓交口称赞,邀买了许多民心。然本官却不信他,为免他再造冤案,故而将他审过的案子全部重审!”

众人恍然,这是秋后算账了。

李菡瑶暗自点头,觉得火凰滢用心了,为迅速恢复威望,看来昨晚熬了夜,今天有备而来。

大家都等着看火凰滢鸡蛋里挑骨头、找梅子涵审案的错漏,然她一连审了七八桩案子,皆没有大的错漏。

这些案子都是些邻里和家庭争执、生意买卖纠纷,与各案相关的当事人也一早就传了来,等在外面,然后依次过堂,然后火凰滢宣告梅子涵的判决,自己再评判并拾遗补缺,但她却一直在说“处置合理”、“处置公正”,并未刻意抹煞梅子涵的功劳,这使得众人都迷惑起来。

只李菡瑶耐心等待转折。

接下来一桩案子是因赡养老人而起的纷争长子继承了家里祖屋和田亩,却总将老母往弟弟家送,借口是老母喜欢小儿子,常帮小儿子做家务、看孩子。小儿媳忍了几次,最后忍不住了,将婆婆又送去哥哥家。哥嫂又送回来。弟弟又送过去。一来二去的,两兄弟都闹上火了,为争一口气,都不肯接收老母,竟将老母关在门外冻了一夜。因为抵不过街坊的指责,弟弟在媳妇怂恿下,将哥嫂告上了公堂。

梅子涵判长子赡养老母,并将他打了二十板子,说这本是他的责任,再敢推拒,严惩不贷。

百姓莫不称颂,都说办的好。

火凰滢却道“这判决很公正,但梅子涵疏忽了一点法理之外还有人情——”

李菡瑶听到这微笑,她已经想到火凰滢要说什么了。

何陋也想到了,脸色很不好。

就听火凰滢道“……自古孝道至上。哥哥要孝顺,弟弟同样该孝顺,即便有分家协议,也不该为了跟哥哥赌气,将老母关在门外;何况老母确实疼他,常替他做家务,先将老母安顿好,再告哥哥讨公理不行吗?”

她问那弟弟“若将来你的儿子也如此对你,你可会难过?养儿方知报娘恩,你已有儿子了!你的所作所为,皆会被你儿效仿。你就不怕他将来忤逆你?”

弟弟流泪磕头道“草民知错了。草民那时候也是气糊涂了,不该做出这畜生不如的事。”

火凰滢道“本官罚你十板子,你可心服?”

弟弟红着眼睛道“草民心服。”

火凰滢便命人将他拖下去,打了十板子;又叫了两妯娌上来,严厉斥责道“既嫁与人为妻,就该相夫教子,夫不孝,当从旁劝解,怎能挑拨生事?”

两媳妇也都磕头认错。

火凰滢命她们好生善待婆婆,若再听见一星半点不好的传言,必定严惩,然后命他们退下。

接着,她迅速转入下一个案子,并未揪住此事抨击梅子涵,然何陋却盯着她暗自咬牙“好狠的女人!”经她这一提醒,别人还能放过梅子涵吗!

他们会想梅子涵为何没有责罚这弟弟?是对孝道认识不够?还是为了收买人心,怕原告被告一起罚白得罪人不讨好?再不然就是办案经验不足,疏忽了?

不论哪一条,对梅子涵来说都是致命打击,虽然他早没命了,但死都不及此事严重身为读书人,能力差不要紧,行事不择手段也可恕,毕竟大家寒窗苦读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富贵名利,但不重孝道就猪狗不如了。

李菡瑶看得目露异彩。

手下能干,她很开心!

据她看来,梅子涵未必不重孝道,恐怕是疏忽了,当时正忙着害人呢,所以在这些小案子上就考虑没那么周密。谁知被火凰滢抓住这疏漏,都定了死罪了,还将这案子翻出来重审,要借他扬名。

火凰滢接下来重审的皆是大案、命案,大多被梅子涵判决为冤案,将犯人全放了,地牢清空了;每个案子她都拟出了好几处疑点,质疑梅子涵的审讯,一条条数出来,满堂震惊,并疑惑梅子涵为何这么做?



第736章 冤案背后

最后一桩案子尤其恶劣章义一家五口皆被杀,其妻被辱后杀死,嫌犯就是前天晚上才被释放的老魁。前任县令因证据不足,故将他押在地牢,同时派人查找证据。老魁被释放后,梅子涵就吩咐人把地牢填上了。

当日,李菡瑶任命火凰滢为县令,齐主簿从旁辅佐,又增添了冯辉为县尉,梅子涵为县丞。虽在乱世,这配置也算齐全了。可是,这配置在火凰滢失踪后,县衙的秩序被打乱了,没了火凰滢这个头脑,齐主簿和冯辉都有些慌乱,梅子涵以有心算无心,巧妙地利用了他们。

听了火凰滢的推测,大家都不信,梅子涵判老魁冤枉,若无证据,怎敢放人呢?当时火凰滢虽不在,冯辉就罢了,被他蛊惑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衙门里还有齐主簿呢,他是如何征得齐主簿同意结案的?

火凰滢俏脸冷肃,拍着桌上卷宗道梅子涵找出许多‘蛛丝马迹’,力证杀章义全家的是江湖大盗陈一刀,这桩案子是谋财害命。他指证陈一刀贿赂并勾连江南织造局的曹大人,让曹大人在前任齐县令面前帮他说话,试图将老魁定为替罪羊。而陈一刀在此前已被靖海水军大将军带人追杀剿灭;至于曹大人和齐大人——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两个月前也被李姑娘当众正法,所以这些人是不能来作证了!

李菡瑶觉得荒谬不已,不由追问那梅子涵是如何说动齐主簿同意结案的呢?

火凰滢道,他利用了本官!

李菡瑶再问如何利用的?

火凰滢道他还利用了方将军呢。

站在门口守卫的方勉没想到审来审去审到自己头上了,不由吃了一惊,愕然抬头看过来。

火凰滢道章家被杀案发生在去年秋,正是方家被抄霞照一片混乱时。齐县令曹织造为官不正,趁乱敛财收受贿赂,对方家落井下石,在百姓心中声名狼藉,方家人尤其恨他们。梅子涵便利用这点,找了许多证人,证实曹织造大肆敛财收受贿赂,行不法之事。然后,他便给陈一刀曹织造和齐县令定下串通栽赃的罪名。为了让人信服,他还去问了方将军。方将军,可还记得此事?

方勉已经明白其中关窍了,难堪道他问我方家被抄时,曹织造和齐县令是如何对方家的。因三叔祖不在,我便出面找方家旧仆询问,然后令他们去衙门录供词,方便梅子涵寻找线索。章家的案子,我一字未提。

他都不知情,说什么?

火凰滢意味深长道梅子涵对齐主簿可不是这么说的。说罢吩咐道来人,带齐主簿上堂。

齐主簿被李菡瑶判流放景泰府天鬼峰要塞服役,尚未出发,昨夜火凰滢翻查这些案卷,发现许多疑点,于是连夜去牢里找齐主簿请教并询问,命他延迟上路。

当下,齐主簿被带上堂。

他回忆道梅子涵当时说经多方查证,又找了方将军和方家旧仆询问,可断定陈一刀就是杀害章家人的凶手,曹织造收受贿赂,和齐主簿草菅人命。老魁在街坊中虽名声不好,却未杀人,是被冤枉的替罪羊。

听了这似是而非的话,方勉气得脸都黑了——他稀里糊涂就成了关键证人了!

火凰滢追问那你就没怀疑?这可是五条人命!

齐主簿道我为何要怀疑?他跟老魁素不相识,没道理替他开脱;他跟陈一刀也没仇恨,也没必要陷害陈一刀;曹织造和齐主簿已死,不怕多这一条罪名;还有方将军,若非确有其事,又怎会让家仆作证呢?

众人听了呆住,只觉不可思议,一时又挑不出漏洞。

李菡瑶心一沉乱世争雄,刑律也混乱了!

当日,她曾对着赵朝宗和一干江南官员放言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一连斩杀了几十名地方官,并强势任命鄢芸火凰滢等女为官。眼下,她的所作所为正被人借鉴和效仿。梅子涵就是利用这点,才钻了空子。

她一边急速思忖对策,一边对齐主簿道就算证据确凿,他也没有资格判决这样大的刑案。你怎会疏忽?

齐主簿

他瞄了火凰滢一眼。

李菡瑶顿时明白了梅子涵这是扯起虎皮当大旗,借助了火凰滢的关系。但这也不是齐主簿疏忽的原由啊!梅子涵到底用什么手段利用了这些人?

李菡瑶不由自主攥拳。

落无尘察觉她情绪不对,低声道妹妹冷静些。

李菡瑶点点头,眼不错地盯着火凰滢。

火凰滢心里比李菡瑶还要不好受,沉声对齐主簿道这不是你疏忽的理由。当时他还说了什么?

齐主簿道他流了一脸泪,说‘这是火大人最牵挂的案子,眼下她不知在哪里,我找不到她,只能帮她查案。’又捶胸自责,说自己无能,火大人失踪这些日子,竟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倒是查这些不相干人的案子,一查一个准,但查再多也不能慰藉他失去爱人的心,哭得伤心不已我见他熬了这些天,熬得双眼通红,怪可怜的,便劝他想开些。我也在追查火大人的下落,没空闲细审章家的案子,又相信他不会弄鬼,于是就同意他结案了。

火凰滢追问这是哪天的事?

齐主簿道你失踪有十来天了。

火凰滢追问既结案,为何当时他没放了老魁?

齐主簿道他说此命案重大,还要再等等,等你回来再复审,确认无误后再放人。

火凰滢笑道好心机!你听了这话,是不是更不怀疑他用心了,认为他处置公正了?

那笑容,很冷很冷。

齐主簿惭愧道是。

火凰滢继续道后来,你被颜氏误导,以为本官被伍大少爷灭口了。你便对伍大少爷用刑,误杀了伍大少爷。本官既死,那章家命案便等不到本官来复审了。现在天下无主,咱们江南是认李姑娘为王,事急从权,一切以百姓为重,不能因为本官一人而荒废了政务,所以你们就结案了?

齐县令道是。



第737章 妖娆火县令

众人越听越心惊梅子涵巧妙利用了火凰滢、方勉和齐主簿不算,还利用了已死的曹织造和前任县令,那二人声名狼藉,是制造冤假错案的惯犯,所以梅子涵说老魁是被冤枉的,别人很容易就相信了。

何陋不敢质疑火凰滢的推理,并非怕火凰滢,实在是他对梅子涵没信心,谁知这个学生背着他做了多少恶事?但他不能不问出自己的疑惑。

他问“梅子涵为何费尽心机也要保老魁?若说是为了陷害姑娘,老魁一直被关在牢里,并未对姑娘不利,直到前天晚上才被放出来。难道就为了遮掩他牢房背后的密室?”他不认可火凰滢这县令身份,所以不肯称她“大人”。

火凰滢又勾起嘴角,对何陋笑道“本官也很疑惑呢——”何陋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很是不自在,却听她自夸道——“本官上任日子还浅,经验不足,唯有一样比男人强本官身为女子,有着女子的心细如发。本官觉得蹊跷,便传看守地牢的狱卒来询问。然后问出了点东西。”

她再传狱卒上堂。

三个狱卒一齐上堂,都证实从前,老魁似乎觉得死定了,每天都在牢里骂骂咧咧的,满口污言秽语。自梅子涵审理章家案子以后,他就乖顺不出声了。

火凰滢追问“从哪天开始的?”

狱卒们通过回忆,互相确认后才回道“大人失踪后第三天。我记得,梅子涵那天下地牢来提审他。第二天他就老实了。我们都说,他是想翻案了。”

火凰滢却提高声音道“错!那时老魁已经被放了,在牢里的是假老魁,所以不敢开口,怕暴露身份!”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李菡瑶霍然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火凰滢。本来她还觉得不该等在这里听审,她的事儿多着呢,应该去干别的事;现在看来,她想错了!

伍家的案子只是表象!

火凰滢被囚才是真相!

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冤案背后还有大案!

落无尘与李菡瑶对视一眼,想到一个可能,急道“请大人再重述一遍地牢所有重犯被放的日期。”

李菡瑶也问“老魁呢?你可传了他?”

火凰滢先回李菡瑶道“昨夜我便派人上门去找他,邻居说他从牢里出来后,回家捡了个包裹就出门了。我又派人去问前日守城的军士,说出城了。”

又对落无尘道“都在这上面。”说罢将一张纸递给听琴,听琴接了,送去给落无尘。

落无尘看后心头震动。

李菡瑶询问地看着他,等他解释。

落无尘将那张纸递给她,低声道“这里面有几个人释放的日子与各地官员被害日子相近。”

李菡瑶正专注观看,那边魏奉举问“梅子涵释放老魁,又弄了个假的搁在地牢惑人耳目,意欲何为?”

李菡瑶高声道“充当杀手!”

堂上一静。

方无莫问“杀谁?”

李菡瑶道“老爷子没听说吗?江南官员一再被暗杀,现各方势力都怀疑是我李菡瑶做的。哼,梅子涵这一招栽赃厉害,若非事败,等他主子成就大业的时候,以他这功劳定能封爵。为了功名富贵,他可谓机关算尽。”

方无莫老眼迸出寒光。

何陋见梅子涵果然有更大图谋,虽然已经将他逐出书院,依然感到脸上无光,忍不住怀疑道“这些人除了穷凶极恶能顶什么用?暗杀不该派高手吗?”

李菡瑶冷笑道“前辈也太耿直了。谁说暗杀必要高手?再说哪里有许多的高手可调派?要知道,这暗杀可是在江南各地分头进行的,并非只针对高官,还有许多低级的官员也被暗杀。晚辈当日便提醒过赵小将军,他在一些重要官员身边都派了人保护,所以受害的都是底层官吏,而且都倾向于朝廷、反对我李菡瑶。如此,才能让人怀疑我。”

何陋“……”

李菡瑶将那张纸还给落无尘,抬眼看向火凰滢,道“即刻拟通告,在江南三州缉拿逃犯。”顿了下又补充道“所有被释放的人都抓回来,全部重审!”

火凰滢道“是。”

才拟完,一衙役奔进来回禀“大人,秦氏和周家人都找到了。告发的人等着拿赏银呢。”

火凰滢眼一亮,喝道“带上来!”又向众人道“这两件案子有关联,正好并做一处审理。”

于是,周老汉夫妇、周二桥和秦氏及其儿子被带上堂,火凰滢问了一遍,才知他们落网的经历,其中曲折也无需细说,无非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下最关键的事,是要审清楚秦氏的清白,那周婆子正嚎叫喊冤,说她管教儿媳天经地义,儿媳偷人,官府不该维护。

火凰滢喝道“你儿媳是否偷人,本官自会审问;等审明白了,若是你们诬陷,本官定将你儿子发卖为奴!”一句话成功地制止了周婆子的哭闹。

火凰滢吩咐将他一家子都带下去,然后传证人钱婆子上堂问话,自昨日决定替秦氏翻案时起,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将目睹秦氏与李春私会的钱婆看管起来了。

钱婆被带上堂。这是个很干净利落的婆子,梳着光溜溜的发髻,两眼精明谨慎。

火凰滢盯着她微笑,心里想着从市井搜集来的资料,已经想好从何处突破审问了这钱婆名副其实,是个爱“钱”的婆子,为人吝啬,爱财,那就让她破财!为此,她可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做足了功夫的。

火凰滢深知自己身份低贱,天生便输给旁人一筹,为了弥补这劣势,需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昨晚翻阅这些案卷,发现疑点后,她一刻也没耽搁,直接叫锦儿准备了茶水点心等物,去牢房给齐主簿践行,顺便向他请教,再询问相关案情。

为何去牢房呢?

牢里闲杂人少啊。

方勉可是派了重兵防守呢。

火凰滢很有自知之明,她虽聪慧且有智谋,但齐主簿作为经年的老吏,有许多地方值得她借鉴和学习,尤其在民事纠纷的处理上,齐主簿的经验是很丰富的。火凰滢虽比同龄女子阅历丰富,但那都是在风尘中历练出来的,对于市井百姓的许多习俗,她依然很陌生。

之前她拿赡养老人一案做文章,点出梅子涵不重孝道,就是齐主簿给她出的主意。

齐主簿道“其他案子就审错了也不算大事,唯有这件不同不孝对读书人来说是很严重的罪名,他虽是疏忽,也落下把柄。这是他已定了死罪,添上这条不过让他名声再坏些;若是平常就显眼了,足以阻断他的前程。”



第738章 君恨我生迟

除了这件事,齐主簿还特地提起秦氏的案子,说秦氏虽受公婆苛待、被小叔欺辱,但请火凰滢在判决时也要谨记孝道,切不可替秦氏讨公道、压倒其公婆,那不是帮秦氏,是害秦氏,对她自己的官声、对李菡瑶的大业都不利,人家会非议她们不顾伦常,教唆天下女子作反了。

因为这世间的婆媳关系大多如此,并非只周家,讲不起公道,她若帮儿媳压倒公婆,将被世人排斥。

火凰滢虚心受教,谨记在心。

当日审秦氏案子时,虽洗清了秦氏的清白,最后秦氏却被公婆压制、勒令不许再出门经商赚钱,连李菡瑶都不便插手帮她,当时情形火凰滢记忆犹新。——李菡瑶都不敢正面碰触的事,她当然要慎之又慎。

但就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火凰滢想到周二桥,这是秦氏公婆的软肋,可利用他来制住这对偏心糊涂的老人。受此启发,她又想出了攻破证人钱婆心防的妙计。今天,她是有备而来!

当下,她对跪在堂下的钱婆道“巧了,你不仅是秦氏偷情的证人,还是章家命案的证人,那老魁可是多亏了你才得以洗清冤屈,从牢里放出来的呢。”

钱婆低眉顺眼道“是有些巧。”

火凰滢道“可不巧么,一事不烦二主了。”

钱婆“……”

这话不大对呀。

她就没敢吭声。

火凰滢又道“你且将自己知道的这两桩案子的内情如实说来,若有半句谎言——”说到这她顿了下,足等得钱婆心高高提起,方继续道“本官判你个抄家流放,家产全部充公!”

钱婆震惊抬头——

这么严重!

她不就做个证么?

然她不敢问,否则大人要问她“难道判得轻就可以撒谎,判得重才说实话?”因此她心下掂掇了半晌,决定坚持原来的说辞,便道“小妇人不敢撒谎。”

火凰滢好整以暇道“如此最好。这两桩案子都影响恶劣,尤其是章家的命案。你也知道本官的手段,之前秦氏被冤屈,牵扯到李春哥哥的死,过了那些年,本官一样断得明明白白。你若说的是实话便罢;若说假话,又被本官审了出来,判决时罪加一等,抄没家产充公,并流放天鬼峰下服苦役,终身不得返家!你仔细想清楚再说。不过,你也请放心,本官绝不敢冤枉好人。瞧,各位前辈和李姑娘都在座观审呢。”又特地将方老爷子、魏奉举、何陋等人指给她瞧。

钱婆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火凰滢的手段她见识过的;至于魏奉举、何陋、方老爷子等人,不但不能帮她,且让她有无所遁形之感,连控诉火凰滢威胁、逼迫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怎么办?

正犹豫间,忽然察觉有人看她,转脸一瞧,只见李菡瑶正盯着她,杏眼乌溜溜的纯真。

钱婆想到这位比火凰滢更厉害,万一事败,自己辛苦积攒了半辈子的家业就没了,顿时崩溃,再不敢赌了,当即匍匐在地认罪,说她之前做的假证。

“……秦氏和李春偶然遇见了,打了个招呼,站着说了几句话,民妇并没看见他们进屋……”

“章家被杀当晚,民妇在隔壁是听见些声音,出来看见一个黑影子跑出巷子,也不知是谁。梅大人——就是梅子涵来问民妇,民妇也是这样说的。是他自己添上些话,说什么“黑影子‘咻’的一下翻上墙头,看着四十来岁”这些话,不是民妇的原话,民妇也没当大事,就摁了手印……”

火凰滢冷笑道“不是没当大事,是拿了人好处吧?现在见梅子涵倒霉了,你就不敢瞒了。”

钱婆磕头,说梅子涵当时给的辛苦费,她以为当官的赏人是常事,就没想到是贿赂她做假证。

火凰滢见她巧言令色,懒得与她废话,先哄得她全都招供了,画了押,然后才把脸一放,判关她一年牢狱,着人将她带下去,再将周家人带上堂来。

火凰滢宣告了钱婆的供词,雷厉风行地宣判

周二桥从流放地逃脱,蛊惑爹娘掳劫并囚禁寡嫂,罪行恶劣,将三年流放增为十年。

周老汉夫妇一起喊冤。

火凰滢重拍惊堂木,喝道“还敢喊冤?你们为长不慈,才纵容得他无法无天,本官体恤你们是长辈,且年老,不便重罚,今夺去你户主之名,落在你们孙子头上,由你们儿媳从旁指点协助,你们只管养老吧。”

周老汉夫妇都愣住了。

往后儿媳妇当家了?

这比杀了他们还狠!

两人都不服。

火凰滢又抛出杀招“若想你儿子早日归来,最好别再兴风作浪,否则,他永不能归来!”

这话让老两口成功闭嘴。

火凰滢又转向秦氏,肃然道“秦氏,你公婆虽亏待了你,但看在你亡夫和儿女面上,你不得记恨他们。自古孝道至上,他们不当家了,你更该孝敬、奉养老人。本官会盯着你家,若你敢虐待报复二老,本官不饶你!”

秦氏心中怀着刻骨仇恨,恨不得公婆和小叔死,但她更知道人言可畏,再多仇恨也要忍着,况且县尊大人算维护她了,竟让她翻身当家,往后再不受公婆磋磨,不过为了名声好听,要养着他们。看似她吃亏,其实不然公婆当家惯了的,忽然不许他们当了,心里能好受?小叔子被流放,整整十年呢。这以后,公婆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想到这,秦氏通体舒泰。

她当即磕头道“民妇绝不敢!今后定会孝顺公婆、抚养儿女成人,若敢虐待他们,不得好死!”

火凰滢道“好!这才是孝顺媳妇。”

众人……

蠢蠢欲动的何陋不动了,忌惮地看着火凰滢这案子判得漂亮,对周老汉夫妇十分维护,以孝道为先,但聪明人谁不知道,这软刀子割人才厉害呢。

周二桥绝望痛骂“贱女人!你不得好死!”

火凰滢打他可不怕人非议,当即喝命“周二桥咆哮公堂,掌嘴二十!”

……

方无莫赞赏地看着火凰滢这样刚烈又聪慧的女子,行事手段和性格都很合他的脾性,当真是“出污泥而不染”,若是倒回去五十年,他定会求娶她。唉,当年他并非故意不成亲,因一心想寻个心性相投的女子,奈何总也寻不到,才误了终身。谁知晚年竟遇见了。



第739章 女子科举

他又转向李菡瑶。

这也是一个奇女子!

少年出头的也很多王壑、张谨言、落无尘,以及他的重孙方勉……连敌营的一个小小奸细梅子涵都让人无法忽视,虽品格令人不齿,但手段够厉害。

这是群英荟萃的时代!

无数的少年男女正酝酿着史无前例的社会变革,推动着社稷苍生往一个无人知晓的方向前进。人生八十古来稀,他古井无波的心被这些少年们激起豪情,为能在有生之年见证并参与这一盛世变革而满足。

虽死而无憾了!

他这里正在感慨,忽见李菡瑶站了起来,似乎要有所行动了,急忙收摄心神,一面后悔“人老了总有许多感慨”,一面留神看李菡瑶做什么。

李菡瑶径直对火凰滢道“梅子涵瞒天过海、释放地牢重犯,居心叵测。从现在起,你全力配合无尘哥哥追查江南各地官员被杀真相,缉拿真凶!”她的神情语气都非比寻常,十分果决干脆,且不容抗拒。

火凰滢起身道“属下遵命!”

落无尘也起身道“是。”

自从江南官员陆续被暗杀、掳劫,鄢芸和观棋另有任务抽不开身,落无尘便一直隐身在暗处追查真相,终于在火凰滢这里得到突破,现在他是钦命主审了。

李菡瑶环视大堂内外,高声道“如今天下动乱,我欲安定江南,一要阻止内战,二要严明律法……”她瞬间从眼前的案子转向天下大势、社稷民生。

众人不由被她吸引。

“先说内战。我与王壑已达成协定,必以天下苍生为重,绝不轻启战端!今有大靖皇室余孽,不肯顺应天命,不以社稷苍生为念,前不顾外敌入侵边关,后为光复大靖不惜戕害无辜,此等残暴之徒,有何资格君临天下?待我查出幕后主谋,定将他诛杀,以告慰江南百姓!”

“……再说律法。大靖律法还算完善,只因渎职枉法的官员多了,执行不力,才导致吏治混乱。朝令夕改乃大忌,不利社稷发展,不利百姓安定,因此我拟沿用大靖律法,另增加部分条律,即日起公告天下!公告之后,江南各地,凡是我李菡瑶势力所及范围,所有官府必须严格执行,不得渎职枉法,包括我自己在内,若查实贪官污吏,须得按律法申报勾决死刑,再不准当街斩杀贪官污吏。”

这是为了杜绝梅子涵事件再发生。

接下来是增加的律法

增第一条,许女子参政。

增第二条,许女子参与科举。

……

她站在县衙公堂上,就像站在金銮宝殿上,明明是谋反的乱世女王,却义正言辞、直击人心。

落无尘亲自执笔记录。

大堂内外寂静无声,眼看着那个娇俏的少女篡改律法、践踏纲常,竟呆呆不知反驳。

何陋怒而起身,“荒谬!”

李菡瑶反问“哪里荒谬了?”

何陋道“科举乃天下读书人立身之根本,你颠倒阴阳,还允许女子参加科举,是对先贤的亵渎!”

李菡瑶道“先贤有说女子不能读书吗?”

何陋气咻咻道“你不必巧言辩驳!先贤并未不许女子读书,但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女子怎能进入科场?你之前曾与老夫打赌,言明你我各自招揽天下男女英才,来江南论讲,论历史兴衰,论王朝更迭,论尊卑纲常,若你输了,便放下屠刀,顺应天命。你忘了?”

李菡瑶道“晚辈并未忘记。”

何陋道“那姑娘因何不等论讲开始,便擅自主张,增改律法?你可知此举对天下影响?”

李菡瑶道“当然知道。”

何陋道“为何出尔反尔?”

李菡瑶道“谁说我出尔反尔?晚辈不过是受梅子涵残害无辜的影响,决意整顿吏治;至于女子科举制度,晚辈能颁布,前辈若有能力便阻止就是了。”

何陋气道“你……”

李菡瑶正色道“昨日,我当街答应前辈三件事一是查明伍家案子,二是查清江南官员被害真相,三是与前辈论讲。现在真相浮出水面,前两件事梅子涵都脱不了干系。至于论讲,晚辈自信赢定了,所以先发制人!”

何陋正要说话,方无莫站了起来,掀开眼皮斜睨着他,没好气道“谁告诉你凭论讲定天下的?你要论讲,老夫陪你论讲!李姑娘自去凭实力争霸天下。”

何陋愤怒道“是她自己答应的!”

方无莫翻眼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她只答应与你论讲,输了会顺应天命,又没答应你就不争天下了。她若不争,怎会有现在的实力?她若没有现在的实力,你又怎会将她一个小女娃放在眼里,愿与她论讲?”

所以,还是实力为尊!

何陋领会到这层意思,既愤怒又难堪,还心慌一个李菡瑶他都要全力应付了,再加上方无莫就更难了。盖因方无莫年纪比他长,在士林中的威望丝毫不逊于他,又有方家的人脉,谁知能招揽多少人助臂?

唉,总是世道乱了!

若往前追二十年,纵是梁心铭风头正盛,也不敢提女子科举,提了也没人支持她。

落无尘停笔,仿若不经意地扫过韩非,奇怪的很,之前这人总抢着针对李菡瑶,这会子他老师被李菡瑶和方无莫夹击,他却失魂落魄的忘了帮忙。

落无尘垂眸,回忆起湖州按察使董大人被害经过……

旁边,方无莫对李菡瑶笑道“丫头,你忙你的去。论讲的事,就交给老夫替你操办如何?”

李菡瑶笑道“那就劳烦老爷子了。还有一件事眼下各处都要动用钱粮,等我将手头事情安排下去,就将方家的库藏取出来,还望老爷子领路。”

方无莫道“这容易。”

下面人听得呆了,瞬间从李菡瑶修订律法的震撼中脱身而出,又陷入对方家藏宝的好奇中。

李菡瑶对落无尘道“这案子还需各地官府配合,此事就交与你跟火大人。我陪方老爷子和两位前辈去方家……”

落无尘道“请姑娘放心。”

李菡瑶便和魏奉举、何陋等人先离开,去了方家,期间各种争执、暗示也无需一一细数。

当晚,何陋回家后便待在书房,也不点灯,直静坐静思到大半夜,才唤人点了灯,研墨写信。

今日在公堂上,他眼看着火凰滢公正断案,又眼看着李菡瑶出手整顿吏治、安抚民心、稳定江南,忧心忡忡。——李菡瑶越做得合规合理,他心情越沉重。

他想做忠臣,想复兴大靖,然梅子涵残害无辜,让他对大靖皇室失望万分,也令他在李菡瑶面前失了底气。

一边是皇室,一边社稷民生,他选择后者。

但是,这不表示他会眼睁睁看着李菡瑶上位,阻止女子参政,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和坚持。

思索半夜,他做出决定。

这封信,是给谢耀辉的。

他决定拥戴王壑了。

好像也只能拥戴王壑了。

所以,他写信请谢耀辉上呈王壑,从朝廷选拔博学和能言善辩之士,来江南与李菡瑶论讲。

他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

接下来,不提无数文人士子赶往江南,江南风云变幻,且说消息传到朝廷,王壑不在,谢耀辉便在朝堂上公布了何陋的信,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尤其得知观棋竟然就是李菡瑶,一个个都跌足失悔,恨不能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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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0章 不争一回不甘心

谢耀辉、王谏、玄武王、白虎王、忠勇大将军、赵晞和周黑子等文武重臣齐聚王府商议,大家均以为王壑带的人少,在江南有些势单力孤,须得增援人手。

王谏起身,对着谢耀辉躬身道“还要劳烦谢相。”

谢耀辉慌忙一把扶住他,不让他拜,又回了一礼,才道“老爷子折煞微臣了,但有所命,莫敢推辞。”这可是未来皇帝的祖父,他怎敢受他礼!

王谏恳切道“依老夫看,江南不会爆发大战,就有冲突也有限,壑哥儿与李菡瑶之间的争锋主在斗智,上兵伐谋,何况还夹着男女私情,更为凶险。”

众人都点头道“有理。”

王谏继续道“壑哥虽雄才大略,却继承了其父至情至性的一面,又正是慕少艾的年纪,而李菡瑶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其心性坚韧不输男人,果决狠辣更不输男人,谨慎起见,还请谢相亲自前往江南,旁观协助。”

谢耀辉听后,看向玄武王和白虎王,问“依两位王爷的意思,李菡瑶可会挑起内战?”

玄武王道“不好说。”

他对李菡瑶了解不深,不愿妄下论断。

白虎王则道“这要看主上的态度了。”

众人忙问“此话何意?”

白虎王道“李菡瑶争霸天下的初衷,比男人多了一条那就是为天下女子出头。若主上能在这点上满足她,一切都好商量;若主上不让步,恐怕内战避免不了。”

众人听后心微沉。

这些人不是没见过女人做官,眼前就有一个赵晞,少年成名,文武双全,现任龙禁卫大将军;以前有梁心铭。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跟梁心铭共事过,且都很欣赏梁心铭,但他们认为适合做官的女子毕竟有限,所以不赞同开女子科举入仕的先例,认为于国于民都无益。

“女子科举,这如何使得!”

“恐怕没选到人才,反会增加许多伤风败俗之事,导致风纪败坏,礼制崩溃。”

“必须阻止她!”

谢耀辉想了想,道“微臣走一趟吧。”

眼下玄武王、白虎王坐镇京城,内有龙、虎禁卫,外有忠勇大将军统帅西大营,政局稳固,民心安定,往江南增援是为了统一天下,上下都会支持。

王谏道“谢相带哪些人呢?”

谢耀辉道“何陋在信中言道,方家二老太爷现在全力支持李菡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微臣拟从翰林院、国子监抽调文采出众、能言善辩之人前往;再广发檄文,邀请避居在乡野和市井间的隐士出世,共同讨伐李菡瑶。”

玄武王道“该当慎重。”

王谏也道“此举甚妥。”

周黑子道“下官毛遂自荐,跟谢相走一趟。”

谢耀辉道“正要请周大人。”

周家也是书香翰墨世家,祖上出了不知多少名人,在士林中的威望并不比王家逊色,周黑子若去,定能带去一大批周家故交亲友和弟子门生。

谢耀辉又道“微臣还有个想法大凡新帝登基都要开恩科。因此,主上即将登基建国的消息传开后,京畿附近举子正往京城汇集,希望参加恩科。但主上定要等江南平定后才肯登基,与其让他们在这等着,不如鼓励他们去江南参加论讲,一来可增加阅历;二来通过与李菡瑶对阵,为我新朝擢拔贤能,全当在科举之外设置考核;三来可壮我方声威,给李菡瑶施加压力,岂不一举三得!”

王谏赞道“这主意妙!”

众人也都说好。

于是,谢耀辉便传令给国子监和翰林院,命主官即刻选人,再命礼部派一官员将消息透露给在京的举子。

商定后,大家才松口气,喝茶闲话江南局势。。

玄武王疑惑道“方老爷子怎会支持李菡瑶呢?”他看向王谏,猜测道“难道是因为忠义公战死玄武关,所以怨怪王相和梁大人,迁怒于壑哥儿?”

王谏摇头道“应该不是。老爷子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说到这,见众人都一脸诡异,忙改口道——“他是有些睚眦必报、护短,但在大义上很有主张。”

玄武王点头,算是认可这一说。又疑惑道“那是为何?就算他欣赏李菡瑶,也不至于将方家历年积存的财富都交给她;更荒谬的是,竟允许世孙入赘李家。”

周黑子道“就是啊。分一半给朝廷也好啊。”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只白虎王不吱声。

玄武王忽然转向白虎王。

白虎王镇定与他对视。

玄武王道“郑贤弟不会也想投靠李菡瑶吧?令爱可是在那边呢。你是怎么想的?”

白虎王猛摇头,很干脆地对谢耀辉道“等你们击败李菡瑶,别忘了将小女带回来。”

谢耀辉“……”

周黑子想起当初李菡瑶大摇大摆在军火研制基地住了好些日子,郑若男是心甘情愿跟人家走的,是白虎王同意的,一个忍不住就忘了忌讳,问白虎王道“王爷当初为何不留下郑姑娘,却放她出去吃这个苦头?”

白虎王笑得阴森森的,问“你怀疑本王用心?”

周黑子急忙赔笑道“非也,下官就是不解……”

白虎王翻眼道“那还是怀疑本王用心。也罢,本王就教给你不放她出去走这一趟,她不会死心。李菡瑶也是一样,不争一回恐怕不会甘心;等败了才会臣服。”

周黑子讪笑道“王爷真宠令爱。”

谢耀辉听后却若有所思。

玄武王也陷入沉思。

从王家告辞出来,谢耀辉特意邀白虎王同车,问道“王爷是否认为,主上对李菡瑶是欲擒故纵。”所以才故意放她走,希望在战场上击败她,令她死心,然后归顺他。

白虎王微笑道“这个本王不清楚,本王就知道若不放小女出去闯荡一番,她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谢耀辉见他不肯多说,暗自思量。

谢耀辉以朝廷名义给翰林院和国子监下令,让他们选能言善辩的贤才组团去江南,顿时这两处喧闹起来,才学出众、能言善辩的自不必说,首选这些人,而学问普通的人也想跟去看热闹,到处钻营找门路加入。

市井间更加热闹。

汇聚在京的举子们听说朝廷鼓励他们去江南跟李菡瑶打擂,都振奋不已。他们进京原是为了赶恩科的,谁知王壑不肯登基,跑去江南了,他们正没个着落,整天聚集在各地会馆论学问,听到这消息,立即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741章 问鄢苓

首先,可历练。

其次,能扬名。

第三,就算不为扬名,能在未来皇帝和权臣面前露个脸儿,或者结识名士宿儒也好啊;再若表现上佳,被他们其中一人记住,将来有数不尽的益处。

第四,此去是跟李菡瑶论讲,听说李菡瑶聚集了无数的才女和美女,那将是怎样一场盛会?能跟佳人畅谈古今学问,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于是,大家呼朋引伴,有立即上路的,有等朝廷使团一块上路的,都行动起来了。

然没有女子加入!

京城才女也不少呢。

可是没有人请她们。

王墨第一个得知消息,立即去找傅冬意,因王壑密令傅冬意追查陷害李菡瑶和王均的幕后真凶,最近她们常见面。

到傅家,傅冬意将王墨让到自己房中,上茶后,王墨才将缘故说了,问“妹妹可想去?”

傅冬意见她两眼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渴望,不由抿嘴笑道“姐姐想去吧?自己不敢出头,怕长辈责骂,便来蛊惑妹妹一起,人多些,便法不责众了。再者,我被公子委以重任,所以姐姐觉得拉上妹妹把稳些。”

王墨被说破心思,笑推她道“就你鬼精!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就不信你不想去。”

傅冬意点头道“想去。”

王墨满意道“女人对女人,这时候不正该咱们出面应对吗?可他们居然不叫咱们。咱们就自己去!”

傅冬意摇头道“不能去。”

王墨急道“为何?”

傅冬意目光炯炯,沉着道“先让他们去,等他们铩羽而归,那时才是咱们出面的时机。”

王墨吃了一惊,忙朝门口看了看,见外面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你觉得他们会败?”

傅冬意淡然道“妹妹不知。但若他们赢了李菡瑶,你我还有机会吗?他们此去就是为了压制李菡瑶,阻止女子科举入仕,又怎会让我们加入!”她叹息了一声,道“说来可笑,我们只能仰仗李菡瑶了。希望她别让我们失望。”

王墨想起与李菡瑶几次接触,忧心道“有些难。她确实厉害,但面对的可是全天下的男人。”

她担心李菡瑶撑不住。

唉,她都想投敌了。

她们站在李菡瑶的对立面,却又期盼李菡瑶能抗住天下男人的打压,实在口不对心,若顺应心意,就该像郑若男一样投奔李菡瑶,跟她并肩作战才是。

王墨看向傅冬意,欲言又止,“咱们去投奔李菡瑶吧”这句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又咽了回去,怕说出来,家人觉得她疯了,跟墇妹妹一样疯了。谁让她生在王家呢?她哥哥又恰好被推举为新君,她怎好帮外人。

傅冬意仿佛看出她心思,微笑道“放心,公子既然敢用你我,说明他是支持女子参政的。对了,你刚才说观棋就是李菡瑶,那公子不是跟李菡瑶……”

说到这她脸色微变。

王墨见她才意识到这点,暗自叹息,点头道“若观棋就是李菡瑶,哥哥在三军阵前提条件就说得通了他怕群臣阻拦他娶李菡瑶,才要婚事自主,不然不肯做皇帝。”

傅冬意失神,好一会才恢复正常,问“观棋是李菡瑶,那之前那个李菡瑶又是谁?她们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不对,她们不是同一个人!皇城兵变时,李菡瑶一直在京城内,两天后公子将她送走,便立即赶往军火研制基地,当时观棋正炸毁第三工坊,炸死了崔华。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其中必有一假。”

哪一个是假李菡瑶?

傅冬意盯着王墨。

王墨郁闷道“别看我。我也糊涂着呢。那个李菡瑶跟世子表哥……若是两个人还好,若是一个人,那她就太可怕了,竟将哥哥和表哥玩弄于鼓掌之上。”

傅冬意霍然起身道“走。”

王墨问“去哪?”

傅冬意道“去你家,找鄢苓。”

王墨恍然,忙道“对,鄢家跟李家是世交,她们姊妹跟李菡瑶是手帕交,怎会辨不清真假呢?”

傅冬意目光闪了闪,没说话,心想“恐怕她已经认出来了。”出了绣房,她吩咐丫鬟去找管家安排车马,稍后去王家接她,她自坐了王墨的车先行一步。

到王家,王墨忙去找鄢苓,却没找着人,不但鄢苓不在房里,王家小一辈的兄弟姊妹都不在,据丫鬟说,赵二姑娘来了,大家都在均少爷那边呢。

王墨和傅冬意对视,道“看来他们都知道了。”

傅冬意点头道“我们也去吧。”

两人便赶到主宅西院。

原来,赵君君从堂姐赵晞口中得知朝廷要派人跟李菡瑶在江南论讲,觉得这是场大热闹,心痒痒的想赶热闹,于是去找赵宁儿。赵宁儿禁足未满,出不来。她又去玄武王府约了张菡等女赶到王家,先找王墨;王墨不在,又和鄢苓等人聚集到王均院里,议论此事。

王墨二人到时,就听厅堂上许多人声。两人往门口一站,里面一静。跟着赵君君跳起来嚷“墨姐姐,你去哪了?我们正找你呢。傅姐姐来了!太好了!”

王墨笑着问“找我做什么?”

一面让傅冬意坐。

王均忙叫丫鬟“上茶!”

赵君君道“去江南!”

张菡道“表弟也去呢。”可是她们却不能去,好不甘。

王墨问王均“你也去?”

王均笑道“祖父让我去见识见识。”

赵君君快嘴道“见识什么?你就想去见识美女吧!哼,我也要去。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去。”

王均忙劝她听话,王墨又问张菡话,鄢苓又跟傅冬意招呼,就听堂上叽叽喳喳声一片。

好容易静下来,傅冬意才笑道“去江南的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且看长辈安排。妹妹听说,观棋就是李菡瑶,心里有许多的疑惑不解,想问鄢姐姐。”

鄢苓笑容一僵,道“傅姑娘想问什么?”

傅冬意道“鄢姐姐跟李菡瑶是手帕交,她扮作观棋,姐姐就没认出来?据姐姐看,皇城兵变时来王府做客的李菡瑶和才离京的观棋可是同一人?”

众人一齐看向鄢苓。



第742章 做你喜欢的样子

鄢苓摇头,黯然道我没认出来。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皇城兵变时来王府的李妹妹与世子情投意合,而观棋却与公子定情,照理说不是同一个人。

那要是不照理说呢?

比如,这是李菡瑶用计。

众人意会到这话背后的意思,顿时就炸开了

她竟玩弄世子和主上的感情!

果真是个妖女!

许不是同一个人呢。

那也不妥!那个假李菡瑶不是欺骗了世子就是欺骗了主上,同样无耻!

王均没说话,皱眉沉思。

鄢苓见众人被吸引了心神,不再关注她为何没认出真假李菡瑶,悄悄松了口气,一转脸却见傅冬意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微凝,忙对傅冬意微微一笑。

傅冬意笑问那以鄢姐姐对李姑娘的了解,觉得她可会蓄意玩弄世子和公子的感情?

鄢苓嗔道怎么妹妹盯上我了?我与李妹妹虽是手帕交,接触并不多。李妹妹随着李伯父经商,忙得很,一年也不过来鄢家一两次,多是在回乡时路过徽州府城,来拜望一番。——她家祖籍在徽州黄山脚下。每次她来,也多是跟芸儿一起玩,跟我不大合得来。

傅冬意道这么说,姐姐并不了解李姑娘?

鄢苓道也不能这么说。原不怪妹妹盯着我问,从前我也自以为了解她,直到这次,她参加皇城兵变,可把我给吓着了,为阻止她胡闹,截了她给公子的信,为此得罪了她,所以,她的事姐姐可料不准。

傅冬意觉得鄢苓没说实话。

忽听王均道不是同一人。

众人都看向他,赵君君追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王均解释道不是看出来的,是想出来的。李姑娘的传言太多,综合这些传言,可知她是个智谋超绝胸襟宽广气魄雄伟的奇女子。这样的人,又怎会因为鄢姐姐截了她的信生气呢?当时或许会气,事后她平安从乾阳殿脱身,当不会再介怀;况且,李家与鄢家乃世交,鄢叔父被害虽是受先父先母连累,但李姑娘抗旨才给了废帝借口,就凭这件事,李姑娘也会谅解鄢姐姐;还有,鄢二姑娘在她麾下,她看在鄢二姑娘的面子上,也不会计较

傅冬意眼睛一亮,道所以,观棋是真李菡瑶,而皇城兵变时来王家做客的李菡瑶是假的!

王均道不错。那个才是丫鬟。或许就是真观棋。

张菡气愤道她竟然冒充主子欺骗我哥哥!

王均忙道表姐,假李菡瑶也很厉害的,听说在乾阳殿舌战群臣,面对太后王爷宰相丝毫不惧。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她有真本领,是丫鬟还是小姐并不重要。别忘了,玄武王族朱雀王族白虎王族祖上都出身乡野,是泥腿子呢。我们这些人家看似风光,之前不也差点倾族覆灭?若非哥哥和表哥,我兄弟姐妹此刻还不知在哪呢。

张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不是嫌弃她低贱,是怪她冒用李姑娘的身份欺瞒哥哥。

王均道应该不算欺瞒吧?李菡瑶以观棋的身份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并未引起世子表哥关注,可见表哥并不爱那样的李菡瑶;而我哥却被李菡瑶吸引,不顾她是丫鬟也要娶她,这都跟身份无关

傅冬意看着侃侃而谈的美少年心想不愧天才之名,论聪明满京城也找不出一个能跟他比肩的,就是太单纯了。他说的不错,男女之情的确玄妙,跟身份无关,跟长相无关,跟名利无关,也跟真假无关

王均这样的美少年,被无数闺阁少女爱慕——只瞧赵君君水润的双眼便知——傅冬意却丝毫未动心,却对他哥哥王壑,仅听传言便不胜倾慕,及至见面,便彻底沦陷不能自拔了,可惜半路杀出一个李菡瑶

惋惜的不止她,还有别人。

傅冬意隐晦地瞥向鄢苓。

鄢苓听王均评李菡瑶智谋超绝胸襟宽广气魄雄伟,赞她是奇女子,甚为刺心;又想起假扮观棋的李菡瑶对她说大姑娘,二姑娘跟你是不一样的人。她的心思和志向不是你能理解的。更觉羞辱不平。

这世道怎么了?

安分守己温柔贤淑的闺阁女子不再被人称颂,反都喜欢掐尖要强争出风头的女人!

鄢苓静静地垂眸,眼前浮现王壑的面容,想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既然王壑喜欢那样的女子,她就做那样的女子好了。

最近她学习很用功。

她并不比妹妹差,她读书也很好的,只因从前专心在针黹女红操持家务上,不愿花心思在学业上用功罢了,但她自小和妹妹一块跟着爹爹读书,底子还在那,如今捡起来,未必将来就比李菡瑶差了。

赵君君满眼爱慕地看着王均,道均哥哥,照你这么说,李菡瑶还真不错。我不讨厌她了。

她觉得王均无处不好学问好,人品好,相貌好,心性更是比一切人都要纯洁,她没法不爱他。

王均笑道李姑娘是很好的。

所以他要去江南,暗中帮哥哥一把,不能让人坏了哥哥跟李姑娘的好事。还有啊,虽然人人都夸他,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晓得许多人觉得他单纯可欺;父母在世时也常说他缺少历练,空读了一肚子书,中看不中用,所以他求了祖父让他去江南历练,他也不想被人欺负。

忽听赵君君道均哥哥,我跟你去江南吧。

王均刚想拒绝,忽然心一动,忙欢喜道好。妹妹能去最好了。回头我帮你去求王妃答应。

赵君君大喜过望,真的?

王均笑道我何时骗过妹妹?

赵君君欢呼一声跳起来。

见她得王均青睐,好几个女孩都幽怨地看着王均。

王均却笑眯眯地看着赵君君,心想带着赵妹妹能省许多麻烦,要是有姑娘敢来缠我,赵妹妹能一脚踢死她!



第743章 总要有人去争去斗

“哈哈哈……”

一阵嚣张的大笑从门口传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只见一青年拄着双拐站在门槛外,满脸得意,满眼嘲弄,笑得喘气道:“我瑶妹妹的手段岂是你们能了解的!”说着跨过门槛,有些艰难地走进来。

王均忙上前搀扶他,责道:“江兄怎么自己来了?”

江如波冲他瞪眼道:“我不能来?嗳,我江家对北疆战事可是立大功的!我瑶妹妹对北疆战事也是立大功的!你是二少爷,我也是二少爷!你哥哥将要做皇帝,我妹妹也要做皇帝,咱们俩身份一般,你别在我面前摆架子!”

王均生气了,不过这些天他跟江如波每天都要争吵、冲突,都吵出经验来了,因此忍住火气,学着哥哥平淡的神态,对江如波道:“你也太小人之心了。我是说你怎不让个丫头扶你。倘若摔倒了呢?又说我们存心害你了。”

江如波质问道:“上次不是存心害我?”为了瑶妹妹的闺誉,他没敢提“瑶妹妹”三个字。

王均道:“爷就害你了,你待如何?”

哼,哥哥说了,男人之间,打上一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和江如波天天吵,果然把心里的那点不自在给吵没了,而且他毒舌的功力见长。再说,他跟江如波这么吵,掩盖了事实真相,可保护李菡瑶的声誉。

江如波被他气得跳脚。

王均道:“我松手了啊!”

江如波差点摔倒,忙扶稳了拐杖,骂他“奸诈小子。”

王均又去扶他,拖着他到一张椅子前,粗暴地将他按在椅子上,道:“你坐下吧!腿瘸了还不老实。”

姑娘们瞪大了眼睛——

王均什么时候这么皮了?

王均的堂兄冷哼一声,道:“江少爷很嚣张啊!李姑娘还没登基呢,你就以皇表弟自居了。”

“皇表弟”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大家轰然大笑起来。

江如波毫不在意,扫视堂上,顾盼自得,嘲讽道:“你们不也嚣张?丢人现眼,召集天下男人去对付我瑶妹妹。爷告诉你们,去再多人都没用!”

傅冬意微笑道:“看来江二少爷对李姑娘很有信心呢,但不知这信心从何而来?不如江二少爷给我们讲讲,也好让我们领略李姑娘的风采。”顿了下又道:“最近的事我们都知道,无需再说,说些以往的事吧。”

江如波一看,是个美人;这美人说话也甚为有礼,他心里一激动,加上想在这些名门子女面前显摆,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从李菡瑶幼年时说起:六岁那年去江家做客,被他绊倒跌破了鼻尖,追着他狠揍了一顿还罚他抄四书;待在书房养伤学会了造船;下棋更是天赋异禀……

王均听了一会,忽然道:“你不是不肯告诉我李姑娘的事吗,怎么傅姑娘请你你就说了?”他下意识地不希望江如波宣扬李菡瑶闺阁中事,所以刺了江如波一句。当然,可以告诉他,他再告诉哥哥。

江如波一滞,跟着脸就红了。

两人又吵了起来。

然后,江如波再也不肯说了。

傅冬意瞅着王均……

接着,她转向鄢苓,笑道:“没想到李姑娘幼时那么聪慧可爱。他不肯说了,姐姐告诉我们吧。”

鄢苓:“……”

她隐隐觉得傅冬意总盯着她。

为什么呢?

傅冬意家世虽低微,为人却十分有气度,又素有才名,王墨、张菡等女都与她很要好,鄢苓不敢敷衍她,便笑着说了几件鄢芸和李菡瑶干的淘气事。

傅冬意含笑静听,眼带沉思。

鄢苓心底有些不安,细想自己有什么值得傅冬意关注的呢?难道是为了王壑?

四月中旬,谢耀辉率超大使团出京,奔江南而去。

在徽州六安府,简繁队伍也跟“月皇”大军对阵了。

这日,月皇派人送来书信一封,封皮上龙飞凤舞的狂草,写明张世子亲启。

简繁与王衷分析道:“依王大人看,这可是李菡瑶亲笔?”520

王衷道:“看字迹很像。”

简繁凝重道:“可是有消息说,李菡瑶在霞照现身,就是从京城逃离的丫鬟观棋。”

王衷不擅这些心机谋略,听着头疼,便道:“还是回禀主上吧,再者这信是给张世子的,你我不便拆阅。”

简繁只得将信送给张世子。

张世子当时在主帐内,看信后激动万分,冲出主帐,跨上马背,非一般直奔敌营去了。

简繁和王衷目瞪口呆。

他们一齐转脸看向主帐。

绿儿站在帐门口,见他们这副神情,怯怯道:“是公子准了世子去跟月皇会面的。”

简繁:“……”

所以,王壑还是不肯露面?

他忽然怀疑起来,别王壑不在帐内吧?心里虽疑惑,却万万不敢试探查看。因为若王壑不在帐内,定是另有机密布置,他该尊令行事;若在帐内,他如此沉不住气,必定会惹怒王壑,那就前功尽弃了。

张谨言只带了两个随从,来到六安府城郊外的桑林,远远的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站在绿油油的桑阴下,不由双眼迸出热切的光芒,忙打马上前。

对方听见动静转过脸来。

世子看见一双沉静的眼,对他微微一笑,不由一怔,脱口道:“你不是李姑娘!”

对方也怔了下,才微笑道:“世子好眼光。”

张谨言脸一沉,问:“那封信是你写的?”

对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姑娘身边的鉴书。这信是别人托我带给世子的。我可不敢冒领。”

张谨言松了口气,心里好受了些,但同时又感到一丝失落。期盼落空,他恢复了敏锐,跳下马,目光若不经意地往桑树林中一扫,没发现异常,才走近鉴书,问道:“姑娘约本世子来有何事?李姑娘人呢?”

鉴书道:“有件大事要告诉世子……”

一刻钟后,世子离开桑林。

一个时辰后,率军开拔。

********

霞照,县衙大堂。

这天,落无尘升堂,审理江南官员被杀案。

何陋再被请来观审。

这次,他没看见李菡瑶和方无莫等人,正要问落无尘,落无尘先对他躬身施礼,请他在上首坐下,道:“学生也在青山书院读过书,受过先生教诲,敬仰尊敬先生为人,待会审案,若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说罢,又深深施了一礼。

何陋不悦道:“有话直说,不必藏头露尾。难道老夫牵扯进命案了,你要审问老夫不成?”

落无尘摇头,诚恳道:“非是这个缘故,就是想请先生看开一些,纵然梅子涵等人辜负了先生,但还有学生等人,虽不成大器,却也不曾玷辱了先生名节。”

何陋冷笑道:“你甘受女人驱使,还说不玷辱老夫?青山书院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韩非等人也都纷纷指责。

落无尘淡然道:“先生淡薄名利,看不惯争斗,学生钦佩的很,但学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总要有人去争、去斗,否则,这世间将成地狱。那时,恐怕先生再淡薄名利,也会无处容身,百姓更是深陷水火。”

韩非怒道:“若没有李菡瑶这样野心勃勃、践踏纲常的女人,这清平盛世又怎会乱起来?”

落无尘不语,转身上堂,在公案后坐下,火凰滢在他身边坐了。落无尘喝道:“来人,将韩非拿下!”

韩非脸色大变。

何陋霍然起身,“你敢!”

第744章 落无尘封右相

落无尘欠身道:“对不住先生了。”

何陋质问:“你为何拿他?”

落无尘道:“他参与谋害湖州按察使董大人!

何陋心突突地跳,这才明白落无尘升堂前为何要说那一番话,原来是“先礼后兵”。

他盯着落无尘问:“你有何证据?”面上气势汹汹,一颗心却直往下沉,知道落无尘肯定查出了证据,否则不敢当堂拿住韩非,但仍盼望是他弄错了。

落无尘道:“正要审给先生听。”又朝堂下围观的士子和百姓道:“也要让诸位心服口服。”

众人骚动起来,文人士子不服,有人高喊道:“你无权无职,有何资格审问?”百姓们则疑惑地看着何陋,连续几个弟子牵涉命案,他真的不知情吗?

何陋慢慢坐下。

落无尘则抱拳道:“蒙月皇看重,已封在下为月国右相,只待登基时公告天下。印鉴在此!”

堂上一静,众人呆滞。

寂静中,忽有人嗤笑道:“一群做买卖的奸商、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居然也敢妄想建立国祚!还右相!那谁是左相呢?总不会是这位名满江南的花魁吧?”

火凰滢坐在落无尘的右下首。

今日,她是副审官。

面对羞辱,她镇定自如。

落无尘也未被激怒,静静道:“这位兄台料错了,左相乃前徽州巡抚鄢大人之次女鄢芸。霞照出了这等变故,火大人决意将霞照清理干净才肯离开。”

那人:“……”

众人:……

落无尘端坐在堂上,也未穿官服,一身黑衣凝聚了绝世风华;也未板脸拿腔作势,云淡风轻的,便令人耳目一清。

他获得了所有女人的认可,小姑娘和小媳妇们都双目放光地盯着他,年纪大些的媳妇婆子则议论:

“看着就好威严的样子。”

“对,一看就是清官。”

旁边男人听了都翻白眼——清官贪官从脸上能看出来吗?不过,落无尘给他们的感觉很正气,反正比火凰滢看着顺眼多了,所以他们没反驳。

文人士子的感觉就复杂了。

落无尘乃前朝举人,身上有功名的,且在江南素有才名,若非大靖灭亡,金榜题名是肯定的,一上来便被李菡瑶封为右相,令一干读书人心狠狠震动。

这是从龙之功啊!

谁不想做官?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功名。

李菡瑶造反起家,名不正言不顺,且是女人,一开始大家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情看这场闹剧,等她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并在军、政、民、教育等事项上颁发一系列新政,并安排得极有章法,绝非乌合之众可比,大家便再不敢轻视她了,不服、嫉妒、仇恨……丰富之极。

许多人想封杀她。

但斗争是一把双刃剑,一个不好,未伤人先伤己,譬如梅子涵,现在韩非也要步他后尘吗?

大家都悬着心观审。

落无尘首先审的是湖州按察使董大人被杀一案,嫌犯除了韩非还有老魁。落无尘传董大人长子董少爷、董少爷同窗、董家小厮和丫鬟上堂询问,剖析案情:

二月十三是董大人生日,亲友上门恭贺,韩非与董少爷交好,也和几个同窗上门恭贺。

傍晚宴席结束,客散。

深夜,董大人在书房被杀。

官府认为是高手夜闯董府,暗杀了董大人,无人将此事跟白天来恭贺的客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凶杀在深夜发生,那时客人都已经告辞离去。

落无尘问询了董少爷及同窗、董家小厮和丫鬟后指出:韩非在宴席期间消失了一刻钟,溜进西南偏院,将老魁放进董家,藏进主院书房帘幕后;到晚上,老魁杀了董大人,再从容离去,依然走西南偏院。

董家小厮看见韩非进偏院。

董家丫鬟上茶时在书房走廊上碰见韩非和老魁,当时老魁一副书生打扮,故而丫鬟没怀疑,只当老魁是上门恭贺的来客之一;甚至在官府询问时她也没提,因为来客在傍晚都告辞离开了,她并不知老魁没离开;其他人则根本不知老魁来过,因为老魁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接客的管家和主人都没见过他,送客的时候自然没发现少了人。

韩非愤怒道:“一派胡言!在下是客人,如何能放外人进董府?又如何放他进来?”

落无尘道:“绳索!”

韩非冲道:“什么绳子?!”

落无尘道,韩非事先准备了绳索藏在宽袖内,宴席上借口喝多了出去吹风,进入西南偏院,站在北墙角下,将带爪勾的绳索一端扔过墙头,等在外面的老魁便借绳索之力攀爬进董家;事后也是以此方法离开。——有墙头青砖的擦痕为证,官府勘察现场时记录了。

落无尘出示老魁的画像,董家丫鬟指证画上人当时跟韩非在一起,看见她很快走开了。

接着,假老魁被押上堂,供认真老魁早被梅子涵释放,他代替老魁待在牢里,直到火凰滢脱困那天,他才离开牢房,然后立即出城,两日前落网。

韩非依然矢口否认罪行。

“谁看见在下带绳索的?”

“这是栽赃!”

“在下并不知道那人是老魁,酒宴上跟不相识的人招呼有什么不对?这原本就是交结的场合。”

……

落无尘道:“还有个证人。”

韩非:“……”

为何不一股脑拉上堂?

落无尘又传了一名小商贩上堂,据这小商贩道,他每日都挑着一担米糕在各街巷转悠,卖完回家。二月十三上午,他经过董府后街巷,看见一书生扯着绳索翻过去了,当时还以为是董家少爷闹着玩,再想不到贼或者凶杀上面去。因为他刚从前街转过来,晓得董家正宾客盈门。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时候翻墙进去偷东西?过后听说董大人被害,他虽疑惑,却不想多事。一来他是蝼蚁小民,怕惹事上身;二来凶杀在晚上,他觉得不相干。

现一对证,时辰吻合。

韩非当时正在偏院。

落无尘问韩非:“韩兄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745章 你为何要辅佐李菡瑶?

韩非徒劳地否认道:“这是栽赃!他在外面,如何能看见是我扔绳子的?不是在下。董兄,不是小弟!”又冲落无尘喊道:“你把凶手叫来对质!”

董少爷面色阴晴不定。

落无尘也不跟他论证,淡漠道:“韩兄莫非以为,老魁尚未抓获,本官就奈何不了你?”

韩非忽然强横道:“落无尘,你利欲熏心,为了李菡瑶那妖女,竟不惜冤枉书院同窗。你这是帮李菡瑶针对何老师吗?要定在下的罪,拿证据来!”

何陋也紧紧盯着落无尘。

落无尘道:“你一个人的罪定不了,本官替你找些同伴来,人多了,就容易定了。来人——”

何陋听这话觉得蹊跷。

韩非却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接下来,落无尘就跟走马灯似的,传了一拨又一拨人上堂,将江南几十桩刺杀案都过了一遍。

这些案子跟董大人被杀案惊人相似:

其一,案发当天,被害官员必有客人上门,事由五花八门。有一桩案子,那客人很明目张胆,干脆是去通风报信的,说江南好些官员被杀了,提醒那官员当心,务必要加强护卫。

其二,客人中必有一人是何陋学生或弟子,且跟被害官员或其亲人熟识,但案发时又不在场。

其三,家中院墙必有攀爬的痕迹,即便勘察现场时没发现,后来也在落无尘提醒下发现了。

其四,暗杀无声无息。

各地官府都一致认为是高手刺杀,但落无尘以为:凶手事先藏在被害者家中,才能在杀人后从容撤退。

在审问的过程中,落无尘将老魁的画像让人辨认,竟有三家下人都说见过此人,可见老魁杀了董大人后,又赶场似的赶到下家,进行下一桩刺杀。

短短数日,三十多人被害。

待全部案子过堂完毕,共拘押了三十多个儒生和学子,不是何陋的弟子,便是他的学生

何陋震惊万分。

董少爷等死者亲人都怒不可遏,虎视眈眈地盯着何陋,只因落无尘尚未结束审问,才忍住没爆发,但他们都聚在堂下不肯走,情势一触即发。

韩非喊道:“你污蔑我们!”

他满眼的恐惧,不敢看何陋。

何陋努力挺着脊背。

董少爷几乎相信了落无尘,却没有妄动。他父亲能做到州按察使这个位置上,又岂是简单的?他自小耳目熏染,明白官场险恶,很多事不能看表面,眼下江南各方势力倾轧,他再想替父报仇,也不愿被人利用了,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更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问落无尘:“落大人言之凿凿,然凶手一个不见,让我等如何相信你?说到底,这不过都是你的推论。除了老魁,凶手还有谁?大人最好说清楚。”

再合理,也是推论。

要定罪,需要凶手认罪。

落无尘道:“自然要说清楚。”

这是梅子涵一手策划的!

“……火大人失踪,董大人被杀,本官感觉江南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便潜伏在暗中调查。本官发现各家院墙上攀爬的勒痕,对案发当天被害人家中发生的事也了然于胸,却依旧没有任何头绪。直到救出火大人,拘押梅子涵,发现老魁早已离开,地牢里关的是假老魁,还有许多重犯也都以各种理由开释,本官才恍若拨开迷雾:这许多案子其实是一个案子,互相关联,一案破,案案破……”

董少爷强忍悲恸问:“梅子涵为何绕这大一个圈?”说实在的,若非落无尘层层剖析,他根本想不通。

落无尘反问道:“案发后,董少爷可曾怀疑过韩非?”

董少爷咬牙道:“不曾!”

落无尘道:“官府可曾怀疑他?”

董少爷继续道:“也不曾!”

落无尘道:“这就是了。梅子涵筹划这么大规模刺杀,将人心和局势利用了个遍,大才!”

这赞誉冰冷无情。

何陋听后身子晃了晃。

落无尘目视下方,提高声音道:“因为梅子涵要利用何老前辈在士林中的声望。自李姑娘在霞照街头斩杀贪官、威慑江南官场,并任用火姑娘等女子为官后,何老前辈便不断用笔墨讨伐李姑娘。梅子涵游说同门师兄弟参与刺杀,嫁祸李姑娘,他们都误以为是何老前辈主谋。”

韩非一呆,难道不是吗?

他终于看向何陋。

何陋脸色灰败得厉害。

落无尘冷冷对韩非道:“别怀疑何老前辈,他怎会做这种事。你们真枉费了前辈教导。”

他接着道:“再者,可利用这层关系掩盖真相。韩非等人都是何老前辈的弟子和学生,并不在官场,且手无缚鸡之力,案发时又不在场,谁会怀疑他们?

“就算有人怀疑过,查不到凶手线索也会放弃。谁能想到老魁呢?那时候他还关在地牢里呢。其他重犯也是随着梅子涵审案的进展,一个接一个释放的,没有人将他们跟异地的凶杀案联系起来。这多隐蔽!”

董少爷眼睛就涨红了。

被怒火冲击的。

他没理韩非,却转向何陋,寒声道:“前辈不给个交代吗?”

何陋也没理他,而是对落无尘道:“凶手呢?你若拿不来凶手,这一切都不能作数。”

落无尘道:“放心,凶手很快落网。”

何陋道:“哦?在哪儿?”

落无尘目光放空,越过县衙大门,看向外面,悠悠道:“应该去劫宝了吧。李姑娘早就放出风声,今天去方家破机关、取财宝,他们怎会放过这机会呢?复兴大靖可是需要银子的。秦氏皇族可没李家豪富、纺织商支持。大家等等吧,等凶手押到了,就能结案了……”

所以,李菡瑶早就布局好了:落无尘在这明修栈道,她和方勉去暗度陈仓了?

董少爷讥讽地看着韩非。

韩非满眼恐惧和绝望。

何陋看见他这副神情,终于撑不住了,向后跌倒在椅内。

落无尘急忙叫“大夫”,一面奔下堂来;大堂门口忽然骚乱起来,火凰滢急忙威喝“肃静!”

落无尘听得外面叫喊声一片,却顾不得查看,紧张地抱住何陋,问:“先生,你怎么样?”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结果吗?”

“不,学生若有此心,天理难容。学生之前劝告先生,就是怕先生得知真相后身子会受不了。先生桃李满天下,成名者不知多少,何必为这些人伤心。”

“落无尘,你、为什么要辅佐、李菡瑶?就因为爱慕她?”

“不,先生误会学生了。学生辅佐李姑娘,乃是因为与李姑娘志同道合。李姑娘要为天下女子撑起一片天,学生也希望能为天下女子撑起这片天!”

若非认同,又怎会支持!

若不认同,这爱如何持久?

第746章 比狠心

何陋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欣赏的少年,尽管心里很不认同他,却不得不继续欣赏他——欣赏他的勇气,欣赏他的坦然,欣赏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惜,错了方向!

“恩师!恩师!!!”

韩非跪着膝行过来,焦急惶恐地呼唤。

何陋看也不看他,实在被他伤透了心。——弟子可不比书院的学生,弟子是奉茶磕头才记入名下、收来继承其衣钵的,就跟儿子一样;有些比儿子更亲近,因为儿子除了传承血脉,在其他方面未必就能如老子的意。

韩非感到老师的失望,又痛又慌,不住请罪,心里更恨落无尘和李菡瑶了,尤其恨火凰滢。

这时,济世堂的大夫匆匆从后堂走出来,身后跟着个背药箱的小药童。——落无尘早请了他来,就为了应付眼下这局面,所以何陋一晕他就现身。

何陋这时真不知该感动还是愤怒,心情复杂的很。落无尘对他是真的关心,这令他感动,但造成这局面的就是落无尘自己,再往前推,罪魁是李菡瑶。落无尘坚定不移地安排并进行这一步,事后的关心又算什么?

大夫替何陋请脉。

“杨大夫,先生怎么样?”

“还好。我替先生扎几针。”

“杨大夫费心了。”

外面喧闹声大了起来。

何陋涩声问“外面怎么了?”

落无尘神情莫名地看着他,轻声道“梅子涵应该联络了不少文人士子,虽然学生拘押了几十个,也未能让背后的人死心,定会借先生之名煽动他们闹事。”

何陋心神再次绷紧。

落无尘头也不回地吩咐衙役“去告诉李典按事先布置的进行,不许一个人冲进衙门。”

衙役道“是,大人。”

一面转身出去了。

何陋惊问“你要干什么?”

落无尘道“先生放心,学生不会让官兵镇压的,只是阻挡他们冲击县衙。至于冲突中会伤及无辜——”说到这他停下,定定地看着何陋,半晌才缓缓接道——“请恕学生顾不得了。若官兵出手,不论是何结局,对方都不会放过这机会,给学生、给李姑娘扣上屠杀读书人的罪名。”

何陋原以为他会采取措施,避免事态扩大,谁知竟听到这一番明哲保身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是那个风清月朗的落无尘吗?

连杨大夫也意外,瞥了落无尘一眼。

何陋哆嗦道“你、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闹,伤及无辜也不管?死多少人都不管?”

落无尘神情不变,淡淡道“先生可以阻止!”

何陋一愣。

此话何意?

落无尘盯着道“此时,唯有先生出面才可以阻止他们。学生知道先生心有不甘。但若是事情闹大了,死伤惨重,李姑娘固然会被天下人诟病,先生也逃不了一个‘主谋’的罪名。这案子已审清楚了。他们可以作证。“

他转向董大少爷。

董大少爷等被害官员亲眷都恶狠狠地盯着何陋。

何陋不由颤抖起来。

杨大夫提醒道“落公子,施针的时候情绪不宜波动。”

落无尘点点头,道“本官明白,但此时非比寻常,本官不能不将厉害关系剖析给先生听。”

何陋道“你、好狠的心!”

落无尘淡声道“心不狠,如何做得宰相!先生一向胸襟磊落、济世为怀,今日,学生想知道先生如何选择,是否在乎百姓性命,但愿先生别让学生失望。”

何陋“……”

这是在逼他?

他脑子一阵晕眩,向后瘫倒靠在椅背上。

落无尘竟顾惜名誉而置无辜百姓性命于不顾,无情至此,实在不像他所了解的江南第一才子。

他自己也不是漠视无辜性命的人,可为何一想到出面阻止这场乱局,心底竟隐隐不甘呢?

他定了定心,明白了

落无尘在跟他比狠。

谁的心更狠,谁就赢了!

这一刻,何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倒要看落无尘如何收场。可惜,他平日里很注重保养,再者年纪也不甚老,才五十来岁,比方无莫年轻多了,因此虽气得血气翻涌,要想驾鹤西去却还不够,何况还有大夫守着呢。

该如何选择?

杨大夫静静地施针。

韩非见落无尘将恩师逼成这样,不顾一切地骂道“落无尘,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敢逼恩师……”

落无尘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淡、讥讽的笑,示意衙役“将他带下去,别吵了前辈。”

衙役忙答应,将韩非拖走了。

董少爷冲着他背影“呸”了一声,骂道“自己不孝,欺师灭祖,竟把过失推到别人头上,无耻之极!”

韩非身形微微一僵。

落无尘起身,看向大堂外,远远的,就听衙门外的街市上传来呼嚎声,一波又一波,仿佛海啸奔袭而来。相比之下,衙门内声音要小些。仪门内、大堂外乌泱泱都是围观堂审的文人士子和百姓。他们已知前段日子震惊江南的谋杀案真相,反响强烈,碍于官兵和衙役震慑,不敢放肆,只低声议论,充满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落无尘一起身,堂上堂下、屋里屋外人都屏息凝神,都看着他,听他如何处置。

女人们想到他刚才说的“希望能为天下女子撑起一片天”,就激动得不能自持。

这是个为女子做主的男人!

还是个谪仙般俊逸的男人!

随着他转过来,女人们都挺直了脊背,随时准备呼应他,谁敢反对他,她们第一个不依。

落无尘听着街市上传来的声音,神情冷峻,对着人群高声道“落子安愿为天下女子撑起一片朗朗青天!有人嘲笑本官,本官也不提大道理,只问他们吾等男儿,常自命为‘伟丈夫’,难道不该替妻女撑起一片天?轻视践踏女子,便是轻视慈母和妻女,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这话掀起疯狂的浪潮。

有人反对有人附和。

挤在大堂门口的女子都是刘诗雨派来的,此刻,狂热地看着落无尘,也不知哪个胆大的媳妇喊了一声“落大人才是伟丈夫”,顿时女人们仿佛被除了枷锁,都跟着高喊起来。

混乱中,一小媳妇悄悄退出,顺着游廊疾奔向衙门外。大堂门口和游廊下守护着一排排官兵,每人身前都竖着一人高的盾牌,盯着院中乌泱泱躁动不安的人群,神情萧杀、沉默,无人拦阻跑出来的小媳妇。

稍后还有两章。

第747章 闹大了才有利

县衙外的街市就混乱多了。

文人士子们试图冲击县衙,官兵团团围在县衙周围,个个手持盾牌,也不阻止反击,只防守。这令某些人更加胆大了,叫嚣着要杀了李菡瑶同党。

县衙对面的巷口。

两个中年文士隐在人群后低语。

“官兵不还手怎办?”

“那就逼他们动手!”

“那不是给他们借口抓人,说咱们蓄意闹事?”

“蓄意闹事?哼,李菡瑶是造反第一人,有何立场管教别人!冲撞起来,谁能分清是非?只要他们动手了,便百口莫辩。闹大了对咱们才有利。”

说话的文士一派淡然,跟落无尘有得一比,不过落无尘的性子是天生清淡,而此人的淡然却显世故和冷酷,是因阅历累积而表现出的沉稳。

另一人跟他年纪相仿,表现便不如他了,紧张道:“里面传信出来,说落无尘将案子审明白了,若闹大了,要如何善后?还有何先生,会不会生气?”

淡然文士盯着衙门口,轻声道:“这善后轮不到他们了,自然是咱们来善后。许将军率一万禁军围剿李菡瑶,你以为她还能回来?李菡瑶回不来,这罪行只能由落无尘承担。至于何先生……他会支持我们的。”

同伴紧张的神情松弛了些,道:“今日一过,梅子涵他们都能脱困了。这一遭他受害不浅。”

淡然文士不在意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这点事算什么。”

同伴道:“这说的是。”

只要翻转了局面,再将火凰滢和李菡瑶踩下去,替梅子涵洗清污点是很容易的事。

淡然文士扫视长街一遍,等不得了,命令道:“吩咐他们声讨落无尘助纣为虐,证据不足便扣押韩兄等人,颠倒黑白,又逼迫何先生,残忍无道……趁着混乱动手射杀门口的官兵。他们若反击更好,就冲杀进去。”

同伴听得两眼放光,忙沿着街道挤向东头。须臾转来,低声道:“妥了。”一面盯着前方人群。

淡然文士依旧淡然,问他:“何姑娘可请来了?”

同伴道:“请来了。”

淡然文士微笑道:“用女人对付女人,必收奇效!”

何姑娘是何陋的小女,与韩非定有婚约,是个完全长在内宅的闺秀,轻易不会抛头露面。之前他们派人去何家报信,说韩非无辜被抓,何陋也被拘押在堂。何姑娘急得了不得,再顾不得,忙忙地就赶来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同伴想像那后果,有些发寒。

这时,整个长街的情势起了变化,刚才传的命令效果显现,就见街上人裹着人往前挤,叫着喊着:

“落无尘助纣为虐!”

“没有证据怎么抓人?”

“放了何先生!”

……

在这样的声讨阵势下,一两句解释根本无济于事,丢出去迅速被淹没,溅不起一点浪花。

守在衙门口的官兵严阵以待,将盾牌竖在身前,排列整整齐齐,形成一道盾墙。

就是不动手!

淡然文士意外道:“还真能忍!”

********

好容易从衙门内挤出来的小媳妇见此情形吓一跳,忙奋力穿过人群,来到江南织造局,刘诗雨正坐在大堂上发号施令,往来传令的皆是女子,有媳妇有婆子。

那媳妇进去,红着脸、喘着气叫“刘织造。”

刘诗雨问:“落公子那里怎样了?”

那媳妇将堂审情形和结果三言两语回禀了。

刘诗雨肃然道:“我知道了。传令各工坊的姐妹们,按事先交代的章程行事,各人负责一块,切不可乱了章法,务必要制止骚乱扩大,随时准备善后!”

众人得令,分头去了。

欧阳家别苑,欧阳薇薇伤势虽痊愈,还需静养,因此李菡瑶不许她操劳大事。但在这关键时候,欧阳薇薇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也在指挥安排。

她与刘诗雨性子不同,尽管欧阳老爷和夫人都没了,连弟弟欧阳静辉也因暴出不是欧阳家血脉的丑闻而离家,欧阳家嫡支只剩她了,但她依然未表现出家主的强势。——她习惯了内敛,依然隐在背后指挥。

以前,她隐在父亲身后。

现在,她隐在族老们身后。

两月前,她就对族中长辈和各大管事道:欧阳家元气大伤,不宜出头掺和太多事,只需稳定自家工坊,善待工人,不违法作恶。占据了大义,哪怕将来李菡瑶败了,江南被王壑统领的朝廷收复,欧阳家也不会被牵连。至于眼下,若因此得罪了某些势力,推给李菡瑶就是了。

这想法得到族人一致认同。

因此,她的指令也被认同,在不知不觉间,顺利接掌了欧阳家,没泛起一点波澜。明面上,欧阳家族的事务都由族老和管事们处理,她却是实际掌权者。

这次也是一样。

昨天欧阳薇薇便下令:

尽力保护百姓!

尽力阻止骚乱!

尽力善后救治!

一切以安定江南为重。

欧阳家族的长辈心领神会:之前欧阳老爷跟范大勇勾结,吃了大亏,他们可不能再做糊涂事。年后,王壑在北疆大败安国,被玄武王、朱雀王和众朝臣推举为君。眼下江南归属不明,他们虽不愿掺和太多,但保护百姓不会错,阻止战乱不会错,保证江南安稳不会错,就算王壑来了,也会褒奖他们的,欧阳家将获得最大利益。

于是,欧阳氏上下都出动了。

欧阳薇薇坐在正房廊下,静静观赏满院春光,一面等候各路消息,随时做出应对和处理。欧阳氏的族老们都不知道,李菡瑶给她的任务就是全力辅佐落无尘和刘诗雨稳定江南,只要能完成这任务,她就立功了。

她有她驭下的手段。

********

霞照形势一触即发之时,李菡瑶和方勉也面临考验。

李菡瑶是昨天出城,随方家祖孙去方家祖宅取宝藏的。方氏是大族,忠义公府这一支的祖宅在距离霞照县不远的乌油镇,李菡瑶和方勉率两万人,乘几十艘大船,浩浩荡荡顺景江而下,赶往乌油镇取宝,并不避讳人。

这件事早就传开了。

众人都议论纷纷:因为月皇一向自信,不但不隐瞒,反而大肆宣扬,第一要借此事扬威,第二要彰显她得民心,若不然,方家怎肯支持她呢?

******

稍后还有一章。

第748章 鸿哥哥和神秘女子

所以,沿途许多人看热闹。

取宝嗳,谁不想看!

那不是几万银子,也不是几十万银子,那是富可敌国的银子,数不清的财富!

今天,乌油镇景江流域上下五里、景江码头,都汇聚了无数的船只和马车行人。

然宝藏不在乌油镇。

在清园!

清园是方家别苑,距离乌油镇还有几十里水路,在景江一条支流附近。那支流只能算河,是无法行大船的,方勉将大船停靠在乌油镇景江码头,令手下官兵看守,另调集了几十艘小一号的船,和太爷爷、李菡瑶去清园取宝。

清园的藏宝密室是方无莫二十多岁时建的,里面的机关也是方无莫亲自设计的,后来虽也经过重修和完善,但以李菡瑶掌握的机关术,很容易开启了。

忙了一个晚上,才将所有财宝都搬上船。

今日清晨,他们便返程了。

方勉属下率五千人来接应。

江南四月天,又是清晨,雾蒙蒙的烟村和田野如同一幅水墨画,美不胜收。李菡瑶站在船头,目光炯炯地打量四周,似乎沉浸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中。

方无莫走过来,笑眯眯的。

最近几天他心情都很好。

“丫头,你倒有闲心。”

“高兴么。瞧这景多美。这地方我来过的。忠义公府的竹丝画闻名天下,竹丝画出自清园,爹爹特地带我来见识过一遭。那是夏天,不如现在天气好。”

“你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不怕人劫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也没用。”

方无莫仔细盯着她看,没看出什么来,便将目光转开,遥望田野,叹道:“我自幼生活在这里,这方圆几十里的每一个村、每一条河、每一座桥,我都熟悉的很,就像印在头脑里的画儿,连色也不褪。可是长大后,在京城经历了许多事,反都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也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事。唉,活得年岁太久了,也没意思……”

李菡瑶莫名心悸,忙道:“我瞧着老爷子兴致好的很呢。”

方无莫转过脸来,老眼贼亮,道:“因为你呀。”

李菡瑶糊涂问:“因为我?”

方无莫点头,道:“以前那些事都没意思,眼下跟你这丫头做的事才有意思。没想到在迟暮之年,老夫还能有这一番作为。现在,老夫每天都精神抖擞……”

李菡瑶:“……”

明白了。

这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方勉带人在两岸护持。

李菡瑶不时瞟向岸上。

辰正,到达乌油镇。

船靠进景江码头,方勉一声令下,官兵便将小船上的财宝往大船上搬,一担一担,一箱一箱,络绎不绝,因每只船上还要载官兵,不敢装太满,便分装了四只船。

看热闹的人惊叹不已。

“这有多少银子啊!”

“不止银子,肯定有金子。”

“嗤!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方家攒了好几代的家财,用不完的才运回来收藏,不拣那值钱的藏,能叫藏宝?我估摸着,最差的也是金子。银子怕是没有,太蠢了,一箱也不值多少,又蠢又重,又惹眼……”

“一箱银子不值多少?你真敢说!”

……

吵吵嚷嚷,满口金银。

方勉派了官兵隔离码头,这些人都在圈外。

李菡瑶还没上船,和方勉站在码头入口,目光炯炯地扫视码头和江面,不知想什么。

才搬完,忽听一声响,一颗流星升上天空炸开,跟着就见岸上、水里、码头停泊的船上,钻出许多人来,攻击官兵。那些看热闹的至少有一半参与。

李菡瑶道:“总算来了!”声音不见惊慌,而是松口气的感觉,并对方勉道:“将军立功的时候到了!”

方勉:“……”

所以,你不打算管了?

李菡瑶确实没管。

都交给方勉指挥。

方勉一面命官兵还击,一面疏散奔逃的百姓,好在百姓不多,都被伪装的敌人挤在前面。

敌人臂膀上缠一根白带,疯狂攻击那四艘装宝船上的官兵,试图抢船;另外,江上也驶来十几艘船,从后夹攻,为首的船上,一面大靖王旗升至桅杆顶端。

霎时间,码头成了战场。

敌人久攻不下,死伤惨重,知道李菡瑶有准备,却丝毫不肯退让一步。

混战时,李菡瑶接到一封信,是敌人通过镇上方家下人转交的,拆开一看,双目微凝。当下拿起望远镜,朝敌船上看去,看见一女子被推到船首。

那是江如蓝!

敌人在信中道:若不退让,便将江如蓝挂上桅杆绞死。

李菡瑶急喝道:“撤退!”

方勉猛回头,似不信般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斩截道:“先撤!”

方勉道:“这如何使得?撤了他们也不会放了江姑娘。我们起步一直受制于他们?”

李菡瑶道:“先让他们上船,我们再追。”

她绝不能让江如蓝有任何闪失。

方勉道:“姑姑,这不妥!”

他不肯听令。

那可是方家几代的财富,就为了一个女子拱手让人?这是他人生第一战,绝不能成为笑话。

再说敌船上,中舱内,一个清淡素雅、幽静如兰的白衣少妇正站在窗前,看着船头的江如蓝。

她身边还有个青年男子,双目如鹰般锐利,在看见江如蓝后质问道:“你没放她?你竟然骗我?!”

少妇转脸,轻轻浅浅一笑,道:“你不也骗了我么。”

鹰眼青年道:“我何曾骗你?”

少妇叹道:“到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玩心眼。不是你泄密,靖海水军怎能逃脱?我听他们回禀,说当日只有一艘战船在海上爆炸,剩下那些都逃到哪去了?”

鹰眼青年冷冷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但既然你主动坦诚,我也告诉你:你视几万水军性命若无物,实令我寒心;若我知道你有此歹毒之心,拼死也要阻拦。想是天理昭昭,令你计谋失败,却怪到我头上。”

少妇再叹道:“你还不肯承认!江南第二才子如此自负,将旁人都当傻子吗?鸿哥哥,你该记得,我也很聪明的。”

鹰眼青年盯着外面不语。

少妇顺着他目光一瞧,知他看江如蓝,微微蹙眉,道:“东郭无名,你有名字!你有身份!为了你那高贵的身份,为了你身负的重任,我忍辱负重,把自己送进皇宫,你却连名字都不要了。这也罢了,潘家骗了你我,命运如斯,奈何?可你竟为了外人骗我!鸿哥哥,你怎么忍心?”

第749章 美丽毒花

东郭无名依旧看着船头。

“我并未要你进宫。”

他的声音毫无波动。

少妇听了这话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轻声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谁。”

东郭无名“……”

“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冰天雪地里,一块肉干,撕成一条、一条,你一条,我一条,一天就过去了,”少妇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惆怅,“明明凄惨,却浑不知愁……”

东郭无名终于回过头来。

重逢那日,经她提醒,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温馨掺杂着心疼;这些日子见识到她的手段后,再听见这些话,他已经毫无感觉、波澜不惊了。

他冷笑着,讥讽道“娘娘进宫,到底是不是为了我,我不便妄自揣摩,这是潘家和吕畅骗了娘娘;若我在,我必定不许娘娘进宫。这次娘娘来江南找我,却跟我一点干系都没有。潘嫔娘娘早不把我当主子了!”

原来少妇是潘嫔!

潘嫔并无被戳破的尴尬和羞恼,问“鸿哥哥这话什么意思?这事与你怎就没有干系了?”

东郭无名道“是,我说错了,还是有些干系的——娘娘要替自己儿子谋夺皇位,我还有些许利用价值。”

潘嫔道“你误会了……”

东郭无名打断她,“娘娘若真要把我当主子,怎敢不听我话,不放江姑娘,还利用我对付靖海水军,挑拨李菡瑶跟王壑争斗,哪个臣下敢如此利用主子?”

潘嫔轻笑道“原来是为这个。这你放心,我儿年幼,我又是个没能力的,我们孤儿寡母的,势单力薄,如何能撑得起这天下呢?自然要立鸿哥哥为君。”

她语气真诚,幽静柔弱。

东郭无名失笑道“娘娘真把在下当成呆书生了?”虽笑出声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潘嫔笑容微僵,道“我看鸿哥哥不是因为皇位的事恼我,而是为了江如蓝。你若真把皇位放在心上,第一件事便要想法子灭了靖海水军,然后再利用江如蓝对付李菡瑶,再挑起李菡瑶跟王壑争斗。我哪一件事做错了?”

说着,她瞟向船头。

目光清冷得刺骨。

东郭无名听她这样说,心中只觉可笑,嘲弄道“我大概明白你那好夫君为何丢掉江山了。”

潘嫔转脸,蹙眉问“为何?”

东郭无名道“江山倾覆,始于疥癣之疾。你们视百姓如蝼蚁,却不知这蝼蚁也能颠覆天下。娘娘该多读些史书。深宫中争风吃醋的手段,别用在逐鹿天下上。”

这是点明她嫉妒江如蓝。

还嘲弄她不学无术、妖媚惑主,纵容潘家横行作恶,以至于害得嘉兴帝丢了江山。

潘嫔一直觉得自己在东郭无名心中是独一无二的,没想到他如此毒舌不留情面,瞬间脸涨通红。

羞愧!

更觉羞辱!

她想不通东郭无名为何如此偏袒江如蓝,明明他们是敌对的;她去的时候,那两人正各逞心机、互相欺骗,她不过推了东郭无名一把,竟把他推到江如蓝那边去了。

江如蓝有什么好?

嗯,脸色很鲜艳。

除此外,娇蛮无脑!

潘嫔觉得自己比江如蓝强万倍,唯一比不上的,是她嫁了人,而江如蓝云英未嫁。

在男人眼里,再美丽的女子一旦嫁了人就不值什么了,做什么都面目可憎,不如未婚女儿纯情纯净,所以,青楼总喜欢用清倌人来吊着恩客。

潘嫔自以为窥见真相。

这真相令她隐隐心痛。

想了一会,觉得跟东郭无名澄清是不明智的,况且说到这份上,彼此之间很难再转圜,幼年时一同逃亡积攒下来的情义经不起再消耗,还是论天下吧。

她慢慢平复心情,转向码头方向,轻声道“你想说先皇失了大义吗?当江山受到威胁时,谁能保证不伤害无辜?今日,鸿哥哥不妨睁大眼睛仔细瞧好了,看李菡瑶会不会为了这批宝藏而舍弃江如蓝。”

若舍弃,那就有趣了。

李菡瑶还没登上皇位呢,才占据了江南这一小块地方,关键时照样图穷匕见,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嘉兴帝?

蝼蚁就是蝼蚁!

李菡瑶一样会践踏蝼蚁!

东郭无名沉默了。

他正为此事悬心。

这时,一名四十来岁的武将阔步走进船舱,躬身回禀道“娘娘,江家人到了。江老爷子和江玉行都来了。”

潘嫔点头道“知道了。”

她转身走进自己舱室,拿了一个望远镜出来,双手端着,看向码头。镜头内,几辆黑色的甲壳车疾驰在江堤上,转眼就到了码头,停在李菡瑶等人附近。

她喃喃道“他们有机动车?”

那武将道“是。江玉行是乘机动车从云州赶过来的。”

潘嫔默然无语。

江家助朝廷造出机动车的消息随着北疆大捷,已传遍天下,然这个朝廷却不是从前的朝廷了。害江家满门的罪魁就是潘家,原想在嘉兴帝面前立个头功,崔华更是费尽心机逼江老爷子,到头来都便宜了他人。

不过,事情尚能挽回。

这技术由她接收也是一样的,虽然延宕了好些日子,付出的代价有点大,只要得到了就行。

她端着望远镜专注地看着码头,轻柔道“你如此牵挂江如蓝,放心,我给她留了生路。我特地派人泄露风声给江家人,好让他们来救她。就怕李菡瑶不答应。”

这是说给东郭无名听的。

东郭无名并未轻松半分。

相反,他的心更绷紧了。

方家的宝藏究竟有多少,他并不清楚,哪怕只值五百万两,也足够引得无数人不顾性命地抢夺。

但,绝不止五百万!

应该不低于五千万!

将这样庞大的财富跟江如蓝放在一起让李菡瑶选择,结果显而易见;更何况这不止是银钱的问题,还事关江山和皇位。这对江如蓝来说,不是救命的机会,而是催命符!以这样的方式被亲人抛弃,比直接杀了她更残忍。

东郭无名盯着那端着望远镜的少妇,鹰眼冷芒闪烁——岁月真无情,竟将当年那个冰雪般晶莹和纯净的小女孩催生成如此美丽却剧毒的花!

码头上,江玉行从车上冲出来,踉踉跄跄扑向李菡瑶,被方勉手下挡住,隔着密密排排的官兵疯狂大叫“瑶儿,快救你如蓝姐姐!你舅母只剩这个女儿了!你不能不管她,瑶儿!你舅母在天上看着你呢……”

第750章 倾国之战

李菡瑶示意方勉。

方勉忙令官兵让开一条道。

江玉行就冲了进来,嘴里依然在喊着。

李菡瑶忙迎上去,被江玉行一把抓住胳膊,反复哀求“瑶儿,舅舅跟你舅母只剩这个嫡女了,你澄哥哥生死不明,你大舅母死的好惨哪……”

李菡瑶“……”

这是她的大舅舅吗?

跟个孩子似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无一点长辈形象,也不管码头正在大战。

再看外祖父——江老太爷气得七窍生烟,因被崔华关在军火研制基地的地底折磨半年,身子亏空了,根本拦不住江玉行,只得扯着江玉行喘吁吁地嚷“孽子,你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候……啊,大敌当前……你……扰乱军心……你让瑶儿……怎么服众……”

江玉行身子一侧,挣脱了。

继续哭求。

他从京城回来后,直接去了云州,最近才得知妻子**,备受打击。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身兼人子、人父双重责任,只得暂时将人夫的打击压下。

然几日前,他分别接到李菡瑶和不明人物传信,说江如蓝失踪两月,现查出线索,他再也不能镇定,急匆匆赶回江南,便遇见这场财富和人质的争战。

江玉行恐惧万分。

他已预见了结果。

可是,他不能放弃!

他虽然还有庶子和庶女,但嫡子嫡女只有江如澄和江如蓝,江如澄生死不明,他若不救江如蓝,如何对得起为挽救江家而**的妻子?

他的妻是个明艳妖娆的女子,看似贤良温柔,其实骨子里十分强势,会治家,擅人事,又极解风情,不像别家的正妻严肃无趣,他一直被她拿得死死的。她甚至为他纳妾,但他清楚,她并非不吃醋,而是从未将那些女子放在眼里,就当个玩意儿送他消遣、延续子嗣。

她是深爱着他的!

她**,一是替江家复仇,二是殉节,追随他而去。

江玉行每每想起这点,就痛不欲生。

江如蓝是妻子的心头肉,他一定要保住这个女儿。

他深知父亲的秉性,浸淫商场几十年,那是任何时候都以家族为重、利益为先的。眼下是李菡瑶争霸天下的关键时候,江家的未来全系在李菡瑶身上,一边是方家捐献的巨额宝藏,一边是江如蓝,他几乎不用问也知道父亲的选择。所以,他不指望父亲,他指望外甥女。

也只有李菡瑶能救江如蓝了。

所以,他不顾脸面求李菡瑶。

他要哭得李菡瑶心软。

他要哭得李菡瑶顾忌。

这也是没法子,外甥女的性子他清楚,原不该不信任她,若在别个时候,他自然不怕,可事关皇位,他实在不敢赌,在商场打滚的他很清楚人心易变。

听听,他爹说的话!

这就放弃如蓝了?

江玉行豁出去了,拉着李菡瑶放声痛哭。做舅舅的哭成这样,李菡瑶总不好不管吧?旁边还有这么多官兵看着呢。若是李菡瑶选择牺牲表姐,必遭非议。

李菡瑶那是多聪明的人,只一瞧外祖父和大舅舅这做派,便明白他二人各自的打算,换个场合她肯定要笑;可是眼下大舅舅哭得这样,勾起她心底的往事,也跟着落泪。

她当然要救江如蓝。

她扶着江玉行,坚定承诺“大舅舅放心,我绝不会不管表姐,正要令他们撤退。”

又瞪方勉,“还不去?”

方勉还未说话,他手下几个将官都忍不住了,都上前,七嘴八舌对李菡瑶谏言

“姑娘万万不可!”

“这可是方家几代心血。”

“这是我军的指望。”

“若让敌人得了,这仗还怎么打?”

“姑娘切不可心软!”

“对,就是江姑娘也不愿因为她一个人损失这么多。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等都愿意牺牲……”

江玉行听着一片反对声,呆住。

这些人,都不肯救他女儿?

吵嚷中,李菡瑶瞄见远处那红点在动,忙拿起望远镜看向敌船,只见江如蓝被吊起,缓缓上升……她放下望远镜,盯着方勉,笑问“勉儿,你不听我的话?”

方勉急道“快撤!”

众军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方勉道“看什么?快传令!”

众军……

这样没刚性,色令智昏!

江老太爷眼看军心动摇,着急道“瑶儿,不可!”

李菡瑶道“外祖父,没事的。”

这些财宝虽多,却还不至于让她放弃江如蓝。并非她财大气粗,看不上这批宝藏,李家虽富豪,其家财比起方家积攒的这些财宝还是差很远。但是,李菡瑶会挣钱。在她看来,再多的金银都可以挣回来,但江如蓝的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没了,所以,她不会跟敌人赌。

方勉见属下不动,脸一沉,道“你们果然难成大器!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如何治军?姑姑的谋划,难道要一一告诉你们,征得你们同意才能执行?”

众人这才悚然而惊李菡瑶至今尚无败迹,敢下这命令,应该有后招,而不是将财宝拱手让人。他们如此违抗军令,受军法处置事小,将来还能得重用吗?

想罢,一个个急忙告罪。

撤军命令立即传达下去。

并非一次撤退,而是依次撤退,逼着对方将江如蓝放下来,才撤下装宝藏的船。也没撤远,依然团团围在附近,不住叫喊“放了江姑娘!”

江上,潘嫔没想到李菡瑶真的撤军了,这未免让她脸上下不来,因为她刚才还对东郭无名断言李菡瑶会为了利益放弃江如蓝,这么快就打脸了。

她自语“缓兵之计吗?”

徐将军道“李菡瑶不会如此轻易放弃的,定有阴谋。”

潘嫔点头,道“将军慧眼如炬。传令下去,让他们连人带船都撤出码头,我们再放人。”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她怎肯轻易放了江如蓝呢!

放了就没有倚仗了。

东郭无名一言不发,目光炯炯地盯着战场,不知想什么,对潘嫔所言就像没听见一样。

这令潘嫔很不舒服,她原以为东郭无名会阻止她、跟她提条件,要她遵守承诺放了江如蓝,结果东郭无名根本不理她,仿佛看透了她似的,不屑再跟她谈任何事。

他不问,她也不肯解释。

已经撕破脸了!

许将军派使者过来传递消息。

李菡瑶听后断然拒绝,也下令“不许再撤!要他们放了江姑娘,否则休想离开!”

潘嫔令将江如蓝再吊起来,威胁李菡瑶。

李菡瑶令人推出两门火炮,对准装宝藏的船,威胁对方若敢伤害江如蓝,便将这些船轰沉,叫他们有来无回。

潘嫔那边船上也推出火炮。

双方僵持住了。

江玉行看得心惊肉跳。

潘嫔却有恃无恐地对许将军道“走,他们不敢轰的。”

她没想到李菡瑶如此看重江如蓝。这更好,他们有江如蓝捏在手,便占据了主动;若放了才真的走不了。

眼看敌人都上了船,大摇大摆地离开码头,押着江如蓝的船垫后,方勉却不敢真开炮,怕伤了江如蓝,更怕惹急了对方,对方会杀了江如蓝。当然,对方也不敢开炮,也怕惹急了他们。李菡瑶命众军全力追击。

江老爷子愤怒地瞪着儿子,“你干得好事!”

江玉行傻眼。

他虽想救女儿,但也不愿坏了外甥女的王霸大业,若外甥女败了,江家可没能力在这乱世中护住家小。

被老爷子一声喝,他陡然警醒,冲着方勉的传令军喊“我江玉行在此悬赏谁能救我女儿,许他江家长房一半财产;未娶妻者,将我女儿许配给他!”

江老爷子震惊地看着儿子,“你疯了?”

江玉行誓要违逆父亲到底,大叫“快去传令!”

那传令军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喝道“大舅舅一言九鼎,你如实传令!再加本姑娘口谕不论救回江姑娘,还是擒得敌船主将者,待本姑娘登基时,凭此战功即刻封侯!”

方勉当即派四五路人去传令。

很快,船上、陆上,所有官兵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顿时一片沸腾,都不要命地向前冲。李菡瑶、江家对江如蓝的重视,让大家意识到江如蓝的地位,这一战,堪称倾国之战。今次若能救了她,功名、富贵、美人,都唾手可得!

江玉行见士气高涨,战场形势激烈,紧张得双手交握,右手死死攥住左手,自个跟自个较上劲了。

江老爷子也紧张,一双手掐着儿子胳膊,两眼盯着混战的码头,咬牙道“你胆子大呀……”

江玉行道“嗯嗯……”

他根本没听清父亲说什么,就见目及之处

五千人在江堤两岸追。

一万人乘船在江上追。

百舸争流,万人竞奔!

喊杀声、枪声不断!

那个场景,他第一次见。

李菡瑶还在码头,继续传达一系列命令

传信给扼守景江天鬼峰要塞的胡齊亞和沿江各府县官兵,依令全力截杀敌人,营救江如蓝。

传信给湖州府的赏画、景泰府的观棋、六安府的鉴书、徽州府的李卓航老爷、溟州的刘巡抚等人,尽起所有人马,全力清剿当地现身的敌人。

传信给徽州境内的张世子,令他全力配合鉴书,支援李卓航——今次是两家联手对敌!

江上,潘嫔也在向许将军下令“传信给霞照,叫他们可以动手了。再传信给镇南侯,攻占徽州……”

东郭无名猛然抬眼——

原来是镇南侯!

第751章 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人

镇南侯,姓闻名道,表字一道,镇守大靖东南,归朱雀王辖制。朱雀王镇守大靖西南。去年,朱雀王被废帝召回京城,南疆兵权悉数落入镇南侯之手。

镇南侯原来掌管东南水军。

二十年前,威海大将军追随前白虎王叛乱,获罪,威海水军便全部由镇南侯接手。

许将军便是镇南侯部下。

此刻,李菡瑶接到一封辗转递交来的密信,看了一眼,恍然道:“原来是她。有镇南侯支持。”

江老爷子忙问:“谁?”

李菡瑶道:“潘嫔!”

江老爷子大惊,问:“不是说她死了吗?”

李菡瑶随口道:“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两眼盯着那密信上熟悉的字迹,眉眼舒展,似乎很开心,小声嘀咕道:“狡诈!那么早就伏下这步棋……”

众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她说的是谁。

李菡瑶将密信折叠好,塞入怀里,神色一正,对江老爷子道:“外祖父,大舅舅,这场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我此刻前去指挥。你们暂且留在乌油镇,跟方老爷子一起。这里有官兵防守,最安全不过。”

江玉行急道:“我跟你去。”

江老爷子无声盯着儿子。

江玉行缩了缩脖子,赔笑道:“我不放心如蓝。爹,你留下吧,好生歇息,别累着……”

战场转移,他也从热血冲动的父亲转变成乖儿子,面对江老爷子沉沉的目光,深感处境不妙,因此坚决揪住外甥女的衣袖,要跟外甥女走;若留下来,不定要被老父亲责罚,他倒不怕责罚,就是觉得丢人。

李菡瑶也怕大舅舅和外祖父争起来,点头道:“也好。”

江老爷子就生气了。不是气儿子忤逆他,而是气儿子不信任他。他从前虽势利了些,但那还不都是为了江家?况且经历过一场浩劫后,他对亲情看重了许多,之前并非不肯救江如蓝,而是要跟李菡瑶商议个妥善的法子救。江玉行不管不顾地在两军阵前哭求李菡瑶,在老爷子看来,就是没脑子。这混账儿子,如今避他如蛇蝎呢。

他能不生气吗?

他懒得理会儿子,认真问李菡瑶:“瑶儿,你有多少把握救如蓝?对方拿到财宝了,肯放人?”

李菡瑶只道:“外祖父放心。”

就没别话了,传令出发。

江老爷子见她这样忙,没奈何,忽然瞥见听琴在旁调派人手,精干不下观棋,忙走过去。等人都走了,才上前迟疑问:“听琴,你家姑娘……”

他没敢问下去。

如今他们正干大事,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他虽是李菡瑶的外祖父,但一些机密他也不好打听的,除非李菡瑶自己肯告诉他,不然他不能坏了规矩。

听琴作为李菡瑶一手调教出来的大丫鬟,不仅任事能力强,也很知眼色,看出江老太爷的担忧,当即道:“外老太爷放心。我家姑娘的实力远比世人看到的要多的多,都还没使出来呢。这场战役一定能赢。”

那口气十分自信自豪。

江老太爷张着嘴、花白胡子翘着,好一会才胡乱点头道:“放心!放心!瑶儿做事我最放心……”

外孙女能把他从军火研制基地的地底第三工坊挖出来,他不该怀疑外孙女的能力。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外孙女这样的人,还是个小姑娘。他暗想:除了藤甲军,李家还有哪的实力?

江玉行也听了一耳朵,神情复杂地看着李菡瑶,想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李菡瑶招呼他“大舅舅走吧。”他“嗯嗯”两声,跟上去,一路找机会问。结果一路也没找到机会,也没留心走的什么路,只晓得上了船。

等他醒过神,发现船泊在一处河埠头。——只剩两艘小船。他记得出来有十几艘船的,且比眼前的船大,都去哪儿了?正疑惑时,十几个军汉下了船,都跟着李菡瑶上了岸。目之所及,皆是桑柳成荫、鸟鸣啾啾,几间农舍散布在桑树荫内,一片恬静的江南水乡景致,混不知有战争这回事。

江玉行忙问:“瑶儿,这是哪?”

李菡瑶道:“板桥村。”

她顺着小径拐弯。

江玉行顿了下,又问:“来这做什么?”不是说要去追敌人、救江如蓝吗?怎么倒像游玩来了!

李菡瑶转脸向他解释道:“我担心有流散兵丁祸害百姓。事先也做了些布置,总不大放心,所以顺路来瞧瞧。”

江玉行“哦哦”两声,看外甥女的目光更复杂了,心想:“我就没想到这些。想到了也没办法布置。”

这丫头是经商的吗?

怎么像将门之女呢。

他又看了看身后,包括他自己和紧跟着李菡瑶的两个小丫鬟——真的很小,才十一二岁的样子——总共也不过二十人,不安地问:“怎么只带这几个人?”

李菡瑶不在意道:“派出去了。”

方勉事先就派了一支千人队护卫李菡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机灵胆大的军士。委派这任务之时,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护李姑娘。

众人都竭力保证不负所托。

方勉却道:“我瞧你们未必明白这任务的关键。”

众人急忙赌咒发誓。

还有人把性命赌上了。

方勉瞅着这群汉子道:“真明白?李姑娘虽是弱女子,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凭借的可不止武力,而是绝世智谋。所以,你们的任务不是贴身保护她,而是听她调遣,不论她分派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不得质疑她,只需按她吩咐的执行就完了。这条千万记好!别自作聪明。”

众人均凛然答应。

眼下,这些人都被李菡瑶派遣出去了,只剩指挥使司徒照带着最精锐的手下跟在身边。

司徒照是个彪形大汉,听江玉行问这些,觉得很是亲切和认同,问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他何曾没这样怀疑过?

但却不敢质疑李菡瑶。

他答应方将军要听话的。

看看前方的小姑娘:着浅绿衣裙,乌黑的发髻间只戴了朵小黄花,花蕊中间嵌了颗黑珍珠,清新可人,一副小家碧玉的举止,谁能想到是个造反女魔头?

也不像富豪家的千金。

也不像江南第一才女。

瞧她跟两个小丫鬟有说有笑的,说的都是什么“哎呀,这樱桃快红了”、“这一棵槐树,我会用槐花做菜。姑娘,我们摘一些,待会找个人家做给姑娘吃”……

司徒照心想,你不该关注天下局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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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两更。

第752章 李菡瑶潜藏的势力

这时,李菡瑶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了,上前敲门。

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李菡瑶纳闷自语:“人呢?”

司徒照急忙纵身爬上门口的大柳树,探头朝院子里一瞧,道:“姑娘,门锁着的。”

李菡瑶听了,转头看向西边,距离这户人家一箭之地是另一户人家,土墙茅草顶,也没圈个院子,门户一览无余。她走过去敲门,叫“刘婶子。”

门开了,一媳妇出来,看见李菡瑶惊喜道:“小棋棋!你来找黄大爷?他出门了。哎呀,快进来,外头打仗呢,要是碰见那些人不得了……”忽然看见李菡瑶身后的兵勇,顿时说不下去了。这丫头,不会被抓了吧?

江玉行:“……”

外甥女的化身太多!

司徒照倒镇定的很,毕竟他早听说月皇五六个化身,神出鬼没的化为小棋棋也不算稀奇。

李菡瑶甜甜笑道:“没事。我有亲戚是官兵,派了人保护我。瞧,这都是——”她下巴一抬,朝司徒照等人方向示意。

司徒照僵着脸:“……”

那亲戚叫方勉吧?

嗯,方将军叫月皇“姑姑”,算是亲戚没错。

李菡瑶寒暄几句,又问:“刘婶子,黄大爷哪天走的?”

刘婶子道:“走了好几天了。”

李菡瑶噘嘴道:“年年在家,天天在家,偏偏今天我来他倒走了。真是的!也不知去哪了。”

刘婶子道:“我听他家小子说,好像去府城。”

李菡瑶喃喃道:“去湖州府了?这可赶上热闹了。”垂眸思忖了一阵,跟刘婶子告辞,转身道:“走,去找菜花。”

司徒照:“……”

江玉行:“……”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看清彼此眼中的困惑,也不需问对方了。黄大爷?听这称呼,司徒照脑海里就浮现一个饱受日晒雨淋的老农脸,黄巴巴的。至于菜花,应该是个小姑娘,会养蚕会织布的小姑娘!

李菡瑶找这两人干什么呢?

黄大爷暂时见不着,看见菜花,司徒照吃了一惊:眼前这比他不逊色的高壮少年叫菜花?

这名字真是意味深长。

司徒照推翻了脑海中“黄大爷”的形象,不敢再妄下论断。

就见李菡瑶问那少年:“菜花儿,你这里怎么样?怎么河埠头没人守着,我们一路畅通过来了。这要是敌人逃兵窜过来,那还了得?刘婶子家就在路口呢。”

此菜花就是在老河口寨子做过一阵子土匪的菜花,跟老王八从西北撤回来的。这次他独立领任务,负责板桥村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安危,清扫从战场溃逃的敌军,端的是意气风发、激情昂扬。见了李菡瑶更激动不已,心想:“姑娘说百姓才是重中之重,叫我莫要小瞧了这任务。果然,姑娘竟亲自来巡视。幸亏我周密布置,万无一失。”

他急忙上前招呼道:“属下见过姑娘。河埠头那里有人守着的,刚抓了两个敌人……”

他将板桥村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他身后还站着四五个庄家汉,都目光热切地盯着李菡瑶,想跟她说话,又不敢打断菜花;等菜花说完,才急不可耐地招呼:“小棋姑娘,你回来了!”“小棋,我家大豆天天念叨你呢。”“大豆给你做了槐花糕。”

李菡瑶也招呼:“雷大哥,雷二哥,雷三哥、雷四哥……”

司徒照:“……”

这家兄弟真多!

李菡瑶详细问了情况,末了道:“雷大哥,你们要将俘虏看紧了,回头送去军中领赏。我听说,赏银高的很呢。要是抓到了敌人头脑,那更是了不得的功劳。”

雷家兄弟喜不自胜地答应。

这雷家是李菡瑶五年前顺手帮过的一农户,通过他家女儿雷大豆结识的。李菡瑶每年经过这里都要去雷家,不过是坐一坐,喝杯茶,并指点一番。

天长日久,雷家日子就过好了,成了此地大户。

日久天长,板桥村也成了李菡瑶的潜藏势力。

三天前,她派菜花来与雷家人联络,让雷家兄弟牵头,很容易便号召了方近十几个村的人,形成一股清剿残余敌军的力量,根本不需用李菡瑶的名头,不过是借着雷家的信任,再以官府悬赏为诱饵,促成此事。

司徒照在旁越听越吃惊。

李菡瑶却丝毫不在意,似雷家这样的人脉,她手上多着呢,构成了一股庞大的潜藏势力,都是她这些年跟着李卓航四处经商时经营的,有官有民。

这其中的官,可不是李家在商场上用银钱交结的官,而是李菡瑶凭借自身能力培养的官。一般都是患难之交——当然是对方遇难,李菡瑶援助。这援助也仅限于出谋划策,不涉及银钱的援助,所以获得对方真心推崇和尊重。通常她都以男装出现,对方根本不知她身份。

这是李卓航给女儿的历练。

李卓航要女儿谨记:民为本。

家族势力再庞大,也终究有限,所以李菡瑶早有雄心:要以天下百姓为基石,经营她的商业王国。

如今,她要争霸天下,这些潜藏的势力便成了她争霸天下的基础,这是她首次动用。

见这布置有成效,李菡瑶放下心,去雷家跟雷大豆说了几句话、吃了几块槐花糕,再叮嘱了菜花和雷家兄弟一番,便带着众人告辞,换船,追向下游。

经此一事,司徒照对李菡瑶除了恭敬,更添了一层仰慕,一路上精心保护李菡瑶,并请教些问题。

李菡瑶并不摆高冷架子,有问必答。

司徒照发现:无论什么问题,李姑娘都能言简意赅地回答,学问之广、见解之利,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此后对李菡瑶尊敬如师长,爱护如子女。

他好奇问:“姑娘,那黄大爷是何人?”

李菡瑶见问,忽然就苦了脸,道:“他呀,是个性格乖张的老头。唉,我花了七八年工夫,也没能降服他……”

司徒照目瞪口呆——

七八年前,姑娘才多大?

李菡瑶口中的黄大爷,名讳黄修,表字清正。

黄修此刻正在霞照。

第753章 我学生比李菡瑶聪明百倍

黄修并不像司徒照所猜想的长着一张老农脸,其容颜俊美,年纪跟何陋差不多,看着却比何陋年轻多了,可以推测年轻时是美男子。——眼下也是美男子。

他是被何陋邀请去的;不是直接书函邀请,而是通过别人之口辗转告知:今有妖女李菡瑶,狂妄嚣张,颠覆礼教和纲常,向天下文人宣战……如此这般渲染了一堆,黄修那性子如何能忍,急火火地就赶来了。

他先去的湖州府城。

因为他听府城的故友说,李菡瑶在府学挂了一幅了不得的字画,特地赶来鉴赏,其实是批驳。

那是一幅万里江山图。

是赏画作的。

赏画的书画功底比那些有名的丹青高手略有不足,在她这个年纪算是出色了,但仍然不足以令人惊艳;不过,李菡瑶在画上题了两行字:仁之大者,在匡扶天下,立即让这幅字画跃升不止一层,引起强烈反响。

黄修不仅满腹经纶,书画更是双绝,其性格古怪乖张,若看不惯某人,损起对方来是毫不留情,是有名的毒舌,人背后送他一个诨号叫“黄毒舌”。

何陋怕跟他打交道,不肯直接邀请他,绕着弯儿将他激出来,专门为了对付李菡瑶的。

这黄修去湖州府学看了字画后,嘲弄道:“画很不错,字更难得,合在一起狗屁不通!小姑娘家家的,会写两笔字,作两笔画,就张狂得无视古今,也无视天下了。想登临九五?她知道如何治理天下吗?待老夫去问她!”

他气势汹汹地要找李菡瑶。

友人告知:月皇率军出战了。

他便骂:“什么月皇!谁认她了?明明是伪女皇!”

友人好脾气地解释:“并非承认她,不过是为了区分。最近江南好几个地方都传月皇现身,也不知谁是真谁是假,也不知李菡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当时,赏画化身的月皇坐镇湖州府,将城里城外肃清一空,抓了无数奸细送去霞照,让落无尘审问。

今日,李菡瑶在乌油镇布下战局,赏画为了配合李菡瑶,调集了两万工人守在景江上游。

黄修找不到人,听说江南的读书人都被何陋和李菡瑶引去霞照了,便忙忙地赶去霞照。

他还没骂足呢。

找不到人怎么骂?

黄修来到霞照,正赶上无数文人士子和百姓堵在衙门前一条街,眼看就要酿成大事故,惊得魂飞天外。他性格再乖张,却不失仁心,当即冲进县衙,将何陋、落无尘等所有人,包括不在场的李菡瑶一阵痛骂。

先骂何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你一不是官,二不是民,为人师表,却坐在这大堂上,跟一坨大粪样,臭不可闻。外头那些人借你的名闹起来了,你眼瞎耳聋,没看见没听见?若酿成大祸,你便是罪魁祸首!”

骂落无尘“黄口小儿,阴险狡诈,徒有虚名……”

骂李菡瑶“古今第一祸国殃民的妖女……”

正要出面的何陋:“……”

正在阻止的落无尘:“……”

还有隐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两位中年文士:……

这黄修来得太巧了,一场大戏正唱到紧要关头,他冲出来抢了大家伙的风头,一人控制全场。

当今天下有四大名儒:湖州黄修、奉州周昌、青山书院何陋、碧水书院孔夫子。

都不在朝堂,而在乡野。

这并非说朝堂当官的都不学无术,科举制度虽有缺陷,但能从万千人中脱颖而出,总能选拔些良才美质,只不过一旦做了官,被官场俗事缠身,便难得静心做学问了,比不过那些辞官和隐居的文人纯粹。

这黄修隐居在板桥村多年不出世,丝毫无损他在士林中的名望,因此他一露面,再展开他的毒舌,认得他的文人士子便激动万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再也没兴趣冲击衙门了,转而议论起四大名儒来。

一场纷争就这样消弭了。

哦不,那两个中年文士接到潘嫔指令,正要发动时被黄修打断,不得已令人朝官兵开枪。

官兵手持盾牌抵挡。

混在人群中的官兵和工人立即将闹事者揪了出来,一连揪出几十个,全被关押起来。

中年文士心惊胆战。

欧阳薇薇和刘诗雨各押了一批行踪鬼祟的奸细过来交割,至此,城中算是真正清净了。

县衙公堂上,黄修问明始末缘由后,不好再批判李菡瑶和落无尘残害无辜百姓,于是又骂何陋,指桑骂槐道:“你插手这案子做甚?他李菡瑶敢制造冤假错案,自有京城那帮人收拾她!咱们要管的是纲常大义、乾坤天理!”

“……李菡瑶有点才学就狂妄成这样,竟肖想起皇位来。老夫教过比她更聪明百倍的女子……”

何陋忙问是谁。

黄修见问,含糊道:“闲着无事,教了几年,眼下她不在这。”一面在心里懊悔:若是收了那丫头就好了。教了七八年,没有师徒名分,也有师徒之实了,何苦呢。为了不肯收她,连名字也不许她说,地址也没留一个,不师不徒的,算什么?眼下想找她也没地方找去。

落无尘听了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请黄修坐下说话,故意道:“这等奇女子,为何学生从未听见过?”

何陋虽被黄修骂了一顿,却制止了一场大乱,免了大麻烦,因此也不跟这黄毒舌计较了。再者,他拐着弯激这黄毒舌出来,不就是为了对付李菡瑶么!至于黄毒舌骂李菡瑶的时候会殃及池鱼,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每次这老东西骂人都横扫一片,若针对一人,那人绝受不了。

因此他忙道:“正是。何不请她来,也好与李菡瑶做个表率,让她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也学学闺阁女子的内敛和本分,别自以为是当世奇女子第一。”

黄修朝落无尘两眼一瞪,“你以为谁都像李菡瑶,嚣张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不知……”

洋洋洒洒又骂了一篇。

落无尘:“……”

这人还真是毒舌!

不知对上李妹妹会怎样,反正他是骂不过的。

第754章 偏要借他的光

落无尘还跟黄修对答了几句话,火凰滢则低眉敛目,根本不敢吭声,以免自取其辱。再者,眼下也不是争强好胜的时机,稳定局面才是最重要的。

何陋瞟了落无尘和火凰滢一眼,真是通体舒泰,看黄修也越发的顺眼,再问“贤弟这女学生谁家的?”

他也是好心,想替黄修宣扬。

可是黄修不知道李菡瑶真名,就听人唤她“小棋”,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但这事他不会告诉人。

他很随意地捻着胡须笑道“棋儿是个乡野丫头,家中生计艰难,她跟着父母忙于生计,一年之中能在老夫跟前学上十来天就不错了。她随意学,老夫随意教,打发时间而已。谁知这丫头聪明出奇……”

说起这事,他忍不住得意。

众人则听得震撼不已,若非说话的人是黄修,几乎要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但黄修性格虽乖张,却绝不屑于撒谎吹嘘,必定是确有其事,他才这样说。

连火凰滢都听出神了。

何陋还要细问,黄修却不愿多说了,扫一眼公堂,把脸一板,对何陋道“这里不是闲聊的地方。听说魏老头领了李菡瑶的任命,做了女学的院长,叫做什么‘半月书院’?咱们不妨去瞧瞧。”又目光投向外面,道“把这些人也带走。李菡瑶下了战书,咱们这些人先来了,不能单为了等她,每天无所事事。咱们就先论讲起来,先做一场盛会。她什么时候爱来就来,咱们再跟她论。多大点事!”

那口气,对李菡瑶充满不屑。

何陋老眼微眯,道“就依贤弟。咱们走!”说罢起身向落无尘告辞。

黄修则抬脚就走,招呼也不打。

火凰滢看着大堂内外,所有读书人都跟着两位名儒走了,剩下些市井百姓,叹道“这黄先生脾气虽古怪,倒省了咱们麻烦,就是爱骂人……”

落无尘噗嗤一声笑出来。

“脾气古怪?未必。”

火凰滢看得一呆——落公子笑起来,一贯淡然的眼波泛起璀璨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好一会,她才回神,竭力忽视发热的脸颊,问“这话何意?”

落无尘道“他看似乖张,逮着所有人都骂了一通,临了又把所有的文人士子都叫走了,其实有深意的。”

火凰滢忙问“有何深意?”

落无尘目光灼灼,笃定道“他来之前必定已经打听清楚这案子的来龙去脉,深知咱们审得公道,因此避开案子不提,只揪住李妹妹干犯礼教纲常这点大做文章;若咱们没审明白,你再看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火凰滢道“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

落无尘笑问“明白什么了?”

就像拷问学生。

火凰滢激动道“他明知咱们审得公正,也不肯说句公道话,还骂咱们,太可恶了!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赞一声怎么了?就这样怕咱们沾他的光!”

落无尘见她悟过来了,点头道“像他这样的名儒,哪怕说句公道话,对李妹妹的影响也不可估量。他不愿支持李妹妹,又不能睁眼说瞎话,只能避实就虚。”

火凰滢经他解释,更加生气。

落无尘安慰道“他制止了一场动乱,还把人都引走了,这已说明了对咱们信任。”

夸赞什么的就不要强求了。

做人要知足。

火凰滢美眸转了转,忽然狡黠地笑道“他不让咱们沾光,我偏要借他的光。我就命人去市井传言说黄大儒信任咱们,对审问没有一字的挑剔……”

落无尘“……”

他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

他轻咳了一声,道“此事须得姑娘去做……”

火凰滢瞅了他一眼,道“明白。这事自然该小妹去做,落公子阳春白雪般的人物,不好做这等事。”

落无尘红了脸,急忙道“为兄绝望轻视火妹妹之意……”

火凰滢见他窘成这样,心中莫名的欢喜,道“瞧把你急的!我自然知道公子是什么样人,所以我才说公子不适合做这等事。哼,我才不怕他呢!”

落无尘“……”

“他一年也不过教我十来天……”

李菡瑶也正说黄修。

他们从小船又换到大一点的船上,这船上装了驱动船行的机器,加上是顺流而下,远远看去,两只船就像箭一样在水上飞。李菡瑶目光掠过滔滔江水看向江南岸,在满目浓绿的初夏景致中,陷入回忆。不知想到什么,她眼中溢出顽皮的笑,十分的慧黠、纯真。

李卓航对李菡瑶的培养和教导,与寻常人家儿女都不同他自己就是满腹才学的读书人,因此根本没想过请先生来家里坐馆、天长日久地教女儿。况且李菡瑶要学的东西很多,他们耗费不起那个时间,也没必要,所以他将女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另外延请名师点拨。

所谓点拨,是有针对性的。

每月不过来李家一两天。

这并非正式的拜师。

从李菡瑶八岁起,李家先后以重金聘请了琴、棋、书、画、经史、机关、算术等先生,在约定的日子里上李家,隔着屏风教李菡瑶,观棋等丫鬟伴读。

有些先生来几次就不来了。

为何?

因为教不了了。

李菡瑶在李卓航那里先学了,只有疑难不通的才会向他们请教;她又聪明,常常触类旁通,令先生感到教无可教,不好意思再拿李家重金束脩。

李卓航也不挽留,他请这些人来是为了开阔李菡瑶的眼界,让她博采众家之长,而非给她启蒙的,因此先生们告辞,他都奉上重金酬谢,好言送走。

待的最长的先生也不过教了两年。

李菡瑶就是从这些先生口中听闻四大名儒的生平事迹,不由大敢兴趣。

四大名儒李卓航当然知道,然他是经商的,又不考科举,很难接触到那些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四大名儒之一的黄修竟隐居在霞照县的板桥村,便动起心思。

他让女儿去接近黄修。

目的,拜黄修为师!

第755章 师徒名分

李菡瑶还记得初见黄修的情景自己穿着一身俗气的花衣裤,跑到黄家院子里看黄修伺弄花草。

她叫黄修“大爷”。

这是她在外行走养成的习惯凡比李卓航年长的都称“大爷”,比李卓航年轻的则称“大叔”。

她那个小模样太招人爱,黄修再脾气乖张,对着那一张莹白的笑脸和漆黑纯净的眼眸,也讨厌不起来。况且,她能说会道,一点不怕生,虽是有目的接近,却毫不作伪,顺着旺盛的好奇心问出千奇百怪的问题。

黄修隐居的日子很平淡,见她可爱,便跟她闲扯起来。黄修的态度并不好,一副嫌弃不耐烦的样子,但李菡瑶并不怕他,依然缠着他问这问那。

这不娇气的性子很让黄修喜欢,再经过一番问答,发现这小丫头聪明异常,惊讶不已。

不过,仅此而已。

他既不问李菡瑶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更不透露半点自己的身份,只当她是村里的顽童。事实上,他在板桥村住了几年,并未见过这样一个小丫头。

李菡瑶竭力显示自己聪慧、乖巧、勤学等等优点,期望引起黄修的兴趣,从而收她为弟子。然说得口干舌燥,脸都笑酸了,黄修还是冷淡的很。

李菡瑶正觉得很心累。

这时,黄修收工了,洗了手坐到桂树下喝茶、下棋,嗯,还吃点心,李菡瑶顿时眼睛一亮。

黄修见她盯着自己的手,还以为她嘴馋了呢。

李菡瑶却道“我会下棋!”

一副想表现的小模样。

黄修不以为意道“哦,那你下给我瞧瞧。就执白子。若能在我手底下走三步,这点心就给你吃。”

他依旧觉得李菡瑶馋他的点心,但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又舍不得走,便借口说会下棋;若不然,看见他吃东西,有点眼色的早走了。

李菡瑶不知自己被黄修视为小馋猫了,欢喜地走到黄修对面,从棋盒内摸了一颗白子就放在棋盘上。

一刻钟后,李菡瑶输了。

但是,早过了三步。

黄修眼中闪过异色,问“谁教你下棋的?”

李菡瑶道“跟爹爹行商,在街头看人下学的。”

黄修“哦!”

原来是货郎。

李菡瑶催他再下第二盘。

横竖无事,黄修便允了她,接着又下了一盘。

这天,他们下了四盘。

李菡瑶一次比一次支撑的时间长。

黄修震惊不已。

傍晚,李菡瑶蹦蹦跳跳地走了,说回家。

第二天早饭后,她又蹦蹦跳跳地来了,跟在黄修身后看他伺弄花草,然后下棋。中间黄修忽然不耐烦,把棋子一撂,不下了,去书房找了本书看。

看书时,黄修斜眼瞅着李菡瑶,悄悄关注她动静。

李菡瑶仰着小脑袋,看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羡慕道“大爷,我能借书看吗?”

黄修一顿,问“你认得字?”

李菡瑶道“嗳。”

黄修再问“上过学?”

李菡瑶道“没。就是跟爹爹行商的时候,遇到私塾,我就在外面听,学了不少字,能看书。”

黄修不信道“就在私塾外面听了几天,你就能看书了?书上字都能认得?”

李菡瑶道“不认得的找人问。”她可没说谎,不认得的字当然要问了,不过她是问爹爹和娘亲。

黄修“……”

他定定地看了李菡瑶半晌,才道“你想看什么书就说,我帮你拿。”

于是,李菡瑶挑了本《大靖风云录》。她喜欢听故事,看《大靖风云录》还能顺便学历史,多方便哪。这部书爹爹曾给她讲过,她可喜欢听了。眼下爹爹虽不在,这不有个大爷么。她看着黄修抿嘴一笑。

黄修帮她取出来,吃惊道“你能看懂这个?”

李菡瑶淡定道“慢慢看。我听说书的先生说大靖四灵的故事,可好听了,他们都记在这本书里。”

黄修“……”

慢慢看就能看懂了?

很快,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菡瑶一会儿问他这个字怎么读,一会儿问他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一会儿提出疑问……

黄修原该不耐烦的,他也的确不耐烦了,嫌弃极了,不过却没将李菡瑶赶出去,因为李菡瑶问的问题并不浅薄可笑,不是切中关键,便是令人匪夷所思……黄修算是见识到李菡瑶逆天的资质,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就像小偷一样从他这里剽窃学问,还是明目张胆地偷。与这逆天资质不相称的,是小丫头写得丑字,实在太难看了。

黄修想可惜了,认字可以随时问人,写字没人教导如何能写得好呢?

他问李菡瑶,为何这么爱读书。

他以为李菡瑶会说一番大道理,谁知李菡瑶认真道“我认得了字,能写会算,将来做掌柜娘子。”

她可没撒谎。

李家好大的家业等她继承呢。

黄修“……”

八天后,李菡瑶离开板桥村。

因为她看出来了,这黄修是没可能收她为弟子的,再耗下去也是白费工夫,先撤了吧。

这并非说她半途而废。

她认准的事是不会放弃的。

不是有个成语叫“欲擒故纵”么?她现在就在运用“欲擒故纵”,今年先撤,明年再来!学个三年五年的,没有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了,他想赖也赖不掉。

黄修见小丫头毫无预兆地走了,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往常平静的隐居生活。

收弟子?

没想过。

再聪明,他也不会收一个女子为弟子。

第二年春暖花开,李菡瑶又来了。

这次她在板桥村停留了十天。

第三年夏天,李菡瑶再来板桥村。

这次待了十五天。

第四年秋天,再来……

黄修见识到小丫头恐怖的成长速度和妖孽的资质,从一开始的闲着没事打发时间,到最后每年盼着小丫头来,从春天盼到夏天,从秋天盼到冬天,经历了非人的心理煎熬,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收徒。

他自我安慰道“何必拘泥于师徒名分呢?教了这么多年,没有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了。这样挺好。若真收了她,却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反会令她难过。毕竟她不能像男子一样科举入仕,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

李菡瑶努力了这些年也没打动黄修,心里也已经放弃了。她想“何必一定要拜师呢?他教了我这些年,没有师徒之名,已有师徒之实。我该知满足才对。我拜师是为了求学,他既肯教我,我便学到了;若执着于师徒名分,倒像是冲着他的名望和地位来的,用心不纯了。”

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第756章 李菡瑶的自信

两人都放下了心结,相处更为自在,论起经史来,常争得口干舌燥;下棋时,杀气弥漫,有时一盘棋能下两三天,情分日渐深厚,亦师亦友。

嘉兴五年春,黄修友人来访,就是奉州周昌,在江南四处游历一番后,到板桥村看望黄修。

三天后,李菡瑶来到板桥村,听黄修说这周昌从青山书院的山长何陋手中赢了一幅“红日初升”木雕,是炎威年间靖国公林春少年时的成名作,利用楠木固有的纹理精雕细琢而成,乃无价之宝,言语间甚为羡慕和嫉妒。

李菡瑶见他都没心思跟自己下棋了,翻来覆去地说这件事,问明这周昌还在江南盘桓,当即告辞,只说有事,三天后又回来了,将那木雕送给黄修。

黄修看着她震惊不已。

“你怎得来的?”

“赢来的。”

“怎么赢的?”

“我就找到那周昌,向他挑战棋艺。他见我年幼,又是女子,一不小心就答应用这木雕做赌注,然后我赢了。”

黄修“……”

他盯着李菡瑶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俊美风流的男子笑得捶胸顿足,一边笑一边喘气道“你这模样,也难怪他轻视。谁能想到呢。”

李菡瑶“……”

高兴得发疯了!

黄修好容易止住笑,依然眉飞色舞地问李菡瑶那周昌输了是什么表情,有没有试图反悔赖账等等,想挖点周昌的丑事,将来见面嘲弄周昌。

李菡瑶道“吃惊,但没反悔。”

黄修又问“他没怀疑你来历?”

他觉得这丫头有今天这成就,有他教导之功,不知周昌问其师门来历时,李菡瑶是怎么回的。

他心痒痒的,一方面希望李菡瑶尊重他、视他为师;另一方面又不希望李菡瑶擅自冒用他的名头、以他的弟子自居,心情矛盾的很。

李菡瑶笑吟吟道“他怀疑我是江南第一才女李菡瑶。我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就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她这样说,是想给黄修打个底子,以免将来身份暴露被黄修责怪,虽说她并未刻意欺骗黄修,是黄修有意回避这些问题,把她当萍水相逢的人看待,但好歹教了她这些年,她不能不领这份情,所以暗示了一下。

黄修再笑,“好一个高深莫测!”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什么江南第第一才女绝比不上眼前的小丫头。这种沽名钓誉的人他见得多了去了,李家是大锦商,分明利用这个噱头来谋利。

不能怪黄修识人不清。

许多人都知道李菡瑶写得一手好字,却少有人知道她能写狂草,却写不好楷书。黄修对着一堆狗爬的字,便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就是江南第一才女。

这件事后,黄修看她更重了,张口闭口叫“棋儿”,口气也亲切得就像叫自家女儿,便是呵斥她时,也带着宠溺,没了前几年的疏离和防备。

“瞧你这字难看的!”

“这书是孤本,你别给我弄坏了。”

……

李菡瑶自去年公开选婿以后,各种劫难纷至沓来,再无暇去板桥村,算起来有一年多没见过黄修了,有些想念那个俊美无双却脾气乖张的儒生。

眼下黄修去了湖州府城。

再见面,李菡瑶身份将暴露。

到时,黄修会怎样呢?

李菡瑶认真地想了一下,自信地做出结论黄修一定会惊喜万分,就像她赢得那幅画送他一样。

李菡瑶曾试探过黄修对女子参政的看法,没直白地问,而是借前朝则天女皇挑起话题。

黄修大骂武则天

其一,不遵伦理纲常,做了太宗皇帝的才人,竟嫁给高宗皇帝,有辱礼教和人伦。

其二,任用酷吏。

其三,广纳男宠。

李菡瑶敏锐地觉察出,对于武则天上承“贞观之治”、下接“开元盛世”的政绩,譬如科举殿试、轻薄赋税等,黄修都没有妄加抨击,有些不符合他毒舌性子。这说明,黄修是个公正的人,因不愿褒奖女皇帝,所以避而不谈。人都说黄修性格乖张毒舌,其实他为人严谨的很。

李菡瑶自问

其一,她名节不亏。

其二,她没用严酷刑法排除异己,所杀之人皆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她整顿江南吏治、免除江南农税、兴办女学,无论哪一桩都是利民安民的措施。

所以,黄修没理由骂她。

说不定,还会褒奖她呢。

李菡瑶笑眯眯地畅想跟黄修见面后欢乐的场景……

而黄修此刻正在半月书院讲学,将所有汇聚在霞照的文人士子都吸引去了,听他跟何陋论讲。

火凰滢也去听了。

落无尘告诉她“这是个扬名的机会,横竖他也没说不许女子听,你且去听一听,跟他论一论。”

火凰滢就去了。

然后,掀起一场激励辩论……

景江上,李菡瑶的船连续靠岸停了两次,取得前方消息敌人就在前面,各部人马正在围合。

李菡瑶沉声道“追上去。”

司徒照见她神情庄重,不复之前的轻松模样,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吩咐开船,他自己带着两个精锐手下,寸步不离地站在李菡瑶身边。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看着涛涛江水奔腾而去的方向,心神从黄修身上转回来,想起之前收到王壑的传信,说潘嫔带着废帝小皇子先往南疆投奔镇南侯,其后忽然失去踪迹,根据种种迹象来判断,应该来了江南。

镇南侯,闻道!

一个强大的对手。

绝非范大勇之流可比。

还有潘嫔,能在梁心铭和先太后的双重压制下稳居深宫的女人,怎会简单!

这二人联手,把江南搅得乌烟瘴气,令李菡瑶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差点分裂她跟王壑的合作。

今天,她要将潘嫔留下!

至于镇南侯……

王壑,应该到了南疆。

继皇城兵变和西北战役后,李菡瑶跟王壑再次跨越半壁江山,默契联手。

南疆某个山谷,驻扎着一支人马。

南山坡上伫立着几座吊脚楼。

这天早晨,太阳刚升起,一行人从吊脚楼内走出来,其中一个火红的身影十分耀眼,细看,原来是身穿朱雀战袍的朱雀王,大靖的战神,南疆的王。走在他身边的将官是个铁塔般的壮汉,正是焦克。

朱雀王一身凛然杀气、焦克凶神恶煞一般,都未能盖过走在前面的少年书生的风采。

第757章 急着回家娶媳妇

少年穿着银灰锦袍,头上、身上一丝装饰也无,脸上挂着明朗阳光的笑容,目光掠过对面起伏的山峦和山谷的营区,正跟落后半步的朱雀王说话,说了一大篇,末了道“小子恭候王爷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朱雀王忽然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对着少年后背道“微臣有些怀疑主上这是卸磨杀驴,意在除掉微臣。”

跟随的将官们听了这话,都吃一惊。

前面的少年却毫不在意,连头也没回,笑道“王爷说笑了。晚辈保王爷此去能收复旧部,否则王妃能饶了晚辈?就是扣儿姐姐也不会放过晚辈的。”

竟是王壑,果然到南疆了。

朱雀王冷笑道“收复旧部?镇南侯拥戴潘嫔之子为主,以光复大靖的名义收拢了南疆大部势力,正张开大网等微臣上门。主上却让微臣回去收复旧部,这不等于送死!镇南侯素有心机,此战不同北疆战役,我们的敌人不是安国人,而是昔日同袍。依微臣的意思,需谋定而后动……”

王壑回头道“晚辈已经谋了呀。”

朱雀王道“何时谋的?”

他怎么不知道?

王壑道“六年前谋的。”

朱雀王“……”

王壑这样子,令朱雀王想起其父王亨。当年前白虎王叛乱时,王亨对还是世子的朱雀王道,信他,就听他的。朱雀王听从了,后来大败前白虎王的两个儿子。

现在,要不要信王壑呢?

他有些迟疑。

毕竟他一直镇守南疆,最清楚南疆势力和镇南侯的底细,总觉王壑这个决定儿戏了些。

焦克忍了半天,这时忍不住插嘴道“主上,王爷担心是对的。这仗恐不好打。我们准备不足……”

王壑道“谁说要打仗?”

焦克茫然道“不打吗?”

那他们忙来忙去为什么?

王壑目光犀利地扫视众人,认真道“诸位别总想着打仗、杀敌。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场战役都是由无数将士的生命和亲人的眼泪构成的。——你们也包括在内。之前的北疆战役就罢了,外敌入侵,不能不抵抗;眼下面对的可是昔日同袍,怎能轻易挑起兵火?”

焦克道“可不打成吗?”

另一将领道“对呀,又不是我们想打的。”

王壑沉声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众将领愣住——

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主上似乎胸有成竹!

他们都看向朱雀王。

朱雀王听了王壑这番话,心里很是震动,还有敬服。他看见脚边一块大石,顺势坐下来,不走了,问道“主上能否告诉微臣,为何这样急着出兵?”

众将领敬佩地看着王爷也就是朱雀王,从来不畏强权,敢在未来君主面前卖老臣的资格。

为何呢?

王壑也问自己。

他想了一下,又看向对面绵延起伏的山峦影线,幽幽道“因为晚辈急着要回家娶媳妇。”

有些想念那丫头了。

也不知她怎样了。

王壑思念了一会佳人,忽然觉得身边有些安静,回头一看,朱雀王和焦克等人都默默瞅着他。

他也不窘,扬眉问“这不对吗?爷已经这么大了,早该娶媳妇了。别人的儿子都开蒙读书了。”

焦克忍不住哈哈一笑。

朱雀王抬头要冷冷瞅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拼死止住笑,憋得脸都涨红了。朱雀王这才转向王壑,冷冷道“之前在京城,群臣建议替主上选妃,趁着登基时将皇后一并立了,满京城的闺秀任你挑选。主上拒绝了。”

王壑道“媳妇能随便娶吗?晚辈听母亲说,王爷当年认准了王妃,坚决不肯娶那个……”母亲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些,是他听传言听来的,眼下诈朱雀王。

朱雀王没等他说出那个谁,便急忙截断他的话,抢着问道“主上想娶谁做媳妇?”

王壑道“王爷明知故问。”

朱雀王道“她已自立月皇。”他也是刚接到江南来的消息,得知驰援北疆的观棋就是李菡瑶。

这消息令他很不安。

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也因此,他才迟迟不肯听从王壑的命令离开,想弄清王壑的战略布局,唯恐王壑被美人利用。

王壑道“这很好啊。之前你们都觉得她配不上我,等她做了月皇,就能配得上了。”

朱雀王冷冷地逼视着王壑,问“若她做了月皇,主上打算倒插门嫁给她做皇夫?”

众将领也都大吃一惊。

王壑笑道“那不会。”

朱雀王道“主上不倒插门,她肯嫁主上?肯的话,也不会自立为月皇了。这野心,主上能降得住她?”

王壑昂然道“所以我也要做皇帝。月皇和昊帝,正好门当户对,到时日月同辉,四海升平,普天同庆!”

众将领……

听着很美好。

想想不大可能。

朱雀王翻了个白眼,笑了,道“还日月同辉、四海升平?主上未免太过想当然了!就怕到时烽烟四起,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不杀个血流成河……”

“不会!”王壑斩截道。

朱雀王“……”

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壑。

王壑忽然神情一松,赔笑道“王爷且等着瞧好了,绝不会内战的。只要结亲,便能天下一统!”

朱雀王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壑语重心长道“王爷,‘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王爷想想自己年轻时候,怎忍心拆散晚辈跟心上人?再者为了天下百姓,王爷也该促成这桩亲事。这桩亲事,于国于民都有利,乃天作之合……”

朱雀王“……”

他听得嘴角抽搐。

看样子不打断的话,未来的皇帝要一直说下去,他冷冷问“主上想让微臣做媒人?”

王壑拍手道“好啊!若不打仗了,王爷这个百战杀神岂不闲下来了,正好做个冰媒。等南疆事了,王爷就跟我去江南。去晚了,晚辈怕媳妇要被人抢了。”

朱雀王“……”

所以,这才是他急于心动的理由?因为急着去江南抢媳妇,就不顾他这个朱雀王的安危了。

什么“胸有成竹”?

都是虚的!

众将领都垂眸偷笑。

第758章 六年前的谋划

朱雀王发现部将们暗笑的模样,心中微动,起身道:“主上如此自信,微臣不便质疑。主上在北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希望这次也能给微臣一个惊喜。”

王壑含笑道:“王爷可要快点,晚辈等王爷凯旋,好去徽州下聘呢,晚辈聘礼都准备好了。”

朱雀王正招呼属下下山,闻言脚下一顿,眼角余光一睃,毫不意外地发现将领们又在偷笑,沉声道:“微臣领命。”然后头也不回地下山,点齐了人马出发。

王壑送他们到谷口才转回,悠然上山往吊脚楼去了。

将领们等王壑回头后,才纷纷议论,都觉得王壑这个时候还惦记美人,而这个美人还是他的对手,丝毫不担心李菡瑶算计他的江山,实在太天真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唉,主上还是太年轻了。”

“别说中原,想收复南疆也不容易呢。”

“正是,此去危险重重。”

“镇南侯正等着王爷呢。”

“镇南侯在军中宣扬,说王爷勾结玄武王和王家谋反。我等都知道王爷并未参与谋反,不过是迫于时势,眼看大靖气数已尽,未免百姓陷于战乱,才支持王相之子登基,但南疆的将士们可不知道,再不听王爷指挥了。”

“是啊。王爷,镇南侯可不好对付。王爷上北疆带了一万精锐,只剩五千回来,属下这里也只有两万人,贸贸然杀过去,如何敌得过南疆几十万兵马?”

最后说话的是焦克的哥哥焦制,他兄弟的名字都是由朱雀王起的,因他们脾气暴烈、好斗狠,故而以“克制”二字命名,是希望他们自我约束的意思。

山谷里驻扎的人都是焦制的。

队伍前方,朱雀王旗猎猎作响,旗下,朱雀王坐在枣红马上,目视前方,神情冷肃,听了这些议论,朝左右一扫,目光锋利,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朱雀王冷冷道:“主上虽年轻,但智深如海,行事常出人意表,出道以来,所向披靡。譬如废帝!譬如安皇父子!本王与主上父母乃至交,视他如子侄,加上他尚未登基,说话才未拘束于君臣之礼。你等切不可学本王,更不可轻视他,若犯在他手上,本王也救不了你们。”

众人急忙答应,都道“不敢”。

其实,大家心里都不以为然,觉得王壑皇城兵变成功,是借了他父母和家族的光,甚至有人怀疑这一切是王相夫妇谋划的;至于击败安国,则是玄武王和朱雀王的功劳。——安皇明明就是朱雀王生擒的麻。

朱雀王自然看出他们不服,也不多说。军中实力为尊,玄武关之战,王壑获得了北疆将士拥戴;他想征服南疆将士,同样需要一场战役来彰显能力。

当然,朱雀王也不会轻信王壑,大喇喇带着人跑去镇南王的地盘收复旧部。他身为大靖战神,作战经验丰富的很,其中不乏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役;再说他镇守南疆七年,对这里的地形、气候和风土人情都熟悉的很,当下便分派部署,将两万多人拆成数支队伍,分头行动。

焦制率五千人前去诱敌。

焦克率五千人在后接应。

朱雀王率领剩下的一万多人,再拆成三支队伍……

一天后,焦制打着朱雀王的旗号进入南州城外驻军营地,朱雀王在二十里外的山岭静候回音。

忽见驻军营地上空升起一颗灿烂的烟花。

朱雀王吃了一惊——

焦制得手了?

朱雀王不敢相信。

他端起望远镜看向驻军营地,就见数万将士阵列校场,点将台上,朱雀王旗迎风招展,这情形他最熟悉不过了,是军中迎接最高将帅的仪式。

朱雀王放下望远镜。

“走!”

他对属下道。

一个时辰后,朱雀王便坐在南州驻军营地的将军府大堂上,眉目凛然,盯着下方肃立的将官们。这其中,一半是他的旧部,一半是镇南侯的属下。

济济一堂,雅雀无声。

可见朱雀王的威严。

焦制上前,躬身将他来此后的情形详细回禀了,竟是一点波折没有,南州驻地的庞正将军敞开辕门,率众迎接。

庞正,乃镇南侯麾下将军。

据庞正道,他数日前接到朱雀王传信后,按王爷吩咐联络朱雀王旧部,策反镇南侯所属将领几十人,擒拿镇南侯侄子闻一鸣等一干亲信同党。如今,南州、雪州都已安定,只有镇南侯闻道率五万人在外。

朱雀王心中疑云丛生:

他什么时候传信了?

这话他断不会直问出来。

要问,也是旁敲侧击地套话。

他暂压住心底的惊骇,将目光投向左手边第一位年轻将领身上,寒声问:“镇南侯去了哪里?”

庞正躬身回道:“属下得到消息:镇南侯分水、陆两军,陆路由镇南侯亲自率领,进军徽州;水陆从海上进攻湖州和临湖州,皆是镇南侯麾下悍勇精锐。属下已经传信给黄公子了。难道他没告诉王爷?”

“没告诉!”朱雀王心道。

还有,黄公子是何许人?

朱雀王心底有个猜测。

他盯着庞正看了半晌,忽然轻笑道:“你很好。”

旁正顿时激动得脸发红,竭力作沉稳模样,回道:“全赖王爷提携和看重,属下才有今天。”

朱雀王将身子向后一靠,放松了姿态,笑道:“你不必谦虚。本王只交代了一声,那小子是怎么跟你筹划的,竟能如此顺利?你且说来本王听听。”

庞正恭敬道:“是。”

于是他从六年前说起,一直说到最近一月,“六年前,属下和军中几位兄弟在南州城结识了黄公子和他表弟。一开始,属下并不知黄公子是王爷派来的。黄公子教了我们许多东西,有练兵之法,有武器,有阵法,有机关……”

朱雀王听到这断定:

黄公子就是王壑!

那表弟则是张谨言。

当时,他们正游历天下。

他打断庞正的话,问:“萍水相逢,你就这么相信他?”

庞正越发恭敬道:“当年黄公子叮嘱属下们潜心苦练,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又道,朱雀王最是忠心公正,从不参与朝堂任何派系之争,不论谁做皇帝,都会重用这样的臣子。只要属下紧跟朱雀王,便不会出大错……属下们后来步步高升,能有今天这成就,都是王爷恩德……”

朱雀王心中涌出一股暖暖的感动,眼角有些酸胀:他以为王壑借用自己的名义培植势力,谁知却是替他培植势力,整个过程,连个真名也未留下。

就这么信任他?

相信他忠心公正?

第759章 少年雄主

焦克等将领想起朱雀王之前的警告,都骇然,这才明白王爷所说“主上智深如海”的用意。

王壑游历南疆时,也曾到过朱雀王的地盘,去拜访过朱雀王,在那住了两个多月,所以焦克等人六年前就见过王壑,但除了王爷和赵晞,其他人都不知王壑和谨言的身份,更没想到王壑那时就在南疆布局了。

那时候他才多大?

这是何等的远见!

也许他教导庞正等人时,根本就没想过谋反,因为相信朱雀王,便让这些人好生跟着朱雀王。

朱雀王又问庞正:“你们如何策反镇南侯所属的?伤亡如何?将统计的人数拿给本王瞧瞧。”

庞正忙道:“伤亡极小。这些年,属下查明了镇南侯吃空饷,并利用吞并的空饷培植势力的内幕。皇城兵变后,属下接到黄公子密信,便联络军中将领,将京城局势告知众人。大家都决意听从王爷号令……”

说罢呈上军中记录。

朱雀王翻看……

果然伤亡极小。

接下来,朱雀王一面安排军务,一面派人接王壑来南州;焦克等将领纷纷问庞正,当年“黄公子”是如何教导他们的?怎么就轻信了呢,毕竟当年他还小。

庞正道:“打不过。”

他们五个都打不过张谨言一个;至于王壑所说的用兵之道,他们更是为所未闻。

众将领……

次日,朱雀王接管南州。

傍晚时分,他带着一干将领来到南州城南某个小院,还在街上,便听见一缕琴音若隐若现;等进门后,街市的喧嚣声被阻隔,琴音更清晰;跨入内院,“叮咚”之声从半空中倾泻而下,众人不约而同仰首——

前方二楼廊檐下,一少年坐在栏杆内,似刚沐浴过,乌黑的长发微湿,披散在肩头,剑眉飞扬,星眸微垂,盯着身前的瑶琴,双手轻轻拨弄;琴音冲淡悠远,似巍巍高山、横亘千古。夕阳的余晖斜照在他身后的飞檐上,折射出几缕金光落在他发间,似挑染的瑰丽色彩。

朱雀王站住了脚步。

众人也都不敢吱声。

静静听了一会,待最后一缕清音袅袅消散在晚霞天边,朱雀王躬身拜道:“微臣见过主上。”

焦克等人都躬身,“参见主上!”

王壑抬手道:“免礼。”

庞正等镇南侯麾下的将领这才敢抬头仔细打量王壑,一看之下,失声叫出来:“黄兄弟!”

王壑笑道:“庞大哥好。”

庞正结巴道:“好好……”

他不知说什么,求救地看向朱雀王,朱雀王没理他,径直进屋去了;他只得又转向焦克。

焦克道:“这是主上。”

庞正点头:“……”

依然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不废话么?

刚才都听见王爷叫了。

焦克又道:“王相和梁大人之子。”

庞正咧嘴傻笑,一脸恍惚。

焦克见他喜不自胜的傻样,嫉妒道:“你小子真好运气。”

另一将领拍了焦克肩头一巴掌,道:“他运气好,你运气也不差。你不是还娶了王爷的义女?”

又一人附和道:“对,她还升了龙禁卫大将军呢。”

汉子们一个个都嫉妒得眼冒幽光。

庞正从自己的奇遇中醒过神来,吃惊地看着焦克问同伴:“他媳妇做了龙禁卫大将军?”

焦制下巴一抬,道:“怎么,不服气?那是我弟媳妇!”

众人……

是有点不服气。

可是不敢说。

众人进屋,王壑已经束起长发,插了根白玉簪,剑眉星目,气质高旷,坐在堂上,威严内敛,大家忙又参拜。

王壑摆手,示意众人坐。

大家坐下,王壑便挨个认人,询问众将领的姓名、年纪、军职、家乡父母、有何特长等等,既不失少年的热情,又带着天生的矜贵和气度,不时引发阵阵大笑,却无人流露半分轻慢之色,都满眼的尊敬和折服。

庞正尤其激动,还紧张。

王壑有意使他们放松,便令亲卫捧出厚厚一套章程来,对众人道:“北疆战役后,针对军中腐败和颓废等现象,再加上军火器械的改良和突破,小子与玄武王、朱雀王和白虎王商议后,制定了一系列新规……”

众人忙端肃神情恭听。

改朝换代,制度也要跟着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人觉得意外,只不知改成什么样。

王壑道:“……小子想着,北疆、西疆、南疆地形和经济风土人情有差,须得因地制宜,故而想在实行前征询军中将士的意见。各位务必畅所欲言……”

说罢,将那章程一项项宣布。

这一套章程包括新制定的军法军规、军饷和升迁制度、阵法的演练,短枪、火炮、机动车等一系列新式武器在军中的应用等,事关将士们的切身利益和前程。

瞬间掀起议论热潮。

大家都争先恐后发言。

王壑也认真倾听,且绝不敷衍他们,对他们每个人提出的意见,他总能给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将各项章程完善;即便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也能点出关键,引大家说出心底想法,他再根据实际条件解决。

暮色降临,王壑命人在堂上摆宴,大家一边吃一边讨论,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结束。

王壑道:“暂且这样。各位回去再仔细想想,再询问麾下禁军,明日咱们再商讨。”

至此,众人对他全心敬服。

大家告辞,朱雀王留下了。

两人坐在二楼廊下,对着星空说话。

王壑问:“王爷还需几天安置妥善?”

朱雀王道:“三天。”

王壑道:“三天多了,一天吧。镇南侯又不在这,王爷留在这岂不白耽误了时机?不如去找镇南侯。至于南疆这里,焦克、焦制和庞正他们,足可担当。”

朱雀王转脸盯着他瞧。

月光下,少年的眉眼看不真切,但王爷能感受到他急迫的心情,这话不是随口说的。

朱雀王问:“主上真要提亲?”

王壑道:“当然。”

朱雀王沉默了。

王壑问:“王爷反对这亲事?”

朱雀王道:“不看好。”

王壑幽幽道:“当年,我父母的亲事也不被人看好。”

********

还有一章。

第760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雀王道:“壑哥儿——”他叫着王壑的乳名,一向冷峻的声音被怀念融化了,充满情感——“本王与你父母乃至交,赵家和王家更是世交,本王视你如子侄,天下百姓也经不起战乱拖累,所以这话本王定要说与你听:你父母的感情非常人可比,且他们之间没有利益之争。若李菡瑶不参与争霸天下,任她是什么身份,本王都支持你娶她;可她正与你争霸天下,你要如何结束这场争斗?”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嗡嗡”声。

王壑答非所问道:“这蠢笨的蜜蜂,在屋里转了一下午,就是出不来。害得我午觉也没歇好。”

朱雀王不满道:“壑哥儿!”

王壑道:“总会有办法的。”

朱雀王追问:“什么办法?”

王壑道:“我父母当初也是死局,结果他们硬是将这死局盘活了。眼下晚辈跟李姑娘之间,你们都视为死局,晚辈看到的却是好大一盘棋,亘古未有。”

朱雀王沉默了一会,道:“请主上给微臣讲讲。”

他换了个称呼。

王壑转过身来,微笑道:“自然要跟王爷讲。我还指望王爷帮我呢。赵伯伯,你一定要帮我。”

他也换了个称呼。

朱雀王:“……”

别叫微臣“赵[文学馆]伯伯”!

王壑对着屋里道:“一下午,这只蜜蜂在关着的窗户后乱闯乱撞,晚辈瞧得有趣,就不开窗,看它可能想到从门口出来。结果,它一直不肯后退,所以也看不见窗户不远处还有道门,只要它往回飞一段,就能发现另一条出路……人也是一样,有时候退一步,或者退两步,便能看到更广阔的空间,获得更宽敞的视野,发现另外的出路……”

朱雀王如雷轰电掣般呆住了。

王壑凑近他,轻声道:“王爷,我们何不退一步呢?《资治通鉴》记载卫鞅之言: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孝者拘焉。王爷何不以史为鉴?”

那两句话的意思是:

有智慧的人制定律法,愚昧的人接受制裁,;贤能的人革新礼制,不才的人死守成法。

王壑,袒露了革新之意。

朱雀王问:“退一步就行?”

王壑道:“一步不行,要三步。”

朱雀王回神,瞪着他。

王壑笑了,叹气道:“她当初公开选婿时,布下三道难关,在第二关摆下棋局,让人破局……”

朱雀王道:“可有人过?”

王壑道:“只有三个人过了:落无尘、东郭无名和晚辈。但赵伯伯可知我们怎么过的?”

朱雀王问:“自然是你们棋艺高。”

王壑道:“晚辈说的是破局的手段:我们三人面对不同的棋局,都要连退三步方能扭转局势。”

朱雀王吃了一惊,忙问:“进攻不行吗?”

王壑道:“不行,只能退。那时,晚辈便意会到她的深意:若想亲事成,须得求亲者放弃家世、放弃男娶女嫁的世俗规矩、放下男子的尊严,连退三步,才能成就良缘!”

朱雀王惊问:“你退了?”

王壑道:“他们都退了,只有晚辈使尽平生之力,只退了两步,第三步另辟蹊径,才扭转了局势。”

朱雀王问:“后来谁赢了?”

王壑道:“至今尚未下完。”

朱雀王道:“没下完……”

王壑道:“是。请王爷陪晚辈跟她下完这盘棋;也请王爷相信晚辈,绝不会像这蜜蜂困于斗室之中,退三步,必定海阔天空,继往开来……”

朱雀王沉默了。

良久才道:“好!”

王壑不料他忽然就松口了,呆了一会,对着月亮笑了。

朱雀王见他望着月亮,嘴角勾起一弯弧度,不由心情也好起来,淡淡道:“本王也该去江南瞧瞧,去找宗儿,也瞧瞧李菡瑶有多少实力。”竟敢称帝!

王壑自语道:“她已经及笄了,尚无小字呢。”

朱雀王:“……”

王壑忽然好兴致地请求道:“赵伯伯,跟晚辈说说年轻时候的事吧,就是你跟王妃的姻缘。”

他把“赵伯伯”又端出来了。

朱雀王轮廓分明的脸在月光笼罩下,并未削减半分英武和冷酷,王壑很好奇,他年轻时曾令多少闺秀为之倾心,那些男女间的秘密,他很想听。

朱雀王本能就要拒绝,转念一想,说给他听听也好,让他认识女人的险恶。因此想了一下,用感慨的语气道:“也没什么。这事是由一桩奇遇引起的——”

王壑脱口道:“原来王爷跟王妃也是奇遇开始。”

朱雀王疑惑道:“还有谁经历奇遇?”

王壑忙掩饰道:“晚辈想起父亲和母亲别后重逢。”

朱雀王道:“他们那不算奇遇。你母亲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是有预谋的,与你父亲相遇在情理之中。本王与王妃却是机缘巧合下相遇,当时本王正避难……”

王壑再度失声道:“避难?”

朱雀王不说话了,侧首探究地盯着王壑。

王壑讪笑道:“王爷先说,说完了晚辈告诉王爷缘故。”

朱雀王哼了一声,没那么有兴致了,三言两语将自己跟王妃阴差阳错的姻缘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他被一个有心机的女子所利用,差点跟王妃错过了。

最后,他正色道:“虽说男人都有慕少艾的时候,但世间女子品性各异,并不全都是美好的,有些女子蛇蝎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比男子可怕十倍!若不能明辨真伪,误了终身都是轻的,落得家破人亡悔之晚矣……”

他不大善辩,正言厉色地警告王壑别被美人所迷惑,把王壑当自个儿子教导,而他又不曾有儿子,所以没这方面的经验,语气包含了对子侄辈的苦口婆心,还有臣子对君王的进谏,足以令任何少年生出逆反之心。

王壑也生出抗拒之心。

他想,这些女人能跟他心中的小丫头相比吗?

都不能。

他的小丫头是美的!

也是善的!

也是真的!

还具有王者之气概,智者之慧黠……一切美妙的词句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万分之一!

朱雀王见他没回应,微微一偏头,只见少年遥望深邃的星空,不知想什么,很是专注和出神。王爷感觉这一番警醒的话白说了,却没有不悦,而是莫名心疼,想要成全他,不让他再经受类似他父母的情劫。

王爷道:“该你说了。”

王壑转脸,“说什么?”

朱雀王道:“那个也。”

王壑顿了下,打个哈欠道:“夜深了。王爷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上路。”

朱雀王:“……”

罢了,少年情怀,怎肯告诉长辈,更何况这长辈还是臣子,且去江南看吧。

第761章 未来岳父是老狐狸

次日,王壑亲到军中,询问几百名南疆禁军,进一步完善那些章程,当晚又下令犒赏三军。

宴罢,召集众将领到将军府,当众宣告明早他便要离开南疆,待登基时,会封赏一批将士,并挑选优异者进京观礼,不限出身和官职,只看功劳。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听朱雀王道“本王也要走。”

众将领顿时都诧异了

“王爷也要走?”

“是啊,南疆尚未完全平定东南海沿子边上还有几股镇南侯的势力未收伏,军中或有镇南侯的余孽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南疆正需王爷坐镇威慑呢。”

……

朱雀王扫了众人一眼,面无表情道“些许隐患,正是你们立功的机会,若本王在,你们还有出头的机会吗?你们确定要本王留下来坐镇?”

众人迅速领悟。

焦克急不可耐道“王爷尽管去保护主上,属下定将南疆敌人肃清,请王爷放心。”

众人都道“请王爷放心。”

王壑和朱雀王相视一笑。

朱雀王随即下令命庞正和焦克焦制分别坐镇南州、雪州等地,互相守望。至于镇南侯留在东南沿海的水军,只要他们不作妖,先暂留着他们,待他回来再处置;若他们不安分,便收拾了,论功行赏。

三人铿然领命。

待散时,王壑留下庞正、焦克和焦制,分别授予几人秘密任务和锦囊妙计。

安排停当,次早离开。

朱雀王挑选了三百精锐护从,一色的骑兵,只带了少量的粮食和武器,轻装出发。

一天后,他们在南州和溟州交界处的某个靠山的小镇停下,只见十几辆机动车等在那里,车上粮食、武器、燃油等物资齐备,还有几名军火基地的工匠。

朱雀王看向王壑。

王壑微笑解释道“忠勇大将军安排的,为了避人耳目,所行的路线都是已经归顺朝廷的府、县,因此绕了些路。接下来的行程就要靠王爷的威名了。”

朱雀王“……”

又是运筹帷幄!

他也懒得追问细节了,当即挥手令众人下马上车。

连夜赶路!

北上去徽州!

路线也是王壑早定好的。

朱雀王命人在车头上竖起朱雀王旗,不亚于摆开仪仗,新奇又神秘,引得沿途百姓争相观看,还没看清在官道上飞奔的稀罕物,车队就跑没影了。

每到一地,朱雀王都先派人去联络当地官府,不论那些官员是何心思,听见朱雀王率军来了,都慌忙出城迎接,然朱雀王到达后,只跟他们寒暄了两句,认了个脸,就穿城而过,呼啸而去,留下一条滚滚烟尘。

王壑则连脸都未露。

他急着去江南!

两日后,徽州华阳镇。

王家有别苑在此,乡下还有几处小庄子,去年他和谨言救了鄢芸后,在这里住过,回京后他又派心腹过来,专门收集徽州的消息,所以他停下来了解情况。

心腹细细向他回禀

“徽州正在打仗。镇南侯分几路进攻,有一支人马离咱们不远,就在黄山脚下,攻打李家的祖宅月庄,被击败了。听说月皇亲自指挥的……”

王壑轻笑“到处都是月皇。”

心腹笑道“可不是。徽州就有两个呢。”

王壑问“还有哪里有月皇?”

心腹道“六安府。小的前儿得的消息,简大人和张世子正在那边,已经跟那儿的月皇联手了。”

王壑又问“镇南侯呢?”

心腹回道“正攻打徽州府呢。徽州府是李老爷坐镇。这位才真厉害,不显山不露水的,已经跟镇南侯对阵好几次了,镇南侯一点没占上风。世人只知李姑娘,不知她这个爹,其实他才是老狐狸——”心腹说得正欢畅,忽觉王壑淡淡地瞅他,似乎不悦,不由一滞,不知哪里说错了。

朱雀王也瞅了他一眼。

心腹更加惶然,竟接不下去了。

王壑见他停了,不耐问“李老爷怎样厉害?”他不要听闲话,要听事实,总要说出点东西来。

心腹忙接着道“李老爷从去年底就开始清洗徽州官场,杀的官儿比他女儿杀的还多,空出来的官缺全部换上他信任的人,实实在在掌控了徽州。他手底下汇聚了不少能人,像落霞,江南第一才子落无尘的父亲,才气纵横,原是李老爷的至交,现为李家第一谋士;葛亭,落无尘的舅舅,原是徽州附郭县衙门里的钱谷师爷,如今是县令;还有落霞推荐的朋友、李家笼络的官员……”

王壑听见落无尘亲友皆辅佐李家,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说什,压下心头不快,打断心腹,疑惑问“前两人就罢了,徽州地方官员怎肯臣服李家?”

心腹回道“那些官员都跟李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用银子砸出来的情义,而是至交。”

王壑更疑惑“至交?”

官场上哪有什么至交!

心腹道“例如徽州布政使潘岳,就是李老爷帮扶起来的。他两个儿子,一个娶了李氏族女,一个加入李家军。像他这样的官员不少,前程利益都跟李家绑在一起……”

王壑道“这潘岳我认得,就是当年青华府灾民暴乱时起来的,确实跟李家有莫大的牵连。”

心腹道“是。除了这些官,李老爷还任用了许多其他人,有李家培养的藤甲军,还有他以往看准的工人,小人听说有一个竟是徽州城外的里长出身……”

王壑沉吟能被李卓航提拔重用的里长,怕有些能耐,绝不会是愚昧无知的乡野农夫。

还有,王壑纵观李卓航父女用人的手段,理出清晰的脉络他们所选人才遍及士、农、工、商,其中真正的读书人只占少数,大部分都出身于农工商,还有许多女人,李家的政权是建立在最底层的百姓身上。

而他目前所用的人大多都是前朝旧臣;他打算登基时开恩科,选拔一批人才,那也是从读书人中选的,不会直接将工人和商人选作官,更不会选农夫。

********

还有两更。

第762章 别只盯着落无尘

心腹还在继续回禀

“还有,李老爷所杀的官员皆是臭名昭著的贪官,被他翻出了历年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后当众斩杀,百姓们看了无不拍手叫好。那些无大罪的官员,又不肯支持李家的,李老爷也不暗害人家,只夺了他们的官职,还叫他们去湖州,说青山书院的名儒何陋正在霞照召集天下士子讨伐李菡瑶,与其在这里骂,不如去那里骂,好歹人多势众……”

“还有,徽州民间都传李菡瑶是天命女皇,被黄山翠微寺的方丈批过命的。不止一人专门去翠微寺询问智通方丈这事。方丈竟承认了。还说李老太太早替孙女算过命,知道孙女命格贵重,所以临终时才留下遗言,不让儿子纳妾,就是让李菡瑶以女子之身传承李家的意思……”

王壑再次吃了一惊。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母亲曾告诫过他可以不信神佛,但不要口出妄言亵渎神佛,凡事凭本心,别指望神佛。

朱雀王冷哼道“装神弄鬼!”

心腹急忙道“不,智通方丈佛法高深,在江南极有名望的,每年不知多少香客去翠微寺进香,若不是这样,徽州的老百姓也不会拥戴李老爷和李姑娘了。”

朱雀王看向王壑,道“你这未来岳父果然厉害。”

王家心腹张大嘴,满眼震惊地看着王壑。

他听到了什么?

少爷有岳父了?

还是李老爷?

只见王壑脸微红,却没有不悦,也未否认这称呼,淡淡道“能教出那样的女儿,又怎会简单。”

心腹心一颤,终于明白之前少爷为何瞅他了——他说李老爷是“老狐狸”,少爷能高兴?

王壑默默整理了一番刚听到的内容,又问那心腹“镇南侯有多少人?这几日战况如何?”

心腹道“这里只一万多人,还有两万水军乘船往临湖州和湖州去了,还有些分到其他地方……”

朱雀王插嘴道“镇南侯太轻敌了,恐要吃亏。”

王壑微笑道“他倒没轻敌,是瑶儿太厉害了。”

朱雀王很想问他李菡瑶厉害,你高兴什么?

心腹一脸惊叹地接道“可不是吃大亏了。小人说李老爷控制了徽州,可没有帮他吹。——王爷,少爷,你们进了徽州这一路来,没遇见人阻截吧?”

王壑点头道“长驱直入。”

心腹道“那是他们有意放进来的。之前镇南侯的人马也是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进来,直攻到徽州府。小人敢断定,王爷和少爷的行踪早报到李老爷那去了。”

王壑道“我们也没遮掩。”

朱雀王皱眉问“你的意思是,李老爷要不肯放行,我们都进不来?那他为何放敌人进来?”

心腹用力点头道“正是。为什么放敌人进来?小人也说不好。小人说一件事给少爷听,少爷自己分析镇南侯的队伍攻打徽州城,用火炮往城里轰,可是徽州城里也有火炮,射程还比他们远,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城池。挨了几天,想是为了打持久战,镇南侯就派人去附近村庄收粮食。竟没一户人家卖粮食给他们。那些禁军忍不住火气,就动手抢。这下可不得了了,捅了马蜂窝了——”

王壑忙问“如何?”

心腹道“原先村里冷清清的没几个人,都是老弱,这时候男人们不知从哪儿都钻了出来,还有人领头呢,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围住镇南侯手下的将士就是一顿揍。镇南侯的人气疯了,开了枪,射死了两个庄稼汉,但他们一队人也被这村里的人全杀了。那些人杀红了眼,又叫好几个庄子的青壮年,把镇南侯派出去收粮食的人都剿灭了……”

王壑“……”

这是全民皆兵?!

他问“这些人毕竟是庄稼人,如何能敌得过禁军?”

心腹道“人多啊。再说了,他们也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除了有武器能打的正面杀敌,还有各种埋伏……”

王壑恍然道“早有准备!”

心腹点头道“准备多着呢!也有敌人厉害,买到些粮食,在运回去的路上,都被那些庄稼汉给抢了,分给死了人的人家……现在镇南侯的人都不敢往乡下跑了,不上不下地堵在这,也不知还能撑几天。”

朱雀王听得心头凛然

外无援兵,内无粮草!

这能撑几天?

王壑问清徽州形势,便立即上路,为免引起李卓航误会,将他们当成敌人,引起混战,他们没敢靠近徽州府城,而是敛藏了行迹,埋伏在镇南侯的后方。

王壑和朱雀王谋划

烧毁镇南侯的粮草!

不等他们筹划好,属下便来回禀镇南侯营寨好几处地方无故爆炸,粮草被烧,军中一片大乱,李老爷乘机打开城门,率上万人冲出来,镇南侯兵败如山倒!

王壑和朱雀王对视。

两人同时下令

王壑道“分三路堵截!”

朱雀王道“打起本王旗号,召令南疆禁军归降!”

王壑又道“不得与李家军冲突,派人将王爷手书送给李老爷,我们双方联手对敌。”

三百精锐迅速行动。

朱雀王特别叮嘱王壑“待会主上不得露面。”

王壑道“为何?”

朱雀王目光奇异地看着他,犀利道“主上当真不明白?李菡瑶去北疆都隐瞒了真实身份,为何?因为她要争霸天下,就必须顾惜自身!若本王和玄武王知道她就是李菡瑶,断不会放她离开!主上现在来到徽州,若坐镇徽州的是李菡瑶就罢了,然那是她老子,主上觉得,以李卓航的厉害,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不扣押你,本王就不姓赵!”

王壑“……”

他还想去未来岳父面前展现一番呢,提醒李卓航别只盯着落无尘,还有个王壑。

然朱雀王打消了他这念头。

王壑并不惧李卓航,哪怕李卓航真扣押了他,他也有办法脱身,就像李菡瑶从京城脱身一样,不过就是要费些时间,而眼下他正急着赶去湖州找李菡瑶,没空跟李卓航周旋,所以还是别露面吧。这未来岳父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手段多着呢,朱雀王的警示不无道理。

虽想通了,心却不甘。

他面无表情地瞅了朱雀王一眼,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就走,去看战场形势去了。

第763章 好像有人偷看

朱雀王耳力好,听见他说“做亲长的都利欲熏心、不通情理!”先是愕然,接着好笑。

这小子!

是真喜欢李菡瑶。

再看战场。

朱雀王的人虽少,但都是精锐,且在敌军溃败时堵截,又有机动车随行,又打着朱雀王的旗号,战力十分强悍。败军望见朱雀王旗和旗下一身火红战袍的朱雀王,立即就投降了。——镇南侯败了,他们身为普通军士,当然要寻新靠山,还有比朱雀王更令他们信服的吗?

追赶的李家军将领见朱雀王半路杀出来捡便宜,大吃一惊。这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叶屠夫。

屠夫急忙派人回禀李卓航。

等李卓航得到消息赶来,朱雀王已和叶屠夫在两军阵前达成了联手对敌的口头协议

俘虏给你们。

缴获的军资也给你们。

本王不跟你们打。

本王是来救侄儿!

李卓航听说原委,又看了盖着朱雀王帅印和兵符的联手抗敌文书,再抬头看向对面排列整齐的朱雀王人马首先撞入眼眸的便是朱雀王旗下那一身火红朱雀战袍的中年将领,约莫三十来岁,唇上蓄着短须,气质冷酷,气势威严。他身后的将士并不多,只有几百人,但都威风凛凛、杀气冲天,比镇南侯手下的将士还要精锐。更有一排十几辆机动车,这一般人伪造不了的,京郊军火研制基地出产。

李卓航断定这是朱雀王!

落霞看了文书也低声道“这是朱雀王的帅印和兵符。”

李卓航急忙下马,冲对面抱拳道“草民见过朱雀王。王爷援手之情,不胜感激!”

朱雀王打量他一番,见他相貌儒雅、气度从容,丝毫没有商贾的市侩气,暗暗点头。

当下回了一礼,正色道“不敢当李老爷谢。李家于危难之时驰援北疆,我等才能顺利驱逐外敌,挽救了几十万北疆将士,捍卫了江山和社稷。”

李卓航肃然道“国难当头,李家应当的。”

朱雀王点头道“不错。你我都是为了大义。为免百姓生灵涂炭,当竭力避免内战。”

李卓航道“草民正有此意。”

两人都说得大义凛然,只字不提李菡瑶自封“月皇”、王壑即将登基称“昊帝”的事。

李卓航道“请王爷进城一叙。”

朱雀王意味深长道“进城就不必了。——本王怕进了城会害的李老爷寝食难安。等江南平定,本王定会携重礼登门拜访李老爷。眼下么,本王要去湖州找侄儿——就是之前失踪的赵朝宗,特来李老爷借个道。”

他说,他只带了三百人,还有这些装载武器物资的机动车,待会车走陆路,他和手下走水路。

李卓航不知他所谓的“携重礼登门”是什么意思,有些摸不着头脑,客气道“草民恭候王爷大驾。借道好说,但不知王爷可还有草民效力的地方?”

朱雀王道“暂无。”

王壑站在人群后偷偷打量李卓航,估量着自己若是现身,他翻脸的可能性有几成。

李卓航一边跟朱雀王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朱雀王背后那几百将士,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人盯着他。找了一圈,没发现异样。他想自己太疑心了,三百人都盯着他,他怎会感觉有人目光特别呢?

朱雀王将俘虏都交割了,便告辞。

李卓航亲送他去渔梁渡头。

落霞也随行一起恭送,只叶屠夫留下清扫战场。

路上,朱雀王问他们可拿住了镇南侯。

李卓航淡定道“从水上逃了。无妨,前面自有人等他。”

朱雀王便知他早有安排,不再追问,租了几条船顺水去了,那船老大是王壑心腹安排的。

自始至终,王壑都没露面。

渔梁渡头,叶屠夫匆匆赶来,只瞧见几片帆影,忙问李卓航“老爷,这么好的机会就放他走了?”

李卓航瞅他道“不然呢?你能留得住战神朱雀王?你敢跟他动手?”

叶屠夫道“咱们可以暗中下手。”

李卓航“……”

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落霞微笑道“叶大哥,一个赵朝宗还没闹清楚呢,若对朱雀王动手,这内战可就免不了了。”

叶屠夫嘀咕道“真不打?”

他以为那是说说而已,过后还是要翻脸不认人的。争霸天下么,怎会不打仗呢?

落霞“……”

他也转身就走了。

撵上李卓航,低声问道“都去了湖州,姑娘可能应对?”

李卓航道“放心。有无尘和芸儿助她,还有方家协助,敌人翻不了大浪。我们只需守住徽州就行。”

落霞道“属下总觉得镇南侯败得太容易了些,虽说远道而来,他原不该这么不经打的。”

李卓航幽幽道“你的意思我们不该赢?”

落霞忍不住笑了,道“主上的智谋和手段,的确出乎属下意料,但镇南侯威震东南沿海,不会徒有虚名。属下恐怕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请主上留心。”

李卓航道“因为那不是镇南侯!”

落霞“……”

船上,朱雀王也正对王壑道“攻打徽州的恐不是镇南侯,他再轻敌,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败。”

王壑没有反驳,沉吟道“看来他也冲着两湖去了。”

瑶儿强敌环伺啊。

所以,他才急着赶来。

他们一路上收集了许多消息,王壑归纳出几件事

其一,火凰滢和落无尘已经查明暗杀江南官员的幕后主使是梅子涵,不出意外,梅子涵背后应该是潘嫔。

其二,查明真相并未改变李菡瑶的处境,经何陋牵头,以四大名儒为首的文人士子正汇聚霞照,讨伐李菡瑶。嗯,谢耀辉也带着朝廷的文官来了。

其三,李菡瑶刚从方家祖宅取出藏宝,就被敌人以江如蓝为要挟,在乌油镇码头给劫走了,现方勉带人正追赶。王壑估计这敌人就是潘嫔和镇南侯。

最后,失踪的赵朝宗和靖海水军还没有消息。

王壑没想到李菡瑶处境这样艰难,堪称“四面楚歌”,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他将这些消息在心中理了理,迅速做出决断先助李菡瑶救人并抢回那些藏宝。至于讨伐李菡瑶的文人盛会,哼,他也不会错过的!

他看向朱雀王吩咐“我们在入海口截杀他们!”

朱雀王也眼冒煞气,传令抄近道去入海口,他要截杀镇南侯的战船!虽然他带的人少,但他指挥过好几例以少胜多的战斗,这次有王壑从旁谋划,他更有信心。

第764章 给鄢妹妹赔罪了

景江在江南有无数的支流,在入海前一段十几里,足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支流赶趟似的匆忙汇入进来,然后浩浩汤汤地奔向大海,其势如龙,汹涌壮观。

入海口在临湖州境内。

这里属浦江府。

清晨,北方某支流与景江的交汇处,密密的战船停在水上,一对少年男女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话别。

少年灰衣银甲、浓眉大眼、敏捷如猴,少女一身素白衣裙、优雅从容,江流滚滚,薄雾弥漫,影影幢幢的战船、两岸翠茵茵的江堤和五颜六色的田野、黛青色的远山,映得他们就像刚降临凡尘的仙人;雾气沾湿了他们的眉眼,在睫毛上凝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平添了许多韵味。

长长的跳板搭在对面船上。

船上、岸上,均阵列许多将士。

大家都注视着这对少年男女。

少年转身,有些不舍地对少女道:“鄢妹妹请留步。”

少女微笑道:“赵哥哥慢走。”

少年道:“哥哥还有一句话叮嘱鄢[铅笔]妹妹。”

少女道:“赵哥哥请讲。”

少年道:“待会开战,炮火纷飞,难免混乱,还请妹妹谨慎些,别靠得太近了,以免受伤。”

少女一双秋水眼定定地看着少年,别有意味。

少年觉得心跳急了,期盼问:“鄢妹妹可还有话嘱咐?”

少女说出来的话却含着锋刃,割裂弥漫的雾气,一字不落地送到水上岸上将士们耳中:“赵子归,希望你谨记我们的约定,待会别耍什么花招才好。”

这少年竟是失踪的赵朝宗!

少女则是鄢芸。

赵朝宗睁大了眼睛,仿佛因被怀疑和警告而痛心,嚷道:“鄢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突然就叫他名字了?

鄢芸依然微笑着,不慌不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嘱咐赵哥哥一声:此战非同小可,你可别自作聪明,关键时候想着一箭双雕,妄想替你那昊帝哥哥铲除月皇。若惹恼了月皇,导致她和昊帝反目成仇,你死不足惜,害得江南百姓遭受战乱之苦,你便是天下的罪人!”

赵朝宗心惊不已,面上却委屈道:“妹妹觉得,哥哥是那不守信用的反复小人吗?”

鄢芸肯定道:“你是!”

赵朝宗:“……”

他幽怨地看着鄢芸。

鄢芸轻笑道:“你之前诈死失踪,又令人散布谣言,把江南官员被暗杀、靖海水军失踪的罪名都推到月皇头上,这一箭双雕之计用得,小妹好生佩服!”

赵朝宗急辩道:“那谣言是敌人散布的,妹妹怎么能怪哥哥呢?哥哥也被他们害惨了……”

鄢芸道:“你推波助澜了。”

她语气十分肯定。

赵朝宗矢口否认:“我没有!”

鄢芸道:“你有!否则你诈死隐藏行迹,为何不给我们透个信儿,任由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慌乱?”

赵朝宗松了口气,歉然道:“妹妹原来是为这个生气啊!那原是诱敌之计,迷惑敌人的,不得已才用的,没告诉你们,也是怕走漏消息。哥哥再没脑子,也不敢算计月皇和妹妹。我后来不是给妹妹传信了么?也给妹妹赔罪了。看样子妹妹气还没消,哥哥就再给你赔不是。”

说罢,冲鄢芸躬身作了个揖。

鄢芸笑吟吟地受了他赔罪,道:“你也不必否认。你这招用的妙,顺势而为,半点不落痕迹,但凡我们弱一点儿,就不得翻身了。然小妹虽愚笨,好歹跟着梁大人学了几天兵法谋略,虽慌乱却也没失了方向;落兄和火姐姐更是胸有韬略,竟破了这弥天大案,揪出背后主谋;月皇也及时归来,雷霆出手,这才扭转了局势……”

赵朝宗:“……”

他听见“月皇”二字就不舒服。眼下到处都是月皇,又是丫鬟又是小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李菡瑶啊?

他无奈地对鄢芸苦笑道:“鄢妹妹,哥哥真没想一箭双雕。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厉害,谁敢糊弄你们?”

鄢芸轻笑道:“赵哥哥不必解释,小妹是真心佩服你。提这件事,并非想要兴师问罪,一来小妹手里没有确凿证据;二来么,你我各为其主,当然要为自家主子谋划有利形势,换了我也未必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三呢,你并未像梅子涵采用阴毒手段,不失大义,也未牵连无辜,所以小妹并不能对你怎样。提这件事,不过是叮嘱赵哥哥:前事已了,眼下的联手万不能有任何差错。”

赵朝宗笑呵呵道:“鄢妹妹别急着佩服,愚兄可当不得妹妹这么夸,虽然妹妹夸得我心里好高兴。哥哥从没想过什么‘一箭双雕’。这事它根本就是凑巧了。妹妹放心,今天哥哥一定听从月皇号令,与妹妹并肩作战,将敌人一举击溃,还天下一个清明盛世。等打完了,哥哥再准备一份厚礼,为之前没能及时告知失踪真相给妹妹赔罪……”

鄢芸见这小子滴水不漏,嗔了他一眼,似赞又似怨。忽然朝他走近一步,伸出水葱一般纤长的手指,在他惊愕的眼神中,轻轻划过他的脖颈……

这样的接触,充满旖旎。

然赵朝宗却感觉那指甲如同锋刃,激得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听少女悠悠道:“小妹丑话说在了前头,若赵哥哥不听警告,一意孤行,不把小妹等人放在眼里就罢了,月皇的手段却不是你能承受的,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将小命丢在这涛涛江水中,可怪不得别人。”

赵朝宗:“……”

他被赤裸裸地威胁了!

然他却没有生气,郑重抱拳道:“妹妹放心,愚兄都记住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向对面战船。

待他过去后,军士抽掉搭板。

很快,对面船开了。

赵朝宗站在船头,冲鄢芸抱拳。

鄢芸也对他轻轻挥手。

十几艘战船陆续驶向对岸。

待离得远了,赵朝宗麾下的西疆禁军才不忿地对他道:“鄢姑娘也太猖狂了,竟威胁少将军……”

赵朝宗喝道:“闭嘴!”

那禁军:“……”

旁边好几位同袍或瞅他使眼色、或扯他,都示意他不可再提。这件事很微妙,做了当然不能承认,没做也不好喊冤,澄清不了的,双方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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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九更。

第765章 郑姑娘:我开头炮

太阳渐渐从晨雾中升起,就像一枚蛋黄粘在东方天空。

鄢芸接到一只信鸽,看信后,对手下人道:“来了。”随即下令行动,一杆红色大旗冉冉升到桅杆最高处,旗上绣着白色的半月图案,半月下面,是用黑丝线绣的一个“李”字,狂放不羁,正是李菡瑶的亲笔。

他们首次打出月皇旗帜!

月皇旗下,才是“鄢”字旗。

鄢芸率战船驶向景江,位于浦江府的西北方。

正北方,正对着景江的山林内,新挖了一条坑道,足有一人深,临江的那面土壁上架设了六门火炮。郑若男身穿灰色棉布衣裤,腰间扎着皮带,足蹬皮靴,秀发也像男儿一样束在头顶,若非耳朵上挂着水滴玉坠,倒像个少年学徒,正在检查一门火炮,四五个将士围着她。此山左右的好几个山头也都架着火炮,全对着景江江面。

东北方,胡齊亞也打着月皇旗帜率战船出现了。

西南方,赵朝宗打出了朱雀王的火红旗帜。

东南方,某山坡上也竖起一杆月皇旗帜,旗下一少女身穿红色紧身战袍,上面绣着金色牡丹,头上戴着镶珠嵌宝九尾大凤钗,就像孔雀开屏似,粉面含威,杏眼犀利;在她身后,有无数将士肃立,并十几尊火炮,黑黝黝的炮口有些对着景江江面,有些朝着东面大海。

东北方海面,靖海大将军颜贶率一支水军船队向浦江海口靠拢,高高的桅杆上悬着“颜”字大旗,颜贶站在船头,手持望远镜,正遥望南方海面。

除了这六路人马,另有风、雨、雷、电、霜、露、冰、雪、青子等藤甲军小将各率一支百人小队,以及老王八率领老河口的土匪们,分布在沿江两岸各村镇,只等大战开始后,堵截从江上溃逃流散的敌军。

若从空中俯瞰,这六支队伍和几十支小队,以景江为中轴,形成了一个方圆十里的伏击圈,只留下西方缺口,等着敌人进入。哦不,西方也没有缺口,方勉就在西方,正追在敌人身后,赶羊似的把敌人往圈内赶。

李菡瑶集中了所有兵力部署这次战役,要一举歼灭潘嫔和镇南侯的势力,并营救江如蓝。

这是她首次指挥大范围战役。

胜负如何,尚难料定!

因为这次的敌人并非范大勇之流可比:潘嫔挟持了江如蓝,夺得宝藏,在许将军的护持下顺江流而下,直奔海口。她以自身为诱饵,吸引了追兵,却另派了镇南侯麾下精锐伪装成商贾,要趁乱捉拿李菡瑶。东南海面,镇南侯闻道率领十几艘战船乘风破浪赶来,接近海口。

晨雾渐渐消散。

景江两岸,一片江南秀美风光。

人间四月天,胜似仙境。

正北方山坡上。

郑若男站在坑道内。

几个军汉正劝她离开。

为首的汉子是个头领,叫李二,是胡齊亞一手提拔上来的指挥使,原为天鬼峰要塞的俘虏。他赔笑道:“郑姑娘,已经调校好了。姑娘请下山去吧。”

“对,这里交给我们。”

“待会打起来,炮火连天的,惊吓了姑娘可怎么办。”

郑若男瓷白的面颊冷静、刻板,就像没听见一样,伏在一尊火炮后,目光炯炯地瞄准山下江面。好一会才平静地回道:“不急。等开战后,我打头炮。”

李二和属下面面相觑。

他们听见了什么?

郑姑娘要开头炮!

李二问:“姑娘说笑的吧?”

郑若男纤长的手指抚过炮筒,淡定道:“没说笑。”

一帮军汉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满心崩溃:好好的一个名门闺秀不去绣花做女红,偏要制造军火器械!这也罢了,谁让人家出身将门呢。有白虎王那样的爹,做女儿的爱好奇特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家学渊源嘛,可是你造火炮的人跑到战场上开炮,让他们这些将士干什么?

大家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对,就是苦口婆心!

每个人都很担忧和关切,怕郑若男留在这会有危险,各种哄劝她离开,没人呵斥她。毕竟这是一个会造军火武器的女人,还是个长相美丽的少女,身份又高贵;虽不爱说话,但从未嫌弃他们,凡是向她请问火炮知识,她都会耐心解答,所以大家都当她亲妹妹似的爱护。

哄劝的方式有许多种:

有直陈利害的;

有恳求哀求的;

李二就跟哄小孩似的道:“姑娘来了我们江南,一直在天鬼峰忙着制造武器,太辛苦了,都没能出去逛一逛。我跟你说姑娘,江南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好吃的也多。这四月天气又好,不冷不热的,花儿都开了,也有许多果子能吃了;这个时节的鱼虾味道特别鲜;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属下派两个人陪姑娘坐船逛去。等姑娘逛回来,我们仗也打完了,正好开庆功宴,月皇肯定要封赏姑娘……”

郑若男扫了大家一眼,黑眸清凌凌的纯净,没理会,也不发脾气,就是有些……

怎么说呢?

众人竟然从郑姑娘古板的神情中看出点儿撒娇的任性,仿佛说“就不走!偏要开炮!”

大家都没辙了,舍不得凶她。

无奈,李二悄声吩咐:“请裴嬷嬷来。”

裴嬷嬷,裴本是也!

在天鬼峰要塞,裴本负责军火武器的管理。平日里,郑若男埋首制造武器,裴本包揽了她从公务到生活一应大小琐碎事,令她舒适、省心,硬抢了她管事嬷嬷的差事,所以众人背后都戏称书呆子为“裴嬷嬷”,郑若男也肯听他的话。此刻,裴本正指挥人往山上搬运弹药呢。

裴本一听“郑姑娘”三个字,并不问缘故,急忙忙爬上山坡,目光一扫,见郑若男好好的在坑道内,这才放心。忙也下了坑道,问李二:“何事?”

李二先将缘故说了,又诚恳道:“胡将军叮嘱我等,一定要保护郑姑娘。待会炮声一响,敌人便会发现这里,肯定要还击,若伤着郑姑娘怎么办?到时属下无法对胡将军交代。请裴大人劝劝郑姑娘,早些下山去。”

裴本听后,看向郑若男。

第766章 江如蓝:就是本姑娘弄的

郑若男只瞄了他一眼,又自顾低头忙去了,似乎并不在意他,又似乎在留心他说什么。

裴本沉吟了一会,大义凛然道:“郑姑娘想开头炮,就让她开!这些火炮原是她改造的,她总要亲自试过才知道情况,以往试验到底比不上实战。况且,郑姑娘虽是女流之辈,为国为民之心一点不比我们男儿少……”

李二急道:“可是……”

裴本不等他说出这样或那样理由,加快语速抢道:“……郑姑娘身先士卒,有她在此坐镇并开头炮,可激励我军士气。兵法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兵法又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李指挥不必忧心,等郑姑娘开了头炮,本官亲自护送她下山。”

众将士……

李二尴尬又郁闷,自觉失策:裴本对郑若男无限制纵容,凡是郑若男要做的事,这书呆子总能扯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时不时地掉书袋子,谁也掰不过他。找他来劝郑若男,等于给郑若男找了个帮手。

郑若男又看了裴本一眼,垂眸微笑。

裴本心花怒放,走近她,小声道;“开一炮咱就走。”

郑若男轻轻点头,很乖顺的样子。

这时,一军汉激动地指着山下江面,喊道:“来了!”

裴本和李二急忙看过去。

只见景江上游一片白帆,桅杆顶上挂着代表大靖王朝的“秦”字大旗,还有镇南侯的“闻”字大旗,另有一面“许”字大旗,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势不可挡。

李二顿时紧张起来,面上却强作镇定,严厉吩咐属下:“兄弟们准备!听月皇号令——”

炮手们都各自站好位置。

裴本也紧张了,身子有些发颤,不自觉地扶着郑若男的肩膀,叫道:“开开开、开炮了!”

郑若男冷静道:“等等。”

裴本问:“还等什么?”

李二道:“等月皇信号。”

裴本:“……哦!”

景江流域呈东西走向,这只是大方向,在流经各地途中,堪称九曲十八弯。比如眼前这段,江流先从北向南,再向东,再向北,再向东,由此形成了一段突出的山嘴。——郑若男等人就埋伏在这山嘴上方的树林中。

江面船上,一片萧杀之气。

“快,就到入海口了!”

“侯爷在前面接应咱们!”

“冲过去——”

许将军接连传令,令麾下众军全力戒备,十几艘船顺着滚滚江流急速飚向下游。

潘嫔和许将军早知李菡瑶会拦截,这一路都在拦截呢,但他们自持战力雄厚,又挟持着江如蓝,前有镇南侯接应,又安排了人马断后,所以并不怕。

要战便战!

许将军站在舱口,渊渟岳峙,从容镇定,前方就是入海口,待跟镇南侯会合,他们会强势反攻,掉过头来杀向内陆,一举剿灭李菡瑶的反动势力。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江岸两边,若有敌情,将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并还击,正凝神戒备时,依稀听见左侧船上有骚乱声,他不由眉头微皱,很不满。

怎么回事?

敌踪未现,自己先乱了!

这些将士都是镇南侯麾下的精锐,两月前化整为零,伪装成商队,从各个方向汇聚到江南,经验和战力都非普通禁军可比,怎会临阵慌乱?

“问问怎么回事。”

他吩咐一指挥使。

朱进躬身道:“是,将军。”

一面命人打出旗语。

正在这时,许将军感到船舱下面传来一阵闷响,就在他脚底,船身也跟着剧烈晃动了下,然后行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又听见一声惊慌叫喊“将军!”

“何事慌张?”

同时,右侧船上也传来喧哗。

许将军心一沉。

“机器爆炸了!”

亲军急速回禀。

许将军怔了下,抬腿就往下面舱室跑去。

经查,驱动机器坏了。

这还不算,驱动机器爆炸,损毁战船,船底开始漏水,即便他们利用人工踩飞轮划船也支持不了多久,船便会沉水;更何况船行缓慢,便成了敌人攻击的靶子。——看两岸地形,是伏击的绝佳场所。

不止一艘船出事。

所有的船都一样。

这太过离奇和巧合!

许将军听了各船回禀,得知无人破坏,顿时觉得江如蓝弄鬼,因为改造的技术是她提供的。

他急忙去审问江如蓝。

潘嫔和东郭无名也出来了。

江如蓝被绑在船头。

昨天在乌油镇,潘嫔利用她挟制了李菡瑶后,一直将她绑在船头,到天黑才让她进舱睡觉;天一亮又拉出来绑在船头,把她当做通行令牌来用。——事实证明这“令牌”很好用,沿途经历了数波拦截,对方始终不敢下狠手。

现在,潘嫔终于明白:李菡瑶不是不敢下狠手,而是另有谋划。有谋划不出奇,奇怪的是她们如何做到让船航行了这么久,恰在入海前出事的?

大家都愤怒地盯着江如蓝。

面对威胁和拷问,江如蓝鼓着嘴,委屈道:“这我怎么知道?是你们非要我江家的技术……”

然她的委屈太敷衍了,忽闪的黑眸溢出浓浓的兴奋,透露了她此刻的好心情。面对许将军等人愤怒的目光,她大概也察觉自己装的不大像,索性便不装了。

怪累的!

她得意洋洋、嚣张地挑衅道:“实话告诉你们,就是本姑娘弄的!唉,我到底不如瑶妹妹,算好了到海上才停,结果提前了。这要是瑶妹妹算的,她要你们在哪停你们就得在哪停。唉,我到底蠢笨了些……”

那模样,恨得人牙痒痒。

许将军手按在腰刀把柄上,竭力隐忍,才遏制住抽刀劈了这女子的冲动,因为劈了她也挽不回局势,反会丧失人质,引得李菡瑶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对属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逼问江如蓝,他自己端起望远镜看向景江两岸。

一禁军攥紧了江如蓝脖颈。

“老子杀了你!”

“说,李菡瑶有什么阴谋?”

江如蓝被捏得窒息,本来就粉艳的脸颊涨得更红,黑眸溢出水光,水盈盈的更增添了颜色。她竟不怕,努力笑道:“你……敢,月皇……看着你们呢……”她转动眼珠,瞟向对面山头,接着又看向江流右前方。

第767章 江姑娘也会骗

这意思是那两处有埋伏,然隔这么远,谁知伏兵具体在何处?众人只觉心惊肉跳。

东郭无名见江如蓝一口气上不来,脸都涨紫了,鹰眼寒光闪烁,厉声喝道:“住手!”

那禁军知他是潘嫔看重的人,若是以前自然要给他几分脸面,眼下这关键时候却不敢松懈,只看着潘嫔,等潘嫔示下。

按道理,东郭无名这时候该求潘嫔才是,但他却看也未看潘嫔,对那禁军冷冷道:“你是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杀了她,李菡瑶还有什么顾忌?”

那禁军闻言,手下松了些。

江如蓝大口喘气,并剧烈咳嗽;一等喘过来了,立即又笑起来,笑容鲜艳明媚。

潘嫔微微蹙眉,静静地看着江如蓝,心中很不悦:身为俘虏,怎能笑得这样鲜艳明媚?

江如蓝长相不算绝美,但颜色好,天生了其他女人用胭脂也染不来的好肤色,“色如春花”这四个字,就是专为她这样的女子量身打造的。

潘嫔自己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原本并未将江如蓝放在眼里。她了解的江如蓝,就是个骄纵、平庸的富家千金,资质一般,长相一般,被父母养得天真娇憨,还有些刁蛮和任性,毫无心计,很容易对付。

为使江如蓝屈服,潘嫔用了一番心思,但并未用酷刑,因为她跟东郭无名达成条件,只要东郭无名跟她走,她便善待江如蓝;再者,她也不愿在东郭无名心中留下残忍的印象,以免激怒东郭无名跟她离心。

所以,江如蓝并未吃苦头。

潘嫔用的是攻心之计。

她对江如蓝道:“你祖父、你父亲和兄弟姊妹都被救出来了,即将归来,你是否高兴?”

江如蓝当然高兴。

简直高兴坏了!

纵然身陷囹圄,也感觉浑身是劲儿,心中充满希望,因而对潘嫔“呸”了一口,骂道:“贱人!你等着,瑶妹妹不会放过你的!你别想斗过瑶妹妹!”

潘嫔并不生气,怜悯地看着她道:“他们要回来了,你却回不去了,永远不能与他们团聚。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在希望出现时,与希望错身而过。”

江如蓝一惊,怒道:“你放屁!瑶妹妹一定会救我!贱人,你以为瑶妹妹会像你一样阴毒无情……”

潘嫔微微蹙眉,似乎嫌她骂得太恶劣,不过很快又展开眉头,叹道:“很抱歉,要令你失望。”

江如蓝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潘嫔平静道:“大靖律法规定:凡谋逆罪诛九族,然我答应鸿哥哥不杀你,你若不肯弃暗投明,我便只能将你送到军中做官ji了。将士们戍守边疆和海防,常年不得归家,此举也算是慰劳他们……”

江如蓝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骂“毒妇!”

潘嫔讥讽地轻笑,道:“犯官家眷充入教坊司,或者发卖为奴,再常见不过。李菡瑶谋逆造反,你身为她表姐,能逃得性命就已经万幸了,还想我饶恕你?纵有此心,为光复大靖,剿灭反贼,也容不得我慈悲。”

江如蓝痛骂她假惺惺。

一连数日,拒不松口。

最后,潘嫔将她赐给许将军属下。

江如蓝大哭大闹,眼看清白不保,才痛哭流涕地叫嚷:“我说!我说!我知道江家造船技术……”

于是,她又被带到潘嫔跟前。

潘嫔疑惑地问:“你怎知道造船技术?不是说,江家这技术传男不传女吗?”

江如蓝被逼迫就范,心中很是不甘,恨恨地瞪着她,没好气道:“跟瑶妹妹学的!”

潘嫔更不信了,“江家造船技术连女儿都不传,又怎会传外孙女?你分明在糊弄我。”

江如蓝道:“瑶妹妹就是学会了!”

潘嫔道:“那你说说,她是如何学的?”这丫头是个没心机的,真话假话,她一听便知。

江如蓝傲然道:“瑶妹妹聪明,随便学学就会了。”

潘嫔哂道:“再聪明,没人教她她跟谁学?你别告诉我她是偷偷学的。你祖父怎能允许?”

江如蓝道:“是我哥哥教她的。那一年,瑶妹妹才六岁,来我们家作客,二哥哥把她绊倒了,鼻尖跌破一块皮,破了相,大家都吓坏了,唯恐姑父怪罪江家。祖母为了哄她安心养伤不往外跑,对她有求必应,答应让哥哥教她造船玩。我跟哥哥就陪瑶妹妹待在藏书阁……”

潘嫔:“……”

她感觉江如蓝没撒谎,那些细节不是随便就能编出来的;而且,江如蓝对造船细节也说的头头是道,显然真学过。这意外收获令潘嫔惊喜不已。

潘嫔如愿攻破了江如蓝的心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利用江如蓝敲诈了李菡瑶一把。

然而,这都是表象。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江如蓝诓骗了他们!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江如蓝小时候因为一句戏言,跟着李菡瑶一块学造船,在这方面花了许多精力。她想,瑶妹妹天资过人,学什么成什么,自己别的比不上她,生在造船世家,不能连造船技艺也比不过,所以很用心。但江家造船技术传男不传女,那机器驱动的技术她便没学到手。

江家被灭门后,江如蓝以为这项技术也失传了,谁知李菡瑶却说,江如澄教会了她。

李菡瑶并非刻意偷学江家造船技术,只因江如澄喜欢跟她探讨机械制造方面的问题,她又聪明绝顶,因此触类旁通,把江家造船技术学了个透,反过来还能给江如澄建议和提点,促进了江家造船技术的进步。

李菡瑶将这技术教给江如蓝。

这也算物归原主了。

江如蓝简直喜极而泣。

她正要跟李菡瑶争霸天下、振兴江家时,结果出师不利,执行第一个任务就被潘嫔捉去了。

都怪东郭无名!

江如蓝并未装坚强,也装不了。

她怕死,也怕痛。

更怕失去清白。

她牢记母亲曾经的教导:瑶妹妹聪明能干,但也锋芒太露,男人未必就喜欢这样的女子,反会竭力防备,而她天真鲁莽、毫无心机,很容易被人轻视,她没有瑶妹妹的手段,只能发挥自身长处,学会伪装。

第768章 请娘娘下船逃命

所以她被捉后,又哭又闹、又嚷又骂,心里怎么想,面上就怎么做;后来为保住清白而不得不低头,无不符合潘嫔对她“骄纵和无能”的判断。

其实她心里另有盘算:

哼,好女不吃眼前亏。

祖父和爹爹居然大难不死,兄弟姊妹们也都幸免于难,她若不好好活着,岂不让爹爹伤心,且辜负了母亲的苦心?哥哥至今杳无音讯,她可不能出事了。

她坚信,只要她坚持住,瑶妹妹定会派人来救她的。

后来,果然有人来联系她。

她喜出望外,然后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

谁也不知她心中的算计!

现在,她真的成功了。

她没法不得意。

潘嫔看着笑容明媚的江如蓝,心中掠过一丝嫉妒和羞恼。两人的气质、性格截然相反:潘嫔清雅、幽静,便是行诡计杀人也不露半分凶残;而江如蓝娇憨鲁莽,说得好听点是天真无邪,但在潘嫔心里就是蠢笨无脑。现在她被这蠢笨无脑的女子愚弄了,怎能好受?

她淡声吩咐:“将她押进舱去。李菡瑶既要战,就一起死!”说着平静地睃了一眼江北的山头。

许将军移开望远镜,急道:“娘娘不可!”

潘嫔疑惑地转向他。

许将军神情凝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们耗不起!请娘娘带她上小船,先行离去。”

潘嫔一想便明白了:敌人纵然不敢炮轰这艘船,却能轰其他船,耗下去无益,万一撑不到镇南侯来接应,岂不要沉在这江心?若她带着江如蓝乘小船进入支流岔道,有人质在手,未尝没机会撑到镇南侯来。

可就这样弃船认输吗?

潘嫔犹豫地看向下游,期待出现奇迹,然江流滚滚,别说镇南侯的战船,便是普通商船、渔船也不见踪影,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充满大战前的压抑。

许将军催道:“请娘娘下船!”

其他将士也纷纷催促。

潘嫔终下决心道:“好。”

话音未落,许将军便喝道:“朱进,你保护娘娘。”

朱进昂然应道:“是!”

早有人抬了几艘乌篷船来,从战船右侧放入江中,又挂下一只大吊篮,就请潘嫔上去,半点不耽搁;另有侍女随意收拾了一个包裹,最后下船。

潘嫔对东郭无名道:“鸿哥哥,咱们走吧。”

东郭无名默默上前。

两人一齐跨入篮中。

江如蓝也被人解了绳索,不过双手依然反绑着,推了过来。她嘴里还在嘲笑:“现在跑来得及吗?”

潘嫔瞅她道:“放心,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你我总是共进退的。”顿了下又轻笑道:“你费心欺骗我们,怕是没想到我们能从你表妹手上夺得方家藏宝。如今船漏了,这些财宝也要沉入江底。也好,玉石俱焚!”

江如蓝笑容一僵,满脸憋屈,随即气呼呼道:“瑶妹妹定有法子拿到藏宝。你高兴得太早了!”

潘嫔不置可否。

吊篮落在小船上,潘嫔从吊篮中跨出来,等江如蓝也下来了,才一齐进入船舱。

朱进也在这条船上。

一连放了十几艘大号乌篷船下来,上千的将士随行保护潘嫔;同时,许将军也命属下将漏水的战船向南岸靠,回头打起来,也给将士们一条逃生路。

朱进站在乌篷船头,见人下来的差不多了,随即吩咐属下:“开船!去那边——”

他指向右前方。

这是要沿着南岸江堤、顺流而下,有江如蓝在船上,李菡瑶那边是万万不敢炮轰这小船的,若能撑到镇南侯来接应,他们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东南方的山坡上,月皇旗下,戴凤钗的红衣少女从望远镜中看见江如蓝被押上乌篷船,侧首对身边一少年亲卫道:“发令!不计代价全力炮轰敌船!”

那少年急忙去传令。

转眼间,三支烟花信号先后窜上天空,炸开,绚烂之极。

江北山林内,李二见放了三支信号,激动喝道:“开炮!”

郑若男第一个开炮,就见一枚炮弹冲出炮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遥遥飞往江心;众人顾不得看这炮是否命中目标,先看火炮和人——

少女正两眼盯着江心。

人没事!

火炮也没事,震动并不剧烈,不像以前的火炮有巨大的后坐力,发炮时将整门火炮推离炮位,甚至蹦起来,很容易伤了炮手;这火炮经郑若男改进后,添加了缓冲后坐力装置,见效显著,所以她才赢得了众将士的尊敬和爱护。李二等人早在试炮时已经见识过了,不过因为这次开炮的是郑若男,他们不放心,所以才盯着瞧。

见成功发炮,大家放心了。

等回过神来,就听“轰”一声炸雷在江面炸开,急忙看向山下,就见那炮弹命中了第一艘战船的船首,顿时船上一片惊慌混乱,熊熊火光腾起。

裴本激动叫“中了!”

比他中了举人还要激动。

郑若男嘴角一弯。

等候在旁的青年炮手双眼放光,不由分说将郑若男挤开,道:“姑娘,让属下来。姑娘快走!”

裴本惊醒,忙拉住郑若男的手,拖着就走,一边碎碎念道:“走!咱们在这容易拖后腿……”

这会子他也不说大话了。

他只想把郑若男弄走。

郑若男这次没再抗拒,随着他爬出坑道,奔下山去,一边跑,一边就听见身后轰隆隆炮声不断。

裴本拽着郑若男,以不符合他平常斯文读书人的敏捷速度向山坡下疾奔,一面回首对郑若男喊:“姑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白虎王了!此战过后……姑娘必将……载入史册,与玄武女将军并称于世……”

不喊听不见,火炮声太响。

郑若男也很雀跃,但还不至于高兴得昏了头,真以为自己就超过父王了,不过她约莫也能预见:此战过后,她必定在军火武器的发展史上留名。

想到这她就忍不住地笑,心情飞扬,身子也轻飘飘的,脚步轻盈得好似要飞起来。

长这么大,她就没这样恣意地在蓝天下奔跑过,还是被一个年轻的男子拉着手奔跑,感觉很奇妙,因跑得急,张着嘴喘气,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

她瞟了裴本一眼,那书呆子喘气更急促,嘴巴裂得比她还要大,她不由得好笑,心想:“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要名垂青史了呢。”

正想着,忽然天降炸雷,“咔嚓”,一棵松树当场被劈倒,裴本和郑若男一齐向前斜飞出去……

第769章 东郭无名:抱着娘娘跳水

跟在他们身后护卫的军士们惊恐惨叫“大人——”眼前一片硝烟弥漫,哪里还有那二人的影子。众人不待硝烟散开,便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找人。

“在这里!”

有人惊喜喊。

“咳咳……”

坡下草丛中传来咳嗽,接着抬起两张烟尘满面、心有余悸的脸——裴本将郑若男护在臂弯下——先互相对视,接着便咧嘴傻笑,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

裴本仰天长笑,“天不亡你我!我们得天庇佑!月皇乃天命所归!姑娘是白虎出世……”

郑若男:“……”

众人……

江面上,乌篷船内,潘嫔回首看向后方,见自己刚乘坐的战船被火炮击中,惊出一身冷汗。

正看着,船舱中有了动静:挟持江如蓝的一名禁军忽然暴起,出手袭击身边同袍。

若有经历过两月前那场血色婚礼的人在此,便会认出他是范大勇的属下常来。范大勇被李菡瑶击败后,常来依然追随左右,不离不弃,很得潘嫔看重,故而范大勇死后,将他收在身边,谁知今日竟反了。

潘嫔吃惊地叫道:“你是李菡瑶安插的奸细!”

常来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潘嫔领会了他的轻蔑:这人的底细她命人查过,在范大勇尚未升任将军前,就已经在军中了,若非半路被李菡瑶收买,就说明他本是李家人,被李菡瑶送入军中,为李家拓展人脉的,而不是刻意针对范大勇安插的奸细,不过是赶上了范大勇和李菡瑶的斗争而已。

潘嫔迅速反应过来——

他是李菡瑶的藤甲军!

李菡瑶果然名不虚传!

下得一手好棋!

布得一手好局!

常来出其不意地击杀了两名南疆禁军后,并不恋战,拉着江如蓝就窜向后舱门外。

潘嫔尖叫“拦住她!”

剩下两名禁军刚要追赶,却见东郭无名长臂一伸,环住潘嫔脖颈,从袖中掣出一柄匕首,横在潘嫔脖子下,喝道:“都不许妄动,否则我杀了她!”

那两禁军都惊呆了。

朱进正在外面警戒,闻声看向舱内,忽瞥见常来和江如蓝已经出了船舱,到了船尾,急忙大吼,命属下阻拦,他自己也钻进舱去追赶江如蓝二人。

一进舱,又发现潘嫔被东郭无名挟持,大惊失色,怒喝道:“大胆奸贼,敢伤害娘娘!”

潘嫔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看东郭无名,细腻的肌肤擦着刀刃的边缘,沁出一条血线。

朱进惊叫:“娘娘小心!”

舱外传来“扑通”落水声。

江如蓝和常来跳水了。

跳水前,江如蓝大喊:“东郭无名,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她说的是两月前,她去宁波府找东郭无名商谈的公事,而潘嫔却误以为她和东郭无名早已定情,所以才联手对付自己,万箭攒心的同时,恨意涛天。

她颤声对东郭无名道:“鸿哥哥,你这样对我?”

东郭无名听见江如蓝的喊声,眉眼中溢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忙拖着潘嫔向后舱门转移,要跟江如蓝会合,与她共进退——有潘嫔在手,也省得他们被敌人拦截逐个击破——又听见潘嫔质问,目光霎时变得冰冷、锐利,漠然道:“何必惺惺作态!娘娘挟制、利用了我这些日子,难道不许我反击?真当东郭无名是无能之辈!”

潘嫔:“……”

你不无能。

你是无情!

她知道自己惹东郭无名生气了,却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下手,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是皇子,她是忠臣之后;他们曾同甘共苦、经历生死;他们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她更为了他进入大靖皇宫、以身饲虎……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吕畅也比他强万倍!

吕畅……可惜是个假的!

潘嫔这会子恨意滔天,恨东郭无名,更恨潘家,恨吕畅,恨一切利用她又辜负她的人。

船尾两禁军迎上来,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击杀了追赶东郭无名的禁军,替东郭无名断后。

朱进不可思议地问:“你们都反了!”

一禁军道:“错!我们从未反过。”

朱进犀利道:“你们是何人?”

这不是他手下的兵。

他手下的兵,不说个个叫得上名字,但见了都能认得出来;这二人他虽脸熟,但绝不是他手下人。

另一禁军道:“我们受颜大将军委派保护东郭公子。东郭公子才智超绝,早有布置,都是这奸妃歹毒,才坏了公子大事,害我数万靖海水军兄弟……”

说话间,已到了舱外。

朱进终于认出来了:这二人原是靖海水军副将军裘光的属下,也参与水军兵变的。谁想得到竟是奸细?估计刚才趁着混乱,混到潘嫔和东郭无名的船上。

这是东郭无名安排的?

潘梅林曾有书信给镇南侯,说东郭无名善行奇诡之计、神鬼莫测,这话果然不虚。

朱进一直以为,许将军能突袭靖海水军、杀害靖海水军副将军孟凡,全靠裘光做内应;眼下看来是他想错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潘嫔,才让东郭无名失于防范;若非潘嫔,他们这趟很可能就栽在东郭无名手上。

难怪东郭无名恨潘嫔!

朱进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这其中关窍,脚下却丝毫不停,奋力冲上去,要留下东郭无名。

乌篷船一阵乱摇乱晃。

东郭无名却拖着潘嫔跳入江中,两禁军随后也跳下水,引得所有乌篷船上禁军惊叫连连,有人跳水追赶,有人朝水下开枪,有人喊“别伤了娘娘”。

因怕误伤了潘嫔,朱进等人不敢下死手射击东郭无名和江如蓝,只能命将士下水拦截。

江如蓝和那个禁军早钻到水底去了,再被江水一冲,溜去下游好远,避开了敌人的追杀。

东郭无名自从被江如蓝陷害了一回,差点淹死,后来去了颜贶麾下,便每日去海里苦练水性。不过他练习时日尚短,技艺还不够精深,落在这样滚滚大江中,心慌的很,自己尚且不能自保,哪里还敢带着潘嫔。

于是他将潘嫔交给一禁军挟持着,深吸了一口气,瞄准了江如蓝去的方向——此刻那丫头早不见踪影了,他依稀记得是往东南方去了——一头扎入水中,借着水流的冲击力向下游溜去。一口气用完,再浮上来换气时,已经在四五丈开外了;然后再吸一口气扎入水中……

第770章 江上围攻,心痛财宝

潘嫔盯着在波浪中起伏的青年男子,眼中的恨意比之涛涛江水更汹涌,咬牙喊“东郭无……”“名”字尚未喊出来,便被灌入口中的江水给堵住了。

四五名禁军追赶东郭无名。

船上禁军也纷纷朝他开枪。

保护他的禁军一看不好,将潘嫔撒手一丢,以吸引敌人来救,自己去阻截追赶东郭无名的敌人。

这时,一枚炮弹落在乌篷船附近,炸翻了两条船,也炸得众人晕头转向、心慌意乱。

朱进红了眼睛,嘶声喊道:“救娘娘——”

众人也都意识到,人质很难追回来了,救潘嫔才是最要紧的,于是纷纷回头救潘嫔。

潘嫔被救上船,生死不知。

此刻,正北方山林内的李二、东南方山坡的红衣少女,下令一齐对着江上开炮,江面被炮火覆盖,爆炸声、惨叫声、怒吼声、喊杀声混杂一片。

江北山林中,一炮手问李二:“都击沉好几艘了。哪一艘装的方家财宝?不能都打沉了吧?”

李二道:“月皇下令全力攻击,我们听命行事。”

其实,他心里也犹豫:

不能出什么差错吧?

东南山林内。

一将领也问红衣少女:“姑娘,还轰吗?有四艘船上都装着方家的财宝呢,万一击沉了怎办?”

红衣少女目光凛然,道:“轰!全轰沉了!”

将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狠的手段!

江上,许将军一面指挥属下全力还击,一面拼命将船靠向南岸,但对方显然看出他们意图,炮火攻击更密集了,决意要将他们击沉在江心。

江堤就在眼前。

然,咫尺天涯!

战船连续被击沉。

南疆禁军快崩溃了,有人不可思议地吼叫:“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他们不要财宝了?”

提起这事,许将军醒悟,忙令人去查看那些财宝。昨天搬上船时,也曾打开箱子看过,金晃晃的都是金条,但此时,许将军觉得其中定有猫腻。——李菡瑶再财大气粗,也不会将方家这些年的藏宝视若粪土。

其实不用打开箱子了。

炮弹轰在船上,将船舱内的物资轰得稀烂,装财宝的箱子散了,滚了一地的石头,间杂着金晃晃的金条。金条少,石头多;金条码在箱子表层,内装石头。

奉命查看的禁军目瞪口呆。

昨日,追兵紧急,他们来不及仔细检查,只随便挑了几箱打开,入目都是金晃晃的金条,便放心了,谁知竟被李菡瑶愚弄了。这计策也真下血本,哪怕每箱只装了外面一层金条,这么多箱子,总数也不算少。

这些金条都不要了?

李菡瑶太可恶了!

查看的禁军心痛又愤怒。

人质逃走了,抢来的财宝也是假的,所有的倚仗都没了,许将军气得咬牙切齿,骂“妖女!”

很快,他顾不得骂人了,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的方勉率领战船浩浩荡荡压过来;西北方,一面绣半月的“李”字大旗领先,旁边还有一杆“鄢”字旗略低些,几十只船逼近;西南方,醒目的朱雀王火红旗帜慢慢靠近……加上正北方和东南方的火炮攻击,他们被四面包围了。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现在,李菡瑶用十倍的兵力围剿他,真看得起他!

围攻的各路人马见敌船被己方炮火击沉,没有欢欣鼓舞,也跟敌人一样震惊万分:

“为什么船都打沉了?”

“他们不知道船上有财宝吗?”

“月皇没告诉他们?”

“不可能!”

“月皇有钱,不在乎。”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呀!”

“月皇太会花钱了!”

“老子宁愿战死,只要月皇把这些财宝赏给我老娘和媳妇儿子就行。”

“还有船没沉,兴许财宝就在那边!”

“夺过来——”

方勉、鄢芸急传令下去,敌船上的财宝是假的,勒令众军全力攻敌,到时候自会论功行赏。

这边,许将军知眼下插翅难飞,也指挥将士们迎向四面八方的敌人,试图抢夺反贼战船。

南疆水军纷纷跳水。

一来,拼杀才有生路。

二来,敌我混战在一块,反贼便无法用火炮攻击他们了,混乱中,或能抢夺一艘船。

很快,两军——哦不,是三方军队混战在一块,炮火也停了,喊杀人震天,鲜血染红了涛涛江水。

混乱中南疆水军喊:

“那是赵朝宗!”

“他没死!”

“咱们被那小子骗了!”

许将军听见手下叫喊,心中一惊:赵朝宗没死?

当日,他确派人去截杀赵朝宗一行,妄图嫁祸给李菡瑶,然派去的人无一生还。他以为双方玉石俱焚了。现在看来,判断失误,赵朝宗使诈。

落无尘和火凰滢破了江南官员被杀案,赵朝宗又诈死,此次江南计划彻底失败了。

赵朝宗当日也损失不少兄弟,却不知是谁干的,眼下正主儿就在眼前,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们是西疆禁军,并不擅长水战,然“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也顾不得了,都拼了老命杀敌。

好在人多势众,不落下风。

南疆水军虽被围困,但他们自命为王师,杀的是反贼,若胜了就能加官进爵,更能名垂青史,所以士气不堕;况且他们是水军精锐,擅长水战。

有人瞧不起女子的指挥能力,扑向鄢芸那边;也有人欺方勉年少,手下都是临时拉来的工人,真正的乌合之众,于是迎向方勉;还有人挑硬骨头,想着赵朝宗是忠勇大将军之子、朱雀王之侄,若能抓住他,不但能胁迫反贼就范,更能立下大功,于是扑向赵朝宗。

火炮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这当口谁敢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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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嫔醒来,心神依然停留在东郭无名抛弃她的画面,刻骨的爱慕变成刻骨的仇恨,倾景江之水也洗不清。

“娘娘,你醒了!”

耳边传来侍女呼唤。

“快带娘娘走!”

朱进冲进舱来。

潘嫔这才回神,打量一番周围,颤巍巍问身边的侍女道:“怎……怎么了?”

“娘娘,我们被包围了!”

朱进急忙回禀。

潘嫔听说情势危急,不顾落水后的虚弱,在侍女搀扶下伏在船舱窗口朝江上一看,骤然失神。

第771章 姐妹相见

她之前一直未将李菡瑶放在眼里,觉得李菡瑶再聪明,也是女人的小聪明、小算计;李家虽有钱,奈何无权无势;李菡瑶纠集的那些工人更是乌合之众,一旦对上朝廷禁军,根本不足以支撑,必将土崩瓦解。纵然火凰滢和落无尘破了江南官员被杀案,在潘嫔看来,李菡瑶也回天无力了,将在文人士子讨伐的中遗臭万年。

何陋他们不会感激李菡瑶查出真正的幕后凶手,他们只会迁怒李菡瑶祸乱天下;对李菡瑶这样的女子,自古以来,文人士子有的是法子制她们。

潘嫔认定的对手是王壑!

镇南侯的精锐,是要跟玄武王、朱雀王这些大靖的武将决战的,对付李菡瑶是“杀鸡用牛刀”。

然眼前的大战是怎么回事?

李菡瑶竟布下天罗地网!

潘嫔心中的震动无以复加,再也顾不得跟东郭无名的爱恨情仇,心中思谋脱身之计。

朱进急切道:“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潘嫔问:“侯爷还没到吗?”

朱进道:“还没到,算来离此该不远了。请娘娘先上岸避一避风头,等侯爷来了再反攻不迟。”

潘嫔闭上眼,默了一瞬,再睁开,轻声道:“好。”

一行人迅速上岸。

潘嫔立即换装,换上一身灰棉布裙子,又让侍女帮她梳了个水乡农家年轻媳妇常梳的发式,连鞋子也换了,摇身一变成为俏伶伶的农家小媳妇。

几月前,她就是以这副形象搭上了梅子涵,然后再显露身份,收服梅子涵为自己所用。

接着,侍女也换了衣裳。

潘嫔对朱进面授了一番话。

朱进连连点头。

然后,潘嫔和侍女爬上江堤,顺着一条小径向田野里跑去,朱进等一干人在后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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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游,距潘嫔上岸约两里处,江如蓝和常来听见喊杀声被抛远了,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江姑娘——”

水里传来虚弱的叫唤。

江如蓝吓一跳,回头一看,水面上漂来个黑脑袋……她愣了会,才大叫“东郭无名!你怎没淹死?”

东郭无名:“……”

他手脚虚脱无力,听了这话心神一乱,立即灌了一大口江水,身子也脱离控制,往下沉去,慌得手脚并用,在水中奋力划拉,好容易才稳住。

常来见他总也靠不了岸,眼看被江流越冲越远,忙跳下水去,扯住他奋力往岸边拖。

到岸边,江如蓝也来帮忙。

江如蓝自己都累软了,哪里能拖得动,只感觉这人死沉死沉的,挣得她脸通红,不禁咬牙道:“死尸……一样!”拖上来,往草地上一扔,双手掐着腰喘气,“要不是……我……你也不能……学会划水……你得谢谢……本姑娘……”

东郭无名:“……”

他都快没气了。

常来朝上游看了看,道:“江姑娘,东郭公子,咱们得尽快去找我们的人,不然碰上敌人就麻烦了。”

江如蓝听了,慌忙踢了东郭无名一脚,道:“快起来!你不起来我们走了,可不等你。”

东郭无名艰难道:“等等,还有、两个人。”

……

一刻钟后,东郭无名、常来、江如蓝和两个靖海水军跟李菡瑶司徒照一行相遇,双方均大喜。

“瑶妹妹!”

“如蓝姐姐!”

姐妹见面,并未抱头痛哭,而是欢呼不已,拉着手又蹦又跳,在草地上转了个圈。

江如蓝丝毫没有被掳的惊吓和委屈,不等李菡瑶询问,便急不可耐地主动说起被掳后的经历,“对不起瑶妹妹,都是我没用,差点坏了妹妹的大事。不过我也不是好欺的,他们逼问我,我就如此这般,就像妹妹当日对付陈飞的私军一样,炸了他们的船,就是效果差了点儿……”

李菡瑶赞叹道:“如蓝姐姐,你真是又聪明又坚强又机灵,竟能急中生智、临机应变,反制敌人。我就知道姐姐不会有事。大舅舅偏不信,急得都哭了……”

东郭无名木然站在一旁。

江如蓝被李菡瑶夸得心花怒放,正高兴,忽然瞥见一旁东郭无名满含深意的目光,顿时想起一事来。把笑容一收,苦着脸对李菡瑶道:“瑶妹妹,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害得你白赔了从方家得来的财宝。怎么办?”

好多的财宝呢。

她要被人骂死了。

李菡瑶笑吟吟又得意道:“不碍事。那都是假的!”

江如蓝瞪大眼睛,“假的?”

李菡瑶点头道:“嗯。就是箱子表面码了一层金条,中间都是石头。我用计专门诱潘嫔现身的。”

江如蓝高兴得跳起来,嚷道:“瑶妹妹,你真是太厉害了!放心,那些金条损失都算我的,我江家一定赔偿,免得你被人说偏袒表姐,徇私情……”

东郭无名:“……”

有钱就是大气!

他自听见江如蓝喊“瑶妹妹”,便神情僵硬——这丫头不是观棋吗,怎么变成李菡瑶了?

人是不会变的。

但人会伪装欺骗。

是李菡瑶骗了所有人!

李菡瑶见江如蓝身心都康健,十分放心,吩咐两小藤甲军带她上船换衣裳,然后转向东郭无名,欠身道谢:“李菡瑶感谢东郭公子对如蓝姐姐的维护。”

东郭无名躬身还礼,道:“不敢当李姑娘谢。说起来,这次还是在下连累了江姑娘……”

江如蓝正要走,听见这话又停下脚步,骄傲道:“东郭隐你也别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们跟潘家是生死大仇,就算没有你,那妖妃也不会放过我。”

李菡瑶笑道:“正是这话。”

江如蓝道:“但妹妹也不用谢他。他虽替我说了话,我也帮了他,要不然他能逃出来?”

东郭无名:“……”

他默了会,才道:“东郭隐确实沾了江姑娘的光。这份恩情在下定然谨记在心……”

江如蓝摆手道:“那也不用。咱们抵消了。”

东郭无名:“……”

李菡瑶见他被江如蓝堵得无话可说,有些好笑,毕竟双方正联手,她正要打个圆场,忽见东南方天空飞来一颗流星,越过滚滚江流,落在江北山林内。

“轰!”

爆炸声又起。

李菡瑶神色微变,道:“镇南侯来了!”

第772章 李菡瑶:会会镇南侯

司徒照忙问“在哪儿?”

不知她怎得知是镇南侯来了。

东郭无名反应最快,沉声道:“这炮弹是从东南方轰过来的,不会是自己人,只能是镇南侯从海上轰来的。”

司徒照等人这才明白。

气氛瞬间沉肃紧张起来,大家都看着李菡瑶,等她示下。

李菡瑶对常来道:“凌寒就在前面。你且带表姐和东郭公子跟凌寒会合,让凌寒送你们回乌油镇。”

江如蓝急忙问:“你呢?”

李菡瑶看向东南方,轻笑道:“妹妹要去会会镇南侯!我精心布置了这个局,可不是为了江上这点敌人,而是为了镇南侯!这是妹妹第一次指挥的大战,且水陆并战。这一战,我要让天下人见识月女皇的风采!”

皇城兵变,是王壑谋划。

北疆战役,是王壑指挥。

她不过从火中取了颗栗。

哦,她也跟范大勇交手过,不过那都是小战,范大勇的战力也弱,实在不值一提。

眼前大战完全不同。

李菡瑶并非好战之人,之前跟范大勇和颜贶等人交手,她都本着尽量减少伤亡的目的制定作战计划;对待俘虏也是能用则用,不能用的便放其回家。

这次她下的命令却是围杀和剿灭,因为镇南侯忠于大靖皇室,扶持潘嫔之子,妄图光复大靖,跟她是不死不休的立场,其麾下将士也绝不会投降的,。

所以,她要击败镇南侯。

更要借镇南侯来扬威!

江如蓝激动得双目放光,死死抓住李菡瑶胳膊,恳求道:“瑶妹妹,带我去!我知道他们许多事。”

李菡瑶犹豫了一瞬间,便点头道:“好。”

江如蓝大喜,她最爱瑶妹妹这点:从不当她是愚笨无能的,虽然她比不上瑶妹妹聪明,但瑶妹妹却愿意跟她分享大事,愿意让她参与并尽一份力。

东郭无名也对李菡瑶躬身道:“东郭隐不才,愿随李姑娘一同前往。若隐没猜错,姑娘定安排了靖海大将军在海上拦截镇南侯,在下愿去助颜将军。”

李菡瑶尚未说话,江如蓝上前一步,悄声道:“妹妹就让他去吧。他也可怜,被那妖妃害惨了。啧啧,最毒妇人心!我这趟可见识到了:那女人一面对他叙说相思之情,一面利用他陷害靖海水军,几万水军都没了……”

东郭无名黑了脸。

他都听得见!

李菡瑶简断道:“走!”十分的干脆果断,没一句废话,便回复了东郭无名的恳求。

众人轰然动身,上船。

东郭无名一边走,一边冲江如蓝抱拳,无声致谢。

江如蓝有些欢喜,却又忍不住怪他,“你也是中看不中用的,看着奸诈狡猾,怎么就比不过那女人心狠呢?她都对你那样了,你又何必顾念旧情?明明都拖着她下水了,怎不淹死她?别是故意放了她吧?哼,你放了她,她也不会领你的情,将来遇上了,只会十倍百倍报复你……男人都是好色的!还不是见她长得妖媚,就放不下了;若是个无盐丑妇,我保你见面就翻脸,哪里还会被她钻空子……”

东郭无名看着这姑娘,锐利的眼神涣散,神情崩溃:

这语气是维护他没错。

可“奸诈狡猾”什么意思?

还有,他哪里好色了?

江如蓝瞥见他神情,以为这话戳中他伤心事,有些不忍,嘀咕道:“算了算了!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我知道你没有故意放她,当时情势不由人……”

东郭无名:“……”

李菡瑶见表姐言语率真,饶是此刻心系东海之战,也差点被逗笑,忙道:“东郭公子面冷心热。”

江如蓝觉得瑶妹妹的评价很贴切,道:“他看着凶,其实心眼实,那女人掐准了他念旧的心理,故意装可怜……”

东郭无名心眼实?

李菡瑶感到不可思议,不知表姐被掳后都经历了什么,这么单纯,怎会坑了敌人一把还能逃出来呢?

说话间,大家陆续上船。

李菡瑶让几人去换衣裳。

这一会工夫,东边一个接一个炸雷,震得天地变色、人心颤抖,李菡瑶急命机动船掉头,避开景江主流,如箭一般在支流水网间绕行,方向——大海!

江南岸,芦江村口。

“救命!救命!”

一阵惨呼传来。

青子和另一名藤甲军兄弟丁发带着百人小队正守护在芦江村,听见求救声,忙赶来,远远的,就见两个女子亡命奔来,身后追着一群南疆水军。

青子微微有些诧异,因为李菡瑶早有密令:这几日,凡是近海口的村镇,老弱妇孺都藏在家中,并将青壮组织起来,配合李家军保护村庄,预备大战起时,敌我双方流兵侵犯百姓,这两个小媳妇从哪来的?

这两媳妇就是潘嫔和侍女。

潘嫔见村口聚集着一帮手持武器的青壮,有官兵有百姓,却没在第一时间赶来救自己,心知有异,越要卖惨,眼看快到跟前,她脚底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侍女急忙回身拉她。

“嫂子——”

后面朱进也是个有心机的,当下奋力跃起,急窜了两大步,就到了潘嫔的身后,去拉潘嫔,又抬脚踢向侍女,把侍女踢倒在地,活演了一副欺凌百姓的凶恶流匪形象。

危及关头,青子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他初步判断,这些敌军一是见色起意,二是想挟持这两媳妇。因见这股敌人不少,有几百人,他一面吩咐属下“发信号!”一面发力奔过来,人未到近前,先抬手朝朱进开了一枪。

朱进吓一跳,急忙闪避。

青子的枪法极准的,朱进也是老兵,身手灵活,作战经验丰富,这一闪避开胸口要害,却被打中肩膀,不过未伤及肩胛骨,只射中皮肉,伤势不算严重。

丁发带着人也赶到了。

朱进的手下也撵来了。

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青子发起威来勇不可当,朱进虽厉害,然肩膀受伤,到底有些影响,竟战他不过。

一庄汉扶起潘嫔和侍女,随口问她们哪个村的,怎么跑出来遇见敌人了,因见混战激烈,不等回答就劝她们快进村去,找一人家躲起来,别在这碍事。

第773章 潘嫔计诱青子

侍女早看准了青子和丁发是这伙人的头领,装作吓得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和潘嫔互相搀扶着,作势往村里走,一面却暗暗的从袖中滑出一柄匕首,趁着丁发全力杀敌时,猛然转身,把匕首往丁发脖子上一抹。

丁发猝不及防,扭头看是谁偷袭他,那脖子便飚出一股血箭,身子也摇摇欲坠,最终倒地。

侍女动作极快,又接连杀了几个不防备的李家军。

李家军惊叫——

“奸细!”

当下,四五个人围住侍女,要拿她,并杀潘嫔。

侍女一手短枪,一手持匕首,一面射击,一面脚踢庄汉,手刺李家军,凶狠异常。

之前下小船时,她因要收拾东西,没赶上跟潘嫔同船,以致于潘嫔被东郭无名挟持落水,差点殒命,这会子她大杀四方,也是报复出气的意思。

李家军被这异变惊呆了。

青子转身看见,大怒,口中长啸,目光凌厉地看向潘嫔,身子一扭便朝她冲过去,左手一连甩出两柄飞刀。——他已经察觉这女人身份不寻常了。

侍女急忙拦截飞刀。

朱进也拼命攻击青子。

青子冷冷一笑,杀机四溢,趁着侍女拦截飞刀的空儿,右手朝潘嫔连开了两枪。

一南疆水军眼看侍女来不及救潘嫔,忙和身向前一扑,整个人挡在潘嫔面前,替她受了这两枪。

青子一面避开朱进攻击,全力冲向潘嫔,一面喝令李家军:“杀了那个女人!!”

他眼中射出刻骨仇恨和懊悔。

李家军蜂拥而上。

南疆水军全力阻拦。

李家军只有百来人。

南疆水军却有八百多人。

潘嫔被朱进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透过层层人隙,看着对面少年仇恨的目光、神勇的身手,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心灵颤抖,身形僵硬。

她该说“活捉他”。

可是她不敢说。

她该说饶他不死。

她也不能说。

刚才她欺骗了青子,虽然双方处在对立的立场,然青子是为救她才深陷重围;不是把她当成己方人出手相救,而是把她当做普通百姓出手相救。

她利用了青子的善良,否则纵然李家军人少,只要不出村,躲藏在农户家中,依仗地利跟南疆水军进行巷战,拖到援军到来,南疆水军必败。

青子恨极了她!

不杀她不罢休!

李家军[]纷纷倒下。

唯有一个青子,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孔青嫩,却像久经沙场的老兵一般,极擅群战,这一会子工夫,在他手下死伤的南疆水军就有几十个。

潘嫔骇然!

朱进骇然!

这孩子才多大?

若让他成长起来,将来还得了?看他只统领百人小队,可见在军中职位分明不高。李菡瑶手下一个普通小将官都这么厉害吗?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伏为己用,就只有杀了他以绝后患,绝不能让他活下来!

朱进断然下令“射——”

顿时,几十个人围攻青子,子弹呼啸、暗器流光,还有刀枪剑戟各种武器都朝青子攻击。

青子早有准备,揪起一具高大魁伟的敌军尸体挡在身前,和两名同袍背靠背,组成铁三角。——这是藤甲军最厉害的战阵组合,不拘人数多少。日常演练也最多。他们且战且走,脚下移动,朝潘嫔逼近,杀潘嫔之意势不可挡。又有李家军再放信号,召唤救兵。

朱进连喝“快!杀了他们!”

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对方援兵随时降临。

他只能不计代价地击杀青子。青子是这只小队的灵魂,只要青子一死,小队便瓦解。

他甚至不顾混战中的同袍,往青子那边扔了两颗霹雳弹。不等霹雳弹落地,青子便往后倒飞,同时嘴里喝令同伴“趴下!”。三人一起闪避。

就听“轰”、“轰”。

霹雳弹爆炸。

三角战阵解散。

朱进一挥手。

数颗子弹飞向青子,正面、侧面、后面,接连中弹,青子终于扑倒在地,犹望着潘嫔方向,一张清秀的脸上,双眼睁的大大的,眸中恨意滔天。

百名李家军全数阵亡。

还有几十名壮丁也被杀。

朱进指着青子的尸体吩咐属下:“把他的头砍下来!”

潘嫔却道:“等等。”

说罢走过来。

朱进急忙道:“娘娘,反贼援军就快到了,请娘娘快走。”

潘嫔依然走向青子。

朱进忙示意属下去查看青子可死透了。

一南疆水军上前,将手指往青子鼻子下探了一会,回头道:“朱大人,已经死了。”

潘嫔在青子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定定地看着少年,觉得他就像活着似的,毫不掩饰他对她的恨意,可谓死不瞑目。她蹲了下来,慢慢伸出一只手,盖在那少年眼睛上,轻轻往下一抹,将那双眼睛抹闭上了。

“给他留个全尸。”

潘嫔轻声道。

朱进心急如焚道:“微臣遵命。请娘娘快走,反贼援军就要来了!咱们必须早做打算。”

潘嫔道:“本宫明白。”

忽然一声炸雷,从江北方向传来。

潘嫔侧耳聆听,又望见江北山头腾起火光和烟雾,激动道:“镇南侯来了,正在反击。我们就在这村子固守,等他击败了李氏反贼,自然会来找我们。”

朱进也激动道:“是。”

于是,他们冲进芦江村。

刚到村口第一家,一婆子的身影从窗后一闪,避开了,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也知道外面战况。

朱进对属下使个眼色。

两水军踢开大门进去,揪出一年长婆子和年轻媳妇,媳妇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看着他们瑟瑟发抖。

朱进冷酷道:“杀了。”

婆子大惊,张口就要骂。

然这些人没给她张口的机会。

转眼间,婆媳血溅当场。

只留下婴儿,侍女抱着。

婴儿仿佛知道大难临头,大哭起来。

侍女忙轻轻拍着哄他。

潘嫔不忍道:“她们只是普通百姓,何苦杀她们!”

朱进沉声道:“娘娘不可心慈。这些百姓已经投靠李家,就是反贼。反贼当诛!况且,我们要在此固守,娘娘的行踪便不能透露。杀了她们,便无人知道娘娘在此。”

说罢又交代侍女道:“将这孩子给娘娘抱着。你保护娘娘就躲在这家,千万不要出声。”

侍女道:“是。”

遂把孩子递给潘嫔。

第774章 鄢芸对妖妃

潘嫔明白了:这家婆媳被杀死在外面,男人也跟着李家军一道被杀,全家都死了,她躲在这屋里,谁知道?若无人指证,谁能想到进屋去搜?万一暴露了,用孩子做护身符也能抵挡一阵,拖到镇南侯来接应。

当下,她和侍女躲进房中。

侍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孩子昏睡过去了。

朱进则带着南疆水军挨家挨户地扫荡,将老弱妇孺都揪了出来,全集中到村口,就在第一户人家外面。

他们要用这些人做人质!

说来话长,其实算上跟李家军厮杀的时间,也才半刻钟左右,很快李家援军就赶来了,杀了几个正驱赶百姓的南疆水军,杀气腾腾地赶到村口。

这也是一支百人小队。

队长是雷儿。

朱进喝道:“站住!再往前一步,老子就杀了他们!”

他心里紧张万分。

这一刻,他真怕李家军像他一样,为夺取胜利不顾百姓性命,那他可就失算了。他并不想杀百姓,然为了保住潘嫔,关键时他也不会手软。

雷儿看见那些百姓:老弱都被驱赶到中间,被南疆水军团团围住,拿刀指着;年轻些的都反绑着双手,一个串一个,被推在前面,背后站着南疆水军,只要李家军敢上前,便一刀一个,全砍了他们;又看见第一家门口的婆媳尸体,显示朱进并未说假话,会真动手。

雷儿又惊又怒。

“狗贼!你敢再杀一人试试,小爷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其他李家军也纷纷痛骂。

然再骂得恶毒,也不敢往前一步,更不敢动手。

朱进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不敢动手就好,他们也不想动手。刚才跟青子那小队厮杀,武器耗费不少,战力也大打折扣;眼下再拼,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若再来一队援军,他们依然逃不脱覆灭下场。

他们死不足惜,潘嫔怎办?

所以只能耗着。

等镇南侯来。

雷儿也想过来了,急令人再发信号,召集援军。

其实不用他再发信号,援军便源源不断地赶来了。

原来,李菡瑶为保护百姓免受流军荼毒,设了一个“陀螺阵”,用上百支小队,循着一个方向,像陀螺一样旋转,每个小队之间相隔一到两里,对这一片战区展开扫地式搜索。譬如某村,第一小队没搜到敌人,下一个小队转过来会再搜一遍,下下一个小队转过来还会再搜一遍……这样搜,流军便是钻进洞里也会被找出来,确保干净。

一会工夫就来了三四支小队。

朱进干咽了下口水。

幸好他当机立断,否则……

正在庆幸,忽然瞧见他们来的那条路上,浩浩荡荡来了一支大队伍,前面打着月皇旗、鄢字旗,后面看不到尾,不知有几千或者上万人。

李家军主力来了!

指挥将领是鄢芸!

白衣飘飘,恍若仙子,只是那脸上神情冰冷。

朱进看得目瞪口呆。

是了,潘嫔下小船逃走,敌人定然通过望远镜发现了,怎会不追呢?幸亏他们跑得快。幸亏他没跟青子慢慢周旋,幸亏他让潘嫔躲起来了。

还有村口的尸体……

朱进心慌起来。

雷儿等人急忙迎上去见礼,“属下等见过鄢姑娘。”

鄢芸冷冷道:“不必多礼。”

随即一挥手,身后李家军一队队排列整齐,呼啦啦小跑上前,转眼将朱进等南疆水军层层包围起来;更多人冲进了村子,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朱进喝问:“来者何人?”

鄢芸道:“本姑娘鄢芸。”

朱进紧紧盯着白衣少女,沉声道:“鄢姑娘,爷奉劝你莫要轻举妄动,再往前一步,我等必杀了这些人!”

鄢芸轻笑道:“这位兄台请放心,本姑娘不妄动。你们也别妄动,若再伤一人,你们一个也别想走!”她虽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冷,语气也透着浓烈杀气。

朱进道:“这个姑娘放心。他们是我大靖子民,若非勾结李菡瑶,我等也不会出此下策……”

鄢芸讥讽地嗤笑一声。

朱进:“……”

他说不下去了。

其实他问鄢芸名字、提条件,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可是眼前这局面,让他很难再掰扯下去。——明明他才是朝廷官兵,对方是谋逆反贼,可他现在干的事,比反贼还像反贼,哪还经得起鄢芸讥讽。

百姓们见来了这么保护他们的人,胆子也大了,纷纷哭骂起来,“他们不是人!刘家婆媳都叫他们杀了……”

“啊——”

忽然,从第一户人家传来一声尖叫,朱进浑身一抖,心里涌出一股不妙的感觉,不由朝那边看过去。

“娘啊!奶奶——”

又一阵哭声传来。

声音带着童稚的青嫩。

接着,一群李家军押着抱着婴儿的潘嫔和侍女走来,侍女左肩颈处鲜血淋漓,右手却恶狠狠地捏着小婴儿的脖子,两眼不断扫视左右,不让人靠近潘嫔。

朱进大惊失色,“娘娘!”

他霍然转向鄢芸——这女子真好心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去各家各户搜查。

她怎么知道潘嫔藏在这?

一李家军将领来回禀鄢芸:“禀鄢姑娘,在第一家搜出了妖妃和她的丫鬟。那家婆媳都被杀了,就剩下两个娃子。一个儿子九岁,被那婆婆藏在床底下,躲过一灾。女儿才几个月,妖妃抱着她当人质。刚才我们进去搜的时候,妖妃用小奶娃威胁我等,放话说:若我等进去,就杀了那奶娃子。谁知那儿子听见我们来了,从床底下悄悄摸出来,手里攥把菜刀,一刀砍伤了那丫鬟。我们的人趁机冲进去,抓住了妖妃。不过小奶娃还在她们手上……”

鄢芸走向潘嫔。

侍女尖叫“别过来!”

手上不由用力。

那小婴儿再次嚎哭起来。

鄢芸把潘嫔上下一扫,讥讽笑道:“好啊!用婴儿做人质,果真是心怀天下百姓的大靖正统!大靖不亡,天理难容!”

朱进:“……”

潘嫔:“……”

侍女冷笑道:“这都是你们这些反贼逼的!凡是谋逆造反者,诛九族,婴儿照样罪无可赦!你别惺惺作态!我看你可会顾忌这小婴儿性命……”

鄢芸打断她道:“我自然顾忌!”

侍女:“……”

鄢芸看向朱进,幽幽道:“你们在等镇南侯,是吗?不如咱们打个赌,赌镇南侯能不能来接你们。”

朱进忙问:“怎么赌?”

他可是求之不得。

鄢芸道:“若镇南侯来不了了,或者人头被提来了,请你们放了这些百姓;若镇南侯来了,也请你们放了这些百姓,我等束手就擒,任你们处置。如何?”

朱进默然,良久才道:“好!”

他没有再请潘嫔示下。

镇南侯若败了,他们再挣扎也没用,又何必搭上这些百姓性命?他又并非嗜杀之人。

双方肃静对峙。

东方海面,传来滚滚雷声……

第775章 朱雀王来也不行

有百姓受不了对峙的压抑,更不知对峙结果,害怕地哭泣;惶恐的情绪漫延,哭声渐大。

“姑娘?!”

鄢芸身边有人轻唤。

她沉默,眼神犹豫。

那侍女一直盯着鄢芸的,虽然鄢芸并未妄动,但她却没来由地紧张,阴恻恻地笑道:“你想清楚了,若动手,别人我不敢保证,捏死这孩子再容易不过。”

那婴儿仿佛感受到她的威胁,哭声震天。

鄢芸见侍女面色狰狞,肩颈上血迹斑斑也顾不得包扎处理,微微蹙眉,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叹道:“你可想照下镜子?你现在的形容,状若厉鬼。你这样的人,便是活着我没能罚你,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

侍女:“……”

她虽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也绝不是什么恶人,怎会沦落到挟持小婴儿的地步?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

潘嫔轻轻惦着怀里的孩子,旁若无人地哄道:“噢噢,好孩子不哭了。今天你救了本宫,本宫定会许你荣华富贵。你一定要记住了:你的父母和祖母是被反贼害死的;若不是李氏反贼,你们一家都会活得好好的……”

孩子哭声渐渐低下来。

潘嫔这才抬头,瞥了鄢芸一眼,幽静的目光跟残暴不仁毫不相干,却令鄢芸遍体生寒。

侍女又喝:“退后,再退后!”

朱进也抖擞精神逼迫。

鄢芸令众人后退数丈。

属下又请示下:“姑娘,他们都准备好了,何时动手?”

鄢芸低声道:“不许妄动。”

她来时听说百姓被挟持,当即就做了布置:命人将药粉装在水枪内,可远距离喷出迷雾,令敌人和人质迅速昏迷,从而解救人质。但敌人如此疯狂,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药性发作再快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中间若有万一的差错,导致一人丧命,她都难辞其咎。

尤其那个婴儿,太小了,就算侍女和潘嫔来不及捏死她,失手将她掉在地上,也足以伤害她。

“且等等吧。”鄢芸想。

潘嫔默然淡笑:她是皇帝妃子、皇子亲娘,何等尊荣,被反贼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再加上东郭无名对她的背叛,使她心冷如冰、心坚如铁,刚才对青子的那一点愧疚、对婴儿的不忍,统统都消散了。

她和儿子乃天命所归。

死去的人都是命数!

鄢芸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扬声道:“让我们来看看,这天命所归,究竟属何人!”

……

在景江上游,离芦江村两里处,王壑与朱雀王带着三百精锐直奔战场中心,却被人堵在江堤下。

拦他们的是一队李家军。

头领是风雨雷电中的电儿。

朱雀王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电儿对朱雀王强硬道:“眼下大战时候,别说朱雀王,玄武王来也不行,哪个王来也不行。再说了,鬼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说不定就是镇南侯的人!”

说罢令人放信号、招援兵。

他已经接到消息,说有敌人扮作普通百姓,混过了青子的搜查队伍,害得青子全队覆没,眼下把芦江村全村人都挟持了,他可不得小心又小心。

朱雀王麾下将士不知道这回事,闻言气坏了,心想王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轻慢?当场就要翻脸。

朱雀王不想惹纷争,抬手拦住他们,又出示了盖有朱雀王帅印和兵符的联手抗敌文书。

电儿看了道:“这是假的吧!”

朱雀王:“……”

他也忍无可忍了。

王壑站在王爷身后,做普通将士打扮,这时忙用手碰了碰王爷手肘,轻声道:“王爷息怒。咱们远来是客,要打此过去,原该征得主人同意。况眼下大战正酣,他们怕敌人混淆耳目,谨慎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雀王不由冷笑道:“主上这话的意思,竟将江南拱手让与李菡瑶,认可她为江南王了?”

王壑淡定道:“王爷何必纠结江南的归属,眼下也不是讨论归属的时候。我便不让,江南也在李姑娘掌控之下,为避免内战扩大,只能联手。不然王爷也要像镇南侯一样,挥军加入混战?这可不符合小子战略规划。”

朱雀王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王壑又道:“王爷问他想如何。”

朱雀王便盯着电儿,沉声问:“依你,本王要如何自证身份?”

电儿心里一突,觉得这红衣将领双眼锋芒凌厉,还有身上的战袍、坐下的红马、手中的银枪、腰间的短枪,以及头顶的朱雀王旗,无不浑然霸气、威压沉沉。他不由自主干咽了下,暗想:“这王爷好像是真的呢!”

他便道:“我们这里有个小赵将军,是忠勇大将军的少爷,我让人去请他来认认。你们也别生气。我听说镇南侯亲自来了,那也是个人物,要是装作朱雀王混我们,我们丢了命事小,坏了我家姑娘大事可不行。”

朱雀王和王壑闻言大喜:

赵朝宗竟还活着!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壑低声道:“既这样,王爷,我们先与子归会合。”

朱雀王点头,也不生气了,眼中带着点点笑意,对电儿道:“你这样谨慎很好。本王也不为难你。赵小将军是本王侄儿。本王派个人跟你一块去见他。他见了这人,自然就知道本王来了,自会来见本王。”

说着,叫过李寒。

李寒忙上前。

电儿这时候也有些忐忑,不敢怠慢,忙派了几个人带着李寒,沿着江堤向上游去找赵朝宗。

朱雀王等人都原地等待。

电儿却不敢松懈半分。

不到半个时辰,十几艘船飘过来,第一艘船头站着个灰衣银甲、浓眉大眼的少年小将,见了朱雀王喜不自胜,不等船靠岸就飞身跃到岸上,跪地磕头道:“侄儿见过王叔。王叔来江南怎不派人送个信给侄儿?”

朱雀王见他活蹦乱跳的,一点伤没有,心情大好,嘴上却没好气道:“你不是死了吗?”

赵朝宗忙道:“没死。那消息是假的,侄儿骗敌人的。”

众将士一齐都笑起来。

王壑也十分高兴,却没上前相认,站在朱雀王身后,悄悄地打量赵朝宗,并用手碰了下朱雀王,示意他别再耽搁了,先上船去,有什么话到船上再说。

第776章 助她一臂之力

当下,电儿也来赔罪,赔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王爷,请王爷大人大量……”

朱雀王挥手道:“你很好!不必赔罪。等回头见了你家姑娘,本王会替你请赏。”一面对赵朝宗道:“宗儿,上船!本王这趟是为了镇南侯来的……”

说着抬脚就走。

这次没人敢拦他了。

赵朝宗喜出望外道:“侄儿正要去东海呢。李姑娘派颜大将军率靖海水军守在入海口,听这炮声——都打起来了!侄儿因为要跟方将军在此善后,才晚了一步……”一边滔滔不绝地回禀战况,一边请朱雀王上船。

他是晚辈,自然不能僭越,因此落后了朱雀王半步,无意间扭头,与走在王爷身后的王壑目光相遇,不由一呆。

王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赵朝宗急忙闭嘴,两眼看向前方,装作无事人一样,但眼神亮的吓人,旁人只当他跟朱雀王叔侄相逢而高兴,再想不到他是见了王纳哥哥惊喜。

前方,朱雀王停步,抬头看着桅杆上的朱雀王旗,问:“你怎么想起来挂本王的旗帜?”

赵朝宗忙道:“这不是他们都挂月皇旗帜,侄儿也不能跟着挂呀,原想打出王纳哥哥的昊帝旗帜,又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想来想去,就打了朱雀王旗。”

朱雀王好奇道:“怎不挂你爹的旗?”

赵朝宗道:“我爹的旗子上就一个赵字,要是在西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忠勇大将军;在这江南,谁知道姓赵的是谁?弄不好人家还以为是月皇麾下的赵某人呢。不像朱雀王旗,又显眼又威风又体面……”

王壑忍笑垂眸。

朱雀王听着赵朝宗声情并茂的叙说,加上他眉眼活泛,浑身透着一股子古灵精怪的朝气,王爷冷硬的表情舒展了。这感觉很奇妙,不同于他对女儿的宠溺,也不同于他对族中其他子侄的严厉,单纯就是欢喜。

想有个这样的儿子!

王爷有些嫉妒赵子仪了。

来到船上,西疆将士们齐刷刷跪下,激动道:“末将等参见王爷!”一个个都目光狂热。

原本在这场大战中,赵朝宗这支队伍战力和作用都不显;这会子朱雀王来了,岂止耀眼!

朱雀王道:“免礼。”

他随意一挥,便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和威严,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就追问赵朝宗战局部署:“除了靖海大将军,李姑娘还安排了哪些人伏击镇南侯?”

赵朝宗忙道:“还有胡齊亞在东北水上,李姑娘自己在东南山上,江北山上也有个火炮攻击点……”说着瞥了王壑一眼,对朱雀王赔笑道:“请王叔到舱内说话。”

朱雀王点头,转身进舱。

王壑跟着他进去了。

李寒便守在舱门口。

舱内,赵朝宗冲王壑欢喜道:“哥,你怎么跟王叔一起来了?弟弟听说你在徽州。”

没有外人在旁,王壑也不隐匿身份了,伸手捏着赵朝宗脸颊晃了晃,玩笑道:“是活的!”

赵朝宗傻笑:“……”

王壑之前很担心他,现在见他平安无事,放心的同时,也将心思转移到眼前的战局和李菡瑶身上,跟他玩笑了一句后,便话锋一转,问道:“有地图吗?”

赵朝宗急忙道:“有、有。”

说罢忙取了地图来展开,摊在桌上。

王壑当即走到桌边坐下,目光专注地盯着地图观看。

朱雀王等他坐下后,才在一旁坐了。

赵朝宗则站在两人旁边,指着地图为他们讲解此次战争布局:这是一张景江入海图,正北山林有个火炮攻击点,李姑娘坐镇东南山头,胡齊亞在东北入海口,颜贶在东北海面,江上、陆地、海上都部署了人。

王壑沉声问:“你刚才说,胡齊亞在东北,李姑娘在东南,这个李姑娘是月皇本人吗?最近传言,好些地方都有月皇现身,你怎知这个就是真的?”

赵朝宗梗着脖子气道:“这丫头诡计多端,搅得外面人稀里糊涂,想骗弟弟却难。弟弟还不知道她吗?弟弟在京城也跟她见过几次面,见识过她的手段。她还给我下毒了呢。哼,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王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同情,觉得他十有八九也被骗了,因为他在京城见到的李菡瑶就是假的,炸了军火研制基地的小丫鬟才是李菡瑶。

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王壑便换了个方式问:“观棋现在哪?”

赵朝宗道:“之前听说在霞照。”

王壑追问:“那现在呢?”

赵朝宗道:“这个弟弟就不知了。哥,你这么惦记那丫头干啥,难道想纳她为妃?这倒也不错。哥要是纳了观棋,对收伏李菡瑶大大有利……”

王壑打断他,再问:“刚才你准备去哪?”

赵朝宗忙道:“这是月皇事先安排的:景江伏击战结束后,方勉和鄢二姑娘留下来善后,清剿残余敌人;弟弟带人绕道东南海域,阻断镇南侯退路……”

王壑和朱雀王彼此对视。

王壑沉声道:“月皇这安排合理:你不擅海战,且你们的战船也小,火炮威力不够,对上镇南侯的水军肯定吃亏。哥哥也正有此意:怕贸然掺和到这场海战中,反令月皇掣肘,所以和王爷商议,去断镇南侯的后路……”

赵朝宗吃惊地瞪大眼睛——纳哥哥这是跟李菡瑶心有灵犀?都没碰面商量,就想一块了!

王壑推他道:“快叫他们开船。”

赵朝宗忙道:“是。”

急忙转身出去了。

因为朱雀王上船,他怕王爷有什么吩咐,或者要改变行程,因此叫属下略等等再开船。

王壑将地图往朱雀王那边推了下,用手指点着地图上标明的伏击点,微笑道:“这丫头布了好大一局!”

朱雀王瞥了他一眼,道:“主上别高兴太早了。没准将来她要布局对付主上。”

王壑:“……”

他叹道:“王爷就不能说些中听的?”

朱雀王道:“忠言逆耳!”

王壑道:“……”

他还是觉得很愉悦。

小丫头现在在哪呢?

不论在哪,肯定盯着这场大战。他要暗助小丫头一臂之力,让这大战取得辉煌战果!

第777章 真正的月皇

景江海口,战船密布。

海战正酣,硝烟弥漫。

镇南侯的南疆水军正同颜贶的靖海水军,以及景江正北和东南山头的李家军远程对阵,一战三,却丝毫不落下风。

镇南侯闻道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身形瘦劲,肤色黝黑,窄脸,剑眉细目,直鼻小嘴,唇上和下颌蓄着短须,身形和五官都很秀气,但精明精锐。

镇南侯极擅长治理军事,不同于靖海水军内部派系纷争激烈,南疆水军上下堪称铁板一块,镇南侯在南疆水军中的威望不亚于朱雀王在南疆的威望。

朱雀王一度很欣赏镇南侯。

渐渐的,这欣赏转为戒备。

在南疆,镇南侯和南疆水军都归朱雀王辖制,朱雀王在处置军务过程中,敏锐察觉镇南侯的野心,对他看似恭敬,却竭力防备他插手南疆水军军务和东南海防治理。这令朱雀王很不悦:整个南疆兵力都归他辖制,镇南侯为什么防备他?他并非专制统帅,并未压制镇南侯。

虽察觉这点,但朱雀王并未表露,只对镇南侯警惕防备起来。大靖四灵,除青龙外,白虎、朱雀、玄武在军中都是顶尖的存在,但并非不可替代——白虎王爵几次更迭就是证明,有能力者无不想取代三灵。谁知镇南侯是不是想进一步,取代他成为朱雀王?他当然要警惕。

这是其中一个缘故。

还有一个缘故:自新帝(嘉兴帝)登基后,有意分化三灵的军权,在军中提拔了不少新人。

譬如,龙禁卫大将军唐机。

再譬如,虎禁卫大将军贾原。

还有,镇远将军玉麒麟霍非。

这镇南侯闻道也受新帝重视。

后来更提拔了潘嫔之弟潘子豪,想取代忠义公方磐镇守西北玄武关,谁知惹出亡国之祸。

朱雀王若是公然压制镇南侯,恐怕会引起皇帝疑心,以为他拥兵自重,所以只能不动声色。

因朱雀王放任,镇南侯胆大了,为积聚力量,不惜吃空饷培植势力。这一切都落在他属下将领庞正眼中,而庞正是王壑六年前在南疆安排的棋子。

去年底,朱雀王奉召进京,南疆便成了镇南侯的天下,现在更是奉潘嫔之子为新主,要光复大靖。若成功,哪怕只灭了李菡瑶,占据南方半壁江山,也能凭此从龙之功封王。到时,三灵封号任凭他挑选。

他再想不到自己后方失火——庞正策反了南疆几十位将领,助朱雀王收复兵权,他已无归路。

且说眼前大战。

镇南侯与潘嫔一样,并未将李菡瑶放在眼里,王壑统领的新朝廷才是他的对手,但狮子搏兔尚且要尽全力,他自不会轻视李菡瑶。潘嫔通过梅子涵利用何陋的名望煽动文人士子对付李菡瑶,又离间李菡瑶和王壑双方势力,这是文斗;镇南侯率军攻打江南三州,是武斗,要彻底剿灭李菡瑶!

镇南侯总共出兵五万。

他认为自己足够重视了。

然他刚刚得到消息:

徽州战场败了!

许将军也败了!

潘嫔下落不明!

镇南侯大怒,发誓要将李菡瑶埋葬在这入海口,永无机会龙飞九天。他用炮火倾泻这怒火,谁知战了个平手。这结果李菡瑶不满意,他更不满意。

他认为,自己率王师前来,就该所向披靡,李氏反贼就该望风而逃、不堪一击才对。

他寒声道:“让商船上前!”

属下大声道:“末将遵命!”

当即传令,打出旗语。

不过片刻,后方有四五艘商船前移,有些窜到最前方,有些与水军战船并列,混在一起。

镇南侯看着拥挤在一处密密的大小海船,冷笑道:“本侯倒要看看,他们要怎么轰!”

“阿弥陀佛!”

身后传来念佛声。

镇南侯转脸,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和尚正走来,忙招呼道:“方丈出来的正好,瞧瞧你批的天命女皇会不会对无辜百姓下手。”他语气轻松,就像邀请对方观赏海景一样。

老和尚再念“阿弥陀佛。”

他是黄山翠微寺的智通方丈,因给李菡瑶批命,说李菡瑶是天命女皇,被镇南侯派人悄悄捉了去。见了镇南侯,依然不改口。镇南侯就将他羁押在军中,说要让他亲眼看着李菡瑶覆灭,破他这荒诞预言。

智通方丈叹道:“侯爷何苦牵累无辜!”

镇南侯冷酷道:“本侯又没伤害他们,若他们丧生在炮火中,那也是李菡瑶的罪孽。她若真顾惜黎民百姓,就不要开炮;再往远了说,就别造反!既造了反,还想占据大义民心,这不是‘当了表子还要竖牌坊’吗!”

众将领都觉得侯爷这比喻精妙,都满脸讥讽。

方丈垂眸深叹。

镇南侯再下令:“令各船炮手全力攻击,商船掩护!”

属下昂然道:“是。”

急令人再打旗语。

于是,南疆水军在商船的掩护下,朝靖海水军和李家军猛烈轰击,一发又一发炮弹飞上天空。

北方海面,颜贶看着镜头内的商船犹豫了:靖海水军一向防卫东海,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进出海口码头的商船,他怎会不认得那些商船呢。

眼下该怎么办?

在海面上开炮,不仅取决于炮手的经验和能力,还受船行速度、海上风向等因素影响,能不能命中目标要看运气,像这样将商船和水军战船混在一起,根本无法避免误伤。

颜贶觉得很棘手。

东南山头,李家军一将领匆匆奔向红衣少女,急报:“姑娘,敌军中混了商船,再不阻拦就要进入景江了;若开火,恐怕会伤及无辜。请姑娘示下!”

红衣少女乃是观棋,闻言忙端起望远镜观察海面。

她跟在李菡瑶身边经营买卖,见识多,自然认得这些商船:有一艘是严家的,两艘是刘家的,还有孙家等海商的船,都是去年出的海,竟被镇南侯挟持了。

观棋顿时紧张起来。

“先等等。”

话音才落,眼角余光瞥见天空飞过两道青烟,跟着前方阵地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

敌人发动猛攻了。

将领惊骇得面无人色。

“姑娘,请下令!”

观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要如何下令?

无差别轰炸肯定不行。

干挨打不还手也不行。

观棋脑子使不动了,觉得扮“月皇”扮不下去了,这样时刻,非得李菡瑶自己来才能决断。

又一人来报:“江上发现两艘小船,正往入海口急行。请姑娘示下,是否拦截查问?”

观棋望远镜一转,便看见江面上飞速前进的小船,打着月皇旗,上面龙飞凤舞的“李”字,笔锋是那么的熟悉,不由大喜,急喝道:“放行!沿江两岸任何人不得拦阻!再传本姑娘命令:令前锋暂时隐蔽,炮手停止开炮。”

属下们听后都吃惊不已。

观棋厉声道:“还不去!”

众人急忙道:“是!”

当即飞速去传令。

李家军龟缩不还手了。

南疆水军士气大振,接连开炮轰炸景江两岸。

李家军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李菡瑶乘的机动船在景江江面上急速飞驰,火炮在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雷轰电掣,不过片刻工夫,便到了浦江和景江交汇的地方,赶上胡齊亞。

第778章 月皇之弟:惊人天赋

“月皇来了!”

“快,放绳梯!”

主战船上,胡齊亞戴着青铜头盔,头盔正中雕一张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鬼脸图案,两只鬼眼内镶嵌着两粒红宝石,诡异神秘;胸口的护心镜打磨得锃亮,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镶绿玉的大金戒子,满身煞气。看见李菡瑶乘坐的小机动船飞驰而来,急令手下准备接应。

李菡瑶也出了船舱,一靠近大船,便在司徒照等人掩护下攀上绳梯,迅速向上攀爬。

江如蓝紧随其后。

“见过姑娘!”

胡齊亞站在绳梯顶端,弯着腰,满脸堆笑地把手伸向李菡瑶,神情殷切又恭敬。

李菡瑶目光落在他中指那颗镶绿玉的大金戒子上,忍不住笑了,一面扶着他手臂上船,一面诙谐道:“你这一身珠光宝气的,等于悬赏让敌人捉拿你。”

胡齊亞稍一用力将她拽上来,自信地笑道:“那也要他们有本事捉拿。属下正等着呢。”

说罢放开她,以免亵渎。

李菡瑶站稳了,便朝他身后看去。

大小将士立即参拜:“见过月皇!”一个个都满面激动,崇拜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李菡瑶摆手道:“不必多礼。”随即进舱,一面吩咐道:“传令炮手准备轰击。天华弟弟呢?”

胡齊亞正对绳梯上的江如蓝招呼:“表姑娘好。表姑娘机智英勇,被敌人抓去还能反制敌人,胡齊亞佩服。”忽听李菡瑶下令,急忙转身跟上李菡瑶,一面回禀道:“都已经准备好了。天华少爷正在调校火炮。”

李菡瑶脚下不停,连续发令:“打旗语:传令靖海大将军,率靖海水军向东北海面撤退,撤出敌人火炮攻击范围;传令李二和观棋,令前锋暂退隐蔽……”

胡齊亞先回李菡瑶:“刚才属下发现,观棋那边已隐蔽了。”接着迅速吩咐属下:

“快传令给颜将军,撤!”

“再传令给李二,隐!”

“传令大小战船出海!”

……

船上顿时一片奔走相告,一道道指令迅速执行。

李菡瑶在胡齊亞带领下进了架设火炮的军事机要舱,一眼看见堂弟李天华伏在一架火炮后,神情专注地盯着望远镜,仔细调准火炮,锁定一艘南疆水军战船。忽然他心有所觉,猛然转脸,惊喜道:“姐姐!”

李菡瑶来不及跟他寒暄,下令道:“避开商船,轰击敌船!要连续轰击,趁镇南侯得意时,攻其不备!”

李天华大声道:“是。”

忙又低头计算。

李菡瑶又命胡齊亞:“传令副船先行出海,从左右两侧迷惑敌人,掩护主战船攻击!”

胡齊亞铿然道:“是。”

李菡瑶再转向李天华,认真问:“弟弟,商船和敌船混杂,你可有把握命中敌船?”

李天华头也不回道:“有!”

李菡瑶道:“好!”

不再啰嗦一句。

她信任李天华。

这时,主战船在左右两侧副船的掩护下,缓缓驶出海口。机要舱内,李天华通过精密复杂的计算和调整后,起身,对炮手道:“开炮!下一炮左转一毫……”

炮手果断开炮。

李天华已经奔向隔壁火炮位。

炮弹在晴朗的天空中飞过,奔向大海,如流星般坠落在一艘南疆水军战船上,掀起惊天爆炸。

“打中了!!!”

舱外传来将士们激奋人心的吼叫。

炮手又推上第二炮。

再次命中。

然后是第三炮……连续轰炸同一艘敌船,直至将敌船轰烂、轰沉为止,再无翻身可能。

这是李天华的天赋:通过精密、复杂的计算调校火炮,剔除炮弹发射后受风速、敌我战船行驶速度等因素的影响,准确计算出炮弹运行的轨迹和坠落的地点。他甚至能计算出炮弹命中敌船后,敌船惯性行驶的距离,从而指点炮手发射第二炮、第三炮,对敌船连续轰击。

这计算方式是李菡瑶琢磨出来的。试炮时,李菡瑶也参与了计算,然结果是尴尬的:李天华同时指点、操控五架火炮,李菡瑶连一架火炮也照顾不来。

可见李天华的逆天天赋。

须臾,隔壁火炮也发动了。

然后是第三架火炮。

然后是第四架……

整整六架火炮,如猛兽般各盯住一艘南疆水军战船连续轰炸,全部命中,无一炮误伤。

李家军吼声震天。

舱内,江如蓝吃惊道:“他竟算得这么准!”

李菡瑶得意道:“弟弟很聪明,自小便擅长计算……”吃个田螺都计算得一清二楚呢。

江如蓝打断她道:“难道比妹妹还聪明?”

李菡瑶失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在计算方面,我不如弟弟太多了。”

江如蓝看李天华的眼神都变了,新奇、敬佩,嘀咕道:“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厉害……”

李菡瑶正要笑,就听那边李天华紧张道:“姐姐,发现镇南侯主战船!智通方丈在上面!”

李菡瑶急忙举起望远镜。

此刻,他们已经驶出景江海口,前方海面硝烟弥漫,爆炸仍未停止。在初夏阳光照射下,每一次爆炸都像在海面上盛开一朵昙花,绚烂的风采转瞬即逝,此起彼伏。先后六艘敌船被炸毁后,镇南侯的主战船暴露在视野中,船头站着一个劲瘦的中年将官和一个须发皆白的和尚,看服饰,应该就是镇南侯和智通方丈。

李菡瑶急叫:“停止轰炮!”

胡齊亞跟着下令:“用小炮,把镇南侯给爷轰死!”

一将领忙道:“距离太远。”

李菡瑶目测了一番距离,当机立断:“往前靠!快!天华准备,协助他们炮轰镇南侯!”

胡齊亞忙去船头指挥。

李天华也已经奔出舱。

因为小炮安装在船头。

小炮是郑若男研制的新品,只有两架,比火炮摧毁力要弱,比枪杀伤力要强,若形象地比喻,就是将霹雳弹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可远距离射击敌人(虚构勿究)。

********

前方海面,镇南侯闻道看着周围不断爆炸和下沉的战船,以及惨叫落水的将士们,满眼不可置信。他再没想到,当他将火力对准景江两岸的火炮据点和颜贶的靖海水军战船时,叛军竟在入海口正面迎击他。显然这支水军才是李菡瑶布置的主力,早像毒蛇般盯着他了。

第779章 表哥归来

他潜伏了这么多年,就等今天名震天下、成就不世功业,谁知一照面就遭遇毁灭性打击,李菡瑶挥手间,他便樯橹灰飞烟灭,而那些商船却毫发无损。

他竟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一面下令船上火炮调转方向,全力还击入海口的敌船,一面阴恻恻地看向智通方丈。

智通方丈似乎看出他强烈不甘,叹息道:“并非侯爷技不如人,若今日对阵的是朱雀王,侯爷也能一战,然遇见李菡瑶……”他顿了下才接道:“注定失败。”

李菡瑶有神出鬼没之才,能把牛贩子调教成军师,把杀猪的训练成大将,崛起势不可挡!

镇南侯呵呵笑道:“是吗?本侯却不这样想呢。你若说本侯抵不过朱雀王,本侯尚能接受;说本侯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这不是笑话么!”

说罢高声喝命:“来人,传令给世子:将商船上人全部押到我军战船上;后军上前,集中火力轰击入海口敌船!本侯定要将李菡瑶千刀万剐!”

“是!”

属下急速传令。

镇南侯走近智通,狞笑道:“看来,本侯是沾了方丈的光了,李菡瑶顾忌方丈性命,才没有炮轰本侯乘坐的船。啧啧,真个是菩萨心肠!等本侯把商船上的人都押过来,看她如何应对。是本侯失策,早该这样的。”

方丈见他走火入魔般疯狂了,不禁为那些无辜的商人担忧,有些生气,道:“阿弥陀佛!老衲一向不理红尘事,今日倒起了兴致,不知李菡瑶如何才能战胜侯爷,登临九五。老衲虽算出她是天命女皇,过程却是不知的。老衲也好奇的很,明明她不如侯爷势强。”

镇南侯:“……”

这秃驴故意刺激他吧?

他双眼微眯,道:“本侯从不信命!今日,本侯就用你这秃驴做人质。本侯就站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一将官仓惶跑来喊道:“侯爷,南面来了十几艘船,是我南疆水军战船。”

镇南侯喝道:“来者何人?”

将官道:“不知。”

镇南侯道:“命世子发炮警告。问是谁领军。没有本侯的将令,谁敢调动南疆水军!”

将官颤声道:“夫人小姐们在船头,看样子被挟持了。”

镇南侯心一沉,急忙奔到左侧船边,扶着栏杆远眺,只见南方海面遥遥漂来数片风帆;再端起望远镜细看,果然是他南疆水军的战船,船头站着他的家眷。

他既恐惧又疑惑:

这来的是谁?

不可能是朱雀王!

他才得到消息,说朱雀王去了徽州,在徽州城下和李卓航联手,大败他的属下。

这也是他之前满怀信心的原因——他以为属下败给了朱雀王,而不是李卓航;他认为李家军乃乌合之众,跟朝廷的正规军不能比,他此战必胜。

然他的老巢被人抄了。

是李菡瑶干的吗?

景江入海口。

胡齊亞正指挥作战。

南疆水军十分厉害,等调整了炮火攻击方向后,连续十几发炮弹轰过来,击中好几艘船。一时间海口也是硝烟弥漫,惨叫连连,断臂残肢飞向水面。

胡齊亞毫不惊慌,打仗么,哪有不牺牲的,况且那些船本就是他刻意安排在前的,就为了掩护主力攻击。他端着望远镜,冷静地观察前方海面。

忽然,他发现在南疆水军战船后方,遥远的南方海面,飘来一片帆影,细细一看,心中“咯噔”一下,急对李菡瑶喊道:“姑娘,好像是镇南侯的援军。”

李菡瑶忙通过望远镜搜索目标。很快搜到了。她的反应和决断都是一等一地迅速,一面仔细观察来者身份,一面下令:“天华,立即射杀镇南侯!胡齊亞,传令给观棋和颜将军,让他们准备,听我号令,随时反击!”

传令军大声道:“是!”

急忙去打旗语。

李天华断喝“开炮!”

镇南侯正猜测何人抄了他的老巢,挟持他妻儿,忽然背后传来属下惊叫“侯——爷——”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大力撞击在后腰,他被撞得飞了起来,撞破船舷,抛向蔚蓝的大海。

剧烈的疼痛从腿上传来,令他一阵晕厥,跟着是海水浸润伤口的刺痛,又让他清醒。

又听见数声怒吼“侯爷——”夹着扑通落水的声音,有好几个将士追着他跳海,来营救他。

镇南侯晕过去了,除了爆炸带来的疼痛冲击,还有就是绝望,因为他看见自己左腿被炸得只剩下一点皮肉连接着,右腿则落在一丈开外的海面。

很快他又醒过来,不是被人救醒的,而是被炮声震醒的:一波密集的炮弹落在南疆水军后队,造成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毁天灭地的打击,他能不醒么?

南疆水军被打懵了,因为对方挟持了镇南侯的家眷,炮手没得到侯爷指令,不敢随意还击;再者,他们刚接到侯爷指令,将火炮对准入海口的李家军,还要防备景江两岸的叛军死灰复燃,更要防备靖海水军,一时半会儿来不及调转火炮对准后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镇南侯醒时,正被人用吊篮往船上拉,下半身钻心的疼痛,令他忍不住想要嘶吼,然迎面而来一颗秃头,正是智通方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还带着一丝歉然,仿佛身为人质却没起到应有的作用而惭愧。

镇南侯该愤怒的。

然他却茫然了。

难道这就是天命?

入海口,李家主战船上,胡齊亞盯着南方海面,激动道:“姑娘,是江少爷!”

李菡瑶忙问:“哪个江少爷?”

胡齊亞喊道:“江如澄!表少爷!”

李菡瑶端着的望远镜左右移动,寻找目标。

看见了!

镜头内,一个黑健的青年站在船头,手里拎着望远镜,正跟身边人说着什么,不是江如澄是谁!

李菡瑶狂喜。

“是表哥!”

她喃喃自语。

江如蓝就站在李菡瑶身旁,听见胡齊亞和李菡瑶对话,呆滞了一瞬,便踮起脚跟,扒着李菡瑶手臂急切请求:“哥哥在哪?让我瞧瞧!妹妹让我瞧瞧!”

第780章 上天眷顾

李菡瑶轻声道:“别吵!”

她专注地凝望镜头内的江如澄,通过他跟身边人说话的神态和动作判断他的处境,以便做出正确应对。

江如蓝记起战场形势,正是关键时刻,不敢再打搅她,也不敢却聒噪胡齊亞,急得团团转。一转转过身,看见东郭无名也端着望远镜,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给我瞧瞧!”

一把夺了过来。

东郭无名:“……”

江如蓝急急端起望远镜,两手颤抖着举在眼前,才看了一会,便激动叫道:“是哥哥!”

她一腔欢喜无处发泄,又不敢吵李菡瑶,便抓住东郭无名双臂,又跳又笑,大叫大嚷:“是哥哥!东郭无名,我哥哥回来了!我哥哥回来了!”

东郭无名含笑点头,“我看见了。恭喜姑娘。”

江如蓝仰天大叫“啊——”

这一刻的她,恣意张扬。

不,她一直是恣意张扬的。

东郭无名怕她摔倒,反手扶住她,看着兴奋不能自已的少女,不禁也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江如蓝高兴的发昏,伸出纤纤玉指虚点他道:“东郭无名,其实你相貌不凡,观之令人印象深刻。”

东郭无名身怀异族血统,高鼻深目,目光冷峻锐利,以前她总觉得这面诈,还骂人家“鹰钩鼻,鹞子眼,吃人心挖人胆”,看习惯后,才觉得耐看。

东郭无名笑容一僵。

好好的怎么说他长相了?

眼下正打仗呢。

江如蓝又找李菡瑶去了。

李菡瑶经过仔细观察,确定江如澄不但平安,且似乎统领着整支船队,顿时狂喜。

她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战意滔天,对胡齊亞高声下令:“出动所有小船,准备近战!传令其他各路,炮火掩护!”接着自语道:“希望表哥能领会我用意,配合我围剿镇南侯!”

胡齊亞热血沸腾,眼中迸出嗜血的光芒,铿然应道:“是!”说罢急速传令,并亲自指挥。

很快,无数小船飚出。

李菡瑶站在船头,头上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蔚蓝的大海,广柔的海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大小战船,坠落的炮弹掀起巨大浪花,点燃一朵又一朵火焰。

这是她的战场!

她站在正中央!

调动四面兵力!

操控八方风云!

胡齊亞也站在李菡瑶身旁,面对激烈战况,并不劝李菡瑶回避,只紧紧守护着她。

镇南侯不顾重伤疯狂反击时,忽然发现之前被压制的叛军炮火又抬头了,景江北岸、景江南岸、北方海面,一颗又一颗炮弹飞来,落在他们附近,掀起无数浪花,不仅干扰了他对战局的判断,也阻碍了炮手的视野;更有江如澄在正南方——他的身后凶猛进攻,四面夹击之下,南疆水军遭到沉重打击,无数人被炸死,或落水。

海面如飙风肆虐般混乱。

镇南侯如困兽般暴躁。

这还不算完,站在桅杆高处瞭望的水军透过炮火间隙,发现无数小船向他们逼近。

“侯爷,敌人靠近了!”

“准备迎战!”

镇南侯悍然下令。

他笑李菡瑶妇人之仁,不趁着这大好的机会用炮火击溃他,竟顾忌人质,想要在大海上跟他近战,真当他南疆水军是吃素的吗?这可是他最精锐的私军。

本来他已经绝望了。

现在他又萌生希望。

他会让所有人看到,什么是绝地反击、扭转乾坤!

他令落水的将士静静潜伏在水面装死人,静等敌人小船靠近,出其不意地进行反击。

他下肢被炸断,拖着半残的身躯靠在躺椅上,在甲板上勉力指挥,断肢伤口缠裹得像纺锤,依然不能阻止血液渗出,疼痛令他神情扭曲,状如厉鬼。

近了!

黑压压的小船铺满海面。

炮火也终于停止轰击。

是李菡瑶下令停止的,以免伤到自己人。面对即将爆发的混战,她沉着调兵遣将:“传令颜贶,率靖海水军出击;传令方勉,出海接应;传令赵朝宗,在西南方堵截。”

还是“十倍围之”!

她不骄不躁,从容指挥。

镇南侯值得她慎重。

胡齊亞飞快指挥执行。

传令军急速打旗语、放烟花传讯。

前方海面,混战已爆发。

南疆水军站在大船上,用枪、用弓箭朝李家军射击,又往小船上扔霹雳弹,而那些装死的水军也纷纷活了过来,与小船上的李家军进行殊死搏斗。

李家军英勇还击:有人跳下海,钻入大船船底搞破坏;有人朝大船上开枪、射箭;更多人在同袍掩护下,借助飞爪向南疆水军战船上攀援。

南疆水军固然精锐,却因刚遭遇重创,死在炮火下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凭借熟练的水性活了下来,但武器装备却丢了,实力大打折扣。而这支李家军经过胡齊亞在天鬼峰下的血腥训练,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士气如虹。况且一方四面围合,后续兵力不断;一方深陷绝地,再反扑也是垂死挣扎,难以持久。

因此,双方竟打了个平手。

海水如煮开了似的沸腾,生命的消逝导致蓝色海水中晕开大片血红,色彩诡异、苍凉。

镇南侯越看越绝望:他十几年的努力、闻氏一族倾力侍奉幼主,竟要毁于一旦吗?他不甘心。

北方,李菡瑶的主力战船逼近。

东北,颜贶也率靖海水军战船驶来,汇入李菡瑶麾下,浩浩荡荡逼近战场中心海域。

南方,江如澄也挂起了“江”字大旗,率船队逼过来。

景江入海口,方勉率麾下船队浩浩荡荡汇入大海。

李家军初建,一切军需物资都紧张,其中战船更是紧缺,从靖海水军那缴获的战船都给了胡齊亞,方勉只能花银子征用商船,故而船形杂乱、大小不一。

方勉为了竖立军威、营造气势,将这些船按大小规模排列战阵:在景江上时,大船在前,小船在后,像拖着尾巴的巨鳄;等出了海,立即改变阵势,变成大船在中间,小船分列左右,如雁翅般飞往战场。

西南某海湾,赵朝宗的船队停靠在这里。此处很隐蔽,从外面海上看过来,只能看到零星几根桅杆,看不到船队的规模。朱雀王陪王壑站在附近山嘴上,端着望远镜观察海上战况,这里可以总览整个海面。

于是发现江如澄率领的战船。

王壑认出了江如澄。

朱雀王听说江如澄的身份后,神情很复杂,叹道:“上天真眷顾那丫头。此战结果已定。”

第781章 投降,大胜

王壑反驳道:“就算江如澄不来,此战结果也不会改变,镇南侯根本不是瑶儿对手。”

朱雀王古怪地看着他。

你骄傲个什么劲?

王壑并未发现王爷神情古怪,还举着望远镜来回巡视海面,忽然道:“王爷,颜贶动了。”

朱雀王忙又端起望远镜。

“他要跟胡齊亞会合。”

“看入海口,方家小子也来了。”

“这是要围剿颜贶?”

“应该是,算上江如澄,再加上咱们就更妥了,四面围合,十倍围之。镇南侯插翅难逃。”

王壑不由看向山下海湾。

泊在海湾内的船动了。

他笑道:“子归接到命令了。”

果然,赵朝宗的亲兵疾奔上山来找他们。两人回到船上,赵朝宗请示道:“刚接到李姑娘传令,令我在西南方围剿、堵截镇南侯。弟弟该如何行事?”

王壑坚定道:“执行军令!”

赵朝宗道:“是!”

所有战船启动,驶出海湾。

海口附近,混战正激烈。

李家军越来越多。

靖海水军也加入进来。

江如澄的手下也加入混战,很快融入靖海水军,且不断跟熟人打招呼。原来,他们中大半人都是几月前在海上失踪的靖海水军,被江如澄所救。

此事容后再说。

镇南侯见属下将士渐渐不支,又得知方勉和赵朝宗的船队正逼近战场,尤其是赵朝宗的船队挂的是朱雀王旗号,感觉不妙,想到曾在徽州现身的朱雀王,难道也来了这里?朱雀王若来,他今日绝难逃命。

他当机立断,“投降!”

属下将士目瞪口呆。

传令官呆呆地看着侯爷,仿佛没听清楚投降的军令,其实是不敢相信,侯爷怎会投降呢?

镇南侯咆哮道:“传令挂白旗!投降”

众人这才被惊醒。

“侯爷”

众将一齐跪下。

他们觉得,侯爷是为了保全他们才投降的。他们皆是侯爷心腹,不忍心侯爷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我等愿与敌人决一死战!”

众人纷纷表决心。

镇南侯身子微微前倾,忍着残肢伤口钻心疼痛,咬牙道:“先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众人:……

他们发现镇南侯眼中寒光闪烁,没有半点颓丧和灰心,顿时领悟了镇南侯用意:眼下决一死战,固然也能给敌人重创,却改变不了战争结果,与其徒劳抗争,不如投降李菡瑶,保存实力,以图将来再翻身。

李菡瑶是不会杀俘虏的。

在北疆,没杀安国俘虏。

在湖州,也没杀靖海水军和徽州地方禁军俘虏,这些人都被编入了李家军。只要李菡瑶将南疆水军俘虏也编入麾下,镇南侯一系就有翻身的希望。

想通后,传令官毫不犹豫打出白旗,并鸣金收兵,令所有将士即刻放下武器,不准抵抗。

镇南侯也束手待毙。

混乱中,镇南侯世子闻世昌跟人换了衣甲,嘴里含着芦苇管,在众多水军掩护下,只带了一名心腹,从水下悄悄溜走,游了四五里才停下,依然不敢露头,一面借助芦苇管换气,一面关注身后战场动静。

半个时辰后,李家军控制了南疆水军仅存的两艘战船,在船上进行扫地式搜查,同时对这一片海域展开撒网式捕捞,共俘虏敌军一万五千多人。

结束后,各路战船汇集。

颜贶、江如澄、赵朝宗和方勉,率麾下战船分列东、南、西、西北四个方位,独留正北方。万众瞩目下,李菡瑶乘坐的战船缓缓驶来,如天降龙舟,左右无数小船拱卫环绕,壮硕的胡齊亞如铁塔般伫立在她身侧。

众人就见那少女穿一身粉嫩的绿衣裙,发髻间簪着一朵小黄花,花蕊中嵌一粒黑珍珠,乌眸粉唇,容颜绝丽,气质清新灵动,与战场血腥绝不相符。

王壑眼不错地盯着李菡瑶。

这容颜他再熟悉不过,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却散发无与伦比的气势,清丽不可方物。

王壑心下恍然:曾经乖巧可人、聪慧狡黠的小丫鬟,用平凡和低下的身份掩饰了绝色的光芒如今卸下丫鬟伪装,恣意释放自信和威严,自然不同。

李菡瑶一面听胡齊亞回禀战果,一面巡视着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这时,炸断双腿的镇南侯被人拖上船,摁在她面前,怨毒地瞪着她,痛骂“妖女!”

李菡瑶扫了一眼就转开目光。开战时,她紧盯着镇南侯现在战斗结束了,镇南侯成了俘虏,她才懒得跟他费口舌呢,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人事要关注。

一是江如澄。

二是朱雀王。

她看向前方,扬声叫“澄哥哥!”

镇南侯还要骂,胡齊亞见李菡瑶暂时没心情处置他,便让属下堵住他的嘴,不许他骂。

江如澄的战船靠近来。

胡齊亞忙令人搭跳板。

江如澄大步走过来。

江如蓝先飞扑上去,大声哭喊:“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呜呜,哥哥,母亲没了……”

江如澄双眼迅速泛红,将妹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后背,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妹妹不怕,哥哥回来了……哥哥再不会让人欺辱江家……”

他的声音悲切黯哑。

李菡瑶在旁也红了眼睛,想要劝,又闭上嘴,就让表哥表姐哭一场吧,哭一场心里才能畅快,不然郁结在心,终归不好,于是她也滴泪不止。

待江如蓝平静下来,江如澄才放开她,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李菡瑶,想起之前派人回来探查到的消息,说表妹深入虎穴营救江家满门,他除了满腔钦佩和感激,还有不可抑制的心痛,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李菡瑶也激动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江如澄才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哥哥发誓,定助瑶妹妹登基,君临天下!”

李菡瑶欢喜道:“多谢澄哥哥。”

兄妹执手相庆。

江如蓝也加入进来。

江如澄笑容满面地拉着两个妹妹,跟胡齊亞等人招呼、寒暄,李菡瑶则转向朱雀王。

“王爷别来无恙?”

海上安静下来。

朱雀王正容道:“托姑娘的福,本王身体康健。”

李菡瑶看着朱雀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王壑的脸,又思念,又生气朱雀王来了,王壑怎没来?或者王壑来了,却隐藏起来不肯见她?

第782章 准备聘礼去了

两种情形都让她生气。

她用探究的目光朝朱雀王身后扫了两眼,笑问:“王爷不是去南疆了,怎会来江南?王纳怎没来?”

王壑被盘问了,觉得很愉悦,心里滋生淡淡的甜蜜和满足,轻声呢喃:“丫头惦记爷。”

幸亏他来了。

朱雀王心微微绷紧,生怕背后那位小爷出幺蛾子,万一冲出来,不但他这些天的心思白费了,接下来的局面也无法掌控。他强自镇定道:“主上另有要事。”

李菡瑶惋惜道:“可惜了。”

赵朝宗忙问:“可惜什么?”

李菡瑶道:“我有件事想当面告诉他:此战过后,我便会登基。在此之前,先选皇夫。”

王壑:“……”

忽然就感到心沉。

赵朝宗一呆,下意识就想回头看王壑的反应,脖子才动,又醒悟过来,生生忍住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王壑脸色有多难看。真怕他不顾身份冲出来。

朱雀王清晰地感受到王壑不善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想起来时王壑的叮嘱,心头凛然:若他不能稳住李菡瑶,只怕王壑就要站出来,自暴身份。

王爷急忙对李菡瑶道:“主上有一件要紧事,须亲自去办,故而派本王代替他来,给李姑娘送大礼。”

李菡瑶眼前一亮,很感兴趣问:“哦,他去办什么要紧事了?让王爷来给我送什么礼?”

朱雀王恭敬道:“主上正筹备聘礼,聘礼办成,便亲自去徽州府城向李老爷求亲。”

李菡瑶:“……”

瞬间,她脸红了。

她没想到是这件事。

虽然这是她心之所愿,但朱雀王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说出来,她忍不住脸热心跳,又喜又羞。

她到底才十六岁!

朱雀王见她害羞,心下一宽,再接再厉道:“我家主上言道,李家豪富,视奇珍异宝为粪土,故而这聘礼不能以财物来衡量,须是李姑娘最需要的物事。第一件,便是助李姑娘拿下镇南侯,平定江南。所以本王才会来这里。”

李菡瑶喜悦道:“他真这么说?”

朱雀王道:“真这么说了。”

方勉、江如澄、胡齊亞等人都不乐意了,前两人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胡齊亞大咧咧嘲弄道:“谁知王爷是来帮我们打仗的,还是来捡便宜的?再说了,王爷就算不来,我们一样能拿下镇南侯,平定江南。”

赵朝宗横眉立目,指着胡齊亞怒道:“胡齊亞,你敢污蔑王爷?信不信小爷揍死你!”

胡齊亞捏着拳头阴笑道:“你来,你过来!”

李菡瑶转脸,叫“胡齊亞!”

胡齊亞立即放手,赔笑道:“姑娘吩咐。”

李菡瑶道:“给王爷道歉。”

胡齊亞道:“是。”接着就冲朱雀王鞠躬,一本正经道:“小子孟浪,不知所云,请王爷海涵。”

李菡瑶抽抽嘴,心想学什么文雅,还真是不知所云。

朱雀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赵朝宗依然生气,然胡齊亞已经赔罪,他若追着不放,未免显得他心胸狭隘;若就此罢休,又不甘心,白让这小子猖狂。想了一想,他灵机一动,笑道:“你确实孟浪,不知所云。也不想想,若王爷真想捡便宜,应该率大军压境才对,带两三百人来够做什么的?这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想着要以李家军为主,王爷只要在此现身,便能震慑镇南侯和南疆水军。亏得李姑娘明白,不像你糊涂。”

朱雀王暗赞:“好小子!说得好!”

胡齊亞被赵朝宗一番话贬得脸色发黑,正要再吵,被李菡瑶瞅了一眼,只得忍住气。

李菡瑶又扫了赵朝宗一眼,看得赵朝宗心里毛毛的,他是知道这丫头手段的,也不敢作声了。

李菡瑶这才对朱雀王道:“赵子归说的很对,镇南侯能率军投降,一是摄于王爷威名,二是轻视菡瑶。若王爷不来,晚辈虽也能取得胜利,必定会付出惨重代价——”她见赵朝宗面露得意之色,话锋一转——“然胡齊亞冒犯王爷,绝不是有心的,这都是赵子归作孽。”

赵朝宗震惊道:“关我什么事?”

李菡瑶道:“若非你诈死隐藏身份,却不肯告诉胡齊亞他们,任由潘嫔和梅子涵将罪名扣在我头上,又怎会失去胡齊亞他们的信任呢?王爷是被你连累的!”

赵朝宗:“……”

被秋后算账了。

在鄢芸面前他还能辩驳几句;在李菡瑶面前,他自觉还是明智些,闭嘴为妙,否则后果无法预料。他自己是不怕的,就怕连累朱雀王和王纳哥哥。

朱雀王见李菡瑶笑里藏刀,不好再沉默,再沉默不仅失了气度,且显得他懦弱。

他先瞪了赵朝宗一眼,然后歉意地对李菡瑶道:“他经历少,见识短,自以为聪明,不仅害得姑娘背负骂名,还令李家和朝廷生了嫌隙。这都是本王和忠勇大将军教导不力所致,本王在这里给姑娘赔罪了。”

说罢,朝李菡瑶抱拳。

李菡瑶忙侧身让开,笑道:“怎敢当王爷赔罪。王爷也别太苛责了赵兄弟,他是想学王纳的兵法韬略,可惜没学好。他年纪还小呢,不论怎么说,有这份上进心是好的。”

朱雀王:“……”

你比他更小吧?

这么说合适吗?

赵朝宗:“……”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知道这丫头不饶人。

看来只有王纳哥哥能替他出气了。

正想到这,就听身后传来王壑静静的、淡漠的声音:“得个教训也好,吃一堑长一智。”

赵朝宗:“……”

哥在怪他。

他听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是为哥打算的。

胡齊亞见李菡瑶替他出气,不由眉开眼笑,得意地朝李家军扫了一圈,用目光告诉他们:“瞧,姑娘就是这么护短,绝不会让自己人吃亏。”否则的话,他能对姑娘言听计从吗!

李家军都崇拜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见好就收,并不揪住这件事讨说法,打击了赵朝宗后,又转向朱雀王,笑道:“晚辈很感谢王爷来。这一份大礼,晚辈收了。那第二件是什么?”

朱雀王高深莫测道:“时候一到,姑娘自见分晓。”

李菡瑶道:“那晚辈等着了。”

她很期待王壑给她惊喜。

大胜之后有这样一份期待,使她的心情美妙起来;心情美妙,眸光气色都掩不住风华。

第783章 威震东海

朱雀王见李菡瑶释怀,这才松口气,芒刺在背的感觉也消失了,忙道:“绝不让姑娘失望。”

王壑深深地看着李菡瑶,眼前浮现久远的画面:春日清晨,花草、树木都清新纯净,孕育着蓬勃的生机,流水潺潺,鸟鸣婉转。五岁的他蹲在一株牡丹花前,初开的牡丹带着晶莹的露珠,高贵、纯净、清新。他心里很喜欢,却不忍碰触,静静地蹲在那观赏了好久。

他并不喜风花雪月。

他也不爱附庸风雅。

他更不是多情种子。

然多年来,那画面一直深深镌刻在他脑海,直到此刻,与眼前的李菡瑶重叠。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方勉,不由心一沉。对于方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记得是个粉雕玉琢的男童;没想到竟长成这样挺拔、英气的男儿!

一个落无尘还不够吗?

现在又来一个方勉!

并非他没有自信,若是清平盛世、寻常嫁娶,他自然不怕这二人;然眼下正是乱世争雄的局面,而他们分属不同阵营,他不得不小心筹谋。落无尘跟李菡瑶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而方勉本身不足惧,他忌惮的是方勉身后的方二太爷方无莫。他很清楚方无莫的用心和辅佐李菡瑶的决心:自忠义公战死后,方无莫就对朝廷死了心了。

“看来还要多做些准备。”

王壑看着方勉心想。

这时,一藤甲军带着智通方丈来到李菡瑶面前,李菡瑶忙朝朱雀王告罪一声,招呼方丈。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菡瑶道:“方丈乃红尘方外人,这等纷争,不便参与。来人,请方丈进舱去歇息。”

属下答应一声,请方丈进舱。

智通方丈瞟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镇南侯,暗叹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告退。”

遂转身跟人进舱去了。

李菡瑶这才转向镇南侯。

镇南侯怨毒地瞪着她。

江如澄靠近李菡瑶,在她耳边低声道:“镇南侯带来的都是他豢养的私军,对他死心塌地,绝不可能真心投降。为了聚敛财富和军饷,他们做了许多阴毒勾当,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人命,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

李菡瑶静静听着,神情莫测。

少时,吩咐道:“放开他。”

司徒照忙扯去镇南侯嘴里的布。

镇南侯听江如澄要辅佐李菡瑶登基,以及朱雀王关于求亲和聘礼的承诺,心情暴躁愤怒,只苦于无法宣泄。待司徒照扯出塞在他嘴里的布,他张口便骂,心中却冷静地观察李菡瑶,想找出她的弱点来利用。

李菡瑶盯着他不语。

这对峙并未持续多久。

李菡瑶忽然用清澈明净的嗓音下令:“传令:将镇南侯闻道及所属将士全部就地正法!”

胡齊亞高声道:“是!”

随即抬手示意:“行刑!”

李家军齐声回应:“是!”

天地骤然静止。

明明海阔天空,艳阳高照,南疆水军却感到黑压压乌云盖顶,且胸闷窒息,心弦颤抖。

镇南侯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菡瑶,待看清她眼中不可阻挡的杀意,一颗心坠入冰窟,悔恨万分——早知这样,他不惜全军覆没也要重创这妖女。

为什么会这样?

他打听的很清楚:

李菡瑶连安国俘虏都饶了。

地方俘虏也饶了。

为何不放过南疆水军?

镇南侯心里已有了答案:因为他带来的这些南疆水军是他训练的私军,对他绝对忠诚,投降本就为了保存实力,只等度过眼前一劫,将来必要反扑。

但这不是李菡瑶杀俘的理由。

她才十六岁呀!

她是个姑娘呀!

为何如此心狠手辣?

眼看在劫难逃,镇南侯恐慌不已,厉声道:“你敢!”

李菡瑶眨眨眼,密集的睫毛扑闪扑闪,困惑道:“我为何不敢?你投降的用意昭然若揭,我当然不能留你这个心腹大患,杀了最干净,也省心。”

镇南侯:“……”

众人:……

不应该这样的!

镇南侯疯狂诅咒:“妖女,你残杀俘虏,必遭天谴!”

李菡瑶昂首向天,认真且肃然道:“若有天谴,就冲我来吧。李菡瑶不惧天谴!”

镇南侯气结:“你……”

李菡瑶打断他道:“镇南侯,你虽不如白虎、朱雀和玄武三灵,但也是威名赫赫的一方统帅,今日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知你心有不甘。你也不必遗憾,因为你成就了李菡瑶!成就了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月女皇!今日一战,必将载入史册!成为月女皇的垫脚石,你足可自豪!”

“啊——”

镇南侯气得仰天怒吼。

李菡瑶淡定地朝胡齊亞做了个手势。

镇南侯的吼声戛然而止。

因为被砍了头。

胡齊亞亲自动的手。

脑袋飞起的那一刻,镇南侯终于相信了智通方丈的话,李菡瑶是不是天命女皇他不清楚,但绝对有资格、有能力争霸天下,他死的一点都不冤。

南疆水军亲眼看着侯爷被砍头,一个个目眦尽裂,齐声哀嚎“侯爷——”许多人暴起反抗,然投降时上缴了武器,被李家军严密看守,李菡瑶杀俘令一下,胡齊亞率先杀了镇南侯,底下人也毫不犹豫地动手。

一万五千多人全部被杀。

鲜血染红了海水。

江如蓝鲜艳的脸变得惨白,瑟缩地朝江如澄身后躲去。她是被江家娇养的,江大太太教导她的都是治家和内宅生存手段,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而李菡瑶却是被李卓航严养的,自小便见识了各种商场和官场阴暗面,心性要坚韧的多;外祖家被一场大火灭门,更激发了她的斗志,在经历皇城兵变等一系列斗争后,早已心坚如铁。

江如澄这次没有护着妹妹,低声对她说了一番话,江如蓝便白着一张脸坚定地抬起头。

东郭无名默默看着她。

万千将士都惊呆了。

连朱雀王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李菡瑶下令杀俘是威慑、恐吓南疆水军,用的是攻心之计,为将来收伏这些人做准备,谁知真杀了。朱雀王当然知道镇南侯投降不安好心,但放弃抵抗的俘虏、一万五千条性命,换上他,他也不敢轻易决定就杀了,也要三思而后行。他从未像此刻忌惮李菡瑶,并为王壑感到忧心忡忡。

他轻声道:“好狠辣!”

王壑在后道:“好气魄!”

朱雀王道:“好算计!”

王壑道:“好布局!”

第784章 本王不是情场战神

朱雀王心狠狠抽了下——

这确是好布局!

在天下文人士子都汇聚霞照,各方势力都关注江南时,这一战备受瞩目。李菡瑶先在景江围剿潘嫔,后在东海围剿镇南侯,大胜之后以雷霆手段杀俘,是震慑,更是扬威,可想而知,此战必将震动天下。

这是踩着镇南侯上位!

谁敢再轻视这个少女?

朱雀王也不回头,问身后少年:“这么强大的对手,主上难道一点都不担心?李菡瑶已经飞上九天!”

能甘心嫁给他做皇后吗?

王壑一直紧盯着李菡瑶,淡声道:“眼下这情势,必须狠辣,才能尽快结束内战;一时心软,将后患无穷,只会导致更多人死亡。瑶儿犀利果决,不负威名,很好。大爱无情!大仁不仁!心软不能成大事。”

朱雀王:“……”

怪不得这二人情投意合。

最受震动的是李家军,曾经的江南第一才女李菡瑶、参与皇城兵变的李菡瑶、驰援北疆的李菡瑶、血洗江南官场的李菡瑶、免除江南税负的李菡瑶,虽让他们追随拥戴,但总缺少了点精神支持,多是因为利益的选择;今日,李菡瑶展现的煌煌天威和雷霆气魄,彻底征服了他们。

看着被胡齊亞和江如澄一左一右护持在中间的少女,大家眼中迸射出狂热和崇拜的光芒,不知谁先起头高喊“月皇万岁——”,万千将士跟着高呼:“月皇万岁——”

月皇!

月皇!

月皇!

直冲九霄!

威震东海!

李菡瑶面不改色,清凌凌的黑眸掠过一望无垠的海疆,心头海阔天空,如在云端俯视众生。

这些男人终于臣服她了。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

船舱内,智通方丈低眉敛目,左手飞快地转动佛珠,右手单掌竖在胸前,竭力忽略那浓郁刺鼻的血腥味,喃喃念经,超度亡魂。——他知道外面的事!

他早有预感,却无法阻止。

月皇,谁也阻挡不了!

还有镇南侯的家眷,失声痛哭……

东方五里外的海面,镇南侯世子闻世昌和心腹潜在水下,目睹了李菡瑶杀俘的经过。

闻世子愤怒、痛苦,想要仰天大喊,以宣泄仇恨,然他此时含着芦苇潜伏在水下,一张口便会灌入海水;心腹又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断冲他摇头,用恳求的神情劝阻他莫要冲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也怕被人发现,便竭力隐忍,以至于面容扭曲,狰狞可怖。

良久,他转身游走。

心腹松口气,急忙跟上。

两人划向蓬莱岛方向,也不敢上蓬莱岛——蓬莱岛上有普济寺,香火鼎盛,这个季节游人很多,未免被人发现,他们上了附近一个只有几块礁石的、荒芜人烟的小岛。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李菡瑶,你等着!”

闻世子宛如凶兽嘶吼。

……

这一战,为东海之战。

镇南侯及其属下被诛杀后,胡齊亞遵照李菡瑶吩咐,令众将士打扫战场,将敌军尸体都装到一艘船上,运去陆地上埋葬,让亡魂安息,也免得弄脏了海水。

众将士便忙碌起来。

李菡瑶站在船头观看。

东郭无名便趁这机会,乘坐一艘小船,去跟赵朝宗和颜贶会合,顺便拜见朱雀王。

王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船头的李菡瑶和江如澄,江如澄也不知说些什么,引得李菡瑶和江如蓝神情变幻、似喜似悲,王壑心中升起一丝危机,看似自言自语,其实对朱雀王道:“王爷该去拜见主母了。”

朱雀王以处变不惊的大将气度压下莫名情绪,冷静道:“现在就称主母,是否早了点?”

王壑道:“不早。王爷既已当众表明求亲之意,自当拿出诚意;将她当成主母尊重和维护,便是最大的诚意。”

朱雀王道:“就怕人家不领情。”

王壑道:“她会领这个情。”

朱雀王顿了下,再问:“主上真不怕一腔深情付诸东流?”

王壑坚定道:“不怕。”

朱雀王对着大海问:“不知主上哪来的信心?月皇的手段和雄心主上也见识了,恐怕不肯轻易嫁主上。”

王壑从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不仅是晚辈的终身大事,也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当倾全力谋划。谢耀辉作为文官之首,王爷位列武将之尊,你们的身份,即代表了昊国和昊帝最大的诚意;你们的智谋和手段,也足可应付任何状况,由你二人出面,可事半功倍。”

朱雀王冷静道:“本王不敢当武将之尊,左有玄武王,右有白虎王,玄武王无论是年纪还是智谋都在本王之上,又是主上的姑父,该由他出面……”

王壑打断他道:“姑父有伤在身,无法来江南;白虎王因为郑姑娘的缘故,也不便出面,否则晚辈一定派白虎、朱雀和玄武三灵齐出,会同左右丞相上门提亲,如此才足够重视,才显诚意。眼下只能将就了。”

朱雀王:“……”

这只是将就?

他竟无言以对。

王壑等不到他回应,不悦道:“王爷不愿去?”

朱雀王道:“不是不愿,就怕白忙一场。”

王壑道:“王爷可是战神,未战先怯,可不是王爷的行事作风,传出去会堕了王爷名头。”

朱雀王道:“本王是战场战神,不是情场战神——”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作为男人,在战场上不能懦弱,在情场上同样不能懦弱,忙补充道——“再者,本王的深情都奉献给了王妃,怕是帮不了主上,这事还得主上亲自出马。”

王壑声音一变,也不再自称晚辈,肃然道:“情场如战场,情场即战场,何况此事不仅关乎爷的终身,更关乎天下大势,爷当然要亲自出马。爷运筹帷幄,现正调兵遣将。爷派朱雀王为先锋,王爷不敢接令?”

朱雀王凛然,急忙道:“微臣领命!”

王壑淡声道:“那就好。”

朱雀王正要行动,对面船上,李菡瑶忽觉来自灵魂的窥视,疑惑地看过来,朱雀王忙冲她颔首致意,她却略过王爷,目光定在王壑等亲卫身上。

第785章 主上又多了个情敌

王壑心乱跳,身形岿然不动,两船距离有些远,他一身铠甲,又不曾走动,李菡瑶没认出来,只觉得他气宇不凡,暗想:朱雀王不愧是战神,不但自身霸气凌天,连身边亲卫也这般出色,当下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王壑知道,他的目光太强烈、灼热,引起李菡瑶警觉了。不敢再盯着她,又瞅了江如澄一眼,对朱雀王道:“王爷既关心天下大势,就不想知道,江如澄是如何抄了镇南侯的老巢?现在溟州归属何方势力?”

朱雀王双眸微凝。

他的确担心此事。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主上的意思是,溟州官员已经投靠了江如澄?他竟有如此能力!”

王壑道:“不论是不是,王爷都要留心他。他原和吴家定有婚约,因吴家和潘家勾结谋害他,被李姑娘揭露,吴家获罪败落,吴姑娘死。今天他忽然冒出来,且手握重兵,成为李家强大助力。他和李姑娘一向兄妹情深,照目前来看,未尝不会生出亲上加亲的想法。”

朱雀王:“……”

所以,主上又多个情敌!

他也不多说了,吩咐备小船,只带了两个亲兵上船,朝李菡瑶的大船划去。恰好颜贶和东郭无名乘小船来拜望,两船交错而过,颜贶只来得及跟朱雀王打了个招呼。朱雀王淡淡点头,毫无停留的意思。

李菡瑶正听江如澄说去年夏天遭难经历,以及他是如何救了靖海水军。前一件事就罢了,横竖罪魁祸首吴佩蓉、陈飞和潘子玉均已身死,而江如澄平安归来,可以不必再深陷仇恨;但靖海水军这件事,经过江如蓝补充,使李菡瑶明白了潘嫔当日的谋划,心惊道:“好毒的计策!”

江如澄道:“这毒计虽厉害,若没有镇南侯支持,潘嫔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将几万靖海水军玩弄于鼓掌间?所以我才趁镇南侯北上之际,和溟州巡抚联手,抄了他的老巢。敢害我妹妹,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菡瑶不愿被这沉重的话题影响了兄妹几个的心情,遂笑眯眯地夸赞道:“澄哥哥好手段!”

江如蓝也开心道:“没想到哥哥这样厉害。”她仿佛又回到过去被家人宠爱的日子,感到久违的亲切和心安。

江如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道:“哥哥要真厉害,也不会被人谋害,以至流落海外,留两位妹妹在乱世挣扎、辛苦支撑。不过——”他迅速翻转低沉的情绪,用坚定的语气确定未来目标——“”哥哥虽无安邦定国之能,但瑶妹妹有,从此我便辅佐瑶妹妹,开创女皇盛世!”

李菡瑶感激道:“澄哥哥这样信任我,我怕自己能力不够,担当不起,辜负了哥哥的信任。”

她也不是绝对自信,她也会忐忑、害怕,只不过她性子坚强,加上自幼秉承李卓航的教导,使得她习惯了迎难而上,但在亲人面前,她无需伪装。

江如澄道:“妹妹担当得起!”

口气不容置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瑶妹妹,自小就了解,深入骨髓的那种,对她的信心也深入骨髓。

江如蓝急忙道:“对,娘也说妹妹好。那时候,娘把嫁妆都投到李家,要我们跟紧了瑶妹妹……”

提到母亲,江如澄神情悲恸。

经历了这一系列劫难之后,他才明白:在江家,最有远见和魄力的不是祖父,也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可恨江家遭灭门之灾,母亲为了报复竟不惜玉石俱焚,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怎不叫他痛断肝肠!

李菡瑶忙转移话题,问起镇南侯的家眷。

江如澄忽然自得道:“哥哥抄了镇南侯府,拿了一个重要人物。妹妹你再想不到是谁。”

李菡瑶疑惑问:“是谁?”

江如澄道:“妹妹猜猜看。”

李菡瑶沉吟了一会,眼睛一亮,凑近他,低声说了几个字,然后盯着他,等他确认。

江如澄由衷赞道:“妹妹果然聪明,这都能猜得到。”

江如蓝忙问:“是谁?”

李菡瑶正要说,就见胡齊亞领了个极俊秀的少年公子来到船上,清俊的容颜,浑身的书卷气,眼如秋水,腼腆多情,在一帮浑身浴血的军汉中极为突出,连江如澄都比他刚硬。李菡瑶微愣,眼前浮现另一个儒雅清正的青年官员形象,与此人至少有五分相像。

李菡瑶诧异地想:这人相貌如此酷似溟州巡抚姬振涛,不是姬大人的子侄,就是外甥之类。姬大人有两女一子,算起来,小儿子今年才十一岁,绝不是眼前人。不是儿子,难道是侄儿?或者是外甥?除此外还有一种可能:相貌如此俊秀,也许是姬姑娘女扮男装的。

那少年看见李菡瑶,秋水眼迸出一丝惊喜,略带疑惑地看着李菡瑶,俊脸竟然红了。

江如澄深知小表妹的魅力,除非刻意敛藏,否则见到她的人很少有不被她吸引的,对少年的表现他毫不意外。他忙替二人引见道:“瑶妹妹,这位是溟州巡抚姬大人的公子姬澜薰,表字子澜。去湖州访友的。姬兄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家表妹,江南第一才女。”

姬澜薰欠身道:“见过李姑娘。”

其嗓音清澈悦耳。

李菡瑶心想:“姬公子?恐怕是姬姑娘吧。”不过她丝毫未表露异样,当下还了一礼,笑道:“见过姬兄。听表哥说,他这次能趁镇南侯离开溟州时收伏南疆水军,多亏了姬大人相助,李菡瑶在这里谢过了。”

姬澜薰正容道:“不敢当姑娘谢。家父选择与之瀚兄联手,也是有所图的。其中详情,想必之瀚兄已经告诉李姑娘。”

李菡瑶笑道:“表哥提了一句。”

姬澜薰却无意就此话题深入,凝视着李菡瑶问:“在下觉得李姑娘面善的很。敢问姑娘可有兄弟?”

李菡瑶心一动:他认出我了?可我不记得在姬家见过他。难道是躲在暗处悄悄看见的?

一面回道:“没有。”

江如澄忙道:“表妹是独女。”

这事他对姬澜薰说过,再者,凡听说过李菡瑶的事迹,谁不知她想招赘婿撑立门户,无兄弟才是根由。

第786章 来此议亲的

姬澜循却并未就此罢休,盯着李菡瑶执着追问:“敢问李氏族中可有与李姑娘同龄的兄弟?”

江如澄:“……”

不是该被表妹吸引么?

怎么盯上李家男儿了?

难道姬兄弟有断袖之癖?

李菡瑶眨眨浓密的睫毛,笑吟吟道:“当然有。我嫡支虽单薄,但旁支却兴旺的很,族中兄弟姐妹很多。眼下这船上就有一位。来人,去请天华弟弟来。”

司徒照忙亲自去请人。

姬澜薰忙谢李菡瑶。

李菡瑶称不必谢,却不肯问他缘故,因为她深知这缘故,怕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江如澄看看李菡瑶,再看看姬澜薰,总觉得两人之间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少时,李天华来了。

“姐姐!”

“天华,过来,给你引见个人。”

姬澜薰急忙抬眼,看见一个风采不俗的少年,也有些面善,却不是记忆中人,心中骤然失落。不过,他想李天华这般人品,李氏族中或者还有别的少年才俊也未可知,因此打起精神和李天华寒暄攀谈,探听消息。

李菡瑶微微一笑,正要说话,胡齊亞在旁提醒道:“姑娘,朱雀王过来了。”她忙看向海面。

一只小船在战船间穿行。

船头,立着一火红身影。

朱雀王威名赫赫,又正当壮年,比少年人沉稳成熟,比老年人年轻雄健,加上相貌英武,气质冷峻,不仅对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对军中将士的影响更是无与伦比,一路行来,收获无数崇敬的目光。

胡齊亞在船头恭迎。

“王爷请——”

朱雀王冷冷地瞅他。

胡齊亞心中一突,硬着头皮维持延请的姿势不变,他心知之前针对赵朝宗时冲撞了王爷,好在王爷有度量,不跟他计较,但这随意散发的威压也够他受的。

朱雀王上船后,径直来到李菡瑶面前,双手抱拳,上身微微前倾,恭敬道:“朱雀王参见李姑娘。”

胡齊亞神情微愣。

江如澄面露疑惑。

另一只船上,方勉也目光深邃地看着这边。

其他将士发现朱雀王动作,都停下来,看向这边,看着朱雀王对李菡瑶弯腰,恭敬参拜。

朱雀王铮铮铁骨,没有人认为他对李菡瑶卑躬屈膝,如此恭敬,必有缘故,联系之前求亲的话,此举用意不言而喻:这是认可了李菡瑶在江南的霸主地位,也是把李菡瑶当成未来主母尊敬,求和之意明显。

大家又喜又忧。

喜的是有脸面。

忧的是未来的月皇被觊觎了,毕竟月皇若嫁人,嫁的可不止她本人,还有江山。

王壑深深注视这一幕,对自己一手造就的局面很满意,喃喃低语:“你可懂我苦心?”

李菡瑶大大方方受了朱雀王一礼,道:“王爷快免礼。”她笑容灿烂,真挚纯粹,不但未让朱雀王反感,反心生喜爱呵护之心,暗想:“这丫头是不错。”

那目光俨然认可了她。

王爷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面对王壑时,总惦记着身为臣子的责任,反复向王壑谏言,劝王壑放弃对李菡瑶的私情;但面对李菡瑶时,又不自觉被她吸引,由衷地欣赏她,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不像他素日为人。

李菡瑶笑吟吟地为朱雀王引见其他人,胡齊亞已经认得了,还有江如澄、姬澜薰、李天华等人。

先是江如澄。

江如澄抱拳道:“小子参见王爷。”

朱雀王仔细打量他一番,点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江少爷被人暗害,深陷绝境,不仅绝处逢生,还能绝地反击,断了镇南侯的后路,令人敬佩。”

江如澄经历了劫难,锋芒内敛,当下低垂眼眸,恭敬且谦逊道:“小子惭愧。这都是运气。”

李菡瑶解释道:“表哥能顺利端了镇南侯老巢,都得益于当初机缘巧合下救了被潘嫔谋害的几万靖海水军。有了这些兵力,加上溟州官员相助,才能成事。”

朱雀王沉声道:“本王从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运气。你机缘巧合收伏了几万靖海水军,看似好运,那也要你有能力救他们才行;救了他们还不够,还要有手段统领他们;再往前追,你被人谋害,若无能力,哪里有命抓住后来的运气?可见运气只占一成,你的能力至少要占九成。换个平庸的来,未必能有你这番成就,能否活下来都是未知。”

这天下的少年,就没有不崇拜白虎、朱雀、玄武三灵的,江如澄也不例外,现被朱雀王当面如此夸赞,心情激荡不已,道:“王爷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朱雀王道:“你且说说,是如何收伏靖海水军并抄了镇南侯老巢的,本王评判是否谬赞。”

李菡瑶忙道:“这事待会让表哥详细告诉王爷。”

这是她投桃报李,向朱雀王表明善意;再者,此事也瞒不住,倒不如坦率些。

朱雀王见她不讳言,更满意了,道:“多谢李姑娘。”

接着介绍姬澜薰。

朱雀王听说姬澜薰是溟州巡抚之子,目光锐利地盯着姬澜薰问:“姬少爷,令尊可安好?”

姬澜薰恭敬道:“家父安好。”

朱雀王问:“溟州现谁主政?”

姬澜薰道:“家父和诸位大人共同主政。”

朱雀王问:“姬巡抚打算拥戴何人为主?”

姬澜薰惭愧道:“这个,晚辈年轻识浅,不通政务,家父也未告诉晚辈这些事。”

朱雀王才不信他呢,见他装傻,丢下这问题,接着问:“姬公子跟江少爷来江南,意欲何为?”

姬澜薰不慌不忙道:“家父昔年在湖州任上,替晚辈定了一门亲事,晚辈此来是议亲的。”

朱雀王道:“敢问定的谁家姑娘?”

姬澜薰道:“小门小户,说了王爷也不知。”

朱雀王道:“就因为不知才问。”

姬澜薰:“……”

干嘛追问不休?

横竖跟赵家又没关系!

朱雀王逮着姬澜薰追问,当然不是爱管闲事,而是因为天下大势。现废帝已死,天下无主,朝廷官员虽拥戴王壑,江南却出了个李菡瑶,且大靖天下二十多个州,那些偏远的州府官员未必肯臣服新朝廷,或自立,或投靠其他势力,都免不了的。溟州原是镇南侯势力范围,镇南侯被江如澄抄了老巢,溟州地方官员是何动向,朱雀王不能不弄清楚。然听姬澜薰这意思,好像并未投靠江如澄。

那他们跟江如澄是什么关系呢?

第787章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李菡瑶本在旁听朱雀王问话,待听姬澜薰说“家父昔年替晚辈定了一门亲事”,心中“咯噔”一下慌乱起来,深感不妙,恰好胡齊亞来请示“姑娘,战场打扫完毕。是否返航?”她忙下令返航,一面对朱雀王道:“王爷,咱们要回去了,有什么话进去说。”说时不敢看姬澜薰一眼。

朱雀王这才放过姬澜薰,又恐李菡瑶疑心,因对李菡瑶解释道:“本王近些年一直驻守南疆,溟州也在本王戍守范围。上次本王奉旨还朝,令镇南侯代为掌管兵权。现镇南侯已死,本王不能不过问溟州军政和动向。”

李菡瑶忙道:“这原是王爷分内职责。王爷问才正常,不问倒显得反常了。王爷请入内,有什么话,让表哥和姬少爷细细跟王爷回禀。王爷请——”

一面侧身,请朱雀王先行。

朱雀王见李菡瑶襟怀磊落,很是佩服;让他先行,更显大气和谦逊,忙退后一步,肃然道:“姑娘先请。”摆足了恭敬的姿态,誓尊李菡瑶为主母。

江如澄:“……”

胡齊亞:“……”

姬澜薰:“……”

另一只船上的方勉:“……”

这场面太和谐!

感觉有些不真实呢。

李菡瑶谦让了一番,才领先进舱。

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李菡瑶让座,命人上茶。

战场离景江入海口不远,朱雀王喝了两口茶,又把目光对准江如澄,正要问他是如何收伏靖海水军的,船队已经返回景江码头,码头上剑拔弩张。

李菡瑶透过窗户,察觉外面情势不对,让胡齊亞去查问,“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须臾,一藤甲军疾奔来报:“姑娘,胡将军,鄢姑娘被妖妃胁迫了,要求交换人质。”

李菡瑶霍然起身,急步出舱,来到船头;朱雀王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就像她的护卫。

码头江面上,大大小小无数船只,将一南疆水军战船团团围困在中央,两岸更有无数李家军持弓箭、架火炮对准敌船,领头人正是观棋。

敌船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南疆水军,足有上千人,李菡瑶一眼看见人丛中的鄢芸,被反绑着双手,正含笑看着她,不惊慌、不害怕,从容的很。

鄢芸身后,站着一女子。

虽然这女子穿着布衣粗服,却难掩风华气韵,李菡瑶断定她就是心机过人的潘嫔。

两人目光隔空交汇。

李菡瑶杀机凌厉。

潘嫔高深莫测。

李菡瑶心中很是疑惑:鄢芸虽是弱女子,却最有智谋的,况且率领五千兵将参战,怎会被敌人捉去呢?她便问报信的藤甲军:“鄢姑娘怎会落入敌手?”

藤甲军懊恼道:“潘嫔逃跑,装成村妇被敌人追杀,骗过了青子少爷。青子少爷整支小队的人都被杀害了。敌人进入芦江村,挟持了村民。后来鄢姑娘提议,用她自己代替村民为人质,让潘嫔跟姑娘谈条件……”

李菡瑶不敢相信地问:“青子死了?”

藤甲军低声道:“是。”

李菡瑶瞬间红了眼睛。青子是最优秀的藤甲军将领之一,若非年纪小,她想要多培养几年,早被她带在身边了,谁知竟遭难了。只想一想,她便痛彻心扉。悲痛的同时,她也没失去敏锐的思考,隐隐触摸到鄢芸替代人质的用意。

江如蓝气急道:“鄢姐姐这么傻。这样有什么用?白搭上她自己,只会让妖妃得意!”

李菡瑶冷静道:“不!”

胡齊亞正沉浸在青子遭难的悲痛中,一时没能领会李菡瑶的深意,也困惑道:“鄢姑娘最是有智谋的,怎会这样冲动?身为将领,自甘为人质,那手下的军队谁来指挥?倒不如亲自对阵潘嫔,还有些胜算……”

说到这,他心一动,这才反应过来,李菡瑶刚说“不”,忙问道:“姑娘,莫非她别有用心?”

李菡瑶面无表情地盯着敌船,用只有他们几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她就是要亲自面对潘嫔。敌人挟持的百姓,老的老,小的小,通融起来极不方便,很令我们掣肘;换上她则不同,她是个足智多谋的,可临机应变,另一方面——”说到这她顿了下,才缓缓道——“她相信我!”

李菡瑶认为鄢芸此举绝非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们彼此最了解,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传达深意,鄢芸成人质,看似凶险,却是险中求胜。

众人恍然,都对鄢芸敬佩不已。

朱雀王发现,这世上的奇女子好像越来越多,仿佛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静静站在一旁,并不打算插手,要看李菡瑶如何与鄢芸联手,破解此局。

李菡瑶吩咐:“传令各路将领,令麾下人马散开,别都挤在码头,谨防敌军伏兵。再让人守住水陆交通要道,别放走了妖妃,今日务必要拿下她!”

都挤在一块儿,若有隐藏或遗漏的敌军,出其不意地丢几个炸弹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胡齊亞凛然,急让人传令。

李菡瑶下令:“将船靠过去!”

江如澄忙劝道:“妹妹谨慎些。他们已是穷途末路,逼急了,恐不顾一切。还是别过去,要交涉,叫人传话便是。”

李菡瑶冷静道:“无妨。他们挟持了鄢姐姐,正要与我讲条件、寻生路,轻易不敢造次。”

江如澄无法,只得罢了。

胡齊亞命人将船靠近。

李菡瑶排开众人,俏伶伶站在船头,犀利盯着对面。

对面,潘嫔也越众而出。

朱进急阻道:“娘娘别去。危险!”

潘嫔道:“无妨。你们只要看好鄢芸,他们不敢伤本宫。”这个时候,她断然不能输了气势,尤其是输给李菡瑶。她可是皇妃,难道还比不上一介商女吗?

朱进无法,也只好让步。

潘嫔走到船头,望着李菡瑶,目光幽静、深邃。

李菡瑶也不废话,直问道:“我才是真正的李菡瑶。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了鄢姐姐?”

潘嫔反问:“你去了北疆?”

李菡瑶点头道:“是。”

潘嫔自语道:“难怪。”

她没有质疑李菡瑶。

她相信这个李菡瑶是真的,朱雀王她是认得的,正站在李菡瑶身后,姿态恭谨。

两下里一对比: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第788章 你来替她

潘嫔觉得耿耿意难平,想到自己这几个月苦心经营,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一直以为面对的是李菡瑶,谁知人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跑去北疆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她面对的只不过是人家的手下。这还不算,最后她竟输了,被落无尘、火凰滢、鄢芸、东郭无名和赵朝宗等人破了局。今日更是大败,几番辗转,现被困在这里。

之前在芦江村和鄢芸对峙,听见东海方向炮声阵阵,她心里很不安,担心镇南侯。她想要去援助镇南侯,又不得脱身。正好鄢芸提议,愿意代替芦江村的村民为人质。她顺水推舟就答应了。村民人太多,不方便控制,换成鄢芸一人就方便多了;且鄢芸身份贵重,非普通百姓可比。她带着鄢芸赶往东海,却在这里被观棋拦截。

她利用鄢芸威逼观棋。

她以为,观棋是李菡瑶。

观棋却说,她并不是李菡瑶,她家姑娘现正在东海与镇南侯大战呢,还说镇南侯已败。

潘嫔那一刻无比庆幸,幸亏挟持了鄢芸,才有资格跟李菡瑶谈条件,提出交换俘虏。

她见到真正的李菡瑶。

这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乍看就是个普通的小丫鬟,没甚惹眼的;仔细一瞧,才发现她容颜极美,黑眸清凌凌的极有神韵,闪着灵动和聪慧的光芒;再观察其举止,娇俏灵动中透着从容、大气、果决、犀利……

潘嫔从未见过哪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如此丰富的内涵,观之深不可测,令人迷惑。这令她警惕,静默了一瞬,她提出条件,“放了镇南侯和南疆水军。”

李菡瑶道:“恐怕不行呢。”

潘嫔心一紧,疑惑道:“你不想救鄢芸了?”

她想这很有可能,李菡瑶野心昭昭,既想争天下,又怎会为了鄢芸放弃铲除她的机会、坏了这大好的局面呢?幸亏在芦江村是被鄢芸堵住,若换上李菡瑶,肯定不会顾及那些百姓,将她和朱进等人就地斩杀。

潘嫔觉得自己看透了李菡瑶。

李菡瑶却否认道:“当然不是。我不会放弃鄢姐姐。”

潘嫔道:“那就交换俘虏。”

李菡瑶道:“这条件不成。”

潘嫔问:“那你想如何交换?”

她以为李菡瑶嫌不公平。也对,用鄢芸一人换镇南侯和被俘的所有南疆水军,确实不公平。不过谈判嘛,就是你来我往,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李菡瑶道:“你的条件我无法应承,因为镇南侯父子和南疆水军俘虏都被我杀了。”

潘嫔蓦然瞪大了眼睛,尖声叫道:“不可能!”

李菡瑶一抬手,对胡齊亞吩咐道:“把船开过来,让潘嫔娘娘瞧瞧镇南侯和南疆水军的遗容。”

胡齊亞躬身道:“是。”

装载南疆水军尸体的船开了过来,甲板上一层层垒起来的全是尸体,令人头皮发麻。这是李家军怕麻烦,没将尸体搬进船舱,省得待会又搬出来。

镇南侯的遗体也在船上,单独放在一旁,为让潘嫔等人看清楚,胡齊亞令人将镇南侯的首级拎起来,悬空展示。

朱进等人呆呆地看着。

不错,是镇南侯!

潘嫔双目失神,浑身颤抖不止,不仅为镇南侯之死悲恸,更为将来感到绝望。——没了镇南侯,她纵能逃得性命,未来也是一片灰暗。谁助她儿子夺回江山?

她颤声问:“你、你杀了他?”

李菡瑶点头,歉意道:“你来晚了一步。”

这歉意听在潘嫔耳中,化为浓浓的讥讽和羞辱,讥讽镇南侯不堪一击,羞辱她白费了这许多心机。她看着那豆蔻少女,喃喃道:“你好狠毒!”

李菡瑶道:“潘嫔娘娘过奖了,比起娘娘翻手间葬送几万靖海水军,李菡瑶还差得远呢。”

潘嫔:“……”

她差点忘了那件事。

当日,她利用东郭无名谋害几万靖海水军时,丝毫不曾心软,然这种事她自己行来觉得天经地义,觉得是为了国家社稷,换上李菡瑶来做,她便无法接受了。谁让靖海水军跟着主帅谋反呢,谋反罪当诛九族。

忽听朱进悲声嚎哭出声:“侯爷——”

南疆水军均失声痛哭并痛骂。

哭声惊醒了潘嫔:镇南侯已经死了,但她还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想法子报仇。

眼下,先脱身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平复,衡量一番眼前情势,冷静道:“这么说,你今天不打算放本宫离开了?你可想好了,本宫若走不了,定要拉鄢芸陪葬!”

李菡瑶道:“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鄢姐姐?”

潘嫔吐口道:“你来替她!”

她嘴角勾起一弯讥讽的弧度,嘲弄地看着李菡瑶。看来是她估错了,李菡瑶看似狠辣,其实跟鄢芸一样,虽参与争霸天下,却在征战和杀戮过程中,天真地想要保持正义的名声。为此,鄢芸不惜搭上自己,替换那些蝼蚁般的百姓。如此虚伪的人性,她不利用可惜。如果李菡瑶不答应,那很好,当着万千李家军,揭露其无情的本质;如果李菡瑶答应了……那更好了,她正可反败为胜。

码头静了一静,随即哗然。

“住口!”

“你休想!”

“姑娘不可!”

“妹妹不可答应!”

……

一连好几道声音阻拦,胡齊亞、江如澄、观棋、鄢芸,都纷纷开口,生怕李菡瑶答应。

李菡瑶抬手,骚乱平息。

她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潘嫔故意叹道:“传闻李菡瑶有勇有谋,曾孤身闯入京郊军火研制基地,智救江家满门。今日不肯替鄢芸,是否她不够分量?又或者,是你怕我?”

李菡瑶好笑道:“我有那么蠢吗?还是你蠢的自以为我很蠢?我不替鄢姐姐,还有机会救她;我若替了她,落入你手,江南三州必将大乱,到时,不但鄢姐姐性命堪忧,还要连累江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潘嫔有些尴尬,为掩饰这尴尬,她叹道:“既如此,可就怪不得本宫了。”遂转头幽幽叫“朱进!”

朱进应声道“末将在。”

潘嫔道:“我们深陷重围,唯有借鄢姑娘开道了。照顾好鄢姑娘,我们风雨同舟、生死相依!”

第789章 三皇子

朱进大声道:“是。”

他双目赤红,抬手用枪指着鄢芸胸口;他的属下为配合他,粗暴地揪住鄢芸的头发,猛往后扯。

鄢芸被扯得挺胸仰头。

又一人用刀横在她脖颈下,还有人拿匕首顶在她腰间,所有活着的南疆水军都恨不得杀了她给镇南侯和同袍报仇,可鄢芸是他们最后的倚仗,他们要利用她脱身,不得不忍下翻滚的戾气,但这不妨碍他们释放这戾气。

朱进下令:“开船!”

敌船向入海口横冲直撞过去,大有“谁阻拦,即刻杀了鄢芸”的架势,穷途末路之徒,毫无顾忌。

周围李家战船上的将士都急了,忙看向观棋、胡齊亞等人,要不要阻拦,等他们示下。

胡齊亞等人大怒。

“住手!”

“敢伤鄢姑娘,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李菡瑶从容不迫地盯着潘嫔,问:“你真要带鄢姐姐走?”

潘嫔道:“自然。不走就是死!”

这中间没得转圜。

李菡瑶道:“我怕你不舍得走。”

潘嫔道:“姑娘说笑呢。”

李菡瑶道:“你看我像说笑吗?”

潘嫔不知怎的,心头一阵不安,但她却未下令停船,任凭朱进指挥战船冲向海口。

回程时,王壑和赵朝宗乘坐的船在后队,等到入海口,立即得知鄢芸被挟持的消息。王壑心一沉,不等他思索对策,就见赵朝宗一跳起来,对手下禁军大吼道:“叫前面的船让开,小爷要过去,把妖妃扒皮抽筋!”

东郭无名神色也很不好。

众将士忙忙去开道。

他们和李家军本就是联手抗敌,加上李家军亲眼看见朱雀王对李菡瑶恭敬有加,此刻并不拿他们当外人,听说赵小将军要去救鄢姑娘,忙都让开水道。

王壑见此情形,暂时按捺下忧心,且先看看情势再说。进去后,正赶上李菡瑶和潘嫔对峙。王壑目光一扫,便定在李菡瑶身上,随时准备策应她。

赵朝宗挑选了十来名水性好的精锐,就要从隐蔽处下水,想从水下袭击敌船,营救鄢芸。

王壑一把拉住他,阻道:“不可!”

他一出声,东郭无名和颜贶立即认出他了。

王壑也不在意,冲他二人略一点头,然后低声对赵朝宗道:“不可妄动,且看李姑娘如何处置,咱们再从旁协助,若擅自行动,恐怕好心办坏事。”

赵朝宗不肯听劝,道:“我先下水去待着,早准备不好么?”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焦灼的很,让他干等着,每一息都是煎熬,倒不如下水心安。

王壑皱眉道:“就怕惊动了敌人,惹得他们对鄢姑娘下毒手。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赵朝宗听后不敢动了。

“那怎么办?”

王壑疑惑道:“你遇事怎这样不冷静?他们看似凶狠,其实都是为了逼李姑娘,绝不敢真伤害鄢姑娘,除非他们不想活了。这时候,不宜激怒他们。”

东郭无名也劝了一番话。

赵朝宗总算冷静了些。

王壑见他不再惦记下水,这才看向敌船。一眼看见鄢芸,明明跟鄢苓长的一般模样,王壑心头却升起奇妙的感觉。这一刻,他恍然明白:父母为何都相中了鄢芸做儿媳,并传信要他返乡时去鄢家相看,实在是鄢芸的气质与母亲太相近,都一样的从容、优雅。看着鄢芸,王壑仿佛回到幼年时,面对为官做宰的梁心铭。

他又想起鄢计临终前的殷殷嘱托,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救下鄢芸。

他转向李菡瑶,准备相机行事。

面对潘嫔挑衅和逼迫,李菡瑶不慌不忙道:“多谢娘娘如此看重鄢姐姐,也不枉我心善留下小皇子。”说罢,朝江如澄勾了勾手指,道:“带上来。”

江如澄道:“是。”

转身吩咐手下安排。

潘嫔骤然瞪大眼睛,“小皇子”三个字如利箭射中她的心,她尖叫道:“停船!停下!”

她满眼不可置信。

这是她第二次失态。

朱进忙下令停船。

很快,江如澄牵着一个粉雕玉琢、金尊玉贵的男童走出来,约莫五六岁光景。男童隔着几重帆船,一眼看见对面船上的潘嫔,顿时叫起来:“母妃!”

潘嫔眼前一黑,脑子空了,——也不算空,除了满满的对李菡瑶的恨意,她再想不起任何事。这种给了她希望,然后再掐灭这希望的行为,简直让她发疯。她对李菡瑶的恨意,达到她此生的顶点,无可比拟。

朱进也惊叫“三皇子!”

赵朝宗等人欢呼雀跃。

王壑也松了口气。

李菡瑶不管潘嫔和朱进的叫喊,径在三皇子面前蹲下身,定定地看着男童清澈的眼眸。

江如澄拿了镇南侯的家眷,其中就有前朝大靖的三皇子。这孩子身份特殊,但年纪幼小,李菡瑶不知如何处置他,真是杀不得也放不得。在没想好之前,她索性不见他,以免心软,谁知被潘嫔给逼了出来。

面对李菡瑶,三皇子很忐忑。他没忘记自己是被人抓来的,整个镇南侯府都被抄了。他虽不认得李菡瑶,但小孩子直觉敏锐,他感觉李菡瑶对他没有恶意,因此装作不明真相,威严下令:“带我去见母妃!”

李菡瑶:“……”

不愧是皇子,有气势。

她笑道:“恐怕不行。”

三皇子傻眼——从来他的命令都被人无条件执行,除了父皇和皇祖母,至今还没有人敢对他说不。李菡瑶虽对他说了“不”,却态度诚恳,他不知如何应对。

半晌,他嗫嚅道:“为何?”

李菡瑶道:“我叫李菡瑶。”

三皇子立即道:“我知道你,你是大靖反贼、女魔头!”

李菡瑶点头道:“嗯,我杀了镇南侯。”

三皇子一呆。

母妃说,镇南侯是大靖忠臣,是保护他、辅佐他将来登基的人。镇南侯死了,他怎么办?

李菡瑶道:“为绝后患,我也应该杀了你。”

三皇子吓一跳,面上却强撑着,厉声道:“你……你大胆!小爷是皇子!你敢杀小爷,灭你九族!”

李菡瑶失笑摇头,问:“知道我为何没杀你吗?”

三皇子摇头,警惕地看着她。

第790章 我要东郭无名

李菡瑶认真道:“我不杀你,并非因为你是皇子,而是因为你年纪幼小。稚子无辜!”

三皇子:“……”

他该说谢谢吗?

好像不大妥当。

他不该谢抓他的反贼。

但他也不太恨李菡瑶。

这一刻,男童很茫然。

李菡瑶道:“可是,你的母妃断了你的生路。——”她指着对面敌船,神情认真又严肃——“你的母妃,先是残杀百姓,后挟持婴儿,是我们的人挺身而出,替换了人质……”

“妖女住口!”潘嫔气急败坏地制止李菡瑶。

李菡瑶站起身来,转向潘嫔道:“我说你不舍得走。”

潘嫔恨极,忽见江如澄用短枪抵在三皇子的后脑上,不禁肝胆欲裂,急叫道:“你别伤他!我们交换人质!”

朱进等人也早放开鄢芸。

李菡瑶道:“这就对了。我们各出两个人,一条小船,在水上交换人质……”

“不行!”潘嫔打断她。

决定交换人质后,潘嫔便迅速思谋后路。略一想便冷汗涔涔,感觉前路渺茫:看这四周,水上陆上,围困得铁通一般,交换了人质她能走得了吗?

她重归冷静。

李菡瑶问:“你想怎样换?”

潘嫔道:“这交换不公平。除了皇儿,你还要送本宫一个人,确保本宫平安脱身,否则本宫拒绝交换。”

李菡瑶断然道:“休想!”

潘嫔恢复了冷漠,淡然道:“我们挟持人质,是想顺利离开这里,若是交换了人质,反失了倚仗,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如此,不换也罢。横竖是死,我母子就死在一块。不过,鄢姑娘要陪着我们共赴黄泉了。”

李菡瑶犀利道:“你想要谁?若救了鄢姐姐,换上另一人,这人质交换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何要跟你换?在我这里,任何人的性命都不能轻易舍弃,包括百姓。否则,鄢姐姐也不会亲身赴险,换下百姓人质。”

潘嫔道:“放心,这个人你肯定舍得。”

李菡瑶问:“是谁?”

潘嫔道:“东郭无名。”

李菡瑶一愣。

江如蓝大惊,高声拒绝:“不行!你休想!”

潘嫔满心畅快地看着她,悠悠道:“本宫与东郭无名都来自安国,情谊非比寻常;还有,他乃秦氏皇族人,他若换过来,你们大可以放心,本宫绝不会伤害他。他之前在靖海水军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投鼠忌器,你们定不敢对我母子下狠手,如此,我们也能心安。退一万步,若你们坚持追杀,本宫与他死在一起,死而无憾,也算得偿所愿。若你们肯放手,本宫便带他回安国。他是安国先皇之孙,此去定会搅乱安国内政,于你们大有好处。这样好事,为何不答应呢?”

她刻意强调跟东郭无名的暧昧,除了下意识的想打击江如蓝,还在在场所有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再公布东郭无名的真实身份,坚定这怀疑。

就算李菡瑶不怀疑,但在靖海水军失踪一事上,东郭无名被潘嫔利用了,加上双方渊源深厚,让东郭无名出面再合适不过,潘嫔笃定她会答应。

江如蓝听了潘嫔的话,满心惶恐,生怕李菡瑶答应。她也不跟潘嫔争了,转而抓住李菡瑶的双手,恳求道:“妹妹别答应她。她诡计多端,诓骗你呢。”

李菡瑶尚未说话,水上一片哗然。

众将士都被东郭无名的身世惊呆了:安国人,秦氏皇族,这两个身份有一个就捅破天了,何况是两个并列。靖海水军忽然想到之前的阴谋,难不成是东郭无名和潘嫔里应外合?大家看东郭无名的眼光都变了。

东郭无名听潘嫔句句暧昧,意有所指,将他推向风口浪尖,鹰目幽暗深邃,神情莫测。

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

赵朝宗看着他,真挚道:“小爷相信你。”

颜贶也道:“本将军也信东郭公子。”

王壑道:“离间之计耳。”

东郭无名眼中泛起些许暖意,感激道:“多谢。”

然赵朝宗跟着道:“你去换鄢姑娘。”

东郭无名神情一滞。

赵朝宗眨眨明亮的大眼,解释道:“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鄢姑娘一个弱女子都敢深入虎穴,我等男儿怎能输给她呢?现在妖妃指名要你去,若她指着小爷,小爷定不说二话,一定去换鄢姑娘。你说呢?”

颜贶也道:“她若要本将军,本将军也绝不退缩。”

东郭无名:“……”

他能退缩吗?

他冷冷道:“放心。在下会去。”

赵朝宗高兴极了,用力拍他肩膀,道:“好男儿!大丈夫!”仿佛这是极为荣耀的事。

东郭无名犀利道:“别以为在下不知,你是为了美人,而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若非被挟持的是鄢姑娘,你才不会这么热心,也不会这么着急。”

赵朝宗滞了一瞬间,“……你、你别瞎说。”

东郭无名轻蔑地冷哼一声,似嘲笑他无胆。

王壑有些意外,正要说话,忽听那边李菡瑶高声回潘嫔道:“好,就让东郭无名去。”

东郭无名:“……”

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替换鄢芸,但被李菡瑶公然放弃,赵朝宗和颜贶又力劝他奉献自己,其他人也都一脸赞成,他被大家放弃了,心里难免不舒服。

潘嫔目睹这一切,眼神波澜不惊,仿佛一点都不意外李菡瑶的选择,早知这结果。

只有江如蓝……

江如蓝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菡瑶,语无伦次道:“不行!不可以!妹妹你不能这样……”

李菡瑶严正道:“靖海水军因东郭无名而受害,此事该当他来了结。你不也被他连累吗?他责无旁贷!”

江如蓝道:“不,这不怪他。”

李菡瑶道:“我意已决!”

江如蓝:“……”

江如澄拉住了妹妹,对她使了个眼色,不令她再跟李菡瑶争执,且不说李菡瑶行事向来有道理,就凭她们姐妹关系,有什么也不该当着众人争辩。

江如蓝只得闭嘴,但看她神情,显然未放下此事,焦躁不安地看着东郭无名,期望他揭露潘嫔。

东郭无名心中酸涩胀痛,一双鹰眼再次陷入沉沉幽暗。李菡瑶也好,赵朝宗也罢,说什么他都没放在心上,他只为江如蓝揪心。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潘嫔那些话,句句刺心,刺得就是江如蓝的心,偏偏那丫头蠢笨蠢笨的,竟为了他当众跟李菡瑶争执起来,正中潘嫔下怀。

他不要她为他辩解,不要她跟好姐妹争执,他宁可她还像以前一样骂他阴险狡诈。

他的神情如寒雪凝冰。

忽听王壑道:“这是你的机会。”

东郭无名倏地转向王壑。

第791章 宁可毁掉他,也不成全别的女人

王壑静静道:“当日,几万靖海水军失踪,不论如何你都难辞其咎。现在这些人都归在江如澄麾下,但还有一船人葬身大海。你不想替他们报仇?”

东郭无名道:“想。我会去。”

王壑道:“潘嫔指名要你,这是你洗清耻辱、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也是你唯一翻身的机会。李姑娘坦言不放弃任何人,却肯答应让你去,就是看准这点。东郭隐,江南四大才子你名列第二,不要堕了你的名头。”

东郭无名心头震动,道:“东郭隐明白了。”

王壑道:“你明白就好。去吧,这是愚兄委派给贤弟的任务。李姑娘不会放弃你,愚兄也不会放弃你,会派人在暗中联络、保护你。愚兄等你凯旋归来。”

东郭无名道:“东郭隐接令。”

又道:“我还有个请求。”

王壑道:“你说。”

东郭无名道:“若东郭隐平安归来,当全力辅佐主上;若未能归来,主上登基后,还望善待安国俘虏,减轻赔款。身为秦氏皇族,这是隐眼下唯一能做的。”

至于复兴大靖,他从未想过。

王朝兴衰,不可逆转!

王壑郑重道:“我答应你。”

东郭无名没想到王壑答应的这样干脆,很是意外。

他委身于潘府、答应给潘梅林做三年幕僚,就是为了查明当年真相和自己的身世,然潘梅林阴险,一直隐瞒不肯说。去年江家灭门案后,王壑约见他,告诉他:他乃安国皇室血脉,在皇位之争时流落到中原。

这是王壑在游历北疆时获悉的。

东郭无名知晓身世后,并未兴起争夺皇位的野心,相反,他决定忘却这身份,投靠了王壑。

他并未指望王壑有多信任他,但王壑却安排他去给靖海大将军颜贶做军师,让他参与未来军政;现在又一口答应他这件大事,充分展示了明主襟怀。

东郭无名感激这信任,临别忍不住进谏:“主上刚才一番话,看似开解东郭隐,其实为了李姑娘。——主上担心东郭隐记恨李姑娘。主上倾慕佳人,乃人之常情,但李菡瑶并非普通女子,其魄力和手段并不输主上,后宫禁不住她的。主上要统御天下,还需慧剑斩情丝……”

王壑等他说完了,才板脸道:“东郭隐,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情了,又毒舌,从不知委婉为何物。你既知我一番苦心,为何还要劝我放手?讨人嫌!”

东郭无名道:“想说就说了。”

颜贶:“……”

赵朝宗:“……”

二人都很佩服东郭无名。

王壑决定不跟这绝情绝性的家伙计较,为结束话题,他问道:“爷是个沉迷美色的人吗?”

东郭无名道:“不是。”

王壑再问:“爷昏聩眼瞎,耳根软?”

东郭无名道:“主上眼明心亮,极有主见。”

王壑道:“既这样,你担心什么?若不信爷有能力,你也不会投靠爷了。去吧,先去把潘嫔的事给解决了,别跟个老婆子似的唠唠叨叨,好生厌烦。”

东郭无名:“……”

遇见比他更毒舌的了。

王壑又道:“你还说爷呢,想想你自己,被潘嫔给骗成这样,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又扎一刀。

东郭无名神情骤冷,“……东郭隐告退。”

当即转身就走。

赵朝宗怕他溜了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李菡瑶答应了潘嫔的条件,众人都等着东郭无名发话,谁料他跟赵朝宗、颜贶不知嘀咕什么,半天没反应。胡齊亞觉得他在轻慢李菡瑶,正要激他,他已走到船头,扬声道:“东郭隐愿替换鄢姑娘,立功赎罪。”

李菡瑶道:“好!有担当!”

江如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人质交换很顺利,双方都没有再节外生枝,各派了一条小船,将人质送出去,换回自己人。

江如蓝呆呆地看着。

东郭无名并未刻意去看江如蓝,但一颗心却时刻留意着那边船上动静,以至于人到敌船上,如行尸走肉般被带进船舱关押起来,看都没看潘嫔一眼。

潘嫔毫不在意,吩咐立即开船,驶向大海。

江如澄低声问:“派人跟着?”

李菡瑶道:“不必!”

她想起青子,神情莫名,视线被潘嫔身影牵着,延伸向大海,轻声道:“东郭隐不会放过她的。”

江如澄:“……”

他才知道东郭无名跟潘嫔有这些渊源,老实说,他第一个怀疑东郭无名是内奸。这样人,真会对付潘嫔?出于对李菡瑶的信任,他没有再追问。

潘嫔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想象江如蓝痛苦的表情,因大败而晦暗的心情竟明媚起来。

她自来坚强,最不惧打击。

有东郭无名在手,只要李菡瑶投鼠忌器,不追杀她,她便能顺利逃脱;若李菡瑶不顾一切也要追杀她,她正可离间东郭无名,告诉他已被放弃,再辅以柔情和爱意,征服东郭无名,成为东郭无名的女人。

有东郭无名辅佐,他和她儿子又都是秦氏皇族直系血脉,是正统,她就有希望招兵买马、卷土重来,直至将儿子扶上皇位,恢复昔日尊荣富贵。

当然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李菡瑶不追杀她,东郭无名也不肯屈从她,那她就将东郭无名永远拴在身边,断绝他跟江如蓝的任何可能。——她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她宁可毁掉他,也不会成全别的女人。

********

景江入海口,码头。

鄢芸平安归来,李菡瑶与她各自述说之前战斗详情,庆幸有之,沉痛有之,也不必一一细数。

独江如蓝呆坐无语。

鄢芸想起她之前力阻东郭无名替换自己,知她心结未解,故意代她问李菡瑶道:“妹妹为何答应妖妃,让东郭隐替换我?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其实不答应她她未必敢杀我,两厢僵持,一定能想到解决办法的。”

李菡瑶看着大海方向,回道:“派东郭隐去对付潘嫔,这就是我想到的办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鄢芸听这话不像宽慰她,沉吟道:“妹妹的意思,不是送东郭隐为人质,而是去对付潘嫔?”

李菡瑶收回视线,点头道:“东郭隐被潘嫔利用,吃了那样大一个亏,被人质疑,名声受损,今天潘嫔指名要他去,正给了他反击和报仇的机会。错失了这机会,或者潘嫔死在别人手上,他将永远背负耻辱。我纵不答应,他自己也会答应。与其这样,倒不如我来成全他,或可麻痹潘嫔。”

江如蓝听得呆了,这时忙问:“可他是人质,孤单单的没有任何帮手,怎么报仇?”

第792章 小瑶儿又想干什么?

李菡瑶道:“如蓝姐姐太小看东郭隐了。他最擅长奇诡之计,以奇制胜。上次吃亏,不过是他顾念旧情,一时不忍心,才被潘嫔利用。潘嫔不了解他,还想再利用他,必将在他手上吃大亏。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江如蓝道:“真的吗?”

李菡瑶道:“当然。你以为他江南第二才子的名头是虚的?若无能力,潘梅林怎会请他做幕僚。我查过他,他在潘府可不同于一般的门客,他高傲的很,并不受潘梅林辖制。他们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

江如蓝越听眼睛越亮,笑道:“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鄢芸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

李菡瑶并未察觉江如蓝的微妙,因为江如蓝跟东郭无名相识第一天就结仇,后来虽然化解了,言谈之间也跟吵架似的,好好一句话听着也像讥讽,李菡瑶自己也是懵懂少女,哪里看得懂这其中的奥妙。至于江如蓝维护东郭无名,力阻东郭无名替换鄢芸为人质,李菡瑶觉得那不过是表姐公道说话罢了,根本没想到男女私情上去。

大捷的消息迅速传到霞照,又经过汇聚在那里的文人士子之口,飞往天下各个角落。

镇南侯战败了!

镇南侯战死了!

李菡瑶确立了江南霸主的地位。

这消息震惊了天下。

不提各方势力反应,且说景江海口,李菡瑶正忙碌。大战结束,有许多事要善后,譬如抚恤死伤军士、统计军功、安抚民心等,还有在大战中死里逃生的那些海商,都递了名帖求见她,要感谢。她便租用了码头附近一所大宅院,方便处理军务和一应战后琐碎事务。

朱雀王的船也在码头停驻。

傍晚,王壑见七八个海商向李菡瑶所在的高宅走去,若有所思道:“小瑶儿又想干什么?”

朱雀王有些无语地瞅他,见他定定地看着大宅方向,满目深思,忍不住道:“主上也别太抬举她了,这些人不过是去感谢救命之恩而已。主上想多了。”

王壑听他不以为然的口气,扭过头,微笑道:“瑶儿她从不无的放矢。王爷不信,且让人留心打听。”

朱雀王当即对赵朝宗吩咐道:“等那些海商出来,你让人打听一下,李姑娘说了什么。”

赵朝宗忙道:“是,王叔。”

朱雀王见这小子两大眼睛骨碌碌转,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冷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像个丫头似的忸怩!”

王壑道:“丫头就一定忸怩?瑶儿就从不忸怩。”

朱雀王:“……”

赵朝宗见气氛不对,为了吸引这二人转开心思,忙赔笑道:“侄儿也觉得李姑娘有阴——呃,有高招。这丫头从来就不是省心的主儿。”

他原本想说李菡瑶有阴谋,触及王壑平淡的目光,急忙改口,改为“高招”,算是捧了李菡瑶一把,以讨好王壑。他自以为应对机制,一得意便忘了形,末了一句话又暴露了他对李菡瑶深深的忌惮和怨念。

王壑:“……”

朱雀王:“……”

“侄儿叫人去打听。侄儿告退。弟弟得罪了。”赵朝宗见势不妙,抱拳左右打躬,然后溜之大吉。

高宅内,李菡瑶正接见众海商,面对各种滥美之词和明示暗示的承诺,她诚恳道:“各位的诚心,我已尽知。我这里倒真有桩事需要大伙儿帮忙。”

众人急忙说“尽管吩咐”。

李菡瑶道:“各位都是大商家,以往家族也没少做善事,修路搭桥,施恩善堂等,这次我想请你们捐资办学,既尽了你们的感谢之情,又解了我的难题,又造福了百姓,还替你们的家族积攒了功德,可谓一举四得。”

众人忙道:“这法子好。果然李姑娘是天命女皇,时时刻刻想着黎民百姓,没有一点私心,全是为民的公心,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了。但不知怎样捐法?”

李菡瑶被他们捧上云端,并不飘飘然,都是在商场打滚的人,谁没有眼色?她刚打了一场胜仗,又被智通方丈批为天命女皇,正是现成的奉承话题。

她细细解说道:“就是在各州府办学,你们捐多少,都在学校门口立碑立传,详细记录,学校的名字也由捐献的家族来定,可选与家族相关联的字词,以流芳千古,但学校的监管由官府来执行。因为这学堂与以往的学堂不同,分男学和女学,我便是要开女子科举之先例……”

众人越听越吃惊,不等她说完,都坐立不安、左顾右盼,更有那性急的抓耳挠腮,想要发表见解。

李菡瑶解释完,又问:“各位觉得此法可行不可行?”

“可行!很可行!”

“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

“好大一项功德。”

“女学能办得起来么?”

“人家肯送女儿上学吗?”

“女子能考科举吗?”

“女子能做官吗?”

“废话,女子怎不能做官了?不能做官办什么女学?瞧瞧李姑娘,多厉害!就是天命女皇!”

……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除了对女学持怀疑态度外,对捐款办学一事无人反对。

大家都是精明人,李菡瑶救了他们,救命之恩一定要还的,与其欠着人情不安,不如出银子帮助李菡瑶兴办学堂。再者,说是帮李菡瑶办学,却许他们用家族的名义给学堂命名,还能在学堂门口立碑立传,这么好的扬名机会,傻子才会放弃。还有,学堂监管由官府来执行,办的好了,是他们家族的功德;若办砸了,大可说是官府管理不善,与他们毫不相干……怎么想都于他们有利。

大家怎不高兴赞同呢!

除此外,他们还有一项思量:李菡瑶已是江南霸主,这正是他们巴结李家的机会,可为各自家族争取利益,纵然有一天李菡瑶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败落了,他们捐资办学也不是杀头大罪,也不至于被牵连。

这一算,就是一举五得。

李菡瑶又道:“凡捐助办学的细节,诸位去找落子安和魏老爷子商议。我在霞照创立了半月书院,内设男学和女学,特请了魏老爷子主掌院长一职。”

第793章 月皇的手段信手拈来

众人彼此对视,眼中皆有惊喜魏家可是江南望族、书香世家,竟肯接受李菡瑶招揽,可见李菡瑶手段,这江南霸主的地位她定能坐得稳当。

大家更加振奋和期待了。

李菡瑶笑灿灿地看着这些人许之以名,诱之以利,加上未来可期,谁能抵挡?翻手间引来强力援助,大肆兴建女子学堂,随手布局,她都信手拈来。

未来月皇胸有成竹。

此事议定,李菡瑶便端茶送客,歉意道,大战过后,各项善后军务繁琐,眼下不得闲陪大家,等忙完了这阵子,她便设宴请各家。众人见她如此谦逊,都觉有脸面,忙道“不敢”,纷纷告辞,满面荣光地去了。

才出高宅,便被人拦住。

一刻钟后,赵朝宗来回禀王壑和朱雀王,如此这般,说李菡瑶算计了这些海商。

王壑静立,微笑不语,颇有“拈花一笑”的会心。

朱雀王对李菡瑶无话可说,便将气撒到赵朝宗身上,冷冷道“这不叫‘算计’,这叫‘阳谋’!”

赵朝宗“……”

他就是不服!

王壑忽问“李姑娘现在做什么?”

赵朝宗忙道“召集众将领议事。”

王壑问“没叫你和颜将军?”

赵朝宗哑然,张了张嘴,讪笑道“弟弟本来跟他们也不是一家子,她不叫弟弟算不得什么。”

王壑道“他们肯定在商议重大军务。”

赵朝宗道“呵呵,大概是。”

王壑又道“你再去打听。”

赵朝宗道“既是重大事,人家肯告诉我们吗?弟弟要干刺探的勾当,哥哥可别骂我。”

王壑道“瑶儿会宣告的。”

赵朝宗“……”

瑶儿,瑶儿……

有完没完?

高宅,李菡瑶召集众将领议事,观棋、鄢芸、江如澄和方勉都赶了回来,只有胡齊亞尚未到。

方勉先回禀了战况统计。

鄢芸回复安民情形。

李菡瑶听完,郑重道“镇南侯已灭,短期内应无战事。武斗虽结束,文斗却刚开始。如今天下文人士子都汇聚到霞照,要讨伐本姑娘呢。自古以来,文人的口诛笔伐比刀枪剑戟更加厉害,经常杀人于无形。”

江如澄见表妹目光炯炯的小模样,含笑道“听妹妹这口气很是忌惮,但妹妹的神情可不像,似乎期待的很。”

鄢芸满眼兴味道“如此盛况,当然期待。”

李菡瑶浓密的睫毛扑扇两下,幽润星眸忽闪,笑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大阵仗呢。这回见一遭,再借着他们的势头登临绝顶,纵览古今,开创未来,方不负此生!”她说的极有气势,神情生动娇俏。

在座大多是少年男女,热血年华,很容易就被她感染,一个个豪情满怀,跃跃欲试。

李菡瑶无疑是强势的,但她的强势通常都是无声侵略、雷霆爆发,对手感受尤其强烈,而她身边的人却只会觉得她聪慧、机智、灵动,见证她一次次创下奇迹后,对她越尊敬,就越宠溺与呵护。

方勉笑看着上方少女,道“我等不及要看他们脸色了。”

鄢芸忙问他“你认得不少吧?别的地方就不说了,京城来的你该都认识。你跟我们说说,都有哪些人。”

方勉道“是认得一些。”

方无莫在士林的威望比何陋、魏奉举还要高,加上方家忠义公的爵位,自然被人趋奉。

李菡瑶道“这件事等回去的路上再说,眼下先不说这些。”

方勉忙问“咱们什么时候回?”

李菡瑶道“还要等几天。”

“等几天?”

众人都很奇怪,原以为大军很快回转呢。

李菡瑶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安排,再者,等他们人来齐些,有些人路远,没那么快。”

众人都被她逗笑了。

李菡瑶却没笑,对江如澄道“澄哥哥就别回去了,就率军驻守在景江入海口,扼守海口通道,操练水军,督造战船。造船的事之前由如蓝姐姐经管,一切事都问她。我已派人去接外祖父和大舅舅他们了……”

她起身走到右墙下,墙上挂着一大幅江南地图,她用一根碧青的竹竿指着地图,向众人道江如澄率麾下水军驻扎在临湖州、浦江府海口码头。胡齊亞驻扎在湖州、景泰府天青山天鬼峰要塞,麾下水军和陆军混合,与江如澄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把持了江南最重要的水域和通道。方勉则驻守霞照,掌管陆路禁军。

刚说到这,胡齊亞回来了。

胡齊亞绷着脸,大步走进正堂,先对李菡瑶见礼,接着肃然道“姑娘,闻世子没死。”

李菡瑶问“怎么回事?”

胡齊亞道“李代桃僵。”

李菡瑶正要说话,人回江老爷子到,她忙道“带外祖父去后堂歇息。就说我跟澄哥哥即刻就来。”说罢又吩咐胡齊亞“先不要声张,派人在沿海及内陆各水上通道悄悄搜索。我猜他必定会回来。他要找我报仇。”

胡齊亞道“属下明白了。”

江老爷子是跟江玉行一起来的,见到失踪的江如澄,悲喜交加,哆嗦道“澄儿……澄儿……”

忽然他身子一歪,软倒。

众人大骇,急叫大夫。

李菡瑶、江如澄、江如蓝三人一齐伸手扶住老爷子,小心抬到椅子上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忙乱了好一会,见老爷子睁开眼,才松了口气。

李菡瑶见喜事差点变丧事,心里很不安,蹲在江老爷子身前,正色道“外祖父先别高兴。澄哥哥虽然大难不死,却吃了许多的苦头,回头让他说给你听;还有,镇南侯死了,镇南侯世子却逃了,我们的人刚查出来那尸体是假的。他狡猾的很,紧要关头跟人换了衣裳,趁乱跑了,若让他跟潘嫔会合,定会来找我跟表哥报仇……”

随着她述说,江老爷子一双老眼光芒渐渐凝聚,枯枝般的双手一手扣着江如澄的右手,一手抓着李菡瑶的左手,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安慰他们,“别……怕……”

江如澄坚定道“孙儿不怕。”

江如蓝在旁急得连连扯李菡瑶衣袖,李菡瑶不理,她又用脚踢李菡瑶,心想“瑶妹妹忒聪明一个人,今儿怎么糊涂起来,爷爷都成这样了,为何还要跟他说这些糟心事?这不是让老人家不安宁吗!”

第794章 就是要他操心

李菡瑶不顾江如蓝阻拦,又对江老爷子道:“外祖父,我刚才已经跟澄哥哥说了,让他驻守在景江入海口,负责操练水军、督造战船,将来他就是月国澄海大将军。造船这事牵涉甚广,外祖父在这行有经验、有威望,最好外祖父能站出来,替表哥牵头、掌眼,吸引同行加入……”

江老爷子不断点头,“好,好!”

江玉行也觉得李菡瑶很奇怪,只不好问的,听见要父亲掌眼,急忙道:“父亲放心,瑶儿和澄儿都是经历过的,少年有成;再说这不还有儿子么,儿子好几十岁了,经验还是有的,人脉交结也广,也能帮忙……”

李菡瑶打断他的话,道:“大舅舅肯定要担事,不过有些事还是外祖父出面更好。江家有外祖父坐镇,恢复昔日盛况指日可待。澄哥哥再能耐,到底年轻。就是我,虽然有父母撑腰,也要外祖父时常提点……”

江玉行:“……”

这丫头怎么盯上外祖父了呢?

江老爷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放心,外祖父一时还死不了。”

众人听了忙又是一通安慰。

恰好大夫来了,大家忙让开,让大夫替江老爷子诊脉。大夫诊完说幸无大碍,连方子也不开,叮嘱了许多话,无非是年老之人,要保持心情平顺,忌大悲大喜,忌动怒等等。江家父子不放心,坚持要他开副安神的汤药才罢。

送走大夫,江如蓝偷了个空,将李菡瑶拉到外面,小声埋怨道:“瑶妹妹,你怎么说话也没个顾忌?祖父都这样了,何苦跟他说这些,害他操心!”

李菡瑶道:“我就是要他操心。”

江如蓝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正好江玉行父子也出来了,闻言,江玉行见鬼一样看着李菡瑶,怀疑她对老爷子有成见。

李菡瑶毫不羞愧,笃定道:“放心,外祖父能撑得住。”

江玉行:“……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

江如澄若有所思道:“还是瑶妹妹想的周到。”

江如蓝糊涂道:“这怎么是周到?”

李菡瑶解释道:“之前,外祖父被关在军火研制基地的地底下,每日都受折磨,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还不是一样坚持下来了。我想,他心里惦记着江家的大仇,惦记着江家的兴盛,惦记着儿孙们,才千方百计要活下去,再难也要坚持。所以刚才我故意说表哥危险,说江家需要他,他放不下,就会坚持,否则一口气泄了才不好呢。”

江如蓝一向对祖父是畏惧大过亲近,所作所为不过是尽孝道罢了,然听了李菡瑶这话,想到祖父花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忽然眼泪夺眶而出。

她冲进屋内,扑到江老爷子身前,伏在他膝盖上哭道:“祖父,蓝儿一定会争气,帮哥哥把江家兴盛起来。请祖父放心将养身子,一定要好好的……”

江老爷子在儿孙面前一向威严惯了的,对孙女更是不假辞色,忽然间江如蓝对他做出孺慕之举,令他措手不及。不过,他自经历劫难后,许多事都看开了,尤其是李菡瑶凭一己之力救了江家,并逐鹿天下,让他对女子的态度大为改观,连带的对江如蓝等孙女也看重了几分;再者,江如蓝这次临危不乱,立了大功,也让他欢喜。

他怔了会,才有些不自在地伸手,笨拙地抚着江如蓝的头发,沉声道:“祖父相信你。祖父都听说了,你炸了敌人的船,立了大功,这很好。”

江如蓝哭着摇头道:“我太笨了,比不上瑶妹妹。不过祖父放心,我一定努力上进……”

江老爷子饱经沧桑的心忽然就柔软了,柔声安慰道:“别胡说!你虽比不上瑶儿聪明,但只要肯努力,比你瑶妹妹也不差。只要你肯学,祖父许你跟着瑶儿一起做事。你要是能挣个一官半职,祖父老脸上也有光彩。你娘和你祖母在天有灵,见你出息也会高兴的。”

江如蓝一边哭一边用力点头,吸着鼻子道:“祖父放心,蓝儿一定努力学。祖父你见识多,辛苦些指点蓝儿。蓝儿这次栽了跟头,才明白世道艰险。”

一定要让老爷子多操心!

江老爷子听得很舒坦,道:“吃了亏学个乖,这个跟头没白栽。你呀,要学的还多着呢。”

江如蓝忙道:“我早就跟着瑶妹妹用功了,将来也要像瑶妹妹一样自立——”说到这她忽然想起来:李菡瑶将来是要撑立门户、继承李家家业的。她生恐祖父怀疑她有野心,也想分江家的家产,毕竟在江家,祖父一向严禁女人插手造船事务,江家的造船技术也传男不传女。于是她急忙表白道:“爷爷你放心,我不跟哥哥弟弟争家产。我有母亲留的嫁妆,陪嫁够了。我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挣。”

老于世故的江老爷子看着水晶心肝的孙女,有些一言难尽,不知怎回应,偏偏江如蓝还无知无觉,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人言语,自以为乖巧呢。

憋了半晌,老爷子才冷哼一声,悻悻道:“你想分也没有。不是我偏心,江家的家业经过这么一折腾,也不剩什么了,就是个空壳子。你要真有志气,就学你瑶妹妹,别说挣一份家业,就是挣个功名也不在话下。”

江如蓝急忙道:“嗯嗯!”

江老爷子道:“自己挣的才稳当;靠家里,再大的家业,没有能力护住,还不是说败就败了……”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伤感,神情也落寞的很。

江如蓝急忙抓住爷爷的手,保证道:“爷爷放心,我跟哥哥一定把这空壳子再填满了。”

江老爷子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孙女说话十分贴心。以前怎没发现这丫头这么讨喜呢?

李菡瑶和江如澄也进来了。

李菡瑶仔细地瞧了一番江老爷子脸上气色,然后道:“外祖父,你刚才失态了。”

江老爷子道:“好好……嗯?”

他因为突然晕厥,吓了众人一大跳,一个个的都百般安慰他,他心里暖哄哄的,只顾说“好好”,料想李菡瑶这一进来还是迁就他,谁知竟不是,而是指责他失态。老爷子瞪起了眼睛——他怎么就失态了?见孙子平安高兴不对吗?年纪大了激动过了头,不是好正常!

第795章 李菡瑶钓鱼,愿者上钩

江如蓝不知瑶妹妹又有什么妙招,这回她没敢阻拦李菡瑶,但也不敢附和,只在旁看着。

李菡瑶看出老爷子不服,便跟他摆事实讲道理,说道:“外祖父可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我就不提以前了——能把江家兴盛成这样,其中定有许多精彩事迹;我就说这一回,外祖父你可是跟皇帝斗过了,还斗赢了。

“那崔华就是皇帝的爪牙,把你关在军火研制基地的地底下,足足半年,你不都熬过来了!熬死了崔华!熬死了皇帝!你外孙女把军火研制基地第三工坊都掀翻了。一家子重见天日,这是多大的福分!虽然外祖母没熬过去,有些遗憾,但那是年纪大了,并非横死;还有两个表弟妹夭折,那也是他们命里跟江家没有儿女的缘分;除了这几个,其他像波哥哥、如蓝姐姐、如蕙姐姐,都熬过来了。可见江家儿孙都经得起煎熬和逆境。外祖父应该感到欣慰。”

江老爷子听得心怀大畅,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

李菡瑶瞅着他,含嗔带笑道:“你老人家经历了这样大风浪,又去北疆参加了一场大战,还看不开生死?澄哥哥平安归来,高兴原是应该的,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呢?当日澄哥哥失踪的消息传来,外祖父就断言他无事,定会平安归来。难不成这都是外祖父自欺欺人?”

江老爷子哪里还听不出来,外孙女这是变着法儿开解他,他诚心诚意道:“是我失态了。”

江如蓝看着李菡瑶,佩服死了。

这时,丫头熬了药端来。

江如蓝忙接过来,轻轻用勺子搅动,并轻轻吹着,一勺一勺地喂给祖父喝。

老爷子对李菡瑶责备式的关怀很受用,喝着药,搭讪着问:“说到造船,我想起来,你让蓝儿定制的战船可是快要到交货期了。那几家可有动静没?”

李菡瑶道:“放心,这几天就会有动静。”

老爷子哼了一声道:“交了那许多定金呢。——说到这个,我也要说说你们:之前江家败落成那个样子,就剩了如蓝一个;李家也自身难保,你不说小心行事,怎么还敢下一千万两的定金造船?如蓝不懂就罢了,你可是跟着你父亲在商场混了多少年的,就没想到,人家正等着江家和李家抄家,好趁势瓜分两家,谁肯真心替你造船!”

李菡瑶道:“现在不是造了!”

江老爷子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打了这一场胜仗,他们再不敢糊弄你……你不是早算计好的吧?”他说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怀疑地看着李菡瑶。

李菡瑶点头道:“诱饵足够大,才能钓到大鱼。”仿佛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非精心谋划的布局。

江老爷子半晌说不出话。

忽然觉得外孙女好可怕。

他看李菡瑶的目光有些忌惮,有些欣慰,还带着点小心翼翼。忌惮李菡瑶可怕的手段;欣慰拥有这手段的人是他外孙女,他不会承受这手段;可就算是他外孙女,真做了女皇,便君臣有别,他若惹恼了女皇,一样会被针对。心思电转之间,他的笑容便小心翼翼起来。

江如蓝喂完了药,李菡瑶端了水来让老爷子漱口;漱了口,再用帕子细心地擦去他口角边的水渍。见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忍不住道:“外祖父别这么看我。其实,这事如蓝姐姐当记首功。你孙女儿可厉害呢。”

江如蓝忙把胸挺了挺。

江老爷子不信道:“如蓝傻乎乎的能行?”

江如蓝跺脚道:“爷爷!”

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李菡瑶笑道:“就因为表姐单纯可欺,才容易取信于人。那时候,我派她去宁波府找靖海大将军颜贶,有人以为我想联合靖海水军对付范大勇;有人觉得我要对靖海水军下手,必有诡计……没有人猜到我真正的目的。”

江老爷子忙问:“你什么目的?”

李菡瑶道:“我不过是疑兵之计,借此把东郭无名绊在宁波府,免得东郭无名跟颜贶去景泰府,那鄢姐姐想胜颜贶就不大容易了。——他二人智谋相当,若碰面,胜负难料。这只是明面上的任务。如蓝姐姐去到宁波府,顺便向施家、肖家他们下了造船定金,这是暗中任务。”

江如澄恍然道:“他们定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定以为妹妹借此事为幌子,其实要对付靖海水军。”

李菡瑶点头道:“放在心上也没用。银票是真的,如蓝姐姐跟他们签了造船合同、交了银票就不管了。后来如蓝姐姐被潘嫔掳走,就更没有下文了。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我此举真正的用意。”

江如澄:“……”

江老爷子:“……”

眼下到了算账的时候。

江老爷子忍不住心痒痒,追问:“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这件事该如何收尾?”

李菡瑶道:“外祖父且等着,明日就该有人来找我们了。这事就好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在几个月前出手,下了诱饵,如今就等着收鱼。”

江老爷子问不出来,只得等着。

因见她把江如蓝当一员得力干将,使唤得似模像样的,忍不住就考问起江如蓝造船知识。

江如蓝都流利地回答了。

老爷子满意道:“你果然下了工夫。”

江如蓝娇憨道:“那是。爷爷你以前都没留意我,其实蓝儿很用功的,也很聪明、可爱……”

江老爷子:“……”

第二天上午,江老爷子才算彻底见识到李菡瑶这一步棋的厉害。他才吃了早饭,就有人来回:施老爷带着女儿来拜见,说江姑娘定的船都造好了。

在沿海一带,大大小小的造船人家不知多少,江家、吴家、施家、肖家都是其中翘楚,有宽阔的船坞用于建造、修理和停泊船只。江家遭难后,吴家因陷害江家事败获罪,江南有实力的造船世家只剩下施家和齐家。

施老爷父女被引进中堂。

施老爷原以为今天能见到李菡瑶,却发现堂上坐着江老爷子,江如蓝站在祖父身后。

让座上茶,寒暄客套。

喝了两口茶,施老爷放下茶盏,关切道:“没想到晚辈今日好机缘,竟能得老爷子亲自接待。听闻老爷子在废帝手下受了些折磨,如今怎么样?”

第796章 结亲家

江老爷子笑道:“能怎么样?暂时还死不了。也是亏了我那外孙女,炸了朝廷的军火基地,又跟王相之子议定联手合作,王少爷便请了他姐姐——就是梁大人之义女,嫁与苏老相爷公子为妻的那个梁小姐——替我精心诊治,才将我这把老骨头从阎王爷手上夺回来。”

这番经历虽痛苦,等熬过来,便成了他人生最得意的过往,现在遇见同行,自然要显摆一番,不然憋得难受。

施老爷果然惊叹,竖起大拇指道:“老爷子这福气,可算独一份了。怎么没见李姑娘?”

江老爷子道:“她忙呢。”

并不打算细说。

施老爷只得转变话题,又问:“听闻老爷子长孙平安归来,还带了一支军队。刚进来时碰见一个年轻将官,好威风模样,看着有些脸熟,不知是他不是?”

江老爷子道:“不就是他。”

施老爷惋惜道:“可惜错过了。”

江老爷子笑道:“他一会就会回来的。你等会能见着。”

施老爷又欢喜了,说道:“等会应当的。大战才结束,定然许多的事要料理,自然忙。”

江老爷子主动告诉道:“也不为别的事,就是齐家,施老爷你也知道的,他家跟你们家同一时间,接了我孙女的定金,结果一艘船没造出来。——也不是,他是造了的,不过是替镇南侯造的,用我们的银子。之前他家还参与吴家害我江家。如今镇南侯倒了,这些事都叨扯出来了。哼,真当我江家是好欺的?我孙子这是去收债去了。”

施老爷背后直冒冷汗,暗想:“齐家完了!”

他就是得知李菡瑶东海之战大捷,又听闻齐家被查封的消息,才急忙赶来的。

他故作镇惊道:“竟有这事?”

江老爷子道:“千真万确。”

施老爷道:“他们也太不把江家放在眼里了。我施家接了江姑娘的定金,那可是日夜赶工……”

江老爷矜持地笑着,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施家并未趁人之危,在关键时候落井下石,这点也算难得了,因此他含糊道:“世道艰难,人心不古。”

施老爷附和点头,感慨道:“想是他们见江家没落了,只剩了江姑娘一个;李姑娘虽能干,却是外孙女,又是娇滴滴一个小姑娘,背后也只有一个李老爷,江家和李家是翻不起浪花了,打量着先昧下造船定金,等江家和李家倒了,再瓜分了两家。盘算的倒好,谁能想得到,李姑娘居然是紫薇临世、受命于天。他这盘算就落空了。”

江老爷子听他这番话,深明其中的关窍,可见他当初也曾觊觎江家,犹豫并斟酌过。老爷子很想问他:怎么就忍住诱惑了呢?料想问不出实话,便没问了。

施老爷见他不欲深谈这话题,转身命女儿将带来的资料拿出来,交割买卖,又邀请江家抽空去验收新船。

施姑娘解开包袱,捧出资料。

江老爷子示意江如蓝接洽。

两位姑娘便坐下办理。

江老爷子看似不在意,只和施老爷说话,两只耳朵却竖起来听施姑娘介绍新船,一应外形大小、结构功用、用料成本等,无不如数家珍,显见是行家。

江老爷子心下诧异,记得施老爷跟自己是一样人,如何肯下力培养女儿经管造船业?看了一会,笑道:“施老爷这姑娘养得不错,比我家蓝儿能干。”

施老爷就等他这句话,当下就道:“她经历还浅,哪里能比得上侄女出息。不是晚辈当面奉承:江家这些孙男孙女,随便提出一个来,都让人赞不绝口。”

江老爷子忙道“过奖”。

施老爷见他不信,急道:“晚辈说真的。晚辈常在家对媳妇说,那吴家真吓了狗眼,猪油蒙了心,定了江家这门好亲事,一点不知珍惜,生生把女儿性命作没了,家也败了。可见做人哪,最要紧要厚道。晚辈没福,要是有江家这样的儿女亲家,一定互相扶持,共进退。”

江老爷子一怔,好似明白了:这人今儿不仅是来交货的,还想攀亲,想跟江家联姻。

他倒也喜欢,也没拿乔,对施老爷叹道:“贤侄你把江家夸成这样,奈何人家看不上,还往死里害我们。当日,若是我两家定了亲,哪会出这样事!”

施老爷激动道:“老爷子果真不嫌弃施家,侄儿就厚颜攀个亲。不知老爷子意下如何?”

他瞟向正忙碌的施姑娘。

施姑娘见父亲说得坦白,羞红了脸,深深低头。

江如蓝也愣住了。

江老爷子也顾不得了,江家遭难后,儿子没了媳妇,孙子也丢了未婚媳妇,孙辈定亲的都退亲了,着实不成个样子。他正要替孙子孙女寻亲呢。老婆子走了,少不得他做祖父的多操些心,把脸皮磨厚些说话。

不过,江如澄除外。

如今这情势,李菡瑶一旦登基为女皇,招谁为皇夫他都不信任,还是自家联姻的好。

于是他忙道:“这是好事呀。只可惜我那大孙子刚回来,他又曾被吴家那女人害惨了,心里有了疙瘩,一时转不过弯来,恐怕短时期内不想再提亲事。除了他,还有二孙子,原本也是定了亲的,定的太湖杨家,后来见江家被灭门,就把女儿嫁人了。唉,这也不怨他们。当时都只当我们一家子葬身在火海了,他总不能让女儿守一辈子不嫁。”

施老爷忙道:“这个晚辈明白。江大少爷经此一劫,大难不死,以后成就不可限量。就说这次,他竟能与李姑娘里应外合,联手灭了镇南侯。这般心有灵犀,真是绝配!晚辈是不敢肖想江大少爷做女婿了,晚辈看中了江二少爷。听说他这次被掳去京城,很吃了些苦头,却丝毫不气馁,十分乐观坚强。这样少年,最是难得了。”

江老爷子大喜道:“你当真的?”

施老爷发誓道:“绝无虚假!”

江老爷子“啪”一拍桌子,道:“好!”

施老爷见求亲成了,开怀大笑。

原来,他也瞩意江如澄,但他料定江老爷子不会答应,会让江如澄跟李菡瑶亲上加亲、巩固势力,所以他选择了江如波。一来江如波的坚强事迹早被江家宣扬出来了,他很欣赏这少年;二来,他想只要江如澄当选为李菡瑶皇夫,便能确保江家地位,也即确保施家地位。

第797章 李菡瑶:我们是亲戚了

李菡瑶回来时,施老爷正在江老爷子和江玉行的陪伴下谈笑风生。听说施家不但如期交货,且有四艘大楼船和十艘中等战船,还将施二姑娘施碧莹许给江如波,李菡瑶有些意外,不由凝神打量这位施老爷。

施老爷早年在海上讨生活,满脸的横肉,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如今年纪大了,脾气收敛了不少,大腹便便的,脸上时常带笑,让人觉得他有海纳百川的肚量。

见到李菡瑶,施老爷先是站起来招呼、回话,李菡瑶请他坐,他也只坐了半边屁股,并不因李菡瑶是女子、年纪小而有半分轻慢,态度十分恭谨。

李菡瑶笑道:“我们与施家定的合同,只有两艘楼船、五艘中等战船,交货怎么翻了一倍?”

施老爷神色一正,诚恳道:“这当中有个缘故,也不敢瞒李姑娘:之前许将军奉镇南侯和潘娘娘之命,逼施家造一批战船,还说江家和李家蹦跶不长久了,让施家把替江家李家造的船都归南疆水军。——他们一分银子定金都没交呢,说是李姑娘交的定金就算他们的。”

江如蓝听了,气得秀眉倒竖。

李菡瑶示意表姐勿恼,又向施老爷道:“这么说,施老爷是把他们定制的战船让我们了?”

施老爷忙道:“是送,送!”

他刻意强调“送”字。

江老爷子满面笑容地对李菡瑶解释道:“亲家老爷说了,月皇打败了镇南侯,这些算战利品。”

他刻意强调“月皇”二字,意思是:施家承认了李菡瑶月皇的身份,愿意服从月皇号令。

李菡瑶听懂了,向施老爷笑道:“施老爷深明大义。”

施老爷见她接受施家投诚,心头落下一块大石,笑得跟什么似的,再说话语气就亲近了不少。

李菡瑶也不拿乔,道:“既成了亲戚,便要照应。晚辈这里有一桩买卖,施家若有兴趣,可参一股进来。”

施老爷忙问什么买卖。

李菡瑶道:“我们定制这批战船,原是为了打仗准备的,如今镇南侯已灭,江南和沿海暂时平定,既没仗打,晚辈就想发展海上商贸。江南盛产丝绸、棉布、瓷器、漆器、竹器、笔墨纸砚和各种木雕石雕等物产,运到海外都是赚钱的买卖。近年来,江上和海上都不太平,晚辈打算成立水上护卫商队,确保百姓和商户们的利益。”

施老爷眼睛一亮,道:“海上商贸?有,有兴趣!”

他的反应都在李菡瑶意料之中,笑问:“施老爷打算出多少本钱呢?都告诉表姐去安排。”

这个人情,得让江家去做。

施老爷默默在心里计算了一番,才道:“这批战船,除却江姑娘已经付的定金,尾款还有一千万两(船的造价虚构,勿究),都算施家投的本钱。我再筹五百万两,总共一千五百万两。姑娘算一算,能占几股。”

他这么大手笔,一是看准这买卖赚钱,另一个原因就是向李菡瑶表明投诚的诚意。

李菡瑶道:“一股吧。”

施老爷父女都一怔。

施老爷似不信,问:“这么多,才占一股?”

李菡瑶解释道:“这支商队并非我李家和江家独占,江南各大海商、锦商、瓷器商都要参与的。”

不然她怎肯动用战船保护!

施老爷听得目瞪口呆,感到胸腔火热,一颗心“砰砰”跳,暗自思忖道:“这是多大的规模?”

江老爷子则是第一次听李菡瑶说这事,忙问究竟。

李菡瑶笑灿灿道:“几月前我发布免税政令时,就在筹划这件事了。一是要替江南的百姓寻求生计来源,二是带领大家发财,三是替国家增税收,贴补免税那块。江南的百姓肯支持拥戴我,我岂能辜负大家,总要带着大家把日子望好了过,社稷要稳,民生更要稳……”

江如蓝和施碧莹看着她眼冒星光。

江老爷子也激动道:“好,好!”

施老爷则抢道:“施家再加五百万!”

众人……

施老爷见这些人包括他女儿在内,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好似他冲动无脑似的,不免尴尬。忙解释道:“治理天下我是不懂,但我好歹治理了施家这些年,也总结了些不上台面的经验。我不是胡乱加的,我有我的判断:李姑娘一面给百姓免税,一面带领大家发财找收入、给国库增税收,而不是从老百姓身上盘剥,这样措施,用心良苦啊;还有这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胸怀,感天动地……不愧是月皇!跟着这样明主,还怕没有未来……”

李菡瑶还太年轻了,被他满口胡乱称赞弄红了脸儿,忍不住笑着打断他,劝道:“施老爷别急。这买卖还有个条件:要先出资引导百姓。百姓是根基。盛世清明,百业兴旺,这海上商贸才做得长久。若百姓不安,则根基不稳;再要黑心压榨百姓,就好比涸泽而渔,长此以往,必将导致乱象丛生;而乱世之中,再大的家业倾覆也不过一夜之间。我江家和李家就是前车之鉴……”

随着她娓娓道来,施老爷不断点头应“是”,心悦诚服赞“月皇高见”、“月皇英明”,依然坚持追加五百万。

李菡瑶也随他去了。

看着施家父女,她满意地微笑——这才算真正收伏施家,而不仅仅是利益捆绑。

傍晚,景江入海口。

赵朝宗的船队停泊在码头南岸,主战船的船舱中,王壑已经卸下铠甲,一身淡蓝锦袍,面目俊朗,神韵湛湛,明睿中散发淡淡的威严,正坐在主座上,朱雀王陪坐一旁,一起听赵朝宗回禀李菡瑶那边的情况。

“齐家被李姑娘下令查封了。”

“李姑娘命江如澄驻守景江入海口,和胡齊亞一上游一下游,分别控制了江南水道和海上门户。”

“施老爷去拜见江老爷子,交割此前签订的造船合同,听说有四艘大楼船,十艘中等战船……”

“听说施家和江家联姻了……”

王壑听到这忙打断他,问:“定的谁?江如澄吗?”

赵朝宗道:“江如波。”

王壑目光倏然转幽深。

赵朝宗猜他的心思:原以为施家定的是江如澄,他便少了一个情敌,谁知竟是江如波,白白欢喜一场。可见江家留着江如澄,就是为了跟李家联姻,他自然不高兴。赵朝宗正要想些话来安慰,一道魁梧的身影闯了进来。

第798章 你想倒插门?

“见过主上。”

颜贶眼神急切,似乎有什么急事,但看见王壑去了伪装坐在主位,忙按捺心情,恭敬行礼。

王壑抬手道:“不必多礼。”

颜贶又拜见王爷。

朱雀王点点头。

颜贶这才急急对王壑道:“主上,李菡瑶命江如澄驻守景江海口,节制内陆海口和海上通道,分明有取代靖海水军之意。咱们怎么办?靖海水军怎么办?”

王壑静静瞅着他不语。

颜贶觉得,年轻主上那黑亮、平静的眼眸神光湛然,不经意间已侵入他的心底,令他感到自己一览无余。他不由局促起来。但这件事他是绕不过去的,必要跟江如澄对上,因此硬着头皮道:“请主上明示。”

王壑道:“就让他驻守。”

颜贶错愕道:“那我呢?”

王壑道:“问李姑娘。”

颜贶更加错愕,他强笑着,艰难提醒王壑:“末将已经投靠主上,不归李姑娘节制……”

王壑也提醒道:“你不是被鄢二姑娘俘虏了吗?她既大度放了你,你便欠她一条命。”

面对王壑黑亮、清湛的目光,颜贶无言以对,颓然低头。这件事既昭示了他的失败,也表明他欠了鄢芸和李菡瑶恩情,在这恩情偿还之前,他无法对付李菡瑶。王壑要他去问李菡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颜贶有些看不透王壑。

忽听王壑道:“你不如投降她。”

颜贶一愣,半晌才吃惊道:“投、投降?!”

他感到无所适从,不明白王壑到底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只好转向朱雀王,寻求提点。

朱雀王则盯着王壑,冷冷道:“微臣怀疑主上勾结李菡瑶,吃里扒外,出卖江山……”

“哈哈……”赵朝宗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颜贶也很想笑,又怕王壑难堪羞恼,竭力忍住,垂眸不敢看王壑,那嘴角却弯了。

王壑并未羞恼,淡然道:“将来横竖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勾结不勾结。”说罢又转向颜贶,道:“男子汉大丈夫,最要输得起——”颜贶想要解释,欲言又止。王壑制止他道——“你不必解释,我知你顾虑。现在江如澄统领数万水军精锐驻扎在入海口,其中很多人都是靖海水军旧部,你难免觉得羞愧、尴尬。但你忘了,东海虽被江如澄霸占,还有南海。南疆水军现群龙无首。镇南侯已死,这是个机会。”

颜贶精神一振,目光也亮了。

王壑看着他,肯定地点头道:“投靠李姑娘,报恩!”“报恩”两个字,他咬的重重的。

颜贶确定了:王壑是真让他投降。

赵朝宗在旁,大眼睛骨碌转了转,也对颜贶劝道:“颜将军不必顾虑。纳哥哥让你投降,你就去投降。你只要一心为公,这投降就不亏心。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证江南稳定,不能挑起内战。其实不止将军你,像段存睿这些江南官员,不也都听了李姑娘的安排?只要你们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别管什么‘各为其主’,也别管将来谁做皇帝——这事有王纳哥哥呢——不论将来谁当皇帝,都会重用勤恳为民的官员,你们便能落到好结果……”

颜贶想到上次,王壑命他稳定江南,不得与李菡瑶为敌。他违背了王壑的命令,擅自对李菡瑶出兵,结果在鄢芸手上吃了败仗,丢兵丢脸。

王壑并未因此惩戒他,却命他去投靠李菡瑶,可见对李菡瑶爱慕之深、娶李菡瑶决心之坚。由此看来,他投靠李菡瑶等于投靠未来主母,是为大局,并不失了气节。他隐隐觉得,这次若再误事,将遗恨终身。

想罢忙道:“属下明白了。”

王壑见劝降了颜贶,欣慰道:“将军明白就好。”

颜贶心里还有一丝疑虑,因问道:“李姑娘能信任属下么?李姑娘心思缜密,就算接纳属下,也未必会把南疆水军交给属下统领,属下可是败军之将。”

王壑高深莫测道:“无妨,将军只管去。”

颜贶把心一横,躬身拜道:“属下去了。”

王壑挥手道:“去吧。”

颜贶又拜朱雀王,道:“王爷,属下告退。”

朱雀王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颜贶垂眸不敢看他的眼睛,抱拳一揖,然后转身、出舱,气昂昂的架势,仿佛不是去投降,而是出征。

他走后,舱房内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朱雀王也不说话,只盯着王壑,神情揶揄。

王壑竟能猜到王爷的意思,仿佛在问:“你怎不让本王也去投降呢?你要做上门女婿,咱们干脆都投降才好。李卓航父女肯定高兴,一准应允亲事。”

王壑不由嘀咕:“王爷一句话没说,我干嘛想这么多?”他知道朱雀王并非反对此事,否则就开口阻止了;既未阻止,又摆出这副神情,不过是取笑他。

他不想就此事说笑,咳嗽一声,看向赵朝宗。

赵朝宗忙道:“哥哥有何吩咐?”

十分的机灵。

王壑问:“刚才那番话,你对段存睿也是这么说的?”

赵朝宗道:“横竖差不多。”

王壑轻笑一声,道:“不止对段存睿说了吧?”恐怕在众多江南官员面前宣扬了不止一遍。

赵朝宗赔笑道:“凡有人来问弟弟,弟弟都告诫了他们,叫他们好好做官,别管男皇帝女皇帝。皇帝受命于天,没那个命数,再折腾都没用。他们都听进去了。”

他这话说的狡猾,分明指王壑乃命定的天子,李菡瑶没那个命数,听的人却抓不住把柄。

王壑既未称赞他,也未责备他,只警告道:“你别精明过了头。须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赵朝宗神情一肃,道:“弟弟谨记哥哥教诲。”

王壑见他如此郑重,好奇道:“如此乖顺,想是吃过亏?”

赵朝宗赔笑道:“也不是,就是觉得哥哥说的好有道理。”

王壑才不信他呢,然他不说,也不便追问。

朱雀王听了他们对话,已然明白:王壑早已布局江南,现正和李菡瑶博弈、争天下。不同于皇城兵变和北疆战役,王壑在江南的布局扑朔迷离,叫人看不透。王爷心中疑虑重重,但因为皇城兵变和北疆战役的完美,他决定无条件信任王壑,全力支持和配合王壑。

第799章 该求娶谁?

且说颜贶,下了船一股劲来到李菡瑶下榻的高宅。厅堂上,李菡瑶正和江如蓝商议什么事,言笑晏晏,娇俏灵动,与东海上杀伐血腥的气势截然不同。

见他来了,李菡瑶客气招呼他坐,又叫人上茶。

颜贶坐下后才觉得尴尬:投降可不是什么体面事,这可怎么说呢?总不能说王壑让他来的。

再者,虽然他奉王壑之命来投靠李菡瑶,他却不打算给王壑做奸细,他也做不来奸细这活计,以李菡瑶之聪慧也不可能被他糊弄,他打算全心全意投靠李菡瑶,至于王壑能否收服美人心,令天下一统,他就不管了。他算想开了,他并不擅长谋略,只一心做事就好。

李菡瑶见他捧着茶盏发呆,心下诧异,笑问:“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有何公干?”

颜贶惊醒,脱口道:“投降!”

江如蓝瞪大了眼睛,用看奸细的目光审视他。

颜贶很是羞愧,急急对李菡瑶道:“姑娘请听贶言:贶自败给鄢二姑娘后,在靖海水军的威信大跌。现姑娘委派江少爷率军驻扎在景江入海口,有取代靖海水军之势。贶无以应对,再无颜面统领靖海水军。贶曾被鄢二姑娘俘虏,姑娘宽大仁义,释放颜贶,并不计前嫌与贶联手对付潘嫔和镇南侯,替靖海水军报了仇。姑娘智谋超群,襟怀磊落不输男儿,令贶感佩。现贶处境尴尬,乞姑娘收留贶。贶定当全心全意辅佐姑娘,绝不敢有二心……”

他竭力表明忠心,想取得李菡瑶信任,因此越说越多。先还尴尬,不敢抬头;说到后来,索性豁出脸面了,抬头直视李菡瑶,自曝其丑,言语惨淡。

李菡瑶注视着他,认真听他表忠心;等他说完,便微笑道:“好。我答应将军了。”

颜贶一呆,戛然而止。

李菡瑶再道:“将军肯投效,李菡瑶荣幸之至。就请将军去溟州,统领南疆水军。”

颜贶傻傻问:“姑娘相信贶?”

李菡瑶反问:“为何不信?”

颜贶不自在极了。在他想来,李菡瑶绝不会轻易相信他,必要考验他一段时间,他得费一番周折才能取信于李菡瑶。谁知人家听了他一番话,就接受了他,并且委派他去溟州统领南疆水军,叫他如何相信。

但他不敢质疑李菡瑶。

若不信人家,何必投降?

李菡瑶察言观色,已知其不安,抿嘴笑道:“将军不必妄自菲薄。将军之前虽算计过我们,但那时你我各自为阵,兵不厌诈,胜负各凭本领。将军并非阴险狡诈之人,秉性爽直,既来投降,定是深思熟虑过,我为何不信?”

颜贶心里热烘烘的,感激道:“可是贶乃败军之将,刚投降过来,怎当得起姑娘重用?”

李菡瑶正色道:“不!南疆水军,非将军统领不可。”

颜贶忙问:“为何?”

他竟不知自己如此能干。

李菡瑶道:“将军不必问。我命表哥扼守景江入海口,并非挤兑靖海水军。靖海水军几番遭难,已是人心涣散,再难聚拢,无法承当戍守东海之责。故而作此调整。至于将军,我另有安排:镇南侯已死,南疆水军群龙无首,请将军速去溟州接管南疆水军,迟恐生变。”

颜贶道:“他们怎肯服从贶!”

李菡瑶道:“无妨。我即刻休书一封,将军去到溟州,交给溟州巡抚姬振涛姬大人,他自会配合将军接管南疆水军。”说罢就从左手边抽了一张纸,又提起架在白玉山形笔架上的小狼毫,低头写起信来。

江如蓝虽看不上颜贶,但李菡瑶如此安排,必有深意,她当然要支持瑶妹妹。

她板着色泽鲜艳的脸颊,鼓着嘴儿,对颜贶道:“你这个人,自己不晓得想:朱雀王还在这呢,瑶妹妹要算计你,也不能当着朱雀王。你怕什么!”

颜贶尴尬道:“不怕……”

李菡瑶抬头,意味深长道:“南疆现为朱雀王统辖,南疆水军不服你,朱雀王也会帮你的。”

颜贶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

怪不得李菡瑶说“南疆水军,非将军统领不可”,因为他的立场,是维系王壑与李菡瑶之间的纽带。

然王壑信任他不奇怪。

李菡瑶为何也信任他?

唉,不想了!

王壑他看不懂,李菡瑶他同样弄不懂,既然这两人都让他放心,他便放心地去溟州。

他稀里糊涂地高兴起来。

不到半天工夫,颜贶便卸下靖海水军大将军一职,带着几个亲随扬帆出海,直奔溟州去了。

李菡瑶剿灭镇南侯,命江如澄扼守景江入海口,安定了东海,又在南海布下颜贶这枚棋子,随后下令班师。

王壑听说后,让朱雀王随行。

王壑道:“她率军回霞照,要应对汇聚在那里的文人士子。王爷与她同行,到霞照与谢相会合。”

朱雀王追问:“主上呢?”

王壑道:“自然也去。这样盛会,岂能少了小爷!”

朱雀王松了口气,刚还以为王壑要溜走,单独行动呢,然他一口气才落下,就听王壑道:“李姑娘说,此战过后她便要登基,在登基之前先选皇夫。王爷到霞照后,与谢相选一个重大场合,替张世子表明求亲之意。”

朱雀王一怔,忙问:“替张世子提亲?求娶谁?与张世子情投意合的那个李菡瑶可是个假的。”

王壑道:“求娶李姑娘。王爷就说:王纳已备下聘礼,亲上徽州府找李老爷,替世子求亲。”

朱雀王吃惊道:“替世子求娶李姑娘,那主上呢?”

王壑黑眸深沉,淡然道:“小爷当然娶丫鬟观棋。求娶丫鬟要经小姐答应才成。小爷便委托王爷和谢相为冰媒,替小爷向李姑娘提亲。好叫大家知道:王纳在徽州府替张世子向李老爷求娶李姑娘,王爷和谢相在霞照替王纳求娶李姑娘的丫鬟观棋,主从有别,分头行事。”

朱雀王:“……”

之前在东海海面上,他当着万千将士的面对李菡瑶说,王壑正准备聘礼,要去徽州府向李老爷求亲,却未说明替谁求亲,求娶的对象又是谁。

一旦他当众公布:替张世子求娶李菡瑶,替王壑求娶丫鬟观棋,李菡瑶会作何反应?

许多人还不知道内幕呢。

第800章 战场亦情场

朱雀王竟有些期待起来。

他抱拳道:“微臣领命。”

当下吩咐亲信李寒先一步赶去霞照,知会谢相,要谢相早做准备,等他去了就向李菡瑶提亲。

李寒领命去了。

王壑看着江面微笑。

********

次日,天刚蒙蒙亮。

景江码头笼罩在雾霭中。

李菡瑶尽起水陆大军,令方勉在前开道,胡齊亞护卫主力在中,朱雀王和赵朝宗船队紧随其后,观棋垫后,一波又一波战船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在江面排开,声势浩大,引得沿江两岸无数百姓在江堤观看。

另有胡清风、李二、老王八、菜花、风雨雷电等藤甲军大小将领率无数队伍从陆上行走。

李菡瑶乘坐一艘大楼船,鄢芸、江如蓝、郑若男、鉴书等女,姬澜薰、李天华等少年同船随行。

开拔时,郑若男见赵朝宗的船队挂着朱雀王的旗帜,好奇地问道:“朱雀王也要去霞照吗?”

江如蓝兴奋道:“是呢!”

郑若男忧心道:“去做什么?”

她担心朝廷对李菡瑶用兵,内战一起,她父王免不了也要卷入其中,到时左右为难。

江如蓝更兴奋道:“求亲吧。”

郑若男诧异道:“为谁求亲,向谁求?”

她是知道观棋假扮李菡瑶内幕的,难免糊涂,不知朱雀王要提亲的对象是谁,故有此一问。

江如蓝也知道此事,却不甚在意,因为李菡瑶已经在大战时暴露身份了;再者,她也不清楚观棋和谨言之间的纠葛,因此想当然地认为:朱雀王求亲的对象一定是李菡瑶,当下喜滋滋地回道:“王壑。瑶妹妹。”

跟着又道:“听说谢相也到江南了。文臣武将一起出马,做冰媒,他自己跑去徽州找姑父了。阵仗摆的倒是足。我现在就好奇,他拿什么做聘礼呢?若是打量送些奇珍异宝,许以皇后之位,就想江山美人兼收,那是做梦!哼,月皇是那么好娶的?他嫁过来还差不多。”

女儿家对姻缘事总是感兴趣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赞成李菡瑶嫁给王壑,她只是想看热闹而已。

想看王壑求亲的热闹。

若求不成,更热闹。

最好把王壑给娶回来,最热闹。

两强相争,相爱相杀……

呀,好期待!

郑若男和鄢芸对视,眼底也泛起波澜,有担忧,有期待,还隐隐有些雀跃和斗志。

郑若男怀疑地问:“王壑真喜欢李姑娘吗?他从小就讨厌女孩子亲近,最是无情。”

江如蓝道:“肯定不是真喜欢。否则,去年瑶妹妹公开选婿,他也去了李家,怎不参选呢?还帮方子逸闯关,跟瑶妹妹在棋盘上杀得昏天黑地,寸步不让。一看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现在求亲,不过是图谋江南。”

郑若男道:“那怎么办?”

江如蓝道:“走一步看一步呗。瑶妹妹说,眼下双方不能倚仗武力,谁先掀起内战,谁就输了。要靠智谋。瑶妹妹最是有智谋,只要把王壑弄来当上门女婿,咱们就赢了。最不济,也是两国并存,东西分治。”

她这些日子跟着李菡瑶耳目熏染,说起天下大事来,一套一套的,仿佛很精通的样子。

郑若男肯定道:“王壑不可能做上门女婿。这人最高傲。他定会想办法算计李姑娘。咱们要防着他。”

江如蓝连连点头道:“这还用说!”

鄢芸道:“……”

她默默地瞅了郑若男一眼,心想:“怎么郑姑娘对王壑如此有怨念?他们两家不是世交吗?”

她忍不住同情王壑,被一群女孩儿给讨伐,又有落无尘等一堆情敌要,堪称四面楚歌。也不知他如何应对,才能破开局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

她并非心向王壑,若问她的立场,她也不希望王壑江山和美人兼收。她仅仅是同情而已。毕竟她跟着李菡瑶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她也想有所建树,想青史留名,想除掉千百年来禁锢在女子身上的桎梏。

李菡瑶在主舱对胡齊亞和方勉等人秘授机宜,交代完毕,送方勉等人出来,恰好听见几女在船头说话,忙咳嗽一声,打断她们肆无忌惮的议论。

江如蓝等忙掩口不提。

方勉等躬身道:“属下告退。”

李菡瑶道:“去吧。”

方勉、胡清风等人转身下船,江如澄、胡齊亞相送。待下了船后,方勉看向后方挂着朱雀王旗的战船,对江如澄和胡齊亞道:“王纳想要江山美人兼收呢。”

胡齊亞脱口而出,凶悍道:“休想!先过小爷这一关!”

江如澄轻笑道:“晚了。要是去年表妹公开选婿时他求亲,我等自无话说;现在求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图谋江南之地。他倒打的好主意!”

众人都点头表示附和。

尽管他们心中明镜似的,这并非王壑之过,当日以李菡瑶提出的入赘条件,连落无尘也难答应。今时不同往日,李菡瑶替女子挣出了一片天地,一切变得皆有可能,但在场的少年没人愿意成全王壑。

与姑娘们的想法不同,姑娘们担心王壑图谋李菡瑶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若王壑不觊觎李菡瑶的江山,她们还是愿意接受王壑成为李菡瑶夫婿的,而这些少年对王壑那边的排斥出自男人天性,无可转圜。

王壑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方勉笑道:“咱们可要打起精神。他来势汹汹,目标不止月皇,还有鄢姑娘、火姑娘这些姐妹,娶走一个,不仅是这边损失,也是麻烦。瞧赵朝宗,就像狼一样盯着鄢姑娘。”

一席话引得众人对赵朝宗敌意飙升。

胡清风摸着胡子教训众人道:“你们这些少年,就该大胆些,别让外人钻了空子。”

众少年心照不宣地点头。

开拔时刻到了,方勉笑对众人抱拳后,转身上了自己的船,胡齊亞等人也纷纷归队。

李菡瑶站在船头,素手扶着栏杆,目光扫过被晨雾模糊的远山、村郭和田野草木,落在脚下滚滚而来的洪流上,思绪也如江流滚滚,翻涌不息:

她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还有些忐忑,有些不安。

说到底,她也才十六岁,并非天生强悍,要做女皇的志向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事实上,从去年夏到现在,她都是被形势所逼,为改变自身和李家的命运,一步步走上争霸天下的道路,又一步步登临绝顶。

现在,她无法回头了!

但她也无法放弃王壑。

之前她都是被动应战,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外患平定,内乱止息,只剩下她和王壑对峙,纵有小股势力也不足为虑,她得以细想这场争霸的结局。

接下来该如何布局呢?

一个不慎,便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一个不慎,她和王壑便劳燕分飞。

这是一场特别的对峙,要想取得双赢,要靠各自的智谋,而非武力,战场亦情场。

第801章 都溜了

鄢芸端着一梅花托盘,盘内搁着一个小小的如意青花瓷碟,碟内盛着几块精致的绿豆糕,另有一盏香茗,脚步轻盈,无声来到李菡瑶身边。

“妹妹,吃块点心。”

“姐姐来了。”

李菡瑶转身,对鄢芸一笑,低头看向瓷碟,见点心旁有一小银勺,忙捏起来,一面说“谢谢姐姐”,一面挖了半块绿豆糕送进嘴里,无声咀嚼。等咽下后又道:“这绿豆糕倒新鲜,绵软又香甜。呀,就到端午了呢。”

鄢芸托着盘子让她吃,先道:“昨晚连夜做的。”跟着又补充李菡瑶的话,“后天端午。”

李菡瑶点点头。

她笑道:“还是咱们江南的点心好吃。”

鄢芸道:“咱们是江南人嘛。”

等她吃了一块,又把茶递给她。

李菡瑶端过来,小口抿着。

鄢芸看着她,问:“妹妹何时告诉朱雀王?”

李菡瑶道:“等傍晚船泊下再说。”

鄢芸道:“妹妹突然说不去霞照,朱雀王会不会疑心?”

李菡瑶神秘一笑,道:“谁说我不去霞照!”

鄢芸疑惑道:“妹妹不是说,先回景泰府筹备……”她没说下去,李菡瑶自会明白她所指何事。

李菡瑶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捏着小银勺,又挖了半块绿豆糕吃着,等咽干净了口里的糕,才浑不在意道:“登基的事你们先看着办,待大典那天我再回去不迟。”

鄢芸吃惊道:“不可!这是何等大事——”说到这,她不自觉朝身后扫了一圈,附近没人,值守的将士离她们尚有几丈远,但她依然压低声音道——“大典要祭告天地、祖宗,礼仪繁琐,咱们又是头一遭,也没个熟悉的人指点,妹妹不在那坐镇,倘若有一点半点错漏,岂不误事?”

李菡瑶驳道:“大典礼制也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是前人制定的。既是人制定,便会有添减,每代君主都有废有立。我自然也能添减。再者,君王的登基大典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搁在眼下,则是给对手震慑,并借势。若天命在我,无论这登基大典仪制如何,后人也会称颂;若天命不在我,学的再像也被人说是‘沐猴而冠’。”

鄢芸瞪着她,想说什么又无可反驳,半晌才“噗嗤”一笑,道:“罢了,你若非叛逆到惊世骇俗,也不会起兵造反,建月国、称月皇了。我便放手办去了。”

李菡瑶笑道:“辛苦姐姐了。”

鄢芸道:“再辛苦也是该的。”

李菡瑶点点头不再说。

历史上许多谋权篡位、起兵造反的人,常在未举事前就私造龙袍,李菡瑶虽未如此心急,但从举旗造反那一刻开始,各种事项也都在筹备中。

她以江南三州为中心,积草屯粮的同时,建都景泰府,建立军制、完善律法,推翻旧的科举制,允许女子科举参政,改革朝堂架构,乃至于农工商等领域的一系列举措,都在逐步建立并实行,造龙袍和皇冠等事,对于锦商李家来说反最容易。况且,她并不打算因循守旧,一面借鉴大靖旧的制度,一面创立革新,通达权变的很。

所以,李菡瑶并不担心。

傍晚,前队、中队、后队都泊船后,李菡瑶派胡清风去知会朱雀王,说她要回景泰府处置公务,让方勉护送朱雀王去霞照,两天后她再去霞照赴会。

然后,她便带着凌寒凌风和菜花等藤甲军少年,还有司徒照,方勉又指派了李典给她,弃船上岸,抄近路,或马车或乌篷船,连夜往霞照去了。

胡清风便去拜见朱雀王。

朱雀王在主舱厅接待他。

见礼后,胡清风将来意说了。

朱雀王微愣,因王壑没有出来,不能商量,须得他自己拿主意回话。他想:大战刚结束,李菡瑶先回景泰府处置公务也在理;再说,霞照汇聚了无数文人士子,正等着讨伐李菡瑶呢,她在此时回避风头,先做些准备再来,似乎也无可非议。然细想又觉得蹊跷:既如此,为何今早开拔时不说呢?等到这时候才说,若非刻意隐瞒,便是临时起意。不论是哪一种原因,都有蹊跷。

王爷便问:“李姑娘不去霞照,今早怎没说呢?”

胡清风含笑道:“我家姑娘年轻,思虑不周,临时改了计划,乞王爷见谅。”

朱雀王不料他竟直言不讳,反不好揪住不放了。他冷冷地瞅着白衣飘飘的胡清风,在心里评价:披着一身斯文儒雅的皮,也难掩贩夫走卒的无赖!

胡清风起身,道:“王爷若无吩咐,胡某便告退了。”

他还要去追姑娘呢。

朱雀王微微点头。

胡清风便告退了。

王壑从里间走出来。

朱雀王一面起身,一面问:“主上觉得,李菡瑶此时回景泰府,有何目的?”

王壑道:“咱们来江南是客。既是客,客随主便。再者,谢相飞鸽传书来,说他于四月中旬动身。算算日子,只怕刚进入湖州地界,还没到霞照呢。李姑娘晚些去不正好?否则谢相未到,容易被她占了先机。”

朱雀王忍不住腹诽:还客随主便呢。真当自己是上门女婿了!就不怕李菡瑶另有图谋?

却见王壑走到窗边,盯着下船的胡清风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心里另有思虑,并不像嘴上说的轻松,他才没将反驳的话说出来,而是静听示下。

果然,王壑看了一会,转过身来,道:“晚辈也要离开。”

朱雀王忙问:“主上去哪?”

王壑道:“霞照。”

朱雀王滞了下,提醒他道:“微臣正在去霞照的路上。”

王壑微笑道:“晚辈不跟王爷同行。”

朱雀王闭着嘴默了一会,再问:“到霞照,微臣如何联络主上?”

王壑道:“不必联络。”

朱雀王:“……”

所以主上还是溜了?

王壑似乎觉得这么甩手就走,丢下大队有些说不过去,又解释道:“晚辈会敛藏行迹,若无大事,不会现身,也不会跟王爷碰头。王爷只管按计划行事。晚辈会暗中关注王爷,有谕旨也会派人告知王爷。”

朱雀王面色这才好了。

因又道:“主上把子归带上吧。”

王壑断然道:“不带。”

带上赵朝宗,还敛藏什么行迹?

只怕即刻要暴露。

朱雀王变色道:“主上想单独行动?万万不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南已被李菡瑶经营得水泄不通,若被她发现主上行踪,后果难料。主上不可不防。”

王壑道:“请王爷派几名亲信护从跟随晚辈。”

朱雀王:“……”

早说嘛。

第802章 醒来

朱雀王挑选了五十名长相普通,走在街头毫不引人注目,极容易淹没在人海中,但身手敏捷、反应敏捷的精锐,被王壑反复推拒,最后留下二十名。

王壑还嫌弃人太多,惹眼。

朱雀王怀疑道:“主上隐匿行踪去霞照意欲何为?怕惹眼,别是想悄悄的帮助李姑娘吧?”

王壑干笑道:“请王爷放心。”

朱雀王道:“微臣不大放心,总觉得主上吃里扒外。”

王壑:“……”

他无奈地看着冷面王爷,想了想,认真道:“王爷别管晚辈做什么。无论如何,这江山晚辈是绝不会拱手相让的!”

朱雀王见他说的如此郑重,方才没话了。

王壑却怕他再啰嗦别的,忙转身就走。

朱雀王迟了一步,对那二十名护卫头目——叫燕飞的,使了个眼色,燕飞便也停步。

王壑先下船去了。

燕飞才躬身道:“请王爷吩咐。”

朱雀王道:“你跟着主上,须小心护卫。除此外,若主上有反常行动,及时来报本王知晓。”

燕飞为难道:“这……恐怕主上怪罪。”

朱雀王沉声道:“本王并非要你监视主上,而是让你谨慎留意敌情。譬如主上与李菡瑶私会,你便要多个心眼,若见事反常,便派人循着朱雀暗号联络本王,本王自会派人增援你们,以免主上被算计,救援不及。”

燕飞恍然道:“属下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朱雀王又道:“别被主上发现了。”

燕飞心领神会道:“是。”

王壑上了岸,吩咐道:“传信给世子。”

随从铿然应道:“是。”

王壑转身,见朱雀王和燕飞落后下船,分明有蹊跷,却故作不知,招呼燕飞上路。

朱雀王再三叮咛“主上千万小心”。

王壑都笑着答应了。

夜幕降临,一行人出发。

********

李菡瑶出发时,鄢芸送她,也曾问:“妹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悄潜伏去霞照做什么?”

李菡瑶道:“去瞧瞧那些文人士子都在做什么。——传递的消息总不够详尽。这场盛会是我一手促成的,若不弄清形势,便贸贸然带人跟他们打擂,恐怕有所闪失。所以,妹妹还是亲自走一趟,才能放心。”

暮色中,就听鄢芸意味深长道:“我还当妹妹想悄悄地去寻王纳呢。妹妹别忘记初衷才好。”

她也怕李菡瑶吃里扒外。

谁都知道少年情浓,最易冲动。

李菡瑶一滞,跟着就保证道:“姐姐放心,这片江山来之不易,妹妹绝不会拱手相让。况且,这是咱们女子唯一的翻身机会,妹妹怎会为了儿女私情放手!”

鄢芸道:“如此,微臣就放心了。

这自称,沉甸甸的。

李菡瑶默了下,幽幽道:“鄢大姐姐可不像姐姐这样想,她很不赞成妹妹做的事呢,说我带坏了姐姐。”

鄢芸叹道:“大姐自幼习的便是温良恭俭让,你我这般惊世骇俗的行径,她当然不赞成。然我的志向,便是亲姐姐也阻止不了。妹妹不用担心。”

李菡瑶笑道:“妹妹从未担心。”

鄢芸嗔道:“那你还说!”

李菡瑶笑而不答,心想:我不过是提醒你,鄢大姐姐变了,连我的信她都敢截呢。

鄢芸又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之前怕你着急,没说的:青子没死,但伤势很重。当时潘嫔挟持芦江村的百姓,我顾不得他,又怕耽搁了他,就命人送他去乌油镇找刘大夫诊治。你此去经过乌油镇,正好去瞧瞧……”

李菡瑶越听越震惊,又激动。

[]她即刻上路,到黎明时,方才赶到乌油镇,到一刘姓人家开的医馆,进门碰见菜花。

“姑娘!!”菜花惊喜叫。

“青子可醒来了?”李菡瑶径直问。

“还没有。”菜花黯然道。

胡清风听见声音也出来了。他牛贩子出身,在乡间村镇到处窜惯了的,晚上走夜路也不在话下,故而跑到了李菡瑶的前头,先一步来到了乌油镇。

李菡瑶道:“人在哪?”

胡清风道:“在这边。”忙转身在前带路,一面絮絮叨叨解释:“姑娘别急,青子伤太重,一时醒不过来也不为出奇。这还是咱们藤甲军底子好,从小训练,能打耐摔,才捡了条命,支持到现在;换一般人,早死透了。”

菜花在旁补充道:“身上打得跟筛子眼似的,幸亏里面穿了细密藤甲,才没致命……”

说着话,进到一间屋内。

李菡瑶目光一扫,便看见对面架子床上挂着灰白纱帐子,帐门挽在木钩上;床上躺着个人,身上缠得密密实实,只有一张脸暴露在外,瘦得颧骨突出,却依然能看出青涩和稚嫩的年纪,不是青子是谁!

李菡瑶疾步上前。

“青子!”

青子寂然无声。

李菡瑶眼眶一热。

她径直问床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估摸着就是刘大夫——“大夫,他何时能醒来?”

刘大夫歉然道:“这个,老朽也不好说。这孩子很坚毅,撑到现在也是奇迹,没准很快就能醒来,也没准醒不来,全看他自己。老朽已经尽力了……”

李菡瑶心一沉。

她侧身坐在床沿上,伸出右手,将葱白细嫩的手掌按在青子额头上试了试热度,觉得不发烧,自语道:“你可不能死。我正要抽调你到身边护卫呢……”

才说完,忽觉青子紧闭的眼眸颤了颤。

李菡瑶眼花了似的用力眨眨眼,再细看——没错,青子紧闭的上眼皮急速颤动,好似在努力睁眼。

菜花也发现了,叫“动了动了!”

胡清风忙问:“醒了吗?哎呀,姑娘一来他就醒了,可见姑娘贵不可言,连阎王爷见了也要退让。”说着就往床边挤,两手将菜花往旁边扒拉。

菜花一边让一边道:“就是就是!”

一点不觉得牛贩子是奉承。

他心里,李菡瑶就是女皇。

所有藤甲军早视她为女皇。

只有刘大夫心中诧异,道:“让开!让老夫来瞧瞧!”

李菡瑶却没让。

她大概明白怎么回事:青子的神志应该是清醒的,听到她的许诺而触动,可惜身体不听使唤。

她决定再接再厉:当即一手按在青子额头上,一手握着青子的手,一字一句道:“青子,你听好了:本姑娘要登基了。除了现有的藤甲军,再建一支铁甲军,还有御前月卫。本姑娘任命你为御前大将军,统领月卫!”

“你可听到了?”

“三日后登基,公告天下。你不得缺席!”

“青子,你听到吗?”

……

李菡瑶不断重复呼唤。

第803章 气运逆天

众人就见青子眼皮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个心悬到嗓子眼,代他使劲儿,把眼睛睁了又闭。

李菡瑶侧身让刘大夫。

“大夫,你帮他一把。”

“是。姑娘。”

刘大夫展开一套银针……

一刻钟后,青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姑……娘……”

“嗳!好!”

李菡瑶开心地笑着,眼泪却顺着腮颊滚下来。

青子昏迷了这些天,本来憔悴不堪,在看见李菡瑶的瞬间,清秀的脸颊涌出不正常的潮红,黑眸迸出又黑又亮的光彩,几乎看不出萎靡和孱弱。

“属……下……逃出……阎王爷……的……追杀……了。”他断断续续的、自豪地宣告。

“嗯,小青子最厉害了!”李菡瑶夸赞道。

她八岁上便和编入藤甲军的孩子打成一片,每年都要去青华庄住一段日子,双方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犹如兄弟姊妹一般,其中,青子、田园等出类拔萃的孩子更得她喜爱,常唤“小青子”“小田园”,就像长姐。

若非重视和关心,刚才她也不会不顾男女大防,拉着青子的手,想方设法唤醒青子了。

她原本仅当潘嫔是对手,却没什么恨意,相反觉得潘嫔沦为潘家和废帝权势交易的工具,也是可怜;听说青子战死经过,她才对潘嫔滋生了强烈的恨意。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胡清风笑道:“听说敌人本来要砍他的头,亏了潘嫔说留他个全尸,才捡了这条命……”

不等他说完,李菡瑶便转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哦,照你这么说,还要感谢潘嫔了?”

牛贩子触及姑娘纯净的黑眸,没来由的心里一抖,把脸一正,大义凛然道:“当然不行!顶多也还她个全尸。这是姑娘讲大义,要照我牛贩子的性子,才不管这些规矩呢,不把她五马分尸也要砍了她的头……”

李菡瑶扭头,继续跟青子说话。

“你才醒来,不要多说话。”

“潘嫔那里也不要惦记,东郭无名已经跟她去了。就凭她之前利用东郭无名残害靖海水军一事,东郭无名便饶不了她。——东郭无名可不是心软的人。”

“你就在此好生养伤,别心急。”

……

轻言细语,叮嘱许多。

青子都无声答应了。

胡清风见了暗想:这小子好命,虽然九死一生,却捞了个大将军。姑娘刚才虽是鼓励他,但金口玉言,许了就会封赏。不过我也不必羡慕他,他这样的都能封大将军,我家齊亞跟着姑娘东征(打江南)西讨(战皇城),封侯是少不了的。那我就是老侯爷了……

青子很快又昏睡过去。

李菡瑶等他睡沉了,才起身,郑重问刘大夫:“敢问刘大夫,他性命无碍了吧?”

刘大夫躬身道:“姑娘请放心。他已挨过了难关,接下来只要好生调治,不日便可痊愈。”

李菡瑶欢喜,敛衽施礼道:“劳烦先生了。”

刘大夫忙让开,道:“不敢当姑娘谢。救死扶伤,原是医者本分,何况还有方二太爷嘱托。”

原来,刘家与方家是老亲。

李菡瑶更放心了。

胡清风请她去安歇。

李菡瑶因青子脱险,暂放下心头牵挂,重新记起霞照那一摊子事。她一向身体康健,况且年少,精力旺盛,当下便道:“也睡不了一个时辰了,就当起早赶船去霞照吧。”

胡清风忙道:“是。”

作势要出去安排。

李菡瑶拦住他,先对菜花道:“菜花你刚从北疆回来,是生面孔,你就跟我一块走。”

又对胡清风道:“胡伯伯留下。等青子伤好些了,就送他去景泰府,让品茗帮他调养。”

胡清风只得道:“是。”

菜花忙道:“属下跟雷大哥他们兄弟几个一起来的。”

李菡瑶道:“叫他们也去。”

菜花道:“我去叫他们。”

说罢跑出去。

李菡瑶安排妥当后,走出医馆,外面已经大亮了,一辆带着忠义公府旧标识的马车徐徐停在医馆门口。

方无莫和江老爷子来了。

看见李菡瑶,二人都很高兴。

“你这丫头,好算计!”方无莫笑眯眯道。

“老爷子说什么呢?”李菡瑶无辜地眨眨黑亮的杏眼,“晚辈算计的事多呢,老爷子说的哪一桩?”

方无莫愣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好丫头!够霸气!你弄了一批假珠宝迷惑敌人,敌人吃了败仗,此事已经传开。那妖妃也是个有心计的,事先另安排了人混作商贾,伺机而动。这些人得了消息,想着劫走的既然是假藏宝,那真的必然还在乌油镇,就悄悄来劫二趟……”

李菡瑶听到这,已知结局。

就听方无莫道:“……我们的船都去追了,码头上就剩下几艘船。昨晚,他们趁黑上船劫宝。结果全军覆没,被留守的将士迷晕了,全部绑了起来。”

李菡瑶笑道:“晚辈就想着,这诱敌之计没准能用第二回。所以交代他们在此守株待兔。谁知真来了。”

方无莫笑道:“丫头运气逆天。”

李菡瑶笑眯眯道:“我也觉得自个运气好得不得了!”

方无莫道:“比这更好!”

李菡瑶忙问:“如何更好?”

方无莫道:“你知道这趟捉的敌人是谁?”

李菡瑶疑惑道:“难不成是个大人物?镇南侯都被晚辈杀了,他还能大的过镇南侯?”

方无莫早知李菡瑶在海上斩杀镇南侯及一万五千多俘虏的消息,此时听李菡瑶亲口说来,依然敬佩不已。因笑道:“他们虽比不得镇南侯,身份却至关重要——就是梅子涵私纵的重犯,杀了许多江南官员的逃犯。如今落网,正好送去衙门对证,岂不真相大白?那何陋再无借口了。”

李菡瑶惊喜道:“果然好运气!”

江老爷子在旁看着一老一话,笑得合不拢嘴。他心想:瑶儿乃紫薇降世,运势正旺,一般人怎比得了?自然是鸿运当头、所向披靡。

说笑间,方无莫招呼李菡瑶进医馆。

他要进去看看青子。

“晚辈该走了。”

“去哪里?”

“去霞照。”

“老夫和你外公也正要去。”

“晚辈不跟你们同路。”

方无莫停步,看着李菡瑶道:“丫头,你又要算计谁?”

李菡瑶踮起脚,凑近方无莫耳边,小手掌掩盖着,悄悄说了几句话。

第804章 本公子姓木名子玉

方无莫老眼中浮现笑意,等她说完了才道:“我们便不与你同行了,你先去吧。我们待会儿再走。霞照定然人潮汹涌,天下文人都汇聚于此,虎视眈眈,等着与你打擂,你可要小心谨慎了。先摸清形势才稳妥。”

李菡瑶笑道:“晚辈正有此意。”

当下,她令司徒照押送老魁等一干逃犯,送去霞照县衙给落无尘和火凰滢审讯,自己带着凌寒凌风和菜花,以及板桥村的雷家几兄弟另作一路。

在船上,她换上了男装。

又对凌寒等人道:“从现在起,你们都称我为公子。本公子姓木名子玉,表字凤飞。”

凌寒等都答应了。

李菡瑶担心霞照局势,等进城后才发现,城内一派祥和,呈现歌舞升平的气象,来自各地的文人士子,或赏花饮酒,或作诗论文,风雅之极,不论私底下是否暗流汹涌,至少表面上一派和气,并未挑起事端。

李菡瑶暗暗称奇。

此事有两人功不可没:

其一就是黄修,前文有述。

其二则是谢耀辉。

王壑算着谢耀辉尚未到霞照,其实他昨天就到了。刚到便宣告未来昊帝口谕:确保江南稳定,严禁挑起内战,并约束各地来的文人士子,不许聚众闹事,不论有何真知灼见,都可呈给他,或者去半月书院论讲。

因他这一番约束,加上之前黄修四两拨千斤,化解冲突于无形,才压制了心怀叵测的人。

谢耀辉不顾辛劳日夜兼程,率使团赶来霞照,并非急着论讲,而是与他派遣的前锋队汇合。

这并非说他不重视李菡瑶。

但李菡瑶既传檄文邀天下文人来霞照论讲,人不来齐,是不会开始的,而以王壑为首的新朝廷,是李菡瑶最大的对手,她自然要等朝廷使团来。

故而谢耀辉并不着急。

不着急不等于骄狂。

谢耀辉心思缜密的很。

早在四月中旬使团离京前,他便挑选了一批精干、文采卓越的年轻士子为前锋,命他们暗中赶到到江南,在江南各州、府、县查访,务必摸清江南局势,以及李菡瑶的势力和对江南的掌控程度等。

如被贬谪出京的谨海,是谢耀辉的弟子。

又如辞官在野的聿真,是梁心铭的门生。

还有新任户部尚书唐简的儿子唐筠尧等。

这些年轻士子大半是近年通过科举入仕的进士,或得他青眼,或得梁心铭和王亨看重,品性和才能都上佳的俊彦,却因为废帝猜忌老臣而受牵连,被政敌刻意打压。梁心铭和王亨以身殉国后,谢耀辉也辞官,为免这些人被废帝清洗,便令他们低调行事,甚至辞官。

王壑被拥戴为主后,谢耀辉才传信给他们,暗示他们的机遇来了,但要靠自己抓住。

如何才能得新主青睐呢?

谢耀辉便令他们去江南。

他叮嘱道:“主上要统一天下,江南李菡瑶是关键。此番派你等去江南,要摸清李菡瑶的底细,从军政到民情都要打探清楚,为主上收伏李菡瑶制造契机。你等记住:主上是要收伏李菡瑶为己用,而非铲除。”

众人得令,秘密潜入江南,散布到六安府、湖州府、景泰府等地,细心体察李菡瑶造反和改革新政在民间的反响,并未行阴谋诡计和制造事端。

到了约定的日子,大家汇聚到霞照,面见谢耀辉,回复暗访结果,有军政有民情:

“李菡瑶在景泰府天鬼峰建立军事要塞,扼守水陆交通要道。镇守将领为胡齊亞,将靖海水军俘虏和地方禁军俘虏悉数收伏;又从各工坊选拔年轻力壮的工人充入军中,军饷丰厚,建军时日虽短,却极得军心。”

“方勉在霞照建军……”

“江如澄霸气归来,助李菡瑶剿灭镇南侯,现统领数万水军驻扎在景江入海口……”

“李菡瑶封落无尘为右相,以追查江南官员被杀案为由,整顿官场吏治,各地官府纷纷效仿,江南吏治清明,民心稳定,百姓纷纷称颂月皇贤德,由此可见李菡瑶已经掌控了江南官场,乃江南真正霸主。”

“李家、刘家和欧阳家等大工坊牵头,主动分散股份给工人,提高雇工月银,笼络了江南数以百万计的工人。”

“李菡瑶宣告免农税三年,收获无数民心。”

“下官从临湖州来。东海大战,李菡瑶救了十几家被镇南侯挟持的出海商贾,不受恩惠,只让他们在家乡出资替官府办学,解决官府困境,推广女学。”

“李菡瑶集结各大商贾组建海上商队,欲出动水军护卫,经营海上商贸,赚钱以弥补内战和免税带来的亏空。下官还听说,李菡瑶想通过这项计划惠利于民,劝商贾先资助百姓,鼓励耕种和农桑,以此促进商贸发展……”

……

谢耀辉早知李菡瑶的能力,预见她是祸乱天下的煞星,此刻依旧听得心惊:李菡瑶强兵以扩势、整顿吏治、改革科举、分散股权改革用工制度、免除农税、兴办女学任用女官、组织商贸以补府库亏空……哪一项放在过去的大靖王朝,都惊世骇俗,而她竟然一一实现了,并获得治下百姓和商贾支持拥戴,眼看要称帝,怎不叫人震惊!

虽说因此招致文人士子口诛笔伐,但看眼下形势,结局尚未可知——李菡瑶既然敢发檄文向天下文人挑战,可见她并不惧怕,想来早有应对之策。

此女好生了得!

主上说的对,李菡瑶已经成了势,若是武力征讨,三两年内恐怕难分胜负,最好联姻。

谢相为官多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听完大家回禀,反问:“你等在江南暗访了这些日子,所见所闻亦不少,依你们之见,李菡瑶其人怎样?”

谨海等人听罢,互相对视。

谨海先道:“确是奇女子。”

聿真正容道:“才智不输梁大人。”

其实在他心底,李菡瑶的气魄是胜过梁心铭的,但他素来尊敬梁心铭,不肯给李菡瑶超过梁心铭的赞誉;再者,也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其他人也纷纷评价了。

谢耀辉见他们评价还算实在,并未带着偏见,或者瞧不起女子而轻敌,暗自满意。

他继续问:“既如此,该如何收伏李菡瑶呢?”

第805章 将李菡瑶纳入后宫

室内一静。

好半晌无人开口。

谢耀辉催道:“主上雄才大略,胸襟和气魄都远超废帝,尔等大可放胆直言,说错了也不打紧。叫你们来江南,本就是为了历练,眼下也只是商议。”

大家目光就亮了。

谨海身为谢相弟子,在恩师面前不肯失了锐气,率先开口道:“弟子听说主上与李菡瑶有些交情,且几次联手,弟子主张和谈,兵不血刃统一天下。”

他说的比较含蓄。

聿真则斩截道:“联姻!”

谢耀辉追问:“怎么联?”

聿真道:“将李菡瑶收入后宫!”

谨海:“……”

他忽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畏首畏尾,不敢直言呢?看来是之前被废帝打压狠了。

其他人也都目露异色,蠢蠢欲动。

他们这批人,原本都是天之骄子,谁知刚入仕途便遭遇迎头痛击,品尝到官场倾轧和政治残酷,把一腔热血浇冷了。

直到王壑出现。

大家眼看着王壑发动皇城兵变,推翻了大靖王朝;眼看着他率军奔赴北疆,击退外敌,逼安国投降,签下《玄武之约》,获得巨额战争赔款,又被重臣拥戴为主;又眼看着他任用废帝时期的旧臣,甚至连原先针对王家的尹恒等人都不计前嫌任用了,展现了雄才大略的气魄和广阔的襟怀,冷却的热血又复苏了,重新焕发了激情和斗志。

他们带着壮志来江南,以他们的才智和敏锐,早就察觉王壑跟李菡瑶的暧昧,还有谢相反复叮嘱“稳定江南”“不可内战”等语,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未来昊帝想和亲!!

这是一场江山美人谋!

谨海说的含蓄,乃是因为之前朝堂群臣都反对李菡瑶,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不敢妄言。

聿真却直言不讳。

谢耀辉虽隐藏的好,但大家还是看出来,聿真的直言不讳契合了老宰相的心意,而老宰相是最得王壑看重的,大家心里便有了计较,都放胆直言。

谢耀辉听后轻笑道:“联姻也好,征服也罢,还要从长计议,急不得。现有其他任务交给你们。”

众人忙起身听命。

谢耀辉吩咐道:“你们暂且不必与使团会合,依旧单独行动、暗中行事。如此,使团在明,你等在暗,免得事事落在对手眼中。李姑娘未来之前,你们先混入各地来的文人士子之间,留意落无尘、火凰滢等人行动,寻找破绽。——重点关注火凰滢、刘诗雨等女官!”

众人心领神会,领命告辞。

出去后,大家分头去寻客栈,然近日霞照成为天下关注焦点,除了文人士子纷至沓来,商贾也潮涌似的赶来做买卖和打探形势,大小客栈都客满,大家商议去租民宅,既便宜又敞亮,住他三两个月都容易。

谨海和聿真合租一所宅院。

安置妥当,再商议行动。

这几日,黄修、何陋和魏奉举牵头,在新开的半月书院开坛讲学,吸引了许多文人士子。

谢耀辉后来也加入。

谨海和聿真便去听讲。

前面提到,火凰滢对落无尘道,黄修不肯赞他们,她偏要借黄修的名气。因此将公务交给落无尘主理,她每日都去半月书院点卯,气得黄修直瞪眼。

东海战役,李菡瑶挥手间便斩了镇南侯和一万五千俘虏,消息传到霞照,引起文人士子们强烈谴责,无奈李菡瑶不在此,大家便围攻火凰滢。

火凰滢悍然应战,舌战群儒。

……

晌午,辩论结束。

谨海拉着聿真转身就走,要赶在人潮汹涌前先离开书院,免得被京城来的使团人认出来。

两人意犹未尽,一边走一边议论火凰滢。

他们官职虽不高,但未出仕前在当地都有些名气,堪称少年有为,各种诗会、文会没少经历,也见识过不少有才名的风尘女子,然都不及火凰滢给他们的印象深。

火凰滢不仅貌美。

火凰滢不仅有才。

火凰滢不仅造反。

火凰滢不仅做官。

最最吸引人的,是她曾跟过前朝宰相简繁,并在皇城兵变当日,将简繁囚禁在衣柜里,她自己化身简繁坐镇京都府衙,大喇喇地操控全局,安定民心。

这样的女子,独一无二!

谨海问:“去哪吃饭。”

聿真道:“去醉仙楼吧。”

谨海点点头,跟着问:“聿兄觉得,这火姑娘如何?”

聿真面色微红,还沉浸在火凰滢舌战群儒的激荡中,目光灼灼道:“厉害!小嘴忒厉害!浑身带火一样!”

谨海噗嗤一笑,意有所指道:“她小嘴当然厉害,一般人可消受不起,连简相都栽了呢。”

这话并无恶意,纯是打趣,风月场中很寻常,然火凰滢已经不在风月场中了,原不该打趣她,却因为所处立场不同,谨海下意识的忽略了这点。

聿真笑容微僵,不知怎的,觉得这话有些刺耳。

他想起刚才在书院,火凰滢面对一众男人讨伐,睁着娇媚一双眼,笑语嫣然地辩驳:李姑娘杀俘,乃是以杀止杀。镇南侯居心叵测,投降不过是权宜之计,图的是将来反扑。李姑娘窥破其心思,杀了一万五千俘虏,却免了将来生灵涂炭,救了万万人。这是大功德!非高瞻远瞩的目光不能决。李姑娘魄力非凡,乃当之无愧的帝星。

一士子反驳说,那是李姑娘无能收伏俘虏,若换上未来昊帝在此,定能将镇南侯及其麾下将士都收归己用,而不是以杀止杀,可见女子担不起大事。

火凰滢质问:“朱雀王当时在场,并未阻止李姑娘。这位仁兄的意思是,朱雀王无能?”

那人急道:“在下并无此意。姑娘不可曲解在下之意。”

谁敢说朱雀王无能?

听说王爷正赶来霞照呢。

火凰滢娇笑道:“本官相信尊驾绝不会质疑朱雀王。尊驾心地良善,怜惜生命,听说李姑娘杀俘,便误会了她。其实,李姑娘并非嗜杀之人,之前没有杀靖海水军俘虏,也没有杀地方禁军俘虏,足可证明。同时也证实了李姑娘用兵如神,因人而异,而非一味的妇人之仁。”

那人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人家张口便夸他呢。

他怎好再恶语相向!

不过,最后一句听着似乎不太好,有隐射他“妇人之仁”的嫌疑,但对方既未指名道姓,难道他要把这帽子往自己头上扣?那不是自取其辱!

再者,火凰滢举出的事例也让他无可反驳:李菡瑶先后击败颜贶和范大勇,俘虏数万,悉数收编并善待他们。这次剿灭镇南侯,靠的就是这些俘虏。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李菡瑶用兵确实因人而异。

那人情急之下看向谢耀辉。

所有人都看向谢耀辉。

第806章 吃软饭

天无二日,昊帝和月皇不可并存,这种情形下,谢相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

聿真却料到,谢相绝不会当众攻击李菡瑶,但众目睽睽之下,若谢相不开口,会显得懦弱无能,进而跌了朝廷脸面。聿真当即挺身而出,化解局面。

他对火凰滢微笑道:“镇南侯等俘虏该不该杀,杀了是免除一场内战浩劫,还是滥杀,此时争论无益。人已经杀了,究竟是不是居心叵测,将来能不能悔改,谁又能料得准呢?但李姑娘为天下生灵计,初心是好的,只是如花似玉的佳人,挥手间令一万五千人头落地,未免让人觉得惊悚。这件事若是男子做下的,必将是另一番局面。”

他将焦点引到男女之别上了。

火凰滢妙目一亮,笑道:“这位公子之言精辟。这世道对我等女子太不公了……”

然后,话题便歪了。

想到这,聿真不禁微笑。

他故技重施,再次引开话题,道:“火姑娘当然厉害,但敢任用她的李姑娘更厉害。”

谨海丝毫未觉异常,自然地接过话茬,道:“李姑娘不止任用了火姑娘,还有刘姑娘、欧阳姑娘、鄢二姑娘、郑姑娘……哎呀,全是美人!咦,这不是唐兄?”

后边来了个书生,伸手拍谨海肩膀。

谨海回头,见来者酱黑肤色,八字眉,杏眼,嘴角生了一颗绿豆大的黑痣,笑嘻嘻地看着他,认出是熟人——新任户部尚书唐简之子唐筠尧。

唐筠尧笑道:“我在后边瞧着背影眼熟,撵上来一瞧,果然是二位。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谨海忙道:“别声张。”

唐筠尧疑惑不解。

谨海知他也颇得谢相看重,当下也不隐瞒,将谢相安排告诉了他,又叮嘱道:“别告诉人。”

唐筠尧忙答应了。

又跟聿真招呼。

二人邀他同去醉仙楼喝酒。

唐筠尧也有此意,当下三人同行,唐筠尧边走边问:“二位兄长刚说什么呢?”

谨海便告诉他经过。

唐筠尧感叹道:“也不知这李姑娘是什么样人。听说她棋艺非凡,若有机会定要领教一番。”

谨海笑道:“什么样人?她不是还借用你的名号,从王家金蝉脱壳了么。——”说着偏头,把唐筠尧上下一扫,“啧啧”两声,摇头道——“就你这黑不溜秋的面皮,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让佳人借用……”

聿真撑不住笑了。

唐筠尧摸摸鼻子,也笑道:“确实荣幸。”

那时,他们已经走到田湖附近,一眼扫过去,绿水澄澄,荷叶婷婷,连绵无际;岸边,上头柳带飘扬,脚下草木青翠,土壤湿润,夏季的江南清新妖娆。

三人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聿真双目露出迷醉、神往的光芒,感叹道:“江山美人,王图霸业,除旧革新……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争霸!群英荟萃,巾帼不让须眉,吾等有幸参与其中。”

谨海和唐筠尧顿觉热血奔流。

谨海小声道:“你们说,主上能征服李菡瑶吗?”

聿真胸有成竹道:“主上乃少见的少年雄主,又生的龙章凤姿、风采过人,那李姑娘纵然不俗,也必被主上折服,归顺是必然的。不过,也不能硬来……”

他侃侃而谈,极推崇王壑。

唐筠尧道:“李菡瑶手下一班女子也不是庸脂俗粉……”

刚说到这,被身后传来的对话声打断。另一群书生一直走在他们身后,也在热烈议论半月书院的辩论,之前隔得远了些,听不大清楚,他们也不在意;因刚才放慢脚步,那声音就渐渐近了,就听对方说的是:

“……上行下效,李菡瑶狂,纵得她手下女人都跟着狂。瞧那火凰滢,一人独对那么多文人,竟挥洒自如。她别是把大家都当成逛花船的欢客了吧?”

“哈哈哈……”

“人家久经欢场,自然老道。”

“咦,林兄,火凰滢来了,尊夫人怎没来?”

“是啊,刘姑娘——不,刘夫人——也不是,是林夫人!她被李姑娘指为江南织造局织造官,半月书院又挨着织造局,书院有辩论,她怎不来呢?”

半月书院是锦绣堂改建的。

锦绣堂原属织造局所有。

聿真听他们言语轻贱,辱及火凰滢,没来由地心中恼怒,正要回头理论,却捕捉到“刘姑娘”三个字,晓得他们说的是江南织造局女官刘诗雨,“林兄”是其夫君。

唐筠尧低声道:“林知秋!”

谨海小声问:“你认识?”

唐筠尧道:“听说过。嘘——”

他示意两位同伴静听。

聿真忙便按下心中不满,打算听个究竟。

那林兄,即林知秋呐呐道:“她……另有公务。”

一人追问:“哦,有什么公务?”

林知秋含糊道:“小弟也不知……”

另一人嘲弄道:“怎会不知?尊夫人没告诉你吧!也对,尊夫人已经是织造局主官了,整个纺织行当都归她管,你不过是个秀才,她不告诉你也在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林知秋尴尬地讪笑两声,顺势拱手道:“各位,寒舍不远,小弟先告辞了。改日再会。”

“哎哎,别走哇!”

“说好了你请客,去醉仙楼吃酒,怎能失信呢?”

“就是。咱们这些人,就数林兄手头宽裕。”

好几个人拉住了他。

林知秋没有让步,立定了脚,坚持道:“实在抱歉。今日另有事在身,不能作陪了。改日吧。”

众人脸上笑容都淡了。

一胖书生撇撇嘴,斜眼瞅着他,道:“有事在身?我看是媳妇盯的紧,不让你去吧?”

林知秋强辩道:“绝无此事!”

胖书生质问道:“那是为什么?”

林知秋道:“今日真不方便。”

胖书生又问:“没带银子?”

说着瞥向他身边小厮。

这小厮是刘诗雨指给林知秋的,专门跟他出门替他打理俗务的,付账也算是俗务一种。

听了这话,小厮气急了眼,张口就要争辩,却被林知秋警告地瞪了一眼,便不敢说话了。

林知秋恳切道:“真有事?”

胖书生伸手道:“要我们相信你,且把银子留下。”

林知秋目瞪口呆。

聿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第807章 姻缘隐患

胖书生见林知秋神情,已经尴尬,又听见聿真笑他,更加恼羞成怒,又不好跟聿真找茬,只能迁怒林知秋。因而收回手,冷笑道“我不过试你一试。就紧张成这样?我们这些人,离了你难道就没钱付账?”

另一人则关注银钱,吃惊道“林兄果真没带银子!”

仿佛很不可思议。

又一人道“看来刘大人真驭夫有术,晓得只要攥紧你的荷包,你便像没翅膀的鸟儿飞不远。”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

笑罢,你一言我一语讥讽

“刘大人管的你这样严,连顿饭也不让你在外吃,刻意疏远我们这帮朋友,也太不近人情!”

“可不是。林兄未成婚时,大家尚能三五日聚会一次,吟诗作文,逍遥的很;谁想娶了富家千金、能干媳妇,反没钱参加诗文诗会了。果然,跟李菡瑶的女人都厉害,都被她调教出来了,都妄想压制男人。”

“唉,可惜了!”

“夫纲不振!”

“阴阳颠倒!”

“倒插门的女婿就是低贱。”

……

听见众人变着法儿损刘诗雨,还牵累到李菡瑶,林知秋脸色很难看。他又不善与人争吵,况且此事是他自个的主意,也吵不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他成婚后,夫妻和美,然外人见他时来运转,免不了眼红说些酸话,左不过说他入赘刘家,靠妻子养活、吃软饭什么的,连同窗好友都打趣他。

他也不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参加诗会、文会,赏花饮酒,谈诗论讲。刘诗雨派了小厮揣着银子跟着他,替他安排俗务。他请了几次客,事后都是小厮结账,全不用他操心一点儿,既体面又畅快,再无以前囊中羞涩的拘谨。然闲言闲语听多了,他又有自尊,渐渐不肯再用妻子的钱,只可着自己的月钱花,花完便不再出头。

书呆子想“总不能老是我请。”

结果,朋友们心里不平了。

他未成婚时,因不通世务,靠着老母持家,艰辛度日,尚且不吝钱财;现娶了富商巨贾的女少东,反变得缩手缩脚起来,真应了“越有越吝啬”这句话。

于是,众人越不放过他,拿他当钱袋子,反不如他未成婚时体谅他,满口里谴责他,说他软弱、没刚性,劝他立起来,别丢了男人的尊严和脸面。

林知秋很不以为然,平生第一次质疑朋友既然嘲笑他吃软饭,为何老要他请客?他哪里有钱,还不都是妻子的,若自以为是地花起来,才真没脸呢。

他便找借口推辞。

这才有了刚才一幕。

谁知借口并不好使。

林知秋也没心情跟朋友理论了,给银子更没道理,况且他决意不用媳妇的银子——也不是不用,既成了亲,夫妻一体,家中必要的花费妻子承担也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在外呼朋唤友,拿着媳妇的钱装脸面,那也太虚伪了。他又是个倔的,一旦决定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来,轻易不肯改的,见话不投机,一烦恼就想走。

他便硬邦邦道“告辞!”

说罢竟头也不回地去了。

小厮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撵了去。

众人见他竟丢下大家走了,都面上下不来,都骂他“没出息”,又有人摇头叹息,惋惜他一个大好的男儿,活生生被女人拘住了,失了男人的尊严。

聿真在旁看着听着,既好笑又觉荒谬,此刻再也忍不住,笑问“这姓林的欠你们银子?”

对方见他仪表不俗,不好不回,一人回道“并未欠。”

聿真疑惑道“既然不欠你们银子,列位又嫌弃他吃软饭、没出息,为何死活拉着他去酒楼付账?他吃软饭尚有道理,毕竟他命好娶了富家女;你们这算什么?”

众人大怒,一齐反击

“你怎能血口喷人!”

“我不过是试他,又不真要他付账?”

“就是!谁要靠他付账了?”

“我们是不忍他被压制,故意拉他吃酒,好开解他。”

……

聿真笑道“在下听来可不是这样。你们不过想拉他去做付账的冤大头,说什么男人的尊严!嗤,你们这样才真丢男人的脸面和尊严,伪君子!”

双方就在田湖边柳树下吵了起来。

李菡瑶午时进城。

进城后,先带着众人去田湖东的醉仙楼用饭。一来赶上吃饭的时候;二来酒楼茶馆人流最多,最容易打探消息,她正可借吃饭时候打探些消息。

然后,便目睹了这场纷争。

李菡瑶自语道“一群酸儒!”

她通过林知秋的境遇,已经预见了他和刘诗雨这桩姻缘的隐患,从而联想到她自己身上。

她也是强势女子。

她还要招赘婿的。

不出意外,她的夫婿将来也会遭受到林知秋今天遭遇,被人诋毁、轻贱。

只想一想,她便生气。

她看看林知秋狼狈而去的背影,又看向正在争吵的两拨人,暗想“此事不可小觑。绝不能让人认为娶了强势能干女子的男人便是吃软饭的,从此失了男人的血性和尊严,遭受无尽的嘲笑。从小处来看,不利夫妻和美、家宅安定。往大了去推想,则有碍女子参政,必将激起天下男人恶感。这让投靠本姑娘的男子们情何以堪!哪怕建立国祚,那根基也是不稳的。得想个法子,扭转这现象。”

她垂眸想了一想,计上心来,叫“凌寒。”

凌寒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公子请吩咐。”

李菡瑶招手,让他再靠近些,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话,末了道“速去知会刘大人。”

凌寒道“是。”

闪身就没入柳荫内。

再看向聿真和胖书生那帮人,李菡瑶轻哼一声,暗道“本姑娘会让你们认识到强势、能干的媳妇既旺夫又旺家,可兴盛三代,带给夫君的绝不是嘲笑和屈辱,而是事业顺遂、扬眉吐气,令你们艳羡、求而不得!”

虽如此想,她却不会为了替林知秋出气而当众羞辱胖书生等人,那太蠢了;不但不羞辱,还要规劝双方,毕竟在她的地盘,这件事又干系到刘诗雨和她自己,闹大了不利于形势稳定,她向来化解矛盾于无形。

于是她整整衣裳,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走上前。

第808章 假公子碰上真少爷

那边,唐筠尧见聿真跟人吵起来了,忙要上前劝阻,连苦主林知秋都走了呢,他们何必管闲事?

然谨海一把拉住了他。

谨海低声道:“他自来就是这性子,遇见不平事都要管的。——其实也不算管闲事。这些人嘲笑林知秋就罢了,攻击李菡瑶和刘诗雨,恐不利于和谈。”

唐筠尧一想,可不是。

“那咱们怎办?”

“上去帮忙啊。”

“好,看小弟的!”

唐筠尧把黑脸一拉,八字眉耷拉下来,着实凶恶;再把双袖一划拉,双手背到身后,大摇大摆上前,抬起嘴角黑痣,傲然面对胖书生等人,就要助战。

李菡瑶从旁边插过来了。

“诸位兄台,请听在下一言:那林公子或许家中真有事,未必就是找借口,诸位何必为此争持?咱们不打不相识,相遇即是缘,不如同去吃酒如何?”

那两方人见来了个气质高华的贵公子,跟的丫鬟小厮也都精干伶俐,忙停下争执。

谨海客气问:“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胖书生则道:“你怎知他不是借口?”

李菡瑶先对谨海道:“在下姓木名子玉,表字凤飞。”接着又对胖书生道:“他有没有事,是不是撒谎,一问便知。兄台何不派个人去刘家打听一下呢?”——就算林知秋撒谎,她也能帮他把这个谎给圆过来。

聿真极敏锐,心中微动,凝神打量李菡瑶,暗想道:木子玉,木子乃李,瑶即美玉。这难道是巧合?若非巧合,此人与李菡瑶有何关联?按理说,李菡瑶此刻应在军中,但她化身极多,难保不会暗度陈仓。

那胖书生冷笑道:“我等与林知秋向来交好,当面问他,尚且让这几位抱打不平;若派人去刘家打探,那还不被他们笑话死。这位兄台糟践我们呢?”

他也有些疑心李菡瑶了。

另一人则问道:“兄台认得林知秋?竟如此相信他?”

李菡瑶正色道:“小弟与林公子并无深交,不过听说过其名号而已。——他与刘姑娘的姻缘颇有些曲折,早被人当故事在江南传开了。刚才的事,他是不是找借口都不打紧。小弟主张派人去打听,乃是不愿诸位兄台为了此事伤和气。咱们都是为了李菡瑶昭告天下的檄文而来,尚未参与论讲,自己先争起来,岂不让对手笑话?”

最后一句话表明立场:

她跟李菡瑶不是一伙的。

谨海三人听了李菡瑶的话,都不再说话。谢相再三叮嘱他们不得惹事,只因聿真看不惯这群人公然欺凌林知秋,既虚伪又可笑,且言语辱及刘诗雨和李菡瑶,才出言讥讽,其实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胖书生对李菡瑶印象也好了些,要拉她做同盟,因此斜眼看着聿真等人,冷笑道:“人家没准就是李菡瑶那边的,自然听不得李菡瑶半个字不好,连她手下官儿的不好也说不得。这位小兄弟你也是白劝……”

唐筠尧愠怒道:“胡说!在下乃朝廷使团的人,随谢相一起来的。这二位乃是在下故友。”

胖书生神情一滞。

“朝廷使团”四个字还是有些威慑作用的,尽管现在的朝廷已非过去的大靖朝廷,但还有许多老臣在,比起李菡瑶,他们这些人自然想投靠王壑。再说,不投靠王壑也没别人了,李菡瑶刚剿灭了镇南侯,潘嫔母子亡命天涯,别说复国,连性命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呢。

因此书生们都忐忑起来。

李菡瑶一见这情形,趁机要说和,谁知聿真听了胖书生的话,冷笑反击道:“说人不好,也要说出一番道理来,若只管乱说,跟市井嚼舌妇人有什么两样?”

胖书生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大怒,张口就要反击。

眼看双方又吵起来。

李菡瑶急忙拦住,道:“诸位给在下一个薄面如何?今日小弟做东,请诸位去醉仙楼。”

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她是极擅长处理人事的,两边安抚、规劝,又问大家姓名、家乡,加上胖书生等人忌惮,便顺着她搭的梯子下来,收了气焰,这才化解了一场纷争。

聿真等都报上各自名号。

李菡瑶听见唐筠尧的名字,心中一惊,暗道:“好险!”假公子碰上真少爷了。不过也好,正可借此机会摸清朝廷使团的底细,打探其来意和动向。

聿真和谨海的名号她也听说过,是从落无尘那听来的。一方面,落无尘正刻意收集朝廷杰出的文臣武将名单和背景资料;另一方面,他作为前朝举人,对往年的两榜进士中的杰出耀目者都格外留心,聿真和谨海在会试殿试时都高居前三甲,故而他知道这二人底细。

李菡瑶见谨海人如其名,谨慎稳重,而聿真洒脱狂傲,颇有真名士的率性,和她那有实无名的老师黄修倒有些类似,她觉得更喜欢聿真一些。

胖书生叫倪意尚,也是举人。

其他人不提也罢。

聿真因为“木子玉”这三个字,对李菡瑶的身份有些疑惑,再者他本人也很欣赏李菡瑶,因此邀请李菡瑶同行;倪意尚也想拉拢李菡瑶,借着李菡瑶接近唐筠尧,然后找机会拜访谢相,两人都热心跟李菡瑶说话。

田湖岸边的柳荫路最多三人并行,谨海和唐筠尧走在最前面;聿真有意跟李菡瑶走在一起,居中;倪意尚等人走在最后。倪意尚要跟李菡瑶说话,便加快脚步,硬跟李菡瑶聿真三人并行,李菡瑶放慢了脚步等他。

倪意尚对李菡瑶很满意。

聿真却不想让他如愿,起了个话头,跟李菡瑶说起在半月书院辩论的情形,滔滔不绝,不给倪意尚插嘴的机会,且脚下越走越快,还不忘问李菡瑶。

“木贤弟觉得如何?”

“贤弟猜她说什么?”

“贤弟再想不到……”

李菡瑶要应和他谈话,非得跟上他步伐不可,也走快了,不知不觉就把倪意尚甩开了;等察觉身边少了个人,忙回头叫“倪兄快些”,不等倪意尚赶上来,又转头紧跟聿真,走得飞快。——她玲珑心思,怎会看不出聿真用意,不过装作糊涂,配合聿真甩开倪意尚等人。

第809章 神秘女子

谨海和唐筠尧走得更快。

倪意尚先还紧追不舍,跑得气喘吁吁,后来同伴酸溜溜道:“别追了。人家就是不想捎带咱们。”

倪意目测双方距离,不禁又羞又恼。他也想攀附朝廷使团的人,奈何双方刚吵了一场,坏了情分,此时人家明显不耐烦应付自己这群人,他实在无法厚脸皮贴上去,只能靠木子玉居中转圜了。然他隐隐觉得木子玉对自己只是面子情儿,若这么赶着贴上去,被聿真等人讥讽的眼神瞧着,也忒丢人,赌气也就不追了。再者,他还有一层矜持的想法:希望木子玉到了酒楼,发现他们跟丢了,会在门口等他们,歉意赔罪,那时他才有面子。

然而,希望终究成了奢望。

李菡瑶等人到了醉仙楼,一小厮迎上来,对唐筠尧恭敬道:“公子来了。小的已安排好了。”

唐筠尧道:“定的哪里?可对湖景?”

小厮道:“对湖景——二楼面湖的雅间,叫闻音阁,又凉快又敞亮,包了半个月的。”

唐筠尧满意点头,转身让李菡瑶等人。

谨海笑问:“贤弟一早就派人来安排了?”

唐筠尧道:“不早不行,迟了就没了。昨天就没定到雅间,连大堂席位也没有,他们又不耐烦等,只好去别家吃。”

聿真笑道:“贤弟安排周到,省了好多事。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吃罢了去游湖。木贤弟请——”他伸手让李菡瑶。

李菡瑶正要抬脚,就见醉仙楼大门口来了三辆马车,十几个骑马佩刀的护卫,腰间都是鼓鼓囊囊的,隐隐藏着利器,另有十来个小厮和随从跟车。

打头的马车刚停,后面两辆马车还未停,从里面先跳下来四五个穿着体面的婆子并四五个十几岁的小丫鬟,一齐簇拥到第一辆马车跟前,放脚凳,掀帘子……

“这是哪家的小姐?”

李菡瑶不由停下脚步。

唐筠尧等人也转身观看。

门帘掀开,从车里下来一位戴帷帽的女子,看不见面目,只见花团锦簇、珠宝耀目;又有两个极标致的大丫鬟左右服侍,都是听琴、观棋一流的品貌,在众婆子和小丫鬟的簇拥下,向醉仙楼里走去。护卫们抢先上前开路,小厮在后引导,浩浩荡荡一群人,气势不凡、神秘莫测。

“尊驾请让一让!”护卫绷着脸对唐筠尧等人道。

唐筠尧和聿真交换了个目光,当即退到一旁,且不急着进去,要探探这女子的来路。

李菡瑶也往旁边让。

戴帷帽的女子款款走来。

隔着数人,依然香风扑面。

唐筠尧等人屏住呼吸。

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护持着主子,见几个青年男子停在门口看她们,左边的丫鬟微微蹙眉,右边的则横了李菡瑶一眼,似乎怪他们无礼。

李菡瑶眨眨眼,眼底带笑。

那丫鬟不由一愣。

那戴帷帽的女子经过李菡瑶身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李菡瑶,静静打量她。

女子个头略高,身形修长。

李菡瑶微微仰首,隔着帷帽面纱,也能感到那炯炯目光和探查的视线,令她心头升起奇妙的感觉,很想掀开那面纱,看一看对方的花容月貌。

然这是不可能的。

真要掀了,冲突免不了。

瞧对方身后那些护卫,一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她;而她带来的藤甲军,也都蓄势待发。

不但不能掀面纱,也不能总盯着人家,太无礼——她现在可是少年书生,盯着人家一个姑娘看,成何体统?虽然是对方先盯的她,她也不该逾矩。她便垂眸,微微欠身,算是跟对方无声打了个招呼,极有风度。

戴帷帽的女子没理会,依然隔着面纱打量李菡瑶。

这情形有些怪异。

李菡瑶正准备开口,问“姑娘有何指教?”对方身后一婆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戴帷帽的女子被惊醒,毫无预兆地转身进门,临去时,目光扫过聿真、谨海和唐筠尧,犀利中隐含着压迫,令三人浑身警觉——别问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即使隔着面纱,他们也能感觉得出来,绝不会错。

聿真和谨海面面相觑了一会,再看时,那女子已经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二楼去了,两人一齐转向李菡瑶,虽未开口说什么,却是满眼的询问。

李菡瑶回以无辜的眼神。

唐筠尧嘀咕道:“没想到江南也有这样高的女子。”刚才那女子经过他身边,他觉得跟自己都差不多高了呢。江南女子大多身材娇小,这样高的少有。

李菡瑶忙道:“是少有。”

这也是她感觉奇妙的原因:对方仿佛认得她,然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高一位姑娘。莫非是她小时候认得的?或者是她化身木子玉时碰上的?

李菡瑶浑身一激灵——

忽然想起姬澜薰……

唐筠尧见李菡瑶凝神沉思,推了她一把,朝她努嘴示意,小声道:“快去呀。”

李菡瑶纳闷道:“去哪?”

唐筠尧笑而不答,等着李菡瑶问他。他自觉高深莫测,在李菡瑶看来,却猥琐怪异。

谨海见李菡瑶满眼懵懂样,显见是个生嫩的,忍不住起了戏谑心思,提醒道:“美人回眸凝视,大有意趣。你还不趁机跟了去,难道要美人主动邀你?”

李菡瑶忍不住脸红了,不是因为谨海的戏谑脸红,而是替戴帷帽的女子感到羞恼。

她没想到,这些风度翩翩的才子背后是这样议论女人的。据她看,那戴帷帽的女子可不像轻浮人,忽然停在她面前,必有隐情。——她努力搜寻旧事,而唐筠尧和谨海却误会了,想到风月私情方面去了。

哼,没脸皮的男人!

也太自作多情了!

由人推己,她脑海里忽然浮现王壑和落无尘的脸庞,她与这二人接触最多,她的言行举止比这戴帷帽的女子大胆多了,这二人会不会也如此想她?

她不禁懊恼起来。

她长到十五岁,都是天真烂漫、浑不知男女之情,也不大将礼教放在心上的。哪怕去年公开选婿时,她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面对一众前来应选的少年们,杀了个落花流水。直到察觉王壑就是当年意外邂逅,并在她闺房待了整晚的小姐姐,再次面对王壑时,她才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从此后,她便情窦初开了。

而现在,她更成熟了。

这使得她面对男子时敏感起来。

她仔细想了一会,觉得落无尘仙姿出尘,绝非轻薄男儿;王壑更是高冷,虽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然等闲女子也不能入他的眼,近身更不可能,之所以跟她投契,乃是双方志趣相投,断不会看轻了她。

想罢,她才安心了。

她收拾了一番心绪后,故作无奈地扫了谨海和唐筠尧一眼,担忧地问聿真:“二位兄长一直都是这么自作多情吗?”

第810章 你这皮囊也不差

唐筠尧“……”

谨海“……”

聿真瞥了两位好友一眼,悠悠道“不但自作多情,还自命不凡,所以常自取其辱!”

唐筠尧“……”

谨海“……”

唐筠尧为人风趣,常跟朋友戏谑玩笑,因此对聿真的调侃并不放心上,只幽怨地看着他。

谨海也不生气,却为好友担心,看着他摇头叹道“你呀,也太毒舌了,都被人称‘小毒舌’了。黄先生有身份有名望,又无心仕途,再毒舌也不怕;你如何比他?”

黄修,绰号“黄毒舌”。

聿真翻眼道“你倒谨慎,你不也被打压了?”

谨海哑口无言。

他俩都落魄过。

唐筠尧忙劝道“罢了罢了,往事不必再提。新主襟怀宽广,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时候,提那些旧事太扫兴。再者小弟还有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与其费心伪装自己,不如率性行事,新主必会量才为用;若畏畏缩缩,反不能展现自身。二位兄长说是也不是?”

聿真道“敬廷这话有理。”

谨海方不言语了。

李菡瑶大约摸清三人性情,当下笑道“虽是初相识,小弟觉得聿兄率性,唐兄风趣,谨兄稳重些,也不虚伪,除了有些自作多情外,堪称益友。”

“哈哈哈……”唐筠尧大笑起来。

谨海无奈又包容地看了李菡瑶一眼,心里却想这木子玉看似单纯无害,其实含而不露,且轻易让人察觉不出,只当他阳光平和。也不知他什么来头。待会摸一摸他底细,若可用,便推荐给恩师。江南形势莫测,若要辅佐主上收复江南,须得网罗各种人才,才有把握胜过那些女人……

他微不可查地瞅了聿真一眼。

聿真收到他目光,却仿佛没看见一样,一边招呼李菡瑶进去,一边问“木兄弟认得此女?我瞧她颇有气势,不像一般闺阁女子腼腆,是李姑娘的人吧?”

这话试探的不露痕迹。

李菡瑶道“并不认得,不知是谁。小弟还想问你们呢。”

聿真笑道“她盯着木贤弟瞧,谁都当你们认得。”

李菡瑶郁闷道“小弟也奇怪。”

她是真的很奇怪。

聿真见她不像装糊涂,便不再追问,斜睨着她打趣道“想必她是瞧木贤弟气宇不凡、相貌出众,故而停步,可见有一副好皮囊极容易被美人瞩目。”

李菡瑶目光在他身上一溜,道“你这皮囊也不差。”

聿真长相俊逸,一袭青色长衫,交领广袖,手摇一柄自绘的山水折扇,飘逸的气质与落无尘相类,不过落无尘更温和儒雅些,而聿真洒脱狂放,偶尔一抬下巴,凤眼微眯,尽显傲慢和不羁,又风流倜傥。

仔细一瞧,还有点眼熟。

李菡瑶想了一下,方醒悟聿真身上有黄修的神韵,加上毒舌的秉性,难怪人称“小毒舌”。

聿真对李菡瑶的评价很受用,微笑不语。

唐筠尧不满道“你这话里话外也是说美人看上了木贤弟,怎么刚才骂我们呢?”

聿真不理他,抬脚就走。

因为这事,李菡瑶把倪意尚等人彻底给忘了,满脑子只顾猜那戴帷帽女子的身份、是否跟自己旧相识等,一面千回百转,一面跟着聿真上楼去了。

倪意尚等人本落后不远,眼看着李菡瑶等人跟戴帷帽的女子在醉仙楼门口短暂停驻,再一前一后进门,竟没等他们,不由大怒,认定被抛弃被忽略。

一书生看着倪意尚道“如何?”

倪意尚羞恼不已,一挥袖大步上前,冷笑道“咱们吃咱们的。愚兄请你们。”他步伐豪迈,左手却暗暗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触手硬硬的,又是侥幸又是心疼。侥幸带了银子,才没出丑。心疼这银子就要飞了。这是他早上跟媳妇要的银子,是家里仅有的积蓄,原本他不打算花的,只用来装脸,要推林知秋请客,现在却不能不花了。

他越想越气,走到门口又回头。

“派个人去刘家瞧瞧。”他恶狠狠道,仿佛林知秋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要去搜证据一样。

“对!瞧瞧他可真有事。”

“若无事,等爷羞他。”

……

众人纷纷附和,公推了一位书生的书童跑这一趟。

脸面大似天,大家并不在乎吃一顿,但被当众甩脸的面子要找回来。想当初,林知秋除了一身清贫傲骨、会画两笔画还有什么?还不如他们呢。如今靠着女人吃软饭,有何资格在他们面前逞刚强、甩脸子?

这口气一定要出了!

众人心里其实很羡慕林知秋的艳福,嘴上却忍不住贬低这艳福,无非是嫉妒而已。

倪意尚更想深一层林知秋显然不在乎惧内的名声,但只要对刘诗雨压制夫君一事稍作引导,便可引到李菡瑶身上,证明李菡瑶妄图颠覆男尊女卑的礼制,建立以女子为尊的政权。在这当口,这话题必将引得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最好李菡瑶就此覆灭,刘诗雨等女跟着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林知秋也被覆灭,如此,这口恶气才能出尽了。到那时,木子玉和聿真三人也会面上无光。

谁让他们多管闲事的!

想到这,倪意尚心顺意畅。

他道“其实,何用派人去瞧?他分明就是找借口。诸位细想他如今是不缺银子的;既不缺银子,为何还要找借口离开?还不是被姓刘的女人挟制了,不敢再像从前,跟咱们诗酒文会。这都是李菡瑶用心险恶,利用美色逐步侵蚀、压制男人,以实现颠覆纲常的目的,其心可诛!那木子玉也不知什么人,竟肯为他开脱。”

“这话一针见血!”

众人都如梦初醒。

倪意尚将此事上升到礼教纲常、阴谋诡计和争霸天下的高度,十分的合他们心意。这证明大家高瞻远瞩,绝不是为了敲诈林知秋一顿吃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倪意尚痛快极了,气昂昂带头走进醉仙楼。

再说李菡瑶一行。

上了二楼,一眼看见听音阁的隔壁雅间门口守着许多壮汉,正是那戴帷帽女子的护卫。

“真巧了!”唐筠尧嘀咕。

李菡瑶也觉得巧。

第811章 隔墙有耳

再巧,也不能破开门去问。

李菡瑶倒不急。她的藤甲军最机敏,今日这事蹊跷,不用她吩咐,跟她的人也是一定要去查清的,只怕这会子凌风已经安排人去盯梢和打听了。

谨海瞥见那雅间门虚掩着,心中一动,便接着刚才李菡瑶说聿真“你的皮囊也不差”的话,笑道:“他的皮囊岂止不差,他一向最受女子青睐,桃花运旺的很。今日遇见贤弟,却被夺了风头。他心里不忿,才骂我们……”

唐筠尧笑道:“果真如此。”

李菡瑶很感兴趣道:“看来聿兄有不少风流韵事,快说来听听。”

聿真摇着折扇,淡淡地笑着,不是很坚决地否认,“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那神态据李菡瑶看来,不但有风流韵事,而且有很多。

唐筠尧笑道:“你怕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

说话间,大家进了雅间。

而在隔壁雅间内,那戴帷帽的女子也才刚刚在桌边坐下,两个大丫鬟侍立在旁,一红一绿,红衣丫鬟手里拿个菜牌,躬身请她点菜。她也不脱帷帽,就将遮在额前的面纱撩起一半来,搭在帽檐上,剩下一半遮住眉眼和鼻子,只露出红唇的轮廓——线条锋利,犹如某些草木的叶片边缘,虽平滑流畅,触之却容易受伤——垂着头,静静浏览菜牌。这时,便听见外面谨海说话声。

听到“受女子青睐”“桃花运旺”两句,她霍然抬起头来,也不看菜牌了,凝神细听外面对话,然后便听见李菡瑶感兴趣的询问聿真,有什么风流韵事。

“啪!”

一声轻响。

两丫鬟一惊,忙看时,原来女子将菜牌拍在桌上,面纱下,红唇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不辩喜怒。两丫鬟对视,红衣丫鬟给了绿衣丫鬟一个警告的眼神。绿衣丫鬟用力咬唇,屏住呼吸。

外面,李菡瑶等人进了雅间,声音也随之杳然。

戴帷帽的女子听不见了,想了想,抬手示意红衣丫鬟靠近,低声交代,“……听他们说什么。”

红衣丫鬟不住点头。

待她交代完毕,转身走到屏风外,叫婆子招了护卫头领进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护卫头领忙叫人翻出一管状物事,递给红衣丫鬟,又仔细教她如何使用。

红衣丫鬟听罢,拿着那东西转来,走到跟听音阁相邻的那面墙下,贴在墙上认真听起来。

戴帷帽的女子依旧看她的菜牌,看了一会,指了数样菜,然后把菜牌交给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接过来,送到屏风外,交给一婆子,婆子再转给护卫,护卫拿去给小二。小二送茶点进来,也先交给护卫,护卫再交给婆子,再转给绿衣丫鬟。里里外外侍候的男女仆妇几十个,却雅雀不闻。

小二心里虽好奇,面上却很懂规矩,目不斜视地接了菜牌,转身下楼。这几天来霞照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有权势有身份的,连宰相他都见过了呢,一个神秘的女子算什么,很不必探头探脑地张望;再者,什么样的女子也比不过江南第一才女李菡瑶,他还不稀罕瞧呢。

雅间内,绿衣丫鬟将茶点摆好,另取了一套银匙银筷,伺候戴帷帽的女子喝茶,对红衣丫鬟窃听隔壁谈话的行径虽感到惊诧,却不敢偷看一眼。

再说听音阁这边。

李菡瑶等人坐下后,随后而来的小二殷切地上茶,一边问唐筠尧:“这位公子爷,现在上菜吗?”

唐筠尧摆手道:“等会儿。”

小二便退下了。

唐筠尧示意李菡瑶等人喝茶,道:“天热,咱们先喝口茶歇会儿,凭栏看看窗外湖景。”

大家都道好。

雅间临湖的那一面设了个隔断,槅子上雕了个扇形窗棂,外面是观景台,摆了一几两椅。湖上绵延的荷叶碧波映在窗棂内,就如一柄撒开的画扇,将微风、荷花的清香,以及藕荷间画舫上飘出来的丝竹管弦声,一齐招进雅间,声、色、味浑然一体,沁人心脾。

李菡瑶走到观景台去看湖景。

聿真也跟了过去。

两人在茶几旁坐了。

聿真并不信李菡瑶不认识戴帷帽的女子,决意要弄清她的身份和来意,却不知眼前看似稚嫩的少年——其实是少女,在七八岁时就进入商场历练,比他老道多了,早窥破了他的心思,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聿真摇着折扇,闲话般问道:“木兄弟家乡哪里,来此也是因为不忿李菡瑶发文挑衅,参与论讲?”

李菡瑶道:“小弟就是江南人,祖籍临湖州。因与黄大儒有些渊源,听说他在这,就寻来了。当然,也想瞧热闹,再长些见识,结识些良师益友。”

聿真手里的折扇摇不动了,忙问:“哪个黄大儒?”

谨海和唐筠尧也放下茶盏,看向这边。

李菡瑶道:“大儒名讳修,表字清正。”

聿真喜道:“竟是黄先生!”

李菡瑶忙问:“你们认得黄大儒?”

聿真笑道:“黄先生上午还在半月书院论讲呢。我等正是从那里出来,刚见着他的。敢问贤弟:不知贤弟与黄先生有何渊源?——”说到这忙又歉意地笑——“若不方便说,还请恕兄冒昧,别介意才好。”

李菡瑶笑道:“无妨。先生教导了小弟七八年……”

尚未说完,那三人都瞪大眼睛。

李菡瑶忙笑道:“别这个样子瞧小弟,黄先生并未收小弟为弟子,不过是顺手指点一二。”她是想利用黄修的名头,却不敢也不愿冒黄修弟子之名。

“哎呀,贤弟知足吧!”聿真嫉妒道。

“黄先生脾气最是古怪,轻易不收弟子的,至今还没有弟子呢,肯教你已经是想不到的机缘了。怪道贤弟气宇不凡,原来有名师教导。”唐筠尧笑道。

李菡瑶忙道:“我们虽无师徒名分,但小弟一向当他是恩师尊敬和看待的,不然也不会听说他来霞照,就匆忙赶来了。——大儒一向避居乡野,少有出门的。”

聿真笑道:“都是李菡瑶惹来的。”

李菡瑶道:“可见此事重大。”

聿真道:“何止重大!天下大半的文人士子都来了。”

……

听音阁隔壁。

红衣丫鬟听了这一段,招手儿叫绿衣丫鬟过去。

第812章 他们在聊美人

绿衣丫鬟走过去,无声询问“何事?”

红衣丫鬟把听管往她手里一塞,微声道“就像我刚才那样听。一个字都别漏!”

绿衣丫鬟手握着听管,满眼的兴味,待听了红衣丫鬟嘱咐,忙将猎奇心理收了起来,郑重其事点头。当即学着红衣丫鬟先前的模样,把听管贴在墙壁上,听了起来。才一贴上去,杏眼就睁大了,满脸的兴奋。

红衣丫鬟瞪了她一眼。

绿衣丫鬟忙收摄心神。

红衣丫鬟这才转身,走到戴帷帽女子身边,微微弯腰,纤长白皙的手指罩着嘴儿,凑近她耳边,附耳低语。

女子听后道“黄修吗?!”

似自语,又似反问。

红衣丫鬟恭声道“是。”

戴帷帽的女子轻笑起来,红唇间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这可有好戏瞧了。实在没想到!”

红衣丫鬟瞥见面纱下红唇微微开合,莫名紧张,干巴巴地赔着笑脸,想接话,却不知如何接,因为她根本不知主子说的“好戏”“没想到”指的是什么。

戴帷帽的女子忽然放下银匙,道“笔墨伺候。”

红衣女子忙去翻包袱,须臾,将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摆上桌,又研了一池墨。

戴帷帽的女子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拿起来吹了吹,折起封好,交给丫鬟,吩咐道“叫他们即刻送出去,给奉州周昌先生。就说信主人午后造访。”

红衣丫鬟迟疑道“奉州……周昌……”

戴帷帽的女子提点道“四大名儒之一,跟朝廷使团来的。或去使团问,或去半月书院问,一问便知。——若我未猜错,他此刻必定跟黄修在一起。”

红衣丫鬟忙道“婢子明白了。”

于是走到屏风外交代去了。

少时,交代完毕转头回来,走到绿衣丫鬟身边,替代她继续窃听隔壁消息。

绿衣丫鬟转来,面对戴帷帽女子询问的姿态,忙回禀道“他们在说、说美人……”虽看不见眉眼,只对着面纱下两瓣红唇,她也紧张得言语不利索了。

“美人……”

轻轻的呢喃。

却重逾千斤。

听音阁内的确在谈美人。

聿真对李菡瑶的疑心已去了大半,纵还有些许的疑虑和防备,那也是源自官场的谨慎,毕竟双方是初相识,眼下的局势也微妙,不适合交浅言深。

他暗想“若这木子玉没撒谎的话,他和黄修便有师从之谊。我瞧他不像撒谎——撒谎也不怕,回头见了黄先生一问便能水落石出。黄先生当着人将李菡瑶批得体无完肤,可见这木子玉跟李菡瑶应该没牵扯。”

虽如此想,他还是决定进一步探寻对方底细。

如何探寻呢?

直接问太蠢了,况且人家也未必肯对他说实话,不如聊聊美人,于不经意间顺便套话。

一来,这话题应情、应景,也应时——“时”当然是指眼下时局。二来呢,男人多爱美人。

先说第一条,眼下李菡瑶是朝廷最强的对手,李菡瑶本人青春貌美,手下又汇聚了许多有才貌的女子,且要推行女子科举和参政,这是现成的话题。

再说第二条,自古英雄爱美人、人不风流枉少年、年少慕艾……男人汇聚在一起,常聊女人,区别在于有些人聊得粗鄙些,有些人聊得文雅些。

聿真当然属于文雅的。

他若不经意地朝门口扫了一眼,道“那一群讨厌的家伙没跟来?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跟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勉强凑一块,胃口也不好了。”

说完看着李菡瑶。

他怕李菡瑶劝他,索性把话说死了。

李菡瑶看出其心意,笑道“放心,小弟还不至于没眼色,跑去拉他们来。之前是怕你们吵起来,故而劝阻;至于凑一块吃酒,小弟倒也瞧出来了,大家不是一路人,不过说说而已。他们不来正好,免了尴尬。”

聿真“刷”地合拢折扇,扇头虚点着李菡瑶,笑道“原来木兄弟竟是玲珑心肠!害我白担心。”

李菡瑶对他意味深长道“聿兄有担心吗?”

聿真洒然一笑,话锋一转,说道“提起刚才这事,也难怪那帮人嘲笑林知秋。他一个穷秀才,若娶个寻常富家千金也不为出奇——逢上大比之年,还有人家专门在榜下捉婿呢——然刘姑娘并非寻常富家千金。她投靠了李姑娘,并被李姑娘任命为江南织造局的主官,干的是造反的事业。反观林知秋,娶了刘姑娘后毫无建树。——也是奇怪,怎么落无尘都被李姑娘任用了,他作为刘姑娘的夫婿却赋闲在家呢?这就怨不得人家嘲笑他吃软饭了。”

李菡瑶道“一个人有无建树,何时有建树,也要看机缘的。聿兄可知他这艳福如何来的?”

聿真忙道“不是说从范大勇手上捡来的吗?”

说得谨海和唐筠尧都笑了。

李菡瑶白了他一眼,道“你捡一个我瞧瞧!”

聿真笑道“愚兄捡不来。”

李菡瑶失笑摇头,正色道“传闻他为刘姑娘绘制了一百多幅画像,足足打动了刘姑娘芳心。——他有一双丹青妙手,倒是在文韬武略方面表现平平。”

聿真以扇击掌,恍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斯文腼腆样,讨好美人却有些手段。愚兄也会画两笔,将来就学他,没准也能赚一个美貌娇妻回来。”

谨海听了这话很无语——

你还用讨好美人?

不都是美人追着你!

唐筠尧调笑道“你就不写不画,赚的美人芳心也不少。徒惹美人倾慕,你又不肯娶人家——真要娶,一个身子也娶不了。还是别再造孽了!”

说着,他也走出来。

谨海也跟了出来。

观景台上只有两把椅子,李菡瑶要起身让座,被唐筠尧按住肩膀,道“无妨,我们就靠着栏杆,吹吹风倒惬意。”

两人都侧倚着栏杆,一面观赏湖面景致,一面随时回头参与闲话,确实惬意自在。

李菡瑶重续刚才的话题,对聿真道“聿兄既擅丹青,何不画一幅,让小弟见识见识墨宝?眼前景致就不错,若想画人物也可——刚才遇见的美人虽轻纱覆面,那神韵却独特,不如就以她为蓝本,添进画里。”

此举既可称量聿真的才学,又可通过他的笔触回忆那神秘女子的体态,以判断其来历。

聿真翻眼道“美人又不在这,画给你们瞧?才懒得画呢。——刘姑娘已经被林知秋给画去了,但还有个欧阳姑娘,还有火姑娘……李姑娘手下美人济济……”

他掰着手指数起美人来。

第813章 这样的女子,谁不爱

李菡瑶“……”

这是觊觎她的手下?

瞧这家伙凤目流光,一副心向往之的风流倜傥模样,把垂涎美人的情态表现得风雅风趣,竟不觉得面目可憎,可见他风流得有底蕴,色出境界了。

聿真数了一会停下来,抬眼望着李菡瑶,道“这几日,关于刘姑娘的市井闲谈听了不少,确是个厉害的。做女少东时就擅长治理经济和人事,能力不输其兄长。怪道被李姑娘任命为江南织造局主官。火美人名气更大。比起她们,欧阳姑娘名声就不大显了。被任命为织造局长史官,想必是李姑娘看在欧阳氏家财份上笼络她。”

李菡瑶道“这你就小瞧欧阳姑娘了。”

聿真本就是有意打探消息,闻言忙道“愚兄并不知实情,猜测罢了。贤弟说来我们听听。”

李菡瑶道“小弟也不知那欧阳姑娘能力如何,但她骤然遭逢家变,父母身亡、弟弟离家,她独自支撑起欧阳家族,其族人皆俯首帖耳,岂是简单的?”

她未尝不知聿真等人在打听消息,却依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实情,自有她的用意她既然任命女子为官,便不能再当她们是闺阁弱女子,与男人交手是免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历练她们的机会。

她很期待刘诗雨等人的表现。

“你可别栽到美人手里。”

她看着风流倜傥的聿真想。

聿真三人听后皆凛然。

谨海忙问“她弟弟呢?”

李菡瑶摇头道“不知。”想了一下又意味深长道“许是被王家人接回去了吧。欧阳静辉——哦,现在应该叫王静辉了,乃王氏血脉,未来昊帝的族亲。其亲生父亲叫王衷,原在青山书院任教,王家遭废帝迫害时,回京去了。”

谨海和聿真对视了一眼,心想“他若被王家接回去了,我们此刻也不用问他下落了。”

原来,聿真刻意将话题引到欧阳薇薇身上,除了想多方了解李菡瑶手下女子的底细外,还有个缘故他们奉了谢相之命,暗中查访欧阳静辉下落。

谢相命人寻找欧阳静辉,一来可解王衷之忧,二来想通过他游说欧阳薇薇投降昊帝,为收伏李菡瑶平添助力。这件事上,欧阳薇薇是关键。否则就凭欧阳静辉是欧阳夫人跟王衷苟且的孽种,不论苟且的因由是误会还是刻意,欧阳家族的人都不会待见他。幸而他和欧阳薇薇姐弟情深,更有危急时舍命维护之情,或可利用。

然欧阳静辉离开欧阳家后,便杳无音讯,连王衷派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常随也失去了消息。

聿真想毕,对李菡瑶道“听木兄弟分析,这欧阳姑娘果然不简单。愚兄倒想会她一会。但要如何接近佳人呢?若学林知秋画百美图,会不会被人嘲笑‘东施效颦’?况且,愚兄并未见过美人,要如何给美人画像?”

他恳切地询问众人。

谨海“……”

李菡瑶“……”

倒是唐筠尧笑道“东施效颦太俗了,也弱了气势,须得反其道而行之,方能令美人瞩目。”

聿真忙问“如何反?”

唐筠尧道“那李姑娘不是发檄文邀天下士子来论讲吗?你身为天下士子之一员,指名挑战李姑娘麾下的欧阳姑娘,她敢不应战?她一应战,你机会就来了!与美人论讲——”说到这,他冲着聿真挤挤眼,八字眉趴在盛满笑意的杏眼上,嘴角那颗黑痣一抖一抖的,惹人发笑——“你来我往的,论着论着,便论出了许多故事……”

聿真凤眼大亮,道“这主意高妙!不过——”他忽然看向谨海,道——“挑战欧阳姑娘的事就交给你吧,小弟已经有了对手,上午才跟她论过的。”

谨海“……”

唐筠尧道“火凰滢!”

聿真含笑点头,自得地摇着折扇,毫不掩饰对火凰滢的兴趣。

唐筠尧竖起大拇指,赞道“聿兄好眼光!不过,这火美人厉害的很,你可能消受得起?”

谨海也道“可不是,连简相都栽了呢。”

聿真笑道“就因为简相栽了,愚兄才要尝试。愚兄比不过简相老谋深算,但有一股锐气……”

世上男人没有不好色的,却少有男人肯承认自己好色。那些色胚不肯承认自己好色,是需要一块遮羞布,更多的男人则不认为自己好色。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使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甚至妻妾成群,再结几个红粉知己,都很寻常。

男人追求功名,无非是为了金钱、权势和名望,而一旦有了这三样东西,美人也唾手可得。

功成名就的男人自有傲气和尊严,挑选美人是宁缺毋滥,等闲庸脂俗粉入不了眼,这种情形下,他们简直认为自己洁身自好,又怎会承认好色呢。

如聿真、谨海这样的才俊,虽刚刚步入仕途,尚未功成名就,但胜在年轻,且有才有貌,自古嫦娥爱少年,吸引更多美人瞩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闺阁女子想接近他们,难!

风尘女子则多了些机会。

然,这世上风尘女子多的很,当得起美貌的却不多。

美貌的风尘女子中,有才情的美人往往是花魁。

有才情的美貌风尘女子虽难得,依然要屈服于权贵势力,个性独特、不畏权贵者少。

再少,也是有的!

而像火凰滢这样,有才情、又美貌,且聪慧机敏、不畏权贵、大胆、火热、奔放,敢借着宰相上位并出仕为官的风尘女子,古往今来还真没有。

这样的女子,谁不爱!

他们在那分配美人,李菡瑶在旁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忧心,并一点点的自豪和骄傲。

当日,她邀天下士子来霞照论讲,端的是豪情万丈、自信满怀;如今,文人士子如过江之鲫,纷纷涌来霞照,说明她如今的成就已令天下为之侧目。

她足以自豪、骄傲!

然面对这么多文人士子,她再自信满怀,也忍不住有些忧心。虽说论讲不以人多取胜,但如聿真、谨海和唐筠尧这样的士子,无论来哪一个,都令她重视,三个五个,三十五十的来,她能不心惊、不忧心吗?

第814章 原来她这么出名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她扫视聿真等人,笑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小弟很好奇:那李菡瑶有何信心对阵天下士子?”

聿真等人一怔。

李菡瑶继续道:“今日进城,目之所及,大街小巷都是读书人,简直比江南纺织的女人还多。别说一对一论讲了,一对十、一对百都不够。实力悬殊,她凭什么取胜?她不会想着把工坊织布的女工都拉出来,同咱们论讲吧?”

她问别人,也是问自己。

那三人都被她逗笑了。

聿真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质疑李菡瑶实力的木子玉,就是李菡瑶本人。

他笑罢,正色道:“木贤弟不可小觑李姑娘。她们都是能以一挡百的女子。那刘姑娘、欧阳姑娘我等是没见识过,但李姑娘、火姑娘,甚至李姑娘的丫鬟,都曾经舌战群儒,且是久经官场的大儒,早传开了。”

唐筠尧道:“不错。今上午火美人刚战了一场呢。”

谨海也点头道:“李姑娘和她的丫鬟——惭愧,在下到现在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都曾在金殿上,一人独对文武百官,引经据典、嬉笑嘲讽,什么宰相王爷,一概来者不拒,连太后都被她怼得急火攻心呢。”

“是吗!”李菡瑶面上吃惊不已,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她已经这么出名了呢。

聿真三人重重点头。

聿真看着李菡瑶,疑惑地问道:“木兄弟没听说过?这些事都传遍天下了,江南尤其流传广。”

李菡瑶一惊,方觉得装过了头,急忙补救道:“听是听说过,但总以为言过其实。譬如,还有人说那李菡瑶身高丈二,像母老虎一样,专门掳俊俏男儿为夫婿。——这也是能信得的?小弟曾在织锦大会上见过李姑娘,极美的一个小姑娘,娇俏的很,母老虎之说乃无稽之谈。”

她顺带替自己正个名声。

大家都笑了。

谨海道:“这纯属以讹传讹。”

唐筠尧也道:“李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不论他们心里有多少想法,既把李菡瑶列位未来皇后人选,便不好私下议论了,否则的话,有朝一日这些闲话传到昊帝或者李菡瑶耳中,都是麻烦。

聿真则正色道:“相貌之说或许以讹传讹,但李姑娘的这些战绩并非言过其实。”

李菡瑶:“……”

自她竖起反旗以来,听了太多骂声,无非是“祸乱天下”“颠覆纲常”“践踏礼教”“自取灭亡”等等,都听习惯了。

今天却听见赞赏。

她反不习惯起来。

她想知道:王壑的朝廷是如何看待她和王壑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以谢相为首的使团将如何对付她?是把她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还是蔑视轻视?

她心里是希望对方轻视她的,就像以前一样,如此她才能安心,才能悄悄地积蓄实力、酝酿阴谋——啊不,是筹谋布局,然后伺机爆发。

聿真等人对她的重视,令她既开心又苦恼,便想进一步试探,期望摸索到使团应对江南策略。

谨海是谢耀辉的弟子。

聿真乃梁心铭门生。

唐筠尧是户部尚书之子。

李菡瑶不信从这三人嘴里抠不出来一丝关于王壑新朝廷的政治动向,哪怕品出点苗头也好。

她忙解释道:“小弟并非轻视李菡瑶,然她纵有三头六臂,手下女子个个出类拔萃,但跟朝廷比起来,终究势单力薄了些,更别提世人对女子的偏见了。几千年的习俗,岂是她说改就能改的?别说男人不肯听她号令,便是许多女人也习惯了以男人为尊,不肯拥戴她。所以小弟说,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她究竟哪来的信心争天下呢?”

她问得十分诚恳。

誓要弄清楚:

在别人眼里,她是怎样的?

优势、缺点,有无胜算!

……

隔壁,用听管窃听的红衣丫鬟不敢让戴帷帽的女子久等,听了一会便招手唤绿衣丫鬟过去接手,她则回到戴帷帽女子身边,附耳细述窃听的内容。

“她说不公平?”

“是的。”

“呵呵……”

戴帷帽的女子无声轻笑。

红衣丫鬟就见面纱下的红唇勾起一弯优美的弧度,也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隔壁的谈话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红衣丫鬟唯恐换了绿衣丫鬟窃听会有所疏漏,忙又走到墙边,重新换下绿衣丫鬟。

听音阁,观景台上。

聿真对李菡瑶道:“你说她哪来的信心?”

李菡瑶道:“小弟不知呀,所以请教。”

聿真道:“你刚才已经说了。”

李菡瑶莫名其妙道:“小弟说什么了?”

她是真糊涂了。

竟未能领会聿真的话意。

谨海见状,微笑起来。

李菡瑶更加郁闷了。

聿真道:“贤弟虽是玩笑,却一语中的。”

李菡瑶仔细回忆,刚才说了什么玩笑话一语中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得向聿真请教。

聿真也不拐弯子了,笑道:“贤弟刚才说:李姑娘招这么多文人士子来霞照,以一挡百都不够,难不成想把工坊织布的女工拉来应对他们?就这这句。——她的倚仗就是工坊的工人。江南可是有数百万工人!”

李菡瑶浑身一震。

聿真笑道:“没想到吧。”

李菡瑶下意识地点头。

这聿真太敏锐了!

竟看穿了她的底细。

谨海叹道:“几千年的社会习俗虽坚固,要改变其实也容易。历史上,杨贵妃‘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李菡瑶最擅长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江南有无数工坊,工坊中有无数纺织女工,支撑了无数门户,她便以此为基石,兴办女学、许女子科举入仕,令无数养女儿的父母看到了晋升富贵的途径。杨贵妃固然荣耀之极,普通女子想效仿她却难于登天。现在,李菡瑶替他们开拓了一条全新的抵达富贵荣华之道,而这条路已经过梁大人证实——梁大人能以女子之身位极人臣,她们为何不能?

“况且李菡瑶的手段也不止这一条:她为了笼络工人,不惜分散工坊股份;为了笼络商贾,以商业手段将他们和江南百姓、李家前程捆绑在一条船上;为了鼓励农桑,慨然免税;为笼络士子,不拘一格擢拔贤能,无论男女,不论出身,开历史之先河,兴未来之盛世……”

第815章 谁让她是女人呢

聿真补充道:“越是底层的百姓,越愿意拥戴月皇革新,反对的多是高门权贵和官绅,以及因循守旧的人士,因为利益受损、尊严被挑衅。”

他不自觉用上“月皇”的称谓。

李菡瑶呆呆地听着,那感觉很奇怪:亲耳听着别人夸奖自己,却毫不喜悦,就像被扒光了的少女,暴露在天光下,听见别人夸赞她肌肤如雪晶莹、身体圣洁不可侵犯,羞恼还来不及呢,又怎高兴得起来?

她强辩似的反驳道:“李菡瑶再厉害,奈何根基浅薄,弹丸之地,兵力有限,如何跟朝廷对抗?”

谨海摇头道:“不然!双方看似实力悬殊,但真要开战,胜负尚未可知。江南水域纵横,山峦耸峙,且东临大海,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朝廷兵马不擅水战,若靖海水军尚在还好,但靖海水军已被李菡瑶打散、收编,镇南侯也被剿灭,南疆水军归属不明。东海战役后,李菡瑶封江如澄为澄海大将军,加上方勉和胡齊亞,不算李老爷那边兵力,她麾下共有三支军队,皆是善战之军,水陆并重。两相对比,朝廷想要收复江南谈何容易?必是一场持续数年的内战。三国时,曹操百万大军也未能击败东吴……”

李菡瑶等人默默听着。

观景台上安静下来。

清风徐徐,清香阵阵。

一缕琴音在田湖碧波上盘旋。

隔壁,戴帷帽的女子也听得出神。

“谨海!”

“聿真!”

“唐筠尧……”

她一个一个数着名字。

跟着冲绿衣丫鬟勾勾手。

绿衣丫鬟忙俯首帖耳,恭听示下。

戴帷帽的女子想说什么,又停下,想了一会,伸手拿起刚搁下不久的狼毫,绿衣丫鬟急忙抽了一张纸铺在她面前,她就低头写起来。写罢,封好,交给绿衣丫鬟,并示意她低头,轻声交代一番话。

绿衣丫鬟拿着信走出去。

交给了侍卫头领。

也交代了一番话。

侍卫头领便盯着听音阁门口。

听音阁,观景台。

李菡瑶强忍着心惊,胡乱道:“你们太抬举李菡瑶了……”说到这,忽见聿真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忙道:“小弟就不信她无懈可击……该上菜了吧?”

岂止不无懈可击。

简直四面漏风!

不行,她得另辟蹊径。

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

王壑的新朝廷人才济济,除了眼前三个,还有无数人分布在霞照的大街小巷、酒楼民宅,就等着跟她打擂。

真不公平!

怎得一个法子将这些人一网打净呢?

这念头如闪电划过。

没留下一点踪迹。

因为李菡瑶很冷静、很清楚:别说王壑肯定有安排,不会让她轻易得手,便是王壑没安排,她也不能这么做。争霸天下的斗争,征服的是人心,至少对于她来说,争的是人心,否则打下江山也坐不稳。

谁让她是女人呢!

李菡瑶“呼呼”地摇着折扇,掩饰内心震动,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湖面,无边无际的绿荷和星星点点的粉花都未能牵住她的视线,直到唐筠尧开口。

“再等会。等王二爷他们来。”

“哪个王二爷?”

“主上亲弟。”

王壑只有一个亲弟弟王均,早被人关注,哪怕不题名道姓,大家也知道是谁了。

李菡瑶愣住了。

王均来了,她岂不要暴露?

不行,得想法子离开。

这饭不能吃了。

聿真和谨海因有谢相安排,也不欲暴露在使团面前,彼此对视一眼,也想法子脱身。

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大家一齐看向门口。

隔着窗棂,就见凌寒推门进来,先扫一眼屋内,没发现人,目光一转,看向观景台。

“公子。”

“什么事?”

“黄大爷已知公子来了,请公子过去。”

李菡瑶巴不得一声,把折扇一收,站起身,整整衣裳,对聿真等人抱拳,歉意道:“今日得遇几位兄长,乃三生有幸,本该畅谈畅饮,无奈先生召唤,迟了恐失礼。好在几位兄长近期都在这里,总有见面的日子。”

唐筠尧忙道:“快去吧。说不定咱们下午就见面了。晚上再约着吃酒,跟黄先生招呼一声就是。眼下不好让先生久等。”

聿真也道:“有理。”

李菡瑶又告罪一声,方转身。

众人送她到雅间门外。

待李菡瑶离开后,谨海三人依旧进屋去,谨海喃喃念道:“木子玉!我们在江南也游荡了不少日子,竟没听过这一号人。瞧他丰神俊朗,谈吐雅致,又得黄先生教导,绝非籍籍无名之辈。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聿真猜道:“难不成他跟黄先生隐居在乡野?”

唐筠尧道:“这也说得通。他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跟着黄先生隐居读书,不到下场应试,谁知道他?黄先生是有些怪癖的,说不定不许他在外招摇。”

谨海道:“这也有些道理。”

聿真道:“横竖还要再见面,总能弄清楚,眼下别猜了吧。二爷来了,咱们避一避。并非避二爷,就怕二爷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到时不好解释。”

唐筠尧用扇柄敲着额头道:“是小弟疏忽了。”

谨海道:“无妨,我们换一间。”

于是,他二人也告辞了。

刚出屋,守在隔壁雅间门口的护卫头领便走上前来,躬身道:“敢问可是聿少爷和谨少爷?”

谨海和聿真大感惊讶。

聿真眯了眯眼,问:“是又怎地?”

护卫头领道:“有人让在下将这封信交给二位。”说着递过一封信,封面无任何字迹。

聿真不接,问:“何人?”

一面将目光投向隔壁雅间。

护卫头领道:“公子一看便知。”

聿真还要问,谨海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问了,笑道:“问那么多做甚。这是李姑娘的地界,眼下这局势,李姑娘怕是比谁都紧张咱们这些人的安危,绝不至派人来加害。若有其他势力敢弄鬼,咱们更不应该躲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前,梅子涵之流虽在江南掀起不小风浪,却也给了落无尘崭露头角的机会,从而揭露了潘嫔阴谋,李姑娘更是趁机布局,剿灭了镇南侯。”说着,已经接过信。

聿真笑道:“说得有理。”

第816章 乱点鸳鸯谱

侍卫头领佯作听不懂,见谨海接了信,转身就走。回到隔壁雅间门口,如标枪般立定,那冷峻肃穆的神情,仿佛刚才跟聿真二人说话的不是他。

聿真微微蹙眉,忙去看谨海,却见谨海睁大眼睛盯着手里的信纸,忙问:“何人传书?”

谨海不答,询问似的抬头看向侍卫头领。

侍卫头领昂着下巴,不接他目光。

谨海只得又低头看信。

聿真不耐,也去看信,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先瞥见落款处一枚鲜红的小印,顿时一惊,也睁大了眼睛。

谨海一扯聿真衣袖,低声道:“走!”

聿真问:“去哪?”

谨海道:“主上召见。”

声音振奋得发颤。

聿真亦是激动不已。

临去时,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隔壁雅间门口的护卫头领,神情复杂:原来是有来头的。无论那神秘女子是何身份,既然她是主上的人,他们便不好探听了。聿真甚至后悔,之前不该调笑她对木子玉留情,但愿她别对主上乱说才好。自古以来,枕边风是最厉害的……

两人匆匆离开醉仙楼,连饭也不吃了。

再说李菡瑶,出了醉仙楼便问凌寒:“真是黄大爷叫我?”

凌寒低声道:“属下过来的时候看见王二爷——就是王均——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唯恐他认出姑娘,所以借口黄先生召唤,叫姑娘先避开,省得碰上了。”

李菡瑶松了口气,笑道:“我正要想法子脱身呢,你就来了。刘大人那边可交代妥了?”

凌寒道:“安排妥了。刘大人想见姑娘。”

李菡瑶道:“晚点。现在先去找黄大爷。”

凌寒道:“是。姑娘请走这边。”

李菡瑶会意,跟着他向东拐去。

一行人刚离开,身后湖边的柳荫道上就来了一群文人士子,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王均。

李菡瑶听见对话声:

“下午可不要忙了?”

“不但下午,明天、后天都要忙。”

“这聘礼可要用心准备,不能让李姑娘挑出错来,回头拒绝了亲事,就联姻不成了。”

“李姑娘不会拒绝吧?以主上之尊,娶她的丫鬟,她没道理拒绝,况且又是朱雀王和谢相做媒。”

“依在下看,这联姻不成。”

“为何?”

“诸位想想:主上求娶李姑娘的丫鬟做未来皇后,是君;玄武王世子求娶李姑娘,是臣,她一心要做女皇的人,从君降为臣,能乐意吗?肯定拒亲!”

“这不怨咱们昊国。”

“对!她与张世子情投意合,主上与观棋丫鬟互相倾心,这都是天定的缘分,又不是人定的。”

“就是就是!”

……

李菡瑶越走越慢,最后迈不动脚了——她听见了什么?王壑要求娶丫鬟,张谨言求娶小姐?

这位昊帝想干什么?

这不乱点鸳鸯谱吗!

她是以丫鬟身份跟王壑定情的,不过,她都已经公开身份了呀,离开京城前也留书给王壑,只要他不是白痴,便能根据字迹猜出她真正的身份。

原本她想着,王壑求娶小姐,张世子求娶丫鬟,悄没声地把这事就遮过去了,不必刻意解释,因为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事,而有些事是不便见光的。

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她也不怕。

不便见光,不是不能见光。

她李菡瑶事无不可对人言。

倒是王壑,很有几件隐秘事不可对人言。

譬如:外出游历时扮成小姑娘卖桃子,被贪官恶吏劫色、追杀,然后躲进她的闺房,撞见正在小解的她;后来他就藏在她床后头,坐在她的马桶上,吃她偷偷送的饭菜,为此她还调笑说,要对他负责娶他呢。——就凭这一件事,他们就是天定的良缘,注定要成为夫妻的。

呵呵,若顺着这条线追下去,她能把王壑在外游历七年里干过的事都给扯出来,谁怕谁!

当然,她自己那些年的经历也不平淡。

他们两个都是有秘密的。

李菡瑶微笑起来,虽疑惑谢相这么安排的用意,却没有回头去打听的意思,重新加快脚步,一面问凌风:“刚才那个戴帷帽的女子,你可打听了来历?”

凌风回道:“已经派人去查了。”

李菡瑶点点头。

黄修并未住客栈,而是住在和半月书院相连的织造府花园的莲花堂内。莲花堂坐落在莲花湖边,莲花湖内满是各色莲花,故此得名。流水将莲花堂一分为二,两边皆是游廊,并许多的小巧宅院。每年织锦大会期间,这里被用来安置宫中派来的内侍,因此修建的十分雅致。

何陋、魏奉举都曾邀请黄修去自己府上住,他不去,大有要占据半月书院的架势。

事实上,他确有这打算。

半月书院乃李菡瑶建立的第一所集男学和女学于一体的书院,即将展开的论讲就在这里举行。

黄修静极思动,不想隐居了。

他想进半月书院教学。

前提是昊帝能收复江南。

不然他可不替女皇办学。

这观点并不妨碍他喜欢教导了七八年、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的棋儿小姑娘。

这几天,他眼见何陋、魏奉举、周昌等人被弟子学生环绕,倍感羡慕加寂寞,但他脾气一向乖张,性子又傲慢,绝不肯就此随便收徒。为了弥补这缺憾,也为了争一口气,他便盼着棋儿回来。他决定了,要收棋儿为弟子。棋儿那逆天的资质一定能为他长脸,并帮他压制李菡瑶。

然此事还需细斟酌。

主要是他抹不开脸。

因为当年他横竖看不上棋儿,把收徒的路给堵死了。棋儿成长起来后,跟他成了忘年交,对他也算尊敬,虽叫他“大爷”,但说话行事却是平辈论交的。现在他想收棋儿为弟子,棋儿肯不肯拜呢?对此,他还真没信心。毕竟棋儿已经长大了,错过了上学读书的最好年华,她又不像男儿要参加科举,她这个年纪,接下来就要说亲嫁人了。

黄修想起往事后悔不已。

但他还是想收这个弟子。

再想收,也得见着人呐。

盼星星盼月亮!

棋儿也无踪影。

黄修气得骂道:“年年也不知忙什么,来也没个日子,走也没个期限。眼下乱世争雄,江南这么大热闹,她也不晓得来瞧瞧,读一肚子书有什么用!”

正骂着,李菡瑶就来了。

第817章 拜师

李菡瑶因做男装打扮,未免求见的时候不好对下人解释身份,便派雷家兄弟先去。雷家兄弟是板桥村人,与黄修认得的,见面告诉他,棋儿来了。

黄修急吩咐:快请进来。

李菡瑶这才进去。

黄修吩咐家仆准备茶水,自己换了一件有八成新的灰色锦袍,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心头微微忐忑,目光朝门外看去,顿时愣住了。

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嗯,很眼熟。

李菡瑶看着堂上端坐的中年儒生,也是微微一愣。离开了乡村的黄修,褪去了懒散和悠闲,剑眉威严,凤眼犀利,俊美无俦,于清傲中散发一股充沛的浩然正气,外加狂放不羁,能蜚声士林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修认出来人,忍不住笑。

笑罢又板脸道:“你还知道来!”

李菡瑶笑嘻嘻的躬身拜道:“大爷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呢。这么大的热闹,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黄修肃然喝道:“跪下!”

李菡瑶眨巴眨巴黑亮的杏眼,满眼困惑。

黄修见她茫然,心里发急,板脸道:“怎么,我老人家教了你这些年,虽然日子不多,却是尽心尽力的,难道当不起你一跪么?”他暗示李菡瑶拜师。

不过,他很有些心虚——

尽心尽力之说可经不起推敲。

好在李菡瑶没有推敲,当即跪下道:“当得起当得起!晚辈没磕头是因为大爷向来不喜欢这些规矩。谁想到今天要我跪……”说到这她又愣住了,目光不自觉瞟向旁边捧着茶盘的黄家家仆,那一副要她敬茶的态势,什么意思?

她乃聪明绝顶的人,略一思忖,便想到某种可能,又不敢相信,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现在拜师,算不算欺骗?

不拜的话,恐错失良机。

黄修在上面见这丫头乌黑眼珠乱转,一副不得主意的模样,气得要命,心中暗骂:“这还需要犹豫吗?还不赶快拜师!难道要我老人家开口求你?”

李菡瑶向来不缺魄力,但此事不能单凭魄力解决。

想当年,年幼的她希望拜面前这俊美的名儒为师,自作聪明地想:“他是长辈,我是晚辈,晚辈给长辈磕头不是好正常的事情?每次见面都磕头拜见,磕多了,他怜我懂礼,心一软,说不定便收我为弟子了。”

谁知黄修心硬如铁。

当时怎么说的来?

哦,是这样:

小瑶儿刚跪下,堆起满脸笑容,还没说吉祥话呢,黄修正喝茶,当时便像被茶水烫了似的,“嘶”了一声,急忙放下茶盏,更急忙叫她起来,又生恐她耍赖不肯起来,板脸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这头我受不起。”

小瑶儿虽然聪慧,到底年幼,被他直言不讳、满脸嫌弃的拒绝弄傻了,尴尬得小脸都涨紫了,两手无意识地绞着,急中生不出智慧,不知所措。憋了好一会,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那等大爷受得起了,晚辈再来磕。”说完自顾爬了起来,讪讪地站在那。

黄修当时很诧异她的机智。

因为这个借口留有余地。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等他受得起了再来磕头?他现在又不是受不起,是不肯受!

小丫头往自个脸上贴金呢。

他瞪着小瑶儿不语。

小瑶儿被他瞪得心虚极了。

在她有限的年岁中,若某件事做不好,父亲和母亲总是鼓励她说,等她再长大一些,或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做好。因此黄修说自己受不起她的头,她想不出话来应对,一着急便说“等大爷受得起了晚辈再来磕”,丝毫没想到这么说有什么不妥,等站起来才觉得仿佛不对。

经历了这事也不是没好处,俗话说“因祸得福”,最直接的受益便是:从此她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又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她牢记前车之鉴。

现在她长大了,应变能力增强了,处事也有经验了,再一次面对跪拜的尴尬时,她决定重提旧事,让黄修再仔细想想清楚,别等她跪拜了,收了她又后悔;未免提起旧事让黄修恼羞成怒,怀疑她揭短,她决定用一招“暗度陈仓”,将旧事掩盖在她对黄修的敬仰之情下。

想罢,她仰脸认真道:“晚辈早就想对大爷磕这个头了,又怕惹大爷不耐烦。虽然大爷说自己受不起,但在晚辈心里,大爷如师如父,完全当得起。”

黄修听了第一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听见“受不起”三个字,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想起自己当年凶恶嘴脸,尴尬之余,果然恼羞成怒。

“那还不快磕!!!”

他快要气死了。

这真是现世报来的快。

李菡瑶还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我真磕了?”

黄修坚定道:“磕!”

他也不要这老脸了。

眼前的事不知怎的触动他,令他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桩往事,刺痛了他的心,也使得他豁出去开门收徒,唯恐错过了,又成了一桩憾事。

年岁大了,他再经不起了!

一旁的家仆被他这一声喝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中茶盘给扔了,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急忙低头。

“弟子拜见恩师!”

李菡瑶分明看见黄修眼底一闪而逝的伤痛,困惑又吃惊,再不敢耽搁,忙郑重磕了三个头,接过家仆手上的茶,高举过头,殷切道:“恩师请喝茶。”

黄修这才露出笑脸,接了茶。

“起来吧。”

“谢恩师。”

李菡瑶欢喜地爬起来,家仆忙向她和黄修道喜:“恭喜老爷,收得弟子;恭喜姑娘!”

黄修笑道:“赏一月月银。”

李菡瑶则解下荷包,先翻出里面的金叶子塞给家仆,剩下些碎银子,连荷包递给他,笑道:“卢叔叔,你常年照顾恩师,辛苦了。这钱拿去买酒喝。再劳烦叔叔把这剩下的分给外面人,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老卢见李菡瑶出手如此阔绰,想的又周到,不说为拜师打赏,却说谢他照顾恩师辛苦而打赏,既表了孝心,又免得赏金压过恩师一头,他不敢收,舒心不已。李菡瑶又托他给跟随的人派赏银,显然没把他当外人,更加贴心合意了,笑得合不拢嘴,忙欠身道:“多谢姑娘。”又谢过黄修,然后才颠颠地出去了,将银子分给众人。

第818章 女人就是矫情!

凌寒等人都进来谢赏。

黄修也赏了他们。

众人才欢喜地退下去。

等人出去后,李菡瑶笑眯眯地跑到黄修的身边,扶着他胳膊,娇声问:“恩师怎么想起来收我了?哎呀,弟子日夜盼着恩师将弟子收入门下。后来我想:大爷教了我这么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实不该为这名分所拘,把大爷当师长尊敬孝敬就是了。”

这是帮恩师修补脸面。

刚才她看得真真的:恩师可是把俊脸扔地下了。

黄修听了果然很受用。

他笑问:“真日夜盼着?”

李菡瑶用力点头,道:“天天盼,年年盼……恩师还没说,为何突然想起来收弟子呢?”

黄修上下打量她,满意中总有一点遗憾。他想:“这要是个男儿该多好啊。”偏偏李菡瑶此时作男装打扮,看着丰神俊朗,更加剧了他这遗憾的心理。

听见李菡瑶问,他才回神。

为何突然要收这丫头呢?

他是绝不会说出要她争脸的话,摆出一副严肃师长的面孔道:“你这么常年在外漂着,成个什么体统!终身大事如何打算?难道就随便嫁个商贾?”

说到这一脸不能容忍。

原本他是想为突然收徒找个托词和借口的,说着说着忽然醒悟:眼下有这么些文人士子汇聚霞照,正可选一个良材美质的少年给丫头做夫婿,岂不好?

越想越觉有道理。

他便无视李菡瑶僵住的笑脸,正色道:“为师既收了你,便要约束你。从今日起,你便跟在为师身边。为师带你认识些名门子弟、少年俊彦,若有合适的,替你定下终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的亲事,为师做得主!”

李菡瑶:“……”

这话题转变太快。

黄修见她不应声,威胁地瞪眼,“嗯?”

李菡瑶忙笑道:“做得主做得主!”

黄修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她胆敢说个“不”字,轻则挨骂,重则挨打——现在她可是人家弟子了,受管教天经地义;再说,她的亲事若有黄修出面……

嗯,这样再好不过了!

文臣:黄修对谢相。

武将:白虎王对朱雀王。

白虎王虽在昊帝阵营,但不打紧,他女儿在月皇阵营,所以这个冰媒完全做得。

“你的亲事,你爹娘可有主意?”

一声问打断她的思绪。

黄修想起她还有爹娘了。

李菡瑶忙回道:“爹爹说,选女婿家世地位都不是顶要紧的,有品性、有才干,又能让他女儿倾心就行。爹爹还说,夫妻也是要讲眼缘的,没有缘分的夫妻很难走到头,强凑在一起,必定家宅不宁……”

黄修听了这话,微微发怔了一会,才点头道:“你爹爹倒有些见识,虽行商,还不算唯利是图。”

李菡瑶得意道:“我爹爹最有见识了。我爹爹最好……”

忽然很想爹爹和娘亲。

黄修不满地瞅她。

李菡瑶从思亲的恍惚中醒悟,忙奉承道:“恩师乃天下有数的大儒,学识和气度自不用说是好的。刚才弟子乍见之下,有些不敢认呢,觉得恩师跟在板桥村隐居时不大一样了,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想是从前收敛着……”

黄修听得通体舒泰,含笑捻须。

李菡瑶趁机道:“家中若替弟子定了亲,弟子定会请恩师掌眼。恩师若看上什么人,千万也要告诉弟子,可别不声不响地就定了,到时弟子不认的。”

黄修:“……”

好生气!

他觉得收徒之后的生活每一刻都精彩纷呈,说不好下一刻是怒还是笑。仔细想来,自他当年遇见这丫头以后,隐居的生活就变得有味道了。所以,每次这丫头离开板桥村,他便焦急地盼着她下一次来。日日盼年年盼,终于现在收为弟子,他的心情便起伏动荡起来。

家仆进来添茶水。

黄修端起茶盏,收敛复杂的心情,静静喝茶。刚喝了一口,就听李菡瑶问:“恩师,师娘——恩师的家人在何方?怎不接来?恩师一个人住也怪孤单的……”

黄修“噗”一声将茶喷了。

李菡瑶吓一跳,一手接过黄修的茶盏放在桌上,一手从袖中扯出一条帕子,麻利地帮他擦胸前和胡子上的水渍,一面关切地问:“可呛着了?这是怎么了?”

黄修顺过气后,瞪着她断喝道:“多嘴!”

李菡瑶手一顿,方明白他怪自己不该问他家人,忙解释道:“弟子就想问师娘安好……”

黄修“啪”一拍桌子,雷霆爆发道:“她当然安好!”

李菡瑶:“……”

安好就安好!

嚷什么?

她纳闷极了,不知触犯了什么忌讳,惹得恩师发怒。师生两个拉家常,黄修都问到她的家人了,她问候恩师家人一声,于情于理都不算唐突吧?

应该也没触犯什么禁忌。

她确定师娘是健在的。

当年她初到板桥村,见黄修一人住,曾悄悄地问伺候黄修的家仆,怎不见大娘。家仆见她年幼,含糊其词地告诉她,太太不在了。小瑶儿“呀”了一声,道:“原来大娘仙逝了。”心下后悔不该问,爹爹说中年丧妻是很伤心的事。唬得那家仆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见黄修不在附近,才放心。因呵斥道:“瞎说什么!太太好好的!”见小瑶儿一脸懵懂,又不耐烦地解释道:“太太没跟老爷在一起!”

所以,李菡瑶认为黄修妻子留在家伺候公婆。这种情形很常见的,男人进学忙事业,妻子在家照顾父母。这个家仆不会说话,才害得她误会人家仙逝了。

但眼下是怎么回事?

难道跟师娘闹别扭了?

黄修见她陪着小心,反更加生气了,骂道:“女人就是矫情!就爱弄小性子!心眼小的似针眼!头发长,见识短,担不得大事,就知道坏事——”

李菡瑶幽怨道:“恩师,弟子也是女人!”

黄修翻眼道:“没说你!”

李菡瑶嘀咕道:“你一杆子打倒所有女人……”

黄修怒道:“打倒怎么了,那李菡瑶不正带着女人们造反吗?造反就造反,昏君无道,天下反之;可她在干什么?仗着有几分才学,便恣意妄为,颠倒纲常,践踏礼教;为了一己之私欲,分裂疆土,置社稷苍生于不顾,视天下黎民如蝼蚁,野心勃勃,妄想登临九五……”

第819章 媳妇和弟子都不省心

黄大儒不负毒舌之名,前面说自己的妻子“小心眼”“弄小性子”还算口下留情,目标转到李菡瑶身上后,措辞便不一样了,牢牢占据大义的高度,直指社稷苍生,骂出了境界,骂出了深度,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李菡瑶小脸顿时就垮了。

她早听人说,黄修背后将她批得体无完肤,这次来见他就是探听消息的,谁知被收为弟子。这要是知道她就是李菡瑶,会怎么样?她不敢想象。

也不用她想象了。

这不已经摆明了么!

黄修骂得顺了,心中的郁气散了些,这才留意到刚收的颜色鲜艳的女弟子正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又不能表现出来,怕堕了为师的尊严,遂警告道“你虽是女儿家,切不可学那李菡瑶,做那大逆不道的事,致使生灵涂炭,不然为师绝不容你……”

李菡瑶转到他面前,整衣正容,郑重其事,躬身拜道“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黄修很是诧异。

他深知这丫头看着乖顺,骨子里却是个强势的,且口齿伶俐,若不认同的事,轻易不会接受;一旦认定,也不会轻易退缩,心性坚韧之极。

黄修看着她,神情恍惚,眼前浮现一秀美女子身影,喃喃道“若蓁娘像你多好……”

秦蓁娘是黄修的妻子。

刚成亲那两年,他与妻子像大多少年夫妻一样新婚情浓,琴瑟相和,留下无数美好的瞬间在花前月下,共西窗烛影,享红袖添香,道不尽的恩爱!

再浓情也有转淡的时侯。

天长日久,日子趋于平凡。

男人的世界总比女人的宽广,他又是个有才学的,隔三差五便有文人聚会,吟诗作文,操琴对弈,纵论古今天下,回到家中也有做不完的学问。

他读书时最厌人打搅,极爱清净,连妻子也不许在旁,这样一来,不免冷落了娇妻。

蓁娘却不甘心认命,或往书房送一盅汤,或送茶点,或添衣裳……想方设法挤入他的世界,妄想回到从先时光,夫妻共谈学问,最不济也让她红袖添香。

他总找借口打发妻子。

几次过后,蓁娘不依了,缠着他撒娇撒痴,抱怨他敷衍自己。他不耐烦了,推她出去。两人拉扯间,不知怎的将砚台碰翻,将他刚作的画给污了。

蓁娘一呆。

他生气了,大力将蓁娘推出书房。

蓁娘在外拍门叫“开门!”

他不开,转身看那画不成个样子,算废了,一气之下毒舌苗头初显,道“女人就是烦!”

蓁娘拍门问“你说什么?”

他吼道“女人就是烦人!”

蓁娘道“你为何要娶妻?”

他回道“谁想娶!还不是为了绵延香火!”

外面没声音了。

他也不在意,只顾收拾桌面残画。经此一闹,到底扫了兴致,想再画一幅是不能够了。他便坐下看书,闷闷的也看不进,一心想为何要娶妻呢?

因生闷气,他晚饭也没出去吃。

天擦黑时,书童小卢送饭进来,并带给他一个消息,说少奶奶带着丫鬟坐车回娘家去了。

他一听更生气了,“污了爷的画,竟比爷气性还大。爷还没生气呢。女人就是小心眼……”

他赌气也不回房睡了。

就在书房过日子。

两天后,岳家来人了。

言谈间才知道蓁娘并未回娘家,顿时两家都慌张起来,一面乱着派人去找,一面唤他来问情况。

他听后如被雷劈,哪里敢将小两口口角的事说出来,又惊又怕又怒,先回房找线索。

蓁娘留了一封信给他,信上只有几句话从此后,君可清静一生,切莫再娶妻,自寻烦恼。

黄修气了个倒仰——

不过争了几句嘴,媳妇就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便离家出走,还留下这样一封信,分明挑衅他嫌女人烦,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娶妻,你可做得到?

黄修做得到!

做不到也要做。

这件事对黄家和秦家都是不小的打击,若传扬开来,两家都要被人笑话,因此两家商议后,将蓁娘出走的事隐瞒了下来。先说她在别庄养病。后来黄修到处找妻子,跑了不知多少地方,那日到板桥村,心灰意冷不想走了,就此隐居下来,并书信告知家人。黄、秦两家便对人说,蓁娘跟着黄修隐居了,总算将这事遮掩过去。

除了几个至亲和好友,熟人都不知黄修妻子离家出走,只当她跟黄修在外隐居,而似李菡瑶这样不知黄家底细的人,又当他妻子在家乡伺候公婆。

黄修从此是清静了,在诗文、书画、琴艺、棋道等方面成就日高,蜚声士林。虽如此,妻子出走一事对他的影响不可磨灭,一腔怨念郁结在心,找不到人发,便怼天怼地怼人,骂贪官,骂腐儒,骂小人,就没有他不敢骂的人,结果竟骂出名声来了,得了个“黄毒舌”的号。

李菡瑶不知黄修内心动荡,见他盯着自己,神情变幻不定,一咬牙撩起锦袍下摆,跪了下来,郑重拜道“弟子有事隐瞒恩师,请恩师责罚。”

黄修尚未从回忆中退出来,顺口问“隐瞒何事?”

李菡瑶道“弟子乃李菡瑶。”

黄修点头道“唔——”

一声未了,才反应过来听到什么,顿时满眼不可置信,声音一下子飚高,“你说什么?!”

李菡瑶视死如归道“弟子乃李菡瑶!”

黄修“……”

他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一定是出问题了!

他刚才把李菡瑶骂了个狗血淋头,警告他得来不易的弟子不可学李菡瑶,他亲亲的弟子也答应了,怎么一转眼说自己就是李菡瑶呢?

他肯定听错了。

若不然,他前几天当着何陋、魏奉举和周昌等无数文人士子的面痛斥李菡瑶,一转身却收人家为弟子,还曾教导过人家多年,岂不成了笑话?

可是,弟子还跪着呢。

一再说她叫李菡瑶。

黄修心乱如麻,仿佛又回到多年前,蓁娘离家出走后,他在卧房看到蓁娘留书的那一刻。

女人果然都不省心啊!

妻子不省心。

弟子也不省心。

他为什么要收女弟子?

不是发誓不收的吗?

为何没有坚持到底?

第820章 撵都撵不走

黄修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然他内心虽有抑郁,却并未抑郁成疾。板桥村山水秀美、四时分明,比陶渊明隐居的终南山要强多了,很适合养生;每日粗茶淡饭,清心寡欲,不痛快了便写文章、写诗词骂人,口诛笔伐,多少抑郁也宣泄了,身子骨养得十分康健。

因此,他乱了一阵便彻底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盯着跪在地上的李菡瑶,寒声问:“这么说,当年你是有意去板桥村,刻意接近老夫,想拜老夫为师的?”

他换了称呼,自称老夫了。

李菡瑶直视着他,坦然道:“是也不是。”

黄修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休想糊弄为师!”

他不自觉又自称“为师”了。

才这一会,他就成习惯了。

就像多年来,他习惯了在床上摆两个枕头,留一半位置给妻子,不然就睡不着。睡熟了,还常常把枕头当人给搂在怀,半夜醒来发现抱了个死物,不免伤感,犹如深闺怨妇。为此写了不少闺怨诗,只没敢传出去。

李菡瑶忙道:“是这样:弟子很小时,家父便带弟子在外历练,查看各地风土人情,了解百姓生活,结交良师益友。这期间,弟子曾以棋儿和木子玉的身份,认得了许多人。板桥村的雷家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那次,爹爹得知恩师隐居在板桥村。他敬重恩师品性学问,想聘为西席,又深知恩师性情独特,若直上门聘请,恐不能如愿,于是让弟子扮作乡野女娃,接近恩师,希望恩师怜惜弟子良才美质和好学之心,收归门下。谁知恩师没有收徒之心,连名字也不屑知道。弟子怕惹恩师厌弃,也不敢自报家门,只好以顽童身份与恩师做了忘年交。得罪之处,望恩师海涵!”

黄修回忆过去,无言可对。

但是,他不会就此揭过。

他问:“刚才拜师时为何不说?”

李菡瑶坦然道:“若说的话,恩师绝不肯收弟子。弟子苦熬了七八年,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然不能放弃。”

黄修见她把欺瞒说的如此理智气壮,简直死皮赖脸,愤怒中夹着一丝微妙的感觉,心下很满足,因此这怒火不但没有灼伤他,反助长了他的气势,他拍着桌子中气十足地呵斥道:“你算计了为师,你还有理了?”

李菡瑶忙跪着膝行两步,到他跟前,手扶着他膝头,苦着脸道:“恩师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弟子罪就大了。恩师要是一口气不得出,就责罚弟子好了。”

黄修嘴角抽了抽,道:“你当为师不敢罚你?”

李菡瑶忙放手,又膝行着后退一步,跪直了,双手垂在身侧,恭敬道:“请恩师责罚?”

黄修:“……”

他是真想打人。

这要是个少年,他一脚就踹出去了;可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怎下得去脚?

万一踢坏了呢?

可是不罚也是不成的。

刚想着怎么罚,忽然又醒悟:

不不不,不对!

这不是罚不罚的问题,难道罚过了,他就能收下李菡瑶吗?他觉得自己气糊涂了。

他冷静地思索了一会,狠了狠心,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李菡瑶冷冷道:“不用罚了……”

李菡瑶惊喜地展开笑脸。

黄修见她这样,有些幸灾乐祸,昂然宣告道:“别高兴太早,虽不用罚,但为师要将你逐出师门!”说罢,一颗心却提了起来,紧张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少年(少女)。

李菡瑶断然道:“那不行!”

黄修提起的心顺利落回胸腔,眼中带着笑意,嘴里却讥讽道:“这可由不得你!为师决意要将你逐出师门,你不依,也是枉然。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李菡瑶道:“恩师喝了弟子的茶,又受了弟子磕头,现在说逐出师门就逐出师门,也太儿戏了。”

黄修警惕道:“你待要怎地?”

李菡瑶道:“俗话说‘覆水难收’,恩师喝了弟子的茶,就算吐出来,也未必能吐得干净;再说磕头,难道恩师要磕还给弟子?弟子也不敢受啊!”

黄修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最后又拍起了桌子,骂道:“你个忤逆的东西!让为师吐茶……”

还要他磕还头?

这绝不可能!

他气笑了,道:“这么说来,我还逐不成你了?”

李菡瑶点头道:“不能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死也不离开恩师,恩师也别想逐弟子!”

她可不是耍无赖,而是说真的。她苦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才拜师,怎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呀,这比喻不恰当!

怎么说好呢?

要她放弃黄修,被逐出师门,就好比让她放弃这刚打下的江山,连人带江山都拱手送给王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为表重视,她将黄修跟她正进行的宏图伟业相提并论了。事实上,两者确实息息相关。

黄修看着她悲喜交集。

这是撵都撵不走啊!

若是蓁娘也像李菡瑶这样坚持,自己何至于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恐怕已经儿孙满堂了。

然他不能认李菡瑶为弟子。

他便硬着心肠冷笑道:“你再巧舌如簧也无用。你居心叵测,刻意接近老夫,隐瞒身份在先,谎言欺骗在后,老夫岂能被你一个黄毛丫头玩弄?”

李菡瑶辩道:“弟子并非刻意隐瞒身份。从前恩师不让说;今天一见面,恩师就让弟子跪下,弟子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后来就拜了师。起来不就说了么。”

黄修俊脸发热,羞愧不已。

“你的意思是老夫求你?”

“弟子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明知老夫对‘李菡瑶’不耻,老夫当你面痛骂李菡瑶,你不吱声;老夫警告你别学李菡瑶,你答应的恭恭敬敬,你自己就是李菡瑶,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哪里还用学她?这不是谎言欺骗!”

“恩师误会弟子了。”

“怎的误会你了?”

“弟子只答应恩师:不做那大逆不道的事,不敢使生灵涂炭……”

“你已经做了!”

第821章 女人是原罪

敢问恩师:李菡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若说造反,那王纳也在造反。恩师认同王纳,不认可弟子,不过因为弟子是女子而已!而致使生灵涂炭一说,更是无稽之谈。迄今为止,弟子做的哪一桩事、发布的哪一桩政令,不是于百姓有益的?弟子敢召集天下文人来此论讲,便是心胸坦荡。都是同一个人,恩师能不以‘棋儿’是女子而放弃,肯将‘棋儿’收归门下,为何不能支持‘李菡瑶’争霸天下呢?若恩师肯支持弟子,弟子必定谨记恩师教诲,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开历史之先河,重修律法和条规……”

黄修就见他亲亲的弟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满脸正气凛然,纵论天下、指点江山,端的是神采飞扬,又是欣慰又是生气,怒道:“别说的好听!你不过是想做女皇而已!”

李菡瑶道:“做女皇怎么了?”

黄修道:“可见你的野心!”

李菡瑶道:“男人不作为,我不做女皇,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和青云之志?不做女皇,如何能革新弊端?既然这个世道不容女子出头,那便打破陈规!”

黄修道:“你一杆子打死天下男人!为师也是男人,你为何千方百计要拜为师为师?”

连说两个为师,真拗口。

李菡瑶道:“恩师固然有才,为何不入仕?还不是见官场黑暗,对朝廷失望,所以……”

黄修摆手道:“你别瞎猜。现在的新主就很好……”

李菡瑶不服道:“怎见得弟子比不过王壑?”

黄修道:“你比他还差了些。”

李菡瑶道:“差在哪里?不过就差在出身,还有弟子是女人,不招人待见。不信咱们来数数……”

她摆出据理力争的架势。

黄修也吹胡子瞪眼。

师生两个越吵越大声。

老卢从听见黄修骂声,以为出了什么事,不放心,就跑来黄修身边站着了;凌寒等人也在外面屏息待命,听见黄修要逐李菡瑶出师门,都忧心忡忡。

老卢从前是黄修的书童,从小便跟在黄修身边。黄修在板桥村隐居后,他抛开家小也跟来了,忠心的很。以前人家叫他“小卢”,硬生生熬成了老卢。

他跟着黄修也读了不少书。

黄修讨厌李菡瑶,他也讨厌,因为李菡瑶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了主母蓁娘。蓁娘任性,害得黄修孤独一生,他心里比黄修还有怨气。李菡瑶比蓁娘还能闹腾,并影响天下大一统,他当然要跟主子同仇敌忾。

但这都是对传闻的李菡瑶。

刚才他得知棋儿就是李菡瑶,心情就复杂了。

他喜欢棋儿呀。

他是看着棋儿长大的。

这是个好姑娘!

多亏了棋儿,才让黄修隐居的日子没那么沉闷,生活变得有期待,人生变得鲜活起来。

在黄修和李菡瑶争执的时候,老卢仔细想了想,李菡瑶也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那些罗列的罪名听着很堂皇,若精简,可总结成两个字:女人。

女人是原罪!

老卢便纠结了:既不希望黄修将棋儿逐出师门,又嫌弃棋儿就是李菡瑶,竟找不出折中的解决办法。

不过,他也发现堂上气氛诡异:黄修虽跟李菡瑶吵得热闹,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吹胡子瞪眼,都是干打雷,据他看,这雨是下不下来的。

老爷也舍不得!

老卢得出结论。

然黄修的决心比老卢想的要坚定,因听见外头花园子传来说话声,仿佛有人来了,看看跪在面前的弟子,想到她的身份,黄修心里发急,简直不敢想象被围观和议论的场面,再不想跟李菡瑶掰扯了。他先沉声对李菡瑶道:“不必再说!”再转脸对老卢道:“请李姑娘出去!”

老卢:“……”

怎么办?

他替李菡瑶着急。

李菡瑶也听见了外面隐隐的声音,一面回身冲凌寒使了个眼色,一面抓住黄修的衣袖,“恩师……”

黄修要起身,起不来了。

这是要死缠烂打了?!

他瞪着李菡瑶,嘴角直抽,忍了又忍,喝道:“放手!”

李菡瑶坚定道:“不放!”

黄修使劲扯袖子,并骂:“成何体统!你还想做月皇呢,这样子跟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李菡瑶拽着他,道:“恩师请听弟子一言:弟子的逐鹿大业,回头再跟恩师细细讨论;眼下咱们暂且罢手如何?有人来了,别让人瞧了咱们的笑话。”

她一句话掐住了黄修的七寸。

黄修可不就是怕人笑话么。

这件事,并非是将李菡瑶逐出师门就结束了。逐出师门他就不会被人笑话吗?错,他将被人笑话更厉害。所以,他一丁点儿都不想把这事泄露出去。

凌寒得了李菡瑶暗示,忙去小院门口查看,须臾转来,站在门外回禀:“先生,姑娘,有位自称姓周的老先生来拜访黄先生,说是先生的挚友。”

黄修和李菡瑶同时停手。

姓周的老先生?

那不是周昌!

忽听凌风又道:“还带着一位戴面纱的小姐。”

李菡瑶吃了一惊,转脸看向凌风。

凌风冲她微微点头。

李菡瑶顿时明白:真的是之前在醉仙楼遇见的那位戴帷帽的神秘女子来了。是巧合吗?

原来,凌寒先前奉李菡瑶之命去给刘诗雨传话,所以没遇见戴帷帽的女子,刚才见她跟周昌站在一块儿,就没在意,被凌风一眼瞥见,急忙报给李菡瑶。

李菡瑶转向黄修。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黄修把身子坐正了,又扯衣袖。李菡瑶急忙松手,尴尬一笑,自个爬起来,整整衣裳,站在他身边。

黄修吩咐道:“请周先生进来。”

老卢急忙道:“是。”

忙出去迎客。

黄修也站了起来,也不回头,面无表情道:“跟为师出去迎接周大儒。不可失礼!”最后一句是警告李菡瑶: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泄露了身份,令他丢脸。

李菡瑶乖巧道:“弟子遵命。”

遂扶着他手臂,迎了出去。

周昌身形清瘦,面目清瘦,眉目清亮,下颌留着三缕短须,神态有些清傲,见面即拱手笑道:“听说你收了个弟子,特来瞧瞧,什么样人能得你青眼。”

第822章 是你!

黄修沉脸道:“你如何得知?”

他刚收的弟子,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就走了风声,被周昌知道了?会不会连李菡瑶的身份也泄露了,特来瞧他的笑话?是谁?难道是李菡瑶的人故意放出消息,要使他不得反悔?论理这丫头不至于如此愚蠢,若真这么逼他,他一气之下只会更坚定逐她出师门。

李菡瑶目光从周昌面上一掠而过,落在他身后的戴帷帽女子身上,果然是在醉仙楼门口遇见的女子,对方见她打量,似微微颔首,面纱轻轻晃动。

李菡瑶不便盯着人家,微微垂眸。

“她到底是什么人?”

“跟周昌什么关系?”

李菡瑶正想着,就听见周昌之言,不由奇怪:周昌怎么知道这事?哦,也许是唐筠尧他们为了查证我的身份,派人来告诉周昌,周昌又来询问恩师。

定是这样!

周昌笑道:“你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弟子呢?”

说着向黄修身后看去。——他听说黄修收了个女弟子,所以四下寻睃,寻找女子身影。

李菡瑶站在黄修身后,凌寒凌风等人又站在李菡瑶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周昌第一眼看的就是李菡瑶,依稀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瞧,不由抬手指她道:“你……你不是那个赢了老夫木雕的木子玉吗?”

李菡瑶忙上前来,躬身拜道:“晚辈木子玉拜见周前辈。”

周昌急忙道:“免礼。”

又对黄修道:“好你个黄毒舌!原来你瞧上了我那幅木雕,自己不好开口讨要,故意让他去跟我下棋,以木雕为赌注彩头。我瞧他小小年纪却这么猖狂,一时大意,竟输给了他。不用说,那木雕是在你那了!”

黄修呵呵干笑,连说“得罪得罪”,又恳切地解释道:“万不敢算计周兄。原是她年少气盛,听小弟赞周兄那幅木雕如何鬼斧神工,她便记在心里,瞒着小弟跑去跟周兄下棋,赢了木雕回来孝敬长辈。小弟见她一片赤心,只教训了她几句。有心将木雕还给周兄,又恐唐突,看得周兄输不起似的,没得惹周兄生气,便厚颜留下了。”

此刻,他竟有些飘飘然。

唉,这弟子一露面就为他长脸,可惜他不能收。不管了,挨一刻是一刻,且过过为师的瘾再说。

李菡瑶听黄修满口谎言,心里哭笑不得,为了配合他,成就他光明磊落的严师形象,只得冲周昌请罪,说“小子鲁莽,冒犯前辈”云云,很是乖巧。

周昌问:“他是你什么人?”

黄修道:“这便是我弟子。”

周昌失声道:“他就是你弟子!””

黄修点头道:“子玉是姑娘,为了方便,才扮作男儿。”

周昌微不可查地瞟了一眼身后戴帷帽的女子,不相信似的道:“原来木子玉就是你的女弟子……”

黄修不以为然地想:“大惊小怪!你不是早知道她是姑娘了吗?当年下棋输给她,就问她是不是李菡瑶。瑶儿没承认而已,可也没否认。”

他不愿在这个敏感的话题上打转,感觉再说下去,李菡瑶的身份呼之欲出,那时不可收拾,忙侧身延请道:“周兄请进。外面天热,进去说话。”

周昌显然跟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一面跟着他进屋,一面频频去看李菡瑶,看不出在想什么。

到堂上分宾主坐下。

凌寒等人都留在外面,老卢提了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壶里是刚催开的热水,来给众人泡茶。

李菡瑶忙道:“我来吧。”

老卢将紫砂壶交给她,便退下了。

堂上只剩下黄修、周昌、戴帷帽的女子和两个丫鬟,以及李菡瑶,余者皆在外面听使唤。

黄修见周昌还在暗暗打量李菡瑶,有心转移目标,便看向那戴帷帽女子,笑问:“这位是……”

周昌忙道:“这是愚兄侄女。”

又对那女子道:“快拜见黄前辈!”

那女子款款起身,抬起双手,解了帷帽带子,在丫鬟帮助下取了下来,露出真容,上前对黄修跪下,轻声道:“清溪见过黄前辈。”那嗓音清朗如玉。

“快快起身。”

黄修抬手之际,仔细打量她:其相貌出色,算得上美丽,举止也落落大方,眼神温润,细瞧却深邃莫名,眉宇间藏着一股英气,唇线也太过锋利,总之,少了些女子的娇柔,若扮个男儿,肯定比李菡瑶显阳刚。

“比瑶儿差许多。”黄修心想。

不过,他面上却赞道:“贤侄女相貌不俗,既雍容又大方,到底是大家闺秀,气度不凡。不像子玉,乡下野丫头,性子跳脱,行事莽撞,没规矩……”他张口就把周姑娘狠夸了一通,顺带将李菡瑶比下尘埃。由此可见,世人多口是心非,称赞未必是真,谦虚也未必是真。

李菡瑶:“……”

谁是野丫头?

她正捧着茶盘走到周昌面前献茶,闻言回身笑道:“恩师说的弟子也太不堪了。当着周先生,也不给弟子留点脸面。”

黄修哼了一声,道:“你还不服?学学人家周姑娘!”

周姑娘正起身,闻言道:“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

周昌道:“清溪,来见过木姑娘。”

周清溪便回身走来。

李菡瑶也正要瞧瞧那面纱下的真容,待她走近了,才瞧着她笑道:“周姑娘好。姑娘请喝……”“茶”字没能说出口,卡在喉咙里,呆呆道:“是你!”

面前的女子明**人,既陌生又熟悉。

周姑娘微笑道:“木姑娘好。”

一面从容伸手,端起一盏茶。

黄修诧异道:“你们认识?”

他不由一颗心提了起来,慌的很,不知周姑娘认得的是“木子玉”,还是“李菡瑶”。

周昌咳嗽了一声,也问:“清溪,你见过木姑娘?”

周姑娘意味深长道:“见过……”

李菡瑶从震惊中惊醒过来,急忙抢道:“弟子进城后,曾偶遇了几位朋友,相约去醉仙楼吃酒。在醉仙楼门口遇见周姑娘。那时她还戴着帷帽,见了弟子便驻足打量。唬得弟子不敢抬头,生怕她倾慕弟子潘安之貌,弟子却是女儿身,假凤虚凰凑不成对,白白辜负了美人恩……”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分明带着调笑和讥讽。

第823章 满腔醋意

黄修呵呵大笑起来。

周昌也跟着笑,不过笑得有些古怪。

周姑娘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菡瑶,丝毫不觉窘迫,倒是她两个丫鬟瞪着李菡瑶,似乎怪她言语放肆、轻佻,不过碍于主子没发话,不好发作的。

黄修道:“既然你们认识,那再好不过。子玉,你带周姑娘去那边书房说话,跟我们两个老家伙在一起,容易拘束了你们。”他急于把李菡瑶打发走,省得她杵在这里,随时可能成为话题中心,暴露了身份。

李菡瑶正巴不得,忙应道:“是。弟子告退。”又向周昌施礼道:“晚辈带周姐姐去了。”

周昌忙道:“去吧。”

李菡瑶对周姑娘道:“周姐姐请——”

周姑娘也向黄修和周昌告罪一声,随着李菡瑶往右手边的月洞门走去,两丫鬟紧随其后。

李菡瑶心里绷着一根弦,竭力作轻松模样,想找些话跟周姑娘寒暄,又无话可说。——准确来说,是当着人没法说,只得面含得体微笑,静静领路。好在房门就在眼前,没几步路,不至于沉默太久而尴尬。

才走两步,左手就被捉住了。

李菡瑶扭脸冲着美人虚假地笑道:“周姐姐……”一面用力夺手,然对方抓死紧,夺不回来。

周姑娘笑问:“妹妹几岁了?”

李菡瑶:“……”

几岁了你不知道?

两人手下较劲,嘴上虚应。

身后,黄修和周昌见她二人手拉手去了,一个松了口气,回头找周昌说话;一个提起一口气,紧盯着她二人背影,仿佛担心李菡瑶把他侄女给拐跑了,跟着又目光下移,落在她们紧紧拉着的手上,心慌的很。

黄修见他只顾盯着侄女瞧,笑道:“让她们两个小姑娘去玩吧,听咱们唠叨有什么意思?子玉虽然性子跳脱,行事还算稳妥,不会欺负贤侄女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昌干笑一声,收回目光。

两女走到月洞门前,周姑娘忽然回头,对正要跟她们进房的丫鬟瞅了一眼,两丫鬟同时止步。

周姑娘满意转身,掀开珠帘。

“哗啦”一声,珠帘落下。

红衣丫鬟瞪着晃动的珠帘,目光穿过珠帘缝隙粘在她家姑娘身上,一脸的紧张和不安。

这是一个大套间,前面是书房,左右两面墙都是书柜,垒着满满的书;窗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的书桌和玫瑰圈椅,桌上搁着文房四宝等用具,并一摞书。中间是隔断,左右也各有一个书柜,中间夹着圆弧形的隔扇门,由八个扇形围合而成,上嵌山水画的隔心,观之十分清雅;门后是卧室,透过圆门依稀可见床帐、桌椅等物。

周姑娘扯着李菡瑶向卧室走。

李菡瑶觉得不妥,拒绝进去,然她抵不过周姑娘力气大,拉扯间,就势往窗下书桌旁一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手扳着桌沿,瞅着周姑娘咬牙悄声道:“姐姐别来无恙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小弟差点没认出来。”

周姑娘背对着月洞门,斜倚着桌面向下俯视李菡瑶——压迫得李菡瑶不得不向后仰首,亦悄声道:“难为小兄弟还记得姐姐,姐姐欣慰的很。”

李菡瑶道:“怎不记得!虽然时隔八年,但姐姐坐在便桶上用膳的风姿深刻在小弟心上,未曾有一丝褪色。犹记得小弟曾许诺,长大后要娶姐姐的。”

原来,这女子竟是王壑!

王壑听李菡瑶旧事重提,时间细节一毫不差,心中痒痒的喜悦,嘴里却酸溜溜道:“你人大心大,朋友遍天下,今天又结识了什么金(谨)公子玉(聿)公子,又什么唐公子醋公子,哪里还把当年的小姐姐放在心上!”

李菡瑶听他说得如此风趣,难得都能对应上人,差点笑出声来,然她从京城回来时,也灌了一肚子醋,当即反击道:“姐姐别说我,姐姐不也认得许多美人?又什么正(郑)小姐副(傅)小姐,什么张小姐赵小姐,将来后宫三千也填不满。这又跑到江南来,又收俏丫鬟了。”

她可瞧出来了,跟王壑的那个红衣丫鬟一点不像丫鬟,肯定不是从京城带来的,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自愿给他当丫鬟,说对他没情义鬼才信。

王壑见她满腔醋意,眼底笑意染开来,道:“正(郑)小姐不是被你勾去了么?剩下副(傅)小姐,虽不会造军火武器,但文采还不错,我打算任用她。”

李菡瑶忽然不痛快了,又不好反击。照理说,他肯任用女子,这是极好的事,正与她要革新的政见相合,她该高兴才对,可是心里闷闷的怎么回事?

她脸一沉,伸手推搡他,“放手!”不料使力过大,连身带椅子向后倾倒,眼看就要跌个四脚朝天。

王壑急忙一把捞住她。

就听“吱”一声。

椅子回归正位。

跟着“哗啦”一声响,却是王壑碰翻了桌角的书,撒了一地,倒像两人在动手似的。

李菡瑶被王壑连椅子一起罩在怀里,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跟王壑算账,忽觉外面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都不敢动了。

外面,周昌和黄修都吃了一惊。

周昌自然知道王壑身份,却不知木子玉就是李菡瑶。晌午,他接到男扮女装的王壑,还没问明王壑深入虎穴的目的,就被催着带来拜见黄修,并交代给他一项任务。此时,他听见房内动静,很担心假“侄女”被谋杀。

黄修则担心李菡瑶身份暴露。

若暴露,也可能被谋杀。

朝廷想杀她的人多着呢。

静了一会,周昌先试探叫:“清溪?!”一面用目光询问站在珠帘外的两丫鬟:你主子可安好?

红衣丫鬟微不可查地摇头,意思说“没事”。

周昌却以为她说“不知道”。正焦心时,就听里面王壑回应他:“叔父,清溪无事。”

还活着!

周昌松了口气。

黄修没听到李菡瑶的声音,慌得很,觉得很不寻常,高声道:“子玉,不可顽劣,要好好待客!”

李菡瑶忙高声回道:“是,恩师。弟子正跟周姑娘玩呢。”

第824章 互相算计

黄修听不出她异样,也放心了,重新转向周昌。

周昌对他干笑道:“小姑娘都爱玩!”

黄修也笑道:“离了长辈,自然要活泼些。”

周昌:“……”

他在想王壑交代他的任务。

房内,王壑听了李菡瑶的回应,不由挑眉,小声问:“你确定跟我堵在这门口玩?”

李菡瑶听出他弦外之音,忙朝他身后张望。

珠帘外,两丫鬟都垂着头。

可这有什么用?

耳朵可以听,眼角余光也看得见,不过是做个“我不知道”的样子罢了,其实看得清清楚楚。

李菡瑶便犹豫起来。

王壑见她神情,当即手下一用力,猛一拽她,将她拽起来,带着她往隔扇门内走去。

这次李菡瑶没敢挣扎。

进了隔扇门,李菡瑶估摸着外面两丫鬟视线不能拐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便用右手去抠王壑抓她的手,想挣脱他,一面笑眯眯地悄声问:“你好大胆子,扮成这样就敢来我的地盘,就不怕我叫人杀了你?”

王壑松开她手,顺势又搂住她腰,左手单臂将她圈在怀里,右手食指点着她鼻尖轻笑道:“杀吧。送上门来就是让你杀的。”仿佛说来送聘礼一样。

李菡瑶瞅他轻笑道:“然后你再来一招‘请君入瓮’,好伏击我?”说着用双手撑着他胸口使劲往外挣。

王壑则用力把她往怀里带,不许她乱动,一面回道:“你想哪去了。满脑子都装的阴谋诡计。”

李菡瑶道:“你脑子里就没装阴谋诡计?”

王壑道:“装的都是你!”

李菡瑶:“……”

忽然感到心跳急了。

女装打扮的王壑盯着人时,黑眸仿佛寒潭幽静,令人不敢正视,和真正的女子相比,另具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诱惑。天热,他穿着鹅黄底绣黑白穿花蝴蝶锦缎,刺绣精致亮眼,束着两指宽的腰带,肩宽腰窄,配以宽大的水袖和垂坠的裙摆,越显得身材修长,美艳而雍容。

李菡瑶看着他粉艳的腮颊,神思恍惚。这一发呆,便被王壑带到床边坐下,而她坐在王壑的腿上。

她急忙挣扎着要站起来。

王壑又不让她起来。

一扭一推,两人一齐摔倒在床。

就听“咚”一声响。

李菡瑶的小脑袋磕在了床头,痛得她脸皱做一团,却咬牙没敢作声,生怕又被外面听见。

王壑压在李菡瑶身上,见状慌忙把手上移,托住她的后颈,一手摸着她后脑,问“痛不痛?”

李菡瑶瘪嘴道:“痛!”

王壑道:“我给你揉揉。”

遂轻轻地帮她揉着。

……

珠帘外,红衣丫鬟一脸纠结。

之前王壑和李菡瑶在外间时,她站在帘外便能看见他们,却垂头不敢看;等他们进去了,她又担心起来,满心焦灼地想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只不敢进去。无奈把目光投向周昌,期待周昌阻止王壑沦陷。

周昌却只顾要完成王壑交代的任务,他把手撑在桌上,探身对黄修做出推心置腹神情,赞道:“你这弟子收得不错。相貌不用说,便是在京城,也难见这样的美人;天分又高——”说到这问黄修——“她下棋赢我那年几岁了?”

黄修道:“十四。”

周昌满眼赞叹道:“才十四就有如此文韬武略,放眼天下也数不出第二个。当然,这也是贤弟教的好。”

黄修忍不住嘴角上扬。

心里喜滋滋的是怎么回事?

他好多年没这么自豪了。

就听周昌又说道:“最难得的是她性子好,纯真却不刁蛮,锐气却不鲁莽,谋定而后动,果决而干脆,又孝顺……嗳,说到这个,愚兄真有些嫉妒你:多少年不收徒,一收就收个绝世天才,还是个女子。难怪你对李菡瑶不屑一顾——”黄修笑容一僵,忙低头喝茶掩饰心慌。

周昌越夸,他心里越苦。

这绝世天才就是李菡瑶啊!

唉,他黄修何其不幸——

先出了个逃妻;

又收了个孽徒!

他这一生栽在两个女人手上了。

“贤弟?贤弟?”

周昌伸手戳了戳黄修胳膊。

黄修茫然抬头,满脸凄苦。

“贤弟怎么了?”

“哦,无事。周兄刚说什么?”

“咱们结门亲如何?”

“结什么亲?”

“愚兄有一侄儿,年方二十一,品貌才学都与你那女弟子颇为相配,若贤弟不嫌弃,愚兄便做个冰媒,替他二人玉成此事,岂不是一段佳话?”

“这个……”

黄修露出为难神情。

周昌忙问:“可是她已经定亲了?”

黄修摇头道:“那倒没有。”

周昌道:“那贤弟顾忌什么?”

黄修心想:“你想替侄儿娶李菡瑶,就怕陪了侄儿又折兵,人家要说你周昌跟方无莫一样,让侄儿入赘月皇,与李家联手图谋天下。再说,那丫头也未必会答应,她刚刚还跟老夫说呢,若老夫看中了哪个少年,要先知会她一声,不然定了亲她也不认。她不认的话,老夫——”

黄修脑中灵光一闪。

他准确地抓住了。

“好!”

“贤弟答应了?”

黄修笑道:“周家乃累世书香门第、诗礼豪族,你既保媒,想必不会错。刚才之所以犹豫,只因子玉上有父母,我不欲越俎代庖;然弟仔细一想,她父亲乃行商之人,恐目光短浅,将她许给商贾富户,如此岂不误了子玉终身?因此,我决意替她出头,定下这门亲事。”

周昌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么轻易达成目的,多亏了黄修配合。他看着黄修心想:“但愿他得知真相后,别怪我祸害他弟子。——应该不会。他心向着朝廷的。”

黄修也看着周昌心想:“等你得知真相,别怨怪我拖你下水。咱们两个人面对那丫头总比我一个人要有胜算。若能说服李菡瑶放弃争霸天下去嫁人,那这个弟子就不必逐了;若她不答应,再逐出师门不迟!”

黄修找到了很“大义”的理由,拖延逐出孽徒。这件事够他跟李菡瑶周旋一阵子了,虽然他根本没胜算,总好过不作为。因此,他顺水推舟答应周昌。

多年至交,该同甘共苦。

两人都藏着心思,面上做出欢喜模样,商议亲事细节:何时提亲,何时下聘等等。

第825章 禁忌之恋

那两丫鬟听见他们三言两语定了亲,不禁目瞪口呆。尤其是红衣丫鬟,她一直跟着王壑的,深知周昌口中的侄儿是谁,顿时心急如焚,又无法阻止。

这里可没她说话的份。

她着急地朝珠帘内看去。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总觉得里面在窃窃私语、耳鬓厮磨、柔情旖旎……越看不见,越令她放不下。

里间卧房,蓝色床帐内。

跌倒的两人尚未爬起来。

王壑两手捧着李菡瑶后脑,手肘撑在她身侧,静静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玉颜。李菡瑶本想推开他,只推不动;两手不由自主改搂他的腰,想掀翻他,然感受到他腰背瘦窄劲健,思绪顿时飘散了,胡乱想:“他看着文质彬彬,却有一副武将的体魄。想是在外游历七八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最近又南征北战,才历练成了铁血男儿。”

重逢以来,她心情复杂。

虽然早知王壑就是当年躲在她房中的小姐姐,但被他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且又一次以女装面目出现在她面前,奇妙的情缘,让她领略到十几年人生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其美好无法用言语描绘。只是眼下情势变了:他们不再是联手对敌的关系,而成了对手——争霸江山的对手,这滋味便复杂起来,也是言语无法传达的。

之前她在京城遭遇的反对、质疑和陷害,令她迅速成长,此刻面对王壑,她有意压制对他的爱意,唯恐被他利用、被他伤害,到时一腔真情付诸东流不说,还会成为天下人笑柄,然她越压制,对他的情感愈炽烈。

无法自制的感觉,令她惶恐。

她李菡瑶何曾失控过?

王壑柔声道:“咱们不闹了?”

李菡瑶横了他一眼,道:“分明是你在闹!”

王壑很好脾气道:“好,那我不闹了。”说着扶她坐起来,右手托着她后脑,手指摸着一个鼓起的包,担心地搬过她脖颈查看,道:“起了个大包呢。”一面轻轻地揉。

李菡瑶埋在他胸前,闷闷道:“不痛了。”

王壑不信道:“真不痛了?”

那么大包呢。

他摸着就替她痛。

李菡瑶道:“不痛了。”

王壑依然轻轻地揉着。

一时间,房内静下来。

隔得近了,李菡瑶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幽香,以及掩盖在幽香下若有若无的特殊气息,这是属于男子的阳刚味道,心越发乱蹦乱跳,既害怕又甜蜜。——不是害怕他这个人,而是害怕这份情。在彼此敌对的立场下,与他在此幽会,就像禁忌之恋,惊险又刺激,难舍难分。

为了平复心情,她没话找话。

她问:“王爷不说你去徽州了吗?”

王壑道:“想你,就来这了。”

很顺应心意的行动。

很顺口的回答。

李菡瑶手紧了紧,静默了一会,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王壑实话实说:“跟王爷一起来的。当时在东海上,我跟王爷乘一条船,就站在王爷身后。”

李菡瑶吃了一惊,猛然抬头。

王壑也松开她。

两人静静对视。

李菡瑶想到自己在东海上的所作所为,全部落入他眼中,他就像看戏一样,旁观自己的行动,生出后知后觉的紧张,突然恼了,凑近他脸,在他耳边咬牙道:“还说没有阴谋!当时我问王爷你怎没来,你为何不露面?现在扮成美人悄没声地跑来霞照,你想做什么?”眼下天下文人士子半数以上聚集在此,不由得她不警惕、怀疑。

王壑幽怨道:“不扮成美人如何敢来见你?若被你手下那些人知道爷来了,怕是要不惜代价将爷捉住,再绑块大石头沉入江心,毁尸灭迹,然后他们再坐下来竞选皇夫。你还不知道呢,还以为爷食言不来了呢。”

李菡瑶听后愕然,气势顿时就泄了,然后素手掩口,忍笑道:“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王壑一本正经道:“当然怕。就像你在京城一样,明明计划离开,却不敢告诉我,只能借唐筠尧之名金蝉脱壳。我知你并非不信任我,而是不信任我手下那些人。我对你亦是如此。君子不立围墙之下,若连这一点警惕心都没有,有何资格争霸天下?早死不知多少回了。”

李菡瑶沉默了。

这一番话令冰雪消融,化解了他们之间的猜忌。过了半晌,李菡瑶才道:“你这是美人计。”

王壑滞了下,道:“是美人计。”

要迷的就是你这个小美人!

李菡瑶看着他描画精致的妆容,只觉明艳不可逼视,忙垂下眼睑,警告道:“别想迷惑我!”

这话另有一层意思:

就是王壑很迷人。

王壑觉得她这警告无力的很,含笑凑近她,目光柔润,动人心魄,保证道:“不迷惑你。你别躲!”

李菡瑶小声道:“谁躲你了!”

说着飞快地抬眼,触及他深邃渴盼的目光,一惊,如蜻蜓点水般又掠开了,跟着又垂眸。

王壑被她荡起层层涟漪。

良久,哑声道:“我来帮你的。”

李菡瑶小声问:“怎么帮?”

王壑道:“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李菡瑶闻言,再次抬眼,目光炯炯地直视他,道:“我想做女皇。”显然不信他的话,因此试探。

王壑道:“那就做女皇!”

李菡瑶眨眨眼,困惑道:“你支持我?”

王壑道:“为什么不支持?武则天嫁给父子两代帝王,靠着男人上位都做了女皇,瑶儿白手起家打下这片疆土,好容易走到这一步,不做女皇岂不可惜!”

他一副替她谋划、并运筹帷幄的口吻,虽轻柔却坚定,绝非情意缠绵时为讨好心上人而信口开河,仿佛丝毫不担心李菡瑶会威胁他的江山和皇位,神情自信,美眸冷静,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和自信。

李菡瑶怔怔地看着他。

王壑点着她鼻尖柔声道:“感动了?”

李菡瑶向后一缩脖子,避开他,追问:“你要如何帮我?”

王壑道:“这你不必知道,我一时也难说明白。你只需清楚:我永远都是支持你的就行。”

他们的关系微妙,局势又复杂,很多事都由不得他,只能随机应对,确保大局和结果。

第826章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李菡瑶立即就信了他。

就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命运,甚至改变世界、改变未来,她相信人心,相信爱情,相信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十几岁的年纪,充满了热情和希望。

王壑察言观色,已知佳人心意,心尖颤了颤,沁出一股甜蜜的甘露,滋润着干渴的心田。

他早看出李菡瑶对他防备不满,不像在北疆时对他柔情蜜意、全心全意,心里是又急又恼:急的是如何与心上人冰释前嫌;恼的是朝廷那帮臣子棒打鸳鸯,偏偏一个个都义正言辞,为江山,为社稷,为民生,就是没有人为他想一想,逼他在江山与爱人之间选择。

哼,难道他的终身不能和社稷天下共赢?

他偏要江山美人兼得!

鱼也要,熊掌也要!

他胸有韬略,自有谋划。

但李菡瑶智谋不输他,他不得不谨慎,以免行差踏错半步,以至于失了爱人,失了江山。

刚才他强势拽着李菡瑶进房,看似鲁莽,其实心中忐忑,如履薄冰。这会子见哄得她开颜,不禁松了口气。他心随意动,伸手握住李菡瑶的手,轻柔地呵护着,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粗暴,唯恐唐突了她,惊扰了她。

他关切地问:“你跟黄先生是怎么回事?”

李菡瑶含糊道:“没什么事。”

她不太想提这事,目光落在王壑握她的手上: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却不纤细,单看时,说是女子的手也过得去;但与她的手握在一起时,不论是厚度还是大小,区别都很明显。不由恍然大悟:“难怪他穿流云广袖。”

王壑追问道:“怎么你拜了他为师,他在人前还那样骂你?他都教了你七八年,你从前就没透露一点自己的身份给他,难道早就预见到今日?”

他感觉很不可思议。

黄修教了李菡瑶七八年,这事是王壑从醉仙楼听壁角听来的,一不留心就问了出来。

李菡瑶没察觉他话中的漏洞,委屈地抱怨道:“还不是因为我是女子!当年,他分明看重我,就是不肯将我收归门下。我就磨了他七八年。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来就让我磕头拜师。既拜了师,便要表明身份,否则便是欺师灭祖。结果,我一说自己是李菡瑶,他就当场翻脸,就要逐我出师门。我要让他逐了,我还是李菡瑶吗!”

王壑微笑道:“不错,李菡瑶向来迎难而上,愈挫愈勇,遇强则强。——你如何说服他的?”

李菡瑶被他夸得心花怒放,道:“还没解决呢。这不是你们来了么。我说,你怎么就成了周昌的侄女了?”

王壑解释道:“王家和周家是老亲,他娶了我父亲的表妹,论起来,我也算他侄儿。——黄先生那里,你不必焦心。他这个人最护短,既收了你为弟子,哪怕你就是李菡瑶,之前他也痛骂过你,此事未必不可转圜。”

李菡瑶喜道:“真的?”

王壑捏捏她手,含笑点头,然后靠近她,本来他们说话声音就很小了,此刻他更加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我再助你一臂之力:我告诉你,你这恩师心里埋着一桩隐秘事,你可知道?”

李菡瑶忙问:“什么事?”

王壑道:“他妻子失踪多年了。”

李菡瑶吃了一惊,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刚才她提起师母,惹得黄修大怒,发了一通无名火,也逼得她不得不坦诚身份。

王壑道:“……这事少有人知,被黄家压了下来。你只要帮他找到媳妇,他绝不会再逐你出师门,还会全力辅佐你,毕竟你除了身为女子,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也并非不能容女子,他对我母亲就很推崇。”

李菡瑶的心“砰砰”跳起来。

“你知道我师娘在哪?”

“嗯。”

“在哪?”

“我说了,你怎么谢我?”

“怎么谢你?把江山让给你?哼,我就知道你有阴谋,还没怎么帮我呢,就要提条件了!”

“唉,你想哪里去了!”

“不是吗?难道我错怪你了?”

“错怪了。我只要你……”

后面的话淹没在寂静中。

“哎呀——”

李菡瑶猛然将王壑推得往后倒仰。

这一声惊呼,外面丫鬟听见了。

两丫鬟面面相觑。

心里翻江倒海!

卧房内,王壑见李菡瑶怒视他,赶在她生气之前,急忙将黄修妻子的下落说了出来。

李菡瑶一听,顿时将刚才的风波忘到九霄云外,惊喜莫名,柔声对王壑道:“真好感谢你。”

王纳笑而不语,似乎问:“就干巴巴一句谢?”

李菡瑶见他这样子,有些害羞——刚才两人还斗智斗力呢,这一会工夫就和好了,情意绵绵的,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竭力忽略心底那一点不自在,抬手抚摸他眉眼,问:“你这妆谁给你画的,比我的都好。”

王壑:“……”

要不要说实话呢?

对男人来说,这件事有些丢脸。

李菡瑶见状心一动,试探地问:“你自己画的?”不等王壑回答又补充道:“别想骗我!”

王壑见她那双亮晶晶的杏眼溢满了笑,声音也充满兴味,一副发现秘密、要挖掘秘密的小模样,尴尬了一瞬,便恢复坦然,以轻松自得的口吻道:“这点微末技艺,还不至于难倒小爷。当年你见到的‘小姐姐’,便是我自己易容的。如何?要不要试试,我亲自替你梳妆?”

最后一句话满满的诱惑。

李菡瑶忙往后一缩身子,摇头道:“不。我今儿不打算换女装。——你真厉害,我都不会描眉呢。”

王壑诧异道:“你竟不会画眉?”

李菡瑶破天荒有些窘。

原想笑话他的,结果尴尬的是自己。

描眉是个精细活,让她描眉跟要她写楷书一样难。想到自己那一手骨骼清奇的楷书,也不知王壑见了会怎么想。李菡瑶瞅着王壑目光闪烁。

王壑道:“无妨,将来我替你画。”

他畅想着天下一统、鸾凤和鸣,他这技艺便有了用武之地,闲暇时替她描眉梳妆,何等美妙。

李菡瑶默了会,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道:“你真不像雄才大略的霸主,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王壑道:“……”

他也不好意思了。

第827章 画展

他心道:“甜言蜜语只对你说。我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面对你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了。对其他女子可没这样。郑妹妹为此还骂我傲慢无情呢,从小就立誓要做出炸弹炸死我,可见对我不满到何等地步。”

……

“姑娘!姑娘!”

珠帘传来两声轻唤。

王壑和李菡瑶一齐惊醒。

王壑扭脸朝外问:“何事?”

丫鬟道:“有人找两位先生。”

声音有些发颤,似紧张。

王壑想了一想,对李菡瑶道:“出去瞧瞧。”说罢一拉她手,拽起身,并肩向外走去。

到外间,李菡瑶急忙抽手。

王壑转脸看她,就在李菡瑶以为他要强拉着自己不放的时候,他却宽容一笑,体贴地松手。

“走吧。”他轻声道。

李菡瑶松了口气,暗想:“我错怪他了,以为他别有用心,其实他心性朗阔,志向高远,之前也是急了,要跟我解释,所以才强拉我进来……”

胡思乱想着,到珠帘外。

绿衣丫鬟抢先挑起珠帘。

王壑和李菡瑶并肩走出。

堂上,黄修依然和周昌坐着,并无新的客人来,李菡瑶扫了那两丫鬟一眼,便转身朝黄修走去。

红衣丫鬟紧张地注视着王壑,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生气还是高兴,也没特别留意她;倒是李菡瑶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似乎猜测她用心似的。

红衣丫鬟松了口气。

只要王壑不怪就好。

刚才王壑和这位木姑娘孤男寡女在房里,她急死了,要想法子叫王壑出来,让这两人待在眼皮底下才安心。正焦躁时,恰有人来请黄修,说什么“画展”,她听了便灵机一动,借此机会叫王壑出来。见了王壑又心虚,毕竟这又不是大事,两位先生也没说叫他们出来,她一个丫鬟自作主张,于规矩不合。还好,王壑并未责怪她。

周昌不知这丫鬟心里九曲回肠,看着王壑和“木子玉”并肩出来,两人脸上皆有残余未褪的春色,“木子玉”略有些羞涩,而王壑面上则一派坦然,不禁心虚极了,满心都是自家小子祸害了人家闺女的罪恶感。

他自我宽慰地想:“好在已经替他们定亲了。有了名分,便不算逾矩。——不定亲也不成了,看样子王壑已经对木姑娘下手了。这种事情上,姑娘家总是要吃亏一些。木姑娘空有满腹智谋,也逃不脱那小子魔掌。”

一边想,一边偷看黄修。

殊不知黄修也在心虚。

他担心地看看李菡瑶,又看看好友的侄女,暗想:“瑶儿有没有勾引人家呢?去一趟京城,都能把白虎王女儿勾来跟她造反;今天能放过周侄女?倘若她把周侄女勾去了,周昌兄回头找我算账,我可怎么说呢?”

王壑和李菡瑶过来,分别站在周昌和黄修身边。

李菡瑶笑吟吟问:“恩师,何人来请?”

黄修心想,还不是你手下干的好事,口中却道:“也没什么。刚才有人来告诉为师,说刘织造要替夫君办画展,宣扬的轰轰烈烈,要替夫君扬名呢……”

原来还是那倪意尚,竟还不肯放过林知秋,打听得刘家要为林知秋办画展,便请黄修去鉴赏。

李菡瑶弄清了缘故,便明白了:倪意尚这是想借黄修的名望和毒舌,狠狠踩踏林知秋,要让他身败名裂呢。

她含笑听着,轻易不插话。

“借势”这两个字,她向来比人会用,此事本就是她一手安排的,正要闹得越大越好。

周昌冷笑道:“说明天就开呢。”

黄修道:“刘家财大气粗,办起来自然快。”

王壑敏锐察觉这件事其中有猫腻——那林知秋又不是什么画坛大师,开个画展,也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吗?来请黄修和周昌的人用意也很可疑,分明针对林知秋;针对林知秋,其实是为了针对他妻子刘诗雨;针对刘诗雨,意在李菡瑶。他和李菡瑶还没公开露面呢,霞照这潭水就被搅和起来了,风云诡谲,暗流汹涌。

他便问道:“但不知这林知秋都展出些什么画?”

黄修道:“听说是百美图。”

王壑忙问:“哪百美?”

黄修瞅着李菡瑶,道:“百美,非指一百个美人,他这一百幅画全绘的是他妻子——刘织造刘大人,端的是伉俪情深、恩爱无俦,怎不叫人感动!只是将妻子的画像展出,让千千万万人观看,实在不尊重。”

林知秋是刘诗雨的夫君。

刘诗雨可是李菡瑶提拔的。

李菡瑶含笑不语,乖巧静听。

黄修见她不说话,心中很生气,想道:“孽徒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了,她心心念念要做女皇,为的就是驱使天下男子为其效力,享受无上荣耀。一个林知秋算什么,将来她的后宫恐怕会收集无数美男,为她弹琴,帮她作画,陪她下棋,替她描眉梳妆、伺候膳食、戍守天下……”

他越想越气,怒视李菡瑶。

李菡瑶无辜眨眼。

这时周昌道:“她只顾炫耀夫君对她的宠爱,替她画百美图,把夫君当裙下之臣了。这女子太虚荣,目光又短浅,行事始终不脱闺阁之气,做官简直荒唐!李菡瑶算有能力的,只是眼界不够,所以看不清世道人心,想建立国祚,任用女子为官,无异于痴人说梦。昔日梁青云——”说到这他转向王壑,差点说出“你母亲”,好险煞住话头,道——“清溪你是知道的,其魄力手段比李菡瑶不知强多少,也未妄想试行女子科举入仕,非懦弱不能,而是知其不可为也。”

王壑心想:错,母亲妄想过!

他静默了一会才道:“这件事说不大也不算小,画展一出,必定众口纷纭。那刘诗雨绝不敢擅自主张,必定请了李姑娘示下,经李姑娘许可;而李姑娘行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这件事便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了。”

说到这,冲李菡瑶一笑。

李菡瑶瞪了他一眼。

黄修忍不住问:“子玉,你觉得刘诗雨此举可有不妥?”

李菡瑶道:“妥不妥,弟子要亲眼看了画展,才能定论;眼下道听途说,评价尚为时过早。”

黄修:“……”

周昌:“……”

还真是滴水不漏!

第828章 同时眼瞎

王壑垂眸,隐去眼底笑意。

“走,去瞧瞧!”黄修气不过,霍然起身。

“请恩师用了饭再走。”李菡瑶忙挽住他,劝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弟子还没吃饭呢。”

黄修很想呵斥她一声“饿死你最好”,然瞧瞧她芝兰玉树般的风华,到底没舍得骂她。再者,他想起来不可冲动,若贸然跑去批驳林知秋,回头等人家知道李菡瑶是他的弟子,笑话的就不是林知秋了,而是他黄修了。

他便坐下,板脸责道:“没吃饭怎不早说?这么热的天,饿了头不晕?再要中暑了,有你好受的!年纪轻轻的,不知爱惜身子,作出病来叫长辈操心……”

絮絮叨叨教训了一通。

王壑:“……”

这是要逐出师门的态度吗?

这有多心疼弟子啊!

他瞅着李菡瑶微笑。

李菡瑶也很意外,心想“恩师真是嘴硬心软”。当下感激道:“弟子让恩师操心了。弟子先前已经让人去置办酒菜,今日拜师,不能不敬谢师酒。”

黄修:“……”

他忽然惊觉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像个妈妈似的唠叨。如此放不下这孽徒,还说要逐她出师门呢。唉,这丫头就是他的克星,估计甩不掉了。

周昌忙凑趣笑道:“我们不就是来恭贺的!木姑娘真孝顺。眼下咱们自己人先小聚一场,等明日告诉大家,再好好办一场隆重的宴会,广邀天下士子。”

李菡瑶瞟了黄修一眼,道:“这要看恩师的意思。恩师一向厌恶俗礼,不喜吵闹,最爱清净的。”

大家都看向黄修。

黄修:“……”

他之前也想大办的,可是眼下……

这件事该如何善后呢?

黄修觉得胸口好闷。

这时,凌寒来回:“姑娘,醉仙楼送席面来了。”

李菡瑶忙道:“摆到东厢去。”又向黄修和周昌道:“请恩师和周先生入席,且喝杯水酒。”

黄修冲周昌一伸手,道:“请——”

周昌长笑起身,道:“等酒足饭饱,再去打听打听,看李菡瑶和刘诗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咱们再做打算。”

黄修没敢接话。

两人昂首阔步出去了。

李菡瑶和王壑相视一笑,也并肩向外走。

王壑微微侧首,对李菡瑶耳语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菡瑶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身形挺拔,也微微侧首偏向他,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微声道:“来得正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王壑赞道:“好魄力!”又问:“这是你的主意吧?这么些人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你就不怕?”

李菡瑶道:“怕就不是李菡瑶了。再说,你刚才不还说要帮我吗?难道这是你随口说的?”

王壑道:“不问清楚,如何帮?”

李菡瑶悄声砸舌道:“若这么容易就把自己的筹划告诉别人,那还是李菡瑶吗?怎敢登基称皇!你若非问清楚了才能帮得上,有何脸面敢自称昊帝?”

王壑点头道:“是我糊涂了。”

两人各自披着另一层身份,敛藏了强势和霸道,旁观和谈论自己一手挑起的热闹,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男女,跟在长辈身后增长见识,谁知他们才是正主?

王壑想起两人未下完的那盘棋。

当初,两人也是这样嘴上闲谈说笑,手下硝烟弥漫,彼此用尽了手段,最后各占半壁江山,东西对峙。现在,他们转到棋盘外来了,以江山为局,众生为棋子,逐鹿天下。

未来扑朔迷离!

宏图霸业和情愫交织。

他们身后,红衣丫鬟看着前面并行的一双俊男俏女,头靠在一起,轻言细语,双手揪紧了。

入席后,李菡瑶殷切伺候黄修,又让周昌和王壑饮酒、吃菜,待人十分大方、熟练。

周昌以长辈的眼光观察李菡瑶,越看越喜欢。他自以为这“侄媳妇”拐定了,虽然手段不太光明,但只要成就良缘,便不失大义,于是没口子夸赞她:什么胸有韬略,擅纵横捭阖;又什么才思敏捷,胜过江南第一才女;又什么胸襟开阔,果决不输男儿;又什么处事老成但不失赤子之心;又什么姿容秀丽,冠绝群芳……想起来一样就夸一样,只管把各样词句往她身上堆砌,听着仿佛滥美之词,却将李菡瑶的秉性为人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见眼光毒辣。

李菡瑶十分开心,替他斟酒。

周昌喝了几杯酒,兴致上来了,就给她说起梁心铭的生平和事迹,因为他和梁心铭是同科进士,至交好友;与梁心铭的夫君又是世交亲戚,说的自然详细。

这令李菡瑶大感兴趣。

“晚辈最敬佩梁大人。”她道。

“怪道你有青云年轻时的风采!”周昌乐不可支——这丫头崇拜梁心铭,再好不过了。

于是一个说一个追问。

酒越喝越酣畅。

话越谈越热烈。

王壑斯文地吃着菜,举止很契合大家闺秀的言行,半点没有阻止周昌的迹象,任凭他对着假木子玉、真李菡瑶夸赞。

黄修咧嘴呵呵笑,仿佛很不好意思,对周昌说“你别太抬举她,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好意思,因为他觉得周昌眼下就像个大傻子一样,被李菡瑶哄得团团转,而他明明知道内情,却不能说。

他简直不忍想象,等真相公开,周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同舟共济、共甘共苦、同时眼瞎!

他不敢看周昌,低头猛吃菜。

周昌话题一转,转到李菡瑶身上,把她狠批驳了一通。

当然,不是眼跟前的李菡瑶。

眼前的李菡瑶现在叫“木子玉”。

她很聪明很谨慎地对周昌保证道:“多谢前辈指点和教诲。晚辈定不辜负前辈和恩师期望,以社稷为重,民生为重,绝不敢为了富贵前程恣意妄为。”

这是预留退路了:甭管她是不是李菡瑶,只要她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重,周昌便不能指责她。

而周昌却误以为她当众立誓:绝不跟李菡瑶同流合污,分疆裂土;决意以梁心铭为楷模,以大局为重,助天下一统,助王壑登基称帝,顿时高兴不已。

……

他们这里吃饭,刘府忙翻了。

第829章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个时辰前,林知秋回到刘府,将自己关进书房,饭也不吃,人也不见,也不知做什么。

小厮明画气得不得了。

明画是明管家的小儿子。

刘诗雨成亲后,想着林知秋不擅俗务,特地挑了他来,当面嘱咐道:“姑爷是个斯文读书人,不会料理银钱俗务。挑你来,是看你聪明机灵。往后你就跟着姑爷,一应出入银钱花费、人情往来、穿衣吃饭、读书作画,你都要精心伺候。不论开支多少,只论合理不合理,若合理,再多也无需节省;若不合理,再少也不能花费。这不是件容易事,事关姑爷和我的脸面,你千万仔细了。”

说一句,小厮答应一声。

刘诗雨又道:“你既跟了姑爷,从此就是姑爷的人,一切以姑爷为重,别自作聪明,以为我派你去监视姑爷,做那吃里扒外的事,我知道了定不饶你!”

小厮凛然,他刚才可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听见姑娘警告,急忙将这念头收了起来。

过后,刘诗雨带他去见林知秋,第一件事就是请林知秋为他赐名,“他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当然由你赐名。”

林知秋含笑看着妻子,温柔道:“就叫知画吧。”

刘诗雨忙道:“这如何使得,犯了你的名讳了。”

林知秋笑道:“世上重名的人也多,哪里讲究得来这些。不过这名字容易让人误会,以为他是我兄弟。也罢,我就改一个——他姓什么?”

刘诗雨道:“他是明叔的小儿子。”

林知秋忙道:“原来是明叔的儿子!”

他被范大勇关押折磨期间,刘家兄妹均被禁足,想照顾也照顾不了他,多亏了明管家,送药送吃食,他才少受了许多罪,因此他十分感激明叔。

刘诗雨笑道:“正是呢。”

林知秋道:“那便叫明画吧。”

刘诗雨满目柔情地看着他,点头道:“就依你。”

林知秋和她相视一笑,握住她的手。

明画极有眼色的,且读过几天书,比一般小厮通些文理,听了他夫妻二人一番对答,顿时明白林知秋起这名的深意:他和刘诗雨的情缘,始于他替刘诗雨绘制的百美图。这些画曾遭受范大勇的践踏。当时,刘诗雨全力维护林知秋和这些画,不仅出于对范大勇的反抗,更因为欣赏这些画。在林知秋眼里,刘诗雨就是他的知心人,懂他的画、懂他的心;换一个女子,恐怕会当林知秋别有所图。所以,刘诗雨送他小厮,让他赐名,他首先赐“知画”,用意不言而喻。发现跟他的名字重了一个“知”字,又改作“明画”,现成的姓氏,显得更加浑然天成,暗合了他对刘诗雨的情愫。

明画领悟后,立即跪下道:“名画谢姑爷赐名。”

林知秋忙扶了他起来。

从此,明画就一心一意跟着林知秋了。

在刘府,许多人看不起林知秋。

首先就是刘老爷子夫妇。

他们时常背着人长吁短叹,觉得女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被范大勇误了终身。只因范大勇是他们招来的,弄成这个结果,他们问心有愧,才不好说什么。

可是大宅门内的下人,哪一个不是贼精明贼滑头的?刘老爷夫妇言行间透露出一鳞半爪,就够他们揣摩和臆测的了。因此,大家表面对林知秋客客气气,事实上都不大尊重这个姑爷。也不怪他们势利眼,林知秋才学不如落无尘,长相也平常,家世既清贫,性格又老实,实在没什么长处可为人称道,而刘诗雨却是极能干的,能力手段皆不输她哥哥刘嘉平,因此,大家都觉得她嫁亏了。

明画本不是看菜下碟的人,然他跟了林知秋一段日子后,把这位姑爷也看透了,怒其不争的同时,也在心里为自家姑娘叫屈:嫁了这么个书呆子,文不成武不就,想取功名怕有些个难,这辈子算没指望了。

因为他整天跟着林知秋进出,常有人套他的话,问林知秋一些事,他从不乱说。他牢记刘诗雨的警告,心里再嫌弃林知秋,嘴上也是维护的。甚至在刘诗雨面前,他也不多嘴泄露林知秋的行踪,除非刘诗雨问,他才说。

可是,姑爷没本事不要紧,横竖刘家也不指望他赚银子,但不能给刘家丢脸啊!

今天的事,明画觉得忒生气。

姑爷丢了刘家的脸命!

姑爷丢了姑娘的脸面!

姑爷太忍气吞声了!

那些人太猖狂了!

结交的都是什么东西!

满脸虚伪,还读书人呢。

明画可不是善男信女,很想一撸袖子冲上去骂他个狗血淋头,然他只是个下人,虽然一百个瞧不上倪意尚等人,但人家不是秀才就是举人,他若是恣意辱骂,出气倒是能出气,后果就难说了,只怕要带累了他家姑娘。

没发作不表示他忍下了。

他盯着林知秋的书房门瞧了一会,突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他得把这事告诉姑娘去!

他脚步匆匆的,不妨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骂道:“瞎了眼的东西!走路也不看着!鬼撵你呀?”

明画抬头一瞧,原来是他爹。

明管家瞪着儿子又骂:“这么不老成,走路也不看着人,若是冲撞了主子,揭了你的皮!”

明画忙道:“爹。我有急事,刚才正想事呢,就没留心你老人家来。对不住了。”

明管家问:“出了什么事?”

知子莫若父,这个儿子还算机灵,若不是有急事,断不会如此横冲直撞的。

若是往常,明画自不会说三道四,以免坏了林知秋的名誉;可今日这事太气人了,他再也不想隐瞒了,当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爹,又说要找姑娘。

明管家听了直摇头,叹道:“嫁了这么个书呆子,姑娘能怎么办?指望他当家理事,再大的家业也能败光了。可嫁都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得熬!”

明画生气道:“那也不能由着他!”

明管家道:“能怎么办?”

明画道:“找姑娘说去!”

他心里,刘诗雨是极有本事的,定有法子教训那帮人,还能不堕了刘家的声望。

第830章 心疑

明管家想了想,道:“也好。这事还牵扯到李姑娘,不是家事了,是国事了,是该告诉姑娘。——姑娘刚从织造局回来,还没吃饭呢,你等会再去。”

说起这个,刘家上下个个都自豪:他们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当官了呢,每天上下衙门,处理无数大小公务,这份荣耀和威风,说出去极有脸面。

明画道:“这事不能耽搁!”

说罢,风一般跑了。

明管家想了想,也随后跟去了。

明画在前面正堂找到刘诗雨,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要去后面吃饭呢,在廊上堵住了。

“什么事?”

“是姑爷,被人欺辱了……”

明画将林知秋和倪意尚等人的冲突告诉刘诗雨。才听了个开头,刘诗雨的目光便骤然变冷厉。这在她身上是极少见的,明画知道自己判断正确,心下庆幸不已。然他还没说完,就被他爹明管家匆匆赶来打断了。

明管家递了张帖子给刘诗雨。

刘诗雨接过来一看,急叫“请!”

然后凌寒便被带进来了。

刘诗雨在外书房接见了他。

凌寒先将李菡瑶撞见林知秋和倪意尚等人口角的经过三言两语说了,末了道:“详情请大人询问林公子身边的小厮。姑娘有口谕给刘大人。”

刘诗雨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知姑娘有何示下?”

凌寒便传达李菡瑶的命令:令她立即替林知秋举办一场画展,规模越大越好,要把声势造起来。

刘诗雨立即明白了李菡瑶的深意。

送走凌寒,她便叫来明管家吩咐:即刻在刘家所属商铺中,选一地段好、店铺格局郎阔的铺子,周围环境既不能太偏僻,又不能太嘈杂,要彰显格调;选定后即刻布置,为姑爷举办画展备用,晚些时候请姑爷去查看。

明叔听后,欲言又止。

刘诗雨蹙眉道:“有何难处?”

明叔忙道:“没有。”

刘诗雨道:“那就快去。明天就要开张。”

明叔大吃一惊道:“明天就开张?”

刘诗雨再次蹙眉问:“来不及吗?”

明叔赔笑道:“也来得及,就是……”

刘诗雨截断他道:“来得及就行!你只管去安排。”

明叔:“……”

他见刘诗雨说完起身,叫了明画一道,就往内宅去了,到底没再说什么,自去安排这事。

出来后,站在廊下摇头叹气,嘀咕道:“姑娘也是气急了眼,想出这个法子来替姑爷扬名。可这事不比做买卖,有本钱会经营就能赚钱,这个是要真本事的。姑爷就是个书呆子,在我们这些不识几个大字的人面前卖弄卖弄还行,遇上内行的就不够瞧了。现在天下的读书人都来了,办这个画展,扬名是能扬名,就怕是臭名远扬,还不知怎么被人笑话呢。到时候,连姑娘也要被人编排。”

可姑娘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劝的,只能先找铺子,先布置,回头再告诉老爷,看怎么样。

想罢,他下了台阶匆匆去了。

再说刘诗雨,带着一行人回到自己院子,才转过影壁,就见一丫鬟端着托盘顺着游廊走入上房,正是她派在林知秋身边伺候的朝阳,遂放慢了脚步。

众人也都屏息凝神。

刘诗雨上了台阶,就听里面朝阳敲门唤道:“姑爷!姑爷?”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朝阳锲而不舍叫:“姑爷,婢子送茶点。”

林知秋才回道:“不吃。端走。”

刘诗雨见朝阳并未走,站那想了一会,才带笑劝道:“姑爷作画,婢子就不打搅了,把茶点放在外面桌上,姑爷忙完了记得出来吃。虽然用功,也要爱惜身子,不然姑娘知道该心疼了。”说完,扭身将托盘放在一旁圆桌上。

这下该走了吧?

刘诗雨想。

然而,朝阳转身之际,又停下脚步,那迟疑不决、放心不下的样子触动了刘诗雨的心。

朝阳尽职尽责,无可挑剔。

然只是尽职尽责吗?

她暗想:“怪道说女人做事难,想成就大事业更难。从前未成亲时做女少东还算顺畅;眼下成亲了,又做了官,尚未生儿育女,这弊端便显露出来了。”

朝阳是她的大丫鬟,因她做了织造官,日渐忙碌,唯恐忽略了林知秋,便指派朝阳到林知秋身边伺候。这原是她为妻的心意,然眼前的情景却提醒她:若她只顾忙着做官,任朝阳在林知秋身边嘘寒问暖、红袖添香,日久天长,日久生情,林知秋纵不会对朝阳生出别样心思,感激依赖是免不了的;他们夫妻的感情也会越来越生疏。真到那时,她恐怕哭都没地方哭去,又能怪得了谁呢?

既察觉了,便要及时补救。

刘诗雨转身下了台阶,到西厢门口的桃树下站定,低声吩咐夕儿:“叫朝阳出来。”

夕儿忙点头,转身去了上房。

一时朝阳来了,叫道:“姑娘。”

刘诗雨看着她,似在想什么,半晌道:“你依旧回我身边伺候吧,姑爷这里不用你了。”

朝阳一惊,跟着就跪下,颤声道:“姑娘,婢子……婢子做错了什么,请姑娘责罚!”

说着俯身磕下头去。

明画不屑地撇嘴,心想:“猪油蒙了心的丫头!还不知做错了什么?谁让你往姑爷身边凑的!”

夕儿也是满眼鄙夷,又痛心。朝阳和她情同姐妹,只看二人名字,一个朝一个夕,便知是有寓意的。她们从小就跟了姑娘,是姑娘亲自赐的名儿。姑娘对她们那么好,怎们能起那样的心思呢?活该丢脸。

刘诗雨见朝阳惊恐,这才醒悟自己没有说清楚,以至于让人误会了,这会使朝阳遭受非议。

她忙道:“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伺候姑爷很尽心。原是我没说清楚:马上要替姑爷办画展,许多的杂事,我才抽调你回来帮我安排。这是一。再有就是,姑爷以后也要出去做事,你白天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回我身边,和夕儿她们一起,依旧像从前一样伺候我和姑爷。”

朝阳这才放心,起身后,依旧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走到一旁,不敢看大家的脸色。

第831章 夫妻交心

她的直觉没错,刘诗雨的解释并未让夕儿等人对她有所改变,刚才的情形大家可是都亲眼看见的。

比如夕儿就觉得:姑娘没有打发朝阳,不过是怕闹开了影响她和姑爷的情分,对姑爷的名声也不好;再有就是姑娘宽厚,既然丑事还没发生,敲打一番也就够了,强于闹得沸沸扬扬。这是姑娘处事高明。

明画更觉得姑娘那句“你伺候姑爷很尽心”大有深意,简直就是朝阳罪行的判词。

刘诗雨不知他们心思,安抚了朝阳后,再次走进上房,来到书房前,轻轻敲门。

敲了三四次,里面才有动静。

“说了不吃,拿走!”

很不耐烦的声音。

“夫君,是我。”

刘诗雨忙提声叫道。

里面一阵乱响,仿佛撞到椅子的声音,很快房门便拉开了,林知秋满头大汗站在门口,看了刘诗雨一眼便垂眸,不敢直视,满面羞愧道:“你……怎么来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妻子。

他很是沮丧和难堪。

刘诗雨好奇地看向他身后,问:“夫君在做什么?”

林知秋道:“作画。”

一面说,一面扶她进去。

刘诗雨并未直接问他在外受欺辱的事,而是款款走到桌旁,歪着头看他未作完的画:这是一幅风俗人物图,类似于《清明上河图》,只是画幅小许多。内容是许多文人士子徜徉在水乡的城镇中,勾勒出一场盛大的聚会。其中一群文人士子在湖边争吵——刘诗雨认出这是田湖的柳荫道,飘逸的柳枝,旁边湖面上是密密层层的荷叶和荷花。书生们分成几拨,围着中间一书生——这不是林知秋自己吗?

看到这,刘诗雨明白了。

她指着画中一书生笑道:“夫君画的是天下文人汇聚霞照的盛况,但这人为什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气急败坏地指责夫君?还有旁边这些人,眼中贪婪、虚伪,偏偏还做出一副清高模样,满嘴打哈哈……”

林知秋听了这解析,心下一松,忽地就释然了,揽着她的腰站在桌后,道:“这事回头再告诉你。眼下等我一鼓作气把这画作完。要不你先去歇息?”

刘诗雨见他肯对自己敞开心怀,高兴不已,忙道:“我就在这里陪夫君。我也有一桩事要告诉夫君,是喜事。——夫君快画,我来替夫君研墨。”

说罢,让夕儿帮她卷衣袖。

林知秋不知有什么喜事,但见妻子开心,也不由得开心起来,把之前受的气消了大半,笑道:“那劳烦雨儿了。”

随后,他又埋头作起画来。

刘诗雨伸手拿过夕儿手中的团扇,轻轻在林知秋背后摇着,一面盯着他作画。见他半躬着腰,低头在画纸上勾勾点点,很快进入忘我状态,半天不直一下腰,禁不住替他感到腰酸背痛,心疼极了,又不敢打断他,怕扰了他思路,坏了他的灵感,只能干看着。时间一长,便见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刘诗雨也不敢替他擦拭,只能趁他换笔和蘸墨时,偷空用帕子飞快替他擦了。

众丫鬟婆子都退到外面听候传唤,只留夕儿和明画,一个在门槛内,一个在门槛外伺候。

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画完。

林知秋将笔搁在古树根雕刻的山形笔搁上,方直起腰来,长舒口气道:“画完了。”

谁知他弯腰太久,瞬间直腰,竟直不起来,只觉得前胸后背都僵硬不听使唤了,禁不住“哎哟”一声叫出来,一手扶住腰,一手扶着桌面,挣扎着挺身。

刘诗雨急忙扶住他,将他摁在椅子上,道:“快坐下!”然后绕到他身后,一面替他捏肩膀,一面高声吩咐夕儿打水来,然后亲自伺候他净手、擦脸。

夕儿忙着收拾桌面。

朝阳又端了茶点进来。

刘诗雨道:“这茶点搁太久了,撤了吧。现在未时都过了,不吃点心了,直接吃饭。”

朝阳忙道:“已经让她们传饭了。这是刚沏的茶,点心也是才拿来的,之前的分给小丫头们吃了。姑娘和姑爷喝口茶吃一块点心先垫一垫,饭就来了。”

刘诗雨道:“也好,放下吧。”

朝阳便将托盘放在桌上。

林知秋弯着腰画了快两个时辰,已是神思疲倦、腰酸背痛,正虚睁着眼任刘诗雨帮他捏肩膀,忽看见茶点,闻见香气,顿时肚子“骨碌碌”一阵乱响。

他有些窘,讪讪道:“我从外面回来,还没吃饭。”

刘诗雨忙道:“先吃一块点心。”

一面瞅了朝阳一眼,觉得她考虑真贴心,自己这个做妻子的比起她来,也太疏忽了。

朝阳被她看得惶恐不已。

刘诗雨走到桌边,亲自用银匙拨了一块点心在小碟子里,递给林知秋,又揭开茶盅盖。

朝阳急忙闪开让她,道:“婢子去催饭。”

刘诗雨点头道:“嗯,催一催。”

朝阳便低头快步出去了。

这里,林知秋吃了一块点心,喝了两口茶,便不再吃了,对刘诗雨说起和倪意尚等人的冲突。

画了这幅画后,他已经不再气闷了,因此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摸着妻子的手惭愧道:“都是为夫没出息,挣不了几两银子,反要花媳妇的钱请客,如何能心安?所以我拒绝了他们。没想到连累你被人诟病霸道。”

刘诗雨扶着他肩膀,正色道:“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倪意尚他们虚伪浅薄,正是‘善柔’之友,夫君该远着他们,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听明画说,你走后,有几个书生替你抱不平,跟倪意尚他们吵了起来。这几个人正直坦荡,倒可以结交,若再遇见了,不妨请他们喝一杯水酒,或清茶,以示感谢之意。”

林知秋从田湖边离开时,也听见了身后聿真和倪意尚的争吵,忙道:“为夫也有此意。我已经不生气了。就是平白的连累你名声受损,觉得不安。”

刘诗雨道:“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你这画画的好,正好拿到画展上去。”

林知秋忙问:“什么画展?”

第832章 借势

刘诗雨道:“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喜事了:李姑娘命人来知会我,要我替你筹备画展,趁着眼下文人士子云集霞照的机会,替你扬名……”

林知秋已经听呆了。

高兴是肯定高兴的。

但更多的是紧张。

他结结巴巴道:“可是,为夫……并无准备。”

刘诗雨道:“你功夫都用在平时了,眼下无需准备。”

林知秋道:“画呢?要展出什么画呢?”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记不起自己有什么好画值得展出。

刘诗雨道:“你平日画了那么多,怎么没画展出?单是替我作的画,就不止一百幅了。”

林知秋大惊道:“你的画像如何能展出去!把妻子的画挂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评头论足,不说岳父岳母会怎样,便是那些看画的人吐沫也能淹死为夫。”

刘诗雨不屑道:“若我是那循规蹈矩的闺阁女子,也不会跟着李姑娘造反了;既造反,这副真身都被千万人评头论足过了,还怕一幅画像被人议论?”

林知秋迟疑道:“可是……”

他还是不想展出妻子的画。

刘诗雨肃然道:“我让夫君展出这些画,非是哗众取宠,炫耀夫君对我的宠爱,而是有深意的。”

林知秋忙道:“雨儿你说。”

顺手拉她在身边坐下。

刘诗雨道:“因为这些画最能凸显夫君的绘画功底。我自小跟着父兄,混迹商场,最知人性之复杂,千人千面,一人也有千面。穷困时是一副样子,富贵后又是一副样子;面对权贵高官是一副面孔,面对市井百姓又是一副面孔;在父母面前是一副面孔,在妻儿面前又是一副样子。男人面前一副面孔,在女人面前又是一副面孔;对着妻子是一副面孔,去欢场追欢买笑又是一副。伤心时一个样子,得意时又是一个样子;寂寞时一个样子,高兴时又是一个样子;坚强时一个样子,软弱时又是一样;敷衍时一个样子,真诚时又是一个样……”

她一连数了不知多少种情况,最后道:“若能将这些生动刻画出来,别说一百幅,一千幅也画不完,其细微之处,要想绘制得传神,没有高深功力可不行。”

随着她述说,林知秋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浑身颤栗,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每说一句,他便捏一下她的手,再用力点头附和;到最后,只听见他“呵呵……呵呵呵……”傻笑声。

刘诗雨再道:“若是寻常人看了这些画,定会骂你不务正业,只会作画讨女人欢心,然眼下城里汇聚了不知多少文人士子,其中不乏名儒和画坛前辈,以他们的眼光,岂能看不出你这画的功底?你定能成功。”

林知秋两眼放出热切的光芒。

刘诗雨也目光湛然,进一步坚定他的信心道:“这是李姑娘的主意。她最擅用人的,也最擅借势。她这次在东海剿灭镇南侯,便是踩着镇南侯的肩膀扬名;替你办画展,则要借黄修的势,借周昌的势,借谢耀辉的势,借所有汇聚在霞照城的文人士子的势,一举成名!李姑娘开女子科举入仕的先例,非是要打压男子,而是男女并重,量才为用。”

林知秋总算能说话了,插嘴道:“这我知道。我也钦佩李姑娘,襟怀气魄不输男儿。”

知道刘诗雨也要说,因为她觉得林知秋对李菡瑶认识不够深,她要借此激发林知秋。

她继续道:“李姑娘擅用人,连牛贩子和杀猪的都能调教成国之重臣,何况你这饱读圣贤书的儒门弟子!之前没任命你做官,因为知道你不适合做官,更不能派你带兵打仗,若真是那样,你定会被人嘲笑,说借了媳妇的光。现在则不同,先替你办画展,等扬名后,再参加科举;中了进士,或入翰林院,或入国子监,都便宜的很。”

林知秋摇着她的手,快乐的跟个孩子似的嚷道:“我要进国子监教书!”仿佛他已经中了进士了。

刘诗雨含笑道:“教书好。”

林知秋又表白道:“我愿意替你们教女子。”想想又补充道:“不教年纪大的,教女童。”

原来他要避嫌。

男女有别嘛。

刘诗雨抿嘴笑道:“这都容易——眼下咱们还是先把画展办好,先替夫君扬名立万……”

林知秋忙道:“对对!办画展。”

刘诗雨道:“这事交给我安排。”

林知秋惭愧道:“你做官已经很辛苦了,还要为这事操心,都是为夫太没出息了……”

不等他说完,刘诗雨便伸手按在他嘴上,不许他再说,并嗔道:“画展画展,画才是最重要的,若没有夫君的画,我安排再大再好的铺面,也是无用。再说我也不是亲自去办,不过是交代下去,让管家去安排。这些都是俗务,身为妻子,替夫君安置本就应当;夫君心性高洁,不惯处理俗务,只要一心作画就好,这些事自有我安排。”

林知秋听得心情激荡不已,原还想自惭几句、说些感激的话,转而又想:“我与其惭愧,倒不如努力将这画展办好,替她争个脸面,好过絮絮叨叨。”想罢便道:“如此,辛苦爱妻了。有妻如此,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当着人,刘诗雨红了脸。

书呆子毫无知觉,自言自语道:“光展出你的画像,还是太单调了。我得再找几幅出来。”

刘诗雨忙拦住他,道:“找画的事,也交给我。”

林知秋傻傻地问:“那为夫做什么?”

刘诗雨道:“作画!”

林知秋傻眼。

现赶着作画?

他觉得妻子逼他作画的样子挺可爱的,就像小时候,母亲拿根藤条逼着他背文章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他今日遭遇了不平,正满腔愤懑,后被妻子安抚激励,又生出许多的希望和热情,只觉有无限的灵感充盈心胸,急需要抒发。

他宣布:“为夫要闭关,潜心作画!”

刘诗雨:“……”

她不是这个意思。

林知秋说,他灵感来了。

第833章 生生世世

刘诗雨看着他想:“若只管心疼他,怕他辛苦,如何能成大器?无论写文章还是作诗作画,没有灵气可不行;灵感来了不能及时抓住,便错过了。”

于是道:“好,夫君只管安心作画,外面的事都有我——”她指着桌上刚完成的画道——“像这一幅就很好,叫他们裱起来吧。这样的多多画些。”

林知秋道:“好!”

最近人多事多,够他画了。

他实在快乐极了,面对面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她傻笑道:“雨儿,你真是我的贤妻。为夫前世定然修了大功德,今生才娶得你。为夫今生还要继续修,下一世还要娶你;还有下下世、下下下世,生生世世……”

哎哟,刘诗雨受不了了。

谁说这是个书呆子?

她红了脸推了他一把,低声道:“饭来了。先吃饭。嗯,下一世我还嫁你。不过你要好好用功,不许偷懒!”

她到底还是应和他了。

林知秋豪气道:“今晚为夫画通宵!”

刘诗雨:“……”

夕儿见姑娘和姑爷好得蜜里调油,也跟着喜悦,其实传饭的婆子早来了,在书房外面候着呢,她因见姑娘和姑爷正说话,便没有打搅,这时才笑嘻嘻道:“姑娘,摆饭了。”

刘诗雨起身道:“就摆在这。”

省得林知秋动腿走了。

丫鬟婆子鱼贯涌入。

刘诗雨问夕儿:“织造衙门那边可派了人去打招呼了?说我要迟一些时候再去。”

夕儿忙道:“已经派人去了。”

刘诗雨点点头。

少时,夫妻坐下吃饭。

刘诗雨不顾自己肚饿,不住帮林知秋搛菜舀汤,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和林知秋商量道:“往后夫君也要出去做事——李姑娘不会让夫君闲着的——朝阳这丫头我抽回去,依旧到我身边帮我……”

林知秋忙忙咽下口里的食物,道:“让她回去伺候你。我这边不用她伺候,有明画就够了。”

刘诗雨微笑道:“以前是我忽视了夫君,今后夫君的饮食起居,我会亲自安排的。”

林知秋忙劝道:“你哪里有工夫,那么忙,既做了官,便要为民做主,不可因私废公。为夫又不是小孩子,饮食起居要你盯着,你不用操心这些。”

刘诗雨坚定道:“我在家是妻,在外才是官;先是妻,后是官,若因做官忽视了夫君,这官不做也罢。夫君放心,我能安排妥当的,不会因私废公。”

林知秋吃不下去了,只觉心头热浪翻滚,含着一嘴食物,嘴角还挂着一粒白米饭,眼泪汪汪地、哽咽着对刘诗雨道:“鱼(雨)儿,你真太好了!”

刘诗雨从袖内抽出帕子,替他将嘴角一粒米饭揩了去,温柔道:“是夫君襟怀宽广,对我包容,支持我抛头露面做官,我若不珍惜夫君,天理难容!”

林知秋喃喃道:“雨儿……”

两人对诉衷情,忘了吃饭。

夕儿悄悄退了出去。

饭罢,刘诗雨服侍林知秋在书房美人榻上歇息,伏在枕边殷殷嘱咐道:“你安心歇息,等睡得精神足了,再画不迟。画展的事都有我呢。我虽不如你会画,但鉴赏和买卖却是在行的,定让这画展成功。我让明画在外面守着,不许人来打搅你;你有什么事,要茶要水的都告诉他,让他去张罗;我这会子先去忙,等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林知秋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抓住她的手,撒娇似的要求道:“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刘诗雨道:“好!好!”

把左手交他握着,右手轻轻地摇着团扇,微笑凝视着他的眉眼,心里恬静且甜蜜。

外面静悄悄的,唯有蝉鸣嘶哑悠长,一声接不得一声,透过窗棂传进来,林知秋心神松懈,安然睡去。

刘诗雨轻轻抽手,试图起身。

林知秋恍惚察觉,手紧了紧。

刘诗雨便不敢动了。

良久,见林知秋睡熟了,才再次抽手,这次抽了出来,脚下轻轻地迈步,闪身出了书房。

到外面,示意明画跟着她离开,去到走廊东头,估摸着不会惊醒林知秋了,才低声吩咐道:“你在这守着姑爷,等姑爷睡起来,不论要做什么,你不许人打搅,只在旁伺候。我会再挑几个小厮来,都归你管着,专门负责姑爷进出一切事务。你须小心伺候,不得有差!”

明画忙道:“姑娘请放心。明画都记得。”

刘诗雨这才带人离去。

明画目送她带着一群人离去,心里松了口气。他第一次多嘴告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姑娘生气是生气了,却不是生姑爷的气,待姑爷比从前更好了,更看重姑爷了,还要给姑爷办画展。可见在姑娘心里,是很爱重姑爷的。莫非他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姑爷的大好前途?不论怎么说,以后他都要对姑爷更加尊重才行,万不可再瞧不起姑爷。

又想起姑娘说,再调几个小厮来给姑爷使唤,再不提朝阳,从今以后,他可不仅仅是姑爷的小厮了,而是等于姑爷身边的管事了,等将来姑爷做了官,他的地位更加水涨船高……明画越想越得意,转身回到书房,勤恳谨慎地守着林知秋,比照顾他老子还要孝顺恭敬。

再说刘诗雨,回到主院上房。

“叫明管家来。”她吩咐。

夕儿立即传话下去。

少时,明管家匆匆赶来。

刘诗雨喝着茶,问:“明叔,铺子的事可安排妥了?”

明管家赔笑道:“已经妥了。按姑娘的要求,选了霞水街的刘记织锦,那里离县衙、织造局都近,来往的都是大客商和身份尊贵的客人,又安全,又干净,不是那些拥挤的集市能比的;又宽敞,前面临街的铺子就有三层楼,后面还有两进院子,已经吩咐他们在收拾了……”

刘诗雨打断他道:“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明管家一听,便知地点选对了,心放下一半,更加从容不迫道:“刘记织锦卖的都是上等绫罗锦缎,铺子里面的布置也是一等一的精细雅致,却不适合办画展,所以要花些工夫腾空了,再挑选合用的摆设搬进去,没几天工夫不行……”

刘诗雨再次打断他,“画展明天就开张!”

第834章 老丈人看女婿

明管家张口结舌看着她,好一会才急忙道:“姑娘,明天太急了,根本来不及……”

刘诗雨道:“你多叫些人去,一个时辰就能搬空了。”

明管家:“……”

刘诗雨放下茶盏,问:“怎么?”

声音平静无波。

明管家却倍感压力,陪着笑脸委婉劝道:“姑娘,画展的事不能急,太仓促了恐怕不是好事。姑娘该听听市面上的动静,再看看各方的反应,酌情安排……”

刘诗雨静静地盯着他。

明管家说不下去了。

刘诗雨淡淡问:“明叔不看好画展?”

明管家忙道:“也不是,就是觉得不能急……”

刘诗雨再次打断他道:“明叔这是不信我呢,还是不看好姑爷?从前明叔对我跟对哥哥一样信服,这次却质疑起来,是不看好姑爷了!明叔年纪大了,眼光不行了,不如去爹爹身边帮他打理些琐事,伺候爹爹顺便养老,把这一摊子都交给明成吧。我瞧明成历练得很有些样子了。”

明管家:“……”

一言不合就被打发了?

姑娘还是顾念旧情的,没让他告老回家,而是派他去老爷身边伺候,并提拔他大儿子接替大管家一职。可儿子毕竟不是老子,他这老脸算丢到老家去了。老爷也是儿女被夺权被迫荣养的人,主仆同病相怜!

一刻钟后,明成被唤了来。

刘诗雨尚未开始交代他事务,婆子来报,说老爷来了。

刘老爷和刘太太一起来的。

下晌的天气格外闷热,刘老爷想起明管家向他回禀的关于女婿要办画展的消息,心中窝着一团火,再听见堂前大槐树树杪上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说不出的心浮气躁,一进门就叱责刘诗雨:“你胡闹够了!”

刘诗雨忙上前迎接,道:“爹爹来了。娘!”

先不问究竟,先扶爹娘到厅上坐下。

然后示意夕儿上茶。

刘太太担忧且不赞同地看着女儿。

刘老爷喘了口气,便不顾许多下人在场,发作道:“你平日里护着那书呆子就罢了,他虽没出息,也有一门好处:不像那不成器的吃喝嫖赌,不过整日跟一帮酸儒吟诗作文,闹不出大事,也败不了家业;今天得失心疯了?你想帮他办画展,也不看看他有没那个能耐!帮你画个像,给你娘画个像,都无伤大雅,咱们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办画展,还是在天下文人士子都汇聚霞照的时候办画展,你哪来的底气?”

刘诗雨刚想解释,他又说了。

“莫非你想把他帮你画的那些像拿去展出?我告诉你,你不怕丢人,我刘家还丢不起这脸呢!”

“老爷莫生气,慢慢说。”

“我怎么能不生气!”

“爹爹听我说……”

“你想说什么?你也不瞧瞧,这来的都是什么人:黄大儒、周大儒、孔夫子、谢相……哪一个不是少年成名,哪一个不是才高八斗,在他们眼皮底下办画展,就好比在鲁班门前弄大斧,我刘家要成天下笑柄了!”

刘老爷挥舞着手臂,声色俱厉,言语毫不留情。心中后悔不迭:当日万不该答应把女儿嫁给林知秋。这书呆子才学平庸,简直一无是处,且木讷无趣,前程黯淡,他恨不能让女儿休了这女婿再重新嫁一个。

他真仔细想过这事呢。

他想,别说在改朝换代后的月国,便是男性为尊的朝代,也有公主和权贵之女再嫁的,武则天还伺候了两代帝王呢,可见只要有权,什么都容易!李菡瑶都造反做女皇了,他女儿也跟着加官进爵,怎么就不能换个女婿呢?不说落无尘和方勉了,哪怕是胡齊亞、江如澄,都前程远大,最近又来了个慕容徽……谁都比书呆子强。

刘诗雨看着父亲心凉了。

别人轻视林知秋,她都能理解,这世上的势利眼太多了;可是自己的父母也这副模样,令她难过不已:林知秋再不好,也已经是她的夫婿了,就不能看在她面上担待一二?贬低践踏林知秋,不也践踏了她吗?

然孝道至上,父亲能当着下人面骂她,她却不能当众顶撞父亲。好在她做官日子虽短,却比当女少东时更懂得周旋处事了,加上受李菡瑶指点几次,手段愈发老练,当下她上前跪下,求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再没出息,也是女儿的夫君,女儿怎能不帮他呢?”

刘老爷瞪着她,气得五内俱焚,暗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么乖顺,当初让你嫁范大勇,你怎不肯嫁呢?”可是这话他不敢问出来,如今范大勇魂魄都不知去了哪里,他若提这事,等于自打嘴巴。

他朝刘太太瞅了一眼。

刘太太跟刘老爷一条心,再说她也瞧不上林知秋这女婿,不过因为心疼女儿,看在女儿面上,不便过于苛责女婿。此刻收到刘老爷目光,忙叫丫鬟去扶姑娘起来,说“大热天的,又是多事之秋,你忙衙门的事都忙不过来,再为这个跪,要是跪出病来,我跟你爹不心疼么。”

丫鬟便去扶刘诗雨。

刘诗雨却不肯起来。

刘太太又语重心长道:“你帮他是应该的,我跟你爹也是希望你好的,那也要他自己能立起来;他自己都立不起来,你再使劲又有什么用?白操心!”

刘诗雨心如刀绞——原来,在父母眼里,她的夫君这样无能,像猪大肠一样拎不起来?

她忍了又忍,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请爹爹和娘看在女儿面上给他一次机会。只此一次!倘若画展不成功,今后女儿自立门户,绝不再沾刘家一分一毫!”

刘太太心一跳,再说不下去了。

刘老爷则有些羞怒,沉声道:“这是能赌的吗?你看看他,整日里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涂涂画画,还能干什么!你再瞧人家落公子落大人,方世孙方将军,还有那牛贩子的儿子……无论是寒门出身,还是世家出身,学文的从文,会武带兵,谁不是混得轰轰烈烈!他但凡有些能力,李姑娘能不用他?这且不说,他没出息,咱们只当养个闲人;你却折腾着要办画展,若只是花些银子,我跟你娘也不会说二话,但这事关乎刘家的声望,你一定要弄得刘家败落才甘心?”

第835章 羞辱

刘诗雨听了这一番话,绝望之下,如困兽般不顾一切反扑,她慢慢挺直脊背,直视刘老爷,目光明亮,缓缓道:“这画展,是李姑娘下令办的!”

“不可能!”刘老爷失声道。

刘诗雨道:“父亲可问明管家。”

刘老爷忙看向明管家。

明管家神情茫然,不确定道:“晌午是有个人找姑娘,姑娘在书房见的他,不知说些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

刘老爷神情犹豫——刘诗雨这样郑重其事地接见来人,恐怕真是李菡瑶派来的信使。

李姑娘真要提拔书呆子?

能画有什么用?

别说林知秋不出名,便是他画的再好,此刻大敌当前,他也不能像神话传说里描绘的那样“撒豆成兵”,画一群兵将出来拥戴李菡瑶登基称帝。

……

刘诗雨用李菡瑶堵住了父亲的嘴,见父亲无话可说了,才转向明成,问:“你可敢接手此事?”

明成躬身道:“但凭姑娘吩咐。”

刘诗雨问:“你看好姑爷?”

当着刘老爷夫妇,当着明管家,这话问得咄咄逼人,逼明成在刘家父女之间二选一。

明管家紧张地瞪着儿子。

明成不慌不忙道:“小的相信李姑娘。”

刘诗雨:“……”

刘老爷:“……”

明管家:“……”

这回答巧妙且稳妥。

刘老爷灰溜溜地带着明管家离开了。他再次败给了女儿,实在不能忍受。何况这次不同上次,上次事关天下大势、江南归属,他一个商贾,看走了眼也不奇怪;这次只是看人,那林知秋什么德性他还能看错?他要不是看死了这女婿,也不会拼命阻拦女儿办画展了。

然李菡瑶插手,他阻拦不了。

但让他认输,他也不甘。

他久经商场,也很有手段,不然不能培养出一双儿女,把刘氏一族兴盛成这样。几十年前,刘氏因为在与方无莫的母亲——郭织女的纺织竞争中,一败涂地,伤了根本,直到刘老爷的父亲接手家族买卖,才慢慢恢复;到了刘老爷这一辈,愈发昌盛,可见他不是无能之辈。

因此,他心里虽不甘,面上却做了退让,仿佛接受了女儿替女婿办画展的事,带着明管家黯然离场。回到自己院子,他便抑郁不乐,接着胸闷气短,明管家忙着去请大夫来看诊,然后便传出刘老爷“病”了的消息。

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

到晚间,一城人都知道了新任的女织造官刘诗雨要替夫君办画展的事,还有刘老爷嫌弃女婿无能,林知秋为讨妻子欢喜、替妻子绘制百美图等事。

人都说,刘老爷是被女儿和女婿气病的,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刘老爷力阻女儿替女婿办画展的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见一样,也不知是刘家的下人传出去的呢,还是有心人胡诌乱编的。

林知秋沦为吃软饭的、士林笑谈。

刘诗雨成为不孝女、官场笑谈。

刘老爷“病”得更重了。

大热天的,病了不好受,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并不用出头,甚至不动口不动手,便给女儿和女婿施加了强大的压力,这说明他强势不减当年。他等着女儿看清形势、知难而退,也等着李菡瑶看清形势。

他不肯扶持自己女婿,并非老糊涂了,除了觉得女婿没前途,并唯恐连累刘家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借此事证明自己的能力,上次跟范大勇联手差点害得刘家毁于一旦,他想找回脸面和威信。

再说刘诗雨,送走父母后,便对明成道:“我要明日画展开张,你可能做到?”

明成道:“姑娘放心。”

刘诗雨点头道:“好!你相信李姑娘,我也相信李姑娘,更相信夫君的能力。此事你若办好了,自有你的好处,将来不仅是刘府的管家,还能随我入官场。”

明成激动道:“小的定不让姑娘失望!”

刘诗雨满意道:“去吧。要赶紧。”

明成道:“是!”

当下告退,气昂昂地走了。

他从刘氏工坊抽调了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工,一股脑拉去了霞水街的刘氏织锦,叮叮铛铛拆卸搬运、打扫清理,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三层铺子清理一空;然后再修补墙面地面,挂匾额、竖屏风、悬纱幔……添置各种用具,每隔一个时辰向刘诗雨回禀一次工程进度,因为没有大的土木工程,所以进展很快,至晚间,已初见成效。

再说刘诗雨,将画展一事交代下去,便去了织造局,却有许多文人士子递拜帖求见她。她好奇之下,接见了几个。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问她替夫办画展的情况,又问起刘老爷的病情,看似关切,目光却满含讥讽和谴责:嘲讽她异想天开,妄图利用权势替无能的夫君扬才名;谴责她不孝,为个吃软饭的男人气倒老父,有何脸面坐公堂?

刘诗雨何曾经历过这等羞辱!

她做女少东时,也曾见过些难缠的人物,但刘家财势大,还真没碰到过敢公然羞辱她的人,便是官府也要给刘家几分颜面;再者,人家见她是个姑娘,总要善待几分,少有口出恶言的。眼前这些读圣贤书的男人,全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骂人不吐脏字儿,句句诛心,气得她浑身战栗,嘴上却不知如何反击。因为画展还没开呢,难道她要吹嘘自己夫君“才高八斗”,定能“一举成名”?这样的话,她绝不敢说;至于父亲的病,她更不敢置喙,只好说“明日便见分晓”、“多谢兄台关心”等语,装听不懂,将这些人给打发了。

再有人求见,她一律拒绝,又吩咐夕儿:“将给老爷诊脉的大夫请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夕儿答应一声忙去了。

一刻钟后,大夫来了。

刘诗雨便问起父亲的病。

大夫让她放心,说刘老爷并无大碍,是心病,多开解开解,再要小心暑气就行。

刘诗雨道谢,赏了辛苦费,亲自送了出去,待转身回来,已是面沉如水,将随从全部遣了出去,独自静坐在堂上发呆——她被这些文人狠狠打击了。

第836章 公子如玉

她执掌家族买卖多年,自认行内除了李菡瑶,她不输任何女子,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强,然今日之事却动摇了她这份自信。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她以前的成功,除了有家族做后盾,还有父母兄长的支持,刘家家大业大,即便她亏了某一单买卖,也不会令刘家伤筋动骨,也就是说,从前她有这个实力,能亏得起。

而今她进入官场,政治根基薄弱,家族父母不支持她,李菡瑶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她又不敢全指望李菡瑶。

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范大勇妄图称霸江南,李菡瑶必须要剿灭范大勇,故而全力以赴,亲自指挥;这次替林知秋办画展,李菡瑶将任务分派给了她,她被李菡瑶视为肱骨之臣,若不能展现自己的能力,岂不辜负了李菡瑶的期望?又有什么资格任江南织造局的主官?

可她并无必胜的把握。

关键时刻,她信心动摇了。

林知秋真能获得成功吗?

万一那些人不信服怎办?

不,不是万一,是肯定!

自古文人相轻,以林知秋的资历和名望,想要获得士林认可,简直白日做梦,何况汇聚在此的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画展还没开张呢,就引来了许多人讥讽,待开张之日,又是怎样的褒贬不一,她不敢想象。

她恓惶又不安,思绪如冲出栅栏的野马,四散奔逃:一时觉得有李菡瑶在,不用担心;一时又斟酌林知秋哪些画比较拿得出手,哪些画最好别拿出来,容易招致毁谤;一时又想画展开张后,面对毁谤该如何应对;一时又想,现在尚未开张,不必自乱阵脚,还是先全力筹办画展;然后便又回到如何挑选画作上,又担心林知秋不能承当重任……她扯回这一匹,又跑了那一匹,思绪杂乱无章,总也不能聚拢,炎炎夏日,她却如寒冬一般瑟瑟发抖。

忽觉脸上凉凉的。

用手一抹,抹了一手水。

她竟流了一脸泪。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哽咽着喃喃自问。

子不言父过,别说父亲用的是无形招数,就算公然出面谴责她,她也不能有任何微词。若哥哥刘嘉平在家,她还能向哥哥寻求安慰,可哥哥被李菡瑶派出去筹集粮食了,她找不到任何人倾诉,只能独自伤心。

夕儿心细,发现姑娘异样却不敢说破,忽然想起欧阳薇薇来,以前跟她家姑娘关系还算不错,如今更是在同一个衙门内做官,也是一肚子苦水无人诉,今天下午恰好来了织造局,请她来开解姑娘,或可见效。

不等去请,欧阳薇薇自己来了。

欧阳薇薇一直在家养伤,如今伤势渐渐痊愈,见各地文人士子和朝廷使团都汇聚霞照,其中有王氏族人,她想打听弟弟欧阳静辉的消息,也要替李菡瑶分忧,预备从今日起上衙。谁知一来便听见刘诗雨夫妇的流言满天飞。她问清了缘故,便来找刘诗雨。

夕儿欣喜不已,想:“这可巧了。”

她忙去通传:“大人,欧阳大人来了。”

刘诗雨忙擦了泪,吩咐请进。

欧阳薇薇进到内堂,先对刘诗雨施礼。

两人少不得摒除了昔日的闺阁习气,按官场规矩来。

刘诗雨道:“欧阳大人请坐。”

欧阳薇薇见她双眼微红,眼皮略肿,全当没看见,先坐了,待夕儿上了茶,低头喝茶。

刘诗雨便问她身体康复情况,现吃什么药,以及饮食调养等等闲话,然后话锋一转,问她何时来上衙,说自己天天盼着她来呢,两人也好有个商量。

欧阳薇薇一一作答。

“属下今日起便要上衙了。”

“这真是太好了。”

刘诗雨大喜,虽然欧阳薇薇在家也没闲着,也会分担一些公务,到底不比亲自来衙门方便。

欧阳薇薇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也微笑起来。因道:“外面的传言属下都听说了。大人虽比不得李姑娘厉害,也不是软弱之人,何必为那些流言伤神?”

刘诗雨道:“我哪里是为那些流言伤神,我是为了爹爹对夫君的态度,想想就难受。”

欧阳薇薇半晌无言,好一会才淡漠道:“谁让咱们是女人呢。自来女人就活得艰难。你这还算好的呢,伯父说话再难听,也是为了妹妹好;妹妹想想姐姐……”

刘诗雨想到她父母互相算计,最终家破人亡,不由心一凛,再顾不得自己伤心,忙劝她节哀,莫要再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末了鼓励她,也为了鼓励自己,慨然道:“罢了,咱们不提那些伤心事了。不论女人命运有多艰难,现如今有机会争一个新天地,我等须抛开一切顾虑,全力以赴,方不枉跟着李妹妹放纵这一回。”

欧阳薇薇肃然道:“正是。”

两人正说着,夕儿递进来一个名帖,上书“木子玉”,刘诗雨腾地起身,激动道:“快请!”

欧阳薇薇不免诧异。

刘诗雨也不解释,却示意她跟自己去门口迎接。

少时,身着天青色锦袍、风度翩翩、气质高华的李菡瑶摇着扇子跟在夕儿身后进来了,见了刘诗雨二人忙把折扇一收,长揖到底:“学生木子玉,见过两位大人。”

欧阳薇薇看着面前的如玉公子,张口结舌。

刘诗雨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菡瑶也笑着直起身,打量二人一番,赞道:“穿了官服,果然很有威仪。”然后目光定在刘诗雨脸上,见她两眼红红的,诧异问:“当了官怎么还哭呢?”

刘诗雨:“……”

当了官就不能哭了?

她一面侧身请李菡瑶入内,一面尴尬道:“办画展一事,父亲母亲都反对。我抬出姑娘口谕,父亲才没了话。不过父亲却因此病倒,惹得外面流言纷纷,都道我是不孝女,夫君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说着眼泪又红了。

她又是惭愧又是慌张,暗想:“说好了不伤心,怎么见了姑娘又伤心了?绝不能让姑娘觉得我太软弱,当不得大事。”于是忙用帕子擦拭,越拭泪越多。

李菡瑶恍然:父亲曾说过,来自亲人的伤害,远超任何外界伤害,刘诗雨这是被父母伤到了。

第837章 风雨欲来

刘诗雨请她在主位就座。

她也不推让,坐下后,正色道:“你误会令尊了。”

刘诗雨听了一愣。

欧阳薇薇也愣住。

李菡瑶见她们发懵,笑吟吟道:“林姐夫名声是差了些,想要替他扬名,非花大力气不可。可咱们现在花不起这精力,所以我才要你借力。借力也是要技巧的,可正面借力,亦可反向借力。眼下咱们就是反向借力——他们踩踏得林秀才愈狠,嘲笑得你愈不堪,踩踏嘲笑的人愈多,后面情势转圜,林秀才翻身扬名的效果便愈好……”

刘诗雨含泪的双目水光潋滟。

李菡瑶冲她眨眨眼,道:“令尊这也是用心良苦。”

刘诗雨:“……”

她当然知道父亲“用心良苦”。李菡瑶巧妙地曲解父亲的用意,不但遮掩了刘家的家丑,全了她父女的颜面,还坚定了她的信心,不愧是月皇。

她道:“无论什么事,在姑娘这里都不成事;无论什么话,经姑娘之口出来,都那么振奋和暖人心。”

欧阳薇薇也赞同地点头。

她二人都比李菡瑶年纪大,然在一些大事上,李菡瑶却是她们的主心骨,奋斗的动力。

李菡瑶道:“你这么夸我,我受啦。”

刘诗雨和欧阳薇薇都笑。

李菡瑶很快离开了织造局,除了王壑外,无人察觉,但时刻留意刘诗雨动向的文人士子们却发现:刘诗雨回家去了,换欧阳薇薇在织造局坐镇。

顿时,各种嘲讽都来了:

“这是被咱们挤兑得面上下不来,所以回家侍疾去了?”

“恐怕是。”

“不嫌晚了吗?”

“不错,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在下瞧她已经疲于应对了,只求把眼前这一关度过,哪管什么‘临时抱佛脚’。”

“这一关可不容易过,眼下这点非议算什么,明天的画展才是重头戏,不知她将如何面对。”

“对对,明天的画展!”

“可别气哭了才好。”

“听说今天就气哭了。”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可惜,枉费了月皇一番苦心,亲口任命的女织造官就要下马了,闹得轰轰烈烈,却如流星一般。”

最后一句,却是倪意尚叹息地总结刘诗雨的命运,说到“月皇”二字,充满了对女子的讥讽和嘲弄。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番嘲弄后,众人都觉意犹未尽,于是邀三喝五,结伴去往各处:有些去酒楼茶馆,有些去湖上泛舟,有些去登门拜访,把消息迅速传了出去。其中,倪意尚等人去了半月书院,面见黄修等大儒,添油加醋地将此事渲染了一番,等黄修毒舌痛批林知秋、刘诗雨和李菡瑶。

然而,黄修表现却沉稳起来。

他问:“谁有林知秋的画作?”

倪意尚愣了下,急忙道:“学生家有一幅。”

黄修道:“拿来老夫瞧瞧。”

自称“老夫”的黄修形容俊美,穿着灰色的绸布长衫,在一帮年轻士子中间依旧如鹤立鸡群,下颌三缕短须,并未让他看上去增添了年纪,只平添了成熟的魅力。

满腹经纶的黄修令人仰望。

俊美无俦的黄修令人仰望。

犀利毒舌的黄修令人仰望。

众人皆仰望……

倪意尚得了黄修的命令,激动得浑身发颤,大声道:“学生遵命!”兴冲冲地抱拳施了一礼,转身跑回家取画。

留在现场等候的士子们窃窃私议: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黄先生这是要摸清林知秋的底细,才好批驳,才能言之有物。”

“到底是大儒,行事稳妥。”

“那是,若一味乱骂,岂不跟市井泼妇一样了。”

“这些女人惹怒了几位先生,只苦了林知秋,纵然才学不佳,却无甚大错,白陪在这场战争里面。”

“无甚大错?他做了女人的裙下之臣,丢的可不止他自个的脸面,还有天下男人的脸面,被人唾弃是他自找的!”

……

无论这些人说什么,黄修都不置一词,连带着周昌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悠闲地捧着茶盏喝茶,一面等画,一面跟何陋和魏奉举谈论江南的夏天。

江南的夏天不好过。

倪意尚也不知是租马车的,还是走路的,约莫半个时辰就转来了,满头大汗,满脸笑容,腋下夹着一卷轴,也顾不得擦汗,先恭敬地双手捧画,呈给黄修。

黄修接过去打开来瞧。

周昌忙凑过来同观。

这是一幅水墨画,绘的是江南水乡最常见的村庄,天边的晚霞给坐落在水边的村庄蒙上一层烟雾般的纱,再倒映在水中,层次分明,浓淡相宜,只有黑白二色,却叫人恍若看见瑰丽的晚霞和暮色渐深的乡野。

黄修评道:“还算有灵气。”

周昌也点头道:“假以时日,必将大成。”

这算是比较高的评价了,可见他们品性高洁,点评公正,丝毫没有故意打压的意思。

何陋等人也忙来观看。

黄修却陷入沉思:以林知秋这功力,将来未必不能成名,然眼下想要一鸣惊人却有些难。那办这个画展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李菡瑶是如何打算的?

倪意尚听了几位前辈对林知秋画作的评价,没有嫉妒失落,而是欣喜地对同伴道:“几位先生真心胸宽大,这评价算中肯了,若是平常,林知秋尚能博得几声称赞,然眼下汇聚在此的高人何止数十,随便拉出来一位都声名赫赫,他想要出头,也太自不量力了。”

那人道:“黄先生就擅画。”

又一人道:“周先生最擅丹青。”

又一人道:“何先生也擅画。”

又一人道:“便是他们的弟子也比林知秋强许多。”

倪意尚兴奋道:“明天有好戏瞧了。”

又一人愤懑道:“都是李菡瑶惹出来的!如今纲常颠倒,道德沦丧,礼仪废弛,女人在内宅待不住了,抛头露面,四处揽活计,脸面也不要了,廉耻也不要了,伤风败俗,势必将滋生无数奸*情和事端。诸位先生虽不在朝堂,却无时不心系社稷苍生,怎能容忍她们胡来!”

众人纷纷附和,忧心忡忡。

黄修突然起身,借故告辞。

众人都面面相觑。

第838章 贤妻

周昌正听得没意思,想邀黄修去田湖泛舟、赏夜景,再叫个花魁弹唱助兴——江南的秦楼楚馆多美女,其中的田湖画舫更是出名。那火凰滢就是简繁从田湖画舫上捞出来的,带到京都,尚未消受美人,先被美人给消受了一番。周昌听说这事后,大笑不止,但正因为这样,才更令他兴趣盎然。也是因为这事,他接到朝廷召令,得知李菡瑶向天下士子宣战,才急忙忙地赶来江南,为国是假,看美人倒是真。然而,计划好好的事,被王壑突兀到来给打乱了。他时刻悬着心,唯恐王壑在他身边出事,因此不敢离开;再说,他也不好意思被晚辈兼未来君主知道自己去逛花船。

正踌躇,就见黄修离开了。

他忙叫:“贤弟等等愚兄!”

急忙忙撵了出去。

大家看着他二人背影,愣了下才意会过来,互相对视,心照不宣、幸灾乐祸地笑。

黄先生拂袖而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

待何陋等人也离开后,倪意尚更无拘束,冲着大家团团一揖,道:“诸位若有闲,在下做东,请诸位去喝一杯如何?事先说好了,在下囊中羞涩,只能请诸位去小酒馆,如醉仙楼那样的酒楼是请不起的。这还是媳妇体贴,听说了晌午的事,说她虽比不上林知秋的媳妇富贵,却有一双手,日夜纺织,挣得二三银两,只望夫君能顶天立地做人,把这些日子攒的银子都搜了出来,交给在下,让在下请朋友,哪怕买些粗茶劣酒,也是一番心意。”

他的媳妇是个勤劳但爱唠叨的妇人,相貌平平无奇,大字不识一个,也无甚情趣,他对媳妇毫无兴致,唯过日子而已,然他今天请客花光了银子,回家不得不向媳妇交代事因,便扯出了刘诗雨、李菡瑶等事。

谁知倪妻最是个守旧守礼的女人,世俗规矩早刻在骨子里了。在她的心中,男人是天,且是女人的天,所以她很瞧不起李菡瑶、刘诗雨这样女子,既鄙夷她们抛头露面,又妒忌她们有才有貌还有家世,可以恣意行事。平日想诋毁也没有机会,今日听了夫君的话,当时便骂起来,说她们不知羞耻,抛头露面跟男人厮混,简直不要脸;又说这种女人最不安分守己,男人娶了要败家的,为表自己贤惠,骂完就搬出储钱的罐子,将所有银子都掏出来,交给倪意尚,大方地让他去请朋友,说他是家中顶梁柱,自己一身全指望他,让他别操心,只管读书上进,家中事都有她操劳……

倪意尚十分意外,看着糟糠之妻心头热浪滚滚,当时眼睛就红了,又自豪得意;唯有一点遗憾:若是妻子长相美好一些,娘家有财势些,就更完美了。

不过,这也不错了。

娶妻娶贤。

他要彰显贤妻,才故意说了这番话。

果然博得众人交口称赞。

“这才是贤妻。”

“倪兄好福气。”

“走,不能辜负嫂子这一番心意。倪兄放心,若银钱不够,小弟这里还有些凑数。”

“在下这里也有些。”

“在下这里也有。”

……

大家正意犹未尽,想要看一个结果,然结果今晚不能出来,有倪意尚请客喝酒,便能畅饮畅谈一晚上,明天一早,便能去看林知秋出丑了。

再说李菡瑶,因怕身份暴露,没跟黄修来。像何陋等人,都跟她近距离打过交道的,尽管她眼下女扮男装,容颜却未改,若现身,恐怕一照面就会被认出来。黄修也知道厉害,所以没有勉强她,而周昌更怕王壑暴露,也不令他出面。此刻,两人正在莲花湖旁钓鱼呢。

坐在湖畔大青石上,头顶柳丝荡漾,脚下是一丛丛碧绿的睡莲,圆圆的叶子在水面铺展开来,其间点缀着各色莲花,有红有白有蓝有紫,可惜现在临近傍晚,花儿均已闭合成花骨朵,星星点点,仿佛遗落的星子。

水质清澈,依稀可见游鱼和湖底的卵石。晚风从水面拂过,滤去了燥热,形成习习凉风,还沾染了莲花的幽香,吹在身上,身心澄净,万物皆空。空中归巢倦鸟的飞舞、草丛中长短不一的蟋蟀轻鸣,还有不知躲在何处却能成片成阵的蛙鸣……所有的天籁都渲染了这澄净。

情爱是最奇妙的情缘,可以让人不顾一切,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奋进,为之颓废……

李菡瑶和王壑也不脱常理,只见他们不时地偷瞄对方一眼,一颗心根本不在手中钓竿上。

李菡瑶眼如秋水,打量着距她不过两尺远的美人,明知他霸气凌天,迟早要登基,而帝王多无情,重情的男人通常都坐不稳江山,却依然期盼他对自己情有独钟,如飞蛾扑火般试探着靠近他,期望双宿双飞。

王壑眼角余光也留意着李菡瑶,明知少女并非贤德淑良的女子,其野心昭彰,志在皇位,也依然舍不得放手,为她寝食难安,为她耗费神思,誓要求一个成双成对的结果,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情深不悔!

“哗啦”一声水响。

李菡瑶猛提钓竿,只见鱼钩光秃秃的,蚯蚓已经被鱼儿吃光了,且鱼儿已经全身而退。

“哎呀,鱼跑了!”

她惋惜地说道。

王壑听她口气很敷衍,微微一笑,道:“你心思不在钓鱼上,又怎能钓得上来鱼呢。”

李菡瑶瞅着他问:“我心思不在钓鱼上,在哪里?”

王壑对她意味深长地笑,只不说话。

李菡瑶心如小鹿般乱蹦,忙移开目光,看向天边,却见一轮火红的夕阳和淡白的月亮并列挂在天边,在黛青色的天幕衬托下,遥遥相望,就如他俩这般静静的互相凝视,一时间看得呆了,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王壑见她盯着天边出神,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神情也为之一肃,满目崇敬和默然。

湖边忽然安静下来。

愈静,空中鸟儿愈闹。

愈静,水中蛙鸣愈躁。

良久,两天同时收回目光,看向对方。

第639章 我们都很乖巧

王壑道:“我接到消息,朱雀王今晚就到。你便装简从在街头游逛,就不怕被他暗中抓了?”

李菡瑶皱皱琼鼻,冲他做了个鬼脸。

王壑:“……”

他顿了一顿,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木然顺着前言继续道:“大靖四灵中,朱雀王族虽不如青龙、白虎和玄武王族轰轰烈烈、大起大落,却胜在稳固,能传承几百年不动摇,这次改朝换代也未伤筋动骨,自有深厚底蕴和用兵之道。朱雀王赵寅少年时便名震北疆,被冠以‘北疆杀神’的称号,绝不是怜香惜玉之辈,你真不怕?”

李菡瑶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什么?”

王壑微笑捧她,“自然是不输男儿的气魄和才智。”

李菡瑶摇头,意味深长道:“我再气魄,也不过是个小女子;再有能力,又怎及得上数以万计的文人士子,他们可都是男人,一人吐一口吐沫都能把我淹死。”

王壑好奇地问:“那靠的什么?”

李菡瑶道:“靠着你们的狂妄!”

王壑正色道:“我们并不狂妄,也从未小觑过你。”

李菡瑶道:“你们从未小觑过我,却小觑天下女人。”

王壑慢慢敛去笑容,细品这话。

李菡瑶轻笑道:“你们瞧不起女人,所以我才得以崛起;然后你们才重视我,视我为强劲对手,也仅仅只有我,对其他女人依然不屑一顾;等你们发现火姐姐取代简繁坐镇京都、鄢姐姐智败颜贶、刘姐姐逼退范大勇、郑姐姐造出火炮、欧阳姐姐重振欧阳家族投靠我……你们又把目光投向他们,却忽略了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女人,我会再擢拔无数的姐姐和妹妹,每次都能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壑心头震动,不得不承认她一针见血。

他爱慕李菡瑶,欣赏李菡瑶;

他也欣赏鄢芸;

他也欣赏火凰滢;

还有魏若锦……

可是仅此而已,他自问并未重视天下女人,那些婆婆妈妈、莺莺燕燕的女人在他眼里都不足为虑,然他听了李菡瑶这一番话,却悚然而惊,毫不怀疑李菡瑶有能力和手段将这些平庸的女人变成致命的食人花。

耳边传来李菡瑶缥缈的声音,“……你问我怕不怕,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朱雀王来了,方勉也回军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便装简从,站在我的地头,我是绝不会以伤害你的,可其他人就难说了。你就不怕?”

王壑道:“怕!俗话说‘最毒妇人心’,我不怕方勉,却怕火姑娘、刘姑娘、欧阳姑娘,甚至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姑娘出其不意痛下杀手。果真这样,那我可就输得冤了。不过你也要谨记另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男人为了地位和权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两人都关心对方安危,说出来的话却针锋相对。

李菡瑶收回目光,重新将钓线甩入水中,却忘记了钓钩上没穿蚯蚓,空钩怎能钓得上来鱼呢,口中道:“天晚了,外面不太平,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亨握着钓竿的手微顿,然后道:“也好,来日方长。”

然他身子却动也未动。

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湖边又静下来。

李菡瑶也不催他,默然盯着水面。

王壑觉得自己言不由衷,有些尴尬,于是将钓竿搁在身边的青石上。在他和李菡瑶之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摆着瓜果菱藕等夏季时鲜果盘。他伸手拿了个青色的嫩菱角,掰角壳剥米仁吃。

李菡瑶眼角余光瞥见他放钓竿的动作,以为他要走,心一空,忙转脸看过来,去见他剥菱角,不由松了口气,微笑问:“你会剥么?这东西最清甜。”

说罢自己也拿了一个去剥。

王壑道:“连这个也不会剥,也太废物了。”

李菡瑶想到他曾经在外游历,不比一般的世家公子,差不多的生活都能自理,笑道:“是我眼窄了。”

说罢,将剥好的白玉般的菱角米放在装新鲜莲子的盘内,又拿起一个菱角来剥。

菱角米静静等待着。

王壑伸手捡起来,放入口中,随即响起“沙沙”咀嚼声,菱角的鲜嫩清甜便有了声色。

李菡瑶眼角余光看见,只微笑。

须臾,又剥了一粒。

不等放下,王壑便伸手来接。

她将菱角米放在他掌心。

他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来,塞入唇齿间,“咔嚓”一声,咬下一半,“沙沙”的咀嚼声又起。

李菡瑶剥得越发快了。

葱白的手指十分灵活。

一个剥,一个吃,很寻常的生活场景,并不高雅别致,远远看去却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王壑吃着道:“我以为,你才十指不沾阳春水。”

李菡瑶笑道:“才不是呢。我好奇心强,什么都想知道;又好动,什么都想亲手试一试。小时候,跟着丫鬟无所不知,别说剥菱角了,就是下水采菱我也干过。”

王壑对这话题十分感兴趣,忙问:“李老爷和太太都不阻拦你的?你是他们独女,他们该十分紧张你才对。”

李菡瑶道:“紧张是紧张的,但爹爹十分重视言传身教,不愿管束我太紧,况且我一向乖巧听话,只要不是太过惊世骇俗的举动,爹爹都任我去了。如蓝姐姐也是活泼好动的,每次她来我家,或是我去了外祖家,我们总会尝试新鲜事,哥哥们会玩的,我们也都会玩……”

王壑听她说自己“乖巧听话”,一向平静深邃的黑眸波光动荡,浅笑盈盈,等她说完才评价道:“你是很乖巧,总是很认真地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李菡瑶:“……”

这是夸奖她吗?

王壑抢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又道:“你别生气,我跟你也不相上下。我一向也自认为乖巧,然前日朱雀王告诉我,父亲曾说教导我比做宰相还累……”

李菡瑶愕然,接着噗嗤笑了。

……

吃了几个鲜果,又沉默了。

再不舍,总归要分开的。

不论什么结果,都要他们去努力;坐在这里,是等不来结果的,纵等到,也不会是他们要的结果。

两人都明白这道理。

于是两人同时起身。

李菡瑶道:“姑娘请——”

王壑一言不发转身。

刚走出莲花湖的林荫道,两人各自的随从从道旁闪身而出,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李菡瑶将王壑送到园门口,王壑突然回头,凑近她,目光从她如花瓣一般粉艳的腮颊滑过,落在那两扇睫毛包裹的黑瞳上,低声道:“等我忙完了手头事就来找你,咱们去湖上划船,摘莲蓬、采菱角,撒网捞鱼。”

第640章 找师母去

李菡瑶笑灿灿道:“好。就去我家别苑。园子里有个小湖,夏天满湖都是荷叶荷花,也有菱角。不像田湖人多又杂,那里再安静不过,船也有,浆也有,网也有,钓竿都有。每年织锦大会时,我都与表哥表姐去玩的。”

王壑想象她在湖上驾船摇浆、采莲摘菱的情景,不自觉神往,微笑道:“好。”又瞄一眼自己身后护卫,道:“到时我派瘦猴来给你送信。”

并未说送去哪里。

李菡瑶抬眼一睃,他身后那群护卫个个相貌堂堂,唯有一人圆头圆耳,连眼睛也是圆的,偏偏塌鼻瘪嘴,一副猴相,一望而知就是瘦猴,绝不会认错。

她忍不住笑了。

也未告诉他往哪里送信。

似乎笃定他有办法。

两人就像寻常少年男女,约下幽会之期,仿佛没有争霸天下这一回事,有也不与他们相干。

说罢,王壑转身就走了。

不像之前磨磨蹭蹭。

十分的果断干脆。

李菡瑶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隐入花墙树影背后,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尚未来得及细细咀嚼离别的惆怅,就见黄修从另一条道上脚步匆匆走来。

老卢跟在他身后。

李菡瑶迅速收拾一番心情,迎上前去,等到黄修面前,已经堆起满脸的笑,问:“恩师回来了。”一面细细打量他神情,觉得他心情不大好,暗自警惕。

黄修“嗯”了一声,越过她进院。

李菡瑶忙跟了进去。

到堂上,黄修旋身一转,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板着脸瞪着李菡瑶,一副要问责的架势。

李菡瑶装不知道,先奉茶。

茶是刚才王壑在时泡的,撇去茶叶,兑在紫砂壶里,已经搁凉了,此时正好入口。

“恩师请喝茶。”

黄修见细白瓷绘兰草茶盏内浅碧澄澈的茶水,不禁口舌生津,端起来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竹叶清香,饮罢抿抿嘴,满口回甘,乃是极品凤尾茶。

这不是他的茶。

必是李菡瑶孝敬的。

他感觉气消了些。

李菡瑶趁机问:“恩师为何不大高兴的样子?”

黄修瞪她道:“还不是你!”

李菡瑶忙道:“弟子惹什么事了?”

黄修道:“你替林知秋办画展,究竟想干什么?”

李菡瑶道:“就是展出画作呀。”

黄修道:“他虽有些功底,在我等面前还不够张扬,你如此大张旗鼓,你就不怕人非议?”

李菡瑶道:“画展画展,既敢将画作展出在众人面前,就是要任人评价,怎会怕人非议呢!”

黄修追问道:“你不怕为师毒舌?”

李菡瑶正色道:“请恩师任意点评!”

黄修冷哼一声,道:“任意点评?我怕你经受不起,到时候哭着跟我歪缠,当着人,我可丢不起那脸面。”

李菡瑶愕然道:“歪缠恩师就肯改口了?黄毒舌真要这么好说话,也不叫黄毒舌了!”

黄修冷哼了一声。

李菡瑶明知他待自己不同,心中暖暖的,只因刚与王壑分别,心情正低落,没兴致顺杆子爬。

她道:“弟子绝不敢左右恩师。”

黄修讥讽道:“你不敢?你不是已经做了么!”

暗指她中午的死缠烂打。

李菡瑶神情一黯,道:“恩师放心,弟子这就告辞了。”

黄修吃了一惊,不相信地问:“告辞?你要去哪?之前赶都赶不走你,怎么现在又要走了?”

他不免有些心慌起来。

李菡瑶灰心道:“强扭的瓜不甜,弟子再缠着恩师又有什么用?昔日,恩师并未收弟子入门,甚至不知弟子姓名、出身和父母,却对弟子赞赏有加,教导了弟子许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今日,恩师虽将弟子收在门下,待弟子却不复往日单纯,口口声声要逐弟子出师门。弟子纵有万般手段,也不能用在恩师身上。为免恩师烦恼,弟子只有告辞,待恩师细想此事后,再给弟子一个结果。无论什么结果,弟子都会坦然受之,绝不敢质疑和纠缠恩师。”

黄修觉得里外透心凉。

他几乎是愤懑地质问李菡瑶:“你什么时候这么乖巧听话了?”

李菡瑶:“……”

她一向乖巧听话。

她看出黄修很生气了,不敢顶撞,话锋一转,突兀问道:“师母是因为什么离开恩师的?”

黄修一呆,继而大怒,拍桌道:“你如何知道此事?可是周家丫头告诉你的?”

说到这忽醒悟:不对!

这件事的内情,他连父母都未告诉,却告诉了周昌。若是周昌告诉侄女此事,周姑娘再告诉李菡瑶,李菡瑶又怎会不知道蓁娘离开的原因呢?周家和黄家乃世交,怕是周姑娘听到些风声,告诉了李菡瑶,却不知其中具体的缘故。想罢,他叱道:“长辈的事,无需你置喙。”

李菡瑶忙道:“弟子不敢窥探长辈隐私。弟子一直认为师母在家伺候亲长,谁知竟离家出走了。之前提起师母,恩师虽颇有怨言,然恩师若不惦记师母,恐怕早就以师母病逝为由,停妻另娶了,而不是孑然一身多年。长辈的是与非,轮不到弟子来管,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替恩师寻回师母。这是眼下弟子唯一能表的孝心。”

黄修听李菡瑶说他惦记妻子,下意识就想否认,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这么一顿,便又听见李菡瑶说要替他寻回妻子,以表孝心,不禁再次呆滞。

找蓁娘?

上哪找!

自己找了那些年,都音讯杳然,瑶儿又怎能找到?可她有这份心,已令他两眼酸涩,也点燃了他心底的希望。

他,从未放弃妻子!

李菡瑶见触动他心怀,自己也伤感起来,道:“弟子之前敢与恩师歪缠,只因心中清楚:恩师并非那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从不曾将世俗规矩放在心上。既如此,恩师到底因为什么才反对李菡瑶呢?恩师可曾细想过?”

黄修:“……”

他当然有细想过。

只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知道李菡瑶就是自己年年盼望的棋儿后,都站不住了。曾经李菡瑶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大逆不道,如今叠加了棋儿的身份,味道变了,意义也变了,所以他的评价也变了……

第641章 不配

他不知道李菡瑶是何时走的,依稀记得他想挽留,又不知如何挽留,毕竟之前嚷着要将这弟子逐出师门,眼下断没有挽留的理由,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磕头,然后离开,一如当年看到妻子留书时的心情。

等他清醒,眼前空荡荡。

老卢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黄修骤然感到空虚,空虚到极致,仿佛人生了无生趣。回首看过往,半生毫无建树,无家无业,不过留下些诗词文章和书画,编纂了几本经史而已,虽在士林中博得一些名声,也不过是些虚名,于社稷民生无多大益处;展望未来,亦是萧索茫然,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所谓隐居,成了逃避。

待要重振精神发奋,又能做什么呢?

就此出仕为官吗?

当年因妻子出走,他怨愤之下隐居,从此未再参加科考,身上仅有个举人的功名,比不得周昌,更比不得谢耀辉,况且他并不喜官场,未必就能位极人臣。

他尝试着想若认下李菡瑶这个弟子,从此自己就是帝师了,培养出一代女皇,革新科举制度,想也想得到那场景,是如何震古烁今。

他将名垂青史。

也可能遗臭万年。

想到深处,他只觉浑身血液奔涌,激动得四肢微颤,仿佛不堪承受般,一阵阵虚软。

“老爷,周先生来了。”

思绪被打断。

老卢回禀周昌来了。

黄修深吸一口气,道“请周先生进来。”

周昌原跟着黄修一起离开半月书院的,半途却被王壑派的人截住了,告知王壑离开一事,因而耽搁了一会。

王壑是周昌看着长大的,周昌面对这个拥有妖孽般的资质、自小便能不动声色的便宜侄儿,心里很发憷,盖因王壑十二岁时,下棋赢了周昌,并将周昌关在自己设计建造的假山密室内,整整两天不得出来……

周昌好几年不敢去王家。

直到王壑外出游历。

再见面,王壑已推翻了大靖王朝,更令周昌压力倍增,犹如面对君王,得知王壑离开,他顿时神清气爽,说不出的松快,兴冲冲就来找黄修去游湖。

不过,先把正事办了要紧。

这正事,也是王壑交代的。

周昌坐下后,接过老卢端来的凉茶,一气灌下去,放下茶盏便问黄修“子玉呢?你可把定亲的事告诉她了?”

黄修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余韵中,闻言心里不耐烦,暗想这弟子我自己还不知道留不留呢。若不留的话,亲事自然不成;若留的话,亲事也不成。

为什么?

不配啊!

周家的子弟做皇夫还差得远呢。

因此,他翻了周昌一眼,道“走了。找她师母去了。”

周昌失声道“什么?!”

黄修忽然精神起来,刚才的颓废和空虚一扫而净,故意叹息道“这丫头不知从哪听来的——我原以为是你泄露给侄女的——知道她师母离家多年,便要替我寻回来,以表孝心。我叫她别费神,可她不听,一定要去。”

周昌震惊道“现在找?上哪找?”

黄修表示不知道。

周昌道“你没告诉她亲事?”

黄修道“没告诉。”

周昌急道“为何?”

这可是王壑交代的。

办不成,那小子——不,不能叫“那小子”,那是未来君主,不能不敬,得称“主上”——主上非惩罚他不可。

因而他揪住黄修追问。

黄修道“这门亲不合适。”

周昌道“怎不合适?”

黄修不耐道“不配。”

周昌道“怎不配?放心,我们周家不在乎女方门第高低,只要人品才德佳,其他好商量。”

黄修怪异地看着他,道“你想哪去了!”

周昌不解道“到底哪不配?是门第还是家世,还是才学或相貌,还是品性或脾气?”

黄修道“哪都不配!”

周昌“……”

狂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家是瞧不上他“侄儿”,而非觉得高攀不上他侄儿。

他不由生气了。

黄修见他眼一瞪就要发作,原本不肯相让的,但想到李菡瑶的身份不能暴露,这么争是争不赢的,再者也要给老友面子,赶忙道“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横竖子玉也不在。咱们还是说说明天的画展吧。”

周昌一想也对,结亲是大事,哪能一蹴而就呢,须得缓缓图之,于是点头道“先不说亲事。——画展的事,你待如何?先前你竟没开骂,可有计较?”

黄修道“什么计较,明天看了再说。”

李菡瑶既然让他公正评价,想必有倚仗,然他已经见过林知秋的画,实在想不出李菡瑶有何倚仗。就因为猜不透李菡瑶和刘诗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明天的画展充满期待和好奇,拉着周昌问“顺之兄,你在书画上的造诣非凡,你也瞧了那画,可发现特别之处?”

周昌摇头“并无特别之处。”

黄修便纳闷了,皱眉苦思。

周昌起身道“这事不急,咱们去田湖赏夜景去,一边商量;若商量不出来,明日见机行事就是。”

黄修正因李菡瑶离开反省自身,心中空得慌,急需寻人指点迷津,或于不经意间明悟,确定未来人生的方向,顺势依了他,跟他去田湖夜游。

只是他心中存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掂掇,到底要不要把李菡瑶逐出师门呢?一时又想,瑶儿到底去哪里找她师母呢?一时又想,要不要认李菡瑶这个弟子,端看她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大逆不道……

刚想到这,他便急忙顿住。

因为李菡瑶的所作所为的确大逆不道,这是毋庸置疑的——都造反了,还不算大逆不道吗?然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君主,多是通过大逆不道的手段夺得皇位,造反夺宫的人太多,不足为凭,还是要看其政令。

李菡瑶真为世所不容吗?

黄修陷入苦思。

他不自觉地想找出支持李菡瑶的理由,这便要充分了解李菡瑶做过的事,于是顺着周昌的话题,从明天刘家的画展拐到刘诗雨身上,再从刘诗雨身上拐到李菡瑶身上,再问李菡瑶的过去种种,再问李菡瑶现今种种……

最后问得周昌也答不出来了,他便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为由,命人请了何陋来……

第642章 笼络

黄修如饥似渴地询问着。

问完了李菡瑶的童年;

再问李菡瑶的少年;

问出了李菡瑶公开招婿;

问出了李菡瑶抗旨逃婚;

问出了李菡瑶和王壑联手发动皇城兵变,挟持废帝并留书太庙,事后金殿舌战群臣,命丫鬟假传圣旨炸毁军火研制基地第三工坊,救出外祖一家;

问出李菡瑶剿杀范大勇,一日杀尽江南贪官酷吏,震慑江南官场,免税负、兴女学;

问出李菡瑶驰援北疆送粮草……

这些事,有些他已经听过,有些是他头一次听;有些他听出是李菡瑶亲自做的,有些他一听便知是李菡瑶化身做的,渐渐的李菡瑶与棋儿合而为一。

待何陋也说不出更多李菡瑶的事,他又拉着这二人去朝廷使团下榻处,求见谢相谢耀辉。

谢相不在。

去码头迎接朱雀王了。

黄修精神一振,“王爷来了,咱们也该去迎接。或许带来了新主对江南的决策,不知是战是和。”

周昌道:“谢相不是说,要尽量避免内战,免使百姓生灵涂炭么?朝廷派使团来就是求和的。”

黄修道:“这可不一定。若不战,朱雀王来做什么?可见朝廷还是想战的,若李菡瑶坚持不降的话。”

他莫名感到焦灼。

何陋道:“要想一劳永逸,还得战。”

他巴不得剿灭李菡瑶。

黄修不满地看着他,讥讽道:“陋之不会是要替弟子报仇吧?似梅子涵、韩非之流,死便死了,活着也是辱没你,你又何必把气撒在李菡瑶身上,不顾大局!”

何陋气得浑身发抖,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周昌忙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码头吧。”

于是,三人急忙赶往景江码头。

再说王壑,辞别李菡瑶后,在街上转了一圈,进了几家店铺,便与红衣丫鬟换了身份:红衣丫鬟穿上他之前的衣裳和帷帽,带着他那些护卫,去了事先安排好的地方落脚;而他则恢复男装,换了一拨护卫,在暮色掩护下来到石头巷一所幽静的庭院,聿真和谨海正坐在堂上等他。

听见动静,两人抬头。

只见一群人拐过石雕山水大影壁,在廊檐下灯笼光芒映照下,他们看清打头的少年身着月白底绣如意团纹锦袍,头插飞龙金簪,腰悬卧龙紫玉,身形挺拔,面目俊朗,目光温润,气质高华,龙章凤姿。

两人一震,起身迎出来。

下了台阶,一起躬身拜见。

王壑抢步上前,一手一个,挽住了,笑道:“进去再说。”

两人忙收势,随他进屋,感受着被拉住的手,心激动得砰砰跳,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到堂上,王壑才放开他们,也不虚伪客套,当仁不上在主位上坐了,并道:“二位请坐。”

聿真谨海各自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跪下,口称:“聿真(谨海)恭迎主上,愿主上大业有成。”

王壑抬手道:“快快请起。”

二人方起身,各自落座。

趁着随从上茶的工夫,王壑仔细打量二人,暗自思量:官场上,世交亲友、弟子门生、同乡同年等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密密结成一张网,而君王最忌讳结党营私、权倾朝野的臣子,为除隐患,常采用卸磨杀驴的方式杀功臣。譬如王家,就差点被废帝给灭族。王壑不齿废帝所为,认为他防范臣子野心的想法本没错,错在能力不足,疑心生暗鬼,只会杀戮。他自然不会走废帝的老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每一届科举进士都是天子门生,不能收为己用,是君王无能,怨不得重臣坐大。

聿真和谨海受谢耀辉赏识提拔,他横插一脚,是想让这两人明白:最终用他们的是自己,而非谢耀辉;他们效命的是皇帝,是朝廷,甚至是百姓,而非谢耀辉。这是君王用人的策略,并非他不信任谢耀辉。

他笑道:“小弟少时曾听父亲提起聿兄和谨兄,一个是奉州解元,一个是荆州解元,原想等二位进京应试时结交,后来外出游历,就错过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一席话拉近了双方距离。

谨海也在悄悄打量王壑。这是他一贯谨慎。原来他想,他和聿真都未见过王壑,只凭了一张盖有印章的手谕就赶来了,面前这人不会是假的吧?圣旨都能造假,何况一张手谕。然这怀疑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他曾见过王相和梁大人,王壑的相貌跟父母各有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印章,他也在朝廷的文书上也见过,故而消除怀疑。

听说王家父子曾在背后谈论自己,王壑那时便留意他了,他受宠若惊;对王壑自称“小弟”感佩不已,觉得新主襟怀宽广。他忙站起来,躬身道:“不敢当王相和主上赞誉。主上有‘神童’美誉,微臣等望尘莫及。”

王壑摆手道:“神童之说,当不得真。凡有些名气的少年才俊,谁不是自小聪慧,被家人和亲友誉为神童的?二位恐怕也有此美誉。——坐下说话,无需多礼。”

说着,他示意谨海坐下。

又冲聿真善意地微笑。

聿真正因为自己没随着谨海起身,生恐王壑觉得自己不敬;待要起来,又显得不够诚恳,跟风似的,且毕恭毕敬的不符合他素日性子,就忍住没动,这会子见王壑冲自己微笑,浑不在意的样子,顿时欣赏不已。

他福至心灵,笑接道:“微臣幼时确被人称神童,微臣也不负众望金榜题名,但怎比得了主上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能,令天下归心,四海宾服。”

谨海心中诧异:这人怎的转了性子,居然会奉承了,嘴上却附和聿真,也颂扬了一番。

王壑笑容微顿,心中嘀咕:不是说聿真率性、行为不羁么,怎的逢迎拍马的话张口就来?看他神情毫不作伪,似真心话,话也听着顺耳,可惜江南还未收复,不然自己就信以为真了,可见人都爱听好话。

他便玩笑道:“真要天下归心、四海宾服,那李姑娘就该第一个归顺,然此事有些难呢。”

聿真忙道:“这是迟早的事。”

谨海:“……”

聿真转性子了。

说笑一会,王壑话锋一转,问他二人:“你们是受谢相委派来江南的?领的什么任务?”

第643章 她就是李菡瑶

谨海道:“谢相命我等赴江南各地查访……”他将谢耀辉的安排,以及他们的查访结果向王壑回禀了一遍。

王壑道:“既然你们不便在使团露面,待小弟修书一封给谢相,留你二人在小弟身边帮忙。我此来霞照,也是隐藏踪迹,不会公开露面,只在暗中行动。”

他此举有两个用意:

其一,向谨海证明自己身份。

其二,让二人直接听命于他,达到笼络目的。

谨海和聿真大喜。

于是,王壑立即修书,让谨海转交谢相。

做完这些,王壑才跟他们议起江南的形势,以及收复江南的策略。他目光炯炯,语气坚定道:“弟将兵不血刃收复江南,绝不允许任何人挑起内战!”

谨海和聿真早就从谢耀辉那里得知新主对江南的谋划,此刻亲耳听见,感受又不同,暗想:若换一个雄主,既有朝廷兵马在手,又得许多老臣拥戴,且刚击败安国,声望正隆,定会一鼓作气,高举大义旗帜,发兵江南,统一天下,登临九五,哪里还会管百姓死活、生灵涂炭!

二人均被王壑风采和气魄折服。

谨海站起来,躬身道:“请主上吩咐。”

聿真也随他起身,恭敬肃立。

王壑道:“明日,江南织造局刘大人替夫君办画展,你们且去瞧瞧,酌情助那林知秋宣扬宣扬。”

聿真问:“这酌情,如何酌?”

王壑道:“据实评价。”

聿真道:“据实的话,又如何酌情呢?”

谨海汗颜,心想:“刚才只当这小子改了性子了,谁料还是原来的直脾气。”他忙道:“微臣愚钝:若是那林知秋的画一般,微臣将如何评价?如何宣扬?”

聿真忙道:“微臣正不明这节。”

王壑意味深长道:“若他画作一般,切不可做违心之论,否则被人非议的就是你们了。小弟让你们酌情宣扬,是指若他画作出众,不可因他妻子在李姑娘手下效力,便鸡蛋里挑骨头,对他刻意打压,要公正评价。”

聿真恍然道:“微臣明白了。”

他这人最不喜作假的。

王壑这话深合他心意。

谨海也道:“请主上放心。”

他并不问王壑为何下达这样一个命令,当面追问显得自己蠢笨不说,更是冒犯和僭越——没有上位者愿意向下属交代底细,皇帝更不喜欢,他们只喜欢恪守本分、严格执行命令的臣子;再者,等结果出来了,王壑的用意自然明了,那时再仔细揣摩,自可总结经验。

聿真又说起在田湖碰见林知秋被倪意尚等人为难的事情,“当时微臣和谨兄便挺身而出……”

一说说到木子玉身上。

谨海便道:“这木子玉丰神俊朗,谈吐不凡,不似俗人,然微臣等竟未听过他名声……”

王壑道:“她是黄先生弟子。”

谨海和聿真同声问:“主上认识他?”

王壑点头道:“下午刚见过。”

谨海松了口气,道:“他自称是黄先生弟子,微臣担心他是李菡瑶的人,正要请恩师去向黄先生求证呢。既然主上认识,这下可再也不用怀疑了。”

聿真也喜悦地点头。

王壑微笑垂眸,借着端茶喝掩饰内心,心想:“她不是李菡瑶的人,她就是李菡瑶!”

忽听聿真道:“微臣觉得木子玉是个人才,其师在士林中又有声望,若能为主上所用,于收复江南有益。明日,待微臣和谨兄去寻他,劝他投奔主上。”

王壑脱口道:“不必了。”

聿真和谨海均诧异:

难道木子玉有何不妥?

尤其是聿真,对王壑敬仰不已,正想方设法替他筹谋,以表忠心,特意引荐人才,谁知王壑竟不受,他自然要弄个清楚明白,下次才好引以为戒。

王壑忙道:“聿兄费心了。小弟已与那木子玉定下盟誓,另有约定。她的事你们不必管了。”

他并未说这盟誓是什么。

可以是海誓山盟。

也可以是兄弟结拜。

还可以是两国结盟。

听的人如何理解,端看木子玉的身份如何变化。

眼下木子玉是少年公子,聿真和谨海自然认为王壑定的是兄弟之盟,比他们早一步笼络人才。若发现她是女子,可理解这盟誓为海誓山盟。再等发现她就是江南霸主李菡瑶,则要深思一层:以她江南霸主的身份,跟王壑定下的绝不是儿女私情,定是事关天下的约定。

聿真和谨海将来会发现:新主比他们想象的更深不可测,这一番话不仅防患于未然,更是杜绝他们接触“木子玉”。

为何不让他们接触木子玉呢?

王壑自然不会告诉他们。

他确立了“兵不血刃收复江南”的战略,并不打算详细分析这战略,因为说的越详细,越容易遭到臣下质疑,尤其事关江南、涉及李菡瑶,臣子们将她视为阴险狡诈的对手,就像当时在金殿议政,吵得不可开交。

他指个大方向,再分派具体任务,——譬如派聿真和谨海去为林知秋的画展助力,这两人虽不知他的谋划和用意,出于对他的信任,必会执行。如此一来,省去了他解释的精力,政令通达,可事半功倍。

谨海不知他内心算计,见他端茶,以为“端茶送客”,和聿真对视一眼,都起身告辞。

王壑也不留,亲自送出去,并嘱咐他们:有消息便送到这石头巷的宅子来,这里自有人接。

二人恭声应道:“微臣领命。”

王壑又仿佛漫不经心道:“二位可盯着些落无尘。”

聿真一愣,正要开口,被谨海拐了一下。

谨海躬身道:“是。”

再道:“微臣告退。”

转身拉着聿真就走。

走出巷口,到了宽阔大街上,两旁商铺皆悬灯结彩,家家门口放着菖蒲、艾蒿,空气中飘着粽叶的清香,夹着绿豆糕等糕点的甜香。明日就是端午,今夜,因天下士子云集霞照,城内所有的商铺都未关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就像上元夜灯节似的,十分繁华热闹。

聿真长吁了一口气,低声笑道:“主上真龙章凤姿,虽年少却襟怀宽广,待人又随和,十分的大气……”他满眼的赞叹,口气十分真诚,显见很崇拜王壑。

谨海附和道:“真乃明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像他们这样寒窗苦读科举入仕的士子,最盼望遇见一位明主,能施展抱负,否则一生所学付诸东流不说,还会祸及家人。

而王壑,给他们印象极好。

两人都觉前程光明,心情舒畅极了,信步赏玩街景,聿真忽低声问:“刚才……是何用意?”

第844章 题字

谨海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向他偏过头,脸上带着笑,嘴唇微动,小声道“那落无尘与李姑娘青梅竹马,是最有可能入赘李家的人。主上要我们留心他,你说为什么?”

聿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情敌嘛!

当然要盯着了。

谨海笑道“他现被李菡瑶封为右相,咱们留意他,是为国事。其他的,不可说!”

聿真忙点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两人对视,都笑了。

王壑幼时便聪慧过人,心思缜密,今日初见,便把这么私密的事托付给他们,可见对他们能力、品性都极信任,一定调查过他们,对他们很中意。

这便是“一见如故”么?

君臣相得,未来可期!

聿真激动地说起刘家画展,这是新主亲自委派的任务,他们不敢大意,略商量了几句,决定先去霞水街刘家商铺探探动静再说,于是直奔霞水街去了。

到那一看,一条街都灯火通明。

两人毫不费力地找到刘家铺子。

商铺里面人来人往,搬家伙、卸箱笼,打扫张贴,叮叮梆梆,热火朝天;商铺外面也人头攒动,门口围堵了许多人,且大多是读书人,堪称奇观。

自来这种围观看热闹的多是市井百姓,读书人自重身份,就算对画展感兴趣,也要等画展开张时再来,借画发表议论,方显文雅和教养,要打探消息,让下人来才对,实在是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许多士子晚间在霞水街的酒楼茶馆汇聚,见刘家商铺内忙得热闹,好奇不已,忍不住便来了;更多的人则跟聿真谨海一样,另有打算,出于谨慎和重视,不顾天晚夜深,亲自来看究竟。

倪意尚和同伴站在最前头。

聿真看着眼前情景,咂舌道“这下林知秋可出名了。”

谨海道“就不知是臭名还是美名。”

聿真道“应该是美名吧。——小弟总觉得此事不简单。”后一句话,他放低了声音。

谨海望着刘家铺子微微点头。

能让王壑上心,怎会简单呢?

再说李菡瑶,离开半月书院后,也如王壑一般,在街巷三转两转。她比王壑又不同,对霞照就像她家的后花园一样熟悉,只一个错眼不见,再出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俏伶伶的小丫头,身着最寻常的蓝花棉布裙,在司徒照等人的掩护下,由菜花跟随,进入一家人后巷,下到河埠头,乘乌篷船逆水而上,半个时辰后,站在一里外的宅院内。

这是所两进的小宅院。

屋主是胡齊亞。

胡清风和赏画正等在这里。见了李菡瑶,恭迎进屋,在书房坐了。李菡瑶便问胡清风“李典呢?”

胡清风道“已经来了。”

李菡瑶道“请他进来。”

胡清风道“是。”

转身出去了。

李菡瑶又对赏画道“笔墨伺候。”

赏画道“是。”

她也不问李菡瑶要做什么,将一整套笔墨纸砚悉数摆好,撤了书桌上原来的笔墨用具,那些是胡齊亞常用的,不比李菡瑶这套,光笔架上挂的各色湖笔就有十几支,任其取用;纸张也有好几种,有大条幅宣纸,也有写信用的精美花笺;砚台和墨条也备用了几种。

刚摆好,胡清风又进来。

方勉麾下的指挥使李典跟在他身后,见了李菡瑶,抱拳躬身,拜道“李典参见姑娘。”

李菡瑶此刻虽是最寻常的小丫头打扮,举止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洒脱老道,面上也不见了天真和娇憨,青嫩中透着严肃,挥手道“免礼。方将军已到码头。你速去见他,传本姑娘手谕……”如此这般交代了他一番话。

李典一一恭应了。

说话间,赏画已知她要写手谕,当即铺了合适的纸张,又滴了几滴清水在砚台中,轻轻研磨。

李菡瑶略等了会,待墨磨得浓淡适宜,抬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一挥而就,写下几行字。

赏画待墨干后,封起来。

李菡瑶示意她交给李典,道“你见了方将军,听方将军调配。我这里不用你保护了。”

李典躬身道“属下遵命。”

接过信,转身出去了。

李菡瑶再吩咐赏画“铺横幅,三尺长,一尺半宽。”

赏画转身,从旁边书架上捧起一摞纸,展开,正是三尺长的横幅,揭了一张,铺在桌上。

李菡瑶取了一支湖州羊毫——湖笔具有“尖、齐、圆、健”的特点,羊毫柔而无锋,书字“柔弱无骨”,属软笔,与她以前用的宣笔不同。以前她爱用宣笔兔毫,属硬毫笔。——秋季,捕捉在山涧食野竹、饮山泉的成年雄兔,取兔背上一小撮黑色弹性极强的双箭毛制笔,具有“尖、齐、圆、锐”的特点,谓之“珍宝”,十分昂贵。兔毫造就了她锐利的笔锋。如今她的字愈加进益,笔力深厚,便改用湖州新出的羊毫,字形渐趋于圆润含蓄,圆转自如,锋芒隐匿。

当下她挥笔写下五个字。

待墨干后,赏画和胡清风一人一头,小心捏着边角,送到一旁的书案上,摊好。

李菡瑶接着又写了一幅字,这次十分慎重,落笔前,她闭上眼睛,静立片刻,仿佛酝酿气势,众人在旁皆大气不敢出,她忽然睁眼,提笔蘸墨,落下去……

然后又写了一篇文。

……

这些墨宝被连夜送走。

霞水街,刘家商铺。

聿真和谨海正隐在人群中瞧着热闹,忽听马蹄声传来。大家转头,就见街那头来了一队人马,几个骑马的将官,带领一支几百人的官兵往这边来。到了刘家商铺跟前,打头的将官一扬手,队伍停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刘家新上任的管家明成,听了家丁禀告,急忙从商铺内迎出来。那将官跳下马背,将马缰绳扔给随行的官兵,自己向明成走去。两人嘀咕了几句,明成连连抱拳作揖,一脸感激不尽。那将官转身,冲队伍一挥手。众官兵立即散开,并驱赶围观众人,一面道“请大伙儿明早再来瞧,现在任何人不准靠近。”

将众人驱赶至几十丈远。

然后,众官兵将刘家商铺团团围住。

连屋顶上都埋伏了人。

第845章 前夜

聿真和谨海退到一家墨宝斋门口,远远地看着刘家商铺,低声分析

“这画展绝不简单。”

“怪不得刘诗雨顶着不孝的名声也要办。”

“你说,一个画展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愚兄想不出。李菡瑶果然厉害。”

到底怎么个厉害法,谨海说不出,但他看着眼前情景,只觉很不寻常。画展尚未开张,便掀起这般风浪,要说没有后手,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到底为什么呢?

倪意尚等人也不满地指责

“这算什么?”

“办个画展还要派官兵保护,真真是奇闻!”

“别是刘大人弄权,怕人诋毁她夫君,所以请了官兵来威慑。真好大的威风!”

“什么诋毁,说真话也不成吗?”

“瞧瞧这些人,你敢说真话吗?”

“在下敢!”

“对!在下乃湖州倪意尚,有胆的她就捉了在下,下入大牢!”

“在下云州马碧青!”

“在下岷州任来凤!”

……

士子们义愤填膺,仿佛真被官兵给镇压了一样。然他们嚷嚷的凶,那些官兵却像没听见一样,任他们吵嚷,也不回嘴,也不叱责,只目光炯炯地注视周围。——并非注视这些吵闹的人,而是街巷各个死角、暗角。

吵嚷声渐渐低落下来。

**裸的被忽视!

真气煞人也!

不等他们想出应对的招数,又一阵马蹄声传来,“哒哒哒”清晰且单一,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只凭声音便可判断来了大群官兵,领头的将官骑马。

众人一齐看向街东头。

一骑白马出现在视野中,马上坐着一位头戴银盔、白衣银甲的小将,背后背着一对钢鞭,腰间插着两把短枪,足蹬羊皮方头短靴。面如朗月,目似星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气质高贵,神情率真,一望而知出身名门,与那些糙军汉不是一类人,虽年小却气冲霄汉,威严的很。

先来的将官急忙跑过去迎接,“将军!”

大多士子来到霞照后,对驻扎在城里的官兵和衙门坐镇的官员都下功夫了解过,当即明白这员小将就是忠义伯方勉。——这忠义伯是李菡瑶新封的。

大家神情就复杂了。

一时间长街寂静。

因为方勉是忠义公世孙!

因为忠义公战死沙场!

因为方家几代忠烈!

无人敢再喧哗吵嚷。

方勉勒住马缰,四下一望,问“都安排妥了?”

那将官道“已经安排妥了。”

方勉喝道“李典、方凛、钱贵。”

三位将官上前听令。

方勉道“你们各自带人,守住附近几条街道。”

三人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方勉又提高声音冲着围观的士子们喝道“今夜,霞照城内不宵禁,任凭尔等游逛。但若有人暗中弄鬼,或者借机闹事,莫怪方某无情一律杀无赦!”

众人不由吓一跳。

聿真陡然不满,高声问“我们不闹事,谁知你们会不会找借口杀人?谁知真相!”

大家急忙附和。

方勉冷笑道“朱雀王亲临霞照,方某怎敢恣意行凶!再者,你若是无名之辈,又不惹事,杀你何用?反污了本将军名声。你若是有身份的人,又自重,我岂敢随意动你?但你若不自重,就怪不得方某狠心。”

聿真“……”

谨海扯住他,眼望着方勉,神情凝重道“莫要再说了。来了这么多人,戒严是应该的。之前打仗,驻军都抽调去东海作战了,剩的人少,无法戒严;现在回来了,自然要戒严。哪怕不防着咱们惹事,也要防着敌人流军窜进城内,趁机作乱。可惜了,忠义公方家……唉!”

聿真想到方家倾上百年的藏宝支持李菡瑶争霸天下,方勉更公然宣称要入赘李家,竞选皇夫,不由代王壑吃醋,看着方勉就像看自己的情敌似的。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主上的情敌,就是他们的情敌。一个落无尘还没闹清呢,又来个方勉,且来头更大,怎不让人烦?

为主分忧,是他们的职责。

他冷笑道“可惜什么!忠义公是为国尽忠,陷害方[豆豆]家的是潘子豪,是废帝!他方勉背叛朝廷,即是背叛忠义!我看他百年后有何脸面去地下见祖宗!”

谨海觉得他这说法不妥,提醒道“主上也背叛了朝廷!你说这话之前,要先想好退路。”

聿真道“主上是为了大义!”

谨海“……”

大义!

这话用来哄哄无知百姓还行,在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面前说,谁会听进去?哪一朝开国君主不说自己替天行道、为了大义?谁肯承认自己谋反?

他小声道“别在这吵。等李菡瑶来了,双方论讲,你有多少大义,再当面去对方勉说。”

聿真道“这我自然知道。”

他又不是傻的。

他两眼盯着方勉。

方勉指挥一队队官兵,守住各街巷,两个时辰一轮值;在有些重要街道,与百姓联手,进入民宅埋伏,随时待命;还有各条水道,也布满了乌篷船、画舫和军用小船,官兵们伪装成百姓,暗中巡查和传递消息。

这动静,震慑了一干文人士子。

大家对画展更觉神秘了。

“走,去茶楼要个雅间。”

谨海打算通宵守在这条街上,若是明早再来,恐怕夜里会错过某些事,还不如去茶楼要个雅间,耗一晚上,横竖他们年轻,熬一晚上身子骨守得住。

聿真当然赞同。

两人忙去此街最大的茶楼,果如所料,茶楼依然在营业,不但灯火通明,且客人比白天还多。到柜台上一问,竟没有雅间了,所有雅间、桌位都满了。

谨海不由丧气,忙转身就走,说“去别家瞧瞧。”

聿真一把扯住他衣袖。

他奇怪地回头,心想“没桌位了还不走?”却见聿真从荷包内掏出一块碎银子,丢给掌柜的,笑道“这银子你先收下——”掌柜的急忙推辞。他抬手阻止掌柜的,道——“先别忙着推。现在已经很晚了,爷就不信那些人整晚都守在这。你先收了这银子,若有雅间空出来,你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守在这,横竖不催你就是。”

第846章 为人女为人妻

掌柜的笑容满面,紧紧捏着银子道:“这不是怠慢客人了吗!不如小的端条长凳搁在二楼廊下,两位少爷先坐着乘凉。小人再配些茶水瓜果,两位少爷先吃着,等雅间空出来,再请二位进去。这安排好不好?”

聿真笑道:“这样好。”

掌柜十分高兴,当下领着他们去楼上,就在廊下摆了条长凳,又寻了一张茶几,摆些清茶点心和瓜果,倒是一个观景的好座位,比在雅间里还凉快呢。

聿真“咦”了一声,道:“这外面很不错。你们怎不在这廊下安排些座位?可居高望远。”

掌柜的忙赔笑道:“这走廊窄了些,要是摆几张桌子,上茶送水的挤来挤去不方便。要是把客人烫了不得了。再说这边朝西,下午有夕晒。晚上才好些。”

聿真这才不问了。

谨海笑道:“他们生意人,比你精明多了,若可行,早就实行了,还等到你来提醒?”

聿真道:“我不精明,你今日却沾了我的光了。”

谨海笑道:“那这茶资我来请。”

说话间,两人坐下。

聿真又拉了掌柜的,不放他走,问他城里城外、大街小巷、官府百姓、刘家李家欧阳家、李菡瑶落无尘刘诗雨等男男女女公事私事,打听消息。

掌柜的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况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谨海和聿真听了不少消息。

那雅间的人见他们在廊上等,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本着奇货可居,原本打算走了,他也不肯走了,竟也打算在此过夜。而别人见他们坐在廊下,又凉快又敞亮,便也效仿他们,要掌柜的另添桌凳、摆茶果。

掌柜的想赚钱,又不愿扫客人兴,只得让小二如法炮制,添了几个座位,小心翼翼地伺候。

聿真和谨海无奈苦笑。

“这走廊要拓宽了。”

掌柜的暗想。

得跟东家提一提。

刘家别苑,刘诗雨回来后,便在父亲床前侍疾。

刘老爷见自己一“病”,女儿便回来了,十分欣慰,自认对刘家尚未失去掌控权,女儿还算孝顺知眼色,面上却丝毫不露,拖着虚弱的身子,挣扎起来,颤颤巍巍道:“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并不要紧。人老了,天气又热,这痛那痒的,都是难免的。你有公事,要是这么的,被我连累,这官也做不得了。快回去!我有你娘照顾。”

刘诗雨微笑道:“衙门里有欧阳妹妹坐镇,女儿告了假的。不论做多大的官,也不能不事亲长。朝廷不还有丁忧制么。可见孝道至上,官员也要做人。”一面说,一面侧身在床沿坐了,端过母亲手里的碗,亲自喂汤药。

刘老爷听见说欧阳薇薇上衙了,心里咯噔一下,不安起来,唯恐自己这一闹,让欧阳薇薇得了机会,在李菡瑶面前露了脸,从此压过女儿一头。

女儿舀了汤药,送到嘴边。

他张口喝了,又劝:“喝了这碗药,你就回去吧。你是主官,你不在,怎么能成呢。现在可是有许多人都看着你呢……唔……欧阳家那丫头,到底不如你……”

刘诗雨手下不停,嘴上道:“等爹爹好了我再去,缺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娘年纪大了,也不能操劳,倘若娘再累病了,哥哥又不在家,我更慌了。”

坚持将药喂完了。

又接过丫头手上的漱盅,伺候父亲漱口。

又让夕儿拧热毛巾来,替父亲擦脸、擦手。

觉得父亲中衣汗湿了,又张罗着让丫头伺候着换下来,穿一身干爽柔软的中衣。

一番忙乱后,刘老爷也累了,躺下装睡,闭着眼道:“我就睡了。你快回衙门吧。”

刚才换衣时,刘诗雨避出去了,这会子进来,又在床边坐下,摇着檀香扇替父亲扇着,道:“不急,等爹爹睡了我再走。晚饭父亲想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做。”

刘老爷:“……”

女儿这么孝顺,他该满意了。

可是,为何心中不安呢?

刘诗雨摇着扇子想:你若不安,赶紧好了吧。

迷迷糊糊的,刘老爷睡着了。

刘诗雨起身,正要将扇子交给丫鬟,忽见他又睁开眼,忙俯身低问:“爹爹可要喝水?”

刘老爷忙摇头。

刘诗雨又坐下,继续扇。

手都扇酸了。

暮色降临,刘老爷终于睡沉了。

刘诗雨吩咐丫鬟婆子好生照料,又劝母亲在隔壁睡了,她才脱身,匆匆回到自己院子。

那林知秋也刚睡醒,喝了一杯浓茶,彻底醒神后,又去到书桌前,开始作画。刘诗雨透过窗户看见他弯着腰、全神贯注在笔端,生恐打搅了他,不敢进去,且站在外面,等他这一段结束。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天黑透了。

明画早点上几盏玻璃罩的灯。

屋里亮如白昼。

外面却只点了一盏灯笼。

刘诗雨怕外面太亮,影响林知秋。不但不许外面点灯,也不许人吵。事实上,她离开父亲的丹枫院不到一刻钟,就有丫鬟来回禀,说老爷醒了。也不知是父亲听说她来见林知秋,心里不满,特吩咐人来告诉她,还是母亲吩咐的。她回说:知道了。厨房里熬了清润莲子羹、香咸鱼片粥、清甜紫米羹、鸡丝粥,先伺候老爷吃。我待会就来。

丫鬟只得回去了。

刘诗雨直等到林知秋中途搁笔,唤明画上茶的工夫,她才趁机接过茶盘,亲自端进去了。

无人知道她对林知秋说了什么,明画只看见姑爷满脸兴奋和激动,精神抖擞仿佛清晨刚起床,而姑娘也吩咐小厨房,叫熬参茶和宵夜,给姑爷晚上用。

刘诗雨出来后,依旧去丹枫院,伺候父亲吃粥喝药、洗脸打扇,做孝顺女儿。

刘老爷哼哼唧唧,说身上不舒坦,再也没提织造衙门的事,况且天也晚了,要去衙门也是明天去。

刘诗雨看出父亲不高兴。

她只能尽力伺候、屈就。

她依稀觉得,父母虽疼爱她,但疼爱的是以前未嫁的女儿,而不是嫁给了林知秋的女儿。这中间的微妙之处,非经历过成家立业的人不能体会。

第847章 情敌好风采

她有一位堂伯父,将成亲后的儿子和儿媳赶出家门,不闻不问。论起缘由,都是些家常琐事。据她来评,堂兄虽然不够老成,但为人纯善;堂嫂过于重情,却很贤良,只因不擅长口角争斗,每每背负责任,几件事一过,便失了长辈欢心;偏偏两口子脸皮又薄,自尊又强,虽生活艰难也不敢回来求父母,竟过得比仆妇还不如。她曾天真地以为,父子没有隔夜仇,自作主张去探望堂兄,回来告诉伯父,指望唤起伯父慈心。谁知伯父倒怪她多管闲事。她很觉不可思议,要知道伯父当年很疼爱堂兄,且伯父为人,最是豪侠仗义,最爱助人为乐的,怎的轮到自己儿子,却不肯通融,如此无情呢?当时不明白,现在她隐隐有些明白了。

寒门小户,生活常艰辛。

豪门大族,居家也不易。

一个人要是崇尚虚名,儿女也会跟着受罪。

刘诗雨有了这觉悟,不敢再指望父母,更不敢指望家族,心中平添出一股奋发向上的斗志,决意替夫君、替自己那还不知在哪儿的儿女们发奋努力,挣个富贵前程,以免被亲人厌弃,被族人嘲笑,被世人践踏!

晚些时候,李菡瑶派人送来了一只花梨木大箱子,是由方勉手下一队官兵押送来的。

刘诗雨再次离开刘老爷床前,匆匆赶回自己住的院子,这次在那边待的时间更长。

刘老爷派人探听得女儿院子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女儿还不时叫人往书房送东送西,也不知在做什么,紧张而繁忙,十分气闷,赌气睡了。

而这边,林知秋真忙了通宵。

士子们也一夜无寐。

霞水街,聿真和谨海整晚盯着刘家商铺,看着一辆辆马车在官兵护送下往里送东西,看着伙计把蒙着红布的匾额挂在门楣上,不知写的什么;铺子窗户都用窗帘遮掩,因而铺子内虽灯火通明,却看不清详情。

一夜川流不息。

一夜议论纷纷。

倒也不觉难捱了。

夏日天亮的早,卯初时分,曙光初现。

今日,是端午节。

守候在刘家商铺的官兵轮值,换了一支新队伍,个个精神抖擞、神光湛然,除了铺子门口设重兵把守,还在霞水街街头和街尾设卡。掌柜的让小二去询问,回来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进出霞水街都要盘查。

一书生忙问:“那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查了?”

小二道:“进去看画展都要查。”

掌柜的忙道:“他们这是怕有人带兵器进去闹事。各位只要规规矩矩的,进去就没事。”

小二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聿真对谨海嘀咕道:“这掌柜的看着热心,没准是李菡瑶那边的探子,专盯着咱们呢。”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谨海却点头道:“这也有可能。李姑娘在江南很受百姓拥戴。”

聿真:“……”

他转头盯着掌柜的。

掌柜的正楼上楼下窜来窜去,高声对客人宣讲刚才得到的消息,请大家不必惊慌。

有人就问:“何时开门?”

掌柜的道:“这个就不知了。”

倪意尚笑道:“昨晚他们忙了一晚上,还不知忙完没有呢。依在下看,不到晌午开不了门。”

大家一听纷纷叫起来。

又一人笑道:“咱们担待些。人家昨天才临时起意,今天办画展,一晚上也太紧了,迟些儿也不算什么,只要今天能开门,我马碧青就捧他这个场!”

众人听了高声叫好,不过是为马碧青叫好,至于林知秋,那要看他的画如何,大家才会决定要不要叫好。

聿真在楼上听见了,“噗”一下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嗤笑道:“谁要你这马屁精捧场!”

谨海不禁莞尔,警告道:“你收敛些。”

聿真悻悻闭嘴。

吵吵闹闹的,眼看还有一刻钟就到辰时,街面上终于有了动静:从东头过来一队人马,皆穿着官服。

一官兵疾奔而至,在刘家商铺门口跪下,对值守的将官通禀道:“落大人、刘大人、欧阳大人、火大人,还有各位大人都来了!辰时揭匾!”

值守的将官正是李典。

李典忙道:“快迎接。”

众军都昂首肃立。

明成也从铺子里跑出来,束手恭立在道旁。

聿真伏在二楼栏杆上,看见倪意尚等书生朝刘家商铺蜂拥而去,忙招呼谨海道:“咱们也下去。”

谨海沉声道:“再等等。”

聿真也反应过来,眼下只怕还进不去,忙朝街对面瞧,果然众士子被官兵挡住,让他们再等等,待落大人揭了匾额,画展才正式开张,那时才能进门。

众人无奈,只好后退。

聿真又看向街东头,道:“让聿某来瞧瞧,江南第一才子的……风采……咦,果然不俗!”

谨海急忙也看过去。

两人皆敛去笑容。

这些天,他们见过无数的文人士子,更有王壑、木子玉这样出类拔萃的,但骑白马、穿紫袍的落无尘依旧让他们眼前一亮,不得不承认:江南第一才子飘然若谪仙,气度和风采皆无与伦比,不负盛名。

主上的这个情敌,是个劲敌!

两人盯着他身上紫袍。

那是官服!

虽不知李菡瑶如何制定的官服品级和颜色,但以前朝大靖的规制来看:三品以上官员着紫袍,五品至四品着绯袍,七品至六品着绿袍,八品以下着青袍。

落无尘位极人臣!

“他真做了宰相!”

聿真喃喃道。

他和谨海对视,心头既感荒谬又震惊。

虽然李菡瑶一直宣称要建立月国,闹的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王壑收复江南之心也很坚决,他们从不认为李菡瑶真能建立国祚,然看见落无尘等人身穿官服出现在眼前,才令他们感到:李菡瑶建国不是笑话。

“下去!”谨海沉声道。

聿真霍然起身。

然不等他们动脚,街面上又有了动静:从街西头也来了一支队伍,停在关卡前接受盘查。

眨眼工夫,一官兵疾奔而来。

“大人——”

还不到刘家商铺门户,那官兵就喘吁吁地高叫“禀大人,李……李老爷到——”

声音拉老长。

一条街都听见了。

聿真和谨海自然也听见了。

谨海吃惊道:“李卓航来了!”

第848章 你去告密,我不方便

聿真迅速转身,也不下楼了,双手扶住栏杆,朝下观望,只见落无尘、火凰滢等人纷纷策马加速,过刘家商铺而不入,直奔街道西头;而李典则紧张地指挥众官兵“快,众军戒备!保护老爷!你,去给方将军送信。”

那被指的官兵大声道:“是!”

抢过一匹马,策马朝东疾奔。

聿真低声道:“这消息要尽快告知主上!”

谨海道:“你去。”

聿真也不跟他推,答应道:“好。”遂转身下楼。

谨海也跟他下楼去。

那时,茶馆楼下也是闹哄哄的,许多小厮、常随,甚至文人士子朝街道两头急匆匆跑,显然都是去送消息的,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都转回来了。

聿真跑得气喘吁吁,在人群中找到谨海,嚷道:“出不去了。两头都戒严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谨海道:“这在情理之中。”又安慰他道:“放心,这消息根本捂不住。他们不让进出,也不是为了捂住消息,而是怕小人作祟,危及李老爷安全。你瞧好了,一会子方勉就要带官兵来保护。等他来了就好了。”

聿真擦着汗连连点头。

没想到李菡瑶没来,李卓航却来了。虽然满天下都传的是李菡瑶的名声,其父名声不显,但谁也不敢小觑这个商贾。没点能耐,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吗?

不到一刻钟,各方都得到消息。

李菡瑶写了一晚上字,腰酸背痛,凌晨才歇息。天刚亮又起来,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在赏画伺候下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粉绿纱衣,这才觉得清爽了。

品茗被她派去帮方二太爷调理身子去了,赏画厨艺不大精,这宅子里的厨娘手艺粗陋,她倒无所谓,她能吃得起苦,可是胡清风不愿她受一丁点苦,亲自带人去街上买了许多小吃,摆了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

“胡伯伯,你要撑死我了。”

“那就去走走,消消食。咱们还等会子才走呢。”

胡清风笑眯眯嘱咐。

李菡瑶心情美好、惬意,便和赏画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站在院墙下,对着水缸大的一丛栀子花赏玩。栀子花叶绿花白,枝枝带露,清香扑鼻。

正品着,凌寒来回:“老爷来了。”

李菡瑶一跳起来,惊喜道:“什么!爹爹来了!他怎么不派人告诉我?爹爹来做什么?”

凌寒道:“……”

老爷的心思谁知道。

李菡瑶团团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急忙低声对凌寒道:“你快去传信给王公子,叫他躲起来,千万别露面。我爹爹来了。”——找他算账来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搁在李菡瑶这,却是“知父莫若女”,父亲定是得知她在京城被扣押的事。说不定还不止这些,说不定江如波回来了,告诉爹爹在王家被人陷害的事。当时江如波正扮作她的模样,助她金蝉脱壳,谁知被人下了药,和王均一起被关在假山山洞里。江如波被陷害,就是她被陷害,若非她事先脱身,如今定是名声尽毁,只能嫁给王均了。以爹爹的脾气,能吞下这口气才怪呢。

凌寒抱拳道:“是,姑娘。”

转身要走,又被人拦住。

原来是胡清风出来了。

李菡瑶诧异道:“胡伯伯?”

胡清风问:“王少爷来了霞照?”

李菡瑶道:“没有。”

胡清风看着她微笑,仿佛说“我都听见了。”

李菡瑶无奈承认道:“来了。”

胡清风道:“姑娘放心,我不告诉老爷。老爷来霞照的事,王少爷肯定也得到了消息;他若没得到,也太无能了。凭什么跟姑娘争天下?更别想嫁给姑娘。”

李菡瑶沉吟不语。

胡清风察言观色,又进言道:“再说了,姑娘在京城受委屈是真,难道就算了?现在他们到了咱们的地盘,也该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老爷就算没来,姑娘不也打算出手吗?怎么现在反倒不忍心起来。”

李菡瑶不知想到什么,对凌寒道:“别去了。”

她怕凌寒联系王壑,反而暴露王壑的行踪。以王壑的智谋,足可应对一切。她这是关心则乱。

凌寒道:“是。”

李菡瑶又对胡清风道:“即刻出发,回景泰府。派人去接林知秋,到码头会合,迟恐生变。”

胡清风道:“是,姑娘。”

转身去安排出行。

李菡瑶、赏画、胡清风、凌寒、凌风等人皆离开,只留下菜花带两藤甲军看守院子。

胡清风临行前将菜花叫到房里,先叮嘱他留心霞照动静,及时传递给姑娘,然后叹道:“那王壑竟悄悄来了,可惜,我不能把这消息告诉老爷。我是李家的家仆,又一直跟着姑娘,就算为了姑娘好,也不能背着姑娘做事。——这是做下人的本分。我要不是李家的家仆,要是像落少爷、火姑娘这样的身份,我就敢直言进谏,劝姑娘拿了王壑,占据先机。再不然我像你们一样,是藤甲军身份,也好办,我就直接把这消息告诉老爷,老爷肯定不会放过王壑。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这也不算不义。再说了,之前咱们姑娘不顾性命去北疆送粮,助朝廷打败了安国,那些酸儒却恩将仇报,把姑娘扣押了,绑去了京城不算,还给姑娘下药,陷害姑娘清白,表面上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其实最不要脸,跟他们没有道义可讲。那王壑被朝廷老臣拥戴为主,连国号都定了,叫昊国,他就是未来的昊帝,是姑娘争霸天下最大的对手。也不知道他这次悄悄来霞照干什么,照我猜肯定没好事。唉,我就要走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安宁……菜花,你一定要小心,有事即刻飞鸽传书去景泰府……”

那菜花是个热血少年,又去北疆历练了一趟,如今正踌躇满志地跟着李菡瑶,要建那从龙之功;胡清风说得又这么直白、浅显,就差没说“我不方便,你去告诉老爷”,他脑子又不愚钝,哪还听不明白。等李菡瑶一走,他就传信给李卓航,说王壑悄悄来了霞照,意图不明。他并不知王壑就是那戴帷帽的女子,所以无法禀告具体行踪。

第849章 岳父来了

想娶姑娘,做梦!”

“还是落公子好。”

菜花很是轻蔑地想。

落无尘曾跟李菡瑶去青华山游览,住在青华山庄,应李菡瑶相请,给藤甲军的孩子们讲过几天课。在菜花眼里,落无尘比别有用心的王壑更适合做姑娘的夫婿。

************

石头巷,王壑吃惊道:“岳……李老爷来了?!当真?”他差点叫出“岳父”二字,好险收住了。

原朱雀王的护卫,被委派给王壑的侍卫统领燕飞道:“属下已经命人证实过了,消息属实。”

王壑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他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来议亲的。

只怕有什么谋划。

他停下脚步,吩咐燕飞:“你即刻传信给朱雀王和张世子,让他们戒备。还有,爷要去看画展!”

燕飞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王壑问:“怎么了?”

燕飞忙道:“属下这就去。”

匆匆转身出去了。

他在北疆时就认识王壑了,深知新主表面如和煦的阳光,内里却潜伏一头飞龙,随时会发雷霆之威,私心里十分敬畏。自他被朱雀王指派给王壑做贴身护卫,从不敢质疑王壑任何命令,然刚才王壑那紧张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既想见李卓航,又害怕李卓航,如临大敌;既欢喜,又胆寒,偏偏做出义无反顾的姿态,为了李菡瑶不惜赴险,真应了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

朱雀王正跟谢相商议,今日在半月书院公开求亲的消息,只是李菡瑶没来,不知向谁求亲。

总不能向落无尘求亲吧?

但霞照目前由落无尘和方勉主持政务,一文一武,无论什么事,都绕不过他们两位。

忽然属下来报:李卓航到!

谢相大喜:“长辈来了!”

朱雀王眸光一闪,沉声道:“只怕来者不善。这当口他不在徽州守着,来这里干什么?带了多少人?为何我们的人一点动静未察觉?最奇怪的是,照霞水街的情形,似乎落无尘他们事先也不知。李菡瑶知不知?”

谢相一怔——他只顾高兴,就忘了这是李菡瑶的父亲。人家女儿要登基称帝,做父亲的能不来?

来者不善啊!

朱雀王见他警醒,才问:“要不要去画展?”

谢相断然道:“不去!”

一个画展,不论有什么猫腻,使团里多的是人去看,用不着他堂堂宰相亲自去给林知秋长脸。哪怕李卓航来了也不行!正好,趁这空档,他这里准备一番,等李卓航那边忙完了就递交拜帖,呈述求亲之意。

朱雀王点头道:“本王也是这意思。”

说罢回头叫:“李寒!”

李寒应声而入。

朱雀王道:“传本王军令,令张世子率军速来霞照。”

李寒道:“是。”

谢耀辉也令王均和唐筠尧率使团文人士子去霞水街观看林知秋的画展,叮嘱他们不可惹事。

朱雀王担心王均安危。

谢耀辉道:“无妨。主上于江家有恩,且江家老爷子和江二少爷被崔华折磨得快死了,是主上的姐姐替他们诊治,才得痊愈。有这份香火情在,他们绝不会为难二爷,要找麻烦,也是找王爷和老夫的麻烦。”

朱雀听了有理,这才放心。

王均等人走后,王爷刚和谢相坐下,商议如何防守、如何提亲等事,便接到王壑手令。

朱雀王失态道:“主上去看画展?”

谢耀辉凝重道:“信上没说。”

朱雀王道:“不用说,他肯定去了!”

气得坐立不安。

谢耀辉道:“主上这是羊入虎口。王爷恐怕要走一趟了。”

朱雀王道:“本王这就去!”

声音恨恨的。

恨林知秋,

恨刘诗雨——

没事办什么画展!

恨李菡瑶——

红颜祸水!

他才准备停当,带着几百侍卫还没动身呢,就有唐筠尧派回来的士子疾奔进来找谢相。

“相爷,那画展……”

一刻钟后,谢相也出门了。

*************

黄修和周昌等人得知李卓航驾临的消息,纷纷出动。

原本他们还端着架子:以他们的身份,犯不着像年轻的士子们那样急吼吼地赶去看画展,无论褒贬,等年轻士子们看完了,他们再去看一遍,心中也有数了。

但李卓航驾临,事情变了。

黄修很想见见李卓航。

何陋等人也是这心思。

李菡瑶名声再大,年纪摆在那,且是女子,争执起来总是不占光,面对李卓航就不一样了。——何陋甚至想好了当面质询李卓航养女不教,愧为人父!

************

方勉一大早就赶到景江码头,迎接太爷爷和江老太爷,才将两位老人家并江玉行接下船,李典派的人追到码头来了,向他回禀:李老爷已经到了霞水街。

方勉大吃一惊。

方无莫忙问:“李老爷什么时候来的?”

江老太爷则振奋不已,道:“女婿来了!”他从京城回来后,还没见过李卓航呢。正要趁此机会见一见,商议李家未来、江家未来和天下大势。

方勉沉重道:“不知道。”

李卓航悄没声来到霞照,他竟没得一点风声,怎不让他震惊!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或者说,姜还是老的辣,李卓航比李菡瑶更加厉害。

方无莫推他道:“快去!”

那是你未来的岳父!

千万不能有闪失。

赶紧带人去保护。

方勉也知事情重大,一面令人保护两位老人家上车,一面传令调集人马,增强霞水街的防护,并在各水陆码头增设关卡盘查来往人众,确保安全。

马车径直往霞水街赶去。

马车内,方无莫问江老太爷:“令婿是怎样人?”

江老太爷叹道:“女婿满腹才学,若是入仕途,定然前程远大,但李氏嫡支子孙每代都饱读诗书,却从不参加科举,只经商。女婿极有主见和远见,治家、经商都游刃有余,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但倾力培养外孙女,从不以她是女儿身而烦恼,从不担心家业继承,连妾都没纳一个……”他本说给方无莫听,说着说着自己也失神。

李家的家业,连他这个外祖都眼红,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极力想促成江如澄和李菡瑶亲上加亲,可是李卓航不同意,他无法,才给江如澄定了吴家。

以前没做成的亲,现在能成吗?

第850章 一叶知秋

现在,李家的家业更大了。

李卓航挑女婿的眼界更高了。

当然,江家经历此一劫后,也不是没有改变先是助朝廷制成了机动车,为北疆战事立下大功,确立了江家在驱动机器应用方面无可撼动的地位;后江如澄归来,拥有了自己的水军和武力,也算是一方霸主了。

可是李卓航不会看重这些。

江老太爷花白的眉头皱成一团。

方无莫把江老太爷心思看得透透的,心想你想亲上加亲,你女婿要有这意思,早定亲了,还等到今天?这个皇夫,非我家勉儿莫属。老夫要不能替重孙争得这门亲,岂不白活了这一把年纪,死也不会瞑目的。

活到八十多岁,既经历过极致的富贵荣华,也经历过刻骨的仇恨悲伤,这人世间能勾起他兴趣的事本不多了——不,是没有了——之前护着方勉逃出京城,也只是他身为方家子孙为家族尽一份责任,希望能为方家留一线香火,却并不执着,他一直秉承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想法,直到遇见李菡瑶,他心底燃烧起年轻人才有的激情,想凭这老弱残躯,助李菡瑶改变这个无趣的世界。

他本该浑浊、黯淡的老眼,迸出清湛的神光,神秘、睿智,半点不像八十岁的老人。

城北,西北方是一大片拥挤的居民区,其中有座平常的小宅院,院内有棵枣树,枣树下搁着方桌和竹椅,一个灰衣男子沐浴着晨光坐在椅子上看书。

大热的天,他脸上却戴着一张皮质面具,只露眼睛、鼻子和一个下巴,看肌肤似年轻人;手肘撑在桌上,腰脊挺直,坐姿端庄沉稳,宽袖下握书的手隐见灼伤的疤痕。

外面嘈杂,院内安静。

一阵脚步声打破安静。

一矮壮挑夫冲进来,肩头担着两箩筐新下树的李子,进门后往地上一撂,叫一声“公子”。

面具男子抬头。

“何事?”

“李卓航来了。”

挑夫将霞水街的情形说了一遍。

面具男子身后的屋内走出好几个人,一律都身穿粗布短褐,都是庄稼汉和脚夫之流,都站到面具男子身后,听他和挑夫说话,无一人插嘴问话。

“公子,待属下找机会杀了他?”

挑夫说完,慷慨请缨。

面具男子放下书,淡声道“不可。”

挑夫忙问“为何?”

面具下的眸子闪着幽光,道“杀一个李卓航有何用,况且你们也未必有机会靠近他,还容易暴露了咱们踪迹。”那口气,似乎有些颓废和忧伤。

挑夫受感染,憋屈道“那咱们就干看着?”

面具男子道“当然不是!”

挑夫忙抱拳道“请公子明示。”

另几个人也都道“请公子吩咐。”

面具男子道“敌强我弱,咱们现在不宜惹事,只能隐在暗处,离间李菡瑶和王壑两方,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时,才是咱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时。”

挑夫道“怎么离间?”

面具男子悠悠道“不急。眼下不用咱们出手,他们两方自然会争斗。不然,你们以为王壑那反贼派谢耀辉带使团来江南,是辅佐李菡瑶登基做女皇的吗!”

众人都听笑了。

“你们只需打探消息,听我号令。”

“是。”

众人都恭声应诺。

然后挑夫又挑着担子出去了。

明成接手刘府管家一职,事事听刘诗雨调遣,然李卓航到来,他却不敢不去通禀刘老爷。无论从公论还是从私论,李卓航来了,刘老爷都该出面迎接。他要不去告诉一声,事后刘老爷能扒了他的皮。因此关卡开放,他第一时间派刘府下人飞奔去刘家别院,向刘老爷报信。

果然,刘老爷听说李卓航李老爷来了,再也顾不得装病了,激出一身汗,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连声唤人替他梳洗更衣,即刻坐着马车赶到霞水街。

霞水街,落无尘等人簇拥着李卓航的马车,徐徐来到刘家商铺门口停下,李典早将围观文人士子驱散到五十丈外,清空了宽阔一截街道。

落无尘下马,走到车边,躬身道“请伯父下车。”

李卓航探身出来。

落无尘忙上前扶着他手臂,火凰滢在另一边扶持。

那时,霞水街寂静下来。

聿真和谨海就见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身穿月白长袍,交领广袖,领口和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如意纹,身形修长,肤色白皙,一字眉浓黑如墨,凤眼温润如玉,直鼻薄唇,唇上蓄着一层短须,气度儒雅,不见丁点市侩气,分明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

聿真嘀咕道“这场合,穿这么素!”

谨海沉声道“他生母是慕容星,在北疆遇难了。”

聿真恍然大悟。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刚下车的李卓航,被他的气度风采所吸引,暗想“怪不得能养出李菡瑶那样的女儿。”

李卓航站定后,目光一扫,将长街上下情形看个清楚,随后转向落无尘,微笑起来。

朝廷的老臣们不愿王壑娶李菡瑶,李卓航也不愿李菡瑶娶王壑,他心目中的佳婿是落无尘。——王壑太强势了,他担心女儿受伤害。落无尘的才貌和品性都让李卓航放心,其心性郎阔、志向高洁,正与李菡瑶互补;其父落霞人品矜贵,是李卓航的至交,两人早已商定落李两家的百年承嗣,要联手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国祚。

此刻,他看落无尘的目光,就像看儿子。

落无尘再淡定,对着这岳父的目光也禁不住满面飞红,一直红到耳根,心里却很欢喜。

李卓航道“这么多人,当心出事。”

落无尘恭敬道“晚辈已吩咐李指挥,分批放他们进去。”

李卓航赞赏点头,又道“开张前,你亲自告诉他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误会。”

落无尘道“是。”

他便走到街心,抱拳团团转了一个身,朝聚集在街道两头和街对面酒楼茶肆商铺的人群朗声道“不过是一场画展,承蒙大家看得起,竟来了这么多人。近日大战刚结束,江南尚不平定,为免拥挤争执,被敌人奸细趁机作乱,祸及诸位安危,请大家列队,分批进入,每批五十人,半个时辰一轮换。横竖这事不分先来后到,迟些也不是就看不着了,不用急在一时。得罪之处,望诸位海涵!”

说罢,又团团作揖。

聿真急忙高叫“这应该的。别为了看个画展把小命给弄丢了,就太冤了。”叫完,拉着谨海就朝楼下跑,跑到茶馆门口等着,要赶在第一批进入。

看个热闹而已,谁不惜命!

其他士子也纷纷应和。

“如何列队?”

“何时开门?”

“站在何处?”

乱糟糟一片问声。

落无尘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就在这铺子门口列队——”说着看向对面茶馆,对挤在茶馆内外的文人士子微笑道——“听说诸位昨晚一夜未归,就为了等画展开张,诚心可嘉,那这第一批非诸位莫属。”

聿真等人听后喜不自禁。

“这样好。”

“这才合理。”

“咱们等了一夜呢。”

“对,就该先进!”

……

这大热天,谁肯等呢。

谨海失笑,环视周围一番,低声对聿真道“他们原是来看林知秋笑话的,竟成了捧场了。”

聿真紧盯着落无尘不语。

落无尘对李典道“等方将军来了再让他们列队。”

李典应道“末将遵命。”

落无尘走向李卓航,躬身道“请李伯父揭匾额。”

李卓航转身,早有明成递来一根青竹竿,他接过去,挑开蒙在门楣匾额上的红绸,四个字映入众人眼帘

一叶知秋!

第851章 魅力无边

右下角落款,是一枚半月形篆体印章月皇宝印。

许多人都未见过李菡瑶的字,她楷书写得像鸡爬的,少有人知道,但狂草却名声在外。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看着这匾额,仿佛时空流转,置身于秋季旷野中,只觉

天高云淡!

秋高气爽!

对面茶馆前,吵着要列队的文人士子们看清了匾额上的字,先是窃窃私语,然后渐渐归于沉寂。

那字震撼了他们。

聿真目瞪口呆。

谨海默然无语。

倪意尚怔怔地看了一会,终究按捺不住嫉妒之心,嘲弄道“原来是要借李菡瑶的光!”

少有人附和他。

都在揣摩那几个字。

李卓航看着这字,心中满是酸楚,眼前浮现女儿幼时习字不成时委屈的小脸,小小声对他说“手不听话”,如今,女儿的手总算被她训练得听话了。

落无尘更是感慨,因为李菡瑶这一手狂草是在他提点下练习而成,往事历历在目。

……

当方勉带着几千官兵赶到霞水街,堵在霞水街东西两头的关卡才放开了,允许人进出。

霎时间,人流激增。

进的人多,出的人也多。

第一批五十人已经先进去了,聿真、谨海、倪意尚都在其中,紧随在李卓航等人身后。

商铺门脸五开间,全打通了,四面墙上挂满了画,形态各异的美人晃花了众人的眼,待仔细一瞧,都是同一个人,正是林知秋的妻子刘诗雨。

有人当场笑出声来

“哎呦,这画的……”

“他真把媳妇的画展出来了!”

“咱们艳福不浅啦。”

众人正凝神观画,这些声音稀稀拉拉的,既轻浮又响亮,在寂静的大堂内显得十分突兀。

聿真忍无可忍道“闭嘴!”

那几人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发现倪意尚正目光直直的盯着墙上的画,感觉不对,忙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再一看周围人,都信步四散开来,个个仰着脸,神情专注,目光如粘在墙上,一幅幅地挨着看过去。他们不由心中嘀咕“这画很好么?也值得这样瞧。”但大家都不吭声,他们也不敢吭声了,且装模作样地用心鉴赏。

倪意尚心中十分难受。

他于书画上的造诣虽不高,品味却不低。林知秋的画与他往日所见略有些长进,但还不算十分惊艳。然这大堂内展出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百多幅;画的并非不同人物,而是同一个人;一人百态,每一态都很传神,又一望而知其细微差别,汇聚在一处,效果惊人,除非是不懂画的,否则谁也无法否认林知秋在绘画上的灵气。

嫉妒和不甘啃噬着倪意尚的心肺,却不敢发半句诋毁。——在场谁不是满腹诗书,若出言不慎,不但不能踩踏林知秋,反要被骂无知和不通。

难道就此认输了?

不!

林知秋的画虽好,也不是无隙可乘,谁让他把媳妇的画展出来呢,说不得只能避重就轻,从名节入手来诋毁他了。

倪意尚想罢,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外面传来喧哗声,接着,一个官兵匆匆跑进来,对落无尘回禀道“大人,王二公子率使团的人来了,要求进来观展。”

落无尘道“请他们进来。”

那官兵道“是。”

转身又出去了。

落无尘便对李卓航解释道“这大堂容纳五十人绰绰有余,之所以定五十人,留些余地,一方面是担心人多容易出事,另一方面是为了应付贵客和前辈,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在大街上烈日下列队等候。”

李卓航点头道“你这安排很妥当,用心了。”

落无尘道“那晚辈去迎他们了。”

李卓航道“去吧。”

落无尘便对火凰滢点点头,示意火凰滢监控全场,自己出去迎接朝廷使团的人。

倪意尚暗喜,且把诟病的话吞回去,等这些重要人物来了再说,来的人越多,效果才越好呢。

须臾,落无尘转来,引着王均、唐筠尧、黄修、周昌、何陋、魏奉举等人拜见李卓航。

王均此行代表朝廷使团,率先上前,拱手弯腰,深施一礼,道“晚辈王均,见过李老爷。”

李卓航抬眼,上下打量他。

王均记起王家假山洞内那不堪的一幕,这场阴谋原是冲着李菡瑶去的,不过被江如波给挡了,不由忐忑,想“他不会突然翻脸,让人把我拿下,替女儿报仇吧?”虽不安,却一直躬身作揖,保持恭敬姿态不变。

周昌见李卓航一言不发地打量王均,很是警惕,当即戒备,以防李卓航发作时援手。

唐筠尧朝身旁士子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若李老爷为难二公子,立即去向谢相和朱雀王报信。

那士子微微点头,悄悄后退。

李卓航见王均容颜俊美,眼神似小鹿般纯净无邪,被自己这么盯着,也不恼不乱,欣赏之余,心生不忍,想他也是被人利用,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是可怜,气消了些,道“果然名门之后,风采无双。免礼!”

王均方直起身,恭敬道“小子顽劣,不敢当李老爷赞。家兄曾言李家虽行商贾之事,却以诗书传家;李老爷气度儒雅、风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怪不得能教出李姑娘这样的奇女子;怪不得家兄对李姑娘赞不绝口,说李姑娘比先母还有魄力和智谋,乃古今天下第一奇女子,若是先母在世,定会喜爱李姑娘……”

李卓航“……”

这小子嘴巴抹了蜜吗?

周昌等人皆愕然,周昌深知王均自小便得长辈宠爱,除他聪慧乖巧讨人喜外,嘴甜也是得长辈欢心的原因之一,然此刻面对的是李卓航,不是王家亲友,而是对手,即便替兄长筹谋,这样**裸不嫌丢人吗?

王均一点不觉丢人。

他的赞颂是真心的。

所以,他继征服祖父母、父母和世交亲友外,又征服了对手,魅力无边。

李卓航觉得这小子怪讨喜的,明知他在奉承讨好,听着却很顺耳。于是微笑道“二公子聪慧机灵,与我那天华侄儿倒有些相像。等他来了,你们可以亲近亲近。说到家学渊源,王家当之无愧乃世家大族,二公子得王相和梁大人亲自教导,眼光必然不凡。敢问二公子,觉得这些画作如何?”一句话结束了应酬,将话题拉到画展上来。

第852章 臭名远扬

王均忙道:“小子刚来,尚未鉴赏。这就去鉴赏。”

李卓航道:“请——”

王均便退到一旁,转身看画。

周昌暗骂李卓航“阴险狡诈。”

王均刚奉承了李家父女,怎好再诋毁林知秋呢?若他赞赏一两句,便是替林知秋扬名了。

李卓航打的好算盘!

这时,唐筠尧上前拜见李卓航,周昌、何陋等人也一一见礼,落无尘居中引见,彼此寒暄。

黄修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卓航瞧,忽然李卓航转脸,对他微笑道:“若方舟所料不错,这位是黄清正先生吧?久慕大名,今日得见,方舟有礼了。”

说罢,躬身施礼。

众人觉得不可思议——刚才都是别人先对他见礼,连周昌都是先跟他打了招呼,他才还礼的,怎么单单对黄修如此敬重?他还不知道黄修痛骂他女儿吧?若知道还对黄修这样礼遇,就是个欺怂怕恶之辈!黄修将李菡瑶骂得体无完肤,现在对上李菡瑶的父亲,会如何?

众人好奇又期待。

黄修还算给脸面,也还了李卓航一礼,然后才斜睨着他道:“李老爷好眼光、好算计!”

李卓航微笑道:“不敢当先生赞。”

黄修不屑地冷哼一声。

两人说的是李卓航指使女儿费尽心机接近黄修、伺机拜师一事,旁人却听不懂其中关窍。周昌等人都对黄修佩服不已:这人还真毒舌,见了谁都要讥讽一番。李卓航也深藏不露,黄修讥讽他,他竟不气不恼。

长辈们过招,如王均等小辈,已经见礼过的自去看画,还有没上前拜见的,不想干等着,横竖李卓航也不是他们敬佩之人,打招呼不过是应付而已,也都抬头看墙上的画,谁知这一看就忘了神,再想不起来拜见了。

黄修等人也开始观看。

大堂内渐渐沉寂下来。

黄修、周昌这些人的眼光又高了一层,一幅幅看过去,越看越吃惊:处事时端庄持重的刘诗雨、谈笑时偶露娇俏的刘诗雨、与范大勇横眉冷对的刘诗雨、婚礼上凛然不屈的刘诗雨、柔情缱绻的刘诗雨……细微的差异勾勒出不同的心境和情态,每一幅都是那么传神,每一幅都绝不雷同,一人百态,展现了作画者高妙的技艺和充沛的灵气。

周昌喃喃自语:“没想到这小子真有些不凡。”

黄修想起李菡瑶临去时道“请恩师任意评论”,心中一阵难受,暗道:“你早算准了吗?你让为师随心评价,但为师何等身份,又岂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赌气般高声评道:“一人百态,除有深厚的画功,还需有观察细微天赋,便是老夫也难做到。”

落无尘、火凰滢、刘诗雨等人听了,仿佛不信似的面面相觑了一会,旋即激动万分。

李卓航笑道:“先生太谦了。”

黄修不耐烦跟他客套,翻眼道:“老夫从不故作谦虚,若是老夫替人作画,画几十幅不重样的可以,画一百多幅则难,可见这林知秋天赋过人,且深爱妻子,刻骨铭心。”

周昌点头附和道:“正是。”

王均赞道:“这岂止是胸有成竹!”

聿真道:“瞧他是个呆子,原来把心思都用在作画上了。”

……

刘诗雨听着这些称赞,不禁双眼沁泪,视线模糊,为免失态,转身佯装看墙上的画。

倪意尚则妒火中烧。

当时,他和同伴们站在北墙下,闻言轻笑一声,道:“画确实不错,不过,为了虚名竟将妻子画像在大庭广众下展出,也太不堪。莫非不画妻子,换个人他就画不出百态了?”

顿时,十几个士子附和他:

“定是如此。在下也爱重妻子,也替妻子作过不少画像,但绝不肯将妻子闺阁之态示人。”

“简直利欲熏心!”

“真是有辱斯文。”

“刘大人竟能容他如此羞辱?”

“这跟出卖色相有何区别!”

……

倪意尚得意之极:今日画展,林知秋的画作固然得到承认,却也因此臭名远扬。

他还嫌不够,还希望听到黄修的痛批。——黄修骂一句,抵得上一群人嘲讽。然黄修的毒舌仿佛从良了,再不肯抛头露面,他盯着墙上的画,着迷般细细地瞧、默默地品,对周围诋毁林知秋的声音充耳不闻。

倪意尚既纳闷又宽慰,暗想:“虽不知他为何不骂林知秋,却也没出头维护,可见他也不赞同林知秋的行径。——但凡是男人,谁肯把媳妇百样姿态供人评头论足?林知秋名声臭定了!今日谁也护不住他!”

许多人也都跟倪意尚一个心思,见黄修、周昌虽未讥讽,却也未阻拦驳斥,仿佛得了支持般,胆子便大了,纷纷加入讨伐林知秋的队伍,使劲踩踏他。

大堂内乱糟糟的失了雅静。

欧阳薇薇担心地看向刘诗雨。

刘诗雨却像没听见一般,痴迷地看着墙上的画。

李卓航看着这些人,凤眸渐冷,横眉微蹙。

落无尘上前一步,就要发话。

火凰滢伸手拦住他,轻柔地笑道:“让下官去。大人是个文雅人,说不过他们的。”

落无尘知她伶牙俐齿、言辞最是犀利,轻笑道:“有劳火大人了。还请嘴下留情,别闹大了。”

火凰滢笑道:“大人放心。”

说罢,腰肢款摆,盈盈转身。

倪意尚见她来,顿时戒备。

恰好王均实在听不过,对倪意尚等人道:“林兄虽画出了夫人百态,却毫无媚态,也不算失体统。”

倪意尚笑问:“在下敢问二公子,可愿展出心爱之人的百样姿态,供人评头论足?”

王均一滞,半晌不能回。

聿真和谨海想帮腔,也不知说什么好——称赞林知秋的画可以,因为这些画值得称赞,但他们扪心自问,是绝不会将妻子或者家中其他女眷的画像公然展出,还展出一百多幅。林知秋这行径太出格!若换个男人作为画像主人,这画展便完美了。只怕真如倪意尚所说,换成别人,没了对妻子的刻骨铭心之爱,他便画不出一人百态了。

何陋叹道:“世风日下呀!”

魏奉举也不知如何救场,他事先根本不知这画展的内情,是以毫无准备,只好看向李卓航和落无尘,狐疑地想:“闹成这样,难道你们也没料到?”

第853章 女皇的皇冠

倪意尚见此情形,心下畅快不已——情势比他期望的还要好,比起让林知秋画展失败,这样先将其捧上云端,再狠狠地摔落尘埃,打击更厉害。

得到了再失去……

想想都替他心痛!

可惜,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林知秋这个正主儿却没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若那书呆子来了,亲耳听见这些人叱他利欲熏心,恐怕会羞愤欲绝。

倪意尚深感惋惜。

火凰滢已到近前,笑道:“二公子年幼,心性又纯良,怎知有些人心思龌龊,非你能想象。”

王均忙道:“倪兄他们并非龌龊……”说到这懊恼地住口。他听不过倪意尚等人对林知秋的践踏,但也不愿帮着火凰滢对付文人士子,毕竟双方站在不同立场,而且倪意尚也没说错,但凡有尊严的男人,谁会将妻子的百样姿态展出来供世人评头论足?他在京城跟火凰滢打过交道,深知火凰滢的厉害,对她这一番离间之语很是无奈。再分辨下去,他里外不是人了。唉,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火凰滢已逼近倪意尚,轻蔑道:“你想把媳妇的画像在这里展出,还没资格呢,哪怕画得再传神也没用!”

倪意尚气急道:“你……”

火凰滢一个旋身,姿态万千,美目环视众人,道:“这些画,是奉月皇之命展出的。月皇行事,自有深意。后院还有一间展厅,等你们看完那里面的画,再评论不迟,眼下且莫要口出恶言,免得影响他人,坏了读书人的形象——”环视一圈,最后目光重新落在倪意尚身上,中肯地评道——“本官瞧你这副嘴脸,像极了那市井之徒,浅薄、无知,还不如他们心性朴实、心地善良呢。”

李卓航凤眸盛满笑意,看着火凰滢,心中赞的却是自己女儿:能把风尘女子调教成这样,瑶儿用人的手段已是出神入化。——他把简繁的功劳一笔抹杀了。

倪意尚气得直哆嗦,两眼直直地瞪着火凰滢,心里恶毒咒骂“千人压万人睡的贱人”,嘴却闭得紧紧的,唯恐真把这话骂出来,坏了他读书人的形象。再者,他不知后院展厅到底有什么,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周昌等人均凛然:

李菡瑶有什么用意?

王均、聿真、谨海狐疑万分,急忙再看墙上的画,更加用心揣摩,想看出深意来,以免被对手笑话,或者落入陷阱,然看来看去都是刘诗雨,一人百态。

那么,答案在后院了!

周昌沉声道:“既然后院还有展厅,咱们就去瞧瞧。”说罢看向李卓航,意思请他带头。

这是他谨慎。

谁知后院有没有陷阱,谁知这不是火凰滢的诱敌之计?

还是小心为妙。

李卓航伸手道:“请——”

说罢率先向后院走去。

落无尘、刘诗雨、欧阳薇薇都紧跟其后,经过倪意尚等人身边,连个眼角余光都欠奉,就这么昂然走过去,彻底忽略了他们,藐视之意一目了然。

那边,火凰滢美目溜溜一转,殷切道:“各位请——”端的是彬彬有礼,若不是满眼看好戏的期待,众人怕要被她弄糊涂,只当她心胸大度、言语真诚了。

王均等人都跟了上去。

倪意尚强忍着心头不安,咬牙对同伴道:“走,去领略月皇的深意!”说罢也跟了上去。

进入二院,尚未走上台阶,众人远远的便瞧见上房门户大开,虽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却瞧见中堂之上高悬的匾额,除李卓航外,其他人都停下脚步,仿佛被一股威压给阻住了。

匾额上四个大字:

群英荟萃!

如果说前面“一叶知秋”四字展现的是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这“群英荟萃”四字则雄浑深厚、霸气凛然,仿佛高高在上,仿佛在云端俯视众生!

威压之气,扑面而来。

众人均感到窒息——

越通晓书法的人,越感威重。

匾额下似还有一幅画,也不知画的什么,从外面看进去,光芒闪烁,刺目眼花,难辩真容。

倪意尚震惊万分,眼角余光照见落无尘等人都已躬身参拜,如拜谒君王,不禁发抖。

又是李菡瑶题字!

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他隐隐明白一点:林知秋又要借李菡瑶的光了,只不知如何借法,有没有把柄示人。

李卓航早进去了。

落无尘等人已经上了台阶。

黄修、周昌紧跟着他们。

王均带着使团的人也上去了,倪意尚却还迈不动脚步,不敢上前去揭开真相。他想先看看众人的反应再说。

落无尘等人镇定自若地进入厅堂,而黄修、周昌、何陋、魏奉举等名儒却像着了魔似的,昂着头,木木地跨进去,周昌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给绊倒,与他并行的黄修却无知无觉,也不知扶他一把,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才没有跌个嘴啃泥,站稳后,急急忙追进去。

王均在台阶上便看傻了,喃喃道:“这是……”

唐筠尧只朝内扫了一眼,便转向身边士子,低声急促道:“快,去请谢相来!”

那人也看清了里面情形,应一声“是”,转身就跑下台阶,两手拎着袍角,拼命向外跑去。

唐筠尧扯了一把王均,两人并肩进入厅堂。

倪意尚再忍不住了,随着众人进入上房。进去后,目光一扫,堂内布置一览无余:这是一间比前厅更宽敞的大堂,既深且阔,墙上排列着许多画框,彼此间距三尺,一人高矮,大小均一致,画框全是紫檀木。有些画框内是空的,有些框内嵌了画像,有落无尘、火凰滢……不过都身着官服,数了数,约有十几幅。最引人瞩目的是中堂匾额下那一幅,画中人是一位少女,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国色芳华,威压无边;其皇冠以一圈金冠为底托,上面装饰各色珍珠和宝石,或大或小,排列有序,灿若星辰,拱卫着一轮银月。——刚才就是这些珠宝折射的光芒晃花了大家的眼。

倪意尚总算明白为何大家会吃惊了:眼前的布置,就像唐朝太宗为表彰功臣而建立的凌烟阁,由阎立本绘制功臣图像,褚遂良题字,林知秋就好比阎立本。

第854章 女皇的皇冠(2)

他也明白了为何火凰滢会说出“你想把媳妇的画像在此展出,还没资格呢,哪怕画得再传神也没用”这样的话来,因为这里陈列的都是跟随李菡瑶打天下的功臣,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世世代代受人景仰。

怪不得要派重兵保护。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李菡瑶能成功建立国祚、顺利登基称帝的前提下,而李菡瑶正在谋划争霸天下,这时候开办这样一个画展,到底有何用意?甚至都等不及林知秋将所有功臣都画出来——有些画框还空着呢。

想先声夺人?

还是为了震慑?

或者是为了吸引贤才归顺?

或者另有阴谋?

不论如何,林知秋这次是一定会扬名了。

倪意尚仿佛被卷入一个漩涡,又似被投入一个广阔的战场,既紧张又恐惧又嫉妒,一面惶惑四顾,一面喃喃道:“这是阴谋!是阴谋!”

周昌、何陋、唐筠尧等人都盯着女皇的画像,周昌神情凝重道:“这是二十八星宿?”

他指着女皇的皇冠。

众人急忙看向那皇冠。

这画像的奥妙比前面展出的刘诗雨的画像要深奥多了,大家都在凝神观摩和揣测。

忽然王均道:“这皇冠上的珠宝数量和大堂上的画像数量一样,每一颗珠宝代表一位功臣。”

落无尘赞赏地看着王均,微笑道:“二公子慧眼如炬。”

何陋厉声叱道:“荒谬!荒谬之极!”

周昌则对李卓航道:“李老爷这是执意要分裂疆土了?”

李卓航淡声道:“这话奉还给昊帝。”

周昌:“……”

因为周昌喊出“二十八星宿”,大家便都盯着女皇的皇冠揣摩,只有聿真盯着女皇的容颜,感觉熟悉无比,在哪见过呢?他静下心来搜索记忆。

忽地失声叫道:“木子玉!”

谨海忙道:“木兄弟来了?”

一面转头寻找。

聿真指着女皇画像道:“她是木子玉!”

倪意尚经他提醒,也认了出来,也叫道:“是木子玉!原来她女扮男装!怪不得昨天帮林知秋说话。”

聿真凌厉地瞪了他一眼,道:“闭嘴!休得混淆视听!她何时帮林知秋说话了?她不过是劝解我们不要把事情闹大。是小爷路见不平,才仗义执言。”

倪意尚怒道:“你们是一丘之貉!”

两人对峙上了。

周昌听见“木子玉”三个字,忙仔细端详那女皇,果然容颜与他见过的木子玉一样,震惊地转向黄修,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道:“你竟收了李菡瑶为弟子?!”

大厅内死寂般安静。

众人心里却惊涛骇浪,一齐看向黄修。

除了李卓航,就连落无尘等人都不知此事——不,李卓航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女儿跟黄修纠缠了七八年,依然未被黄修收入门下,这次难道收了?

这真是奇迹!

落无尘、火凰滢、刘诗雨、欧阳薇薇等人无不钦佩万分——这天下还有李菡瑶做不到的事吗!

他们一再见证奇迹。

李菡瑶创造的奇迹!

聿真和谨海比旁人更紧张、更吃惊:木子玉就是李菡瑶,还拜了黄修为师,王壑知道她这层身份吗?

李菡瑶,真是千面女狐!

她到底有多少个身份?

黄修面对一众惊愕目光,很是难堪,甩开周昌的手,烦躁道:“老夫又不知她是李菡瑶!”

倪意尚听了这话,如抓住救命的稻草,脱口嚷道:“这是阴谋,是阴谋!”一边嚷,一边跑向黄修,手舞足蹈地比划、警示:“这全是李菡瑶的阴谋!她骗了黄前辈,也骗了大家,把大家都骗到这来,就是想一网打净!外面都被官兵包围了,她要把天下士子都一网打净!”

人群“嗡”一声炸开了。

何陋愤怒之下须发皆张,目眦尽裂,举起双臂,仰天喊道:“天道失衡,竟容此妖女祸乱天下!李菡瑶阴险狡诈、野心昭昭,颠倒阴阳,逆反乾坤,践踏纲常,却化身纯良天真模样,欺瞒师长,欺骗世人,愚弄百姓,残杀无辜,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社稷危矣!”

数名士子跟着怒斥李菡瑶。

霎时间群情激奋。

王均大惊,他此来江南,原是要替哥哥转圜与李菡瑶的关系,争取和谈,促进联姻,以兵不血刃统一天下,眼前的情形,令他心中慌乱不已,不知是该跟着质疑李菡瑶,还是压下此事,继续争取联姻。

一个不慎,将引发内战。

若压下此事,又恐被算计。

正不得主意,忽然瞥见李卓航目光沉沉地望着恣意辱骂李菡瑶的人群,凤眸杀气四溢,心中激灵警醒;再看落无尘等人,皆不复笑容,忙对周昌道:“表姑父,快阻止他们,别激怒了李老爷,不利和谈!”

周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没了主意:一时想到王壑托他求娶木子玉的用心,是不是已经知道木子玉就是李菡瑶呢?一时又担心王壑也被李菡瑶骗了,现在李菡瑶摆下这么一个阵势,分明是要自立为女皇,和谈联姻恐怕进行不下去,那该怎么办呢?正踌躇间,听见王均警醒,忙看向李卓航,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妙了。

李卓航早知女儿造反会被世人非议,但亲耳听见还是忍无可忍:他的女儿做了那么多事,大靖余孽有立场指责她,这些投靠王壑的人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大家都在造反,凭什么王壑造反就顺应天命,他女儿造反就是践踏纲常?更可恶的是,这些人颠倒黑白,将他女儿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都定论为阴谋和欺骗,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心中杀机弥漫。

落无尘看着眼前这些恣意毁谤李菡瑶的读书人,风清月朗的形象破灭了,眼中头一次滋生出杀戮的血腥。

这些人,真该死!

火凰滢媚眼如丝地看着倪意尚:本姑娘要你们死!

刘诗雨在倪意尚诋毁林知秋时,尚能保持镇定,因为她知道今日这画展一定会成功,倪意尚他们骂得有多猖狂,待会被打脸就越狠,不料情势突转,所有的矛盾被引向了李菡瑶,她再也无法镇定了,被这些读书人的无耻激怒了,仿佛面对范大勇,杀意翻涌!

只有欧阳薇薇还算冷静。

最让人意外的是黄修,谁都当他被李菡瑶骗了,从此将与李家不死不休,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他脾气虽乖张,却最是护短,眼前的景象触怒了他。

第855章 护短的师傅

在他心里,李菡瑶虽骗了他,但不是刻意的,且他与李菡瑶有七八年的师生之情,而非偶然被骗。再者,李菡瑶已被他收为弟子,自己的弟子自己教导可以,别人当着他的面恣意辱骂,那是无视他的脸面。再再者,李菡瑶该被这些人骂吗?呸!这些无耻的伪君子,有什么资格骂棋儿(瑶儿)?他被那丫头骗成这样,都没舍得骂呢;以前骂时,并不知棋儿就是李菡瑶,所以不算数。

他忍了又忍,突然暴喝:“住口!”

讨伐声戛然而止。

众人一齐看向声音来处,倪意尚暗喜:“黄毒舌终于爆发了雷霆之怒,不枉我一番筹谋。”

李卓航暗自戒备,然不等他想好怎么对付黄修,就见黄修抬手指着何陋鼻子骂道:“老匹夫,你自己的弟子勾结前朝妖妃,残害无辜,制造了几十起血案,把江南扰得人心惶惶,你有什么资格骂老夫弟子?”

何陋满脸错愕——

你不是不认这弟子吗?

你不说自己被骗了吗?

黄修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骂完便转移目标,将矛头——不,是食指,将食指转向倪意尚的鼻子,目光却横扫一片,囊括了所有抨击李菡瑶的文人士子,以严厉、嫌恶的口吻痛斥道:“尔等鼠辈!心胸狭隘,妒贤嫉能!别以为老夫不知道,这画展就是你们无事生非,欺凌那林知秋,才挑起的事端。如今林知秋展示了他的才能,你们眼看扳他不倒,便转而诋毁老夫弟子,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煽动大家闹事。鼠辈们想挑起内战,成为千古罪人吗?”

倪意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无力问:“先生之前不也骂了李菡瑶吗?先生不是被她骗了吗?”

黄修道:“放屁!分明是你们骗了老夫!”

倪意尚:“……”

谁说名儒必有节操?

这黄修出尔反尔,比他还没节操。

何陋这时方回过神来,愤怒地对黄修道:“黄清正,你真是被李菡瑶蛊惑的丧失了心智!”

黄修立即又将矛头——不,食指转向何陋,更加愤怒驳斥道:“若她真蛊惑了老夫就好了。可惜,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个的枉称当世名儒,还比不上十几岁的小丫头有胸襟和气量。昨日,老夫才知她就是李菡瑶。老夫一怒之下要逐她出师门。她并未替自己辩解一句,只问老夫:‘虽然弟子是女儿身,但恩师最是洒脱之人,从不被世俗礼法所拘,为何一再责骂弟子?果真是弟子做了天怒人怨的事?’老夫想了一晚,现在才想明白:不是她骗了老夫,是你,还有你——”他用食指点了点何陋,又点向周昌——“是你们骗了老夫!”

何陋气得要死,“老夫如何骗了你?”

周昌也忍气道:“清正何出此言?”

他觉得黄修发疯了。

要不,就是被李菡瑶下了药。

黄修悲愤道:“瑶儿召集天下士子来霞照论讲,你们便传信给老夫,历数她为了争夺皇位用尽心机、不择手段、诓骗世人,老夫将你们当成挚友,对你们的话深信不疑,这才出世匡扶正义。然当真是这样吗?”

他陡然提声质问。

何陋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满眼的不解和无辜。

而对黄修了解最深的周昌却感到不妙。

就见黄修怒斥道:“呸!伪君子!你比那娼门的妓子都不如,她们尚能坦荡荡示人,不似你这般出卖节操反装作一腔正义,无耻之极!虚伪之极……”

何陋被骂得脑子一阵晕眩。

“你……你……”

他语不成句。

黄修却滔滔不绝:“……不过是争夺皇位罢了,何必装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你们还不如将实情告知,就说无法拥戴女子为君,老夫说不定还能理解,好过将祸乱天下的罪名扣在瑶儿头上,将她助王壑推翻废帝、助朝廷平定北疆战乱、整顿江南吏治、免税造福百姓的功劳一笔抹杀。老夫不知李菡瑶为人,只当她真的为了野心无所不用其极,但棋儿是老夫亲自教导的,看着她长大的,知她断不会如此行事。老夫不信自己弟子,难道要信你们这些阴险狡猾的老东西!”

周昌急辩道:“贤弟,愚兄并未说李菡瑶祸乱天下。愚兄和朝廷使团来江南,是来讲和的。昊帝的意思是尽量避免内战。李姑娘若能放下刀兵,归顺朝廷,自会赢得天下人敬重,昊帝也一定会善待她……”

黄修质问道:“凭什么?如此污蔑她,还想她归顺,还想占据大义,真欺人太甚!”

何陋今天被黄修羞辱够了,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立即整理心绪,和周昌联手双战黄修。他冷笑道:“这么说,李菡瑶真要做女皇?所以,我等并未冤枉她,并未欺骗你,你这好弟子为了皇位不顾天下苍生……”

黄修不容他说下去,厉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

何陋道:“是我们让她造反的吗?”

黄修道:“就是你们逼的!”

他朝何陋逼近一步,寒声道:“废帝若是明君,李菡瑶何须造反?!早招赘婿撑李家门户了!”再逼近一步道:“简繁若是为官清正,不杀鄢计,她何须造反!”

何陋道:“简繁也是奉旨行事。”

黄修道:“奉旨行事?他自己没脑子吗?只一味的助纣为虐,枉读了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礼仪廉耻,都是用来欺骗世人的?还有朝廷那些老臣,还有你们这些文人士子,只因瑶儿是女子,就漠视她所做的一切,颠倒黑白,不问是非,无能和堕落到如此地步,难怪瑶儿要任用女官、兴女学、开女子科举入仕的先例,谁让男人都这么无能呢。这都是你们逼她的!但凡你们争气些,她何须辛苦,招个女婿相夫教子,在家享福不知多乐呵呢。”

所以,都是男人的错?

所以,都是我们的错?

是我们逼得李菡瑶造反?

一屋子男人都目瞪口呆。

黄毒舌真名不虚传!

黄修:“……”

把强词夺理说的如此冠冕堂皇,除了他这老友,世上再没第二个。可惜,这老家伙反水了,投敌了。李菡瑶确实天纵奇才,无意间也能下得一招妙棋。

何陋哆嗦道:“你……你颠倒黑白!”

黄修终于收回食指,满目悲凉道:“老夫确实颠倒黑白。老夫隐居得糊涂不知世事了,才会相信你们,冤屈、对付自己的弟子,令她四面楚歌。今后,老夫再不会了。谁敢再污蔑李菡瑶,老夫与他势不两立!”

第856章 你是怎么当爹的?

他迅速红了眼睛。

这不但无损他的气势,反让人觉得他遭受了莫大的欺骗,悲愤欲绝,引得许多士子感同身受。况且他骂人不比别人恶形恶状,他本就仪容俊美,剑眉倒竖,凤眼微眯,满身正气,一腔热血,如令人不敢正视;他又满腹经纶,机智敏捷,剖析事理和天下局势条理分明,滔滔不绝、步步紧逼,一人掌控全场,好些士子都被他激起义愤,忘了初衷,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周昌和何陋,认为这二人欺骗了耿直无畏的黄修,把黄修当枪使。

何陋气得倒仰。

周昌暗自棘手。

李卓航见黄修横扫一片,连生平挚友都没放过,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有这个师傅在,他这个做父亲的没了用武之地。

好容易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些,黄修又伤心起来,悔恨自己不该对付李菡瑶,李卓航更加感动,上前劝道:“先生不必难过。瑶儿定不会怪先生的,若不是敬仰先生人品,也不会数年如一日听从先生教诲……”

黄修猛转向他。

李卓航向他露出最诚挚的微笑。

黄修却骂道:“别以为没你的事。你是怎么当爹的?才十几岁的姑娘,你让她背负家族重任,担当天下大任,你正当壮年,既不是老眼昏花,也不是行将就木,你堂堂丈夫,自己不去夺天下,却让女儿冲在前面,害她被天下人指点和污蔑,你却毫无动作,枉为人父!”

李卓航笑容僵住——

还真是横扫一片。

连他也不放过!

火凰滢原也想上前劝慰一番,再奉承一番,将黄修彻底笼络过来,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出声,生恐被波及,挨骂事小,弄巧成拙把他给推走了就事大了。

黄修依然滔滔不绝,愤恨道:“你若是自己争,自己做皇帝,等天下坐稳了,世上太平了,死的时候再把皇位传给女儿,谁敢再拿妖女祸国来说事?”

李卓航默了下,才道:“在下已称江南王。”

黄修困惑道:“什么江南王,为何老夫从未听过?”

李卓航叹道:“李某也不想让女儿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放出话去,自称江南王,然李某才德平庸,总不能像瑶儿一般被世人瞩目。想来这都是瑶儿的天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就是比不过女儿出名,李家做的任何事,人家首先想到李菡瑶,而不是他李卓航。

女儿太能折腾了。

他也很无奈啊。

黄修无话了,看着他嫌弃地撇嘴。

周昌却目光微凝,心下警惕:这李卓航好生狡猾。这是暗示众人,李菡瑶乃天命所归吗?

何陋也反应过来,当即道:“胡说!分明是你养女不教,纵容她争霸江山、为祸天下……”

黄修听见“为祸天下”四字,大怒,再次剑指何陋。

这次李卓航和他联手,两人皆是风流俊雅人物,一个狂傲不羁,一个温润深沉,一白一灰,并肩站在“群英荟萃”的匾额下,落无尘、火凰滢等人簇拥在旁。另一方则以何陋和周昌为首,王均、唐筠尧等人拱卫在身后。其他文人士子散落在四周,或静静观望、或低声议论;也有不喜纷争的,都退到圈外,去看那墙上的画,聿真和谨海也在其中,一边听双方舌战,一边看画,想摸清画展细节,好去回禀王壑。

周昌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激怒李卓航,让文人士子们吃亏,于是竭力劝黄修,想把事态压下去。

黄修却想起一事,质问他道:“你还敢劝我?你求我把弟子许给你侄儿,若我没料错,你这侄儿就是王壑吧?我都忘了,你媳妇跟王相是表兄妹,王壑自然也算你的侄儿了。你还装模作样!你早知木子玉就是李菡瑶,所以你就利用老夫,想通过联姻收复江南。你这是骗亲!”

周昌急道:“愚兄并不知木子玉是李菡瑶。”

黄修逼问道:“那王壑呢?”

周昌哑口无言。——王壑十有八九知道内情,否则怎会让他出面向黄修提亲呢。害得他还以为王壑想要通过联姻拉拢黄修,巩固势力,便竭力促成。

黄修见他这神情,哪还不知内情,不禁冷笑道:“这就是你拥戴的昊帝?真阴险狡诈!”

李卓航听了两人对答,凤眸冷冽,寒光闪烁,静静问:“给瑶儿定亲,我这做父亲的怎不知道?”

黄修心虚地滞了一下,脑子急转,嘴上已经噼里啪啦谴责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让女儿扮村姑接近老夫,老夫以为她是个贫苦人家孩子。她天资聪颖,老夫好容易教得她成才,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她随意嫁给贩夫走卒?谁知这老东西不安好心,向老夫提亲——”他指向周昌——“老夫想着,周家乃书香门第,所以想替弟子谋划,谋个好夫君。老夫一心为她打算,难道这也错了?”

李卓航:“……”

还真不能说黄修错了。

他心里却腹诽道:“你才教了瑶儿几天,就把她教成才了?我亲自替她开蒙,带在身边十几年言传身教,又请了几十位老师,现在却被你把功劳都揽在身上。”

不过这话不宜说出来。

女儿好容易拜的老师,可不能被他给气走了。

他便道:“先生没错。先生的用意是好的,可惜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也不知说周昌呢,还是说王壑。

黄修又被勾起了怒火。

周昌趁着黄修应付李卓航时,迅速打叠了一番话,见他转脸,便正色道:“贤弟,你出的气也够了。朝廷也有许多人欣赏李姑娘,昊帝更是钦佩李姑娘,若非如此,又怎会派使团来江南?昊帝若是别有用心,也不会当着群臣维护她。你当清楚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李菡瑶登基,只会引起天下大乱;为天下苍生计,最好归顺朝廷。”

何陋冷笑道:“他心里哪还有天下苍生!他心里只有他那好弟子李菡瑶!他要助弟子登基,当帝师呢。”

周昌急拉他道:“何兄慎言!”

一个灭火,一个浇油。

第857章 俊俏小和尚

黄修亦冷笑道:“你不用激老夫。老夫正要当个帝师,助弟子登临大宝,免得你们这些无耻之辈贻误了天下,陷民于水火。如此千钧重担,老夫当仁不让!你还是回去好好清理门户吧,别再出几个韩非和梅子涵那样的弟子,扰乱官场,残害无辜,毁了你一世的清名。——哦,老夫说错了,你的清名早已经毁尽了,不剩什么了!”

何陋再次被他气得倒仰。

这黄毒舌,太狠了!

这是拿刀子往他心上扎呀!

周昌埋怨地看着何陋:谁让你激他的?这家伙要顺毛摸,激不得,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唐筠尧急忙扶住何陋,低声劝道:“先生消消气……”

你说不过他的!

还是别跟他辩了。

聿真敬畏地看着黄修——

这才是真正的毒舌!

魏奉举在旁看了这半天,被黄修大杀四方的风采所鼓舞;再者他醒悟到:有黄修的辅佐,李菡瑶成就大业又多一成胜算,自己此时不表明立场,争取李卓航好感,更待何时?

他便长笑一声,道:“贤弟为月皇师,愚兄虽比不得贤弟才高,传道受业解惑还是能的。愚兄便舍了这把老骨头,替月皇教化百姓,培育人才。”

黄修笑道:“魏兄过谦了。”

终于有个“士林同党”了。

还不算孤军奋战。

周昌看得无奈叹息。

李卓航则越过黄修,盯着周昌冷冷道:“这门亲事李某高攀不起。前辈休要再提。王壑对瑶儿到底是维护还是陷害,且放在一边。你说我女儿登基会引发天下大乱,我却要说你在危言耸听——”周昌张口就要辩解,被他抬手制止,沉声道——“”我女儿这是顺应天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万千女子争命运!若不得民心,怎能走到这一步!”

何陋说不过黄修,却不惧李卓航,闻言叱道:“一派胡言!李菡瑶若是顺应天命,那我们这些人来此做甚?”他伸手划拉一圈,囊括了大堂上所有文人士子,厉声道:“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些人都是反对李菡瑶的!”

李卓航道:“王壑就没有人反对了?不提废帝余孽和大靖残党,我李家麾下所有人都反对他。再说,这些人来此做什么的?是瑶儿发檄文,召集他们来此论讲的!论尊卑,论纲常,论正统,我女儿皆在王壑之上。”

何陋道:“大言不惭!”

李卓航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解释。

何陋却想起一事:当日,在审问梅子涵的公堂上,李菡瑶曾当众说“若要论反贼,大靖太祖皇帝就是头号反贼!若要论正统,我乃前朝李唐皇族后裔,比他更正统!”这话难道是真的?不,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李家父女的计谋。为了夺天下,他们要伪造出身,欺骗世人。

怪不得李卓航来了霞照。

黄修听出李卓航话中有文章,正思忖缘由,魏奉举忙凑近他耳边,将李菡瑶当日一番话告诉了。

黄修惊问:“果真如此?”

魏奉举得意点头。

黄修正要再问,忽然一官兵奔进来向落无尘回禀道:“大人,方将军来了,还有方老太爷和江家老爷子。”

李卓航一听岳父和方老爷子来了,忙迎出去。

一叶知秋的商铺外排着长长的队列,不仅有文人士子,竟还有四五个女子——有些戴着帷帽,有些大大方方地露头露脸,伍家的小姐便在其中,更有一个俊俏和尚,大太阳下脑壳锃亮,十分醒目。大家不惧暑热,或高声或低语,评论匾额上的字,猜测画展的内容。

方勉指挥增援的官兵们维持秩序,将一叶知秋围得铁通一般,霞水街也全部戒严。

李卓航率众迎出来。

方勉忙上前拜道:“末将方勉,见过江南王。”

李卓航忙扶住,道:“将军无需多礼。”一面想“终于有个能记得我是江南王的了”,一面打量他,暗自将他跟落无尘比较,看哪一个更适合做女婿。

选婿是大事,一时也难抉择。

再说眼下时机也不对。

他便把目光投向方勉身后,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在江老爷子身边,估摸着就是方二太爷方无莫了,便恭敬拜道:“晚辈李卓航,拜见方老爷子。”

方无莫急忙还礼,彼此对拜了一番,方直起身来,对李卓航笑道:“原以为江南王乃市侩商贾,谁知竟有这等风采。想来也对,能教出月皇那样的女儿,又怎会是平庸之辈。”

李卓航忙道:“老爷子谬赞了。”

两人客套了一番。

李卓航转向江老爷子。

“小婿拜见岳父。”

“贤婿呀——”

江老爷子一把捉住李卓航的手,老泪纵横,泣道:“我养了几个儿子,谁知到头来却仰仗女婿、外孙女儿才能得以苟活。女婿,咱们翁婿险些阴阳相隔,要不是瑶儿相救,岳父差点儿就见不着你和真儿了……”

李卓航急忙劝道:“一个女婿半个儿,这是应该的。岳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且莫伤心。”

江老爷子吸着鼻子连连点头。

另一边,方无莫对上了周昌、黄修和何陋等人,除了黄修,周昌等人都是他认识的。

周昌苦着脸拜道:“晚辈拜见方老爷子。”

何陋、黄修也恭敬行礼。

方无莫道:“别拜了,待会你们别翻脸骂老夫就行。”

周昌忙道:“晚辈怎敢。”

方无莫轻笑道:“你们有什么不敢做的!周贤侄,你气色不大好,是否刚来江南,水土不服?”

周昌:“……”

他不由多心,怀疑方无莫警告他们:江南非京都,别想在这兴风作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一个黄毒舌都应付不来,又来个更毒舌的老妖精,且德高望重,方家又满门忠烈,祖上功勋卓著,泽被子孙,如今投靠李菡瑶,骂不得杀不得,当真棘手。

落无尘等人都招呼客人。

欧阳薇薇无意间转向商铺门口的队列,一眼瞧见那锃亮的和尚头,心下好奇,目光下移,只看了个侧脸,便心神剧震,喃喃道:“静辉!他怎么出家了?”

她想要奔过去看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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