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泣如诉性与爱 - xp1024.com
《如泣如诉性与爱》


第一章 1

你喜欢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 你出生在一九七三年一个寒冷的冬夜,那晚月黑风高,呼呼的西北风吹破了窗纸,母亲开始阵痛的时候,地主父亲正在挨斗,他头上的汗珠水一样淌着,不大的会议室一个黑铁皮炉子烧得通红,屋里烟雾缭绕,贫下中农们一根接一根抽着旱烟,刺鼻的烟味加上屈辱攻心让痨病的父亲突然咳出一口浓血。看着乌黑的血从指缝间涌出,父亲那时一定急了,伸手从头上抓下象征他罪大恶极的纸帽,死死捂在嘴上。血是不流了,但贫下中农们被激怒了,他们愤怒地把父亲打倒在地,其中妇联主任刘秀英把一口唾沫吐到父亲的脸上。这奇耻大辱让父亲一生郁郁寡欢,以至于多年后刘秀英被车撞死,父亲依然对她耿耿于怀。

你的故乡米家川,九曲黄河在那里拐了一个弯,米家川依偎黄河,背靠大青山,那是你们米氏家族兴盛的风水宝地,也是把整个家族引向非命的祸乱之地。解放那年,被划定地主成份的米氏家族,几十口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父亲这一门单传,要不是你,差点断了香火。米家川,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湾,在方圆百公里可是比北京还响亮的名字。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上,除了一条黄河流经的两岸拥挤着人类和他们不多的河滩良田,再把眼光从黄河移开放眼望去,但看只有赤褐的沟壑和光秃秃的山坡延绵相连。这里原本是荒蛮之地,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那些充军发配的罪臣或是被战乱饥荒逐出家园的草民,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面对荒蛮干旱,这些罪臣草民的命运不是单靠勤劳勇敢就能改变的,一代又一代他们总是希冀老天爷能为这贫瘠的土地下一场透雨。

母亲在嫁到米家川之前,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同一个村狼抱水的人,狼抱水离米家川有五十多公里,是‘不宜于人类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孩子们上学之前只能噙一口水洗脸,人们常年不洗澡,那里的人们每天要走几里路甚至十几里路去挑水。“半夜出门去翻山,翻过一山又一山。鸡叫天亮找到水,回家太阳快落山。”这是母亲从小给你唱的一首歌谣。

父亲因为成份的原因三十多岁才和母亲结婚,母亲和先一个男人因为‘日子过不下去’离了婚,带着十二岁的大姐嫁过来,临走的时候大哭一场,一个叫大山的同母异父的哥哥被她狠心丢弃给白发苍苍的婆婆。大姐是个拖油瓶,不到十八岁的时候,自己做主把自己嫁给一个有生理缺陷且家庭穷困的贫农,这种长短互补的婚姻,让她一生吃尽了男人和日子的双重苦头,不过也因此成了你们家第一个摘掉地主帽子的狗崽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大姐嫁过去第二年年,在她还没有适应自己的男人是怎么一个人的时候,那顶随母亲改嫁而硬扣在她头上的地主帽子,却成了历史烟云,她白跳出了一个火坑,却又掉进了另一个火坑。

在你之前一个两岁的哥哥不幸溺水夭折,这让父母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你的到来,无疑减轻了他们内心的罪过,填补了日子的空虚。父亲给你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三斗。别人问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说,挨斗是从他死去的爷爷开始的,他爷爷是一斗,我是二斗,他不叫三斗还能叫什么。但是米三斗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含义,狡猾的老地主还没傻到让‘斗地主’这种耻辱祖祖辈辈延续下去,米三斗,这可是大米三斗啊!这要是碰上一个饿死人的荒年,那可是黄金万两也不换的。

第一章 2

在你很小的时候,那足以毁灭一个国家的政治运动结束了,在你还没来及承受狗崽子悲惨命运的时候,时代已经大变样,该抓的已经抓了,该上台的已经上台,谁也挡不住历史的洪流,党报上说这是拨乱反正,父亲说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你感觉他这话更实在,你也能听懂。

不论怎么说被鼓励发家致富的人们再也顾不上搞阶级斗争了,包产到户使人们远离了集体,人与人之间一下拉开了距离,父亲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说这不是龟兔赛跑,也不是阶级斗争蒙混过关,穷与富这是人活着的根本,你活不在人前头,还不如一头撞死。

‘地主’这个标签给你童年带来了无尽的羞耻。父亲对你名字的阐述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你这个地主崽子,在你整个学生时代,没谁叫你米三斗这个官名,都直呼你老地主。你和别人讲理,说这是我爹的绰号,这等于在我面前骂他,要是我用你爹的名字喊你,你愿意回答吗?那些被你‘以理服人’的同学,当面保证再也不喊你老地主了,可一堂课下来,又忘得一干二净,还是对你说:“老地主干嘛趴在桌子上发呆,出去玩呀!老地主你在偷看黄色小说吗?”

你对所有说话不算数这样喊你的同学理都不理,他们吐吐舌头,在心里认定了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猪。虽说地主是个被时代淘汰的名词,但它的腐朽味象一口痰卡在喉咙里,让你说话的时候总是瓮声瓮气,象个大头苍蝇让人随意嘲笑。在你上学的第一天,父亲告诫你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可和别人树敌。一生经历了无数政治运动的父亲心有余悸,并不看好未来日子能长久安宁,他用他地主的狡黠时刻提防着秋后算账,把他坎坷的人生阅历当成活生生的教材,一开始就灌输到你懵懂的脑海。

父亲的教导你时刻记在心上,这是你童年自卑的开始,你的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自我封闭中孤独地度过,这种孤独在你上高中的时候因为一个叫麦丹妮的回族女孩的闯入,而发生了某种变化。你们家和麦丹妮家虽说相隔只有一条黄河,却因为两族人很少来往而互不相识,民族之间的隔阂扼杀了你们从小青梅竹马的可能。

和回回村隔河相望,在这散落着几百户人家的黄河两岸,回民和汉民很少有实质性的往来,在你们这边,最阔气的建筑要数河沿上的观世音菩萨庙,原来的菩萨在文革时已被铲除,好在菩萨是泥塑的,活过来倒也容易。新的菩萨比原来的更加雄伟气派,所有汉人的三生在不灭的香火中无尽地轮回。新菩萨庙是文革后一斤麦子两斤麦子挨家挨户摊派来重修的,那时候虽说破除迷信的余毒已经散尽,妖魔鬼神任由你去信仰,但政府一心扑在奔小康这件民族生死攸关的大事上,还顾不上考虑让你奢侈地去供奉一个虚无的神,就连对面把信仰高于一切的穆斯林们,也等不来政府对年久失修的清真寺一分钱的拨款。

在河那边,最辉煌的建筑同样是矗立在河岸最高处的清真寺,所有穆斯林的今生和后世都因安拉而获救赎和被赐福。寺的历史比新中国还长,据说在明朝就有了,虽说文革的时候因为‘少数’躲过了连菩萨也没躲过的那场政治浩劫,却也看出它自然的破败,这成了全村穆斯林心中的痛,贫穷让他们心中的圣地后来又继续破旧了好多年。

第一章 3

从小父亲告诫你,在这两个民族混杂而居的黄河岸边,汉人是人数上的多数,却是实力上的弱者,绝不可和回回交往,吃亏的永远是你。记忆中对两族的最早印象来源于你孩童时期的一个早晨,那是腊月临近过年的一天,一夜大雪让冰封的黄河一片白茫茫,你和几个小伙伴在岸边玩雪球,忽然河对面传来嘈杂的跑步声和呼喊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回回们在追打一头急速奔跑的猪,那猪拼命向黄河这边逃,后面的人手里拿着石头和棍棒猛追,很快那头瘦弱体小的猪被追上了,人群把它团团围住。

在你们这边,河沿上聚集了好多愤怒的汉民,每个人都在问:这是谁家的猪?怎么跑到回回那边了?你听见有人喊:“别管闲事,那是米老地主家的猪。”一听是地主家的猪,所有人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脸上的愤怒转换成了一种看热闹的轻松。那时候虽说包产到户已经不兴斗地主了,可人们的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下意识里地主还是他们的阶级敌人,自然阶级敌人家的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打死是它活该。

你看见母亲急步向河对面跑去,父亲紧跟在她的后面,母亲大喊着,也说不定是大哭着,她只顾往前跑,也不管脚底下踩的是什么,冷不防脚底一个打滑,一屁股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好远,差点掉进一个冰窟窿,看热闹的人们顿时笑出了声。

你听见猪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你看见所有的人下手都那么狠毒,你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被吓哭了,但你永远忘不了那头闯下大祸的猪被父亲和母亲从冰封的河面上抬回来后,母亲围着它哭的情形,它太瘦小了,还不是宰杀的时候,但它再也站不起来了,唯有一宰了之。

猪没了,母亲大病一场。看着母亲每天烧香诵经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父亲阴阳怪气地说:“有啥想不通的,不就一头猪吗?要是我死了你这样超度,那也算你有心,我没有白活。”

母亲懒得搭理父亲,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嘴说:“让我说,你还不如一头猪呢。”

父亲嘻嘻笑道:“让我说这猪也是它活该,连‘国界线’也不放在眼里,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回回们能饶了它?死就死了,这不正好有肉吃了,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痛痛快快吃过一次肉了。”

母亲说:“人说江山难移,本性难改,这话一点不假,我看好吃懒做就是你们地主家的天性。”

父亲最忌讳被人拿地主说事,别人说倒也罢了,母亲这样说,等于火上浇油,母亲总是把自己置身于地主家之外,这是她和父亲做夫妻多年最不和谐的地方。父亲跳起来喊道:“你说说哪个地主好吃懒做了?哪个好吃懒做的人能成了地主?我看你是中毒太深了。现在连政策都不说成份了,可你还转不过弯来,难道你要记恨我这个地主一辈子?”

母亲也不示弱:“笑话!地主是你们苦死苦活自己挣下的?是靠剥削别人得到的,是地地道道的好吃懒做,以前批斗你们不是**有多坏,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记恨你,我只怨我这个命,形势再好,也总活不到别人前面。”

父亲气得脸色发青,可也知道一时半时给母亲讲不透他的‘大道理’,他恶狠狠骂道:“愚蠢的女人,和你过日子别指望奔小康了,饿不死就算老天有眼了。”

母亲紧接着说:“过好日子?难道指望你去偷去抢?本指望开春卖一头大肥猪添个份子买化肥种地,可人算不如天算,连猪也不争气,我认命了。”

父亲眨巴着他的一双老鼠眼睛说:“种地是男人的事,不是你女人家该操心的,山到眼前必有路,现在不是过去了,你听听,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有了这个政策,就是绑在石头上也饿不死我。”

母亲反唇相讥:“你当然饿不死,你是一人吃饱全家饱的人,哪能想到我们娘俩死活。这些年你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我养个猪喂几只鸡这么硬撑着,你连屁股露在外面也不知羞。以前过不上好日子还有地主这个帽子赖着,可以骂政策不好,你是镇压分子。可现在改革开放了,人家报纸上天天都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可左右看看,谁不比你强?

第一章 4

父亲猛然间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一反过去的卑微懦弱,青筋暴露红着脖子大声喊道:“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婆娘,那么眼红别人?我就是那么没出息的男人?人是一天两天活完的?嫁了我是你的福气,有你享福的时候。 ”

你在一旁极力拉扯母亲,不让她说话她也不听,你上前用小手捂住她的嘴,她拨开你的手继续回击道:“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享你的那个福了,说不定等我死了你还能娶个带财寡妇那是你烧的高香,你就自己好好享福吧。我知道我下辈子也是一个挨鞭子的驴命,还有一大堆你们地主家造的孽等着还呢。”

你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蛮不讲理过,你也从来没有没有见过父亲这样愤怒过,他们越吵越凶,最后父亲丢下一句‘永远也不回来’的绝话摔门而去,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她吆喝着你出去找你那该死的地主爹,你哭着说外面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你害怕。

母亲反过来抱着你说不要害怕,咱们不找他,他死了我们娘俩好好过日子,我们不缺人,我们有出嫁了的大姐,还有你没见过面的大山哥哥。

那年的地是母亲一个人种的,那时包产到户从生产队分回来的青骡子还在。每天东边麻麻亮,看着母亲肩扛犁铧青骡子背驮口袋远去的背影,你爬在窗台上,知道寂寞无聊的一天开始了,母亲交给你的任务是看好大门,饿了不要哭,等她晚上回来做饭吃。你总是咽着唾液说,我不饿,我等晚上妈妈回来一起吃饭。

自从父亲离家出走以后,母亲从不对别人提起他,也从不当着你的面流泪,她把所有眼泪晚上流到被窝里了。每天早上起来,你首先看她是否又红肿着眼睛,这成了你一生最阴霾的记忆,以至于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敢和母亲对视,她的沉默的眼睛比她说什么更让你不可反驳。

那年过年,家里没钱买鞭炮,更没钱买一个纸糊的红灯笼挂上,本来每年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可是没了父亲,无奈母亲只有裁好红纸赔笑脸央求别人去写,可贴出去的对联没上半个小时就被寒风撕去,母亲说连老天爷也欺负人。你说不是老天爷欺负人,是你的浆糊太稀,根本粘不牢对联,你舍不得你的一把白面。

大年三十晚上,熬夜等到新年钟声响过,村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你和母亲站在大门外看别人家放烟火,看着一簇簇烟火灿烂于夜空,母亲问你好看不,你兴奋地说真是太漂亮了。母亲说这等于你也放烟火了。你说这哪能一样,要是我能自己亲手放一个‘大炮’就好了。母亲说你应该高兴,你又添了一岁。你说添一岁有什么用,还不如不添,没一点意思。

第二天早上,吃过新年第一顿长寿面,母亲去了黄河边的菩萨庙,她说她不祈求菩萨保佑不知死活的父亲,她只是把今世的苦难要告诉菩萨,她希望菩萨保佑她来世大富大贵,母亲说她不是为了自己享福,重要的是她大富大贵了,你就跟着大富大贵了,她的命和你是一条命。你说那还要等到来世,太远了。母亲说我的来世就是你的今生,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你说我才不等着享福,我将来会挣好多钱,我要你和我爹好好享福。母亲说要是能享上你的福,那我这半辈子的苦也没有白受,可你的福你爹他没资格享受。你说我爹不回来,有一半是你的错。

第二章 1

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那时地里的麦子绿油油已经很高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果树和枣树的花香,苦苦菜长满田垄,摘一背斗回来,你和母亲吃不完,那些鸡也跟着享福了。你总是喜欢端一碗饭坐在家门口的河堤上,看夕阳下河里的浪花闪着金色磷光,听对面河岸上洗衣服的回回女人们迷人的笑声和她们动听的花儿。你有自己的心事,却也不知道缘由,幼小的你还不知道惆怅和喜悦的各自味道,一阵大雁飞过,抬头望天的你常常心跟着大雁飞走了。

那天,你看见河面上漂来一个羊皮筏子,它越来越近,终于靠岸了,一个人下来固定好羊皮筏子,向着你一步步走来,他大声向你喊道:“三斗,不认得我了?我是爹呀!”

你睁大了眼睛,嘴撇了撇赶在他把你抱在怀里的前面哭出了声,你越哭越凶,任凭他许诺给你什么好东西也不要。父亲变戏法说你看这是什么?你看见他手里高举着一只乌黑的手枪,你知道那是玩具手枪,但是,啪!啪!清脆的枪声回荡在天空。你不为所动,摇了摇头仍然两手死死环抱着父亲的脖子。父亲说这奇了怪了,连手枪你都不要了?你把头深深埋在父亲怀里,一边哭一边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家。父亲笑了,他说你真是爹的好儿子啊。他扳过你的头在你红彤彤的脸上亲了又亲,那络腮胡子刺得你痒疼,你却乐意忍受,你知道你和母亲的好日子来了。

你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来的,看着她雕塑一样站在对面,父亲慢慢把你放在地上,搓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静等惩罚。你不敢哭了,空气一下凝固了,连河面上的鸳鸯和天空中的麻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河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她用手捋了捋。父亲显然被母亲的沉默压垮了,他喃喃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母亲仍然不说一句话,她把眼光投向河岸边的羊皮筏子。父亲说:“我用这几个月的工钱买了这个羊皮筏子,我找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路。”

母亲转身向家里走去,父亲紧跟在她的后面,你紧跟在父亲的后面,你把乌黑的手枪瞄准父亲的后背,扣动扳机,‘啪!啪!’就是两抢,你对父亲大声喊道:“我打死你这个坏蛋你就不跑了。”

父亲回过头来对你做了一个鬼脸,慢慢倒在地上。他的表演吓坏了母亲,她返身回来跪在地上抱着父亲问:“老地主,你怎么了?”你哈哈大笑,对母亲说:“你太傻了,他是骗你的。”母亲不好意思笑了,父亲憋不住也笑了,他死抱着母亲不松手,母亲故意挣扎,却也顺从地倒在了父亲的怀里。

父亲所说的发家致富的路就是在黄河里打捞尸体。晚上拉灭灯后,他把自己的宏伟计划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你连这种钱也挣?父亲说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人跳黄河吗?母亲说这还用问,连我都差点跳了黄河。父亲说要是你跳了黄河,我是不会打捞的,你就等着漂到大海里喂鱼吧。母亲说活着都这样,死了的事谁还在乎呢,我现在就巴不得死了。父亲说那好,我让你死。母亲说,轻点,三斗还没睡熟呢。父亲说我才不管他呢,都几个月了。母亲说我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那个心情。父亲说,现在不想这个。

你把耳朵竖直了听着,你听到父亲的喘气越来越粗,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鸡叫的时候,父亲就起来了,那时你还睡得沉死,父亲在你的脸上亲了亲对母亲说,我敢打赌,早上起来看不见我,他一定会哭。母亲说他要是知道你是干死人营生的,就不会和你这个不干不净的爹亲了。父亲一脸不屑,反驳母亲说,那不一定,我给死人找一个归宿,这是行善积德的事,我又不是强盗贼娃子。母亲也不示弱,可你挣的是死人的钱。

死人的钱怎么了?父亲反问道,我给他们尊严,他们的亲人给我劳务费,这和死人没什么关系。母亲总结说,总之这种钱让人花着阴森森心里不安。父亲说有钱总比没钱要好,何况你还没有花上呢,谁知道我哪一天才能等到一个死人。

第二章 2

父亲等到第一个死人已经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了,虽说长时间等不到一个死人,可父亲也没让自己闲着,一个月来他从河面上打捞出来的垃圾已经在岸上堆成一座小山了,用父亲的话来说,垃圾里全是有用的东西,就是最轻的饮料瓶一个也几分钱呢。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正在作业的父亲看见河面上缓缓漂来一件很大的东西,凭感觉他认定是一具尸体,这让他一下来了精神,他用铁叉把‘东西’拖近浅滩,向水里翻腾了几下,在确认就是一具尸体后,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等到把尸体弄到岸边仰面躺好,这才看出此人乃一男性,他用铁叉将尸体的手臂挑起,可是整个手掌已看不见一丝肉,只剩下如河水般一样黄的骨架,五指卷缩在一起,是不是生前握紧了拳头?此人已无脸可认,唯有黑油油的头发能证明他正当壮年。父亲翻遍了死人的所有口袋,并没有遗书和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尸体被父亲拴在河岸一个多星期后,也不见有人来认领,看着围着尸首的那些贪婪的苍蝇,父亲决定放弃他的第一个发财梦,他对母亲说,等天黑了让他漂走吧。母亲说还是挖个坑把他埋了,也许有一天他的亲人会找来的。父亲说,那不合算,挖个坑就得一天的时间,还有你总不能让他**着下葬,起码也得一块红布包裹吧。母亲说,一块红布就一块红布,正好我箱子里有几尺,你就拿去裹他吧,积点阴德,等你去了阴间他会报答你的。

父亲整年整月守候着他的死人和垃圾,不知觉你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每天放学后,帮母亲干一些家务活,猪草和羊草基本上就包给你了。你很少看见父亲回家,母亲说他是‘死人村’的村长,那些死鬼的事多着呢,他哪能记得有一个阳世的家。母亲所说的‘死人村’就是埋葬从黄河里打捞出来的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尸的地方,自从那年在母亲一句‘阴间里报答你’的承诺下,父亲倒贴本钱花力气安葬了第一具死尸后,这成了一种习惯,后来无人认领的死尸不用母亲说,父亲就自己悄悄埋了,几年过去那里已经堆起了十几座坟冢,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人村’,就连村子里大人吓唬孩子也说,再哭,‘死人村’里的鬼就来抓你。

父亲有一红塑料皮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一具尸体发现的时间,还有他们的一些相貌特征,那时他还没有买来他的‘傻瓜’照相机,好在他赶在解放前念过三年私塾,识文断字也算是地主身份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他用繁体字记录了这些尸体,他说他是司马迁写史记,到死也写不完。你问司马迁是谁,父亲说就是那个记录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人,以后你要好好学历史,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说学历史有什么意思,我更喜欢西游记,还有武侠小说。父亲说有些书是小孩子喜欢的,有些书却是大人必须看的,你总有长大的一天。读懂历史,这会让你荣辱不惊,知道怎样做人。你似懂非懂,第一次觉得父亲像来村里算卦的那些江湖浪人让人望而生畏,却又在冥冥中掌控着你的命运。

父亲甚至还保留了一些能长久保存的死尸遗物,是一些铜铁不值钱的项链手镯之类的饰物,也就是些所谓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父亲坚信总有一天那些活着的人会来找他们的亲人,而这些被疏忽的小东西,比什么dna鉴定更能确定亲人的身份,甚至触物生情,说不定还能让活着的人放声大哭一场,父亲一直盼望能有那么一天,这样他的工作就变成有意义的工作了。

第二章 3

看着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父亲一脸黑瘦,母亲说你老了。父亲说三斗还没长大,我怎么能老呢。母亲说给你找个帮手吧。父亲说谁愿意挣这个不吉利的钱呢。母亲说就让大山过来吧,连年大旱,他们狼抱水一年的收成,连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饱呢。母亲所说的大山就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母亲和先一个男人离婚的时候判给了男方,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逢年过节母亲总要大包小包去看他,也不知里面包的是什么。

大山是大姐领来的,看着他们亲亲热热的样子,你有点妒忌,原来那么亲的大姐忽然在你心里有了隔阂,你第一次对‘一爹一妈生的’这个概念有了直观的感受。你故意不给他们好脸色,大姐给你做了一双新鞋拿出来让你试试看,你一脸不屑地说,我才不穿呢。大姐说这就奇怪了,你的鞋从小到大不就是我做的么,难道长大了,嫌弃手工做的鞋不好看?你嘴里哼了一下,大声说才不是呢。母亲说不要理他,这些日子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母亲让你把大山叫大哥,你嘴里说知道了,心里却说我才不叫呢。母亲又问大山他那个叫来闹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可好,大山说来闹和三斗同岁,却有天壤之别。他一岁时摔坏了脑子,你说他傻,却又不傻,要不是奶奶,也活不到今天。

大姐说:“都是我那个新妈做的孽,她跑了,却把累赘留下了,三年前我爹死了,要不是有个奶奶,连饭都吃不上。你说来闹才十多岁的人,整天傻呵呵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看将来他肯定成不了一个家,养老院是最终的归宿。”

大山不满大姐这样说,反驳说:“谁说他成不了家?有我在就不会把他送到养老院。”

母亲说:“这事还早着呢,用不着现在争论。”

大山把手里提的一个小纸箱递过来对你说:“打开看看,来闹给你的礼物。”

“谁是来闹?我又不认识他,他干嘛给我礼物?”你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

大山笑了:“来闹和我们都是弟兄,按岁数你还要叫他哥呢。”

“呀,是一只兔子。”你高兴得跳了起来。

大山转过头对母亲说:“我在山里下了套子,本想逮住那只偷吃鸡的狐狸,没想到套住了这只兔子,它太可爱了,来闹当宝贝一样养着,今天他听说还有一个弟弟,就让我给弟弟带来了。”

母亲说:“野兔子家养不活,还是把它放生了吧。”

你抗议道:“我喜欢兔子,我不放生。”

母亲说:“这事我说了算,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转过脸求助于大姐,大姐却说:“妈的话谁敢不听,除非你想气死她。”

你骂道:“臭大姐。”

大姐急了,对母亲告状说:“妈你看你的三斗张口就骂人,你们也太宠他了,这样下去,将来到了社会上会吃大亏的。”

你还嘴道:“不用你操心,回你们家教育你的孩子去。”

母亲终于听不下去了,对你厉声喝道:“还不放兔子去,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大姐一脸不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不高兴了,反正你已经达到‘伤害她’的目的了,心里乐滋滋的。大姐十二岁跟母亲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总忘不了他们那个名叫狼抱水的地方,还有逼迫分离的亲弟弟大山。她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在你出生后成了你的专职保姆。十七岁时候,有人上门提亲,她放出话说不是狼抱水的人即使条件再好也不嫁,而且成份还必须是贫下中农。本来父亲打算让她在富裕的黄河沿岸找一个婆家,可她铁了心要嫁到自己的老家狼抱水去。

因为不是亲生的女儿,父亲也就事不关己,任由大姐自己把自己送到苦海里去。狼抱水的一个贫农的儿子得信而来,大姐看他五官端正不傻不呆,就是说话结结巴巴长时间发不出一个声来,但也顾不了这个,她认定了死也要嫁一个贫农,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母亲对这门亲事一直反对,说你这是和谁赌气呢,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难道你去了喝西北风?

无奈大姐逆反听她亲爹的话,执意要嫁过去。她说穷是光荣,吃不饱肚子是小事,有个贫农成份起码在人前面能抬起头来。

母亲说以后后悔了可怨不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是人过日子的地方吗?穷就不说了,每天翻两道山梁走几里路挑水吃,这个罪你能受一辈子?

大姐反驳母亲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和我爹离婚那是你们的事,你爱嫁地主也是你的事,你受不了的罪我能受,你嫌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不嫌,你和我爹一张纸撕开没有连筋的地方,可我扯不断那根线,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母亲哭了,早知道落这个抱怨,还不如当初把大山要过来呢。

大姐也哭了,大山是张家的根,有爹抢,有妈抢,还有一个奶奶疼,我算什么?你这才说了心里话,我不过是一个累赘。

第二章 4

自大山来了以后,父亲回家的时间多了,他托人到县城买了一架望远镜,还有一架当时市面上最便宜的‘傻瓜’照相机。母亲说买望远镜是为了能远远看清漂来的死人,我就不明白花那么多钱买一个照相机干什么。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图像比说话和文字更能证明一些东西,而且我又不傻,那些照片来认死尸的 人还不是他们掏钱买回去,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一天母亲对父亲郑重其事说你就把大山当个亲儿子看待吧。父亲说,你让我怎么做?再好的后爹还不是个后爹,你对他不好,别人会说那是人的天性,你对他好了,他们又会说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假的,没人领你这个情。母亲说,他爹死了,现在奶奶也死了,留下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弟弟,后妈总没有消息,我们不帮他谁帮他。父亲说,这是命,帮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我看他呀说个媳妇都难。

母亲说,他们属于山区搬迁户,在灌区分了地,村子里有能力的都搬走了,可大山他们能搬动吗?又要说媳妇又要盖房子,连一头都顾不了。父亲说,那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最坏也就当个上门女婿一走了之。母亲说你总没有一点正经,他走了那个傻弟弟怎么办。父亲说不是还有桂莲他大姐吗,当年她要死要活嫁回去,不就是为了照顾他们吗?

父亲依然忘不了陈年旧账,可母亲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计划,她告诉父亲,为了能让大山安心跟着他打捞死尸,她决定把那个叫来闹的后妈生的儿子接过来。父亲知道母亲这不是找他商量,她决定好了的事只是通知他一声罢了,这个家他说话不算数,得听她的。

看着父亲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母亲说:“要是你不同意,那就算了。”

父亲说:“什么事到最后还不是你说了算?”

母亲说:“可这是大事,不是平常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说了不算,非得你点头同意。”

也许母亲的这句话多少满足了父亲的那一点点男人的自尊心,他吐一口痰在地上,提高声音说:“亏你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一个男人。”

母亲不耐烦听他多余的话,直问:“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让来闹来这个家?”

父亲故意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说;“来有来的理由,不来有不来的好处。”

看着母亲一脸茫然,父亲又说:“大山是你生的就不说了,可这个来闹算什么?要知道他是一个傻子,让他给三斗做伴,那你儿子不傻才怪呢。再说了你把他接来,难道能照管他一辈子?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看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往苦路上引。”

母亲说:“你这样说就是不同意呗?”

父亲说:“我可没说不同意,我只是把其中的厉害关系给你说清楚,来不来你说了算。”

看着父亲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母亲忽然间一下哭了,一边哭一边数落着骂道:“你还是一个男人吗?你从来都不承担一个丈夫的责任,你让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办?我难道不知道这些厉害关系?可我是大山的亲妈呀,我放不下他,他又放不下他弟弟,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互相放不下支撑着?可你是我男人,却眼看着我一个人作难也不心甘情愿帮我一把。”

父亲终于听不下去母亲的哭诉了,打断母亲说:“你就别再哭骂了,我让大山今天就去把那个来闹接过来。”

母亲说:“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父亲见她还是在抹眼泪,憋红了脸说:“难道让我把心掏出来让你看看?这么些年做两口子你还不了解我?添一张嘴不会让这个家里饿死人的。”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破涕为笑,语气里带一点娇气说:“我要是不了解你,那鬼才了解你这个老地主呢。”

第三章 1

来闹刚来米家川的时候,你和他都只有十二岁,他是正月里生的,你是十月里生的,你上小学四年级,他却是一个没进过一天校门的傻小子,母亲说你就叫他二哥吧。你说他叫我二哥才对,打死我也不叫他二哥。母亲拉下脸说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以后再这样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吐了吐舌头,没敢再犟嘴,你能看出母亲是真生气了还是假装生气了。

这时候一家人正在吃早饭,父亲故意重重咳嗽了两声,你知道这是给母亲的信号,意思是嫌她说的话太多了。大山哥只顾着低头吃饭,大口大口下咽,一碗饭三下五除二就完了。来闹不时抬起头来在你脸上偷偷看一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很好看,你故意用恶狠狠的眼神吓唬他,他很容易上当,好像真的害怕了,不敢和你对视,在你望向他的一瞬间立刻把头低下去。

不敢招惹母亲,对来闹你可是故意找茬,你放下碗逼问他说:“我有那么可怕吗?”来闹越发害怕,不敢说话,把自己躲到大山哥后面。

母亲说:“你不要欺负他,你上你的学,他玩他的,谁也不许干涉谁。”

你说:“我不是欺负他,我只是希望他和我主动说话,和我一起玩。”

母亲说:“你那种口气谁愿意和你一起玩?你以为你是皇帝他是你的太监?”

被母亲揭了老底,你脸一下红了,嘴里却说:“我才不是呢,我对他好,他也没感觉,可他对大山哥怎么那么亲呢?”

母亲说:“那是因为你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只要你真心对他好,以后他自然会和你亲的。”

冷不防放下饭碗的父亲接过话头说:“谁和谁亲那是血缘决定的,旁人对他多好也是白搭。”

母亲翻一个白眼反驳父亲说:“照你这样说,那你和我这个没血缘的人做两口子,全都是假的?我对你多好也是白搭?”

父亲尴尬地笑笑,知道自己的无意之话引出这般是非,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忙辩解说:“就算他们以后相处能做到亲兄弟一样,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三斗一个人吃亏。”

大山显然受了父亲这个话的刺激,本打算沉默到底的人跳出来保护来闹说:“这也不一定,来闹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有的是力气,就从现在说起,他不会白吃饭,他可以放羊,可以给猪拔草,可以给家里挑水,还能帮助我妈做家务,干田里的活,他能把三斗解放出来,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父亲知道自己成了公敌,站起来一边出门一边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来闹既然来了,我们就不会把他当外人。”

大山对着父亲的后背说:“爹你放心,我和来闹不会长期赖在米家川不走,等黄河水引过去, 在灌区分了地,我们就去过我们的日子。”

见父亲出了门,母亲安慰大山说:“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做人没有坏心眼,只是家里一下添了两口人,他有压力。”

大山说:“妈,都是我命不好,拖累你了。”

母亲又开始抹眼泪了,她说:“还不是我造的孽,要是有一个完整的家,你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看着母亲和大山越说越难过,你不耐烦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山哥这么能干,还怕以后过不上好日子?我对你们保证,以后绝不欺负来闹,我叫他二哥,对他和大山哥一样亲。”

大山笑了,摸摸你的头说:“还是我们三斗心眼最好,将来必定能做大事。”

你不好意思别人夸你,故意说:“我是看妈喜欢来闹,我才喜欢他的。”

母亲笑骂道:“你个鬼机灵,还不领来闹快去看黄河,他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狼抱水一步,没见过这么多的水。”

来到黄河边,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来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死死抓住你的手。你得意地问,我们这儿好不好?来闹说,好,水多。你又问,米家川好还是狼抱水好?来闹说,狼抱水好。你笑了,你傻呀,你随便问一个人,谁愿意住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鸟不拉屎这个词,你还是从母亲嘴里学到的。来闹并不知道什么叫鸟不拉屎,他仍然说,我想回狼抱水去,我奶奶就埋在那里,我奶奶说了,等到狗尾巴花开的时候,让我给她摘一些放在她坟头前的供桌上,她在地下能闻到花香,她也能看见我。你说,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不论怎么说,还是我们米家川好,我妈就是因为恨透了狼抱水,才和你爹离婚的,你亲妈也是因为不喜欢狼抱水,才丢下你跑了。来闹说,我没有亲妈。你笑了,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来闹说,我是我奶奶的孩子。

第三章 2

你知道来闹傻,换一个话题问,你想坐船不?来闹说,想。你说,今天不行,等有机会了我领你去,本村人买票是半价,你记死了告诉开船的秦大叔,就说你是我亲二哥,以前抱给别人家,现在要回来了。来闹说,我记死了。你又许愿说,我还要领你去死人村坐羊皮筏子,那才刺激呢,大山哥一定会答应的。来闹问什么是羊皮筏子?你不耐烦说,现在说了你也不知道,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自从来闹来了以后,正如大山说的那样,他不是来白吃饭的,他承揽了家里一切劳务。母亲说这孩子咋不知道偷懒呢,心眼太实了。父亲说,他要是知道偷懒,,倒成了好事。母亲说,我心疼他,感觉就像亲生的。

父亲和大山哥总是早出晚归,母亲除了做饭,还要忙地里的活。虽说来闹减去了母亲一半的家务,但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庄稼地里,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却没多一分地,只有多打粮食才能弥补青黄不接的日子。别人家都是男人务庄稼,母亲不信这个邪,和别人家比赛,亩产年年在村里‘拔梢子’。

父亲说你是一个‘脱产干部’,没有理由学习不好。好在你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也算对得起另一个人的付出。来闹刚来的时候,你死活不愿意和他睡一个被窝,无奈母亲只好抱来父亲的被子给了来闹,让父亲和她盖合一床被子。

父亲说:“突然和你妈睡一个被窝心里怪怪的。”

你取笑父亲说:“什么怪怪的,你还巴不得呢。”

父亲笑着说:“慢慢适应几晚就好了。”

母亲瞪了一眼父亲说:“你也别得意,等有钱了我就给你缝一床新被子。”

父亲说:“浪费这个钱干什么,那么大一床被子,一个人盖还不是浪费。”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你有了好吃的总要给来闹留一些。那天,你对母亲说,把我爹的被子抱走,我和来闹睡一个被窝。母亲笑道,这还差不多,现在你和来闹是连裆裤了,分也分不开。

母亲心里是高兴的,越发对来闹好。连父亲也说幸亏有来闹,要不然你哪能像少爷一样养尊处优。你讥笑父亲说你这才知道来闹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了?被你戳到痛处,父亲故意把话题引到大山的身上,他对母亲说,算算大山来我们家也有几年了,你就张罗着给他说个媳妇吧,咱们找个门路,把他们弟兄俩的户口从狼抱水迁过来,以后和三斗互相有个照应,不受外人欺负。

母亲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你以为米家川的户口是那样容易得到的?比落一个北京户口都难。人多地少,乡上动员一部分人搬到灌区,没人去才抓阄儿决定。父亲说这个我比你懂。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只迁他们弟兄俩的户口,并不要求分米家川的一分地,这个应该是能和乡上说通的。

母亲说不为了分地,迁那个户口过来有什么用?父亲笑了,这就是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了,你想想政策是一辈子不变的?只要户口迁过来,我就不信政府能眼睁睁看着饿死他们。母亲说眼下没有地就活不过去,你还算计那么远,你说说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没有地的农民?父亲笑了,你看谁现在只靠种地过日子?不种地的人反而活得更好,不论怎么说米家川可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几年又兴开发黄河旅游,外面的人一群一群来,随便开个小饭馆摆个饮料摊子也一样能过上好日子。母亲说,我不管别人种不种地,我是认准了种地是农民的根本,天塌下来,也有一个饱肚子撑着,不会死人的。

第三章 3

母亲把迁户口的事对大山说了,大山说还是不迁的好,我是打算好了明年等黄河水引到灌区,就把狼抱水的老屋拆了,原貌原料在灌区盖几间房子,有地种就能吃饱肚子,吃饱了肚子,还迁什么户口,米家川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眼红。 说不来媳妇也没关系,我和来闹两个人过,也没什么闲气可生,反而心里踏实。母亲说迁户口的事就随你吧,说一门亲可是火烧眉毛的事,我怎能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这几年我给你存了一些钱,就算你的工钱,你大姐也该多多少少出一些,这样算下来娶一个媳妇差不了多少。大山说三斗也大了,学习好,过几年一定会上大学,还是把钱存给他吧。母亲说三斗上大学还远着呢,活人哪能让尿憋死?你就一辈子没出息?我还指望你将来日子过好了帮一把三斗呢,我能活几年?

大姐以前很少回娘家,可自从大山和来闹来米家川后,她隔三岔五就来一趟,母亲说在她心里我这个当妈的可比不上她的两个弟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他们的亲妈呢。大姐来的时候,总是领着她的宝贝儿子那个叫庆祝的外甥,他是华国锋上台那年‘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第二天早上生的,所以起名叫庆祝。庆祝生性顽劣,从小就爱欺负比他大几岁的来闹舅舅,来闹在他捉弄下没少哭鼻子。可自从来闹离开狼抱水,他却想念起他的来闹舅舅了,总是缠着大姐领他来米家川看舅舅。

你在庆祝面前很有威信,他总是看你的脸色做事,大姐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庆祝就害怕一个三斗舅舅,你说要是让一个小屁孩欺负,那我不就成了第二个来闹。大姐不服气说,别看他经常欺负来闹舅舅,可心里他是最爱来闹舅舅的,每次来米家川,他都把烤熟的麻雀肉舍不得吃,拿来给来闹舅舅,就连你也跟着沾光。来闹的名你的嘴,大部分还不是你吃了。

你说庆祝爱来米家川不是牵挂着来闹舅舅,他是迷上了跟我去黄河边学游泳,那个麻雀肉也不是拿来孝敬来闹舅舅的,是我给他下了死命令,不带麻雀肉来我就不教他学游泳。大姐说怪不得他把你大姐夫整得够呛,原来是你背后捣鬼,以后你别想再吃上麻雀肉了。

你笑了,吃上吃不上麻雀肉不是你说了算,你敢得罪你的宝贝儿子?大姐骂道小小年纪就诡计多端,谁知道将来有多少人遭你算计呢,我这个当大姐的也要防着。母亲插话说,防他做什么,他要是对你不好,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来,怪不得庆祝不把你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大姐立刻对母亲不依不饶,质问母亲道,谁说庆祝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只是小不懂事,也是我惯着他。母亲说什么事都得有分寸,一味娇惯,将来能有出息? 我看你将来有操不完心,别说吃上他的饭了。

来闹和你个头差不多,母亲总是喜欢把你们打扮成双胞胎的样子,一样的衣服从来是买两套,为了不让来闹伤心,母亲跑到学校里找校长,每次学校定做校服,总少不了来闹一套。

母亲把她的一个远方表侄女介绍给大山做媳妇。听说大山一无所有,女方提出的条件更是苛刻,该给的彩礼不但要的多,还有一个死条件,必须从狼抱水搬出来在灌区盖一院房子。

母亲把这个条件应承下来,那天晚上和父亲叽叽咕咕吵了一夜。父亲说我不反对你帮大山,可也不能把我们一家搭进去,这么重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母亲说,眼看大山都快三十了,我这是急呀。她哭了,她一哭,父亲就没气了,他转过话头说,大山这样走了,我也舍不得,还有来闹,没了他,里里外外的杂活不都是你的。母亲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有他们的日子,他们都要成家,都要有自己的孩子,再舍不得也不能耽搁了他们的日子。父亲说大山这么聪明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媳妇,你还想着来闹将来成家立业,我看他这一辈子都是大山的累赘。母亲说是累赘还是福气这谁也说不上,就看娶来的嫂子怎样对待他了,在我们家这几年,他可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

第三章 4

听说大山哥和来闹要走,那晚,你失眠了。窗外月亮明堂堂照进来,还有秋蝉在鸣叫。听着旁边来闹均匀的呼吸声,你久久注视着他,不自觉伸过手,把他搂在怀里。来闹先是平躺着,当你把他越搂越紧,他侧过了身子,连他嘴里呼出的热气也进入到你的鼻子里,你慢慢把自己的脸贴过去,终于,两个嘴唇贴在了一起,你把下半身也向他靠了靠,你感觉自己的小**硬硬的,来闹也似乎有了感觉,他的小**在你的摩擦下也全部硬了起来。他依然甜甜睡着,你的舌头在他的嘴唇边游弋着,来闹却把自己的嘴巴越闭越紧,终于他把头完全偏过去,你的舌头再也进不到他的嘴里了。

第二天早上,来闹跟着大山走了,他们搬到新型黄河灌区一个叫新建村的地方去了。你请了半天假,专门为他们送行,你动情地对来闹说,以后每一次换校服我都给你留一套。来闹笑了,你却偏过头抹眼泪。大山笑着说你可不像小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你说大哥,这些年感谢你对爹妈的帮衬,还有来闹,要不是你们,我也不会安心读书,也许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你看爹妈一天天老了下去,可我却帮不了他们什么。大山说你就是我们家的希望,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再苦再累爹妈都是高兴的。你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照顾来闹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把我也算一个。大山说读书多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你说的这些话连我都说不出来。不过你这样说,大哥我活着就有劲,从今以后,我们弟兄三个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谁也不嫌弃谁。

大山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黄河上作业,让母亲劝说父亲‘收摊子’,母亲说就随他吧,也干不了多久,等到上游老虎峡那个水电站建好,以后死人就漂不到这儿了。大山说他是喜欢做这个事,不是为了挣钱多少。你看他把死人村那个乱山岗子拾掇的有模有样,就好像是自家的坟地一样。母亲说他和我说过,要是他死了,也要埋在那里,他说埋在那里,他不寂寞。大山说人家死了都找风水宝地,他倒好,愿意和这些野鬼孤魂埋在一起,要是他真有这个心愿,将来我们不妨满足他。母亲说要埋也是他一个人埋,我可不和野鬼孤魂做邻居。大山说现在黄河边到处都在开发建厂,连黄河水都快抽干了,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死人村。母亲说没了倒干净,免得他中邪似的魂不守舍。

母子俩正说着,父亲进来了,他对大山说我以为你走了呢。母亲说他等你回来见个面,你却故意磨蹭着不露面。父亲说,见面还不是伤感,还不如不见。母亲说他不放心你的身体,让我劝你收了你那个摊子。父亲说这不用你们操心,干不动了我自然会歇息。

大山说,在农闲的时候,我会来帮忙的。父亲说成家立业的人哪有闲功夫,老婆孩子热炕头,享你们的福。大山说我昨天去县城找那个王经理,他答应计划内给我便宜卖几方木材,原来老房子的门窗拆过去该换新的了。母亲问,是哪个王经理?大山说不就是去年打捞出来他老婆的那个木材公司的王经理,听说他和一个女下属有瓜葛,老婆得忧郁症自己想不明白,就跳了黄河,才三十二岁,长得很漂亮,太可惜了。

父亲说你不该求他,他算不上一个人。大山说我本来没打算找他,只是去木材公司问价格,想到他是总领导,一问他正好在办公室,就硬着头皮进去了。他还问你好呢,说你很仗义,他老婆的尸体没收他多少钱。父亲说我不胡乱要价是我做人有原则,不是巴结他。

大山和来闹终归走了,家一下像是空了,母亲更加忙碌了,父亲整天不在家,他捞出的死尸越多就越伤悲,他想不明白日子越来越好,跳黄河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一次他莫名其妙问你黄河的源头在哪里?你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黄河里流淌的是什么,所以才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你说我知道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父亲说,这是书本上的知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父亲天性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和你有遗传的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生长在旧社会,你生长在新社会,你在心里可伶父亲。

第四章 1

秋天里,雨说来就来,上游的水电站开闸排洪,河水上涨了许多,那时候正是大红枣儿挂满枝头的时候,米家川新修的水泥路上车来车往,一排排翻新的房子最能说明开放后家家户户实实在在的变化。 在河对岸,有信息传来说回回村上报政府要求修一座连接两岸的‘黄河大桥’,既然开放了,两边的交往单靠一条渡船显然跟不上形势。这在米家川引起了巨大反响,有赞同的说这是好事,有反对的说还是不来往好,他们仗着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根本不把汉人放在眼里,他们做事心齐手辣,咱们惹不起但躲得起,有一条黄河隔着那是天意。

有开玩笑的说回族女孩可漂亮了,修了桥来往密切了说不定能娶几个回来当媳妇呢。随即有人站出来反驳,两族隔河相居多少辈了,谁家娶来过回回女人?一个也没有吧?他们的教规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汉人没有宗教信仰想干啥就干啥,你娶一个回回女人来试试!娶不来也就不说了,要是万一娶上一个,那你就得信他们那个伊斯兰教,你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你能做到不吃大肉不赌博?你能做到常年如一日天不亮起来礼拜?你敢给先人不烧纸钱不献祭品?你愿意不要棺材把自己一块白布褁出门?

偷听着他们的话,你心里暗想,将来我就找个回族女孩让你们看看。而那时你已经有了一个暗恋的女孩,她就是经常在对面河边洗衣服的一个回族女孩,隔着黄河你听她的同伴喊她麦丹妮,你就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麦丹妮的笑声爽朗,而且唱的花儿好听极了,从河面上飘来,让你如醉如痴。你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在心里已经认定她是天下最美的女孩,你想着有一天坐船过了黄河,把她美美看上一次。

时光荏苒,听着对岸悠扬欢快的花儿,你已经成长为一个英俊而多情的小伙子了,所有的生理特征都基本已经定型。只是要离开米家川去县城上高中,这让你第一次心里有了一丝相思之恋,你真想跑到黄河对面对麦丹妮说:“我爱你,跟我一起走吧。”可你摇摇头,心里安慰自己说这是不现实的。

你和麦丹妮第一次见面是在县城一家新开张的牛肉面馆,那时你已经上高中二年级了,预想到这是考大学最关键的时候,母亲给你每周多涨了五块钱的生活费,叮嘱要是学校里吃不惯,就在外面解解馋。牛肉面馆就开在学校对面,是专门奔着大批量低消费的学生去的。你每天的午餐都是在那里解决的,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对你有无限的吸引力,不够吃再加一个清真饼子,你以为这就是天下最好吃的了。

那天,你正在低头吃饭,忽然听到有人喊道:“麦丹妮,出来一下。”麦丹妮这三个字瞬间象电流一样击中了你,寻声望去,从后堂里出来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脸上挂着微笑,一双好看的眼睛似会说话,这不正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麦丹妮吗?你站起来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麦丹妮!”

麦丹妮回头一望,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吗?”

“认识。啊?不认识。”你语无伦次,慌乱中承认又否认。

“你有什么事吗?”麦丹妮仍然笑着。

“没有。”你重又坐下,连忙低下了头。

麦丹妮是新来的服务员,不论什么时候进去都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她很害羞,从不主动和客人打招呼。第二次见她,她正在擦桌子,你刚要张嘴和她打招呼,她却宛然一笑,一闪身不见了。不一会她把另一个服务员喊出来,让她招呼客人,自己却心安理得继续手中的工作。

在等待牛肉面端上来的空闲时间,你从侧面偷偷看她,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她的穿戴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洁白的衬衣外套一件翠绿色的坎肩,淡雅色素的盖头让她更添少女的羞涩和神秘,你注意到她的鞋,黑色平绒上面绣一朵鲜艳的牡丹,这样的手工布鞋城里女孩是无论如何不穿的,和高跟皮鞋相比太土太俗气了,不能衬托婀娜的身姿。你一直盯着她,她终于擦完了桌子,转过身来来一步步向你走来,你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她从你身旁一闪而过,依然是宛然一笑,你跟随她远去的背影,空留淡淡的余香萦绕心间。

第四章 2

对麦丹妮的思念让你惶惶不可终日,心思根本集中不到学习中来,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班主任看出了一些苗头,警告你这样下去,绝无考大学的希望。他对你很器重,单独找你谈心,你隐瞒了你的单相思,却又说不出为什么成绩突然下降了。班主任说命运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可要好好把握。你心里说: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了。

你在日记中写道:夜深了,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唯有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满天的星星可知我心?为什么我忍不住要流泪?为什么她的笑脸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她是那么纯洁善良,她是我见过的天下最好最漂亮的女孩,我要大胆去追求,,是谁规定一个汉人和一个回族姑娘不能结婚?我是真心爱她,如果硬要在上大学和她之间做出选择,我宁愿不上大学。难道考大学是唯一的出路吗?为了心爱的人吃苦受罪不也是一种幸福吗?种田、背煤、打工,有爱就不觉得苦,生活是美好的,我渴望和她相爱的那一刻早早到来。

你重又翻出因为高考来临而长久压在枕头下面的《中外抒情诗选》,你把更多的时间耗在牛肉面馆。牛肉面馆老板是个善于社交的中年汉子,你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没用几天时间就和他打得火热。他整天头戴一顶白帽子用一种特有的方言招呼客人,但你对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穆斯林表示怀疑,你听说过有好多开牛肉面馆的汉人,为了招徕客人,头戴白帽子假扮回回,你怀疑他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抽烟喝酒,而且最喜欢吃的居然是‘胖嫂卤猪手’,你是他的帮凶,经常用黑色食品袋把卤猪手提进店里悄悄塞给他,他信誓旦旦对你说:“不是所有回回都不吃猪肉。”

老板看出了你对麦丹妮的一往情深,他乐意睁一眼闭一眼看你抢着干活,有时慈悲为怀还能免去你一块七角钱的牛肉面钱,你自然感激涕零,干活的效率又上一个台阶。麦丹妮始终不和你说话,她刻意回避你们俩人单独相处,即使你说你是河对面米家川的,她也没有和你‘认老乡’的一点意思。可忽然有一天她避过所有人对你悄悄说:“你这是何苦呢?”你刚要张嘴分辩,一抬头她却早已离你那么远了。

你不停给她写信,把你的追求火热地表达在纸上,用抄来的诗句表达你的真心。每次你都是做贼一样悄悄溜进服务员住所,把你的情书压在她的枕头下面。半年时间过去了,你始终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却也没有收到一封退信,你把这看做是她对你们恋情的默许。

在学校附近,有那么几个混混,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教训每一个人,你听说过他们的好多暴力故事,他们曾因为看不惯围观两头驴在大街上交媾而放肆喝彩的那些‘傻逼’,而出手暴打那些‘傻逼’,因此他们‘傻逼’一样被警察赶进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遭到一顿暴打后却不知道施暴者是谁。

那天他们一共来了五人,叫嚷着每人要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大盘牛肉和几个小菜,就在他们快要吃完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大声尖叫道:“苍蝇。”听到叫声,五人商量好似的同时丢了筷子,大喊着让老板出来。这时候老板自然不敢出去,打发服务员里最讨人喜欢的麦丹妮出去用好话处理这棘手的突发事件。混混们不依不饶,并不因为免去了所有饭钱而罢休,发现苍蝇的那个‘竹竿’更是恶心地呕吐着,显然精神的伤害更大一些,他们吵闹着要老板赔他们的精神损失。

麦丹妮眼见对方得理不让人,一不小心说了真话:“到处是垃圾污物,哪个饭店没几个苍蝇?你们饭也吃完了,饭钱也免了,就算空碗里飞进一只苍蝇,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说这么大的一个碗口,有时说话不下心苍蝇还会飞到嘴里呢。”

麦丹妮这样说,比吞进一只苍蝇还让他们恶心,那个一直呕吐的‘竹竿’,忽然从碗里抓出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冤死的苍蝇举到她面前说:“老子倒要看看你怎样细嚼慢咽来享受这顿美餐。”

其他混混围上来七嘴八舌喝道:“不吃进去,就砸了馆子。”

麦丹妮委屈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对高举凳子等待一声令下的歹徒们求情:“求你们不要砸了,我吃。”

第四章 3

这时候,你是一个旁观者,清高而冷漠,坐在一边微笑着看这一幕闹剧该怎样收场。你本以为剧情会最终以老板免去他们所有的饭钱而落幕,却没想到麦丹妮成了这出闹剧无辜的牺牲品,眼见混混们围着麦丹妮不断用下流的语言侮辱她,这让你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的可恶激活了你内心所有正义的细胞,你只觉热血沸腾,一时忘了敌我实力的悬殊,猛然站起来大声喊道:“不许吃。”

所有人都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你,麦丹妮把举到嘴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你走过去伸出手对麦丹妮说:“把苍蝇给我。”

你盯着苍蝇看了半天,冷笑道:“像你们这样靠一只死苍蝇诈饭吃,也太没档次了,没钱付饭钱不嫌丢人,还欺负一个姑娘,你们算人吗?”

只听一声‘打!’,所有拳头立刻骤雨般落在你的身上,你奋力还击,和他们展开‘殊死搏斗’,却因敌我实力太过悬殊,最终被他们打倒在地,看着那些脚来势凶猛,你赶紧用双手死死抱住最重要的头。你听到麦丹妮哭着大喊道:“快来人呀,你们救救他。”

混混们跑了,你坚强地站起来,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架,尽管鼻子里流着血,满身都感到刺骨地疼,衣服也被撕破了,可你却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兴奋,麦丹妮‘你们救救他’的哭叫一直温暖着你,你吃惊自己居然敢和这些人见人躲的混混们叫板,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有一丝丝头皮发麻,但你还手的时候确实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老板嘟囔着你不该多管闲事,不就一只苍蝇嘛,吃了也不算什么事,现在倒好,凳子摔坏了三个,两块钱一个的‘牛大碗’砸了五个,最倒霉的还要送你去医院包扎,这个亏他是吃大了。你告诉老板,一个真正的穆斯林是不能吃任何脏东西的,何况是一个女孩,怎能忍心看着他们逼她吃下去一只苍蝇呢?老板哑口无言,尴尬地陪着笑。

麦丹妮说什么也要你去医院包扎伤口,你坚持说没事,老板说没事就好,去医院也是白花钱。麦丹妮很是气愤,她责问老板还有没有人心,难道钱比人还重要吗?老板脸上挂不住,说了狠话:“是你挑起的事,你自己负责好了。”

麦丹妮说:“那好,请把我的工资付了,去医院的事不用你管。”

那时候小县城还没有出租车,看着你走路痛苦的样子,麦丹妮在路边挡住了一辆进城的牛车,她恳求赶车的回族大爷顺路把你送到医院,那位大爷用疑惑的眼睛审视着你俩,沉默着也不说让不让坐车。你知道他把不准你们之间的关系,这给了你表演的机会,你故意把身子向麦丹妮靠了靠,脸上挂着坏坏的笑。麦丹妮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笑,却又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下红了,她急着向老大爷证明你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一位受伤的顾客,她是老板委托把客人安全送到医院的服务员。老大爷听了她合情合理的解释,痛快地说:“上车吧。”

牛车穿过车来车往乱哄哄的中心大街,麦丹妮和老大爷左右分坐在车的前辕,你曲腿和两只羊对望在车厢,它们咩咩叫着,你问老大爷是去市场卖羊,老大爷说可不是,小儿子要娶媳妇了。你又问,媳妇是回族还是汉族,老大爷说当然是回族了。他警惕地又看了麦丹妮一眼,麦丹妮连忙低下了头。

老牛低头走着,喇叭声与它无关,红灯闪烁,老大爷死死勒住缰绳,嘴里骂道,这个畜生,城里有城里的规矩,它以为这是随便乱走的乡下。

第四章 4

麦丹妮用自己的工资垫付了医药费,躺在医院的床上,你们沉默相对,你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思考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终于说出了你的第一句话:“我连累你了。”

麦丹妮低着头说:“你救了我。”

“我是一个地主的儿子。”

麦丹妮笑了:“说这个干嘛,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搞阶级斗争。”

“我只想让你了解我多一些。”

“你知道,我们回族和你们汉族不一样。”

“我读过《古兰经》,安拉是伟大的。”

“总之,我们不可能的,你应该好好学习,应该上大学。”

“我可以不上大学,打工挣钱一样能过好日子。”

“那不现实。”

“如果你同意我们交往,不论等多长时间,我都等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孩,也是最后一个。”

“你不要逼我,我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听家里的。”

“都什么年代了,你应该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即使自己做主,我也会找一个回族小伙子,有共同的信仰,才能一起过日子。”

“我想好了,从现在起我也信奉安拉,做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和你们一样,绝不做安拉不容许做的事,我不会抽烟喝酒,一辈子也不会再吃猪肉了。”

“你对穆斯林了解的太少了。”

“这我知道,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的心是虔诚的。”

麦丹妮转过头去,一丝忧伤挂在脸上:“我们不该相识,我们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要是你愿意,我们做朋友不是也很好吗?”

“我不要你做我的好朋友,我要和你相爱。”

“这是不可能的,你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汉族姑娘。”

“为什么非要是一个汉族姑娘?爱是不分民族和国籍的。”

“不和你说这个事了,你永远也不会懂一个回族女孩的心,我们说些别的。”

“说什么呢?除了你,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决定不去牛肉面馆上班了。”

“为什么不去了?”

“那个老板人品不好,他不该那样对你。”

“你不去上班,又能去哪里呢?在城里找个工作太难了。”

“试试看吧,要是找不到其他活,我就回家。”

“你走了,我怎么办?”

麦丹妮不再说话,眼睛望着高悬起来输液的瓶子,药液一滴一滴流进你的体内,你只觉时间那么漫长,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表情那么木然?你轻轻咳嗽了一下,她惊醒过来,对你宛然一笑,眼里仍然是淡淡的忧伤,你问:“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麦丹妮极力掩饰她的忧伤,从桌子上抓起一个桔子,一点点剥去橘皮,她把剥好的橘子递在你手里。

麦丹妮最终没有去牛肉面馆上班,输完液你就出院了。你们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四处搜寻贴在电线杆上的招工广告,麦丹妮定了底线,不是回族经营的商铺不干。你们找到了一家伊斯兰餐厅,掌柜的一眼相中了麦丹妮,要求第二天就来上班。这是个专门承接婚丧嫁娶的大型餐厅,虽说工作量比起牛肉面馆大了好多,但工资也高,麦丹妮很是高兴。你心疼她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她说没事,能找到一个活不容易,只要心里快乐就不觉得累了。

你们去牛肉面馆取麦丹妮的铺盖,老板爱理不理,并不给你们好脸色,他已经雇来了一个顶替麦丹妮的服务员,是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你偷偷问那个戴白帽子的回族小孩多大了,他说十三了,问和老板是不是亲戚,他摇摇头,又问为什么这么小就不念书了,他一下不说话了,慌忙提一桶牛肉面汤向街边树坑里倒去,热腾腾的污物倾倒进去,随即招来大量苍蝇,眼望着枯黄的落叶在坑里浮游起来,你不敢确信那棵老槐树明年是否还能活过来。

第五章 1

麦丹妮出生在一个传统的穆斯林家庭,阿大麦天福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寺管委员会主任。 在麦丹妮上面,有三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初中毕业也是家里读书最多的人,很受一家人宠爱。 阿大经常给他们兄妹几个讲一些回回的历史,他说‘天下有回回,回回无天下’,回回是中国的吉普赛人,是个无根的民族,像风滚草一样,被风吹到哪,哪儿就是家。在和汉民族相处的漫长历史中,回族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都曾对国家做出了贡献,出现过许多杰出人物,例如忠君泽民的赛典赤?赡思丁,刚直不阿的海瑞,七下西洋的郑和,当然不能不提近代历史上的‘西北三马’,他们都是争议很大的历史人物,三人中马鸿宾最识时务,十字路口选择起义,解放后在人民政府任职,为西北建设做出了贡献。而马步芳和马鸿逵却跟蒋介石去了台湾,命运不吉,最后客死他国,到死都想着回不来的故乡。

回族女孩一般定亲很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要是还没定亲是会被人笑话的。麦丹妮因为一直上学,耽误了岁数,现在不念书了,提亲的人蜂拥而来,在众多提亲人中,阿大为她相中了一个家庭殷实的小伙子,最重要的是那家有一个姑娘,正好换过来给二哥做媳妇,二哥麦万河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成了一个终身小儿麻痹患者,要是没有麦丹妮来换亲,单靠自身是永远也成不了家的。三个哥哥,只有大哥麦万海娶了媳妇,按阿大的说法‘解决一个是一个’。

麦丹妮出去打工好几个月了,阿大麦天福不放心,决定亲自去县城看看,顺便把她的‘喜事’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准备。阿大问阿妈要不要给女儿带些什么好吃的,阿妈想了半天,说在大餐厅干活的人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就带一些自家树上的枣子分给同事们尝个鲜,也算不白去看一次。阿妈连夜赶工,半夜里把一双绣花的新布鞋及时装进了提包,嘱咐阿大千万别弄丢了。阿大说她啰嗦,却也笑挂在脸上。阿妈要阿大转告女儿,领到工资别忘了给二哥买一双真皮子的皮鞋,让他预备着结婚时穿。阿大说要预备的东西多着呢,又不单是一双皮鞋,阿妈说这不用你操心,我心里计划着呢。

因为预想到双喜临门,老两口那天晚上一直说话到鸡叫,没有丝毫困意,说到不再挨饿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阿大深有感慨道:“都是政策好的缘故,可是日子好了人们却忘了安拉,听说韩老汉家的小女儿跟着一个汉人私奔了,令人痛心啊。”

阿妈反驳说:“咱们犯不上管别人的闲事,管好自家的儿女就行了。”

阿大说:“这不是闲事,这关系到我们穆斯林的未来,要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回民族迟早会汉化,会灭亡的。”

“那也没办法。”话不投机,不一会阿妈就睡着了,只剩下阿大一人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

第五章 2

第二天天不亮阿大就起来了,晨礼拜后,他骑一头骡子出发了,阿妈追出来想叮嘱什么,却见他已经很远了。太阳初升,阿大骑着骡子在风的簇拥下闯进了车水马龙的县城,满街的人让他无所适从,他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女儿上班的地方,他把骡子拴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下,直着嗓子喊麦丹妮,麦丹妮从玻璃门里看到了阿大,笑着迎了出来。她问阿大怎么骑着骡子来了,阿大哈哈大笑,说这比坐班车舒服多了,人挤人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那还不是活受罪?他把一大包枣子递给麦丹妮,她随手掏出一个丢进嘴里,却说这么好的枣子不该贪嘴吃了,应该拿出去卖了钱给二哥娶媳妇填补用。阿大说,这不是给你一人吃的,同事们知道阿大来了却又什么也没有,会失望的。每人分一点尝鲜,也就等于你活下人了,工作中也就没人给你穿小鞋了。麦丹妮笑了:你以为他们会客气?吃多少也不记你的情,这里不比乡下,人情淡着呢。

麦丹妮让阿大进去参观一下,说餐厅豪华着呢,过道上都铺的是地毯,你见都没见过。阿大死活不进去,说不麻烦人家掌柜的了,咱们父女俩就站在外面说说话。麦丹妮给阿大找来一个凳子,又买来一瓶饮料,阿大问一瓶饮料多少钱,责怪她不该乱花钱,她委屈地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总不能连一口水也不喝就回去吧。见女儿生气了,阿大这才言归正传,压低声音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给你相中了一门亲事,小伙子人不错,家里条件也不错。”

麦丹妮被这个好消息惊呆了,但随即镇定下来说;“阿大,我还小,不想这么早定亲,我要挣钱给二哥和三哥娶媳妇,等到他们成家了,我再找婆家也不迟。”

“傻孩子,你以为阿大只想你的好事就不管你两个哥哥了?告诉你,这家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儿,生理上也有一点小毛病,是个豁嘴补好了的,正好和你二哥般配,都说好了换过来给你二哥做媳妇,这可是双喜临门呀。”

“我不同意......”麦丹妮脱口而出,又忽然捂住了嘴。

阿大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不同意?你是不是在外面学坏了?是不是想自己找一个?”

见阿大起了疑心,麦丹妮一下急了,连忙摆手否认:“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太突然了。”

阿大依然满脸疑惑,沉吟了一下说:“没有就好。我和你阿妈商量了,你的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你回家一趟,见个面后要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把婚定了。你看看村子里和你一般大的姑娘还有谁?”

见麦丹妮不说话,阿大停顿了一下又说:“你都不知道你二哥听说这门亲事后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能成家是我和你阿妈最大的心病,他的事,就指望你了。”

麦丹妮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轻声说道:“你们说了算。”

阿大带着他想要的胜利,骑着骡子在风的簇拥下原路返回,他一路唱着花儿,骡子沉默地踏着不变的步伐,感受着主人的好心情。而此时的麦丹妮,却一个人在偷偷哭泣,阿大的安排对她来说是不可抗拒的。

麦丹妮去学校找你,在大门口登记费了一番口舌,进了校门,一路上口哨声此起彼伏,她鲜艳的民族服饰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看惯了男女不分的校服,她的出现,引起过往男生的一阵阵骚动,就连女生也偷偷瞄上几眼。

在楼下站定,你打趣说:“不是不敢来学校吗?”

麦丹妮低了头,轻声说:“我有事才来的。”

“什么事这么急,等不到星期天见面吗?”

“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

“发生了什么事?”

麦丹妮眼圈红了,眼睛故意偏向一边。

你说:“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说。”

第五章 3

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你高昂地抬着头,而麦丹妮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始终低着头,故意和你拉开一段距离。停在一棵老榆树下,你用嘴吹了吹一个石凳上的尘土,对她说:“干净了,你就坐这吧。”而你则一屁股坐在另一个满是尘土的石凳上,两石凳之间有一石桌,同样有厚厚的尘土,仿佛一个世纪都没来人相会了。

“我要订婚了。阿大给我找好了婆家。”她并不坐下,眼睛望向操场边一群唧唧碴碴的女生。

“你愿意吗?”

“我连人都没见过。”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麦丹妮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我只能给二哥换一个媳妇回来,我只能嫁给一个穆斯林,我们两人一点也不现实,看看这些无忧无虑的女生,我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鼻子一酸:“你比她们优秀多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

麦丹妮轻轻摇摇头,眼里满是泪水,你翻遍口袋,找不到一片让她擦拭泪水的东西, 操场上不时传来欢叫声,你抬头望着树梢间的鸟巢,看见一对喜鹊飞回来了,更多它们的孩子从窝里探出头来,张开自己粉红的小嘴。

上课的钟声响了,当麦丹妮又一次说出:“我们结束吧。”你感到和以往不同的份量。她已经不哭了,你知道她心里的泪水还在流,你因为无力阻止她的离去而恨透了自己。她背过身去,不忍心和你对视。

你说:“我不会放弃,我要找你家里人谈判,我会说服他们的。”

麦丹妮含泪一笑,最终一句‘保重’没有说出口来,她转身离去,如同走向刑场。

当你决定要去找那个老穆斯林的时候,闭着眼睛在宿舍里白躺了一夜,听着滴滴答答的闹钟,即使定好了时间,你也不敢合上一眼。外面还一片漆黑,你便起来了,几十里山路,要赶在天亮前出发。那时其他人睡得沉死,呼噜声一个比一个高。你悄悄翻出学校的大门,连看门老人也没有听到动静。

踩着月光,高原的风把头发旗帜一样竖起来,有不知名的鸣叫回荡在田野,影子被拉的老长,像两个人同行。清馨的草香被风吹来,田鼠像黑暗中的精灵,芨芨草丛更有蜥蜴沙沙穿行。山路太长,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你心里一阵阵发毛。

天亮了,你坐在山坡歇息了一会,坡地里收割后疯长的秋草已经枯黄,在细风中摆来摆去。赶早的羊群顺着峡谷已经很远了,牧羊人唱着花儿忘记了他们的孤独,万里无云看不到一丝下雨的迹象,不过老天的事谁知道呢,说变就变,但愿下一场最后的秋雨,明年的春草就有了保障。你不想自己的事情,却为那些咩咩欢叫的羊群着想。远远炊烟从河两岸的房顶升起来,它们先是各自飘荡着,最后在天空中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向更高处飘去,菩萨庙和清真寺屹立在各自的岸边,像留守故乡的两个母亲,你想唯有母爱是永恒的。

第五章 4

站在麦丹妮家大门外,犹豫了很久,你鼓足勇气上前敲开大门。来开门的是一位戴白帽子的五六岁小孩,他用大人的口气问你有什么事,你问这是麦丹妮家吗,他疑惑地审视了你半天,然后大声说姑姑不在,你说你不是来找姑姑的,你是来找爷爷的。

“谁找我?”随着声音,一位银须飘飘的老人从上房屋里出来了,你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迎着他不解的目光说:“伯父好,我是麦丹妮的朋友,对面米家川的人,名叫米三斗。”

“你有什么事吗?”麦天福阿訇并不想把你让进屋里。

“我想和您谈谈。”你怯怯地说。

“谈什么?”

“听说你们给麦丹妮订了一门亲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麦天福阿訇的脸色瞬时变得铁青。

“有关系,我......”

“你想说什么?”老人显然不耐烦了。

“我是一个汉民…..”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说重点。”

“我爱上了麦丹妮,她也爱我,我们已经交往了半年,我知道你们不会把麦丹妮嫁给一个异教徒,所以我答应麦丹妮从现在起信奉安拉,做一个虔诚的穆斯林,…….”

“滚出去。”

“伯父,你听我说,我想好了......”

还没等你说完,麦天福阿訇顺手提起立在墙边的扫把向你扫来,“狗崽子,穆斯林的门槛是你随便进的吗?”

听到骂声,屋里有人出来了,你判断两个年轻男子一定是麦丹妮的两个哥哥,有一个显然是残疾人,你想这就是换亲的那个二哥麦万河了,还有一个看上去更年轻的,一定是三哥麦万江。他们两人惊慌失措地把施暴者隔离开来。你站着,一动不动,想好了打死也不还手。麦天福阿訇越骂越凶,大喊着说:“把他赶出去,小心脏了我们穆斯林的家。”

你被他们无情地推了出去,门咣得一声关上了。如此狼狈的求婚,让你无地自容。

在把你赶出那个大门的同时,麦天福阿訇打发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去县城‘押送’麦丹妮回来,他自己已经‘气死过去’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当大哥麦万海和二哥麦万河出现在麦丹妮面前,她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她问大哥你们怎么来了,还没等大哥回答,二哥已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看着麦丹妮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大哥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是你!丢死人了,阿大都被你气死在炕上躺着呢,你脑子进水了?怎么能和一个汉人娃娃交往?你胆子太大了。”

“我没有和谁交往,家里听到闲话了?”

“还没有交往?他都上门求婚了,你难道要你二哥打一辈子光棍吗?”

麦万河听到大哥这样说,越是哭得伤心,大哥制止他哭出声来,说家丑不可外扬,别人还以为谁欺负了你。麦丹妮怯怯问,阿大是不是不让我在餐厅干了?大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脸继续干,幸好事情还没有闹大,对方要是知道了这个丑事,两家换亲还不一定行呢。麦丹妮说那我给老板打个招呼,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转过身去,她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麦天福阿訇并没有麦丹妮想的那样失去理智,他甚至连一句责备的重话都没有说,当他听到麦丹妮叫了一声阿大,睡着的人一下睁开眼睛,他说,回来就好,先去吃饭吧。麦丹妮站着不动,眼泪扑刷刷流了下来,麦天福翻身坐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不怪你,这都是阿大的错,我就不该答应你去城里打工。阿妈进来了,她说在餐厅里干活的人反而瘦了,这都是心情不好的原因,这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见家里空气凝重,阿妈故意拐过话头,她问掌柜的一只羊偷吃包谷胀死了怎么办?阿大说自死的家畜安拉又不让吃,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妈反驳说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可惜多肥的一只羊,要是等到办婚事的时候用上该多好。

听到‘办婚事’三个字二哥麦万河闭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他在阿大的脸上看看,又在阿妈的脸上望望。阿大对他说,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婚事不会有什么麻烦,你妹妹不是也回来了吗?你该干啥就干啥去,我今天去过对方家了,商量好了你们订婚的日子。

听到阿大的安排,麦万河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他告诉阿大早上胀死的那只羊不怪他,我给阿妈交代好了才走的。阿妈说我哪有闲工夫管你的羊。麦万河刚要张嘴反驳阿妈,阿大做手势制止了他,阿大说没谁怪你,你去忙你的事。

看着掌柜的心情不错,阿妈悄悄给麦丹妮使眼色,让她跟她出去,麦丹妮请示阿大说要是没什么了,我就出去了。麦天福说有一件事没给你说,这个新女婿叫马成,坐了两年牢刚放出来,听说是和汉人打架伤了对方,是民族纠纷,不关乎人品,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五章 5

第二天,新女婿马成上门来了,他有点胖,第一眼看见他,麦丹妮就不想看第二眼了,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再加上阿大说他坐过牢,这让她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显然马成对麦丹妮相当满意,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他说:“我把我给你交个底,在你之前我谈过一个女朋友,最终女方家里嫌我们不是黄河边上的人,地方不好家里穷,一直不给利索话,我赌一口气,就不要了,姑娘还不死心,哭着让我再去她家说和,我是打死也不去。事情还来回扯着皮,我就进了局子,婚事自然就黄了。不过反过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今天怎能和你坐在一起呢。伤人的事是因为那个汉人骂我一个弟兄是猪养的,你说我能不动刀子吗?这不是辱骂他一个人的事,是民族信仰的事,事情不算重伤害,两年就出来了。”

麦丹妮低了头想好不发表任何看法。她说:“你喝点茶,盖碗子都凉了。”

马成端起碗子,揭了盖子,吹一口气,把盖子在碗沿上刮出喳喳声响,这才低头张开嘴巴抿一小口,咂咂两声继续说道:“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你比我读书多,这是我不如你的地方,可我们回族不在乎读多少书,只要会做生意就行。我也不是吹我,在这方面,我还是一个天生的料。还有你处了一个汉族男朋友,但没发展下去,这我不在乎。”

麦丹妮说:“你听谁造的谣?”

马成笑了:“谁造的谣不重要,纸里面包不住火。你知道你二哥是藏不住什么话的人,他给我妹妹说了,我妹妹自然就给我说了。”

麦丹妮像泄气的皮球,又不说话了。马成一直说个不停,麦丹妮装死了不插一句话。看他说的时间长了,麦丹妮觉得出于礼貌自己也应该适当插上一两句。但刚要张嘴她又忍住了嘴边的话,自己压根不同意这么婚事,为什么要给他一个错觉呢。

麦丹妮借口要帮阿妈做饭去了厨房,阿妈见她脸色难看,知道和自己预感的一样,也没有急着问女儿对方怎么样,只是叹了一口气,安慰女儿说:“你要想想你二哥,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们家是不在黄河边,可看事情不能只看脚面,他有本事,一看就知道是绑在石头上也饿不死的人。”

麦丹妮只是默默干活,并不和阿妈辩论什么,实际上她在心里已经想着怎么推了这门亲事。两者对比,她忽然觉得放弃你是她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她心里越来越觉得你是那样好,可为什么你就不是一个回族呢?难道就这样失去了吗?忽然之间,她是那样强烈想见到你,想对你倾诉,可随即她内心又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占据了。她知道她难以启齿告诉阿大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麦丹妮病倒了,躺在炕上不想吃饭,阿妈说眼看订婚的日子就到了,你不能这样把自己躺下去。阿妈又对阿大说,我看这女儿心野着呢,强迫也不是一件好事,可不换亲又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老二打光棍呀。阿大说你告诉她让她死了那条心,就是看着她死,我也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汉人。

与此同时,阿大加快了把麦丹妮嫁出去的步伐,两家掌柜的重又调整了日子,阿大告诉亲家,就把订婚结婚合在一起办,免得节外生枝。麦丹妮在阿妈指导下整天学刺绣和针线活,阿妈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就死心吧,安心准备嫁妆,我们回族女人能给自己做主的没有几个。你看看韩家小女子跟了一个汉人跑了,一家子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跑了就跑了,就当死了,可又想回来认亲,韩老汉放出狠话,除非我死了,你们就让她进这个家门。你想想,你阿大比韩老汉还要心歹,如果你发生那样的事,这辈子你想回这个家也就是个话了,死了也没人去看你一眼,这样的例子放在前面,你想想。”

第六章 1

你去找班主任办退学手续,你说你不念书了。班主任说这我想到了,你是魔鬼缠身了。他问:“家里人知道吗?”你说:“我的事我做主。和家里人没关系。”班主任又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你说:“我不后悔,我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

班主任倒一杯水指了指椅子对你说:“坐下来慢慢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我也有一些人生经验想和你谈谈。”

在你坐下来后,班主任也坐了下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看重你?”

你摇了摇头,茫然不解。

班主任喝了一口茶:“也许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过去的我。和你一样,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也爱上了一个少数民族女孩,所不同的是她是一个新疆维族姑娘,这够酷吧?维族人倒很开放,他们不像回族这样强烈反对和汉人结亲。那个维族女孩在征求了家里同意后,开始和我交往。刚开始,我们就像你现在这个状况,俩人爱得死去活来,永不分开。这样热恋了一年,在大四毕业的时候,我们开始产生了矛盾,她希望我跟她去新疆,她说新疆比你们那个穷地方有前途多了,我说我还是回到我们那个穷地方好,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她说吃不惯我们老家的饭,那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饭。我说我也一样过不惯你们维族人的生活。你知道,维族人也信伊斯兰教,可我们一直到分手都没有探讨过信仰这个重大问题,就是生活习气这些碎小的事让我们不能逾越,俩人谈累了,几乎在同一时间说了‘我们分手吧’这句话。”

“你现在还忘不了她?还在想她?”你问。

“想,不想是假的。但我又庆幸没有和她组成一个家庭。幸运的是我及时做出了果断的抉择,她也一样,我们都没有被感情俘虏,所以才有现在各自内心的宁静和事业的一帆风顺。你应该从我的话里听出了我的意思,一个汉人爱上一个穆斯林女孩,不说信仰这座压在心头的大山,单纯的回汉结合,潜意识中的生活习俗,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对爱情的瓦解也是致命的。而且,你前途未料,居然以牺牲你‘唯一的出路’上大学这么重大的事来赌博,我想,你不回赢。

“现实是残酷的,那些罗曼蒂克的爱情都是人们臆想出来的,那只能是在深夜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想一想,感慨一阵罢了,而且这种臆想,现实也不会容许你长久臆想下去。当俩人从恋爱走向婚姻以后,你总会听到老婆一次次催促‘明天还要早起呢,赶快睡吧。’于是你就去睡觉,等到天不亮又被闹钟吵醒,急急忙忙下楼,大步投入到黑压压的人群,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就是人生。”

沉默了一会,看到班主任期待的目光,你因为想到要让他失望了而低下了头。你那时还没有班主任这样丰富的人生感悟来支撑你的思想,但在你懵懂而单纯的意识里你仍然不为他的教诲所动,你有一套和他不同的世界观。你对班主任说你不羡慕上大学将来有一个好工作,你将走另一条路,尽管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可那是你愿意走的,你用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金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来隐喻你此刻的选择。

班主任笑了,他站起来和你握手,这是送别的意思,你站起来用双手紧紧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你也笑了,但你是在心里笑的,你想班主任他太过迂腐了,他怎能体会到你对爱情的渴望,他怎能知道那些伟大的诗篇已经把你带到了一个多彩的激情澎湃的精神王国,你将和心爱的人一起飞翔,寻找你们向往的那一片净土。

看着你把铺盖卷背进大门,母亲预感到大事不好,当时就呆立在地上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你耷拉着头说:“妈,对不起,我不念书了。”母亲说:“昨晚就没做一个好梦。”这时正好一只乌鸦从房顶飞过,不知谁家的孩子哭了起来,紧跟着母亲也抽泣起来。

父亲把烟锅里的烟屎敲在鞋底上,火星子落到他的袜面上冒起一股黑烟,他跳起来骂道:“这狗日的也不长眼睛,烧死人了。”

你站着,也不敢笑出声来,只是母亲的哭声好烦人,猫抓似的让你难受,你低着头等待着更大的风暴刮过来。

“好呆呆的,怎么就不念了?”父亲终于发话了。

“就是忽然不想念了。”你尽量压低声音。

“这是屁话。”父亲跳起来把烟锅头子敲在你的头上,“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了主吗?我和你妈苦死苦活为了什么?我挣那个别人戳脊梁杆子的死尸钱图的是什么?你说,我图的什么?”

母亲说:“你打死他也没用,这是命。”

“放屁!有你这样当妈的,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什么是命?这个命不就在他手里?如果什么都用一个命来推诿,那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父亲看来是气糊涂了,把对你的愤怒发泄到母亲身上。

相比父亲声嘶力竭的咆哮,你更害怕母亲的眼泪。多年后,母亲那天流泪的面容一直挥之不去,有时候还让你在梦里大哭着醒来。你奇怪一个从来不哭的人为什么会在梦里放声大哭?这种情感你羞于和别人谈起,可你知道自从那天你和母亲之间的距离一下变得遥远了,你再也回不到母亲的心里了。

第六章 2

和麦丹妮彻底失去了联系, 得不到她的消息,你简直要疯了。父母知道了你这档子‘丢人事’后,用尽各种手段逼你回去上学,母亲更是以泪洗面,苦口婆心劝说你,例举了好多回汉通婚的悲剧,可这些你听得太多了,脑子里已经有了抗体,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你只是整天蒙着头睡觉,饭也不吃。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父亲知道十头牛也拉不回你了,眼里满是绝望。看着日益消瘦的你,母亲对父亲说,别把他逼出事来。父亲也意识到一味的强硬没有实效意义,他换一种口气坐在炕头劝你:“回回的女孩不是我们汉人能娶来的。别说回回的女儿,就是现在有一个汉人的女孩答应嫁给你,可我们拿什么娶回来?生在这么个穷地方,考大学可是你唯一的出路呀。”

又是一个‘唯一的出路’!为什么所有人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喃喃地说:“爹,我可以不上大学,我可以去打工,可以去背煤,但我不能没有麦丹妮。”

父亲叹一口气:“你对不起来闹啊!”

你低下了头,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在你的心上。

父亲经历过非正常年代狗一样的人生坎坷,深知内心痛苦的滋味,尽管他对你的痴迷不悔有一万个寒心,但他听母亲的劝,不忍心伤害你的自尊,他无限哀怨地说“不听劝那就随你吧,我们老了,也管不了你几天,剩下的日子还不是你过。”转过头去,他擦了擦眼泪,这是你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那天得知麦丹妮和未婚夫马成去县城买结婚的衣服,你觉得无论如何你要阻止他们结婚,你决定立刻去县城和麦丹妮见上一面。看着你急急忙忙要出门,母亲问你去哪里,你说我有事去一趟县城。母亲说你可不能胡来,你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在村口等待总是晚点的班车太漫长了,似乎一个世纪过去了。你强行挡住了一辆去县城的农用车,你央求司机说你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搭个顺车,你把两倍于班车票的一张十元大钞塞到司机手里,说这都给你不用找了。

在县城最繁华的露天‘商贸中心’,你和麦丹妮不期而遇,当你们眼睛对望在一起,麦丹妮差点流出泪来。你点了一下头,自顾自向厕所一边走去。没过几分钟麦丹妮尾随而来,她说:“就在厕所门口说吧,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你说:“我已经退学了。”

麦丹妮显然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她说:“你不该这样,要是因为我让你辍学了,那我一辈子都活不好。”

“你爱他吗?”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认命了。”麦丹妮紧张地把眼睛望向一边。

“我们逃走吧。”忽然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跳了出来。

“我不能毁了你。”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才是毁了我。”

“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呢?我们一无所有。”

“有爱就足够了,我们随便在哪里活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阿大会一辈子不认我的。”

“时间会改变一切。”你坚定地说。

“我害怕。”

“有我在,你就不会感到害怕。”

“可你看见,我就要结婚了。”

“我不会让你和别人结婚的。我发誓,从今以后做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不吃猪肉,忠于爱情,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安拉,也交给你。”你又一次重复你的誓言。

你对穆斯林的认识就像麦丹妮说的那样还很肤浅,以为能做到不吃猪肉就是一个合格的穆斯林了。好在麦丹妮因为你天真的誓言动摇了她想把自己胡乱嫁出去的决心,她似乎相信了你说的忠于爱情,信仰安拉的誓言。同时你也相信逆反会让她最终下定跟你逃走的决心,她深深爱着你,以至于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刻骨铭心的爱,还有千千万万的爱和你们一样可歌可泣。

第六章 3

正在你们出现短暂沉默的时候,忽然你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你们后面叫了声‘麦丹妮’。 你和麦丹妮同时转过了头。你看到的是一张极其扭曲的脸,世界上所有的愤怒好像都聚集于这张脸上。那个叫马成的人首先在麦丹妮脸上扑捉到了惊恐的信息,瞬间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变戏法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一步步向你逼近过来,只听麦丹妮大喊一声:“快跑!”你没有跑,你知道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你要死在麦丹妮面前,让她知道你不是爱情的逃兵,你是爱情的斗士,你要为她而死,你要笑着死去。

刀子来了,一闪身你逃过一劫,刀子又来了,眼疾手快你抓住了那只借助于凶器的手。但在你一心对付凶器的时候另一只敌人的手乘机从另一个方向袭来,这让你顾此失彼,你感觉被一拳击中的眼珠像是要迸跳出来,你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是不是要瞎了?你感到不同于眼泪的液体温暖地流在脸上,慢慢进了嘴角,你用舌头舔了一下,正好是血腥味,这感觉棒极了。

在你一恍惚之间,那只凶器的手借助于另一只手挣脱了,你捂着眼睛本能向后面退去,进攻不佳只能防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瞎了一只眼睛让你观不来全局,你只觉左肩膀被狠狠砍中了一刀,这次的疼不同于被一拳打中,有一种钻心的疼,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一种疼。血很快从你的肩膀上流了出来。你想进攻,却举不起手来,你本是一瘦弱书生,又煎熬了一个多月的相思之苦,哪有好的体质对抗一个被怒火点燃又被戴了绿帽子的人。

一刀,两刀,在第三刀即将砍向你的一刹那,麦丹妮及时从恐惧中清醒过来,不顾一切用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抓住了刀刃,随即她手心里自己的血大量涌出来,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戴绿帽子的人被震惊了,你看见他在浑身发抖。在他和麦丹妮僵持的几秒钟内,你只觉浑身一热,刹那间有了无穷的力量,一跃而起,只有一只眼睛你看到了自卫的武器,立在厕所边等待大便满池的一把铁锹被你抓到了手里,一下,两下,在第三下砸过去的时候强大的敌人终于倒下了,你只觉热血沸腾,又一次举起了铁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麦丹妮,这次她向你扑过来,用她血淋淋的手死死抓住高举的铁锹,你松手了,她把铁锹丢进大便池里,拉起你的手说:“还傻愣着干什么,跟我跑。”

你们手牵着手向前跑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也不能让你停止脚步,你们紧握的手攥出的血顺着指缝间洒落在路面上,这是你和她共同的血。你们血淋淋穿过拥挤的人群,人群主动闪出一条路来。

第六章 4

午后的太阳闪烁在清真寺高高的圆顶上,礼拜的钟声回荡在寂静的河湾,巷道里很少看见走动的人。最先得到消息的是麦丹妮阿妈,她把报信的人挡在大门外,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敢告诉掌柜的麦天福。她嘱咐三个儿子赶快去找人。老二麦万河拉着哭腔说想好逃走的人上哪儿去找,阿妈说没地方也得找,这真是家丑呀,那个千刀万剐的汉贼还把马成打伤住院了。

就在娘几个轻声嘀嘀咕咕的时候,麦天福阿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说:“别找了。”

从他声音里明显感觉到了今天不同往日,没人说话,空气都像凝固了,一家人默默等着最高指示的下达。麦万河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大的内心压抑,他感觉自己到了头脑随时爆炸的时候,他猛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裤裆里呜呜哭了起来,麦天福阿訇转身骂道:“脓包,就知道哭,娶不上老婆也死不了人。”

老三麦万江问:“难道就咽下这口气?”

麦天福阿訇并不回答‘这口气’,他问:“马成伤得严重不严重?”

麦万江说:“头上出血了,去医院包扎了一下,估计问题不大。倒是他把对方戳了几刀,据现场的人说,对方伤的更严重,能站起来逃走真是一个奇迹。”

“打了110没有?”麦天福阿訇继续问。

“没有,是马成首先动手的,110来了还不是我们这边吃亏。”

麦天福阿訇说:“不说互相受伤这个后来发生的事,起因还是我们的人不争气,才引出这个是非来。”

麦万河重复阿妈的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还是把她悄悄找回来。”

“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麦天福阿訇一字一句说道,“以后你们谁要是再提她的名字,我就打断他的腿。”

停了一会,他又说:“老二去一趟你丈人家,就说我们换亲的人没了,他们的人嫁不嫁过来他们说了算。”

麦万河嘟囔着说:“换亲的人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丈人。”

麦天福阿訇向儿子喝道:“还不快去。你听着,只要我活着,就让你打不了光棍。”

有了这个保证,麦万河连忙擦了把脸上的泪痕抬腿就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马成可不是饶爷爷的孙子,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和麦万河预想的一样,丈人那边也不热衷去找人,他们说跑了的人即使找回来也丢死人了。他们给的回话是既然两家没娶没嫁,谁也不吃亏,换亲也就不换了。

麦万河一听急了:“她跑了是她和马成的事,我又没有私奔,我还是你们的女婿。”

即将过门的媳妇讥笑道:“你妹妹出这个事丢死人不说,还让我哥挨了几铁锹,差点被打成脑震荡。现在就是把你妹妹白送给我哥,他也不会要的。你还好意思提换亲的事。”

麦万河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嘟囔了一句:“连你也不帮我说话。”

未婚妻又抢白了一句:“你以为我和你是一家人?”

见说不动‘局外人’,麦万河去了另一个屋子,咳嗽了两声,用纱布包了半个头躺在炕上养伤的马成并没有反应,他凑近看了看伤说:“你不躺在医院假装养伤,要是他流血过多死了你不吃大亏?”

受伤的人还是没有反应,麦万河又说:“看你也受伤不重,怎么倒叫他们跑了?你应该去追他们呀。”

躺着的人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以为我傻?不说你妹妹那德性,明知道戳了几刀子不是轻伤,追回来了等着让公家给我判刑?还有医疗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要是再进去一次监狱,那可是二进宫,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以为里面里是好蹲的?”

麦万河笑道:“你当时脑子还满够用的,居然能想到这里。”

受伤的人重又躺倒。麦万河又问:“这事就这样完了?”

“不完又能怎样?该跑的跑了,就是不跑,也就这样了。何况把他们家也砸了。”

“砸了他们家?真的砸了?你砸的?”麦万河一下来了兴趣。

“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吗?这事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是几个弟兄们帮我出的这口恶气。”

“砸是应该的,不过想来还是觉得不解气。”

“除非他这辈子不要回来。”马成咬牙切齿说。

第七章 1

在你们逃走的第五天,天突然下起了也许是最后一场秋雨。

“这该死的雨,最盼望的时候就是不下。”母亲起得早,抬头看了一下屋顶,确定只有一处在漏雨,也就不急着喊父亲起来,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把脸盆盛在漏雨处。点一炷香,上给大慈大悲的菩萨,照例跪在八仙桌前的毛垫上,对着石膏塑就的菩萨念念有词,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那些音译的梵语口口相传在她这儿已经没谁听得懂了,但她相信菩萨能听懂她的祷告,她也知道日复一日的‘上香’一定能感动菩萨,现在,她不求菩萨保佑她来世的幸福,她求菩萨保佑她逃跑了的儿子和儿媳平平安安,逃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做完了菩萨的功课,母亲才开始自己一天的劳累。家里大部分家什在你们逃走的那天,被几个回回小青年砸了,他们威胁说除非你一辈子不要回来。好在他们还没有失去所有理智,留下了母亲心中最重要的菩萨没有砸。母亲心里想,这样看来,他们比文革时候的红卫兵要好很多。那天把母亲吓坏了,她想上前制止砸东西的人,父亲拦住她说,只要不伤人,就让他们砸吧。

母亲披一件衣服出去,推开耳房的门,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屋里空荡荡的,并不见你像往日躺在炕上,她这才意识到你逃走已经好几天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擦去泪花,暗自埋怨自己说,说好了不哭,儿子不是逃难去了,他是成家立业去了,这是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耳房也有漏雨的地方,母亲找来一块塑料布铺在漏雨处,知道下了半夜的雨已经没了后劲,用不着找一件家什来盛着。关好屋门出去,母亲看见院子里已经积聚了好多雨水,便拿一把铁锹在院子里开出一条水路,把满院子的雨水引向大门外。

羊圈里的羊们咩咩叫着,母亲抬头望了望天,知道一时半时不会晴出太阳来,便抱一捆包谷杆丢进羊圈,一时所有的羊头聚拢过来,互相对抗着,最后还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羝羊霸占了草料,看着它们贪婪的吃相,母亲气不打自来,操起一根木棍没头没脑打去,嘴里大声呵斥着,那些眼巴巴向母亲咩叫的弱者,在强者被击退后拥挤而上,在保护人慈爱的注视下,享受着被保护的好口福。母亲从来不相信这些天下最温顺的畜生们,要是没人主持公道,它们之间的争夺,同样和人一样有饥饿也有死亡。

太阳出来了,母亲的早饭也熟了,父亲端坐在炕上,静等把饭菜端到炕桌上。父亲从来没有被新社会改造过来,一个地主应有的养尊处优被他渗入骨髓遗传下来了,他在外面因为世道变迁已经沦落为‘丧家犬’一样的角色,但在家里却有无上的权威,他是母亲一个人的上帝,即使最简单的一顿饭他也要有尊严地吃下去。母亲理解他心灵经历的巨大落差,知道家是他最后的堡垒,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怨言供奉着她的这个上帝,并不因为‘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口号的蛊惑而争取新社会赋予自己的权力,她有一颗天生的佛心,她知道今生和来世的轮回。

第七章 2

天刚蒙蒙亮,一声尖叫回荡在清真寺的上空,有人在喊:“快来人呀,出大事了。 ”

发现一个猪头悬吊在清真寺的是麦万河,他对呼啦啦围过来的众多穆斯林们说:“这一定是河那边米家川那个老地主干的。”

有人问:“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做侮辱我们信仰的事?”

麦万河说:“他儿子拐走了我妹妹,前几天我们砸了他们家,所以他就用这种侮辱来报复我们。”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是明显感到气氛越来越凝重,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麦天福阿訇。他厉声问儿子:“你们去了河那边?”

“马成的几个哥们去了,我没有去。看着马成被打成那样,又拐跑了我们的人,谁能咽下这口气?”麦万河一脸委屈的样子。

麦天福阿訇又问:“他们砸了对面那个老地主的家?”

“砸了。”麦万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畜生!”麦天福阿訇骂道,“你们把事情惹大了。”

人们纷纷说:“麦阿訇你就发话吧。”

“看来,和他们摊牌是不可避免了。”麦天福阿訇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忧虑,他对人群说,“去通知全村每一家,所有成年男人都来清真寺集中。”

太阳当空,从清真寺里走出一群‘白帽子’,他们神情悲壮,手里提着最古老的武器,有木棒,也有铁锹,带头的是一位银须飘飘的老者,他就是麦天福阿訇,后面跟着他的三个儿子和更多的穆斯林,他们大步向岸边的铁渡船走去,他们刚刚在礼拜的时候受到了安拉的指引,他们民族的信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过了岸下了船,麦万河不时超过阿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跛着一条腿比别人的步履更快,他是这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也不知什么时候,马成也跟在了人群后面,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

看着一个个白帽子晃动着朝家里走来,母亲迎上去把一群人挡在大门外问:“你们又来干什么?该砸的你们前几天都砸完了。”

“别装糊涂了,我们今天不是来砸东西的。”麦万河抢着回答。

“你们掌柜的在吗?”麦天福阿訇问道。

“有什么事吗?”父亲从门里出来,显然他比母亲更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麦天福阿訇把血淋淋的猪头丢在父亲面前,大声质问道:“这是你干的吗?”

父亲看了看眼前的景象,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他镇定地说:“这不是我干的,这是栽赃陷害。”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吗?”

“信不信由你,一码归一码,我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来侮辱你们穆斯林。”

麦万河冷笑一声说:“别演戏了。”

有人喊:“绑了这个老贼,把他丢到黄河里去。公安来了也不怕。”

马成从人群中跳出来,狠狠一拳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立刻眼冒金花,鼻子里流出血来。马成第二拳紧跟着打来,旁边的人涌上来从四面八方向父亲进攻,马成看见一个自己人举着棍棒却不敢落下去,他反手一把夺过来,向父亲的头上狠狠敲去,一边敲一边向人群喊:“打死他!猪头的事就是他干的。”

第七章 3

米家川的人一个个汇聚而来,他们数量几倍于回民,有大胆的上前阻挡他们对父亲施暴,更多的站在一边,犹豫着该不该向前一步。双方的人在互相质问推搡中,又有了新的打斗,冷不防马成亮出一把刀子,挥舞着乱砍一气,来不及躲闪的几个汉人,身子被刀面划过。只听有人喊道:“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这时候有看见自家人吃亏而流血的旁观者眼睛红了,他们不再害怕,不再犹豫,迅速加入了战斗。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自己一方的人说什么,麦天福阿訇被挤出了战场中心,他大喊着让两方人停下来,但更多的尖叫淹没了他的两面讨好。这时候所有人都是不长耳朵的,都是凭着一腔热血本能地挥舞着自己的武器,什么流血死亡,刀子扎入心脏之类的概念已经不在脑子里了,每个人都像一部机器停不下来了。

母亲几次被人墙挡回来,她跌倒又爬起,终于摸到了处于乱脚之下的父亲,并不顾一切扑到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把父亲死死护住,不让那些乱脚再次踩到身上。母亲连呼几声老地主你醒醒,却不见父亲睁开眼睛,她急了,用指甲狠劲掐住父亲的鼻翼,这最原始的急救方式还管用,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脸上显出一丝痛苦,他对抱着他哭个不停的母亲喃喃地说:“赶快让他们停下来,不值。”

父亲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嘴角嚅动了一下,母亲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只听他断断续续说;“老婆子,我想我.....不行了,血往脑.....子里......我要”

他头一沉,嘴角渗出一丝污血。在这个时候,他是否把自己进入了一个曾经的恶梦?是否把自己从那个恶梦里永远走了出来?那些曾经给他带上高帽子拉他游行的贫下中农们,现在却为他一个地主而战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轮回?谁是自己的敌人?他把这个范畴是否赶在死神之前给自己缩小了?他是否在最后一刻原谅了被他诅咒而死的妇联主任刘秀英?关于这些,他全都带走了,他有好多的憋屈没来及倾诉。

母亲尖叫一声,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声音镇住了,有聪明的开始向后缩去,马成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走的。有人过去摸了一下父亲说;“好像没气了。”

除了马成,所有回回没有一个溜走,他们以麦天福阿訇为中心自觉围成一个圆圈,用最佳防守态势提防着新的进攻,一个十五六岁的回族男孩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的胳膊断了,还有一个年长者抱着自己流血的头蹲在地上,他的白帽子成了红帽子,他摘下帽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又把帽子捂在头上。

汉人这边除了父亲,地上还躺着几个,有一个看上去比父亲受伤还重,血从他的肚子里不断冒出,显然是被一刀戳中,他家里人围在身边哭着一些‘不让你管闲事你偏不听’之类的埋怨。

米家川的村长是事后才赶到的,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打架斗殴,事关重大,便立即报警,他叮嘱自己这边的汉人:“谁也不许闹事,先把重伤送医院。”

一路颠簸当父亲被抬进县城医院的手术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实际上谁都明白他早已死了,但是谁也不愿阻止这种无谓的抢救,母亲更是不愿相信这个现实,她一遍又一遍说:“他不会死,这个老地主命大着呢,他被斗了几十年都没事,他不会轻易死的,他舍不得他的那个死人村。”

第七章 4

当警车开进对面回回村抓嫌疑犯的时候,被无数的村民包围了,他们群情激昂,威胁警察要是胆敢抓他们的人,谁也别想活着出去,警察们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有所防备,并没有强行执法,刑警队长一边笑脸安抚着少数民族兄弟们,一边向上级汇报着事态的发展。他得到的命令是要从大局出发。这个表态并没有难住执行命令的队长,他是个善于处理民族冲突的老党员,在二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屡屡被表彰,他知道怎样为汉族同胞伸张正义而又不得罪回族兄弟,这种事他处理过无数次,最终都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收场,并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队长问人群中有没有当事的阿訇,麦天福阿訇站出来说我就是,队长说您老发个话让人群都散了吧,我们在里面谈谈。麦天福阿訇说谈谈可以,但是你们要保证不抓人,你们不保证我也没办法让他们散了。队长说,我保证不抓人,一切商量着来。麦天福阿訇脸上这才松弛下来,他说请队长放心,只要你们不胡来我们也不胡来,那就请屋里谈吧。队长给手下们使了个眼色,然后笑脸相陪说那您老先请。

两人进去后密谈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一前一后出来了,麦天福阿訇对人群发表演讲,他说:“出了人命,这是天大的事,国家有国家的法律,我们穆斯林们不能和国家的法律对抗,我们要以理服人,既然是冲突的一方,我们就应该积极配合警察的调查,事情都是因为我们家引起的,做为掌柜的我理该担当责任。”

马成被指认为行凶者,他是现场唯一拿刀子的人,但他已经逃跑了。队长说逃跑的我们会通缉,希望他早点回来自首,所有参与打斗的人都必须去公安局接受调查。

麦万河大喊一声:“我不去。”

有人附和着喊道:“要先查清楚他们在清真寺门上挂猪头的事,这比死一个人更重要。”

随即有无数个声音在附和,队长见群情激昂,连连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他大喊着说道:“穆斯林弟兄们,大家不要起哄,这件事有点蹊跷,对面汉人长久和你们和睦相处,没谁平白无故去做这种激化民族冲突的事,我们已经做了初步调查,基本上排除了死去的米老汉作案的可能,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挑起民族冲突,我们绝不放过这件事。不过一码归一码,死人的事可不是小事,你们不给我面子,我就交不了差,调查是一定得调查,但是绝对不会随便抓人去坐牢的,总之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麦天福阿訇接过话头继续安抚人群:“猪头的事没调查清楚前我们不能乱怀疑,没有结论之前就先把这事放一放。我们先给死人一个说法,好让他安葬为好,事情因我家而起,该我承担的我麦天福绝不抵赖,没大家的事,一切都有我担着呢。”

麦万河又喊了一句:“反正我不去,他死是活该。”

麦天福阿訇对儿子大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打死人就该抵命,我们不能丢穆斯林的脸,你要是怕死,就让我给他抵命好了。”

麦万河委屈地哭了:“谁说我怕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走,我什么都担上,让他们判我死刑,这下你也省心了。”

第七章 5

父亲后来被证明并不是被直接打死的,他是脑溢血突发,死在了自己的病根上。

父亲被埋在‘死人村’,这是他生前的意愿。给父亲烧百日纸的时候,母亲领着大姐和大山,还有来闹、庆祝,跪在父亲的坟前,把一大推票子用火机点着。看着母亲和大姐呜呜哭个不停,来闹没有哭,他好奇地看着她们哭,大山哥拍打着坟土,一股股坟土被一股股旋风带走,化为灰烬的票子,盘旋在半空,久久不肯离去。来闹心里不好受,他跟着大山哥叫爹的老地主死了,他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那年奶奶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

母亲很坚强,她第一个收住了哭声,打开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全部洒在坟前,她说:喝吧,老地主。今天你就喝个痛快。你现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那时候不让你喝,是家里穷,也是你脾气不好,你是个地主,可你还不想挨斗,你骂娘那不是骂自己,那是骂**,那是要坐牢的,你想想,要是你去监狱享福去了,我和三斗怎么办?还不是替你挨斗,这个帐划不来。

今天最该来的三斗没有来,你不要怨恨他,让他以后来了给你下跪,赔不是。父子没有隔夜仇,我知道你会原谅他的。你也给他托个梦,就说我说了,让他好好活着,不要回来,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不要牵挂我,我还刚强着呢。

你是死了,就让我们太太平平活人。那个重伤害你的人还没抓到,就是抓到了又能怎样?我没要他们一分钱的命价,你不是被打死的,这个结论我相信。我们不该胡搅蛮缠,何况,我们白得了他们一口子人,等到以后三斗有儿子了,什么样的仇恨也能忘掉。我这样做,你不要想不通,就让我给你最后当一次家吧。

为什么把你埋在死人村?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这个地方好啊,我请了阴阳专门看过,有水路,有田地,背靠将军峰,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把那避风向阳的山坡留给自己?你做事想得远,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你怎么把那么多的野鬼拥挤在一起,单单空出这一块地方?你舍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些野鬼朋友,你是他们的村长,他们的户口全记在你的本子上呢,这些我给你烧了,你就到阴间给他们找亲人去,在阳间已经没有他们的亲人了,不信?几十年了谁来找过?连个鬼影子都没来。

你终于歇了,再不用没日没夜守着个黄河,我让他们把羊皮筏子也给你烧了,这是你的一个念想。黄河里的死人,你不用愁,已经有人在打捞,他们可不像你那么傻,一个死尸五百一千也张口要,他们也不再用羊皮筏子了,他们开的是汽艇。

死人村不会有新的鬼魂来落户了,那些没人认领的,等到腐烂了,苍蝇吃干了,他们才放他们走,顺着黄河,连个魂也就没了,不过也就省心了。你看看你的死人村,有人已经考察了好多次,说是要建什么合资工司,就是看中了离黄河近,用水方便。谁知道你们这些有没有鬼魂的人又要搬到哪里去,如果三斗来了也就不说了,要是他不来,我一个死老婆子也就眼看着他们把你们这些白骨,让铲车推成一堆,一把火烧了。”

大山说:“妈,你说啥呢,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儿子啊。要是他们真正开发死人村,我们就给我爹迁坟,不会让他的尸骨和其他野鬼一样一把火烧了。”

第八章 1

那天,你们逃出来以后,跑了一会你就感觉自己不行了,麦丹妮的手心里也不断涌出血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追来,你们停下来环顾寻找,有一家私立诊疗所就在街边。

看着你们浑身是血进去,那个老医生被吓呆了,麦丹妮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那是她准备买结婚衣服的钱,她把钱举到老中医面前说:“大爷求你救救他,他被歹徒砍伤了,我们不敢去医院。”

老医生迟疑了一下,然后问:“他们没有追来?”

麦丹妮说:“没有。即使来了,也不会给你老人家找麻烦,有我们担着,先救人要紧。”

老医生也不答话,出去关了门,你们听见外面门上锁的声音。一会他从后门进来,拉下窗帘说:“这就放心了,今天不营业。”

你在那家诊疗所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第四天你感觉你能行了,就和麦丹妮商量离开县城,你们不知道要逃向何方,但你们知道你们必须逃走,不然就是死路一条。麦丹妮用她的嫁妆钱交过医疗费后,还剩一部分,你说这足够了。

你们胡乱上了一辆客车,天黑时到了陌生的城市l市,走在l市空旷的大街上,你们茫然不知去向何处,你们在街道上不停地走,走不动了才随便找了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安顿下来,你们清醒地知道,你们的苦日子刚刚开始,你们拥抱着一夜没睡。

靠着剩下的那部分麦丹妮的嫁妆钱,在麦丹妮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静养一个月后,你彻底痊愈了。麦丹妮问:“剩下的钱只能维持几天了,我们该怎么办?”你说:“打工,积攒资金,等攒够了钱,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干一番事业。”

你们在一家穆斯林餐厅找到了活。他们首先定下了麦丹妮当服务员,却说没有你干的工作,失望之余,你们转身就走。老板喊住你们,咬一咬牙,像是下了最大赌注似的把你们同时留下了。这是一家生意火爆的餐厅,坐落在穿城而过的黄河北岸,那里是l市有名的餐饮娱乐中心。每到夜晚黄河两岸树影婆娑,花香扑鼻,五光十色的河灯闪烁,映照着东去的河水,宽阔的河面在这里如诗如画,远远望去,犹如人间仙境。

你们虽然工作很辛苦,但两个人能在一起,心里还是很快乐。你们发了誓,如果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绝不和家里联系。你们狠心地断绝了自己的后路,实际上你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后路,在不容你们的故乡,即使不为爱情逃走,也会被贫穷逼走。你们心甘情愿捆绑在一起,你们悲壮地认为你们营造的两人世界,有无限的空间,足以让你们翱翔一生。

你们不知道你们的逃走,让两个家族付出了血的代价,你还不知道父亲因此而命丧乱棒之下,你们自以为你们的逃走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与民族无关,更与信仰无关。

你们暂时安定了下来,每天起早贪黑,时间飞快。晚上在一个被窝里相拥而睡是你们最幸福的时刻,你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你们刻意回避提起老家的亲人。可是有一天晚上,麦丹妮在睡梦中忽然哭个不停,你推醒问怎么了,她说她梦见阿妈了,你擦去她的泪花说,我也想家。

你把她搂在怀里安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她啜泣着:“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为什么要背离自己的信仰跟你私奔?我是不是疯了?安拉一定会惩罚我的。”

“你没有疯,只要我们相爱,一切惩罚都值得。我一辈子都会爱你、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不会让我们的爱输给安拉。”

“我永远都属于安拉。”

“我又怎能不爱安拉呢?我愿意和你一样属于安拉。”

“你真是这样想的?”麦丹妮更希望你千万次听到你这样表白。

“我发誓,我要是有一句假话......”

麦丹妮用手堵住了你的嘴,破涕为笑:“将来等阿大承认了我们,就让他给你举行一个隆重的入教仪式,这样,我就有资格请求安拉宽恕我今天的罪孽。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不会被安拉抛弃,”

第八章 2

你说:“换个话题吧,我们谈些无关紧要的。”

“那么,说啥呢?”她想了一下,“就谈谈未来吧,我们在外面一直能混下去吗?要是混不下去回去又能干啥?”

“一定能混下去,而且,还不仅仅是混下去,将来我一定要干成一番大事业,让他们看看,我要班主任收回他那句‘上大学是你唯一出路’的话。”

“我是说万一。”麦丹妮表情固执。

“要是万一回去,我就跟着我爹老地主干,他打捞尸体收入可观,挣不上活人的钱,就挣那些死人的钱。”你炫耀着说。

“将来回去我和你父母能处好关系吗?他们会因为我放弃吃大肉吗?”

“一定会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母亲,她是虔诚的佛教徒,从来吃素。至于那个老地主,旧社会上过私塾,新社会挨过斗,是个摸不透的老狐狸,但他是个好父亲。”

麦丹妮总结说:“那你父亲一定特别仇恨新社会了。”

“恰恰相反,他对新中国由衷地热爱,他还是**的狂热崇拜者。”

“这就奇怪了。”

你说:“给你讲个他的趣事吧。他有一套保存了几十年的《**选集》,红色的塑料封面看上去永远鲜艳夺目。每当他坐在黄河边等不来一具尸体的时候,就掏出随身揣在怀里的‘红宝书’,翻到某一页,用家乡方言大声读出来,奇怪的朗读声悠扬顿挫地回荡在河面上,不时惊飞一群麻雀盘旋在天上,他陶醉其中而浑然不知。好多次我对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些书,他总是笑而不答。”

麦丹妮说:“我也说说阿大的故事给你听。你以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实际上他是天下最好的人。改革开放后宗教政策落实了,那是我们穆斯林最大的喜事,村上的老年人发起成立了寺管委员会,大家一致选举善良忠厚的阿大当主任,积极筹备修建清真寺的工作。自那以后,家里的事情阿大慢慢顾不上了,那时候日子比现在还艰难,为了分担阿妈的劳累,阿大总是家里第一个早起的人,等到一家人起来后,家里两个水缸总是满满的。阿大是全家最勤劳的人,全身心爱着自己的家人,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爱憎分明,忠于信仰,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伟大的安拉。他活得快乐,健康,总是给全家人一种安全感。”

你问,还想听更多的故事吗?

麦丹妮微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你轻抚她的发梢,又开始了你的叙说。你知道我母亲出生的那个村庄为什么叫狼抱水吗?那是因为在古代某个年间,有一个罪臣被皇帝发配到这原属西夏国的荒蛮之地,举目四望,除了光秃秃的山什么也没有,跟随的家属哭哭啼啼,那位罪臣说,有什么好哭的,皇帝既然不赐我死,那我为什么不自己找一条活路呢?夜里听到狼嚎,罪臣大声喊道,我们有救了。问何以见得,答曰有狼的地方,必定有水。第二天跑遍了那里的沟沟坎坎,最终在一沟底的石缝里看见有一泉眼噗噗冒着水泡,可抬头向上一望,在半山腰一山洞里分明有几只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他们知道是闯进狼的领地了。他们用几天几夜的大火逼迫狼群最终迁徙走了,当最后一声狼嚎慢慢消失在夜空,一刀劈下去,一股清澈的泉水哗哗流出,罪臣便说就叫狼抱水吧。

麦丹妮问,那我们回族又是什么朝代迁徙到黄河边的,我们又是从哪里来。你说,这我不知道,反正落户这儿的人都是逃难而来,原因不外乎战乱和灾荒,不管是汉民还是回民,大部分都是隐姓埋名丢了自己根的人。我听我父亲说,历史上我们两族人总的来说都是和睦相处的,不过也有互相杀掠的时候,有时候是汉人占了上风,有时候是回回占上风。麦丹妮说,这么长的历史,两族人谁也没有把谁同化,这倒奇怪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麦丹妮说我梦见了狼,你说,这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来自狼的故乡,生命的潜意识里要是没有狼的记忆,那倒成了怪事。麦丹妮说,你总说些我不懂的话。

第八章 3

一月后,你们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你给麦丹妮买了一个价格适中的戒指,这用去了你的所有工资。 当你把戒指拿出来戴在她手上的时候,她哭了,她说她很知足。你说,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件聘礼,我欠你的很多,一切会越来越好的。麦丹妮也给你买了礼物,她把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递给你说:“打开看看吧。”

当一本精美的汉语简体版《古兰经》捧在手里时,你知道这是麦丹妮把自己的一生郑重交给了你,你知道,从那一刻起,你就真正属于安拉了。你暗自下定决心,在今后的余生里,不论走到哪,你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将用来诵读古兰真经。你相信沿着爱指引的方向,和所有的穆斯林融为一体,那就是你想要的幸福。

自那天后,麦丹妮成了你背诵《古兰经》的老师,什么埋体、色俩目、拱北、乜贴、伊玛尼、海地耶这些词,都是她教会你的。每天晚上在潮湿闷热的地下室,别的人都出去找乐了,都去黄河边赏景了,就剩你们俩哪儿也不去,你们常常是这样的场景,麦丹妮蹲在地上洗着工作服,你在狭小的空间来回走步诵读,那时你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流利,工作也从后堂调到了前台,你字正腔圆一字一句诵读着真经,有不懂的地方立刻停下来请教老师,尽管这个老师并不比你强多少,但她乐于陶醉在自己的新角色里,把这个老师看的相当重,她总是把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你回报老师的往往是一个甜蜜的亲吻。你告诉她,总有一天我要站在你阿大面前给他大声背诵《古兰经》。

l市的冬天寒风凌厉,不比你们那儿好多少。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人们‘被下岗’最迷茫的时候,你们常常溜达在那些街头下岗女工的货摊前,零下十几度的寒霜挂满她们的眉梢,被高原紫外线辐射成大红脸的她们,嘴里嚼着干硬的饼子,一边吃一边和你们讨价还价,一个几毛钱的指甲刀也要费尽她们所有的口舌,那种被下岗后重树人生的坚毅让她们看上去是那样自信,从内心里洋溢着乐观、快乐。你们同样怀揣和她们一样的情怀。那年春节,你们主动留下来加班,大年三十的晚上,所有的人都回家了,唯有你们无处可去,相对无言,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你们谁都不承认流了泪,你们在零点钟声敲响以后,知道新的一年开始了。

春天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乐观,那时物价开始有了飞涨的苗头,到处真假货并存,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件意大利名牌穿在身上。你在地摊上给麦丹妮买了一条十几块钱的法国最新款式的裙子,还有一件五十块钱的仿羊皮紫红夹克,不抓在手里撕扯,夹克的用料是不容易分出真假的,这种‘正宗山羊皮’穿在麦丹妮的身上,满足了你的虚荣心。你鼓励麦丹妮多用化妆品,多穿时髦的仿制品,你从内心里希望身材一流的她从里到外不输给城市姑娘,你讨厌别人说你们一看就是乡下人,为了更容易融进主流社会,你有意识淡化麦丹妮下班后的民族打扮,这招致她的抗议,你安慰她说心里是一个穆斯林就行了。你有计划地一步步实施你的城市梦,改革开放,物欲横流,你真正感觉到了时代的飞速发展。

如果麦丹妮不是被那个叫袁大头的混混看上,你们的这种快乐日子也许还将继续下去,你们有你们的幸福标准。那天,袁大头领了一帮人来吃饭,点名要麦丹妮站桌,在老板指派下,麦丹妮去了楼上包间,但是很快就下来了,她义正词严告诉老板,他们私下带酒进来,我说这是穆斯林餐厅,是不容许喝酒的。可他们不但不听,还用下流语言侮辱我。就是被辞退,我也不会再为他们服务。

老板说,你就不能睁一眼闭一眼吗,他们是一帮l市有名的混混,谁也不敢惹的。麦丹妮,不论是谁,都该尊重我们穆斯林的习俗,要是做不到,就请他们出去。老板说,我何尝不想请他们出去,可我要是想继续在这里做生意,就不能得罪他们,他们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麦丹妮说,老板你随时可以辞退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见麦丹妮态度坚决,无奈老板亲自上去给‘上帝们’赔不是,袁大头想大闹一场,被他的弟兄们拦住了,其中一个说,为了这么个黄毛丫头,大哥我们不值得,让老板换一个更漂亮的不就得了,别让她扫了我们喝酒的雅兴。

第八章 4

袁大头和他的一个小弟酒醉后从楼上下来挑衅,他一只手提着半瓶酒,用另一只手试图把麦丹妮拉进自己的怀里,他拖着肥胖的身体追逐着极力避让的麦丹妮,放肆大笑,脸上全是淫荡。 你被激怒了,上前把他狠狠推开,把麦丹妮挡在身后,并警告他说:“不要胡来。”有了前面血的考验,你已经不畏惧任何血的洗礼,你甚至有一种迫不及待投入战斗的感觉。

袁大头破口大骂:“老子想玩谁就玩谁,你他妈想找死。”

袁大头举起酒瓶冷不防向你砸来,瓶子砸中了你的额头,你感觉到头破了,瓶子也破了,他又扑过来,变戏法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这让你想起那天马成明晃晃举着刀子向你扑来,刀子扎进了你刚刚痊愈的胳膊。顾不了鲜血直流,你奋力夺过刀子,有力而不慌不忙向对方身上一阵猛砍。在这过程中,麦丹妮勇敢地加入进来,她顺手举起旁边的铁凳,准确砸向另一个扑向你的帮凶,这让你有了单挑的机会,那个帮凶见势不妙大喊着去楼上喊他们更多的弟兄,在这短暂的空隙,你拉起麦丹妮的手说,跟我走。

你们又一次逃了出去,趁着夜色总算没有惨死在他们手下。

逃出后你们不敢久留市区,在郊区一个废弃的瓜棚里躲了一夜。上一次和马成的战斗,麦丹妮因为看见了太多的血而一连呕吐了几天。这一次,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血腥的场面,就像你已经适应了不断战斗,不断流血。她看见血从你的胳膊上不断冒出,一下急了,因为一直内疚你上一次失血过多,这一次她不顾一切俯下头用嘴紧紧吮吸你的伤口,以为这样就可以止住流血。她不忍心你鲜红的血白白流走,她长久俯在你的胳膊上,一口口把血吞进自己的嘴里。当她在你的提醒下意识到这样并不能止住流血时,这才明白过来停止了吮吸。

在你还没来急嘲笑她的愚蠢时,她已经脱下唯一可用来抱扎伤口的她的棉质内衣,她把内衣撕成几条,像一个手法娴熟的护士很快抱扎好了伤口。当她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你一直盯着她完全裸露的胸部,这让她一下愤怒极了,她用尽所有力量把你推了个人仰马翻,然后背过身去呜呜哭了起来,任凭你怎么安慰也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就是在那一刻,你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刻骨铭心。

第二天你们又一次不知道去向哪里。你问麦丹妮身上还有多上钱,麦丹妮说:“只有一百块钱了。”你说:“好,我们就用这一百块钱搭乘一辆长途汽车,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愿能到天的尽头。”麦丹妮说:“那也得选一个方向。”你说:“随便哪个方向,我们就赌第一辆停在我们身边的车,它是哪个方向我们就走哪个方向。”

前面有一个加油站,你们过去用公共电话给餐厅打了一个电话,问老板袁大头是否活着。老板说,不知道死活,送医院抢救去了。他说,那伙歹徒怪罪他放走了凶犯,把餐厅砸了个一塌糊涂,你们把他害惨了,不知道需要花多少钱才能平息这件事。

你告诉老板把所有帐记在你们身上,你们会还他的。老板说这就凭你们的良心了,不过他相信你们是好人,不会坑了他一个无辜受害者。他问你们去哪里,你说你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说:“我倒有一个去处,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去,只是那里条件很艰苦。”

你连忙说:“愿意,只要是个落脚的地方,多苦的地方我们都能忍受。”

老板说:“我有一个朋友在青海一个叫柯柯赛的地方开铁矿,你们就去那儿吧。”

你让他说慢一些,你和电话亭老板要了纸笔,详细把地址和联系电话记录下来,并问清了大致方向,这才挂了电话。尽管你知道,他的好心有他自己的目的,但还是对他千恩万谢。

第九章 1

经过几次频繁的倒车,第二天下午你们终于在离柯柯赛最近的一个路口下车,等了一个多小时,一辆进山拉矿的汽车开来,师傅问清了你们要找的人,说是一路的,让你们上了车。 傍晚你们到达了海拔四千五百米的目的地,历经千辛万苦,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抬头望去,四月的日子,山的阴面还有厚厚的积雪,一片红云在山头环绕。你们穿得单薄,麦丹妮全身瑟瑟发抖,你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大老板不在,一个叫赵大的负责人接待了你们,说大老板已经打了电话,你是男的下井,她是女的开绞车,已经安排好了的。自然你们又是一番感谢,有了安身之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刚开始的几天,你们常常感到恶心,头疼,乏力,嗜睡,他们说这很正常,高原反应不是所有人一开始都能适应的。十几天后,你们克服了这些生理上的不良反应,慢慢适应了环境。那时候你正是吃饱了不知累的年纪,最艰苦的井底作业并没有打垮你,硬是靠着一股‘活下去’的毅力,安全度过了自己的生理极限,这就像爬山到了最高点,你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一种心旷神怡的舒服。很快你和矿工兄弟们打得火热,尤其和那帮藏族兄弟们关系更为融洽,每天跟着他们学唱藏歌。

麦丹妮的工作是开吊车,一天两班倒,她和一个叫张春花的藏族女人互相倒班,俩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人,不几天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张春花也是新来的工人,只比你们早来一个月。你不明白一个藏族女人怎么有一个汉族名字,问来问去,谁也说不知道,有人坏笑着说你晚上亲自问她好了。

张春花二十五六的年龄,腰粗奶大,整天系一条粉红色头巾,穿一条紫碎花的长裤。每当一阵突然而来的风吹过,肥大的裤管被鼓起,她就惊慌失措死死拽住裤腰,就像每次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袭击她的时候,她紧紧护住自己的胸部一样。张春花家在青海本地,有一个五岁孩子,丈夫长年留守羊圈。

张春花说话落地有声,她对苍蝇一样围着她转的赵大说:“你明天搬过来和我住吧。”这是他们第一次偷情的时候她最后对赵大说的。她的话把准备提上裤子就走的赵大吓了一跳,他一整夜都没想明白张春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在天亮之前他还是下定了一个决心。第二天晚上下班,他抱着铺盖卷堂堂正正钻进了张春花的土窑洞,看上去俨然一对落难夫妻。从那天开始,他们过起了非法同居生活,并没有人说三道四。

张春花的男人曾经来过矿山一次,是在初夏羊群迁徙的时候路过来的。他骑一匹枣红大马,后面跟着两条气势汹汹的藏犬,很是威风。他给张春花带来了一大包风干的牛肉,一塑料桶熬制好的羊奶,张春花并没有让他参观自己的窑洞,她在三号井的绞车房简单地问了一些关于孩子的近况,就和他无话可说了,她催促他说:“你走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丈夫翻身骑在马背上说:“抽个时间去看看娃,他想妈妈了。”

在柯柯赛铁矿只要提起张春花,每个男人都不怀好意,他们都知道张春花**旺盛,离开男人就活不了。也不知道从谁嘴里传出的谣言,据说张春花在出嫁之前每天晚上去试婚的男人排着队,一晚上和她睡觉的男人不少于五个。张春花脾性好,即使对她再粗鲁的男人,她也不恼,在柯柯赛,偷袭过张春花**的人实在太多了。谁都说赵大艳福不浅,一个秃顶男人怎么就能拴住一个女人的心呢?每当别人取笑的时候,赵大总是笑而不答,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知道他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第九章 2

赵大和矿长是连襟,也就是当地人说的‘挑子’,虽然他只是个不下井的炮工,但权力很大,自然能起到保护张春花的作用,可他却乐于看到男人们‘欺负’张春花,他清楚知道他现在和将来都不是张春花唯一的男人,所以并不把张春花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 有一晚喝醉,他把一个老乡拉到他们的窑洞同睡一床,据说那个男人在赵大睡得死猪一样的时候,趁机要和张春花做那个事,只是张春花死活不愿意,最后不了了之。

赵大并不害怕自己的龌龊事传到千里之外的老婆耳朵里。矿长‘挑子’也养女人,在某个地方买了一套房子,明目张胆和一个四川女人过着夫妻生活,并不把真正的老婆当回事。只是有一次在饭桌上矿长说到做人的哲学,警告赵大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赵大频频点头,把这理解为矿长对他的默许。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大的大姨子姐姐,也就是矿长夫人,在一次来矿山对帐的时候,有一个极力讨好她的小人把赵大的这些风流事一五一十说了出去。矿长夫人听了气不打自来,自己的男人因为管不了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可对赵大,她是恨之入骨,他有什么资格养女人?他能混个人模狗样,还不是靠着她这门亲戚,只要她说一句话,就会立刻让他滚蛋。

矿长接到夫人的电话,立刻开车赶过来。刚一进门,就听夫人没头没脸骂道:“天下男人都不是人。”等到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矿长故意装作发怒,大喊着让手下人去找赵大。赵大被喊来了,矿长二话没说,让他背上铺盖卷立刻滚蛋。赵大预感到大事不好,心里咯噔一下,面对矿长的大喊大叫,他更害怕矿长夫人的冷眼旁观,从矿长夫人愤怒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老婆,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赵大还算识趣,知道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矿长夫人,他扑腾一下跪在夫人面前,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该死。”矿长夫人被 他突然的举动镇住了,把对全天下男人的愤怒憋在心里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矿长夫人思来想去,总觉得让赵大滚蛋不怎么妥当,自己的妹妹怎么办?让他们整天守在家里去吵架?摊上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只能自认倒霉,还是过日子要紧。这样想来,她决定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她告诉赵大,要么他回去,要么让她妹妹来。聪明的赵大自然选择让老婆来,要知道,回家就意味着受穷,那样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他的奋斗目标是来年盖一院封闭式的铝合金房子。不过一想到丢下两个留守的孩子,苦了老娘是假,耽误了学业倒是大事,但反过来一想他和老婆两人双份的工资按月装进口袋,那该多高兴啊。他似乎看到了过年回去自己在村子里昂首挺胸的人模狗样。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挣钱,有了钱,谁又在乎念书呢。

赵大老婆来矿山的时候,正赶上日头毒辣的六月,山外的人把不准山里的气候,她穿一条漂亮的裙子,露肩的背心,披着乌黑的长发,在紫外线强烈照射下,山风掀起了她的裙摆,当她媚笑着经过人群的时候,口哨声此起彼伏,她的美色让一山的男人想入非非。她细白的脸容有着不可侵犯的高贵,谁都说她比矿长夫人更像夫人,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美人,还是让赵大这样一个龌龊的男人投入到张春花那样一个狗熊似的女人怀里。

赵大提前收拾好了他们的住房,全新的红蓝彩条布把房顶到墙壁都覆盖过来,两张单人床拼凑一起的大床尽管高低不平,却被铺上了厚厚的几床棉絮,一条崭新的印花双人床单,是矿长夫人给的,夫人还把几件穿腻的一等料子的衣服提前拿过来等妹妹。这个家比起赵大和张春花临时拼凑的家,有天壤之别。因为是矿长的小姨子,赵大老婆一来就轻易当上了库房保管员,还兼带一个小卖部,有很大的权利。

第九章 3

张春花又回到了一人独居的日子,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尽管在她身边总有男人哇哇乱叫,却没有一个敢搬来和她同居的。初来乍到赵大老婆并不知道‘铆里的窍’,第二天她和张春花上厕所碰在一起,她主动搭话,对方认真回答,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相约来家互玩。回来后她问赵大那个胖女人叫什么名字,并按自己的判断下结论说,她是一个值得相交的实心女人。

张春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谁都看出来了,可她依然沉默不语,一种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可急坏了当事人赵大,他总以为张春花会找他大哭大闹,或私下里威胁他。可显然他想错了,难道她真要生下这个孩子?这样想来太可怕了。赵大知道自己再不能懦弱下去了,他勇敢地向老婆说出了一切,看着欲哭无泪的老婆,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她同意去打胎,如果任由她不负责任生下来,那就不知道该怎样活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赵大穿戴一新,提着一个油黑亮的人造皮包,和张春花一前一后坐上了装满矿石的卡车,谁都知道他们是要去做人流,赵大老婆追出来把两瓶矿泉水递进驾驶室,想说什么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车开动了,扬起一股细尘的风浪。

打胎很顺利,晚上回来的时候,赵大趴在床上给老婆对帐,除了给张春花一次性了断的三百块钱,总共花去了四百八十六块钱,因为忘记了抢着给张春花买的一瓶洗发水付了六块钱,他总是对不上账,急得满头是汗,老婆不耐烦,让他别再浪费时间了,赶快下床去洗脚。老婆想不通张春花怎么就那么‘傻比’,为一个男人打一次胎,还不如请客吃一次饭花去的更多。赵大上床躺下,对老婆说:“别唠叨了,我明天还要早起顶她上班呢,她得休息几天。”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一批工人走了,矿长又找来了另一批工人。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叫才旦的藏族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他头戴一顶黑藏帽,和别人装扮明显不一样。他和张春花第一眼就对上了暗号。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其他新来的急着安顿住处,而是直接把铺盖搬进了张春花的土窑。做晚饭的时候,张春花到库房去赊账,她在她的名下记上了一斤青辣椒,两斤土豆,还有五斤菜油和一斤羊肉。她说,两个人合伙吃饭划算多了,有人打趣她说:“两个人睡一个床比各睡一床也划算多了。”张春花难得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一个人睡,晚上听到狼嚎有多害怕了。”

藏族男人个个都能喝酒,才旦在喝醉的时候爱唱歌,他唱的那些藏歌好听极了。九月的柯柯赛开始下雪,一下雪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只有喝酒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命运把赵大和才旦交织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悲剧故事说来毫无来由,和他们共同的女人张春花也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悲剧还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上演了,没有丝毫的先兆。

九月中旬的那几天,雪一直下个不停,才旦和他的几个藏族兄弟已经喝完了不知道多少瓶青稞酒,当他第三次去涂酒的时候,赵大和老婆已经睡了,他们懒得理他,任由他在外面大喊大叫,赵大叮嘱老婆:“再不能让他们喝酒了,公安上打过招呼,现在是藏人闹事的非常时期,千万不能和藏人发生冲突,他们喝醉,说不定出什么乱子。”

因为敲不开门,才旦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开始满嘴脏话,大喊着日赵大的娘。赵大越听越来气,他不听老婆极力拦阻,还是跳下去开了门,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平时见了他毕恭毕敬的才旦还有一丝理智,同时,还以为睡在隔壁的几个人高马大的汉族弟兄们会起来给他撑腰,总之,他拉开门的一瞬间态度极其恶劣,他恶狠狠质问才旦想干什么,才旦对着他脸就是一拳打来,他本能地和才旦对打起来。才旦因为已经喝了很多酒,整个人软绵绵的,就一拳,他就被赵大打得趴在了地上。他在倒下之前大声喊道:“汉人打我们了,弟兄们快来呀!”

第九章 4

他的喊声在死一样沉静的山间像一声惊雷,所有的藏人都出来了,他们迅速保卫了孤零零的厂部,他们摸黑找到了各自的武器,有的手拿铁锹,有的紧握钢钎,有的顺手操起酒瓶,还有石块。 赵大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一边喊隔壁的汉人快起来,一边迅速退回房子,用身体死死顶在门上。门破了,一根钢钎戳破门板插进他的腰部,紧接着又是一下,一阵钻心的痛让他坚持不住了,他喝住老婆不让她起来,他在黑暗中夺门而出,藏人们迅速追上了他,石头和酒瓶在他的头上乱飞,铁锹一下又一下砸向他的后背,他抱住头向站在一旁的几个哆嗦着的弟兄们求救:“你们不能看着把我打死呀。”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在暴风雨的进攻中昏死过去了,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大老板那里是凌晨一点接到电话的,他们远在一百多公里之外,他们同时通知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问出人命了没有,大老板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派出所告知即使现在出发,赶到柯柯赛正常情况下也要两个多小时,现在大雪封山,又是黑天半夜,谁知道能不能顺利到达,他们让大老板告知山上,要和藏人妥协,决不能发生更大的冲突。如果传出去让外界和刚刚过去的‘拉萨暴乱’联系在一起,就成了重大政治问题,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大老板没来,打发他的一个心腹带着十几个得力干将先于派处所到达。在最后一个转弯,远远就看见无数个电灯在山顶闪着明晃晃的亮光迎合着援兵的到来,汽车用刺耳的喇叭不时壮威山上焦急等待的人们。一切静得可怕,谁也没心情说话,如果是实力相等的交战,那么谁被打败都应该正常,现在憋屈的是几倍于藏民,却是被他们打趴下了。有人不恨藏民的野蛮,就恨自家那些被吓破胆的狗熊。

赵大神智还算清楚,这还不如一直昏死过去,他已经痛苦地鬼叫了几个小时,抬他上车的时候,他嗓子里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哼唧了,问什么也不回答,他老婆因为预感到他活不到山下,更加放声大哭。赵大头上的血染红了一条床单,在他的耳垂下方,有一个很深的黑洞,身上露出骨头的地方太多了,让人不忍细看。才旦并没有跟其他闹事者逃跑,他默然地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张春花给他找来一件棉衣披在身上,他说:“不冷。”

第二天太阳照在雪地上刺得眼睛灼痛,几辆警车缓缓爬上山来,在一片狼藉的矿部门前停下来,有几个矿山负责人迎上前去,都不是一次打交道了,他们抢着和下来的警察握手,每个人都展露自己的笑容,互相打趣,甚至还有大胆的问警察怎么上山不带几个陪酒的小姐来,等事完了弄个雪鸡喝它两杯。警察问能弄到雪鸡吗,回答说随便找一个帐篷进去,指不定哪家藏民就私藏一两只呢,在这里谁不知道雪鸡值钱?

派出所走过程给才丹做了笔录,另一方当事人赵大可能已经被麻死过去正在手术呢,你和麦丹妮因为算不上是哪派,还能和两边的人都搭上话,麦丹妮悄声问张春花不害怕吗?张春花答曰都习惯了,只要不死人就没什么害怕的。麦丹妮又问双方都是很好的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张春花笑了,汉人和我们藏民不就常常这样,也不为什么。

你和才丹因为学唱藏歌自然关系不赖,忽然有了这么歹毒的事情发生,从心理上你对他敬而远。他也似乎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你们的眼睛始终互相躲避着,可有那么一瞬间,你们两人不经意同时抬头,眼睛还是对望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很不自然,也没有一丝笑容在脸上展开。

赵大最终被抢救过来,落下了一生的残疾,脑子里整天总是嗡嗡直叫,头疼欲裂,似有千军万马隆隆驶来。矿山被勒令无限期停产整顿,你们算清了自己的工资,临别时候麦丹妮问张春花打算去哪儿,她说在这一片山里,到处都是开矿的,随便找一个打工的地方很容易。

因为本来就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就没想着和哪一个深交,本以为离别很轻松,可麦丹妮还是和张春花同时红了眼睛,她们因为不知道给对方留一个什么地址而放弃了‘以后来看你’之类的临别之言,两人伤感无限,就差流出泪来。两人心里都明白,也许过不了多久,彼此连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从轲柯塞出来,你们在一个小县城落脚短暂休整。你们说到做到,给餐厅老板打去电话让他发一个银行卡号过来,你们倾其所有,总算还清了因袁大头而欠他的那笔孽债,餐厅老板告知你们,袁大头一个眼睛瞎了,弄了一个重伤残的法医鉴定,公家到处通缉你们呢,他劝你们逃得越远越好。

第十章 1

大山娶媳妇那年,他提前在灌区新建村盖好了房子,这让从来不把他们弟兄俩个放在眼里的人们对他刮目相看,还有几个曾经把他看作最佳女婿人选的老人后悔不迭。 贫穷是可以改变的,可人品是改变不了的,这个大道理谁都知道,可具体到自己头上,却不是这么回事,这都是祖祖辈辈穷怕了,以至于他们宁可看重家庭条件,也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这种心态自然错失了好多好姻缘,也造就了好多不幸的家庭。

那年大山从狼抱水搬到新建村,新盖了五间‘砖包皮’的正屋,又在正屋西边加盖了一间厨房,算是正式成家立业了。从搬迁到盖房,这都是女方嫁过来的不二条件,按大山当时的状况,别说搬迁盖房子,就是彩礼也凑不够呢。他本人对这门亲事不抱任何希望,对母亲说要不再等两年吧。母亲说过了这村哪有那店。在母亲明是明暗是暗的贴补下,大山硬是一步到位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父亲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睁一眼闭一眼,由着母亲门后面偷吃馍馍自己哄自己去。

大山新娶来的媳妇并不嫌弃一爹两妈的兄弟来闹饭量大,她是个好强的人,最听不得别人说她不贤良。自从大山按她的条件从山区搬到灌区盖了房子,虽说房子赶不上别人家阔气,但她心里是满意的。看着大山勤劳,来闹听话,她在这个家里说话算数,她暗自欢喜,一家三口没有吃闲饭的,就不愁日子过不到别人前面去。

可是俗话说好人命不长,第二年新媳妇在生头胎的时候大出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只保住了孩子。母亲赶过去大哭一场,帮助大山安排了后事,回来的时候抱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她理直气壮对父亲说,我不抓养还有谁抓养?父亲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不动声色,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任凭母亲一个人表演下去,好在母亲也习惯了他这种不冷不热,也不指望他说一句‘人话’。喘一口气,母亲又说桂莲也表了态,她说她也有拉扯这个孩子的责任,桂莲就是大姐。父亲盯着孩子看了半天,说大山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就指望这个孩子了,我给他起个名字,就叫‘家兴’吧。

等到大山第二次娶亲的时候,家兴已经两岁多了,一口一个奶奶叫得香甜。大山来领孩子那天,孩子哭着不离开奶奶,母亲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更是舍不得。新媳妇叫牛丽娟,母亲从婚事上回来总结说,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她还说,大山这次娶了个狐狸精,以后两家还是少走动为好,免得他夹在中间两头子受气,况且我也不愁他的事了。

据村子里知道底细的人说,大山和来闹不是亲弟兄,来闹是他亲妈带肚子过来的,这个秘密只有他私奔了的亲妈一人知道,可她把这个秘密永远带走了。大山从来不愿别人议论他们家的那些‘破烂事’,谁说他们俩不是一个爹的就跟谁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就渐渐忘了大山家这码子事,何况也没谁家女儿愿意嫁给一个傻子,自然不在人们刨根问底之列。

新来的嫂子牛丽娟说饭量大的人就得多干活,所以家里的羊棚猪舍,劈柴跳水里外都是来闹一人包办了,一天总有干不完的毛碎活拴住他而不至于打发不了无聊的时间。来闹认为新嫂子看起来不像一个坏人,比起哥哥,倒是她更像是和他抱过一个奶头的,事事关心,嘘寒问暖,

来闹个头比一般人稍高,鼻梁直挺,鼻尖内勾,眼眶底色泛黄,眼睛深邃,栗黄色的头发波浪一样翻卷,不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这符合来闹来路不明的传说。而联系到据考证在西汉年间,来闹他妈的老家河西地区曾安置过一支古罗马的惨败军,那儿有好多类似于来闹这种极具白种人特性的当地人,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来闹有没有高贵的白人血统对他来说没任何意义,除了空有外表不输他人,他的内涵无从谈起,连嫂子牛丽娟也可惜他糟蹋了一副天生的俊模样,要是把这面孔给当哥哥的就好了。

第十章 2

大山自认为一生的福气都被第一个女人带走了,娶第二个老婆压根就没指望找到一心过日子的,看看自己的条件,不但自带一个拖油瓶,还甩不掉一个吃饭没饥饱的傻兄弟。

牛丽娟有点姿色,凭着风骚,年轻时当过几年小姐,落下个不能生养的病,试着嫁了一个人,三年肚子无动静,无奈离婚,这才落到了大山手里。过日子嘛,要的是对等,先一个老婆难产死了,留下儿子独自拉扯了两年,正赶上有这么个不能生养的,互不嫌弃,也没外心,最重要的还看着顺心,一拍即合就成了一家人。

日子紧紧巴巴过着,不愁吃不愁穿,可牛丽娟总是不满意,一直羡慕前排五喇嘛家,可五喇嘛是村长,不是谁都能比的。牛丽娟不认这个理,揪住日子的窝囊整天骂这骂那。看着老婆过分,大山听不下去每要发火,却被儿子家兴用小手捂住了嘴,儿子比他更懂过日子的根本。牛丽娟和大山不一样,喜欢打麻将,喜欢养宠物,一只黑白分明的波斯母猫从上一个男人家抱来,他看着来气,她却当亲生的,起名叫花花,晚上睡在中间,每每有些亲昵,花花就喵喵直叫,绿莹莹的眼珠黑暗中似鬼提的灯笼。

后母总不如亲妈,家兴的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从语言上多少就能知道,大山发现儿子总是守在鸡窝旁看鸡下蛋。可是随着蛋产量一天不如一天,鸡粪满地惹恼了后妈,一气之下她把鸡提起来全卖了,这样家兴又回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大山看着不忍心,夸口说:“爸给你买个小狗怎么样?”

对狗的期盼让家兴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缠着爸爸总把话头引到狗的身上,大山不耐烦了就说了狠话:“烦不烦人?呆一边去。”家兴退后过去,再不敢前来。大山有自己的私心,家里有一个宠物就够受了,再添一个还让人活不活。他从来对什么狗啊猫啊没什么好感,也就一时性起,才给儿子一个空喜欢。至于他爱什么,算来算去,也就是猪了,猪当然不是宠物,但养猪能挣钱,现在家家生活好了,吃肉的人越来越多,谁又不是瞎子。

大山把这个事在被窝里和牛丽娟商量了,牛丽娟说是好事,但具体到钱,就没话了。大山听别人说老婆有些私房钱,可结婚两年多,没听她露过口风,知道夫妻还没做到那个份上,不便直问,也就不想天上掉一块馅饼下来。但眼看着猪肉一天一个价,他觉得非说不可了。

经过连续几个晚上的百般亲昵,牛丽娟终于答应去娘家借一笔启动资金,当然少不了利息。大山满口答应,也顾不上猜疑钱的来龙去脉,总之,比两口子一条心更重要的事多着呢,现在他就是怀抱母猪的美梦比什么都重要。养母猪?牛丽娟说:太脏,我绝不干喂猪的事。资金还不到手,大山不敢争个高低,换一种策略说:那就倒卖猪娃,听说南山那边的猪苗便宜得很。牛丽娟说:这个行,你一个人干,不用别人搭手。

日子有了奔头,牛丽娟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围着大山撒娇,对家事也兴趣大增,她对大山说:“你不能把来闹当一个残疾人,他除了不识数,干啥不行?”

大山一时摸不准老婆的话头,闷声闷气地说:“那又怎样。”

牛丽娟说:“应该让他去打工。”

“这不是说笑话?看看村里那些闲转的,哪个不比他强?谁要他?”

牛丽娟一脸不屑:“你知道什么,来闹有来闹的优势,他能干最脏最累的活,他不会耍滑头。还有,不识数不但不是缺陷还是最大的优势,你以为工地上有什么数字等着让下三滥民工去算?不识数就意味着不会斤斤计较,哪个工头不喜欢?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比别人少要些工钱。他又不成家,挣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出门见见世面,也不白活一辈子。”

“谁说他不成家了?”大山恨不得把老婆吃了。

说错话的人连忙笑了:“好好好,是应该给他娶个媳妇,这不更应该出去挣钱吗?”

大山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牛丽娟抢先拿到火柴,给他点上。大山一边抽烟一边在思考弟弟的事:在外面难道别人不欺负他?他饭量那样大,能吃饱?

第十章 3

牛丽娟和一个人称三掌柜的包工头子是一个村子里的,尽管两人都是十七岁离家,却走了不同的方向,一个去当小工,一个去当小姐。当年的三掌柜对她怀有朦胧的好感,而她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几年后听到他忽然成了包工头子,她一下想起错失的姻缘,心里暗骂自己有眼无珠,不过后悔也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开发来闹的潜能,让他不至于白活在这个世上。三掌柜不正好是一个可以相求的人?牛丽娟硬着头皮找上门去,提起往事两人都有一番感慨。她简单说了自己嫁人的命运,有意隐瞒了做小姐的历史,说到伤心的地方还落了泪。三掌柜问她有什么事相求,她擦去泪说了小叔子的事。三掌柜最听不得这种悲惨故事,那时他才开始学做包工头,最缺的就是人手,不等说完就满口答应下来,牛丽娟千恩万谢,执意留下了一塑料桶菜籽油以表感谢。

来闹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被大山送出家门的。临走的时候,来闹非要穿上他那身平常舍不得穿的校服,那也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嫂子说你都是一个大人了,还穿它干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童工呢。大山说,就让他穿上吧,从小到大,他穿惯了。离家遥远,难兄难弟离别的时候都落泪了,来闹保证一定听话,抢着干活,到年底挣上钱就让嫂子给他去提亲,嫂子告诉他说娘家有个表妹,对他有意,有了钱不愁娶不来。背过身去,大山的眼泪更多地下来,可怜的弟弟哪里知道,那都是嫂子骗他的。

送走了来闹,牛丽娟的贷款很快发放,于是大山开始往返于一条不算平坦的省道二级公路上,方圆百公里是他的范畴,他出手的猪娃最大的诱惑就是便宜,这是他独辟蹊径比别人优势的地方。隶属于新型黄河灌区的新建村,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原本干旱荒芜,少有人烟。现如今一条号称世界扬程最高的水利提灌工程延绵一百多公里,浇灌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新垦良田,这是‘政绩工程’,却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个贫困县的面貌,这块隶属于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土地,曾经被好多专家认定是不宜于人类生存的地方,现在十几万从四面八方迁徙来的人们却在这里安居乐业,‘人定胜天’,在那个年代是一句口号,在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种田不盼雨,就盼黄河水,这些迅速富起来的灌区小康农家,不愁吃,不愁日子,不养猪还能干什么。

一年后,大山重新盖了一院‘一砖砸到底’房子,气派又宽敞,明晃晃的瓷砖总是反射着阳光的金色,紫红色的琉璃瓦上即使天天有乌鸦飞落也是吉利的。盖房子虽说欠了些债,可因为有来闹和猪娃的双重指望,也没什么可愁的。老婆的贷款不用着急还,给的利息比银行高,资本一天天在累积,这都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因为猪,大山走上了致富路,活出了自己的人,也因此被别人看得起,要不是谁肯借钱给他?谁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其实世界上的事想明白了倒很简单,过日子就是驴推磨,只要围着一个圆点,圈数转够了,自然就该卸磨了,卸了磨,自然就有麸皮吃,有了麸皮吃还怕受苦吗?不受苦那还叫驴吗?

大山已经做好了还款计划,按关系远近,把老婆算成最后一个。狗的诺言也已经兑现,虽说父子关系因为诺言来的太迟受了些伤害,但也算不了什么,是能弥补回来的,总归狗是家兴的最爱,做父亲的相信因为这只狗,他再也不会孤独了,他的欢乐堪比天天围着亲妈撒娇的孩子。一家三口,谁有谁的宠物,各不相干,倒也和谐。唯一让大山不放心的是弟弟来闹,却也空添了些思念。

第十章 4

猫是一种很诡异的动物,大山总觉得它会通灵,所以是很忌讳猫的,特别是黑夜里看到那闪闪发光的绿眼睛,心里更是不由自主地发悚。 有一次他把一只死老鼠丢给花花,它用鼻子嗅了嗅,远远走开了。他把这事告诉老婆,牛丽娟不屑地说:“花花怎能吃死老鼠?”花花的尊贵地位还远不止这个,同样是生病拉稀,大山知道老婆照顾花花有经验,叮嘱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给生病的猪娃按时灌药。第二天回来,猪娃早已死了,药却原封不动放在一边,他伤心地责问,牛丽娟振振有词:“猪能和猫相比?”

大山也不示弱:“怎么就不能比了?花花是你的心肝,那猪娃还是我的宝贝呢。”

“那你怎么不和猪睡一个炕上?”牛丽娟一脸不屑。

“你以为我愿意和花花睡一个炕上?要是非要选择的话,我宁肯搂着猪娃去睡。”

这句不负责任的蠢话伤透了牛丽娟的心,为此,大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被赶出了俩人合盖的被窝,偌大一个炕,他在这头,花花和老婆在那头。

从老婆那儿体会到宠物对人的慰藉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山一下醒悟了家兴为什么对狗那么喜爱。现在小狗已经长高了许多,家兴一整天抱着不肯放下,学新妈妈宠爱花花的样子,自己吃一嘴,小狗吃一嘴,并给小狗起好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齐天大圣,这原本是孙悟空的封号,却被他给小狗占用了。同样,小狗晚上是和家兴睡一个被窝的,小狗还不懂人情世故,总是把屎尿送不到该送的地方,这让新妈妈发誓把这个下贱东西丢到臭水沟里淹死。

家兴哭着求新妈妈,最后妥协的结果是把它发配到空闲的鸡窝,不许踏进门槛一步。不过这又产生了一个难题,皇宫里的花花总是偷偷跑去和鸡窝里的齐天大圣约会,这终归还是被新妈妈发现了,这把她气出了眼泪,闻着花花满身的鸡粪味,她恶心地想吐,她给花花一遍又一遍洗澡,却说永远也洗不掉那个味道。她罕见地惩罚了她的公主,用一根细布绳子把它拴在窗框上,不许离炕一步。父子俩苦苦相求,她第一次发善心没有对齐天大圣做出新的惩罚。

家兴每天都要给齐天大圣按时洗澡,极力培训它的卫生习惯,给它讲做人的道理。环境如此恶劣,他没有让它受一丁点罪,他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有大把的时间操心他的齐天大圣,他幻想有一天齐天大圣能重获尊贵,和花花一样理所当然坐在家里的饭桌上用餐。

随着齐天大圣一天天茁壮成长,鸡窝已经容不下它了,它被容许在院子里担任禁戒,每天听着它旺旺叫着,家里也有了活气。新妈妈牛丽娟始终对它抱有敌意,却也把笑始终挂在脸上。

花花是个深藏不露的老处女,齐天大圣却是个生性顽皮的小笨蛋,猫狗天性是不同的,狗摇尾巴是开心欢迎,猫摇尾巴却是发怒进攻,齐天大圣和花花天天隔着窗玻璃互相挑衅,乐此不疲。那天,花花不知怎么就弄开了绳子,从屋里直冲出来,齐天大圣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上前去,它把花花逼到墙角,花花绝地反弹,却不曾想一头撞到了墙上,它眨了几下眼睛稍迟疑了一会,马上逃到另一边,但它并不逃远,故意把自己留在齐天大圣的视力范畴,于是,它们又撕咬在一起,很快它们有了不雅观的亲昵动作。牛丽娟震惊了,她顺手抓起扫把,没头没脸向齐天大圣打去,这时候家兴什么也不说,扑过去用身子死死护住齐天大圣,也不管扫把打在自己身上。

可是,不管怎么说,猫狗互诉衷肠的日子开始了,一个守着窗子不离不弃,一个舌舔玻璃叫得凄凉。不时有野猫在外面前来探营,齐天大圣如射出去的箭,直追敌人而去。

第十一章 1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外面麦浪滚滚,有麦子即将成熟好闻的香扑鼻而来。穿过窄小的过道,大山找了个座位,车上人太多,各种气味混杂,并不比他满身的猪臭味好闻些,大部分是乡下人,也有认识的打个招呼:“这次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过来进货?”他笑笑:“家家都在预备过年宰的,这时候猪娃子抢手。”

这次他狠心抓了一百来头,把长途汽车的底板箱一个人包用了。一百多头猪娃子的本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自家的钱不够,他又借了一些,看着借款人满脸疑惑,他笑着用很大的口气说:“打不了水漂,借你的钱你就放心吧,一个月连本带息保证还回来。”

转过身,大山收了笑脸,心里想:还是老思想,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大山的买卖来源于一个受惠于国家扶贫贷款的大型猪场。那里所有猪在狭小的空间多半是沉睡,粪便堆在嘴边,水泥地板冰冷而坚硬,铁栏门的缝隙只能进出长长的嘴巴。眼瞅着一窝窝猪娃子说没就没了,护犊情深的母猪比贪图暴食的肉猪更可怕。

为了降低死亡率,要定期喷洒药水,打预防,每当疫情不可控制的时候,就一车车拉出去活埋。等到把病源连根端了,伤心的主人才会坐下来核算自己的损失,那时整个猪场已被冲刷得毫无异味,新的扶贫贷款即将到位,新的猪群又将形成,只要餐桌上少不了猪肉,就永远少不了这肮脏的水泥猪圈。

车速飞快,驶入沙漠一段,正是烈日当头,车内气温陡增,靠窗户的人都打开了窗子。眼望窗外,沙丘此起彼伏,固定沙子的草方还是上世纪人定胜天那个年代的杰作,公路两旁,不时闪过一些从来没有活过的树干。车内荧屏上正在上演着百看不厌的武打片,刀枪不入,一片杀声。在这噪杂的环境里,大山的耳朵里一直回响着似近似远的猪的哼哼,这种错觉让他一直稳稳当当坐着,过那么一会,他在遐想中很快睡着了。

到一个路口,大山被车主喊醒下车,来闹不在,他提前安顿好接货的一个邻居已经等在路边。车主催促赶快卸货,大山说:“多着呢,急不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回过头向邻居喊道,“手底下快些,车上人等着呢。”

大山给车主递过一根烟,车主接过去点着,吸一口抬头望望天,把一大口烟圈吹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大山也跟着望了望天,没话找话说道:“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事小,让猪娃们遭罪了。”

车老板笑了:“在你心里,猪可比人值钱。”

大山知道说了傻话,也不辩解,尴尬地陪着他笑。

忽然邻居一声‘猪娃全闷死了’的尖叫,把大山魂都吓了出来,他只觉心被什么揪走了,眼前一黑,双腿颤抖着不能向前。和预测的恰恰相反,大山做梦也想不到热死的不是人,是猪,是一百多头活蹦乱跳的猪娃,它们说死就死了,它们再不用遭罪了。

遭罪的是大山,一百多头猪娃这可是他唯一的指望,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连同所有的贷款全部赌押在这些猪娃身上了,他指望着这次顺利出手能来个彻底翻身,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了。

大山想坐下来大哭一场,可看着车老板那凶狠又厌恶的眼神,他又忍住了眼泪,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仓里臭气熏天,一股股直向外面喷来。猪娃子一个个重叠在一起静静躺着,眼睛瞪得好大,四蹄伸直,一样有死前的挣扎。

大山不忍心看那些横躺竖卧的生灵,双手蒙脸背过身去。一股奇臭的味道弥漫在车厢,旅客们知道了臭味的根源,一种心理上的的臭随即弥散开来,每个人都在咒骂,夸张地用双手捂住了鼻子和嘴。

车老板连连给车上的人赔不是,也顾不了大山天大的悲伤,转过身来恶狠狠说,还不快处理这些污物,难道等着让全车的人都要逃跑?我的损失你陪?

第十一章 2

一百多头猪娃斜七横八直挺挺躺在路边,这些刚满月硬从奶头上揪下来的小生灵,全是一色亮白,优质品种并没有增加它们对窒息的抵抗力。 车主把这归咎于大山的贪心,塞进去太多,连转头的空间都没有,不死才怪呢。好在车主有先见之明,上车前就警告万一猪娃死了和他没任何关系。那时的大山就急着回家早点出手猪娃,根本没想过这句话的分量。

客车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大山瘫坐一边欲哭无泪,这是天大的灾难,让他回去怎么给老婆交代。

把一百多头猪娃丢在路边,大山不忍心,打发邻居回去,自己折回去又守了半天,眼看天快黑了,才把那些幼小的尸体一个挨一个排在沟坎下面,用双手刨土把它们一一埋好。也是一百多条命哪,他想着想着就流出泪来,一半是因为损失,一半是因为感情。长时间和猪同命相连,他更加爱上了这种与世无争憨态可掬的家畜,他知道,猪不笨,猪也有话要说,猪活着不是为了吃,不是为了睡;也不是为了站,也不是为了躺,它们也会无聊,也会不快乐,也需要舒适的环境,需要奔跑,它们也害怕死去。最可怜是那些母猪,不停把头撞向水泥墙,却没谁满足她们护犊情深的强烈愿望。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那些借别人的钱,像磨盘一样死死压在大山的心里,转眼之间,他又回到了从前。

前脚进门,老婆牛丽娟的花花忽地来到脚边,大山飞起一脚,花花在落地时一声惨叫,他知道下脚太重,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牛丽娟已经看见,他辩驳说没防着,她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你是拿花花打我的脸,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现在有底气了,还在乎我?”大山没心情继续辩解,他有气无力地说:“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看着办吧。”

牛丽娟进去提了她的皮箱出来,她现在早已不是小姐,却还保留着小姐的派头,一只皮箱走到哪跟到哪。大山并不害怕,皮箱又不是头一次提出这个家。只是他一直后悔那一狠脚,有天大的事也范不着在她心上踩上一脚,可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牛丽娟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抱着花花,花花喵喵叫着,她喵喵哭着。想想这次不同以往,大山赶在前面关了大门。牛丽娟叫他滚开,他给她讲道理:“踢一脚猫你就这样伤心,死一百多个猪娃子我就不活了?”

牛丽娟并不知道死了猪娃的事,先是一愣,问道:“你是说所有的猪娃子都死了?”

“全闷死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它们啊。”大山蹲在地上终于呜呜哭出了声。

牛丽娟并不在乎他男子汉有泪不轻弹,她一再追问:“死了?那我娘家的钱怎么办?你说啊,那我娘家的钱怎么办?”

见大山只是呜呜哭着不停,牛丽娟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看来只有打自己的算盘了。牛丽娟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像是有一口痰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她忽然提高声音尖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日子没过头了,我算是瞎了眼。”

大山把不准她是因为嫁了他瞎了眼,还是投资打了水漂瞎了眼,但他也没时间想清楚这个是非,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放心,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赖你娘家的帐,不是还有来闹打工挣钱吗?就是十年八年总有还清的时候。”

“说得轻巧,十年八年!你以为这钱是留着带进棺材的?我现在就让你还,过了今天都不行。”牛丽娟开始撒泼。

“你这是逼我死吗?有你这样做夫妻的吗?”大山口气明显没有底气。

“夫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几时把我当一家人了?你做什么事和我商量?你儿子叫过我一声妈吗?”牛丽娟越说越激动,忽然就索性大哭了起来。

第十一章 3

牛丽娟一哭,吵架性质一下变了,大山不知如何是好,他慢慢把自己的火气降下来,走过去极力给她赔不是,把所有的不是揽在自己身上,他保证以后什么事都听她的,把花花当亲生闺女一样对待。至于以前说搂着猪娃睡一个炕,那算不上人说的话,不必记在心上。牛丽娟见他说得认真,把不准有多少假意,她说:“那好,我也不多要求什么,你现在把家兴叫来,当面喊我一声妈,还有,把那该死的齐天大圣处理掉,我是最见不得那下贱东西,整天就知道勾引花花。”

“这怎么能行?”大山一下急了,“家兴不叫妈那是他有自己的亲妈,改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齐天大圣更不能处理,它对家兴就相当于花花对你,是比亲人都亲的亲人。何况猫和狗不是同一种动物,哪来什么勾引一说。”

“既然这样,那我没资格做这个妈,还是走的好。”牛丽娟又一次提上了她的皮箱,花花却一直在她怀里。

“就算我求你了,家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那么多猪娃说没就没了,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牛丽娟在破产的男人面前显得更加高傲。

大山说:“你对我要有信心,我不会就此倒下去,我还会翻身起来的,我一定能让你和花花过上好日子的。”

牛丽娟鼻子里哼了一下,什么也没听进去,第三次提着皮箱抱着花花执意要走。看她来真的,大山顾脸面喊道:“丢死人了。我答应你,家兴叫妈,狗送人。”

大山转过头向屋里大喊一声:“家兴!”

家兴从屋里极不情愿走了出来,大山把瑟瑟发抖的家兴拉过来,厉声喝道:“叫妈。”

家兴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嘴撇了撇,却没有发出声来。大山一个嘴巴甩过去,家兴捂住脸,倒显得镇定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出声来。

牛丽娟丢了皮箱扑过去护住家兴,用亲妈的口气大声斥责:“你下这样的狠手,还算人吗?你这是在教育孩子还是给我脸色看?”

齐天大圣那畜生观不来风向跑过来汪汪乱吠,试图向施暴者发起进攻,暴徒飞起一脚正中要害,把自不量力的齐天大圣踢出一人多远,那畜生翻身起来,弓着腰呜咽着逃出大门。暴徒说:“明天就把这坏事的畜生宰掉扒皮吃肉。”

牛丽娟占了上风,暂时不提走了。晚上一锅饭谁也没吃,大山罚家兴三天不吃饭,家兴硬骨头任凭新妈妈把好话说尽。就是不端饭碗。

大山一有事就喝酒,一喝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山把自己一醉方休,跌倒在炕上,脸捂在枕头上,满嘴呜呜也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难受,还是心里憋屈在哭泣。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牛丽娟在炕的另一头和花花平静地睡着。大山忽然想起儿子来,他挣扎着起来去另一个屋子查看。炕是空的,院子里找了一遍,还是不在,他低声叫了声家兴,并不见回应。他觉得大事不好,出了大门直着嗓子大喊:“家兴,你在哪里?给爸爸应个声啊。”

大半夜的,叫声吓人。邻居们纷纷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大山拉着哭腔说家兴不见了。不一会,手电筒聚集了十几个,人们分头去找。

第二天,一村的人找遍了村前村后,仍不见家兴,一同失踪的还有齐天大圣。第三天大山几乎疯了,他已经相信儿子被人贩子拐走的传言了,他把这归罪于该死的后妈,他跳起来要和后妈决一死战。后妈倒是冷静,尽管莫须有的恶名让她羞愧万分,但她没有把宝贵时间用来扯清这个闲话,她千思万想,说有一个地方被疏忽了,他会不会去了亲妈的坟地?

这个判断有道理,清明家兴跟着大山去过亲妈的坟地,肯定记着熟路。这个怀疑一下提醒了大山,他哭着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我打了他,他肯定去找妈妈告状去了啊。”

第十一章 4

亲妈的孤坟在一个僻静的山坡,有十几里山路,四周荒凉,平时并不见一人。大山骑摩托车一路飞奔,先别人一步到达坟地,远远他听见狗叫,辨出是齐天大圣的声音,他知道家兴自然和齐天大圣在一起。他扯开嗓子大喊:“家兴,你在哪儿?爸爸来了。”

家兴趴在坟头上一动不动。大山扑过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别人抢了去。儿子失而复得,这让大山一下把持不住自己,带着哭声喊道:“家兴,爸爸来了。你是爸爸的心肝宝贝,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家兴已经饿晕过去,眼睛也睁不开,后面赶到的人递过水来,大山小心给儿子灌进嘴里。平稳了一阵,家兴慢慢睁开眼,喃喃地说:“爸爸,我再也不惹新妈妈生气了,以后就叫妈妈。求你千万不要把齐天大圣宰了”

大山把脸贴在儿子脸上,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点头保证:“爸是吓唬你的,爸再也不打齐天大圣了,它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家兴说:“我想妈妈。”他呜呜哭出了声。

大山把持不住,抱着儿子也放开了哭声,他对坟里的人说:“他妈,我对不起你,没有照管好我们的儿子,让你担心了。我活得好累啊,要是你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一口气过日子,那该多好啊。”

家兴是找回来了,可牛丽娟却躺倒了,为自己的恶名在外不停哭泣。大山知道在非常时期自己说了非常的话,做了非常的事,心里愧疚,想多给些时间让老婆自己慢慢抚平心里的伤口。他用行动证明自己,按时做好饭菜端给卧床不起的人,可受伤的人一直把头捂在被子里不露一根头发出来,看都不看一眼外面。大山示意家兴前去讨好,第一次叫妈,连喊三声,也不见回应。

第四天,受伤害的人终究自己起来了,大山算算时间,也该是消气的时候了。一切烟消云散,大山长出一口气,他放心把家里‘烂摊子’留给老婆去收拾,自己借口下地去躲一时清闲。大山深知过日子不能针尖对麦芒,要懂得你进一步我后退一步,我前进一步,你后退一步,现在老婆起来,算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后半晌家兴慌忙来找,说新妈妈抱着花花走了。大山瘫坐在田埂上,想不明白牛丽娟为什么要走,这不是个简单女人,以前把她看错了。

大山去丈母娘家接老婆,一家人撒谎说牙根就没来过。丈母娘不给脸色,故意显出怠慢的样子,大山一边给她陪不是一边诉苦,从为什么打猫到死了猪娃一直说到儿子失踪,说到伤心处,鼻子里发酸差点流出泪来。他从儿子的狗想到了老婆的猫,又从老婆的猫想到了他的猪,谁没个自己心中的念想?丈母娘分析说:“你们这种组合家庭,拆起来容易,没什么连筋的地方。骚狐的卵子皮外的肉,后娘永远是外人。”

老婆没接着,却吞了一口骚尿,大山陪着笑脸,出了大门却把一口痰吐到地上,心里想:怪不得女儿不走正道,没有家教,她哪里知道什么是正道。

只要一闭上眼,一百多只猪娃活蹦乱跳就来到眼前,让大山整夜睡不着。他就是想不通猪怎么就不如猫了,别人不说,自己家就明摆着,先不说感情,就拿价值来说,一只猫能和一百多头猪娃比?是因为这些猪娃他日子才有了盼头,人活着才有精神,这不是感情是什么?花花算什么?除了每天喵喵叫春,连抓耗子都不知道,感情从何而来?老婆不是鬼迷了心窍是什么。

牛丽娟说过,猫天生就是人的宠物,和人心灵是相通的,所以她最见不得有人虐猫,更不要说杀猫和吃猫肉了,如果让她看见,她会和那个畜生拼命的。大山是一辈子也不会吃猫肉的那种人,所以算不上是一个畜生,那天他的行为应该是虐猫,最多也就算半个畜生。他等着老婆自己回来把这半个畜生认了,不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第十二章 1

牛丽娟在娘家一住就是半月,不时有乌鸦落在大门外老白杨树枝头呱呱乱叫,娘家嫂子一语双关说这半个月来乌鸦天天来呱呱叫真是晦气,也不知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牛丽娟不好反驳,肚子里气不过,暗骂大山这死鬼,来了一次就再不上门,让她平白无故受这般闲气,看来他是下定了决心再不上这个门,更谈不上第二次给她说软话道歉,难道真如他抱怨的那样这日子不过也罢?

这样一想牛丽娟觉得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娘家,她提了她的皮箱,抱了她的花花说走就走,老娘叹一口气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牛丽娟说那天你不该那样数落大山,好歹他是上门给我认错来了,不论怎么说我们还没有到离婚的份上。你看我嫂子那德性,她巴不得我一辈子不上娘家门才好。老娘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连我和你爹都是看人家脸色吃饭,现在能受苦还不至于被赶出门,等到什么也干不了,这个门别说你,我和你爹也进不来。

牛丽娟不请自己回来,大山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上去萎靡不振,胡子拉碴让人心疼。牛丽娟哭了,她说你好狠心,我只不过要个亲妈的地位,又不是真心不和你过日子,让我在娘家看别人的脸色吃饭。大山说你自然能掂来哪头重哪头轻,要是你愿意和我过日子,就会自己回来,要是不愿意,就是请十遍也是白请,夫妻过日子要的是互相礼让,不是谁强谁弱。

牛丽娟破涕为笑,她上前搂住大山的脖子,索要一个吻,大山在她脸上快速亲了一下,牛丽娟并不满意,撒娇说吻错地方了,她嘟起涂满口红的小嘴,大山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嘴唇送过去,在两个嘴唇接触的一刹那,牛丽娟再也不撒娇了,她像一头发情的母狮子,强行按住大山左躲右躲的头,让两个嘴唇不至于在躲避中互相错位。亲够了,牛丽娟放开大山的头喘一口气说:“都半个月了,我都憋死了,我们快关了门亲热一会。”

大山一时还没有从过日子的大悲大喜中转换过自己的情绪,自然惊慌失措找借口说:“大白天的哪能干那个事,再说家兴放学快回来了,没时间做完还不如等到晚上,你折腾一夜我也愿意。”

牛丽娟说:“这就像吸大烟,烟瘾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要是等到晚上,或许就没兴趣了。”

无奈大山叹 一口气说:“那就抓紧吧。”

牛丽娟欢天喜地出去上好了大门,进来见大山已经上炕拉开了被子,她问;“你拉开被子干什么?”

大山说;“太阳明晃晃照着你不羞?”

牛丽娟放肆大笑道:“你真是笑死人了,咱们合法地睡,有什么可羞耻的?”牛丽娟把被子一把掀过去,她说,“脱吧,咱们今天玩个新花样,我骑到你上面来。”

大山说:“那不行,你动起来一下比一下狠,我在下面会疼死的,等到晚上尿都撒不出来。”

牛丽娟见他态度坚决,害怕坚持下去会扫了兴趣,折中说:“那你就从后面来。”

大山犹豫了一下,也觉得不该扫了她的兴趣,便说:“那我就试试,谁知道行不行。”

牛丽娟说:“别人能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能,总不能老让我在下面,习惯了一样过瘾。”

大山说:“你不要让我学黄片上的,我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方式,还是我爬到你上面最过瘾,也不耽误时间。”

牛丽娟满脸不高兴,拉下脸说:“这不行那不行,干这个事还害怕耽误时间?我还巴不得做一天呢。”

大山说:“男人和女人能比?连续硬起来的男人有几个?”

在一切结束后,大山穿好衣服下了炕说,我愁这日子怎么过,欠那么多帐,靠种地哪辈子才能还清。牛丽娟并不急着穿衣服,**裸躺在炕上说我才不管你欠别人多少,我娘家的钱,可是一分不少要还的。大山说你总是娘家娘家,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不是保证了就是卖房子也不欠你娘家一分钱吗?你和我从来都不是一条心,那个钱到底是你的还是你娘家的,你也不要把我当傻子。

第十二章 2

牛丽娟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听到什么闲话了?是不是你怀疑那个钱是我的私房钱?大山说你还是穿好衣服再说话,赤身**太难看了。牛丽娟说我偏不穿衣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大山说你穿不穿衣服?我可要开大门去了。牛丽娟说你去开呀,我巴不得让别人多看两眼呢。大山见威胁没有实际效益,知道抵赖不过去,也就硬着头皮认真哄她高兴,说你也不要多心,我只是随便说说,钱是你的还是你娘家的都不重要。我们还是合计合计将来的事,人跌倒了总要自己想办法爬起来。贩卖猪娃栽了跟头,可人不是一帆风顺活到头的,我想好了从头再来,养羊投资少繁殖快,虽说发不了家,却也能还清那些帐。要是有钱了,我第一个就还你娘家的。

牛丽娟并不因为大山拐过话头而罢休,依然对贷款是谁的这个事抓住不放,她说你不信我?要是那个钱是我的,要是我骗了你,就叫雷劈了我的头,不得好死。大山上前捂住她的嘴说,我的妈呀,千万不能胡乱赌咒,可灵验了,你以为雷不敢抓你的头?牛丽娟说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你一心过日子的,我不说谎话,我怕什么?大山见时机成熟,赶忙又把养羊的事重复了一遍,最后问,你总不能看着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吧?有你这样能干的媳妇,我们凭什么活在别人的后面?受到男人的恭维,牛丽娟笑了,一字一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娘家再张一次嘴,养羊就养羊,山不转水转呢。一听老婆要发放新的贷款,大山激动地抱住她亲了两下,牛丽娟难得羞红了脸,用娇嫩的声音说,要是你每天这样亲我两口就好了。

牛丽娟不计前嫌,也不急于催还贷款,她为了能收回自己‘娘家’的贷款,只能让‘娘家’再次贷款。她同意了大山贷款养羊第二次发家致富的计划,她知道就是银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贷款人破产而让贷款打了水漂,这不是你和银行有多好,这是利益所在。她和大山的关系就好比银行和贷款人的关系,是一棵树上的蚂蚱,一但投资失败,谁也无本可收,即使扒了他的皮也无济于事。所以不论是她还是银行,只能再次贷款,继续扶持阿斗,何况她和大山还有一层夫妻关系,这是她比银行棋高一着的地方。

转眼,一年过去了。进入腊月,连空气里都有了年味,十沟八坡的人们都忙着进城置办年货,人见人跟鬼催似的,不说一句完整话就敷衍而去。破腊月,天上神鬼乱套,地上人不倒霉才怪呢。好在这种倒霉事永远摊不到来闹的头上,没有数字概念,让他省去了多少人间的糊涂账,不算糊涂帐,他就没有愁心事。愁日子的永远是哥哥和嫂子,他们总愿意和村里最好的人家攀比。

牛丽娟给大山算了这样一笔帐:“一只羊到了贩子们手里少说也要挣一百块钱,现在咱家出栏的羊有十多只,这不就等于把一千多块钱白送人家吗?你看过年也没几天了,谁还顾得上管市场?难道公家不过年?肯定没有交警上班,你就大着胆子开上咱家的农用车去县城,咱家羊肥肉多,到了市场别人抢还来不及呢。”

大山从来不是畏缩的人,就是缺心眼。经牛丽娟这么一指点,立刻茅塞顿开,心里明镜一般。他心疼多年来自家从粮食到养殖,也不知多少中间钱被奸诈贩子们挣去了,他更心疼那些无辜闷死在长途车上的一百多猪娃,他做梦都忘不了它们。随着猪娃的死去,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对任何事都麻木了,对牛丽娟的指手画脚也不再去反击,变成了更多的顺从。

第十二章 3

第二天,大山早早起来,开着农用车去了县城,和牛丽娟设想的一样,一路并没遇上什么交警查车的,看来是个好兆头。市场上也不见工商城管之类,车拥人挤,到处是吆喝声,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忙着出卖自己。大山并不学别人吆喝,却有更多的人围拢过来。那些贩子更懂得识人深浅,看着大山趿拉的帽檐和低垂的眼帘,就明白在尔虞我诈的市场里,兀自闯来了一个活宝。

有人大声喊道:“老哥,你的羊我全部要了,说个价吧。”但看来人,腰粗头大,满脸横肉,一副墨镜后面猜不透他眼珠子在怎样转动。他的胯部绑着一个很大的钱袋,凸起的表面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俗话说的好头大脖子短,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可眼下这个人,就是伙夫也至少是皇宫里来的,那种派头,让人不寒而栗。

在他发话后,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纷纷向后面缩去。大山试探着说:“我的羊比别人的好,要价高着呢。”

“再高,也得出个价吧。”来人说话落地有声。

“那你给个价吧。”大山怯怯回应道。

“还是你出价的好,你的羊你知道值多少。”

“那好吧,”大山突然灵光一闪,在和牛丽娟商量好的最高价上又加了筹码,咬一咬牙说,“平均这个数,” 他把手伸过去,和买家的手在袖筒里暗握一起,一阵指头之间的伸展折回,别人猜不出的交易算是心知肚明了。

等了一会不见对方点头,大山又加了一句,“不成就算了。”

来人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行家,成交。”他转过头对一个他的跟屁虫说,“把他领到屠宰场等我,钱不够,我去去就来。”

大山被领到了城郊的屠宰场,那里更有一番天地,人畜乱叫,活脱脱一个动物世界。大山算是开眼了。等在屠宰场挨宰的畜生太多,车队排了很长,大山一看这阵势,对跟屁虫说:“无论如何我等不起,麻烦你和你家老板联系一下,让他赶紧把钱送过来。”跟屁虫翻着白眼说;“等着。”再问,眼露凶光,可怜的大山还敢说什么。

山后悔没有让‘伙夫’预付押金,这都是经验欠缺,现在只有盯死了跟屁虫,要是让他溜了,那可就害苦自己了。眼看日头偏过正中,排在前面的车已经没有几个了,可还不见付钱的人来,催又不敢催,大山不时把眼睛瞄向跟屁虫,心里的焦急全部写在脸上。正在这时,跟屁虫的电话响了,他喂了两声,忽然对着手机喊道;“什么?大哥你出车祸了?在哪?我就过来。”

他疯了似的冲向自己的摩托车,在他即将启动的一刹那,大山追过去拉住了他,绝望地问;“老板,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跟屁虫恶狠狠地说:“现在我大哥出了车祸都不知死活,谁还顾上你?谁又没抢走你的羊,你去市场卖给别人不就得了。”

眼望着摩托车远去,大山欲哭无泪。有好心人告诉他,你这是被‘贩大头’刷了,没挨打就算烧了高香,市场哪是你随便进的?大山不死心,重去市场寻找新的买主。再次返回,市场早已空无一人,所有的买卖都已结束,结着冰瘤的泥地上全是粪便,空气里弥漫一股股腥臭,望着车箱里空着肚子咩咩凄叫的羊,大山眼泪说出来就出来了。

第十二章 4

冬日的日头很短,当大山终于忍受不了那些并不是真正买主的狗屁人的胡乱杀价,决定动身回转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冷风噎得他不敢张嘴。 尖叫着的农用车冒着黑烟,和他一样怀揣一肚子怨气。开足马力驶出城外,在一个拐弯处,一个障碍物没及时躲避,车身跳起来又重重落下,啪嚓一下,灭火了。

他把车推到路边,前后放几块醒目的石头,算是挡住了那些不长眼睛的车。他坚信只是个小毛病,自己能解决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事先预备着手电,他把工具箱抱到车底下面,把整个自己爬进去,一手举着手电,一手不停翻弄着找毛病,可越翻弄越迷糊,被怀疑的地方似乎都没问题,难道把鬼遇上了?当他正气恼的时候,只听‘砰’一声巨响,头被什么狠命撞了一下,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悲剧往往是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的。大山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个小时才被送到医院里抢救的,肇事车早已逃走,没有可供破案的一丝线索。交警在他醒来后第一时间问清了家庭地址,并及时通知了家属。

牛丽娟是连夜赶到县城的,那时大山还躺在急救室等着家属来签字交手术押金,看着医生和护士们谈笑自如似乎在等一辆晚点的班车,牛丽娟没顾上哭天抹泪,她把一叠钱甩到收费窗口,破口骂道,你们医院没有一点人性,连救死扶伤都不知道,我要告你们去。女收费员轻蔑地说要是我们医院都不交钱就做手术,那早就关门了。

耽误了该耽误的时间,在办好手续签了字,大山被飞快送进了手术室,等到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牛丽娟这才顾上放声大哭,但她被医院保安呵斥说这儿不是鬼哭狼嚎的地方。牛丽娟一边哭一边说我这不是鬼哭狼嚎,我是看他太惨了才哭的。

牛丽娟压制住自己的声音一直呜呜在哭,一直哭到大山被重新推了出来。牛丽娟看着大山被麻死了过去,问一同出来的主治医生,他没事吧?主治医生不耐烦说你总得让我喘口气了再说吧!

等到医生进了他的办公室,等到他深深喘了口气,喝了口茶,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了自己,这才点头容许跟进来的牛丽娟提问。牛丽娟问我男人不会死吧?答曰不会死,但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牛丽娟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说请你说详细一点。医生又喝了一口茶说,最严重的是你男人的下半身,下体因为挤压时间过长,抢救不及时,完全失去了性功能,就是排尿也成了问题。值得庆幸的是表面看来受伤最重的头部,却反而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记忆力以后会稍有减退。但有个清醒的头脑还不如没有,要做好下半辈子瘫痪在床的准备。

这是最坏的结局,一个不死不活的人还得一个专门人伺候,牛丽娟欲哭无泪,她守在医院连天连夜伺候病人回不去,她暂时把娘家妈喊过去料理家里的一摊子。她对不想活的病人说,我上辈子欠你的。病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看在我们几年夫妻的情分上,辛苦一些日子。我感觉我能好起来,只要我好了,你就什么都不用干,连饭都不用做,天天上村长家打麻将我也不说啥,我做牛做马养活你。牛丽娟说,这都是没用的话,医生说百分之九十你成不了一个正常人。大山说,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希望,我就不放弃,我躺下了,家兴和来闹可怎么活啊。

牛丽娟刚要端着尿盆子出去,忽然回过身来,把尿盆摔在地上,尿液乱飞,一股骚臭扑面而来,她骂道:“你这才说了心里话,你处处想着你的儿子和兄弟,我算什么?”

大山心里暗自骂着自己,打圆场说:“我是想家兴还小,来闹又是那样,你自然比他们强多了。”

牛丽娟说:“我是比他们强,可我是个女人,我要活守一辈子寡,这你知道吗?”

大山叹一口气说:“要是我好不了,你向前走一步,我不拦你。”

第十三章 1

眼看年三十了,押在医院里的钱用完了,大山嚷着出院,牛丽娟说不出院又能怎样,哪里去借钱白花在这个鬼地方,我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大山说,连交警也放假过年了,肇事车找不到,住这个院那是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我就回去躺着等死,也不欠你们什么。

雇了个车把大山从医院里拉回来,大山对牛丽娟说你给我一瓶农药,让我死了算了。牛丽娟懒得理他,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抱着花花坐在炕沿一声不吭。大山说你总得说句话吧,你不说话,这日子就没法过。牛丽娟说你躺你的,过日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大山说这辈子我可能就这样了,也就是个活死人,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拿主意,你走我也没资格拦你,只是苦了家兴。牛丽娟说他有什么苦不苦的,本来就不是亲妈。

大山躺在炕上倒享福了。刚开始,因为翻不动病人的身子,牛丽娟就把不打算回来过年的来闹从工地上叫了回来,什么擦洗翻身、端屎端尿之类的,全成了来闹的,牛丽娟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为了方便晚上起夜,她索性自己搬出去睡另一个屋子,留下来闹整夜伺候。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唯有大山家死气沉沉。除夕夜,本来是一家人熬夜添寿的一夜,可后院村长家打麻将缺人手,打发儿子过来把牛丽娟喊走了,家里就剩下大山、来闹、家兴三个不顶用的男人,大眼望着小眼,谁也没心思看电视,白白坐了一夜。

谁都知道,来闹活着就是为了吃饭,所以他最在意别人对他饭量的控制,好在他在家里从来没有吃不饱这一说,每次吃饭嫂子牛丽娟脸上总是挂着笑,有了剩饭,也愿意添在他碗里。嫂子说粮食金贵着呢,好端端的饭总不能倒给狗吃吧。所以有了剩饭来闹是第一个愿意往死里吃的人,在工地上吃不饱的记忆太深了,他知道嫂子把他当人看,也只有嫂子知道,不饿肚子的他才有使不完的劲。每当把最后一口饭吞下去,他从缸里舀一勺冷水,顺着高凸的喉结咕噜咕噜流到肚子里,满脸的皮肉就笑开了花。

正月出去,大山能自己翻动身子了,上半身能自由转动,大小便基本上能自理,这一下减轻了来闹的负担。那天,牛丽娟对来闹说,一家人的担子就你担了,我一个女人家连活下去都没力气了。来闹说我力气大着呢,嫂子你说让我干啥就干啥。嫂子叹一口气,眼泪扑簌簌下来,我哪有什么活让你干呢,你哥才是你的帐主子,他是死是活就看你的了。你算算,你旷一天工就少挣一天的钱,你少挣一天的钱,你哥就少吃一天的药,他少吃一天的药,就少活一天他的人。

来闹说,那我就去打工,我再也不偷跑着回家了,我每天都挣钱,哥哥就每天能吃上药了。嫂子破涕为笑,这就对了,去了要听三掌柜的话,他说干啥就干啥,不许偷懒,也不许想家。你哥他能自己照顾自己,端屎端尿的活不算活,就交给家兴吧,他也不能只念书白吃饭。

二月二,龙抬头,还是离不了炉子的寒日子,家家门上都挂着一个厚门帘,也不开窗子,屋里的气味像窝着一个死人。牛丽娟说龙抬头这是个出门的好日子,所以早早就定好了来闹这天去工地,她哭诉家里突然的天灾**,这深深打动了她的老同学三掌柜的,答应她放心把来闹交给他。

三掌柜开着他的小车亲自来接来闹。走的时候,大山把他叫到炕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来闹倒不觉得离别有什么难的,他催促磨磨唧唧的哥哥说,你说啥就快些说,人家大领导的车才不等我呢。大山说你这次走的地方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哥不在身边,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要是活累干不动了就歇歇,别人骂你打你也不干。来闹说,嫂子不让我偷懒。大山说,你不要听她的。来闹说,我要抢着干活,也不回家。我要多挣钱给你看病,等你病好了,嫂子就给我去说表妹。

外面来接来闹的三掌柜使劲按响汽车喇叭,大山把头转向墙说,你走吧,说多少话也是白说。

第十三章 2

水电站选址在黄河上游一条支流的一片开阔的河滩,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圈出了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胡杨林,初春三月,胡杨林还看不到一丝绿色,在冷冰冰的夕阳下,呜呜被河风吹得像乌鸦叫。

第一次进去胡杨林,来闹一口气钻到它的最深处,寻声那些好听的鸟叫,还有惊跑的野兔。在从来照不到太阳的背阴出,还有厚厚的积雪,雪面上胡乱踩出的脚印也不知道是家畜的还是野兽的。来闹穿一身学生服,深蓝色已经变成了灰土色,一双绒布棉鞋已被大拇指钻通,,他头顶棉帽,两只帽耳左右扑闪着,像某个朝代的官帽。

来闹满头大汗,提一把斧子正在砍树,脚底下已经有一大捆长短粗细一样的‘木棍’,看来是有意挑选为之,都是些够材料的铁锹把。忽然一阵惊鸟乱飞,一个当地土著人不知何时来到来闹的身边,问他为什么砍树,他警惕地看了此人一眼,并不搭话,继续他的砍伐。看着一棵小树轰然倒地,土著人大喊道:“谁让你随便砍树的?”来闹吓了一跳,知道不开口不行了,嘟囔了一句:“大领导。”他说的大领导就是三掌柜。

土著人把来闹赶出树林,并押送他去见负责人。土著人见了三掌柜一阵哇哇乱叫,越说越激动却让别人越听越糊涂,可聪明的三掌柜还是判断出了土著人为何而来。他一阵哈哈大笑,你说砍树是破坏生态?这位老乡你真是孤陋寡闻,别说砍几个铁锹把之类的,过几天你再来看,恐怕整个胡杨林都看不见了。土著问你们的工程就不能绕过树林吗,三掌柜答曰工程只会选择最佳地理位置,你看,这里除了树林是一片平地,难道让水电站建到山上不行?土著又问,你们有土地开采证吗?答曰这是投资方的事,他们会和当地林业局办妥的。

土著人愤愤不平走了,威胁还要来找麻烦。三掌柜唾一口唾沫骂道,也不问问投资方是谁,吓死你。土著人走后,三掌柜打了一个电话给‘吓死你’的投资方,问土地开采证办好了没有,说已经有当地人来找麻烦了。

每当别人盯着来闹看的时候,,他就会羞涩地低下了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你很难把握实际岁数,三十?或四十?不论怎样也不会把他列入未婚青年一类,他的正确岁数谁也不知道,他说他属牛,他奶奶告诉他的,至于是哪一轮子的牛,他奶奶没说清楚就死了,他不知道,问死也不说。别人也乐于和他一样大脑不清,这种每天上演的小品总能给沉闷的工地小憩带来很多笑声,每个人都在笑声里满足地想假眠几分钟,却也因为比来闹强一些防不住就进入了最深的梦乡,梦里总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之类的好事。

劳务队大约有七十来个人,来闹就是其中之一,他有自己的官名别人却懒得记住,大家都喊他来闹,至于为什么叫来闹而不是来宝,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那只有他私奔走了的亲妈知道。虽说不能把来闹划入残疾人一类,但也不能把他划入正常人里面。他是正常和非正常之间的桥梁,就看他自己愿意在哪一头了,有时候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有时候他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这让别人为他分成两派。

一派坚信他能过正常性生活的,大肆把各种档次的女人随意给他介绍,来闹也有为之动心的,他看中了十公里外矿区理发店里的一个四川小妹,因为她长时间摸着他的头不撒手。别人因此弄了一张四川小妹的照片,不时掏出来色诱他,他也愿意多干些活而换来多看照片两眼。还有一派坚信他不会过夫妻生活的,倒是对他无限同情,认为色诱他的那些人太过分,不应该唤醒他朦胧的性意识,他们想得长远,让一个没人愿意嫁的傻子有了性冲动是很危险的,说不定哪一天会出大事。家里的嫂子牛丽娟便是后一派里面的中坚力量,她央求老同学三掌柜管好他的工人,不要整天用女人把他们家来闹引到邪路上去。

第十三章 3

来闹因为不识数,他的工资历来都是嫂子代领的,不过钱对他来说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嫂子对他好,把他所有钱都给他存着,说是将来要给他娶媳妇用,媳妇早有了正规人选,就是嫂子常说的娘家的那个表妹。 又后来哥哥出了车祸,嫂子把所有的钱挪到了哥哥身上去用,没钱也就不再提表妹的事了。虽说不提表妹了,但来闹对女人的幻想还是没有破灭,有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四川小妹,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想着嫂子不提了的那个表妹。

来闹一直惦记着表妹的事,比起那些拿一张四川小妹的照片欺骗他的工友们,他更相信嫂子不会骗他。有了被四川小妹抚摸头皮的实际感受,他对女人充满了更为强烈的幻想,他在心里描述过无数个表妹的具体形象,把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女人都自认为是表妹,他对女人的认知一直停留在表面,总不愿深入进去分出个好坏,只要是个女人,他才不管你流露出怎样厌恶的表情,而把他对你的喜悦溢于言表。在他脑海里没有爱情这两个字,他固执地认为别人和他一样,之所以别人有女人而他没有,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抢在他的前面。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一天他想明白了这件事。别人问难道你哥哥也不是好东西?他说:除了哥哥一人。别人再一个个追加一些和他亲近人的名字,他也把好男人一个个加上去,到最后问到底好男人多还是坏男人多,他仍然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句话,这就是不识数的好处,你饶了一大圈回来,对他来说等于放屁。

来闹知道怎样偷懒,知道下工后跑在最前面,也知道晚饭后迅速换掉脏衣服。在所有颜色里他最喜欢白色,他有一件白衬衣,一双白球鞋,一双白袜子,每当他把自己这三种招牌式的行当穿出去,总能博得无数叫好,这是他所能展示的一切,他喜欢大领导夸他比那些‘肮脏的猪’干净,他从不看电视,也不赌博喝酒,他有的是时间洗脚打扮自己,但他却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

有人不相信他不识数,反驳说数指头有点抽象,就用馒头来比喻。给他一馒头,问是几,他说一,再给一个,他有点困惑,好心人提醒说是二,他跟着说二。问这个馒头加上那个馒头是几,他说二,再给一个馒头,他又困惑了,起哄的说多了记不住,明天再教三吧。好心人算了一个帐,一天学一个数,一年下来有多大的数字算不来?老师为之振奋,但第二天温习功课,学生对二的认识重又回到原点,别人哈哈大笑,他觉得受了侮辱,居然连一都不学了。

来闹经常受到数字的惩罚,工地上的所有材料他基本上都认识,什么模版、架杆、扣件,还有扳手钳子之类的小工具,因为每天打交道,他总能一口报出,但如果别人捉弄他说:“来闹,抬两根架杆去。”帮忙的人给他肩上压给两根,他弓着腰一直等着,不说走他以为还没完,别人看着来气,故意一根又一根压上去,直到他龇牙说:“两根太多了,我撑不住了。”

开工典礼后,铲车和挖机怒吼着从第一棵树铲起,瞬间断裂的茬口雪白如骨,让人毛骨悚然。有想起自家烧柴短缺叹息道:“多好的烧柴埋了,如果离家近些,开一辆农用车来,给家里拉它个柴山,几十年都够烧了。”有人发现树林里面有好多铁锨把板凳腿之类的小材料能顺带几根回家,于是赶在挖机扫荡过来抢救在手里。至于那些抬不动的够大梁的大树,还是盼着埋葬得越快越好,不但省了人工搬动,还消灭了罪证。

第十三章 4

在托托山这高海拔的地方,能干工程的好日子也就短短半年多时间,从投资方都施工方,谁都不愿浪费哪怕一天时间。呼呼的河风吹着,斜刺的雨剁在脸上,所有民工的衣服都湿透了,谁都盼望三掌柜能喊一声收工了,可他就是不喊。三掌柜穿着雨衣站在制高点监视着,眼睛不断转换着视线,让所有偷懒者无处可藏。那些在高架上的工人被固定在一个地方,连转身都是问题,他们雕塑一样悬挂在半空,除了金属和金属空洞的碰撞声,整个工地连个喘气声都没有。

三掌柜明显感觉到了所有人手底下的缓慢,他想发火,却不知道该去骂谁,但他又不愿这种无声的集体磨洋工成为习惯,他要杀鸡给猴看,他走到来闹面前,拿起一截木棍,朝他的头上敲去,来闹一缩头转过身去,木棍落在他的脊背上。三掌柜一边打一边骂:“我让你狗日的偷懒,你他妈的平时是傻子,干活耍滑头却比谁都聪明,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吗?”三掌柜重重喘着粗气,显然把他气坏了,他指着来闹向整个工地喊道:“这样干还想早收工?罚一个小时加班。”他表面上是说给来闹一个人听的,实际上是对全工地说出了他心底里最想说的。

挨了打的来闹并不知道三掌柜为什么打他,他只是低头干活,手底下更加慌乱,他只想加快速度,却不知道干多快才不至于挨打。不过挨打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他心里并没有怨恨,他知道自己是所有人的的累赘。

杀鸡给猴看,来闹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但其他人懂,在他挨打之后,所有人手底下明显加快了速度,三掌柜巡视一扫,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易擦觉的笑,但随即又把一张驴脸吊得老长。

给搅拌机里配料水泥,这是来闹最不愿意干的,却也是一年里他干的最多的活,这个活既脏又累,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唯独他毫无选择的余地。他说:“水泥进到肚子里沉甸甸的,整天不想吃饭。”可是不吃饭却又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他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他的食欲极大,一顿吃不喜欢心里就发慌。这种痛苦他只有给大领导诉说,大领导听了反问:“不倒水泥袋子能干什么?上高架不摔死你?”

有一天来闹偷跑了,他实在太累了,他还是忘记了给嫂子不偷跑的保证。这可气坏了三掌柜,他是他的直接工头,他开着皮卡去追他,在将近五公里处追上了他,三掌柜拿一条皮带对准他一顿狠抽,他抱着头大喊,三掌柜问他还敢不敢跑了,他说再也不敢了。三掌柜命令他跟着车一路回跑,并从后视镜观察,始终没见他流泪出来。后来三掌柜总结说不能把他算一个人,打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他。

那些轻浮的落叶随河流走,并没有谁为它们悲伤,河水浑浊不清,上游的水电站轮流泄洪,把它们积攒的污泥和矿区化工毒液浩浩荡荡而来,那些小鲤鱼在浪花里翻滚着它们的死尸,在桥洞的地方,有人拦截下来,高举在手里问:“能不能吃这些死鱼?”有人回应道:“不要命的就吃。”于是丢弃,那只后来因水土不服死去的母狗欢叫着一顿饱餐,并没有想到在它大着肚子不明不白死后,也同命运死鱼一般顺河而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柴油换成-35#也不起作用,大雪把所有山完全覆盖了,河岸冰面不断扩大,每天中午太阳偏过山头,峡谷里没了胡杨林阻挡,冷风更加猖狂,吹得头皮发麻,脸上火辣辣地,上厕所成了最发愁的事,屁股根本不敢露出来。

年底决算终于搞完,环保工程并没有受银行贷款的影响,资金基本到位,为了笼络人心,所有底层工资全部面清,来闹出勤最多,核算却最少,这不奇怪,他是所有人里面工资最少的,你能把他当一个正常人开工资吗?是因为同情,是因为他嫂子牛丽娟提了一塑料桶胡麻油去受贿,并流了泪才换来他一年时间不至于白吃白睡,有活干,人活着才有价值,至于那些血汗钱是否真如嫂子牛丽娟所说,预备给他换回一个小表妹做媳妇,那只有傻子才信。

第十四章 1

来闹从工地上回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出去一年时间挣回来了多少钱,他一无所有去,又一无所有来,似乎压根就没出过门,时间也好像没有过去三百六十五天,似乎还是昨天到今天,他也只是吃饱了肚子美美睡了一个晚上,去年的今天他在干啥今年的今天他还在干啥。就是哥哥大山,也还是去年的他,就连躺在炕上的姿势都没有变。唯一让人不习惯的就是个头长高了的家兴,看见二爸回来,也不上前问好,好像他才是长辈呢。

大山让来闹坐在炕头,说你来了就好。他还想说第二句话,来闹就听见嫂子直着嗓子喊,大山叹一口气说你去吧。出去,嫂子递过一把铁锹,说猪圈羊圈都好长时间没出过粪了,还有你和家兴那个屋子炕也塌了,还要磨面榨油,还有地里的一大堆活,我都不知道该叫你干啥了。来闹还是去年的那句话,嫂子你说干啥就干啥。他本以为嫂子要提一提表妹的事,可安排好活,嫂子风一样就走了,前面村长五喇嘛家‘三缺一’已经有人来喊了。

年三十晚上,嫂子抱过来一身‘好衣服’让来闹换上,说这是村长都没舍得穿几天的衣服就送了他,这个人情大着呢。来闹说,我不穿别人的衣服。嫂子说这不算别人的衣服,你知道这一年你不在村长帮了家里多大的忙,他可是大好人啊,我们不能把他当外人。来闹说,我还要一双白袜子,一双白球鞋,一件白衬衣。嫂子骂他说,你这是穷讲究,这都是夏天的行头,大冷天白花花谁穿这个?来闹见嫂子不生气,就问最想问的,那我什么时候和表妹见面?嫂子说过年不提这事,等过完年再说。

有了嫂子的保证,来闹于是开始盼望这该死的年快快过去,或者直接跳到和表妹见面的日子。

过了年,又是一个二月二,龙抬头。刚吃过早饭,三掌柜又来领来闹了。牛丽娟欢天喜地说,咱们家来闹早就急着去工地呢,闲了一个月都闲出病来了。她直着嗓子喊来闹,来闹从外面进来,听见却不给回答,他正在生嫂子的气。大山在炕上为他帮腔,说今年工地还是不去了吧,我年年这个样,需要个帮手,而且地里的活也不能没有他。

来闹生气不是因为想到了哥哥的难处,他是因为嫂子说话不算数才和她做对的。三掌柜问他,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去?他嘟囔说,见不上表妹,我哪儿都不去。

牛丽娟因为三掌柜这个外人的关系,特意背过身去抹了一把泪,回过头来对三掌柜说:“你也看到了,一家子人都没脑子,让人怎么活下去。”

三掌柜问牛丽娟来闹走了她能顾过来吗,她说:“这有什么办法,一屁股债还等着还呢,就是累死也是我命不好摊上了,总不能这个时侯丢下他们一家子走了吧,做人要有良心。”

她这样说着,冷不防炕上的病人丢出一句话:“你怕是舍不得村长吧。”

三掌柜和当事人面面相觑,等到牛丽娟明白了这句话的轻重,一下破口大骂:“你这活死人,躺在炕上造老娘的谣,我在他家打麻将怎么了?输过钱吗?你听那些烂嘴们胡说八道,你想逼我走?门都没有,这房子还是老娘的钱盖的,你还欠着我娘家的贷款还没还呢,走也是你们一家子大小不中用的滚出去。”

病人脸都气歪了,他抓起枕头砸过来,牛丽娟一闪身,枕头砸在了三掌柜身上,三掌柜把枕头接住抱在怀里,却被牛丽娟一把夺走,她扑过去疯了似的用枕头一阵猛砸,病人想还手,无奈下半身拖累,只是用双手在空中乱抓,样子十分滑稽。最后牛丽娟把一口唾沫唾到他的脸上,才算解气。三掌柜怕病人一时想不开,过去用双手把他死死按住,病人嘴里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能感觉到他比死还大的决心。

来闹并不参与进来,低着头站在一边,也意识不到哥哥所受的巨大屈辱。从心底他是站在哥哥一边的,但他更指望嫂子对他好,要不是半路里哥哥出来说些难听的话,他和嫂子的对峙说不定就成功了。

第十四章 2

一场风暴过后,来闹终归是跟着三掌柜出发了,嫂子说原来的表妹已经嫁人了,不过还有一个表妹呢,等年底回来我就领你去见面,来闹倒也相信了。

自从来闹去了工地,大山躺在炕上生不如死,每次擦洗下半身,要不是儿子家兴,牛丽娟是看都不看一眼,她一如既往去村长家打麻将,整天也不见个影子。

大山躺在病床上,思考自己的未来,如果这样躺到死怎么办?已经肆无忌禅的老婆,就别指望她把这个日子过下去,不能不有个自己的打算。回想这些年来自己的发财梦,他对那些死去的猪娃越是愧疚,一种罪恶感让他把自己不能原谅,是他太贪心了,是他没把那些猪娃当成一个生命来对待,在把它们塞进不透气的箱里之前为什么就想不到它们也需要空气,也要呼吸呢?先前他把这归于天灾归于命,现在细想一下这不是天灾也不是命,这是报应。

现在最大的报应落在了头上,这都是因为他把来闹从来没有当一个亲兄弟照顾好,自己非但没有按奶奶的意愿给他娶上一个媳妇,还让他有家难回,要是自己不瘫痪,天理不容。

每当牛丽娟去了村长五喇嘛家打麻将,家兴去上学,炕上就剩下大山和波斯猫花花了,他现在还处在缓慢恢复过程中,能在炕上自由挪动身子,这给他提供了便利,即使不愿下炕的花花逃到另一边,他也能来回三五次折腾把它最终赶下去。实在无聊的花花打死也不长记性,也或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一次次跳上炕来,于是和花花的战争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不知觉一天就完了。

齐天大圣现在已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狗了,变得凶残,对所有人呲牙咧嘴,就连初恋女友花花也因为天生的敌意而不能博其欢心,为了防止意外,一根铁链子把它拴在柴堆边。它很警觉,尤其是晚上从墙头上丢进来的石头,让它足足能狂吠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大山和狗一样一直竖着耳朵,所受的煎熬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他知道这个石头是谁丢进来的,他知道牛丽娟为什么出去,他也知道她现在心思已不在打麻将了,理所当然他对麻将的痛恨也被更痛恨的事代替了,可他无能为力,自我宽心,娶牛丽娟的时候就做好了过不上好日子的准备,她曾是阅人无数的小姐,多一个村长你又能如何?他想通了,只盼望她早点离开这个家,永远也不要回来。可她为什么要走呢?她显然把这个家当成她和村长的家了,别人气死还不是白气死,说不定她正巴望你死呢。

大山的大小便依赖于十岁的儿子家兴,他是三年级学生,比全村的孩子看上去都懂事。自从龙抬头那天互砸枕头后,牛丽娟便和大山分居了,把家兴打发过来睡在一个炕上照顾。大山的吃喝拉撒很有规律,早上和家兴一起起来,家兴首先把尿壶倒了,然后帮他洗脸,父子每人泡一碗干硬的‘烧锅子’,大山已经戒了烟,也不喝茶,所有生理的**都在车祸后泯灭了,三天两次的大便也控制得很好,总能坚持到家兴放学回来的时候。

地里的事不用愁,从种地、浇水到打药都有人帮忙,千斤胆子压在身上的牛丽娟挑起担子来似乎更轻松了,连走路都恢复了以前当小姐时的一摇三摆。牛丽娟的空闲时间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充足了,唯有一天两顿饭是她必做的,这是谁也帮不了的,至于饭菜质量的好坏,当然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如果哪一次她坚持从牌桌上不下来,这也难不住她,村长家有一个压面房,她进出像自家厨房一样方便,才不管村长老婆长吊一张驴脸。牛丽娟嫌麻烦,一次提过去半袋子面粉,压回来一大堆机器面,所以家里总有吃不完的机器面,干硬发黑,煮也煮不熟。儿子家兴也能给他的瘫爹煮熟面条,这不用牛丽娟手把手去教。

第十四章 3

村长年过四十,在多年前混社会时坐过一次牢,出来博得一个不怕死的名声,村里人都对他礼让三分,知道惹不起但躲得起。当他宣布要竞选村长,所有候选人立马临阵后撤,空留他自己跟自己竞争,于是他自己把自己打败成了新一任村长。以前的村长是不拿工资的,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这几年国家极度重视农村问题,不但村长有了工资这一说,各种款项随着优惠政策也源源不断涌来,村长成了这些款项的最后一个转运站,谁不眼红?村长五喇嘛原本不是党员,自从决定从政,群众身份难免尴尬,急忙找了一个有份量的老党员出面担保,火线入党,把空缺的村支部书记一并兼任,从此五百多口村民的生死大权由他说了算。

牛丽娟不是第一个献身他的女人,但却是最有风韵的一个,这受益于她几年的小姐生涯的熏陶,自从大山瘫在炕上,他们的关系便更近了一步。别的女人竞争不过,独她一人霸占村长。失败者凑在一起拉闲话骂些婊子之类难听话,也不考虑自己离婊子有多远。

四月里的天,正是沙尘暴随意淫威的时候,所有植物才探出个头,满世界望去一片空旷,在野地里偷情当然不像七八月那样有大片的玉米地来遮丑。自从在一座废弃的旧院子里被人撞到,找个地方**成了无限头疼的事情。有一天牛丽娟在村长**最起劲的时候,忽然停止了配合,张嘴问道:“我们怎么办?得想办法找个长久的地方。”

村长忙着受用快感最后来临的一刹那,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随口应承道:“干脆处理了他。”

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她把村长一把推翻在地:“你说什么?杀了他?”

村长猛然间被拔出来。生理上的愤怒更加强烈,破口大骂:“你这烂婊子,就不能等我干完再说你的破事吗?你看都快出来了,真他妈的扫兴。”

知道错了的牛丽娟脸上堆满了笑,用手指着他那张嘴的**说:“要不,咱们换个玩法,我给你用嘴来?”

村长立刻换成笑脸,把整个自己躺倒,喃喃地说:“来吧,别再说话,有啥解决不了的?看把你愁得。”

有了红口白牙的保证,心里踏实的牛丽娟立刻媚笑着回应:“我倒是想说话,可我有几张嘴?”

两人放肆地大笑着,空气里全是淫荡,那种人世间私底下都干的好事因为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把两人合二为一了。牛丽娟**活塞了半天,村长总是达不到那几秒种的快感,什么也射不出来。无奈,牛丽娟只好把含着的东西吐出来,翻身重又骑在村长身上,开始新一轮进攻。村长不甘心被压在下面,一个黑驴打滚起来,变被动为主动。只见他们屁股高跷,不断转换着媾和的姿势,一个总想进到另一个的身体里去,他们用牙互相啃吃,互相进攻让他们精疲力尽,但还是熬到终于完成了那最后几秒。

一切烟消雨散,他们起来穿好衣服,各自回家,又恢复了人的本来面目。

大山已经开始下地扶着墙壁行走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晒晒太阳,多看见几个人。每天家兴把一个羊毛垫子放到大门口,扶他出去,他坐在大门的廊檐下,看过往行人,脸上满是慈爱,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都报以微笑,多少天绝少见人,让他充满了对人的喜爱。那天,看见十来年互不说话的‘王麻子’经过,他远远就打招呼:“他王叔,忙呢?”王麻子先是一怔,随即快步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好兄弟大山,出了这么大的事,本想过来看看你,可又......唉,不说了,现在好了就好,你要保重啊。”听了这话,大山难免流下泪来,可这次不是哭自己的不幸,他哭人这个东西,短短几个字宁可憋上十年,也不愿说出来。

第十四章 4

对来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大山把一个三掌柜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抄给别人,恳求别人去镇上拨通工地上的座机,打问来闹的消息。电话那头一句‘不在’就粗暴地挂断了电话。后来他又用同样的方式让别人试着打过几次,不是占线,就是‘你过一会再打来’,总是联系不上,他死心了。

新的麦苗又拔高了一截,人们都忙着除草、浇水,每个人路过大山家大门口都只是打个招呼匆匆而去,再没闲时间坐下来说上几句。大山这几天不知怎么就突然吃坏了肚子,来不及等到家兴回来,就把整个裤裆弄个一塌糊涂,这加重了儿子的劳动强度,他为自己羞愧,心情又恢复到极差,已经连续几天不出门了。

牛丽娟这几天像换了个人,难得地从县城回来的时候称了两斤肉,用村长家菜园里的芹菜搭配,大张旗鼓给大山包饺子吃,她逢人就说,我们家大山嘴馋,一直念叨着想吃肉饺子,你知道我们家现在这个状况,别说吃肉,就是天天有个饱肚子都不错了。有人拿来闹反驳,质问来闹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都去了哪里?莫不是真要存下来给他娶媳妇?这一下引得牛丽娟大呼小叫,他那点钱,哪还顾上存,一屁股债呢,不是还有个看病的人吗?别人又问,既然这样,又是哪来的钱称肉?她又说,还不是昨晚手气好,赢了几十块钱,我算是豁出去了,吃了这肉再说,大山可是一家顶梁柱,只有他好了,这个家才有盼头。虽说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但也不能亏了他的营养。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都好长时间没买过卫生纸了,都用破报纸凑合着用。有人乘机调戏说,那我给你买几包?她说好啊。别人又问,那报酬是什么?她笑了:晚上来你就知道了。

所有人都放声大笑,因为牛丽娟的形象深入人心,别人见怪不怪,即使传说她和谁怎么怎么了,那也是正常的,反而让她和大山一心一意过日子,那倒有点不可思议,何况人家大山当初本来就知道她是什么人,本来就没抱着过好日子的目的。看看现在这个状况,让他干那个事?给他戴个绿帽子再正常不过,他就该睁一眼闭一眼,倒应该感谢人家没撂下这个家拍屁股一走了之。对牛丽娟的人品有了共识,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倒是她和村里多少男人有一腿,那才是所有人最感兴趣的。

大山知道芹菜是村长家的,赌气不吃,家兴也跟着不吃,牛丽娟放声大哭,那时候大门正好开着,他们的饭桌正好摆在院子里,哭声一下引来了劝说者,牛丽娟哭得伤心,一把鼻子一把泪,从进这个家第一天说起,把几年来所有受罪受累哭诉了一遍,劝架者两头讨好,劝劝这个劝劝那个,总结说这个家能凑合在一起不容易,都让一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问大山为什么不吃饺子,大山不好明说,把眼泪咽在肚子里,对儿子喃喃说;“吃吧,咱们不能让肚子受罪,是爸无能,活着让你受罪了。”

牛丽娟一听这话,一下哭喊着不活了,要去撞墙。没等她起身,早有人抱住了她,她极力挣扎,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山看不下去,长叹一口气,抹一把泪,让儿子搀扶着去了屋里。牛丽娟紧闭着眼睛,对所有劝说无动于衷,别人说累了,却不见当事人有一丝呼应,也就止住话头,一个个溜走了。

家兴把锅碗全收拾进去,该洗的洗,该擦的擦,等一切收拾完毕,最后从剩饺里抓几个放进口袋,出了厨房悄悄溜到齐天大圣那儿,齐天大圣早已摇着尾巴嘴里呜咽着,他把饺子掏出来递给它,它用舌头舔了一下并不急着吃进去,抬起头用前爪搭在主人的肩上,舌头伸向他的脸颊,亲昵无以言表。

看着齐天大圣最终吃了饺子,家兴进去见爸爸和衣躺在炕上,眼睛闭着,听不见鼾声,估计心情很差的人不会轻易睡死过去,但家兴还是动作很轻,也没拉灯,摸黑上去拉开被子睡了。

第十五章 1

你和麦丹妮是八年前来到这个青藏高原小城的。一次暴力事件毁了你们美好的矿山生活,留下了一段令人唏嘘的经历,你们很关心张春花和才旦的命运,却也因为断了音信而渐渐淡忘。你知道在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些相见而不能相见的人会永远留在记忆的深处,那是一种无法忘却的痛。

你们从与世隔绝的深山来到了这个因矿藏而繁荣的城市,野外的孤寂让你们更向往到处是人的城市。你们一无所有来到这里,那时你们的无畏让你们对赤贫有一种天然的豁达。你们从街头卖菜做起,两年后你们有了一些积蓄,你开始想入非非规划未来,你梦想着在这个城市扎根、生子,并和过去一刀两断。后来,你们不买菜了,你不屑于小本生意,那时你已经有了好多哥们,时常甩给麦丹妮一些来路不明的现金,然后十天半月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一次群殴事件中,为了一个叫海哥的‘老大’,你挺身而出,在他被刀砍的一刹那舍身过去死死护住他而让你连中三刀,其中一刀销去了你的一个手指,另一刀砍在你的头上,头顶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不长头发的肉瘤,还有一刀刺进你的肚子,肠子都被拉了出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你死过去最终又活过来,于是,你和这个城市的‘大哥’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你们的生活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你住院期间,海哥率领弟兄们进行了疯狂的报复,黑吃黑为你讨回了一大笔医药费和和解费,你用这笔资金加上你们的积蓄合起来买下现在你们住的这院房子,让有孕在身的麦丹妮安心孕育,只是她习惯性流产,终究没能保住孩子。

海哥从那次事件后,对世界有了另一种看法,他突然明白一个人不能永远玩火,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一个人在而立之年还‘傻比’一样混社会,那他永远也不会掌控这个世界,最终的结局就是在更年轻的亡命徒面前,不是被砍死就是弄残废。他知道悬崖勒马对他这个自认为‘玩脑子’的黑老大来说迫在眉间。

喝醉的时候,他搂着你的脖子把他的内心世界对你敞开来说,尽管他的表达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你还是听懂了他对这个世界肤浅的认识,你理解一个初中毕业生对社会复杂的心态,他不想被这个世界淘汰。他有一种超前的忧患意识,而这正是你们那个群体所欠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成为老大的一个主要原因,你动情地说:“海哥,咱们搞正当事业吧,我这一辈子就跟定你了。”

海哥的浪子回头让他父母热泪盈眶,他们倾其一生积蓄支持从邪路上回来的儿子走正路,父亲拉下老脸奔走各路亲戚,甚至打通一个远在加拿大的几十年不想求的一妈所生的一个兄弟的电话,向他求援。在银行刚刚提为行长的姐夫更是‘躺倒身子’为他办理贷款。海哥在家族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爱的支援下,远离黑道开始堂堂正正去做房地产生意,他小心地从第一步出发,挟着黑道创下的名声狐假虎威,短短几年就爆发了。

在你养好伤后,你以生死兄弟的身份加入到海哥的公司,海哥给了你一个副总的实名,但你知道刚开始的公司没有那么多业务让海哥忙不过来,于是你放下那些虚的权力,把全部心思用在陪吃陪喝上,和各种情调的人勾肩搭背,在饭桌上全力保护海哥始终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你自认为是海哥的保镖,但海哥显然不那样认为,从来是小心翼翼和你平起平坐,尽力表现出给你内心的尊严,大小事情也更看重你的意见。

说实话,你不是心狠手辣的那种人,你甚至对那些血腥事件有一种天生的慈悲,你在圈子里有点另类,你的忧郁气质给了你更多的内涵,从外表看不出你小混混的一丝特征。在这不大且民风淳朴的城市,你喜欢在大街上独自一个人转悠,要是没有海哥的电话,你就买一瓶矿泉水,在街头随便找一个棋局一看就是一天。

你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们刚来这儿不久后做的人流,那时条件还不容许你们养育一个孩子,后来,麦丹妮又怀上了,你们第二次做了人流。等到第三次你们觉得有条件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不幸的是麦丹妮自然流产了,后来几年,流产成了习惯,你们始终不能有一个孩子。

第十五章 2

麦丹妮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朋友,除了买日常用品和定期去清真寺礼拜从不出门。有一次你提议说给你买一架钢琴吧,再给你请一个音乐老师,你试试看,让钢琴来伴奏,唱花儿肯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但钢琴终究没有买成,用麦丹妮的话来说‘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说要不我陪你去市场挑一只宠物狗,麦丹妮不耐烦说,忙你的事,我又不寂寞。你说,你总得有个爱好。麦丹妮说我想去打工。你说这绝对不行。

你暗地留意她的兴趣爱好,却也始终没有发现她除了搬椅子到外面晒晒太阳还有什么爱好。你怀疑她想阿大阿妈了,但这个话题是绝对不能提的,还不到你们发誓十年不和家里联系的约定,而且你们也还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

你害怕让自己闲下来,那样亲人的脸容就会立刻跳在面前。只要思念的闸门一打开,那河流一样的往事就滔滔而来,母亲的身体还好吗?老地主还在打捞他的死尸吗?死人村是不是因为尸体太多而早已密密麻麻成了一大片?大山和来闹他们还好吗?大姐一家搬出那鸟不拉屎的狼抱水了吗?你和麦丹妮按时给两面的父母寄钱,这成了你心安理得的借口,你欺骗自己说他们活得很好,有你们没你们都一样。甚至多年过去了,你还以为那个老地主他还活着呢。

气温回升,看见绿色,在这个高原城市已经是五月里了,这是一个流动人口占一半的城市,随着矿藏在城市四周不断开采,新的人候鸟一样每年五月天热的时候大包小包就来了。你不知道她是跟随哪一路人马而来又流落街头的,你只知道她是一个疯女人,把你当成记忆中的某个亲人而紧追不舍,成了你甩不掉的噩梦。

第一次看见她是一个月前在红太阳酒楼,那天你陪几个客户正要进入大厅,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突然上前拽住你的衣襟,一个劲叫‘杰哥’,吓人一跳,客户也被这突然一幕惊住了,他们不怀好意看着你的狼狈哈哈大笑,打趣你说杰哥快去,她喊你呢。你用力挣脱她的拉扯,一再声明自己不是什么杰哥,可她非理性的耳朵根本听不进你的辩解,当她第二次奋不顾身扑向你的时候,你只有求助于门卫,他们把她死死挡在门外,你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后来你想,这个杰哥会是谁呢?是她曾经的心上人?你和他难道有相同的地方吗?当然,一个精神病患者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她可以把所有人都当成她的杰哥,这样一想,你又释然了。

但是显然你低估了她的执着,当你晚上醉醺醺走回家的时候,她一直跟在你的后面你却浑然不知。第二天早上麦丹妮打开大门,看见她倦缩在门洞里睡得香甜,麦丹妮把她叫起来,问你怎么睡在这里,你家在哪里,她用一双敌视的眼睛审视她,也不回答。给一些吃的,把食物打翻在地嘴里骂着‘臭女人’之类转身就跑。

麦丹妮进去把这个说给你听,你吓得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麦丹妮叹息说好可怜的女人,看她的穿着打扮还是我们‘少数’,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回族。你说,不管她是哪个族,反正要想办法让她离开,我昨天就被她跟上了,还叫我‘杰哥’。麦丹妮说由她去叫吧,她又没有什么恶意,肯定是受过很大伤害的人。

单纯搞房地产已经不能满足海哥的胃口了,挣了好多钱的他开始向各个方面发展,他不但涉足钢材、煤炭这些暴利项目,还对更加诱人的‘昆仑玉’大感兴趣。你们得到消息,在昆仑山的某处,出现了一块足以过一辈子也不愁的天然宝玉,海哥听了为之动心。你和海哥前去竞标,却因为‘渠道不对’而最终没有拍得,回来的时候,不知觉一个月过去了。

想想麦丹妮这些日子的寂寞,你心里欠账似的,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一束鲜花,海哥笑你,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浪漫。你说马上是我们结婚八周年的日子,要表现好一点。海哥说你平时出来的时候从不见她跟着,她也很少给你打电话,真是少有的贤妻良母。你说,她是‘少数’,有饭局带她出来也不方便,而且她本人也不爱社交,喜欢安静。海哥说,这倒和你嫂子相似,看来她们两人能成为好朋友的。

你想给麦丹妮一个惊喜。大门虚掩着,你看见麦丹妮背对着站在院子里,你蹑手蹑脚走过去,把脖子长长伸到她耳边说:“亲爱的,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

猛然她转过头来,你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第十五章 3

她是疯女人,算是你的老熟人了,这个甩不掉的‘噩梦’,你对她已经不那么恐惧了。

你对着屋子喊了一声:“麦丹妮,我回来了。”。

并不见有人回答,你想一定是麦丹妮出去时忘了锁大门,才让她溜了进来。但是,她怎么穿一件麦丹妮的衣服呢?怪不得把她错当成麦丹妮了。

她不说话,眼睛痴痴望着你手里的花,两只脚轮换互相踩踏着,她很年轻,即使蓬乱的头发和污垢的脸容也不能掩盖她本来的俊秀,还好,从心理上并不厌恶她,这使你口气和蔼了好多,你问:“哪里人?”

她无动于衷。

你又问;“有家吗?”

她还是沉默。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把头更低了。看来,什么也别想问出来。

你说:“你走吧。”

她突然抬起头,莫名其妙说道:“我是韩月,我最听杰哥的话,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走我就走……”她一边不停地说着一边转身向大门外走去,你松了一口气,幸亏没遇上一个疯得不要命的。

大约十几分钟麦丹妮手里提着菜篮子回来了,迎上前去你把花举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脸上显出一丝欣喜,你把她连同还没来得及脱手的菜篮子一起环抱在怀里,并把一个长久的吻留在她的嘴上。

你说;“出门也不上锁,差点闹出笑话。”

麦丹妮说:“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疯女人,怎么穿一件你的衣服?你送她的?”

麦丹妮笑了:“看你什么眼力,近视还不戴镜子,臭美!不闹笑话才怪呢。她又说,“都是不穿的衣服,送她不正好吗?她人呢?”

“我把她赶走了。你越对她好,她就越不离开这儿了。”

“你不该赶她走,现在她也不认生了,给她吃的也不拒绝。这些日子她每天按时来,这不,我把那间杂屋简单收拾了一下,每晚留她住宿,就怕晚上到处乱跑被什么坏人欺负了,也是我的一个伴。你还别说,自从认识她,我就不感觉寂寞了,和她有了一种亲姐妹的感觉,我们两人都是‘少数’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你这样好心,难道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也许哪一天她家里人就找来了,她好可怜。”

“她和你说过话没有?知道她从哪儿来吗?”

“没有,除了自言自语,和她搭话,立刻就不言语了。总之是很怕人的。”

你感叹一声:“要是知道她家在哪里,就是花些路费送回去也值得。”

吃晚饭的时候,海哥打来电话说,有几个政府人员想晚上出来活动活动,你过来陪一下吧。你把眼睛望向麦丹妮,瞬间她的脸色沉落下去。你连忙对海哥说我就不去了,麦丹妮有点不舒服,随便你们活动吧。海哥说,我也不想刚回来就把你叫出去,可今天的人你一定要认识一下,她对我们非常重要。

挂了电话,你说,我也不想出去。麦丹妮说,你走吧,我已经习惯了。你说,等着我,我争取早点回来。麦丹妮说你如果回来早,就睡另一个卧室,别把脏东西吐在床上。你说,我保证了我不会喝酒的,你要相信我。

街上人迹匆匆,车来车往,一切都那样美好。远处传来一阵狗叫,那些被关在某个院落的狗们,它们的存在证明了这还不是一个完全属于人类的城市,同时不能自由出没于大街又说明狗和人类共同拥有一个世界那是绝不可能的。但是,狗们无需伤悲,有人愿意圈养它们,它们就有活着的价值。你在心里把自己看做一条狗,被主子看中,忠实于他,学会了怎样报答。

一辆出租车在你面前停下,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喊着问:“三哥,去哪里?”你指了指前面,司机知道你不走远路,也不多问,缩回头,一溜烟不见了。

夕阳照在这小城,初春的暖意让大街上的女人们格外亮丽,抬头远望,你忽然悲哀于它的繁华,在这座高原小城,年均降雨量不到一千毫米,但蒸发却高达两千多毫米,水是城里几十万人口的生命线。在这里每种植一棵树,都要先挖个二米深的大坑,把戈壁石子运出去,再从很远的地方买来泥土填充。你想之所以在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艰苦卓绝地创建一个适宜于人类居住的城市,那是因为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矿藏,是矿藏支撑着这个城市,让它看上去富裕而充满活力。

第十五章 4

忽然,一阵优美熟悉的旋律飘来,你一下怔住了:是花儿!心头一热,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听到如此动人的乡音,这让你太激动了,顺着歌声大步赶过去,你看见了她,又是那个被你赶出家门的’噩梦’,她在红太阳酒楼门前尽情歌唱。

你惊讶于她有如此动听的歌喉,甚至比麦丹妮还唱得好。你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难道她是家乡的人?可你随即又否定了,花儿流传区域极广,横跨甘、青、宁、新四省区,你怎能知道她来自哪里?不过,不论怎样你忽然对她有了一种亲近感,似乎她就是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她自顾自大声唱着,手里拿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显然是从某个垃圾桶里捡来的,她不时把鼻子凑近发霉的枯叶,并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人群中有人喊:“脱了衣服跳一个**舞。”

起哄的人群终于引来一个保安,他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去大声对她呵斥道:“滚!”

她拿眼睛斜视了一下保安,歌声反而更加高亢。恼怒的保安上前揪住她的衣袖,狠劲向外面拖去。

你大声喊道:“放开她。”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你,‘噩梦’看见你先是一怔,张开的嘴巴一下合拢,歌声戛然而止。

她突然跑过来拽住你的胳膊喃喃说道:“杰哥,他们追来了,咱们赶紧逃吧,你不能丢下我,我害怕……”

你极力想摆脱她,却又不想对她粗暴:“我不是你的杰哥,你认错人了。”

她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你骗我,你就是杰哥,我知道你没有死,你答应带我去新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和我已经睡过觉了,我已经是你媳妇了,我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要当妈妈…….”

她越说越离谱,已经好多次领教过她的保安再一次帮你解了围,你悄声告诉保安,不要对她动粗。看着你的狼狈,人群轰然大笑。你知道,没谁在乎她的命运,疯子太多,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愿他们自生自灭,这是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疯类最人性的祈祷。

被服务生带到楼上包厢,海哥他们已经开始喝酒,海哥给你一一介绍了来宾,其中有一位看上去来头不小的女人,留着短发,嘴里叼着烟,整个人胖得一塌糊涂,这让你有点反胃。你礼貌地对她笑笑,但她对你的回笑更加直接,所有的牙床都露了出来。海哥说你叫白姐吧,你知道她就是今天的主角了。你举起酒杯说,白姐,小弟来迟失礼了,自罚三杯。你端起酒一饮而尽。随后你又逐次和在座的一一碰杯,一个回合下来你有点飘飘然,捂着嘴说:“我要吐了,透透气。”

打开窗子,把头伸到窗外,你看见‘噩梦’依然站在原地,像是在守候什么。你心里怦然一动,把服务员叫到身边悄声嘀咕了几句,服务员会意地走了。

海哥问你什么勾当,你意味深长笑了笑:“一个正常人的良知。”、海哥走过来跟着你的眼光向窗外望去,他也看见了楼下的‘噩梦’。服务员把一个快餐盒递到她手里,她接过饭盒并不急着打开,磨蹭了一会,然后背过身去,也不用筷子,用手抓起来送到嘴里。

海哥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转过头对你打趣道:“一个正常人的兽欲。”

包间里酒气熏天,火锅羊肉吱吱冒着热气,所有人都带了几分酒大,七八个人围着圆桌继续吃喝,哥们义气不断膨胀,这让你怎能把住诱惑?你再次让自己的誓言见了鬼,再次把麦丹妮忘在九霄云外,你像往常那样主动抢着为海哥代酒,一连十几杯酒下肚,你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拍打着客人的肩膀,词不达意发着感叹:“有十个马子也抵不住一个老婆。老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那个老哥笑了:“有十个老婆也抵不住一个马子。”

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你索性爬在老哥的肩上:“老哥,我是王八吗?”

老哥回过头喷了你一脸酒菜:“对,你就是王八!”

你哈哈大笑:“我是王八,我他妈的就是王八!”

有人把你扶在一边的沙发上,头一沉,你呼呼睡了过去。

第十六章 1

饭局在午夜的时候结束了。海哥在吧台签了单,他的请客还没有结束,他要陪客人去娱乐中心找更刺激的活动。你醉得一塌糊涂,海哥前来扶你被拒绝,你说;“忙你的正事,不用管我。”

你嚷着要回家,你大喊着说:“我给麦丹妮保证了我不喝酒,我要和她好好过日子,我要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穆斯林。我决不喝酒,决不赌博,决不做坏事,我要去清真寺礼拜,我要跪在安拉面前忏悔,我和麦丹妮相爱无罪,伟大的安拉万岁!万万岁!”

那个白姐过来笑着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说:“真是一个好男人。”

你笑着拧了一下她涂满粉面的脸蛋:“好男人是好女人惯出来的。”

海哥让你别再胡闹,这可是芮副市长的夫人。你说市长夫人怎么了?市长夫人也需要一个好男人来疼爱。芮夫人哈哈大笑,对海哥说,我喜欢你这个弟兄。

海哥给你喊来出租车,并预付了车费。你钻进车里在司机后肩上狠狠砸了一拳说:“哥们,知道哪儿有花店吗?”

司机吓得不敢答茬。海哥告诉司机要把你安全送到家,问知道地方不知道,司机说“知道,三哥经常坐我的车。”

你又一次大醉而归,麦丹妮照旧给你留着大门。下了车,看你站立不稳,出租车司机想帮你,你粗暴地说:“滚开!”

摸黑进了屋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光滑的地板让你挣扎了好长时间。最终你自己把自己爬起来,你在墙上胡乱摸到开关,吧嗒一下,屋里亮了。一种生理上的渴直袭而来,摇摇晃晃你去找暖瓶,但转了几个圈,你又忘记了自己要找什么。

推开卧室的门,麦丹妮睡得沉死,脸上没有可扑捉的表情。翻开的《古兰经》孤零零躺在床头柜上,似乎在嘲笑你,那是你曾经每晚合眼之前必读的心灵福音,是你和麦丹妮共同的信仰载体,你们所有内心的宁静和生活的和谐都来源此。

麦丹妮被你吵醒了,她穿着睡衣下了床,这是她最让你感动的一种习惯,不论你回来多晚,不论她对你生着多大的气,她都不会假装睡着而让你失去做丈夫的尊严,这是一样信仰的习俗,这有别于大多数汉族女孩。

只是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她说,你回来了。你说,我回来了。在你说完这句话后,猛一下憋不住满口的酒菜被喷了出来。麦丹妮捂住鼻子,脸上显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你知道再好的修养,也经不住一次次这样的无辜摧残,作为一个信仰安拉的人,她对你的厌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转身给你倒了一杯热水说,你去睡吧,让我来收拾。你说,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打扫完污物,见你耍赖不走,她起身去另一个卧室。你知道给你留下的将是漫长的寂寞和空虚,你狠劲把拳头砸向衣柜,‘砰’一声玻璃碎了,你的手在流血。你大声吼道:“你不应该这样对我,你没有权利厌恶我,你要这样对待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和我亲热?”

麦丹妮害怕你的血污染了《古兰经》,她过去把它合上,轻轻放回抽屉里面。对她来说,你拿家什发泄已经司空见惯,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现实和内心的双重破碎,她知道任何语言都不会带来好的效果,所以,她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她的冷漠加旺了你的愤怒,你努力使自己在控制范围内而不至于失去理智,但是,你不知道你已经大醉了,你不知道你是谁。

麦丹妮还是去了另一个卧室,你追进另一个卧室,用一种酒后断断续续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认为现在和我**——让你恶心?”

她仍然沉默。这时,她已经上了床,正用双手轻抚她的双脚,把一种肌肤之爱表现得淋漓尽致。你强忍着不受她的刺激,继续发问:“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在自慰中得到了——快感?”

她终于还嘴了:“你知道你有多变态吗?”

受到她的挑战,你一下来了精神,说话也不结巴了:“你难道不想知道变态的我整天都干着些什么?”

“这与我无关,只要不伤害我,随便你。”

“我怎能伤害你呢?”你冷笑道,“我只是变态地去找小姐解决一下,我只是变态地趴在她们的肚子上不想回家。”

“我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

“那你去死吧。”你毫不犹豫给了她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掏出手机,你狠劲把指头胡乱按在某一个键上,随即电话通了,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说‘你拨打的电话已欠费’。你也不管电话里说着什么,你对着手机大声喊道:“我他妈的要你婊子现在过来陪我睡觉。”

第十六章 2

转过头,已经没了麦丹妮的影子,滴滴鼻血洒落在地板。你把那该死的手机狠劲砸向对面的墙,反弹回来的某个零件击中了你的脸面。你的愤怒只持续了几秒钟,甩出手机的同时你就后悔了,追出大门,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你大声喊:“麦丹妮!”没有回声,再喊一声,还是没有回声。

你把自己笨重地返回屋里。你呆坐着,心里一片空白。麦丹妮会去哪儿呢?她没带手机,也没拿钥匙,就连坤包也没来及拿走。你相信过一会她会自己回来,你不相信她会一夜不归,她怎能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没有她的家里呢?

酒醉让你头疼欲裂,你挣扎着去扫满地的碎片,看着地板上一连串血迹,你忽然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狠打嘴巴,然后又抱住头呜呜哭了起来。

哭够了,慢慢你平静下来。灯光刺眼,关了灯躺在黑暗中你望着窗外的夜空。那些星星眨着眼睛,像是在嘲笑你,你对着满天的星星说:“我错了麦丹妮,你快回来,我要对你好,我要你幸福。”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咣当响了一下,你知道一定是麦丹妮回来了。你原本睁着的眼睛一下合上,随即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呼噜,显然,你制造了一种早已进入了睡梦的假象,你等着她上前推醒你并质问你为什么动手打她,为什么失去了人性。你会慢慢醒来逼真地敲一下自己的头,然后摇摇头说,我想不起来了,我喝醉了,对不起麦丹妮,请你原谅,我怎能动手打你呢?这时候你将举起一把菜刀,毫不犹豫‘啪’一下剁去你的一根手指。麦丹妮一下扑在你怀里,哭着安慰你,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这样傻,我爱你,我不生你的气了,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个家。”

她动作轻盈,你能感觉到她屏住呼吸站在黑暗中的那种屈辱和无奈。一想到她捂着满脸鼻血绝望而去,你心里一阵绞痛,你开始又控制不住眼泪了,你恨自己为什么永远控制不了自己呢?

好长时间,听不到一点动静,你只能从沉睡中醒来,你试探着问道:“回来了?”还是没有动静,你加重语气:“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请你原谅,上来睡吧。”

她坐在床沿一声不吭,你看不见她的表情,她高高扬起的头雕塑一般,黑暗中显得那么安静。你把她拉近,让她依偎着你躺下,你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你急促地说:“抱紧我。”你伸出手把她揽过来,你感觉一阵热气直扑脸面,你把嘴贴了上来,她没有拒绝,霎时,两条舌头会合了,你像一尾欢快的鱼儿畅游在大海。

你浑身一阵充血,下体猛地竖了起来。你摸索着脱去她的衣裤,你双手捧着她坚挺的**,心里波涛汹涌。她是被动的,却又那么火热,你能感觉到从没有过的一种激情随着你的抚摸燃烧起来了,这一下点燃了你,你把整个头簇拥在她的**之间,你一头扎进茂密,你滑进了最温暖的峡谷,你被一种窒息悸动着,你在黑暗中感到不可抗拒的快感奔涌而来,她发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叫声,这让你的亢奋霎时变得不可阻挡。

一切结束后,你们始终沉默着。你在黑暗中回味着这个激起你所有**的**一刻, 明显感觉到她和以往不同,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儿不一样。她始终不说一句话,你知道,一个耳光的伤害不是轻易能平复的,深深的自责让你变得絮絮叨叨,你不停地说,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尽快高兴起来。你无数次求她原谅,你回忆这些年来你们的点点滴滴,发誓这是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最后一次,你恨不得掏出心来让她看看。

她孩子一样把头卷缩在你怀里,你感觉到她是那样冰凉又是那样温顺。也不知过了多久,你感到口干舌燥,渐渐没了声气,在短暂的寂静后代替而来的是鼾声如雷,你实在太累了,这次你真正睡着了,带着所有的满足和幸福睡得那么香甜,从你嘴里呼出的让人反胃的酒气弥漫在整个房间。

第十六章 3

当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时,你睁开了眼,一夜酒醉已经无影无踪。伸了个懒腰,环顾床的两边,什么也没有,难道做了一个梦?门半开着,麦丹妮去哪儿了?抬头看了墙上挂钟一眼,你点一根烟在被窝里吸着,一夜沉睡让你已经恢复了元气。一根烟吸完,你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前酒醉回来,麦丹妮从不容许你和她睡一个被窝,也绝不容许你的臭嘴靠近她。每次酒醉回来和她**就是一场战争,虽说你总是胜利的一方,但身心的损耗让你发动战争的**越来越淡,以至于不知从哪天起,在酒醉以后你再也不去纠缠她了,你常常把喷涌而来的**让它悄悄自退。多少次你卷缩于床的一角,半裸的身子渐渐冰凉,你试图钻进她的被窝,伸手拉一拉被角,却被她死死压在身下。

但是,这一次麦丹妮居然没有拒绝和你亲近,而且是那样的柔情温顺,为什么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你想不明白,但你喜欢这种改变,这让你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尽管有点头疼,你还是命令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你想好了中午请麦丹妮去吃一顿清真大餐,给她赔罪,给她献上一束她最爱的康乃馨,还要郑重告诉她,为了她,你可以放弃一切,这一次要是不信,你就剁了你的另外一个手指。

拉开房门,透过花丛的密叶你看见麦丹妮蹲在花园里抚弄着花瓣,她是那样专注,仿佛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踮起脚尖,悄悄走到身后,你伸出双手去蒙她的眼睛。可是,忽然你怔住了,发现蹲着的女人居然不是麦丹妮,又是‘噩梦’。一股热流顿时冷冷却了。收回双手,咳嗽两声,你对她大声说:“你走吧。”。

‘噩梦’就像是一个家人,你省去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句外话。

‘噩梦’顺从地走出大门,脸上依然冷漠如常,身上依然穿着麦丹妮的‘旧衣服’,甚至连鞋子都是,这种装扮,让你想起了这种装扮的曾经的麦丹妮,有一刹那,你混淆了两个人的背影,你以为离你而去的正是走出大门的麦丹妮。

还没有洗刷完毕,你听到卧室里手机响起,过去一看是麦丹妮的手机在响。你这才想起你的手机昨晚已被你摔了个稀巴烂。你心里嘟囔了一句:怎么出门也不带手机。

电话号码显示的是海哥的手机号,接通电话你问:“是不是打我的手机不通?”

海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手机也不开,要不是你嫂子有麦丹妮的号,还不知道怎样和你联系呢。”

你说:“不是没开,是摔坏了。”

海哥问:“怎么就摔坏了?”

你说:“还不是和麦丹妮吵架。”

海哥说:“不说这个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诉你,昨晚的那个事情搞定了。”

“花了多少钱?”你漫不经心问他‘搞定’而付出的代价是多少。

“包括小姐在内,也就几千多块钱,但是值。芮副市长夫人出马,就是不一样。”海哥回答得很轻松。

你笑着打趣道:“市长夫人也要了小姐?”

海哥也笑了:“她还没活到那个份上。”

“那你怎样拿下她?”

“没办法,只有牺牲自己了。”

你能感觉到,海哥那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英雄气概,你问海哥:“一大早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些?”

“中午芮夫人回请,特意点了你的名,这才是正事。”海哥说。

“这还有完没完?”你大声喊道,“昨天晚上回来差点发生大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就打了麦丹妮一个嘴巴,到现在还没有给她赔不是。”

海哥很是吃惊:“什么?你打了麦丹妮一个耳光?我不信。”

“这说给谁都不会相信,我是不是疯了。要是麦丹妮不原谅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被窝里哄哄就没事了,我和你嫂子还不是一样。”海哥压低声音又问,“麦丹妮在你跟前吗?”

“出去了,可能去市场买菜去了。”

“那就赶快溜呀,先斩后奏,等回头再打电话给她赔个不是不就完了。”

第十六章 4

你推辞坚决不去,你说这种没完没了的‘饭局’,已经直接威胁到了你的家庭,你的做人,以后你要好好想想该怎样生活。

海哥说,这是最后一次,都答应了别人不好推辞,今天过后你再去想你的该怎样生活吧。你说,这一次次的说谎欺骗,不说麦丹妮,对我也是一种折磨,从骨子里说,我也不是一个场面上的人。再说你现在的威望和地位,也不需要再靠我撑场面了。海哥说,我知道我欠你的很多,我不是让你给我撑场面,我是真需要你啊,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要,也许我太自私了。

听出来海哥有点伤感,你忽然觉得他也好孤独,这让你又不忍心拒绝他。你说,等一会我过去吧。

海哥笑了,他说,好家伙,你还有时间去想该怎样生活,我连睡觉都没时间,昨天晚上到现在,也就睡了三个小时,拿过镜子一照,脸像死人一样吓人。

放下电话,你感觉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你想再等一会,你想等到麦丹妮回来。你想好去了滴酒不沾,这次不同于以前是为了应付麦丹妮这样说,这次你在心里给自己发了毒誓,你是真心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丈夫,现在内心的愧疚和罪恶感足以让你成为天下最好的男人。

磨蹭了一会,还不见麦丹妮回来,海哥又来电话催,不能再等了,你想不通麦丹妮去了哪里。打好领带,对着镜子捋了捋发型,你自恋地做了个鬼脸,你的心情简直好极了。

半路上遇着三个小弟兄,他们拉你去玩,说红太阳又新来了几个不错的外地妹子,三哥您过去乘早给自己圈一个‘专版’,留着慢慢享用。你推辞说去不了,正好有一个海哥的饭局。他们说,海哥的饭局可不能耽误,那就改天再说吧,三哥您走好。

路过一家幼儿园门口,有好多家长等着接孩子。看着欢快跑出的孩子们,你心里想,要是你和麦丹妮有孩子也该是这般大了。心里唏嘘着,忽然一个孩子在你面前跌倒,你急忙蹲下身抱起来,一边哄哭着的孩子,一边向人群发问:“是谁家的孩子?”

望着可爱的孩子,你心里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孩子的天真似乎唤醒了你的某种沉睡的情感。孩子越哭越凶,这时,一对年迈的老人气喘吁吁赶过来,抱怨孩子追也追不上,他们一再感谢你。

孩子从你怀里挣脱下来,跑过去抱住爷爷的大腿,并用一双敌意的眼睛审视着你。爷爷说这个孩子认生,你别见怪。你说,他太可爱了。

离开孩子和两个老人,一丝微风吹来,你在想一个无聊的问题:孩子的父母去了哪里?他们是工作繁忙的白领?还是拼命捞钱的商人?或是他们根本不在这个城市?答案也许有千种,唯有一种答案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活得健康而快乐,他们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可以把全部精力用在更需要他们付出的地方,谁能说他们问心有愧呢?

老人和孩子互相依偎而产生的这种幸福,让你触景生情,有什么能比不在身边的亲人活得健康更欣慰呢?你又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的亲人们,你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一路你想起和麦丹妮结婚多年来的种种艰辛,想起那年麦丹妮死死抓住她的未婚夫马成砍向你的刀刃,还有她不顾一切把凳子砸向袁大头的那个帮凶,还有她愚蠢地用嘴吮吸你胳膊上的鲜血,用她的棉质内衣包扎你的伤口。还有跟你逃难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整整八年,你的心颤抖了,你怎能忘了在刺骨的寒风中守候在菜摊前她那皴裂的双手?你怎能忘了第一次陪她去医院做完人流后她撕心裂肺的哭泣?

你又想起为了挺身保护海哥身受重伤昏迷在医院的那个晚上,那是你一生中最黑暗的一个晚上,你在昏迷中似乎去了一趟地狱,当你在昏迷中听到麦丹妮绝望地呼喊,你想回答却无力发出声来。你在昏迷中只感觉一切都慢慢离你而去,你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是一种慢慢死去的过程。当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你首先看到的是麦丹妮挂着泪珠的笑脸,你以为那是一种幻觉,你以为你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十七章 1

路灯亮起来了,夜空中黑暗不时在闪烁,整个城市进入了它夜生活的亢奋。你忽然想起那三个亢奋而去的小弟兄,他们此时一定把他们趴在了某个肚皮上,正是他们的快感加速了这个城市的节奏。那些车流的涟漪,绚丽而灿烂。

你随人流不停地走,第一次晚上回家没有喝醉,第一次不是一个醉鬼回来,这种感觉让你走路轻快,你猜想麦丹妮一定在等你呢。第一次你戒酒成功了,你顶住了所有的人情诱惑,你重又回到了安拉指引的道路上,这对麦丹妮来说是最好的礼物。

到了自家大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却忽然发现大门锁着。你掏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想:这么迟了,麦丹妮会去哪儿呢?

正在这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咔一下停在你面前,你心里一沉,是不是什么案子又犯了?车门打开,一前一后下来两个公安,你认识他们。其中那个叫‘赵缺德’的,是公安里面的败类,海哥请他吃过饭玩过小姐,他皮笑肉不笑,给你递过一支烟:“咱们又见面了,电话打不通,我就亲自拜访来了。”

你接过烟,掏出火机点着,用惯用的伎俩调侃道:“谢谢你总是惦记着我,托你的福,我一直在安分守己过日子。现在也不是严打的时候,怎么忽然想起拜访我了?”

“你说的不错,现在确实不是严打的时候,可这事非得找你不可。”

“什么事?”你预感到可能是海哥那儿出了什么问题。

“要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玩狗抓耗子?”

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和他们打过无数次的交道,知道慌乱意味着什么,你努力把笑意挂在脸上:“你别吓我,我有心脏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赵缺德脸上全是冷笑:“别贫嘴了,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个尸体需要辨认一下。”

你心里一惊,脑子里急速地想道:会是谁呢?是和我有牵连的人吗?你望了望赵缺德,希望他能说具体一点,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的一点意思。你不甘心被不明不白带走,你说:“那好吧,我进去给老婆留个条子,我的手机摔坏了。”

赵缺德用一种莫名奇妙的口吻问道:“你老婆?她在哪?”

“这种私人问题也要调查?是不是还要回答我和我老婆昨晚是不是那个了?”你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口吻回敬他。

赵缺德挑衅地瞪着你,故意拖长了自己的尾巴:“难道遇上鬼了?难道你还有一个老婆?”

“你说什么?”你猛地转过身。

“没时间和你兜圈子,直说吧,这个尸体我们怀疑是你老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知道你胡乱说话的后果吗?”你的声音越来越高,脑子却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不是说错话了?快告诉我,是你说错了。”你步步紧逼,像是要吃了赵缺德。

“去了就知道了。”另一个警察淡淡地说。

你愤怒极了,他们怀疑那个尸体是麦丹妮这让你不能容忍,他们怎能轻易怀疑呢?这些警察都是冷血动物,他们知道他们随随便便的胡乱怀疑,对一个无辜者所造成的伤害吗?

你借赵缺德的手机在车上给海哥打了电话,你让海哥赶快赶过来,你说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们怀疑有个尸体是麦丹妮的,要你去辨认。海哥告诉你在确认尸体前,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他和你持一样的观点: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这多少给了你一丝安慰。

车在殡仪馆门前停下来,你跟着他们进了殡仪馆,里面寒气逼人,灯泡死人一样翻着白眼。当你的眼睛停留在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上,看到露在外面的一双赤脚,你的心一下被揪住了。他们粗鲁地揭去尸首上面的白布,一瞬间,你的血似乎凝固了。你分明看到了麦丹妮那膨胀而可怕的脸容......

你用手死死攥住白布的一角,你甚至不敢触摸一下那张脸,整个世界似乎不存在了,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还在跳。你忽然看到无数个麦丹妮向你飞奔而来,你伸开双臂,她们却一个个闪身过去,向更黑暗的地方远去,你转过头,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第十七章 2

你只觉得你在无限下降、下降,接着就是黑暗、黑暗;一团火焰腾地升起,你清楚地听的你被烧裂的声音,无数个碎屑的你像尘埃一样扩散着。你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自己跪下,一定要把自己给麦丹妮跪下!但你就是不能,一种僵硬让你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弯曲。

赵缺德过来用他职业的冷漠提醒你:“你要配合我们调查她是不是自杀的,幸好你老婆我认识,要不然怎么能直接找到你家去呢。”

你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不是自杀,是我杀了她!”

一声‘是我杀了她’,让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你,气氛顿时变得异样,两个警察在一个眼神的指示下,快步上前控制了你,你几乎是被他们架着出去的。

你被押进一间庄严似法庭的房子,你被狠狠按坐在一个细窄的条凳上,在你对面是一块高出地面的水泥台,水泥台上摆放着一张老板桌,老板桌后面有一把似太师坐的高背皮椅,一切都是现成摆好的,只有你才是现成坐上去的,你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审判台。那个嘴里叼一根烟的‘审判长’,用左手的两个指尖把烟屁股优雅地夹出,腾出一张嘴来咂巴了两下开始了他的审判。

“你承认是你杀了她?”他故意把声调拉得老长,以便用更多的时间扑捉你稍纵即逝的慌乱。

你毫无表情,懒得理他。

“我在问你,请你好好配合。”审判长有一丝恼怒。

你仍然沉默着,你想放声大笑,但你忍住了。

“我再问一次,是你杀了她?”审判长提高了声音,也许在内心已经把你认定为罪犯了。

你仍然毫无表情,把头偏向一边。

“我最后问你一次,是你把她推进人工湖里的吗?”审判长拍着桌面站了起来。

你突然放声大笑,你也站了起来,你只觉悲伤、愤怒、绝望交织在一起,脑袋‘轰’一下爆炸了:“是的,是我杀了她,你们这群白痴!”

一直站立在旁的你的两个‘贴身警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你的胳膊反扭后面,审判长给了他们一个坚定的手势,他们粗暴地把你拉向门外。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他们有办法让你无权保持你的沉默。

一间有窗子的房子被木板封死了窗子,门一关,屋里只有黑暗,透不进来一丝光亮。他们不打你的头,那些不易留下外伤的地方是他们进攻的目标,看不清施暴者,只听到一个声音提醒另一个声音:“不要打得太狠,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折磨他。”

他们打累了,把你反锁在里面,再没人过问。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当你想换另一种姿势的时候,稍一伸展,一种钻心的疼让你又停止了活动。第二天早上,门开了,一个声音喊道:“出来。”

一夜隔离,让你不再有勇气拒绝这声召唤,你已经平静了,你这不是和自己赌气,你这是和麦丹妮赌气。她整夜都在呼唤你,而你却不给她一个回答。她是那样需要你,你却让她躺在零下几十度的冷冻柜里独自等待一夜。现在你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回到麦丹妮身边,再也不分开。

当你适应了阳光,定眼一看,海哥就站在你眼前,他脸上表情难看,你不知道他在和谁生着气。海哥欲和你说话,被他们制止了。

同样的条凳,同样的水泥台,同样的老板桌,同样的太师椅,同样的人,同样的对待,同样的语气。

问:“你承认是你杀了她吗?”

答:“不是。”

问:“可你昨天是说了‘不是自杀,是我杀了她’这句话。”

答:“当时那个环境,就那样说了,她自杀走了,那是活着的人一句自责的话,可你们当真了。”

问:“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床上,在大街上,随便能说话?”

答:“当时没想这么多。”

问:“为什么昨天拒绝回答呢?”

答:“我认为你们的问题很可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没有回答。”

问;“放屁!你以为我们傻呀?这是走程序,既然你说了那句话,我们要是不审讯,这是我们的失职。而你不回答,就是你的问题了。我们有权利把你当做嫌疑犯拘留。”

答:“这是你们的权力,我不反对。”

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

答:“没有。”

他们给你做了笔录,他们帮你把红指印狠狠按在纸面上,程序算是走完了。他们轻松了,笑了;你也轻松了,在心里哭泣。

第十七章 3

麦丹妮留下一封遗书,他们拿过来递给你看,你的眼睛游离在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页上,那些熟悉的字笔终于被你定格下来。

三斗: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把婊子领回家里?当我看见你和她搂在一起,当我看到她**裸躺在床上,我就恶心地想吐。我是怎样跟你八年啊!我错就错在始终相信你是爱我的,可我太天真了,你用你的无情击碎了我的梦,我醒来的太迟了,看遍人世间,我活着有何意义?我的所有罪过就让安拉来惩罚吧,我罪有应得。

你记住,我不怨恨你和我争争吵吵,甚至不怨恨你动手打我,我只是厌恶了活着。不要通知我的家人,不要按穆斯林葬礼来安葬我,我不够资格。把我随便火化,让我一个人静静地走。我的死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麦丹妮绝笔 9.10夜

好长时间没人说话,他们在观察你的反应。看你的眼光终于从纸张上移开,审判长咳嗽了一声说:“我们有了结论,她是九月十号二十三点左右自杀死的,你没什么异议吧?”

“九月十号二十三点?”你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时间不会弄错,有一个小卖部的大嫂可以作证。”

“可那时我是和她在一起的,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一直睡到天亮。”

“你在说梦话吧!”审判长笑了。

“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绝不会弄错。”

“你这是又拿我们开涮?是不是又是‘活着的人一句自责的话’?”

所有人都笑了,就你没笑。这时候,你有权利保持你的沉默。

你还不是这个城市的合法市民,他们问清了你和麦丹妮的原址,他们要核对身份证,上网查看你是否就是你说的你,社会飞速发展,联网的世界终于让你无处可逃,你知道多年前的重伤害袁大头的事件再也隐藏不下去了,等待你的将是双重的惩罚。

他们告诉你在大厅稍等片刻,身份证信息马上就传递过来。海哥被容许进来,他迎上前来把你拥抱在怀里。你木然地伏在他肩上,海哥一直死死抱着你不松手,你毫无反应。赵缺德过来拉了拉海哥,提醒他说:“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还有好多事呢。”

海哥莫名其妙发怒了,对赵缺德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还有人性吗?”

赵缺德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挂不住,却又不敢得罪海哥,嘟囔着两面不示弱的话:“海哥你真是,这又不是在大街上,这是在公安局,说话要注意影响。”

“谁是你的海哥?既然想当一个好警察,先改了你的江湖称呼,拿出个为人民服务的样子让别人看看。”海哥从来不把赵缺德之类放在眼里。

海哥转过头对你说:“昨晚我托了人要他们放你出来,可他们说你态度嚣张,谁也不做主,三推两推天就亮了。“

你说:“出来不出来都一样。”

海哥问:“他们打得凶吗?”

“没感觉。”你淡淡地说。

“不要悲伤过度,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现在安葬好麦丹妮才是最重要的。”

你突然上前抓住海哥的肩膀摇着喊道:“你说,麦丹妮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丢下我?”你嚎啕大哭。

海哥拍拍你的肩膀:“先不想这些想不通的事,麦丹妮还躺着呢。”

海哥又说,“要不要通知麦丹妮娘家?要是没有联系的方式,就派个车去,让我来安排吧。”

你说:“就让麦丹妮一个人静静走吧。”

“那好吧,我现在就安排葬礼的事。”

“麦丹妮不让给她举行穆斯林葬礼,可你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到死都和我堵着气。”你的泪水又下来了,“没有清真寺,没有阿訇,让我把她怎么还给安拉。”你放声大哭。

“别难过,一个信仰安拉的人,即使没有清真寺,安拉也不会抛弃她的。这里有不少穆斯林,我们会按穆斯林习俗安葬她的。”海哥拍了拍你的肩膀。

有人过来了,还是赵缺德,他大声嚷道;“真是不查不知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背着案子的人,八年!这个时间也够长的了,不过还不是落到了我们公家手里?刑事案子,这可是终身要追查的。怪就怪现在把什么都联网了,这对你是一件坏事,对我们可是一件好事,不出门就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十七章 4

看着海哥迷惑的眼睛,你平静地说:“袁大头那件案子联网了。”

海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你说:“这是该还的一笔账,也许现在还是最好的时候。”

海哥走了,而你知道那些随之而来的却不让你在心里独自哭泣,麦丹妮遗书里的每一个字锤子一样敲击着你。恍惚中,麦丹妮阿大猛地站在了面前,你打了个寒颤。接着你又看到了父亲,他满是哀怨的眼神是那样模糊,还有母亲,她好像在啜泣,似远似近,像在另一个世界。

赵缺德又进来了,他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换一种嘴脸讨好似地递过一支烟来,你摇摇头拒绝了。他收了他的官方口吻,用一种更为亲切的语调和你拉起了家常,他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辉煌的历史’,多年前差点砍死一个黑社会的,也算是个英雄。他最后说:“哥们,对不起了,你不能出去了,这是公事公办,我也没办法帮你。”

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赵缺德一边观察你脸上的表情,一边继续他的表演:“丧事就让海哥替你办吧,我会去参加的,谁让我们是好弟兄呢。”他吐了一口烟圈,用眼睛斜视着你,又加了一句:“当然,想保释出去参加葬礼也不是不能通融的,放点血,我找上面打点一下。”

望着他,你恨不得朝他那张太监一样的脸上狠狠打上一拳。

你被他们带到了一个更加安全的房间,那里除了沉重的铁门,只有一个被铁条分割的小窗户,你被告知你所有的申诉只能从那儿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你无动于衷,他们的惩罚比起你自己对自己的惩罚,那算不了什么惩罚,而你对自己的惩罚才刚刚开始。你只是觉得生和死都是可笑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活着也是假的。一个人死了意味着什么?生和死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在脑子里一直纠缠着这些问题。

无尽的等待。你不知道时间对你意味着什么。黎明来了,把苍白死人般贴在你的脸上,一束阳光从窗里直射进来,水泥地板上蚂蚁们聚集在被分割的光下,而你却把自己进入了一种把生死看透的困境。

整个禁闭室静悄悄的,你把自己置身于无尽的绝望中。好多年了,你还没有让自己这样静静面对自己,好多年来,你总是不停地奔波,不停地活着,没有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带着麦丹妮东躲**,为了活得正常,你让自己轻而易举依附于海哥他们那邪恶的实力范畴,让自己成为一个人见人躲的混混,甚至违心地跟着他们做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为所谓的哥们义气赴汤蹈火,把自己一次次跳进火坑。在内心深处,你对海哥有强烈的排斥,而同时你又对海哥感激不尽。你知道分裂的人格严重扭曲了你,但是,这又是你心甘情愿的。

你想起多年前一个夏日的晚上,你坐在家乡的河岸上,看一片白云慢慢飘落在茫茫天边,白云和山顶的积雪融为一体,一股岚气蒸蒸而上,在天空中浩浩荡荡,一曲幽怨动听的花儿从远处传来......你就那样一直坐到夕阳沉落,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直到黑暗来了,直到晚风吹来瑟瑟凉意,你在回家的路上因为莫名的忧伤而大声歌唱。

第十八章 1

麦丹妮的后事是海哥操办的,你只是个陌生的凭吊者,一切都好像与你无关。海哥给你交了保释金,为防止意外,一直有两个公安寸步不离跟着。你感谢了特意请来的阿訇,感谢了那些自愿赶来参加葬礼的穆斯林们,同时也感谢了海哥,还有所有出了大力的弟兄们,幸亏有这些和你一同做恶无数的弟兄们,你才不至于感到这个世界是冰冷的。

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穆斯林葬礼,来宾中除了穆斯林,更多的是无神论者和异教徒,人群中有好人有坏人,有警察有罪犯,唯独没有一个亲人。所有人肃立一旁,脸上全是虔诚,静默聆听安拉的声音。送一个穆斯林上路,你和你的那些罪恶深重的弟兄们都是等待被救赎的罪人。

公安局证明了遗书的笔迹确实是麦丹妮自己的手笔,公园附近商店里一位大嫂作证说,麦丹妮是从她那儿借了纸和笔,一边流泪一边写着什么,她以为只是小两口闹了别扭,她看上去不像个自杀的人,她临走的时候甚至还笑了笑。大嫂说她当时没想到是写遗书,要是想到一定会阻拦的,一个人怎能自己给自己下了狠心呢?

麦丹妮的死确定无疑是自杀,而且时间也是千真万确的,但你为什么一再坚持她的死亡时间是错误的呢?他们明确告诉你以后再不要胡言乱语了,他们需要尽快结案,不希望纠缠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他们总结你一定是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有点大脑不正常了。他们告诉你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然,麦丹妮的自杀你是不可饶恕的,你把别的女人领到家里对她是极大的侮辱,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这不奇怪,傻就傻在你不该把她们其中之一领到家里。不过令人费解的是为了这么个事,值得去死?

他们可以说你受了强烈刺激,但你清楚你不是做了恶梦也不是产生了幻觉,你确确实实那晚是和麦丹妮睡在一起的。可谁会相信你呢?不但麦丹妮的死亡时间对不上,而且她的遗书也象石磨一样压在你的头上。她怎么会说你和别的女人睡在家里呢?这一切让你想不通,你把整整一个晚上都用在想这个死结。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新的亮光射进来,你昏昏欲睡,一夜思考没有让你找到任何答案,九月十号这个日子太不可思议了,那是你和麦丹妮私奔的日子,也是她自杀的日子,这两者之间暗合了什么,唯有天知道。

海哥给你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说是邻居发现那个疯女人每天晚上都守在你们家门口,喝斥也不走,问什么也不答。你对这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麦丹妮走了,一个视自杀为不洁的人走了,她是那样热爱安拉,却丝毫不祈求安拉的宽恕就走了,她心里一定装满了悲伤和绝望。把自己嫁给一个异教徒,她心里一定自认为罪孽深重。你想,难道不是你让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吗?难道不是你杀了她吗?唯一有罪的是你,唯一不可饶恕的人是你。现在,你愿意匍匐在安拉脚下,愿意把麦丹妮亲手还给安拉,祈求安拉对她这个迷途羔羊的宽恕,祈求安拉赐福于她,让她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安康。

麦丹妮是无罪的,她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安拉,更没有真正属于过你,你也从来没有拥有过她的灵魂,在和安拉的较量中,你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你被押送回事发地l市受审,一路上押送犯人的两个警察对你格外客气,当然这要归功于海哥两条高档烟的收买。他们先是拒绝了香烟,在海哥的坚持下,也觉得不过是个顺手人情,谈不上受贿不受贿,便欣然接受。礼到情来,他们让海哥放心,保证一路上不会为难你,还吹牛说要不是害怕丢了自己的饭碗,真想自作主张打开你的手铐。

一路上警察们的黄段子很多,两人轮流讲述,听得你闭目养神。他们问你,一个混社会的人总比他们公务员接触的小姐更多吧?那么严肃有什么用,讲几个提提神。你保持了你罪犯的尊严,苦笑着说这也因人而异,你是个从不玩小姐的混混。他们不信,说表面上像你这样的人,其实骨子里更坏。

第十八章 2

透过车窗,高速路边的一副巨大广告牌紧紧抓住了你的眼球。当‘大地之爱,母亲水窖’几个大字映入眼帘,你的泪水一下哗哗流了出来。两个警察奇怪你为什么哭泣,你指着被车速甩在后面的广告牌说:“我想起了我的老家,有好多村庄还吃不上水。”

“这有什么好流泪的,口号你也信?你可能是想起了某一个情人吧?是不是忽然有了生死离别的感觉?”

另一个警察问你:“你老家在哪里?”

“甘肃中部,靠近腾格里沙漠边缘,和宁夏,蒙古搭界。”你们那里习惯了把内蒙古叫成蒙古,懒得多说一个字。

“哦,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现在不一样了,有一条世界上最大扬程的水利提灌工程。”你自豪地夸道。

“那么大的工程,水从哪里来?”

“黄河,我就出生在黄河边。”

“黄河边?那你就知足吧。我们老家,那才是中国最穷的的地方。西海固,你知道这个地名吗?”

你说:“知道,在宁夏。”

喝了一口茶,他继续说“去了那里,才能看到中国的另一面。在那里,人们很少流泪,因为流的泪越多,身体需要补充的水分就越多,因为流泪而多喝一碗水,那是作孽。每当孩子哭闹不休的时候,母亲就吓唬说‘再哭,就不让你喝水。’孩子立刻就不哭了,因为他们从刚生下来耳朵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家里没水了’这句话。”

又喝一口茶,他问:“你们相信我们那里的人一辈子从来不洗澡吗?”

你说:“我相信,我母亲的老家狼抱水的人们就从来不洗澡。”

“你们听说过从我们那里考出去的一个大学生第一次洗脚居然是在上大学后这个报道吗?还有一位乡长,因为上面要下来领导视察工作,他就奢侈地洗了一把脸,可是领导却没有来,这让他因为浪费了一瓢水而内疚了一整天。”

另一个警察也许觉得故事没劲,打断他说:“这样的报道有真有假,里面肯定有夸大的成分。缺水不假,一辈子不洗一次澡我也信,可不洗澡不仅仅是因为没有水,我认为是长期养成的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懒惰。难道你们那里几十年都不下一场暴雨?要是有洗澡这个意识,就是脱光了站在雨里淋也淋它个透彻。还有乡长洗脸内疚的那个报道,这显然是乡长给自己脸上贴金,也或是故意说给上面听的。当然天天洗脸也许有些奢侈,两三天洗一次脸我信。还有也不光你老家如此,我们国家贫穷落后的地方多着呢,要是一个个数起,肯定有一长串名字,那又怎样?谁让你不生在南方,不生在沿海,怪就怪你父母,怪自己的命。”

沉默了一阵,那个老家在西海固的警察也许总觉得余意未尽,便又重提话头:“还有,你们读过‘马燕日记’吗?”

你们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们的无知让他一下坐直了身子,咳嗽了一下,把嗓子清理干净,然后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开始叙述。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报纸上报道过。马燕是个回族女孩,生活在西海固地区同心县预旺乡的一个村子,三年级时,家里供不起她和两个弟弟上学,按照重男轻女的传统,只能是她辍学。妈妈骗她说学校没有书了,让她死了上学的心,好好照管家里的羊羔,还骗她说等她把羊羔喂大了,卖了钱让她下一年再去上学。马燕相信了妈妈,每天割草喂羊、给弟弟们做饭,闲下来就蹲在小羊羔前面,盼着羊羔快快长大。每当看到同学们往学校走,她就会眼泪汪汪。妈妈看不下去,答应她再读一年试试,妈妈和她约定,要是期末考试考不进前三名,就永远也不要上学了。那年期末考试,她得了全班第一。

为了不第二次辍学,马燕从四年级起开始记日记,把自己对上学的强烈愿望全部写在纸上,有一天她把厚厚的四本日记塞给妈妈,又写了一封信,让弟弟读给妈妈听。当听到‘妈妈,如果我上不了学,我的眼泪一辈子都流不干’时,妈妈的心都碎了。

第十八章 3

偶然有一天,法国《解放报》驻中国记者一行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妈妈将女儿的信和几本日记交到记者手里,日记和信很快被记者翻译成法文并在法国刊登出去,立时在国外引起强烈反响。后来,《马燕日记》在法国巴黎出版,继而又登上法国畅销书排行榜,随后又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

“说这些有啥意思,自己的枣儿都煮不圆呢。不过这个叫——什么燕的女孩倒一下出名了,靠版税也能过上好日子了。”听故事的警察哈哈大笑。

讲故事的警察没有笑,还没从悲伤的诉说中把自己走出来,继续说:“这不是一个丑小鸭一夜之间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在这个故事的背后,是西海固千千万万穷困家庭的无奈和艰辛,是更多的辍学的孩子对社会的呼唤,他们太需要‘母亲水窖’了,太需要人们的爱心了。”

你们不再说话,一路沉默到底,在昏昏沉沉中,列车终于到达了l市车站,早有一辆警车等在外面移交。多年后,l市有了天壤之别,拔地而起的高楼如雨后春笋到处都是,著名的滨河大道一路花团簇拥,长长的车流蜗牛一样爬行着,不时有红灯绿灯转换,只能走走停停。你惊讶于l市如此繁华,堵车已经赶上北京上海之类的超一流城市了。警察自豪地说,现在的l市不像以前了。到底是哪儿不像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庭审的头一天,海哥匆匆赶来,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把自己的实力范畴延伸到这西北名城l市。他一下飞机,有十几辆高级轿车等着为他开道,一个献花的小姐因为一个职业微笑而得到青睐,海哥命令后面的小弟给她不菲的小费。在海哥这个级别的‘黑社会’,势力还没有大到对整个社会呼风唤雨的程度,自然走到哪更急于要派头十足,从表面上让别人胆战心惊。

海哥托关系找了一位很有来头的人,避免了你异地受审的不便。一名l市的头牌律师为你全力以赴,律师制定了详细的作战方案,他说要想翻案,首先原告的态度相当关键,好在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和原告谈妥了,原告说只要给钱就不管判不判刑,那是你们和公家的事。时间过去了多年,当年十恶不赦的袁大头早已成了一个家破人散的瘾君子,也没了当年叱咤江湖的风采,不论外表还是思想最终回归于他本来的面目:窝囊、愚昧,认命于现实,区区三万块钱就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安抚了原告一边,就剩下全心全意对付公家了。经过私下非常规手段的操作,结果是重伤害改判成了轻伤害,这是最好的结果。海哥从公安局、检察院、法医鉴定等等一系列操作都很顺利,最后结果是被定刑为一年,至于在一年的基础上是否还能缩短,就看进去后能否提前出狱了,不过这不是个问题,拿下这最后一关是所有环节中最好办的。

海哥说:“这是一次胜利,但不是彻底的胜利,你最多蹲十个月的号子吧,里面的事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进去了就是他们的老大。”

海哥来的时候,你让他特意给你带来了家里珍藏的那本《古兰经》,抚摸着烫金的封面,你难以自已,这就像麦丹妮陪伴在你身边。因为麦丹妮,你的心已隶属于安拉了,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你将只为安拉忏悔,唯有安拉能使你心灵宁静,唯有安拉才会赐福于归真的麦丹妮。

你在海哥面前流下了你男子汉的泪,海哥说他这一辈子不欠任何人,他只欠你一个人。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发现海哥眼睛也湿润了,你冲动地抱住他,你们就那样抱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暖。你们平静下来后慢慢松开了搂抱,你们彼此对望一眼,你们被你们大男人的脆弱同时惹笑了,你笑着擦去眼角的泪花,这是麦丹妮出事以来你第一次露出笑容。

第十八章 4

半年后,在你刚刚适应了一种强制生活,内心变得麻木和颓废的时候,海哥第二次来看你。他说,你瘦多了。你说,要是不瘦,那倒奇怪了。海哥说,你做好准备,不久就能出去了,一切都办妥了。你说,你不该为我花这个钱,提前出去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待在这里,对我是一种解脱。海哥说,不说废话,给你说正事。

你问:“正事是什么?”

海哥说:“我没征求你的意见,派人去了你的老家,己经告诉两面家里你们的情况。”

你说:“先说说麦丹妮家的情况。”

“她阿妈去年归真了,阿大身体不太好,基本上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就在自家院子里晒晒太阳。阿大归大哥赡养,二哥三哥都已成家,各立门户,三家日子都过得不好不坏。”

“他们还是不肯原谅麦丹妮?”你问。

海哥说:“阿大说没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其余人却哭得很伤心。”

你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已经不是那个老穆斯林第一次说没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了。那年你们从柯柯塞矿山下来,在那个小县城不知道该去哪儿的时候,麦丹妮背过你偷偷和家里联系过一次,可她三哥麦万江的回信让她彻底放弃了和阿大相认的幻想,现在,她死了,他还是不肯原谅她。

见你长时间不说话,海哥又说;“你家那边,情况大致是这样,伯父死了多年,伯母的身体还好,有你大姐照顾着,大姐的儿子已成家,小女儿在上大学。你那个大山哥出了车祸后差点半身不遂,现在好点了,能扶着墙走动,那个叫来闹的常年在外打工。还有就是伯母要来看你,我没有同意,说你很快就会出来了。”

你问父亲是怎么死的,海哥说是脑溢血死的,他怕你伤心,没有告诉你两族械斗的事,也没提更多的事。你默默听着,你已经没有眼泪了,你只有在心里哭泣。那个老地主,到死也没有盼到你这个不孝的儿子跪在他面前忏悔,他是死不瞑目。

海哥让你记下一个电话号码,他说:“这是和伯母联系的电话号码。明天中午她就在电话旁守着呢。伯母说,她不恨你,她也没多少时间了,她等着你出来,她让你在里面吃好,睡好。”

第二天中午,你拨通了海哥让你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你说:“妈,是我。”

一阵支支吾吾的响声后你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是三斗吗?”

你说;“是的。”

随即传来母亲的哭声,先是压抑着哭,后来就放开声了。母亲哭得一塌糊涂,你陪着她哭,你不敢问这些年她是怎样过来的,你没有资格问她任何事,你甚至不敢提‘我爹’这两个字。你一直等着母亲能骂你两句,你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你觉得多安慰她一句,就是多一鞭子抽在她的心上。她的所有一切和你有关系吗?她是死是活你在乎吗?这些年,她死一百次你都不知道。

和母亲通过电话后,你痛痛快快放开声大哭了一场,这样你感到轻松了好多。

你把自己回不去时回到故乡,你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似乎又看到了老家龟裂的土地,母汁一样的河流,高远而洁净的蓝天,被沙尘暴吹跑着无处可藏的群羊。土地是那么辽阔,山峦却赤褐毫无绿色,太阳把它炽热的光芒撒落在高高的寺庙顶上。在那永远走不出去的地方,你曾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你曾爬向山顶去看山后面的世界,你曾追随鹰隼的翅膀去向无垠。那里的黄土、沟壑,黄河,那里的贫瘠、希望,那里的汉民、回民、藏民、蒙古族、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那里寺庙遍地,那里花儿如泣如诉。

第十八章 4

半年后,在你刚刚适应了一种强制生活,内心变得麻木和颓废的时候,海哥第二次来看你。 他说,你瘦多了。你说,要是不瘦,那倒奇怪了。海哥说,你做好准备,不久就能出去了,一切都办妥了。你说,你不该为我花这个钱,提前出去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待在这里,对我是一种解脱。海哥说,不说废话,给你说正事。

你问:“正事是什么?”

海哥说:“我没征求你的意见,派人去了你的老家,己经告诉两面家里你们的情况。”

你说:“先说说麦丹妮家的情况。”

“她阿妈去年归真了,阿大身体不太好,基本上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就在自家院子里晒晒太阳。阿大归大哥赡养,二哥三哥都已成家,各立门户,三家日子都过得不好不坏。”

“他们还是不肯原谅麦丹妮?”你问。

海哥说:“阿大说没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其余人却哭得很伤心。”

你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已经不是那个老穆斯林第一次说没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了。那年你们从柯柯塞矿山下来,在那个小县城不知道该去哪儿的时候,麦丹妮背过你偷偷和家里联系过一次,可她三哥麦万江的回信让她彻底放弃了和阿大相认的幻想,现在,她死了,他还是不肯原谅她。

见你长时间不说话,海哥又说;“你家那边,情况大致是这样,伯父死了多年,伯母的身体还好,有你大姐照顾着,大姐的儿子已成家,小女儿在上大学。你那个大山哥出了车祸后差点半身不遂,现在好点了,能扶着墙走动,那个叫来闹的常年在外打工。还有就是伯母要来看你,我没有同意,说你很快就会出来了。”

你问父亲是怎么死的,海哥说是脑溢血死的,他怕你伤心,没有告诉你两族械斗的事,也没提更多的事。你默默听着,你已经没有眼泪了,你只有在心里哭泣。那个老地主,到死也没有盼到你这个不孝的儿子跪在他面前忏悔,他是死不瞑目。

海哥让你记下一个电话号码,他说:“这是和伯母联系的电话号码。明天中午她就在电话旁守着呢。伯母说,她不恨你,她也没多少时间了,她等着你出来,她让你在里面吃好,睡好。”

第二天中午,你拨通了海哥让你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你说:“妈,是我。”

一阵支支吾吾的响声后你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是三斗吗?”

你说;“是的。”

随即传来母亲的哭声,先是压抑着哭,后来就放开声了。母亲哭得一塌糊涂,你陪着她哭,你不敢问这些年她是怎样过来的,你没有资格问她任何事,你甚至不敢提‘我爹’这两个字。你一直等着母亲能骂你两句,你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你觉得多安慰她一句,就是多一鞭子抽在她的心上。她的所有一切和你有关系吗?她是死是活你在乎吗?这些年,她死一百次你都不知道。

和母亲通过电话后,你痛痛快快放开声大哭了一场,这样你感到轻松了好多。

你把自己回不去时回到故乡,你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似乎又看到了老家龟裂的土地,母汁一样的河流,高远而洁净的蓝天,被沙尘暴吹跑着无处可藏的群羊。土地是那么辽阔,山峦却赤褐毫无绿色,太阳把它炽热的光芒撒落在高高的寺庙顶上。在那永远走不出去的地方,你曾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你曾爬向山顶去看山后面的世界,你曾追随鹰隼的翅膀去向无垠。那里的黄土、沟壑,黄河,那里的贫瘠、希望,那里的汉民、回民、藏民、蒙古族、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那里寺庙遍地,那里花儿如泣如诉。

第十九章 1

来闹出来打工是第几年了?他也不知道。 在他脑子里是从来不计算这个的,他的日子永远是相同的一天,年复一年,他没有什么愁心事,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嫂子答应的表妹年复一年他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但是新的一年总有新的希望,他盼着年底回去见表妹,嫂子说今年过年一定让他见到表妹。

随着夏季一步步逼近,更远处消润的雪水夹杂着沥沥细雨,开始把河涨起来了,在桥洞附近旋流被聚集又倾泻,巨大的洪流让呆望水面的人顿时眩晕,抬头望山,藏族牧民的羊群已经到了半山腰,秃鹫不时俯冲而下,引来牧羊犬大声狂吠。隆隆炮声连绵不绝,贪婪的开采恨不得一炮掀翻千疮百窟的大山。

来闹是太阳当空的时候开始登山的。工地上突然停电,三掌柜说下午放半天假,别人都有自己的事干唯有来闹无事可干。整个工地只有办公室负责送材料的小路一个异性,这是来闹万万不能高攀的,她是一所**院校毕业的专科生,爱情随着应聘公司的变化而变化,在来工地之前,据她说丢失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的白马王子被描绘成才艺和人品双全的富家子弟,山里清新的空气让她缓过气来,她的笑声整天回荡在工地,却也和铲车司机饭师傅之类打得火热。

脚下的山对来闹来说不算是山,走走歇歇,每到新的高度,都有不同的视野,但他没有登高望远那种宽阔的胸怀,也就谈不上什么心旷神怡的心灵感受。他最终登上了山头,只见白云环绕,蓝天艳阳,一面坡是积雪,一面坡是青草,他看见了更高的山,他很兴奋,这种全世界就他一个人的感觉太自在了,多日的疲乏随风而去。

他大声呼喊,惊飞了盘旋在山顶的几只老鸦,他觉得有一种约束让自己浑身不舒服,他脱了工作服,觉得不过瘾,索性把身上的一切脱个干净,**于天地之间,让他一下浑身热血沸腾。他把手中的内裤和鞋子向蓝天挥舞,一个人发狂累了,**裸把自己躺在岩石上,看蚂蚁围攻而上。

顺着铁路线,满载铁矿石的长串货车缓慢向山外的世界驶去,这时候来闹已经下山正走在返回营地的小路上。列车从他身边驶过,一个工作人员从车窗里探头出来,高举着双手似乎在感受着风的力量。忽然他看见了来闹,微笑着向他招手喊道:“你好!”。来闹本能地举起双手向他还以微笑,他们相互微笑的脸在火车快速滑行中转瞬即逝。来闹目送远去的火车钻进隧洞最终消失,那种与世无争的内心平静被一张模糊的笑脸代替,四周空旷无声,阳光已被挡在山的那面,内心长久的欣喜一直温暖着他,他心里暖洋洋的。

来闹脚步轻快,加速向营地走去。远远来闹看见几个人把一个人包围在中间,他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但还是走了过去。

来闹事的是当地的几个土著人,领头的就是去年把来闹赶出胡杨林的那个人。他们在质问三掌柜为啥不兑现答应好了的给他们的赔款,三掌柜态度及其恶劣,威胁说你们再闹,我就让我的工人把你们丢到河里去。领头的那个土著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採住三掌柜的衣领,拳头向他的脸上挥去,其他人也纷纷出手相助。

这时候工地上并无自己的人,难得的半天假把他们都睡死了过去。看着三掌柜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来闹从后面跳到前面,也不说话,用一双大手把三掌柜拦在自己怀里,几个人的拳头棍棒一下下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好了打死不也放开三掌柜,他能忍受那些钻心的疼。

等到自己人出来的时候,土著们已经跑了。所有人都围着三掌柜给他擦血和包扎,三掌柜推开人群愤怒地喊道:“我死不了,来闹比我更严重,还不赶快送他上医院。”

第十九章 2

矿区医院很简陋,来闹的头部受伤严重,包扎费了一些功夫,身上紫一块青一块,并没有内伤,也只能擦些药水静等时间来愈合。医生问他身上疼不,他故意装英雄说一点也不疼,医生说那就不需要住院了,回去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没人敢做主把来闹拉回去,电话打过去请示三掌柜,他没有商量余地说:“没事也让他住几天院,吊几天瓶子,留一个人伺候。”同来的人吐吐舌头,这个傻子,无意中成了三掌柜的救命恩人,以后拿他开心可要小心了。

一个月后,找来闹的电话是三掌柜接的,打电话的人很粗暴地说:“你们想办法把张俊豪送回来,他哥哥自杀死了。”三掌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张俊豪是谁,对方不耐烦,气势汹汹大声吼道:“不就是哪个傻子嘛!”三掌柜质问他是谁,对方已经扣死电话,等回拨过去,已经成了占线。

三掌柜打发人赶紧去工地把来闹找回来,他安顿此人不可告诉他哥哥死了的事。项目部的贾工说正好甲方有一个质量安全会议要我们去参加,下午出发,顺便把他带回家去吧。三掌柜刚说完‘也行’,随即就又后悔了,他说不行,我得开车亲自送他回去。

一路上来闹问为什么让他回家,三掌柜说去了就知道,睡你的觉。行走一段,长时间不说话,来闹又憋不住,睁开眼睛问:“是不是嫂子让我回去和表妹见面?”显然,他一直在想为什么突然让他回去这个问题。

三掌柜不耐烦又说:“睡你的觉,不要胡乱猜测。”

来闹生气不再搭话,闭了眼睛笔直地坐着打盹,三掌柜偏过头向后面喊道:“脱了鞋躺下来睡,把毛毯盖在身上,小心着凉。”

“脚臭。”来闹嘟囔了一句,并不睁开眼睛,依然保持着他笔直的坐姿。

到l市已经是晚八点了,还有一半路没走。三掌柜和贾工他们商量,吃个饭洗个澡睡一觉天亮再出发,让他干干净净去给哥哥守灵,不要让死人闻见活着的亲人一身臭汗。

吃过饭,三掌柜问是不是他从来没有洗过桑拿,今晚就给他破费一次。贾工说可能这一辈子连澡堂子都没进过。听说要在公共场合脱衣服,来闹死活不去洗澡,问为什么不去,他低头不语,项目部的小刘分析说像他这种状况,人越多他越恐惧。无奈,三掌柜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命令他说:“洗澡就是上班,我已经给你考勤了。”

来闹是最后一个脱了衣服的人,面对他的**,所有人惊呆了,修长的体型皮肤光滑细白,结实的胸肌弹性十足,胸毛连到下体,互相对比一下,他那东西居然是人群里最大的,这让别人生出无限感慨,可惜了一个好东西,居然从来没有被女人受用过。

在桑拿房里热蒸出来,三掌柜伏在贾工耳朵上说:“你给他安排一个,看他的意愿,不能强迫他。”

贾工把来闹领到三楼,一个接待小姐把他们指引到一个僻静幽暗的房间,贾工命令来闹学他趴在床上,一道布帘隔开了他们。很快,两个小姐进来了,当小姐把手放到来闹身上时,他一声大叫。

贾工掀起布帘说道;“不许叫,别人会听到的。”

来闹脸上满是恐惧,压低声音嘟囔道:“我害怕。”

贾工说:“没什么可怕的,她只是给你按摩一下,这是工作,三掌柜也在按摩。”

来闹似信非信,他说;“不许把帘子放下来,我要看着你。”

贾工笑了,点头答应。

第十九章 3

贾工让来闹闭上眼睛,不能睁开,他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小姐一个人折腾。小姐的手一直在他的下半身游弋,忽然接近了又迅速离去,来闹越来越出气急促,小姐让他翻过身来,他死拽着裹下身的浴巾,小姐笑了,说大哥你不要紧张嘛,心里放松了按摩才有感觉。来闹仍然闭着眼,小姐把他支起的腿部压下去,立刻显出他高耸起来的私处,贾工给小姐递过去一个眼色,小姐开始放肆起来,来闹努力把持着自己,把一双眼睛越闭越紧,似乎要眼睛把眼睛攥出水来。

贾工提前打发走了自己的小姐,在来闹进入状态沉醉的时候,悄然出去轻轻带上门。在外面等了一会,大约一个小时后,来闹的小姐首先出来了,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出来,小姐保证说她和来闹绝对做了,只是他太投入了,把不住射得快,要是再有个第二次,时间自然会长许多,她问贾工能不能给她再次挣一百块钱的机会,感觉他还想做第二次。贾工不信小姐的话,等来闹出来察看他的眼神,他把头故意偏向一边,脸上通红通红的,贾工知道他是真的享受了一次,也许是生命中的第一次。

在吧台结了帐,转身走过长长的过道,一路上无数的小姐点头问好,柔柔的红地毯让人有点轻飘,隆重似首都机场外国元首来访。来闹一路紧跟着贾工,表情似‘狼来了’的那个孩子。他把最迫切的问题一直憋到出了大门,他问:“大领导他们呢?”贾工说:“在前面等着呢。”

几个人回合以后,三掌柜问贾工完成任务了没有,贾工笑着告诉他说,来闹棒得很,小姐还想来第二次呢。三掌柜说对别人来说玩个小姐是会遭人唾骂的,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活着的价值 。

l市的夜空还是温差很大,冷风夹杂着腐烂的气息,空旷的马路洁净而明亮,一对吵架的情侣忽然和好不哭了,搂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一个流浪汉在看着他们笑。三掌柜问来闹是否有点饿,来闹用鼻子哼出一个闷音。

几个人找了一家街边烤羊肉摊子,一个戴维族帽学维族调的小伙子用笑脸迎接,别人都点了能壮阳的羊腰子,来闹却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只认准了让人流口水的烤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三掌柜问喝啤酒不,来闹顾不上说话,把头狠劲摇了摇。

回到宾馆,啤酒上头,三掌柜一个大字跌倒在床不想动。来闹不知该干什么,最终决定端来一盆水。三掌柜问他端来水干什么,他认真地说:“大领导,你洗脚。”三掌柜笑了:“咱们不是刚洗澡回来吗?”他低了头用手挠了挠:“我忘了。”

在被窝里三掌柜总也睡不着,想着来闹忽然对他的亲近,一下生出许多感慨来,因为这样轻易走进来闹的内心世界,这也许是千千万万次请客中他得到的最好的回报,一盆洗脚水,足以抵得上一次工程招标,而一次正常的生理排泄也能让一个对所有人报以戒心的灵魂,第一次愿意和别人主动交往。

他们是中午到达村庄的,短短几年,新建村已经今非昔比,气派的住房掩映在绿树麦田中,离村庄不远的新修的高速公路已经通车。全村都是外来搬迁户,来自不同的贫困山区,他们因为引黄提灌工程被政府鼓励来这原本寸草不长的荒地开垦落户,如今好多年过去了,这里已成了当地重要的粮食产区,人口也暴涨了几倍。

来闹家越来越近,远远就看见一根竖起来的高木杆上挂着一个白纸糊的灯笼,白色的飘带被风吹得啪啪响,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哭丧,气氛有些诡异。三掌柜把车子停在大门口,出来几人惊讶地看着。

早有人飞奔进去报告,牛丽娟一路哭出来,一声高似一声,两个女人搀扶着披麻戴孝的她,孝布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她还是准确摸到了来闹,扑在他怀里,捶打着他的胸膛喊道;“我可怜的兄弟呀!”

第十九章 4

来闹被嫂子砸了一个趔趄,站稳了问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牛丽娟揭开半个脸,用一只眼睛盯着来闹问:“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

来闹迷惑不解:“告诉我啥?”

于是,牛丽娟重又放下布帘,放声大哭:“你哥哥他跳水池子自杀死了。 ”

来闹不再说话,一路向灵堂跑去,愤怒地揭去尸首上的盖布,扑在哥哥尸身上狼一样直壕,高亢的哭声回荡着,有点恐怖。受到他的感染,一直跪在草地上的小侄子家兴也不再害怕爸爸的尸首,学着他的样子,过去抱住曾经相依为命的爸爸,更是一番声嘶力竭的哭号。旁边竖立的人们,没有不擦眼泪的。大姐哭着过去把来闹和家兴从死尸上拉过来,三人抱头痛哭。只有新寡的嫂子把自己哭死了过去,被众人抬到炕上,直挺挺躺着,不出一点声气。

三掌柜是局外人,被村长让到了另一个屋子,听声音,三掌柜判断他就是报丧打电话的人。村长递给三掌柜一根烟后说,这是天大的悲剧,让一个女人家以后怎么活?

村长简单说了一下悲剧的经过。老婆那天正好一早就去了地里,连回家都忘了,直到中午儿子慌慌张张跑来说爸爸不见了。娘俩赶回家找遍了四处也不见病人的影子,猛一看院子里水窖盖子开着,一下想到是不是寻了短见,连忙喊来邻居帮忙 ,找来一长杆子在水里乱拨,就拨出来一个死人。也可能是因为死太痛苦了,捞上来的病人,面目及其狰狞,瞪着个眼睛,把活人都能吓死。病人这些日子一直嚷着不想活了,谁也没当真,以为也就是嘴里说说,常年瘫在家里,让他成了一个变态人,也不和老婆交流,硬是自己把自己想不通,走上了绝路。

因为第二天鸡叫时要起灵,三掌柜临时决定耽误半天时间送一送不幸的人,他以牛丽娟老同学的名义记了一份大礼,记礼的是队长五喇嘛,他笑着打趣说,没想到牛丽娟还有你这么一个大老板同学,真是三生有幸。

晚上,村长领三掌柜到他们家休息,最多也就能睡几小时。村长老婆是个实在人,默默为三掌柜铺好被褥。等到村长先一步出去走了,她逮到说话的机会,没头没脑说道:“雷也不抓去那些恶人的头,冤死的都是好人,活着的没一个好人,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三掌柜问会出什么大事,她又转换话题:“你真是好心人哪,来闹要不是坐你的小车回来,恐怕兄弟俩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三掌柜问;“不是说死人最少也要放五天吗?”

“放多长时间还不是那个婊子说了算,她能看着死人在家里多躺一天?不吉利!丧事说是三天,满打满算却连 两天时间都不到,一些远路上的亲戚都忙着赶路了,连个大盘都没时间蒸。死人是活人的恶梦,你听着,她不得好死。”

三掌柜几乎一眼没合,也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投进了一丝亮光,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随后紧跟着哭声,三掌柜知道这是起灵了。他一骨碌爬起,穿了鞋,出门时和村长老婆碰了个满怀,她说:“我估摸你也要走了,想喊你起来,你却自己起来了。”

三掌柜说“我一直没睡着。我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她说:“追上灵车别忘了摘一朵灵花。”

他问“为什么要摘它?”

她说:“反正对活人有好处。”

三掌柜把自己的车子加入到送葬车队,一直尾随着慢行的灵队,他看见来闹已经穿上了孝袍,把身份降到了和小侄子一样的尽孝,他木然地走在灵柩的前面,和小侄子一高一低,手里不时向路两边撒着一些黄纸冥币和打狗饼子,把死人哄出村庄,却没有恶狗追来。

出了村子,人们开始吆喝着把棺材往丧车上抬,三掌柜下了车,走过去在丧葬队里随手摘一朵洁白的纸花,回到车子旁边,掏出火机把它点燃,学别人的样在自己身上来回‘疗擦’,又围着车子‘疗擦’一遍,花成了灰烬,被他一口气吹远。

这时候又一阵炮声,又一阵哭泣,所有人争先恐后上车,死人的归宿还远,三掌柜他的归宿更远,活人和死人同时启动,用喇叭告别,顺着相反的方向,各自上路。

第二十章 1

大山的死,一来时间急,二来怕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直到几天后,大姐才把大山的事告诉给她,母亲自然哭得死去活来,骂大姐不该隐瞒她。大姐想好了什么也不辩解,只是陪母亲又哭了一场,她心里的悲痛不必母亲少多少。

母亲还是把自己哭死了过去,大姐早有准备,随手就喊来医生抢救,半天母亲才清醒过来,却再也不吃不喝,在炕上直挺挺躺着。

大山自杀以后,村子上有觉得蹊跷的人,对死亡原因表示怀疑,观察牛丽娟行动反常,私下里议论纷纷,却又害怕让牛丽娟本人听到。甚至有邻居还听到大山那天凄惨的叫声,还有,牛丽娟为什么要匆匆埋了自己的男人?要是有感情的话,能说自己的男人是不吉利的吗?

给大山烧过七日纸,牛丽娟对来闹说:“你也该去工地了,只要你能好好打工,我们这个家就不会散,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我会一心把家兴拉大,当好这个后妈,也算是对得住你死鬼哥哥,他一蹬腿走了,图了个痛快,把这个破摊子丢给我,没有钱你说我们可咋活呀?”

自哥哥死后,来闹已是第七天不说话了,他的心跟着哥哥一同死了,现在听了嫂子的话还是一言不发。牛丽娟无计可施,只好另辟一路:“你是不是还想着表妹的事?”

来闹把头揣在怀里,用指头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嫂子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故意说道:“可她已经嫁人了,你想也是白想。”

来闹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叫道:“谁说我想她了?我就是不去工地,我死也不去。”

他不开口说话倒好,一说话把牛丽娟吓了一跳,她也跳起来喊道:“你不去工地就离开这个家,愿意死哪里就死哪里,管老娘屁事。”

她的威胁吓唬不了来闹,来闹又恢复到他的常态,一句话也不说了。牛丽娟找来村长商量,两个人都想不出个好办法,再找一个‘表妹’来骗他嘛,也不是个长远之计,豁出去给他找个一样呆傻的女人,哄两个傻子更难。还是村长到底是村长,眼珠一转,一个妙计把他跳了起来,他砸一下自己的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牛丽娟连忙问;“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你不嫁给他呢?小叔子娶嫂子,这多好呀。”他笑出了声。

牛丽娟一时没明白过来,随后发怒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让老娘嫁给他?那还不把老娘恶心死。”

“你猪脑子呀?又不是真嫁给他,也就是哄他高兴给你挣钱罢了。”

“你以为他傻?在女人这件事上,他比你强。让他认真起来,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不正合你的心意了,再不用和我偷偷摸摸,正大光明和他睡,一天干十次八次也没谁说啥。”

牛丽娟一拳打在村长身上:“去你妈的。还是说正经事,对付这么个傻子,把我都愁死了。”

村长摊开双手,故作一脸委屈:“我说的就是正经事,你想想你嫁给他这不知有多划算。你现在赖在这个家里不走图的啥?为了当好后妈?连鬼都不相信,还能骗了人?你私下里听听,别人是怎么议论我们的,还有人说......”

牛丽娟扑上去用手一下堵住了村长的嘴:“你想吓死我?我还不清楚?那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这个媒婆还非你出面不可,这下我这个当家婆可就名正言顺了,谁要说闲话,我就撕烂她婊子的臭嘴。”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仍然把自己从大山的死上缓不过劲来,她总是想不通大山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她在他出事的前十天还去看过他,他让她放心,说他的病一天天向前来呢,他还想着等病完全好了要好好活人。

母亲怀疑大山死得可疑,却也无可奈何。死去的已经死去,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家兴。大姐说家兴已经长大了,他能照顾自己,他不愿意和他二爸来闹分开,这是对的,你想着照顾他,可他还想着照顾他二爸呢。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能顾住自己就是万福,还想把他的抚养权要过来。

母亲哭道,我说不提这事,你就是离不开这个话题,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了两年,他比三斗还让我上心,我能不管他的事吗?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操心吃,没人操心穿,那个歹毒的后妈谁知哪一天抬屁股就走了,剩下这叔侄二人,可怎么活呀。

第二十章 2

大姐反驳说,你是事赶事才这样说,这些年你想三斗晚上偷着流掉的眼泪比黄河水还多呢。再疼家兴也是个孙子,和儿子隔着一代呢。你当奶奶的问心无愧,这些年他的所有花费,包括学费不都是你给的?三斗给你寄来的钱,我是亲女儿,也没花过一分一毛。这个也就不说了,你还要把所有的钱存起来让他上大学,我也有一个女儿读大学,你也是奶奶,给过她几块钱?

母亲说我就知道你要和我算这个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外孙总归是外孙,她有爹有妈,还有正经爷爷奶奶,再怎么也轮不到我来供她上学吧?你还好意思眼红家兴,当年你不是说抚养他,你也有一份责任吗?这些年来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好歹还有一个尕爸经常寄钱来,你不出钱也就罢了,还争什么偏心。

大姐的孙子在她怀里哇哇直哭,她转过头吓唬道:“还不住口,再哭我就把你丢到黄河里去。”

母亲抹了把眼泪,她对大姐极为不满:“孩子知道什么?有你这样恶毒的奶奶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哭?你要是当过妈的话,你看看,他一定是尿裤子了。”

大姐揭开尿布一看,果真尿了,她一边起身换尿布一边说:“我说乖乖的怎么就忽然哭了。”

重新坐定,大姐叹一口气,又接着前面说道:“这个死兄弟三斗,世界上没见过有这么狠心的人,每次寄钱回来从来不写地址,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别人还以为他出国了呢。都快九年了,我清清楚楚记着他们私奔的那个日子,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了,那天我还心急着给你们送些香豆子过节呢。”

母亲说:“你又来了!就不能说说你孙子的事?你是成心让我不高兴?三斗他有什么错?他敢回来吗?对面的回回不打断他的腿?”

大姐还是不服气:“不敢来也说得过去,可总该通个电话什么的,前几年没电话也就不说了,现在谁家没有一个手机?是死是活,有了娃娃没有,也该报个信。”

母亲走出去的人又折回来:“就是他来电话我也不告诉你,有了你这张破嘴,不出半个小时,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大姐并不知道你和母亲通电话的事,连麦丹妮不在了,你坐监狱这样的大事母亲也瞒着她。母女俩说不到一起,也就沉默了。

河面上,一艘大型旅游船正逆流而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观光的人,一船又一船的人比整个村子留守的人还多。母亲给院子里的鸡撒了几把包谷,四散的鸡扑闪着翅膀扬起院子里的灰尘聚了过来,大姐抱着孙子也跟着出来了,她说;“要是三斗在的话,就该把院子打成水泥地,房子也该翻修了,全村也就我们家还是几十年的旧房子。”

母亲一下莫名其妙生气骂道:“如果再提三斗两个字,你就回你们家去,这怎么就成了‘我们的家’?我不欠你这个女儿,我的日子我自己过,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

大姐一下大哭:“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的女儿看待,我也是有孙子的人了,你还是这样,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迎头给我一肚子气受,我也不愿意来,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来是为了避免别人的口舌,是害怕落一个不孝的名。我走,我现在就走,一分钟都不待了。”

大姐进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不管孙子的哭泣,抱着他就走,奶奶孙子两人自顾自哭着出了大门。母亲的气还没有完全消,追到大门口喊道:“有本事我死了你也不要来。”

母亲关了大门进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捂住嘴压抑着哭,最终还是没憋住放开声大哭,她的情感瞬间决堤,她一边哭一边说:“你让我把你想到哪一天?你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去坐监狱了?麦丹妮她凭什么丢下你走了?你们那样相爱,为了你们,你爹连命都搭进去了,你们为什么就不好好过日子呢?你们不该啊!我连一天都不想活了,我就想看你一眼,看一眼让我跳黄河我也跳。你大山哥他也走了,他走得冤啊,我没看错人,他是死在狐狸精手里了。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给我寄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吗?”

第二十章 3

太阳落下山,夜色越来越重,对面清真寺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钟声,紧接着是无数声音汇聚而来的诵经声,高高屹立在岸边的清真寺有月的辉煌,紧接着传来霹雳啪来的鞭炮声。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哭了,她正跪在菩萨面前,做她来世的功课,她忽然想到,今天是对面穆斯林们的开斋节。母亲最后说了一句:“菩萨啊,你也发发慈悲,让他们穆斯林也一样过上好日子,让我们两族人世世和睦,让我老头子地下安心。”

村长五喇嘛的孙子过满月,除了内亲,说不请人也来了好多村子上的人,说不收礼也收了好多该收的礼,连乡政府也惊动了,乡长带着七员大将,刚好坐了一桌,给他们上菜特别丰盛,酒也从二星级直接飙升到了四星级,两种酒之间的差价巨大,也不知是贪图好酒还是贪图结交上层人物,总有几个酒壮贼胆的半醉村民过来给领导们一一敬酒,挨次碰杯过去,有口吐白沫一头栽倒被搀扶过去的,也有坚强不愿倒下的,摇晃着站稳自己说道:“今天我太高兴了。”

村长喊来闹过去帮忙端盘子,本来他是坚决不去的,只是村长偷偷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消息一下把他惊呆了,却也让他随即高兴起来,他害羞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村长这时候拿捏到位,并不急着发号施令,一心一意等着木头似的灵魂自己触动过来,他这一招很灵,来闹最终从好消息里回到现实,他高昂着头对村长保证说:“村长,你下命令吧,你说干啥我就干啥。”村长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我要让你死。”

不见村长有啥反应,来闹自作主张说道:“那我去了,村长你可要说话算数,保证让嫂子嫁给我,我一定对她好,听她的话去打工挣钱。”

来闹穿着他的招牌白衬衣和白球鞋,头发洗过后还在冒着湿气,两个裤腿翻卷上去一小层,恰到好处露出了白袜子的醒目,他对每个人都微笑,耳朵也灵敏了好多,只要村长喊一声:“来闹!”他立刻应道;“我在这呢。”看到他,自然有人把话头扯到大山身上,并感叹道:“到底不是正常人,看把他乐和地,也不知道兄弟情谊是什么,死了几天的哥哥这么快就忘记了。”

乡长问起悲剧事件的女主角牛丽娟最近如何,村长汇报说她受打击太大了,多少天了也不出门。乡长总结说:“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肯定要前走一步的,只是可怜了那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孤儿。”

其他乡干部插话道:“现在孤儿好啊,一切有政府管着,上学不用愁,将来考大学还要加分,公务员招考也优先考虑。要是可能,我都愿意给自己的孩子弄个孤儿户口。”

又有干部插话说:“那你先得死,你死了,儿子自然就成孤儿了,别说国家照顾,我们弟兄们也会替你照管好的。我说的对不对,弟兄们?”

人们哄堂大笑,看见乡长没笑,有失态笑出来的干部立刻收了笑,故作严肃地坐直了身子。但是失态已经不可挽回发生了,乡长拉下脸训话道;“啥素质?连农民都不如。划拳喝酒,谁再说错话,罚酒三杯。”

有人立刻应和,气氛重又热闹起来。过了一会,看一切纳入正轨,乡长招手让村长过来,附在耳门说:“如果牛丽娟想出嫁,我愿意做个媒,我有个朋友档案局的老周正好死了老婆,五十几岁年龄是大了些,可是个吃财政的,过日子有保障,她不会不同意吧?”

村长立刻摆手;“乡长这你迟了一步,牛丽娟有个小叔子,有点大脑不清,但她愿意自降身份保住这个家,已经答应嫁给小叔子了。”

乡长叹息道:“可惜了,不过能有这样的胸怀,也说明她是个好女人。”

“谁说不是呢,一村人都夸她呢。这不,正好今天乡长您来了,我替他们家求个情,希望乡上能把那孩子办成孤儿,毕竟亲爹亲妈都不在了,后妈是名义上的。还有,就是那个大脑不清的小叔子的残疾证,一家人的低保也得吃。这个女人太可怜了,那天她哭着要去乡上找领导,被我挡回来了,我说你这样披头散发去闹不是给乡政府丢脸吗?这不是拆我村长的台吗?我大小也是个父母官,做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卖红薯,咱们**的官总比古代的官强吧?”

第二十章 4

乡长听得不耐烦,指着酒杯说;“喝酒喝酒,今天不说正事,回头你来找我。 ”

村长压低声音说:“乡长您这么说,我就能给她交差了。”

村长把端盘子的来闹远远指给乡长认识:“那就是牛丽娟的小叔子,别看他表面上聪聪明明,脑子里什么概念都没有,连一加一都不知道,我叫过来你实验一下。”

来闹见村长向他招手,立马过来。乡长把他审视了好长时间说:“我给你当个媒人好不好?”

来闹低了头,偷偷望了一下村长,并不说话。

乡长又问:“你说说,一加一等于几?”

来闹把头更低了。

围过来的人们起哄,问乡长要给他介绍谁,乡长卖关子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猜?自然有人猜出来了,问是不是他嫂子,乡长笑而不答。有人打赌说,乡长恐怕把牛吹大了,要是把这个好事办成,我的头就给乡长您当尿壶。乡长认准了打赌的人,嘴里吐着白沫说:“这个赌我打定了,这个媒人我也当定了,大家作证。”

当村长搀扶着乡长进去,躺在炕上的牛丽娟大吃一惊,一边下炕一边说;“什么风把乡长您刮来了?您快请坐。”

乡长也不卖关子,屁股还没坐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代表乡政府慰问你来了。”

牛丽娟立刻落下泪来:“谢谢乡长大人,你能挂念我们家的不幸,真是我们的好父母官。我们家的情况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个孤儿,一个寡妇,还有一个残疾人......”

“他可不是残疾人,”乡长摆着手说,“我看他是一表人才。”

“那还不是表面现象,再说了一表人才又不能当饭吃。”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忍心丢下这个家拍屁股走人?”乡长提高了声音,因为提前从村长那儿得知了她是一个好女人,所以用了很有底气的口吻这样反问。

“这倒不可能,不过如果日子过不下去,不走也得走。”牛丽娟又是一阵落泪。

“你们家的这些困难村长都对我汇报了,乡上一定会帮助解决的,但也有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牛丽娟紧跟着领导说。

“这话当真?”乡长紧追不放

“当真。”牛丽娟像签卖身契一样下了最大的决心。

“我要给你和一表人才的小叔子当个媒人,你总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牛丽娟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这......,让我怎么说呢,别人都这样给我撮合,我一直没答应,您不知道他......”

“别说了,”村长恰到好处地插嘴,“乡长这么大的媒人,你还好意思拒绝?一个女人图的啥?不就是个好日子?有了乡长的保证,你还愁啥?现在国家农村政策好,吃上低保,再加上一个孤儿症,一个残疾证,有你占不完的便宜,以后两口子过和睦了,再弄个五好家庭,只要上面给救济,咱们村第一家还不是你们?”

牛丽娟被村长训斥得一声不响,显然已经动摇了,最后妥协说:“那我要乡长您给我保证,以后过不好了,我就找您。”

“好啊。”乡长哈哈大笑,“我们乡政府的大门对广大人民群众永远是敞开的,随时欢迎光临。就害怕你们小日子过甜蜜了,立刻把我这个媒人忘得一干二净。 ”

“乡长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天晚上,牛丽娟硬是留乡长一行吃了晚饭,她说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饭。乡长因为办成了一件大好事而显得特别活跃,特意把来闹叫过来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等到把来闹心里听得火燎火燎,这才转入正题,问他喜欢嫂子不喜欢,来闹因为有村长提前透的风,早已把嫂子当成了自己的女人,难得地笑了笑。乡长又问我给你当媒人好不好,来闹观察了一下忙碌的嫂子,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狠狠点了点头。乡长最后说:“你要把我的大恩大德记死了,知道不?”

那个打赌输了的人,用自罚喝酒代替了把头当尿壶,自然成了村子里长久的笑资。得知乡长保媒成功,一村子人都炸开了锅,各自找了平时投缘的聚在一起私下里议论,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仅仅是为了和村长偷情也不至于糟蹋自己呀,不过从哪方面看,小叔子都不吃亏,有这么一个风骚的嫂子搂着睡,多受些苦也划算,要不到死还不知道那事的快活。

第二十一章 1

大山百日纸烧过以后,来闹和嫂子的婚礼被定了下来,一些迷信忌讳也顾不上了,一来他们这是特事特办,二来乡长屈尊要亲自主持婚礼,这自然有了官方色彩,迷信的事还是不提为好。

母亲和大姐是坚决反对来闹和牛丽娟结婚,母亲行动不便,委托大姐赶到新建村去阻拦,可牛丽娟是铁了心要嫁给来闹,反问大姐说,你这是为你兄弟好呢,还是害你兄弟呢?看来你是想好了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想好了要拆散这个家?你说你按的什么心?几句质问,大姐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去找村长主持公道,村长说,你去找乡长吧,这个媒可是乡长亲自说的。

大姐倒也实在,赌气就去了乡上,好容易等到乡长抽出时间接见,还没说两句,乡长接过话头问:“你兄弟来闹愿意娶他嫂子不愿意?”

大姐说:“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不管是谁,他都愿意。”

乡长说:“婚姻自由,既然他们当事双方人都愿意,那我们旁人就不该干涉,让他们结他们的婚吧,牛丽娟是个贤良的女人,我们乡政府不但要大力支持,还要树立典型,在全乡全县宣传呢。”

大姐急了,哭着说:“我不是外人,我是他亲大姐啊。乡长你不知道牛丽娟这个女人,心比蛇毒,我大兄弟大山死得不明不白,她现在又要嫁给我二兄弟来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乡长说:“没有根据的猜测不要随便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个事你没权利管。”

婚礼那天,有县上来的记者要把婚礼拍成了专题片,说是要在县广播电视台播出,还有可能被省电视台播出,这一下引得好多人一再抢镜头,维持秩序让村长一头大汗。乡长在宣读完结婚证以后,依次给当事人发了残疾证,孤儿证,低保证。当新当选的孤儿上前来领证的时候,所有人都拍手祝贺,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感到欣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感叹有了这个和国家挂上钩的红本本,他的不幸基本上结束了。来闹的残疾证乡长没有念出来,只是直接递到他手里,乡长很注意细节,没有用‘残疾’这个歧视性的词来伤新郎的自尊,不过,这也是乡长白费苦心了,这时候的来闹就是你把他叫畜生他也没意见。来闹也不管他得到的那个红本本是个什么东西,他想反正是好东西。

自结婚后,嫂子一直身体不舒服,总是和来闹不睡一个被窝,来闹睡觉也不老实,一条腿不时伸到嫂子的被窝,嫂子开始还能容忍,后来那条腿伸过来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嫂子再也装不下去了,翻身起来骂道:“你死呀,要是再伸过来,你就回原来的屋子睡去。”这样一骂,来闹也就死心了,不一会就进入了熟睡,随即鼾声如雷。这同样不能让嫂子容忍,狠劲推醒他,大声质问:“你到底让人活不活?”来闹自然一脸茫然,摸着头,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睡着。

终于有一天,来闹大着胆子问:“嫂子,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牛丽娟没好气地说:“等你哪天答应去工地,病自然会好的。”

来闹说:“那我明天就去工地。”

“真的?”

“说假话,就叫雷抓头。”这是奶奶教的口头禅,他永远记着。

牛丽娟一下扑过来,把头塞进他的怀抱,来闹却不知道乘机死死抱住,空闲着两只手也不知道干什么。牛丽娟悄悄说:“今天晚上我们睡一个被窝。”

来闹一下笑了。

牛丽娟说:“今天晚上让你痛快个够,明天早上就让村长送你去工地,记住了?”

“记住了。”来闹回答很干脆。

来闹干完了家里所有的活,天已经大黑,一家三口吃完饭,家兴去做作业,嫂子说:“端一盆水去上房,把衣服脱了上下都洗干净。”领了圣旨,来闹把水舀得满满,脚步放轻,进去后探头探脑,最终决定找一根木棍从里面把门顶死。

来闹早早躺在炕上等嫂子,总盼望那该死的连续剧快点结束。啪一声,电视被嫂子关了,嫂子喜欢的电视剧没了,她终于上炕来了。嫂子三下两下很利索把自己脱了个干净,一个**裸的女人站在炕上,来闹咽了一口唾液。嫂子说:“起来把你也脱干净。”

第二十一章 2

来闹本来也就穿着一条内裤,还有一件红背心,这都是结婚的行头。 来闹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完全硬起来,这和他内心活动大致相同,没有嫂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的**和内心都是战战兢兢的,不会自己放肆。

嫂子盯着他的**看了很久,然后走过来用一根手指拨动那玩意,那玩意一点一点立起来,嫂子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多起来,最后嫂子大笑着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宝。”

嫂子拉灭了灯,以为来闹什么也不会,实际上来闹有一次小姐的实际操作,把这个一心想学的过程也不在话下,对他来说,这比一加一等于几要简单多了,他甚至早已把和小姐亲热的那些细节刻在脑海里了,几年来他有的是时间一次次回味把玩,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用嫂子手握,那玩意自己就闯了进去,来闹不像第一次进小姐那么紧张,也知道不该总在边缘徘徊,该往更远的地方去。嫂子比小姐出气还粗,还故意不让自己叫出来,来闹才不管这些,他的一双大手也没闲着,各抓一个嫂子的**,用劲搓压着。这两个气球一样的东西,是他对女人最初的所有幻想,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把玩过。现在实实在在握在手里,他反而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了,他努力扭动着屁股,甚至一个冷不防的响屁来自谁的屁眼,他和嫂子都没听见,他们的动作还是有力地进行着,最终嫂子抱紧了他,叫声也完全放开。

终于和嫂子睡了一觉的来闹一个人是没能力安全到达工地的,嫂子一个女人家不便远行,这个任务只有交给村长了。一村人唧唧喳喳暗地里为来闹抱打不平,却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谴责那两个捉弄傻子的人,而且他们已经是半公开的关系,也不在乎多一句闲话,只有来闹不知道他们背地里的勾当,怀揣着对嫂子的无限留恋,跟着村长踏上了离家的远路,心里想着何时回来和嫂子睡在一个被窝。

一路上村长问这问那,对新婚的来闹充满了好奇。在最后一站坐在开往矿山的小客车上,也许是即将完成任务的轻松让村长话语更多,从诸如你小子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到傻人有傻福,一路上不曾停口,听得来闹心里美滋滋的,把原本闭上眼睛想一想嫂子的念头只好暂时放弃,专心听村长的恭维。

突然,村长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听说你那个东西又大又粗?”

来闹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村长笑了:“就是**,毬。”

“你胡说,你又没见过。”来闹并没有真生气,也不探究这个胡说的来源。

“比你哥哥的大。”

“我比哥哥个子大。”来闹反驳了一句。

提起哥哥,来闹有了一丝伤感,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难看,眼神里有一种凶狠狠的光芒。村长见过其他精神病患者,他们冷不防把刀砍在正常人头上的时候,都是先有了这样一种表情然后才失去最后理智的。村长害怕和这样的眼神对峙,也害怕招惹这样的‘畜生’。他把头转向窗外,车钻过一个很长的山洞又出来了,突然他发现河对面半山腰上,有几只尾巴很短类似于羊的动物,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野黄羊了,它们毛色细腻,身影矫健,大声吼叫的火车并没有让它们惊慌,也可能它们自认为这是它们的领地。

当村长把来闹安全领到工地,交给牛丽娟的老同学三掌柜后说:“总算完成任务了,去年你送他回去的时候,一家人别提有多惨了。现在不同了,他哥哥百日纸烧了以后,乡长出面亲自保的媒,他嫂子你老同学,你也知道是她个大美人,最重要的是心好,不但没有丢下家里的孤儿和残疾人,还......”

三掌柜对这个村长没什么好感,打断他冷冰冰说:“既然成家了,就不该让他出来打工。”

“那能行,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不出来挣钱,一家人谁养活?”村长很激动,显然对三掌柜这种不了解一个组合家庭的难处极为不满。

第二十一章 3

来闹天天盼着回家,苦熬了几个月后,水电工程终于全部完工,即将回家让他加快了干活的动作,要是时间够的话,他倒希望把别人指派给他的一切活计全部包揽下来,不过他耍了个小聪明,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巴结有用的人,那几天他把三掌柜办公室的拖地任务抢着干了。每天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他手提水桶和拖布去河边新建的大坝边,一边冲洗拖布一边喊叫着唱歌,尽管他的歌声类似于本能的喊叫,难听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啥,但四周无人,他也就情不自禁唱了。他随手把石子丢进河中心看击起的水花,也观察一些漂浮的杂物将被哪个旋流吞没。他认真挑选了几块色彩斑斓的‘宝石’,这是准备回去送给小侄子家兴的礼物,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和家兴的关系又亲近了一步。给嫂子带什么礼物呢?

三掌柜只给了他五十块钱,其余的钱说要等回去了让嫂子亲自去算。有了五十块钱,他被容许跟着别人去了一趟‘矿区’,在超市买洗衣粉和牙膏的时候,都是别人替他算的账,有三掌柜的死命令,谁敢给他不算帐?回去你是不想要头了。现在三掌柜对他的态度可不是以前了,像亲兄弟一样照顾。那个理发店四川小妹还在,当她的手又开始抚摸他的头不停的时候,他说:“我结婚了,娶了我嫂子,她比你漂亮。”

小妹说:“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比她年轻。”

“都一样。”来闹坚持他的看法。

四川小妹把来闹几个月的长发一根不剩理了个干净,光秃秃的脑袋让他看上去很精神,他自然还是穿着他的招牌白衬衣和白袜子,只是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半新的西装,白袜子外面脚上是一双乌黑贼亮的皮鞋,这都是三掌柜送给他的,这些硬件组合在身上,只要他不说话,用恶狠狠的目光直视别人,那种非凡的气质肯定能吓你一跳,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几年的相处,所有人都依依不舍,项目部和劳务上合起来办了一个大会餐,三掌柜派车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坨坨牧场买来了一头宰好的整牛,还有四只羊,据说坨坨牧场的牛羊交易市场是全亚洲最大的,每天被宰杀的牛羊成千上万。即将离别让所有人依依不舍,有两个因为打架打破了头的民工,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说一句话了,在人们的撮合下,两人举杯相碰,最后喝醉抱头大哭。

三掌柜发表了离别讲话,他满怀深情感谢了所有的人,他说这个环保水电站能被验收合格,最底层的工人兄弟们做出的贡献最大,他在最后特别提到了来闹,说做人就应该像他一样,诚实,不算帐。他满怀深情地说:“我三掌柜不是黑包工头子,知道来闹这几年给我做出的贡献,他一直都是我劳务上干活最吃苦坚持最长久的工人,我心里记着。”三掌柜又致辞感谢了项目部的领导,希望将来能有机会两家再次合作。

第二天走的时候,三掌柜把自己工地上的更多用品相赠与来闹,两人身高差不多,一双从没有穿过的‘军用高腰棉皮靴’,让他爱不释手,还有几套崭新的工作服,一件大衣,三掌柜有意挑出的两件白色衬衣,一打白色袜子更是得到了来闹一个甜甜的笑的回报,这让三掌柜又想起了那次来闹给你端来洗脚水他瞬间的感动。来闹还主动挑去了几本有美女的画报,他依然对所有所能见到的女人爱不释手,不管是现实生活中的的,还是图片上的。

来闹从工地上给嫂子带去的礼物是一把遮阳伞,那是工地上唯一的异性路小姐临走抛弃不要的,他仔细查看了一遍,并没有破损的地方,颜色也还鲜艳,把它试着撑开在阳光下,顶在头上,一个人立刻就有了不一样的气质,这种不可言传的气质转换,来闹并不能体味,只是他隐隐觉得路小姐和嫂子之间有某种相同的地方,自然她抛弃的东西,嫂子也一定会喜欢。

第二十一章 4

一切又归于死静,只有负责叫醒家兴早起上学的小闹钟滴答滴答独自走着,时间是不会停下来的,来闹只有强迫自己赶快睡死过去。但是合该他睡不着,谁让他把所有的剩饭全部装进自己的肚子里呢,现在的嫂子已经不是以前的嫂子了,她哪里还顾上剩饭他吃了还是浪费倒给狗吃了。家里的白面根本吃不完,村长几乎把村里一半的救济粮给了这个低保家庭,一袋袋救济面粉码在库房里垒得老高,成了老鼠挥霍的天下。嫂子也有钱,一个季度去一次乡上,按时把一家三口的各种该领的钱领到手,加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这不知羡煞了村上多少人,可嫂子理直气壮回答说:“不服气你们家也死上一个,再傻上一个,那时和我竞争也不迟。”

来闹是后半夜坚持不下去的,他捂着肚子跑出了门,却和刚从嫂子屋里出来的村长碰了个满怀,他给自己壮胆喝问:“你是谁?”村长侥幸夜黑他认不出自己,也不说话撒腿就跑,来闹胆小不敢去追,只是大喊:“抓贼,嫂子快起来抓贼。”

等到牛丽娟穿好衣服磨蹭着出来,哪里还有贼的影子。她问来闹:“你看清是谁了吗?”

来闹肯定地说:“一定是村长。”

嫂子说:“这么黑的夜你能看清是谁?没有证据的事,千万不能胡说,冤枉了村长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闹被嫂子这么一吓唬,又恢复了他低头不说话的本来面目。嫂子让他过去把大门上好,他嘟囔说:“我要上厕所。”

上完厕所进来,嫂子还等在院子里,来闹也不理她,直着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嫂子过来笑着拉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像牵一头驴一样把他牵进了他本该去的地方。进去后,嫂子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命根。

她问:“想我不?”

来闹说;“想。”

嫂子笑了:“今晚就睡这儿吧。”

来闹也笑了:“那我去抱衣服。”

第二天早上起来,来闹显得神采奕奕,他记住了嫂子被窝里的嘱咐,家里来贼的事对谁也不说出去。嫂子答应让他继续和她睡一个屋里,来闹在心里感谢那个贼,要不是吃坏肚子,要不是刚好碰上那个贼,谁知道和嫂子睡上一觉要等到猴年马月。

和一个‘傻子’睡在一起,牛丽娟总是在完事后无比气恼,按那个东西来衡量,按自己的生理满足来衡量,他两方面都比村长强多了。可是即使再舒服,那也是身体的,人为什么不同于畜生呢,就在于人有精神享受,而畜生没有。这样一想,显然那东西短小的村长是个精神动物,而物件庞大的来闹只能是个畜生,是人会有那么大的东西吗?牛丽娟不后悔爱上村长,和他偷情更刺激,虽然迫于环境和生理条件每次完事的速度有点快,却也留下的回味更多。还有,村长给了她多少物质的好处?天下不幸的人多着呢,能被政府写在本本上按时间‘慰问’,要是没有村长,你做梦去吧。

第二十二章

牛丽娟不甘心成为生理的奴隶,自从和来闹不得已试过几次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像以前那样极其厌恶他了,她甚至隐隐有一种主动配合他的倾向,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她的这种内心不可言说的秘密,并没有瞒过看人深刻的村长的有意观察,察觉到她有明显变化的村长给她发出了明确警告,他恶狠狠地说:“经常这样不明不白偷情,我他妈的厌倦了,要是再不想个办法,我没必要他妈的一棵树上吊死。”

村长这样说,等于两个国家外交破裂后的最后通牒,战争就在眼前,被逼上绝路的牛丽娟害怕了,想来想去,忽然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她决定先从傻子开刀。那天晚上,她下决心牺牲了两集挂在心上放不下的电视连续剧,早早把她合法的男人喊进来睡觉。脱了衣服,拉灭灯她命令他爬上来,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下来对他说:“我有了一个相好,过几天要跟他私奔,再也不回这个穷家了。”

正抽得起劲,猛然听到这么个天大的消息,来闹没防住那玩意自己缩了出来,他心里打了个寒颤,从嫂子身上趴下来问:“嫂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没办法顾你们了,与其在一起受穷一辈子,还不如早些谁走谁的路。”嫂子呜咽着开始流泪。

见嫂子越哭声音越大,来闹更加害怕,他把她的执意离开算在自己头上,他说:“嫂子,都是我不好。开春我就跟大领导去工地挣钱,我能养活你和家兴。”

“你那几个工资哪够家里开支,你不当家就不知道用钱的地方有多少。”

来闹无从判断自己挣的工资在嫂子手里到底能干些什么,看见嫂子并不打算停止哭泣,他也跟着哭了,这是出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生活的艰难,第一次为吃饭以外的事愁心。要是哥哥活着的话,这些也不是他发愁的,他一下想起了哥哥,呜呜吼着哭出了声。

嫂子收住自己的哭声向他发怒:“你吼什么,我又没死。”

“我想哥哥了。”来闹实话实说。

嫂子气不打自来,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半夜的,你提那死鬼,想吓死我吗?”

来闹不敢再哭,喃喃地说:“我死也不让嫂子离开。”

“我也不想离开,可我那相好的惹不起,我已经答应了人家私奔,要是反悔,他会杀了我的。”

“他是谁?我跟他去讲理。”

“讲理?他会首先杀了你。”

“那怎么办?”

“只有求他了。”

“那你去求。”

“我求过,可他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嫂子故意迟疑了一下说:“他一个月要来我们家和我睡一次。”

“一个月一次?”来闹大喊道。

“来的次数多了,我也不愿意。”牛丽娟并不按来闹的意思出牌。

来闹肯定在心里做了一番换算,好在一个月一次比一个月两次简单多了,他还是得出了准确的答案:“一次就一次,可是说好了不许多来。”

“这个事你保证不说出去?”嫂子继续追击。

“我死也不会说出去。要是说出去,嫂子就把我从这个屋里赶出去。”

“这我就放心了。”嫂子的手又不老实了,来闹的心又突突跳了起来。

“他是谁?”来闹还想知道这个和他分享嫂子的人。

“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你也认识。”胜利在望,嫂子已经懒得搭理他。

第二十二章 2

这个人来闹自然认识,他就是村长,这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内。村长是半夜来家的,大门是来闹去开的,已经挑明的事,嫂子自然把开门这种及其麻烦又容易招致感冒的活不会自己亲自去做。来闹在黑暗中一眼认出了村长,他没有说什么,在村长进来后上好了门栓,跟在后面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

村长显然喝醉了,进去后他对来闹说:“你霸占了我的相好,我要杀了你。”

来闹脸色很难看,低了头不敢搭理村长。

村长又问:“我来你家里,你不高兴?”

来闹轻声答道:“我和嫂子说好了,你一个月只能来一次。”

村长轻蔑地笑道:“我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是我的相好,知道不知道?”

“她是我嫂子。”来闹反驳了一声。

“你想让我把她领跑吗?”村长大声威胁道。

这时候嫂子用被子蒙着头哭了起来,来闹一下变得狂躁起来,走过去狠劲拉了一下灯绳,屋子立刻成了一片黑暗,他摸索着上去躺下,也不管村长高兴不高兴。黑暗中他不想立刻睡死过去,他要偷听一下村长到底想干什么。

村长好像在一件件脱衣服,终于他上炕了,他一定钻进了嫂子的被窝,两人开始有了响动,声音越来越大,来闹忍无可忍,跳下炕猛一下拉开了灯,嫂子尖叫一声,慌忙把村长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村长恼羞成怒,也不管自己一丝不挂,开口骂道;“你想找死吗?”

来闹理直气壮答道:“我要撒尿。”

嫂子第一次开口说道:“你要是再这样和我们故意作对,我们立刻就走,你想逼我离开这个家吗?”

嫂子虽然是不露头在被子里面说话,却比村长的威吓更有效力,来闹像霜打的茄子,立刻篶了下去,怯声回应道:“我不是故意的,以后再也不拉灯了。”

家兴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他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脸上已经有了少年老成的坚毅。他在家很少说话,但对二爸来闹的权威却是不容质疑的,来闹从来对他是言听计从,他们之间的称呼并没因为法律上的新父子关系而改变。家兴的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家庭作业也全靠自觉,每当他趴在桌子上静静发呆的时候,来闹便故意咳嗽一声,提醒他回过神来继续做作业,他却每每偏过头恶狠狠说:“干你的活去,别让人看见了心烦。”

有一天来闹大胆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总是不写作业要发呆呢?”

“关你屁事!”家兴并不给他继续烦人的权利,“老师布置的作文是‘我的爸爸’,我没有爸爸,你让我怎么写?”

这一下难住了来闹,却也让他一下想起了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吃过晚饭,牛丽娟提醒缸里没水了,让他去提水,他却吊着个驴脸,并不搭理。牛丽娟不知问题出在哪,但也没耐心揣摩傻子的心思,便破口大骂道:“你要死吗?我说的话成了耳旁风?”来闹只要进入一种状态,对外界一切都毫无反应,这时候的他就是进入了这种状态,对嫂子的勃然大怒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慢腾腾磨他的洋工,蹲在地上把自己的饭碗用舌头舔了又舔。牛丽娟走过来一把夺去他的腕,继续骂道:“你连狗都不如,狗吃了老娘的饭也会摇一下尾巴。”

冷不防这时候家兴发话了,他把饭碗狠狠放在桌子上,顶天立地站起来说:“不许你骂我二爸,你没资格骂他。”

牛丽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用了好长时间掂量着这个忽然长大的小大人,然后冷笑一声说:“怎么,你长大了?把我这个当妈的不放在眼里?”

“你从来都不是我妈。”家兴针锋相对,第一次从根本上否定了她。

“我不是你妈?这不是你一句话就能了结的,把这些年吃老娘的喝老娘的算清了你才有资格这么说。”

“我爸爸是你杀的,我一定要报仇。”家兴突然这样大喊道。

第二十二章 3

“我撕烂你的臭嘴。”

牛丽娟像母狗一样扑过去,一把揪住家兴的头发,家兴明显不是她的对手,不能自由摆动自己的头,只有握紧拳头胡乱向敌人挥去。这时候来闹的反应是灵敏的,并没有让当年嫂子暴打哥哥的悲剧重复,他用自己强有力的一只手让嫂子乖乖松开了她的手,解放了头的家兴喘了一口气退后一步恶狠狠威胁道:“你等着,将来我一定要报仇。”

被死死控制住的牛丽娟不能动用自己的手,只有鼓起腮帮把一口唾液吐到来闹的脸上,但受到最大侮辱的人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大喊着让弱小的一方立马出去,不甘示弱的家兴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眼里饱含着泪花出去了。

牛丽娟把所有气撒在来闹身上,但不论她怎样捶打,他就是一动不动忍受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打累了,骂累了,牛丽娟自己住了手,最后丢下一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的威胁悻悻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来闹知道进不了嫂子的屋里,自己也没有好心情去试探一下,便上去和家兴睡在一个炕上,也不脱衣服,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想自己的心事。来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死过去的,半夜里忽然惊醒,大叫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梦到哥哥了,他看见嫂子和村长两人合力把哥哥推进水窖,他听见哥哥一直在喊: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第二天早上,首先是来闹发现齐天大圣静静躺在柴堆边,他象往常打了个口哨,却不见它翻身起来摇尾巴,过去一看却是一具死尸。这把他吓得不轻,捂着嘴向屋里跑去。因为是星期天,这时候家兴还没有起来,来闹从头上把他摇醒,家兴刚要发怒,却见二爸脸色不同往日,临时换了口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来闹附在他耳门上压低声音说:“齐天大圣死了。”

“你说什么?”家兴一把掀过被子,跳下床也不穿鞋向外面跑去。

家兴长久附在齐天大圣身上呜呜哭着,尽量憋着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来,来闹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也跟着掉下泪来,他想不明白好好的狗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张狗皮剥下来是否能属于他。

哭够了,家兴找来自己的一件学生服裹在齐天大圣的尸体上,他让二爸帮助他把齐天大圣抬到架子车上,还不忘拿上一把铁锹,他坚持要自己推着车子,来闹不知道他要把车子推到哪里去,只好翘着屁股在后面给他加把力,一路不时有人问狗是怎么死的,叔侄两人都不回答,低着头只是向前走。

齐天大圣最终被埋葬在一个空旷的高地,家兴找来一束野花给它献上,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给你报仇。”

在返回的路上,初升的太阳瞬间越过后面山顶,把他们的影子照在前方。来闹招呼家兴坐在车上,说我推你走。家兴摇了摇头,并不坐到车子上,他始终不说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可他心里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泪。齐天大圣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连死去的爸爸大山也不能相提并论,十多年来,他和它每天早上一同起来,一同吃早餐,在它依恋的目光中他迎着初升的朝阳去上学,它追出大门好长,他用石头把它吓唬回去。晚上,它忠实守在大门外一百米的地方,不停地吠叫,等到他出现在视线之内,便飞快迎上前去,把前臂搭在他的身上,摇着尾巴撒娇似的祈求他的一个轻吻。

第二十二章 4

埋葬了齐天大圣,来闹和家兴回到家里,这时候牛丽娟还没有起来,来闹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为的是把‘死人’惊动出来,可牛丽娟装死了就是不出来。

在院子里转了几转,来闹不知道该干什么,没了齐天大圣,他不知道该去招惹谁而不至于挨一顿臭骂。齐天大圣只深深爱着家兴一人,来闹不嫉妒他们两者之间的亲昵,除了家兴,也就算他和它是最好的玩伴了,他和它有时打闹,有时疏远,乐趣不在于发展感情。

终归无聊,肚子又在咕咕叫,这一下让来闹变得有些狂躁,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又一次响起哥哥的呼喊: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一整天牛丽娟没有从上房屋里出来过,家兴在埋了齐天大圣回来后也上炕睡了,他用被子包了头,也不知道一直要包到什么时候。来闹饿了一天,不论吃多少干馍,肚子里都有一种饥饿感,在天快黑的时候,坚持不下去他只好自己生火煮了半锅机器面,也不管生熟,用几瓣臭蒜将就着美美填饱了肚子。吃饱了肚子,他什么也就不想了,齐天大圣死了也就死了,与他无关。

无所事事的来闹也学家兴和嫂子,早早上床去睡觉。可是和前一个晚上一样,他又在半夜被噩梦惊吓醒来,他又一次梦见了哥哥,他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哥哥的惨叫: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他忍受不了这样的惨叫,跳下床向外面走去。这时候外面漆黑一团,没了齐天大圣的世界死一样寂静。他蹑手蹑脚来到嫂子的窗下,他听到村长和嫂子隐隐地笑声,这让他瞬间怒不可遏,他退后回去在厨房里摸黑找到菜刀,气势汹汹去和一对狗男女算总账,他要问清楚是不是他们合伙把哥哥推到水窖里淹死的,他不想让那该死的噩梦一直把他交缠下去,有一把刀壮胆,他认为他们一定会害怕说实话的。

他试着推了几下门,嫂子在里面喝问道:“是谁?”

来闹压低声音回答:“是我,快开门。”

“滚!永远也别想进老娘的门。”

“我有话要问。”

门突然开了,一股酒臭味扑面而来,只听村长在夜朦胧中问道:“你——他妈的——想干——啥?”

从声音上判断,他已经完全醉了。来闹从他的阻挡中挤进去,他站在地上提着刀开始了他的审判:“你们说,我哥是不是你们推到水窖里淹死的?”

“放屁!”嫂子在炕上大声抗议。

“我哥给我托梦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就算我们杀了他,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现在老子连你一块杀了。”

村长在黑暗中一拳打中了来闹的的鼻子,来闹用手一摸,感觉鼻血流了出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提的是一把刀,他胡乱挥舞着自卫,他也不知道有几次砍中了首先进攻的人,他听到一个影子重重倒下去的声音,与此同时灯亮了,在刺目的灯的照耀下,一个血淋淋的**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搐动着,显然他的头被砍中了不止一次,四面八方的血慢慢流到了地上。

牛丽娟大叫一声,顾不了自己赤身**从炕上跳了下来,抱起她的情夫,一声声凄凉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你千万要醒来呀,你死了,我跟你一块死。”

自知闯下了大祸,来闹手里的菜刀咣当一下掉在地板上,他用双手捂着脸大叫一声转身向外面跑去。出了大门,他不分方向没命地跑着,他心里只有一个目的:跑,一直跑下去。

被凄厉的哭叫声惊醒,家兴被凶杀现场吓得目瞪口呆,他连忙跑出去喊人,他一口气跑到村长家门口,狠劲用拳头砸着大门直喊快开门。

第二十二章 5

也不知喊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屋子里灯亮了,过了一会,有人来开大门。 开门的是村长儿子,他显然被半夜的尖叫吓得不轻,衣服也没穿整齐,他问:“出了什么大事?”家兴哭着说:“你爸爸被砍了。”

看到赤身露体的牛丽娟附在半死不活的父亲身上哭泣,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村长儿子羞得无地自容,他愤怒地把她推向一边,嘴里骂道:“滚开,不要脸的婊子。”他用手放在父亲的嘴上试了试呼吸,觉得还有必要送医院,便对随后赶到的人们大喊道:“赶快打电话喊救护车。”

乱糟糟一大堆人瞎折腾,等到把村长拉到县医院,已经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急救,村长依然昏迷不醒,紧急ct检查发现,他的大脑右侧颞叶发生出血,出血量约为90毫升,血液流入脑室系统及蛛网膜下腔,情况危急。医生说:“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村长老婆怯怯问了一声:“手术需要多少钱?”

医生毫不含糊地说:“至少六、七万。”

“如果不做手术呢?”

“那只有等死了。”

“手术能保证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吗?”

“不能保证,还什么正常人!活过来活不过来,都没有把握。现在就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最有可能是长期瘫痪,变成植物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个冷静的母亲和儿子彼此对望了一眼,母亲坚定地对儿子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对 医生说:“我们放弃抢救。”

医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个母亲继续说道:“我做主了,我们放弃签字,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抢救他。”

医生张大嘴巴,转而求援做儿子的:“你是儿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我们暂且不论你们家的恩仇,就算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他也是一个生命呀,你们不能这样狠心,放弃治疗这是犯罪。”

儿子懦弱地说:“我听我妈的。”

村长是凌晨五点停止呼吸的,医院在家属无能力交手术押金的情况下不得已还是把他送进了急救室,实际上也就是做了一个人道主义的样子,他在送往手术室的过道中就没了生命的迹象。没人给他办住院手续,儿子代表全家在‘不同意手术’的书面证明上签了字。当医生宣布村长死亡后,医院和家属两方面都面面相觑,毕竟这不是双方共赢的好事,医院催促赶快拉走死人,儿子却抱住头蹲在地上控制着音量呜咽着,村长老婆很坚强,安慰儿子说:“这是他自己造的孽,我们问心无愧。”

来闹是第二天中午被抓到的,一辆警车鸣叫着开到了他家门前,当‘杀人犯’戴着手铐被拽下车指认现场时,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高呼:“杀人无罪,放了张俊豪!”有些人显然是第一次喊‘张俊豪’这三个字,这让异口同声大打折扣,有人甚至憋不住笑出声来。

警察问来闹为什么要杀村长,别人以为他会说是因为村长霸占了他嫂子,可他的回答出乎所有人以外:“我哥哥是他和嫂子两人推到水窖里淹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哥哥给我托梦了。”

有人喊道:“他有病,不能抓起来。”

“他有病,不能抓起来。”所有人跟着大喊。

见局势变得难以控制,警察向人群开始喊话:“乡亲们,要相信法律,他有没有病要走法律程序,现在我们带走他只是把他当做嫌疑犯,判不判刑要有个过程。”

“该判刑的是婊子。”有人又喊了一声。

所有人哈哈大笑。

来闹在关了一个多月后,被放了出来,对他有没有病法医也不能做出有效的判断,最后根据综合考量,宣布他不该负刑事责任。好在村长家放弃了向被告追要命价赔偿,这也减少了定罪的阻力。在这件事上,民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全村的人联名请愿,就连三掌柜也发动他的劳务队递交了联名签字的材料,他们甚至编造了几件莫须有的事件来增加材料的份量。

牛丽娟在对她的提讯中,一口承认是村长用被子把大山捂死后丢到水窖里的,她不承认自己是帮凶,她说她也是受害者,是村长长期强奸霸占她。对这种一面之词的招供,一下难住了办案的人,死无对证,对一个死人定罪是不公平的,而且也毫无意义。显然牛丽娟受了强烈的刺激,精神恍惚,不足以成为有效的证人,案子在这卡了壳,最后走访群众,确认牛丽娟和村长的奸情是事实,牛丽娟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第二十三章 1

时间很快过去了八个月,在冬天来临之际,你的春天来了。你从市郊外一所监狱被提前释放出来,你在这个接纳你避难的城市曾经幸福而快乐地生活了一段时光,现在又为它劳教苦役了240天,你说不上更爱它一些,还是更恨它一些,总之,你和它两清了。

你跳上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你在曾经有好多美好记忆的滨河路下了车,黄河还是那样混浊,只是两岸的风景更加妖娆,秋风卷起落叶在前面飞奔,此起彼伏的噪音让你怀疑那个横穿马路的人是否听清了被戛然而止的出租车司机‘**’,幸好你及时刹住了自己,没有紧跟着那个不怕死的被‘**’。

站在街边踟蹰了了好长一会,你始终找不到一个车流的间隙,这让你很是泄气,你索性不过马路了,漫步向前挪去,秋冬交接的时节,冷暖不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高音喇叭正在发布着股市跌涨。多年前你和麦丹妮每日行走,滨河路的一杆、一桩、一亭、一铺,你全部熟烂在肚内,多年后再走,触景思人,思绪万千。

往清真大寺的巷口,开斋节刚过,穆斯林的饮食店一片喜庆,悬挂的横幅告诉人们穆斯林是和谐大家庭的一员,再往前走,鹤立鸡群的银行大厦是l市的新高,所有阳光被它阻挡,一家即将开张的超市,装修正在进行,电线杆上爬满了各种治疗性病的广告,还有寻狗的某女士的联系电话,其中有张醒目的《合同法》占据了最有利的高度,顺眼过去依法行政的条条框框立刻涌进头脑。斜对面,监狱管理局的高层住宅楼已然封顶,看着从劳改人员手里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高楼屹立在城市的心脏,你感慨万千。哪些巷口手艺精湛的小鞋匠都去了哪里?哪些铺一张报纸贩卖小物件的下岗女工是否攒够了她们的养老金?

继续前行,拥挤的铺面似乎在比赛着时尚,一家比一家亮丽,黑压压的人群里不乏俊男靓女,他们穿梭在各个品牌店里,脸上全是不可侵犯的高贵。通信类的店面一家连着一家,有美容店在搞促销活动,礼宾小姐迎面相送着一包包的小礼物,轮到你时那个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小礼品递到你手里。流行音乐从耳边掠过,一抬头,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迎面扑来的还是广告、商城、手机促销小姐。

你看到有一家牛肉面馆人出人进,你决定先吃碗牛肉面解个馋再说。进去后你掏出一张散发着监狱气味的百元大票,推到售票口,清了清嗓子中音十足地叫道:“来一碗韭叶子,再加一个茶蛋。”坐定餐桌,你多少有了一些自信。

一碗牛肉面下肚,你从灵魂到**都焕然一新,有一种从死亡中活过来的淡定。出了牛肉面馆,你那被牛肉面灌满的肚子咕噜咕噜响着,你深深吸了口气,自由的风卷起高原的凌厉吹打在脸上,面对一波高过一波的车流,你再不敢贸然步行,招手喊来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直奔车站。

一路向西,,霜秋的大地一片萧条,所有客车都被错位安排在夜里行驶。为能抢到一张卧铺,你在火车站售票处排队推搡的人群中差点窒息而死,好在你幸运抢到了一张退票。一想到难熬而漫长的路途能有足够的睡眠来忘却,这让一直绷紧的你的身心一下松弛了下来。

你是在晚上八点坐上西行的列车的,在晃啷晃啷铁的敲打声中,你翻来覆去在床铺上寻思着进入睡眠的良方,正在这时候,车厢顶上的喇叭吱吱唔唔有了动静,随后女播音员咳嗽着出来用港式嗲音慢条斯理叙述一个家属奉献爱心的紧急呼吁,有一位母亲呕吐不止急需一个卧铺,希望有好心人能帮帮她。

第二十三章 2

广播连呼三遍,随后一切归入死静,有翻身的出一口气,也没被这个‘恶作剧’惊醒,你起来穿好衣服,向广播员提供的三号车厢走去。

三号车厢集中了好多买了站票的人们,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被身体的变形所填补。你大声喊道:“是谁刚才喊的广播?”

话音没落,一个急促的男声叫道:“是俺!”

他举起自己的手,你看见了他。你挤不过去,只得向他传话:“你们挤过来,我有卧铺。”

你看见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人被他从座位下面扶了起来,他在前面一边开路,一边央求:“行行好,让一下,俺妈不行了。”

你向前几步,迎着他们去,回合后你只能用一只手帮助老人,另一只手作用更大,推开那些半死不活的躯体。

把老人安顿在卧铺上,他一再感谢,从很深的底层口袋掏出两张大票子递给你,你把手推回去,笑着说:“我这是做好人好事,不收钱。”你猜测说,“听口音你好像是河南人。”

这让他立刻变了脸,满嘴的怨恨滚滚而来:“就连列车员都不相信俺们河南人,俺说俺妈晕车了,他却笑着说他也没办法,让俺去找广播。你说俺们河南人怎么了?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俺能拿俺妈开玩笑?这个鬼世道!”

他告诉你说他出来做生意已经五年了,俩口子在某个地方农贸市场摆一个杂货摊子,每年进入腊月生意一下好起来就顾不上了,这不,提前把老妈接来,能做饭能照管孩子,比雇保姆划算多了。正说得起劲,列车员过来让你们去外面说话,提醒说这是卧铺车厢,不容许无关的人大声喧哗。河南人侧过脸对她怒目而视,你在他爆发之前把你拉了出去,你说:“还是让老人家好好睡一觉吧。”

天亮了,窗玻璃上挂满一夜寒霜的列车终于到达了你的终点站,迎着初升的太阳,你生命中一段奉献爱心的旅程也终于到达了终点。尽管把自己置身于最真实的群体让你历经艰辛,在站着打瞌睡的后半夜总有一只手游弋在你下半身的一个范畴,你不能确定这是一只把目标确定为裤袋的贼手还是一只对你jiba感兴趣的同性恋的手,但这也不妨大碍,你笑着告别了为你的好心而把你永生不忘的河南人,他把头附在打开的车窗外,长久和你挥手告别,直到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你猜不出他的脸上是否挂满泪珠。

出了站台,你在站前地摊上用油条豆浆填满了空空的肚子,并把找回的零钱顺手递给了一个守候多时对你满怀期望的乞丐,一个扫街的环卫女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声嘟囔着‘真是一个大方人‘之类的话,用关注的眼神目送你远去,这时候一群鸽子从湛蓝的天空飞过,你意识到你确实脚踏的是青藏高原的辽阔,那个被两山挤压成一条缝的l市灰蒙蒙的天空从此成了记忆中抹不去的一部分。

你用公用电话告诉海哥你平安到家了,海哥说马上过来接你,你说你想一个人去看看麦丹妮,海哥说也好,他理解你想在麦丹妮墓前独自大哭一场的心情。

麦丹妮安息在一个穆斯林墓园,不大的墓园显得很有气派,在海哥的周旋下,她在死后挤身于用大理石铺就的的‘高干区’,为此,海哥在阳世为她多支付了一些钱。她安息了,却把她的诅咒变成现实,你因此像活在人间的一具死尸,再也没了生命的乐趣。生死离别,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你用你的罪恶毁掉了你最可珍惜的东西,你交织在安拉和自我的双重惩罚中,在这种窒息中你试图相信这惩罚减去了你的一部分罪恶。

第二十三章 3

海哥给你接风,他视你为英雄归来,大张旗鼓在酒店为你包了几桌,弟兄们理解你的心情,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高兴事。 你坐立不安,独自悲伤。海哥说那就洗个澡吧,你点头同意。自从麦丹妮走后,你有了一种洁癖,总认为即使每天洗澡也洗不掉身上的污垢。海哥给你在宾馆开了房间,你坚持要回家。海哥只好开车送你去家。

八个月来第一次回到家,望着卧室里尘封的双人床,你有一种隔世的凄凉。你和麦丹妮从来没有举行过婚礼的结婚照依然挂在床头,她的笑永远定格在了那儿,你用手掌擦去相框上的尘灰,你在冰冷的玻璃上来回抚摸,但你知道,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了。无情的现实让你开始怀疑你是否还活在阳世,你开始相信那天晚上你是和麦丹妮的鬼魂在交欢。

你忽然记起了什么,你出去打开大门,你恨自己怎能轻易忘了麦丹妮呢,怎么连她还没回家都忘了呢。望着路灯照耀下无尽的黑暗,你在心里大声喊:麦丹妮,你在哪里?

进了屋,和衣躺在床上,拉灭灯,闭着眼睛你期待麦丹妮和你再次相聚,不管是在阴间还是阳间。迷糊中, 那熟悉的脚步声来了,你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你感到那熟悉的**慢慢近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你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停止了,你知道鬼魂容不得惊吓。她摸到你后似乎怔了一下,她的手慢慢上移,终于摸到了你的脸,她的手是那样冰凉,你知道一定是在外面冻坏了,你再也装不下去了,你猛地坐起一把抱住她,你把她越抱越紧,你开始呜呜哭出了声:“求求你麦丹妮,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她在极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她挣脱你夺门而去,你不顾一切追了出去,你终于抓住她了,在她回过头来的一刹那,借着路灯你看到了另一张面孔,那不是麦丹妮,那是‘噩梦’。

你疯了似的把‘噩梦’拖进屋里,把她狠狠甩在地板上,你摸索着拉开灯,灯光刺眼,你不敢面对那张可怕的脸。一切太突然了,你觉得这绝不可能,你狠劲砸自己的头,你开始慢慢回想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那天晚上你确实醉得一塌糊涂,你也不记得麦丹妮和你说过什么话,你也没有看清麦丹妮的脸容,而且那些过程也确实不像麦丹妮所为,而且第二天早上你确实看见过‘噩梦’......你不敢往下想了,这样想来太可怕了,但这又是多么合情合理,难道那天晚上你是和‘噩梦’**?你感觉一阵恶心。

你有一种立刻杀了她的冲动,你恨麦丹妮死得多不值,你恨她那样无情地惩罚了你,代价却是这样滑稽。一个疯女人,再加上你一个醉鬼,你们用天下最荒诞的行为轻易把她送到了另一个世界,阴阳相隔,她再也不会和你争争吵吵了。

你努力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一直低着头站着,你细细打量她,她穿的衣服还是麦丹妮送她的,就连那盖头也是麦丹妮的,还有鞋子......你猛然看到她隆起一个很大的肚子。她怀孕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你觉得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你觉得有必要和她好好谈谈,你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知道你怀孕了吗?”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你。

你知道,她是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好吗?”

她终于点了点头。

你需要一个过程来面对这可怕又可笑的荒唐事,你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凭直觉,你百分之百相信她是怀孕了。现在唯一让你想不通的是孩子是谁的?难道是那天晚上做的孽?你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你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她。

第二十三章 4

你为她找来吃的,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吃完后她满足地舔着自己的嘴唇,看着你痴痴地笑,她在你把犀利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因长期痴呆而麻木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正常’地低下头去,并用她粗黑的手指玩弄她的另一个手指。

你收拾了外面的一间空屋,找了一套被褥把她领进去,你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她,你告诉她不能乱跑,外面坏人太多,她相信了,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

你出来后从外面反锁了房门,你站在外面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看来她情绪稳定,不至于大喊大叫。你刚想迈步离去的时候,忽然从里面传出一阵高亢的歌声,那是花儿特有的旋律,你太熟悉了,你收住了脚步,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了好长时间。

一溜儿山来着哟

噢...两噢...溜儿山

三溜儿山

啊脚夫哥下了这四川

噢哟哟啊脚夫哥下了这四川

今个子牵哩着哟

噢...明噢...个子牵

天每日牵

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噢哟哟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脚踩上着大路哟

噢...心噢...牵着你

心牵着你

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噢哟哟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你把手机打给海哥,好长时间他才接了电话,问你这么迟有什么急事,你欲言又止,你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奇怪的事告诉他,一瞬间你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只是告诉他睡不着,想麦丹妮了。海哥说人死不能复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要乐观地面对未来。你说,麦丹妮她没有死,她就睡在你的身边。

你把你和‘噩梦’之间的秘密,最终在收留她后的第二天告诉了海哥,你的压力太大了,你需要有一个人和你分担,你需要倾诉,更需要理解和支持。当海哥听完这闻所未闻的奇事后,不停地为麦丹妮痛心,你跟着伤心,差点在电话里哭出声来,海哥说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想麦丹妮的时候,是该怎么办的时候。

你和海哥商量的结果是暂且留下她,在电视上贴出她的照片登个寻人启事,如果有人来认领,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如果没人来认领,那就可以让她名正言顺住下来,如果她一直这样‘正常’,就让她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亲子鉴定结果能证明你和孩子确实是父子关系,那你就养育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就把孩子送到孤儿院。至于她,就对外小范围内公开说,收留她是不忍心她流落街头。反正在这一带谁都认识她,她的肚子究竟是谁搞大的,被怀疑的人有千千万万,也不会扯到你的身上。而且你才出来,按常理推算也没有那么巧。当然,收留她,就要雇一个保姆,不能把你整天搭进去。

通过信息部,你雇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陈姓大嫂,她是在老家和一个当兵的青海人相爱后跟着男人来青海的,属于没文化的那种,除了本职工作,对别的事从不多嘴。你让大嫂陪她洗了澡,给她找来一大堆麦丹妮的衣服,你让大嫂没事的时候多陪她说说话,即使她不开口,也要不停地说,要让她时时感觉到你对她没有恶意。她的世界里虽说没有什么感恩的意识,但她有一颗更加戒备的心,而且容不得轻微的惊吓。

花了好多时间,用了好多计谋,你也没有从她那儿得到她的真实情况的蛛丝马迹,她不开口说话,你无从判断她的口音。她对陈嫂不认生,让她干啥她就干啥,陈嫂说她们前世有缘,说不定就是亲姐妹。

有好事的邻居发现了你们家的秘密,进来探听消息。你告诉说,你不能确定这个疯女人是不是自己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你正在和老家联系,只是暂时稳住她而已,一旦老家来人确定了就会接走,如果不是,就打发她走。好事者听了你合情合理的安排,也就相信了。也是,要是没有一点私心,谁会无缘无故收留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呢?

在你和陈嫂无微不至的操心下,‘养尊处优’的她越来越正常,从外表已经看不出她是一个疯女人了。她的美貌也随着营养的滋润,越来越楚楚动人,她的皮肤光滑红润,是典型西北人的肤色,一双大眼睛湖水一样清澈。她笑得次数一天天减少,而沉默却越来越多,她的这种变化首先在大嫂那儿得到了肯定:“她一点都不疯,只是有些忧郁。”陈嫂信誓旦旦地说。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临产会随时而来,你们为她准备了一切应急的措施,你告诉大嫂一刻也不能离开她。海哥联系好了一个很有名的妇产医生,你把医生接到家里给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医生说一切良好,要是有紧急情况她会随时来的。

她的表现一天好似一天,她已经不再笑了,有几次还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她整个变了一个人,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整天不说一句话,问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第二十四章 1

孩子最终生在了医院。‘噩梦’是下午两点肚子开始疼的,你电话通知了早已预约好的医生,医生说她正好是白班,就在医院。进了医院,孕妇的情绪极不稳定,不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这让所有人不知所措。陈嫂是过来人,她说:“没事,还早呢,哪个女人不经过一番折腾,能顺顺当当生出孩子?”

但你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手心里攥满了汗。陈嫂告诉她不能大喊大叫,要是让肚子里的孩子听到了,吓着了就不敢出来了。她对陈嫂点头保证,听陈嫂的建议把一手绢死死咬在嘴里,硬是不再发出声来。

从阵痛到生出来还不到两个小时,但你觉得比一辈子还要漫长。一切都很顺利,是个男孩,当孩子‘哇’哭出声来,你再也顾不了许多,在产房外面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与此同时,新生儿的妈妈也挣扎着坐起来,不顾一切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把脸轻轻贴在孩子脸上,傻傻笑着。

你认为孩子第一眼看上去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让你又惊又喜,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他是你的儿子了。你把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海哥,海哥让你冷静,说等做了亲子鉴定再高兴不迟,他最关心的是孩子是不是一切正常,你让他一百个放心,说孩子‘贼眉花眼’,见人就笑,聪明极了。

有一个四十来岁烫一个金色大爆炸头的女护士看出了你们不是夫妻的苗头,很神秘地把你叫出去闲谈,问:“你们不是夫妻吧?”

你回答:“不是。”

“她好像大脑不太正常?”

“曾经受过刺激,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个孩子怎么办?他是个麻烦。”

“你什么意思?”

“要是有那个意思,我倒有个好主儿,”

“什么那个意思,请你直说。”

“连这个也不知道,我们妇产科每年不知要抱出去多少私生子?都是我联系的,不论是那些想流产没来及流的,还是大姑娘女学生之类没把住肚子的,我是个热心人,一看见女人哭哭啼啼就动恻隐,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也算是给没人要的孩子找一个幸福的家,总比送孤儿院好。”

你说:“你看错人了,这个孩子你可没什么差价可赚,这个孩子不送人。”

金发护士笑了:“依我说,这孩子你还是送人好,精神分裂也有可能遗传,现在孩子小,还看不出来,以后随着慢慢长大,就会显露出来,那时候,后悔就迟了,互相有了感情,是一辈子的累赘。”

你开始有点愤怒,你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做人不能连猪狗不如。”

“你这人说话怎能这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金发护士提高声音喊道。

你又一次被激怒,死盯着她的眼睛说:“请你立刻闭上你的臭嘴,你想让我打110报警吗?”

金发护士先是一愣,随即变成一张笑脸:“我只是开个玩笑,大兄弟你走吧,我闭上我的臭嘴。”

自从有了孩子,‘噩梦‘似乎完全正常了,她是那么细心而又认真地照看孩子,她总是在第一时间用愤怒的眼神制止你和大嫂不识时务的大声喧哗。她喜欢孩子不哭不闹,而你却喜欢把小家伙弄哭再花很大的力气让他平静下来。就是这一点她对你很是恼怒,而你却把这当成无限的乐趣。

孩子一天天在成长,你越来越离不开孩子了,你每天都守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找各种借口推掉海哥的‘公事’。大嫂说,你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也不害怕将来分别的时候有了父子感情。你心里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海哥理解你的心情,打给你的电话越来越少了。海嫂也不时来看孩子和他妈妈,海嫂眼睛很细,看出了你和孩子相貌之间很多相似的地方。她悄悄问你:“你们确实很像啊,说不定真是亲生父亲呢,你们应该做个dna鉴定。”

你说:“不急。”

第二十四章 2

在孩子满月的时候,你在酒店办了几桌酒席,公司的人和圈内的弟兄们都来祝贺,虽说你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朗,但这样大张旗鼓给孩子过满月,谁都在心里认定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第一次带孩子他妈以及陈嫂去酒店坐桌,你给她从头到脚置换了行当,她的美貌一下镇住了全场,你也被她高贵而冷傲的气质吓了一跳。看着她那么‘正常’地坐着,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你想不通是什么罪恶的男人把天使一样的她毁成这样并让她流落街头而不闻不管。

所有人都给孩子随了一份大礼,这都是你‘江湖地位’的体现,海嫂亲手给孩子缝制了一身新衣服,你看见她背过身去偷偷擦着眼泪,你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麦丹妮。她和麦丹妮因你和海哥的相识而相识,又因为她们共同的寂寞而爱上了互相倾诉,并成了心心相印的好姐妹,每当她们之间有谁心情不好的时候,另一个就是最好的倾听者和安慰者,而那时的你们,做为她们的老公也许正在某个包厢合谋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或是在某个酒吧庆祝你们又一次联手成功。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们一同为你们的‘罪恶’担惊受怕,而你们却故意对这种细腻的情感视而不见。

送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让你很伤脑筋,选来选去也想不出什么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你按你的思维习惯,最终选了一支很大的玩具枪,你还记着当年父亲也给了你一只这样的枪。你希望孩子将来能成为一个手握枪杆子的人,成为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你信**的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你告诉海哥你决定放弃亲子鉴定,你害怕科学的鉴定万一出现万分之一的差错,你害怕听到他们无情地告诉你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就像当初他们无情地告诉你说那尸体是麦丹妮的。海哥说他理解你为什么会放弃亲子鉴定,你和孩子已经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在你心里亲生的不亲生的已经不重要。可他还是觉得应该做个鉴定,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孩子。要让孩子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如果不是你,是否该考虑找一找另一个人,即使找不到,将来也好给孩子有个交代。你沉思片刻,采纳了海哥的建议。

一个月后dna鉴定结果出来,医生告诉你说,你就是孩子99.9%的父亲,你没有特别激动,这和你的预料是相一致的。出了医院大门,你把那张证明你和孩子关系的硬纸,撕成碎片,随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你感觉浑身那么清爽,天空那么蓝。

你在网上查询了好多类似于孩子他妈妈症状的病例,你下决心要彻底治好她的病,你按照偏方为她抓来了中药,并按照要求总是让她保持心情愉快。好在让她快乐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只要看到孩子,她总是那么快乐。

早上起来,沸沸扬扬下着大雪,满世界一片白。陈嫂起得早,把院子已经扫过一次,堆起的积雪被她拍打成了一个高大的雪人。看着她随意创造的不伦不类的雪人,你想笑,却忽然有点伤感,你想起了母亲,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你跟母亲去狼抱水走她的娘家,你们几个小孩在玩堆雪人,你们堆的雪人可爱极了,你们围着它转圈叫好,却忽然都很忧伤,你们害怕太阳出来,看着小雪人一点点融化,那就像一个最好的朋友慢慢消失了,那种离别,你们害怕来临。

可是,还没等太阳出来,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黑着脸出来了,他二话不说,上前就用铁锹把小雪人轰然砍倒,你们的心都碎了。那个歹毒的父亲狠狠给了自家孩子一巴掌,骂他是狗日的,命令你们几个把满山坡的雪连同那被砍去头颅的雪人全部端进他们家水窖。

后来你知道了那场雪对方圆几十里所有旱塬人的意义,以至于多年后你还想起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那个冬天,因为那场雪,融化了人们心中的寒冷,家家户户院子里晒满了洗净的衣服,所有人看上去都除去了身上的污垢,外面的衣服都是干净的,每家院子里不再尘土飞扬,潮湿的地上总残留着冰凌反射太阳的金光,即使昏暗的屋子也亮堂多了。

第二十四章 3

那晚,母亲烧了半盆冒着热气的雪水,难得地喊你洗脚,斥责你要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你不服气母亲的唠叨,驳斥她说要不是因为水窖里装满了雪水,你才舍不得让我变成一个讲卫生的好孩子,别说洗脚,来你们狼抱水都三天了,我还没洗过一次脸呢。被你揭了老底的母亲表情是尴尬的,心里却是高兴的,她说,在狼抱水可不比在米家川,三天不洗脸也脏不死人。母亲说话前后矛盾,于是你耍赖不洗脚,说还是省下半盆水明天早上起来洗脸。母亲也不再强迫你洗脚,说省下就省下吧。她对躺在炕上的外公说,这场雪来的太及时了,明年开春的地墒有了保障,我敢说现在每一个狼抱水的人都在琢磨着一口袋又一口袋麦子码满自家的土仓呢。那时候外公已经是日子不多的人了,他喃喃说,我要是不走,就能赶上狼抱水百年不遇的好年头了。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陈嫂已经熬好了中药。你进去问晚上孩子是否哭过,陈嫂说,半夜醒来过一次,吃了奶就不哭了。陈嫂把中药端过去递给病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摇了摇头。陈嫂说;“喝下去就不苦了,这么贵重的药不喝那是造孽,不喝药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孩子就不认你。”一提到孩子,病人立刻安静了,她接过药碗,仰起头一口气灌了进去。

外面有人敲门,陈嫂出去开了门,进来两个派出所的,你说大雪兆丰年,来了贵客。警察拿眼斜你,说是接到匿名报警,你家里藏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而且有了一个非法的孩子。听了他们的指控,你惊讶地张大嘴巴,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不能让病人有丝毫的惊慌,这会强烈地刺激她。

你把贵客让到另一个屋子,让陈嫂沏了两杯热茶端来。陈嫂放下茶杯,反常地没有出去,而是站在一边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贵客。你示意她出去,她假装没看见,回过头去对贵客说:“不知我该不该多嘴。”

两个公安望了望她,点头让她继续说。她毫不客气,声调提高了很多:“我对你们调查的这件事一清二楚。她是一个疯女人,在这里转悠已经一年多了,这个好多人都会证明。也不知哪个造孽的做的缺德事,糟踏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可我们听说,这个孩子就是你弄出来的。”显然,警察是有准备的,也不在乎语言粗俗是否和他们的身份相符。

不等你张口,陈嫂又抢过话头:“怎么会是他的孩子呢?他坐牢八个月回来,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你们算算时间,是不是太巧合了?”

警察笑了:“这有可能啊,坐牢之前也许他们正好在一起呢,也正好在最后一晚上就怀上了。”

陈嫂并不理会警察两个‘正好’的假设,用自己的‘正好’反驳说:“如果硬说是他造的孽,那倒要问问是不是你们公家提供的方便,打发她去l市的监狱和他同居,正好就在第一次怀上孕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道:“你这个女人嘴咋这么疯,你是什么人?这事和你有关吗?”

“我是不是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是来调查的吗?我这一说,事情不就清楚了?”陈嫂一定把‘什么人’听成了‘不是人’。

“你这个女人还没完没了了。”另一个警察拍着茶几站了起来。

陈嫂又要张嘴回击,却被你无情地推了出去。可是,没等你转过身来给被冒犯者赔不是,陈嫂又把头从门里探进来,大喊着说道:“他可是好人呢,你们去查查,还在电视上给她登过寻人启示呢。”

两个贵客被大嫂的傻样逗笑了,你也跟着笑了,打圆场说:“从不说话的人,肚子里憋的东西多着呢,这不,嘴一张,满嘴的废话抢着出,让你们见笑了。”

止住了笑,警察公事公办,问你是在哪个电视台登的寻人启示,又问你知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你说,会唱花儿的人,出不了甘青宁三省。他们说,那就多联系几家这几个省的电视台登个启示,说不定就能找到她的家人。最后他们代表政府感谢你,说你这是好人好事,应该树立个典型报道一下,他们建议你寻求救济部门的帮助,靠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第二十四章 4

你把他们完成任务似的送走后,这才感到一阵轻松。 进去后,陈嫂还在嘟囔着:“就是两个吃官饭放死骆驼的,连小娃娃都会算这个帐。”你一边夸大嫂嘴巴子厉害,一边观察着病人,她正在给孩子喂奶,藏不住的恐惧挂在脸上,你看见,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通过派出所的介入,你的好人好事广为传颂,市新闻部门找上门来给你们做了专题报道,还有那些容易受感动的市民专程来看望不幸的母子俩。他们说你是当代的活雷锋,民政部门也找上门来,不但送来了慰问金,还答应一定要帮助她找到失散的家人,你以保护她为名,拒绝了他们和她面对面的交流,而且她也极其配合,对所有的提问一概拒绝回答。

海哥请‘你们一家’出去吃饭,引来媒体的跟踪报道,海哥大谈你们的深厚友谊,还为你的高尚人格大唱赞歌,还不失时机夸你是公司的骄傲,同时宣布因为你的感人事迹,公司一致决定当场奖励你若干人民币,他还保证公司在找到她的家人之前每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在这里面,当然包括陈嫂的工资。陈嫂在受感动之后,并没有忘记格外的要求,她希望海哥能为她那老实健壮的丈夫找个长久的杂活,这点区区小事不等海哥答应,就有手下人满口应承了,陈嫂为这‘天大的好事’感动得直擦幸福的眼泪。

晚餐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你悄悄告诉海哥要提前走一步了,不能让孩子熬夜,海哥执意要亲自送你们回去,你拗不过他。在回去的路上,海哥偏过头对你悄悄说:“这是天意,让你白得一个儿子,又弄出了个活雷锋的美名。”你无言以对,你忧心的是成了新闻事件的主角后她会不会被家人认领回去?这象一块巨石压在你的心里,你不知道失去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总是忘不了麦丹妮,越是在你感到幸福的时候你越是想她,你时常偷偷流泪,总是把麦丹妮和现在的她联系在一起,你弄不明白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你总是愿意把她们混合在一起,她们的面容总是交替出现在你的面前。

陈嫂悄悄告诉你说她完全成了一个好人,她好像有很大的心事却又不肯说出来。实际上你早已经观察到了她的‘正常’,你只是假装不知道,你不愿意在她主动说出一切之前给她任何压力,你只要能天天看着她和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你每天都去菜市场买菜,还有油盐酱醋之类的,那些大嫂大妈们总是用欣喜的目光追着你看,在她们眼里,你是一个顾家的好老公,你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你愿意像个家庭主妇,你惊讶于自己的这些变化,这在麦丹妮活着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也不明白你是怎样变成这样的。

儿子越来越讨人喜欢,他开始对你微笑,如果你故意让他看不见,他会立刻张开小嘴大哭不止,你和他之间有无限的乐趣,你在他白嫩的屁股上总是亲了又亲,你可以把他揣在怀里不停地在院子里走上几个小时。

孩子妈自从‘正常’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忧郁而沉默的人,不论你和陈嫂说怎么有趣的事,也逗不出她的笑来,除了孩子她对一切都是一种漠然的态度,她的所有情感随着病情的好转似乎完全死了。陈嫂说:“现在说话要多个心眼,她啥都知道。”

她的好转,让你一时不知所措,你一时找不到和她‘自然相处’的办法来,和她之间的‘僵持’,每天都给你带来很大的压力,你不愿意看着她的‘不良情绪’弥漫整个家里,你甚至卑鄙地想:要是她永远都不要正常过来那该多好啊!你愿意听她说毫无逻辑的疯话,你愿意看她毫无道理的傻笑,你愿意听她随性而唱的花儿,你甚至愿意和她龌龊地**。

第二十五章 1

又一个春天来了,随着新树叶渐渐绿了城市,每天不依不饶的西伯利亚冷风也不知吹向哪儿去了,阳光暖暖照着,追赶时髦的女孩们首先穿出了裙子,整个城市一下明亮了许多,也性感了许多。经过一个寒冬的蛰伏,人心蠢蠢欲动,不论是在公园打太极拳的老人还是在广场上扭秧歌的老太太们,从他们祥和的脸容里,不难发现和谐社会让他们永葆青春活力的精神气,安度晚年的他们比奔波劳累的年轻人更有理由活下去。

这是好多年来你感觉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看着儿子的一天天成长让你内心安定了许多,即使好多饭局也没有诱惑你,你几乎放弃了所有社交,你不希望你们宁静的生活里有丝毫的噪杂,你几乎是在隐居,除了儿子带来的欢乐,还有麦丹妮留给你的那本《古兰经》,也是心灵的慰藉,每天诵读一阵,总有新的领悟。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自觉的信徒了,虽然碍于条件做不到每天去清真寺礼拜,但每个星期去一次你还是坚持下来了,要是到了宰牲节古尔邦节等几个重要节日,你更是频频往返于清真寺和家之间。你信安拉在冥冥中给你活着的希望,那遥远而清晰的诵经声不时回响在耳畔,你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五点多准时起来晨礼拜,在内心的清真寺里,赞颂安拉的伟大。

看你每天窝在家里不出去,陈嫂提议何不‘一家人’出去转转,让新生儿认识一下世界,也让大人们感受一下春天。你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便找来一架相机,‘一家人’去公园踏青。在人工湖曲折的木桥上,你们摆好姿势照了‘全家照’,这里面包括陈嫂。你和孩子单独照了几张,你也让他们母子俩合了影,你有一个奇怪的预感,你认为他们母子总有分别的一天。你本来想和她还有孩子三人照一张地地道道的‘全家照’,但你忍住了,你害怕这让正常过来的她会产生别的想法,这不利于你们自然而和谐地相处。

从公园回来,你心情大好,打电话邀请海哥一家来家里吃一顿便饭。你随便的一个邀请,可把陈嫂吓坏了,她埋怨你请这么重要的客可不是闹着玩的,应该提前一天打招呼,也好让她有个准备。你告陈嫂,就按平常随便准备两个素菜,做一锅浆水面就可以了。陈嫂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判断你并不是开玩笑的话,也就赶忙去厨房忙去了。你伸手把儿子从他妈妈怀里招引过来,抱着他在地上转圈逗笑,可小家伙憋着嘴就是不笑,转头到处寻找妈妈,你故意让他看不见,这终于让他放声大哭起来,做母亲的立马上前从你怀里夺走她的宝贝,死活不让你再靠近一步。

正在你们其乐无穷的时候,海哥一家三口进来了,海嫂取笑你‘真像个当爹的人’,你辩解说,就是给他多少爱,也不及做母亲的一声咳嗽,这孩子就是欠打呢。海嫂继续抢白说,你才舍不得打呢,你这是卖弄你的幸福。

海嫂是闲不住的人,来做客的人毫不客气,一头扎进厨房不再出来,她把你从厨房推搡出去,让你和海哥去干你们男人的勾当,你说海哥又不是别人,让他一个人冷清冷清也好,免得他整天头脑发热,不是骂手底下的人,就是絮絮叨叨说他的宏伟计划,听的人都耳朵起茧子了。海哥的儿子虎子虽是个上高中的人了,却也童心不泯,自从进门就喜欢上了逗新生儿,这让新生儿的妈妈象母鸡护小鸡一样不时张开翅膀,好在小家伙反常地不认生,在虎子的逗弄下一直笑个不停,慢慢做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两只手不知觉就放松垂落下来了。

海哥和你谈到他们母子的未来,你说你愿意就这样一辈子,海哥说如果她一直这样‘正常’下去,你就应该考虑娶她为妻,她‘正常’的时候还是个有风韵的美人。你说你还不想这些问题,眼前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过去,如果她有家人,让她回家那才是正确的。

第二十五章 3

担心什么,什么说来就来,你们平静而和谐的生活有一天终于被打破。 那天来了两个外地人,当他们在街道办事处一个负责人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时候,孩子妈一下张大了嘴巴,抱着孩子一个劲向陈嫂的身后躲去,你发现她浑身抖个不停,你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她的情绪异常,你连忙把客人让到屋里,你警告客人说他们的出现立竿见影让她受刺激了。

他们说是看到电视上的寻人启示后,一路找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自称是她的合法丈夫,他说她离家出走都两年多了。你听了他们的来意,知道这是预料中的,也就显得很平静。你问了他们的情况,你第一次听说她是你了解甚少的撒拉族人,家在青海循化,那里是中国唯一的撒拉族自治县,信仰也是伊斯兰教。他们叫她‘改过’,名字的意思是她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要‘改过’生一个儿子。你问她的正式名字是不是叫‘韩月’,那个丈夫抢着回答说,对,就是,你怎么知道?你说你是偶然听她念叨过一次。

据他们说韩月是当地有名的‘花儿皇后’,花儿漫得好听极了,每年四月八的花儿会她是绝对的台柱子。曾有一个撒拉尔大官的公子看上了她,可公子家里却嫌她是农村户口,门不当户不对,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高攀到他们家,压力之下那个公子哥只好放弃对她的追求,也不给个说法就和她不了了之。这对她刺激很大。她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人漂亮,是当地人公认的一枝花,不知有多少撒拉族小伙看上了她,可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

她是三年前变成这样的,那时他们那儿要在黄河峡谷修一条旅游公路,她爱上了一位汉族测量队员,在家里强烈反对下,她和他商量好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要逃跑,可不幸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他们刚刚出发,后面就有无数火把追了上来,他们手挽手向峡谷里唯一的吊桥跑去,只有过了黄河,他们才有逃走的可能。他们跑啊跑终于踏上了吊桥,但是不幸的是对岸山庄的撒拉族人群用同样的火把截住他们,两 路大军会合了,被熊熊火光照亮的他们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彼此点了点头,然后飞身跃入滚滚激流.....

她被他们救了上来,而那个汉族小伙却再也没有上来。她被救上来后,在得知她年轻的相好没被他们相救而死了后,就开始不停地哭,不吃不喝一直到所有人都认为她确实疯了。不到一个月,她被家里强行嫁了出去。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她突然失踪了,他们也曾找过她,可没想到她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韩月丈夫说第一眼看见你,以为自己碰上鬼了,他说你和那个死去的地质队员孔杰像极了,两个人简直就是双胞胎。你简单地介绍了收留韩月的情况,他们说都从报纸上知道了她的所有遭遇,他们感谢你是一个好人,并准备了一些钱要答谢你,你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你和他们商谈孩子的事,他们坚决不要孩子,说是送人或让孤儿院来收走都可以。听了他们的表态,你少许有一些宽慰,虽说让几个月的孩子失去母亲有点残酷,但孩子能留在你的身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不会让他受一丁点的罪,你会给他双倍的爱。

你正和他们谈着韩月已经好转的病情,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噪杂,陈嫂在大声喊着什么,你们连忙跑出去,原来是韩月抱着孩子要夺门而去,陈嫂正在极力阻拦。你们几人一起上去,帮助陈嫂让她镇定下来,你向她保证谁也不会夺走她的孩子,这才让她慢慢平静了下来。韩月的丈夫告诉她说他是来接她回家的,一再强调说他是她掌柜的。她听着一语不发,只是眼泪开始在脸上流淌,陈嫂在一旁不停给她擦着泪珠,陈嫂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个不停,两个有了深厚感情的姐妹都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她们这一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她们的哭泣越来越失去控制,到最后竟成了抱头大哭。

第二十五章 4

你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情感波澜,你似乎又回到了失去麦丹妮时的那种状态,你已经习惯了命运一次次无情地捉弄。

你留两位客人多住了几日,你为韩月购置了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生活用品,你知道她所在的那个遥远的撒拉族山庄还未被开化。你知道让她成为一个疯女人回去‘正常地’活着,这是他们所希望的,你知道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她的孩子,她没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她的心早已跟着那个地质队员一起死了,她只是把你臆想成了那个和你外貌惊人相似的地质队员,你只是有幸成了她臆想中的那个人。

海哥主动提出开车陪你送他们回去,尽管路途遥远,但是去一个陌生地方总是令人兴奋的,海哥说常年呆在一个地方,都快把人憋死了,他希望出去能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看别人是怎样活着,他尤其感兴趣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神秘的民族,百闻不如一见,你们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上路了。

你们制定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你们骗韩月说孩子永远也不会离开她,她相信了你们,这是她还能‘正常’回去的保证。她男人说,第一次坐这么高档的小车,他可以一觉睡到家里。一路上他的鼾声让人难以忍受,你不得不一次次把他从他的美梦里唤醒。

韩月一路沉默着,情绪一直稳定。你不敢想象当她忽然找不到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她最终会疯到什么程度?你一路阴沉着脸,海哥对沿途风光不时的惊叹也引不起你丝毫共鸣,你只觉得山路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一路上你只对海哥说了一句:“看来我们上电视登寻人启事是一个错误。”

当你们天黑到达那个撒拉族山庄时,整个山庄的人们都出来了,黑压压站着,让人不寒而栗。你在下车的一瞬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神秘地方,他们有严厉的族规。他们和你们沉默地对峙着,始终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韩月被两个妇女带走了,她甚至不被容许回头望一下。你们被他们带到一个很阔气的院落,这显然是他们的头面人家,他们为你们端上来一大盘手抓羊肉,还有一摞子清真饼子,有一个显然是族长之类的长者,穿着打扮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头上的白帽把你们区分出来,他说:“你们辛苦了,吃吧吃吧。我们撒拉族人最讲交情了,你们能收留我们的人,也算是好人,她娘家和婆家的人都不会说话,我代表他们谢谢你们了。”

你们被动地吃着,嘴里没有任何感觉。他们的方言很重,有些交流需要解释半天才能明白过来。一切都是那么压抑,你和海哥提议出去透个气。你们毫无目的在山庄乱转着,你们在等韩月吃了安眠药沉睡后,抱出孩子就立刻上路。

你和海哥踩着月光在山庄里漫步,整个山庄静得让你们头皮发麻,偶尔有一两个撒拉族人经过,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你们。都是用石子铺就的路,都是用石块、木片或土坯磊起的房子,唯有山庄正中他们做弥撒的圣地庄严宏伟,有青砖红瓦的轮廓。你们在它紧闭的大门外伫立了很久。

韩月的丈夫匆匆忙忙来找你们,说孩子已经偷出来了,她睡得像死猪。你和海哥跟着他一路小跑,你们来到车前,有人把孩子递给你,你抱着睡熟的孩子,感到是那么沉重。你恨自己成了他们的帮凶,你知道在她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后,就永远不会再正常了。

你们悄无声息上路了,一条劈山拓宽的道路已经打通这自古封闭的地方,这是一条为旅游投资的路,你在想,现在每年黄金旅游,纷至沓来的游客不知会为撒拉族人带来多少灵魂的冲击?假如再有一个汉族小伙爱上一个撒拉族姑娘,他们还会逃不了吗?

第二十五章 5

你们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了目的地,家里大门一直开着,,显然陈嫂一直在等着。 你把孩子从车里抱下来递给陈嫂。陈嫂的男人站在一边,他是晚上临时来给陈嫂做伴的。海哥说困死了,就不进去了。

送走海哥,你从陈嫂怀里接过孩子,孩子惊醒后大哭不止,怎么也不能让他安静下来,陈嫂说一定是饿了,她抹着泪把自己干瘪的奶头递到孩子嘴里,他这才停止了哭泣。你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忽然想起孩子他妈这时是不是也醒了,是不是也在哭泣?

陈嫂一直在唠叨,说失去孩子的母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好端端的人能经受住他们这样三番五次的折腾?与其让她那样疯疯癫癫活着,还不如让她直接死了痛快。

经过一天一夜的不停颠簸,你困极了,不想吃什么就想睡觉,陈嫂和她男人带孩子去了另一个屋里。孩子在吃了为他提前准备好的牛奶后,也暂时忘记了哭泣,好在对他来说陈嫂也相当于妈妈,他在陈嫂怀里自个儿玩耍,逗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令人心酸。

你在一种恶梦中被手机吵醒了,你一看到是长途号码,就预感到是孩子他妈那儿出了问题。你回来时给那边留了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一旦有什么情况就来电话。你刚一接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个急促的男声,你被告知,病人天亮醒来找不到孩子后彻底疯了,手持剪刀谁也不敢靠近,她没命地向河边跑去,当他们前堵后追把她再次挡在吊桥上时,她又一次跳了下去,这次是四月里的天,黄河还透骨冷,没人愿意跳到黄河里去救她,再说,救上来又能怎样?她的尸体最后没有找到,也不知被河水冲到哪儿了。

你听完电话一句话也没说,你不但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一种被解脱的感觉,你知道这种结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她终于和她心爱的人去相会了,没有谁再把他们能够分开。

你起来穿好衣服,出去坐在客厅里不停地抽烟,你想起你经历过的两个女人说死就死了,而你却一如既往如此冷漠地活着,这是一种什么宿命?你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自我否定,泪水说来就来,你不明白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为什么还要让你一个早已在内心把自己死了的人来承受。

你决定把这个死讯不告诉任何人,你将只为一个孩子而活,你有坚强乐观活下去的强大动力。你几乎是在一瞬间突然决定要回一趟老家去,你现在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把身子骨还算硬朗的母亲接来,让她为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个孩子,并让你能尽一个儿子的孝心,让母亲在三代同堂的氛围里安度晚年。

当你把要回老家的决定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居然高兴得语无伦次,失声哭了起来,她说这么多年来,她每日每夜都盼着你能回家。只是一听要她离开老家,她又难过地不能自已。你没有告诉母亲孩子他妈已经死了,只是说被她男人领走了,母亲说是别人的东西迟早要还人家的,早领走比迟领走好,只要不抱走孩子就行。

你撇过孩子妈的话题用离别老家的话题打趣母亲说:“要不是有一条黄河,连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舍不得?”

母亲说:“鸟拉不拉屎那是鸟儿的事,可人要是对祖祖辈辈守着的故土没感情,那也就不算人了。你个龟儿子,就是去了美国,谁还把你真当美国人看?一闻就知道你是黄土高坡出来的。”

见母亲上了你的当,早已忘了故土难离的悲伤,你故意说:“我们这里是城市,没事了就去公园打打太极拳,听一听唱戏的,还有漫花儿的。”

母亲说:“别给我灌**汤了,我掂来那头重那头轻,为了宝贝孙子,就是把老命丢在珠穆什么峰上我也愿意。”

你告诉母亲:“连你都知道珠穆朗玛峰,真不简单,可我们这儿离珠穆朗玛峰还远得很呢。”

母亲一定要在电话里听一听宝贝孙子的声音,你让陈嫂把孩子抱来。你和陈嫂逗弄了好长时间,孩子就是不发出声来,你急了,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他一下大哭起来。听到孩子哭得伤心,那边母亲一下发起火来,斥责你弄疼了她的宝贝孙子,她在电话里也跟着哭起来,你接过话筒,笑着安慰她说:“妈,你老人家放心,他是我儿子,我手下有分寸,不会弄疼他的。”

母亲大声质问:“不疼会哭?做父母的能比上隔代亲的爷爷奶奶?你们只想着让孩子给你们争气,能比上我们无私地爱他娇惯他?

第二十六章 1

一路上太多的赤褐连绵不断,人类改造自然的梦想依然没有走出居住的范畴,生命的绿色是那么珍贵。那些叶面淡绿叶背银灰的叶子中间簇拥着一团团黄色小花的沙枣树,稀稀落落不时从路边闪过,一股股清香扑鼻而来。远望那些曾经的村庄,大部分房子成了废墟,你知道在这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该搬走的人都已搬走了,剩下留守的不是挪不动的特贫户,就是等日子的孤寡老人。不能改造自然,那只有逃走,这就是人类的命运。

随着一段连续的拐弯下坡,你感觉自己猛地降到了大地的心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厚的绿色,绿色随河流向前延伸着,垂柳娇羞,果树繁茂,水稻、麦田、高高的玉米、油菜花,还有一片白茫茫的塑料大棚,你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这似江南水乡的塞外明珠,正是你的故乡米家川,十年恍然一梦,高高的清真寺和菩萨庙依然屹立在各自的岸边,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家越来越近,巷道越来越深,你不停地按喇叭,那些行走在自家巷道的家畜并不给你让路,比起你迫切回家的心情它们出山的心情更加迫切。它们的主人收住了嘴里的吆喝,半张着嘴判断你是谁家来的尊贵客人,你有意识提前戴好了墨镜,你羞于被他们认出。

远远你就看见家里的烟囱有青烟不断冒出,顿时一股热流涌进心里,你腾出一只手取下墨镜擦了擦眼睛,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终于到家了,你深深吸一口气。

把车徐徐停在大门外,你并不急着进去,你久久端详着它破败的容颜,这和容貌一新的全村显得格格不入,三十多年风雨没有摧毁它,母亲的留守让你对它魂绕梦牵,它的强大气场是世界上任何豪华别墅也不能相提并论的,而如今你却是和它来告别的,这次带着母亲离开,等于为它判了死刑。

轻轻推开大门,你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闭目晒着太阳,她显然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动静。一刹那,内心强烈的情感奔涌而来,你害怕自己哭出声来,你故意大喊着说;“妈,饭好了没有?饿死我了。”

母亲扶着门框站起来,并不回答,你快走几步上前把双手伸给她,当你的手被母亲紧紧攥住的时候,她这才哭出声来:“这不是做梦吧?你真的回来了?十年了,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

你为母亲擦去泪花:“妈,这不是梦,我回来了。”

“我炖好了鸡,从早上等到现在,这么长的路,我好担心啊。”母亲的眼睛一直跟随你转,她说你怎么长这么高大,脸也白了,人也胖了,还有她感觉你就像一个陌生人,和过去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她一再问;“你真是我儿子吗?你真是我的三斗吗?”

里里外外,你把家看了个遍,一切依旧,炕上的床单被褥望上去整齐而洁净,黄土的地上没有一丝浮尘,正中墙上还是挂着父亲喜欢的**的巨幅画像,每年过年撤换一次画像是家里不变的习惯。悬挂在画像两边的镜框里,密密麻麻镶满了你的照片,从一岁到二十岁都有,你端详着青少年时代的自己,一切恍如昨天。只是八仙桌上多了父亲的遗像,一个小香炉摆在桌子的正中,你在香灰里插好三炷点燃的香,时间已经带走了悲伤,你平静地完成了你这个不孝子十年来对父亲的第一次跪拜。你跪在地上死死盯着父亲的遗像,他看上去太年轻了,是一张背景是布达拉宫的翻拍相片,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生前没有说过这张照片摄于何时,他又因何去了遥远的拉萨,你再也没机会聆听他的人生故事了。

大姐一家从狼抱水赶来了,她的孙子已经会走路,一声‘舅爷’叫得你直叹岁月无情,你给小家伙准备了一辆‘小汽车‘的见面礼,当然这个薄礼少不了几张大票子来增加亲情的份量,小家伙一心扑在玩具汽车上,视金钱如废纸,随手一扬,你的厚礼洒落一地,唬得当妈的连忙捡起飘落地上的纸票。

吃饭的时候,母亲盛好一碗红烧肉让你给父亲端过去献上,她说:“今天不同往日,让老地主也高兴高兴。”

外甥说:“奶奶,你是心虚吧?舅舅接你去城里享福,你害怕爷爷怪罪,想用一碗红烧肉贿赂死鬼?”

第二十六章 2

母亲把筷子敲到外孙的头上,故作发怒说:“我是去享福?我是给他们老米家去拉扯后人,你地主姥爷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还能怪罪?”

大姐呵斥儿子不该在小舅面前放肆,你说这没什么,做孙子的不论说什么错话他们的爷爷奶奶们都不会生气,孙子就是老人们的 大姐夫脸色难看,大姐悄悄告诉你:“他的病一直向前走呢。”

你按大姐的嘱咐给大姐夫带来了一些药品,你对他说:“你要乐观对待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他的情绪依然很低落,他苦笑了一下:“这不是乐观不乐观的事,我整天连坐着都困难,谁知道这种罪要受到哪一天。”

吃过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姐夫坐着难受,只好和儿子媳妇一起回家去了,只留下大姐和你们叙旧。你和母亲以及大姐三人流着泪一直拉话到鸡叫,母亲说这些年你断断续续的汇款她心知肚明,除了儿子,还能有谁惦记着她?你告诉母亲,你同时也给麦丹妮家汇款,母亲说那是应该的。提起麦丹妮,母亲说她几次梦着了麦丹妮,你说这不可能,生前你又没见过她,母亲说这就是缘分,迷信这个东西有时候很灵验的。

问起大姐,她说了他们家这些年的一些情况,儿子娶了媳妇后并不孝顺,他们‘单另’后去县城发展,开了一家麻将馆挣不出力气的昧心钱,去年张罗着要在县城买房子,家里的钱全部贴补给他们买房子,还欠了一些债。大姐夫肝硬化已经好几年,基本上是个废人,什么活也不能干,好在自从年前医院检查回来,他的脾气倒是改了许多,他这是有意给阳世留一些念想。

大姐感叹说只要家里不着气,日子穷些也没啥,一个人的寿命天注定,由不得人。好在他们还有个大学毕业的女儿孝顺,也算是前世里修下的福。说起父亲,大姐怨恨自己不如意的婚姻,总觉得父亲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母亲为父亲辩护,你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跳,做后爹的人问心无愧。大姐说那还不是为了赌一口气。母亲说,这些破衣服烂裤子的事就别再提,说起来谁都有一肚子火。何况那个年代成份高于一切,一个贫农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一个说话结巴的人也不算残疾人。至于你们夫妻关系不好,这是命,怨不得别人。经母亲一开导,大姐倒不好意思了,说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谁还顾上自己?现在回过头看看,把什么都放下了。

问起大山的事,大姐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就不提他了。有时间了坐你的小车,我们去看看家兴,妈一直念叨着她的宝贝孙子,就是没个车不方便。你问,来闹也好吧?大姐说难得你还记着他。你说哪能忘了,做梦还梦见他呢,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大姐说要是你考上大学,你这样说我不反对。母亲反驳大姐说,不上大学难道就没出息了?他现在难道不如一个上过大学的人?

大山不能提,你们又说起让父亲耿耿于怀一辈子的妇联主任刘秀英,她五十岁被车撞死谁知道这是不是遭到了报应。刘秀英十八岁成为‘铁姑娘班’的班长,政治觉悟自然比别人高一大截,她父亲原本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是思想最红的贫农,放牧着生产队的几十个骆驼,收毛季节,总有一些来不及收走的驼毛被风吹得四处乱飘,饲养员看着心疼,每天捡拾一大把藏在身上揣回家,时间一长,不知觉就积攒了十来斤。他把驼毛埋在自家草棚,总以为天衣无缝谁也不会发现,他想好了把这些驼毛一直藏到过年,偷偷卖给贩子,也能让一大家子人过个不一样的年。

第二十六章 3

听说大队要从各生长队几个铁姑娘班长里面新选妇联主任,刘秀英那些日子表现得分外积极,不但在生长队干集体活处处和男人一比高下,就是在家干私活也总是抢在前面,不论挑水做饭,还是喂猪喂驴,总不让父母插手。 连续几天给牲口添加草料,终于有一天让她刨出了埋在谷草下面的驼毛,她感到很震惊,却也没有方寸大乱,表现出了一个预备党员应有的冷静,她躲过家里人,直接把驼毛交到了大队书记的手里。

大队书记连夜召开批斗大会,可怜的饲养员莫名其妙被民兵押送到会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秀英第一个站起来发言,她首先检讨了自己政治觉悟不高,连藏在家里的阶级敌人也没有发现,随即她宣布,和阶级敌人脱离父女关系,坚决站在人民的一边,这为她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最后她带领全体社员大喊口号:

“打倒刘耀祖!”

“**万岁!”

刘耀祖就是刘秀英的父亲,从那天开始,刘秀英大义灭亲的故事迅速上了报,她被火线发展成正式党员,随后又以全票当选大队妇联主任,两年后又高升为公社妇联主任,这让她彻底跳出了农门,成了挣工资的干部。粉碎‘四人帮’后,她是第一批受冲击的‘文革人’,好在政审也没审出什么大的问题。那时候她已攀至县妇联主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高官上跌落下来,无处可去她被安排在县幼儿园成了可有可无的党委书记,开始了平凡人的生活。没有了政治生活,她开始修补情亲,托人说和,父女重新相认,她主动照管起老迈的父母,让贫穷一生的两个老人老来生活无忧,羡煞一村的人。可是好景不长,她在一次公费旅游途中,车翻人亡,和三个同事丧身美丽的九寨沟,娘家爹妈哭死过去,一村人却各有说法。

父亲因为‘一口唾液’的耻辱,一生都在诅咒刘秀英不得好死,而且她的死也应验了父亲的诅咒,但父亲依然没有高兴过一天。地主的悲惨经历成了他一生的噩梦,他到死都是憋着冤屈走的。说起父亲,母亲免不了流泪,大姐连忙拐过父亲这个敏感词,把话头引到别的事上,她问母亲:“仓里那些麦子有多少?还有面啊米啊油啊也大致估个数,将来等您回来了也好按这个数量还回来,母女关系再好,也不是一家人,什么事说清楚彼此心里也踏实。”

母亲接过话题说:“我还能活几年?既然你兄弟说把家里的一切留给你,肯定他有能力把我养老送终,我还和你算什么帐?家里东西多着呢,是我和你爹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既然你兄弟能舍得,我霸占着难道要带到棺材里去?除了你,我还能让谁继承?要记好也是你命里摊上了一个好兄弟。”

不知觉鸡叫了,大姐不让母亲继续唠叨下去,说跑了一天的路,该让三斗合眼睡一会。你说没事,明天又不打算走,正好睡个懒觉。

第二十六章 4

第二天你一直睡到太阳照到屁股上才起来,还没有洗刷完毕,络绎不绝有好多亲戚邻居来为母亲送别,母亲的娘家来了一大群人,最亲的姨妈代表大家忠告你决不能让母亲把一把老骨头丢在千里之外,一定要让她在百年后埋回老家。 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母亲的心愿,只是她不好意思对儿子说出来,只有借别人的口说出来。

连续几天处理好了离别的一些琐事,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去看望家兴和来闹了。你问大姐,来闹他不知道还记得不记得我?大姐说,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好多事,你也经历了好多事,你们的差距太大了。你说,我对他的挂念比对你还多一点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大姐说,我不吃醋,你要是忘了他就没良心。你说,我本来计划把他和家兴接过去一起生活,可妈说来闹是死也不会离开他那个家的,他不离开家兴也不会离开。大姐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家里还有大山的魂,你那里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问起来闹和家兴的吃饭问题,大姐说,有村里安排呢,说不让我们操心。

看着一辆豪华轿车停在来闹家大门口,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他们认得母亲和大姐,却没有一个认得你,母亲介绍说这是我小儿子。有人打趣说,就是那个为了一个回回女人十年不回家的人?母亲说不是不回来,是不敢回来。

来闹听到动静从大门里探出头来查看究竟,你一眼就认出了他,你给大姐使了个眼色,不让她介绍,你走上前问道:“来闹,认得我是谁吗?”

来闹迷惑了一阵,怯怯回了一声:“认得,你是三斗。”

你上前把他抱在怀里,你感觉你的眼睛湿润了。来闹不习惯你的拥抱,把身子躲了过去。他向大姐笑了笑,大姐说:“还不过来叫妈,妈看你和家兴来了。”

来闹走过去怯怯叫了一声:“妈。”

母亲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娃你没受什么罪,人看上去比以前还胖了些。”

有人附和道:“现在政策好得很,受不了罪。”

这时候午睡的家兴也出来了,母亲快步上前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大喊着说我的宝贝孙子,可想死奶奶了,一边用手在他脸上不停抚摸。大姐打趣说当奶奶的光顾了自己‘表现’,也不让从来没见过面的尕爸有个相认的机会。母亲笑着擦了一下眼泪,自责说见了家兴,我把什么都忘了。

大姐把家兴拉过来给他介绍说:“这就是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款尕爸,你将来上大学就靠他了。快叫尕爸。”

家兴大方地叫了一声:“尕爸好,我是家兴。”

你一下笑了:“我们家兴可是大名鼎鼎,你奶奶一直以你为自豪,说你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呢,她早就给你存够了上大学的钱。”

你让大姐和一个帮忙的女人用你们带来的羊羔肉置办了一桌酒席,打发家兴请来了村长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等到所有人入席坐定,你致辞说:“感谢新建村所有的父老乡亲们,对来闹和家兴亲人般的照顾,没有新建村良好的民风,光有好政策他们也没有现在过得这样好。我们是他们的亲人,心存感激,我以茶代酒给在座的长辈们敬一杯。”

村长笑着说:“米总,你就不要这样正规了,你就让我们放开了吃喝。来闹和家兴是你们的亲人,可也是我们新建村的人,要是让别人看他们的笑话,我们新建村所有人脸上无光啊。”

在别人吃喝的时候,你特意把家兴叫过去和他交谈。你对他说:“我把你二爸就交给你了。”这一下拉近了你和他的距离,他说:“我就是不知道和他怎么交谈,他很怕我。”你说:“你二爸的内心对所有人都封闭了起来,可这不等于他感受不到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为什么怕你?那是因为你表面上对他太凶,他很单纯,领会不了你内心深处的爱,他只需要一个笑脸,一句亲切的问候,你要把你对他的爱大胆表现出来,而不是深深藏在心里。”

第二十六章 5

家兴说;“我知道该怎样做了,以前没人和我说这些,有时候我也很孤独。”你安慰他说:“现在你长大了,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在电话里说给我听,我们做个朋友好吗?”家兴点点头,你看见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离别的时候,你把一套特意购买的校服留给了来闹,他很开心,他跟着车子追到村头,大姐流着泪说:“他就像一条舍不得主人的狗。”

你是第五天带着母亲出发的。大姐让母亲放心走,说她会照管好老屋子的。母亲和几个老邻居拉着手笑着告别,最后回过头来却和唯一的老姐姐相视落泪,似有千言万语。你一再保证让母亲不时来老家看看,但你知道,互道珍重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定把这次当做她们的生死离别了,她们倒是愿意多活几年,但这不是她们说了能算的。

你们绕路去了‘死人村’,母亲说老地主在这里他不寂寞。父亲的坟冢荒草茂盛,鼠洞十来个,你跪在坟前把祭品摆在供桌上,点三根高香,磕三个响头,在心里说:“爹,我来看你了。”你用双手把鼠洞一一抹平,母亲一直在请求父亲原谅她,说自己不该丢下他独自去享福。你害怕母亲话越说越长,你催促她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完。

匆匆和父亲告别,你不死心,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淹没在众多野坟中的小坟包,母亲说,这两年总是有人考察投资旅游的事,哪能叫这些野鬼长久占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一定哪天就把这些野鬼推在一起一把火烧了,那你爹也就成了没有尸身的野鬼,我担心啊。你说,有时间回来给他找个好地方,重新安置一下。母亲说当年也是没办法,就想着他离不开这些野鬼。你安慰母亲说,我会尽快办好这件事的,你就别担心了。

老屋一直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你一再问自己::就这样永别了吗?从此就成了废墟一片?你努力回想着老屋的一石一木,你害怕它在你心里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老屋,坐北朝南,远离村中心,在村东头一个**的土台上,和它的主人一样有意躲避着人群,是几间完全用土块和泥皮垒起来的房子。老屋比你的岁数还大,是父亲娶来母亲那年盖的。因为那个年代人们象躲瘟疫一样躲着地主,阶级敌人盖房没人帮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但父亲和母亲下定了决心想要拥有一个家,两人起早贪黑,整整用了三个月时间才把三间房子盖成,他们全身脱了一层皮,父亲因为太劳累曾经一头栽倒在地上,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后来几十年,父亲不断修补添加,才有了厨房、院墙、大门、猪圈、草棚,甚至一个小菜园,一口水窖……大门口那两棵老槐树见证了你的成长史,你是吃苦苦菜长大的,每到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苦苦菜就开始东一簇,西一团在田埂上、水渠边上蔓延开来。每天放学后,你就跟着母亲去挖苦苦菜,是母亲教会了你怎样分辨它们的优劣,你永远记住了颜色越深味道越苦这个千古不变的真理。

现在看着母亲安详地坐在一边,你的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你不知道你是把她带上了一条幸福大道,还是一条回不来的思念之路,但你知道,母亲是离不开你的,就是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跟你走。母亲一路没有晕车,你给她准备了几盘花儿磁带让她惊喜不已。她说,你出生的那天晚上,你爹开完批斗会后回来,一直给我漫花儿听。说到这母亲遐想着闭上了眼睛,你没有打扰她,你想她一定是在回想着你出生的那个风高月黑的冬夜,因为有了你,因为有了父亲唱的花儿,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第二十七章 1

自从牛丽娟判刑走了以后,她的心肝宝贝花花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猫,打死也不离开村子,谁家老鼠多了,就给它一份抓老鼠的短工,圈在某个黑暗的库房,花花抓老鼠积极,倒也恢复了它猫捉老鼠的天性。 等到把所有的老鼠抓没了,还有下家等着,这样循环往复,短工就成了铁饭碗,慢慢人们也就忘了它曾经是从来不吃老鼠肉的皇宫里的花花。

牛丽娟丢下了家里一切带不走的,至于来闹几年来的工资,少说也有几万块钱,她弄到哪儿去了?这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个猜测,这只能是个长久的谈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该走的人走了,一无所有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好在政府及时救济了可怜的叔侄俩人,新的乡长对原来的乡长一手操弄的这件婚事直摇头,怎能把一个如此歹毒的女人树立成‘五好家庭’呢?村民们也纷纷伸出援助之手,他们的救助比政府的救助更有人情味,每家的女人轮流‘坐庄’,保证了不幸遇难的叔侄俩人每天能吃上可口的饭。

家兴对家庭的突然变故持欢迎态度。他下决心好好学习,等将来长大挣了钱养活可怜的二爸。只是他对齐天大圣的死一直不能释怀,他还常常去看齐天大圣,给它献些好吃的,和它说说话,告诉它家里的一些变故,那个害死爸爸和它的狐狸精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在坐监狱呢。

来闹不会做饭,家兴就更不用提了,叔侄俩过日子成了大问题,原来牛丽娟在的时候,这不是问题,可她走了,这成了大问题。人再坏,可她做的饭是好东西。刚开始,因为同情,村子里的女人们凭着被悲剧事件激起的一股正气,轮流坐庄还没怨言,可几个月过去了,一切又归于世俗,发生的悲剧渐渐没人提起,可日子还在继续,本来谁家过日子有谁家的难处,而每个人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做了计划的,所以在农忙的时候或有什么比做饭更重要的事需要人的时候,坐庄的女人顾不上做饭失职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刚开始少做一顿饭,没按时坐庄的女人改天来的时候还是满脸羞愧,一再赔不是,到后来,赔不是也没了,就说你们叔侄俩靠别人这样同情也过不到哪一天的,得有个长久打算。

新选举的村长更加年轻,是当兵复员回来的党员,名叫潘天龙,是真正的民选村长,在击败强劲竞争对手后,满怀豪情说要在他的任期内给新建村实实在在办几件大事。办大事就离不开政府的支持,所以能从上面跑来多少项目款和救济款,就成了检验新村长称不称职的一个标杆。

新村长每天骑一辆雅马哈摩托车整天来往于乡政府和村子之间,用他的话说,车胎都磨坏了几个。当然,谁都知道,没有一个村长是不谋私利的,他跑乡政府得到的好处可不是几只破轮胎能相比的。

新村长在办大事的过程中,也没忘了村里的小事。当他听到轮流坐庄的女人们对无偿做饭的埋怨后,立马给同样是新当选的乡长反映了群众的困惑。乡长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献爱心固然是好,但不能超过群众的忍耐度。人总体来说是个自私的动物,不谋私利谁有多少爱心可献?

那么怎样平衡爱心和私心这个难题,让新乡长一时不知所措,但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就是脑子好使,他一拍头说:“你看我的村长大人这样行不行,给她们坐庄的女人发工资,这个钱让乡上来出。啊,不!”乡长随即改变了主意,“这个钱还轮不到我们乡上出,民政局是干什么的?”

听说坐庄有了实惠,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我做的饭菜最合他们叔侄的口味,轮流坐庄保证不了饭菜的质量,还是由我一个人做的好,我保证不让他们饿一次肚子,我可以签合同。”

她不张口还好,她这么一说,一下捅开了马蜂窝,所有的嘴都向她喷出唾沫星子。你还好意思独吞这份美差?顾不上做饭不就是从你打头开始的?你家忙得自己都吃不上,怎么突然有时间给别人做饭了?

被唾沫星子淹没的女人一下张不开嘴了,红着一张死人脸,连气都没了。

第二十七章 2

就在女人们还在争论做一天饭要多少工资合适的时候,一辆出租小车悄然停在了来闹家门口,司机没有下来,一个气质不一般看上去像城里人又不像城里的老年妇人钻了出来,谁也判断不出她有多少岁。女人环顾村庄一遍,这才上前推开虚掩的大门,探头问道:“家里有人吗?”

听见外面有人问话,,家兴从门里探出头问:“你找谁?”

来人回答:“我找来闹。”

家兴回过头向屋里大声喊道:“二爸,有人找你。”

来闹走出去,一脸茫然。女人死死盯住他看了半天,情绪明显有了变化,她问:“你认识我不?”

“不认识。”

“你再好好看看。”

“还是不认识。”

“你还记得你爹吗?”

“记得。”

“他是哪一年死的?”

“不知道。”

“你还记得你奶奶吗?”

“记得。”

“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鸡叫的时候。”

“记得你妈吗?”

“不记得。”

“你想她吗?”

“不想。”

“可她想你,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妈。”

“我就是你妈啊。”

“你骗人,你不是他妈妈,他妈妈死了。你走,你这老妖婆,你别想夺走我二爸。”冷不防,家兴一边哭一边上前向大门外推那个女人。

正在那个女人无比尴尬的时候,已经从大门里涌进来了好多偷听的女人,她们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她们此前争论该要多少工资已经毫无意义了,来了一个真正占窝的。

有人上前问:“你真是来闹的母亲?”

女人立定了自己回答:“是的,我就是他的亲生母亲高玉梅,别人都叫我‘药婆子’,我死了的老头子是开中药铺的。”

“先不要忙着介绍你是谁,既然是亲妈,我问你,来闹今年多大了?”

“来闹?”女人迟疑了一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你多大了?”

“我属蛇的,今年六十五岁。”

“你看上去可不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你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打赌说你最多也就十八岁,身段还是个没开苞的妙龄少女呢。”

所有女人全部笑了,有人又加了一句:“她说她是属蛇的,真是一条毒蛇啊。”

在人们大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来闹才是最重要的人,等到笑够了,却忽然看不到他了,外面刚进来的人说: “看见他向玉米地那边走了。”

忽然有人说:“村长来了。”

人们让开一条路,潘天龙村长双手背在后面,很有气势走上前去,站定自己后,细细打量了几眼来客,然后拉长声音问道:“你是来闹的母亲?”

自称药婆子的女人已经不敢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老人家屋里请坐吧。”

有人喊:“家兴不让她进门。”

村长骂道:“胡说!我们新建村住的又不是日本鬼子,是大大的良民。”

人们又是一阵笑声。村长绷着脸并不笑,转头对家兴说:“按法律她还是你奶奶呢。你爷死的时候,他们还没办离婚手续,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法律还是承认死人的婚姻的。”

别人继续笑,可家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大声抗议:“她不是我奶奶,我奶奶在黄河边米家川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你爷爷首先是离了你米家川奶奶,才娶了你眼前这个奶奶,所以你有两个奶奶。就像现在包二奶,你也应该叫她二奶才对。”

有人喊:“村长,你别说了,笑死人了。”

第二十七章 3

药婆子终于忍受够了众人的侮辱,觉得他们的苛刻超过了她准备好忍受的极限,她忽然觉得几十年的帐在这短短半个小时的侮辱中她还清了,她不再感到自己有罪。

她问:“你们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这样取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你们难道没有父母吗?你们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走出这个家的?这几十年我又是怎么想他的?自己的孩子我就不想认吗?当年我和那个死鬼争夺孩子,他没头没脑打我,我坚持不住,一松手,孩子掉在石头上,他不管孩子死活,拿起一块石头要砸死我,我不想死,就跑了。后来,孩子就落下了这个病根,我死要离婚,死鬼不离,想拖死我,我就跑了,再没有回去。当年我一气之下走了,不是不心疼孩子,是给自己一条活路,我都活不了,哪能顾上孩子。后来死鬼死了,我想去看孩子,可他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是奶奶的心肝宝贝,你们说,我还有资格认他吗?”

“可现在你怎么想起认他了?肯定有什么目的。”

“请你们相信,一个母亲认自己的儿子,除了母子情这根扯不断的脐带连着,永远也不会有私心的。你们也看着了,他这些年活得是什么人?先是没了妈,又死了爹,紧接着最疼他的奶奶也没了,他跟着哥哥去米家川寄人篱下,给别人家当童工几年。好不容易哥哥给娶了个嫂子,以为要享福了,可好人命不长,嫂子丢下一个遗腹子死了,到后来又娶了一个嫂子,谁知道这个嫂子却是个狐狸精,不但把他赶出家门四处打工不让回家,到最后还害死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就连他也差点把被害死,这些我都清清楚楚。现在家破人亡,他吃不上喝不上,我背过人不知流了多少泪。我老头子也不在了,还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儿媳妇也是大学毕业在当老师,他们活得好,用不着我操心,只有他让我牵肠挂肚的。现在我来了,我不再害怕别人骂我是一条毒蛇,他是我儿子,我要趁我还能给他做饭吃,就给他做几年饭,要是能给他再成个家,那我死也瞑目了。”

看着女人嘤嘤哭了起来,好多人沉默了,村长珍重地说:“要是这么个情况,你老人家就屋里请吧。”

家兴主动让开门,有人喊;“还不快找来闹去,天大的好事。”

来闹把自己藏在玉米地里,以为谁也找不到,他铺了上衣躺在玉米地里,好不悠闲,心里却是空空的。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逃出家来,那个女人真是亲妈吗?为什么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忽然想奶奶了,自从离开狼抱水搬到新建村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年年清明上坟,他都在工地上。他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抱头呜呜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暴露了他的踪迹,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来找的人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哭,他忽然就不哭了,也不回答说自己为什么哭。来人说,大家都在找你呢,你倒在这里莫名其妙哭呢。跟我回去吧,大家都等着看你怎么认亲妈呢。

来闹死活不回去,来人试图拉他,他的力气大着呢,狠劲甩开来人的手。来找的人骂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这个亲妈有钱啊,还说要给你娶个媳妇呢,”一听说要给他娶媳妇,来闹再不用他拉扯推搡,自己把自己走出了玉米地。出了玉米地,他迈开的步子很大,来找的人追也追不上。

进了家门,亲妈抱住来闹放声大哭,他却无动于衷,直挺挺站着,并不习惯这种大悲大喜的场面。有心肠软的女人悄悄嘀咕道,到底不是正常人,几十年不见的亲妈哭得这样伤心,他却不掉一滴眼泪。也有人并不上亲妈眼泪的当,反驳说,一岁就抛弃丢下走了的亲妈,凭这样干嚎几声,就让儿子陪着流泪一下有了亲妈的感觉,那这个亲妈也太好当了。要是你,有一百个亲妈都认了。

第二十七章 4

村长对药婆子说,原来来闹是我们新建村的宝贝蛋,他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可现在你是亲妈回来了,那我们就把他交给你了,要是以后他出什么差错,我们新建村的人可不答应。 药婆子说,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亲妈。不是后妈。从此以后,我就一心一意伺候他们叔侄俩人,做饭做家务,有合适的了,就给来闹成个家,你说这不是天伦之乐?我还图什么。

药婆子那天来就不走了,她用自己的钱打发家兴去邻居家买了一只鸡,又去别人家菜园子称了些菜,她说,她最拿手的就是做‘新疆大盘鸡’,她问来闹吃过大盘鸡没有,来闹摇了摇头。亲妈说,以后妈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妈什么都会做。她又转头对家兴说,要是不习惯,害怕混淆,你就叫我新奶奶吧。家兴说,本来就是新奶奶嘛。

家兴始终用一双怀疑的眼光挑剔着这个新奶奶,亲奶奶和亲姑姑都不在跟前,没人告诉他这个新奶奶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没权利赶她走,只有靠自己的观察了,可这个新奶奶让他捉摸不透,他心里想,反正我和二爸一无所有,她没什么可图的,一起过日子,只有她吃亏。

大姐听到曾经的亲妈找上门来认了来闹,就给母亲打电话把这件事汇报了。母亲说,那你还不赶快去摸个情况,她可不是简单的女人,谁知道有没有什么猫腻,几十年不认的儿子,突然就想认了,不合常理。

大姐说,来闹有什么可利用的?人老了,也许就对年轻时候做错的事越来越内疚,她也许就是想赶在死前弥补一下自己的良心。

话是这样说,过了两天,大姐还是决定去新建村去探听个虚实,大姐也是几十年没见过这个新妈了,对她的怨恨满满窝着一肚子,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怨恨吐出来心里好受一些。大姐死去的亲爹,谁都忘记了,只有她常常想起来一个人落泪。

大姐是中午赶到新建村的,药婆子正在午睡,她翻身起来说,我算着你这两天要来。大姐说,来闹从小到大,我对他尽的是当妈的责任,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药婆子说,我是他亲妈,比你这个当大姐的更牵挂他。大姐说,妈也有好妈坏妈之分,你觉得你是一个好妈还是坏妈?他一岁多你丢下他跑了,现在都三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有资格来这个家?

药婆子说,我不和你吵架,过去的事提起来谁都不好受。你说说,我现在来图的是啥?大姐说,你图的是来世能投个好胎,你是赎罪来了。药婆子说,就算是这样,我一心一意伺候他们,你总不会赶我走吧?大姐说,谁也不会赶你走,我们都会睁大了眼睛看着,日子还长着呢,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是好妈不用做给别人看。药婆子说,那就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大姐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这些年你从来没想起过我爹吗?从没做过噩梦?药婆子说,想起过,也梦见过。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怨恨我?大姐说,你知道我爹临死是咋说的?药婆子说这自然就你知道了。大姐说,我爹说他一生娶了两个女人,就我妈和你,两个都丢下他走了,他恨死一个,却对另一个感到愧疚。你猜猜,你是哪一个?药婆子说,这不用猜,我是他恨死的那一个。大姐说我爹没说清楚就走了,我想了几十年也想不明白,就想找个机会问问你。

药婆子说,你问过你妈吗?大姐说,问过,她也说我爹恨死的是她。药婆子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第二十八章 1

来宝是来闹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来闹到来宝,至少起名字的时候做母亲的并没有忘记被抛弃的另一个儿子。来宝官名叫林家轩,细心看去,和来闹倒有几分相似,都有一个高高的鼻翼,卷曲的黄发,类似于白种人的一些相貌特征。只是他看上去没有来闹强壮,也没来闹晒得油黑,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让他和来闹一眼就能分出高低来,这一切自然符合他们后天的命运轨迹。

药婆子经历复杂,嫁给林家轩父亲林贵之前已经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林贵更不简单,坐牢出来潜心研究周易,在县城繁华地带,整日坐一板凳,地上铺一八卦纸张,手里端一大容量塑料茶杯,茶杯看上去有些年代了,早已变成茶渍本色,暗黄紫黑,似一出土古物,别人嫌弃茶杯说这样的茶不喝也罢,林贵说话别人不懂,他说我喝的不是一杯赏心悦目的茶香,喝的是日子的沉淀。

药婆子从第二个男人家里逃跑出来,就没打算回去,第二个男人就是大姐和大山哥的亲身父亲,母亲的第一个男人。自逃出来那天,药婆子看不清自己的去向,只有打卦占卜,让竹签决定自己的命运。在众多八卦摊上,她第一眼就相中了林贵不是一个江湖骗子,四目相对,林贵说,这位大姐,你坐到我跟前来,不要你的一分钱。药婆子小心坐到对面小板凳上去,还是没防着露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刚刚被第二个男人暴打一顿,伪装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林贵慈目微笑,问这位大姐你算什么,药婆子说这位大哥你先随便算算,林贵说还是你先打一主卦。

摇动竹签,药婆子闭目乱抓,抚摸半天,难做决断,最终抽出一根,听天由命,睁开眼睛递给卦主,内心忐忑不言自明。林贵略一沉思,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说这位大姐,你婚姻不幸啊!药婆子并不意外,心想算不来这个我还能坐到你的摊子上来?点头肯定,她静等下文。林贵又说,你这婚姻已经到了尽头,没有留恋的必要。这暗合了药婆子的心意,她略一振奋,这位大哥,你说的完全对,过去不提也罢,说说我的将来。拉过药婆子的右手,林贵说男左女右,你的一切都在这只手上写着呢。

药婆子那天对无所不知的林贵简直入了迷,知道了自己的富贵在三十岁以后,她悬着的一颗心一下落了地。那年她正好三十三岁,想想被第二个男人追打,她逃跑出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她命运的一个风水岭。那天药婆子不但知道了自己的将来,也知道了林贵的过去。他曾经被别人诬陷入狱,耽误了娶媳妇的黄金时间,不知觉已经到了三十,今年刚好是而立之年。从监狱出来,虽说也有人介绍过几个,可他是命薄心高,不肯将就着找一个。

药婆子问他找女人的标准是什么,林贵说就像你这样的。药婆子说我有什么好,都离了两婚,可你还是一个头婚。林贵说,两婚三婚都没关系,找女人就看能不能给你带来福气。药婆子笑道,你是算命的,自然知道谁能给你带来福气。林贵说,你还别说,我正准备改行贩卖药材,就遇到了你,要是你那个男人迟打你两天,你迟两天逃出来,我们也就错过了。一听林贵说要改行,药婆子一下心动了,这正是她犹豫的地方,过一辈子,没个正经职业,只靠一个算命的行当,是算不来一个好日子的。她又想,我要是嫁给他,成了那个给他带来富贵的女人,那这个富贵自然也就是我的富贵,女大三,抱金砖,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十八章 2

知道了自己命中注定的过去将来,药婆子马不停蹄去了断自己的不幸婚姻,受伤的儿子来闹落下了一个痴呆的病根,她也就死了心不再争取抚养权。第二个男人也是面临第二次离婚。娶三个老婆和嫁三个男人有天壤之别,这个道理哪个男人都懂。男人求情下话,并不见药婆子回心,最后发狠说你走你的,办手续想都不要想。听了这话,药婆子轻蔑一笑:拿一张纸张的手续施压,能留住一心想走的人?

从那个门里出来,药婆子找林贵商量对策,林贵和她一个想法,不就一张纸吗,不要也罢。林贵邀请药婆子去看一下他的家,药婆子不是黄花闺女,自然乐意前行,她想合伙睡上几天,就知道是不是想要找的人了。这一睡就睡了几十年,不但睡出了一个来宝,也睡出了她最长的一段婚姻,直到她被别人叫成药婆子,直到林贵喝醉掉进污水坑淹死。

药婆子没有像林贵算中的那样成为给他带来福气的那个女人,他到死也是一个穷鬼。那年倒卖假药材被追查,不但赔光了所有积蓄,还差点第二次进了班房。他死后,她空留一个药婆子的名声,已不再年轻,也没了第四次嫁人的资本,无奈只有一心等着享儿子来宝的福。可是福没等来,却等来了来宝的一场大病,这才有了她回过心来相认被她抛弃的另一个儿子来闹这码事。

林家轩大学毕业后,留省城一中等院校教书,在那里恋爱,结婚。媳妇周小燕是他的同班同学,追随他分到同一个学校,两人商定,等有房子了再要一个孩子。一年后,林家轩不甘心平凡过一辈子,和几个志气相同的朋友集资办了一家电脑公司,凭借计算机方面的天才,他在公司成立后如鱼得水,业务一天比一天壮大,可是就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见过他的人谁都说他有病,他说我没病,别人不相信,摇头叹息。逞英雄逞不过去,在老婆周小燕的催促下,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有一个肾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坏死的,他是凭着一个肾活了这些年,医生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就是现在剩下的这一个‘孤胆英雄’,也已经出现了尿毒现象。

随后就是住院,透析,人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按保守的治疗总是不见起色,多少战胜病魔的勇气一点点耗尽。人一旦精神没了,也就离死不远了,就连医生也说你给多少钱我也无能为力,除非换一个肾。问一个肾得多少钱,说一系列下来也要几十万。这对把所有资本赌上去创业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没有其他有钱的亲戚可以相求,有一个寡母药婆子连心,让她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在药婆子还没去新建村之前,她去省城看住院的儿子来宝,病房里有四张床,其余三床病人都有家人陪伴,唯有儿子一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看书,药婆子心里好不难过。她问儿子:你媳妇呢?儿子说,上班呢,这些日子她比较忙。药婆子问:你每天都怎么吃饭?儿子答:医院的快餐也挺好吃的。药婆子说:你瘦了。儿子说:你什么时候见我胖过。又问:晚上你媳妇过来陪床不?又答:这种病只是休养,不需要别人伺候,来了也是白来,是我不要她来的。药婆子一下变得愤怒:一切都是假的,久病才见人心呢。

等到林家轩输完液,药婆子说,我陪你外面去吃些。儿子说,我一点也不想吃。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迟了就没车了。药婆子说,我不回去,我陪你一夜。儿子摇头坚决不同意,你守着,我压力太大。药婆子说,那我就回去。可既然来了,就应该去你家里坐坐,我还带了些老家的东西。儿子说,输完液也就没事了,我陪你去,正好朋友同事来看我送了一大推营养品,对病人没有任何意义,还是你拿回去慢慢吃。药婆子说,我吃了也没任何意义,这么远的路上,拿这些东西回去是个累赘。儿子说,你不拿回去,就等着过期了,丢进垃圾箱。药婆子说,这些礼品,也不知在别人手里送来送去多少次了,不吃也好,免得起反作用。

第二十八章 3

林家轩的家在七楼,没有电梯,林家轩爬上去很吃力,中间休息了两次,药婆子要搀扶他,他很愤怒,责怪亲妈说,我就这么不中用?药婆子跟在后面,并不敢流出泪来让儿子看见。

屋里很乱,茶几上堆满了杂物,衣服塞满各个空间,地上到处是鞋。林家轩说,不好意思,妈你知道,她不是个善于持家的人。药婆子叹一口气说:女人就该以家庭为主,在外面多有本事也是假的。多少次催你们生一个孩子,就是不听,你这一病,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能不能见上孙子一面,我好担心啊。林家轩说: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药婆子说,可我心里憋得慌。

不一会,儿媳妇周小燕进来了,看见婆婆,很是诧异,问妈你怎么来了。药婆子说闲着没事就来了。周小燕说,要是这样,那就多住两天,帮我们收拾收拾家里,一大堆脏衣服等着,我都忙死了,他又这样。林家轩说:妈一人种十几亩地,家里还有猪啊鸡什么的,就抽了一天时间过来。周小燕又问,妈你吃饭了没?药婆子说吃了。林家轩连忙说:还没吃呢,过一会你陪妈下去饭馆吃个饭。家里什么都没有。周小燕说,我又不是外人,妈也不说实话。药婆子连忙狡辩,我一点都不饿,就怕说了没吃麻烦你们。见周小燕并不接过话茬,似乎在生着闷气,药婆子无趣,转过头对林家轩说,你的那个肾就换一个吧。林家轩说:没钱怎么换?就是有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药婆子说,过几天我去做个化验,要是和你‘匹配’了就给你捐一个。林家轩说:这个不行,你都多大岁数了,医生也不会同意的。药婆子说,医生的工作我来做,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白白等下去。周小燕说:这可是好事,我就说嘛,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妈总不会不管吧。林家轩说,我再说一次,这个主意绝对不行,你们就不要想这个事了。

时间不早,药婆子起身要走,林家轩非要周小燕把母亲送下楼。在楼梯上,周小燕对婆婆诉苦:自从他得了这个病,整天萎靡不振,活着没一点乐趣。药婆子不知道是儿子活着没乐趣还是她没乐趣,便顾左右说:他的压力太大了。周小燕说,妈你要抓紧来‘匹配’啊,他要是死了,我们俩都没什么可活。药婆子说,这个我比你更懂,你可以再嫁人,我就他这么一个指望。周小燕说,你从来把我当外人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药婆子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一路上,客车飞奔在夕阳中,药婆子望着车外,点点绿色遮不住满山荒凉,天色越来越暗,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目闲想,药婆子内心不是滋味,心里总是放不下儿子,别人又不知道让他如何活得更好些。

药婆子想:周小燕爱儿子来宝吗?这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儿子肯定是爱她的。她不爱做饭,来宝就天天陪她在外面吃;她不爱洗衣服,来宝就把衣服送到干洗店;她爱打麻将,来宝从不阻拦;她说等有条件了再生孩子,来宝说那就等着。

在得病之前,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两人都是高学历高收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自从来宝得病以后,这种不担责任的日子,一下显了原形,一切又回归到人的本来面目,来宝需要一个整天守在病床前的妻子,需要一个给他洗洗刷刷的老妈子,更需要一个絮絮叨叨不停给他说话的老婆,可是,这一切显然不是她能胜任的,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错,他们夫妻生活虽有别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但也就只能这样了。药婆子想通了。

第二十八章 4

时间过了一月,农田忙完,药婆子穿戴一新,去城里给儿子‘匹配’。起先,林家轩死活不答应让六十多岁的老妈给自己‘匹配’,药婆子说,你不让我‘匹配’我就不活了。媳妇周小燕紧跟着说,你不让妈给你‘匹配’,你是打定了主意一心等死。看来我没必要白等你一场,我走。

周小燕说到做到,十几天不去医院露面。最后,林家轩妥协了,他主动给周小燕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来吧,我同意让妈给我‘匹配’。放下电话,他哭了,药婆子也陪着落泪。林家轩在心里盼望化验结果是他和母亲不‘匹配’,这样就没了长久的良心谴责,也不会再让周小燕和亲妈以死相逼。

因为提前做了大量说服工作,甚至药婆子要给医生下跪,这一下把表面上冷漠不近人情的医生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点头答应让药婆子给自己的儿子‘匹配’,不论怎么说,冒这个风险也是救人一命,这种伟大的母爱也能感动一颗职业的责任心。

有了医生的一路绿灯,所以一切手续都很顺利,当天药婆子就随医生进了内室。化验结束,医生说你们就在病房里等着听消息吧。也不知在焦急中等了多长时间,终于主治医生进来了,他招手让药婆子一人出去,不一会从走廊里传出药婆子低低地哭泣,林家轩心里暗喜,知道一定是‘匹配’不成功这个他最想听到的结果。

化验结果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把药婆子所有的希望都炸飞了。医生告知, 两人血型不相符,还有什么记不住名字的化验是阳性,不符合捐肾的基本条件。

看着药婆子嘤嘤哭个不停,林家轩反而心里轻松了,故意不露声色,把心中的喜悦不带到脸上,他安慰亲妈说,我等得起,这世界上总有和我‘匹配’的一个肾。

周小燕失望极了,自言自语说,如果再这样熬下去,我会死在他前面。药婆子收住哭声说,你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要是个好妻子,你就该知道现在怎样安慰自己的男人。周小燕说,你从来看我什么都不顺眼,这辈子我和你没有婆媳缘分。药婆子说,这个时候,我不和你吵,那个婆媳缘分也没什么用,你让我反过来把你叫妈我都愿意,我能掂来哪头重哪头轻。

周小燕知道自己不是婆婆的对手,也就懒得搭理,留下一个轻蔑的表情,提上自己的名牌小包,一溜烟走了。剩下母子一对,相对无言,不是在沉默中憋死,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药婆子跳起来自打自己的嘴巴,狠狠骂着自己:“我这张破嘴,就不是个嘴,还说自己能掂来轻重,就没想想这时候的亲妈哪能和一个被窝里的人相比。你屁股一拍走了,过日子还不是他们。”

儿子安慰亲妈说:“你这种性格,也不要自己把自己气死,我们的关系,不在于你说这几句话,她已经变了一个人。”

药婆子说:“她本来就是这么个人,只是你鬼迷了心窍。”

药婆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来闹的,他长什么模样她都有些模糊了,但这不妨碍她想强烈认这个被抛弃三十来年的儿子。因为把不准母子相认的最终结局如何,她没敢告诉另一个儿子来宝她的这个惊人决定。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新建村,也就有了前面她做人一辈子最打动人心的一次哭泣,她认为自己那不是表演,也不是偏心,来闹这个儿子,是她一辈子的心病,只是赶巧了和来宝得病的事搅合在一起了,骂就让别人骂吧,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她会一碗水端平,即使吸过一个奶头的亲兄弟俩,谁帮谁,谁救谁,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十九章 1

药婆子来新建村不知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她整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想着伺候来闹和家兴叔侄两人。这个药婆子,多年来也存了一些吃不完的粮食,都从自己原来的家里拉了过来,看来是真心要扶持来闹这个儿子。她也有一些私房钱,隔那么几天,就去一趟镇上,买些菜,秤些肉,想着法子提高生活质量,连家兴的个头因为吃了太多肉的原因,忽然拔高了一大截。

来闹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可一声妈总是叫不出口,亲妈倒是想得开,叫不叫妈,血缘在那摆着呢,没必要强迫一个从来没叫过妈的人,感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我死了,他哭两声,喊一声妈,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也算还清了自己造的孽。

药婆子知道来闹喜欢白颜色,就特意给他买了一身质地厚实的亮白运动服,还有一双纯白运动鞋,当然也少不了一双白袜子,把他打扮成一尘不染的人,好像这一辈子也不拿一下铁锹了。最让来闹高兴的还是给他说媳妇的事,他每天都想好了对亲妈说:“这一个我愿意。”可亲妈就是不让他说,她告诉他还有更好的,急不得。有了这个许诺,别人问起来闹怎么还不结婚,他说,还没有我看上的。别人问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嫂子,他一下瞪直了眼睛,别人害怕,就悄悄溜了,知道拿傻子开心也不是保险事。

有一天药婆子让来闹坐下来,对他说:“来闹,妈现在有时间就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两岁那年,你爹打我,我就抱上你跑,他追上来抢你,我不给他,和他抢夺中,一失手你掉在地上,正好有一块石头,你的头上当时就流血了,一大滩,吓死人了,你一下不哭了,死过去了,可你爹不管你,还是打我,我只有跑,我不跑,我就死了。我是跑了,却把你留在医院里,后来你被救活过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我死心了,就再没有找过你,找也是白找,你奶奶是死也不会同意我把你带走。后来我又嫁了人,又生了一个男孩,叫来宝,那时候谁家都过日子难,我要是要了你,我就过不好日子,来宝他爹不是省油的灯,他是因为我没有拖累才娶我的,要是我要了你,我就会失去那个家,失去那个家就会失去来宝。都是一个妈生的,你说我忍心哪一个?”

来闹低着头,脸上没有变化,药婆子忽然打住话头问:“来闹,你听懂了没有?”

来闹说:“我不知道。”

“明天去城里认一下你弟弟来宝,他盼着和你见面呢。我也去,顺便给你检查一下身体,你不要害怕,有没有病,检查一下就放心了。”

来闹站起来说:“我不去,我没有病。”

“你不检查怎么结婚呢?只要是想结婚的人,都得体检,要不然国家不给你领结婚证。”

“那我就去。”

吃过早饭,太阳暖和,闲着无聊的人都不愿意把自己呆在家里听老婆唠叨。不一会,南墙根下就聚拢了好一些人,谈话的内容先从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慢慢就有了共同感兴趣的,来闹和他亲妈的恩怨自然是最近谁都最想听的。

有人打赌说这个亲妈心里肯定藏着什么鬼,有人立刻反驳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谁见过她有什么反常?也没传出什么闲话吧?愿意打赌的人又胡乱猜测问:“这死药婆子,是不是要霸占他们的房产?看面相也不是正路上的人。”

有人笑了:“你脑子里装得是屎糊糊?她是有几天的人了?难道霸占下房子挺她的尸吗?”

第二十九章 2

被奚落的人反击道:“你才是屎糊糊!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把不偏心没有后的傻儿子的房产过户给偏心的有后的另一个儿子,这才是她一心伺候他的原因。来闹知道什么?最终归宿还不是养老院,迟进去还不如早进去,没了房子一无所有倒也干净,要一个养老指标也没有什么障碍。”

又有人加入进来笑道:“看你们抬的什么杠,立题都不对,哪有对错?我问你们,这房子是谁的?难道不是家兴他死了的爹给他留下的吗?和来闹有什么关系?”

立刻有人反驳:“当然有关系了,去年换房产证的时候户主不是写的‘张俊豪’三个大字吗?家兴一个小孩算什么?就是将来长大了打官司,也不会判给他的。再说了,家兴现在是尖子生,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这破房子给他也不会要。”

见村长走过来,几个争论的闲人立刻住了嘴,笑问:“村长来了?”

村长显然远远就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便用权威的口吻训斥道:“有时间了想想怎么挣钱,在这里操别人的闲心。”

“谁说不是呢?可村长你跑的项目有眉目了没?我们不是盼着贷款吗?”

有人立刻跳了出来:“别做梦了,有多少人等着贷款?八竿子也打不到你和我的身上。再说了,项目也就是给上面做个样子,骗个银行贷款先花着,年年搞项目,搞成的项目在哪里?乘早死了心出去打工,比死守着几亩地等什么项目强。”

正在说的起劲的时候,有人说:“小声点,来闹和他亲妈过来了。”

这时候来闹穿着一身崭新的白晃晃夺人眼球的运动服和药婆子已经走到了南墙根下,村长喊道:“来闹,太帅气了,电影明星呀!去相亲?”

药婆子笑道:“要是相亲,还能不和村长你商量?”

村长接过话头:“话不能这样说,相亲又不是什么坏事,随便哪一个,我们新建村的男女老少都没意见,你说来闹是不是?”

“只要是母的,两条腿的都行。”不知谁喊了一句。

“话不能这样说,看看我们来闹多帅气,一表人才,哪能随便屈就?娶就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

药婆子拉下脸说道:“我们来闹可不是你们取乐的工具,以前没人做主也就由你们去说,现在我来了,你们说话可要当心,我是他亲妈,能听出哪一句是好话哪一句是坏话。”

开玩笑的人讨了个没趣,吐了吐舌头,缩到后面去。

药婆子又说:“我们还有正事,就不和你们扯这个皮了,走啦。”

村长拦住要走的人问:“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去?”

药婆子收住自己的脚说:“我和来闹去一趟城里,弟兄两个不是还从来没见过面吗?正好这几天地里没事,就把这个心事给他们了了,他兄弟来宝都打了几次电话,天天催我们早些过去呢。”

有人走过去拍着来闹的肩膀说:“去了就多住几天,等把他们家好吃的都吃过来了再回来。突然间冒出来一个有钱的弟弟,你命大啊。”

药婆子一把拉过听得认真的来闹,一边走一边说:“走了来闹,咱们打柴的拼不过放羊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来闹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不敢耽误,坐公交就直接去了医院。医院里林家轩和他媳妇等得心急,见了来闹,上前抓住手说:“哥哥,我是来宝,你亲兄弟。”来闹并无反应,药婆子对小儿子说:“现在没时间说这个,先过去化验。”

因为化验报告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拿到,来宝邀请来闹去他们家住一夜,问来闹愿意不愿意。药婆子说他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不到你家去住,难道多出那个住宿费?

第日十九章 3

到了家里坐定,药婆子对儿媳周小燕说等来宝病好了,你们抓紧生个孩子。周小燕说还不是时候。药婆子说等生下了,要是你们顾不上,我就来伺候,趁我还有几年时间。周小燕笑道,这自然最好。

等到拿上化验报告已经是又一个下午了,当医生告诉药婆子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相似度,药婆子一下哭了,她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停,医生看了看表,说我还有手术,你老还是回去慢慢哭吧。

看着药婆子流着泪出来,林家轩什么都明白了,药婆子说:“这一下,你的那个肾就不愁了。”

林家轩说:“这样做,别人会骂我们的。”

药婆子说:“也顾不了这些了,先把手术做了再说。”

林家轩眼圈红了,看着来闹,第一次有了亲哥哥的感觉。他在来闹肩上砸了一拳说:“哥哥,以后我不会不管你的。”

“我有没有病?”来闹这时候想的并不是以后的事。

“没有。”药婆子抢着回答。

“我要结婚,我没病,我能领上结婚证。”

林家轩说:“哥,你放心,等我病好了,别说你娶一个媳妇,就是两个也行,在这个世界上我可只有你这一个亲哥哥。”

药婆子擦了把泪说:“看着你们兄弟俩相似度这么高,高兴是高兴,可别人以为我是为了你才认他这个儿子的,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来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只说他懂的事:“我想回家,我想家兴了。”

看着来闹没什么事回来,坐在南墙根议论了两天的人们一下炸开了锅,那些打赌输了的人们,红着脸嘴上却不服输:“你们不也动摇了?幸好他们回来的及时,要是迟来半个小时,你们也相信亲妈把儿子拐走卖器官去了。”

追要赌资的人更是理直气壮:“输了就掏钱,谁动摇了?就是脑子里装的屎也不会怀疑亲妈害自己的儿子,卖器官?你们是电视看得多了吧,我从开始到最后都是立场不变的人。”

一阵雷暴雨来得及时,大点的雨齐刷刷下来,惊散了群聚的人们,各顾各谁向谁家里跑去。来闹头上也不顶个什么,从大门里冲出去迎放学走在路上的家兴。远远他就向家兴招手喊道:“家兴,我来接你了。”

“雨伞呢?”家兴满头的雨水冲刷着眼睛。

“我没有拿。”

“那你来顶屁用。”雨越来越大,家兴跑在前面,也不管后面来闹的死活。

那天从城里化验回来,过了几天药婆子对来闹说,你弟弟来宝他得病了。来闹正在吃饭,望了一眼亲妈,又低头继续吃他的饭。亲妈叹一口气说,你弟弟快死了,你愿意救他吗?来闹头也不抬一下 嘟囔了一句:愿意。药婆子吃惊地睁大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来闹妈欠你的,下辈子还你吧。来闹说我想结婚。药婆子说等你救活了你弟弟,妈就给你娶一个。来闹一下不吃饭了,盯着亲妈问,那什么时候去救弟弟? 亲妈说:明天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来闹主动和家兴说话:“明天我要进城去。”

家兴说:“谁不知道你认了个亲妈。”

“我还有个弟弟,他快死了,我要去救他。”

家兴一骨碌翻身起来:“谁说的?”

看着家兴来势汹汹,来闹不敢说话了。

家兴又问了一句:“你们还说了什么?”

来闹说:“再没说什么。”

天蒙蒙亮,家兴枕头前面的闹钟就响了,他把闹钟比往日走学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看一边的二爸睡得正香,他有意放轻了动作,摸黑穿好衣服,他蹑手蹑脚出了大门。巷子里静静无声,有一丝风不冷不热吹着,他便跑了起来,路是熟路,脚底下也不提防什么,他飞快来到一个大门前,拉起门环用劲敲了起来。

终于,里面有人问道:“谁这么早敲门?”

“我是家兴,村长。”

门开了,家兴上气不接下气说:“村长,快去救我二爸。”

村长大吃一惊:“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骗我二爸去城里,反正要出大事,说不定我就见不着我二爸了,你快去呀。”

第十九章 4

来闹被嫂子砸了一个趔趄,站稳了问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牛丽娟揭开半个脸,用一只眼睛盯着来闹问:“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

来闹迷惑不解:“告诉我啥?”

于是,牛丽娟重又放下布帘,放声大哭:“你哥哥他跳水池子自杀死了。 ”

来闹不再说话,一路向灵堂跑去,愤怒地揭去尸首上的盖布,扑在哥哥尸身上狼一样直壕,高亢的哭声回荡着,有点恐怖。受到他的感染,一直跪在草地上的小侄子家兴也不再害怕爸爸的尸首,学着他的样子,过去抱住曾经相依为命的爸爸,更是一番声嘶力竭的哭号。旁边竖立的人们,没有不擦眼泪的。大姐哭着过去把来闹和家兴从死尸上拉过来,三人抱头痛哭。只有新寡的嫂子把自己哭死了过去,被众人抬到炕上,直挺挺躺着,不出一点声气。

三掌柜是局外人,被村长让到了另一个屋子,听声音,三掌柜判断他就是报丧打电话的人。村长递给三掌柜一根烟后说,这是天大的悲剧,让一个女人家以后怎么活?

村长简单说了一下悲剧的经过。老婆那天正好一早就去了地里,连回家都忘了,直到中午儿子慌慌张张跑来说爸爸不见了。娘俩赶回家找遍了四处也不见病人的影子,猛一看院子里水窖盖子开着,一下想到是不是寻了短见,连忙喊来邻居帮忙 ,找来一长杆子在水里乱拨,就拨出来一个死人。也可能是因为死太痛苦了,捞上来的病人,面目及其狰狞,瞪着个眼睛,把活人都能吓死。病人这些日子一直嚷着不想活了,谁也没当真,以为也就是嘴里说说,常年瘫在家里,让他成了一个变态人,也不和老婆交流,硬是自己把自己想不通,走上了绝路。

因为第二天鸡叫时要起灵,三掌柜临时决定耽误半天时间送一送不幸的人,他以牛丽娟老同学的名义记了一份大礼,记礼的是队长五喇嘛,他笑着打趣说,没想到牛丽娟还有你这么一个大老板同学,真是三生有幸。

晚上,村长领三掌柜到他们家休息,最多也就能睡几小时。村长老婆是个实在人,默默为三掌柜铺好被褥。等到村长先一步出去走了,她逮到说话的机会,没头没脑说道:“雷也不抓去那些恶人的头,冤死的都是好人,活着的没一个好人,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三掌柜问会出什么大事,她又转换话题:“你真是好心人哪,来闹要不是坐你的小车回来,恐怕兄弟俩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三掌柜问;“不是说死人最少也要放五天吗?”

“放多长时间还不是那个婊子说了算,她能看着死人在家里多躺一天?不吉利!丧事说是三天,满打满算却连 两天时间都不到,一些远路上的亲戚都忙着赶路了,连个大盘都没时间蒸。死人是活人的恶梦,你听着,她不得好死。”

三掌柜几乎一眼没合,也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投进了一丝亮光,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随后紧跟着哭声,三掌柜知道这是起灵了。他一骨碌爬起,穿了鞋,出门时和村长老婆碰了个满怀,她说:“我估摸你也要走了,想喊你起来,你却自己起来了。”

三掌柜说“我一直没睡着。我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她说:“追上灵车别忘了摘一朵灵花。”

他问“为什么要摘它?”

她说:“反正对活人有好处。”

三掌柜把自己的车子加入到送葬车队,一直尾随着慢行的灵队,他看见来闹已经穿上了孝袍,把身份降到了和小侄子一样的尽孝,他木然地走在灵柩的前面,和小侄子一高一低,手里不时向路两边撒着一些黄纸冥币和打狗饼子,把死人哄出村庄,却没有恶狗追来。

出了村子,人们开始吆喝着把棺材往丧车上抬,三掌柜下了车,走过去在丧葬队里随手摘一朵洁白的纸花,回到车子旁边,掏出火机把它点燃,学别人的样在自己身上来回‘疗擦’,又围着车子‘疗擦’一遍,花成了灰烬,被他一口气吹远。

这时候又一阵炮声,又一阵哭泣,所有人争先恐后上车,死人的归宿还远,三掌柜他的归宿更远,活人和死人同时启动,用喇叭告别,顺着相反的方向,各自上路。

第二十章 1

大山的死,一来时间急,二来怕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直到几天后,大姐才把大山的事告诉给她,母亲自然哭得死去活来,骂大姐不该隐瞒她。大姐想好了什么也不辩解,只是陪母亲又哭了一场,她心里的悲痛不必母亲少多少。

母亲还是把自己哭死了过去,大姐早有准备,随手就喊来医生抢救,半天母亲才清醒过来,却再也不吃不喝,在炕上直挺挺躺着。

大山自杀以后,村子上有觉得蹊跷的人,对死亡原因表示怀疑,观察牛丽娟行动反常,私下里议论纷纷,却又害怕让牛丽娟本人听到。甚至有邻居还听到大山那天凄惨的叫声,还有,牛丽娟为什么要匆匆埋了自己的男人?要是有感情的话,能说自己的男人是不吉利的吗?

给大山烧过七日纸,牛丽娟对来闹说:“你也该去工地了,只要你能好好打工,我们这个家就不会散,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我会一心把家兴拉大,当好这个后妈,也算是对得住你死鬼哥哥,他一蹬腿走了,图了个痛快,把这个破摊子丢给我,没有钱你说我们可咋活呀?”

自哥哥死后,来闹已是第七天不说话了,他的心跟着哥哥一同死了,现在听了嫂子的话还是一言不发。牛丽娟无计可施,只好另辟一路:“你是不是还想着表妹的事?”

来闹把头揣在怀里,用指头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嫂子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故意说道:“可她已经嫁人了,你想也是白想。”

来闹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叫道:“谁说我想她了?我就是不去工地,我死也不去。”

他不开口说话倒好,一说话把牛丽娟吓了一跳,她也跳起来喊道:“你不去工地就离开这个家,愿意死哪里就死哪里,管老娘屁事。”

她的威胁吓唬不了来闹,来闹又恢复到他的常态,一句话也不说了。牛丽娟找来村长商量,两个人都想不出个好办法,再找一个‘表妹’来骗他嘛,也不是个长远之计,豁出去给他找个一样呆傻的女人,哄两个傻子更难。还是村长到底是村长,眼珠一转,一个妙计把他跳了起来,他砸一下自己的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牛丽娟连忙问;“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你不嫁给他呢?小叔子娶嫂子,这多好呀。”他笑出了声。

牛丽娟一时没明白过来,随后发怒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让老娘嫁给他?那还不把老娘恶心死。”

“你猪脑子呀?又不是真嫁给他,也就是哄他高兴给你挣钱罢了。”

“你以为他傻?在女人这件事上,他比你强。让他认真起来,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不正合你的心意了,再不用和我偷偷摸摸,正大光明和他睡,一天干十次八次也没谁说啥。”

牛丽娟一拳打在村长身上:“去你妈的。还是说正经事,对付这么个傻子,把我都愁死了。”

村长摊开双手,故作一脸委屈:“我说的就是正经事,你想想你嫁给他这不知有多划算。你现在赖在这个家里不走图的啥?为了当好后妈?连鬼都不相信,还能骗了人?你私下里听听,别人是怎么议论我们的,还有人说......”

牛丽娟扑上去用手一下堵住了村长的嘴:“你想吓死我?我还不清楚?那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这个媒婆还非你出面不可,这下我这个当家婆可就名正言顺了,谁要说闲话,我就撕烂她婊子的臭嘴。”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仍然把自己从大山的死上缓不过劲来,她总是想不通大山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她在他出事的前十天还去看过他,他让她放心,说他的病一天天向前来呢,他还想着等病完全好了要好好活人。

母亲怀疑大山死得可疑,却也无可奈何。死去的已经死去,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家兴。大姐说家兴已经长大了,他能照顾自己,他不愿意和他二爸来闹分开,这是对的,你想着照顾他,可他还想着照顾他二爸呢。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能顾住自己就是万福,还想把他的抚养权要过来。

母亲哭道,我说不提这事,你就是离不开这个话题,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了两年,他比三斗还让我上心,我能不管他的事吗?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操心吃,没人操心穿,那个歹毒的后妈谁知哪一天抬屁股就走了,剩下这叔侄二人,可怎么活呀。

第二十章 2

大姐反驳说,你是事赶事才这样说,这些年你想三斗晚上偷着流掉的眼泪比黄河水还多呢。再疼家兴也是个孙子,和儿子隔着一代呢。你当奶奶的问心无愧,这些年他的所有花费,包括学费不都是你给的?三斗给你寄来的钱,我是亲女儿,也没花过一分一毛。这个也就不说了,你还要把所有的钱存起来让他上大学,我也有一个女儿读大学,你也是奶奶,给过她几块钱?

母亲说我就知道你要和我算这个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外孙总归是外孙,她有爹有妈,还有正经爷爷奶奶,再怎么也轮不到我来供她上学吧?你还好意思眼红家兴,当年你不是说抚养他,你也有一份责任吗?这些年来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好歹还有一个尕爸经常寄钱来,你不出钱也就罢了,还争什么偏心。

大姐的孙子在她怀里哇哇直哭,她转过头吓唬道:“还不住口,再哭我就把你丢到黄河里去。”

母亲抹了把眼泪,她对大姐极为不满:“孩子知道什么?有你这样恶毒的奶奶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哭?你要是当过妈的话,你看看,他一定是尿裤子了。”

大姐揭开尿布一看,果真尿了,她一边起身换尿布一边说:“我说乖乖的怎么就忽然哭了。”

重新坐定,大姐叹一口气,又接着前面说道:“这个死兄弟三斗,世界上没见过有这么狠心的人,每次寄钱回来从来不写地址,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别人还以为他出国了呢。都快九年了,我清清楚楚记着他们私奔的那个日子,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了,那天我还心急着给你们送些香豆子过节呢。”

母亲说:“你又来了!就不能说说你孙子的事?你是成心让我不高兴?三斗他有什么错?他敢回来吗?对面的回回不打断他的腿?”

大姐还是不服气:“不敢来也说得过去,可总该通个电话什么的,前几年没电话也就不说了,现在谁家没有一个手机?是死是活,有了娃娃没有,也该报个信。”

母亲走出去的人又折回来:“就是他来电话我也不告诉你,有了你这张破嘴,不出半个小时,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大姐并不知道你和母亲通电话的事,连麦丹妮不在了,你坐监狱这样的大事母亲也瞒着她。母女俩说不到一起,也就沉默了。

河面上,一艘大型旅游船正逆流而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观光的人,一船又一船的人比整个村子留守的人还多。母亲给院子里的鸡撒了几把包谷,四散的鸡扑闪着翅膀扬起院子里的灰尘聚了过来,大姐抱着孙子也跟着出来了,她说;“要是三斗在的话,就该把院子打成水泥地,房子也该翻修了,全村也就我们家还是几十年的旧房子。”

母亲一下莫名其妙生气骂道:“如果再提三斗两个字,你就回你们家去,这怎么就成了‘我们的家’?我不欠你这个女儿,我的日子我自己过,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

大姐一下大哭:“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的女儿看待,我也是有孙子的人了,你还是这样,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迎头给我一肚子气受,我也不愿意来,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来是为了避免别人的口舌,是害怕落一个不孝的名。我走,我现在就走,一分钟都不待了。”

大姐进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不管孙子的哭泣,抱着他就走,奶奶孙子两人自顾自哭着出了大门。母亲的气还没有完全消,追到大门口喊道:“有本事我死了你也不要来。”

母亲关了大门进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捂住嘴压抑着哭,最终还是没憋住放开声大哭,她的情感瞬间决堤,她一边哭一边说:“你让我把你想到哪一天?你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去坐监狱了?麦丹妮她凭什么丢下你走了?你们那样相爱,为了你们,你爹连命都搭进去了,你们为什么就不好好过日子呢?你们不该啊!我连一天都不想活了,我就想看你一眼,看一眼让我跳黄河我也跳。你大山哥他也走了,他走得冤啊,我没看错人,他是死在狐狸精手里了。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给我寄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吗?”

第二十章 3

太阳落下山,夜色越来越重,对面清真寺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钟声,紧接着是无数声音汇聚而来的诵经声,高高屹立在岸边的清真寺有月的辉煌,紧接着传来霹雳啪来的鞭炮声。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哭了,她正跪在菩萨面前,做她来世的功课,她忽然想到,今天是对面穆斯林们的开斋节。母亲最后说了一句:“菩萨啊,你也发发慈悲,让他们穆斯林也一样过上好日子,让我们两族人世世和睦,让我老头子地下安心。”

村长五喇嘛的孙子过满月,除了内亲,说不请人也来了好多村子上的人,说不收礼也收了好多该收的礼,连乡政府也惊动了,乡长带着七员大将,刚好坐了一桌,给他们上菜特别丰盛,酒也从二星级直接飙升到了四星级,两种酒之间的差价巨大,也不知是贪图好酒还是贪图结交上层人物,总有几个酒壮贼胆的半醉村民过来给领导们一一敬酒,挨次碰杯过去,有口吐白沫一头栽倒被搀扶过去的,也有坚强不愿倒下的,摇晃着站稳自己说道:“今天我太高兴了。”

村长喊来闹过去帮忙端盘子,本来他是坚决不去的,只是村长偷偷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消息一下把他惊呆了,却也让他随即高兴起来,他害羞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村长这时候拿捏到位,并不急着发号施令,一心一意等着木头似的灵魂自己触动过来,他这一招很灵,来闹最终从好消息里回到现实,他高昂着头对村长保证说:“村长,你下命令吧,你说干啥我就干啥。”村长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我要让你死。”

不见村长有啥反应,来闹自作主张说道:“那我去了,村长你可要说话算数,保证让嫂子嫁给我,我一定对她好,听她的话去打工挣钱。”

来闹穿着他的招牌白衬衣和白球鞋,头发洗过后还在冒着湿气,两个裤腿翻卷上去一小层,恰到好处露出了白袜子的醒目,他对每个人都微笑,耳朵也灵敏了好多,只要村长喊一声:“来闹!”他立刻应道;“我在这呢。”看到他,自然有人把话头扯到大山身上,并感叹道:“到底不是正常人,看把他乐和地,也不知道兄弟情谊是什么,死了几天的哥哥这么快就忘记了。”

乡长问起悲剧事件的女主角牛丽娟最近如何,村长汇报说她受打击太大了,多少天了也不出门。乡长总结说:“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肯定要前走一步的,只是可怜了那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孤儿。”

其他乡干部插话道:“现在孤儿好啊,一切有政府管着,上学不用愁,将来考大学还要加分,公务员招考也优先考虑。要是可能,我都愿意给自己的孩子弄个孤儿户口。”

又有干部插话说:“那你先得死,你死了,儿子自然就成孤儿了,别说国家照顾,我们弟兄们也会替你照管好的。我说的对不对,弟兄们?”

人们哄堂大笑,看见乡长没笑,有失态笑出来的干部立刻收了笑,故作严肃地坐直了身子。但是失态已经不可挽回发生了,乡长拉下脸训话道;“啥素质?连农民都不如。划拳喝酒,谁再说错话,罚酒三杯。”

有人立刻应和,气氛重又热闹起来。过了一会,看一切纳入正轨,乡长招手让村长过来,附在耳门说:“如果牛丽娟想出嫁,我愿意做个媒,我有个朋友档案局的老周正好死了老婆,五十几岁年龄是大了些,可是个吃财政的,过日子有保障,她不会不同意吧?”

村长立刻摆手;“乡长这你迟了一步,牛丽娟有个小叔子,有点大脑不清,但她愿意自降身份保住这个家,已经答应嫁给小叔子了。”

乡长叹息道:“可惜了,不过能有这样的胸怀,也说明她是个好女人。”

“谁说不是呢,一村人都夸她呢。这不,正好今天乡长您来了,我替他们家求个情,希望乡上能把那孩子办成孤儿,毕竟亲爹亲妈都不在了,后妈是名义上的。还有,就是那个大脑不清的小叔子的残疾证,一家人的低保也得吃。这个女人太可怜了,那天她哭着要去乡上找领导,被我挡回来了,我说你这样披头散发去闹不是给乡政府丢脸吗?这不是拆我村长的台吗?我大小也是个父母官,做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卖红薯,咱们**的官总比古代的官强吧?”

第二十章 4

乡长听得不耐烦,指着酒杯说;“喝酒喝酒,今天不说正事,回头你来找我。 ”

村长压低声音说:“乡长您这么说,我就能给她交差了。”

村长把端盘子的来闹远远指给乡长认识:“那就是牛丽娟的小叔子,别看他表面上聪聪明明,脑子里什么概念都没有,连一加一都不知道,我叫过来你实验一下。”

来闹见村长向他招手,立马过来。乡长把他审视了好长时间说:“我给你当个媒人好不好?”

来闹低了头,偷偷望了一下村长,并不说话。

乡长又问:“你说说,一加一等于几?”

来闹把头更低了。

围过来的人们起哄,问乡长要给他介绍谁,乡长卖关子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猜?自然有人猜出来了,问是不是他嫂子,乡长笑而不答。有人打赌说,乡长恐怕把牛吹大了,要是把这个好事办成,我的头就给乡长您当尿壶。乡长认准了打赌的人,嘴里吐着白沫说:“这个赌我打定了,这个媒人我也当定了,大家作证。”

当村长搀扶着乡长进去,躺在炕上的牛丽娟大吃一惊,一边下炕一边说;“什么风把乡长您刮来了?您快请坐。”

乡长也不卖关子,屁股还没坐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代表乡政府慰问你来了。”

牛丽娟立刻落下泪来:“谢谢乡长大人,你能挂念我们家的不幸,真是我们的好父母官。我们家的情况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个孤儿,一个寡妇,还有一个残疾人......”

“他可不是残疾人,”乡长摆着手说,“我看他是一表人才。”

“那还不是表面现象,再说了一表人才又不能当饭吃。”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忍心丢下这个家拍屁股走人?”乡长提高了声音,因为提前从村长那儿得知了她是一个好女人,所以用了很有底气的口吻这样反问。

“这倒不可能,不过如果日子过不下去,不走也得走。”牛丽娟又是一阵落泪。

“你们家的这些困难村长都对我汇报了,乡上一定会帮助解决的,但也有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牛丽娟紧跟着领导说。

“这话当真?”乡长紧追不放

“当真。”牛丽娟像签卖身契一样下了最大的决心。

“我要给你和一表人才的小叔子当个媒人,你总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牛丽娟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这......,让我怎么说呢,别人都这样给我撮合,我一直没答应,您不知道他......”

“别说了,”村长恰到好处地插嘴,“乡长这么大的媒人,你还好意思拒绝?一个女人图的啥?不就是个好日子?有了乡长的保证,你还愁啥?现在国家农村政策好,吃上低保,再加上一个孤儿症,一个残疾证,有你占不完的便宜,以后两口子过和睦了,再弄个五好家庭,只要上面给救济,咱们村第一家还不是你们?”

牛丽娟被村长训斥得一声不响,显然已经动摇了,最后妥协说:“那我要乡长您给我保证,以后过不好了,我就找您。”

“好啊。”乡长哈哈大笑,“我们乡政府的大门对广大人民群众永远是敞开的,随时欢迎光临。就害怕你们小日子过甜蜜了,立刻把我这个媒人忘得一干二净。 ”

“乡长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天晚上,牛丽娟硬是留乡长一行吃了晚饭,她说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饭。乡长因为办成了一件大好事而显得特别活跃,特意把来闹叫过来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等到把来闹心里听得火燎火燎,这才转入正题,问他喜欢嫂子不喜欢,来闹因为有村长提前透的风,早已把嫂子当成了自己的女人,难得地笑了笑。乡长又问我给你当媒人好不好,来闹观察了一下忙碌的嫂子,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狠狠点了点头。乡长最后说:“你要把我的大恩大德记死了,知道不?”

那个打赌输了的人,用自罚喝酒代替了把头当尿壶,自然成了村子里长久的笑资。得知乡长保媒成功,一村子人都炸开了锅,各自找了平时投缘的聚在一起私下里议论,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仅仅是为了和村长偷情也不至于糟蹋自己呀,不过从哪方面看,小叔子都不吃亏,有这么一个风骚的嫂子搂着睡,多受些苦也划算,要不到死还不知道那事的快活。

第二十一章 1

大山百日纸烧过以后,来闹和嫂子的婚礼被定了下来,一些迷信忌讳也顾不上了,一来他们这是特事特办,二来乡长屈尊要亲自主持婚礼,这自然有了官方色彩,迷信的事还是不提为好。

母亲和大姐是坚决反对来闹和牛丽娟结婚,母亲行动不便,委托大姐赶到新建村去阻拦,可牛丽娟是铁了心要嫁给来闹,反问大姐说,你这是为你兄弟好呢,还是害你兄弟呢?看来你是想好了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想好了要拆散这个家?你说你按的什么心?几句质问,大姐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去找村长主持公道,村长说,你去找乡长吧,这个媒可是乡长亲自说的。

大姐倒也实在,赌气就去了乡上,好容易等到乡长抽出时间接见,还没说两句,乡长接过话头问:“你兄弟来闹愿意娶他嫂子不愿意?”

大姐说:“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不管是谁,他都愿意。”

乡长说:“婚姻自由,既然他们当事双方人都愿意,那我们旁人就不该干涉,让他们结他们的婚吧,牛丽娟是个贤良的女人,我们乡政府不但要大力支持,还要树立典型,在全乡全县宣传呢。”

大姐急了,哭着说:“我不是外人,我是他亲大姐啊。乡长你不知道牛丽娟这个女人,心比蛇毒,我大兄弟大山死得不明不白,她现在又要嫁给我二兄弟来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乡长说:“没有根据的猜测不要随便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个事你没权利管。”

婚礼那天,有县上来的记者要把婚礼拍成了专题片,说是要在县广播电视台播出,还有可能被省电视台播出,这一下引得好多人一再抢镜头,维持秩序让村长一头大汗。乡长在宣读完结婚证以后,依次给当事人发了残疾证,孤儿证,低保证。当新当选的孤儿上前来领证的时候,所有人都拍手祝贺,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感到欣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感叹有了这个和国家挂上钩的红本本,他的不幸基本上结束了。来闹的残疾证乡长没有念出来,只是直接递到他手里,乡长很注意细节,没有用‘残疾’这个歧视性的词来伤新郎的自尊,不过,这也是乡长白费苦心了,这时候的来闹就是你把他叫畜生他也没意见。来闹也不管他得到的那个红本本是个什么东西,他想反正是好东西。

自结婚后,嫂子一直身体不舒服,总是和来闹不睡一个被窝,来闹睡觉也不老实,一条腿不时伸到嫂子的被窝,嫂子开始还能容忍,后来那条腿伸过来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嫂子再也装不下去了,翻身起来骂道:“你死呀,要是再伸过来,你就回原来的屋子睡去。”这样一骂,来闹也就死心了,不一会就进入了熟睡,随即鼾声如雷。这同样不能让嫂子容忍,狠劲推醒他,大声质问:“你到底让人活不活?”来闹自然一脸茫然,摸着头,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睡着。

终于有一天,来闹大着胆子问:“嫂子,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牛丽娟没好气地说:“等你哪天答应去工地,病自然会好的。”

来闹说:“那我明天就去工地。”

“真的?”

“说假话,就叫雷抓头。”这是奶奶教的口头禅,他永远记着。

牛丽娟一下扑过来,把头塞进他的怀抱,来闹却不知道乘机死死抱住,空闲着两只手也不知道干什么。牛丽娟悄悄说:“今天晚上我们睡一个被窝。”

来闹一下笑了。

牛丽娟说:“今天晚上让你痛快个够,明天早上就让村长送你去工地,记住了?”

“记住了。”来闹回答很干脆。

来闹干完了家里所有的活,天已经大黑,一家三口吃完饭,家兴去做作业,嫂子说:“端一盆水去上房,把衣服脱了上下都洗干净。”领了圣旨,来闹把水舀得满满,脚步放轻,进去后探头探脑,最终决定找一根木棍从里面把门顶死。

来闹早早躺在炕上等嫂子,总盼望那该死的连续剧快点结束。啪一声,电视被嫂子关了,嫂子喜欢的电视剧没了,她终于上炕来了。嫂子三下两下很利索把自己脱了个干净,一个**裸的女人站在炕上,来闹咽了一口唾液。嫂子说:“起来把你也脱干净。”

第二十一章 2

来闹本来也就穿着一条内裤,还有一件红背心,这都是结婚的行头。 来闹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完全硬起来,这和他内心活动大致相同,没有嫂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的**和内心都是战战兢兢的,不会自己放肆。

嫂子盯着他的**看了很久,然后走过来用一根手指拨动那玩意,那玩意一点一点立起来,嫂子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多起来,最后嫂子大笑着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宝。”

嫂子拉灭了灯,以为来闹什么也不会,实际上来闹有一次小姐的实际操作,把这个一心想学的过程也不在话下,对他来说,这比一加一等于几要简单多了,他甚至早已把和小姐亲热的那些细节刻在脑海里了,几年来他有的是时间一次次回味把玩,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用嫂子手握,那玩意自己就闯了进去,来闹不像第一次进小姐那么紧张,也知道不该总在边缘徘徊,该往更远的地方去。嫂子比小姐出气还粗,还故意不让自己叫出来,来闹才不管这些,他的一双大手也没闲着,各抓一个嫂子的**,用劲搓压着。这两个气球一样的东西,是他对女人最初的所有幻想,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把玩过。现在实实在在握在手里,他反而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了,他努力扭动着屁股,甚至一个冷不防的响屁来自谁的屁眼,他和嫂子都没听见,他们的动作还是有力地进行着,最终嫂子抱紧了他,叫声也完全放开。

终于和嫂子睡了一觉的来闹一个人是没能力安全到达工地的,嫂子一个女人家不便远行,这个任务只有交给村长了。一村人唧唧喳喳暗地里为来闹抱打不平,却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谴责那两个捉弄傻子的人,而且他们已经是半公开的关系,也不在乎多一句闲话,只有来闹不知道他们背地里的勾当,怀揣着对嫂子的无限留恋,跟着村长踏上了离家的远路,心里想着何时回来和嫂子睡在一个被窝。

一路上村长问这问那,对新婚的来闹充满了好奇。在最后一站坐在开往矿山的小客车上,也许是即将完成任务的轻松让村长话语更多,从诸如你小子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到傻人有傻福,一路上不曾停口,听得来闹心里美滋滋的,把原本闭上眼睛想一想嫂子的念头只好暂时放弃,专心听村长的恭维。

突然,村长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听说你那个东西又大又粗?”

来闹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村长笑了:“就是**,毬。”

“你胡说,你又没见过。”来闹并没有真生气,也不探究这个胡说的来源。

“比你哥哥的大。”

“我比哥哥个子大。”来闹反驳了一句。

提起哥哥,来闹有了一丝伤感,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难看,眼神里有一种凶狠狠的光芒。村长见过其他精神病患者,他们冷不防把刀砍在正常人头上的时候,都是先有了这样一种表情然后才失去最后理智的。村长害怕和这样的眼神对峙,也害怕招惹这样的‘畜生’。他把头转向窗外,车钻过一个很长的山洞又出来了,突然他发现河对面半山腰上,有几只尾巴很短类似于羊的动物,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野黄羊了,它们毛色细腻,身影矫健,大声吼叫的火车并没有让它们惊慌,也可能它们自认为这是它们的领地。

当村长把来闹安全领到工地,交给牛丽娟的老同学三掌柜后说:“总算完成任务了,去年你送他回去的时候,一家人别提有多惨了。现在不同了,他哥哥百日纸烧了以后,乡长出面亲自保的媒,他嫂子你老同学,你也知道是她个大美人,最重要的是心好,不但没有丢下家里的孤儿和残疾人,还......”

三掌柜对这个村长没什么好感,打断他冷冰冰说:“既然成家了,就不该让他出来打工。”

“那能行,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不出来挣钱,一家人谁养活?”村长很激动,显然对三掌柜这种不了解一个组合家庭的难处极为不满。

第二十一章 3

来闹天天盼着回家,苦熬了几个月后,水电工程终于全部完工,即将回家让他加快了干活的动作,要是时间够的话,他倒希望把别人指派给他的一切活计全部包揽下来,不过他耍了个小聪明,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巴结有用的人,那几天他把三掌柜办公室的拖地任务抢着干了。每天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他手提水桶和拖布去河边新建的大坝边,一边冲洗拖布一边喊叫着唱歌,尽管他的歌声类似于本能的喊叫,难听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啥,但四周无人,他也就情不自禁唱了。他随手把石子丢进河中心看击起的水花,也观察一些漂浮的杂物将被哪个旋流吞没。他认真挑选了几块色彩斑斓的‘宝石’,这是准备回去送给小侄子家兴的礼物,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和家兴的关系又亲近了一步。给嫂子带什么礼物呢?

三掌柜只给了他五十块钱,其余的钱说要等回去了让嫂子亲自去算。有了五十块钱,他被容许跟着别人去了一趟‘矿区’,在超市买洗衣粉和牙膏的时候,都是别人替他算的账,有三掌柜的死命令,谁敢给他不算帐?回去你是不想要头了。现在三掌柜对他的态度可不是以前了,像亲兄弟一样照顾。那个理发店四川小妹还在,当她的手又开始抚摸他的头不停的时候,他说:“我结婚了,娶了我嫂子,她比你漂亮。”

小妹说:“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比她年轻。”

“都一样。”来闹坚持他的看法。

四川小妹把来闹几个月的长发一根不剩理了个干净,光秃秃的脑袋让他看上去很精神,他自然还是穿着他的招牌白衬衣和白袜子,只是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半新的西装,白袜子外面脚上是一双乌黑贼亮的皮鞋,这都是三掌柜送给他的,这些硬件组合在身上,只要他不说话,用恶狠狠的目光直视别人,那种非凡的气质肯定能吓你一跳,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几年的相处,所有人都依依不舍,项目部和劳务上合起来办了一个大会餐,三掌柜派车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坨坨牧场买来了一头宰好的整牛,还有四只羊,据说坨坨牧场的牛羊交易市场是全亚洲最大的,每天被宰杀的牛羊成千上万。即将离别让所有人依依不舍,有两个因为打架打破了头的民工,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说一句话了,在人们的撮合下,两人举杯相碰,最后喝醉抱头大哭。

三掌柜发表了离别讲话,他满怀深情感谢了所有的人,他说这个环保水电站能被验收合格,最底层的工人兄弟们做出的贡献最大,他在最后特别提到了来闹,说做人就应该像他一样,诚实,不算帐。他满怀深情地说:“我三掌柜不是黑包工头子,知道来闹这几年给我做出的贡献,他一直都是我劳务上干活最吃苦坚持最长久的工人,我心里记着。”三掌柜又致辞感谢了项目部的领导,希望将来能有机会两家再次合作。

第二天走的时候,三掌柜把自己工地上的更多用品相赠与来闹,两人身高差不多,一双从没有穿过的‘军用高腰棉皮靴’,让他爱不释手,还有几套崭新的工作服,一件大衣,三掌柜有意挑出的两件白色衬衣,一打白色袜子更是得到了来闹一个甜甜的笑的回报,这让三掌柜又想起了那次来闹给你端来洗脚水他瞬间的感动。来闹还主动挑去了几本有美女的画报,他依然对所有所能见到的女人爱不释手,不管是现实生活中的的,还是图片上的。

来闹从工地上给嫂子带去的礼物是一把遮阳伞,那是工地上唯一的异性路小姐临走抛弃不要的,他仔细查看了一遍,并没有破损的地方,颜色也还鲜艳,把它试着撑开在阳光下,顶在头上,一个人立刻就有了不一样的气质,这种不可言传的气质转换,来闹并不能体味,只是他隐隐觉得路小姐和嫂子之间有某种相同的地方,自然她抛弃的东西,嫂子也一定会喜欢。

第二十一章 4

一切又归于死静,只有负责叫醒家兴早起上学的小闹钟滴答滴答独自走着,时间是不会停下来的,来闹只有强迫自己赶快睡死过去。但是合该他睡不着,谁让他把所有的剩饭全部装进自己的肚子里呢,现在的嫂子已经不是以前的嫂子了,她哪里还顾上剩饭他吃了还是浪费倒给狗吃了。家里的白面根本吃不完,村长几乎把村里一半的救济粮给了这个低保家庭,一袋袋救济面粉码在库房里垒得老高,成了老鼠挥霍的天下。嫂子也有钱,一个季度去一次乡上,按时把一家三口的各种该领的钱领到手,加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这不知羡煞了村上多少人,可嫂子理直气壮回答说:“不服气你们家也死上一个,再傻上一个,那时和我竞争也不迟。”

来闹是后半夜坚持不下去的,他捂着肚子跑出了门,却和刚从嫂子屋里出来的村长碰了个满怀,他给自己壮胆喝问:“你是谁?”村长侥幸夜黑他认不出自己,也不说话撒腿就跑,来闹胆小不敢去追,只是大喊:“抓贼,嫂子快起来抓贼。”

等到牛丽娟穿好衣服磨蹭着出来,哪里还有贼的影子。她问来闹:“你看清是谁了吗?”

来闹肯定地说:“一定是村长。”

嫂子说:“这么黑的夜你能看清是谁?没有证据的事,千万不能胡说,冤枉了村长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闹被嫂子这么一吓唬,又恢复了他低头不说话的本来面目。嫂子让他过去把大门上好,他嘟囔说:“我要上厕所。”

上完厕所进来,嫂子还等在院子里,来闹也不理她,直着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嫂子过来笑着拉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像牵一头驴一样把他牵进了他本该去的地方。进去后,嫂子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命根。

她问:“想我不?”

来闹说;“想。”

嫂子笑了:“今晚就睡这儿吧。”

来闹也笑了:“那我去抱衣服。”

第二天早上起来,来闹显得神采奕奕,他记住了嫂子被窝里的嘱咐,家里来贼的事对谁也不说出去。嫂子答应让他继续和她睡一个屋里,来闹在心里感谢那个贼,要不是吃坏肚子,要不是刚好碰上那个贼,谁知道和嫂子睡上一觉要等到猴年马月。

和一个‘傻子’睡在一起,牛丽娟总是在完事后无比气恼,按那个东西来衡量,按自己的生理满足来衡量,他两方面都比村长强多了。可是即使再舒服,那也是身体的,人为什么不同于畜生呢,就在于人有精神享受,而畜生没有。这样一想,显然那东西短小的村长是个精神动物,而物件庞大的来闹只能是个畜生,是人会有那么大的东西吗?牛丽娟不后悔爱上村长,和他偷情更刺激,虽然迫于环境和生理条件每次完事的速度有点快,却也留下的回味更多。还有,村长给了她多少物质的好处?天下不幸的人多着呢,能被政府写在本本上按时间‘慰问’,要是没有村长,你做梦去吧。

第二十二章

牛丽娟不甘心成为生理的奴隶,自从和来闹不得已试过几次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像以前那样极其厌恶他了,她甚至隐隐有一种主动配合他的倾向,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她的这种内心不可言说的秘密,并没有瞒过看人深刻的村长的有意观察,察觉到她有明显变化的村长给她发出了明确警告,他恶狠狠地说:“经常这样不明不白偷情,我他妈的厌倦了,要是再不想个办法,我没必要他妈的一棵树上吊死。”

村长这样说,等于两个国家外交破裂后的最后通牒,战争就在眼前,被逼上绝路的牛丽娟害怕了,想来想去,忽然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她决定先从傻子开刀。那天晚上,她下决心牺牲了两集挂在心上放不下的电视连续剧,早早把她合法的男人喊进来睡觉。脱了衣服,拉灭灯她命令他爬上来,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下来对他说:“我有了一个相好,过几天要跟他私奔,再也不回这个穷家了。”

正抽得起劲,猛然听到这么个天大的消息,来闹没防住那玩意自己缩了出来,他心里打了个寒颤,从嫂子身上趴下来问:“嫂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没办法顾你们了,与其在一起受穷一辈子,还不如早些谁走谁的路。”嫂子呜咽着开始流泪。

见嫂子越哭声音越大,来闹更加害怕,他把她的执意离开算在自己头上,他说:“嫂子,都是我不好。开春我就跟大领导去工地挣钱,我能养活你和家兴。”

“你那几个工资哪够家里开支,你不当家就不知道用钱的地方有多少。”

来闹无从判断自己挣的工资在嫂子手里到底能干些什么,看见嫂子并不打算停止哭泣,他也跟着哭了,这是出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生活的艰难,第一次为吃饭以外的事愁心。要是哥哥活着的话,这些也不是他发愁的,他一下想起了哥哥,呜呜吼着哭出了声。

嫂子收住自己的哭声向他发怒:“你吼什么,我又没死。”

“我想哥哥了。”来闹实话实说。

嫂子气不打自来,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半夜的,你提那死鬼,想吓死我吗?”

来闹不敢再哭,喃喃地说:“我死也不让嫂子离开。”

“我也不想离开,可我那相好的惹不起,我已经答应了人家私奔,要是反悔,他会杀了我的。”

“他是谁?我跟他去讲理。”

“讲理?他会首先杀了你。”

“那怎么办?”

“只有求他了。”

“那你去求。”

“我求过,可他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嫂子故意迟疑了一下说:“他一个月要来我们家和我睡一次。”

“一个月一次?”来闹大喊道。

“来的次数多了,我也不愿意。”牛丽娟并不按来闹的意思出牌。

来闹肯定在心里做了一番换算,好在一个月一次比一个月两次简单多了,他还是得出了准确的答案:“一次就一次,可是说好了不许多来。”

“这个事你保证不说出去?”嫂子继续追击。

“我死也不会说出去。要是说出去,嫂子就把我从这个屋里赶出去。”

“这我就放心了。”嫂子的手又不老实了,来闹的心又突突跳了起来。

“他是谁?”来闹还想知道这个和他分享嫂子的人。

“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你也认识。”胜利在望,嫂子已经懒得搭理他。

第二十二章 2

这个人来闹自然认识,他就是村长,这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内。村长是半夜来家的,大门是来闹去开的,已经挑明的事,嫂子自然把开门这种及其麻烦又容易招致感冒的活不会自己亲自去做。来闹在黑暗中一眼认出了村长,他没有说什么,在村长进来后上好了门栓,跟在后面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

村长显然喝醉了,进去后他对来闹说:“你霸占了我的相好,我要杀了你。”

来闹脸色很难看,低了头不敢搭理村长。

村长又问:“我来你家里,你不高兴?”

来闹轻声答道:“我和嫂子说好了,你一个月只能来一次。”

村长轻蔑地笑道:“我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是我的相好,知道不知道?”

“她是我嫂子。”来闹反驳了一声。

“你想让我把她领跑吗?”村长大声威胁道。

这时候嫂子用被子蒙着头哭了起来,来闹一下变得狂躁起来,走过去狠劲拉了一下灯绳,屋子立刻成了一片黑暗,他摸索着上去躺下,也不管村长高兴不高兴。黑暗中他不想立刻睡死过去,他要偷听一下村长到底想干什么。

村长好像在一件件脱衣服,终于他上炕了,他一定钻进了嫂子的被窝,两人开始有了响动,声音越来越大,来闹忍无可忍,跳下炕猛一下拉开了灯,嫂子尖叫一声,慌忙把村长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村长恼羞成怒,也不管自己一丝不挂,开口骂道;“你想找死吗?”

来闹理直气壮答道:“我要撒尿。”

嫂子第一次开口说道:“你要是再这样和我们故意作对,我们立刻就走,你想逼我离开这个家吗?”

嫂子虽然是不露头在被子里面说话,却比村长的威吓更有效力,来闹像霜打的茄子,立刻篶了下去,怯声回应道:“我不是故意的,以后再也不拉灯了。”

家兴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他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脸上已经有了少年老成的坚毅。他在家很少说话,但对二爸来闹的权威却是不容质疑的,来闹从来对他是言听计从,他们之间的称呼并没因为法律上的新父子关系而改变。家兴的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家庭作业也全靠自觉,每当他趴在桌子上静静发呆的时候,来闹便故意咳嗽一声,提醒他回过神来继续做作业,他却每每偏过头恶狠狠说:“干你的活去,别让人看见了心烦。”

有一天来闹大胆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总是不写作业要发呆呢?”

“关你屁事!”家兴并不给他继续烦人的权利,“老师布置的作文是‘我的爸爸’,我没有爸爸,你让我怎么写?”

这一下难住了来闹,却也让他一下想起了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吃过晚饭,牛丽娟提醒缸里没水了,让他去提水,他却吊着个驴脸,并不搭理。牛丽娟不知问题出在哪,但也没耐心揣摩傻子的心思,便破口大骂道:“你要死吗?我说的话成了耳旁风?”来闹只要进入一种状态,对外界一切都毫无反应,这时候的他就是进入了这种状态,对嫂子的勃然大怒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慢腾腾磨他的洋工,蹲在地上把自己的饭碗用舌头舔了又舔。牛丽娟走过来一把夺去他的腕,继续骂道:“你连狗都不如,狗吃了老娘的饭也会摇一下尾巴。”

冷不防这时候家兴发话了,他把饭碗狠狠放在桌子上,顶天立地站起来说:“不许你骂我二爸,你没资格骂他。”

牛丽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用了好长时间掂量着这个忽然长大的小大人,然后冷笑一声说:“怎么,你长大了?把我这个当妈的不放在眼里?”

“你从来都不是我妈。”家兴针锋相对,第一次从根本上否定了她。

“我不是你妈?这不是你一句话就能了结的,把这些年吃老娘的喝老娘的算清了你才有资格这么说。”

“我爸爸是你杀的,我一定要报仇。”家兴突然这样大喊道。

第二十二章 3

“我撕烂你的臭嘴。”

牛丽娟像母狗一样扑过去,一把揪住家兴的头发,家兴明显不是她的对手,不能自由摆动自己的头,只有握紧拳头胡乱向敌人挥去。这时候来闹的反应是灵敏的,并没有让当年嫂子暴打哥哥的悲剧重复,他用自己强有力的一只手让嫂子乖乖松开了她的手,解放了头的家兴喘了一口气退后一步恶狠狠威胁道:“你等着,将来我一定要报仇。”

被死死控制住的牛丽娟不能动用自己的手,只有鼓起腮帮把一口唾液吐到来闹的脸上,但受到最大侮辱的人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大喊着让弱小的一方立马出去,不甘示弱的家兴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眼里饱含着泪花出去了。

牛丽娟把所有气撒在来闹身上,但不论她怎样捶打,他就是一动不动忍受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打累了,骂累了,牛丽娟自己住了手,最后丢下一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的威胁悻悻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来闹知道进不了嫂子的屋里,自己也没有好心情去试探一下,便上去和家兴睡在一个炕上,也不脱衣服,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想自己的心事。来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死过去的,半夜里忽然惊醒,大叫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梦到哥哥了,他看见嫂子和村长两人合力把哥哥推进水窖,他听见哥哥一直在喊: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第二天早上,首先是来闹发现齐天大圣静静躺在柴堆边,他象往常打了个口哨,却不见它翻身起来摇尾巴,过去一看却是一具死尸。这把他吓得不轻,捂着嘴向屋里跑去。因为是星期天,这时候家兴还没有起来,来闹从头上把他摇醒,家兴刚要发怒,却见二爸脸色不同往日,临时换了口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来闹附在他耳门上压低声音说:“齐天大圣死了。”

“你说什么?”家兴一把掀过被子,跳下床也不穿鞋向外面跑去。

家兴长久附在齐天大圣身上呜呜哭着,尽量憋着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来,来闹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也跟着掉下泪来,他想不明白好好的狗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张狗皮剥下来是否能属于他。

哭够了,家兴找来自己的一件学生服裹在齐天大圣的尸体上,他让二爸帮助他把齐天大圣抬到架子车上,还不忘拿上一把铁锹,他坚持要自己推着车子,来闹不知道他要把车子推到哪里去,只好翘着屁股在后面给他加把力,一路不时有人问狗是怎么死的,叔侄两人都不回答,低着头只是向前走。

齐天大圣最终被埋葬在一个空旷的高地,家兴找来一束野花给它献上,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给你报仇。”

在返回的路上,初升的太阳瞬间越过后面山顶,把他们的影子照在前方。来闹招呼家兴坐在车上,说我推你走。家兴摇了摇头,并不坐到车子上,他始终不说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可他心里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泪。齐天大圣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连死去的爸爸大山也不能相提并论,十多年来,他和它每天早上一同起来,一同吃早餐,在它依恋的目光中他迎着初升的朝阳去上学,它追出大门好长,他用石头把它吓唬回去。晚上,它忠实守在大门外一百米的地方,不停地吠叫,等到他出现在视线之内,便飞快迎上前去,把前臂搭在他的身上,摇着尾巴撒娇似的祈求他的一个轻吻。

第二十二章 4

埋葬了齐天大圣,来闹和家兴回到家里,这时候牛丽娟还没有起来,来闹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为的是把‘死人’惊动出来,可牛丽娟装死了就是不出来。

在院子里转了几转,来闹不知道该干什么,没了齐天大圣,他不知道该去招惹谁而不至于挨一顿臭骂。齐天大圣只深深爱着家兴一人,来闹不嫉妒他们两者之间的亲昵,除了家兴,也就算他和它是最好的玩伴了,他和它有时打闹,有时疏远,乐趣不在于发展感情。

终归无聊,肚子又在咕咕叫,这一下让来闹变得有些狂躁,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又一次响起哥哥的呼喊: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一整天牛丽娟没有从上房屋里出来过,家兴在埋了齐天大圣回来后也上炕睡了,他用被子包了头,也不知道一直要包到什么时候。来闹饿了一天,不论吃多少干馍,肚子里都有一种饥饿感,在天快黑的时候,坚持不下去他只好自己生火煮了半锅机器面,也不管生熟,用几瓣臭蒜将就着美美填饱了肚子。吃饱了肚子,他什么也就不想了,齐天大圣死了也就死了,与他无关。

无所事事的来闹也学家兴和嫂子,早早上床去睡觉。可是和前一个晚上一样,他又在半夜被噩梦惊吓醒来,他又一次梦见了哥哥,他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哥哥的惨叫: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他忍受不了这样的惨叫,跳下床向外面走去。这时候外面漆黑一团,没了齐天大圣的世界死一样寂静。他蹑手蹑脚来到嫂子的窗下,他听到村长和嫂子隐隐地笑声,这让他瞬间怒不可遏,他退后回去在厨房里摸黑找到菜刀,气势汹汹去和一对狗男女算总账,他要问清楚是不是他们合伙把哥哥推到水窖里淹死的,他不想让那该死的噩梦一直把他交缠下去,有一把刀壮胆,他认为他们一定会害怕说实话的。

他试着推了几下门,嫂子在里面喝问道:“是谁?”

来闹压低声音回答:“是我,快开门。”

“滚!永远也别想进老娘的门。”

“我有话要问。”

门突然开了,一股酒臭味扑面而来,只听村长在夜朦胧中问道:“你——他妈的——想干——啥?”

从声音上判断,他已经完全醉了。来闹从他的阻挡中挤进去,他站在地上提着刀开始了他的审判:“你们说,我哥是不是你们推到水窖里淹死的?”

“放屁!”嫂子在炕上大声抗议。

“我哥给我托梦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就算我们杀了他,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现在老子连你一块杀了。”

村长在黑暗中一拳打中了来闹的的鼻子,来闹用手一摸,感觉鼻血流了出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提的是一把刀,他胡乱挥舞着自卫,他也不知道有几次砍中了首先进攻的人,他听到一个影子重重倒下去的声音,与此同时灯亮了,在刺目的灯的照耀下,一个血淋淋的**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搐动着,显然他的头被砍中了不止一次,四面八方的血慢慢流到了地上。

牛丽娟大叫一声,顾不了自己赤身**从炕上跳了下来,抱起她的情夫,一声声凄凉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你千万要醒来呀,你死了,我跟你一块死。”

自知闯下了大祸,来闹手里的菜刀咣当一下掉在地板上,他用双手捂着脸大叫一声转身向外面跑去。出了大门,他不分方向没命地跑着,他心里只有一个目的:跑,一直跑下去。

被凄厉的哭叫声惊醒,家兴被凶杀现场吓得目瞪口呆,他连忙跑出去喊人,他一口气跑到村长家门口,狠劲用拳头砸着大门直喊快开门。

第二十二章 5

也不知喊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屋子里灯亮了,过了一会,有人来开大门。 开门的是村长儿子,他显然被半夜的尖叫吓得不轻,衣服也没穿整齐,他问:“出了什么大事?”家兴哭着说:“你爸爸被砍了。”

看到赤身露体的牛丽娟附在半死不活的父亲身上哭泣,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村长儿子羞得无地自容,他愤怒地把她推向一边,嘴里骂道:“滚开,不要脸的婊子。”他用手放在父亲的嘴上试了试呼吸,觉得还有必要送医院,便对随后赶到的人们大喊道:“赶快打电话喊救护车。”

乱糟糟一大堆人瞎折腾,等到把村长拉到县医院,已经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急救,村长依然昏迷不醒,紧急ct检查发现,他的大脑右侧颞叶发生出血,出血量约为90毫升,血液流入脑室系统及蛛网膜下腔,情况危急。医生说:“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村长老婆怯怯问了一声:“手术需要多少钱?”

医生毫不含糊地说:“至少六、七万。”

“如果不做手术呢?”

“那只有等死了。”

“手术能保证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吗?”

“不能保证,还什么正常人!活过来活不过来,都没有把握。现在就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最有可能是长期瘫痪,变成植物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个冷静的母亲和儿子彼此对望了一眼,母亲坚定地对儿子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对 医生说:“我们放弃抢救。”

医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个母亲继续说道:“我做主了,我们放弃签字,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抢救他。”

医生张大嘴巴,转而求援做儿子的:“你是儿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我们暂且不论你们家的恩仇,就算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他也是一个生命呀,你们不能这样狠心,放弃治疗这是犯罪。”

儿子懦弱地说:“我听我妈的。”

村长是凌晨五点停止呼吸的,医院在家属无能力交手术押金的情况下不得已还是把他送进了急救室,实际上也就是做了一个人道主义的样子,他在送往手术室的过道中就没了生命的迹象。没人给他办住院手续,儿子代表全家在‘不同意手术’的书面证明上签了字。当医生宣布村长死亡后,医院和家属两方面都面面相觑,毕竟这不是双方共赢的好事,医院催促赶快拉走死人,儿子却抱住头蹲在地上控制着音量呜咽着,村长老婆很坚强,安慰儿子说:“这是他自己造的孽,我们问心无愧。”

来闹是第二天中午被抓到的,一辆警车鸣叫着开到了他家门前,当‘杀人犯’戴着手铐被拽下车指认现场时,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高呼:“杀人无罪,放了张俊豪!”有些人显然是第一次喊‘张俊豪’这三个字,这让异口同声大打折扣,有人甚至憋不住笑出声来。

警察问来闹为什么要杀村长,别人以为他会说是因为村长霸占了他嫂子,可他的回答出乎所有人以外:“我哥哥是他和嫂子两人推到水窖里淹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哥哥给我托梦了。”

有人喊道:“他有病,不能抓起来。”

“他有病,不能抓起来。”所有人跟着大喊。

见局势变得难以控制,警察向人群开始喊话:“乡亲们,要相信法律,他有没有病要走法律程序,现在我们带走他只是把他当做嫌疑犯,判不判刑要有个过程。”

“该判刑的是婊子。”有人又喊了一声。

所有人哈哈大笑。

来闹在关了一个多月后,被放了出来,对他有没有病法医也不能做出有效的判断,最后根据综合考量,宣布他不该负刑事责任。好在村长家放弃了向被告追要命价赔偿,这也减少了定罪的阻力。在这件事上,民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全村的人联名请愿,就连三掌柜也发动他的劳务队递交了联名签字的材料,他们甚至编造了几件莫须有的事件来增加材料的份量。

牛丽娟在对她的提讯中,一口承认是村长用被子把大山捂死后丢到水窖里的,她不承认自己是帮凶,她说她也是受害者,是村长长期强奸霸占她。对这种一面之词的招供,一下难住了办案的人,死无对证,对一个死人定罪是不公平的,而且也毫无意义。显然牛丽娟受了强烈的刺激,精神恍惚,不足以成为有效的证人,案子在这卡了壳,最后走访群众,确认牛丽娟和村长的奸情是事实,牛丽娟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第二十三章 1

时间很快过去了八个月,在冬天来临之际,你的春天来了。你从市郊外一所监狱被提前释放出来,你在这个接纳你避难的城市曾经幸福而快乐地生活了一段时光,现在又为它劳教苦役了240天,你说不上更爱它一些,还是更恨它一些,总之,你和它两清了。

你跳上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你在曾经有好多美好记忆的滨河路下了车,黄河还是那样混浊,只是两岸的风景更加妖娆,秋风卷起落叶在前面飞奔,此起彼伏的噪音让你怀疑那个横穿马路的人是否听清了被戛然而止的出租车司机‘**’,幸好你及时刹住了自己,没有紧跟着那个不怕死的被‘**’。

站在街边踟蹰了了好长一会,你始终找不到一个车流的间隙,这让你很是泄气,你索性不过马路了,漫步向前挪去,秋冬交接的时节,冷暖不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高音喇叭正在发布着股市跌涨。多年前你和麦丹妮每日行走,滨河路的一杆、一桩、一亭、一铺,你全部熟烂在肚内,多年后再走,触景思人,思绪万千。

往清真大寺的巷口,开斋节刚过,穆斯林的饮食店一片喜庆,悬挂的横幅告诉人们穆斯林是和谐大家庭的一员,再往前走,鹤立鸡群的银行大厦是l市的新高,所有阳光被它阻挡,一家即将开张的超市,装修正在进行,电线杆上爬满了各种治疗性病的广告,还有寻狗的某女士的联系电话,其中有张醒目的《合同法》占据了最有利的高度,顺眼过去依法行政的条条框框立刻涌进头脑。斜对面,监狱管理局的高层住宅楼已然封顶,看着从劳改人员手里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高楼屹立在城市的心脏,你感慨万千。哪些巷口手艺精湛的小鞋匠都去了哪里?哪些铺一张报纸贩卖小物件的下岗女工是否攒够了她们的养老金?

继续前行,拥挤的铺面似乎在比赛着时尚,一家比一家亮丽,黑压压的人群里不乏俊男靓女,他们穿梭在各个品牌店里,脸上全是不可侵犯的高贵。通信类的店面一家连着一家,有美容店在搞促销活动,礼宾小姐迎面相送着一包包的小礼物,轮到你时那个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小礼品递到你手里。流行音乐从耳边掠过,一抬头,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迎面扑来的还是广告、商城、手机促销小姐。

你看到有一家牛肉面馆人出人进,你决定先吃碗牛肉面解个馋再说。进去后你掏出一张散发着监狱气味的百元大票,推到售票口,清了清嗓子中音十足地叫道:“来一碗韭叶子,再加一个茶蛋。”坐定餐桌,你多少有了一些自信。

一碗牛肉面下肚,你从灵魂到**都焕然一新,有一种从死亡中活过来的淡定。出了牛肉面馆,你那被牛肉面灌满的肚子咕噜咕噜响着,你深深吸了口气,自由的风卷起高原的凌厉吹打在脸上,面对一波高过一波的车流,你再不敢贸然步行,招手喊来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直奔车站。

一路向西,,霜秋的大地一片萧条,所有客车都被错位安排在夜里行驶。为能抢到一张卧铺,你在火车站售票处排队推搡的人群中差点窒息而死,好在你幸运抢到了一张退票。一想到难熬而漫长的路途能有足够的睡眠来忘却,这让一直绷紧的你的身心一下松弛了下来。

你是在晚上八点坐上西行的列车的,在晃啷晃啷铁的敲打声中,你翻来覆去在床铺上寻思着进入睡眠的良方,正在这时候,车厢顶上的喇叭吱吱唔唔有了动静,随后女播音员咳嗽着出来用港式嗲音慢条斯理叙述一个家属奉献爱心的紧急呼吁,有一位母亲呕吐不止急需一个卧铺,希望有好心人能帮帮她。

第二十三章 2

广播连呼三遍,随后一切归入死静,有翻身的出一口气,也没被这个‘恶作剧’惊醒,你起来穿好衣服,向广播员提供的三号车厢走去。

三号车厢集中了好多买了站票的人们,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被身体的变形所填补。你大声喊道:“是谁刚才喊的广播?”

话音没落,一个急促的男声叫道:“是俺!”

他举起自己的手,你看见了他。你挤不过去,只得向他传话:“你们挤过来,我有卧铺。”

你看见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人被他从座位下面扶了起来,他在前面一边开路,一边央求:“行行好,让一下,俺妈不行了。”

你向前几步,迎着他们去,回合后你只能用一只手帮助老人,另一只手作用更大,推开那些半死不活的躯体。

把老人安顿在卧铺上,他一再感谢,从很深的底层口袋掏出两张大票子递给你,你把手推回去,笑着说:“我这是做好人好事,不收钱。”你猜测说,“听口音你好像是河南人。”

这让他立刻变了脸,满嘴的怨恨滚滚而来:“就连列车员都不相信俺们河南人,俺说俺妈晕车了,他却笑着说他也没办法,让俺去找广播。你说俺们河南人怎么了?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俺能拿俺妈开玩笑?这个鬼世道!”

他告诉你说他出来做生意已经五年了,俩口子在某个地方农贸市场摆一个杂货摊子,每年进入腊月生意一下好起来就顾不上了,这不,提前把老妈接来,能做饭能照管孩子,比雇保姆划算多了。正说得起劲,列车员过来让你们去外面说话,提醒说这是卧铺车厢,不容许无关的人大声喧哗。河南人侧过脸对她怒目而视,你在他爆发之前把你拉了出去,你说:“还是让老人家好好睡一觉吧。”

天亮了,窗玻璃上挂满一夜寒霜的列车终于到达了你的终点站,迎着初升的太阳,你生命中一段奉献爱心的旅程也终于到达了终点。尽管把自己置身于最真实的群体让你历经艰辛,在站着打瞌睡的后半夜总有一只手游弋在你下半身的一个范畴,你不能确定这是一只把目标确定为裤袋的贼手还是一只对你jiba感兴趣的同性恋的手,但这也不妨大碍,你笑着告别了为你的好心而把你永生不忘的河南人,他把头附在打开的车窗外,长久和你挥手告别,直到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你猜不出他的脸上是否挂满泪珠。

出了站台,你在站前地摊上用油条豆浆填满了空空的肚子,并把找回的零钱顺手递给了一个守候多时对你满怀期望的乞丐,一个扫街的环卫女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声嘟囔着‘真是一个大方人‘之类的话,用关注的眼神目送你远去,这时候一群鸽子从湛蓝的天空飞过,你意识到你确实脚踏的是青藏高原的辽阔,那个被两山挤压成一条缝的l市灰蒙蒙的天空从此成了记忆中抹不去的一部分。

你用公用电话告诉海哥你平安到家了,海哥说马上过来接你,你说你想一个人去看看麦丹妮,海哥说也好,他理解你想在麦丹妮墓前独自大哭一场的心情。

麦丹妮安息在一个穆斯林墓园,不大的墓园显得很有气派,在海哥的周旋下,她在死后挤身于用大理石铺就的的‘高干区’,为此,海哥在阳世为她多支付了一些钱。她安息了,却把她的诅咒变成现实,你因此像活在人间的一具死尸,再也没了生命的乐趣。生死离别,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你用你的罪恶毁掉了你最可珍惜的东西,你交织在安拉和自我的双重惩罚中,在这种窒息中你试图相信这惩罚减去了你的一部分罪恶。

第二十三章 3

海哥给你接风,他视你为英雄归来,大张旗鼓在酒店为你包了几桌,弟兄们理解你的心情,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高兴事。 你坐立不安,独自悲伤。海哥说那就洗个澡吧,你点头同意。自从麦丹妮走后,你有了一种洁癖,总认为即使每天洗澡也洗不掉身上的污垢。海哥给你在宾馆开了房间,你坚持要回家。海哥只好开车送你去家。

八个月来第一次回到家,望着卧室里尘封的双人床,你有一种隔世的凄凉。你和麦丹妮从来没有举行过婚礼的结婚照依然挂在床头,她的笑永远定格在了那儿,你用手掌擦去相框上的尘灰,你在冰冷的玻璃上来回抚摸,但你知道,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了。无情的现实让你开始怀疑你是否还活在阳世,你开始相信那天晚上你是和麦丹妮的鬼魂在交欢。

你忽然记起了什么,你出去打开大门,你恨自己怎能轻易忘了麦丹妮呢,怎么连她还没回家都忘了呢。望着路灯照耀下无尽的黑暗,你在心里大声喊:麦丹妮,你在哪里?

进了屋,和衣躺在床上,拉灭灯,闭着眼睛你期待麦丹妮和你再次相聚,不管是在阴间还是阳间。迷糊中, 那熟悉的脚步声来了,你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你感到那熟悉的**慢慢近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你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停止了,你知道鬼魂容不得惊吓。她摸到你后似乎怔了一下,她的手慢慢上移,终于摸到了你的脸,她的手是那样冰凉,你知道一定是在外面冻坏了,你再也装不下去了,你猛地坐起一把抱住她,你把她越抱越紧,你开始呜呜哭出了声:“求求你麦丹妮,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她在极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她挣脱你夺门而去,你不顾一切追了出去,你终于抓住她了,在她回过头来的一刹那,借着路灯你看到了另一张面孔,那不是麦丹妮,那是‘噩梦’。

你疯了似的把‘噩梦’拖进屋里,把她狠狠甩在地板上,你摸索着拉开灯,灯光刺眼,你不敢面对那张可怕的脸。一切太突然了,你觉得这绝不可能,你狠劲砸自己的头,你开始慢慢回想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那天晚上你确实醉得一塌糊涂,你也不记得麦丹妮和你说过什么话,你也没有看清麦丹妮的脸容,而且那些过程也确实不像麦丹妮所为,而且第二天早上你确实看见过‘噩梦’......你不敢往下想了,这样想来太可怕了,但这又是多么合情合理,难道那天晚上你是和‘噩梦’**?你感觉一阵恶心。

你有一种立刻杀了她的冲动,你恨麦丹妮死得多不值,你恨她那样无情地惩罚了你,代价却是这样滑稽。一个疯女人,再加上你一个醉鬼,你们用天下最荒诞的行为轻易把她送到了另一个世界,阴阳相隔,她再也不会和你争争吵吵了。

你努力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一直低着头站着,你细细打量她,她穿的衣服还是麦丹妮送她的,就连那盖头也是麦丹妮的,还有鞋子......你猛然看到她隆起一个很大的肚子。她怀孕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你觉得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你觉得有必要和她好好谈谈,你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知道你怀孕了吗?”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你。

你知道,她是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好吗?”

她终于点了点头。

你需要一个过程来面对这可怕又可笑的荒唐事,你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凭直觉,你百分之百相信她是怀孕了。现在唯一让你想不通的是孩子是谁的?难道是那天晚上做的孽?你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你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她。

第二十三章 4

你为她找来吃的,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吃完后她满足地舔着自己的嘴唇,看着你痴痴地笑,她在你把犀利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因长期痴呆而麻木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正常’地低下头去,并用她粗黑的手指玩弄她的另一个手指。

你收拾了外面的一间空屋,找了一套被褥把她领进去,你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她,你告诉她不能乱跑,外面坏人太多,她相信了,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

你出来后从外面反锁了房门,你站在外面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看来她情绪稳定,不至于大喊大叫。你刚想迈步离去的时候,忽然从里面传出一阵高亢的歌声,那是花儿特有的旋律,你太熟悉了,你收住了脚步,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了好长时间。

一溜儿山来着哟

噢...两噢...溜儿山

三溜儿山

啊脚夫哥下了这四川

噢哟哟啊脚夫哥下了这四川

今个子牵哩着哟

噢...明噢...个子牵

天每日牵

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噢哟哟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脚踩上着大路哟

噢...心噢...牵着你

心牵着你

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噢哟哟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你把手机打给海哥,好长时间他才接了电话,问你这么迟有什么急事,你欲言又止,你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奇怪的事告诉他,一瞬间你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只是告诉他睡不着,想麦丹妮了。海哥说人死不能复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要乐观地面对未来。你说,麦丹妮她没有死,她就睡在你的身边。

你把你和‘噩梦’之间的秘密,最终在收留她后的第二天告诉了海哥,你的压力太大了,你需要有一个人和你分担,你需要倾诉,更需要理解和支持。当海哥听完这闻所未闻的奇事后,不停地为麦丹妮痛心,你跟着伤心,差点在电话里哭出声来,海哥说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想麦丹妮的时候,是该怎么办的时候。

你和海哥商量的结果是暂且留下她,在电视上贴出她的照片登个寻人启事,如果有人来认领,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如果没人来认领,那就可以让她名正言顺住下来,如果她一直这样‘正常’,就让她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亲子鉴定结果能证明你和孩子确实是父子关系,那你就养育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就把孩子送到孤儿院。至于她,就对外小范围内公开说,收留她是不忍心她流落街头。反正在这一带谁都认识她,她的肚子究竟是谁搞大的,被怀疑的人有千千万万,也不会扯到你的身上。而且你才出来,按常理推算也没有那么巧。当然,收留她,就要雇一个保姆,不能把你整天搭进去。

通过信息部,你雇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陈姓大嫂,她是在老家和一个当兵的青海人相爱后跟着男人来青海的,属于没文化的那种,除了本职工作,对别的事从不多嘴。你让大嫂陪她洗了澡,给她找来一大堆麦丹妮的衣服,你让大嫂没事的时候多陪她说说话,即使她不开口,也要不停地说,要让她时时感觉到你对她没有恶意。她的世界里虽说没有什么感恩的意识,但她有一颗更加戒备的心,而且容不得轻微的惊吓。

花了好多时间,用了好多计谋,你也没有从她那儿得到她的真实情况的蛛丝马迹,她不开口说话,你无从判断她的口音。她对陈嫂不认生,让她干啥她就干啥,陈嫂说她们前世有缘,说不定就是亲姐妹。

有好事的邻居发现了你们家的秘密,进来探听消息。你告诉说,你不能确定这个疯女人是不是自己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你正在和老家联系,只是暂时稳住她而已,一旦老家来人确定了就会接走,如果不是,就打发她走。好事者听了你合情合理的安排,也就相信了。也是,要是没有一点私心,谁会无缘无故收留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呢?

在你和陈嫂无微不至的操心下,‘养尊处优’的她越来越正常,从外表已经看不出她是一个疯女人了。她的美貌也随着营养的滋润,越来越楚楚动人,她的皮肤光滑红润,是典型西北人的肤色,一双大眼睛湖水一样清澈。她笑得次数一天天减少,而沉默却越来越多,她的这种变化首先在大嫂那儿得到了肯定:“她一点都不疯,只是有些忧郁。”陈嫂信誓旦旦地说。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临产会随时而来,你们为她准备了一切应急的措施,你告诉大嫂一刻也不能离开她。海哥联系好了一个很有名的妇产医生,你把医生接到家里给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医生说一切良好,要是有紧急情况她会随时来的。

她的表现一天好似一天,她已经不再笑了,有几次还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她整个变了一个人,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整天不说一句话,问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第二十四章 1

孩子最终生在了医院。‘噩梦’是下午两点肚子开始疼的,你电话通知了早已预约好的医生,医生说她正好是白班,就在医院。进了医院,孕妇的情绪极不稳定,不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这让所有人不知所措。陈嫂是过来人,她说:“没事,还早呢,哪个女人不经过一番折腾,能顺顺当当生出孩子?”

但你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手心里攥满了汗。陈嫂告诉她不能大喊大叫,要是让肚子里的孩子听到了,吓着了就不敢出来了。她对陈嫂点头保证,听陈嫂的建议把一手绢死死咬在嘴里,硬是不再发出声来。

从阵痛到生出来还不到两个小时,但你觉得比一辈子还要漫长。一切都很顺利,是个男孩,当孩子‘哇’哭出声来,你再也顾不了许多,在产房外面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与此同时,新生儿的妈妈也挣扎着坐起来,不顾一切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把脸轻轻贴在孩子脸上,傻傻笑着。

你认为孩子第一眼看上去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让你又惊又喜,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他是你的儿子了。你把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海哥,海哥让你冷静,说等做了亲子鉴定再高兴不迟,他最关心的是孩子是不是一切正常,你让他一百个放心,说孩子‘贼眉花眼’,见人就笑,聪明极了。

有一个四十来岁烫一个金色大爆炸头的女护士看出了你们不是夫妻的苗头,很神秘地把你叫出去闲谈,问:“你们不是夫妻吧?”

你回答:“不是。”

“她好像大脑不太正常?”

“曾经受过刺激,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个孩子怎么办?他是个麻烦。”

“你什么意思?”

“要是有那个意思,我倒有个好主儿,”

“什么那个意思,请你直说。”

“连这个也不知道,我们妇产科每年不知要抱出去多少私生子?都是我联系的,不论是那些想流产没来及流的,还是大姑娘女学生之类没把住肚子的,我是个热心人,一看见女人哭哭啼啼就动恻隐,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也算是给没人要的孩子找一个幸福的家,总比送孤儿院好。”

你说:“你看错人了,这个孩子你可没什么差价可赚,这个孩子不送人。”

金发护士笑了:“依我说,这孩子你还是送人好,精神分裂也有可能遗传,现在孩子小,还看不出来,以后随着慢慢长大,就会显露出来,那时候,后悔就迟了,互相有了感情,是一辈子的累赘。”

你开始有点愤怒,你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做人不能连猪狗不如。”

“你这人说话怎能这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金发护士提高声音喊道。

你又一次被激怒,死盯着她的眼睛说:“请你立刻闭上你的臭嘴,你想让我打110报警吗?”

金发护士先是一愣,随即变成一张笑脸:“我只是开个玩笑,大兄弟你走吧,我闭上我的臭嘴。”

自从有了孩子,‘噩梦‘似乎完全正常了,她是那么细心而又认真地照看孩子,她总是在第一时间用愤怒的眼神制止你和大嫂不识时务的大声喧哗。她喜欢孩子不哭不闹,而你却喜欢把小家伙弄哭再花很大的力气让他平静下来。就是这一点她对你很是恼怒,而你却把这当成无限的乐趣。

孩子一天天在成长,你越来越离不开孩子了,你每天都守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找各种借口推掉海哥的‘公事’。大嫂说,你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也不害怕将来分别的时候有了父子感情。你心里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海哥理解你的心情,打给你的电话越来越少了。海嫂也不时来看孩子和他妈妈,海嫂眼睛很细,看出了你和孩子相貌之间很多相似的地方。她悄悄问你:“你们确实很像啊,说不定真是亲生父亲呢,你们应该做个dna鉴定。”

你说:“不急。”

第二十四章 2

在孩子满月的时候,你在酒店办了几桌酒席,公司的人和圈内的弟兄们都来祝贺,虽说你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朗,但这样大张旗鼓给孩子过满月,谁都在心里认定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第一次带孩子他妈以及陈嫂去酒店坐桌,你给她从头到脚置换了行当,她的美貌一下镇住了全场,你也被她高贵而冷傲的气质吓了一跳。看着她那么‘正常’地坐着,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你想不通是什么罪恶的男人把天使一样的她毁成这样并让她流落街头而不闻不管。

所有人都给孩子随了一份大礼,这都是你‘江湖地位’的体现,海嫂亲手给孩子缝制了一身新衣服,你看见她背过身去偷偷擦着眼泪,你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麦丹妮。她和麦丹妮因你和海哥的相识而相识,又因为她们共同的寂寞而爱上了互相倾诉,并成了心心相印的好姐妹,每当她们之间有谁心情不好的时候,另一个就是最好的倾听者和安慰者,而那时的你们,做为她们的老公也许正在某个包厢合谋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或是在某个酒吧庆祝你们又一次联手成功。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们一同为你们的‘罪恶’担惊受怕,而你们却故意对这种细腻的情感视而不见。

送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让你很伤脑筋,选来选去也想不出什么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你按你的思维习惯,最终选了一支很大的玩具枪,你还记着当年父亲也给了你一只这样的枪。你希望孩子将来能成为一个手握枪杆子的人,成为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你信**的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你告诉海哥你决定放弃亲子鉴定,你害怕科学的鉴定万一出现万分之一的差错,你害怕听到他们无情地告诉你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就像当初他们无情地告诉你说那尸体是麦丹妮的。海哥说他理解你为什么会放弃亲子鉴定,你和孩子已经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在你心里亲生的不亲生的已经不重要。可他还是觉得应该做个鉴定,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孩子。要让孩子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如果不是你,是否该考虑找一找另一个人,即使找不到,将来也好给孩子有个交代。你沉思片刻,采纳了海哥的建议。

一个月后dna鉴定结果出来,医生告诉你说,你就是孩子99.9%的父亲,你没有特别激动,这和你的预料是相一致的。出了医院大门,你把那张证明你和孩子关系的硬纸,撕成碎片,随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你感觉浑身那么清爽,天空那么蓝。

你在网上查询了好多类似于孩子他妈妈症状的病例,你下决心要彻底治好她的病,你按照偏方为她抓来了中药,并按照要求总是让她保持心情愉快。好在让她快乐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只要看到孩子,她总是那么快乐。

早上起来,沸沸扬扬下着大雪,满世界一片白。陈嫂起得早,把院子已经扫过一次,堆起的积雪被她拍打成了一个高大的雪人。看着她随意创造的不伦不类的雪人,你想笑,却忽然有点伤感,你想起了母亲,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你跟母亲去狼抱水走她的娘家,你们几个小孩在玩堆雪人,你们堆的雪人可爱极了,你们围着它转圈叫好,却忽然都很忧伤,你们害怕太阳出来,看着小雪人一点点融化,那就像一个最好的朋友慢慢消失了,那种离别,你们害怕来临。

可是,还没等太阳出来,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黑着脸出来了,他二话不说,上前就用铁锹把小雪人轰然砍倒,你们的心都碎了。那个歹毒的父亲狠狠给了自家孩子一巴掌,骂他是狗日的,命令你们几个把满山坡的雪连同那被砍去头颅的雪人全部端进他们家水窖。

后来你知道了那场雪对方圆几十里所有旱塬人的意义,以至于多年后你还想起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那个冬天,因为那场雪,融化了人们心中的寒冷,家家户户院子里晒满了洗净的衣服,所有人看上去都除去了身上的污垢,外面的衣服都是干净的,每家院子里不再尘土飞扬,潮湿的地上总残留着冰凌反射太阳的金光,即使昏暗的屋子也亮堂多了。

第二十四章 3

那晚,母亲烧了半盆冒着热气的雪水,难得地喊你洗脚,斥责你要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你不服气母亲的唠叨,驳斥她说要不是因为水窖里装满了雪水,你才舍不得让我变成一个讲卫生的好孩子,别说洗脚,来你们狼抱水都三天了,我还没洗过一次脸呢。被你揭了老底的母亲表情是尴尬的,心里却是高兴的,她说,在狼抱水可不比在米家川,三天不洗脸也脏不死人。母亲说话前后矛盾,于是你耍赖不洗脚,说还是省下半盆水明天早上起来洗脸。母亲也不再强迫你洗脚,说省下就省下吧。她对躺在炕上的外公说,这场雪来的太及时了,明年开春的地墒有了保障,我敢说现在每一个狼抱水的人都在琢磨着一口袋又一口袋麦子码满自家的土仓呢。那时候外公已经是日子不多的人了,他喃喃说,我要是不走,就能赶上狼抱水百年不遇的好年头了。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陈嫂已经熬好了中药。你进去问晚上孩子是否哭过,陈嫂说,半夜醒来过一次,吃了奶就不哭了。陈嫂把中药端过去递给病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摇了摇头。陈嫂说;“喝下去就不苦了,这么贵重的药不喝那是造孽,不喝药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孩子就不认你。”一提到孩子,病人立刻安静了,她接过药碗,仰起头一口气灌了进去。

外面有人敲门,陈嫂出去开了门,进来两个派出所的,你说大雪兆丰年,来了贵客。警察拿眼斜你,说是接到匿名报警,你家里藏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而且有了一个非法的孩子。听了他们的指控,你惊讶地张大嘴巴,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不能让病人有丝毫的惊慌,这会强烈地刺激她。

你把贵客让到另一个屋子,让陈嫂沏了两杯热茶端来。陈嫂放下茶杯,反常地没有出去,而是站在一边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贵客。你示意她出去,她假装没看见,回过头去对贵客说:“不知我该不该多嘴。”

两个公安望了望她,点头让她继续说。她毫不客气,声调提高了很多:“我对你们调查的这件事一清二楚。她是一个疯女人,在这里转悠已经一年多了,这个好多人都会证明。也不知哪个造孽的做的缺德事,糟踏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可我们听说,这个孩子就是你弄出来的。”显然,警察是有准备的,也不在乎语言粗俗是否和他们的身份相符。

不等你张口,陈嫂又抢过话头:“怎么会是他的孩子呢?他坐牢八个月回来,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你们算算时间,是不是太巧合了?”

警察笑了:“这有可能啊,坐牢之前也许他们正好在一起呢,也正好在最后一晚上就怀上了。”

陈嫂并不理会警察两个‘正好’的假设,用自己的‘正好’反驳说:“如果硬说是他造的孽,那倒要问问是不是你们公家提供的方便,打发她去l市的监狱和他同居,正好就在第一次怀上孕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道:“你这个女人嘴咋这么疯,你是什么人?这事和你有关吗?”

“我是不是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是来调查的吗?我这一说,事情不就清楚了?”陈嫂一定把‘什么人’听成了‘不是人’。

“你这个女人还没完没了了。”另一个警察拍着茶几站了起来。

陈嫂又要张嘴回击,却被你无情地推了出去。可是,没等你转过身来给被冒犯者赔不是,陈嫂又把头从门里探进来,大喊着说道:“他可是好人呢,你们去查查,还在电视上给她登过寻人启示呢。”

两个贵客被大嫂的傻样逗笑了,你也跟着笑了,打圆场说:“从不说话的人,肚子里憋的东西多着呢,这不,嘴一张,满嘴的废话抢着出,让你们见笑了。”

止住了笑,警察公事公办,问你是在哪个电视台登的寻人启示,又问你知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你说,会唱花儿的人,出不了甘青宁三省。他们说,那就多联系几家这几个省的电视台登个启示,说不定就能找到她的家人。最后他们代表政府感谢你,说你这是好人好事,应该树立个典型报道一下,他们建议你寻求救济部门的帮助,靠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第二十四章 4

你把他们完成任务似的送走后,这才感到一阵轻松。 进去后,陈嫂还在嘟囔着:“就是两个吃官饭放死骆驼的,连小娃娃都会算这个帐。”你一边夸大嫂嘴巴子厉害,一边观察着病人,她正在给孩子喂奶,藏不住的恐惧挂在脸上,你看见,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通过派出所的介入,你的好人好事广为传颂,市新闻部门找上门来给你们做了专题报道,还有那些容易受感动的市民专程来看望不幸的母子俩。他们说你是当代的活雷锋,民政部门也找上门来,不但送来了慰问金,还答应一定要帮助她找到失散的家人,你以保护她为名,拒绝了他们和她面对面的交流,而且她也极其配合,对所有的提问一概拒绝回答。

海哥请‘你们一家’出去吃饭,引来媒体的跟踪报道,海哥大谈你们的深厚友谊,还为你的高尚人格大唱赞歌,还不失时机夸你是公司的骄傲,同时宣布因为你的感人事迹,公司一致决定当场奖励你若干人民币,他还保证公司在找到她的家人之前每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在这里面,当然包括陈嫂的工资。陈嫂在受感动之后,并没有忘记格外的要求,她希望海哥能为她那老实健壮的丈夫找个长久的杂活,这点区区小事不等海哥答应,就有手下人满口应承了,陈嫂为这‘天大的好事’感动得直擦幸福的眼泪。

晚餐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你悄悄告诉海哥要提前走一步了,不能让孩子熬夜,海哥执意要亲自送你们回去,你拗不过他。在回去的路上,海哥偏过头对你悄悄说:“这是天意,让你白得一个儿子,又弄出了个活雷锋的美名。”你无言以对,你忧心的是成了新闻事件的主角后她会不会被家人认领回去?这象一块巨石压在你的心里,你不知道失去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总是忘不了麦丹妮,越是在你感到幸福的时候你越是想她,你时常偷偷流泪,总是把麦丹妮和现在的她联系在一起,你弄不明白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你总是愿意把她们混合在一起,她们的面容总是交替出现在你的面前。

陈嫂悄悄告诉你说她完全成了一个好人,她好像有很大的心事却又不肯说出来。实际上你早已经观察到了她的‘正常’,你只是假装不知道,你不愿意在她主动说出一切之前给她任何压力,你只要能天天看着她和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你每天都去菜市场买菜,还有油盐酱醋之类的,那些大嫂大妈们总是用欣喜的目光追着你看,在她们眼里,你是一个顾家的好老公,你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你愿意像个家庭主妇,你惊讶于自己的这些变化,这在麦丹妮活着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也不明白你是怎样变成这样的。

儿子越来越讨人喜欢,他开始对你微笑,如果你故意让他看不见,他会立刻张开小嘴大哭不止,你和他之间有无限的乐趣,你在他白嫩的屁股上总是亲了又亲,你可以把他揣在怀里不停地在院子里走上几个小时。

孩子妈自从‘正常’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忧郁而沉默的人,不论你和陈嫂说怎么有趣的事,也逗不出她的笑来,除了孩子她对一切都是一种漠然的态度,她的所有情感随着病情的好转似乎完全死了。陈嫂说:“现在说话要多个心眼,她啥都知道。”

她的好转,让你一时不知所措,你一时找不到和她‘自然相处’的办法来,和她之间的‘僵持’,每天都给你带来很大的压力,你不愿意看着她的‘不良情绪’弥漫整个家里,你甚至卑鄙地想:要是她永远都不要正常过来那该多好啊!你愿意听她说毫无逻辑的疯话,你愿意看她毫无道理的傻笑,你愿意听她随性而唱的花儿,你甚至愿意和她龌龊地**。

第二十五章 1

又一个春天来了,随着新树叶渐渐绿了城市,每天不依不饶的西伯利亚冷风也不知吹向哪儿去了,阳光暖暖照着,追赶时髦的女孩们首先穿出了裙子,整个城市一下明亮了许多,也性感了许多。经过一个寒冬的蛰伏,人心蠢蠢欲动,不论是在公园打太极拳的老人还是在广场上扭秧歌的老太太们,从他们祥和的脸容里,不难发现和谐社会让他们永葆青春活力的精神气,安度晚年的他们比奔波劳累的年轻人更有理由活下去。

这是好多年来你感觉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看着儿子的一天天成长让你内心安定了许多,即使好多饭局也没有诱惑你,你几乎放弃了所有社交,你不希望你们宁静的生活里有丝毫的噪杂,你几乎是在隐居,除了儿子带来的欢乐,还有麦丹妮留给你的那本《古兰经》,也是心灵的慰藉,每天诵读一阵,总有新的领悟。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自觉的信徒了,虽然碍于条件做不到每天去清真寺礼拜,但每个星期去一次你还是坚持下来了,要是到了宰牲节古尔邦节等几个重要节日,你更是频频往返于清真寺和家之间。你信安拉在冥冥中给你活着的希望,那遥远而清晰的诵经声不时回响在耳畔,你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五点多准时起来晨礼拜,在内心的清真寺里,赞颂安拉的伟大。

看你每天窝在家里不出去,陈嫂提议何不‘一家人’出去转转,让新生儿认识一下世界,也让大人们感受一下春天。你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便找来一架相机,‘一家人’去公园踏青。在人工湖曲折的木桥上,你们摆好姿势照了‘全家照’,这里面包括陈嫂。你和孩子单独照了几张,你也让他们母子俩合了影,你有一个奇怪的预感,你认为他们母子总有分别的一天。你本来想和她还有孩子三人照一张地地道道的‘全家照’,但你忍住了,你害怕这让正常过来的她会产生别的想法,这不利于你们自然而和谐地相处。

从公园回来,你心情大好,打电话邀请海哥一家来家里吃一顿便饭。你随便的一个邀请,可把陈嫂吓坏了,她埋怨你请这么重要的客可不是闹着玩的,应该提前一天打招呼,也好让她有个准备。你告陈嫂,就按平常随便准备两个素菜,做一锅浆水面就可以了。陈嫂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判断你并不是开玩笑的话,也就赶忙去厨房忙去了。你伸手把儿子从他妈妈怀里招引过来,抱着他在地上转圈逗笑,可小家伙憋着嘴就是不笑,转头到处寻找妈妈,你故意让他看不见,这终于让他放声大哭起来,做母亲的立马上前从你怀里夺走她的宝贝,死活不让你再靠近一步。

正在你们其乐无穷的时候,海哥一家三口进来了,海嫂取笑你‘真像个当爹的人’,你辩解说,就是给他多少爱,也不及做母亲的一声咳嗽,这孩子就是欠打呢。海嫂继续抢白说,你才舍不得打呢,你这是卖弄你的幸福。

海嫂是闲不住的人,来做客的人毫不客气,一头扎进厨房不再出来,她把你从厨房推搡出去,让你和海哥去干你们男人的勾当,你说海哥又不是别人,让他一个人冷清冷清也好,免得他整天头脑发热,不是骂手底下的人,就是絮絮叨叨说他的宏伟计划,听的人都耳朵起茧子了。海哥的儿子虎子虽是个上高中的人了,却也童心不泯,自从进门就喜欢上了逗新生儿,这让新生儿的妈妈象母鸡护小鸡一样不时张开翅膀,好在小家伙反常地不认生,在虎子的逗弄下一直笑个不停,慢慢做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两只手不知觉就放松垂落下来了。

海哥和你谈到他们母子的未来,你说你愿意就这样一辈子,海哥说如果她一直这样‘正常’下去,你就应该考虑娶她为妻,她‘正常’的时候还是个有风韵的美人。你说你还不想这些问题,眼前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过去,如果她有家人,让她回家那才是正确的。

第二十五章 3

担心什么,什么说来就来,你们平静而和谐的生活有一天终于被打破。 那天来了两个外地人,当他们在街道办事处一个负责人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时候,孩子妈一下张大了嘴巴,抱着孩子一个劲向陈嫂的身后躲去,你发现她浑身抖个不停,你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她的情绪异常,你连忙把客人让到屋里,你警告客人说他们的出现立竿见影让她受刺激了。

他们说是看到电视上的寻人启示后,一路找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自称是她的合法丈夫,他说她离家出走都两年多了。你听了他们的来意,知道这是预料中的,也就显得很平静。你问了他们的情况,你第一次听说她是你了解甚少的撒拉族人,家在青海循化,那里是中国唯一的撒拉族自治县,信仰也是伊斯兰教。他们叫她‘改过’,名字的意思是她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要‘改过’生一个儿子。你问她的正式名字是不是叫‘韩月’,那个丈夫抢着回答说,对,就是,你怎么知道?你说你是偶然听她念叨过一次。

据他们说韩月是当地有名的‘花儿皇后’,花儿漫得好听极了,每年四月八的花儿会她是绝对的台柱子。曾有一个撒拉尔大官的公子看上了她,可公子家里却嫌她是农村户口,门不当户不对,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高攀到他们家,压力之下那个公子哥只好放弃对她的追求,也不给个说法就和她不了了之。这对她刺激很大。她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人漂亮,是当地人公认的一枝花,不知有多少撒拉族小伙看上了她,可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

她是三年前变成这样的,那时他们那儿要在黄河峡谷修一条旅游公路,她爱上了一位汉族测量队员,在家里强烈反对下,她和他商量好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要逃跑,可不幸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他们刚刚出发,后面就有无数火把追了上来,他们手挽手向峡谷里唯一的吊桥跑去,只有过了黄河,他们才有逃走的可能。他们跑啊跑终于踏上了吊桥,但是不幸的是对岸山庄的撒拉族人群用同样的火把截住他们,两 路大军会合了,被熊熊火光照亮的他们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彼此点了点头,然后飞身跃入滚滚激流.....

她被他们救了上来,而那个汉族小伙却再也没有上来。她被救上来后,在得知她年轻的相好没被他们相救而死了后,就开始不停地哭,不吃不喝一直到所有人都认为她确实疯了。不到一个月,她被家里强行嫁了出去。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她突然失踪了,他们也曾找过她,可没想到她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韩月丈夫说第一眼看见你,以为自己碰上鬼了,他说你和那个死去的地质队员孔杰像极了,两个人简直就是双胞胎。你简单地介绍了收留韩月的情况,他们说都从报纸上知道了她的所有遭遇,他们感谢你是一个好人,并准备了一些钱要答谢你,你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你和他们商谈孩子的事,他们坚决不要孩子,说是送人或让孤儿院来收走都可以。听了他们的表态,你少许有一些宽慰,虽说让几个月的孩子失去母亲有点残酷,但孩子能留在你的身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不会让他受一丁点的罪,你会给他双倍的爱。

你正和他们谈着韩月已经好转的病情,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噪杂,陈嫂在大声喊着什么,你们连忙跑出去,原来是韩月抱着孩子要夺门而去,陈嫂正在极力阻拦。你们几人一起上去,帮助陈嫂让她镇定下来,你向她保证谁也不会夺走她的孩子,这才让她慢慢平静了下来。韩月的丈夫告诉她说他是来接她回家的,一再强调说他是她掌柜的。她听着一语不发,只是眼泪开始在脸上流淌,陈嫂在一旁不停给她擦着泪珠,陈嫂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个不停,两个有了深厚感情的姐妹都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她们这一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她们的哭泣越来越失去控制,到最后竟成了抱头大哭。

第二十五章 4

你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情感波澜,你似乎又回到了失去麦丹妮时的那种状态,你已经习惯了命运一次次无情地捉弄。

你留两位客人多住了几日,你为韩月购置了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生活用品,你知道她所在的那个遥远的撒拉族山庄还未被开化。你知道让她成为一个疯女人回去‘正常地’活着,这是他们所希望的,你知道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她的孩子,她没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她的心早已跟着那个地质队员一起死了,她只是把你臆想成了那个和你外貌惊人相似的地质队员,你只是有幸成了她臆想中的那个人。

海哥主动提出开车陪你送他们回去,尽管路途遥远,但是去一个陌生地方总是令人兴奋的,海哥说常年呆在一个地方,都快把人憋死了,他希望出去能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看别人是怎样活着,他尤其感兴趣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神秘的民族,百闻不如一见,你们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上路了。

你们制定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你们骗韩月说孩子永远也不会离开她,她相信了你们,这是她还能‘正常’回去的保证。她男人说,第一次坐这么高档的小车,他可以一觉睡到家里。一路上他的鼾声让人难以忍受,你不得不一次次把他从他的美梦里唤醒。

韩月一路沉默着,情绪一直稳定。你不敢想象当她忽然找不到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她最终会疯到什么程度?你一路阴沉着脸,海哥对沿途风光不时的惊叹也引不起你丝毫共鸣,你只觉得山路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一路上你只对海哥说了一句:“看来我们上电视登寻人启事是一个错误。”

当你们天黑到达那个撒拉族山庄时,整个山庄的人们都出来了,黑压压站着,让人不寒而栗。你在下车的一瞬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神秘地方,他们有严厉的族规。他们和你们沉默地对峙着,始终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韩月被两个妇女带走了,她甚至不被容许回头望一下。你们被他们带到一个很阔气的院落,这显然是他们的头面人家,他们为你们端上来一大盘手抓羊肉,还有一摞子清真饼子,有一个显然是族长之类的长者,穿着打扮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头上的白帽把你们区分出来,他说:“你们辛苦了,吃吧吃吧。我们撒拉族人最讲交情了,你们能收留我们的人,也算是好人,她娘家和婆家的人都不会说话,我代表他们谢谢你们了。”

你们被动地吃着,嘴里没有任何感觉。他们的方言很重,有些交流需要解释半天才能明白过来。一切都是那么压抑,你和海哥提议出去透个气。你们毫无目的在山庄乱转着,你们在等韩月吃了安眠药沉睡后,抱出孩子就立刻上路。

你和海哥踩着月光在山庄里漫步,整个山庄静得让你们头皮发麻,偶尔有一两个撒拉族人经过,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你们。都是用石子铺就的路,都是用石块、木片或土坯磊起的房子,唯有山庄正中他们做弥撒的圣地庄严宏伟,有青砖红瓦的轮廓。你们在它紧闭的大门外伫立了很久。

韩月的丈夫匆匆忙忙来找你们,说孩子已经偷出来了,她睡得像死猪。你和海哥跟着他一路小跑,你们来到车前,有人把孩子递给你,你抱着睡熟的孩子,感到是那么沉重。你恨自己成了他们的帮凶,你知道在她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后,就永远不会再正常了。

你们悄无声息上路了,一条劈山拓宽的道路已经打通这自古封闭的地方,这是一条为旅游投资的路,你在想,现在每年黄金旅游,纷至沓来的游客不知会为撒拉族人带来多少灵魂的冲击?假如再有一个汉族小伙爱上一个撒拉族姑娘,他们还会逃不了吗?

第二十五章 5

你们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了目的地,家里大门一直开着,,显然陈嫂一直在等着。 你把孩子从车里抱下来递给陈嫂。陈嫂的男人站在一边,他是晚上临时来给陈嫂做伴的。海哥说困死了,就不进去了。

送走海哥,你从陈嫂怀里接过孩子,孩子惊醒后大哭不止,怎么也不能让他安静下来,陈嫂说一定是饿了,她抹着泪把自己干瘪的奶头递到孩子嘴里,他这才停止了哭泣。你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忽然想起孩子他妈这时是不是也醒了,是不是也在哭泣?

陈嫂一直在唠叨,说失去孩子的母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好端端的人能经受住他们这样三番五次的折腾?与其让她那样疯疯癫癫活着,还不如让她直接死了痛快。

经过一天一夜的不停颠簸,你困极了,不想吃什么就想睡觉,陈嫂和她男人带孩子去了另一个屋里。孩子在吃了为他提前准备好的牛奶后,也暂时忘记了哭泣,好在对他来说陈嫂也相当于妈妈,他在陈嫂怀里自个儿玩耍,逗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令人心酸。

你在一种恶梦中被手机吵醒了,你一看到是长途号码,就预感到是孩子他妈那儿出了问题。你回来时给那边留了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一旦有什么情况就来电话。你刚一接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个急促的男声,你被告知,病人天亮醒来找不到孩子后彻底疯了,手持剪刀谁也不敢靠近,她没命地向河边跑去,当他们前堵后追把她再次挡在吊桥上时,她又一次跳了下去,这次是四月里的天,黄河还透骨冷,没人愿意跳到黄河里去救她,再说,救上来又能怎样?她的尸体最后没有找到,也不知被河水冲到哪儿了。

你听完电话一句话也没说,你不但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一种被解脱的感觉,你知道这种结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她终于和她心爱的人去相会了,没有谁再把他们能够分开。

你起来穿好衣服,出去坐在客厅里不停地抽烟,你想起你经历过的两个女人说死就死了,而你却一如既往如此冷漠地活着,这是一种什么宿命?你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自我否定,泪水说来就来,你不明白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为什么还要让你一个早已在内心把自己死了的人来承受。

你决定把这个死讯不告诉任何人,你将只为一个孩子而活,你有坚强乐观活下去的强大动力。你几乎是在一瞬间突然决定要回一趟老家去,你现在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把身子骨还算硬朗的母亲接来,让她为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个孩子,并让你能尽一个儿子的孝心,让母亲在三代同堂的氛围里安度晚年。

当你把要回老家的决定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居然高兴得语无伦次,失声哭了起来,她说这么多年来,她每日每夜都盼着你能回家。只是一听要她离开老家,她又难过地不能自已。你没有告诉母亲孩子他妈已经死了,只是说被她男人领走了,母亲说是别人的东西迟早要还人家的,早领走比迟领走好,只要不抱走孩子就行。

你撇过孩子妈的话题用离别老家的话题打趣母亲说:“要不是有一条黄河,连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舍不得?”

母亲说:“鸟拉不拉屎那是鸟儿的事,可人要是对祖祖辈辈守着的故土没感情,那也就不算人了。你个龟儿子,就是去了美国,谁还把你真当美国人看?一闻就知道你是黄土高坡出来的。”

见母亲上了你的当,早已忘了故土难离的悲伤,你故意说:“我们这里是城市,没事了就去公园打打太极拳,听一听唱戏的,还有漫花儿的。”

母亲说:“别给我灌**汤了,我掂来那头重那头轻,为了宝贝孙子,就是把老命丢在珠穆什么峰上我也愿意。”

你告诉母亲:“连你都知道珠穆朗玛峰,真不简单,可我们这儿离珠穆朗玛峰还远得很呢。”

母亲一定要在电话里听一听宝贝孙子的声音,你让陈嫂把孩子抱来。你和陈嫂逗弄了好长时间,孩子就是不发出声来,你急了,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他一下大哭起来。听到孩子哭得伤心,那边母亲一下发起火来,斥责你弄疼了她的宝贝孙子,她在电话里也跟着哭起来,你接过话筒,笑着安慰她说:“妈,你老人家放心,他是我儿子,我手下有分寸,不会弄疼他的。”

母亲大声质问:“不疼会哭?做父母的能比上隔代亲的爷爷奶奶?你们只想着让孩子给你们争气,能比上我们无私地爱他娇惯他?

第二十六章 1

一路上太多的赤褐连绵不断,人类改造自然的梦想依然没有走出居住的范畴,生命的绿色是那么珍贵。那些叶面淡绿叶背银灰的叶子中间簇拥着一团团黄色小花的沙枣树,稀稀落落不时从路边闪过,一股股清香扑鼻而来。远望那些曾经的村庄,大部分房子成了废墟,你知道在这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该搬走的人都已搬走了,剩下留守的不是挪不动的特贫户,就是等日子的孤寡老人。不能改造自然,那只有逃走,这就是人类的命运。

随着一段连续的拐弯下坡,你感觉自己猛地降到了大地的心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厚的绿色,绿色随河流向前延伸着,垂柳娇羞,果树繁茂,水稻、麦田、高高的玉米、油菜花,还有一片白茫茫的塑料大棚,你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这似江南水乡的塞外明珠,正是你的故乡米家川,十年恍然一梦,高高的清真寺和菩萨庙依然屹立在各自的岸边,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家越来越近,巷道越来越深,你不停地按喇叭,那些行走在自家巷道的家畜并不给你让路,比起你迫切回家的心情它们出山的心情更加迫切。它们的主人收住了嘴里的吆喝,半张着嘴判断你是谁家来的尊贵客人,你有意识提前戴好了墨镜,你羞于被他们认出。

远远你就看见家里的烟囱有青烟不断冒出,顿时一股热流涌进心里,你腾出一只手取下墨镜擦了擦眼睛,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终于到家了,你深深吸一口气。

把车徐徐停在大门外,你并不急着进去,你久久端详着它破败的容颜,这和容貌一新的全村显得格格不入,三十多年风雨没有摧毁它,母亲的留守让你对它魂绕梦牵,它的强大气场是世界上任何豪华别墅也不能相提并论的,而如今你却是和它来告别的,这次带着母亲离开,等于为它判了死刑。

轻轻推开大门,你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闭目晒着太阳,她显然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动静。一刹那,内心强烈的情感奔涌而来,你害怕自己哭出声来,你故意大喊着说;“妈,饭好了没有?饿死我了。”

母亲扶着门框站起来,并不回答,你快走几步上前把双手伸给她,当你的手被母亲紧紧攥住的时候,她这才哭出声来:“这不是做梦吧?你真的回来了?十年了,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

你为母亲擦去泪花:“妈,这不是梦,我回来了。”

“我炖好了鸡,从早上等到现在,这么长的路,我好担心啊。”母亲的眼睛一直跟随你转,她说你怎么长这么高大,脸也白了,人也胖了,还有她感觉你就像一个陌生人,和过去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她一再问;“你真是我儿子吗?你真是我的三斗吗?”

里里外外,你把家看了个遍,一切依旧,炕上的床单被褥望上去整齐而洁净,黄土的地上没有一丝浮尘,正中墙上还是挂着父亲喜欢的**的巨幅画像,每年过年撤换一次画像是家里不变的习惯。悬挂在画像两边的镜框里,密密麻麻镶满了你的照片,从一岁到二十岁都有,你端详着青少年时代的自己,一切恍如昨天。只是八仙桌上多了父亲的遗像,一个小香炉摆在桌子的正中,你在香灰里插好三炷点燃的香,时间已经带走了悲伤,你平静地完成了你这个不孝子十年来对父亲的第一次跪拜。你跪在地上死死盯着父亲的遗像,他看上去太年轻了,是一张背景是布达拉宫的翻拍相片,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生前没有说过这张照片摄于何时,他又因何去了遥远的拉萨,你再也没机会聆听他的人生故事了。

大姐一家从狼抱水赶来了,她的孙子已经会走路,一声‘舅爷’叫得你直叹岁月无情,你给小家伙准备了一辆‘小汽车‘的见面礼,当然这个薄礼少不了几张大票子来增加亲情的份量,小家伙一心扑在玩具汽车上,视金钱如废纸,随手一扬,你的厚礼洒落一地,唬得当妈的连忙捡起飘落地上的纸票。

吃饭的时候,母亲盛好一碗红烧肉让你给父亲端过去献上,她说:“今天不同往日,让老地主也高兴高兴。”

外甥说:“奶奶,你是心虚吧?舅舅接你去城里享福,你害怕爷爷怪罪,想用一碗红烧肉贿赂死鬼?”

第二十六章 2

母亲把筷子敲到外孙的头上,故作发怒说:“我是去享福?我是给他们老米家去拉扯后人,你地主姥爷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还能怪罪?”

大姐呵斥儿子不该在小舅面前放肆,你说这没什么,做孙子的不论说什么错话他们的爷爷奶奶们都不会生气,孙子就是老人们的开心果,别看他们祖孙二人嘴里互掐着,心里亲热着呢。 大姐夫脸色难看,大姐悄悄告诉你:“他的病一直向前走呢。”

你按大姐的嘱咐给大姐夫带来了一些药品,你对他说:“你要乐观对待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他的情绪依然很低落,他苦笑了一下:“这不是乐观不乐观的事,我整天连坐着都困难,谁知道这种罪要受到哪一天。”

吃过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姐夫坐着难受,只好和儿子媳妇一起回家去了,只留下大姐和你们叙旧。你和母亲以及大姐三人流着泪一直拉话到鸡叫,母亲说这些年你断断续续的汇款她心知肚明,除了儿子,还能有谁惦记着她?你告诉母亲,你同时也给麦丹妮家汇款,母亲说那是应该的。提起麦丹妮,母亲说她几次梦着了麦丹妮,你说这不可能,生前你又没见过她,母亲说这就是缘分,迷信这个东西有时候很灵验的。

问起大姐,她说了他们家这些年的一些情况,儿子娶了媳妇后并不孝顺,他们‘单另’后去县城发展,开了一家麻将馆挣不出力气的昧心钱,去年张罗着要在县城买房子,家里的钱全部贴补给他们买房子,还欠了一些债。大姐夫肝硬化已经好几年,基本上是个废人,什么活也不能干,好在自从年前医院检查回来,他的脾气倒是改了许多,他这是有意给阳世留一些念想。

大姐感叹说只要家里不着气,日子穷些也没啥,一个人的寿命天注定,由不得人。好在他们还有个大学毕业的女儿孝顺,也算是前世里修下的福。说起父亲,大姐怨恨自己不如意的婚姻,总觉得父亲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母亲为父亲辩护,你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跳,做后爹的人问心无愧。大姐说那还不是为了赌一口气。母亲说,这些破衣服烂裤子的事就别再提,说起来谁都有一肚子火。何况那个年代成份高于一切,一个贫农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一个说话结巴的人也不算残疾人。至于你们夫妻关系不好,这是命,怨不得别人。经母亲一开导,大姐倒不好意思了,说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谁还顾上自己?现在回过头看看,把什么都放下了。

问起大山的事,大姐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就不提他了。有时间了坐你的小车,我们去看看家兴,妈一直念叨着她的宝贝孙子,就是没个车不方便。你问,来闹也好吧?大姐说难得你还记着他。你说哪能忘了,做梦还梦见他呢,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大姐说要是你考上大学,你这样说我不反对。母亲反驳大姐说,不上大学难道就没出息了?他现在难道不如一个上过大学的人?

大山不能提,你们又说起让父亲耿耿于怀一辈子的妇联主任刘秀英,她五十岁被车撞死谁知道这是不是遭到了报应。刘秀英十八岁成为‘铁姑娘班’的班长,政治觉悟自然比别人高一大截,她父亲原本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是思想最红的贫农,放牧着生产队的几十个骆驼,收毛季节,总有一些来不及收走的驼毛被风吹得四处乱飘,饲养员看着心疼,每天捡拾一大把藏在身上揣回家,时间一长,不知觉就积攒了十来斤。他把驼毛埋在自家草棚,总以为天衣无缝谁也不会发现,他想好了把这些驼毛一直藏到过年,偷偷卖给贩子,也能让一大家子人过个不一样的年。

第二十六章 3

听说大队要从各生长队几个铁姑娘班长里面新选妇联主任,刘秀英那些日子表现得分外积极,不但在生长队干集体活处处和男人一比高下,就是在家干私活也总是抢在前面,不论挑水做饭,还是喂猪喂驴,总不让父母插手。 连续几天给牲口添加草料,终于有一天让她刨出了埋在谷草下面的驼毛,她感到很震惊,却也没有方寸大乱,表现出了一个预备党员应有的冷静,她躲过家里人,直接把驼毛交到了大队书记的手里。

大队书记连夜召开批斗大会,可怜的饲养员莫名其妙被民兵押送到会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秀英第一个站起来发言,她首先检讨了自己政治觉悟不高,连藏在家里的阶级敌人也没有发现,随即她宣布,和阶级敌人脱离父女关系,坚决站在人民的一边,这为她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最后她带领全体社员大喊口号:

“打倒刘耀祖!”

“**万岁!”

刘耀祖就是刘秀英的父亲,从那天开始,刘秀英大义灭亲的故事迅速上了报,她被火线发展成正式党员,随后又以全票当选大队妇联主任,两年后又高升为公社妇联主任,这让她彻底跳出了农门,成了挣工资的干部。粉碎‘四人帮’后,她是第一批受冲击的‘文革人’,好在政审也没审出什么大的问题。那时候她已攀至县妇联主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高官上跌落下来,无处可去她被安排在县幼儿园成了可有可无的党委书记,开始了平凡人的生活。没有了政治生活,她开始修补情亲,托人说和,父女重新相认,她主动照管起老迈的父母,让贫穷一生的两个老人老来生活无忧,羡煞一村的人。可是好景不长,她在一次公费旅游途中,车翻人亡,和三个同事丧身美丽的九寨沟,娘家爹妈哭死过去,一村人却各有说法。

父亲因为‘一口唾液’的耻辱,一生都在诅咒刘秀英不得好死,而且她的死也应验了父亲的诅咒,但父亲依然没有高兴过一天。地主的悲惨经历成了他一生的噩梦,他到死都是憋着冤屈走的。说起父亲,母亲免不了流泪,大姐连忙拐过父亲这个敏感词,把话头引到别的事上,她问母亲:“仓里那些麦子有多少?还有面啊米啊油啊也大致估个数,将来等您回来了也好按这个数量还回来,母女关系再好,也不是一家人,什么事说清楚彼此心里也踏实。”

母亲接过话题说:“我还能活几年?既然你兄弟说把家里的一切留给你,肯定他有能力把我养老送终,我还和你算什么帐?家里东西多着呢,是我和你爹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既然你兄弟能舍得,我霸占着难道要带到棺材里去?除了你,我还能让谁继承?要记好也是你命里摊上了一个好兄弟。”

不知觉鸡叫了,大姐不让母亲继续唠叨下去,说跑了一天的路,该让三斗合眼睡一会。你说没事,明天又不打算走,正好睡个懒觉。

第二十六章 4

第二天你一直睡到太阳照到屁股上才起来,还没有洗刷完毕,络绎不绝有好多亲戚邻居来为母亲送别,母亲的娘家来了一大群人,最亲的姨妈代表大家忠告你决不能让母亲把一把老骨头丢在千里之外,一定要让她在百年后埋回老家。 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母亲的心愿,只是她不好意思对儿子说出来,只有借别人的口说出来。

连续几天处理好了离别的一些琐事,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去看望家兴和来闹了。你问大姐,来闹他不知道还记得不记得我?大姐说,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好多事,你也经历了好多事,你们的差距太大了。你说,我对他的挂念比对你还多一点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大姐说,我不吃醋,你要是忘了他就没良心。你说,我本来计划把他和家兴接过去一起生活,可妈说来闹是死也不会离开他那个家的,他不离开家兴也不会离开。大姐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家里还有大山的魂,你那里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问起来闹和家兴的吃饭问题,大姐说,有村里安排呢,说不让我们操心。

看着一辆豪华轿车停在来闹家大门口,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他们认得母亲和大姐,却没有一个认得你,母亲介绍说这是我小儿子。有人打趣说,就是那个为了一个回回女人十年不回家的人?母亲说不是不回来,是不敢回来。

来闹听到动静从大门里探出头来查看究竟,你一眼就认出了他,你给大姐使了个眼色,不让她介绍,你走上前问道:“来闹,认得我是谁吗?”

来闹迷惑了一阵,怯怯回了一声:“认得,你是三斗。”

你上前把他抱在怀里,你感觉你的眼睛湿润了。来闹不习惯你的拥抱,把身子躲了过去。他向大姐笑了笑,大姐说:“还不过来叫妈,妈看你和家兴来了。”

来闹走过去怯怯叫了一声:“妈。”

母亲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娃你没受什么罪,人看上去比以前还胖了些。”

有人附和道:“现在政策好得很,受不了罪。”

这时候午睡的家兴也出来了,母亲快步上前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大喊着说我的宝贝孙子,可想死奶奶了,一边用手在他脸上不停抚摸。大姐打趣说当奶奶的光顾了自己‘表现’,也不让从来没见过面的尕爸有个相认的机会。母亲笑着擦了一下眼泪,自责说见了家兴,我把什么都忘了。

大姐把家兴拉过来给他介绍说:“这就是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款尕爸,你将来上大学就靠他了。快叫尕爸。”

家兴大方地叫了一声:“尕爸好,我是家兴。”

你一下笑了:“我们家兴可是大名鼎鼎,你奶奶一直以你为自豪,说你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呢,她早就给你存够了上大学的钱。”

你让大姐和一个帮忙的女人用你们带来的羊羔肉置办了一桌酒席,打发家兴请来了村长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等到所有人入席坐定,你致辞说:“感谢新建村所有的父老乡亲们,对来闹和家兴亲人般的照顾,没有新建村良好的民风,光有好政策他们也没有现在过得这样好。我们是他们的亲人,心存感激,我以茶代酒给在座的长辈们敬一杯。”

村长笑着说:“米总,你就不要这样正规了,你就让我们放开了吃喝。来闹和家兴是你们的亲人,可也是我们新建村的人,要是让别人看他们的笑话,我们新建村所有人脸上无光啊。”

在别人吃喝的时候,你特意把家兴叫过去和他交谈。你对他说:“我把你二爸就交给你了。”这一下拉近了你和他的距离,他说:“我就是不知道和他怎么交谈,他很怕我。”你说:“你二爸的内心对所有人都封闭了起来,可这不等于他感受不到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为什么怕你?那是因为你表面上对他太凶,他很单纯,领会不了你内心深处的爱,他只需要一个笑脸,一句亲切的问候,你要把你对他的爱大胆表现出来,而不是深深藏在心里。”

第二十六章 5

家兴说;“我知道该怎样做了,以前没人和我说这些,有时候我也很孤独。”你安慰他说:“现在你长大了,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在电话里说给我听,我们做个朋友好吗?”家兴点点头,你看见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离别的时候,你把一套特意购买的校服留给了来闹,他很开心,他跟着车子追到村头,大姐流着泪说:“他就像一条舍不得主人的狗。”

你是第五天带着母亲出发的。大姐让母亲放心走,说她会照管好老屋子的。母亲和几个老邻居拉着手笑着告别,最后回过头来却和唯一的老姐姐相视落泪,似有千言万语。你一再保证让母亲不时来老家看看,但你知道,互道珍重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定把这次当做她们的生死离别了,她们倒是愿意多活几年,但这不是她们说了能算的。

你们绕路去了‘死人村’,母亲说老地主在这里他不寂寞。父亲的坟冢荒草茂盛,鼠洞十来个,你跪在坟前把祭品摆在供桌上,点三根高香,磕三个响头,在心里说:“爹,我来看你了。”你用双手把鼠洞一一抹平,母亲一直在请求父亲原谅她,说自己不该丢下他独自去享福。你害怕母亲话越说越长,你催促她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完。

匆匆和父亲告别,你不死心,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淹没在众多野坟中的小坟包,母亲说,这两年总是有人考察投资旅游的事,哪能叫这些野鬼长久占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一定哪天就把这些野鬼推在一起一把火烧了,那你爹也就成了没有尸身的野鬼,我担心啊。你说,有时间回来给他找个好地方,重新安置一下。母亲说当年也是没办法,就想着他离不开这些野鬼。你安慰母亲说,我会尽快办好这件事的,你就别担心了。

老屋一直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你一再问自己::就这样永别了吗?从此就成了废墟一片?你努力回想着老屋的一石一木,你害怕它在你心里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老屋,坐北朝南,远离村中心,在村东头一个**的土台上,和它的主人一样有意躲避着人群,是几间完全用土块和泥皮垒起来的房子。老屋比你的岁数还大,是父亲娶来母亲那年盖的。因为那个年代人们象躲瘟疫一样躲着地主,阶级敌人盖房没人帮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但父亲和母亲下定了决心想要拥有一个家,两人起早贪黑,整整用了三个月时间才把三间房子盖成,他们全身脱了一层皮,父亲因为太劳累曾经一头栽倒在地上,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后来几十年,父亲不断修补添加,才有了厨房、院墙、大门、猪圈、草棚,甚至一个小菜园,一口水窖……大门口那两棵老槐树见证了你的成长史,你是吃苦苦菜长大的,每到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苦苦菜就开始东一簇,西一团在田埂上、水渠边上蔓延开来。每天放学后,你就跟着母亲去挖苦苦菜,是母亲教会了你怎样分辨它们的优劣,你永远记住了颜色越深味道越苦这个千古不变的真理。

现在看着母亲安详地坐在一边,你的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你不知道你是把她带上了一条幸福大道,还是一条回不来的思念之路,但你知道,母亲是离不开你的,就是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跟你走。母亲一路没有晕车,你给她准备了几盘花儿磁带让她惊喜不已。她说,你出生的那天晚上,你爹开完批斗会后回来,一直给我漫花儿听。说到这母亲遐想着闭上了眼睛,你没有打扰她,你想她一定是在回想着你出生的那个风高月黑的冬夜,因为有了你,因为有了父亲唱的花儿,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第二十七章 1

自从牛丽娟判刑走了以后,她的心肝宝贝花花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猫,打死也不离开村子,谁家老鼠多了,就给它一份抓老鼠的短工,圈在某个黑暗的库房,花花抓老鼠积极,倒也恢复了它猫捉老鼠的天性。 等到把所有的老鼠抓没了,还有下家等着,这样循环往复,短工就成了铁饭碗,慢慢人们也就忘了它曾经是从来不吃老鼠肉的皇宫里的花花。

牛丽娟丢下了家里一切带不走的,至于来闹几年来的工资,少说也有几万块钱,她弄到哪儿去了?这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个猜测,这只能是个长久的谈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该走的人走了,一无所有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好在政府及时救济了可怜的叔侄俩人,新的乡长对原来的乡长一手操弄的这件婚事直摇头,怎能把一个如此歹毒的女人树立成‘五好家庭’呢?村民们也纷纷伸出援助之手,他们的救助比政府的救助更有人情味,每家的女人轮流‘坐庄’,保证了不幸遇难的叔侄俩人每天能吃上可口的饭。

家兴对家庭的突然变故持欢迎态度。他下决心好好学习,等将来长大挣了钱养活可怜的二爸。只是他对齐天大圣的死一直不能释怀,他还常常去看齐天大圣,给它献些好吃的,和它说说话,告诉它家里的一些变故,那个害死爸爸和它的狐狸精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在坐监狱呢。

来闹不会做饭,家兴就更不用提了,叔侄俩过日子成了大问题,原来牛丽娟在的时候,这不是问题,可她走了,这成了大问题。人再坏,可她做的饭是好东西。刚开始,因为同情,村子里的女人们凭着被悲剧事件激起的一股正气,轮流坐庄还没怨言,可几个月过去了,一切又归于世俗,发生的悲剧渐渐没人提起,可日子还在继续,本来谁家过日子有谁家的难处,而每个人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做了计划的,所以在农忙的时候或有什么比做饭更重要的事需要人的时候,坐庄的女人顾不上做饭失职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刚开始少做一顿饭,没按时坐庄的女人改天来的时候还是满脸羞愧,一再赔不是,到后来,赔不是也没了,就说你们叔侄俩靠别人这样同情也过不到哪一天的,得有个长久打算。

新选举的村长更加年轻,是当兵复员回来的党员,名叫潘天龙,是真正的民选村长,在击败强劲竞争对手后,满怀豪情说要在他的任期内给新建村实实在在办几件大事。办大事就离不开政府的支持,所以能从上面跑来多少项目款和救济款,就成了检验新村长称不称职的一个标杆。

新村长每天骑一辆雅马哈摩托车整天来往于乡政府和村子之间,用他的话说,车胎都磨坏了几个。当然,谁都知道,没有一个村长是不谋私利的,他跑乡政府得到的好处可不是几只破轮胎能相比的。

新村长在办大事的过程中,也没忘了村里的小事。当他听到轮流坐庄的女人们对无偿做饭的埋怨后,立马给同样是新当选的乡长反映了群众的困惑。乡长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献爱心固然是好,但不能超过群众的忍耐度。人总体来说是个自私的动物,不谋私利谁有多少爱心可献?

那么怎样平衡爱心和私心这个难题,让新乡长一时不知所措,但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就是脑子好使,他一拍头说:“你看我的村长大人这样行不行,给她们坐庄的女人发工资,这个钱让乡上来出。啊,不!”乡长随即改变了主意,“这个钱还轮不到我们乡上出,民政局是干什么的?”

听说坐庄有了实惠,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我做的饭菜最合他们叔侄的口味,轮流坐庄保证不了饭菜的质量,还是由我一个人做的好,我保证不让他们饿一次肚子,我可以签合同。”

她不张口还好,她这么一说,一下捅开了马蜂窝,所有的嘴都向她喷出唾沫星子。你还好意思独吞这份美差?顾不上做饭不就是从你打头开始的?你家忙得自己都吃不上,怎么突然有时间给别人做饭了?

被唾沫星子淹没的女人一下张不开嘴了,红着一张死人脸,连气都没了。

第二十七章 2

就在女人们还在争论做一天饭要多少工资合适的时候,一辆出租小车悄然停在了来闹家门口,司机没有下来,一个气质不一般看上去像城里人又不像城里的老年妇人钻了出来,谁也判断不出她有多少岁。女人环顾村庄一遍,这才上前推开虚掩的大门,探头问道:“家里有人吗?”

听见外面有人问话,,家兴从门里探出头问:“你找谁?”

来人回答:“我找来闹。”

家兴回过头向屋里大声喊道:“二爸,有人找你。”

来闹走出去,一脸茫然。女人死死盯住他看了半天,情绪明显有了变化,她问:“你认识我不?”

“不认识。”

“你再好好看看。”

“还是不认识。”

“你还记得你爹吗?”

“记得。”

“他是哪一年死的?”

“不知道。”

“你还记得你奶奶吗?”

“记得。”

“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鸡叫的时候。”

“记得你妈吗?”

“不记得。”

“你想她吗?”

“不想。”

“可她想你,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妈。”

“我就是你妈啊。”

“你骗人,你不是他妈妈,他妈妈死了。你走,你这老妖婆,你别想夺走我二爸。”冷不防,家兴一边哭一边上前向大门外推那个女人。

正在那个女人无比尴尬的时候,已经从大门里涌进来了好多偷听的女人,她们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她们此前争论该要多少工资已经毫无意义了,来了一个真正占窝的。

有人上前问:“你真是来闹的母亲?”

女人立定了自己回答:“是的,我就是他的亲生母亲高玉梅,别人都叫我‘药婆子’,我死了的老头子是开中药铺的。”

“先不要忙着介绍你是谁,既然是亲妈,我问你,来闹今年多大了?”

“来闹?”女人迟疑了一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你多大了?”

“我属蛇的,今年六十五岁。”

“你看上去可不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你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打赌说你最多也就十八岁,身段还是个没开苞的妙龄少女呢。”

所有女人全部笑了,有人又加了一句:“她说她是属蛇的,真是一条毒蛇啊。”

在人们大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来闹才是最重要的人,等到笑够了,却忽然看不到他了,外面刚进来的人说: “看见他向玉米地那边走了。”

忽然有人说:“村长来了。”

人们让开一条路,潘天龙村长双手背在后面,很有气势走上前去,站定自己后,细细打量了几眼来客,然后拉长声音问道:“你是来闹的母亲?”

自称药婆子的女人已经不敢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老人家屋里请坐吧。”

有人喊:“家兴不让她进门。”

村长骂道:“胡说!我们新建村住的又不是日本鬼子,是大大的良民。”

人们又是一阵笑声。村长绷着脸并不笑,转头对家兴说:“按法律她还是你奶奶呢。你爷死的时候,他们还没办离婚手续,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法律还是承认死人的婚姻的。”

别人继续笑,可家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大声抗议:“她不是我奶奶,我奶奶在黄河边米家川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你爷爷首先是离了你米家川奶奶,才娶了你眼前这个奶奶,所以你有两个奶奶。就像现在包二奶,你也应该叫她二奶才对。”

有人喊:“村长,你别说了,笑死人了。”

第二十七章 3

药婆子终于忍受够了众人的侮辱,觉得他们的苛刻超过了她准备好忍受的极限,她忽然觉得几十年的帐在这短短半个小时的侮辱中她还清了,她不再感到自己有罪。

她问:“你们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这样取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你们难道没有父母吗?你们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走出这个家的?这几十年我又是怎么想他的?自己的孩子我就不想认吗?当年我和那个死鬼争夺孩子,他没头没脑打我,我坚持不住,一松手,孩子掉在石头上,他不管孩子死活,拿起一块石头要砸死我,我不想死,就跑了。后来,孩子就落下了这个病根,我死要离婚,死鬼不离,想拖死我,我就跑了,再没有回去。当年我一气之下走了,不是不心疼孩子,是给自己一条活路,我都活不了,哪能顾上孩子。后来死鬼死了,我想去看孩子,可他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是奶奶的心肝宝贝,你们说,我还有资格认他吗?”

“可现在你怎么想起认他了?肯定有什么目的。”

“请你们相信,一个母亲认自己的儿子,除了母子情这根扯不断的脐带连着,永远也不会有私心的。你们也看着了,他这些年活得是什么人?先是没了妈,又死了爹,紧接着最疼他的奶奶也没了,他跟着哥哥去米家川寄人篱下,给别人家当童工几年。好不容易哥哥给娶了个嫂子,以为要享福了,可好人命不长,嫂子丢下一个遗腹子死了,到后来又娶了一个嫂子,谁知道这个嫂子却是个狐狸精,不但把他赶出家门四处打工不让回家,到最后还害死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就连他也差点把被害死,这些我都清清楚楚。现在家破人亡,他吃不上喝不上,我背过人不知流了多少泪。我老头子也不在了,还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儿媳妇也是大学毕业在当老师,他们活得好,用不着我操心,只有他让我牵肠挂肚的。现在我来了,我不再害怕别人骂我是一条毒蛇,他是我儿子,我要趁我还能给他做饭吃,就给他做几年饭,要是能给他再成个家,那我死也瞑目了。”

看着女人嘤嘤哭了起来,好多人沉默了,村长珍重地说:“要是这么个情况,你老人家就屋里请吧。”

家兴主动让开门,有人喊;“还不快找来闹去,天大的好事。”

来闹把自己藏在玉米地里,以为谁也找不到,他铺了上衣躺在玉米地里,好不悠闲,心里却是空空的。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逃出家来,那个女人真是亲妈吗?为什么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忽然想奶奶了,自从离开狼抱水搬到新建村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年年清明上坟,他都在工地上。他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抱头呜呜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暴露了他的踪迹,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来找的人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哭,他忽然就不哭了,也不回答说自己为什么哭。来人说,大家都在找你呢,你倒在这里莫名其妙哭呢。跟我回去吧,大家都等着看你怎么认亲妈呢。

来闹死活不回去,来人试图拉他,他的力气大着呢,狠劲甩开来人的手。来找的人骂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这个亲妈有钱啊,还说要给你娶个媳妇呢,”一听说要给他娶媳妇,来闹再不用他拉扯推搡,自己把自己走出了玉米地。出了玉米地,他迈开的步子很大,来找的人追也追不上。

进了家门,亲妈抱住来闹放声大哭,他却无动于衷,直挺挺站着,并不习惯这种大悲大喜的场面。有心肠软的女人悄悄嘀咕道,到底不是正常人,几十年不见的亲妈哭得这样伤心,他却不掉一滴眼泪。也有人并不上亲妈眼泪的当,反驳说,一岁就抛弃丢下走了的亲妈,凭这样干嚎几声,就让儿子陪着流泪一下有了亲妈的感觉,那这个亲妈也太好当了。要是你,有一百个亲妈都认了。

第二十七章 4

村长对药婆子说,原来来闹是我们新建村的宝贝蛋,他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可现在你是亲妈回来了,那我们就把他交给你了,要是以后他出什么差错,我们新建村的人可不答应。 药婆子说,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亲妈。不是后妈。从此以后,我就一心一意伺候他们叔侄俩人,做饭做家务,有合适的了,就给来闹成个家,你说这不是天伦之乐?我还图什么。

药婆子那天来就不走了,她用自己的钱打发家兴去邻居家买了一只鸡,又去别人家菜园子称了些菜,她说,她最拿手的就是做‘新疆大盘鸡’,她问来闹吃过大盘鸡没有,来闹摇了摇头。亲妈说,以后妈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妈什么都会做。她又转头对家兴说,要是不习惯,害怕混淆,你就叫我新奶奶吧。家兴说,本来就是新奶奶嘛。

家兴始终用一双怀疑的眼光挑剔着这个新奶奶,亲奶奶和亲姑姑都不在跟前,没人告诉他这个新奶奶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没权利赶她走,只有靠自己的观察了,可这个新奶奶让他捉摸不透,他心里想,反正我和二爸一无所有,她没什么可图的,一起过日子,只有她吃亏。

大姐听到曾经的亲妈找上门来认了来闹,就给母亲打电话把这件事汇报了。母亲说,那你还不赶快去摸个情况,她可不是简单的女人,谁知道有没有什么猫腻,几十年不认的儿子,突然就想认了,不合常理。

大姐说,来闹有什么可利用的?人老了,也许就对年轻时候做错的事越来越内疚,她也许就是想赶在死前弥补一下自己的良心。

话是这样说,过了两天,大姐还是决定去新建村去探听个虚实,大姐也是几十年没见过这个新妈了,对她的怨恨满满窝着一肚子,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怨恨吐出来心里好受一些。大姐死去的亲爹,谁都忘记了,只有她常常想起来一个人落泪。

大姐是中午赶到新建村的,药婆子正在午睡,她翻身起来说,我算着你这两天要来。大姐说,来闹从小到大,我对他尽的是当妈的责任,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药婆子说,我是他亲妈,比你这个当大姐的更牵挂他。大姐说,妈也有好妈坏妈之分,你觉得你是一个好妈还是坏妈?他一岁多你丢下他跑了,现在都三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有资格来这个家?

药婆子说,我不和你吵架,过去的事提起来谁都不好受。你说说,我现在来图的是啥?大姐说,你图的是来世能投个好胎,你是赎罪来了。药婆子说,就算是这样,我一心一意伺候他们,你总不会赶我走吧?大姐说,谁也不会赶你走,我们都会睁大了眼睛看着,日子还长着呢,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是好妈不用做给别人看。药婆子说,那就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大姐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这些年你从来没想起过我爹吗?从没做过噩梦?药婆子说,想起过,也梦见过。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怨恨我?大姐说,你知道我爹临死是咋说的?药婆子说这自然就你知道了。大姐说,我爹说他一生娶了两个女人,就我妈和你,两个都丢下他走了,他恨死一个,却对另一个感到愧疚。你猜猜,你是哪一个?药婆子说,这不用猜,我是他恨死的那一个。大姐说我爹没说清楚就走了,我想了几十年也想不明白,就想找个机会问问你。

药婆子说,你问过你妈吗?大姐说,问过,她也说我爹恨死的是她。药婆子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第二十八章 1

来宝是来闹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来闹到来宝,至少起名字的时候做母亲的并没有忘记被抛弃的另一个儿子。来宝官名叫林家轩,细心看去,和来闹倒有几分相似,都有一个高高的鼻翼,卷曲的黄发,类似于白种人的一些相貌特征。只是他看上去没有来闹强壮,也没来闹晒得油黑,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让他和来闹一眼就能分出高低来,这一切自然符合他们后天的命运轨迹。

药婆子经历复杂,嫁给林家轩父亲林贵之前已经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林贵更不简单,坐牢出来潜心研究周易,在县城繁华地带,整日坐一板凳,地上铺一八卦纸张,手里端一大容量塑料茶杯,茶杯看上去有些年代了,早已变成茶渍本色,暗黄紫黑,似一出土古物,别人嫌弃茶杯说这样的茶不喝也罢,林贵说话别人不懂,他说我喝的不是一杯赏心悦目的茶香,喝的是日子的沉淀。

药婆子从第二个男人家里逃跑出来,就没打算回去,第二个男人就是大姐和大山哥的亲身父亲,母亲的第一个男人。自逃出来那天,药婆子看不清自己的去向,只有打卦占卜,让竹签决定自己的命运。在众多八卦摊上,她第一眼就相中了林贵不是一个江湖骗子,四目相对,林贵说,这位大姐,你坐到我跟前来,不要你的一分钱。药婆子小心坐到对面小板凳上去,还是没防着露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刚刚被第二个男人暴打一顿,伪装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林贵慈目微笑,问这位大姐你算什么,药婆子说这位大哥你先随便算算,林贵说还是你先打一主卦。

摇动竹签,药婆子闭目乱抓,抚摸半天,难做决断,最终抽出一根,听天由命,睁开眼睛递给卦主,内心忐忑不言自明。林贵略一沉思,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说这位大姐,你婚姻不幸啊!药婆子并不意外,心想算不来这个我还能坐到你的摊子上来?点头肯定,她静等下文。林贵又说,你这婚姻已经到了尽头,没有留恋的必要。这暗合了药婆子的心意,她略一振奋,这位大哥,你说的完全对,过去不提也罢,说说我的将来。拉过药婆子的右手,林贵说男左女右,你的一切都在这只手上写着呢。

药婆子那天对无所不知的林贵简直入了迷,知道了自己的富贵在三十岁以后,她悬着的一颗心一下落了地。那年她正好三十三岁,想想被第二个男人追打,她逃跑出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她命运的一个风水岭。那天药婆子不但知道了自己的将来,也知道了林贵的过去。他曾经被别人诬陷入狱,耽误了娶媳妇的黄金时间,不知觉已经到了三十,今年刚好是而立之年。从监狱出来,虽说也有人介绍过几个,可他是命薄心高,不肯将就着找一个。

药婆子问他找女人的标准是什么,林贵说就像你这样的。药婆子说我有什么好,都离了两婚,可你还是一个头婚。林贵说,两婚三婚都没关系,找女人就看能不能给你带来福气。药婆子笑道,你是算命的,自然知道谁能给你带来福气。林贵说,你还别说,我正准备改行贩卖药材,就遇到了你,要是你那个男人迟打你两天,你迟两天逃出来,我们也就错过了。一听林贵说要改行,药婆子一下心动了,这正是她犹豫的地方,过一辈子,没个正经职业,只靠一个算命的行当,是算不来一个好日子的。她又想,我要是嫁给他,成了那个给他带来富贵的女人,那这个富贵自然也就是我的富贵,女大三,抱金砖,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十八章 2

知道了自己命中注定的过去将来,药婆子马不停蹄去了断自己的不幸婚姻,受伤的儿子来闹落下了一个痴呆的病根,她也就死了心不再争取抚养权。第二个男人也是面临第二次离婚。娶三个老婆和嫁三个男人有天壤之别,这个道理哪个男人都懂。男人求情下话,并不见药婆子回心,最后发狠说你走你的,办手续想都不要想。听了这话,药婆子轻蔑一笑:拿一张纸张的手续施压,能留住一心想走的人?

从那个门里出来,药婆子找林贵商量对策,林贵和她一个想法,不就一张纸吗,不要也罢。林贵邀请药婆子去看一下他的家,药婆子不是黄花闺女,自然乐意前行,她想合伙睡上几天,就知道是不是想要找的人了。这一睡就睡了几十年,不但睡出了一个来宝,也睡出了她最长的一段婚姻,直到她被别人叫成药婆子,直到林贵喝醉掉进污水坑淹死。

药婆子没有像林贵算中的那样成为给他带来福气的那个女人,他到死也是一个穷鬼。那年倒卖假药材被追查,不但赔光了所有积蓄,还差点第二次进了班房。他死后,她空留一个药婆子的名声,已不再年轻,也没了第四次嫁人的资本,无奈只有一心等着享儿子来宝的福。可是福没等来,却等来了来宝的一场大病,这才有了她回过心来相认被她抛弃的另一个儿子来闹这码事。

林家轩大学毕业后,留省城一中等院校教书,在那里恋爱,结婚。媳妇周小燕是他的同班同学,追随他分到同一个学校,两人商定,等有房子了再要一个孩子。一年后,林家轩不甘心平凡过一辈子,和几个志气相同的朋友集资办了一家电脑公司,凭借计算机方面的天才,他在公司成立后如鱼得水,业务一天比一天壮大,可是就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见过他的人谁都说他有病,他说我没病,别人不相信,摇头叹息。逞英雄逞不过去,在老婆周小燕的催促下,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有一个肾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坏死的,他是凭着一个肾活了这些年,医生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就是现在剩下的这一个‘孤胆英雄’,也已经出现了尿毒现象。

随后就是住院,透析,人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按保守的治疗总是不见起色,多少战胜病魔的勇气一点点耗尽。人一旦精神没了,也就离死不远了,就连医生也说你给多少钱我也无能为力,除非换一个肾。问一个肾得多少钱,说一系列下来也要几十万。这对把所有资本赌上去创业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没有其他有钱的亲戚可以相求,有一个寡母药婆子连心,让她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在药婆子还没去新建村之前,她去省城看住院的儿子来宝,病房里有四张床,其余三床病人都有家人陪伴,唯有儿子一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看书,药婆子心里好不难过。她问儿子:你媳妇呢?儿子说,上班呢,这些日子她比较忙。药婆子问:你每天都怎么吃饭?儿子答:医院的快餐也挺好吃的。药婆子说:你瘦了。儿子说:你什么时候见我胖过。又问:晚上你媳妇过来陪床不?又答:这种病只是休养,不需要别人伺候,来了也是白来,是我不要她来的。药婆子一下变得愤怒:一切都是假的,久病才见人心呢。

等到林家轩输完液,药婆子说,我陪你外面去吃些。儿子说,我一点也不想吃。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迟了就没车了。药婆子说,我不回去,我陪你一夜。儿子摇头坚决不同意,你守着,我压力太大。药婆子说,那我就回去。可既然来了,就应该去你家里坐坐,我还带了些老家的东西。儿子说,输完液也就没事了,我陪你去,正好朋友同事来看我送了一大推营养品,对病人没有任何意义,还是你拿回去慢慢吃。药婆子说,我吃了也没任何意义,这么远的路上,拿这些东西回去是个累赘。儿子说,你不拿回去,就等着过期了,丢进垃圾箱。药婆子说,这些礼品,也不知在别人手里送来送去多少次了,不吃也好,免得起反作用。

第二十八章 3

林家轩的家在七楼,没有电梯,林家轩爬上去很吃力,中间休息了两次,药婆子要搀扶他,他很愤怒,责怪亲妈说,我就这么不中用?药婆子跟在后面,并不敢流出泪来让儿子看见。

屋里很乱,茶几上堆满了杂物,衣服塞满各个空间,地上到处是鞋。林家轩说,不好意思,妈你知道,她不是个善于持家的人。药婆子叹一口气说:女人就该以家庭为主,在外面多有本事也是假的。多少次催你们生一个孩子,就是不听,你这一病,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能不能见上孙子一面,我好担心啊。林家轩说: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药婆子说,可我心里憋得慌。

不一会,儿媳妇周小燕进来了,看见婆婆,很是诧异,问妈你怎么来了。药婆子说闲着没事就来了。周小燕说,要是这样,那就多住两天,帮我们收拾收拾家里,一大堆脏衣服等着,我都忙死了,他又这样。林家轩说:妈一人种十几亩地,家里还有猪啊鸡什么的,就抽了一天时间过来。周小燕又问,妈你吃饭了没?药婆子说吃了。林家轩连忙说:还没吃呢,过一会你陪妈下去饭馆吃个饭。家里什么都没有。周小燕说,我又不是外人,妈也不说实话。药婆子连忙狡辩,我一点都不饿,就怕说了没吃麻烦你们。见周小燕并不接过话茬,似乎在生着闷气,药婆子无趣,转过头对林家轩说,你的那个肾就换一个吧。林家轩说:没钱怎么换?就是有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药婆子说,过几天我去做个化验,要是和你‘匹配’了就给你捐一个。林家轩说:这个不行,你都多大岁数了,医生也不会同意的。药婆子说,医生的工作我来做,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白白等下去。周小燕说:这可是好事,我就说嘛,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妈总不会不管吧。林家轩说,我再说一次,这个主意绝对不行,你们就不要想这个事了。

时间不早,药婆子起身要走,林家轩非要周小燕把母亲送下楼。在楼梯上,周小燕对婆婆诉苦:自从他得了这个病,整天萎靡不振,活着没一点乐趣。药婆子不知道是儿子活着没乐趣还是她没乐趣,便顾左右说:他的压力太大了。周小燕说,妈你要抓紧来‘匹配’啊,他要是死了,我们俩都没什么可活。药婆子说,这个我比你更懂,你可以再嫁人,我就他这么一个指望。周小燕说,你从来把我当外人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药婆子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一路上,客车飞奔在夕阳中,药婆子望着车外,点点绿色遮不住满山荒凉,天色越来越暗,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目闲想,药婆子内心不是滋味,心里总是放不下儿子,别人又不知道让他如何活得更好些。

药婆子想:周小燕爱儿子来宝吗?这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儿子肯定是爱她的。她不爱做饭,来宝就天天陪她在外面吃;她不爱洗衣服,来宝就把衣服送到干洗店;她爱打麻将,来宝从不阻拦;她说等有条件了再生孩子,来宝说那就等着。

在得病之前,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两人都是高学历高收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自从来宝得病以后,这种不担责任的日子,一下显了原形,一切又回归到人的本来面目,来宝需要一个整天守在病床前的妻子,需要一个给他洗洗刷刷的老妈子,更需要一个絮絮叨叨不停给他说话的老婆,可是,这一切显然不是她能胜任的,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错,他们夫妻生活虽有别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但也就只能这样了。药婆子想通了。

第二十八章 4

时间过了一月,农田忙完,药婆子穿戴一新,去城里给儿子‘匹配’。起先,林家轩死活不答应让六十多岁的老妈给自己‘匹配’,药婆子说,你不让我‘匹配’我就不活了。媳妇周小燕紧跟着说,你不让妈给你‘匹配’,你是打定了主意一心等死。看来我没必要白等你一场,我走。

周小燕说到做到,十几天不去医院露面。最后,林家轩妥协了,他主动给周小燕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来吧,我同意让妈给我‘匹配’。放下电话,他哭了,药婆子也陪着落泪。林家轩在心里盼望化验结果是他和母亲不‘匹配’,这样就没了长久的良心谴责,也不会再让周小燕和亲妈以死相逼。

因为提前做了大量说服工作,甚至药婆子要给医生下跪,这一下把表面上冷漠不近人情的医生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点头答应让药婆子给自己的儿子‘匹配’,不论怎么说,冒这个风险也是救人一命,这种伟大的母爱也能感动一颗职业的责任心。

有了医生的一路绿灯,所以一切手续都很顺利,当天药婆子就随医生进了内室。化验结束,医生说你们就在病房里等着听消息吧。也不知在焦急中等了多长时间,终于主治医生进来了,他招手让药婆子一人出去,不一会从走廊里传出药婆子低低地哭泣,林家轩心里暗喜,知道一定是‘匹配’不成功这个他最想听到的结果。

化验结果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把药婆子所有的希望都炸飞了。医生告知, 两人血型不相符,还有什么记不住名字的化验是阳性,不符合捐肾的基本条件。

看着药婆子嘤嘤哭个不停,林家轩反而心里轻松了,故意不露声色,把心中的喜悦不带到脸上,他安慰亲妈说,我等得起,这世界上总有和我‘匹配’的一个肾。

周小燕失望极了,自言自语说,如果再这样熬下去,我会死在他前面。药婆子收住哭声说,你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要是个好妻子,你就该知道现在怎样安慰自己的男人。周小燕说,你从来看我什么都不顺眼,这辈子我和你没有婆媳缘分。药婆子说,这个时候,我不和你吵,那个婆媳缘分也没什么用,你让我反过来把你叫妈我都愿意,我能掂来哪头重哪头轻。

周小燕知道自己不是婆婆的对手,也就懒得搭理,留下一个轻蔑的表情,提上自己的名牌小包,一溜烟走了。剩下母子一对,相对无言,不是在沉默中憋死,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药婆子跳起来自打自己的嘴巴,狠狠骂着自己:“我这张破嘴,就不是个嘴,还说自己能掂来轻重,就没想想这时候的亲妈哪能和一个被窝里的人相比。你屁股一拍走了,过日子还不是他们。”

儿子安慰亲妈说:“你这种性格,也不要自己把自己气死,我们的关系,不在于你说这几句话,她已经变了一个人。”

药婆子说:“她本来就是这么个人,只是你鬼迷了心窍。”

药婆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来闹的,他长什么模样她都有些模糊了,但这不妨碍她想强烈认这个被抛弃三十来年的儿子。因为把不准母子相认的最终结局如何,她没敢告诉另一个儿子来宝她的这个惊人决定。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新建村,也就有了前面她做人一辈子最打动人心的一次哭泣,她认为自己那不是表演,也不是偏心,来闹这个儿子,是她一辈子的心病,只是赶巧了和来宝得病的事搅合在一起了,骂就让别人骂吧,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她会一碗水端平,即使吸过一个奶头的亲兄弟俩,谁帮谁,谁救谁,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十九章 1

药婆子来新建村不知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她整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想着伺候来闹和家兴叔侄两人。这个药婆子,多年来也存了一些吃不完的粮食,都从自己原来的家里拉了过来,看来是真心要扶持来闹这个儿子。她也有一些私房钱,隔那么几天,就去一趟镇上,买些菜,秤些肉,想着法子提高生活质量,连家兴的个头因为吃了太多肉的原因,忽然拔高了一大截。

来闹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可一声妈总是叫不出口,亲妈倒是想得开,叫不叫妈,血缘在那摆着呢,没必要强迫一个从来没叫过妈的人,感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我死了,他哭两声,喊一声妈,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也算还清了自己造的孽。

药婆子知道来闹喜欢白颜色,就特意给他买了一身质地厚实的亮白运动服,还有一双纯白运动鞋,当然也少不了一双白袜子,把他打扮成一尘不染的人,好像这一辈子也不拿一下铁锹了。最让来闹高兴的还是给他说媳妇的事,他每天都想好了对亲妈说:“这一个我愿意。”可亲妈就是不让他说,她告诉他还有更好的,急不得。有了这个许诺,别人问起来闹怎么还不结婚,他说,还没有我看上的。别人问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嫂子,他一下瞪直了眼睛,别人害怕,就悄悄溜了,知道拿傻子开心也不是保险事。

有一天药婆子让来闹坐下来,对他说:“来闹,妈现在有时间就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两岁那年,你爹打我,我就抱上你跑,他追上来抢你,我不给他,和他抢夺中,一失手你掉在地上,正好有一块石头,你的头上当时就流血了,一大滩,吓死人了,你一下不哭了,死过去了,可你爹不管你,还是打我,我只有跑,我不跑,我就死了。我是跑了,却把你留在医院里,后来你被救活过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我死心了,就再没有找过你,找也是白找,你奶奶是死也不会同意我把你带走。后来我又嫁了人,又生了一个男孩,叫来宝,那时候谁家都过日子难,我要是要了你,我就过不好日子,来宝他爹不是省油的灯,他是因为我没有拖累才娶我的,要是我要了你,我就会失去那个家,失去那个家就会失去来宝。都是一个妈生的,你说我忍心哪一个?”

来闹低着头,脸上没有变化,药婆子忽然打住话头问:“来闹,你听懂了没有?”

来闹说:“我不知道。”

“明天去城里认一下你弟弟来宝,他盼着和你见面呢。我也去,顺便给你检查一下身体,你不要害怕,有没有病,检查一下就放心了。”

来闹站起来说:“我不去,我没有病。”

“你不检查怎么结婚呢?只要是想结婚的人,都得体检,要不然国家不给你领结婚证。”

“那我就去。”

吃过早饭,太阳暖和,闲着无聊的人都不愿意把自己呆在家里听老婆唠叨。不一会,南墙根下就聚拢了好一些人,谈话的内容先从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慢慢就有了共同感兴趣的,来闹和他亲妈的恩怨自然是最近谁都最想听的。

有人打赌说这个亲妈心里肯定藏着什么鬼,有人立刻反驳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谁见过她有什么反常?也没传出什么闲话吧?愿意打赌的人又胡乱猜测问:“这死药婆子,是不是要霸占他们的房产?看面相也不是正路上的人。”

有人笑了:“你脑子里装得是屎糊糊?她是有几天的人了?难道霸占下房子挺她的尸吗?”

第二十九章 2

被奚落的人反击道:“你才是屎糊糊!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把不偏心没有后的傻儿子的房产过户给偏心的有后的另一个儿子,这才是她一心伺候他的原因。来闹知道什么?最终归宿还不是养老院,迟进去还不如早进去,没了房子一无所有倒也干净,要一个养老指标也没有什么障碍。”

又有人加入进来笑道:“看你们抬的什么杠,立题都不对,哪有对错?我问你们,这房子是谁的?难道不是家兴他死了的爹给他留下的吗?和来闹有什么关系?”

立刻有人反驳:“当然有关系了,去年换房产证的时候户主不是写的‘张俊豪’三个大字吗?家兴一个小孩算什么?就是将来长大了打官司,也不会判给他的。再说了,家兴现在是尖子生,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这破房子给他也不会要。”

见村长走过来,几个争论的闲人立刻住了嘴,笑问:“村长来了?”

村长显然远远就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便用权威的口吻训斥道:“有时间了想想怎么挣钱,在这里操别人的闲心。”

“谁说不是呢?可村长你跑的项目有眉目了没?我们不是盼着贷款吗?”

有人立刻跳了出来:“别做梦了,有多少人等着贷款?八竿子也打不到你和我的身上。再说了,项目也就是给上面做个样子,骗个银行贷款先花着,年年搞项目,搞成的项目在哪里?乘早死了心出去打工,比死守着几亩地等什么项目强。”

正在说的起劲的时候,有人说:“小声点,来闹和他亲妈过来了。”

这时候来闹穿着一身崭新的白晃晃夺人眼球的运动服和药婆子已经走到了南墙根下,村长喊道:“来闹,太帅气了,电影明星呀!去相亲?”

药婆子笑道:“要是相亲,还能不和村长你商量?”

村长接过话头:“话不能这样说,相亲又不是什么坏事,随便哪一个,我们新建村的男女老少都没意见,你说来闹是不是?”

“只要是母的,两条腿的都行。”不知谁喊了一句。

“话不能这样说,看看我们来闹多帅气,一表人才,哪能随便屈就?娶就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

药婆子拉下脸说道:“我们来闹可不是你们取乐的工具,以前没人做主也就由你们去说,现在我来了,你们说话可要当心,我是他亲妈,能听出哪一句是好话哪一句是坏话。”

开玩笑的人讨了个没趣,吐了吐舌头,缩到后面去。

药婆子又说:“我们还有正事,就不和你们扯这个皮了,走啦。”

村长拦住要走的人问:“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去?”

药婆子收住自己的脚说:“我和来闹去一趟城里,弟兄两个不是还从来没见过面吗?正好这几天地里没事,就把这个心事给他们了了,他兄弟来宝都打了几次电话,天天催我们早些过去呢。”

有人走过去拍着来闹的肩膀说:“去了就多住几天,等把他们家好吃的都吃过来了再回来。突然间冒出来一个有钱的弟弟,你命大啊。”

药婆子一把拉过听得认真的来闹,一边走一边说:“走了来闹,咱们打柴的拼不过放羊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来闹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不敢耽误,坐公交就直接去了医院。医院里林家轩和他媳妇等得心急,见了来闹,上前抓住手说:“哥哥,我是来宝,你亲兄弟。”来闹并无反应,药婆子对小儿子说:“现在没时间说这个,先过去化验。”

因为化验报告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拿到,来宝邀请来闹去他们家住一夜,问来闹愿意不愿意。药婆子说他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不到你家去住,难道多出那个住宿费?

第日十九章 3

到了家里坐定,药婆子对儿媳周小燕说等来宝病好了,你们抓紧生个孩子。周小燕说还不是时候。药婆子说等生下了,要是你们顾不上,我就来伺候,趁我还有几年时间。周小燕笑道,这自然最好。

等到拿上化验报告已经是又一个下午了,当医生告诉药婆子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相似度,药婆子一下哭了,她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停,医生看了看表,说我还有手术,你老还是回去慢慢哭吧。

看着药婆子流着泪出来,林家轩什么都明白了,药婆子说:“这一下,你的那个肾就不愁了。”

林家轩说:“这样做,别人会骂我们的。”

药婆子说:“也顾不了这些了,先把手术做了再说。”

林家轩眼圈红了,看着来闹,第一次有了亲哥哥的感觉。他在来闹肩上砸了一拳说:“哥哥,以后我不会不管你的。”

“我有没有病?”来闹这时候想的并不是以后的事。

“没有。”药婆子抢着回答。

“我要结婚,我没病,我能领上结婚证。”

林家轩说:“哥,你放心,等我病好了,别说你娶一个媳妇,就是两个也行,在这个世界上我可只有你这一个亲哥哥。”

药婆子擦了把泪说:“看着你们兄弟俩相似度这么高,高兴是高兴,可别人以为我是为了你才认他这个儿子的,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来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只说他懂的事:“我想回家,我想家兴了。”

看着来闹没什么事回来,坐在南墙根议论了两天的人们一下炸开了锅,那些打赌输了的人们,红着脸嘴上却不服输:“你们不也动摇了?幸好他们回来的及时,要是迟来半个小时,你们也相信亲妈把儿子拐走卖器官去了。”

追要赌资的人更是理直气壮:“输了就掏钱,谁动摇了?就是脑子里装的屎也不会怀疑亲妈害自己的儿子,卖器官?你们是电视看得多了吧,我从开始到最后都是立场不变的人。”

一阵雷暴雨来得及时,大点的雨齐刷刷下来,惊散了群聚的人们,各顾各谁向谁家里跑去。来闹头上也不顶个什么,从大门里冲出去迎放学走在路上的家兴。远远他就向家兴招手喊道:“家兴,我来接你了。”

“雨伞呢?”家兴满头的雨水冲刷着眼睛。

“我没有拿。”

“那你来顶屁用。”雨越来越大,家兴跑在前面,也不管后面来闹的死活。

那天从城里化验回来,过了几天药婆子对来闹说,你弟弟来宝他得病了。来闹正在吃饭,望了一眼亲妈,又低头继续吃他的饭。亲妈叹一口气说,你弟弟快死了,你愿意救他吗?来闹头也不抬一下 嘟囔了一句:愿意。药婆子吃惊地睁大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来闹妈欠你的,下辈子还你吧。来闹说我想结婚。药婆子说等你救活了你弟弟,妈就给你娶一个。来闹一下不吃饭了,盯着亲妈问,那什么时候去救弟弟? 亲妈说:明天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来闹主动和家兴说话:“明天我要进城去。”

家兴说:“谁不知道你认了个亲妈。”

“我还有个弟弟,他快死了,我要去救他。”

家兴一骨碌翻身起来:“谁说的?”

看着家兴来势汹汹,来闹不敢说话了。

家兴又问了一句:“你们还说了什么?”

来闹说:“再没说什么。”

天蒙蒙亮,家兴枕头前面的闹钟就响了,他把闹钟比往日走学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看一边的二爸睡得正香,他有意放轻了动作,摸黑穿好衣服,他蹑手蹑脚出了大门。巷子里静静无声,有一丝风不冷不热吹着,他便跑了起来,路是熟路,脚底下也不提防什么,他飞快来到一个大门前,拉起门环用劲敲了起来。

终于,里面有人问道:“谁这么早敲门?”

“我是家兴,村长。”

门开了,家兴上气不接下气说:“村长,快去救我二爸。”

村长大吃一惊:“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骗我二爸去城里,反正要出大事,说不定我就见不着我二爸了,你快去呀。”

第二十九章 4

“看你这孩子,是不是做恶梦了?去城里就让他去好了,又不是没去过,上次还不是好好回来了,那可是他亲妈,对儿子没有坏心。 ”

家兴一下哭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要让我二爸去救他。”

“谁说的?”

“昨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二爸亲口说的,再问,他就不说了。”

村长说:“你等我穿好衣服去看看。”

东方一片红云,比血还鲜红,太阳还没有出场,麻雀成群从白杨树上起飞,田地象棋盘,水渠里流动着提灌而来的黄河水,一股股农药强烈的味道让人不敢呼吸,谁都想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打好农药。见村长和家兴走得急,迎面碰上的人问出了啥事吗,村长说一时半时说不清,没事就跟着走。

当大部队到达的时候,来闹跟着亲妈刚要出大门。村长把他们堵在大门口问:“你们去哪里?”

药婆子脸色大变:“去城里。”

“干什么去?”

药婆子犹豫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大事。”

村长问来闹:“你说去城里救弟弟,对吗?”

来闹怯怯地‘嗯’了一下。

村长回过头对药婆子说:“说说是怎么回事。”

药婆子低了头,知道不开口也不行,踟蹰了半天,等到眼泪出来的时候,她才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隐瞒大家,我的小儿子得了肾病,需要换一个肾,先做了我的化验两人不匹配,不能移植,无奈上次化验了来闹,正好们两人匹配,就决定让他能捐赠一个,明天是定好手术的日子??????”

“好阴险啊,比慈禧太后还坏。”还没等她说完,不知谁骂道。

“我说什么来?刚来的时候就看出不是好心,你们还不信。”

“村长,你可要给来闹做主,他可是‘全村’的人,要是他少了一个肾,你这个村长也就当到头了。”

村长只觉怒火燃烧,他对人群喊道:“大家听好了,我姓刘的今天就做这个主了,来闹户口上是养老院的人,说大了是国家的人,说小了就是我们新建村的人,自然没有亲妈这一说,所以别说让他少一个肾,就是一根毛都不行。”

“好啊,这才是人民的父母官,下一届选举的时候,我投你一票。”

“把亲妈赶出去。”

“对,让她走,来闹家的饭我来做。”一个女人说道,这自然引起了一阵喧哗。

村长转过头对药婆子说;“听见了吗?众怒难犯,你们还是走吧,永远也不要来兴建村,我们不欢迎。来闹没有亲妈,照样能活好。”

药婆子突然跪下:“乡亲们,求你们放来闹跟我走,已经定好了明天早上要‘匹配’,要是耽误了,我们家来宝就会死的。”她呜呜哭了起来。

“一个叫‘来闹’,一个叫‘来宝’一听名字就分出高低了,莫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恨上他了?”

药婆子还在哭泣,她从口袋呢掏出一个紫红外表的存折,递给村长说:“你们看看,这是一万钱的存款,是我全部的积蓄,写的是来闹的名字,是我打算给他娶媳妇的钱。”

村长把存折接到手里,果然存款人一栏写着‘张俊豪’三个大字,开户行就是他们乡镇子上的农村合作信用社。好多人都围过来看,村长说:“是真的。”

“用一万块钱哄傻子呀,别说他这样的了,就是一个自身条件好的,没有十万八万能娶来一个媳妇?谁不知道市面上一个肾能卖几十万?把母子血缘抛过了不说,单是买卖,一万块买一个肾,这亲妈也够黑心了。”

药婆子继续哭诉:“我不是一个偏心的妈,来闹是我身上的肉,我也疼他呀。我知道让他白捐一个肾,众人的唾沫会把我淹死,我自己也活不安心。我是做了安排的,等他弟弟做了手术,那边我就不操心了,就一心一意扶持这边的儿子,我也知道一万块钱娶不来一个媳妇,可他弟弟好了也会报他这个救命恩的,我想好了用后半辈子还前半辈子欠他的,我盼望他娶上媳妇,生个儿子,他也就有活头了,我也不欠他的了。”

第三十章 1

那天,来闹被新建村的人们阻挡,没有去城里给弟弟来宝捐肾。 求情下跪,药婆子用尽了所有手段,也没有打动新建村的一个人,无奈她只好哭着一个人去了城里。

当药婆子推开病房的门,躺在床上的林家轩一下坐了起来,坐在凳子上的周小燕也站了起来,看得出他们焦急等待的心情。也许因为连续心情好的原因,林家轩脸上红润多了,也胖了一些。他笑着问:“妈,你们来了!”他把眼睛望向母亲的身后,并没有看见有谁跟进来。他又问:“来闹哥呢?”

药婆子坐在床沿上,毫无表情说:“变卦了,他来不了了。”

周小燕尖着嗓子问:“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说变就变了?”

药婆子说:“他们全村的人都不让他来,都怨我提前告诉了他这个事,他是装不住话的人,他又告诉了那个小大人家兴,那孩子人小鬼大,天不亮就去找村长,村长带了一大群人来阻挡,我给他们下了跪都不起作用。”

周小燕也顾不了自己的形象,破口骂道:“都是骗子,他们全村没一个好人,他们是看着要你死。”

林家轩脸色一点一点变暗,不再问什么,他把头偏向墙那边。他说:“这个结果是应该想到的,本来就是我们做的不对,我们没有资格让来闹哥给我捐一个肾。”

“现在不是有没有资格的事,是你要尽快做了这个手术,这次耽搁了,又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药婆子说着,抹了把眼泪,她害怕儿子,并不敢哭出声来。

周小燕坐在床边,也在默默擦着眼泪。

林家轩转过头说:“我一看见你们哭就烦,又不是我现在就死了,我还等得起。”

见林家轩这样说,药婆子立刻擦干了脸上的痕迹,显得有点做了错事的不知所措。周小燕并不因病人这样说擦去她的泪花,她哭是因为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她有她自己莫名的伤感,她的心里比病人还烦躁。

停了一会,药婆子首先打破沉闷的气氛说:“我给主治医生说了,你耽搁不起,让他们抓紧给你‘匹配’一个。钱的事不用愁,我给你想办法准备好,现在最难的是医生说一时半时找不到合适‘匹配的’,可也只有等了。”

林家轩说:“你不要瞒着我做什么,钱的事是我的事,公司里最近能给我凑够‘匹配’的钱,不用你来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办法。”

药婆子说:“你就安心等你的肾,我不会让你这样无休止等下去。”

林家轩知道亲妈这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她曾经向医生问过‘一个肾能卖多上钱’之类的事,她也算过这样一笔账,卖一个肾再买一个肾,都是一样的东西,这不就等于你的东西换我的东西,不用找差价的。想到这,林家轩不让别人哭,他却哭了。

病房里另一张床上躺着的病友突然坐起来说:“要乐观些,我们不能自己把自己打倒,世界上这么多的人,不信就等不来一个和我们‘匹配的’。”

药婆子紧跟着说:“这位大兄弟说的好,最重要是自己给自己鼓个精神,天无绝人之路。”

这时候,周小燕哭够了自己的伤感,反过来病人的落泪让她不耐烦了,她突然站起来说:“既然不做手术,那我去上班了。”

药婆子在她砰关上门一瞬间骂道:“你走你的,不走反而起坏作用。”

来闹总归没有去城里救他兄弟来宝,他倒无所谓,少一个肾和多一个肾对他没什么概念,实际上他连肾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只是亲妈走了,他知道他的媳妇也就没了,这让他有点难受,可也不敢追着亲妈去。

第三十章 2

那天当药婆子一路哭着走了,所有人面面相觑。有人说:“我们不让来闹去是不是心太狠了?怎么说也是救人的事。”

有人反对说:“对心狠的人就要心狠,亲妈怎能欺骗一个儿子救另一个儿子?”

“都定好了手术时间,这一耽搁,对病人可不是好事。听说找到一个‘匹配’的肾不容易,有时候几年也‘匹配’上一个,只能眼睁睁等死。”

“那也只能怪那个当妈的药婆子。”村长发话了,“要是来闹一直是她拉大的,就是捐两个肾也没人说什么。可现在她有什么资格给来闹做主?来闹是我们新建村的,捐不捐肾必须我们全体村民说了算。来闹不知道捐一个肾的厉害关系,难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给来闹做主,传出去丢的可是我们全村人的脸。”

“对!村长说的对,来闹的事谁一个人说了不算,我们全村人做主。”

“要是真需要来闹捐一个肾,咱们就和她谈判,拿来二十万块钱再商量,就是亲妈也不行。”

“要是这样,有了二十万块钱,来闹不愁找不到一个老婆。”

一个月过去了,药婆子再没有在新建村露过面,药婆子不在,来闹和家兴就吃不上饭,无奈村长只得重启轮流坐庄的惯例,他给坐庄的女人们打包票说你们坐庄的工资不用愁,我将以新建村的名义亲自去民政局给来闹一家申请一笔救济款,现在又不是过去,民政局有的是钱。

白天大家都很忙,只有到了晚上人们才有闲谈的时间。因为有了捐肾这个事件,听不到后续发展,人们都愿意晚上去村长家打探最新消息。按分析,药婆子应该是来求情的时候了,莫非他们找到‘匹配’的了,不再需要来闹的肾了?要是这样,那就没意思了,当初还不如让来闹去,怎么说捐出一个自己多余的肾,救活一妈生的兄弟,反过来他兄弟不能不管他,再加上亲妈一辈子的内疚,按她说的,就是报恩也要给来闹娶一个媳妇,这样,来闹也就不是新建村的负担了。

村长站在政府的立场上分析说:“来闹怎么就成了新建村的负担?他吃的喝的不都是国家给吗?就是给他们家做饭也不白做,坐庄的女人们也是挣工资的。他不但不是新建村的负担,还多多少少让大家都增加收入呢。”

议论归议论,药婆子终究不来让一村的人越来越沉不住气。有人对村长说:“要不派个人过去打探打探,也不知他兄弟是死是活,病可不等人啊。这个事这样僵下去,对谁都不好。”

村长说:“也行,要是他兄弟‘匹配’上做了手术病好了,以后谁也不许说这个事了,这些日子来,人心惶惶,七嘴八舌,都听腻了。”

时间在一天天流失,对那些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来说留下的更多是惆怅,有多少细腻的情感还没来及体味,时间就悄悄溜走了。还有人却是度日如年,半年来林家轩一直躺在病床上,他闭上眼睛好让时间走得快一些,睁开眼一看,太阳的影子还停留在窗台上。药婆子说时间难打发了,你就用手机玩一玩游戏。林家轩说游戏都玩腻了。

自从被‘赶出’新建村,药婆子哪也不去,说她只有伺候小儿子家宝一个心愿了。她睡梦里都想着把自己的一个肾卖了,几次她私下找医生给她联系一个要肾的主顾,可医生摇头拒绝了她的这个要求,医生说这里面牵涉好多法律上的问题,不是说你的器官你想卖就能卖,我一生的幸福不能毁在你的一个肾上。药婆子说,我也打问了,私下里有偷着卖肾的人,可我上哪去找他们,我是心急呀。医生说你可千万不要添乱,你这样只能增加病人的烦恼,没一点好作用。

第三十章 3

有那么几回,主治医生说网上出现了相匹配的肾源 ,可等到联系上的时候,却早已被别人提前一步订购了。周小燕总是忙,她很少来医院看望病人,也就是每天晚上按部就班打一个问候的电话。她说有婆婆伺候着,她来也是白来,所以总是在自己觉得非去一次的时候才来医院一次。

午休的时候,所有的病房都静悄悄的,林家轩说躺着难受,告诉母亲说他想随便在楼下面走动走动,药婆子说你不要走远,林家轩说知道了。下了楼,他围着医院走了一圈,不知觉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迎面一望,意外发现媳妇周小燕从一辆很气派的小轿车里钻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从另一个门里钻了出来,周小燕笑着和那个男人告别。在转过身的时候,周小燕发现了自己的老公,林家轩和那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下,不相关的男人转身开车走了。等到剩下夫妻二人,男人问女人:“他是谁?”

“一个新来的同事。”周小燕回答的轻松。

“关系不错。”

“一般同事关系,顺路才坐他的车。你不呆在病房出来干什么?你这个病最怕的就是感冒。”

“吸一些新鲜空气,在黄河铁桥上去走走。”病人看着无尽的车流说。

“我陪你走走?”

林家轩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转过身自顾自迈步向前,周小燕迟疑了一下,还是紧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车流不断,周小燕上前挽住病人的手臂,病人抽出自己的手说:“各走各的。”周小燕笑笑,并不和敏感的病人一般见识。穿过十字路口,不一会就到了黄河铁桥的中间,俩人立定,身边有好多和他们一样低头看黄河的人。

周小燕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她说:“我给你送来了换洗的内衣。”

“你完全没必要来。”林家轩说。

“你总是这样说。”

“真想去看看大海。”病人答所非问。

“你应该什么也不想,你是一个病人。”

“顺着东去,一直走几千公里黄河就流到大海了。”病人仍然自己给自己说话。

“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林家轩猛然转过头盯着周小燕问:“要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看着黄河,忽然有点伤感。”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我算了算,我们都两年没有性生活了。”

“说这个干什么。”

“这是主要问题。”

“现在不是主要问题。”

沉默了一会,病人说:“见过面了,你就不用进去医院了。”

周小燕把塑料袋递过,林家轩用手接过,转过身向回走去,周小燕在他拐过十字路口后也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村委会坐落在村庄最前排国道边上,和家家户户攀比的房子相比,公家倒显得有点寒酸了。新建村建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几乎都已重新翻修了房子,唯有村委会几十年如一日,保持了它官方一贯的清廉朴素的形象。晚八点钟,会议室里灯火明亮,人头黑压压坐满一地,村长问:“每家一人,还有谁家没有来。”

有人回答:“基本上到齐了,差几个人就不等了。”

村长说:“让来闹坐到最前面来。”

一阵骚动后从后面传来声音说:“他不前来,问啥就让他坐这儿回答。”

村长咳嗽两声,这是给出的信号,别人知道会议正式开了,也就安静了。村长说:“好几年咱们村没这么正式开过会了,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不过这次不是公家会议,咱们就随便说啥都行,首先我要问清楚当事人同意不,他要是不同意,开这个会也就没有意义了。”

第三十章 4

有人喊:“村长你问吧,都几十遍了,哪一次他回答的都是同意。”

有人说:“这不一样,私下说多少遍都不算数,今天咱们可是要在白纸黑字上签字,必须问的。”

村长说:“后面的人你们缩一缩自己的头,让来闹露出脸来。”

等到来闹大半个身子露出来,村长喊了一声:“张俊豪。”

“到。”来闹紧跟着答道。

“你愿意捐一个肾救你弟弟来宝吗?”

“愿意。”

“你可想好了,从现在就不能反悔。”

“不反悔。”

“你为什么愿意给他捐一个肾?有啥条件吗?”

“我要结婚。”

“好,现在没你的事了。”

停顿了一下,村长把声音又提高了一下,照例咳嗽了两声:“大家安静了,现在我说说捐肾这个事,情况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就不必多说了。病人那边我们也了解了一下,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相符的肾源,一直在透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就是我们急着要开会的原因。要是病人因为我们的阻拦而死了,那我们新建村的人就得集体担这个责任,这个责任可不轻啊,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是要被人骂祖宗的事。因为事关重大,我们就不计较亲妈和来闹的恩恩怨怨了,坏人是能变成好人的,但死人不能复活。至于有人质疑捐肾是不是有损正常人的健康,我们特意咨询了专家,请大家放心,基本上没一点后遗症,肾不像其他器官,人人都有一个多余不用的。”

见没人插话,村长又继续说:“相信做人的道理谁都有一套自己的,但我希望今天大家要站到集体的这个高度来投票,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就不举手。”

看着所有人举起了手,村长说:“这个结果是早就知道的,今天晚上就是走个正式的过程,给他们的协议书也写好了,大家都看过,把来闹为什么捐肾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以后他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亲妈和病人的良心了,现在也顾不上强求他们了。”

第一个上前签字的是来闹,他不会写字,给他提前特意准备了印泥,在别人的指点下,他把自己的中指狠劲按在纸上,在他后面。都是会写字的,大家依次上前签上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当村长和来闹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林家轩和母亲互相对望了一眼。村长上前一步说我们全村开了个会,举手投票一致通过了来闹给他兄弟捐一个肾。母子两人又对望了一眼,药婆子示意儿子首先表态。

林家轩踟蹰了一下说:“谢谢大家的好意,更应该谢谢来闹哥,这些年对他照顾不到,我和我母亲都感到愧疚,前些日子因为给我捐肾的事,给大家添麻烦了,也是我们私心太重了,没有考虑来闹哥的感受,更没考虑大家的感受,一直想着有时间亲自给来闹哥和大家陪个不是,无奈身体欠佳,就拖到了现在。今天既然你们来了,我就给你们陪个不是,那件事是我无礼了。至于捐肾的事,就免了,我和我母亲都不会同意让他给我捐,我们还能等得起。”

村长说:“什么事发生都有根有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提也罢。要是不见你本人,我听了这话,也就算了。可自从进了门的第一眼,看到你身体的状况,我就认定来闹这个肾非给你捐不可了,是我们太狠心了,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在这里我代表全体新建村的社员给你陪个不是。说心里话,本来来的时候大家是商量好了捐肾是有条件的,现在我改变注意了,来闹可以不娶媳妇,这个肾就白给你了。”

药婆子哭了,她说:“听了你们两个人说的话我都高兴,两个都是我的儿子,谁救谁都是应该的。可话是这么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既然来闹捐了肾,那么来宝出些钱更是应该的,而且比起来宝,来闹更需要钱,他娶不上一个媳妇,我死不瞑目。”

“也好,就把这个愿给他许着,时间耽误不起,赶紧联系医生准备手术的事,听说捐器官也很麻烦的,给来闹开的所有证明我都带来了。”

第三十一章 1

日子因为有了期盼才会不知觉溜走。转眼撒拉回已经五岁了,他像极了他的妈妈,是个英俊的小帅哥,他和奶奶的感情很深,老家方言张嘴就来。

你已经从海哥那里**出来, 树大分枝有了自己的公司,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这多少温暖了你的心。你们原来的平房已被海哥开发,现在住的是一栋独院的三层别墅,远离市中心,空气良好,有开阔的视野,这让母亲不至于感到窒息,也暂时缓解了她对老家的念念不忘。

母亲在撒拉回上幼儿园后,也许是透支了所有精力,一下苍老了许多,每天坐在阳台上,无所事事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温暖的阳光一定把她带回了故乡的田园,带回了往昔岁月的追忆,那天她在惊醒后对陈嫂说:“我梦到黄河了,远远漂来一具尸体,老地主他站在羊皮筏子上,总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陈嫂说:“人老了就想老家,这谁都一样,可想归想,伯母你可是回不去了,老家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回不去了。”母亲又闭上了眼睛。

看着母亲每天萎靡不振的样子,你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决定抽时间带她回一趟老家,父亲的坟也该添土了。当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居然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喃喃地说:“我以为我活着回不去了。回去一次,我就死心了。”

外甥打来电话,说老姐夫他爸是肝癌晚期,没有几天时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一下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决定提前回去。

晚上回家,你把这突然的变故告知了母亲,母亲叹气说:“你大姐是个苦命人,少年家庭不幸,中年又要丧偶,都让她赶上了。”

外面沥沥下着雨,母亲让大嫂过去拉上窗帘,她说:“这阴雨天敏感得很,浑身不舒服。”

“药吃了没有?”你问。

“吃了,前面还好好地,这一会忽然头有点晕,心也急。”

陈嫂过去给母亲腿上盖了一条毛毯,对她说:“不愁女儿的事是假的,你看看,前面还说老家就挂念大孙子家兴一个,现在听到女婿的事,不照样心急了?他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是能想到的,所以你就把心放宽了,要是急出病来,明天回不了老家,那可事大。”

母亲说:“谁说不是呢,像他那样早走比迟走好,可心不饶人,真要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怎能不难受?我这个女儿桂莲,我一辈子没偏心过,母女俩总是说不上几句就吵。现在想想,她比我还命苦,我不该对她那样刻薄,以后再也不会了。”母亲说着眼睛湿润了。

你安慰母亲说:“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事理明白得很,才不会见怪自己的亲妈呢。”

“你越这样说,我就越难受。”母亲依然不肯原谅自己。

你给陈嫂递了一个眼色,陈嫂点一下头走过去说:“伯母我扶你到床上早点睡,什么也不想,明天还要赶远路呢。’

母亲叹一口气,在陈嫂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说:“不想了,明天高高兴兴回家。”

第二天早上,你正在公司安顿临行前的一些事情,这时候陈嫂打来电话说母亲上厕所突然晕过去了,让你直接去医院。陈搜顾不上多说匆匆挂了电话,你心好像被什么抓了一把,你想不明白母亲好端端怎么就晕过去了,你一个箭步飞出门,直喊司机小王赶快去医院。

等到你们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陈嫂流着泪说了些什么,你一句也没听清,你趴在手术室紧闭的门上,嘤嘤哭出了声。

第三十一章 2

母亲是高血压,脑血管硬化,再加上便秘,早晨大便一用力脑血管崩裂造成大面积出血导致突然昏迷。 医生说送来的很及时,延迟一个小时就不好说了。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告诉你,以后可能要大部分时间到床上了。你问恢复的时间是不是很长,医生说都七十岁的人了,这是一定的。

你给大姐打电话说你和母亲回去不了,你大致说了一下母亲手术的情况,大姐说我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母亲的事就托付给你了。她又说,这时候还提什么回来不回来的事,你大姐夫是看着的死人,也没必要丢下母亲专门为他回来一趟。

母亲听到你和大姐通话,她用眼睛示意你过去,你俯下身子贴近她的嘴巴问:“妈,你哪儿不舒服吗?”

母亲蠕动着嘴唇问:“你和你大姐通电话了?”

你说:“是的。我说我不回去了。”

“你必须回去,这是我的心愿。”

你不忍心和母亲的眼睛对望,安慰她说:“等你出院了,再考虑吧,我大姐都说了,还是你这头重要,大姐夫就是个等死的人。”

“正因为是等死的人,就不能让他带着什么怨恨离开。你去见他一面,告诉他,你是代表我来看他的,我回不去了,让他放心走,过不了多久,我和他会见面的。”

“妈,你怎能这样想呢,医生说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我的情况,不要为我担心,妈不难过。听妈的话,明天你就出发。”

“那好吧,明天我就出发,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就睡一会儿。”

看着母亲闭上了眼睛,你轻轻退了出去,你告诉陈嫂,一秒钟也不许离开人,陈嫂说这个不需要米总你操心。

你和司机小王是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去老家的。一路飞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连续颠簸,赶在夕阳落尽的时候,远远那个叫狼抱水的村子进入了视线,车子顶着一身细尘像是刚从坟墓里钻出,看着满目荒芜,小王说:“这里确实不适宜人类居住,可祖祖辈辈他们怎么就没想过逃离这个地方?”

你说:“这的确是个有趣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不是问题了,该搬走的都搬走了。”

小王又说:“现在国家的农村政策就是好,要不是一个‘引黄提灌工程’让人们迁徙走了,要是让那么多人生活在这个地方,不饿死人才怪呢。还有人骂计划生育呢,你想想,要是不计划,这些年人口不知增加了多少倍?靠这个地方,别说吃饭了,就是喝水都没有。”

你笑了,问小王:“你不是说你就是一个超计划的‘黑户’吗?怎么现在这么认同计划生育?”

小王也笑了:“黑户归黑户,能来到这个世界,我妈说我是一个命大的人,当年她都让‘结扎队’抓住了,她都被按在手术台上了,可她说她要上厕所,他们居然同意了,我妈是从厕所窗子里逃走的,也是提前合计好了的,我爸就等在楼下面,偷偷藏好了梯子,二楼的窗台也不是很高,我妈逃出去以后,从那时候就认定我是一个命大有福的人,现在都还这样说呢。”

第三十一章 3

狼抱水,母亲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段不幸婚姻开始的地方,她一生都在极力想忘记和逃避这个地方,却始终和它不能一刀两断,大姐跟她逃出去又嫁回来,这是她恶梦的延续。 这个多一半房子已经成了废墟的村庄,包括大姐一家,就剩下五六户人家,都是不想拖累儿女们而白活着的老人。狼抱水依山临沟坐落在一道山梁下,那传说中的泉眼早已枯竭连它的方位都成了传说。房屋以地势的自然面貌而建,看起来高低不平。废墟已经长满荒草,有了风沙堆积的轮廓。你想,如果这些废墟的主人们都还生活在这里,那么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有老人的咳嗽、孩子的哭喊,土坯墙上晒着婴儿的尿芥子和女人的花布头,村子的每个巷道都有一头闲散躺卧的母猪身边围着更多的猪崽,还有公鸡的引吭高歌,母鸡的‘呱呱’叫蛋,狗的狂吠,驴的大吼,跟着日升出山又跟着日落回家的羊群。可是,这些都成了记忆中越来越远的回忆,直到那些回忆的人死去,历史成了传说,废墟被风雨冲刷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车子均速前行着,不时从村子后面的山梁上飞过来一群红嘴鸦或是麻雀,毫无顾忌地飞落在村前的一小片玉米地里,将它们长长的尖嘴伸进塑料地膜破损的窟窿里汲取它们所需的露水,而这些等待有一场大雨浇灌宁愿呛死的庄稼,就是那些白活而不愿等死的留守者活着的唯一价值。

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大姐迎了出来,五十刚过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她的眼里全是泪水,自然和你有说不完的姐弟情,她把你堵在大门外把母亲的病情问了又问,却让你问一声等死的大姐夫的情况都没机会。大姐说你都不知母亲因为要回来在电话里有多高兴,她让我提前派你外甥媳妇去米家川把老屋打扫干净,她是计划好了要去老屋住上几天的。她天天盼着回家,没想到眼看坐上车了,又回不来了,谁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你安慰伤感的大姐说,等到她能下床走动了,我就带她回来。

院子里站了一些人,都是听说大姐夫不行了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路亲戚们,两个木匠在赶着做寿材,有好多熟人你都不认识了,有认识的,大喊着你的外号‘地主’,让你回想一下小时候的趣事,如果想起了,便一同哈哈大笑。大姐喊着让你过去和大姐夫说几句话,留个念想。你进去贴近他的耳根叫了一声:“姐夫,我来看你来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大姐说,他虽说不出来,心里知道你来了。

所有人都等着大姐夫咽他阳世的最后一口气,他就是不咽。大姐不时过去摸摸他的心口。请来的医生说,还有两三天呢。有了准信儿,你决定第二天先给父亲去上坟,这也是一件大事,母亲特意安顿好的。本来母亲是打算好了回来要亲自去上坟的,说是要和老地主去说说话,她说去一次对她也是个念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有个念想吗。

你是第二次给父亲上坟,那年回来接母亲的时候,你去过一次。你和十几个族人亲戚给父亲添完土,有人说不应该让你爹躺在这死人村,这里都是些野鬼孤魂,就是给点钱,也让他们抢走了,哪有你爹花的。你说反正阴间的钱不值钱,烧的时候就多烧一些,现在一张百万元的冥国钞票都有了,几十个野鬼能花几张。有人放眼一望,感叹说这么好的地方让外来的野鬼占了,这都是你爹活着的时候修下的福,现在他在阴间威望肯定高着呢,说不定是什么宰相之类的大官,要不然你能有今天?

等无数的票子化为灰烬,把祭酒洒在纸灰上,磕完三个响头,放完鞭炮,对父亲的祭拜便结束了。

别人喊着让收拾祭品,你说:“不急,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就在这喝一阵酒,陪陪老地主,让他高兴高兴。”

有人感叹说:“活着的时候,他要是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大姐夫一直不咽他在的最后一口气,这让大家越等越急,有等不住的便撤了。大姐夫是当天晚上走的,时辰已经过了午夜,他走得很平静,换班守候的外甥女也说不清他咽气的确切时间。大姐夫有儿有孙,自己也争气,虚岁爬过六十,刚好有资格把自己埋进祖坟。

第三十一章 4

给大姐夫守灵的几天是最难熬的,等到第三天下葬完毕,你们从地球的一座新坟出发,司机加大音量,一首刀郎的《北方的天空下》,飘飞在空旷的原野倒也符合此时此景,长长的送葬车队一路欢歌笑语。

一小时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了大门外。送葬回来的人们依次洗手抹脸,抓起脸盆里的菜刀向自己挥舞几下,象征性地吓跑野鬼孤魂。熬过了漫长的五天守灵,最后的晚餐极为丰盛,羊骨头和猪排骨混杂一起每人高高一大海碗,吃的**让所有喉咙发出极不和谐的响声,聚拢起来听铿锵有力,像大群窒息而逃的喘息。

吃过饭,你们必须走了。挥泪告别了新寡的老大姐,夕阳中踏上离乡的远路,金色的阳光贴近大地,阴影越拉越长。,那沉寂的村庄渐渐消失在荒芜的尽头。

有几颗雨水冲刷出的白骨的小骷髅静静躺在路边,你听说过有关小骷髅一段可怕的传说,在清朝同治三年或者同治五年,惨烈的民族仇杀,使得这里的人们遭受了一场灭门之祸,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故事中的一个情景,大人们罹难了,剩下的孩子们被驱赶在一个晒碾粮食的场所,用绳索捆绑着推到在地上,让碌碡在这些稚嫩的身体上碾过。

你看见一个惊跑的兔子向更远的地方跑去,你想着后备箱大姐带给母亲的一簸箕绿茵茵的苦苦菜,还有大姐夫走了,外甥一家也走了,外甥女也走了,大姐她该怎样开始她的一个人的新日子?多年前母亲的命运又该重复在她身上?

一个转弯车子拐上高速公路,颠簸悄然回落,闭上双眼,你不再搭理,一路沉默。

一觉醒来,车子还在夜幕中飞奔,接过司机小王递过的烟,你猛吸了两口,使劲摇摇头,一切好像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那些画面越来越清晰,七零八落的大姐夫被你拼凑成一个整体,你努力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好人,可碎片的裂痕却怎么也不能抹去,你仿佛看见多年前赤身**的大姐被失去人性的大姐夫拖出大门外引来全村人们的围观.....而今,却是大姐陷入三十多年的夫妻恩情不能自拔,一味记着大姐夫的好而不停地暗自垂泪。人们可以忘记最深的仇恨,有谁能忘记患难与共的真情?

在车上接到海哥的电话,说你要的二十个车皮搞到手了,你连忙给公司打去电话,让财务把钱打到上次的账号上,海哥说,钱到车皮跟着就到,不会耽误发货。忽然听到一件‘皮条’生意成功,你一下来了精神,你对司机小王说:“放个花儿听吧。”

小王把碟片放进去,手一按,前奏响起,如泣如诉的花儿跟着车速一起飞奔而来。小王见你进入了一种沉醉的状态,他说:“米总,说实话跟你听花儿也多了,可我到现在还是听不懂一句,也总是喜欢不起来。”

“谁的心里都有一个别人不懂的世界,”你懒得睁开眼睛,继续说,“你无须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你的周杰伦,不也是我进不去吗?”

“不过也是,我们有代沟。”

“代沟如果是个女人,我相信你死也会爬过来。”你想轻松一下。

“米总你真幽默。”小王笑了。

小王专注于开车,你们不再闲谈。你想他小小年纪怎能懂花儿呢,这是天地合奏的音乐,直白野性,爱味悠长而诙谐,如同连绵不断的千沟万壑,音调高亢直抵天籁无垠,质朴无华里蕴藏着高原的坚韧刚毅,一咏三叹全是爱和日子的不朽轮回。

你把自己置身于不尽的往事,你的脑海里全是麦丹妮和韩月,她们两人在你眼前不断变化着,你试图把她们拼凑成同一个人,你想让你的爱成为一个整体。

麦丹妮何时才能回家?那个老穆斯林他是否忘记了最深的仇恨?你不敢想却又总是去想,你知道在麦丹妮走了以后,那个穆斯林的大门就永远对你关死了。

在花儿的旋律中你轻轻进入了梦乡,在此之前你已经想好了将来要在家谱上写上韩月的名字,她是在你的先房麦丹妮不幸过世后你娶的第二房太太,她是你唯一的儿子的亲生母亲,撒拉族人,生于一九八零年,卒于二零零二年。

第三十二章 1

撒拉回第一次问他为什么没有妈妈是三岁的时候,你告诉他妈妈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他长大了,已经懂事,你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妈妈的死告诉他,你能感觉到他的困惑和忧郁。只要是在幼儿园和别的孩子打架回来,他就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半天不出来,有几次你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觉得把这个告诉他实在太残忍了。

自从母亲住院回来,她的情绪低落了好多。她总是说为什么还活着之类的话,总是埋怨那天自己干啥都像鬼催似的,还以为自己有多年轻,脚底下也没个分寸。你告诉母亲不要想太多,最重要的是赶快好起来。母亲说要是这个事发生在从老家回来,我也就没有什么怨悔了。

看着陈嫂忽然多了好多家务,你和她商量说要不再雇个专职保姆伺候母亲,陈嫂说你就别花那个冤枉钱,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为了伯母,你也不能雇。你问为什么,陈嫂说这反而让她心里更加不安,不但自己成了废人干不了什么,还要雇个人专人伺候,你说你这是让她方便些呢还是要她的命?

陈嫂的男人现在被你委以重任,手里整天提一大串钥匙,满嘴的普通话,所有进出公司大门的车辆由他点头才能放行。你不许陈嫂对撒拉回讲他妈妈的事,陈嫂只好憋着一肚子话无处可说,她说,总有一天我要给他讲三天三夜他妈妈的故事,我要告诉他,我是把他比亲生儿子还亲的人。陈嫂做的饭菜撒拉回特别爱吃,他们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撒拉回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陈嫂背过他说,连奶头都嘬出血的人还能忘记?

撒拉回每天都要缠着奶奶听故事,祖孙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撒拉回对老家充满了向往,你提前打预防针说,老家是干旱落后地区,没什么可看的。他撒拉回反问不是有一条黄河吗?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落后’这样一个概念,一条黄河就能让他展开无限的想象。

你知道他未来世界观的形成取决于现在他对世界的观感,有感于此,你觉得有必要让他和故乡更亲密一些,你对他许愿,等到你放假了,我们就和奶奶一起去看黄河,说不定还能看到你老地主爷爷的羊皮筏子呢。撒拉回说可奶奶还不能下地走路呢。

海嫂打来电话问有个不错的姑娘是否见上一面,对方的情况是大学毕业,愿意找个事业有成的,岁数大有孩子也不在乎,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你告诉海嫂说还是算了吧,海嫂一听急了,说你这样下去不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该重新开始了。你说麦丹妮在心里赶也赶不走。海嫂说我比你更了解麦丹妮,她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下去,她一定希望你身边有一个能照顾你的女人,你对自己的惩罚也该结束了。

海嫂执意安排了你和姑娘的约会,你觉得不能白了一份心意,你能从海嫂眼里看出强烈的姐弟之情。她把你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把你和海哥区分开来,她说她对海哥早就心死了,他把自己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你对海嫂同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你知道即使他们的生活早已跨入‘首富’之列,也改变不了她心中那份轻视财富的本色。她和海哥一开始也是一无所有,但她说那时日子却是那么充实。她把自己永远活在回忆里,她说真想回到那清贫而快乐的往昔,现在这一切,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海哥。她鄙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她把这看成是罪孽,迟早会偿还的。当别人告诉她海哥外面有了女人,她总是一笑了之,她说他不会拥有任何女人,他连他自己都不能拥有。

第三十二章 2

和你见面的姑娘很漂亮,有一种说不出的潮流气息,显然她对你做了深入了解,她不说话,总是微笑,逼你开口。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你只是不停请她喝咖啡。她的年轻和朝气,让你想起十几年前的麦丹妮,但两人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在她脸上努力寻找那些熟悉的东西,却一无所获。她和你不属于一个时代,你更像是她的父亲,容忍她、娇惯她,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这你都能做到,但就是没有触动灵魂的那种感觉。

你最终变得坚定,告诉她,你是一个好姑娘,不需要再找一个父亲一样的人,要勇敢地寻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她说,你知道吗,我十岁就没了父亲,把父爱和情爱集于一身,不更是一种幸福吗。你说,爱是自私的,不可盲目混杂,在爱情里寻找父爱,那是你错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你同样似懂非懂,你顾不上去想自己的表述是否混乱,最重要的是她站起来要走了,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你微笑相送,你钦佩她始终如一的表情,见了一面让你们的距离反而更远了。

她猛地回过头对你说:“我能去你公司上班吗?”

你一怔,脑海里飞速做着抉择,但最终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把笑挂在脸上,学她一样逼她开口。

“也许我有点唐突,可我干工作真的比拍拖强多了,也很自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在你那长期干,也就是过渡一下。”

你知道要是再不开口回答,那在她眼里你就成了乌龟米总了,你说:“过两天你去公司找我们李总,他会和你面谈的。”

她大方地伸出手来,宛然一笑;“我们握个手吧。”

你对她最后一笑印象深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同走出门,挥手致意,你们故意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你说你就去附近的新华书店,给儿子买几本书,她说她约好了女伴要去商场逛逛,你知道,你们说的都是假话。

“等等。”刚走了几步,你忽然听到后面喊, 回过头,看见她形象皆无跑了过来。在你身边站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你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抱歉,我们忘了自我介绍。”

“这没关系,你的大名就不用介绍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叫巩粒,一粒米的那个粒,不是那个大明星巩俐。”

你笑了:“这个‘巩粒’,肯定不是原来的名字,你以前或许就叫巩俐吧?和大明星巩俐是同音同字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最懂女孩的心思。”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你在想,你在想......,这可是个难题,还是你自己说出来吧。”你笑道。

“那好吧,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我用短信给你发过来。”

半个小时后,当你正坐在办公室的时候,短信来了。打开一看,是巩粒发来的:米总,那一瞬间我在想,你给我三百块钱吧。

你迷惑不解,但还是回了短信: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

她立即回过来: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你又把短信回过去。

我有你需要的东西。

是什么?

身体。

???你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打过去三个问号。

三百块,这是现在的行情。

???你第二次发了三个问号。

也有二百块钱包夜的,不过我不降低自己的标准。

你在开玩笑?

不是。我把你当成我的第一个客户。

你是故意作践自己?

也不是。喜欢做的事,谈不上作践。

你受到伤害了?

没有。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就当交易失败。顺便告诉你,我不是处女。

你真心希望来我公司上班?

真心。

那么,你要自爱。

你言重了。

我现在答应你来上班,你会放弃这个奇怪的念头吗?

这不是奇怪的念头,我会把它当成兼职,同时打两份工,我很开心。

暂时就到此吧。你觉得这样无休止聊下去,没任何意义。

拜拜。她发过来一只再见的手。

第三十二章 3

合上手机,你心里还是不能平静,有一种憋心的感觉,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复杂的过去?她的精神正常吗?你把电话打给海嫂, 她问你们谈的怎么样,你反问:“你了解巩粒吗?”

海嫂很惊讶:“了解,不然不会介绍给你。

“她毕业几年了?一直没有工作?”

“她是我同学的妹妹,毕业三年了,前两年在深圳,突然辞了工作回来,在这里也没找到好工作,一直闲呆在家里,她姐姐打电话让我介绍个合适的人,我就说了你的情况,她提出愿意见一面,这就过来了。”

“她姐没说她以前有没有过男朋友?”

“那还用问,肯定有过,重要的是现在没有就行了。不过,你们到底谈没谈成?”

“没谈成。她希望来我公司上班,说是暂时的。”

“你没答应?”

“答应了,我觉得她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

海嫂笑了:“看来她挺有计谋的,你们还有发展的余地。”

“这是两回事。”你说。

晚上躺在床上,你努力回想着巩粒的模样,刚开始她还在你的眼前清晰地晃来晃去,可你越想清晰一些,她却反而更模糊了,后来只剩下她最后那‘笑声太迷人了’这一个记忆,却没有笑的一个具体面容。

海哥那边出事毫无征兆,被抓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当海嫂打来电话,你惊讶于她的镇定,但你还是安慰她不要慌张,要紧的是弄清楚事情严重不严重,是不是被谁秘密举报了?海嫂说可能是政府里面查出了什么,她连着给芮副市长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要是他被查出来,那海哥就彻底出不来了,这些年他们是绑在一起的蚂蚱,连死都不会分开的。

看来海嫂的预言不幸成真。海哥一直在走着‘官匪一家’的路,你几次提醒他这样走下去的危险,海哥都一笑了之,说玩的就是心跳。对他来说,这个社会阴暗的东西太多。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你,没有一个让他可以信赖的人。

自从他和那个胖得一塌糊涂的芮夫人有了一腿,她的丈夫在此之间官运亨通,不久就成了芮副市长。海哥棋高一着,比别人先一步抓到了芮副市长这根救命稻草,这要归功于他提前摸准了政府的脉搏,感知到芮副市长这个肿瘤将要进入到健康体制内良性循环。他把最大的宝压在芮夫人身上,而芮夫人又死心塌地爱着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芮夫人自身的能量也很大,她在饭局上用粗话和海量以及一根接一根的香烟在男人堆里游刃有余,比男人还男人。

芮夫人的豪放让男人们疏忽了她的性别,意识不到她也有强烈的性需求,所有人当着她的面放肆地谈论女人,却没有一个人把兴趣放在她身上。她和芮副市长已经有十来年没有性生活了,这个天大的**她一直藏在心底,现在随着芮副市长的任命,十年的性压抑还将继续下去,这个痛苦她无人可诉。唯独海哥,看出了她通宵达旦背后的落寂,并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来欣赏。她从第一眼就爱上了他,愿意把自已的一切和他娓娓道来,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又总是微笑着鼓励她,于是她喝醉了,哭一阵笑一阵,用醉话表达真心,主动献吻,当她的舌头进入到海哥的嘴里就再也不想出来了。

海哥清楚地知道,是肿瘤就有被清除的一天,是良性也许被容忍的时间会长些,但良性也会转变成恶性,是恶性就不是容忍不容忍的问题,而是生与死的问题。他愿意芮副市长永远是一个良性肿瘤,他愿意把自己的罪恶藏在这个良性肿瘤的的最深处,只要它自身不腐烂,他就是最安全的。但肿瘤自有肿瘤的规律,那是谁也不能预知的。为防万一,海哥做了两手准备,但肿瘤转变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测。

第三十二章 4

不过但凡人生也不过如此,起起落落谁不栽几个跟头?海哥早已看透了这种命运的迂回,他曾经说过他是死过一回的人,十年前要不是你挺身而出,他不会这么长久活在世上。 所以现在被关在看守所, 你想他一定是坦然的,最终什么结果他也会坦然接受。只是现在没有一把手术刀能分离两个绑在一起的蚂蚱,他和芮副市长早已合二为一成了一个整体。

海哥被隔离审查,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你也被传唤过几次,都是前些年和海哥还没分离出来时的一些鸡毛蒜皮,翻历史旧账,你并不害怕,该处理的该罚款的都有历史记录,至于轻重那都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法律,就是钻空子也是法律的不健全,现在来算旧账,总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你知道你问心无愧。

海哥的公司几乎瘫痪,该查封的已经查封,有的员工已经跳槽一走了之,不走而死守的也看不到希望,你打过去一笔钱,让海嫂发了拖欠的工资以及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海嫂发誓会从头再来,她要海哥好好看看,一个不染黑不行贿的房地产商照样能玩转地球,一个女人在尔虞我诈的男人堆里里照样出污泥而不染,但这也就是她在巨大不幸降临后的一种情绪高涨,那种落差下来背后的心酸也只有她一个人独自体味。

你在法律和罪恶之间来回奔波,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凭良心你不能黑白颠倒为海哥大张旗鼓运作,你清楚即使请最好的律师也对上面点头的案子无能力,随着时间推移,海哥出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在这期间,社会上各种谣言而起,都夸大了海哥的负面形象,也有直接受害者拉条幅放鞭炮庆祝他的落网,舆论工具更是连篇累赘跟踪报道事件的最新进展,不时有新的嫌疑人牵扯进去。从发展趋势看,不是出来不出来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保命的问题。海哥受贿资金之巨大,受贿人数之泛广,黑社会背景之深厚,都是前所未有,他最新被控是一件谋杀案的直接授意人,这是发生在你坐牢期间的事,海哥从未提起。

案子拖了半年,海哥最终被判为死缓,这个结果不知道该绝望呢还是该庆幸,总之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所有受牵连的人悲喜交加,也许活着,就是一种胜利。

海哥被容许和外界相见,一批又一批的人络绎不绝去看望他,有的见上了,更多因为时间不符见不上的便留了东西托狱警告知某某来过。海哥第一次在海嫂面前低下了他高傲的头,眼含热泪,他想要抓住妻子的手,海嫂却把手轻轻抽了回去。这种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命运轮回,凄凉地映照在他们各自的脸上。海嫂眼神憔悴,几个月老了许多。他们的儿子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没有和父亲抱头痛哭,海哥告诫儿子不可怨恨社会,要学会做人。儿子说我比你更适宜这个社会,你就是一个傻大头。海嫂带去了换洗的内衣,还有一些被容许带进去的东西。

等到夫妻情和父子情都已表达完毕,你抱歉地对海哥说,没能帮上任何忙,海哥说:“你已经给了我一次生命,是我罪孽太深,不是别人能拯救的。当我在十六岁开始混社会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能征服整个世界。我和你嫂子十八岁相爱,那时我一无所有,可她是那么快乐。”

在海哥被带进去的一刹那,海嫂失声痛哭,聚集了所有力量喊道:“海子!我等着你出来。”海哥猛地停止脚步,却没敢回头,你知道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三章 1

六月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那些一年有半年处于半死不活状态的杨树,正是树枝最茂密的时候,叶子宽大而墨绿,它们因为最容易成活而在这高寒地区占据了这个城市所有绿化面积,除了像军队一样被纵横排满路的两面,就连儿童公园也是清一色威严而笔直的杨树,进去似原始森林,感觉不到一点能留住儿童的鸟语花香。你知道,在这里不论是人还是植物,都没有柔情可言,凌厉的风像刀子一样在春天走得迟,在秋天来得早,大半年时间这个城市的人们都是和严寒冷风作斗争。那些超载而去的长途货车,源源不断把丰富的资源拉出去运送到所谓的内地,谁知道是祖国更需要呢还是贪官更需要。

多年来,你亲眼目睹了这个城市的飞速发展,你自己也从一无所有到从建材生意起步,再到后来涉及更多的领域资产达到数千万的老板,这是个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迹。那年,你决定和海哥分开出来是走了一步正确的道路,要不然,也许现在你和他是一样的命运,你的余生只有在监狱里度过了。

你最成功的一场赌博是和d集团名下投资新建的‘宏大矿业’签订了原料运输合同。为了挤走其他竞争者,你用贷款、按揭、首付三种模式运作,分三批从汽车销售公司接出一百多辆大型运输车,你把所有车辆落实到家,和每个车户签订合同,在他们交够首付的情况下,只管开车拉矿,其余一切乱七八糟的都交给你公司来办。有合同在身,那些车老板并不害怕被你剥削多少,他们按自己的方式做了最坏的计算: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一年纯收入挣个二十多万不是问题。

你还有一个大手笔就是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吃了大亏’,用六百五十万竞拍成功,把濒临破产的市盐业公司的核心办公大楼拍到手下,现在这栋矗立市中心的大楼市价已经翻了好十几倍,也成了你实体事业的一个标志,你的办公地点就是大楼的顶层,有三十几个工作人员,都是精心招聘的清一色本科毕业的优秀人才。

巩粒被你调整到商场管理部,尽管这和她的专业南辕北辙,但她的素质放在那,工作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自从那次尴尬的短信交流后,不像你预料的那样,她再没发来短信,她和你在公司视同陌路,除了工作,并不交流其他。你也乐意让一切静悄悄过去,你没权利深入她的私生活,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或许哪天来个突然辞职,你们的相识也就到此为止。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为人知?有多少伪装起来的高贵?你感谢巩粒,能对你坦诚自己一刹那之间的意念,这让你表面上似乎更了解她了,但实际上你反而更不了解她了,她是你心中一个永远的谜。

你已经从海哥事件中彻底走了出来,你忽然想明白了好多事,生命应该是纯粹的,不应该让一些丑恶的东西毁掉,你时刻告诫自己绝不可重复海哥的覆辙,他看到更多的是人性中黑暗的一面,而你宁愿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人性,愿意看到人性中光明的一面,你坚信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体,内心有恶魔和天使并存。

你和海嫂时间不长就见一面,地点依然是‘人民公社’,你习惯了一个地方,就不想挪窝。你们面对面坐着喝茶,不想说话了就什么也不说,音乐轻轻响起,下午的阳光总是暖暖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海嫂说,这时候是她心里最舒畅的时候。

第三十三章 2

海嫂说,自从你海哥走了以后,我才体会到人情的炎凉。不过,这反过来也是一件好事,没有了恭维和阳奉阴违,真实地活着,虽然艰难,却问心无愧,晚上不做噩梦。

你不敢对她说出‘海哥让我劝你向前走一步’这句话,你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对她是一种亵渎,在她心里,永远的等待更是一种爱,甚至比和海哥长久的厮守更让她迷恋。因为现在海哥变了,因为海哥对她说了对不起,她也原谅了他,并又重新燃起对他强烈的爱恋,而这些在海哥判刑之前,是她苦苦渴望而却得不到的。

一个‘海哥事件’的漏网之鱼,过去的一个叫‘刀疤’的小兄弟,外逃几个月后在凌晨两点给你打来电话,他听上去已经喝醉,他指责你发家了却忘了过去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发誓要绑架你,让你用所有的钱来赎你的命。你沉默不语,他忽然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别把醉话当真。他又说他想家,想一岁的女儿。你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你又问为什么打电话来,他说他就想找一个人来听他倾诉。

你说:“你说吧,我听着。”

他说:你了解维族人吗?他们中有好人有坏人(你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不是废话。),他们民族意识都很强,那些鼓动闹事的维族人虽说是少数,但很有市场,更多的维族人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我就藏在他们中间。

你说:“我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他说:给你说个真实的故事。我所在的这个县城很小,在塔里木河边,纵横也就五六条街道,县城里有一座看守所,离县城不远有一座监狱,县城驻守着武警一个中队,解放军的一个团部。有那么一天,境外潜回的恐怖分子与监狱里在押的几名被判刑的民族分裂分子秘密接上头,策划了一次越狱。

下午外出劳动收工的时候,他们突然向押送武警发起袭击,用预先带进的尖刀将两名武警杀害,夺取了两支自动步枪,四十发子弹,然后对其他服刑人员进行煽动,要求他们‘起义’,将拒绝参与‘起义’的服刑人员杀害后,前往县郊的胡杨树林,与在此接应的恐怖分子汇合。

得知消息后武警立即出动去追击这批恐怖分子,武警判断这伙恐怖分子很有可能将向喀什逃窜,遂全体出动进行堵截,出乎预料的是他们竟然没有向外逃窜,而是埋伏在公路边,偷袭了警车,在杀死车上的干警后开车返回县城,向武警中队驻地发起进攻。将留守人员全部打死后,他们打开了军火库,拿走大量的武器弹药,包括自动步枪、手枪、手榴弹等,而此时的武警中队还在公路上准备设卡堵截。

离武警中队两个街区的解放军团部听到了枪声,立刻进行了紧急动员,并向上级请示是否可以开枪,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恐怖分子袭击武警中队得手并且沿街向东准备袭击县政府,恐怖分子沿街已经开始大肆屠杀,肆意开枪,有两名警察及数名群众被打死。

解放军战士迅速占领制高点架起了两挺机枪,恐怖分子行进速度很快,已经进入了解放军的射界,此时的四名战士在未接到上级准许开枪的指示前,迅速开火封锁了前往政府的道路,事后证明这几个战士做的完全正确,否则恐怖分子一旦突破,不设防的政府必将被血洗,团部的另一部分战士也迅速绕到了恐怖分子的右翼,此时恐怖分子看到攻打政府的可能性已经没有,并且后面已经被赶回的武警封锁,而右翼和前方的解放军火力压制很猛,不得已就向北逃窜,最后被包围在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坟场中,残余恐怖分子借助地势不断开枪,投掷手榴弹,竟然使解放军久攻不下,但最终因为难以突围剩余几人全部自杀。

第三十三章 3

“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故事?”你问道。

“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又没什么可说的,就想起了这件事。”

他继续说:“我和周围维族的朋友辩论国家的民族政策,但不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起哄,用粗俗的语言咒骂汉人。也许他们就是发泄一下,过后对我很好,一起喝酒吃肉,我跟着他们唱维族歌,唱着唱着就哭了。他们对我说,既然回不去就逃到境外去吧,去阿富汗,去巴基斯坦,那儿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但我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我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我每天就是吃了睡,睡起来再吃,逃亡几个月,我暴瘦了十几斤.....

你打断他说:“你没想过自首吗?”

“想过,可我又害怕蹲监狱。”

“一个男人应该敢作敢当,你不能自私地为自己活着,难道你没想过你的逃亡就是亲人的恶梦?唯有尘埃落定,他们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可我会被判上十几年,要是三、五年,我也就认了。”

“比起海哥,你应该感到庆幸。他是死缓,但他能在里面安心服刑,这不论对亲人还是对社会都是一个交代,亲人们因此才不会活在他的阴影里,才会忘记过去,堂堂正正做人。你有没有算过这样一笔帐,即使十几年出来,你的女儿才是十几岁,正是走向社会的时候,你不该让她在十几年后还是一个在逃犯的女儿,你没权利毁了她和她母亲的一生。”

电话里呜呜传来哭泣,随即挂断了电话,你不知道他是继续潜逃还是回来自首,这取决于他心中是否把所有的爱都死去了。

被海哥的案子所累,公司的事堆积了很多,几种有合约在手的钢材供应断了货,答应撒拉回暑假带他和奶奶回老家的事,因母亲还不能自由行走也耽搁了。现在开学快一个月了,你重新做了安排,告诉撒拉回等忙过这几天,国庆长假一定带他回老家去。

撒拉回因为有你说话不算数的经历,听了只是淡淡地说:“你又骗人,你总是忙啊忙,奶奶都说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你笑了,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一下,问他:“那撒拉回是不是也不要爸爸了?”

他认真想了想:“我会给你一次机会的。”

你说:“那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撒拉回笑了,但随即又不高兴了:“爸爸,给我改个名字吧,谁都说米撒回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为什么有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

你一下怔住了,你知道有些事不得不说了,你把他抱在怀里:“你愿意听妈妈的故事吗?”

“愿意。”

“你有两个妈妈......”

“为什么有两个妈妈?别人都是一个妈妈。”

“因为你得到的爱比别人更多,你的一个妈妈是撒拉族,一个妈妈是回族,撒拉族妈妈是你的亲生妈妈,她十月怀胎生了你,从小给你喂奶,喂饭,教你说话,教你唱歌,后来她得病了,被坏人拐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不让她回家,她因为想你就逃了出来,他们在后面追,她跑啊跑,跑到黄河边,只要过了黄河吊桥他们就抓不住她了,可在慌乱中她一不小心从桥上掉了下去......”

撒拉回早已泪流满面,你轻轻为他擦去泪花,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你继续说:“你妈妈她死了,可她是那样爱你。”

撒拉回一边抽泣着一边问:“为什么他们不救妈妈呢?”

“因为他们是坏人。”

“那后来找着妈妈了吗?”

“没有,妈妈顺着黄河去了很远的大海,她现在是大海的女儿,就住在大海里,等你长大了,我们就去看大海,去找妈妈。”

第三十三章 4

撒拉回擦去泪花,坚定地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找妈妈,妈妈还活着。”

“是的,妈妈还活着。”你把他抱得更紧了。

“那另一个妈妈呢?”

“另一个妈妈是回族妈妈,她在你还没出生时就死了,她现在埋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她是爸爸的初恋,她像你一样爱爸爸,从你出生第一天起,她就在爸爸的梦里时常来看你,你的所有玩具都是她托梦让爸爸给你买的,她和撒拉族妈妈一样爱你,她每天都在天上保佑着我们。”

“你告诉她,我也会像爱撒拉族妈妈一样爱她。”

“我一定会告诉她的。你现在想想你为什么叫撒拉回这个名字?”

“我知道,因为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撒拉族,一个是回族。”

“你现在还想改名字吗?”

“不想,我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你起身拿出珍藏多年的相册,一张张翻给撒拉回看,他第一次看到了妈妈怀里的自己,第一次认识了两个妈妈,第一次知道了他是吃陈嫂奶长大的。他抱着相册久久不愿放下,他的小手在相片上的每张脸上来回抚摸。

你告诉他:“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因为有这么多的人爱你。你的两个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也是最漂亮的妈妈。回族妈妈和爸爸都出生在黄河边,两个村子中间只隔着一条黄河,你知道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没有黄河就没有我们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不过在那儿除了黄河边,大部分地方干旱少雨,人们的日子很艰难,可他们善良、纯朴、勤劳,热爱自己的家乡,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那里的蓝天美极了。撒拉族妈妈的故乡在青海的黄河边,那儿有高高的山,深深的峡谷,河水清澈,河底铺满了五彩石子,小小蝌蚪,从不长大......”

你讲的入迷,和撒拉回一同陷入深深的怀念之中,连手机响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听见,陈嫂偷听了你们父子之间的谈话,她知趣地没有打扰你们父子俩人,她在另一个屋里偷偷抹眼泪,她预备好了总有一天独自和撒拉回抱头大哭一场。

当陈嫂把手机拿过来让你接电话的时候,你翻开一看是一个陌生的长途电话,你刚想放弃接这个电话,可是忽然你大吃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接通电话,你轻轻‘喂’了一声,对方一开口,你吓了一跳,手机信号不好,但你清清楚楚听到了一个名字,你让他挂了电话,说你马上打过去。

陈嫂问是谁的电话,你顾不上和她说话,你起身快步去了另一个房子,你把门关死。你让自己稍微平静了一些,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她还活着?

电话打过去持续了好长时间,你始终流着泪听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你告诉对方在你到来之前什么也不要做,要让她稳定下来,你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到达。

挂了电话,你不知该干什么,你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你真想跑出去大喊着对撒拉回说:“我找到你妈妈了,她还活着,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可你忍住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在没有见到本人以前,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要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陈嫂从你的脸上扑捉信息,她说,米总,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高兴过,一定是天大的好事。你说,是天大的好事,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了。给我准备一下,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第三十四章 1

黄河从茫茫雪山一路奔来,历经几千公里流向大海。 黄河是浑浊的,但如果你没有来过青海,不知道黄河的源头,你就不会知道原来它是那样清澈,那样洁净,从几十米深的悬崖向下看去,一条蓝色的光芒穿透峡谷,激流的回声里听得出远古猿猴的哀鸣。

你们就是沿着半山峭壁上的这样一条旅游公路逆河而行,一路涛声伴随,回声被绝壁碰回,格外清脆。路面太窄,你死抱着方向盘,把速度降到最低,眼睛盯死了前方。身边的小王司机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是后半夜的驾驶员,天亮了,刚把方向盘放心交给你,没想到进入峡谷路却是这样险陡,他是城市待惯了的人,从没走过这样险峻的路,不敢把眼睛向下望去。他说齐茬茬下去,看不到路面,就看见黄河水迎面而来。你说,闭上眼睛睡你的,这条路我熟,不用你担心。

一路上你不停用电话联系,那个男人就等在路边,远远看到你们的车子驶过来,他站在路中间示意你们停下来。他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也多了几分狡黠,身子骨好像缩了一圈,大概良心也缩了一圈。

看见你们,他有点激动,上前和你们一一握手:“我以为你们不会来的。”

你问:“她人还好吗?”

“好着呢。就是不说话,拿她没办法。”

“上车再说吧。”你说。

打开后门,他钻了进去。车开动后,你回过头对他说:“就从她跳进黄河讲起。”

他说:那年,你们把孩子抱走后,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她就醒了,不见了孩子她就疯了,力气大得很,拿一把剪刀谁也不敢上前,她跑出去,别人追不上,她跑到吊桥上也不回头望一下就跳了下去,黑咕隆咚虽说是四月的天却出奇的冷,人们七嘴八舌拿不定个主意到底救不救她,都说这个样子还不如随了她的意,尸体也没必要打捞,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捞上来还不得一桶汽油烧?

我当时还哭了几声,毕竟是夫妻一场,对她还是有感情的。第二天我不死心,又顺着河岸找了一圈,没有找着也就死心了,以为尸首顺着黄河漂走了。谁能想到她就那么命大,我妈给她脖子上系了一条辟邪的红布倒帮了她的忙,我估计一下到水里那红布肯定堵住了她的嘴,也就没灌进去多少水。她顺流漂了不远,我估计她在乱刨中抓住了一个羊皮筏子,合该她不该死,就有人热天里丢弃了这么个破羊皮筏子,栓在河面自个儿晃荡,什么事都遇巧了,也就让她给抓住了。

你说她疯吗?我看她还是想活下去,要不是怎么就上岸了?还能湿漉漉找到有人家的地方?话说回来,要不是那个汉贼老光棍——呵,对不起,一不小心骂了你们汉人,不过我们那里把你们汉人都叫汉贼,习惯了也就没了恶意,要不是那个老光棍听见狗叫起来察看,她也该冻死了。

小王递给他一瓶饮料,他仰起脖子全部倒了进去,用手抹了一下嘴,眼睛寻望着,小王知道他在找什么,连忙抽出一根烟递过去,他笑了一下,自个儿掏出火机点上,吐一个烟圈出来接着说:

老光棍开始也娶过一个老婆,可他裤裆里那东西不中用,听说小时候让狗咬了一嘴,一直没有发育起来,自然哄来的老婆留不住,不到一年,老婆就跑了。原来老光棍还有个老妈活着,还能给他做饭料理家务,可是三年前老妈死了,他就真正成了光杆司令,虽说一个人种着几亩地,还发展了几十只羊,日子差不到哪里去,可就是寂寞,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

第三十四章 2

那天,把韩月搭救在家里,没一个人看见,一开始他就起了歹心,把她用铁链子栓在后院羊棚里的一间小屋里,也没窗子,门一关连什么叫声都听不到,何况他们家和别人家不搭界,独个儿在村东头,还拴着一条凶狠狠的狼狗,平时并不和人来往。

白天他锁了门去放羊,晚上就和她......实际上他也做不了什么,总之他对她也不赖,还让她吃胖了,不出门脸白得就像城里人......

打开车窗,他把烟头狠狠扔到外面,顺带把一口痰送出去,然后把头缩回来。这次不等他寻望,小王早已抽出一根烟给他递过去,他不再客气,连微笑也没有了。

他继续说:算起来也有四年了,这个老光棍也算是享着福走了,不算个孽障鬼。要不是那个老光棍死了,谁会知道还有这么档子事,两天不见他的羊出山,一起放羊的起了疑心,跑过去他家里一看,才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老光棍连个裤衩也不穿赤条条躺在炕上,说是什么急病,反正我也记不住,反正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她因为拴着,只能呆呆看着,就是不栓,也帮不了什么忙。人们进去的时候,她很平静,也没大喊大叫。人们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交给公家调查,才找到我们撒拉族山庄,又找到我家,公家让我把她领回去,可我孩子都两个了,新老婆能要她?她娘家也不要,她妈是去年死的,三个姐姐一个没有男人,两个嫁到外地,就一个最小的兄弟也不连心,也是老婆当家,做不了主。何况她自个儿也不愿回到娘家去,从那小屋里拽都拽不出来,还有了感情呢。

你听不明白,问了一句:“那后来怎么又回娘家了?”

“那还能去哪?终归是娘家的人。”

小王又给他递过一瓶饮料,他仍然仰起脖子一口倒了进去,他又在寻望,这次小王索性把整盒子烟都给了他,他接过去抽出一根,不急着点上,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总结道;“好烟。刚才急着说事,没感觉就咂完了。”

你说:“走时送你一条吧,也算是我们老家的名烟。”

“那就谢谢掌柜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白办事的。”他呲着一口黄牙笑了。

你问:“几年了,怎么还保留着我的电话号码?”

他笑了;“这也巧了,那年你给的号码当时抄在纸上,害怕找不着就压在显眼的玻璃下面,就是茶几上的那块,那天一看,还在,试着打了一个,没想到也就通了。”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他又笑了:“不是她还有一个儿子吗?她兄弟张罗着要给她再找个婆家,这不,我忽然就想起了你,和她兄弟一合计,他说,那就试试吧,看人家要不要。不过那孩子是送孤儿院了还是你自个儿养着?看你当时那连心的样子,也不像是送孤儿院的人,要是这样,我想你兴许会收留她,母以子贵......”

你打断他问道:“这些日子她情绪一直稳定?”

“比刚来时好多了,一听你要来,她兄弟俩口子对她可好了,还给她置办了一身新衣服,早把她打扮好,像新娘子一样坐在炕上,就等着你们来接。”

说话间,车子已出了峡谷,前面突然开阔起来,远远望去,半山腰有了一些房子,那个人用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地方说:“那就是她家了,那年送她回家,你也来过,肯定还有印象,不会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当时来去匆忙,也就记个大概。”

“也不知道她现在还认不认得你。”

第三十四章 3

车子进到庄子,有一段路被雨水冲坏了,开不到你们要去的那个大门口。把车停到比较宽阔的学校操场,引来一群孩子看稀奇。那男人吓唬孩子们说:“看是看,小心用你们的爪子去摸,几十万的车,你们一家人的命加起来也不值这个数。”

你们顺着一条用脚踩出来的小径盘旋跟踪上去,连起都虚了。房子居高临下,还和几年前一模一样,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院墙用石头又垒高了一些。

还没敲门就引来一阵狗叫,大门是用几根木杆铁丝胡乱扎成的。听见狗叫,早有人出来开了大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汉子,你估计这就是‘改过’后所生的兄弟了。他外穿黑色坎肩,里面是白汗衫,头戴一顶有花色图案的六角形无沿圆帽,典型的民族打扮。他说话吐字不真,语速又快,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大意你还是猜出来了:把人等着急死了。

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低矮而闷热,味道有点说不出来的难闻,好一会你才看清她。自从进去,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你,情绪明显有了波动,显然她还记得你。可你想错了,她依然把你当成她记忆中的杰哥了,全然忘了你们一年多的共同生活,就连她有一个儿子,她也忘了。

她喃喃说:“杰哥,你去了哪里?怎么才来啊!我们快逃走啊,他们抓住就不让我们活了。”

她是胖了许多,碎花暗红底色的民族服装崭新得连褶子都没有,一看就是临时‘突击’穿上的,头顶黑纱盖头,气色比想象中好很多,这说明她并没有受多少虐待,不像是个被长期囚禁的人。但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个假象,四年时间,即使再硬的铁也会被捶打成一件顺手的家什。

你说:“我不是杰哥。”

她迟疑了半天,一下哭了:“你就是杰哥,你不要我了,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再也不回来了。”

你连忙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她和撒拉回的合影,举到她面前。

她突然上前抓住你:“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兄弟和那个男人害怕你吃亏,上前把她死死控制住,她极力挣扎着,嘴里大喊着和你要孩子,那种愤怒的样子像是要杀了你。你把照片递到她手里,拿着照片她立刻安静下来,呆呆望了片刻,猛一下赤脚跑出门去,夸张地把照片举向半空。也许是嫌光线太暗,她借着后半晌山把太阳挡在后面的阴影,死盯着照片看也看不够,然后又把手轻轻落下来慢慢拉近在眼前,把脸紧紧贴上去,泪水哗哗流着。

她兄弟说:“这是第一次她自己愿意从门里走出来。”

你把整个相册递过去,那是撒拉回几年的成长史,你示意她兄弟找一个板凳来,让她坐下来慢慢翻看。院子里凉爽多了,后院里几只被圈养的羊羔咩咩叫着,狗倒是安静了,卧在很远的墙角闭上了眼睛。那个年轻媳妇端出两碗盖碗茶,分别端给你和小王,并没有自家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份,她只是对以前的姑爷笑了笑,问道:“姐夫,你不喝吧?”

“啊,不喝。”曾经的姐夫答道。他搓了搓头,又跟了一句,“早就不是姐夫了,要改口了,别人听不明白,还要费口舌解释半天,划不来。”

“那倒无所谓,叫什么还不一样,没实际意义。”那个兄弟总结道。

“要是你们不嫌麻烦,那就还这样叫吧,我爱听,亲近。”男人嘻嘻笑道。

“你后面娶来的老婆可比不上我三姐啊,你还是没福。”小舅子一脸讥笑。

“那还用说,二婚能比头婚?要是知道你三姐还活着,我就不会娶现在的老婆,她天天和我吵架,人也没个看相,唯一有用的就是生了两个儿子。”

“这个话也就到这儿说说,要是叫你老婆听到了,你也没好日子过。”

“谁说不是,我现在已经懒得和她打打吵吵了,她说啥就是啥,反正也没什么坏心眼,还不是为了过日子。”

第三十四章 4

韩月兄弟没啥要求,对你说只要把她领走就行。 你给他们留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也许这让他看到了三姐的‘价值’,小俩口子都落泪了,说起过去的三姐,那可是百里挑一,有文化又会做针线活,性格文静,唱花儿更是无人可比,不知有多少好小伙子想着娶她做媳妇呢。十八岁啊,就自己做主爱上了一个汉人,要是知道最终是这样一个结局,当初做长辈的还不如装糊涂让她跟那个汉人私奔走了省心。

病人一直在翻看相册,你走过去问:“你愿意跟我去看孩子吗?他叫撒拉回。”

她使劲点了点头,脸上渐渐显出笑来。

你对那个兄弟说,她是孩子的母亲,不能撂下不管,她这个状况必须治疗,药物治疗虽不是决定性的,但有一定的效果,我决定带她走,我会联系一家精神病院让她去治疗一个阶段,至于她以后的生活安排,一切等好了再说。

那个兄弟连忙说,不管好不好,看在那个孩子的面上,你就长久收留她吧,我们过日子也艰难,经不起让她折腾。

那些闻讯来送别的撒拉族人们,已经没有了上次送她回来时的敌意和可怕,他们的村长紧紧握住你的手,像是把最亲的亲人托付给了你,他说:“要是看不好病,你们不要她了,就给我们送回来,千万不要像丢东西一样把她丢弃在外面,我们撒拉儿缺人啊。”

那些在盖头下面直擦眼泪的撒拉族女人们,更因为多了一份女人的共鸣,啜泣而让人心颤。她们纷纷上前,把手里的鞋垫、盖布、枕套之类的针线活一一送给她,并依次拉一拉她的手。

她兄弟受到众乡亲的感染,在车子发动了以后猛地扑上来,捶打着车玻璃,直喊着三姐,那份真情最终爆发。哭够了,他让年轻的老婆把一个很大的包袱放进车里,说是他给三姐准备了一些礼物,这都是母亲多年前给她准备的嫁妆,一直压在箱子里。

出发的时候,远远望去最后一道夕阳还在,它留住了你心里那点暖色。挥手告别,唯独她把自己缩在车里,用手把头抱住,她的情感世界里早已没了亲人间的依依不舍。

在路上,撒拉回打来电话,问你在哪里。你向后看去,她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显示出内心的宁静。你告诉撒拉回你在回家的路上,晚上迟一点就能赶到家里。撒拉回问给他带了什么礼物,你说你给他带来了天下最好的礼物。

撒拉回还不知道他妈妈活着,也不知道你已经给他找回了妈妈,出发的时候你只是骗他说有重要事要去外地。你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样的方式让他们母子相认,毕竟撒拉回已经懂事,死了的妈妈突然回来,又是这么个样子,会给他的生活和心灵造成双重冲击。也许应该隐瞒到她完全康复回来,可你又一想,要是治疗不好呢?而且在治疗之前,让她和儿子相认,这对治疗至关重要,儿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不能吹灭她心中的这盏明灯,如果眼前一片黑暗,她自己也不愿正常过来,而一个有念想的人,才是正常的人。

韩月还活着你谁也没有告诉,因为连你也不相信她还活着,没见到本人,你觉得这只是个梦。这确实是个梦,一路上你不时向后面望上一眼,以确定她存在的真实,你轻轻给她盖上毛毯,让小王关了音响,车子在黑暗中疾驶着,你也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五章 1

林家轩移植肾脏的手术很成功,自出院后,他像换了一个人,那种生不如死的颓废、绝望一扫而光,他又投入到他的事业中去了。

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药婆子终于想通了好多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她的来宝是她的最爱,她愿意屈尊于儿媳妇周小燕的刻薄冷漠之下,她愿意学时下电视连续剧里的那个勾践卧薪尝胆,只要对来宝有益,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有了这种精神,药婆子快刀斩乱麻,处理了自己乡下的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大包小包来到省城,说什么也不离开这个家了。周小燕吃惊于她的荒唐,满脸不高兴,却也对此无可奈何,遇上这样一种婆婆,你给她脸色,她反而更高兴,你算计她,她比你手段更多,何况他们母子一条心,自己是家里的少数。

药婆子不走了,这乐坏了林家轩,他说他做梦都想着香喷喷的手工羊肉臊子面,药婆子满脸慈爱,笑呵呵说有了妈你想吃啥就吃啥。林家轩说妈你来我太高兴了。药婆子说从小你就离不开我,那么大了还和我睡一个被窝,可我走了你怎么办。

周小燕受刺激不小,不屑于母子俩这种一唱一和,她故意提高声音问自己的男人,你看见过我一本书没有?林家轩问什么书?周小燕笑着说就是佛洛依德那本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书。林家轩一下愤怒了,拉下脸说周小燕你太过分了。药婆子听不懂乱七八糟的外国名字,对儿子的愤怒有点迷糊不解,她说不就问一本书吗,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何必翻脸呢,这显然是来宝你的不是。药婆子一心主持公道,却体验不到儿子内心强压下去的更多怒火。

药婆子一心要伺候两个不会生活的人,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她晚上腰酸背疼睡不好觉,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对儿子隐瞒了自己身体的疼痛,用很轻松的笑脸给他传递正能量。有了药婆子做家务,洗衣做饭,家里井井有条,一切回归正常。不但屋子整洁明亮,而且进门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心情愉快,吃得好这让林家轩不胖也不由他。

有一天晚上,林家轩和周小燕,还有药婆子吃过晚饭在家看连续剧,剧情正好发展到同母异父一对兄弟在母亲的撮合下,消除敌意和好的那一段,药婆子一边看一边擦着眼泪。周小燕说这也太假了吧,仇视了十几年并且互相动了刀子的两个人,就凭当妈的说了一句我要死了,你们和好吧,两人就拥抱在一起了,连小孩都不相信。药婆子说你不爱看就去看你的书上你的网,让我和来宝静静看一阵。儿媳妇一听,啪一下放下吃了一半的梨,站起来不给脸色走了,药婆子吐吐舌头,对儿子说,防着防着还是闯了祸。林家轩给亲妈打气说,没事,别理她。

又到了广告时间,药婆子还沉浸在剧情中,林家轩受感动轻一些,他暂时从剧情中走出来对药婆子说,欠来闹哥的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样还。药婆子说我们都欠他的,他那个情况,不光是钱的问题。林家轩说我用他的名字存了一笔钱,要是他最终娶不上媳妇,就留给他养老。药婆子说你这要做是对的,你能挣来钱,他挣不来。林家轩又说,我想来想去,妈你还是应该回到来闹哥那儿去,他更需要你。药婆子说,都是儿子,我两头子难,按理说,我应该去他那儿,可我又怎能放心下你?你也不小了,生孩子是最大的事,再不能犹豫了。林家轩说,这个我会和她商量的,争取明年生一个孩子。

第三十五章 2

这是林家轩第一次给药婆子承诺一个具体的时间,这让药婆子一下高兴起来,她擦眼泪说,我做梦都想能抱上孙子在村子里炫耀炫耀,堵堵别人的嘴。林家轩说谁过谁的日子,看别人的脸色干啥。药婆子说,话是这样说,可谁不想让别人羡慕自己?你哥哥来闹就那个样子了,何况我也没抓养过他,感情自然不能和你比,我就是为你活着。林家轩说,正因为我们欠我哥的,就该对他更好一些。我想,你还是去我哥哪儿才对,他更需要你,我们应该张罗着给他娶个媳妇,将来他也好有个归宿。

药婆子一想来宝让她去来闹那边也对,给他们夫妻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这有利于怀孕,虽说她来了,在某些方 面方便了他们,可在某些方面又让他们不方便了,这个她懂。每天晚上,自己咳嗽又多,上厕所又多,在这么个不隔音的鸡笼子,让他们哪有好的心情做那个事。再说了来闹那边也重要,取走了来闹的一个肾,要是自己拍屁股走了不回去,这让新建村老老少少不骂死才怪呢,而且,没有自己操心,让他娶一个女人那就做梦去吧。正好,现在回去把来闹那边捋顺了,明年来宝这边生了孙子,也就死心塌地在这边了,那边想都不想了。

大姐桂莲听说曾经的新妈从城里回来给来闹四处张罗着说媳妇,她坐不住了,她决定和母亲通一次长途电话,和母亲合计合计这个事。

大姐打来电话的时候,母亲正躺在床上,她说有点感冒,浑身不舒服。大姐说那么高海拔的地方,不让你去,你偏要去。这个三斗还以为这个妈有多年轻呢,就想着他的撒拉回孤单,也不为你着想。像你这样,要是哪天走了也不奇怪。

母亲说,你是打电话来问候我的,还是给来我气受的?大姐有了前面的教训,便一下拐过话头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母亲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舍得花钱打这个电话,肯定有什么事。

大姐说:“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满意。”

母亲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吃饭了没有?”

“吃啥都没胃口,吃也行不吃也行。”

见母亲生着闲气不好好回答,大姐说:“我给你说说来闹的事。”

母亲说:“你们一个爹生的,自然连着筋,我还是想听听家兴的事。”

“来闹的事自然和家兴有关系,我还不知道你想听啥。”

“那就说吧。”

“她把卖肾的钱给来闹拿来了?”

“那倒没有,只是说给来闹说媳妇,钱多钱少一切都有那个叫来宝的兄弟包了。”

“这个死妖婆子,活到老了才知道怎样当妈了。”

“你总是放不下你们老辈子的恩怨。”

母亲提高声音说道:“我和她有什么恩怨?是她把我赶出来的?你那个死鬼亲爹是我不和他过了,不是他不 要我了。”

“这个我还不知道?我那个爹是你嫌弃不要,新妈却像得了金元宝一样,这下你总占上风了吧?”大姐也提高了声音。

“说些有用的,听到家兴念书的事了没?”母亲语气又平和下来。

“好着呢,像个大人似的,前些日子我还去看过他一回,也去学校问过老师,他现在不像以前了,知道学习了,老师夸他要是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将来考个北大清华没有问题。临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一百块钱留给了他。”

“也没人把他领来让我看看,他还以为我不疼他呢。”

“你看看,我说来闹的事,你又扯到了家兴,还不是不高兴了?”.

第三十五章 3

母亲说:“我还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他找媳妇的事?现在他是有福了,认了亲妈又有了钱,还有人给张罗着说媳妇,想当年,我对他多好,亲儿子一样对待。”

大姐说:“我还以为你对来闹无所谓呢。”

“我的心思要是让你看透,我也就白活了。”母亲翻了一个白眼。

大姐历来认为自己不是母亲的对手,这时候也就主动认输:“好了,还是说说来闹的婚事。”

母亲叹一口气:“来闹成个家,这当然是好事,也是大山的一桩心事。可剩下家兴怎么办?要是再娶来个牛丽娟那样的,还不如不娶的好。”

“谁说不是呢,我正是愁这个,才打电话和你商量一下。”

“我又不是当亲妈的,和我商量什么。”

“可这事非你出面不可。”

“我有那么重要吗?”

“肯定重要,要不是我就不打这个电话了。我大舅家新梅不是男人没了还没有往前走吗?我记得她和来闹同岁,还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也不好,要是你出面撮合这个事,说不定还成呢。”

母亲又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这个话就在咱娘俩这儿打住,要是让你大舅母听到了,还不把你骂死,你以为新梅有两个累赘就愿意降低自己的标准?你以为你们家来闹有了钱就是个正常人了?亏你能想出来。”

“我还不是想新梅知根知底,没啥坏心眼,对来闹和家兴都是好事。按说,男人车祸走了,她也不年轻了,一心一意拉扯两个孩子事大,哪还有心思挑什么好男人坏男人。来闹怎么了?他除了不识数,要是家里有个女人指挥着,受苦干活比谁差?人又是一表人才。”

“你就是把你们来闹说成一朵花,天生不能撮合的就是不能撮合,你要是不怕骂了就自己去做这个媒,我不拦着你。”

“你这儿都通不过,就是成的事也都成不了。”

自药婆子来了以后,轮流坐庄的女人们又下岗了,有人试探着问亲妈:“这次来,你老还走不?”药婆子说:“等到我的来闹娶上媳妇了,自然就走了。”这样一算,走也就猴年马月了,轮流坐庄就别指望了,女人们互相打趣着该干啥就干啥去,也就散了。

忽一日,有两个女人在别人指点下一路找到来闹家来。药婆子把她们让进主房坐定,问有何贵干。岁数大的女人一下眼泪下来了,药婆子说你什么都还没说,你哭啥。

女人收了眼泪说:“老姐姐,我们是奔着你们家来的,她是我女儿。”她指了指那个一同来的年轻女人。

药婆子说:“这不用说我也能看出来**分,你们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老姐姐你猜对了,我们是四川巴中的,都出门十来天了。”

“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有亲戚吗?”

“就是来投奔亲戚的,是个娘家侄子,在你们县城做生意,可我们来的不凑巧,听别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人跑了。”

“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药婆子总结说。

“话是这样说,他跑了也就跑了,我们娘俩可是奔错门了。”女人又哭了,“我这个女儿,是个苦命人,前两年嫁了一个男人,婆家看不起,就离了婚,离也就离了,也没养下一男半女,没什么扯不断的,可谁知道老天爷长了眼,那个离了婚的女婿好好的人得了急病,躺在床上下不来了。这下又想起了离了婚的人,婆家天天上门逼着复婚,你说这个婚能复吗?”

“打死也不能复。”药婆子不想听这些多余的,她转过话头问,“你们一路打问着来,是听说我们家说媳妇的事了?”

第三十五章 4

“对,就是这么回事,老姐姐也是个直性子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有啥说啥。 你们家情况明摆着,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人是一表人才,就是有点小毛病,可过日子有一个会算账的就行了,没必要两个都聪明。身体健康能受苦比什么都重要,你们这里是灌区条件好,人少地多,比我们那里人多地少不知好上多少倍。”

药婆子说:“这倒是实话,别看我们这里到处荒滩戈壁的,可自从把黄河水引过来,家家都有几十亩水浇地,只要两口子一心种地往前奔,没有过不好日子的。”

“那老姐姐你看,要是你儿子不嫌弃,我们做个亲家,我就把女儿留给你了。”

“这个事不是小事,首先是过日子的两个人要互相愿意,我们这边我能做主,可不知这位姑娘是不是同意?”

女儿的脸红了,低头说:“我听我妈的。”

药婆子想了一下又说;“这事有点突然,还得合计合计,他的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要全村的人通过。”

药婆子暂且安顿母女两人住下来,来闹自然见了上门自我推销的母女的面,未来的丈母娘直夸他相貌堂堂,像电影明星。来闹只是把一双眼睛不离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也知道回望他几眼,眼里全是笑意,这自然让来闹恨不得立刻把她搂在怀里干他想干的,自从嫂子牛丽娟走了,他心里一直是藏了一桶汽油,谁点也着。

药婆子当然知道来闹见了谁都愿意,何况这个年轻女人细皮白肉姿色不差,所以也就省略了问他愿意不愿意,只是很认真问年轻女人:“人就站在你面前,愿意不愿意,你就直说,不必顾虑什么。”

年轻女人低了头,声音很轻地说:“我愿意。”

药婆子又问年老的女人:“这个女婿你看上了没有?”

老女人连连说;“看上了,看上了,我就盼着女儿能找一个忠厚善良的女婿,条件不要太差但也不要太好,这样过一辈子放心。”

药婆子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这边也没什么意见,就是还得走个过场,要村里的人们点个头。”

年轻女人说:“这位哥哥还没说愿意不愿意,要是他不愿意,那就算了。”

来闹第一次主动说话:“我愿意。”

药婆子去找村长,她说:“晚上你通知大家开个会,决定一下来闹的婚事。”

听完药婆子把前前后后说完,村长说:“骗人的吧?哪有这么好的事。”

药婆子说;“你见了人就不会这样说了,身份证我也看了,没有一点假。何况,有什么可骗的,我们是男方,又不吃亏。”

“那方面不吃亏倒不假,可彩礼呢?不可能白得一个人吧?”

“彩礼肯定少不了,可拿走了钱,人不就留下了?”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能把她栓死?这种竹篮子打水的事又不是没听过。”

“她有她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我想好了,我用一年的时间看死她,就连上厕所也不离开,等到肚子大了生了孩子,不也就心死了吗?谁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自己跑了?”

村长心里暗暗笑道: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你当年不就是丢下来闹自己跑了吗?

药婆子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只顾高兴了,不小心连带了自己,脸一下红了。可随即她又这样想,我当年不是自己偷着跑的,我是被打跑的,这是两码事。

最后村长说:“也罢,人心谁也看不透,就当她们是真心的,何况来闹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成个家,可是我们村的大喜事。”

药婆子说:“那就通知开会吧,今晚就把这事定了。”

村长说:“就不用开会了,我这儿通过了,就没人反对了。”

第三十六章 1

来闹第二次结婚第二次惊动了乡政府,媳妇是新媳妇,乡长是新乡长,就连村长也换成了新村长,不变的是政府的关怀没有少,新乡长带着他的全套新班子来恭贺一对新人。 主持婚礼自然还是权高位重的乡长,乡长虽说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可看问题比上一届不戴眼镜的前任要远得多。

新建村的人们不明白这个新乡长为什么肯屈尊参加一个普通村民的婚礼,前一任乡长因为是来闹的介绍人,是为了树立一个典型,也是为了宣传包装自己才肯大驾光临,可新乡长这次却没有一个必要来的理由,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让人们捉摸不透了。

不过,这就是新乡长看问题比别人远的地方,他心里早就算好了这笔账。这个来闹表面上‘无人问津’,是最低层的人,可他是新建村集体的人,参加他的婚礼就等于给了全新建村每人一个面子,这是一种什么效果?而且,越是看得起最底层的村民,越是能博得群众的好感,你得到的称赞也就越多,这是一种看不着的政治资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民望就是海水,指不定哪一天你就会站在最高的浪尖。

婚礼因为有了官方色彩,村长对药婆子说,你就舍得多出些私房钱,让所有人吃好喝好。药婆子说,来闹是大价钱娶媳妇,彩礼上没办法省,酒桌上可就不能浪费了,省下两个,以后还要过日子呢。村长说,你就是暂时吃亏,只要乡长高兴了,以后给你们家要些扶贫款不就赚回来了?药婆子说,这种无影子的事我们不干,说不定扶贫款还没要到手,乡长却成了另一个人。村长说,那好吧,我给你交个底,这次的礼钱,我挨家挨户都通知了,比上次来闹和他嫂子结婚时翻了一倍,这些多出来的钱你总该花出来吧?药婆子说,你也别忽悠我一个老太婆,现在能和几年前相比?物价涨了几倍?同样是钱,现在礼钱翻一倍,还不如前几年不翻呢。村长生气了,不耐烦说,不和你费口舌了,你爱咋的就咋的,偏偏你来新建村,什么都行不通了。药婆子说,谁让我是他亲妈呢,我不为他操心还有谁操心呢。

婚礼如期举行,乡长没有食言,如期赶来参加婚礼。他为了区别和前任的不同,虽说也带着七员大将来了,但他们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每人都准备了一份礼钱,乡长更是比其他人的礼钱高出一倍。等到乡政府秘书把一叠厚厚的大票子数给收礼的人,效果立竿见影,早有大董吆喝着给领导们让桌,村民们纷纷主动从枪占的桌子上抬起自己的屁股,脸上是一脸尊敬,都说同一句话:我们不急,还是邻导们先坐桌吧。

等到把乡长请上去讲话,下面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乡长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等到掌声慢慢停下来,这才开始说:“张俊豪同志,一表人才,吃苦耐劳,忠厚善良,是一个好同志。他的前半辈子虽说经历了不少磨难,他的幸福虽说来的有点迟,但我敢说他依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什么有这么漂亮的川妹子愿意嫁给他呢?一来他自身的优秀品德打动了她,二来最重要的还是党的政策好,你看看昔日的荒滩戈壁因为有了黄河水,今天变成了米粮川,老话说人杰地灵,这啥意思呢?就是说地方富裕了人也自然优秀了,这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上了,还愁找不到好媳妇?所以,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我们更应该感谢我们党的好政策,感谢我们改革富裕起来的祖国,没有强大富裕的祖国,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在这里,我代表乡政府,代表全乡一万五千六百四十八名父老乡亲们,祝愿一对新人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第三十六章 2

在乡长讲完,掌声又一次雷鸣般响起,人们才不管你打不打官腔,只要你从心底里向着群众,谁也愿意十次八次为你鼓掌,这个新乡长,第一次在新建村露面,就赢得了一个满堂彩。

一对新人先拜完天地,又拜父母,父亲的一职空着,母亲一职自然是药婆子,她在之前已经被恭维喝了一些喜酒,笑如桃花,本来很年轻的扮相更添少女的抚媚,有看不惯的女人低声骂道:“脸上的粉涂得比城墙厚,老妖精还以为是自己结婚呢。”

来闹和他的新媳妇被一群年轻人推着去洞房里占便宜了,剩下的都是急不可待的吃客,个个坐端自己,就等着第一道菜上来放开肚子一饱口福了。

大姐赶到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错过了给来闹‘披红’,她对新妈抱怨说:“那该死的班车,从不把狼抱水放在眼里,想停了就停一下,不想停了就一溜烟跑了,也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我从早上天不亮就去等头班车,可它就是不停,觉得给一个人停车耽误一会时间不划算。”

药婆子说:“你们也该从狼抱水搬出来了,不但交通不方便,想洗个澡都不行,真不敢想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姐不高兴听新妈这样说:“我还是觉得狼抱水好,不但山里口气好,人也清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烦心,一辈子不洗澡也脏不死人。”

新妈说:“不说这些闲话了,来了就抓紧坐桌,吃好喝好是正主意。”

大姐说:“我就不坐桌了,我来不是为了图吃。”

新妈说;“你不坐桌,总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吧?”

大姐说:“我是自家人,随便吃几嘴桌子上剩下的还不一样是一顿。”

新妈说:“那你就操心好自己,我顾不上你了,我还要盯住后厨里,那些女人说不定就把什么端着走了。”

最该来的兄弟林家轩最终没有来,别人议论纷纷,大姐是亲姑姑听见了脸上挂不住,上前问新妈,新妈倒不以为然,她说:“他的事多着呢,不来就不来,一切不是有我吗?何况,一切花销吃喝,还有彩礼钱,不都是他包了吗,你能说这兄弟不好?他来又能撑多大的面子?是我不让他来的,他的身体状况还是不稳定,经不起这种应酬。”

“是啊,我也这样说,可别人不这么想。”大姐依然要问个不是。

“别人的嘴,由他们说去,自己知道怎么做人就行了。”

大姐去新房找到来闹,把他叫出来安顿说:“以后要多留个心眼,来路不明的女人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和你过日子。”

来闹因为心情愉快也就话多了,她说:“大姐,她是好人,她说她不骗我,和我过一辈子,还要给我生个儿子呢。”

大姐眼圈有些红:“你能成家,大姐高兴。今天就不多说了。你的事三斗也知道,他给你订做了一身西服,还有皮鞋,可惜让我给耽搁了,婚礼上你没穿上,我给你披红也没披上。”

来闹说:“我不喜欢穿西装。”

大姐说:“不过也是,咱们平时是怎样的人,现在还是怎样的人,不靠一身衣服撑面子,可这是三斗的一片心意,他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给多少钱也到不了你的手里。”

来闹说:“我也不要钱,他只给我买学生服就行。”

大姐说:“你的学生服还有几套都没穿呢,要那么多干什么。”

来闹说:“越多越好,我留着慢慢穿。”

大姐说:“不说这些了,妈和三斗都问你好呢。”

来闹嘿嘿笑了,大姐说:“你进去吧,我去看看家兴。”

欢乐散尽,一切归于常规,就剩下一心一意过日子了。丈母娘挥泪告别了新婚的小俩口,口袋里装着一笔谁也不知道多少的彩礼钱,一步一回头走了,引得新媳妇哭死了几次,来闹站在一边,搓着手连安慰两句都不知道。

第三十六章 3

天将黑,新媳妇自己收住了母女离别的哭声,问来闹说:“我让你打扫厕所你打扫了没有?”

来闹说:“打扫了。”

见新媳妇起身要去上厕所,药婆子连忙跳将起来说:“我陪你去。”

新媳妇说:“这种事情怎能好意思让妈你陪着,让他陪着好了。”

药婆子说:“这万万不可,男女有别,还是我去的好。”

新媳妇笑了:“什么男女有别,我们都是俩口子了,还在乎这个?”

药婆子反驳说:“话是这样说,在你们房子里你们干啥都行,在外面上个厕所让自己的男人跟着,别人会笑话的。”

新媳妇说:“让你老人家跟着,别人更要笑话。”

“那我不怕,婆婆把儿媳妇当妈一样伺候着,谁家不是这样?”

新媳妇笑了:“要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来闹,你给我拿一些卫生纸送来。”

吃过晚饭,来闹早早进了新房,自己洗了脚,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新媳妇问:”你怎么还不上炕去睡呢?”

来闹说:“我等你呢。”

新媳妇说:“你先睡吧,我发个短信。”

来闹还是相同的话:“我等你。”

新媳妇只是低头忙着自己的事,也就忘了他。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新媳妇一抬头,仍然看见他还是一个姿势坐着,她有点生气了:“你等我干啥,我事情还多着呢。”

来闹第三次说着相同的话:“我等你。”

这时候,只听亲妈在外面喊道:“来闹,你们睡觉怎么不关灯呢?”

“哦,知道了。”新媳妇抢在来闹前面回答。

灯灭了,新媳妇也不管来闹,自己上了炕拉开被子睡了。来闹觉得无趣,摸黑上去,脱了衣服,只穿了背心内裤,犹豫了一下,还是揭开被子钻了进去。

“呀!”新媳妇尖叫一声,把自己从被窝里弹出来。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药婆子的声音:“咋了?声音就不能小点?小心把家兴吵着,早上还去学校呢。”

新媳妇在黑暗中答道:“知道了。”她随手又拉开了一床被子,把衣服一件件脱去,对来闹说:“这几天 我来例假呢,谁睡谁的。”

来闹自然不知道‘例假’是什么,因为不知道怎样回答,也就不说话。新媳妇忽然想到这个术语可能让他明白不了什么,又加了一句问:“月经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来闹平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知道’,所以回答干净利索。

“月经就是我那个地方出血了,你的那个东西不能进去,等伤好了才能进去。”

“我那个东西不进去,我就是想用手轻轻摸一下。”

“摸也不行,还是疼呢。”

“那我就不摸了,我看一下。”

“有什么看的,太脏了。”

“我不嫌脏。”

新媳妇已经不耐烦了,刚想发火,却又笑了:“你要是听话,我的伤就能快些好起来,伤好了我就和你睡一个被窝,那时候你想干啥就干啥。”

“那好吧。”来闹不是死皮赖脸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就听别人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还有轻轻走动的声音,这自然是药婆子,但新媳妇那时已经睡得沉死,连日的置办嫁妆买首饰之类的劳累事让她心里想着不睡过去,却也没几分钟就鼾声而起。此时的来闹没有一点睡意,他虽说是自己结婚,但那是别人该忙的事,与他无关,所以就闲出一身的力气和一颗心来,只一心想着天黑了快快和新媳妇躺在一个被窝。可现在都半夜过去了,他却什么也没干成,多少日子的饥渴和积攒,忽然间让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等到坐着也难受了,他又把自己躺到了。

第三十六章 4

在黑暗中听着新媳妇均匀的呼吸,来闹在另一个被窝越来越觉得烦躁。那东西自从猛地自己跳起来以后,就一直站立着,来闹用手把它扳倒,随即又反弹起来,如此几个来回,反而有了一种找一个什么洞钻进去的冲动,可那个洞却在另一个被窝,来闹不敢轻举妄动。来闹想着新媳妇的话,她说那个洞受伤出血了,他想到底是谁让那个洞流出了血?偏偏在他结婚的时候。

来闹把一条腿伸过去,见新媳妇没什么反应,他胆子就越大了,把身子一点点靠过去,慢慢全部身子就进了新媳妇的被窝。等到肉和肉挨在一起,他简直心要跳出来了。他把那硬邦邦的东西轻轻摩擦在她的屁股上,出气越来越粗,手也没闲着,顺着她的腰部摸过去,直接就到了最想去的下面,他把手滑过她内裤的边沿,里面一下宽阔了,闯过茂盛,他把一根指头停留在洞口,他感觉那里是干燥的,并没有什么流血之类湿漉漉的感觉。

等到新媳妇自己惊醒过来,来闹已经闯了大祸,他正趴在她身上一次又一次发动进攻,这时候的他似乎已经忘了整个世界。新媳妇娇小可爱,没有力气把他推下去,只有大声尖叫。可这时候的来闹可不是平常的来闹,他勇猛而果断,用所有动物都有的天性,来完成一次动物之间的交媾。

药婆子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叫声,她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内心是复杂的,这种叫声是她所希望听到的。随着叫声越来越弱,药婆子知道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那种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一下搬走了,她长出一口气。

新媳妇披头散发跑了出来,在门口和药婆子碰了一个满怀,她停止哭泣,大声骂道:“你们合计好了强奸我,你们一家子都是畜生,我要告他去,我还来例假呢。”

新媳妇被药婆子抱在怀里,药婆子说:“这怎么是强奸?新婚之夜哪一个女人不开苞?何况你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你这样大哭大闹,莫非是不和他真心过日子?”

这么一问,新媳妇慢慢哭声小了,药婆子继续安慰她;“孩子,只要你是真心和他过日子,我给你亮个底,我小儿子在城里开了一家大公司,也挣了一些钱,他就这么一个哥哥,他说了,你们过日子的钱,要多少给多少,不用你们出去挣。还有,我也有些压箱底的老货,都是准备留给你们的,只等你怀孕,我先给你一副玉镯子,等到有了孙子,还有给孙子的,哪个不值几千上万?”

新媳妇一下不哭了,撒娇地说:“我不是不和他睡觉,我只是这几天身上不干净,妈你也是女人,也不站在我一边。”

药婆子笑了:“你以为我傻?我天天跟你上厕所,还不知道你身上来没来?你只是一个借口。不过妈也不怪你,你肯定是不甘心,总觉得嫁我们家来闹嫁亏了。可嫁已经嫁过来了,心里要是再不舒服,那就是你不对了。听妈一句劝,和来闹好好过日子没错,有了孩子,再好的男人都不想了。”

第三十七章 1

来闹强奸新媳妇的消息传遍了全村,有人说:“屁话,既然是两口子,做那个事,是理所当然的,哪有强奸这么个说法。”也有人说:“她为什么不让来闹干那个事呢?莫非真是骗钱来的?那可要留心不要让人跑了。”药婆子自然比别人更操心这个事,她极力反对别人去他们家串门,拿她的话来说,除了来打探是非,有什么可说的?她更反对新媳妇迈出大门一步,整天把大门上了门栓,晚上还要加一把锁。只要有什么响动,她就会大喊着问:“谁呀?”自然是没什么,新媳妇有时候乐意了就答一句:“你们家连苍蝇都不飞来的。”

新媳妇自被‘强奸’以后,睡觉是万万不敢脱衣服了,她警告来闹,要是再胡来,她就死给他看。她枕头下面放了一把剪刀,每天晚上睡觉前拿出来在来闹前面晃一晃。畏惧剪刀,晚上睡在一个炕上,来闹自然不敢靠过去,谁睡谁的,倒也相安无事。那个东西起来了,他也不敢用手去挑逗,知道它暴怒了可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晚他梦见了嫂子牛丽娟身上一丝不挂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把嫂子抱在怀里,他感觉他那东西进去了,他出气越来越粗,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他用手一摸,内裤上一片湿迹,把手拿出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和尿不是一个味道。

新媳妇被他的叫声吓着了,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问:“你叫什么?半夜三更吓人一跳。”

来闹倒也老实,如实回答;“我梦见我嫂子了。

新媳妇一下来了兴趣,平时因为没有共同语言把她憋坏了,她问:“你和嫂子睡梦中做了?”

来闹问:“做了什么?”

“就是你强奸我那样。”

来闹‘嗯’了一下。

“你嫂子以前对你好吗?”

“好。”

“那你为什么打死她的情夫五喇嘛呢?”

“他害死了我哥哥。”

停了一会,新媳妇又问:“假如我走了,你想我不?”

“想。”他也不考虑‘我走了’是什么意思就随口答了。

新媳妇想到那天晚上被强暴的时候只顾了挣扎,也没有感觉到他那东西的大小,这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好奇的心理,她问:“你那东西大不大?”

“大。”实际上他还是没明白问的是什么,他已经睡意朦胧,和嫂子睡梦中睡了一觉让他心满意足,他只是本能跟了一句‘大’。

新媳妇更加好奇:“我不信。”

来闹还是迷迷糊糊:“不信就不信。”

“我看看。”

新媳妇把自己挪了过来,把一只手放进来闹的被窝,摸索着向他身子下面去。来闹紧张地大叫:“你干什么?”

新媳妇手没有停止,她准确地抓到了他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你不想我?”

“不想。”来闹还是本能回答。

可是,本能是本能,那东西却一点一点起来了,来闹憋着不让自己出气,却也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当他把那一口长气吐出来以后,愉悦一下充满了身心。

新媳妇这时候想好了要牺牲自己一次,让他白花十万块钱她也内疚,计划好了明天要逃走,既然自己又不是什么处女,让他高高兴兴睡一次,也是留个念想。另外一个多月的煎熬也让她内心像着了火一样,既然被强奸过一次,那么再来一次又何妨?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轻轻松松享受一次?他那么大的东西,如果心甘情愿进了自己的身子里面肯定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她想。

第三十七章 2

新媳妇暂时放开手里抓着的他那个东西,翻身起来拉开了灯,来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以为她要拿剪刀去,所以眼睛盯死了她,他想好了在她把剪刀扎向她自己的时候,他就跳过去抱住她。但是她并没有去拿剪刀,她找到她的小包,从里面翻出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又从纸盒里取出一个白中带黄的橡皮套,来闹还是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上了炕,她把橡皮套递给来闹说:“给,套在上面。”来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套哪儿。她一把拉开被子,指着他那个地方说:“就套在你的那个上面。”来闹似乎明白了一些,他接过套子,用双手拉扯着,问:“怎么套?”新媳妇不耐烦了,呵斥说:“笨蛋,给我。”一把夺过,让他把他那东西露出来,却见那东西早又软绵绵躺到了,也不知在这过程中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活动。

新媳妇过去拉灭灯,来闹说:“拉灭灯看不见了。”

新媳妇说:“让灯亮着,表演给你妈看?说不定她现在就站在窗子外呢。”

不再说话,新媳妇摸黑脱了衣服,直接进了来闹的被窝,又费了一番功夫,让他那东西重又站起来,不用主人帮忙,她熟练地给那东西上了套,然后说:“好了。”来闹说:“难受。”新媳妇也不管他的难受,只是翻身爬到他的肚子上去,变被动为主动,把他那东西对准了自己的地方插进去,一个人上下运动着,自得其乐。来闹在下面呲着牙又喊:“疼!”新媳妇哪里听进这个,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被强暴的感受,一下加快了上下的速度,来闹最终承受不住上下运动的疼痛,在下面大叫一声,把她推了下来。

被粗暴地推下去,新媳妇很是气恼,破口骂道:“你是牲口,我也要让你尝尝被强暴的滋味。”说着,她又翻身上去,给了来闹一个猝不及防,第二次被压在下面,来闹极力躲避,扭过自己的下半身,一个黑驴打滚顺势趴在炕上,把一个弹性十足的大屁股白送给她。面对毫无兴趣的屁股,新媳妇不甘心,又翻腾了两下,无奈来闹死猪一样一动不动,就是翻不过一个正面来。没有配合,一个娇小的四川女人要想强奸一个西北大汉,那真是蚂蚁撼大树不自量力。新媳妇的欲火渐渐熄灭,自己无趣下来,重又钻回到自己的被窝,也不知生哪一门子气,用被子蒙了头,听不见出气声。

药婆子奇怪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偷听了几次窗根子再也没有听见过里面有过什么响动,难道他们和好了?可来闹就是晴雨表,他每天早上起来的脸色告诉了亲妈一切,药婆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怀上孕,怀不上孕自然生不了孩子,生不了孩子自然拴不住人,拴不住人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药婆子本来是计划好了等到来闹有了孩子,她是要去城里来宝那儿,她放心不下城里的儿子,那边的儿媳妇周小燕也不是省油的灯。

大清早,药婆子刚起来,只见新媳妇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我娘家妈得急病昨晚送医院正在抢救呢,我要回去看她。”

药婆子一脸迷惑:“好好的,怎么就得了急病?”

新媳妇哭个不停:“你问我,我问谁去?好好的人还突然死呢。”

药婆子拉下脸说:“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回去,当时和你妈说好的。你要是走了不回来,我上哪找你去?我的十万块钱和谁要去?”

新媳妇哭得更加伤心,她骂道:“你们家连一点人性都没有,我来这么长时间了,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上个厕所也有人跟着,就是坐牢也有放风的时候,你说,你们要把我锁到哪一天?”

药婆子说:“你要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我还用得着锁门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

药婆子轻蔑地说:“你还有脸问我,你既然没有二心,怎么不让来闹和你睡一个被窝?怎么不怀一个孩子让我看看?”

“你卑鄙,偷听别人的窗子,你以为生一个娃娃就把人拴住了?”

“看看,这不是暴露了狐狸尾巴吗?好啊,从今天起,别说回娘家了,就是上厕所也不许出这个大门。”

“不出就不出,那我就到你睡的上房屋里来上厕所。”

“你来试试!看我用火钳子不戳烂你的x,你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

新媳妇一边哭着一边转身说:“我不活了,我一头碰死在墙上算了。”

这时候来闹就站在一边,他还算反应灵敏,上前死死抱住新媳妇,也不管她又哭又闹。

第三十七章 3

新媳妇彻底躺到了,也不做饭也不吃饭,这可苦了药婆子,自己把自己没防着送到了厨房,她不吃饭可别人要吃。药婆子心里憋着气却也无可奈何进了厨房重又拾起锅碗。饭好了,来闹说:“给她端一碗。”药婆子说:“不端。”家兴也不说话,从锅里盛了饭,拿一双筷子就出了门。药婆子看见他进了新媳妇的房子,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对来闹骂道:“他以为他是谁,从不把我叫一声奶奶,还故意和我作对,有人养无人教,将来就别指望对你这个二爸好。”

新媳妇把头从被子里钻出,看见枕头前面放一碗饭,知道不是来闹端来的,听脚步声也不是药婆子,她想,这只有是家兴了。新媳妇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不好意思吃饭,翻身坐起来大声喊道:“来闹。”

来闹一边过来一边说:“来了。”

进了门,来闹问:“干啥?”

新媳妇故意提高声音;“我要上厕所。”

来闹也不回答,转身出去去找亲妈:“妈,她说她要上厕所。”

药婆子放下碗,这把她难住了,早上赌气说不让她去大门外上厕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可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她在脑子里飞快转动着想对策,最后她说:“拿一个盆子去,就让她在屋里上厕所。”

来闹出去了又转身回来问:“哪有盆子?”

药婆子说:“就用你们洗脸的,等我出去再买一个给你们洗脸。”

来闹走了,家兴也不吃饭了。看着他碗里还有剩饭,药婆子说:“吃完碗里的饭再去上学,可不能糟蹋吃的。”

家兴说:“恶心,吃不下去了。”

药婆子说:“我就不知道恶心?我这样做为了什么?你难道看着她跑了让你二爸打光棍?”

家兴说:“想走的人你能拴住?他本来就不该娶媳妇的。”

听家兴这样说,药婆子唬得跳了起来,她从来不把家兴当一回事,可现在她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孩子比一个大人还城府深呢。

来宝出事的消息是他媳妇周小燕打来的电话,她哭得好不伤心,她说:“妈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药婆子只是淌着眼泪说不出话,电话挂了好长时间她还是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自己把自己惊醒过来,忽然她大喊了一声来闹,来闹说我就在你面前站着呢。药婆子一把抓住来闹这才哭出了声:“你这傻子,你知道吗,你兄弟来宝他跳黄河了,他把我丢下自己走了,我也不活了,我一头撞死就一了百了。”来闹把亲妈死死抱在怀里,他眼里也流着泪,却腾不出手来抹一把。

新媳妇似乎被这天大的不幸也吓呆了,她不计前嫌,主动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劝说婆婆,她对来闹说:“妈这儿有我呢,你赶快去找人来商量该怎么办。”

来闹脱了手出了门,想都没想就向村长家里跑去。

药婆子因为来宝自杀的事情,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怀着一颗‘我也活不了几天’的心,当天就去了城里哭她的来宝去了。她是走了,哪能想起还有一个她的来闹也是万万不能丢下不管的。在她走了的第二天晚上,早就预谋好的新媳妇连夜逃跑了,预言了新建村所有人的判断。

第三十七章 4

新媳妇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正是后半夜最黑的时候,那时候来闹因为新媳妇主动献身而一连三次抽射,早已浑身无力把自己睡死过去。新媳妇出了村子,早有提前等待的相好来接,一个多月的潜伏,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相好的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她因为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苦难经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她在电话里告知了那个扮演她妈角色的女人,也就是相好的亲姐姐,那个女人哈哈大笑,她说:“一个多月挣十万,那可比一个小姐每天晚上坐几个台不知好到哪儿去了。以后你们就用这笔钱好好过日子吧。”

来闹第二天醒来,不见了口袋里锁门的钥匙,一看新媳妇不在炕上,他连忙穿好衣服,起来去院子里查看。见大门半开着,他知道新媳妇一定是逃跑了,于是他呜呜哭了起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悲伤。哭了一会,他觉得无趣,便停止了哭泣。他没有个自己的主意,亲妈又不在,他心里是把家兴当一家之主了,他跑去和家兴商量。家兴因为是星期天并没有起来,他见来闹哭过,抬起头问:“怎么了?人跑了?”

来闹说:“昨天晚上还在,早上起来就不见了。”

家兴头也不抬说:“不见就不见了,还不是早晚的事,你哭什么。”

来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并不敢再一次的流出泪来,也不敢和家兴搭什么话,站了一会,不见家兴出声,他悄悄退后出去,锁了大门,进了自己的屋子重又上炕盖了被子,把头蒙好,也不管有没有瞌睡。

在药婆子赶到的时候,林家轩已经装好了等待火化,她趴在棺材上一定要打开和儿子说两句话,儿媳妇周小燕劝她:“还是不见为好,人已经没有看相,何况时间也来不及了,那么多人等着。”

药婆子哭着说:“为什么好好的人要自杀?他才换了肾,他告诉我要好好活,要挣很多钱,他没有理由自杀呀。”

周小燕只是哭泣,谁有谁的悲伤,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好的该问明白的时候。药婆子继续哭诉:“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好,可这算什么?谁走谁的人,谁活谁的人,这样不更好吗?你就认准了一个死理,她养八个十个男人那是她的本事,你犯不着为她而死,这下合了她的心意,房子也是她的,存折也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你有什么?我可怜的儿子呀,你连个孙子都没有给妈留下,你白来了这个世上一次,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

哭够了儿子,药婆子又回过头来把矛头对准了儿媳妇,她一边哭一边说:“你说说,你给他做过几顿饭?你关心过他一次吗?你们大家听听,她是大学老师,是教育学生的人,连自己怎样做人都不知道。你不配做一个妻子,我要和你打官司,我要把我儿子的房子要回来。”

见药婆子已经没有理智,旁边的人纷纷劝她不能因为悲伤,就说些过头的话,不应该让做儿媳妇的在人前难堪,要说她比你更有理由悲伤,死去的是她男人,是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人,自然亲妈也比不了。

药婆子又是一阵哭诉:“我不是跑来挣什么关系远近的,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儿子他死得冤,死不瞑目。你们听着,谁坏了良心,做了鬼的人是不会放过她的,总有一天报应会落在她头上。”

见劝说没有效果,众人纷纷摇头退后,有人还跟上一句:“乡下人就是难缠,不讲道理,谁摊上这么一个婆婆,也够倒霉的。”

有人问周小燕老师:“按计划进行吗?”

周小燕收了自己的悲伤说:“就按计划进行。”

有人过来安慰:“你可不能倒下,要坚强。你那个婆婆就让她去胡说吧,也没人理她。”

药婆子一个人哭着,也不知道儿子在她哭的这个过程已经化为灰烬,别人都忙着发送死人,唯有她哭自己的悲伤。不时有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飘落在她头上,她在水泥地上跪着,用一块提前准备好了的白布盖住脸面,可也没人怀疑她的哭声是假,只是知道她和死人的关系,也就对她催人泪下的真哭有点麻木了,哪一个亲妈不是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见了坐在水泥地板上无人搭理的药婆子,他跑过来抱住她说:“奶奶,他们都走公墓了,你也走吧,再哭就没人管你了。”

‘奶奶’越加哭得伤心,男孩把‘奶奶’拉起来,并把一只手伸给她,他对‘奶奶’说:“你一边哭一边看清前面的路。”‘奶奶’揭开头上的布,见马路宽阔,重又落下布帘,哭着放心向前走去。

第三十八章 1

林家轩自杀走了已经一个多月,他白带走了来闹的一个肾,药婆子仍然‘一病不起’,再加上来闹新娶的媳妇也跑了,这双重的打击让她再也把自己恢复不过来,她心死了,她拒绝再回到新建村来,她说就让我们娘俩个谁活谁的人,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也帮不了我什么,要是谁先一个人活不过去,就早点进养老院,这才是最终归宿。

她重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家,养了几只鸡,一只宠物狗,每天出去晒晒太阳,自己给自己随便做一碗饭吃,每年的口粮不愁,自家的十几亩地承包给别人,收回的租子一个人还吃不完,再加上小儿子来宝临走的时候没有因为自己忍受内心巨大的煎熬而忘了她这个亲娘,给她留下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金。

她也怨恨那个算不来自己命运的死鬼老头子林贵,白耽误了她这个‘贵人的好脚气’,却不反省一下她这一辈子三次嫁人,她那个‘贵人的好脚气’一连送走了三个铁打的男人。

林家轩为什么自杀至今都是一个谜,在他后事办完以后,婆媳两人因为有一些法律上的手续不得不坐下来面谈。因为药婆子没有其他老有所依的儿女,所以死人留下的遗产自然不能把她排除在外。

林家轩走了,他把人世间所有杂物都留给了他身边所有活着的人。别人不提也罢,婆媳却是直接遗产继承者,协商没有结果,自然就让法律来解决。坐定法庭,婆媳二人各自忍住自己的悲痛陈述各自的理由,争论是过程,最后定砣的是法律。好在死人把最重要的现款生前做了分配,既然婆媳谁也奈何不了谁,不提也罢。那么就提那些明摆的,养老保险,城里的房子和农村的田地有明确的受益人不在判决之列。难点就在公司这一块,儿媳妇摆出继承全部股份的充足理由,虽说在法律上也能站住脚,但法律有时也是有偏向性。这个案子从实际情况考虑,婆婆最终在这一块和她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地方硬是分了一部分,她不懂什么法律,都是聘请的律师给她争取来的。判完了这个最重要的,剩下那些经不住时间考验的家具家电之类的,谁也不屑于提起,最后还是平分,不能留下后话。

就在一切尘埃落定法官将要宣判结果的时候,儿媳妇周小燕突然宣称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把药婆子惊呆了,法官问双方当事人还有什么可说,药婆子因为吓呆了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周小燕放下自己一贯的矜持,呜呜哭了起来,她说自杀的人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她只想把这个消息多隐瞒一些日子,想给他一个最大的惊喜。要是他知道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将要出世,他也许就不会自杀。就是自杀,他也不会把所有的现金全部留给当妈的,他一定会把多一半钱留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法官又一次问当事人婆婆有什么想法,药婆子这才惊醒过来,她很快从道德的窒息中把自己松一口气出来,她本能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可说。”

听到婆婆这样回答,周小燕失声痛哭:“我没想到你这样狠心,你口口声声说儿子没给你留下一个孙子就走了,可现在知道将要有一个孙子来到人世,你就是这样欢迎他的吗?你把那么多钱占为己有,难道要带到棺材也不留给孙子吗?”

药婆子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说道:“我连三十岁的儿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三个月的孙子?”

周小燕冷笑一声:“本来我想生下这个孩子,也算是和他夫妻一场,给你们老林家留个根,既然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

药婆子又一次被儿媳妇逼到了悬崖边上,她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只要是男孩,就留给我抚养,你无牵无挂走你的人,我可以放弃公司的那一份。”

“要是女孩呢?”

“那我不要,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拉大。”

第三十八章 2

面对死鬼的孩子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婆媳两人最终撕下了各自隐藏仇恨的面具,她们毫不犹豫跌落到残酷的现实,他们用最难听的俗语互相攻击咒骂,她们针锋相对,婆婆:要是有良心就应该给来宝留后。儿媳妇:像你这样重男轻女又爱财的人,就该断子绝孙。婆婆也不示弱:像你这样的**,谁知道你怀的是哪一家的野种。

看着法庭成了巷道,就连法官除了两面说和也失去判断:世风下滑,谁是谁非?按他们的说法,两人这种无法调和的对峙,上一个层次来说,深刻反映出在当今改革开放大环境下,所有问题的尖锐性和复杂性,这不是现行法律所能解决的。按照国策计划生育来说,就应该打胎,国家不会支持你为一个死人生下多余的累赘。可一想到一个遗腹子在肚子里活奔乱跳,谁又忍心灭绝死人对阳世的念想?

药婆子虽说那天在法庭上说了绝话,可是回去一想,总归不是个滋味,要是她真怀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真是来宝的亲骨肉,这亲骨肉又正好是一个男孩,那任由她去打胎,这不就是自己把自己断子绝孙了?这会让她从此再无宁日,去了阴间也给老头子和儿子交不了差。

在身心的双重煎熬中苦撑了十来天,药婆子又去城里了。她打算不要她的老脸了,服个软让周小燕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想好了用假话先答应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自己都会一视同仁抓养,看她怎么办。她要是仍然拒绝生下来,她甚至想好了和她做一笔金钱交易,即使给她下跪也不在乎了,她下定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把这个孩子打掉的决心。

敲了半天门,等到周小燕来开门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婆婆首先说话:“我来给你下个话,进去再说。”

周小燕原本是挡着门的,听了药婆子的话,不得不让开了门。进去后药婆子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她细细一看,此人和儿子岁数差不多,有点面熟。他显然不是来做客的,上身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背心,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药婆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把到嘴的话头收住了。

周小燕问:“你不是有事和我说吗?”

药婆子说:“我改变主意了。”

“那你就没必要坐在这儿了。”

“笑话,这可是我儿子的家。”

“可现在房子是法院判给我的,你儿子死了,我和你们家没任何关系了,你没有资格坐在我的家里。”

“要是我不走了呢?”

“那我就打110了。”

“那你就打呀,看看谁敢把老娘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周小燕掏出手机做出拨号的样子,那个男人过去拦住她说:“看在曾经是一家人的面上,就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没有商量解决不了的事,让我来。”

他转过头,满脸笑容对药婆子说:“老人家,有什么说什么,何必让两个人都难堪呢?我想你也不是真心赖在这儿不走,你......”

药婆子打断他问:“你是什么人?”

“哦,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和周小燕正在谈朋友呢。我姓吕,以前去过一次医院,见过你的。”

“这么说你们在我儿子住院的时候就勾搭在一起了?”

“那倒没有,那时我们只是一般同事。”

周小燕不满地白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和她说这些干什么,我的私生活没必要让她知道。”

药婆子笑了:“骚烂货的私生活自然我不感兴趣,我只是奇怪养这么一个吃软饭的下三滥白脸,肚子里有了杂种,你还有脸讹诈老娘?”

第三十八章 3

“我撕烂你老泼妇的嘴。 ”骂着,周小燕扑了过来,可她一个站讲台玉树临风的人民教师,怎能是驰骋庄稼地里一辈子的药婆子的对手,还没等她接近,药婆子眼疾手快一把踩住她的披肩长发,随着猛一拽,她向前一个狗吃屎,一头撞到茶几面上,两颗雪白的牙齿连同一股鲜红的血被吐了出来。

手拿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周小燕放声大哭:“我的门牙没了,我的门牙没了。”

男人顾不了药婆子这面,跑过去俯下身把自己的女朋友抱在怀里极力安慰,他说:“没事,两颗牙破不了相,我给你装两颗和真牙一样的假牙,谁也看不出来。”

趁着没注意,药婆子进了厨房,她手拿菜刀出来,大喊一声:“老娘今天就把命留在你们这儿了。”

还没等阻拦的人反应过来,她一刀砍下去,瞬间左手腕血流如注,男人在她向自己砍第二刀的时候,死死抓住了她举着菜刀的右手,见药婆子疯了似的挣扎,嘴里狂喊乱叫,男人对自己的女朋友喊道:“你还不快点起来帮忙,要看着出大事吗?”

女朋友一跃而起,加入进来,两人终于彻底控制住了药婆子,男人对女朋友说:“她现在没力气挣扎了,你快腾出手来打119,送她上医院抢救。”

女朋友已经忘了哭泣,浑身颤抖着掏出手机拨号。

药婆子被送到医院包扎好后,拒绝吃喝,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儿媳妇周小燕每天做好了饭按时送过来,无论怎么叫妈怎样认错都得不到回应。几天过去了,药婆子只靠输进去的葡萄糖维持着体能,医生悄悄对家属说,你们得想个办法。周小燕哭了,她说我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学校天天在催着去上课,她没有一个亲人,你让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周小燕打发走了轮流值班的男朋友,说今天晚上让我和她好好谈谈吧,要是她还这样,就只有报案让公家来解决,人我是不伺候了,出再多的钱我也认了,总得有个了断的时候。

那天晚上,在药婆子上完厕所出来后,周小燕赶在她上床闭上眼睛之前,扑腾一下跪在地上说:“妈,看在过去婆媳的情分上,你就放我一条生路,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你不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孙子,这个就先不说,我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是不是你们林家的,我们可以做亲子鉴定,你如果想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看到结果,你就不该这样折磨一个有孕在身的人。你难道非要等到我流产的时候才肯饶了我?”

在死一般沉寂了几分钟后,药婆子终于翻身坐了起来,她问:“你说,来宝他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自杀?是不是你和那个男人鬼混让他知道了?”

周小燕又哭了:“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杀,自从他手术回来,人是乐观了,一心扑在公司,可他对我的猜测越来越严重,像是得了臆想症,只要是我的手机一响,他就怀疑是姓吕的这个男人打来的,我承认这个男人当时一直在追求我,他也说过让我离婚跟他结婚之类的话,可我一次次都劝他死了心,我是不会和家轩离婚的,你也知道我们的感情,当年我心甘情愿跟家轩在一起,就想好了跟他一辈子。可他变了,他开始不相信我了,他开始拒绝和我亲热,他甚至在临出事的前几天,搬出去住在了外面,他是一步步把我逼到这个男人身边的,也一步步把他逼到了自杀这条路上。”

第三十八章 4

药婆子也哭了,哭够了,她问:“你能肯定这孩子是家宝的?”

周小燕答道:“要是你相信我,就是他的,要是不相信我,就不是他的,这取决于你。”

药婆子说:“那我就相信你。明天给我办出院手续,以后除了这个孩子,我和你两清了,你爱嫁谁就嫁谁。”

药婆子看中了邻居田二爷家一只膘肥体壮的羊羔,心里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她怀疑这是不是当年的奶羔子。田二爷说谁傻呀,把一只羊羔喂到第二年?谁不知道月份越小越值钱?药婆子说这个我知道,问题是有人把隔年羊羔子冒充当年的奶羔子,斤数和价格是上去了,却买不到一口嫩肉吃。田二爷说你怀疑当年的奶羔子喂不到这么重?你知道它吃了我多少包谷?我难道会骗你?药婆子说这倒不会,我也就是故意这么说说,买你家的羊羔不就图个知道底细,这个羊羔对我很重要,是宰给未来的孙子吃的,我是盼着他早点从他妈肚子里出来,我天天晚上都梦见他,有了孙子,我的来宝也就没有白来一次这个世上,我活着也有了念想。 她这样说让田二爷一下动了恻隐,最后把成交的几十块零头也给她减去了,他心里认定她是一个不幸的孤老婆子,何况远亲不如近邻,这个人情还是要给的。

药婆子欢天喜地落了这个人情,第二天等不到太阳出来,她就过去催促田二爷宰羊羔。田二爷一边磨刀一边说我手底下快着呢,耽误不了头班车,保证让怀你孙子的人当天就吃到又鲜又嫩的羊羔肉。药婆子许愿说等我孙子过满月的时候,一定请你来吃好喝好,我还藏着两瓶好酒呢。田二爷笑了,我宁愿不吃不喝,一年的人情钱不知要卖多少羊羔才能补上这个窟窿,天天走人情,就是山珍海味也吃腻了。药婆子说别的人情可以不走,我孙子的满月可不能少了你。田二爷说那是自然,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哪一家的人情你不走?现在就这么个风气,结婚、死人、生孩子、买车、买房、过生日、考大学,名堂太多了,礼尚往来,谁也不想吃亏。

药婆子又是背又是提给未来的孙子带去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在这些东西里自然羊羔肉是最珍贵的礼物,让怀孕的人肚子里有油水,就等于让她肚子里的孙子有油水,这个理她是懂的。下了车到了楼下,药婆子盼望能遇到周小燕刚好下楼来或是刚好要上楼去,她专挑了星期天这个闲日子来,她想怀孕的人不会不在家。七楼太高东西太多,药婆子在楼下等了一会,并不见一个人出进,无奈只好背的背提的提,一步步转着圈子向七楼爬去。

爬到七楼,药婆子顾不了喘口气,也不知道按门铃,抬起手就是一阵乱敲,终于有人来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探出头问:“你找谁?”

药婆子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环顾一望,并没有走错,她迷惑地问:“周小燕在家吗?”

小伙子笑了:“哦,老奶奶你原来是找周老师呀,要是我没猜错,你一定是她以前的婆婆?”

“没错,我现在还是她婆婆。”药婆子强调道。

“她搬走了,这房子卖给我了。”

药婆子大吃一惊:“她搬到哪儿去了?”

“听说去了外地,我也不清楚。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封信,说你一定会来的。”

小伙子转身进去,不一会拿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药婆子说我又认不了几个字,你给我念一下,我心里急着呢。

小伙子说:“那老奶奶你进来坐一会,我念给你听。”

药婆子说:“我不进去了,你就在门口念。”

撕开信封,他用普通话念道:“妈,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妈,你就死了心,我怀的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孙子,以前那样说是骗你的,为的是多得一些财产,现在没这个必要了。我承认是我背叛了家轩,可他也不应该自杀。他死了,我成了罪人,我没脸呆在这个城市,我辞职走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和我见面,我害怕你会死给我看,我相信这个你能做到。你就保重自己,我曾经是爱家轩的,如果有来生,我就做牛做马偿还他吧。你的儿媳周小燕敬上。”

药婆子不知自己流出了眼泪没有,她早已流干了眼泪,她呆呆地转过身,一步步向楼下走去。小伙子急了,在她后面喊道:“老奶奶,你的东西。”

药婆子回过头来说:“我没力气拿回去了,就留给你们吧。”

小伙子说:“老奶奶你等等,我送你去坐车。”

小伙子返身进去,一边穿鞋一边对卧室里的人喊道:“你出来把东西拿进去,我送送这个老奶奶,她太可怜了。”

等到小伙子追上药婆子,她刚好转完楼道里所有圈子,已经出了门洞。小伙子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老奶奶你没事吧?”药婆子说:“没事。”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子,抽出足有十来张大票子,一边塞到药婆子的口袋一边说:“老奶奶这个钱你一定要收下,算是我买了你的东西。”药婆子按住他的手说:“孩子,你说我一个孤老婆子,要钱干啥?我儿子留给我的都花不完,我能活几天?”

药婆子一下放声大哭,小伙子也眼睛湿润了,他还是执意把钱塞进了药婆子的口袋。抽出手来,小伙子把药婆子抱在怀里,对她说:“老奶奶不要难过,要是你不嫌弃,就当我是你的孙子吧,去年我奶奶走了,我是她一手拉大的,我很想有一个奶奶。”

药婆子不哭了,她说:“谢谢你这样安慰我,我愿意当你的奶奶,我以为在这个世上,不会有谁叫我一声奶奶了。”

第三十九章 1

你把韩月安排在一个**的小院,距离你们的住处也就几百米,四周比较寂静,靠右边是一个人工湖,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河提上难得有一些花草垂柳,还有垂钓的闲人,约会的年轻人,大声背诵英语单词的学生,正是花香四溢的时候,空气舒适。

陈嫂理所当然是照顾她的最佳人选,二十四小时陪在身边,同睡同起,像母亲照顾新生婴儿一样呵护她。她们两姐妹生离死别四年后第一次相见让人唏嘘,陈嫂流着泪抚摸她的头发足足有半个小时,陈嫂说,就当以前的她死了,就从第一句话开始教她,让她心里从此只有好人这个概念。

韩月还是害怕见光,不愿意走出门来,有时候一个人突然放声大笑,尔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她整天翻看着撒拉回的相册,就是晚上睡觉也抱着相册不许陈嫂拿走,她会在半夜起来大喊大叫,似乎过去的恶梦还没有远离她的睡眠。你和陈嫂共同编造谎言,说撒拉回和奶奶去老家了,过几天才能回来,她居然相信了,依然那样傻傻地笑着。

你把韩月还活着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听了不住地擦眼泪,她说我这是又悲伤又高兴,悲伤的是她所遭受的那些苦难,高兴的是我的撒拉回从此是有妈的孩子了。你让母亲暂时不要告诉撒拉回他妈妈的事,母亲说这个我懂。可懂事的母亲把这个秘密连一天也没有保守下去。晚上回到家里,你问撒拉回一些学校的事,他拒绝回答,躲开你的目光头一扭进了自己的房间。你看出他明显有心事,肯定是哪儿出现了问题,你去问母亲,母亲悄悄说:“他妈妈的事我告诉他了,迟早也是个说,让我来说也许效果更好一些。”

你去撒拉回的房间,抓住他的小手问:“爸爸没给你‘世界上最好的礼物’,是不是生爸爸的气了?”

他说:“没有。”

“这个礼物就是送给你一个妈妈。爸爸不是有意隐瞒你,只是想让妈妈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奶奶告诉你妈妈有病的事了吗?”

他点了点头。

你又问:“是不是想早点和妈妈认识?”

他又点点头。

“妈妈受了好多罪,情况非常糟,过两天爸爸要送她去外地治疗,在走之前,爸爸介绍你和妈妈认识,你能当面喊她妈妈吗?”

撒拉回眼里噙满泪花,他说:“奶奶告诉我,只要我们爱妈妈,妈妈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我一定会喊她妈妈,还要帮她学写字,教她唱歌。”

“你妈妈的歌唱得棒极了,等她病好了以后,会天天给你唱好听的歌。”

“爸爸,奶奶说妈妈是因为有病忘记了家里的地址,才回不了家,妈妈是被好心人收留了吗?”

“是的,妈妈是被好心人收留了,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

母亲说:“你该把她接到家里来住,我来照顾她,也好让她和撒拉回早点培养母子感情。”

你说:“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现在任何环境的改变,都会让她情绪不稳,她需要安静。”

撒拉回说:“那我每天放学后就去看妈妈,她一定喜欢我。”

你说:“好吧,妈妈当然喜欢你,也希望你天天都去看她。“

当撒拉回突然出现在韩月面前,她不像预料的那样立刻扑上来,母子俩人的眼睛互相探寻着,慢慢她伸开手臂,嘴唇搐动着,眼泪一下涌出来。撒拉回怯怯地走过去,把自己的小手伸给她,低头轻声叫道:“妈妈。”

第三十九章 2

她听到了儿子的第一声呼喊,尽管声音那样小,但足够激起她心底沉睡的所有母爱,她脸上更多的泪水流下来。 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忽然变成一个小大人站在了面前,这让她无所适从,她仍然那样僵硬地站着,她已经忘记了该怎样表达自己强烈的母爱,只是把那双小手死死攥在自己的手心,这是谁也夺不去的。

撒拉回给她介绍奶奶,她跟着叫了一声奶奶,这把母亲逗笑了,纠正说:“你要叫我妈。”

她低着头声音很低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上前帮她擦去泪花,大声说道:“孩子,咱们不哭,你的病会好起来的,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不用再害怕了。”

和儿子相处了几天,韩月的情绪越来越稳定,脸上的愉悦整天褪不下去,撒拉回把好吃的一股脑搬到了她那儿,他一边告诉妈妈那些小吃的名字一边亲手给她喂在嘴里,她不爱说话,他就强迫她一遍遍重复那些古怪的新名词,他还实行了回答正确有奖的办法,把幼儿园老师的那一套全部照搬给妈妈,效果显著,乐得陈嫂嘴都合不上,夸撒拉回比她能耐多了,也省出了她更多时间。

你亲自飞去k市,这是一座海滨城市,有一家领先于国内的精神病院,你和院领导谈好了条件,他们答应给你一个陪同人员名额。你固执地认为把韩月一个人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论药物的作用多大,也不能代替情感的抚慰。

你决定让陈嫂陪韩月一同前去,你让陈嫂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并告诉她一切不用担心,陈嫂还是那样勇往直前,总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无私地牺牲自己,她把这看做是去旅游,有专人伺候,只是陪着说说话,几个月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观察到韩月明显有了好转的迹象,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让撒拉回告诉妈妈要带她去看病的事,她听了脸色难看,把头深深低下去,撒拉回知道她不愿意和他分开,告诉她说:“妈妈你一定要听话,你不去看病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等你看病回来,我就和你每天晚上睡一个房间,我有好多故事要讲给你听。”

显然撒拉回比所有人更了解他妈妈,而且他的话对她就是圣旨,她终于狠狠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为了避开和人群的接触,害怕在高空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两千多公里你们没有乘坐飞机,而是选择了自驾车,司机同样是你和小王,一路上你们走走停停,在一些风景优美的地方顺路看看,尽量营造出一种宽松的环境。尽管你们在路途中用去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但效果显著。有了陈嫂的照顾,韩月的情绪基本没有失控,撒拉回也不时打来电话,每次你让陈嫂把手机举到韩月的耳边,让她听儿子的‘谆谆教导’。尽管她不说一句话,但是笑容慢慢多了,吃饱了就摇摇头,上厕所也知道求助于陈嫂。

韩月被确诊为学术名叫‘心因性精神障碍’的一种精神病,这种病指当个体突然遇到严重的、强烈的生活事件刺激以后,承受不了超强刺激而表现出的一系列与精神刺激因素有关的精神症状,经过短时间的治疗后或心因消失以后,症状消失如常人,一般愈后良好不会复发。主治大夫对她的情况非常乐观,他责怪你们为什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才送病人来治疗,七、八年时间,已经耽误了她最好的年华。

第三十九章 3

把病人安置好,离别时刻能看出她对你有了一种深深的依恋,眼睛扑闪扑闪有了更多内涵,目光追随车子远去的尽头,那种麦丹妮带走的一切在一瞬间又回到了你心里,你把头偏向大海一边,那里海鸥在飞翔。

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小王有意把车速放慢,海滨风景实在太美,你们都在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海风徐徐吹来,眼望那人与自然的和谐海滩,犹如一个大型露天浴场,拥挤的人们**着却面无**,汽笛长鸣,远方有归来的航船,嬉戏在浪尖,海鸥它们飞高又飞低。

你问小王:“一个人如果有了钱,最该干什么?”

小王有点迷惑不解,但还是做出了本能的选择:“享受,想吃啥就吃啥,想爱谁就爱谁,去旅游,去游玩,走 遍世界。”

你笑了:“你相信钱是万能的吗?”

“当然不是。”这次他的回答却毫不含糊,但他又转问你:“米总,您现在也算一个富翁了,那您现在最想干什么?”

“是半个富翁,”你纠正他,“当然,对我来说钱这辈子是够用了。不过如果公司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可以预料我们的资产还会积累更多,所以我在想未来的事情,有了多余的钱我该干什么呢?”

小王笑了:“看把米总您愁得,全是您挣的,您想给谁就给谁。不过一般富翁都把庞大的资产留给了后人,让他们几辈子人都不会受穷。”

“是啊,血浓于水,活着为了子孙,给后人留下大笔遗产,让自己名垂千秋,这是每个富翁为之呕心沥血的最大动力,他们是找到了精神寄托,但对后人们,按我爹老地主的话来说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王笑着解释,“这也不是您老爹说的,好像是古代一本什么书上说的。”

你打趣道:“你也把我看扁了,你以为我连西汉的《淮南子》也没学过?”

这倒让小王对你刮目相看:“米总您真是好记性,对,就是《淮南子》里面的故事,只要是上过初中的人都应该知道。”他又问,“米总,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是高中肄业生,就差几个月却放弃了考大学。”

“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

“如果米总您当年考上大学,也许还不如现在呢,公务员嘛,兢兢业业,谁知道头上的乌纱帽哪天突然就没了。矿难太多,自然灾害不断,问责下来,管你是谁,不像自己的事业,没有上面的压力,活得洒脱。”

“人生就是一种选择,不论对错,都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记得上高中时,我特别喜欢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一条未选择的路》。”

“还看不出米总你喜欢诗啊,我是一看见诗就头疼,可上初中的时候,也给女同学抄过好多汪国真的诗,他的诗倒也简单好懂,风靡一时。”小王说道。

你说:“每个年代都有流行的东西,可一首真正的好诗,却能让你受益终身。”

小王说:“那米总你背诵一段这首让你受益终生的诗,让我也听听,看能不能听懂。”

你轻声低吟:

金色的树林里有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

我站在路口久久伫立

向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呵,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的道路

第三十九章 4

韩月的兄弟从遥远的撒拉族山庄打来电话,询问她的状况,你告知一切都好,已经去治疗了。 听他欲言又止,你问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他吞吞吐吐说,前些日子他们那儿发生了地震,级别倒是不大,没有任何人员伤亡,新闻里也没怎么报道,但有一部分房子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他家就是其中之一,乡上动员村民们翻修危房,按户头发放了救灾专款,但数目太少,自家又没一分钱,所以想借几千块钱或一万块钱,想张嘴又不好意思张嘴,总觉得摊上他们这么个穷亲戚对不住你。

你说,这没问题。你告诉他过一会用短信发一个银行卡号过来,你当天打款过去。你又问学校有没有受损,他说没有,但又说他们那儿在地震带上,说不定哪天就来个大地震。看来国家还是有困难,说翻修学校都几年了,也不见行动,如果再又一次像唐山那样的大地震,那就后悔来不及了。

你想起你在老家读小学的时候,校门口有两棵老榆树孤独地守着,有一段院墙倒塌了,人们从那儿出出进进很方便。那所砖土混建的学校,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两排低矮的泥皮房中间有几个醒目的砖柱子拉扯着,看似坚固,墙体却早已风化,随便戳一指头,细土哗哗流个不停,墙角更是布满了大小鼠洞,老鼠每天晚上顺着拉线开关上下房顶,第二天值班赶早生火的学生远远看见教室里亮着灯,以为有人学雷锋来得更早,心里暗自懊悔贪睡来迟了一步,不曾想教室门还锁着,钥匙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并没有谁来得更早。奇怪的事连续发生,汇报到老师那儿,老师也破不了案,于是教室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家长们找上门来,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被鬼吓着,集体抗议要求学校重建。

对一无所有的村委会来说,盖几间校舍被建一个国家还难,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村长还想粉饰‘天下无事’,不曾想人不闹事鬼来害人,村长再也纸里面包不住火了。而且大白天闹鬼也不是开玩笑的事,村长自己也害怕,他有一个孙子正好是这间‘鬼屋’的学生,村长只好硬着头皮汇报到乡上,乡上当时还不设派出所之类的专业机构,只得再向上汇报,到了县上,终于派来一辆警车,来了四五个民警守夜抓鬼。晚上,几个民警手里提着抢摸黑进了教室,憋着屎尿不敢出气,一直守到凌晨三点,鬼终于来了,啪一下灯亮了,抬头一望,一只精干的老鼠正在敏捷地攀援在灯线上,房顶纸糊的顶棚里更是跑动急速,下落的尘埃掉进抬头观望的民警眼睛里,再加上胆战心惊一夜煎熬,几个提抢的民警倒把自己弄成了活鬼。

参与了当年捉鬼的村民们一直把警察的笑话讲到上世纪末,直到碱土节节攀升,所有教室的底墙被岁月的风雨砍去一半,政府再也说不过去,希望工程的专款到位及时,一所崭新的学校被移地建在村里最高的地方,一根十几米高的铁杆上国旗飘扬,每天早上升国旗唱国歌成了全校师生的必修课。和破旧低矮的民居相比,据说能抗八级地震的希望小学是村里最亮丽一道风景,每天多看几眼,坐在墙根晒太阳等死的老人们感触更多,现在比过去好多了。

你想还有多少等待希望小学的村庄?还有多少上不了学的孩子?你也见过撒拉族山庄那个破旧的学校,你的’宝马’路过学校大门,呼啦啦跑出一群孩子翘首观望,在你回头的一刹那,已经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你永远记住了他们的笑声。

你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心中的慈善为何不从一座希望小学或一口母亲水窖开始呢?

第四十章 1

你是带着撒拉回坐飞机过去接他妈妈出院的,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韩月的情况好多了。尽管早春还有点凉意,但每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韩月把撒拉回紧紧拥在怀里,没有哭,用手轻轻抹去撒拉回眼中的泪花。陈嫂却喜极而泣,喃喃说:“这好像是一场梦。”

撒拉回对妈妈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韩月说;“妈妈也想你。”

“我再也不让妈妈离开我了。”

“妈妈也不离开你。”

“妈妈,我和奶奶布置好了我们的房间,爸爸已经答应我和妈妈睡一个房间,我们的房间漂亮极了,妈妈你一定会喜欢的。”

“妈妈一定喜欢,只要撒拉回喜欢,妈妈就喜欢。”

“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撒拉回吗?”

“因为你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撒拉族,一个是回族,你忘了你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妈妈了?”

撒拉回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哦,真糟糕,我还没有妈妈记性好。”

陈嫂在一边插话道:“看来你这个老师该下岗了,学生已经超过了老师。”

撒拉回大声抗议说:“才不是,有时连爸爸都回答不上我的问题呢,我还能教妈妈好多好多知识,我敢打赌,妈妈肯定不知道‘奥特曼’,还有......还有......”

见撒拉回急得满脸通红,大家都笑了,韩月弯身把他抱起来,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一下:“你永远是妈妈的好老师,每天放学回来,你就把学到的新知识讲给妈妈听,妈妈一定好好学习。”

撒拉回认真地说:“要是学习好了,我就给妈妈发一个最大的奖状。”

医院举行了一个简单而温馨的送别仪式,院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头雪白的头发让她看上去神采奕奕,她把韩月长久拥抱在怀里,亲热超出了患者和医院的关系。

院长告诉你,她也是一个不幸的母亲,文革的时候,十岁的儿子在父母被打成右派受刺激后突然患了忧郁症,随着抄家、陪斗、隔离、审查与下放“五七”干校一系列厄运不断,历时五年父亲含冤自杀身亡,只有她活着出来,这时候儿子的病已经转型,从忧郁症发展成狂躁型的精神病,一发作就手舞足蹈,到后来便开始动手打人。母亲一直照顾儿子二十多年,直到儿子去世。失去儿子后的孤单老人焕发了青春,从一家综合医院院长位置上退休,开始专攻精神病领域,在国内外发表很多引起关注的论文,后又竞聘上岗,成了这家著名精神病院的第一位女院长,把全部心血倾注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是医院的一面旗帜。

院长过来和你握手,你紧紧抓住她的手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院长妈妈说:“她的恢复期是漫长的,甚至是一生的,不能因为医疗诊断好了就不把她当一个病人,心灵创伤是永 远也不会忘记的,同样爱也是不会忘记的,她的正常指数取决于得到爱的多少。不论多好的药物只能抑制神经,而不能安抚心灵,人不同于动物就在于我们有一个微妙的心灵。”

医院开了一大堆后期巩固的药物,院长妈妈让你们别忘了给她随时来电话,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和母亲一样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当做一生的信仰。

第四十章 2

出院的时候,走过长长的过道,那些渴望的眼睛让你们举步维艰,你想,韩月是幸运的,有更多的人将永远也走不出这里。 也许他们或狂喊,或抓起自己的大便塞在自己的嘴里,也或许还有一些像美国电影《飞越疯人院》里描述的那样,成了人性之恶的牺牲品,正常也被宣布为不正常。

在大海边,你们留下了第一张合影,撒拉回站在你们中间,一边一个牵着你们的手,你们的背景是整个大海。陈嫂强烈要求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撒拉回照一张相,说是要留一张‘母子’一辈子的纪念,撒拉回不同意大嫂抱着他,他说他已经长大了,只愿意大嫂蹲下身来把他依偎在怀里,陈嫂嘟囔着待遇不如亲妈之类的,但也欢天喜地按撒拉回的要求摆好了姿势,在你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陈嫂幸福的大嘴还没有完全闭上。

撒拉回还记着‘妈妈顺着黄河漂去大海’的故事,在游艇上寻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幸亏妈妈回来了,要不这么大的海,我上哪去找妈妈。”

韩月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来大海找妈妈?”

“因为爸爸说你是大海的女儿,一路顺着黄河飘到了大海。”

你们对视了一眼,韩月迅速偏过头去,手扶护栏,在甲板上眺望,海风掀起她的裙摆,一缕乌黑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半个脸面,她的侧影是那样动人心弦。

韩月回来后不久就包揽了所有家务,说什么也不让母亲插手,电磁炉之类的开关她有些畏惧,还得母亲暂时操作。母亲喜欢坐着一边看她干活,她也喜欢母亲坐在一边给她‘把关’,说只要看着母亲心里就踏实。

海嫂领着儿子来拜访,韩月隐约还记得海嫂,海嫂拉住她的手细看,说恍如隔世,完全不是原来的她了,好像上帝另外造了一个人。

陈嫂也不时过来‘闲坐’一会,并把比撒拉回小一岁的儿子领来硬要认你为干爹。她是个有心机的人,提前从母亲那儿打听到你的属相,说这个属相正好是她儿子要找的干爹,她觉得能认你做干爹就是一种缘分。

当干爹其实也很简单,陈嫂提前给你这个当干爹的准备好连心锁,只是要求干儿子伸一下脖子,你咔嚓一下把锁合上,儿子和爹的关系便成立了,而且效果立马产生,你破费几张大票子,足以让‘儿子’从头到脚来个大变样。

陈嫂总结说拜个有钱干爹比没钱的亲爹管用,再说了,她是真心希望把两个志趣相投又让她一样对待的孩子连接在一起。计划生育让家家都缺人,将来干弟兄湿弟兄还不都是一个。她的话听得母亲哈哈大笑,母亲说自从撒拉回妈妈回到家以后,家里一下有了人气,她快死的人倒享上大福了,说来奇怪,那么愁肠的老家,也不想了,连老地主也再没梦见过一次。陈嫂说,一看韩月,就知道是个脚气好的人,能给家里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

那天晚上,母亲把珍藏多年的一副玉镯要戴在韩月手上,韩月说什么也不要,说是让母亲把这个留给该戴的人。母亲笑着说:“傻孩子,你是撒拉回的妈妈,不就是我的儿媳妇吗?”

韩月脸红了,认真地对母亲说:“这不一样,撒拉回他爸应该找一个和他相配的人,让我留在这个家做些家务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四十章 3

母亲说:“难道你看不出他对你的感情?当年要不是你男人把你领走,你们早成家了。 难道你忍心要撒拉回活在后妈的手里?”

韩月说:“有奶奶在,撒拉回不会受新妈妈一丁点气,而且他也长大了,知道该怎样和新妈妈相处。”

母亲说:“可谁也代替不了亲妈啊,你就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韩月说:“能和撒拉回相认,我就知足了,我会常来看他的,他长大了就不怨恨我了。”

“你知道吗,撒拉回爸爸他会一直等下去的。”

“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他,我不能因为是撒拉回的妈妈,就拖累他一辈子,让他为我搭上一生的幸福,那样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会内疚一辈子的。”

“孩子,你不是拖累他,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自从找到你后,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高兴过。”

“我是个有罪的人,要不是我......”韩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忽然跪倒在地,“妈妈,你就认了我这个女儿吧,我不能做你的儿媳妇,是我害死了麦丹妮,是我让他......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孩子,你快起来,别提那些伤心事了,那都是命,怨不得谁,看你让我也跟着落泪了。”

韩月站起来,用手擦去母亲眼角的泪花,母亲拉着她的手,坚定地说:“孩子,你不但是我的好女儿,更是我的好儿媳,我们祖孙三人都把你认准了。我们要是都活在过去,谁不是罪人呢?当年要不是把他们逼出家门,也就??????”

韩月用手挡在母亲的嘴上,不让她把话说完。

在彼此经历了一番情感折磨后,两人沉默地坐着,最终还是母亲让步了,她重新用布细心包好她的传家玉镯,站起来说:“也罢,我就先替你收着,等哪天你看不下去撒拉回他爸受的罪,你会主动和我来要的。”

财务上打来电话说捐助撒拉族山庄希望小学的前期汇款已经到位,后期资金是不是随后跟进,你做了肯定的答复,并让他们抓紧收回一些拖欠很久的帐,财务上说其他欠户都还好办,就是有一个叫‘老七’的难办,他有黑社会背景。你说,这个我会做特别处理,不是什么问题。

你决定亲自拜访一下‘老七’,他是海哥进去后新势力的头号人物,控制着两家大型娱乐中心,倒买倒卖,赌博场上放高利贷,三十岁不到已经劣迹斑斑,手下有二十几个更年轻的喽啰,都是亡命之徒。有海哥在的时候,他对你毕恭毕敬,每次打款都及时到位,而现在却压了你将近五十万的货款,却把责任推到了第三方身上,你知道他这是有意和你‘较量’,是在试探你自身的能力。

你没有提前预约,径直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唬得女秘书来不及通报。他和一个女人正在搂搂抱抱,他推开女人满脸堆笑起来握手:“什么风把三哥刮来了,有什么事打发手下的人过来说一声,能办到的还能劳你大驾?”

“要想在这个城市混下去,还能不拜访一下你吗?海哥是出不来了,现在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

“三哥客气了,我哪能和海哥相比。我就直问了,三哥是不是为那笔货款来的?你知道我也被耍了,我虽是合同共同签字人,可也就吃个差价,谁知道那狗日的吴胖子跑了,别说你们,就连我的几十万也打了水漂。三哥不要急,我的人正在撒下天罗地网,如果找到他,我就把他剁成肉泥献给三哥吃。”

第四十卷 4

“如果我找到他人呢?”

“那还用说,立马还钱。不过我听说他已经逃到阿富汗加入塔利班了,这辈子恐怕都回不来了。”他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易擦觉的冷笑。

“恐怕连这个小城市都还没有离开吧。”你拨通了电话,“让吴胖子接电话。”

你把手机递给‘老七’,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脸一下变了,头上的汗珠不停流了下来,他恶狠狠关了电话,望着你,那表情恨不得吃了你。

你说:“你不希望我把他交给公家吧?”

老七笑了,这次倒有些献媚:“三哥,算你狠,我就不和你玩猫捉老鼠了,明天我让他们把钱打到你的帐户上,你就一心等着受款。”

“我看还是现在就办为好,夜长梦多,我可不敢担一个扣押人质的罪。”

“那三哥回去稍等片刻,到账你就放人,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最好是这样,你知道我已经从圈子里出来了,但留在圈子里的人情还在,弟兄们还认我这个三哥。”

“那是一定,我也认你这个三哥。”

你定期去看海哥。一年时间,你明显感觉到他的衰败,那种内心的死亡更改了他的容颜,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脸上刀刻一样,他把你的左手要过去抓在手里,低头长时间看着食指的空白处,他说:“我们是十指连心的弟兄,我就是那根被一刀削去的食指,你再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你避开他的话茬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把吉他,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海哥把眉毛高高扬起:“你怎么知道我会弹吉他?”

“你有一张怀抱吉他的照片不是一直压在办公桌玻璃下面吗?那上面你还是个少年,英气逼人。”

“那是上初中时候照的,是一张纪念照,我获得了全市青少年声乐演奏的二等奖,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将来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呢。”

“那你现在就重拾你的音乐梦,为自己的内心演奏,唯有音乐能贴近自己的心灵。别以为你这样萎靡下去就不管别人的事了,你还是海嫂的希望,她的事业刚刚起步,需要你给她传递力量,同样儿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你不能让他活在你的阴影里。”

海哥眼圈红了,但却笑了:“这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的礼物,我不会在这里等着死去,我的心是自由的。”

告别海哥出来,你忽然想起来闹,海哥和他都是你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两个男人。你情窦初开的第一次,是抱着来闹一直到天亮,那晚,你射出了你生命中的第一次。多少年过去了,尽管那晚让你羞于提起,把它自认为仅仅是成长过程中的一次‘梦遗’而已。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让你抱着来闹睡觉,你觉得那太滑稽了,你再不会为他而勃起。可是,那一夜第一次射出的快感,那快感之前的兴奋和期盼,你永远也忘不了,现在你承认了,那不仅仅是来自生理的饥渴,更是心灵的饥渴。

来闹远在千里之外,他正在在经历着他该经历的,他的悲喜人生,你只是一个旁听者,却无力相助。这就像海哥现在正在把他的牢底坐穿,你依然无力相助。你只觉悲从心来,这高原万里无云的蓝天也让你的悲伤挥之不去。

第四十一章 1

母亲说,你向韩月求婚吧,她还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麦丹妮的死她不能原谅自己,她也走不出孔杰的阴影。你说,一切顺其自然吧。母亲急了,可这事拖得越久,对撒拉回造成的伤害越大。你说,这我知道。

你托人查询的一个家庭有了结果,x市那边打来电话说,他是独生子女家庭,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不能自理,现在生活在一家养老院。问清了养老院的地址,你决定带韩月去一趟x市。她对这次出行有点疑惑,你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是孔杰的妈妈。

听到孔杰这个名字,韩月的笑一下凝固在脸上,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慢慢背过身去,无声地开始啜泣。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关,索性轻步退后出去,留下她独自一人宣泄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这时候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拥抱,肯定希望一个人独自悲伤,哭过以后,她才会回到现实中来,才会自己抚平心里的伤痕。

过了一会,韩月自己走了出来,她说:“我没事了。”

你说:“你进去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去看孔妈妈。”

韩月笑了:“谢谢你。”

不一会,韩月换了一件衣服出来问你:“这件好看吗?”

这是你在海滨城市为她买的,符合你的审美观,当然你的这种审美观又是从麦丹妮的一言一行中观察来的。你告诉她:“好看极了。”

她说:“那就走吧。”心中的渴望溢于言表。

韩月一路沉默,不时悄悄抹一把泪水,一再问:她会认我吗?会原谅我吗?

你说;“不论怎样我们都应该去看一看,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

老人很和蔼,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只是不能下床,当她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大吃一惊,显然把你当成她的儿子孔杰了,因为他们说你和孔杰看上去就像双胞胎。看着老人眼里的母爱越来越强烈,你连忙对她说:“孔妈妈,我姓米,陪一位朋友来看你。”

孔妈妈还是有点疑惑:“可你太像我儿子孔杰了,我都以为是他站在了我面前。”

“那我以后就做你的儿子好吗?”

孔妈妈张开双臂:“过来,我的孩子,让妈妈抱抱你。”

你走过去,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孔妈妈眼睛湿润了,她喃喃说;“我做梦都盼着能再抱一次我的儿子,他走的太匆忙了。”

这时候传来轻轻的啜泣声,韩月站在一边背过身在哭泣。

韩妈妈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来看我?她又是谁,为什么哭泣?”

“我们是......”

“等等,”老人打断你,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转过身来的韩月,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让我想想,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你是......”老人张大了嘴巴,显然认出了眼前的韩月,但却不敢说出来。

“妈妈,我是韩月啊。”她伏下身去,跪在床边,已经泣不成声。

“孩子,这些年你在哪里?我到处打问你,他们说你失踪了。”孔妈妈用手不停地在韩月的脸上抚摸:“让我看看,这不是梦吧?我的儿媳妇来看我了。”

‘婆媳’相认场面令人难以自制,你闪身出去,留给她们更多的时间哭诉心中的那个亲人。正如孔妈妈说的,孔杰在信里无数次说到过韩月,还给他们寄去了好多韩月的照片,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他说他会用整个生命去爱她,他也做到了,和心爱的人双双跳进黄河,以死殉情。

第四十一章 2

你现在才明白,当撒拉族人把他们围困在吊桥上用火把照亮的时候,他们不是羞愧得无地自容,那时他们心里一定被一种爱召唤着,手挽手让他们视死如归,他们只想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儿只有他们两人,相亲相爱。

孔杰的死带给两个老人的打击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孔妈妈一病不起,被诊断为胃癌晚期的孔爸爸担负起照料老伴的重任。

回忆往事,孔妈妈说儿子不算是一个聪明的人,但却是最听话最勤奋的儿子,在所有人都对他不抱希望的时候,他抓住了尾巴,用最幸运的分数被一所不知名的地质学院录取。四年大学出来后,他自己联系去了一家国营水利水电工程局,因为单位效益不好,才接受他这种无处可去的大学生,工作环境决定了他很少见到异性,常年奔波在荒山野外,岁数越来越大,这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而当某一天他来信说他恋爱了,两位老人高兴极了,尽管他们对姑娘没有一个‘正式工作’又是少数民族不是很满意,但看到她的照片后,他们觉得儿子的选择没有错,而且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儿子养活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儿媳妇,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何况还有家里他们两位老人的退休金,这样想来,他们立马去信催促两人尽快结婚。

他们没有想到阻力来自女方家里,尽管孔杰各方面条件都配得上韩月,但致命的是他是一个汉人,撒拉族人并不愿意把他们的女孩嫁给一个汉族人,这方面他们和同是伊斯兰信仰的回族有一样的苛刻,他们并不在乎你有多优秀,他们看重的是信仰和民族的纯洁,甚至他们对和汉族人连亲有一种莫须有的恐惧。

走出山寨,撒拉族人也许认为他们不适宜花花绿绿的社会,也许汉族人会把这看做封闭落后,但撒拉族人口只有十几万,每当有一个撒拉族人被汉人通化,撒拉族人也许认为他们就离民族消亡又近了一步,他们因恐惧而变得极端,这是汉人所不能理解的。

那时候‘下海’已成了时髦,所有看不到前途的人,都丢了铁饭碗,把自己置身于‘豁出去’的境地。当时,孔杰也是这样一种理性和非理性胶合在一起的状态,恋爱不成,单位警告不要做破坏民族关系的事,这把他逼上了绝路,两个当事人一合算,觉得抛弃一切出逃才是唯一的出路。

孔杰死后,还算单位的人,单位负责在黄河里打捞遗体,第二天尸体被一块巨石挡在浅滩而被找到,简单的追悼会把他追认为‘因公殉职’,差一点就成了烈士,这都是因为同情而作的弊,没人对这个悲剧事件的定性说三道四,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身份的认可也就是给活着的亲人多一点命价,可是再多的命价也换不回唯一的儿子。

孔杰被安葬在x市离自家不远的一个墓园。从此两位老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散步,从家里走到墓园,他们要用去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步履缓慢,被正常人慢一半,但他们习惯了把所有时间用来陪伴儿子。墓园环境幽静,绿树成荫,有动听的鸟声,他们在草坪上铺一块毯子,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两双浑浊的眼睛总是望向儿子那边,午饭的时候,他们就过去和儿子一起吃,把家里带来的正餐摆满供桌。

第四十一章 3

和癌症抵抗了两年,孔爸爸最终丢下孔妈妈而去,孔妈妈从此卧床不起,腰椎不能运作,只有上半身还能灵活使用,先是雇了一个娘家亲戚伺候,可也不如人意,算来算去最后的归宿是养老院,就自己做主辞退了亲戚,提前把自己进了养老院。

每年儿子的忌日,她自己花钱雇车雇人把自己运送到墓园,在那儿又多了一个亲人,和他们父子俩人说上一些话,回来哭上一场,她才能暂时忘记一切。

孔妈妈恨透了阻止人口爆炸的计划生育政策,虽说这是有力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利民国策,但具体到个体,不幸往往被人们忽视,孔妈妈在漫长的二十几年的有孕期,一直按时服用避孕药,计划生育局还要她定期去抽检,如果哪一次太忙或是忘记了抽检,他们就会气势汹汹追到单位来,挟持她去检查,并把提前开好的罚款单撕给单位领导,领导自然笑脸相陪。去了计生局,她自知理亏,一再央求他们态度好点,别把气撒在她的**上,等到那些粗暴的检查结束以后,最终他们把合格的章子盖在她的小红本上,她才能有几个月的安宁期。

孔妈妈一生一共堕胎三次,都是大意闯的祸。自从第一胎生下孔杰,又是个男孩,孔妈妈一颗心定下来,赶潮流自觉领回了独生子女证,这让她在单位远离了被开除的黑名单,在家里一个孩子的轻松又解放了她,他和丈夫有一样多的时间每晚在楼下搓上几圈麻将,一同回家,一同洗脚,一同上床睡觉,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温馨而和谐,和大环境国家的飞速发展相得益彰,他们甚至很早就计划好了晚年的幸福生活。

但是孔杰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死了,他们和这个世界一下没了任何关系,他们整天得过且过,昏昏沉沉。他们开始互相埋怨,争论究竟是谁坚决不生二胎的,是谁更害怕丢了工作,在三次堕胎中,究竟哪一个孩子更有希望生下来,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发生的却是他们最不能接受的,现在连老伴也没了,她和谁去吵,又对谁倾诉。

孔妈妈把长期无人居住的家的钥匙给了‘儿媳’韩月,她说:“去打扫一下家吧,给你和孔杰准备的新房一直空着,梳妆台上有一个盒子,里面全是孔杰写给家里的信,还有一本他的日记,里面都是有关你的事,我以为再也没人读这些东西了。”

推开‘新房’的门,第一眼你就看到了床头放大的他们的合影,这是你第一次看到孔杰本人,和你确实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比你看上去更年轻,眼神也更纯洁一些。相框中他们两人笑得那么开心,赤脚嬉戏在河滩,身后黄河波涛汹涌,暗合了他们后来的命运。

你们用了很多时间给好久无人居住的楼房来了一次彻底清洗,有好奇的邻居问是不是你们买了这房子结婚用,你们说不是,又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笑而不答。韩月跪着仔细打扫每个角落,用一条新毛巾擦干新房的木地板,在拂去相框玻璃上的尘埃时,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扑簌簌的泪滴掉落在冰凉的玻璃上。

第四十一章 4

韩月始终不敢打开那个装着日记和信件的小箱子,但最终还是打开了,她首先拿起日记一页一页翻开,随着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啪一下又合上了,她把日记的塑料封面来回抚摸,整个人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

你说;“我们去墓园看看孔杰吧。”

韩月摇摇头。

韩月不想这样唐突和孔杰去相见,她说她还没有准备好给他说什么,时间过去太久了,她已经记不起他们是否闹过情绪,她要给他赔不是,要他原谅自己,可原谅什么呢?她想到心痛也想不出该向他忏悔什么,唯一不可原谅的就是他已经死了,而她活着。

你们最终还是去了墓园。雨沥沥淅淅飘着,这样的雨可以飘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唯有落在她脸上的雨滴是真实的,混合着她的泪水,最终落在墓碑上。你把雨伞高举在她的头上,为她撑出一小片天空,你像一个活的道具,和老天一起配合着上演一出人间悲剧的最后结局部分,时间也淡漠不了女主角心中那段刻骨铭心的爱。

重返养老院,你们没有说服孔妈妈离开那里跟你们一起去颐养天年,她说她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也是她的好‘儿子’,但她有自己的活法。她谢谢你们让她感受到了亲人的爱,她祝愿自己的好儿媳和你早日完婚,她说她把这一切会告诉老头子和儿子的,即使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们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也有亲人会去看他们,给他们烧纸,她要告诉他们不能断了对人世的念想。

和孔妈妈的离别又是一阵伤心,孔妈妈对韩月说:“孩子,妈妈希望你活得好一些,孔杰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韩月说;“妈妈,我回来看你的。”

车子在飞奔,韩月一直把头伸向窗外,你悄然放一首花儿出来,她回过头说:“谢谢。”

你说:“你还记得麦丹妮吗?

韩月说“我记得。当我饥饿的时候,就会去找她,她总是给我留着大门,她给我她的衣服穿,她笑起来真好看。”

泪水淌在韩月的脸上,她继续说:“可我却把她送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不会怨恨你的。”

“我怨恨我自己。”

停了一会,你又说:“我们想办法把孔妈妈接来,你永远是她的儿媳妇,我们在一起生活。”

“她是不会来的,我想留在她身边伺候她,那儿才是我的家。”

“难道你忍心撒拉回失去妈妈?”

“撒拉回长大了,他需要一个正常的环境。”

你把车子缓缓停下来,回过头抓住她的双手:“你不该逃避,我们都失去了心爱的人,不论麦丹妮还是孔杰都不愿意看到我们永远活在痛苦中,他们愿意看到我们幸福。”

韩月已经泪流满面:“你就让我走吧,你给我的一切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不该同情我,你应该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那年,当我听到你跳进黄河死了的消息,我在心里就已经把你娶了回来,我都想好了将来在家谱上写上你的名字,你是我的第二房太太,我唯一的儿子撒拉回的母亲。”

“我每天都被这么多爱包围着,这让我感到窒息,你就成全我吧,我想轻轻松松活着。”

车子重又疾驶在高速路上,而你的心还呆在原地。你们长时间沉默着,唯有音响里的花儿飘出车窗外,扩撒在原野。

第四十二章 1

韩月临走的那天,撒拉回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连奶奶的话也不听,你对韩月说;“放心走吧,长大了他会理解你的。”

韩月的眼里全是不舍:“撒拉回就交给你了,我会经常给他打电话的。”韩月过去抱住母亲的肩头,“妈妈,今生不能给你尽孝,来世做牛做马我伺候你。”

母亲故作轻松笑了一下:“傻孩子,这辈子白得你这样一个闺女,我就知足了,妈又不是糊涂人,你这样有情有义,妈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就放心去吧,你婆婆更需要你,我们活人要对得起死去的人。”

你觉得气氛有点凝重,对小王说:“早点上路吧。”

当车子缓缓驶出大门,撒拉回从楼上跑下来,对你大声喊道;“我恨妈妈,也恨爸爸。”他抑制不住放声大哭,你过去抚摸他的头,他把你的手挡开,跑过去扑在奶奶怀里。

早上起来,看着晨勃中的那玩意,你并不惊讶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这种刻意的苦行憎似的生活淹埋在忙碌的事业中并没有显出它的突兀,唯有这时候你才能想起生命中还缺些什么,你的性愉悦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晚上, 你极力否定那个晚上对你生命的意义,那短暂的生理上的快感被长久的内心的哭泣所诅咒,可那些罪恶的细节在你脑海里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赶也赶不走,它们恶魔般地占据了你对麦丹妮的所有怀念,每当麦丹妮来到你的身边,脑海里立刻会涌来无数有关那个晚上的龌龊的喘息声。

你想和韩月**,你甚至在多年前她还疯癫的时候就有这种冲动,你在心里一直把这认为是一种生理上的压抑,是你能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产生的生理现象,这和爱与不爱没有任何关系,可你就是忘不了那个晚上,忘不了她的火热,忘不了......什么?你不敢想下去了。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会有一种强烈说‘我爱你’的冲动?为什么她像是另一个麦丹妮离你而去?是同情?是同一样的命运?韩月,这个名字第一次完全占据了你的内心,你第一次有了敢直面对麦丹妮说‘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的勇气。

母亲看出了你内心的煎熬,当韩月执意要离开时,她就明白了自己所期望的是不现实的,她低估了韩月对爱的执着,低估了她赎罪的决心,连心爱的儿子撒拉回都能放下,她心里也一定如刀割。母亲知道一切劝说都是无效的,她不忍心你长久这样沉沦下去。她说:“随便找一个女人结婚吧,你等不起了。”

你说;“妈,多年前我在心里就把韩月娶回来了,她已经是您的儿媳妇了。”

“儿子,你这是何苦呢?我们在心里把她当成自家人,可你身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有缘无命,人这个东西拗不过老天的捉弄,不论是麦丹妮还是撒拉回妈妈,你都该放下了,妈不忍心看着你这样苦了自己。”

你帮母亲抹去眼角的泪水,你细细端详母亲的面容,那么刚强的她忽然在你面前一下变得如此羸弱,在她深陷的眼窝里已经没有了往昔过日子的那份坦然的凝望,就连曾经的那些焦虑和茫然也没有了,她的脸颊上除了纵横的皱褶看不出一丝肉血,手臂干瘦如柴,个头也缩去了一大截。母亲还能活几年?你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你把母亲抱在怀里,一字一句说道:“妈,您可要好好活着,我和撒拉回不能没有您。”

母亲笑着把指头点在你的头上:“傻孩子,妈都七十几岁的人了,就是明天早上醒不来,也知足了。人是一辈一辈接着活的,谁也不会长生不死,所以我让你赶紧娶个媳妇,你不能让妈死不瞑目,空落落去阴间,我没办法给老地主交差。”

你做了一个鬼脸;“去了你就对老地主说阳间又开始斗地主了,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

第四十二章 2

海嫂为了‘活得有尊严’,把手里所有股票、存款、车子、玉器、首饰,以及她和儿子名下各一套房产全部出售,净身出门,和儿子租住在棚户区。 你做为担保人,给她投标的一座新建的大楼给予最大的支持,她如愿以偿竞标成功,也赢得了银行的贷款,这让她喜极而泣。

她和海哥赌着一口气,她没有听从海哥让她‘阔阔气气’把儿子拉大成人的劝告,她要证明海哥这半辈子他全错了,他是走了一条不归路,而她也不是他眼里的‘弱者和被保护者’。她有太多的憋屈无处可诉,她要让这个城里的人不再鄙视和同情他们母子俩,她不靠**也能‘爆发’,她要用更多的慈善来赢得人心,所以她要奋斗,要从头再来。

他们母子的‘艰难’让你落泪,从外表已经看不出海嫂曾经贵为这个城市的‘第一夫人’,猛一看就像一个街头大妈站在面前,你召集两家人吃一顿饭也让她恐慌不安,当你问海哥的儿子最想吃什么,他一口说:“烤羊肉,我都有一年没吃过烤肉了,妈妈总说吃烤肉不卫生,也限制我多吃肉......”

你责备海嫂不该对孩子这样苛刻,海嫂说这才是真实的,吃不吃烤肉不影响他健康成长,他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想要就有的,他应该学会放弃一些东西。

自从撒拉回妈妈去了x市,孔妈妈一直被幸福和愧疚纠缠着,说什么也不从养老院搬出来,她苦口婆心劝说韩月回到儿子这边来,可韩月认准了要伺候老太太。老太太不回家,她每天就坐公交车把家里做好的饭送到养老院,坚持了一个星期,老太太认输了,流着泪说:“我就盼自己能快点死了,你才能安心活人。”

话虽这样说,自从养老院出来,老太太像是换了一个人,气色红润,每天被背下楼坐在轮椅上散步成了她最大的快乐,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媳妇。”一个小区里的老人们羡慕的样子让她有了活一百年也不厌倦的精神。

撒拉回说到做到,从此不再理妈妈,一听是妈妈的电话就挂了。孔妈妈对韩月说:“你应该回去看一次。”韩月摇摇头说:“见一面还不如不见的好,免得两个人都牵肠挂肚。”

母亲和孔妈妈在电话里拜了干姊妹,两个人共同的话题就是韩月,母亲安慰孔妈妈说:“你就安心享福,让她尽一份孝心,也不枉养了孔杰这样一个好儿子,孔杰也没白爱她一场。撒拉回不是问题,又不是妈妈永远走了,母子有天性,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你问撒拉回想不想去看妈妈,他说:“不去。”当你告诉他奶奶也要去的时候,他不相信,跑过去问奶奶是不是真的。母亲笑着大声说:“是真的,听说乌鲁木齐动物园有好多动物,我想去看看。”

撒拉回低下了头,犹豫了半天,最后咬着嘴唇说:“去了我也不和妈妈见面,她根本不在乎我。”

当你们突然敲开门,韩月一下怔住了,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着。撒拉回躲在你的身后,他妈妈怎么也把他拉不过去,你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无奈地放弃了和儿子的拉扯。

坐定沙发,孔妈妈眼睛一直不离开撒拉回,她抹着泪夸他长得英俊极了,还是个懂事的孩子。母亲说:“我们今天来有喜事,我们要在这给撒拉回过一个生日,他整整六岁了。”

这个消息一下惊呆了做妈妈的人,韩月背过身去,用围裙不停地擦着眼角。撒拉回同样吃惊不小,他也不知道今天是他的六岁生日。你提议在酒店定一桌生日宴,孔妈妈不同意,她说:“哪儿也比不上家,咱们自己动手做一顿长寿面比什么都好吃。”母亲说这是个好主意,她让你和撒拉回下楼去买生日蛋糕,她帮助做饭。

第四十二章 3

在楼梯上,撒拉回不想去了,他说:“爸爸你一个人去买。”

你问:“为什么?”

他低了头:“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是不是想留下来多陪陪妈妈?”

他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你骂道:“小叛徒。”

他大声抗议:“才不是呢,妈妈比你好。”

唱生日歌的时候,就你和撒拉回会唱,其余三人只张嘴发不出声来,撒拉回下命令说:“你们都要学会生日歌,明年我过生日的时候,谁唱的好我就亲谁,爸爸除过。”

你抗议:“这不公平,我也是为了给你过生日才学会这首歌的,是花了力气的。”

撒拉回嘟着嘴说;“可我不和男人亲嘴。”

母亲和孔妈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提前把生日礼物给三位女士准备好了,她们依次把礼物送给撒拉回,并祝他生日快乐,撒拉回把小嘴鼓起来,在三人的脸上挨个亲了一下。

孔妈妈从脖子上取下一件饰物,对韩月说:“孩子,这是属于你的东西,你愿意送给我的小孙子做他六岁生日礼物吗?”

你大吃一惊,摆手说:“孔妈妈,这么贵重的礼物不能给小孩子。”

孔妈妈笑了:“这是玉麒麟,它通灵,能保佑主人修身养性,一生平安,我戴了五十多年了,是嫁过来时孔杰奶奶给我的,如果孔杰活着......不提了,今天是高兴日子,撒拉回就是我的亲孙子,能把这个从我的儿媳妇手里传下去,我也能闭上眼睛走了。”

孔妈妈擦了一把泪,又继续说:“没人了,留什么也是假的,我还以为这个传家宝要随我一起火化了。”她指了指不知所措站在一边的撒拉回妈妈说,“给他戴上吧,这很灵验的,拥有它的人一生都有玉的品质,高贵透明,做人不假。”

母亲一辈子从没主动向你要过一分钱,那天晚上和大姐通过电话,她显得闷闷不乐,似有心事。你问她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她叹一口气,眼里有落泪的迹象,你连忙扶她坐下,倒一杯水过来,递到她手里,母亲轻轻抿一口,欲言又止。你抓住她的手,大声说道:“妈,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你要急死儿子吗?看你这个样子,我的魂都没有了。”

母亲终于开口:“最近你手头有钱吗?”

你笑了,想和母亲开个玩笑:“要钱干什么?存私房钱?”

“存它干嘛,又不能当饭吃。你大姐电话里说,米家川的人们在募捐给菩萨塑身,我就心里急了。”

“原来是这事,和自己的儿子就打算一辈子不张嘴要钱?”

“平时要钱也没用,可这事我寻思着非张嘴不可。”

“你说,要多少?”

“一千块多吗?”

“不多,我的妈,连儿子都整个是你的。”

“这我就放心了。”

“那原来的菩萨呢?”在你的记忆里,那是一尊比真人还高的塑像,每天香烟缭绕,有一个叫德武爸的人常年看守。

“砸了。德武爸好好的人突然中邪了,把庙里几尊塑像全部砸了,我听了心都碎了,比文革那年还惨,他把自己的屎尿拉在佛爷的头上。”

“那德武爸呢?”

“被愤怒的村里人打死了,也不是谁真想打死他,人多拳重,也算是意外死亡,没有带头的,公家也不好处理,抓起来的人都放回来了。村里给他办的葬礼阔气,所有罚款加起来也没用完,你大姐说,比过年还热闹,全村老小吃了整整五天,还请了吹鼓手,放了三场电影。”

你说:“就以你的名义募捐两万块钱吧,我明天早上就给大姐汇钱。”

第四十二章 4

你明显感觉到母亲心里吃醋了,故意打趣道;“哪能一样?清真寺是以麦丹妮的名义募捐的,菩萨庙是以你的名义募捐的,你想想,老妈子和老婆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老婆了,你以为我还吃醋这个?我也就是顺嘴说了出来。 ”

你上前搂住母亲,附在她的耳朵上说:“您放心,我以后还会给菩萨募捐的,我会多做好多善事让菩萨保佑我家老太太长命百岁。”

母亲笑了:“这还差不多。”

德武爸说起来是你的一个远方当家子,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生了两个姑娘,一个儿子。有一年,两个河南人带着几个训练有素的猴子来村里表演,猴子犹如不听话的孩子,总是干些调皮捣蛋的事情,不时把爪子或者是手,伸到观众的脸上揩油,河南人扮演爹的角色,故意用鞭子狠劲抽打教育猴子,实际上下手很轻,被‘打急了’的猴子顺手夺过鞭子,向‘老子’头上抽去,却也总是落不到实处,观众看得哈哈大笑,爹不忘给它辩解,故意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们实话,别看它穿着小子的衣裳,它不是俺儿子,是俺闺女,正是青春期,被摸了脸的那个大爷,你千万不要以为它要和你搞同性恋,它正常得很。”

可想而知这样的喜剧效果有多精彩,有的人笑得背过气去,有的抱着肚子直喊娘,有的男人学猴子在那位大爷的脸上继续揩油,用河南话学舌:“俺可是女的。”这个大爷正好刚从地里回来,手里提着割草的镰刀,也不发话,上前就给了猴子一镰刀,等到人们反应过来,猴头已经滚落在地,两个河南人拾起猴头放声大哭。此事惊动了地方政府,河南人嚷着要把‘人命官司’打到中央,那个大爷家里一穷二白,自家孩子都吃不饱肚子,死活不出命价,地方政府倾向自己人,又知道河南人难缠,两头说和,不见效果。

这位大爷,就是今天的德武爸,当时三十来岁,人们判断他为什么要杀猴子,表面看是猴子调戏了他,有知道底细的分析到位,他从来就喜欢男人,为这个经常和老婆吵架,正好那天他老婆也在人群,你想他能让猴子拿自己的**开玩笑?事情解决不了,河南人赖在德武爸家里不走,德武爸计上心来,半夜大喊大叫,抓一把屎抹在嘴上,追打老婆,就连三个孩子也不放过。虽然谁都知道他是装疯卖傻,但也给了地方政府一个台阶,他们用公钱了结了官司,却也没有给其他‘刁民’留下可钻的空子,你听说过哪个精神病患者负法律责任?有本事你也疯了吃自己的屎?

河南人走了以后,德武爸不好意思立即正常过来,继续装疯表演,老婆气不过,自己跑了不算,连根把三个孩子带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没人了,德武爸也不知是不是真疯了,脱了裤子,赤露着下身满街追吓女人孩子,几个男人把他制服,他又装死过去,有懂行的找来一根粗针,在他鼻翼放血,他坚持不住,一下跳起来大喊:“我还没死呢。”从此,又正常过来,整天找人下棋,方圆几十里,没人下得过,有一年被推荐参加农民运动会,居然拿了一个冠军回来,整天穿着一套李宁运动衣裤的奖品,像一道鲜艳的风景线,一大早起来跑步锻炼身体。

第四十三章 1

日子就这样过着,来闹终归没有彻底疯,可全新建村的人们却是对他担着天大的心,整日不见来闹出来,那些轮流坐庄的女人就成了权威的新闻发言人,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嘴里传出来的,说有一次来闹拿着那个逃跑了的新媳妇没来及穿走的一条红内裤,放到鼻子上闻着呢。 还有传言说来闹经常一个人自己玩耍自己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比一般人的要大些。那些轮流坐不上庄的女人开始放出话来,她们警告那些轮流坐庄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中间就有一个会被来闹强暴了,也说不定谁已经被强暴过,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谁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屁话,都是女人们穷开心罢了。可有一个人就偏偏信了,这个人于是就坚决反对自家女人去那个危险的院子坐庄,这个女人肯定不吃自己男人的小心眼这一套。她说,你不去坐庄,还不知有多少人想着独自一个人坐庄呢。再说我又不是黄花闺女,两个儿子都那么大了,也就是个老母猪,被计划生育扎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男人说不是我不放心,人言可畏,不去不就什么传言都没有了?于是女人赌气不去。可不去了也成了一大新闻,谁都问这个男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家那口子怎么不去坐庄了?男人先是耐心解释,后来重复多次解释就失去了耐心,再有人问就气狠狠答道:“我老婆被来闹强奸了,这你总满意了吧?”

没过半个小时,这个男人正在南墙根看别人下棋,只听别人说:“你老婆来了。”回头一望,这个男人吓呆了,只见老婆披头散发嘴角流着血急步走来,到了跟前,也不说话,一头撞在自己男人怀里,大哭着骂道:“你个女人x,是不是你给王麻子老婆说了我被来闹强奸了这个话?”

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同样披头散发,她就是王麻子的老婆,两个女人刚刚为一句闲话打了一架,现在已经是追问来源的时候了。她也喊道:“你问问,到底是自己的男人说了,还是我在造谣。”

紧接着,听到消息的王麻子赶来把自己女人唾了两口,骂道:“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死你。”

等到举起手来,早有旁人拉住了王麻子,那一边也有人在劝和,王麻子的女人还想问清这个是非,早有其他女人对她悄声说:“你占了上风,还不溜走,等着吃亏?”

时间又过去了一些,来闹终归不知道因为他而引发的这一切,新建村也不就他这一个谈资,最近谈论最多的是那四家子八个人,都是夫妻双双,早上坐车去离村子不远的‘大唐’挣外快,就是贪图少走几步路,八个人挤在一个屁大的三轮电动车上,顺着主干大渠边上的土路跑,一个沟坎没有过去,电动车严重失衡,正好靠大渠的那边重量多过另一边,连人带车都掉进了大渠,全部淹死了,还上了中央台新闻联播呢。好在‘大唐’害怕闹事,就认了这个命价,也算没有白死。当然,这个命价按说‘大唐’不亏,你想想一个火电厂又不是环保工程,凭什么建在我们村子附近?就算火电厂拉活了当地经济,也给国家上税,也给我们村修了一条水泥路,也让我们不时挣些外快,可这都是眼前利益,空气污染,人的健康没有保证,粮食产量上不去,这谁又知道?

当然,谈论归谈论,悲剧归悲剧,过去也就过去了。不久人们又开始想起了来闹,丧事上也不见他出来帮过忙,他把自己窝在家里干什么呢?问坐庄的女人们,回答说他呀除了女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让他出来干什么?满街追女人跑?

第四十三章 2

来闹自从跑了新媳妇,亲妈又拒绝回来,再加上家兴上高中住校去了县城,偌大的一个院子,整天就他自己一人走动,吃饭不成问题,村子里的女人重新轮流坐庄,虽说坐庄的代价大于每天下馆子所花的钱,但因为这个钱来自公家,这个帐也就没人细算,何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是都在外面吃饭,谁受得了?

药婆子隔一段时间来一次,主要是给没有女人的儿子的家来一次大扫除,还有就是给来闹洗洗衣服被褥之类的事,干完这一切,也就三五天时间,看看再没什么需要亲妈的地方,她也就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因为没有了嫂子逼着去打工,也没有了给新媳妇端饭端尿之类的家庭活,也没了猪羊这些需要饲养和出圈的畜生,更没了种地过日子的这头等大事,来闹彻底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人。没人指挥他,没人想起他,也没人再张罗着给他说媳妇,他除了上厕所,等着吃轮流坐庄的两顿饭,几乎连门都不出,就是出去了,也就是无缘由在村子前后走一圈,然后再回来把大门顶死,等待又一个周期的到来,而周期的长短也没规律,全由他自己的内心来指挥。

同母异父的兄弟林家轩自杀前没有忘记他,除了给亲妈药婆子的一份,也给他留了一个银行卡,在遗嘱上清清楚楚写着除了哥哥来闹,连亲妈药婆子也不能掌控这个银行卡,那时候新媳妇还没有逃走,林家轩以为可怜的哥哥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孩子,他把这钱是留给将来拉扯孩子用的,他在遗嘱上写着,要是万不得已动用这个银行卡,必须是全体新建村的人同意才行,他知道来闹是属于新建村的。

这个卡,成了新建村新的谈资,村长在一次村委会后让大家留步,他说我们顺便把来闹的事也争论争论,他兄弟给他留下的这个钱,到底怎么办?有人说还能怎样,继续存着呗。村长说可不能永远存着,眼看来闹就那样了,吃饭穿衣都有国家管,要是不成家,这钱也就没地方花了。有人一想也对,要是存到死了,那不就白存了。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取出来没有缘由白白花了吧?要不再给他买一个老婆?那还不如把钱直接给人家拿走好了,免得跑了再受一次刺激,你看他越来越不正常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脱了裤子满街追女人了。

乱七八糟争论半天,总没有个可采纳的主意,有人提议,来闹不是最爱干那个事吗?不能娶一个回家,那就一周给他找一个小姐,一个小姐一次一百,他兄弟给他的那些存款,就是让他玩一辈子小姐也够了。有人附和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他的钱别人又没权利用,他又没有别的用途,只有这样谁也没意见。所有人把眼光投向村长,村长说你们望我干什么?有人说还不是等你点头。所有人哈哈大笑,村长把持不住也笑了。

笑够了,村长沉吟一会说你们没一句正经话,这样做我这个村长还当不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犯法的事,就算不犯法,传出去那些老年人的口水还不把你淹死。有人喊道天知地知,还有就是我们这些人知道,谁要是嘴上没毛说出去,那他就不是他爹他妈生的。有人说别说他不是他爹他妈生的,就是他是驴日的也挡不住这个事明天早上传遍全村。村长说那就罢了,不说这个事了,这个存款暂且存着,散会。

第四十三章 3

在轮流坐庄的女人中间,有一个名叫李玉玲的年轻媳妇,嫁到新建村也有五六年了,却至今没生下一男半女,两口子去省城大医院检查,说是男方的原因,在此之前听信江湖郎中的胡说,让女方白白吃了几十副价格不菲的中药,以至于女方只要看着中药就吐。生不了孩子,两人做那个事就失去了一半兴趣,甚至还影响到另一半兴趣,这让两个人都感到很大的压力,长时间相对无言,男人铁钢说就那么几亩地,你一个人种也不是问题,我就到‘大唐’找个活干吧。李玉玲说这又不是出远门,有什么不行,还是好事呢。铁钢说好事是好事,可他们要求我晚上值班,不让回来。李玉玲说那也好,晚上值班还有另外的工资呢。铁钢笑了,就睡个觉,要什么工资,再说了,要不是顺带睡个觉值班,这个活还不知有多少人想干呢,也轮不上咱们。

自铁钢去了‘大唐’干电工算起来也有一年了,在这期间,除了种地收庄稼,他是很少有时间回来。有人开玩笑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去了上海深圳呢,长时间不干那个事,别说生娃娃了,就是东西也锈成一块了。李玉玲听了脸红,却也没有理直气壮的理由回击,也就低了头匆匆离了南墙根,不和人群交往,回到自己家里一个人生闷气。

躺在炕上睡不着,李玉玲心里骂着男人铁钢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不但连累自己生不了一个孩子,还让自己无辜受别人的取笑,也让自己整夜整夜这样干躺着,他倒心安理得值他的夜班,他按的什么心?要让我就这样守一辈子活寡?他做梦去吧,看我给他不戴一个绿帽子,他还不知道我活的是什么人。

李玉玲想怀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不愿意抱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铁钢有心抱养他妹妹偷生的第三个女儿,说是对两家都是好事,可李玉玲有自己的想法,她听别人说过试管婴儿这个事,可也听说那得一笔很大的钱,而且成功不成功还不一定。就在这种无比煎熬的过程中,忽然有一天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来闹,刚有了这个想法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她反反复复多少个晚上睡不着,最后她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犹豫了一个多月,她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想好了仅限于怀孕,一旦确定怀上了,就立马和来闹断了这件事,就是轮流坐庄也不坐了,不能让别人有一丝怀疑。她坚信有办法让来闹把这件事不说出去,也坚信能在丈夫铁钢那儿蒙混过关,让他相信孩子是他的。

那天晚上,李玉玲伺候来闹吃过饭比平常晚了一些时间,太阳早就落山,一阵雷电过雨把所有的人追回了各自的家,天有些阴沉,村子里比平常提前亮了灯,大门关死,除了个别串门打麻将的,整个村子死气沉沉,连狗也懒得竖起耳朵。李玉玲收拾了碗筷对来闹说你那个药婆子妈有半个月没来了,也不知有什么事。来闹并不接过话头,李玉玲又说,也罢,正好我闲得慌,你去把你的衣服和裤子换下来,我给你洗一洗,把床单被套也一同拿来。

等到李玉玲烧好热水,来闹换好衣服抱来了该洗的东西。见他把赃物放到洗衣盆转身要走,李玉玲把他喊了回来,她给他安顿了烧水的任务,打趣他说我又不是你老婆,也不帮忙烧火,这么多洗的,一盆热水哪里够。

一个低头洗衣服,一个背对着给灶洞添柴烧火,两人各干各的,并没有言语交流。李玉玲干咳几次,却等不来对方回过头望一眼,心里憋不住,只得自己首先开口说话,她问:“来闹,你想不想女人?”

“想。”来闹答道。

“想不想你那个牛丽娟嫂子?”

“想。”

“想不想跑了的四川小媳妇?”

“想。”

“她们两个人,你最想哪一个。”

“一样想。”

李玉玲扑哧一下笑了:“可她们都是坏女人,并不想你。”

来闹没有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李玉玲又问:“所有的女人你都想吗?”

“都想。”

“你最想女人的什么地方?”

“下面。”

李玉玲又笑了:“你说说,是谁教会你干那个事的?是你嫂子?”

“不是。”

“哪是谁?”

“大领导。”

“大领导是谁?”

“三掌柜。”

“三掌柜是谁?”

“不知道。”

“三掌柜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李玉玲这次笑得背过了气,等到恢复了自己的理智后她又问:“是男的怎么教你?莫不是你们搞同性恋?”

来闹不知道搞同性恋是怎么回事,这个发问自然不在他的回答之列,自然他又沉默了。

李玉玲也明白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等于没问,她换一个他能懂的问:“是三掌柜给你找了一个小姐?”

这次来闹听懂了,也知道怎样回答了,他在鼻子里‘嗯’了一下。

李玉玲倒吸了一口气,心想这个来闹艳福不浅呀。这样想着,她抬头多看了来闹几眼,她忽然一阵砰砰心跳,不知怎么心里一下就想到了那件事上。她喊来闹过来,来闹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问:“干什么?”她只是把眼睛望着他那个凸起的地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那个传说中的大东西。

第四十三章 4

来闹见她长时间不说话,又问道:“你喊我过来到底干什么?”李玉玲这才惊醒过来,收回自己的浮想自己把自己脸红了。 她掩盖自己的慌乱说:“来闹,听说你的那个东西可大了,是真的吗?”来闹听过好多次别人问他‘那个东西’,自然已经知道了那个东西所指什么,他并不脸红,他又在鼻子里‘嗯’了一下。李玉玲故意说:“我不信。”来闹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是站着不动。李玉玲见他老实可爱,也就大胆放肆起来,猛然从洗衣盆把湿漉漉一只手伸过去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她说:“我摸一摸就知道大不大。”

来闹本能地把身子缩了一下,可也就站定了自己,任由她去把玩,他享受这个过程,在不断愉悦中,那个东西慢慢涨满了裤子,李玉玲也顾不了羞耻,用另一只手解开了来闹的裤带,她问来闹:“你上好了大门没有?”来闹难得用一种听起来柔情万分的声音回答:“上好了,谁也进不来。”李玉玲又说:“今天晚上的事对谁也不能说。”来闹又是轻声答道:“不说,打死也不说。”李玉玲暂时松了手,她过去拉灭灯对来闹说:“咱们去上房炕上。”

两人轻步进了上房屋里,一同上了炕,李玉玲说谁脱谁的,要快点。再后面就顾不上说话了。因为是第一次偷情,又因为李玉玲一心扑在怀一个孩子这个事上,也就省略了前奏,也不想玩刺激的花样,直接躺好了让来闹爬到自己身上,没等来闹动手,她首先抓起他那个东西就想立刻放进去,可这时候他的那个东西因为换了一个环境,又加上忙着脱裤子这个过程,早就软了下去,李玉玲气恼地说:“你紧张什么,我又吃不了你,吓得软绵绵的。”她用手粗暴地搓动那个东西,来闹一再抗议说‘轻些’她也听不进去。可她越是急着让那个东西立起来,它就是立不起来。显然,省去了前奏反而耽误了时间。

不得已李玉玲让来闹从她的身上下来,只得从头再来。她把来闹搂在怀里,把来闹的两只手按在自己的两面**上,柔声说:“你自己搓。”来闹搓了一会,觉得不过瘾,手不自觉向她肚子下面滑去,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下半身。当他的手接近那个茂密地方的时候,李玉玲只觉浑身一阵痉挛,干枯的河床慢慢湿润了。她闭上眼睛享受着一双大手带来的快感。在一波又一波的悸动中,她把持不住自己,主动把嘴唇送到了来闹的嘴边,来闹偏过头并不迎接,他一心想着她的下面,并不知道嘴和嘴相交还有另一番美妙。李玉玲不甘心,来闹越是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她越是要把她的舌头送进去,慢慢来闹不再抗拒,松动了自己的嘴让她的舌头挤进去,反正搅动舌头是她的事,他的兴趣在下面,两人各玩各的,自得其乐,延续了好长时间。

在这过程中,李玉玲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来闹,她第一次有了把这种偷情永远继续下去的想法。几年来,她在自己合法而相爱的丈夫铁钢那儿并没有得到过这种身心高度和谐的满足感。在丈夫那里,她永远是胆怯而被动的角色,每当她忘我投入的时候,他突然重重咳嗽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该是结束的时候了,这让她立刻失去兴趣,推开他背过身去,谁睡谁的,听着他一声比一声高的鼾声,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一整夜想自己的心事,也想不出一个结果来。

现在,和来闹一对比,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压抑自己太多,在来闹这里,她一下放开了自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而且自己的主动也能得到相应的互动,她也不受内心羞耻的指挥,想把舌头伸到哪儿就伸到哪儿。她甚至想好了在下一次偷情的时候,她要教会来闹更多他不会做的事,她自信有能力让来闹的舌头滑过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她要让他的舌头长久触动她最隐秘的地方,让那羞于告人的快感,一直温暖她的心。同样,她也会用一样的做法回报他,她可以把他的那个东西含在自己嘴里,直到他射尽所有。

不知觉天快亮了,在这漫长的一夜里,他们一共完成了三次交媾,李玉玲心满意足,她想三次总有一次能怀上一个孩子吧。想到不久的将来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一片湿润。

第四十四章 1

药婆子赶过来给来闹洗一洗好多天没有洗的衣服,可是眼前站的来闹却是干干净净,就是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屋里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有一个能干的女人在这个家里存在。难道跑了的四川新媳妇又回来了?这显然不可能。那么又是哪个女人呢?药婆子多看了一眼来闹,他难得地对着亲妈咧开嘴笑了笑,亲妈一下心里有了谱。她问来闹:“是谁给你洗的衣服?”

来闹因为对李玉玲有‘打死不说’的保证,低了头并不回答亲妈的问题。药婆子故意显得满不在乎:“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我也知道是谁。不过你知道妈和你是最亲的人,是向着你的,有一个女人和你好,不管她是谁,妈也愿意你们交往。”

药婆子观察来闹的反应,并不见他上当回答什么,也就暂时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她想一个新建村这么大,难免有一个男人在那方面是不行的,难免有一个女人是活受罪的,这个女人是把来闹当成了满足她的工具,不过这对来闹没什么坏处,就随他们去吧,就当没有发现一样。

没有要洗的东西,药婆子第二天就走了。

自李玉玲和来闹勾搭成奸以后,她对男人多了一份认识,她懊恼自己怎么早没有认识到和来闹做那个事的乐趣,在她心里,以前是从来不正眼望一下来闹的,和一个傻子偷情,不说别人,自己把自己都羞死了。但是多年的性饥渴和想要一个孩子的强烈愿望最终让她下决心‘不要脸面’,委身于一个‘牲口’一样的人,而正是这个‘牲口’一样的人让她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李玉玲想不通自己这个感受是从哪里冒出来,难道一直就藏在潜意识里?

李玉玲是高中毕业生,上学的时候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女,对未来和爱情有极高的要求,考了两年大学没有考上,她转而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爱情上,她幻想和一个心心相映的男人同甘共苦过一辈子,在这种理想和现实的冲撞中,不知觉岁数大了,找到一个合格的男人越来越困难。在这关键时刻,铁钢出现了,他也是高中毕业生,他一直在深圳打工,和一个来路不明的贵州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在最后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他心灰意冷,空长了几岁,在接近三十岁这个临界点的时候返回老家来成家立业,可想而知供他选择的姑娘也不多,于是有人牵线,两个都对现实不满的心灵碰出了火花。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在县城咖啡馆里一夜未归,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侃侃而谈不知觉天就亮了。别人以为他们相处一夜一定干那个事了,可李玉玲对闺蜜悄悄说,有这个想法的人太俗气了,我们是谈心,这比睡上一觉更重要。

想想自己的过去,李玉玲觉得自己对人性认识太肤浅了,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决定长期背叛自己的丈夫,他喜欢一个人睡就让他一个人去睡好了,以前她是天天盼着丈夫回来,可现在她觉得有他没他都一样,甚至她更希望他回家的次数越少越好

第四十四章 2

* 李玉玲决定在怀上孩子以后,和丈夫铁钢来一次不藏着不掖着的谈话,他如果不在乎她和来闹的偷情,她愿意把这个丑事给他伪装下去,生下来的孩子也说是他亲生的。如果他要一个面子,那她也没什么可羞耻的,在现在这个社会,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偷人就偷人了,离婚也就离婚了,反正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

来闹是永远也体会不到李玉玲这样复杂的情感的,他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就是一心等着李玉玲轮流坐庄的日子快快到来。他已经和李玉玲睡了好几次了,他在心里把以前的嫂子牛丽娟,跑了的四川小媳妇和李玉玲对比了一下,他觉得三个人里面李玉玲是最好的,她从来不对他发脾气,也从来不拒绝和他干那个事,她教会了他亲嘴,也教会了他干那个事的好多种花样,她甚至鼓励他把头埋进她的下面,他也喜欢闻她下面的味道,喜欢把舌头伸出去。

李玉玲正是人说如狼似虎的年岁,何况还多了一个生儿育女的责任,实际上来闹也正是这个年岁,他们是**,只要烧起来就不怕把自己烧成灰烬。来闹是自然燃烧,而李玉玲却是有意放火。和来闹在一起,李玉玲永远是主宰的一方,她没了拘束感,也没了羞耻感,不用机器人一样躺在一边等着另一个机器人爬上来,时间到了,那个机器人再爬下去。她曾有一个最说不出口的嗜好一直憋在心里,直到有了来闹,她才满足了自己的这个嗜好。她伏下头去,张开嘴,一点一点把来闹那大东西含在嘴里,她睁着眼睛看来闹的反应,他呻吟着,四肢大字一样摊开占去了半个炕面,眼睛微微闭着,高高的喉咙一起一伏,身体不时一阵痉挛,似是快感来临前的挑逗,能感觉出他身心的极度享受。

这让李玉玲差点流出泪来。这不是说她有多淫荡,多喜欢这口技演奏,她只是想把自己最淫荡的一面毫无保留表现出来,而另一个人不应该是木头,不应该是一个故作矜持的观众,他要为她叫好,为她疯狂,要自己如痴如醉。唯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献出这一切都值得。她是一个贼,却把所有赃物给了他,他没有举报她,和她一样做贼心虚,这种赃物共享,她认为比什么海誓山盟更能让两个人彼此分不开。

多少次她曾想把铁钢的那个东西含在嘴里,却从来羞于说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于说出来,这也许是一种感觉,她总觉得说出来铁钢会淡淡一笑,也会说‘你喜欢把它含在嘴里你就含吧’,这一下她所有的爱意和为他可以做一切的激情肯定会荡然无存,她害怕是这样一种结局,所以她说不出来。

不知觉,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叶绿叶黄,雁来雁去,气温一天比一天冷,李玉玲已经是三个月的身孕了,她心里有喜有忧,好在厚厚的衣服暂时没有让她暴露一个孕妇的真面目,她不知道把这一切该怎样告诉丈夫铁钢,她不敢想他知道了是什么态度?他会接受一个绿帽子给自己戴上?她好害怕。

第四十四章 3

那天,铁钢回来把过冬的煤块子抹好,又干了些家里平时积攒的杂活,吃过晚饭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玉玲问夜黑了你怎么还不去值班,铁钢说今晚不走了,我有事和你商量呢。李玉玲说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值班才是重要的。铁钢说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李玉玲说我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女人,你说吧。铁钢说我们总不能两个人过一辈子,总得有个孩子,领养我妹妹的你又不愿意,我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李玉玲说还是那句话,我想自己生一个。铁钢说我那方面不行你怎么生?难道还是要坚持要一个试管婴儿?可这事以前说过,那么多钱咱们没有,就是有也要留着过日子,犯不着为了一个孩子倾家荡产。李玉玲说,我怀一个和你没有血缘的孩子和抱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对你来说都一样,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宁愿倾家荡产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白得一个别人的孩子来养。铁钢一时语塞,停了一会说,我料定你是这个想法,所以考虑了好长时间,要不这样,你和别人睡几次,怀一个孩子,这样就不用花钱试管婴儿了,还可以对外面说是我们的的孩子。李玉玲心里暗喜,可也不动声色问,你让我和谁睡呢?你不吃醋?铁钢说我一个无用的人,吃哪门子醋,这个家能保住就不错了。

李玉玲观察丈夫脸上的表情,捕捉不到一丝她所希望看到的表情,她失望了,心里的暗喜荡然无存,转瞬五味杂陈,心里不是滋味,那个事虽说自己是先下手提前干了,可自己干是自己干,现在从丈夫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看来在他心里早已不把她当回事了,这才是最让她想不通的地方。

生了一阵闲气,她问:“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让我睡的这个人?”

铁钢说:“看你想哪里去了,我也就是才有了这个想法,总是说不出口。”

“你肯定有了人选,他是谁?”

铁钢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开口说:“反正得找一个男人,我是这样想的,与其找一个不相干的人,还不如找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

“你就痛快说一句,让我和谁睡?”

“你看,我两个弟弟弟你随便选一个,谁都一样。”

“这是谁的主意?肯定不是你先想出来的。”

“我们合计过,是爹的主意,他也不愿意我们白养一个外姓娃娃。”

李玉玲不再说话,呆坐了半天,起身上了炕,也不脱衣服,拉开被子蒙了头。铁钢仍然坐在沙发上大口抽着烟,一股一股的白烟扩散开来,连灯光也暗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钢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事,他对炕上的人说:“到底行不行,你起来说一句话,又没人强迫你。这不是没办法才这样合计的吗,我也知道我不是人,可谁让我们穷?谁让我无能?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连死都想好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铁钢眼里的泪水慢慢涌了出来,他低了头,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呜咽着又说:“让自己的弟兄和你睡,我宁愿你在外面有一个相好的,这样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人都尴尬。”

李玉玲猛地揭去头上的被子,翻身坐起来问:“你不在乎我在外面找一个?”

“不在乎。”铁钢已经没了男人应有的尊严

第四十四章 3

那天,铁钢回来把过冬的煤块子抹好,又干了些家里平时积攒的杂活,吃过晚饭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玉玲问夜黑了你怎么还不去值班,铁钢说今晚不走了,我有事和你商量呢。李玉玲说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值班才是重要的。铁钢说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李玉玲说我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女人,你说吧。铁钢说我们总不能两个人过一辈子,总得有个孩子,领养我妹妹的你又不愿意,我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李玉玲说还是那句话,我想自己生一个。铁钢说我那方面不行你怎么生?难道还是要坚持要一个试管婴儿?可这事以前说过,那么多钱咱们没有,就是有也要留着过日子,犯不着为了一个孩子倾家荡产。李玉玲说,我怀一个和你没有血缘的孩子和抱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对你来说都一样,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宁愿倾家荡产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白得一个别人的孩子来养。铁钢一时语塞,停了一会说,我料定你是这个想法,所以考虑了好长时间,要不这样,你和别人睡几次,怀一个孩子,这样就不用花钱试管婴儿了,还可以对外面说是我们的的孩子。李玉玲心里暗喜,可也不动声色问,你让我和谁睡呢?你不吃醋?铁钢说我一个无用的人,吃哪门子醋,这个家能保住就不错了。

李玉玲观察丈夫脸上的表情,捕捉不到一丝她所希望看到的表情,她失望了,心里的暗喜荡然无存,转瞬五味杂陈,心里不是滋味,那个事虽说自己是先下手提前干了,可自己干是自己干,现在从丈夫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看来在他心里早已不把她当回事了,这才是最让她想不通的地方。

生了一阵闲气,她问:“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让我睡的这个人?”

铁钢说:“看你想哪里去了,我也就是才有了这个想法,总是说不出口。”

“你肯定有了人选,他是谁?”

铁钢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开口说:“反正得找一个男人,我是这样想的,与其找一个不相干的人,还不如找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

“你就痛快说一句,让我和谁睡?”

“你看,我两个弟弟弟你随便选一个,谁都一样。”

“这是谁的主意?肯定不是你先想出来的。”

“我们合计过,是爹的主意,他也不愿意我们白养一个外姓娃娃。”

李玉玲不再说话,呆坐了半天,起身上了炕,也不脱衣服,拉开被子蒙了头。铁钢仍然坐在沙发上大口抽着烟,一股一股的白烟扩散开来,连灯光也暗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钢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事,他对炕上的人说:“到底行不行,你起来说一句话,又没人强迫你。这不是没办法才这样合计的吗,我也知道我不是人,可谁让我们穷?谁让我无能?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连死都想好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铁钢眼里的泪水慢慢涌了出来,他低了头,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呜咽着又说:“让自己的弟兄和你睡,我宁愿你在外面有一个相好的,这样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人都尴尬。”

李玉玲猛地揭去头上的被子,翻身坐起来问:“你不在乎我在外面找一个?”

“不在乎。”铁钢已经没了男人应有的尊严。

第四十五章 1

自从那晚李玉玲把想死的丈夫哄到家里以后,她开始不停地哭泣,把一个女人一生的眼泪都像要集中起来要流干。铁钢起先并不在乎,她在他心上扎了一把刀子,他心里在流血。让她去哭吧,她的眼泪是悔恨的泪,要是不流泪,那反而她就不算一个人了。他把被子蒙在头上,脑子里总是想不出怎样把这件丑事隐瞒过去,而不让全村人知道。另外,他之所以没有表现出一个被羞辱的男人应有的反应(最起码也要打断她的一条腿),他有自己的计划,他不要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他不喜欢有一个孩子。他想好了听他爹的话,不能有一个自己的亲骨肉,退而求之也要有一个铁姓血缘的孩子,绝对不能要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铁钢发现李玉玲一夜没睡,卷缩在沙发上眼睛死盯着一个地方,泪珠子似乎也未干。他下炕洗了把脸,不带任何表情对她说:“你也洗一洗脸,我们去医院。看你眼睛都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一个坏人,把你折磨成这样子。”

李玉玲说:“你是一个好人,你好好活着,让我去死。”

铁钢说:“不是说好了去打胎,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不去打胎了,我想好了和这个孩子一起死。”

“你既然有这个想法,就不该昨晚上拦住我,让我先死。”

“你没有理由死,不知羞耻的人是我。”

他叹一口气:“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她站起身说:“我收拾一下回娘家,离婚也好,去死也好,都无所谓,我等着你给我一个回话。”

他说:“你想好了再迈出这个门。要是事情传开了,你想回来那就没可能了,再怎么说,人要活一张脸。”

“这张脸我保证给你。”

她走了,他没有阻拦。第三天的时候,他去了丈母娘家,红着脸悄悄对她说跟我回家吧,这个孩子你想生就生。她什么也不说,看她收拾东西要回去的样子,摸不着头脑的丈母娘对女婿说你们两人都怪怪的,也不像是吵架打仗的样子。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的事你就不要猜了,猜也是白猜。

冬日的阳光总能给人无限的留恋,再暖和的屋子也留不住更愿意出来晒太阳的人们。天上并不刮一丝风,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也没有农田里的什么活等着让你去干,年关越来越近,谁愿意大冷天出去挣钱?除非他想钱想疯了。抽着旱烟或是纸烟,放肆地大口吐着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古到今,想说啥就说啥,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也能在南墙跟打个照面,虽说仇人和仇人仍然不会开口搭话,但眼睛里的的内涵要比互相厌恶丰富多了。南墙根这个新建村的新闻中心,有一种比教堂寺庙还让人向往的神奇力量,它主宰者新建村五百多人口的业余生活,连上帝也望尘莫及,在没有公共信仰的新建村,并不见得人心是没有羞耻感的。

李玉玲和来闹偷情,总归纸里面没有包住这个火,这个丑事传出以后,全新建村炸了锅,这事打死谁也不相信,南墙根每天聚集的人黑压压一片,村长潘天龙自然是南墙跟的中心人物,他说:“这个李玉玲是不是疯了?这个来闹邪门了,比我们一辈子拴在一个女人的裤腰带上强。”有人打趣村长说:“你不上十天就去一次县城,谁不知道是去玩小姐?这些年过来,你解开的女人裤腰带少说也过百了吧?”村长说:“玩多少小姐那不算数,不出自家门能睡三个女人,这才不简单,我早就说过,来闹的福气是天生的,他八字里就是个富贵命,命里面注定不会少了女人。”有人抬杠说:“哪个男人一辈子能少了女人?除非他自己不想要一个女人。”有人帮村长说:“你看看哪个村里没有几个光棍?难道是他们不想要一个女人?像来闹这样的人,别说睡三个女人,一辈子能开一次荤,都是烧了高香,我看村长说得对,他命里就是个有福的人。

第四十五章 2

从来闹人们自然又说到李玉玲,有人感叹说:“平常不显山露水的一个女人,干出的事让人目瞪口呆。铁钢是不是几年没和她干过那个事了,饥不择食也不想想和来闹干那个事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养个狗,和畜生干也犯不着和他干。”立刻有人跳出来说:“你这是屁话,人和畜生干那还是人吗?那连畜生都不如。来闹怎么了?我看比你强。和来闹生一个孩子出来起码是一表人才,看看你的模样,遗传能好到哪里去?”受到侮辱的人破口大骂:“滚你妈的一边去,老子愿意和你说话?来闹是一表人才,那你怎么不把你老婆献出去,给你生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强势的一方跳出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威胁说:“你再说一遍我听听?”看到拳头随时会打过来,懦弱的一方不敢出声了,旁边的人阻挡住强势的一方,左右兼顾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谁和谁干啥,管你们屁事。

很快,南墙根的争论理顺了李玉玲为啥要和来闹偷情,铁钢又为什么忍气吞声这个事,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他们夫妻之所以配合着演这出双簧,还不是为了有一个孩子。你想想再怎么说这个孩子生出来,李玉玲也是亲妈呀,和一个人没有血缘总比和两个人没有血缘要好些。只是铁钢反而不如抱一个不相干的孩子,也不至于一辈子都戴着一个让人耻笑的绿帽子。铁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瞒天过海把这个孩子算到自己头上,却反而成了全村人的笑柄,这个孩子他们还敢要吗?五个月的孩子法律上是不能打胎的。不过能生下来也是一件好事,算在来闹的头上,也等于他不绝后了,这个傻子,也不知道上辈子修下了什么福,总有意想不到的好事白落在头上。

来闹和李玉玲的丑事是怎么传开的,这谁也说不清,铁钢是从别人眼睛里读出来的,他担心什么,什么就来了,他又一次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他的自尊心让他恨不得把自己打两个嘴巴。眼看着李玉玲的肚子一天天显现出来,他觉得全村人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杆子,他甚至不敢回家,每天躺在‘大唐’值班室的床上,不自觉就流出泪来。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你都休想,铁钢原本是懒得和李玉玲争个你死我活,他是对她妥协了,即使以后她和一个真正的牲口干那个事他也不会在乎了,他是打定了和她一辈子不再睡一个被窝这个想法妥协的,他想和她过一种相敬如宾的日子,他挣钱她做饭,等到死了有个法律上的后人来收尸,有个名义上的孝子上坟烧纸,只要纸里面能包住那个火,他原是打算把那顶绿帽子戴一辈子的,他对人为什么活着有自己的想法,他的一切**都泯灭了,他只想安安静静活着。

来闹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只是李玉玲不再来坐庄,让他整天坐立不安,他又不敢向别人打听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他不怀好意,也不知他们偷偷为什么笑,还有人问他想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无从回答。药婆子自然比来闹知道的更多,她听到了那个叫李玉玲的女人怀上了来闹的孩子,她也听到了这个女人忍受不了别人的议论,决定要打胎,这让她急匆匆赶过来,她决定和李玉玲还有她男人铁钢面谈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孩子打掉,这是她唯一的香火呀。

第四十五章 3

药婆子的到来,轮流坐庄的女人们赌气什么也不告诉她,这个老妖婆真个把自己当成亲妈了,把新建村当成厕所了,想来就来。但药婆子才不管这些呢,她不屑于和这些女人一般见识,她是那种用男人的脑子想大问题的女人,哪有小心眼计较鸡毛蒜皮的事。

药婆子去李玉玲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她提了一箱子牛奶的礼物,她是天刚黑下来去的,为的是避开别人的眼目,可还是被别人的眼目逮个正着。当然药婆子顾不上在乎这些,这个事最终是要摆到桌面上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不论怎么说她脸面上是有光彩的,她是来闹的亲妈。

还没进大门,药婆子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铁钢在打不要脸的老婆?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哭声是压抑着的,也很平稳,不像是夫妻打架,难道她把孩子打胎了?

大门半开着,药婆子故意重重咳嗽了一声,她对着屋里喊道:“有人在家吗?”

哭声小了,却不见有人出来。犹豫了一下,药婆子还是掀开门帘进去了,她看见炕沿上坐着一个老婆婆在抹眼泪,炕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在呜呜哭着,显然她就是李玉玲了。那个老婆婆见她进去,站起身来让座,药婆子不认识她,推算她可能是李玉玲的婆婆,老婆婆显然认识药婆子,她说:“你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来的吧?”

药婆子见她问得唐突,并不急着回答,她把手里的礼物放到桌子上,转过身反问道:“要是没猜错的话你是铁钢的母亲?”

“我就是,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你可是大名鼎鼎,全新建村没有不认识你的。”

药婆子尴尬地笑了笑,自我解嘲说:“我是臭名远扬,不是一个好母亲。”

“可你有一个好儿子,你一定在心里高兴着呢。”

“我知道你老人家话里有话,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两家当事人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不定坏事能变成好事。”

“那就谈谈吧,我倒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们打算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怎么样不要又怎么样?”

“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你们要,就算是你们的,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要是你们不要,可也不要打胎,生下来给我们来闹,好歹也是他的血脉,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算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当然你们放心,这个孩子不会让你们白生,我们出钱,价格可以商量。”

老婆婆哭出了声,抹一把眼泪说:“不论怎样,你们都不吃亏,可我们铁钢怎么说都是冤大头,你还算计着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我们铁钢都离家出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药婆子吓了一跳,怪不得李玉玲一直在不停地哭泣,看来这个事闹大了,她怯怯地说:“他也许是一时想不开,一 个大男人,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怀孕的人不能悲伤过度,也不能胡思乱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老婆婆越加哭得伤心:“她不吃不喝,一整天了就是个哭,两口子一个走了,一个不想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铁钢是提前计划好了离家出走的,他给李玉玲留了一封信,也给‘大唐’的领导留了一封信,给李玉玲的信上面写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不告诉别人。给‘大唐’的信上写着他不会自杀,他是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是因为个人的缘故才不辞而别的,和‘大唐’没有一点关系,‘大唐’不必要负任何责任。

第四十五章 4

‘大唐’的领导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送来了一千块钱的慰问金,把铁钢的两个弟兄和他的父母请过来,当着李玉玲的面把怎么发现铁钢不见了这事说得清清楚楚,留下的信也让每个人一一过目,等到铁钢的父亲代表家族说出‘这个事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并及时把一千块钱硬要递到老人家的手里,老人一边抹泪一边说:“还是给他媳妇吧,我们是两家人。”

没有指责,也没有辱骂,可李玉玲认定了自己‘不是人’,她自责是她逼走了铁钢,狠劲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看她有不想活下去这个想法,老婆婆不敢怠慢,晚上留下来陪她。第二天,李玉玲的母亲被请来了,两亲家相对无言,不知道怎样让装死的人开口吃饭,她甚至连话都不说。四处打探的人都没有好的消息传来,铁钢似乎从人间蒸发了,老父亲发话说该干啥就干啥,不要耽误了大家,他回不回来就看他自己了,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他总有回来的一天。

到底铁钢给李玉玲信上写了什么,别人问死李玉玲也绝口不提,就连自己的母亲她也不透露一个字。第三天,她开始起来吃饭,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她和母亲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一提起铁钢,她就不再搭话。母亲说你总得说些什么,要不然会憋死人的。肚子里的孩子到底生不生,你也得赶快拿个主意。

晚上,李玉玲终于开口说了:“妈,明天你就回去吧,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自杀的,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母亲问:“如果铁钢不回来怎么办?如果你硬要生下这个孩子,就是铁钢回来我看你们也只能离婚。”

李玉玲说:“生不生这个孩子都一样,他已经不打算和我过日子了。”

“他说了离婚这个事?”

“说了,他让我和来闹去过日子,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放屁!离婚就离婚,可离婚后嫁谁也不是他说了算,难道我女儿没人要了?非要嫁给那个傻子?就算来闹是孩子的亲爹也不行。”

“我决定按他的心意,嫁给来闹。”李玉玲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做母亲的一下跳了起来,“你这是和谁赌气?你是和你自己赌气,偷人怎么了?还不是为了有一个孩子,他不生养,也犯不着拖累你一辈子不生养,要是没有个孩子混在中间,做两口子还有什么意义?”

李玉玲说:“我不是和自己赌气,我是真心想嫁给来闹。”

她这么说,让当母亲的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她继续说:“他是逼我走,他永远不回来,我守在这个家也是白守,这总归是他的家,我是外人,我走。”

母亲哭了,她说:“可你就这样走了,十来年跟了他苦死苦活盖了这院房子,装潢又这样好,家里要啥有啥,你能舍得?就是离婚,他也该回来让法院判,他这是演的哪出戏?软刀子杀人太毒了。你不该合了他的心意,就是守一辈子活寡也犯不着作践自己,留着自己的金窝不守,却要嫁给一个傻子受那个罪,谁愿意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傻子?你是不得已,你嘴上说不是和自己赌气,可你心里在流泪,这妈知道。”

李玉玲淡淡一笑,她说:“我的事妈你就不要担心了,你也不要左一个傻子右一个傻子,他不是傻子。”

“傻不傻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你能堵上我的嘴,你能堵上全新建村人的嘴?再说了,过日子不是闹着玩,如果你执意嫁给他,他有什么本事养活你?就靠那几亩地?”

“就靠那几亩地。”李玉玲坚定地说。

第四十六章 1

春暖花开,地气里总夹杂着一丝丝植物的香,沁人心脾。麦苗儿鲜嫩嫩的绿点缀在更多灰褐色的原野太过醒目,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铺向远方,疾驶而过的车流再也不用担心撞死当地土著人的牲口而讹诈了他们的腰包,拔地而起的路面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涵洞,特供当地土著和他们的牲口自由通过,这种隔离避免了好多不必要的麻烦,土著还是土著,他们靠撞死的牲口讹诈外人的发财梦,被飞速发展的祖国戛然而止,穿过他们土地的这条高速公路,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捞不到一点好处。

新建村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依旧是那条上世纪修的破旧的公路,路况颠簸不平,却也没谁咒骂政府的不作为,他们甚至还庆幸有这么一条不收钱的路,能让他们来去自由,心里没有负担。

来闹在天气暖和以后,也不愿意把自己长时间窝在家里,他喜欢每天出村走走,他这样‘走走’并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觉得无聊,没人和他说话这难不住他,他喜欢听刺耳的车叫声,喜欢看两车追尾瞬间的惨状,他以为高速公路上车祸一定很多,所以每天按时守候在同一个地方,人们看见他总是坐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看车来车往,一坐就是半天。谁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撞死的打算,人们都在议论,却也没谁制止他坐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是死是活都很自然,就看他自己愿意活还是愿意死。

李玉玲生了个胖大小子,谁都知道这个孩子是来闹的,这让来闹在新建村重获瞩目,但他却分不清别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在他心里他认定了自己是别人取笑的对象,所以他依旧逃避着和任何人碰面搭话,尤其是那些无缘无故一直把笑挂在脸上的人,他们喊他,他装作听不见,他们大喊着说来闹你有儿子了,他在心里骂道我儿子是你爹。

孩子出生的日子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这个日子对别人没有任何意义,却是多年前来闹每年跟着三掌柜的打工离家启程的日子,当然也没谁留意过这个好日子对他的巧合,他自己更是无从留心记住这一天。二月二龙抬头,这个和他有缘的日子是不是隐喻他就是一条龙,或是隐喻他从天而降的儿子是一条龙,这也许只有傻子才信,就像当年嫂子牛丽娟说要给他娶一个媳妇。但是冥冥中的事情谁又知道呢,就算不是龙抬头,人抬头倒也不假,现在来闹有资本在新建村把头高高抬起来。

自从李玉玲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虽说新建村的人们少不了议论纷纷,却也觉得再正常不过了,这桩丑闻因为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倒也坦然接受了它存在的合理,只是那个一根筋的铁钢,还以为这件事把他羞死了,离家出走快一年了,是死是活也不捎个信回来,老婆和孩子和他没有血缘上的瓜葛可以不管,可自己的爹妈总不能不管,所以把他算不上是一个人。也有人对他抱打不平,一个有尊严的男人就该这样,要是李玉玲还知道羞耻的话,就该离开这个家,要么去死要么嫁给来闹,这可是铁钢回来的不二条件。有人又说问题是李玉玲能嫁给来闹过日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有人打赌说我看太阳完全有可能从西边出来,世界上只有人心难测。

第四十五章 2

铁钢说到做到,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李玉玲却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在她的噩梦中要么举着一把斧子,要么手提一把长刀,她总是在噩梦中哭着醒来又在现实中哭着睡过去,这种恶性循环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下定了一个决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天,李玉玲抱了孩子出来,锁了大门径直去了婆婆家,她把一串钥匙放到桌子上对婆婆说:“我不走,他不回来,我和来闹去过日子,这是他回来的不二条件,妈你告诉他,就说我走了,让他回来过他的日子,我净身出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婆婆说:“你们把过日子当成小孩子过家家,世界上哪有这么随便的事,你就不能再等等,人的想法是随时变的,铁钢说不定哪天想通了就回来了。”

李玉玲摇了摇头:“你养的儿子你知道,就是我等上十年他也不会回来的,况且回来又能怎样,他能容忍这个孩子?”

“你就不能把这个孩子送人?送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们继续过你们的日子。”

李玉玲又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和任何人都能分开,就是和他不能分开。”

“照这样说,你是非走不可了?”婆婆眼里满是悲哀。

“这是最好的结局,和铁钢过下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那你就走吧,我们不拦着你,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去受。”

去来闹家要穿过大半个新建村,一路上碰到的人们都惊奇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玉玲微笑点头,意思是‘是的,我要和来闹过日子去了。’她觉得她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她觉得自己有刘胡兰走向铡刀的坚定,只要能活着,让她去死她也不会害怕,她这样想也不在乎逻辑上的混乱。

太阳当空,早上九点正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日子过得闲散,新建村的人们早上起得迟,把祖祖辈辈每天三顿饭简化成两顿饭,所以这个时候人们都还守候在各自家里等待吃过早饭新的一天开始。轮流坐庄的一个女人这时候还在来闹家没有走,她一边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一边用黄色语言挑逗着低头吃饭的来闹。看着李玉玲进去,坐庄的女人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李玉玲倒显得镇定,她问:“王姐,今天是你坐庄?”王姐这才回过神来:“看你这个样子,是和来闹过日了来了?”

李玉玲说:“你还是接了我手里的东西再问吧。又是抱孩子又是拿东西,我都坚持不住了。”

来闹吃饭的人停下来不吃了,这是一年多来第一次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明显有了变化。他把眼睛从李玉玲的脸上慢慢转移到孩子的脸上,他和孩子互相对望着,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都在对方的脸上扑捉着什么,首先是孩子笑了,接着他也笑了。

李玉玲和轮流坐庄的王姐说了几句闲话后,转过头来问来闹:“我来和你过日子你愿意吗?”

来闹眼睛始终不离孩子却也听到了李玉玲的问话,他说:“我愿意。”

“喜欢孩子吗?”李玉玲又问。

“喜欢。”

“来,抱抱,这是你的孩子。”她把孩子递过去。

来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把孩子接过来,并没有因为‘这是你的孩子’这句话格外激动,他从来没有大悲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大喜,只是他心里仍然是高兴的,他也再不会骂出‘我的儿子是你爹’之类的蠢话,他现在愿意听到每个人都说‘来闹,你有了儿子’这句话。

第四十五章 章3

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来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他偷偷瞄了一眼李玉玲,正好她妩媚一笑,他的魂立刻就被抓了去。他希望天马上黑下来,他要钻到被窝里去,多长时间没有和李玉玲亲热了,她想念她的每一寸肌肤,当然他还是最想她的下半身,尤其是那个他最想进去的地方,他浑身一颤,他感觉自己的的那个东西一下高凸了起来。

看着孩子和来闹有天然的缘分,李玉玲放心让他们去玩耍,她叮嘱来闹不可把孩子抱出院子外,只能在院子里转圈玩,来闹鼻子里哼了一下,依然把整个心思用到孩子身上,他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看着孩子在阳光下咧开嘴笑得那么开心而且并不害怕,他把孩子越举越高,他学狗叫,孩子循声找狗,却不知狗在哪里。

李玉玲把眼光从他们父子那儿收回,回过头进了厨房,她一边帮助收拾洗锅洗碗,一边对坐庄的女人说王姐你回去告诉大家,以后就不用来坐庄了。王姐说这是自然,有了你我们来也是白来。李玉玲说这个事我知道全村的人唾沫能把我淹死。王姐说你敢说敢做,一般人是没有这个胆量的,不过也是,蛇钻的窟窿蛇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别人骂也是白骂。

药婆子是一路抹着泪去新建村的。有不明白的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这是高兴。问高兴怎么还哭得这样伤心,她翻着白眼反问你以为只有死了人才哭?看着问话的人面露尴尬,她也不解释,自己不幸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幸福的时候也没必要让他们分享。

进了大门,药婆子首先看到了孩子,看着来闹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李玉玲大洗特洗,满院子都晒满了洗好的床单被褥以及衣物,好一个和睦的家庭场景,这种场景是药婆子做梦都想看到的,她摇了摇头,以为这是梦。她伸出双手,满含热泪,对儿子也是对孙子说:“快,来闹,让妈抱抱。”

李玉玲比来闹反应快,她站起来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妈,你老人家来了?”

“你叫我妈?”药婆子不相信地确认了一遍。

“是啊,我是来闹的媳妇,你就是我的妈。”李玉玲不慌不忙答道。

药婆子迟疑了一下,突然双腿跪地,对着李玉玲连磕三个头,她呜呜哭出了声:“你就受我一拜,要是能行,我反过来天天叫你妈都不为过。”

她这样说,慌得李玉玲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说:“妈,你老人家怎能这样做,哪有长辈给小辈下跪的?幸亏没别人看见,要不然我们的脸往哪里放?”

药婆子依然哭个不停,她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想死可死不了,我以为我死了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孙子,别人再也不会骂我是断子绝孙了。”

李玉玲递给她一个手绢笑着说:“妈,你擦擦眼泪吧,看你像个孩子似的,这个手绢可是你的孙子的,鼻涕还在上面,你也不要嫌弃。”

药婆子把手绢接过去,哭着的人一下笑了:“只要是我孙子的,就是尿布我也不会嫌弃。”用手绢擦干眼泪,她又说,“我有的是钱,我的钱要全部留给我的孙子,我做牛做马伺候他,拉扯他,我还不想死,我还要活几十年,我要他们看看,我药婆子越活越年轻,我要气死他们。”

李玉玲从来闹怀里接过孩子,递给药婆子说:“孩子还没有名字,我们就等着奶奶来了给起个名字。”

药婆子说:“我早就想好了名字,就叫宝娃吧。”

“宝娃?”李玉玲略一迟疑,却也随即附和道,“这个名字好,就叫宝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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