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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之爱》


正文 一、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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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野的妻子并不知道衿子的住处,但是清楚他与她来往。可是妻子从不问衿子的地址和电话。话说回来,即使真被妻子询问,风野也是绝对不会说的。

因为妻子的不闻不问,风野才得以安心。但是恰恰如此又给风野带来些许担忧。

风野作为职业作家出道不久,上门约稿者还不多。万一他不在家,就很可能失去难得的机遇。

风野以前曾打算把衿子的电话告诉一两个有交情的编辑,可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也就作罢了。

总之,在这种情况下,万一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是无法与他取得联系的。每次在衿子处留宿时心里就会感到一丝不安。现在的这阵阵警笛声就使风野不由得担心起来。

近来,风野往往醒得很早。

有时,即使熬夜写稿到两三点才睡,可早上六七点也会突然醒来。

不过,醒了以后也并不起来,躺在床上任思绪纷飞,过一阵又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这回再睁眼时就近正午了。

风野把此事同熟识的编辑一说,人家笑道:“年纪不饶人呀!”

“我刚四十二岁。”

“但是早醒是过了四十后发生的,这没错吧?”

“醒得早不是正好说明精力充沛吗?”

“此言差矣!听我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讲,由于缺少连续睡眠的能量才导致早醒。说来说去是你有精力减退之嫌。”

“睡眠还要能量吗?”

“据说体虚的人总是处于浅层睡眠状态。年轻人睡着后太阳照到脸上也不会醒的。”

听了这番话,风野不禁悲上心头。

可不是嘛,身边的衿子眉间舒展还在酣睡。她平时老说醒来后有血压低、贫血的感觉,可还能睡得这么深沉,毕竟是年轻啊。

有时看着衿子熟睡的面孔,风野会产生莫名妒意,但是这会儿他的注意力全在火灾上。消防车似乎一辆接着一辆,警笛声依然不绝于耳。在塌塌米上听了一会儿,风野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绕过衿子去洗手间,在窗帘的遮挡下,层里还是黑漆漆的,从洗手间出来后,风野撩开了窗帘的一边。

阳台的玻璃窗已被朝露打湿,一盆天竺葵和一盆非洲紫苣苔摆放在窗台上。东方已经泛白,路灯还未熄灭。

警笛果然是在阳台右侧方向,但看不到烟火,自己家离这里还相当远。

风野就这么站着、看着,这时,身后传来衿子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风野回头望去,昏暗中衿子白皙的脸正盯着自己。

“着火了吗?”

“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风野离开阳台,回身走向卧室,拿上香烟和烟灰缸又钻进被窝。

“几点了?”

“五点过一点儿。”

风野趴在塌塌米上点着了烟。警笛仍然在响,火似乎还没有扑灭。大概是在下风头的原因,觉得警笛声高得并不远。风野就这样边听边吸着烟。

“你担心了吧?”

“什么……?”

“你家是不是……要不要回去看看?”

风野苦笑了一下没出声。

“打个电话问问吧。”衿子接着说。

“不要紧的,着火的地方好像比较靠这一带。”

风野面子上不住了,心想她准是看出自己站在阳台上注意消防车的去向是担心老婆孩子。

风野把烟用劲捻灭,像要把惦念之情抹去一样,紧跟着把手探人衿子的领口。

这是间六张塌塌米大小的和式房。因为风野不喜欢床,所以衿子把两床被子直接铺到席子上。风野全身也钻进了衿子的被窝。

“喂。”

衿子的被子上有一种女人的馨香,风野用力嗅着,正准备搂抱衿子时,她却突然转过身背冲着他。

“讨厌……”

每当想得到衿子时,她肯定都会说“讨厌”。其实,这只是由于害羞而条件反射般说出的话,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因此,风野照例我行我素地用双手把衿子往怀里扳,衿子则像大虾似的弓起脊背蜷起腿较上了劲。

“怎么啦?”

没有回答。探过身子一看,袊子的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

“来呀!”

风野再一次扳动她的双肩。袊子仍然硬抗着不动。这种情况下略施暴力也能得到满足,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只是男人愉悦,女人没有产生相应的,男人总是不舒坦。和袊子相交这么多年,风野心里自然有数。

当然,以前也有过霸王硬上弓的举动,只是现在克制得多了。与其说添了些怜香惜玉之心,倒不如说是由于年龄的增长而变得宽容一些了。

风野克制着中烧的欲火,再一次点上香烟,同时把一条腿搭在袊子的腿上。

火可能小了,消防车警笛声也几乎听不到了。

突然,袊子合上睡衣掀开被子起身走出房间。

“报纸来了的话,给我拿过来。”

袊子没有应声。等了一会儿,袊子把报纸扔到枕边又出了屋。风野打开台灯,侧着身子看报。

第一版上登着医疗机构逃税的报道。这种事每年都发生。某月刊杂志编辑向风野约稿,要求写一篇这类事的内幕。

风野内心是巴望着立刻应下来,可嘴上却说“让我考虑一下”。这篇文章来得正好,明后天就给那个编辑装作不经意地回个电话把此事应承下来,风野一边想着一边测览着、经济、社会等各版面的大标题。

报看完了,火大概彻底扑灭了,警笛声完全消失了。

然而,寝室中一片静寂,袊子还没回屋。

“我说……”

风野一手拿着报喊道。虽说隔着扇拉门,喊一声是绝对听得到的。

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音。是上厕所了还是在厨房里呢?可工夫也太大了点。

风野爬出被窝,拉开拉门一看,袊子就坐在桌前吸烟。

五年前与袊子初识之时,她并不吸烟。偶尔吸着玩也因不会吐烟而呛得连咳带喘。大概是从两三年前,才真正开始吸烟。通常是在饭后或喝过酒后才吸,心中烦躁时也吸,现在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情形。

“再躺会儿吧!”

袊子仍不作声。风野看着她的后背呆了一会儿,然后坐起身来,在睡衣上又套穿了件睡袍,走到袊子旁边坐下。

“怎么忽然耍起脾气来啦?”

“没什么啊。”

袊子淡淡地答道,喝了口自己冲的咖啡。

“我不过是看看发生火灾的方向而已嘛。”

“未必吧!”

袊子侧着脸说。

“你往外看时心里想的是自己家里吧!担心的也不是我这里而是你家!”

“我,我刚才可什么也没说啊。”

“这还用说吗?看你的背影就明白。想回去就回去得了。”

“我说过不回的。”

“别死要面子了。”

袊子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每次发生争执、动气的时候,常常是这样。

“真是乱猜!着火怎见得就是烧了我家?”

“是啊,你家四周开阔,绿地环绕,怎么可能起火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

风野的家在小田急铁路沿线的生田。六年前,用从公司退职时领到的退职金加上住在水户的妈妈给的一笔钱买下来的,除房屋外还附带三十五坪的土地。

以后,周围又建起了不少民居,但是与大城市内的拥挤相比仍然相当空旷。

虽然买房时的分期付款还未偿清,但由于土地升值,如果现在出手此房产就会大赚一笔。

当然,袊子从来没去过风野家,什么开阔、绿地等等都是她的想象。

袊子住的地方在小田急铁路沿线的下北泽。相对生田一带而言要热闹许多。房子是公寓中的单间套房,从车站步行五分钟就能到,交通方便。只是周围公寓密集,采光较差。

两相比较,就舒适程度来说当然生田要强得多。但是,因为风野家里有上中学、小学的两个女儿,所以也未显出宽绰。

“行啦,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风野没心思再接着斗嘴。反正火大概扑灭了,现在也没有要回家的心情。

即使现在往家赶,到家时六点也过了,那时孩子们也起来了,准知道他没在家过夜。

“再躺一会儿吧。”

风野用更和缓语调试探道。袊子摇了摇头。

“不。”

“又小心眼了不是?”

“是我心眼小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万一真发生点什么大事,你肯定会先往那边跑。对你来说那边才是重要的,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瞧你说的,如果我在那边发现你这边发生火灾肯定会立刻赶过来的。”

“笑话!上次我问过发生大地震时你怎么办。你说:‘不要紧,房子周围的空地很大。’所以,你心里想什么瞒不了我。”

风野记得有这回事。当时袊子似乎是随便问的,自己也就随口回答的。没想到让袊子给抓住活把儿了。

“可你当时问的是发生地震时在家里怎么办。”

“对呀。在你的心目中家就是那边的那个家,我这儿不过是你歇脚的旅店。”

“这是哪儿的话呀。我用的资料、替换的西服,连、背心不都放在这里?”

“你还不是为自己方便?你会见朋友、你的通信地址还不都是那边?”

“我也是没办法啊!总不能把朋友、编辑部的人领到这儿来吧?”

“是啊,这只是不可告人供你作乐的地方。”

到说气头上,袊子总是喋喋不休、双目放光、眼角上挑,同时泪水盈盈,全身颤抖,由于过份神经质而胖不起来的躯体似乎见棱见角。

现在,袊子已接近这种状态。此时,要么保持闭口不言,要么就得强行用力抱紧。

但无论怎样,接着斗嘴最不可取。气头上的袊子实在无法理喻。

她说着说着就能一下子从现在毫无联系地跳到过去,而且还抓住风野的每个话把儿不放,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

每逢这种情况,风野总是甘拜下风。风野在任何情况下总是比袊子冷静,也正是由于这份冷静,风野只得退避三舍,而袊子则乘机穷追猛打。

不过,风野在应战时也依当时的精力适当调整战术。

若精力充足而且时间充裕,则坚守阵地打持久战。有一次,双方对骂争吵持续了整整半天。

若精力不支或时间不允许,则缄口不语,一任袊子唠叨。但有时恰恰由于疲劳而变得不耐烦时又与袊子针锋相对。在后一种情况下如何对应,风野还把握不好。

现在,风野明显地急躁起来,一大早即被警笛声吵醒,放心不下家里,但很快又无奈地打消回家的念头。既然决定呆在还留着袊子体温的被窝里,当然就还想得到袊子。

来袊子这里当然就是想她,所谓想就是要立刻拥有。一出了车站朝袊子住处赶的路上,脑海里就不停地描绘出上床的场面。

只是,昨夜酒多喝了几盅,洗了澡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本想求爱却敌不住困乏。

但是,一觉醒来,恢复了精力。

这阵子风野总是有一种在早上得到袊子的冲动。有时是早上六点或七点左右,由于尿意与性冲动的作用睁开眼时,立刻想与袊子肌肤相亲。在工作上风野是典型的夜猫子,惟有做爱却变得趋向于清晨。

但可能是由于低血压的原因,袊子早上经常气力不足。风野挑逗时,她总是背过身去摇头不肯。有时还闭着眼耳语般央告“快住手吧”。即使有时袊子顺从了他,但也明显地表现出不安。

就连风野也觉得清晨求爱有点于心不忍。袊子早上要去上班,单位是神田的一家教科书出版社,上午十点开始工作。虽说比一般的公司略晚一些,但九点钟也得出门了。考虑到女人化妆、打扮的时间,还得再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才来得及。忙中添乱当然不会乐意。

可是,风野却是黎明之际欲火最旺,与袊子大约正好有半天的时间差。

不过,今天是星期六,袊子不上班。

“喂。”

风野又一次把手探进袊子的领口。

“别生气了,来一起躺一会儿。”

“你先睡吧。”

袊子突然站起身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朝厨房的水槽走去。

“喂,别干傻事。”

风野追了过去,把装有安眠药的小瓶子夺了下来。

“干什么要吃安眠药?”

“不吃睡不着啊!”

风野又要不管不顾地搂抱,袊子却猛地一摇头:“讨厌,撒手!”

风野发现有点不妙。一般情况下会引发更激烈的争吵。现在必须来硬的,那怕动拳头也得把她拖进披窝。既然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那就只能如此下去,如果松了手,事态也就控制不住了。

不管怎样,绝对不能让她吃安眠药。吃药后的袊子会处于状态不主动配合,抱着她也没有兴趣。

自己如此忍气吞声地求爱,岂能让安眠药坏了好事。

“过来!”

风野双手扳住袊子的双肩就往回拽,袊子则脚下用力不肯挪动。推拉之中袊子的双肩从睡衣中裸露出来。

“放开我!”

发怒时,袊子的声音格外高亢,富于性感。

“为什么不跟我睡?”

“你用不着不情愿地抱我。”

“什么不情愿,我很乐意。”

“快回你家吧!”

“混蛋!”

“反正我是混蛋,跟混蛋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行了,来吧!”

风野又伸手去拉,不料袊子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你干什么?”

在风野的瞬间,袊子一下躲到沙发背后。

“你回家吧!”

“你不要再闹了!”

“你还是回家吧!”

袊子双手在胸前交叉,本来白皙的脸又添了几分苍白。

“你真的要我回去吗?”

“哼!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想回去不是?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是你在开玩笑!”

袊子抬起一只纤细的手理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

就这么回去呢?还是留下来?风野犹豫不决,与其这工夫回去看老婆那冷冰冰的面孔,还是留下不走的好。再说,刚才喷之欲出的欲火仍在燃烧。

不过,看情形袊子是真动了气,不是很快能安抚得了。就算留下来恐怕也不能同眠合欢,歇斯底里状态下的袊子大概要猛烈抗拒。

话说回来,暴怒之后的袊子格外动人,对风野的怨恨、詈骂都将转换成性爱的动力。袊子苗条的身体柔韧、富于弹性。看着怒容满面的袊子,风野想起了袊子在达到时的媚态,禁不住又伸出手去探摸。

“少碰我,讨厌。”袊子叫了起来。

“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我,才不稀罕你!回去,快回你家去吧!”

袊子已经毫不讲理不容分辨了,与她争也争不出个名堂。

“快回你家去吧,讨你老婆的好去吧!”

“好吧!那我就回去了。”

风野下了决心。话已说绝,不回去也不行了。

风野在立柜前打开柜门拿出昨夜袊子挂上的西服。

袊子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穿好西服后,风野开始找从保险公司拿来的资料袋,原打算早上起床后有时间读一下的。书桌上没有。也许放在书架上了,于是从袊子面前经过又在书架上找了一通,发现压在别的书底下了。拿上资料袋刚走到门口又想起忘了手表。平常手表不是放在床头柜上就是放在书桌上,找了一会儿却从枕头底下翻了出来。戴上表后一回头,只见袊子拉出立柜的抽屉,把自己的内衣裤一件一件地扔过来。

“给你,都带回去吧!”

白色的背心、裤杈纷纷落在走到门口的风野后背上。

袊子披头散发,双目发直,简直无法想像她平时那安详温和的脸。

女人的脸居然如此多变,实在匪夷所思。

风野有些不寒而粟,正穿鞋时就听“唰啦”一声,自己的夹克外衣飞到脚边。

那是一个月前袊子送给风野的生日礼物,英国制造,标价达五万三千日圆,质地较薄,适合春季夏初,才只穿过一次,还是拎子收到衣柜里去的。

“别太过份了。”

风野才弯腰要拾起夹克,衬衫、裤子又接连飞来。

“拿走,全拿走。”

“下次,我过来取。”

“现在不拿走我就都从窗户扔出去。”

风野估计袊子还不至于真那样干,可气头上谁知她会不会干呢?没法子只好爬在席子上东一件西一件地收拾。袊子仍然在背后嚷着“你既然走就收拾利落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东西全拿走。再给我写个保证书,发誓再不过来。”

“那玩艺儿我可以随时给你写。”

“这个、还有这个都拿走!”

袊子又把书架上风野带来的书都抛掷过来。

“太过份了!”

风野已经忍无可忍。不过是清晨担心自己家发生意外,竟遭如此折磨。风野索性只捡起记着采访事项的笔记本愤然道:“我再不来了。你该满意了吧?”

“果不其然,你真打算就这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吗?我对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你要甩了我逃跑啊。”

“我从没有利用过你。”

“就是利用,我整整侍奉了你五年。”

“那也不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你说是谁的责任。你是说自己没责任吗?”

“随你怎么解释,我走了。”

风野拉动了门把手,袊子忽然从后面扑了上来。

“你真就这么走了?”

“是你说给我滚出去的。”

“好!你走!我死给你看!”

风野并不接话茬儿,推门出去来到下行的电梯前站住,按下电钮,等着电梯从一层上来,不时地回头张望。

以前,像这样吵闹分手后,袊子有时会追出来。虽然态度依然强硬,手却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松,先说“你还好意思走”,然后会接着说“快回来吧”。

风野很喜欢袊子的这种做法,骂归骂,恨归恨,最终还是追出来。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正是袊子其人内心的真实写照。

现在就一边等电梯,一边等袊子追出来。

怎么还没出来?或许是头发乱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还不到六点,不会在楼道里遇上人。

要是袊子现在冒出来,我定要把她抱得喘不过气来。估计,袊子嘴里还会不依不饶,到时管她说什么,死死搂住再说。

这样的话,袊子一会儿就不再出声乖乖地偎在自己怀里。

怎么还不见出来?风野等了又等,仍然未见出来。

开上来的电梯打开了门,过了一会儿又闭上了。按了下电钮,门又打开了。风野如此这般地按了数次,最终无可奈何地上了电梯。

“这个笨蛋……”

风野恨恨地嘟囔着下到了一层,又一次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灯。

只要袊子想追下来,电梯就必然会再上三层。

然而,电梯稳稳地停在一层,毫无再上去的迹象。

又等了儿分钟,只好放弃。

出了公寓,天色已大亮,朝阳映红了大楼的外墙。公寓入口处停着送报少年的自行车。

风野再一次回头,直到确认了袊子确实没有追出来这才朝车站走去。

从袊子家到车站步行约五六分钟。风野一般是下坡后,转过超市,穿过商店街到车站。和袊子一起走时都是这条线路,偶尔与之所至也走别的线路。

下了坡以后,风野停下脚步,在超市的转弯处再次回头张望。

天色尚早,路灯都还亮着,街上只有送奶工、送报少年及晨跑的人。

袊子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既然是吵闹一场分的手,还期待着对方追出来,也未免太自信了些。说实在的从迈出房间的一刻起,风野就在心里盼着袊子追出来。总觉得袊子说归说,做归做,心里也同自己一样盼着和好如初。

实际上,的确是因为有了那一份期待,袊子才口无遮拦。

不过,这次似乎问题严重了,等了这么久没有追出来,说明袊子已怒不可遏。

风野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挨到车站。这么早赶车的或许都是上班的人。站台上有一位年轻妇女和一位拿着高尔夫球杆的老年男子。

五月的天气早上还是偏凉,那个妇女穿着外套。

风野紧了紧西服的前襟又顺着来路张望,袊子还是没有出现。

“由她去吧!”

风野自言自语着买了车票。可是又没有立刻上车的心情。因此,就那么一直站着。

要不是那该死的火警,现在早就跟袊子爱做一团了,越想越觉得憋气。

“认死理的家伙。”

风野诅咒着,彻底死了心走进站台上了车。

就这么回去实在是心有不甘,可是事已至此,只好这样了。车厢里没几个人,风野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坐下,抱着双臂闭上了眼。

下了车,就离家不远了。从生田车站步行十来分钟的距离。

刚搬到生田时,这一带仅有五六栋待售的住宅建在一卷心菜地的一隅。这几年,新建住宅急速增加,周围的空地已不复存在。

尽管如此,自己家前面由于是以前的土地所有者的宅基地,所以树木繁茂,野鸟入林。这会儿沐浴在晨光下的鸟鸣声几乎有点过份喧闹的感觉。周围的人家还是一片静悄悄。

风野在家门前站定,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大门上的小铁门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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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占地约三十五坪,面积不算十分大。大门左边的停车场约有两坪左右,再往里是用竹篱隔开的庭院。风野不开车,所以停车场上只放着妻子、孩子的两辆自行车。停车场的尽头处有孩子们栽种的两盆郁金香,开着粉花和黄花。

早上回来时,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开门,从信报箱里拿出报纸,然后直接上楼。二层楼梯口的边上是寝室,挨着的是孩子们的卧室。风野的书房在最里面,面积有六张榻榻米大小。

风野径直走过寝室进入书房。虽然刚到六点半,这可是孩子们起床的时间。

好歹家人并没有察觉。风野松了口气。但是妻子是否真的没察觉呢?说不定妻子有所察觉只是没出来罢了。

好在至少孩子们是不知道的。等他们起来后看见爸爸就会以为自己不过是夜里回来的晚些。孩子们总是认为爸爸回家晚是由于工作忙的缘故。

风野躺在沙发上看起报来,家里订的报与袊子订的报不同,内容却差不多。风野只看标题,一边吸着烟。

觉还没睡够,感到有些困,但是现在也没有去妻子旁边睡觉的心情。

坐在电车上时,对袊子的欲火已全然熄灭,而对妻子却提不起精神。风野从壁橱里取出毛巾被盖在身上。

夜里干活儿觉得乏困的时候,有时就这么盖上毛巾被在沙发上睡一觉。

窗帘紧闭,室内仍然昏暗,刚一闭上眼就感到隔壁房间的动静。

一会儿听见了开房间门下楼梯的声音。

孩子们好像起来了。

风野闭着眼,听着孩子们的说话声和快步上下楼梯时发出的咚咚声。

妻子已经起来了,肯定也知道是风野回来,在书房里。可是妻子却不过来。

是生气了呢?还是没把风野放在眼里?

风野知道自己的妻子生性不爱大吵大闹。结婚十五年了,能回忆起来的争论一次也没有。不知情的人听风野这么一说,纷纷赞叹“相敬如宾”、“贤妻持家”。可事情并没这么简单。有时自己外宿不归,妻子却不闻不问。换个角度看,妻子或许是见怪不怪了。

然而,风野却因此而被激怒,心底里反倒期待着妻子与自己大闹一场。真闹起来自己也有应对的办法。可是妻子这副不冷不热淡然处之的态度反倒让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妻子是因为看透了风野的心思而置之不理的话,只能说妻子棋高一筹。

风野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把毛巾被拉到脸上。沙发长度不够,只好蟋起腿来。大概是心里没底的原因,总觉得躺得不舒服。一方面是回来后由于妻子没露面,再就是由于袊子之故。

我走了以后她怎么样了?想打个电话吧,可是自己主动的话就等于举手投降。不能太放纵她了,或许再冷落她一阵更好。

书房内的电话和楼下的电话用的是一条外线,虽然想打时可随时打,但是这会儿还是不打为好。

还是先睡一会儿吧。中午十二点约好了要到新宿的保险公司去。正在此时,传来上楼梯声,接着房间门被敲响了。

“什么事?”

风野躺着未动问道。门开了,上初三的女儿站在门口。

“爸爸您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儿身穿学生服,手上提着书包。

“夜里,很晚……”

风野含含糊糊地回答。女儿笑着说“给”,递过来一个系着绿色装饰带子的小盒子。

“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风野想了想,还是摸不着头脑,于是解开绿色装饰带,原来小盒子里是一只漂亮的汤碗。

“爸爸真差劲!还想不起来吗?”

女儿伸出舌说道。

“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啊!本来想昨天给您,买了一对。您回来得也太晚了。”

风野点着头把玩起小碗。

“喜欢吗?”

“不错,谢谢!”

“太好了!”

女儿手捂在胸口上高兴地笑了。

“对啦,妈妈问你吃不吃早饭。”

“是啊,还真有点饿了。我这就去。”

话是这么说,可风野心里想的是趁孩子们在家,下楼跟妻子打个照面可能会更自然些。

等女儿下去后,风野又故意拖了几分钟才下了楼。两个女儿正在饭桌边吃面包。妻子端上来一大盘沙拉。

“爸爸早上好。”

风野朝打招呼的小女儿点点头然后坐下来。妻子沉默着摆上了烤肉片和沙拉。

“今天天气真好。”

为了掩饰尴尬,风野回应着小女儿。活泼的小女儿立刻接上话头。

“爸爸,下个星期带我们出去玩吧!弓子的爸爸每星期都带她出去玩呢。”

“是啊。”

“是啊是什么意思?我要您说同意!”

“那去哪儿呢?”

“游乐场。划船好吧?我想划一次船行吗?”

“划船嘛……”

“妈妈和姐姐也一块去。妈妈,爸爸答应带咱们下星期日划船去。”

小女儿兴奋地嚷着。妻子岔开话头说“还不快吃,艾丽又该堵上门了。”

“爸爸不许变卦的!拉钩!说话不算数吞针一千根。”

小女儿说完撂下饭碗跑上二楼。

风野看着正在沏茶的妻子背影,心里又想起袊子。她现在是在睡觉还是出门去哪儿了?这么大清早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大吵大闹之后大概拉上了窗帘把自己关在屋里。

妻子壮实的身躯和圆脸在风野眼前晃动。又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二女儿拎着书包从楼梯上跑下来。

“妈妈,装运动鞋的袋子呢?”

“你不是说下星期才用吗?”

“是啊,今天也需要的。”

“圭子这孩子总是临时抱佛脚的。”

妻子一边埋怨一边找出替换的布袋,这时大门里的对讲器也响了。

“哟,准是艾丽来了。瞧你,衬衫还露了一半没掖进腰里,快点掖好!”

“艾丽,我这就来。”

圭子拿下话筒喊着。大女儿这时说了声“我吃好了”,起身上楼去了。

“明子,别又丢三拉四的。跟你说过多少遍睡觉前要准备好第二天当用的东西。”

丈夫一夜不归,妻子好像把气全撒在了孩子身上。

然而,这个家庭里有着以孩子为中心的热闹气氛。虽然妻子不断发牢骚说烦啊、累啊,可是这里没有袊子房间里冷寂、孤独的感觉。

是热热闹闹好还是冷寂孤独好?人各有所好,本来是无所谓的。一般而言,人们会同情袊子的吧。风野正这么漫无目的地想着,妻子把孩子送走又回到屋里。

妻子瞥了风野一眼却一句话没说,拎起装着垃圾的大塑料口袋放到厨房外边。

看着妻子转身离去,风野长出了一口气,又端起茶杯喝着剩下的红茶,随后不经意地看了看挂在正对面的挂历。

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星期日,再过五天五月份就结束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风野心中感叹道。忽然,他发现有的日子被划上了红色记号。仔细一看,2、7、11、15、19、22等六处是红圈,4、8、10等七处是红★。

妻子搞什么名堂呢?红圈是给孩子们带饭的日子或者是孩子们学校有活动的日子?可是,学校每天都提供午餐,用不着带饭。有活动的话通常该直接在日期边上写活动内容。再说挂历是一月一张,有充足的写字空间。X记号又是什么意思呢?是预定出门的日子吗?可妻子属于不大出门的那种女人。

该怎么解释呢?风野又发现二十六日以后的五天没有任何记号。

今天就是二十六号,离今天最近的记号是二十四日,打了个X。再前两天的二十二号上划的是圈。如此看来,记号不是做计划用的,可能是后划上去的。

那么,前天也就是二十四日都发生了哪些事呢?

风野继续喝着红茶努力回忆着。前天照例是中午去的保险公司。晚上被个熟识的编辑相邀一起玩麻将,一直到夜里一点。到家里已是二点。二十二日为《东亚周刊》去采访自民党议员事务所,然后去了趟东亚杂志社,再之后就去了袊子那里。一起吃了饭,看电影,最后回袊子公寓过了一夜。

再往前看,划着圈的有十九日……。“啊!”风野叫出了声。

22、19、15再加上前面的三处正好是在袊子那里过的夜。★标出的日子是……

风野回到书房找出记事本,每日记事页上只简单地写着“下午二点在K公司碰头”、“三点风月堂、上村氏”等。在袊子处留宿的日子则只写E和袊子姓名的罗马字第一个大写字母。

从二十四日再往回追,11、7、2有红圈的日子都是风野没有回家过夜的日子。打X的10、8、4几天都是过了午夜才回家的日子。

原来如此。妻子居然在挂历上……风野不由地为妻子的笨拙做法而感到可笑。可是想像一下妻子在日期上打叉划圈的样子又从心里感到发呆。

风野再一次像审视着什么怪物似地盯着挂历。如果圆圈为外宿,X为午夜后回家的话,那么昨天该是什么记号呢?

今早上回来是六点,该是表示外宿的圆圈吧。大概妻子过一阵就要来画圈了。

但是,妻子为什么要做这种记录呢?

如果是为了让风野知晓可又不加解释的话,自然达不到目的。若仅仅是恶作剧似乎又过分执着了些。要么就是为了铭记丈夫背恩忘情的痛苦。平常寡言少语的妻子或许在用这种方式来渲泄郁闷的情绪。

风野觉得自己随时处于在妻子监视之下,一举一动一一被记录在案。每过一个月都要撕下一张画有这种记号的挂历,撕下后是扔了吗?还不至于收起来吧?说不定妻子把有记号的日子另记到她自己的记事本上了呢?

“真是个混蛋!”

风野咬牙切齿地出声骂道。越盯着看越忐忑不安,每个红圈里似乎都在喷涌出妻子的怨恨。

自己竟然这么久一点都没察觉,实在太大意了。

妻子看着在做了记号的挂历前与孩子交谈的丈夫,心里会怎么想呢?

“今天忙,要晚点回来”,妻子能默默地听自己编造的这种藉口,城府也未免太深了些。比起发脾气、歇斯底里地喊叫,更让人恐惧。

这一二年来,每次夜不归宿之后,妻子都没好脸,可是却从没大吵大闹过,越是这样越说明她把不满都埋在心底。

再仔细地看了一回挂历,一个月里将近一半的日子都有记号,而且不回家的日子多在节假日的前夜。这是因为袊子第二天休息的缘故。

妻子也肯定注意到这个规律。

风野长叹一声“女人不在三界之内”,用来形容男人不也很贴切吗?这时,厨房门打开,妻子过来了。

好像与妻子似的,风野挺直了腰。饭也吃完了,没有理由再这么坐在餐桌边了。

可是,转身就走似乎又像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再说,回家后还没跟妻子讲过话,哪怕是只相互一句话也就能弄清妻子此时的心境。当然,天亮才回家,妻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但是,妻子到底气恼到什么程度,是略感不快还是怒不可遏?

风野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对着正收拾餐桌的妻子说道:

“有没有我的电话?”

“没有。”

“昨天硬被拖去打麻将,累坏了。”

妻子没再说话,只是用抹布使劲擦着餐桌。风野看着妻子抓着抹布的手,起身离开餐桌。

“我睡一会儿,十一点要出去。”

说着上了楼,回到书房,顿觉浑身乏力。要说总算是逃离了险境,则有点夸大其辞,不过的确有种终于来到安全地带的轻松感。

先睡一觉。风野又一次躺到沙发里,盖上毛巾被。

看来,妻子还是相当愤怒。打麻将的托词瞒不住她,说不定已估计到自己在袊子处过的夜。

话说回来,自己一大早就赶回来了,没什么可胆怯的,应当摆出堂堂正正的样子。风野自我鼓励着,又看了一眼手表。

快到八点了。今天约好十二点去新宿的保险公司。就算十一点出门,还可以睡三个小时,有这三个小时,头脑会更清醒些。

风野把毛巾被蒙上头合上了眼。

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使得屋内光线很暗。窗子对面庭院中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清晨充满和谧气氛,但风野却情绪不佳。并没有进行剧烈运动,可是心脏怦怦地跳动,声音似乎都能听得到。虽然感到疲倦,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强迫自己闭上眼,立刻眼前就出现了刚才看到的挂历。

妻子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记号的呢?以前不曾留心,应当是白天不在的时候,或者晚上自己睡了的时候。

每个圈或叉都画得很仔细工整,要是被别人问,妻子会如何解释呢?妻子不善交际,左邻右舍的主妇也难得一来。但是,妻子的母亲、亲戚却经常来,或是他们问起来的话,妻子总不会说那是丈夫夜宿不归的记号吧。

总之,妻子在斗心眼。风野越想越来气,自己就是再怎么不检点也用不着遭如此报复。不满意就直说好啦!到时你有来言我也会有去语。在挂历上做记号,或者像今天这样视而不见,缄口不语。明摆着是向丈夫挑衅,沉默中暗含着阴险的抵抗。

对妻子的愤怒更使风野思念起袊子。

比较而言,袊子实在要可爱得多。生气绝不像妻子那样藏在心里。虽然暴怒时凶悍万分,和好后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可爱。

可是,妻子却总是不冷不热,像一股绵延不断阴冷的气流。既无咆哮暴怒之时,亦无柔声热情之举。原本就谈不上憎,所以也无所谓爱。

结婚后,双方关系随即冷却。两人是通过媒人认识的,彼此间还没到爱的程度,走到结婚这一步也是因为以前女人的关系。以前一直保持着关系的女朋友出国了,风野那时只想有人把这个空缺填补上就行。当时的草率带来了现在的报应。

胡思乱想中,风野渐渐地瞌睡起来。

风野感到出了一身汗,睁开眼后发现透过窗帘缝隙射进的一线阳光十分强烈。于是赶忙看了一眼桌上钟表,已经是十一点十分了。

风野一把掀开毛巾被下了沙发。

记得早上对妻子说过十一点要出门。怎么没来叫我起床?风野疾步下楼,正看见妻子在熨烫洗过的衣物。

“已经过十一点了啊!”

本来还有心接着埋怨几句,可是一想到自己早上才回的家,也就泄了气。

“是吗?”妻子只是转过脸反问了一句。

“我不吃午饭了,马上就走。”

风野刚要回身上楼,想起内衣已被汗水浸湿,早上穿回来的裤子上有褶皱也还没熨。

“哎,有没有别的西服?”

“不是在那儿挂着吗?”

妻子仅仅是用眼神朝衣柜方向示意。这几年来,妻子已经不太关心风野穿什么衣服了。风野买了新西服、衬衫回来总是不置可否。当然,这与做事不和妻子商量的风野的习惯也有关系。

风野从衣柜里取出淡灰色一套西服穿上,又自己找出同色的袜子穿好。

此时已十一点半。无论现在怎样赶,十二点钟也到不了公司。

约好见面的人是那家公司的前任营业部长。风野是想找他了解一些关于公司史志编纂有关的事情。此人现在已经退休了,迟到三十分钟他也会等的。

当然,人家等不等是一回事,关键是妻子明知道也不招呼起床实在可气。

“我可是要去见重要人物,肯定要迟到了。”

风野甩给妻子这句话出了家门。

走快些的话,十分钟以内就能到车站。进了车站刚要上站台,风野看见旁边的公用电话,就停下了脚步。

是否给袊子打个电话呢?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投进一枚十元硬币。

自己现在先打电话即意味着投降,管它呢,先看看她在不在房间。

电话通了以后,铃声一响再响,但没有人接。风野怀疑是不是拨错了号码,于是又重新拨了一遍,依旧没人接。

风野无可奈何地放下话筒上了站台。

星期六临近中午的时间,往市中心方向去的人很少。车厢里对面座位上是一对夫妇,中间挤着一个小孩。风野把视线从这一家子身上收回,又开始想袊子的事。

是出门去哪儿了吗?一般情况下,争吵之后袊子都不出门,在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的屋里沉思。有时喝点酒,然后倒头就睡。这会儿可能又喝了几口闷酒,要不就是吃了安眠药在睡觉。

风野看着明亮的车窗,想着袊子。三十分钟后,车到新宿。风野从西口出站后立刻直奔保险公司。路上忍不住又在公用电话上给袊子打了个电话,但仍然没人接。

通常吵架之后,袊子有电话也不接。好像知道来电话肯定是风野,所以故意不接。不过,这种情况顶多持续两三个小时,终于还会出来接电话的,可从没有像这次持续这么长时间。

大概安眠药的量有些过了。想到这里,风野突然记起离开拎子家之前她说的“我死给你看”。

吵到最后,有时袊子也这么说。听起来怪让人害怕的。但那实际上是袊子气头上的话,袊子不会真那么做。今天早晨风野又听袊子这么说,认为与往日的歇斯底里没什么不同,所以也没往心里去。

可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过了整六个小时,袊子为什么还不接电话?就算是吃了安眠药也该起来了。即使还在睡,电话铃声也该听得到。

说不定还真是要自杀啊!风野顿时心急如焚。

袊子真要是服安眠药自杀麻烦可就大了。虽说今天是吵架后分的手,但风野对袊子恋情依旧。尽管袊子歇斯底里大发作让风野感到棘手,但毕竟从未起过分手的念头。若因为自己说的话让她想不开而死,她也太可怜了。

再者说,袊子真死了的话,一追查死因必然要涉及到男女关系。袊子三年前搬到现在的公寓。风野与公寓管理员及袊子邻居夫妇也见过几面。虽然自己不在现场。他们也会作证说出自己的。

风野是出道不久的纪实性作家,名气还不大,袊子之死或许能让他扬名。“新人作家风野的情妇陷入三角恋爱而情死”,真要如此被报道出去,在对新人百般苛求的作家圈里风野很可能从此销声匿迹。

手表的指针已指向十二点二十五分。

如果是服了大量安眠药,现在抢救可能还来得及。但是,如果是放煤气自杀就难说了。风野眼前浮现出两年前放煤气自杀而死的一个女人的面孔。也是由于三角关系的纠葛,一家杂志委托他去采访。那女人的脸黑肿得有些变形。袊子娇嫩的面孔也会……。

不管怎样,得立刻赶回去看看。

可是,从袊子公寓出来已过了近七个小时。如果她要自杀,即使现在赶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另外,已经让约好的被采访者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就这样直接去公司吗?风野内心激烈斗争着,随着人流朝高层建筑街方向走去。

初夏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虽然才到五月底,但气温已高达二十七八度。走在街上的男人都是只穿一件衬衫,女人都打着遮阳伞。

“不会出什么事吧?”风野自己问自己。“不会的。”又自己回答道。

“死给你看”不过是一时气话,现在该雨过天晴了。平时袊子也净说点不着边的话。

转念一想,“万一……”的不祥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袊子属于气头上什么都可能干出来的那类女人。

和这种女人来往添了不少烦心事!没她搅和或许能早出人头地几天呢。风野心情烦躁地想着,不觉已走到了公司,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

立刻去资料室一看,前营业部长野本已在那里等候。风野一边为迟到道歉,一边邀野本“我们去附近吃顿便饭吧。”

当营业部长那阵子,野本为人粗暴,对部下很苛刻,退职后却变得十分谦恭。

两人一起上了大楼最高层的中华料理店,相对而坐,午饭的费用当然是用采访费的名义让公司报销。

“隔了这么久回到公司来,发现变化很大啊。”

野本颇有几分怀旧地说。风野作为局外人对发生了什么变化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野本刚进公司那段时间的情况。

“您进公司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年)吧?”

“不,是昭和十八年。当时日本军在新几内亚一带正好打了胜仗,气势旺盛。可是没多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野本一张嘴就跑题,风野不时“嗯、嗯”地随声附和,另一边还想着袊子的情况。

决不会负气自杀吧?可女人头脑发昏时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那时,我们都提前从学校毕业,虽说马上进了公司工作,可是人人都有应征上战场的精神准备。”

“对不起,我忘了打一个电话。”

风野趁野本的罗嗦告了一个段落,抽身起来用收款台边上的电话机往袊子家里打。

一遍、二遍,一直拨了十遍还是没人接。怕是号码有误,又仔细地最后拨了一遍,仍然是没人接。

莫非真的出事了吗?

风野觉得头嗡的一声似乎变大了。袊子真要是企图自杀,就得尽快赶去,再拖延一个小时说不定就得后悔一辈子。风野实在没有心情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风野快步回到野本老人跟前,低下头去。

“真抱歉,突然有件急事要立刻去趟下北泽。今天就吃顿便饭,下次再安排时间听您谈吧。”

老人颇为疑惑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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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吃饭前,风野已跟资料室的女职员打过招呼,一边与野本进餐一边采访。现在这么匆匆结束谈话不会引起别人多心。这点是自由职业的一大方便。

风野出了中华料理店赶到新宿车站,再次乘上了去小田急线的电车。

现在又要返回一个小时前来过的路,真不如来时中途下车就省得这么折腾了。

电车很快抵达下北泽站。早上从袊子家出来时还关着的店铺都开了门。老虎机弹子房那边传来了嘈杂的金属珠子碰撞声。棱芽过大道爬过坡就看到了袊子住的公寓。

走到公寓时,从里边出来一位妇女牵着个两三岁大小的孩子,或许是出门购物吧。风野把她们让了过去,从入口处左拐,看到三层袊子的窗户,因为窗子在头顶正上方看得不是太清楚,但从表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悬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了。风野乘电梯到了三层。走廊上摆着不少盆栽的花草。

袊子的房间在拐角处第三个门,来到门前左右看了看确实没人就伸手揿了一下门铃。

屋内响起了清脆的叮咚声。之后又是一片沉寂。风野只好转动门把手,可门上了锁推不开。

风野有房间钥匙,有心开门的话自然能开,可是心头抹不去那一丝恐惧。

“如果她真死了……”

风野再次揿动门铃。这时身后传来说话声。走廊的另一头有两位妇女在交谈,似乎曾经在电梯上与她们见过面。

风野注意到那两个人目光已经集中到他身上,干脆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早上出门时被扔到门口的内衣裤、书本虽然还在地上却显然已经被整理过了。放鞋的地方摆着袊子的凉鞋和高跟鞋。窗帘还原样拉着,屋内光线昏暗,一点动静也没有。

风野小心翼翼地朝屋里走过去。

寝室正中有一张桌子,装安眠药的小瓶横倒在桌上,旁边的玻璃杯里还有一口喝剩下的水。

“有人吗?”

风野一边喊着,又拉开了通向和式房间的拉门。里面的窗帘也没拉开,袊子俯卧在靠墙边的被子上。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右手顺着被子的边沿抓着床单。

风野趋步进前,轻轻蹲在袊子枕边。

静静的房间里隐约可闻袊子的酣睡声。风野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声招呼了一句,“喂”。又轻轻拍了拍袊子肩膀。袊子只是翻了个身露出半个脸来,但仍然未醒。

“袊子。”

“啊……”

袊子闭着眼含混地应着。死是不至于了,可睡成这种模样肯定是服了不少安眠药。

“醒醒!”

似乎袊子尚能明白风野在说什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看到袊子并无大碍,风野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无名火。

你吃药吓唬人,害得我担惊受怕。现在你却呼呼大睡!

然而,风野忽然发现酣睡中的袊子脸上还自泪痕。

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过的阳光,风野看出来袊子的眼袋已经肿了。

可能是自己走了以后,袊子仍在不停地哭泣。

整理了扔乱的东西后,没有心情做事就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的确,袊子不是能在吵闹之后为了散心,而若无其事地出门游玩的那种女人。

争吵过后最少要一天,袊子才能从郁闷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也正是如此,才有歇斯底里式的发作。

但是,如果设身处地为袊子想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收拾散乱在地上的东西时,该有着怎样的心情呢?是一边怨恨男人又回到他自己老婆身边,一边捡拾男人的内衣裤的吗?

风野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在袊子脸上,爱怜之情油然升起。

风野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一点半了,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拎子的脸部。风野凝视着阳光下格外鲜明的睡衣上的图案,心中盘算起来。

现在已不可能返回新宿约见野本。若是去资料室倒是有活儿干,但也不是非立刻干不可的活。要不就去东亚杂志社露一面,可是那里也没什么着急的工作一定今天干。

按昨天的计划,本应从袊子处出来后直接去新宿采访野本,然后早点回家,与妻子、孩子一起吃一顿久违的晚餐,最后,再从从容容地整理一下已经差不多写完了的书评。

虽然说不上是体恤妻子、孩子,但是心里确实打算至少要与家人一起过个周未。可是看看今天早上妻子的冷面孔,又觉得即使回去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若是因为不忠而招至烦恼倒也罢了。可是一想起记录自己在外边过夜日期的挂历,风野不由得心里发虚。

这时,袊子翻了个身,脊背朝向风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袊子的肩膀、腰肢和臀部构成了一条起伏的曲线。看着看着风野感到身上阵阵躁动。

本来,风野一大早就欲火熊熊,就是因为跟袊子为点儿不值当的小事口角,还没得到满足就硬被压制住了。风野三下两下地脱得只剩了条躺到袊子身边。

“醒醒!”

袊子没有动静,仍然在睡。

这得等多长时间才算完呢!

曾经有过一次,袊子服了安眠药叫也叫不醒,风野索性紧紧抱住她。当时药吃得没这次这么多。睡得不是很深,被风野抱住后也不睁眼,只是微微扭动身体抗拒。风野则不管不顾地蛮干起来,结果袊子的反应淡漠,自己也有打架找不到对手的感觉。

现在正是机会。风野掀开盖在袊子身上的薄被,袊子睡衣的领口微敞。

袊子身体细长,胸部也不太丰满,属于娇小型一类。比较起来,妻子该属于大块头一类。妻子以前也没这么胖,只是这几年腰围见粗,腹部凸显。当然,妻子比袊子大十几岁,发胖也在情理之中。其实,人届中年男的也要发胖,在这一点上风野没资格评论自己的妻子。

但是,风野觉得作为人妻的中年妇女发胖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安于为妻的懈怠。也就是说结婚后产生的找到归宿的感觉导致身体的肥胖。这并不是说为人妻者皆发福,发福的并不一定是懈怠所致。人之间的差异很大,风野深得其中三味,因此,对妻子的发福十分不满。

如果冷静地分析一下造成风野这种不满情绪的原因,就可以看出,恰恰就是习惯了对妻子的依赖。在依赖妻子那厚重而给人以安心感的身体的同时,又希求它总是充满年轻的活力,这恐怕是有些自相矛盾的苛求。

无论怎样讲,年轻女人的身体是生机勃勃的。而对这种女人身体的追求往往使得对妻子的要求超越现实。

风野抱住那妻子已不再有的柔弱无骨般的袊子的身体。

“我不……”

袊子嗫嚅着,依旧闭着眼。

“还想睡吗?”

风野轻轻晃动着袊子的身体,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袊子左右摇了摇头。风野一把撕开袊子胸前睡衣,用嘴唇触碰裸露出的暗红色。

“不行……”

仰面而眠的袊子忽然小声说着,一边有力搂住风野。

风野先是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有点,继而爱抚起袊子的头发。安眠药的作用似乎还未完全消退,但袊子的确实实在在地盘在风野躯体上。从袊子那渴求般搂抱中,风野体味着歇斯底里之后的袊子的期待心情,心中十分惬意。

以前一直是这样,两个人的争论总是以肌肤相亲相合的形式结束。有时也正是为谁该主动示爱而发生争吵。

一般情况下,总是风野先服软,而袊子却表现出得理不饶人的姿态,但最终还是接受风野的求爱。从表面上看,总是风野输了,袊子赢了。

实际上,袊子的拒绝、抵抗之中已经表现出宽恕的意向。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是随着争吵的持久化,袊子的怒气渐消,抵抗减弱。此时,双方都想赶快撤兵,言归于好。

久经沙场的风野十分清楚把握结束争吵的时机,而抓住时机低头求爱正是男人的本分,或者说是男人的宽厚。

然而,也常有抓不住时机的情况。有时觉得时机到了,可刚一凑上身就被啪的一下重重地打回来。但也不能因此而使争吵继续下去,越拖问题就越复杂。说来说去,把握时机也实在不易。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但眼下毫无疑问结束的时机已到。袊子仍是半睡状态,意识朦胧,全身无处不柔、无处不松。门始终是锁着的,肯定没出门去给风野打过电话。这意味着袊子这次也没有表现出先低头服软的迹象。

但是,如果恨风野而恨不欲生的话,肯定应当服用更大剂量的安眠药。如果仅仅就是准备一死,与其吃药不易见效,放煤气不更痛快!要不就跳楼,这也很容易。

既然不选择那些办法就说明她还留恋人间,同时还放不下风野。最直接的证据已经有了。在袊子处于朦胧状态时,风野往怀里抱她时,她也把身子往风野身边移动。尽管处于半睡眠状态中,但身边的人是风野她心里一定是明白的,因此才会主动配合。

这里完全是无根据的推测了,或许袊子恰恰是为了抑制躁动的欲望而服用了安眠药。对于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暴跳如雷的自己也厌倦起来,因此才服药。如果能够长时间地睡过去,怒气自然消退。特别是如果男人在自己熟睡状态下返回来时,任他在自己身上干什么,自己也会不失面子。袊子即使没说这么多,肯定也想终止这无益的争吵。

风野在心里把各种可能想了一遍,不觉间已经插入袊子的身体。

服了安眠药的袊子任风野摆布,反应也不强烈,性爱之心没有得到充分满足。

现在对风野来说,最重要的是进入袊子的世界一展雄风。只有这样做心里才能踏实,才能在袊子的身体里留下确实无疑的证据。

这时的袊子依然闭着双眼,看上去似乎有微弱的快感,仿佛抗拒般地摇过一两次头,眉头皱了皱,微微地张开嘴。

“啊……”袊子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平摊在两边的双手忽地勾住了风野的双肩。

虽然,这可能是无意识的动作,但是却很撩动人心。风野更用力的抱紧袊子,在一种占有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女人的错觉下终于达到了。

风野保持着那种姿势趴在袊子身上打起了盹儿。待感到身上发凉睁眼时,阳台依然是被双层窗帘遮掩着,屋内的光线暗了许多。

想看看时间,却懒得起床,于是又在袊子的身边仰面躺下。

达到时,袊子也不时叫出声来,上半身向上弓起,现在她还闭着眼,再次进入了新的梦乡。有时又象在若有所思地蹙一下眉头,的余韵或许还在她身体内震荡。

白色的床单映衬着袊子一头黑发和被汁水浸湿的面庞。风野出神地看着,回想起与袊子交往的历史。

那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说来时间不算短,一切又恍如昨日。这些年里吵过不知多少次,几次想分手。前不久还想过,如果袊子提出分手自己就答应。也就是几个小时前,在新宿车站时,心里不是还在想袊子这种女人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恨归恨,怨归怨,两个人现在仍然是同床共寝。

风野又开始反省,这么下去不行。与这种女人保持关系,毁了家庭不说,工作也受牵累。这会儿已经快三点了吧。别的人或者在公司上班,或者在外边的什么地方忙碌。而自己此时此刻躺在一个服了安眠药的女人身边!

反省归反省,风野的手又放在一丝不挂的袊子的身上抚弄起来,又闭上了眼睛。

正文 二、魔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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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以后,风野手上的工作骤增。除了早就答应写的书评,现在又开始为《东亚周刊》上介绍各行业杰出人物的专栏“走近名人”进行采访。另外,该杂志的专辑“摒弃医疗行政”已临近交稿期限。还有给保险公司编写的公司史志也到了冲刺阶段。

自由撰稿人的工作就是这样,忙时焦头烂额,闲时无所事事。如果能匀开干就好了,可这又由不得自己。

早知如今约稿这么多,当初悔不该揽下编写公司史志这种乏味的差事。那时一听说写公司史志就认为机会难得,立刻应承下来。

像风野这个档次的作家还没有达到挑选约稿内容的地位。眼下是有求必应,先创出牌子再说。

工作一忙起来,风野开始想找一个能专心写作的环境。

目前在生田的家虽然有自己的书房,但房间狭小,而且离市中心也比较远。当然,距离远些问题也不大,只要能如期交稿,编辑自会来取。不过,若是给周刊杂志写连载的话就麻烦多了。每每压在最后一分钟才能写稿。一直到校对完清样,编辑需数次往返取送稿件,辛苦异常。如果在离市中心较近的地方找个写作场所,自己方便,编辑也兔下了疲于奔命。特别是像风野这类需要采访的写实性作家住得太偏僻了的确有许多不便。

还有一条,工作量增大后,每天关在同一间书房里渐渐地就腻烦了。早上起床后又要钻进昨晚呆过的书房在这里再呆一整天。这种日子让人想起来就生厌。真不如每天出门乘车上班的日子苦得自在。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加上缺乏运动,似乎写作的灵感也因此没有了。家庭这种环境的制约也无法驰骋想像。

“是不是在哪儿找个工作间吧。”

磨磨蹭蹭地吃完早饭,风野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妻子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开始收拾餐桌。

“一间房就行,你看呢?”

被问到头上妻子才停下手来。

“实在有必要的话也只好那样吧。”

“那我就找找看?”

风野一边与妻子说话,心里一边想着袊子。如果把她那里当工作间,就可住在一处。在生活上可以有人照顾还能省下租房的钱。

风野瞒着妻子,每月给袊子十万日圆。

按风野目前的收入水平看,拿出个十万八万的还算不得太大的数目。再说总要外出采访,收入虽不十分丰厚却不像公司职员拿死工资那样,妻子因此也摸不清底数。不过,近来大的出版社都是把稿酬通过银行直接汇入自己的账户,所以这钱也不能随意支配了。费挺大劲写了稿却看不到现金,似乎在为他人做嫁衣。

好在小出版社和大公司等可以根据作者本人的愿望付现金或现全支票。风野的采访费用并不充裕,弄不好有时还得自掏腰包。用采访费的名义拿出十来万圆钱还不至于被妻子察觉。

不过那十万日圆并非袊子提出来要的。今年二十八岁的拎于在现在的公司已经干了三年,每月的工资接近二十万日圆,扣除每月八万圆的房租,独身女人还将就得过去。

袊子越是不提要钱,风野却偏要给她。而且每次都好像不经意地找个理由:“今天进了点稿费”、“去添两件衣服吧”。

如果让要强的袊子感觉到这笔钱是按月发的补贴,那她断然不肯接收的。风野看得出,袊子的眼睛分明在告诉自己“我可不是你的二奶!”

记得有一次风野给钱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结果钱被摔了回来。虽然是完全出于善意的给予,但袊子神经质般地敏感。

从风野自己来说,在袊子那里又吃又住,有时连洗内衣、或者把西服送出洗熨的事,袊子都包了下来。所以风野给钱只是表示感谢,并无别的意思。

不用说,这笔钱当然更不是做爱的酬谢。真要付钱的话,十万日圆是太少了些。对袊子这样有魅力的女人,肯定有愿意出三十万、五十万日圆的阔佬。总之,这区区十万日圆不过是风野对袊子一点心意而已。

如果有可能,风野还想再多给袊子些钱,哪怕是少给家里一些。

每当风野把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得到的稿酬交给妻子时,妻子只是无言地接过去。而袊子哪怕是一点点钱都要说过谢谢才会接过去。袊子的笑容总是让风野感到给的既舒服又值得。

其实,风野一直觉得对不住袊子也是给钱的一个原因。风野与袊子相识那年她才二十三岁。如今五年过去了,尽管五年里没少了吵架,但关系一直维持了下来。这五年风野正是从三十几岁步入四十出头的阶段,袊子却是在女人最灿烂的阶段,而已有妻室的风野却独占了她。

当然,在这五年里袊子身边也曾有男人追逐,提亲的人不在少数。

袊子老家在金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女子过了二十五六还独身就会被旁人说三道四。袊子的父亲发现女儿竟是因为风野的关系而不出嫁,十分震怒。现在袊子只能悄悄地与她母亲联系。

虽然责任不全在风野,但风野起码应承担一半。不嫁人固然是袊子的意愿,但是若无风野的缘故未见得就能拖至今日。实际上有一次在被袊子问到“我该怎么办”时,风野的回答是“请你不要嫁人”。

现在,袊子快三十岁了,仍然孑然一身。尽管嘴上从未言悔,内心却可能悔恨不己,只是由于要强的个性不对人说而已。袊子与风野认识时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处女。在与风野的第一次交合时,袊子先是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继而是手足并用全身发力,只有处女才有这种举动。

风野觉得是自己把纯洁的袊子耽误了,因此有负疚的感觉。

这一切能否用每月十万日圆偿付完全是另一回事,仅仅用金钱是无法算清的。

可是换个角度分析的话,虽然被一个男人占有,但是女人因为爱而感受到了欢乐。对于相爱的男女而言,不能指责一方是加害者一方是受害者,双方都有责任。风野这些都想到了,但是总认为亏待了袊子,袊子或许应当比今天过得更好些。

风野有时觉得自己自私、狡猾,又要保住家庭还要独占拎子。可是自己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也是不得已啊。

不能因为有了新的相好就立刻跟妻子“拜拜”。否则,还是不负责任。

袊子可怜,风野之妻亦可怜,风野夹在当中苦不堪言。

听风野说要用自己的房子当工作间,袊子当下表示赞成。

“行啊,这样工作就方便多了。”

与妻子的不情愿相比,袊子的反应截然不同。妻子或许是担心另找工作间会增加与袊子接触的机会,而袊子则是盼着风野尽可能少呆在家里。

“我是想在这儿写作……”

“我没问题,来吧!”

在袊子这里干活儿,饿了用不着一定出去吃饭,渴了还能给沏杯咖啡。只有一条担心,编辑们自然会知道自己与袊子在一起,引起他们不必要的猜疑。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妻子要是知道了决不会答应。

“要不就在这附近找间房吧。”

“你是因为家里不方便才要出来的。如果这里不合适还不如在新宿或者涩谷找间房,那不离市中心更近些?”

“近是近了,房租可付不起啊。”

“一流大作家怎么还计较那么点房租?”

“我算什么一流。”

“别说没出息的泄气话!你这样自由职业的人即使不是第一流的,如果不把自己当第一流的对待就永远上不去。”

袊子的确言之有理。风野知道的那些走红的作家没有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水平最高。虽然实际情况并不尽然,但是这也说明正是由于自信才能走红。

“干脆就在新宿那边找房吧,既方便工作我也可以常常过去洗洗涮涮,打扫卫生。”

风野让袊子的一番话说得动了心。

“你要多大的房呢?”

“就我一个人一间就够,至多来个一间一套的。”

“桌子,床什么的怎么办?”

“当然要买新的了。不过,床还要吗?”

“买张床吧。你忙起来了得住在那里,累了也可以随时休息。”

“那么,这个星期天咱们一块去找房吧。再顺路去商店转转,看看家私。说干就干。”袊子建议道。

风野点着头,觉得自己仿佛与袊子成立了一个新家庭。

星期日到了,风野和袊子一起去新宿的房产商那里打听一下情况。由于现在是六月中旬,正值学校放假和调动工作相对较少的时间,可选择的余地不大,但是有几处的价格还能接受。

其中有一处在新宿南口靠近代代木方向,月租金是七万日圆。房间面积为八张榻榻米,配有一间四张榻榻米的厨房兼餐厅。房间面积不大,正好适合一个人住。整幢楼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共六层。虽然离热闹的新宿仅为步行六分钟的距离,但周围却比较安静。

“就定这间房吧。”

袊子推荐道。月租金七万,权力金、押金分别相当于两个月、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介绍手续费将近五十万日圆。

“是不是贵了些?”

“不在钱多少,只要能静心工作就不算贵。”

袊子说得很轻松,风野一想到这一大笔钱就有些犹豫。

有一处能静下心来工作的房间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因此就要求支付五十万日圆和每月七万日圆的房租,真值得这样做吗?

绝没把握说租了这样一处房就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大作。单单是写作的话,自己现在的书房就能对付过去。以目前的收入,每个月拿出七万日圆不是做不到,但也实在不那么轻而易举。能否做出与这笔巨大支出相应的工作心里确实没底。

“租房写作是不是太奢侈了点儿?”

“怎么这会儿打退堂鼓,租房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

比起做事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的风野,袊子一旦做了决断就不再动摇。

“我是觉得花钱太多了。”

“你那么拼命地做事,有这样的工作条件是理所当然的。”

让袊子这番话又一次坚定了风野的决心。

“那就定了吧。”

租房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要是没袊子的鼓励自己都差点办不成。风野对自己的优柔寡断不禁有些自卑。

不过,如果考虑到听了风野租房打算时他妻子的态度,闻知此事后编辑们可能的反应以及风野对自己能力的估计等等,就不难理解风野的犹豫。而袊子对这些均未加考虑,自然比风野要果断得多。

又看了几处房后终于先定了离代代木较近的公寓。此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付了五万日圆定金后,两个人又去了家私商场。

必不可少的家私是桌子,可是高档的贵得令人咋舌。适合于盘腿坐姿的日本式短脚桌虽然稳当,可坐时间长了腿会受不了。还是西式合适,但是需要配一把好点的椅子,两项合起来二十万日圆也拿不下来。加上床、书架等等仅家具费一项就将近五十万日圆。

“我需要长时间坐着写作,只要坐着舒适就行。”

袊子挑家私也是专捡档次高的。风野觉得自己一个人不用那么奢侈。因此又拿不定主意了。

最后,两个人决定,家私缓买,先回去大量一下房间的尺寸。于是,一起走出了商场。

六点已过,街上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两人朝车站走着。

“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袊子忽然问道。风野今天准备看了房后傍晚时分回家的。上上个星期日因为有事去大阪过的,上个星期日又因为突然接到个急活儿,在杂志社的编辑部干了通宵。

原打算无论如何这个星期日得早点回家,起码跟家人一起吃顿晚饭。可是现在把袊子一个人甩下未免不尽人情。

“要不,能一起吃顿晚饭吗?”袊子又问道。

是啊,近来很少与袊子一起吃饭。偶尔吃一次也是在袊子的公寓里。两个人很久没有白天在一起悠闲自在地出去吃饭了。

“怎么?不行吗?”

看着袊子担心的眼神,让她一个人回去实在于心不忍。

“行,一起吃一顿。”

“啊,太好了。”

袊子欢呼着轻轻跳了一下,挽住了风野的胳膊。

“哎,你想吃什么?我可很久没吃过烤牛排了。”

风野点着头,却又想到了家。今天对家里说过要早些回去。这工夫晚饭该已经做好,家人们围坐在桌边,妻子就不提了,孩子们准是在眼巴巴地等自己回去。

不行,还是得回家。心里想着,却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咱们一起去六本木吃吧?”

风野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了,带袊子上了车。

“对啦,新房里还需要窗帘。你喜欢什么颜色?”

出租车一开动,袊子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工作用的房间配素净的颜色好。”

“那么,地毯墨绿色,窗帘驼色好吧?我明天下班回来时顺路去看看。”

袊子像是装饰自己的房子一般兴高采烈。

风野点着头又想起钥匙的事情。租了房后,得给妻子一把钥匙。必须在家里留一把,以防万一。

但是,风野现在有袊子房间的钥匙。自己没说过要,是拎子主动给的。拿着女人房间的钥匙心里没觉得过意不去,这钥匙意味着,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换句话说,那是发誓不让其他男人染指的证据。

既然拿了袊子的钥匙,风野给她钥匙也在情理之中。起码如果袊子提出要就不能拒绝。

若是给她们一人一把钥匙,万一她们撞到一起……

想到这些,风野心情有些郁闷。

而袊子却来了兴致。

“以后,我常去帮你收拾房间。你那里还要接待客人吧?”

“都是些编辑。”

“这么说,餐具、水壶是必要的了。还有吸尘器、冰箱。”

的确,真要安顿下来还需要不少家什。如果跟袊子说那些东西让妻子准备,袊子肯定不乐意。

出租车在六本木十字路口朝饭仓方向转过弯后停了下来。烤肉店就在路边大楼的三层。这一带的铁板烧都很贵,只是这家店是从产地直接进货,所以要便宜一些。

二人在饭桌前坐下,要了葡萄酒,然后开始干杯。

“为了新的工作间。”

袊子的眼神半带谐谚:“可得干出点名堂啊!”

“这个,这个……”

“终于选中了工作间,你怎么打不起精神了?”

“没有,我挺高兴的。”

风野掩饰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家店里平时总是挤满了上班族和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日的缘故,显得净是全家出来吃饭的。

吃铁板烧的座位呈L型,风野的左边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中间是两个孩子。那个中学生模样大一点的女孩从她父亲盘子里夹走了一块里脊肉,又从自己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父亲盘子里。这家店在这一带虽然是比较便宜的,可一个人没五六千日圆也下不来,看来这一家的经济情况不会差。

风野用眼睛的余光瞧着这家人,忽然觉得有一种犯罪感。

风野曾经把这种心情与大学时的同窗讲过。同窗认为,“那是你良心未泯的表现”,“能有那种感觉就说明你还有救。”

但是,风野对现在的自己仍然还有良心而懊恼。希望去了这良心,而心安理得。管他什么家里妻子、孩子在等着自己,离开了家多么自由。

然而,现实是无法忘记妻子、孩子的存在,自己亲手筑起家,自己又觉得是累赘不合乎逻辑。若是没有家庭就好了。不结婚,也不生孩子,就自己一个人的话何至于这般烦恼。

总之,结婚生子是个错误。曾经有个作家说过“家庭乃万恶之根源也”,现在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就说吃顿便饭,只要家里的事在脑海里浮现,立刻就觉得食不甘味。实际上,不止是吃饭,即使在工作时,只要一想到孩子还在等自己,就不由得草草结稿。对情人的爱恋也弄得不上不下。

“想什么呢?”

让袊子这么一问,风野慌忙笑道:

“肉很嫩,味道不错。”

袊子把里脊肉蘸着作料汁吃,小而好看的嘴唇上下开合着。风野边看边端起了酒杯。

很偶然的,碰上孩子生日或从乡下来了亲戚时,风野会带全家人外出吃饭。一般都是按孩子或亲戚的愿望吃中餐或西餐。有时,也带全家去郊游,一年里只有一两次。孩子们都十分高兴。妻子在这种场合常说“难得爸爸带咱们一起吃饭,点几个好菜吧”。吃的时候,“这是水母吗?”妻子会好奇地仔细问端上的每一道菜名,细细品尝。总之,还没有带全家在高级餐馆吃过饭。当然,也没让她们吃过铁板烧。

“电视呢?”

袊子冷不丁冒出一句。风野把刚夹起的肉又放回盘子。

“工作用房就不要了吧。”

“累了的时候可以调剂一下精神嘛。”

风野家已经用了七八年的电视可以算是古董了,现在画面总是跳动看不清楚。

“我把家里的旧电视搬来吧。”

袊子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挑衅似地说:“用不着,买新的怎么样?”

“那又得花不少钱呀。”

“你真是以家为重啊,买了新的准备放你家里是不是?”听袊子这么一说,风野终于明白了袊子不高兴的原因。

“书房就是写作看书的地方。再说我又不常看电视。”

“好哇,你有道理。”

风野听着袊子的牢骚叹了口气。

往往就是为了一点点在别人看来不值得的小事而发生争吵。如同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会巨浪滔天。上次早上就因为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引发了冲突。两个人关系亲昵,可又总存在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危机。风野好像总在怀里抱着颗炸弹。

“那就买个新的吧。”

风野讨好似地赶快改口,可是袊子没理他。

吃完了饭已经过了八点。出了餐馆,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六本木的路口走去。

正好是星期日,街上没有平日那么热闹,但是路口处还是拥着不少行人和过往的车辆。

“去哪儿?”

风野也没想好往哪儿去。实际上原准备陪袊子吃顿饭就回家的。说准确些,今天只准备找房,只是因为不好就那么与拎子分手才拖到现在。风野的两个孩子过了十点要睡觉的。过了这个点再回去就跟深夜回去一样,没什么意义了。再说,早上起不来,跟孩子们又打不上照面。

“爸爸一回家我就放心了。所以你要早些回来!”

二女儿正上小学,常跟风野撒娇。孩子天真可爱,对孩子来说,可能会因为思念老不回家的父亲而焦虑吧。

“我还想再接着喝点呢。”

或许是喝了葡萄酒的缘故,袊子微露醉意:“喂,我跟你说话呢。带我去哪儿再喝点。”

“今天是星期日,没地方去啊。”

“可以去饭店嘛。”

风野听了没接话茬儿。

“怎么?不愿意吗?”袊子追问道。

“不是不乐意,今天晚上手上还有点活儿呢。”

“什么活儿?”

“倒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星期一必须交稿。”

“那,那陪我一小会儿总可以吧。奥克拉离这儿不远,去那儿上面的酒吧好吗?”

风野低头看了看手表,八点十分。陪她三十分钟,然后立刻往家赶,或许十点前能到家。

“我叫辆出租车。”

风野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袊子向快车道探出上身挥手叫车。

六本木离奥克拉很近。两人并肩坐在位于十二层楼的吧台边上。

“我跟你说吧,我今年夏天有几天假,我想去国外玩玩呢。”

“去哪儿?”

“当然是欧洲了,不过你要跟我在一起那就去哪儿都行。”

风野曾去过欧洲两次,美国一次。袊子一次都没出去过。

“夏天能不能抽半个月来出去玩?”

“可我得准备秋季开始的在杂志上的连载。”

“就十来天,问题不大吧?我出我自己的那份费用。”

“夏天净是旅行的学生,非常拥挤的。”

“可我只有那时才请得下假来啊。”

风野是自由职业,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但是,袊子只能利用周未、连休日、暑假、过年的时间。

“以前你还说过的,再出国带上我,你承认不承认?”

的确,风野想过,要是能带上袊子一起出国就好了。可是,第一次出国时与大学时的同学同行。第二、三次出去又是忙于工作,条件不允许。

“要是参加团队旅行的话现在不预约就来不及了。”

袊子一听立刻跃跃欲试起来。

“我明天就去旅行社问问情况。”

“团体旅行意思不大吧?”

“散客旅行可就贵多了。今年内我想一定得出去一次。不出去一次看看我实在不甘心。”

袊子接着述说起自己的女同事们去过多少国家。

“听见没有,今年内必须带我出去一次。”

“啊,啊……”

“你明确说‘带你去’!”

袊子紧逼不舍。对风野来说,很担心出国前后这段时间无法集中精力写作。再说怎么蒙骗过妻子的眼睛也是个问题。

“你答应我!”

“知道了。”

风野答应着又看一眼手表,还差十分九点。

“咱们该走了吧。”

袊子不悦地扭过头去。风野有点起急,顺着袊子的性子来的话,真不知几点才能回家。风野装作没看见把香烟和打火机揣进口袋。

“你多陪我一会儿就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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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有急活儿。”

“你就是想早回你那个家嘛。”

“不,我不回家。”

“那你去哪儿?”

“去公司。”

“骗人!哪个公司星期日上班?”

“周刊杂志哪里分什么星期日、星期一的,明天是发排的日子,编辑都在公司里忙活。”

“你又不是公司职员,干吧非去不可?”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起做事,总不能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干呀。”

“你没骗我?”

风野犹豫了一下,刚才被袊子问到是不是想回家时,不过是随口应付,这会儿也不好改口了。

“你真的是在公司写稿吗?”

“当然啦……”

“什么时候写完?”

“现在就回去干,恐怕得干个通宵。”

“公司里有休息的地方吗?”

“有休息室,不过也睡不成觉。”

袊子流露出同情的眼神。

“哪么说得干到明天早上了?”

“差不多吧。”

“一做完事就赶快回我这里好吗,”

“你不是还要去公司上班吗?”

“明天有人替我一阵,可以下午再去。”

袊子之所以固执地不想放风野走,可能就是由于明天可以晚些上班的缘故。

“行,我去。”

风野站了起来。袊子依依不舍地说:“即然熬夜,那就买点饭团当夜宵吧。”

“不,不用。”

“那半夜饿了呢?”

“公司旁边有家面馆可以送外卖的。”

风野为自己的谎言能编得这和么圆滑而吃惊。

回到自己家刚过十点,孩子们在看电视还没有睡。

“害得全家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爸爸!”又是小女儿首先发难。

“爸爸说话不算数。”大女儿紧跟着有些态度生硬地指责道。

“因为突然有点急事才……”

“那晚饭还吃不吃?”

妻子例行公事一般地问道。

“已经随便吃了些东西,不用了。”

“妈妈精心准备了那么丰盛的五目盛什锦饭,爸爸你却不回家。”

二女儿又小大人似地故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喂,喂,去去去,该睡觉了。”

风野摆出父亲的威严,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两个孩子没动地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这才对风野说“晚安”,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客厅里只剩下夫妻二人。风野告诉了妻子已经决定租用一间工作室。妻子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一直到风野说到需要茶杯等什物时,妻子才好像与己无关似地问道:“这些东西由家里准备吗?”

“那当然了。问这干什么?”

妻子并不答话,眼睛盯着电视。

妻子言外之意似乎是说,那些东西该让袊子准备,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风野端着妻子沏的茶上楼进了书房。

虽然是在自己家,可是只有在书房里才有安心的感觉,才有自己拥有的空间。

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风野又开始设想与袊子分手后的情况。

分手后她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呢?因为跟袊子说的是去公司,所以特意上了另一方向的电车。实际上,又转到与袊子回家相同的方向。袊子不会发现自己是回了家。但是,万一他往公司打电话呢?公司的电话一到星期日都启用自动录音装置,录音带上事先预录上“今天休息,如果有急事请另拨打×××叉××号码,夜间紧急联系电话的号码是★★★★★★。”

估计袊子不至于把电话打到公司,可是万一打了知道风野不在公司,可能会起疑的。要是真出现这种情况,到时候就说自己在没有电话干扰的房间写作来蒙混过关。

总之,明天一定要早些起来到袊子那儿去。风野心里念叨着,但是欺骗了袊子的负疚感却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风野起床后立即开始做出们的准备。风野平时从未在九点以前起来过,妻子满脸困惑。

“今天要赶早去千叶采访。”风野对妻子说道。匆匆喝了杯咖啡,吃了葡萄柚就出了家门。

通向车站的路上,上班的人流渐渐膨胀,站台等车的人黑压压一,车内十分拥挤。风野很久没在早上出行高峰时间坐过车了。以前,风野很怕人挤人,人挨人。现在却希望拥挤些,在挨挨挤挤中可以感受到女性肌肤的温馨。

在下北泽下车时是八点二十分。

去袊子公寓的方向正好与上班的人流相逆。

风野拿出钥匙开门迸了屋。屋内窗帘拉着,袊子的睡姿还是通常的趴伏式。她旁边还铺着风野用的被子,枕边放着一本没看完的妇女杂志。

风野上了趟厕所,然后立刻脱了长裤,只穿着裤权背心钻进袊子被窝。大概是突然被风野发凉的脚给吓了一跳,“啊……”袊子叫了一声,很快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可回来了。”

“真暖和。”

风野把全身压了上去,袊子用力拥抱着风野。

“现在几点了?”

“还早哪。”

或许是低血压的原因,袊子早上总感到不适。从睁开眼算起,要过二三十分钟难受劲儿才能过去。现在,话都说得清清楚楚,只是头与四肢似乎仍处在半睡眠状态。

风野想把手伸进袊子的睡衣,袊子微微扭开了身子。

“等等……”

风野却坚持把手探了进去,一下子摸到了袊子的,手在乳峰上反复揉弄着。

每次袊子被爱抚时总是不断发出声,然后逐渐彻底清醒。

人们正在拥挤的电车中奔向公司上班,而风野正钻进温暖的被子里,沉溺于和女人的放纵。虽然风野为此而有些自责,但同时对堕入爱河的自己十分满意。

如同往常一样,风野抚摸着袊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帘依旧拉着,几缕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入房间,阳台下方传来过往的车辆声。身边的袊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身边只有并排铺放的空被子里。

“喂……”

风野又叫一次,还是没有回音。

是上厕所了,还是到大门口去了。风野正准备再喊两声,拉门拉开了,“什么事?”袊子探身问道。

“不过来躺一会儿吗?”

风野因为手上没有什么急事压着,很想多躺一会儿与袊子游戏一番。起码像小孩撒娇一样央告袊子吻了自己以后再起来。

“来,拉我起来。”

风野的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袊子却看也不看转身走了。

“喂,你又怎么了?”

袊子仍然没有回答。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今天早上刚钻进袊子被窝时,朦胧中袊子还主动靠在风野的怀里。怎么一下子风向就变了。

风野坐起身来,却找不到脱在被窝的裤衩。

“喂,我的裤衩呢?”话音未落袊子走了进来,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背心、裤衩放到被子旁边。风野穿上内衣裤后又穿上睡衣来到客厅,袊子正对着梳妆台化妆。

“睡得不错吧?”袊子没转身对着镜子说道。

风野伸了个懒腰。

“昨天一夜没合眼吧?再去睡一会儿吧。”

“不过,今天还有事干哪。”

“昨天不都干完了吗?”

平和的语气中似乎暗有所指。镜子中的袊子阴沉着脸。

“人家一做完事就赶回来,你怎么……”

“你回的是那边的家吧?”

风野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她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分手时说得明明白白要在公司干一夜,袊子肯定也相信了的。而且今天早上回来时袊子似乎也没起疑心。

“我怎么可能回家啊!”

“行了,行了,别再骗人了。那么想家的话就赶快赶紧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虽然头脑简单,但是直觉比你们男人强。”

“越说越没边际了。我真是忙着写稿了。”

“那,这是什么?”

袊子立起身来,猛地从沙发的一端把风野的袜子扔了过来。

“是回家换的,对不对?”

的确,风野早上出门前新换的袜子。有时若没有妻子催促,连续穿几天才换。今天早上因为没找到昨天脱下的袜子,这才想起换新的。颜色与昨天的一样,都是深蓝色,只是花纹图案略有不同。袊子似乎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不同。

“啊,原来的那双袜子脏了,所以就把公司里的袜子……”

风野慌乱中随口解释道。

“你是说公司里还准备了替换的袜子吗?”

“不,也不知道是谁的,正好让我看见。”

“说谎居然都不脸红。”

“我没撒谎。”

风野曾经看过一本杂志,上面写着,如果看到风流事被发现,必须一口咬定没那回事。女人越是指责,越说明在心里盼着那不是真的。要利用女人这种心理矢口否认。即使是在床上被抓住,也一定要死不承认干了那事。这样做的结果可使女人得救。

虽然现在是因为回到妻子处而受到指责,情况有些不同。但是,道理还是相通的。袊子的话再硬,心里肯定不希望从风野嘴里听到这事是真的。

“昨天晚上你说要去公司我就觉得蹊跷,果然……”

“哟,我真是一直在公司里的。”

“又撒谎!”

“哪里买不到一双袜子……”

没等风野说完,袊子从水池边的垃圾桶里拣出块白色布团放在风野面前。

“看看这个!你还敢说没回过家?”

眼前的布团正是风野早上穿的裤衩。风野又回头一看,只见袊子双手交叉直挺挺地站在水池前。呼吸节奏很快,怒目圆睁,这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

“这是我的裤衩,怎么了?”

风野掩饰着心头慌乱,故意提高嗓门反问。

“难道你还要说在公司换裤衩吗?”

“你说我换了裤衩?”

“一眼就看得出来。”

风野在袊子这里从来不避讳穿换,特别是在交欢之后,袊子都要拿出新裤衩,所以总是当着袊子面穿换。起先怕被妻子察觉,多少有些担心,后来又觉得同一厂家同一牌号不会出问题。至少到目前为止,确实平安无事。

“我不明白。”

风野嘟囔着。袊子又用更加冷淡讥讽的口吻说:“您的夫人可是给您的每条裤衩都做了记号啊。”

听袊子这么一说,凤野立即抄起眼前的裤衩端详起来。

“看正面……”

袊子说。

真的,正面内侧,橡胶的正下方有一个用黑线缝缀出的字母K。

“看明白了吧?”

K是风野克彦的名字读音的第一个字母。

“换上了有记号的裤衩还敢说没回过家吗?”

风野一时语塞,只是盯着黑色的K出神。

风野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的裤衩上什么时候被缝上这个记号。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今天早上才毫无戒心地换上新的。

“这回该不会说公司里还预备着裤衩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有投降一条路了。风野不再吭声。袊子却看着风野散乱在地上的衣服恶狠狠地说:“瞧着吧。你老婆还会把你的背心、袜子上都缀上K的记号。”

“做什么记号呀!简直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即使是男同事们,若发现风野穿着这种有姓名记号的裤衩也会发笑的。

“嘿,快回家去吧,把内衣都换成有K字的多好哇!”

“喂,你说话也别太损人了。”

“那你让我怎么说?我看见什么说什么,哪儿错了?”

“可是,这个记号并不是妻子缝的……”

“不是你老婆还有谁?总不至于买时请售货员在每件上缝个记号吧?”

“这个……”

“我早就发现了。开头还没太在意,后来注意到你所有的裤衩上都有这个K字。只要一看到它就能感到你老婆的怨恨,这让我打哆嗦。”

“大概是恶作剧吧?”

“没那么简单吧?分明是在恶心我。”

袊子说得确实有道理。那可能不是单纯的恶作剧。虽然只是一个字母K,可是也需要反复穿针引线才能缝缀好。如果仅仅为开玩笑则是很难做到的。风野想像着夜间时分在自己裤衩上缝缀记号的妻子,禁不住浑身发凉。自己也听人说过,从前有的女人为了诅咒自己厌恶的人就扎个稻草人,一到夜晚就往上面钉钉子。自己妻子的心情恐怕就是这样的。妻子可能在一针一针地刺向裤衩时嘴中念叨着“你给我丈夫的内衣裤我都不承认,即使让丈夫穿了,我也要扔了它”。

“我忍受不了啦!”

突然,袊子大叫了起来,在梳妆台前把双手插进头发胡乱地抓着。

风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愣愣地呆立在一旁。

袊子又抓起毛刷在头上来回猛搓。或许房子太狭小,无处可避的缘故,袊子一直是面向梳妆台压抑着自己愤怒的心情。

因为是背对着风野,所以无法直接看到袊子的正脸,但是从镜子上的映像可以看到袊子已是泪流满面。

然而,风野此时还不能近前安慰。若是哪句话不小心都可能招致怒火爆发,甚至是发狂。

现在什么手段都无济于事。眼前这裤衩上的字母实在是太刺激了。看着这记号仿佛妻子忽然出现在面前。

风野控制着出逃的念头,朝窗户望去。沉寂之中,袊子突然站起身来。

风野注视着袊子的举动。瞬间她抓起桌上的手袋朝门口走去。

“喂,你去哪里?”

“喂!”

风野再次喊她,袊子仍然是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风野随即起身要追,可再看看自己穿着睡衣的这身打扮又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叼起了一支香烟。

袊子一不在,屋里顿时沉寂下来。客厅中间散乱地扔着风野的白色和蓝色袜子。在风野眼里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该怎么办呢?”

马上就是正午了,刺眼的阳光照在阳台上。孩子们的喧闹声从窗户传了进来。风野对着明亮的窗户看了一阵,掐灭了烟头,像是要把不愉快都抛到脑后,捡起了和袜子扔到水池边的垃圾桶里。然后,脱了睡衣,换上衬衫,穿上裤子。

似乎在转瞬之间,风野经历了天堂与地狱,仿佛要把这两者都忘掉似的出了房间。

来到车站,风野又有些茫然。今天本来想在衿子处舒舒服服地过一天,所以没有安排与其他人见面。

风野驻足站前,举目四顾,哪里有衿子的影子。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吸完了烟就进了车站对面的咖啡店。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店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风野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冰咖啡。

立刻,一位与衿子年龄相仿的服务员送来咖啡。

风野插上吸管,陷入沉思。

“晴天霹雳”,真应了那句话。风野今天早上满心欢喜,以为瞒过了衿子,不料却被识破。

自认为安排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密中有疏。冷静之后,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男人可能把该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只是不曾想会在阴沟里翻船。尤其在穿着、过日子方面,男人天生就粗疏。恐怕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把自己的逐条翻过来检查。对自己穿的袜子,大概只注意颜色的配合,至于图案则往往忽略。既然上被做了记号,那么背心、裤子……都可能被做上记号。能想得出来在那种地方做记号,实在是够绝的了。但是能发现这记号的也令人叹为观止。总之,男人不会留意到如此细微之处。

这种邪办法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衿子发作也是情有可原吧。

话说回来,只是一味地指责对方“撒谎”,未免失之公允。

明明回了家还硬是不承认,的确不对。在这点上风野是撒了谎。如果当时老老实实地承认“孩子们在等着自己”,又会怎样呢?衿子可能照样不依不饶。

撒谎是为了不伤害衿子的感情,保住来之不易的亲密气氛。换句话说,正是因为爱袊子而撒的谎。否则,甩下一气“今天晚上必须回家”袊子也无可奈何。

昨天陪着袊子一直磨蹭到九点,谎称在公司过夜等等,都是出于对袊子的怜恤之情。所以,对风野的一味指责表现出拎子气小量窄。

一杯咖啡下肚,情绪和缓了许多,风野拿起收款台旁边的公用电话拨了袊子的号码。

袊子怒气冲冲地出的门,现在还不大可能回去,但风野还是希望听到她的声音。

风野又回到座位上,凝视着窗外。

放学了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地一边扒着看路边商店橱窗的玻璃一边往家走。一个妇女牵着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从咖啡店前走过。利用午间休息时间出来的几个职员装束的人匆匆走过。午餐时间的商店街人来人往。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袊子的事似乎变得与己无关。

男人与女人为什么相互憎恨争吵不休呢?

那些窗外的行人也会与自己的妻子、丈夫、女友、男友相争相恨吗?不,恐怕只有自己在自寻烦恼吧。

无论怎样讲,要爱一个人就得付出巨大的能量。尤其是有妻子却又移情另外的女人,更是需要异乎寻常的能量。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比之完成某项课题或是写长篇大论的巨著,还要耗时费力。

想到此,风野不禁喟然长叹。

如果把用在袊子身上的精力哪怕是拿出几分之一放在工作上,自己一定会比现在更出色得多。或许已经该结束这种得不偿失的来往了。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现在的风野岂止是“惑”,而且是越来越“惑”。在深深的困惑中,看着妻子与袊子的眼色,像钟摆一般不停地摆来摆去。

“这样下去,何时是了呢?”

风野自言自语道,微微合上双眼。

一旦对自己产生失落感,立刻就觉得自己十分丑陋,乞人憎。

自己外宿不归的日子在挂历上被做了记号,上缝了记号,这些都是丢丑无法启齿的事。当然,风野本人绝不会说出去,但是仅仅想起也足以不寒而栗。是自己干了蠢事才惹出这些是非的。

风野历来对与妻子以外的女人来往持完全肯定的态度。

尽管有妻子,但是也应有爱别的女人的自由。与其和不喜欢的妻子过乏味的日子,随心所欲才是理所当然。首先,一对男女结婚后必须永远相爱就于理不通。即使彼此曾经相爱过,但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同一个家里你看我,我看你终究有生厌的时候。更不用说,彼此间没有爱情的男女貌合神离是在情理之中了。

有了心上人,去爱她,何错之有……

以前,一直这么想、觉得自己的活法没错。

然而,现在冷静地思考一下,又觉得以往的观点有些失之偏颇。

爱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错,但是爱的背后却隐藏着自私。冠冕堂皇的背后是惟我独尊。自以为风流潇洒,不仅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反而会受到嘲笑。

“哎……真是惹火烧身啊。”

风野嘟囔着,好像要从烦恼中解脱似的,风野离开座位走向收款台。

其后数日,风野没有见袊子,没有打电话,更没有去袊子的公寓。

毕竟长期在一起生活的缘故,妻子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丈夫身上发生的变化。妻子一改冷漠无语的态度,变得十分温柔,说话语气里也透着关心。风野写作到深夜时,妻子会主动端上热茶,再问一声“是不是再吃点什么?”

“不用了。”风野回答后,妻子才退下。但是一股馥郁的香水味却弥漫在房间里。对突然青春焕发的妻子,风野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日子关在家里不出门,并不是又一次产生了对妻子的爱情,而是对自己——竟然被一个干得出在裤衩上做记号的女人缠住不放,感到可憎。

妻子却错以为丈夫幡然醒悟。

“让这个家拴住我?没那么容易。”风野在心里说。从表面上看,风野只是在书房里专心写作,变得顾起家来。

换一个为人夫者,恐怕就会利用这种机会,重返家庭。即使是在瞬间产生悔悟之念,而不再往外跑,从结果上说显然是为妻者的胜利。不高声叫骂,逆来顺受,只是在挂历上记下夜宿不归的日子,在裤衩上缝个记号,仅此就能让丈夫悔过,不可谓不是成功。

从各个角度考虑,或许可以说风野这次是被妻子算计了。否则,风野也不能一方面对妻子的手段十分震怒,一方面到现在为止还没敢发一句牢骚。“你少来这套”,风野几次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实际上,如果冒冒失失地发牢骚,既暴露了丑行,也不能使自己的不检点正当化。

在裤衩风波之后的头三天里,风野有意识地不再想袊子,也不主动打电话。袊子也没有来过电话。只有一次,是在第三天夜里十二点多,电话铃响了,风野一拿起话筒又被挂断了。风野立刻想到,可能是袊子打来的,但也只是猜测。

这种“可能是……”的心情恰好说明,风野在等待着袊子的电话。表面上态度强硬,自我控制着不主动打电话,心里却为袊子不来电话而焦虑。

到了第四天晚上,风野终于耐不住拨了个电话。心里想着,只要袊子一拿起听筒就立刻断。这样既可以落实袊子在家,又不至于丢面子。

但是,袊子没有接电话。

当时是八点,风野觉得可能早了些,于是又在十一点、十二点时连续打了两次电话,可是仍然役人接。袊子没有深夜不归的习惯,就是与朋友外出喝酒,至迟也不过夜里十一点。

风野有些坐立不安了,凌晨一点又打了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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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与朋友聊天,要么就是出去旅行了?可明天不是休息日,该上班啊。

发现袊子不在,风野顿时担心起来。

会不会又有了相好的?会不会被哪个男人哄骗到某个旅馆里过夜?袊子虽然洁身自好,但是一旦豁出去了可什么出格的事都干得出来。万一袊子心灰意冷也并非没有可能主动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越想越觉得很难预料发生什么意外。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分手。”

风野也恨自己不坚定,但同时也意识到对自己来说,袊子是无可替代的女人。

像袊子这样感情专注的女人是很难遇到的。尽管哭哭闹闹地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可正是因为对自己的爱,袊子才多疑,才歇斯底里地发作。何况,像她那样表面端庄内里却放纵的女人更是难得,作为女人又正处在妙龄期。

今后,可能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了。风野不觉间又变得急于与袊子相见。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风野立刻打了个电话。由于担心袊子一夜都没睡好,醒来时还不到七点。风野也顾不上考虑是否太早,影响袊子的休息。

电话铃一直响到第八声,终于活筒里传来袊子的声音。

“嗯……”

大概是太早了的原因,袊子的声音半带睡意。风野听出是袊子后放下了电话。

一大早被人从睡梦中吵醒,而且电话还被挂断,袊子肯定不高兴了。可是,袊子确实活着,在家里。

无论怎样,知道她在家里,风野放下了心。但是,听到拎子声音后就更想见到她了。“是不是该马上去袊子那里呢?”风野犹豫着。

有一条,如果现在匆匆赶去,无疑是宣告投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争斗实际上就是比耐性,挺得时间长者胜。

可话又说回来,在这点上对男人不利。虽然这不过是风野个人的判断,女人在耐性上要优于男人。似乎女人不仅能够在等候男人到来的过程中沉浸在幸福里。而且,还有耐心等待不可能到来的男人。相形之下,男人的耐性就差多了,喜爱的女人但来得晚一点都会坐卧不安,如同笼中狮子一般来回转悠,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

这种差异似乎不仅表现在耐性上,而且还与男人女人的兴奋差异有密切关系。女人的性满足像涨潮一样,一点一点地蓄积而达到。男人一旦性冲动时,一刻都等不下去。即使女人不愿意,明知勉强,也非得折腾到欲望渲泄为止。男人的性是线性、瞬间性的。

男人比女人更冷静,富于理性,然而,却往往负于女人。这与男人性的特点可能相一致。

风野跟孩子们一起吃罢早饭,立刻出了家门。妻子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忽然说要出去的丈夫。

“我要出去采访个人。”

理由无懈可击,但是妻子似乎已看出风野又在撤谎。

风野说完就像逃跑一般地出了门,直奔车站。坐上车,在下北泽站下了车。

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风野回忆起半个多月前也是这样。不禁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吃惊。

到了袊子公寓,正准备用钥匙开门,一转动把手门就开了。

连门都不锁,未免太大意了。风野看到餐桌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酒杯倒在一边。烟灰缸里有五六支没吸了几下的香烟。朝寝室一看,一条领带垂在床头柜的一端,耳机扔在地板上。对于平素井井有条的袊子来说,还从没有把屋里搞得如此乱七八糟。

“喂,醒醒……”

风野推了推袊子的肩膀。袊子左右摇了几下头睁开了眼。

“什么事?”

“还什么事呢!门都没上锁。”

袊子没再说话,转头去看枕边的闹钟。

“已经九点了。”

袊子好像又头痛了,用手指按住太阳穴。

“昨晚上喝酒了?”

“一点点……”

“几点回来的?”

“一点多吧。”

风野原以为袊子会为五天前的不愉快而发脾气,没想到她能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像是被袊子所感动,风野的语气更加柔和了。

“回来后又喝了吧?”

“我睡不着嘛!”

风野想像饮酒归来后袊子形单影只,辗转难眠,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你来过电话吗?”

“我还当你是又有了相好的。”

“我还真想……”

“说什么傻话。”

风野猛地把袊子抱在怀里。

只要心态平和,什么事都可以朝积极的方向去解释。袊子半夜才回来,然后又接着喝酒,还睡觉不锁门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为了排遣孤寂的心情。至于这五天没来电话,也可以解释为拼命压抑着见面的念头,顽强地挺了过来。

“真想你。”

风野现在可以吐露真情了。袊子像是应和他,把身子紧贴在风野怀里。

五天前,相互辱骂、攻击,现在还是这两个人却不断地亲吻,拥作一团。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计前嫌的和好方式。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着,几乎顾不上脱衣服,欲火开始燃烧。

当双方一旦确认了对方的爱意,以前的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双方都会觉得竟然会为一点小事伤和气实在愚蠢。

“这五天里,我一直想见到你。”

“我也是……”

在风野的爱抚下,袊子变得十分温顺。

“是我不好。”

“我也不好。”

看来,男人与女人发生争执后,还是不要急于见面的好。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期,在彼此思念的心情达到顶点时再见面是和好的绝招。当然,把握时机是关键。一方服软而另一方仍不肯低头就无法和好。必须是双方都希望和好时再见面。像这次机遇,对他们俩人来说也是少见的。

“你会不会误上班?”

现在,风野可以更放心地说话了。

“我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晚去一会儿。”

袊子起身在睡衣上又披件毛坎肩,坐到梳妆台前。

“喂,租房是下星期吧?”

袊子走到阳台上边梳头边问。

“是啊,这一吵架,我都没法求你帮忙了。”

“我已经买好了酒杯,这就拿给你看。”

袊子在气头上还想着替自己准备新居的用品,风野心里更加喜欢起外刚内柔的袊子。

“我跑了好几家才挑了这些,也不知合你意不?”

袊子把装酒杯的箱子抱到寝室,在风野跟前打开箱子。

“怎么样?有点新潮吧?”

酒杯是细长形的,下半部分装饰为裙褶式。

“我想,葡萄酒杯用得着,就各买了一半。喏,都是芬兰产的。”

“漂亮。”

风野拿起一只酒杯放到嘴边做喝酒状。

“各买了五个,够不够?”

“一次顶多来一两个客人。”

“什么时候搬家?”

“下星期的话,哪天都行。”

“可还得事先看看家私啊。你是不是已经委托谁看过了?”

“我除了你还能求谁?”

“那这个星期日一起去买吧。冰箱嘛,我一个朋友说有个旧的用不着,送给我了。暂时不用买新的了。另外,电视好像能以旧换新,我正在交涉,争取不花钱换一台。”

吵着架居然一一替自己打算。风野又一次搂住袊子深深吻着。

六月底的星期五,风野搬到代代木的工作间。

说是搬家,实际上从家里搬来的家私不过是书房里的旧书桌、组合式书架以及茶杯、水壶等杂物。床和简单四件套家私是新购置的。

虽然是月底,但是把搬家的日子选在星期五风野是有所考虑的。袊子说过星期日能过来帮忙,但这样一来必然会撞上妻子。新居虽然只是风野一个人用,但是总得让妻子先看一眼。

先让妻子帮忙在星期五搬完,等到星期六再让袊子来帮忙整理一下。搬家费不了多少事,但是,为了不能让两个女人撞车,风野却动了脑筋。

家里的旧家私请附近搬家公司搬运,新家私则由店家直接送到新居。家私基本上安顿好时已过了下午二点。妻子指着四件套的家私问道:

“这是你挑选的吗?”

“不是我还有谁,这还用问!”

“咱家旁边有比这套又便宜又好的……”

买家私时没征求妻子的意见,听得出来妻子的语气略带嘲讽。

“这里靠着市中心,方便多了。”

“窗帘,还有纸篓、纸巾也该准备吧?”

“那些东西慢慢添吧。”

“门口还是放个踏垫好。”

其实风野是想跟袊子商议后再买这些东西。

“这间房每月要七万日圆的房租吗?”

“贵了吗?”

“我又不清楚这一带的房租行情。”

“咱们去喝点咖啡吧?”

妻子似乎感到意外,但立即点头接受了风野的提议。

夫妻两个人一起上咖啡店已是数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年。

“咖啡,热的。”

风野向服务员点了咖啡,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妻子。

“这是房门钥匙。”

风野并不情愿把钥匙给妻子,不过是为防万一而已。也许妻子手里有了钥匙就不会疑心,说不定反倒不来了呢?

风野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妻子似乎也还满意。

袊子来新居这边是两天后的星期天。

“哎!屋里收拾得这么整齐啊?”

一进屋,袊子就有些不悦。

“马马虎虎吧。电视和冰箱什么时候到?”

“今天晚上该送过来的。”

“还需要窗帘、手纸、拖鞋、伞架。”

“那,咱们先出去采购吧?”

袊子说着话看了一眼水池的四周,忽然连声调也变了。

“你太太来过了?”

风野惶恐地摇摇头。袊子弯腰从水池的一边拿出一盒淡粉色的纸巾。

“这是你太太带来的吧?”

“不是,我从家里随手抄来的。”

纸巾是昨天来新居时,妻子连同肥皂、毛巾一块给风野的。

“哟,你太太置办的全是新东西啊!”

袊子摆弄着纸巾,又像扔掉什么脏东西样抛在水池的不锈钢台板上。

“你太太活儿干得利落呀!”

“这里还用得着我吗?”

袊子捡起手袋就要出门。

“喂,你这是干什么?”

“有你太太不就够了?”

“哎呀,星期五搬家,你又去上班,我也是没办法啊。再说,窗帘、手纸、拖鞋什么的,该买的东西还不少呢。”

“跟你太太商量去吧!”

“怎么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的是你。说是都交给我操办,实际上还不是让你夫人包办了?”

“她可没干什么啊。不过是替我准备了些零碎东西。她也没到这里来。”

“可是钥匙给了她吧?”

“没这么回事……”

“真的没给吗?”

“当然。”

“那就请给我一把。”

袊子双眸发亮紧盯着风野。在袊子威慑的目光下,风野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把钥匙。

“好吧,从今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打扫一次房间。”

袊子拿到了钥匙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要不就周未、平时各来一次吧。”

袊子又一次环视着房间:“以后工作就都在这里干吧,比你家也方便、安静。”

“行是行,不过查个资料什么的还得回去。”

“干脆资料什么的都搬过来算了。”

看得出来,袊子是一心想把风野拴在这里,不再让他回去。

“这个号码好记吧?”

袊子一边往记事本上抄新居的电话号码,一边说:“这下好了,随时可以给你打电话,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地了。”

到目前为止,袊子往风野家打电话时,都是让电话铃响两声后即挂断,然后再打。这是他们俩人的联络暗号,如果风野在书房里就会立刻出来接电话。万一是风野妻子接的电话,风野还可以随后再反打过去。

“走,去买窗帘吧?”

妻子说过,家里正好有放着没用的窗帘,要将就用还可以,可是,袊子说要买,也没有办法。

“还有纸篓、手纸、伞架、擦澡布。”

妻子说过,纸篓和擦澡布家里有现成的,买新的也是浪费。不过,为了不让袊子败兴也只好花点冤枉钱了。

“水壶、咖啡杯也得买吧?”

风野早就想好了,今天全照袊子说的做。

买齐了东西回到新居,已经五点了。袊子立刻动手把买来的东西归位。又系上自己带来的围裙,用洗涤剂擦洗水池、打扫卫生间。

袊子原本就干净利落惯了,但是,今天如此投入地打扫并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呢?风野自问道。似乎并非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很可能是出于女人特有的独占欲望,通过努力打扫而达到支配这个工作间的目的。想到这里,看着正干得起劲的袊子,风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喂,够水平吧?”

把整个房间基本收拾完毕后,袊子带着几分自得说道。的确,房间包括卫生间焕然一新。

“天热了,食物垃圾一定要每天清除,免得屋里有味。”

“放心,不会有多少垃圾的。”

“你总是要外卖的荞麦面条、盖碗饭吧?”

袊子解下围裙折叠成一块,放进屋角的杂物柜里。

如果妻子来了,发现柜里有围裙,肯定会知道另有女人来打扫过房间。风野有心让袊子把围裙带回去,可自己已经说过妻子不会来这里,因此无法开口。

“这个杯子是我专用的放在这里了。”

袊子说着,把饰着花朵图案的清水瓷茶杯放进水池上方的玻璃柜中。看样子袊子准备常来,而且还要喝茶。这倒也罢了,可是那么鲜艳的茶杯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女人出入吗?

“茶杯不是有不少吗?”

“我就喜欢这个。”

女人寻找着各种藉口,一点点地蚕食男人的领地。常此以往,这房里的陈设终有一天都会变成袊子的统一天下。

“今天不用回去吧?”

“啊……是啊。”

“那咱们买点肉,回去做。”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今天风野一开始就准备在袊子处过夜。

在新居里安下心来正式开始写作,已是搬过来一星期后了。坐在家里的书房中只能看到与庭院相连的驼色混凝土墙壁。而在新的工作间可以俯看到通向商店街的车水马龙的大道。

正是由于在家里的书房中看到的外景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才越发感到从新工作间看到的街景充满了生机。

每天中午时分,风野从家里出来,到新工作间干一下午,然后,要么去外边独酌,要么去袊子那里。袊子公寓周围西餐馆、中餐馆、咖啡店有好几家,只要有钱,吃饭十分方便。

过去,在书房里写作一干就是一天,呆不出户导致运动不足。现在有了工作间,每天如同上下班一样,多少解决了运动不足问题。当然,新工作间的最大好处是没有干扰。自己一个人,有一种悠然自得的解放感。而在家里,即使关上书房门,也抹不去被妻子监视的感觉。

“啊!又回到自己的王国了。”

每天,一踏进工作间就沉浸在这种愉悦中。在这里就是翻筋头、赤身裸体、大声和相好的女人通电话也不会遇到干涉。房间虽小,可它是属于自己的。

近来,很多中年白领购买单间公寓的心态,可能与风野差不多。都是希望摆脱公司和家庭的羁绊,独立的工作间正好满足了这种欲求。

不过,拥有一间房也给自己添了不少事。以前想喝杯咖啡、茶什么的,张口跟妻子说一声就端上来了,现在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垃圾要自己倒,桌子要自己擦,用过杯盘得自己洗……另外,还得亲自应付上门推销的、征订报纸的……

有时写着写着渐入佳境时,就被那些琐事打断思路。但是,风野并没有因此就想把妻子或者袊子叫来。宁愿自己麻烦些,也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解放感。

尽管存在这些实际问题,但是在自己拥有的房间里工作所带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

风野因为工作的关系,要不时出去采访。如果每次都从挨着横滨的生田动身就十分费事。在市区采访后想略事休息时,回代代木附近的工作间更是快捷。从外地返回东京感到疲劳时,也可以在工作间先休息一下。那些编辑们来代代木也不费事,有时交稿略晚点,他们也可以就地等待。另外,朋友聚会,外出喝酒也十分方便。

只是由于太方便了,不知不觉间出去喝酒的次数太过频繁。当然,因此却也密切了与编辑们及其他人的关系。权衡利弊,显然还是利多于弊。

话又说回来,有些问题也是始料不及。

比如,写作过程中,手头没有要查的资料时只得中断工作。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就把家里的部分资料搬了过来。可是在家里写作时又遇到同样情况。更糟糕的是,资料搬来搬去,有时自己也弄不清什么资料放在哪个住所。

此外,在工作间,往往找不到合适的替换衣服。

七月中旬的一天,准备参加出版社招待会时曾为衣服犯难。

那是为报告文学获奖者举办的招待会,获奖人还是风野的前辈,所以风野一定要出席的。

可是,前一天的晚上只穿了件衬衫出来,也没有再回过家。工作间里既没有西服、领带,也没有衬衫。于是,风野就给家里打电话,要妻子送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啊?”

妻子语气里暗含着对他昨夜未归的不满。

“我四点以前可到不了。”

“没关系,把西服送过来就行。”

风野放下电话,又继续写作,猛然想起袊子的围裙还放在杂物柜里。

要是让妻子看见就麻烦了。

风野想了一下,把围裙塞到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接着环视四周,看见袊子的茶杯放在水池上方的玻璃柜里,于是就拿了来藏到水池下边的柜子里。

这样,女人来过的痕迹都清除了。风野点着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恶。

真是的!要是把干这种无聊事的功夫用在写作多好!可是不这么做也不行。风野喝了口咖啡,定了定神又坐到书桌边。

又写了一阵,四点刚过,妻子就到了。风野翻看着装在一个大纸袋里的西服、领带、衬衫。妻子审视的目光看着屋内的一切,似乎试图嗅出点异常来。

“上窗帘了?”

“附近正好有家窗帘专卖店……”

“这跟咱家里放着的差不多嘛。”

妻子说着又转向水池方向。

“冰箱也有了呀。”

“这是个二手货,才一万日圆,够便宜的吧?”

“二手货的话,不是说附近有个人不要钱白给一台吗?”

的确,袊子起初也说过不要钱的。最后给了人家一万圆,算是感谢。妻子又转向房门口,看着地上摆放的拖鞋说道。

“这样的不好,大夏天的,该买网眼的才凉快。”

“这不是冬天也可以用嘛。”

“不好。冬天还是穿绒毛的拖鞋保暖。”

窗帘、冰箱、拖鞋都是袊子操办的。妻子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挑毛病。

妻子评论了一番之后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辛苦你跑了一趟。”

“今天晚上不用给你准备晚饭了吧?”

招待会上烤牛排、四喜饭团等好吃的东西多得很,但是,风野不习惯在那种场合吃东西。并非适应不了招待会的气氛,只是觉得在众人面前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有失文雅。因此,风野通常只喝点酒水,散会后自己再吃点面条什么的填饱肚子。

“不用了。”

“晚上回家吧?”

“当然了。”

妻子点了下头出了房间。

昨天夜里推说有工作没回去,实际上是因为时间比较晚了,就去袊子那里过的夜。妻子刚才话里有话,好像察觉了什么。

“做人真难啊……”

风野一个人吸着烟,已经没心思往下写了。

时针指向五点,该准备一下去参加招待会了。

风野捻灭烟头,冲了个澡。然后换上妻子带来的衬衫。

以前在公司工作时,总是西服、领带的打扮。辞职后几乎没再打过领带。隔了很久突然系上领带,感觉到脖子上勒得不舒服。

穿好西服,正梳理头发时,门铃响了,袊子进了屋。

“我去新宿办事,突然特别想见你,所以就半路下车过来了。”

袊子的右手拿着一束玫瑰。

“怎么样?好看吗?”

风野点了下头,为袊子的突然而至感到后怕。若是袊子再早来三十分钟准会跟妻子撞个正着。

“你怎么了?慌了慌张的。要出去吗?”

“待会儿有个招待会。”

“这西服……”

“刚才回家取来的。”

袊子走到水池边,把玫瑰花放在不锈钢的台面上。

“你这儿还少个花瓶,今晚上我给你把花插上。”

袊子说着,忽然猛地转过头来问,“哎?我的茶杯呢?”

风野立刻想起来,刚才把茶杯藏在水池下边的柜子里了。可是如果现在从那里拿出来反倒惹她起疑。

“就在那里吧。”风野含含糊糊地答道。袊子打开碗柜的一扇门继续寻找着。

“没有啊?是你用了吗?”

“我没有……”

“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不着呢?到底怎么回事?”

风野好像没听见似地,把香烟、打火机塞进西服口袋。这时,袊子半跪在地上打开水池下边柜门。

风野心想,这下可完了。紧接着响起了袊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为什么放到这儿了?”

袊子手上紧紧捏着那只清水瓷茶杯。

“你太太来过了吧?”

“老实说!是不是怕露出马脚慌忙藏在这儿的?”

“没那回事。”

“没那回事?”“那你说,茶杯怎么跑这儿来的?”

风野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手表。

“你等等!”

袊子翕动着鼻子又转向杂物柜。在这方面,袊子有着动物一般的敏感。

“果然围裙也不见了。说!藏哪儿去了!”

袊子双目放光,这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此时,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说!放哪儿了?”

风野并不答话,只顾往外走。袊子冲上去一把拽住风野的袖子。

“胆小鬼!快说实话!”

“你真是没事找事!”

“这事小吗?”

风野连鞋拔子也没用,蹬上皮鞋。

“我走了。”

“走?不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袊子像被惯坏的孩子一样纠缠不休。风野径自出了门。

“你别走……”

隔着房门,还能听见袊子的喊叫声。风野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风野深深地叹了口气。

总算是逃了出来。又为点小疏忽栽了跟头。真没想到要出门了,却闹得灰头灰脸。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阴雨,不走运时处处不顺。

首先,不该因为妻子要来就把茶杯、围裙藏起来。若是妻子问起来,只说是别人送的并无大碍。既然已经藏了,就该在妻子离开后立即放回原位,否则怎么会闹出这场麻烦。

另外,今天也实在没想到袊子来。即使是顺道过来,平时也会先来电话,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突然冒出来还是头一次。

但是,进一步追究原因的话,错就错在已经知道今天有招待会,昨天却没回家过夜。直接回家就不可能出任何问题。

可是,昨天写完稿时已经太晚了,懒得跑那么长的路回去。再说,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也想找袊子放松一下。以前没这个工作间时,跟袊子幽会之后,说一声要去参加招待会,得回家换衣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家,从没出现过问题。

如此看来,祖房可能是个错误。

但是,错归错,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实在愚蠢,传出去定让人耻笑。真让人家说一句“越打越纠缠不清”就太丢人了。以后这几天又兔不了跟袊子处于战争状态了。

“真烦人……”

风野嘟囔着,一下想起一句从前读过的石川啄木的诗:

“养猫为伴伴为君,

“低声下气猫主人。”

现在风野与袊子的关系用这句诗形容未尝不可。一件围裙、一个茶杯都是争吵题材。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小事都可能成为二人战争的导火索。而且,问何事、何时开战,双方都无法预测。

风野来到新宿站上了中央线的车,在东京站又换了一次车,然后在新桥站下了车。会场离车站不远。

在列车开往东京站的路上,风野握着车厢里的吊环,想着留在工作间的袊子。

若是在平时,袊子发了脾气,风野总要宽慰一番的。但是,今天时间太仓促,实在来不及。再说,狡辩也没用,早就被袊子识破了。事实上,在那种情形下,拙劣的辩解只会使事情更糟,如同火上浇油。

今天一则是没有时间,再者为那点事也实在没心思去辩解。如果说是谁对对方不忠,或者是不遵守双方的约定,那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不过是因为藏了袊子的几件东西而已。风野觉得即使成功地蒙骗过袊子,自己也的确是个可怜虫、胆小鬼。自己居然为那种事劳神费心,玩弄伎俩,实在可悲。对于使用那么笨拙的手段试图操纵妻子与袊子的自己,风野也十分气恼。

争吵不休又粘粘乎乎,这两人是否有些不正常?

其实,不断的争吵带来的是一次次的和解。如果吵架后分手就不会有下一次争吵。结果是和解带来下一次争吵。

如此说来,还是因为相爱才……

从现实来看,两个人并非像从前有一阵那样爱得死去活来。那时,一日不见就如百爪挠心。现在,风野没有这种感觉,袊子或许也没有。

目前,两个人似乎在为了追求的紧张感觉而相爱。双方都更希望置身于爱的状态中,而不是爱情本身。因此,争吵就有了些调剂的性质。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的爱已经降温。不仅没降温,而且比以往更炽烈、深沉。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激烈争吵后,为什么还能和好如初。

他们之间的关系姑且不论。袊子直觉之敏感的确令人吃惊。简直如同亲眼目睹了风野的一举一动,所言无不中的。或许是由于多年密切来往的缘故,对风野之所思所为已经心中有数。

这么多年来,无论风野自以为谎言编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一一被袊子识破。自然,风野也有一时疏忽,考虑不周的情况。总是差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瞒过去了,最后关头却出现纰漏。像这次,妻子走后立刻把东西再放回去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这种马大哈性格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吧?

但是,再巧妙的谎言也只有得逞于一时,最终还是要现形的。事实上,迄今为止,风野每次都被袊子揪住尾巴。这一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担心早晚要露馅的情绪作祟,使得疏漏更加无法挽回。

“别泄气,打起精神来!”

在晃动的列车上,风野鼓励着自己。

正文 三、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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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气候多少有些反常。刚到六月,气象台就宣布“进入梅雨季节”。然而,却滴雨未下,一直是持续高温的天气。

人们猜测着,照这么下去,七月份还不知该怎么热呢。但是,进入七月后天气却意外的凉爽,迟到的梅雨也下个不停。

风野不大怕热,可是也不喜欢晴空万里。其理由是,如果一丝云彩都没有的话,注意力就会转移到窗外,总觉得为什么自己非得关在书房里,没有心情写作。所以,还是阴天比起过份明亮的晴天更适于写作。

在凉快的七月,一个小雨纷纷的下午,袊子告诉他自己身体上发生了异常现象。那天是星期六,风野提前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去了袊子的公寓。他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儿不舒服?”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风野听袊子这么一说,就又一次打量起她的小腹部。袊子穿了件白底蓝色水珠图案的连衣裙,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五天前,袊子就告诉风野,月经迟了一个星期还没来。

虽然风野在这方面不懂行,但是凭常识觉得晚一个星期大概属于正常现象。当时对袊子说,再等几天看看情况。后来的几天里袊子也没再说过什么,所以并没太在意。

“都过了十多天了,晚这么多天不来还是头一次。而且,这儿还一跳一跳的,好像稍稍大了一些。”

袊子指着自己的说。

“你是说……”

见风野想从领口窥探,袊子就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袊子属于过份瘦的体型,原本就不算发达。部分看上去微微突出,但整个看不出来变大了。

“没什么异常啊。”

“可是,刚才喝的牛奶都吐了。”

“牛奶不好消化,不用多担心。”

风野觉得这事是块心病,一直朝自己希望的没出问题的方向考虑。袊子脸色略显苍白,陷入沉思。

为了避免让袊子怀孕,风野一直很小心,曾经考虑过采用安全期避孕法或者是带环。但是,又听说最简便安全,于是就向袊子建议。袊子却表示反对。

“那样的话,咱俩之间就会有一层多余的东西……”

风野能够理解袊子的心情。确实,虽说只是薄薄的一层膜,但是两个人之间却因此被多余的东西隔断。

“可是不戴套就太冒险了。”

“与其戴套,还不如吃避孕药呢?”

既然袊子提出来,当然再好不过。袊子最终采用什么方法避孕风野没再过问。不过,长期以来也没出过问题,风野还以为袊子一直加着小心。没想到她突然说怀孕了。

“你不是吃着避孕药吗?”

“开始是坚持吃,后来见一直没怀孕,就觉得不会出问题,所以就……”

是啊,单看袊子的细腰似乎不至于说怀就怀上。风野也觉得可能不吃药也没什么问题。还对袊子说过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怀孕了吗?”

尽管袊子对风野说怀孕了,可是自己却有些半信半疑。

“让我怎么办啊?”

风野不知该如何回答。风野内心里实在不想让袊子生小孩。袊子一个人就让他招架不住,何况再加个孩子。再说,妻子和孩子们万一发现这事,她们会是什么表情……风野不敢往下想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眼下应当先落实一下是否真的怀孕了。

“要不再等几天看看情况?”

“可是,下星期上班时,要是还像今天这样呕吐就麻烦了。”

“吐得厉害吗?”

“吐得不太多,但是老想吐。”

“去医院看看吧。”风野想了想说道。

袊子却立即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害怕,再说怪难为情的。”

对于没有怀孕经历的袊子来说,去妇产科接受检查面子上可真有些难堪。可是如果真怀了孕除了去医院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就再观察几天?”

袊子双手抱头,连连叹气。看着愁容满面的袊子,风野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若是没查出怀孕当然能松口气,真怀上了,生出来是个麻烦,堕胎也有不少麻烦。

风野不认为袊子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能说服她去医院吗?或许她会要求自己陪着上医院。去哪家医院,怎么对医院解释呢?如果决定堕胎,手术能万无一失吗?万一出点意外又该怎么办?还有,手术费用是不是很高呢?越琢磨越感到问题棘手。

“我该怎么办?”

风野也向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此时,风野忽然感到眼前的袊子是个大包袱。

以后是不是走到哪儿都得背着这个包袱呢?心中不由得产生了甩掉袊子的念头。

一听说情人怀孕,就立即与之分手的男人都是由于不堪重负而胆怯退缩的吧?

“不要担心……”

风野安慰着袊子,一半也是像说给自己听。

可能是把担心都说出来后反倒坦然了,袊子打开电视。画面上是高尔夫球淘汰赛。袊子对高尔夫球没什么兴趣,不过也没换频道。

“去医院的话,哪家好呢?你想好了吗?”

“没有。”

初次怀孕的袊子,从未留心过妇产医院。风野对此是清楚的,只是一时慌乱才这么问的。

“找个人打听一下吧。”

妻子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中野医院生的。以前公司的上司介绍的这家医院。医生侍人和气,病房也很整洁。可是总不能把拎子也送到同一家医院啊。

“哪家医院都差不多吧……不就是确诊一下嘛。”

现在,袊子正处于因怀孕而造成的敏感时期。说话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激她干出荒唐事来。所以,一方面要避免她情绪不稳,同时也要朝堕胎的方向诱导她。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大不了的?”

冷不防被袊子反问了一句,风野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说做堕胎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怕袊子听后更加摇摆不定。

“我是说去医院。”

“去医院值得大惊小怪吗?”

“是啊,是啊……”

风野附和着袊子,心中暗自后悔说话不讲技巧。怀孕的责任在袊子。如果她注意点怎么会怀孕?自己刚才的说话方式似乎上赶着承担责任。

当然,眼下最需要以和平的态度对待袊子。

“总之,没什么关系。”

风野自己也觉得这话跟没说差不多,可也只能说点这种话了。

袊子再次找风野谈怀孕的事,是五天之后了。

“还是没来,肯定怀孕了。”

那天,风野和一个熟识的编辑对饮,一直到过了十一点才回去的。袊子已经等在房间里。袊子急切地说:“胸部变大了,今天还在公司里吐了一次。”确实,袊子的周围的皮肤在扩张,乳晕颜色也深了。

“绝对是怀孕了。”

袊子又宣誓般地补了一句。从常识上看,月经不来,呕吐都是说明是怀孕了。

“哎,我怎么办啊!”

“怎么办!”

“我要不要给母亲打个电话呢?”

袊子的老家在金泽,父亲亡故后,母亲与袊子的兄嫂夫妇住在一起。

“给你母亲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我心里害怕呀!”

当母亲的若知道女儿未婚而孕没有不担心的。仅仅因为害怕就要找妈妈,袊子真是既可笑又可爱。

“慌什么。先去医院落实了再说。”

“我才不去医院呢!”

“看你这会儿还不听话。不能总这样拖下去吧?”

袊子多少有些撒娇。这种说话不加考虑缺乏逻辑性正是拎子这类女人的特征。风野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继续安慰袊子。

“我说过没关系的,去医院看看吧。”

“现在这副样子班也上不了,门也出不去了嘛。”

坚持说不去医院的袊子,三天之后的晚上又吐了一次。终于答应了去医院。

但是,袊子老是撒娇地说:“我害怕。”、“不会出意外吧?”不肯自己去医院。

风野的妻子也做过一次堕胎手术。风野没有因此分过多少心。妻子说了声“我去做手术”就走了。从医院回来后又像平时一样在厨房忙个不停。

比较而言,袊子胆子太小。不过,妻子做堕胎手术前生过两个孩子。所以,情况有所不同。

“我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行吗?”

风野正巴不得袊子做堕胎手术呢。可是,袊子毅然下了决心后,风野却觉得很难张口说赞成。

“生孩子确实要吃苦头……况且你还年轻。”

“我可不年轻了!”

不知什么时候,袊子眼里已是泪光莹莹。

“你,你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要孩子吗?”

“好,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医院。”

袊子虽然嘴上不饶人,结果还是去了风野找的医院。

其实,所谓“找”,并不是特意求人介绍。风野近来把找医院真当做件事,一次经过千之谷附近时,看到濑田妇产专科诊所的招牌,走进去,医院的建筑洁白典雅,出入的病人很多,看起来给人以放心的感觉,因此,就选定了这家医院。袊子不放心地追问:“你陪我去吗?”

“当然陪你去。”

医院是自己找的,理应陪着去。只是很怕在挂号处抛头露面。再说,万一让谁撞上了,就可能张扬出去。

“我把你送到医院门口,然后你一个人进去行吗?”

“不行。我一个人不会看病。”

“笨蛋,跟平常看感冒伤风一样嘛。先去挂号处,报上名字,说要看什么。就这点事。”

“那你就不管我了?”

“医院前边有家咖啡店,我在那里等。”

“手术是不是很快呢?”

“第一次只是诊断……”

袊子好像放下了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不安地问道:“哪天去呢?”

既然要去,还是早去好。门诊时间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就行。

“那,我只好跟公司请假了。”

上午让医生看完,顶多是晚去一些,中午前能赶回上班。

“噢,我看完病,你还赶我去上班?”

“我不是赶你,反正要休息的,还是做了手术后好好休息一下。”

袊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也就是说,你已经决定让我做堕胎了。”

“你不要误会……”

“做不做堕胎我还没决定呢!”

风野只觉得脊背发凉。心想如果争论下去的话,袊子别再变了主意。现在不能触及手术的事,先抓紧把去医院日子定下来。

“明天正好要交一篇稿,我没时间。其它日子,哪天都行。”

“那后天可以吗?”

袊子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哟,不行,后天星期五是佛灭日,不吉利。”

“不过是请医生看看,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不行,第一次最重要。星期六怎么样?”

“上班是上班,大概只是半日门诊。”

“那就下星期一吧。”

“干脆明天去。”

既然必去不可,就趁早去。再拖几天袊子说不定又要变卦,妊娠反应可能会更强烈。而且,自己也没法坐下来工作。

“明天是星期四吧。”

袊子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行,就明天去。今晚上你不许走。”

“人家有点紧张嘛!”

第二天就要去医院了,风野觉得完全没必要一起过夜,可事已至此,只好顺着袊子。

“知道了。”

风野答应着,心想看样子做堕胎手术前还不知要给我出多少难题。

不过,只要袊子肯堕胎手术,随便她怎么样吧。怀孕倒霉的毕竟是女人。袊子能情绪稳定,陪她一晚上又算什么。

“今天晚上可以吧?”

风野试探着变了个话题。

“什么可以吧?”

“就是干那事……”

“缺心眼!明天一去医院,还不让医生看出来?老老实实地搂着我就行了。”

仅仅是搂抱,袊子可能就满足了。但是,对男人来说就差点什么。反正是已经怀孕了,用不着再担心避孕失败。现在何尝不是机会?风野多少有些沮丧。

第二天早上九点,风野和袊子一起离开了下北泽的公寓。

昨天晚上,风野被袊子缠着没能回家。他妻子肯定准备了晚饭。白等半天,可能又要生气了。但是,她绝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清早陪着情妇去了妇产医院。

在去车站的路上,风野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分卑劣的、双重人格的小人。

“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到车站时,已经不是上班高峰时间,但是仍然比较拥挤。两个人抓着车上拉手并肩站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到新宿后,两人出了车站拦了辆出租车。本来在新宿站可以乘总武线电车直达千之谷。但是,风野认为乘电车去谘询堕胎手术未免太寒酸了点,所以,特地要了出租车。

在出租车上,袊子仍然是缄口无语。风野想给袊子点鼓励,就提议说等到了秋天一起去旅行。但是袊子只是注视着前方,一声不吭。

医院在千之谷车站前约二百米的右侧。风野没有勇气在医院门前下车,距医院约五十米处就让车停了下来。两人等出租车开走后,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医院的白色建筑。

“就是那儿。”

袊子顺着风野的手势仰头望去。

“漂亮吧。”

对医疗外行的风野,不知道什么样的医院算是好医院。但是他认为建筑漂亮,病人多起码说明了医院的兴旺。

“看见了吧,那个咖啡店,我就在那儿等你。”

风野指着医院斜对面的咖啡店说。袊子又不安地望了一眼医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去吧。”

“去吧,我等你。”

在风野的再次催促下,袊子颇有几分无奈地朝医院走去。

风野目送袊子进了医院之后,走进咖啡店。

通常咖啡店上午的客人都相对较少,但是这家店里已坐了七八个人,悠闲地看报、喝咖啡。还有两个人像是商量工作,桌上摊着文件。风野从他们身边走过,在最靠里边有隔断的位子上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到医院大门。

服务员端上咖啡后退了下去。店里又进来了两个结伴而来的妇女,她们在风野前面的有隔断的位子里坐下了,多少挡住了风野看到店门方向的视线。

风野的视线只好又回到眼前的咖啡上,开始琢磨起来。

现在袊子应该挂完了号,正在排队等候,一想到医生询问拎子的场面,风野禁不住艳情涌动。

想像着在明亮的光线下,袊子分开双腿,接受观察的情景,担心怀孕的心情荡然无存。但是,紧接着风野产生了一种错觉——接受诊断的袊子是可怜的受害人,进行诊断观察的医生是没有人性的加害人。

风野从短暂的错觉中清醒过来,又喝了口咖啡,朝收款台看去。大概是上午客人少的缘故,只有一个服务小姐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捧着个托盘。

风野从收款台旁边的报架上取了份报纸看了起来。上面登着有关美国大选及经济摩擦的消息。风野仅是扫了一眼标题,就又翻开社会版看了看标题,然后又翻开体育版。尽管这份报纸与早上出门前在袊子家里看的名称不同,内容却几乎一样。风野虽然眼睛盯在报纸上,实际满脑袋充斥着袊子。不过从表面看还显得很悠闲自在。

风野觉得这份报没意思,又过去拿了份体育报。这时,听到服务小姐说:“欢迎光临”,抬头向玻璃门望去,在一束强烈的反射光中现出了袊子苗条的身影。可能是外面阳光太强之故,在店内荧光灯下,袊子的脸色暗灰。袊子四下看了看,径直朝风野这边走过来。

袊子好像一下子全身散了架似地在风野对面颓然坐下,对随即而至的服务员说了声“咖啡”。

“检查结果?”

袊子没有回答,眼向上看,紧咬着嘴唇。

“还是怀上了吧?”

过了一会儿,袊子才微微点了点头。风野喝了一口水,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几个月了?”

“三个月……”

尽管对此风野是有一定的精神准备,但总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不是真的。现在医生说话了,由不得不信。风野隔着桌子看了看袊子被连衣裙包住的腹部,又看了一眼袊子苍白的脸。

服务小姐端来了咖啡放在袊子面前。

风野忽然意识到刚才袊子从医院出来时可能被服务小姐看见了。她那无表情的面孔分明是看出了拎了和自己的关系。风野顿感不安,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把烟叼在嘴韩里拿起打火机,然后点上火,看着服务小姐往收款台走过去才又开口说话。

“医生怎么说?”

“问我生不生。”

“……”

……

“医生说头一个孩子,最好还是生下来……”

风野喝了一口已经发凉的咖啡,又吸了一口烟。

医生为什么那样说话?难道他看不出来袊子的样子绝不像已婚女人?或许看出来了,才那么说的。如果真是这样,医生的考虑可能出于对女患者的怜悯和不想使男方难堪。

“现在做手术很简单吧?”

“医生说做手术需要盖章签字。”

袊子从手袋里拿出张纸,有半张信纸大小。上方横写着“同意书”三个字。下面的内容是同意做手术。最下面的两栏分别是本人及配偶的签字处。记得为妻子在类似的文件上签过字,盖过章,当时拿起笔就签了字。现在看配偶这两个字觉得格外沉重。这个词对没有正式结婚的男女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有人很可能因此就失去了签字的勇气。当医生的对此考虑过吗?

风野把“同意书”递还袊子,说道“这东西真的有必要吗?”

“防万一吧。”

“这个小手术哪里有什么万一。”

风野故作轻松地笑道,心里却很别扭。

“医生还说什么了?”

“后来……因为我没说话,医生就说跟您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吧。”

在酒吧、情人旅馆那种地方一对男女中的女方总是被称为“夫人”。这与妇产科医生称女患者的他为“您先生”的做法如出一辙。对孕妇来说,这种称呼无可非议。但是明明看出来未婚而孕,还这么说就有些嘲讽的味道了。

然而,现在没工夫去计较医生的做法,当紧的是把袊子腹中的孩子打掉。

“那么,医生给做手术吗?”

“星期一、三、五的上午是手术时间,特殊情况也可以约其它日子。下星期一、三的预约已经满了,只有星期五还有空。”

“哟,堕胎的人真不少啊。”

风野看着白色典雅的医院大楼,一想到每天都有几个胎儿在那里被夺取生命,心中不禁怅然。

“如果做手术,最迟明天中午前就得预约了。”

“那就下星期五吧。”

袊子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变了主意似地说:“我不想做手术。太丢人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

话说了半截,风野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对面的客人正热烈交谈,没有注意这边的迹象。

“咱们走吧。”

阳光洒满大地,气温已经很高。但是,一个职员模样的男子仍系着领带匆匆从前面走了过去。他后面又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小孩说笑着在路上走着。风野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袊子好像没有心情接着去上班。于是两个人回到袊子公寓。袊子换上衬衫和牛仔裤,沏上了咖啡。

“以后肚子再大点,这裤子也穿不进了。”

袊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明摆着不会生的,袊子肯定是开玩笑,但是风野又有些担心了。

“那个医生人怎么样?”

“四十来岁,人不太帅,但是挺稳重的。”

“不错嘛。”

风野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做手术,可袊子就是只字不提。更糟的是,袊子还认真地看着腹部说:“我也能怀孕呀!”

“傻话,女人都行。”

“简直跟做梦一样。”

正是由于那么长时间都没怀孕,袊子对怀上孩子,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这身体真能生吗?”

“医生没说什么吗?”

“她说目前妊娠正常。”

正常不是坏事,可肚子越来越大让人担心。风野简直急得火烧火燎,袊子的手却仍然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腹部。

“我这肚子是不是真要大起来,鼓起来生个小孩呢?”

初次怀孕虽然有些狼狈,但是另一方面,袊子似乎又为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而有几分自得。

“真奇怪啊!”

“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吗?……”

风野终于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打胎呀。现在不预约,下星期不就来不及了吗?”

“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你能说轻巧话,这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做什么决定自由我说了算。”

“你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啊。我也有一份责任嘛。”

“好哇,你就承担起责任,让孩子生下来吧!”

“话不能这么说。”

风野提醒自己,不能顺着袊子话纠缠下去。

袊子当真想把孩子生下来吗?生了,袊子就成为未婚母亲,孩子就是私生子。也不能再去公司上班了,生活将面临窘境。就算是风野在经济上帮忙,日子也好过不了。袊子清楚这些,所以不可能做出生的决定。是的,袊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这孩子。很可能出于试探男方态度的目的,故意做出生的姿态,或许,因为看到一听说“生”这个词就慌了手脚的男人,而窃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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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野明白不能往袊子设的陷阱里跳,应当表现坦荡的姿态。但是,真听到袊子说要生下来,还是不由地紧张。

孩子为父母所有,但女人说生,男人拦是拦不住的。叫也罢,喊也罢,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奈何不得。话说绝点,除了把女人杀掉,别无它法。

自然,对于根本没有那份杀人勇气的风野来说,只能祈祷拎子本人自愿堕胎。

总之,这种情况下,谁豁得出去,谁胜。女人若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要生”,男人则以“想生您就请便”反击,这时就轮到女人心虚发慌了。尽管要看谁更能豁出去,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女人要比男人占优势。像风野这样有老婆、孩子,而且还要工作的男人处境尤其艰难。

换一个收入没保证游手好闲的男人,无论女人说什么,一句“与我无关”就可以溜之大吉。风野却不行。话说回来,风野也不可能那么做。如果当初知道袊子怀孕时再镇静些,不表现出过份担心,也就不至于一下被她抓住弱点。

情有可原的是,这次是头一遭。搞不好会闯下大祸。一直认为风野只是不够检点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妻子,如果发现了真情,决不会继续保持沉默。

风野在心里盼着无论如何得早点把胎打掉。这种心情的背后,虽然有爱袊子的成份,但不可否认的是风野要保住家庭的自私考虑。

连哄带劝地说服袊子做堕胎手术是一个多小时后。

“打了麻药,或许我再也醒不过来,就那么死了。”

袊子在同意做手术后说道。堕胎手术一类的小手术轻易不会死人。袊子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但是可以理解为初次做堕胎手术的紧张心情。

“那就定下星期五吧!”

“只好星期五了。”

袊子似乎仍然心有不甘,叹一声道:“当太太多好啊!”

风野立刻明了袊子要说什么。如果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有这些烦恼,说生就生了。事实上,自己的妻子怀孕后自然地连续生了两个孩子。

“真没意思!”

袊子点上烟慢慢地从嘴里向外吐着。此时的袊子像是万念俱灰,又更像是陷入虚无之境。

“对不起……”风野克制着没有说出来,默默地坐着。现在赔不是,将导致前功尽弃。无论袊子说什么,也得让她打掉孩子,尽管这样做近乎无情。

“这么着也行。”

突然,袊子的声音又充满活力。她从手袋里拿出医院的那张同意书。

“填上!”

风野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圆珠笔开始填写。

“配偶、川崎市多摩区生田……”写到这儿,风野的手停住了。

倘若把正式住址、名字如实填上去,有甚事的时候医院很可能要与家里联系。

“随便填也行吧?”

“为什么?”

“我就用你的姓了。”

风野把住址改成袊子公寓,在配偶一栏里,用了袊子的姓“矢岛”和自己的真名“克彦”。

写完后,风野放下了笔。袊子一句话没有,拿起了同意书。

“你果然心虚啊,我吃苦头,你却在外面充好人。”

的确,因为同意书的联系地址是袊子的公寓,手术中真出了万一,屋里没人,来了电话也白费。再说,配偶“矢岛克彦”是假名,也没处落实。

“我会在医院里陪你的。”

“等麻药过去,谁知道你到底在哪儿?”

风野最担心的不是堕胎,而是麻醉后袊子丧失意识。

“我怕……”

风野理解袊子的恐惧心理,也觉得她可怜。但是唯有手术一事不可能代替袊子。

“没关系的。好像堕胎手术非常简单。”

“你怎么知道?你做过堕胎吗?”

风野刚才的口气像是自己深有体会似的。

“看你,又来了。说这可不对。”

“怎么了?……”

“咱们俩的关系……”

自从明白无法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袊子再一次痛感到与风野的关系的虚妄。相爱却又没有正式结婚的男女,可能往往因为这种感觉是分手。

风野想安慰一下袊子,哄她高兴,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词。

“再过些日子……”

“再过些日子怎么了?”

风野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被袊子认真地一问,就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

“你想想,即使有孩子,老了能靠得住吗?”

“那你干吗生孩子,还是觉得有孩子好吧?”

说句公道话,风野并不是因为特别想要孩子而专意要的孩子。二十大好几的,随大流找个对象结了婚,不久就有了孩子,不过如此。

“其实,有孩子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我真羡慕你啊,不是特别想要孩子却能生孩子。”

无论怎么解释,袊子都要戴上有色眼镜与风野的妻子比较。

手术前的一个星期里,风野格外小心地避免招惹袊子生气,看看有可能吵起来时,就主动退让。

都说女人怀孕时容易焦躁,情绪波动。袊子却比平时没太大变化。有时,表情漠然,似乎若有所思。

看样子袊子对堕胎手术还是心存疑惧,落落寡欢。风野始终谨小慎微,不敢随便安慰袊子,担心一言不慎招致袊子情绪波动。

这段时间,风野特别留意《女性周刊》一类的杂志。

一家妇女杂志上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新婚燕尔的歌手得了个男孩,夫妇二人抱着婴儿笑逐颜开。另一家杂志上用大幅版面报道了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女演员,克服高龄产妇遇到的各种困难,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另一家妇女杂志上有一篇“谈夏季的孕妇卫生”的文章。

袊子不常看妇女杂志,可能是下班时顺手买的,有时就扔在屋里。风野每当看到婚姻幸福、平安的文章,就像被针扎了似的,赶快把杂志藏在屋里的角落里。这种文章,一般人会读得津津有味。但是,从放弃把孩子生下来的袊子的处境来说。仍然反差强烈,过份刺激。

真是的,杂志上怎么净是这类文章。

以前,风野并不在意,但是,现在却感到这类文章招人讨厌。

更有一次和袊子两个人在工作间附近散步时,正好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迎面走过。估计怀了八个月以上,就如同大相扑的运动员一样,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实在不能说那副样子好看。孕妇胳膊上挎了个购物的篮子。另一个妇女与她并排走着,有什么高兴事似地笑个不停。孕妇的表情中全然没有沉重的肚子累赘之音,反倒是充满了受到丈夫关爱、将为人母的自豪。

袊子默默地与那孕妇擦肩而过。风野则下意识地躲开了孕妇的目光。那以后,风野就对街上满不在乎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们产生了敌意。

做手术的那天早上,风野在九点钟陪袊子出了下北泽的公寓。

手术十点开始,要求提前十分钟到。

说是做手术,其实并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只要带上睡衣、毛巾、替换的内衣裤即可。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上午手术就可以做完,中午就可以回家了。

起初,风野准备一直陪着到医院,但是又觉得手术过程中在候诊室等待太难为情,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只送到医院门口。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会随时给医生打电话了解手术情况。”

袊子显出几分无奈,转身进了医院。

说心里话,风野真想在候诊室等袊子。可能的话,在手术过程中握着袊子的手,等她从麻醉状态苏醒过来的瞬间,躺在她的身边。

但是,年过四十的男人陪着一个比自己小十好几岁的女人做堕胎手术的样子会令人难堪。让谁看见都能看出他们俩人的关系暧昧,搞不好医生、护士起了好奇心,准会胡乱揣测自己。

让袊子进了医院,风野自己又钻进对面的咖啡店,要了杯咖啡。

“愿上苍保佑……”

很久没求神祷告了,这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神”。

万一手术失败就要出大事。风野听说过,做了堕胎后会出现长期出血不止、内分泌失调、炎症、不能再怀孕等等。总之,初次怀孕的妇女不宜做堕胎手术。

但愿平安无事,只要手术不出现错误操作或者麻醉失败,就没什么问题。麻醉好像是通过静脉注射进行。据说,意外死亡率为万分之一。

如果出现意外,肯定有电话打到下北泽的公寓去。

风野有些坐不住了,出了咖啡店,就往袊子的公寓赶。

到目前为止,风野还从未在袊子的房间里接过电话。但是,今天情况特殊。电视铃一响,立刻就得接。风野屏着气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机。电话一响就说明出了大事。风野在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响铃,手术顺利,一会儿看看电话,一会儿看看手表。

十点十五分。按预约,手术应在十点开始。那么,现在或许正在进行麻醉。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三十五分钟手术应该结束。

快做完了吧?不过,如果手术开始时间推迟了,或许到十一点左右才能完。

只要到十一点还没来电话就万事大吉。

风野再一次盯着电话,心中祈祷着千万别来电话。等着等着,忽然觉得嗓子发干,就站了起来,到水池边倒一杯自来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上苍保佑……”

风野又坐到沙发上祷告着,耳边好像传来袊子的呜咽声。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电话铃没响。看来一切顺利。不过,病人特别多,或许手术开始的晚了也未可知。风野又等了三十分钟,目光依旧交替盯着电话和手表,祷告着平安无事。

妻子做堕胎时,可没这么紧张过。不过是猜想着手术正在过行吧?做完了手术自己就可以立刻再开始工作。当时风野还在公司当职员,不可能只顾妻子把工作丢在一边。因为周围有同事看着,手上压着工作,也无法过多分心。

再说,万一出现意外也可以立即往医院赶。可是,现在风野深恐与袊子的关系为人所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净往坏处想。精神负担要远远超过以往。

风野又看了一下表,这次已是十一点半。忽然,“旧报纸、旧杂志……”外边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

风野起身向窗外望去,公寓门口站着两个抱孩子的妇女,在聊天。一辆废品回收卡车缓慢地驶过。风野看了一会儿,就走到水池边,冲了杯速溶咖啡,然后慢慢地喝着,又陷入遐思中。

说不定手术中大出血正在抢救来不及往这边打电话。医院往患者家打电话只能说明情形严重。

“这不可能。”

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风野开始看早上的报纸。眼睛只是从标题上一扫而过,无心详看具体内容。无奈之中,风野又打开电视,正好是天气预报时间,其后就到了中午报时,出现了午间新闻的画面。风野拿起了话筒,拔动了医院的号码。

“我叫矢岛,手术结束了吗?”

“矢岛先生吗?”

“预约的是上午十点开始手术。”

“请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

“矢岛女士的手术已经结束。”

“几点?”

“一个多小时前。她正在病房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可以回去了。”

“手术还顺利吧?”

“都很顺利。”

风野拿着话筒,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太好啦!”风野顿时全身瘫软,紧接着又精神大振。高兴得想大叫几声。

这下子放心了!用不着凝神凝鬼了。

不过,下次再不能犯这种错误。事先一定要问准袊子,不保险时必须采取预防措施。这种精神折磨一次就足够了。

风野对自己念叨着,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既然还得再过一个小时才回来,还是要接一趟好。

风野已跟袊子保证,随时与医院联系,让她别担心。风野原先想,等袊子从麻醉状态中苏醒过来时守在她身边。当袊子为失去孩子而哭泣时,握着她的手,或许能使她得到安慰。

可是,从刚才的电话判断,袊子可能已苏醒过来,可能正一个人忍受着麻药过后的微痛,盯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这时,风野又开始为自己没留在病房守候而追悔。

但是,早上送袊子去医院时,实在没有勇气一起进去。大男人陪着女人去做堕胎,本来就不好意思,再让谁认出自己来就更麻烦了。

话说回来,现在去医院接还不是照样难为情。于是,风野又一次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我现在可以去接她了吗?”

“她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一个人回去的。”

还是刚才那个年轻护士的声音。

“可我们家在下北泽呢。”

“我帮着找辆出租车,您别担心。”

手术算是正好从十点开始,到现在也就刚过三个小时,真会像护士说得那么轻松吗?风野又不放心地问道:“那,回来以……”

“今天休息一天就可以了,我们让她带药回去吃。”

如此看来,用不着特意去接一趟了,“好的,请多关照”,风野放下了电话。

袊子回来的时间是电话之后过了一个半小时。果然脸色苍白,一进屋就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此时,该说点什么呢?一句“辛苦了”有些不伦不类,似乎是在迎接下班回来的人。

“怎么样?”

听到风野问,袊子只是大口喘着气捂着肚子。

“痛吗?”

“躺一会儿吧。”

风野在里间和式屋的榻榻米上铺好袊子的被褥,又拿过来了睡袍。

“来,换上。”

袊子站起来,慢慢地往里间走,身子有些前倾,依然双手捂着肚子。

风野看着袊子走进去后,吸了支烟,然后也进了卧室。袊子躺在那里,脱下来的连衣裙叠放在枕边。

“药呢?”

“刚才已经吃了。”

“我把光线弄暗些吧?”

风野凑近袊子的脸,看到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来。

也许是还有痛感,也许是还为打掉孩子而悲伤。但风野找不出合适的话去安慰她。拉上窗帘后,风野又拿出了冰袋和毛巾放在袊子枕边。

“我在对面屋里,有事叫我吧。”

风野拉上了与卧室之间的拉门,在客厅的沙发里躺下。无事好做,就想看看电视,但是房间小隔音差怕影响袊子休息。风野只好再一次拿起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座钟,已经快到四点了。

今天一整天既没去工作间也没在家,妻子和那些编辑说不定正四处打探自己的行踪。其它的日子倒也罢了,惟有今天必须全天陪伴袊子。

想到不能离开这里,风野忽然感到饥饿。对了,早上送袊子去医院后,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风野看袊子确实睡着了,就穿着拖鞋出了屋,径直朝通向车站的窗店街走去。该是准备晚饭的钟点了,商店街上满是挎着购物篮子的家庭妇女。风野有些惶恐,想了想决定还是进了一家超市,买了盒装的生鱼片、鲑鱼、豆腐和葱头。

要是让妻子撞上这身打扮的自己,她非晕过去不可。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为晚饭采买过,更没有做过饭。这种男人竟然在为了一个女人准备晚饭而购物!

然而,怀里抱着超市的大纸袋,风野的心态却意外地平和。

风野清楚自己的这身打扮怪里怪气,但是为一个堕掉自己孩子的女人准备晚饭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自己做的事有悖道德,但是不为人知地做点悖德的事感觉也不错。

说不定男人在具备向上发展志向的同时,也在潜意识里具有堕落志向。风野边往回走边想着,进屋时,袊子已经醒了。

“你去哪儿了?”

“买了点东西。今晚上我来表演一下我的厨艺。当学生时,我就自己做过饭,手艺蛮不错的。”

袊子在被子里吃吃笑出了声。

“还痛吗?”

“好多了。”

“想吃点什么?”

袊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表情和悦。风野站在水池边,打开了纸袋。

生鱼片原样放在一个盘子里,鲑鱼块要架在风上烤着吃。半块豆腐和蒽头用来做酱汤。剩下半块豆腐凉拌。做米饭,只要在电饭堡里放上米和相应的水就大功告成。

风野嘴里啊着歌揿下电饭堡的开关。此时,风野意识到自己的两张不同面孔。一张脸是在生田的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威严的一家之记,另一张脸就是在袊子家准备晚饭的这副面孔。

这两个迥然相异的面孔对自己合适吗?恐怕自己还真是具有英国作家斯蒂文森笔下的“化身博士”的双重人格。

风野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部推理小说,男主人公分别在妻子和情妇处居住时,使用不同的名字,扮演着完全不同的两个角色。

“喂,饭做熟了。”

风野走到隔壁的卧室招呼袊子慢慢起来。

“来尝尝吧。”

“谢谢。”

袊子无力地笑了笑。看到她的笑容,风野立时感受到这顿饭没白做。

“我可先吃了啊!”

说着,风野回到客厅,刚拿起筷子,袊子也从卧室出来了。

风野以为她要坐下,赶快把椅子挪了出来,但袊子转身进了厕所。

袊子走路依然是弓着身子。从厕所出来后又进了洗漱间,梳了头后走了过来坐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已经比较开朗。

“瞧,手艺可观吧?”

“是啊。”

袊子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饭菜。

“吃点吧。”

“吃点酱汤就行。”

“早上你就什么没吃,一点不吃可不行啊!”

风野硬劝,袊子也就吃了小半碗饭,喝了一碗酱汤。

“味道不错吧?二十多年前的手艺了。”

袊子没再说话,见袊子吃完了,风野就要收拾碗筷。

“今天我全包了,你歇着。”

“可是……”

风野把仍然坚持要收拾碗筷的袊子推回卧室。

站在水池边洗着碗筷,风野涌出想吹口哨的冲动。

可能是二十多年后再次下厨房,禁不住愉快地回忆起单身时代,觉得自己还真有这两下子,比起现在连米饭都做不好的年轻姑娘们起码要强得多。

“哈哈……”

这会儿要是有个熟人在,真想露一手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不过,从购物到做饭,伺候女人吃完还要洗碗筷,或许是没出息的男人所为。如果是被叫做“新式家庭”的小两口倒也罢了,年过四十的男人刷碗洗碟子实在不成体统。若让人看见了,这脸该往哪儿放呢?

此时,风野对自己的形状颇有几分自得,虽说像个围着女人转的情夫,但心里却很坦然。

细想起来,如此放松的心情久违了。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君临于妻子、孩子之上。

这种虚张声势的威严,在四十来岁的男人中并不少见。但是,他们内心里却期望着在情人身边无拘无束,无遮无挡,忘了地位、收入,当一个放纵的男人。

风野有些得意忘形,一只小盘子从手里滑落到水池的一角,幸好没有摔碎,只是边沿上缺了个口。风野把磕掉的磁河拾起来,把小盘子收到碗厨里。当一发都收拾利落后己是晚上七点了。

西边仍然亮着的天空与夜幕间划出一道界线。

风野烧上开水,然后拉开了袊子正躺着的卧室门。

“喂,来杯咖啡吗?”

袊子睁眼躺在那里,听见风野招呼就要起身。

“躺着吧,我给你送过来。”

“你今天就不走了吧?”

“那还用说。”

“我想看电视。”

风野把拉门又拉开了些,让袊子能正好看到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出一部连续剧,一对相爱的夫妻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得不可开交。风野又换了个歌曲频道。

电视剧中的夫妻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矛盾,但是最后总是言归于好,亲亲热热风野看这种故事就了,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和好如初呢?或许这正是认为电视可有可无的原因。

袊子看歌曲节目时也仍旧一言不发。

“不痛了吧?”

“嗯……”

“我也躺下吧。”

风野换上睡衣,钻进袊子被子里。

这种时候,只看电视一句话不讲最好。

袊子个子小,在她背后把枕头略垫高些,风野就可以躺着与她一起看电视。

袊子的体温很快传到了风野的腿上。

今天当然不能搂抱袊子,至多像现在这样在袊子后紧紧拥着,但风野已经很感到满足。以前,两个人有时也叠腿搭膊一起躺看过电视。但是似乎从未如此放松过。

风野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两个人更加难以分手了。

尽管为许多事发生过争执,但是,袊子怀的是自己的孩子。无论怎么解释,说什么一时疏忽,差一点成了一个新生命的父母,却是不争的事实。今后,两个人之间不管再发生什么争执,只要想到今天的事,大概很快能够和好。

不知道袊子是怎么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袊子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雨水落地,地更实。”感受着袊子的体温,风野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袊子做手术的当天和前一天风野都没回在生田的家。等到回去后妻子却什么也没说。这当然不是说原谅了风野,她是以沉默进行,表示愤怒。

风野很讨厌妻子的这种消极抵抗,有话干吗不明说?摆明车马来自己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妻子若真像袊子似地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怕自己还真招架不住。正因为妻子忍而不发,家才像个家。要为这就说妻子阴险,未免自己有点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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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与丈夫之间即使沉默无言也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然而,孩子们却并非如此。

小女儿放学后一进家门,知道爸爸在家就立刻闯进书房,“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老不回家不像话吧?”完全是教训的口气。

“稍微有点事……”

“有事?有事就老不回家,你看看妈妈多可怜!”

听得出来,不会是妻子让她这么说的。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

“喂,你保证下次必须早回家,来,拉钩。”小女儿说着就伸过来小手指。风野真没勇气。只得含含混混地应着,小女儿凑上前去就要硬拽风野的手指。

“烦人!”

风野忍不住吼了起来。小女儿甩下一句“爸爸我再也不理你了”,转身离去。

孩子们就这样长大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中呢?恐怕会慢慢察觉父亲行为怪异。眼下,虽然妻子似乎没有对孩子们提起自己与袊子的关系,可这大概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实际上,正念初中的在女儿现在很少主动与自己说话。这会儿她该是放学回家了,可是不过来说声“爸爸您回来了”。

像小女儿那样故意板着面孔训人,倒没什么,还能放心。但是,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可能都站在妻子一边,谁也不再亲近自已。

真那样的话,倒也落个轻松。可是,为什么还养孩子呢?哪有吃苦受累到头来养冤家的?然而,使孩子们对自己训、疏远的人不是正是自己吗?

袊子那边好不容易搞掂,家里现在却变成冰窑。

手术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六,公司休息,袊子准备星期一去上班。

星期六晚上,吃罢晚饭,风野出去买烟顺便用商店的公用电话与袊子聊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

“没什么……”

“还痛吗?”

“不太痛。”

“我正赶一篇稿子呢。”

风野撒了个谎,如果从家里打电话,袊子可能会认为自己在享受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那就麻烦了。

“今天可能过不去了。”

“没关系的。”

原以为袊子会不情愿,没想到回答如此爽快。

“身体恢复多少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

风野听得出来,袊子若无其事的回答是冷冰冰的。

此时的风野恨不得立刻赶到袊子身边,但是穿着便装和服不太方便。更何况连续两天没着家,今天再走实在说不过去。

“过一会儿我再给你去电话。”

“不用了,我要睡了。”

“那就明天……”

凤野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断。

风野清楚袊子又不高兴了,但是又告诫自己今天绝对要留在家里。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看到家里的灯光时,风野突然感到独守空房的袊子太寂寞了。

妻子再可怜,好歹还有两个孩子做伴儿。袊子做了堕胎手术却孤零零一个人。如果这就是妻子与情妇的区别,也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却觉得难以接受。

翌日,风野想着给袊子打电话,拖来拖去就到了傍晚。

原准备下午就过去,不巧在东京参加年会的小姨子夫妻来家里,到了晚上又说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于是去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饭后,风野随大家一起回家,小姨子夫妇当夜就住在了家里。

难得一家人在外边吃顿饭,妻子情绪也好了些,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家人和小姨子夫妇的笑声。

九点以后,风野进了书房想给袊子打电话,可是想了想后又把拿起的话筒放了回去。

现在打电话,只能告诉袊子“今天不能去了”,与其这样,还是不打的好。

又过了不到一小时,风野又坐不住了。

昨天通话时,袊子没说有什么不适。到现在也没来过电话,这也许是一切正常的证明,也可能是从不肯示弱的袊子的惯常做法。

可是与其拖着不打电话背个“无情无义”的黑锅,还是先打电话才主动些。

思前想后一番,风野终于又拿起话筒。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我根本没睡。”

“我挺想过去的,就是今天实在太忙,明天一定去。”

“不来也行。”

突然,话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风野换了双手拿着听筒。

“你用不着勉强。”

“这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我想,咱们还是不再见面的好。”

风野有些发懵,从昨天到今天,不过两天,袊子的情绪似乎更坏了。

“人家不过是一时脱不开身,值得生气吗?”

“我生的什么气?我是认真说的。趁此机会咱们还是彻底断了来往的好。”

袊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稳。

迄今为止,袊子说过好几次“分手吧”,甚至还说“看见你就恶心”。但是,风野认为都是气话,不是真心话。每次骂过了,哭完了,情绪稳定了,一切恢复正常。

但这次有些异常,袊子的语调十分冷静,一句一句地说得十分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什么为什么?做这种事你真不在意?”

“说不在意是假,但也没有因此就……”

“照这样下去,以后又是怀孕、打胎。我受不了这么折腾,要是再怀孕,我宁愿去死。”

“我不是说过嘛,加小心就不会再怀孕的。避孕的方法有的是,下次决不会失败。”

“加点小心不怀孕就可以吗?你根本不理解女人。反正我再不要受那份罪。”

“所以说要多加小心嘛!”

“这几天我躺在这儿认真考虑过了。那件事是神对我们的惩罚。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也让我坚定了信心与你分手。我感谢神的旨意。”

“喂、喂,你不要想的这么坏。”

“我已经决定了。”

风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一直认为,与女人的关系如果到了怀孕的程度,是不会轻易分手的,彼此心里怎么想先放在一边,起码肉体上能紧密结合为一体,就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分手。

然而,袊子却显得与一般女人不同。怀孕后做了堕胎反倒成了分手的契机。

分手的理由说是不想再受二茬罪。做到成功避孕并不难,加点小心即可。但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袊子说自己不理解做为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痛苦,使得自己有口难辩。

的确,袊子说的有道理,怀了孕必须做堕胎的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但仅就这一点来说,即使是合法夫妻有的也不要孩子,有的做多次堕胎。像袊子这种情况明摆着生了不利。起码,这次做堕胎应是最佳选择。因此,这也绝不可能成为分手的理由。若往坏处想,莫不是袊子利用怀孕、堕胎制造分手的藉口?

“别说不着边际的话。”

袊子紧接着嗓音沙哑地说:“你现在与我分手岂不是好时机,更快乐?”

实际上,袊子说的并非不可考虑。风野曾经反复想过,老这么受气与袊子交往自己吃不消。自己也多次下过决心,这次一定与她分手。

事实上,等回过味来时,两人的关系早已和好。虽然不很情愿,但是又开始了对袊子的新一轮追求。好恶的情感不同于道理、思想,它是从身体内部涌动的热能,一旦迸发出来,就不是凭理智所能抑制的了。

“我们都就此自由自在吧!”

袊子的语气十分果断。

“我现在就过去。”

“不用辛苦了。”

风野依然决定立刻动身。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对小姨子夫妇解释:“突然来了个急活儿,我得出去一趟。”

“姐夫真够忙的。”

小姨子同情地说,妻子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妻子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去袊子那里。但是,妻子直觉敏锐或许已有所察觉。

风野在门口换鞋时,小女儿跑过来。

“爸爸,呆会儿还回来吧?”

“嗯……”

“你要不回来就不要你了。”

风野没再搭话,出了门。

走到大路上找出租车,星期日的晚上车很少,等了足有五分钟,才来辆空车。司机挺爱说话:“是赶着加班吗?”

“对,有点急事。”

星期日夜晚出门,短袖衬衫、西服裤的打扮,人家会认为是加班呢。该不会想到是去找女人哀告不要抛弃自己吧。

风野凝视着乌云笼罩的夜空,又一次为自己这两天把袊子一个人扔在一边而后悔。

看来让女人一旦独处,就会胡思乱想。尤其是袊子这样的女人,刚做了堕胎手术情绪不稳。这种情况下自己在家里悠闲自在,的确是失策。

相比之下,自己经常不在家妻子却不吵不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异呢?是妻子度量大?自信心强?还是有户籍上的保证可以稳坐妻子的位置呢?

漫无目的地想着,已经到了下北泽。袊子上身t恤衫,牛仔裤,正在熨烫洗过的衣服。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刚刚做过堕胎手术。

“你说话没深没浅的,害得我立刻赶过来。”

“你要不来就好了。”

口气依然是不冷不热,但袊子却冲了杯咖啡给风野。

“你老说分手的话,我能不来吗?”

“我是替你考虑的。再说,对彼此也没坏处。”

“我不愿意。我不想跟你分手。”

袊子没有说话,把冲好的两杯咖啡端到桌上。

“我知道这次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因此就分手恐怕过份了点吧?”

“如果怀孕后不打胎,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这步吧?”

“打不打胎都一样。”

“就是说,以前你就打算过分手?”

袊子默默地喝了口咖啡没吱声。

换在平时,风野可能会突然把袊子搂在怀里亲吻,然后也不问袊子乐意与否,就抱进被子里扒光衣服。袊子当然要挣扎,风野则用蛮力按住她强行交合,性事之后风平浪静。

“我不想分手。我绝不会离开你。”

“今晚上我不走了。”

“别充好汉了。你不是挺忙的吗?快回家去吧。”

“不,就住这里。”

争吵一番之后,风野到底是留下了。平时都是风野比袊子先睡着,这一夜袊子却先睡着了。

躺在被窝里,风野想起妻子没有表情的面容就合不上眼。因为身体互相挨着,袊子看上去睡得很熟。天亮以后,好像昨天争吵没发生过一样,袊子温和地问候早安。

“早上好。”

看到袊子的笑容,风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在身边陪着,袊子情绪就好。这未免太孩子气了,可是袊子除此之外并无它求,所以,风野并不在意。

见袊子高兴,风野不失时机的问道:

“那事什么时候可以?”

“哪事儿?”

“就是那个……”

说着说着,风野猛地低头窥视起袊子的。袊子顿时微微羞红了脸。

“傻瓜,什么时候也不行。”

“是永远吗?”

“医生说起码半个月以后。你是不是趁我不行这段时间,想再找一个?”

“瞎说……”

“不过,跟你妻子做爱吧?”

“很长时间都没干过了。”

“如果实在忍不住,我只批准你跟你妻子做爱。”

话刚出口,袊子又赶快摇头。

“不行,我可不愿意。”

“我早就说过不跟她做爱,放心吧。”

“那你妻子怎么办呢?她不找你求爱吗?”

“她可没你那么贪。”

“别糟践人,我怎么贪了?”

风野与妻子之间的冷虞状态已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妻子几乎不主动要求过性生活。有时,即使风野尽义务似地主动要求性生活,妻子好像也集中不起精神,不像从前那么兴奋。

袊子根本不相信风野的解释,固执地认为,既然同居一处肯定要发生关系。袊子没有体验过现实的夫妻生活,所以对她的偏执也无需指责。

看到阴转睛的袊子,风野放了心。可是一想到家心又悬了起来。小姨子夫妇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自然会觉得奇怪,孩子们也会问“爸爸没回来吗?”妻子会怎样回答呢?为保全体面,找个理由遮掩一下呢?还是对自己的亲妹妹把丈夫的不忠抖落出去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是回不得家的。

风野索性陪着袊子一起出了公寓坐上电车。袊子去公司上班,风野在新宿下车去了工作间。

袊子是做了堕胎后今天第一次上班,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几天前还在为是否打胎而烦恼,甚至担心会不会因此而死掉。现在却步履轻快地走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

风野目送着袊子的背景,心中不禁感慨,女人真是猜不透。

怀孕、堕胎出了那么多血的她,现在穿着紧身裤,英姿飒爽。上星期的这个时候,受着恶心呕吐的折磨,才下了决心上了手术台。打胎之后又闹着要分手。袊子的情绪随时随身体状况而不断变化。

常说女人心多变。但是,想一想女人身体上发生的令人晕眩的变化,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男人也像女人一样身体上能发生那么起伏巨大的变化,肯定情绪也会随之不断变化。男人之所以能比较冷静,具有理性,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星期六、日连着两天风野没来,屋里多少有些发霉的气味。风野推开窗户换空气,然后又打开空调,点燃一支烟。

突然电话铃响了。刚拿起话筒对方已挂断。风野立刻意识到是妻子,但是又无法印证。

只要是外宿不归的日子就常有不说话的电话打过来。可能是试探自己是否真在这里。总之,这种电话让人窝火。风野一想到昨天夜里不在这儿,不由得心中发毛。

风野突然想,如果不回去又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干脆不回去,搞个下落不明,到时妻子别说发怒了,恐怕哭着找都来不及。

思绪纷飞之间不觉已近正午。

正文 四、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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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风野所从事的工作性质来说,即无寒假,亦无暑假。

现在,正分别为一家周刊和一家月刊杂志写连载,每星期一的前一天是周刊杂志的截稿日,最紧张。另外还有些像人物评介什么的零散活儿,随来随干。

手上的活儿积压起来时,星期六、星期日也没有了。与此相反,没活儿时,平日也成了假日。上班族按星期、月的节律行动,而风野则不然,他是按截稿日行动。

从一月份开始在周刊杂志上写的连载,至七月底结束。因此,八月里多了些空闲的日子。

但是,并非闲着就一定让人高兴。因为闲着就意味着收入实实在在地减少。

自由职业不同于受薪阶层,没有奖金,更没有各种补贴,就连住房、交通补贴、退休金也没有。每月的收入也不稳定,如果因病卧床,第二天就没有进项,生活上缺少安定感。

周刊上连载的结束,使风野的收入也锐减了三分之一。幸好从十月份开始,已约定在一家新出版的周刊杂志上负责一个专栏。另外,十一月以后,以前写的人物评介将结集出版,这会带来一些版税收入。要是没这些收入,真会坐立不安的。

八、九月不太好过,但因此却可以从容地看看书,补充新知识。

风野写作的范围涉及社会、经济、时事等方方面面,所以,必须不停地了解各种事情,阅读各方面的书籍来收集素材。比如说要描写一家企业的内幕,就需要了解上至董事长下至普通职员所思所想,否则写出的文章就不会有读者。

“跑太快了会摔倒,该经常停下脚步思考。”

这是风野放弃了固定工作后,一位前辈作家送他的忠告。现在这两个月正好停下来进行思考。

今年八月的盂兰盆节正好是风野亡父的十三周年祭日。风野老家在水户,每年夏季妻子、孩子都回去。风野这次想一起回去一趟,悠闲地多住些天。

老家有亲戚,还有很多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着自己,跟这些与自己工作没有关系的人交谈非常轻松愉快。

风野每年盂兰盆节和新年回老家。年逾七十的老母和弟弟一家人住在那里。每年只有这两次会面,每次风野都留下些零花钱算是尽尽孝道。

风野原以为袊子不会反对他回老家的计划,没想到袊子一听就拉下了脸。

“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还想回老家看看呢!”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也回去不是挺好嘛。”

“你让我这副样子怎么回去?”

“什么样子?”

“回到乡下去,那么多亲戚朋友要是问我为什么还是独身,你让我怎么回答?”

“新年时你不是已经回去过一趟吗?”

“是回去了,可是只在家呆了一天。我妈苦笑着央求我快点出嫁。给我看了不知多少张求亲的男人照片,真烦死人了。这次我回去不完婚的话,大概不会放我回东京的。”

袊子的老家在金泽,那一带人们的观念比较守旧。如果看到从东京回来的快三十岁还未嫁的姑娘少不了说三道四。

“这副样子,恐怕连我妈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那是因为你说过讨厌乡下,不想回去。”

“只要人家欢迎,我怎么不想回去?跟大家聊聊天多好。”

袊子很少对风野提起老家和母亲。风野问起,她也不愿细说。风野觉得袊子对老家很淡漠,所以也就不去过问。原来拎子却是憋着话一直没说。到了听风野说起要回老家就一下子爆发了。

“我并不是想回去。但今年是父亲的十三周年祭,我妈岁数又大……”

“我妈也上了岁数啊。”

风野一时语塞。

袊子不结婚,成了老姑娘,这的确是风野造成的。如果没有风野出现,像袊子这样的女人该有多少男人追求啊。即使现在回到老家,也还有上门求亲的。就是在公司,好像也有男人向她求婚。

有时,袊子也说点这些事,言外之意似乎是告诉风野自己不是找不着主的。同时也是暗示对目前的暖昧关系已经厌烦了。

每当听到袊子讲这些事,风野也反省到由于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而耽误了袊子的一生大事。或许不该缠住她不放。

但是,实际上风野对袊子情有独钟,根本不准备放弃拎子,甚至想现在要,将来也要抓住袊子不放。最近,风野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与袊子的恋情将是此生的最终的恋情。因此,心里尽管十分清楚自己的作法自私、狡诈,可是一想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恋情,又实在割舍不得。

年过四十的男人应当明辨是非,祈愿对方幸福,适时地还对方以自由。纵令袊子不积极地断绝往来,自己也该朝那个方向引导她,这才是明辨是非的男人。

风野这时又想起以前读过书上的一句话“美丽的分手”。书上写着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分手必须是美丽的。

然而,对现在的风野来说,什么美丽的分手不过是随意杜撰。如果真的喜欢对方,怎么可能有美丽的分手。没有发展到相互憎恨、厉声詈骂、打得遍体鳞伤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与相爱的人分手。

如果能结束目前这种状态,明白无误地对妻子讲我有了心上人,经过反复考虑还是觉得更喜欢她。因此请你与我分手,那该多痛快。这种开诚布公的做法或许对双方都有好处。

然而,只要跨进家门,看见妻子、孩子,想好的词就说不出了。好不容易下的决心瞬间崩溃,完全被安逸的安庭气氛吞噬了。

没有勇气说,的确是久拖未决的原因,但这还不是全部原因。

风野在考虑与袊子的二人世界时充满了甜蜜的想象,同时隐约感到某种危机。

确实,袊子年轻、漂亮,以风野的年龄来说是难得的女人。但恰恰是这年轻、漂亮有时却成了自己的包袱。虽然目前还不至于,但是说不清什么时候两个人之间有产生隔阂、出现致命伤的可能。

其实风野过虑了。两个人如果真结合了,这种担心可能仅仅是杞人之忧。事实上,差一轮,甚至差二十岁以上的夫妇并不鲜见。由此看,年龄差异并不是问题。而且真与袊子在一起过日子,恐怕要被管得服服贴贴,老老实实。

现在的妻子,对自己还算是宽容的。给了自己的机会。虽然两个人之间已谈不上爱情,但给自己的自由度相当大。把当妻子的与袊子相比可能不够公平,不过袊子比妻子厉害得多。

但是,眼下的问题是自己能够回老家,而袊子却不能,必须想个办法让袊子摆脱孤寂的感觉。

“那我就在老家过盂兰盆会的三天,然后立刻回来。”

“急什么呀。呆一个星期也行啊。”

“这边就你一个人……”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来陪着,反正你早就决定了要回去的。”

“真的,就去三天。”

“我可没说不让你回去。该走你就走,你的夫人还等着你呢。”

看来,袊子对风野回老家挑毛病并不单单因为她自己回不去而发泄,更主要的是不满意风野和家人一起行动。

“说是回去,也是她们先去,回来也是各走各的。”

“可你刚才还是打算一起走的吗?”

“我不是刚说过,我是晚去早回嘛。”

“你别太为难了。分着走到了那儿还不是在一起?”

“做法事时,总得夫妻都在场吧。”

“是啊,你说得对。”

袊子用力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了支香烟,点上火,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看得出来,袊子已处于亢奋状态。

“反正就三天,你放心等我回来吧。”

“你随便。我也要出去玩。”

“去哪儿?”

“哪儿不可以?你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袊子又点燃了一支烟,似乎也略平静了些,慢慢喷着烟。

“你和谁出去?”

“不知道。”

看着面无表情的袊子,风野开始感到问题严重。

风野还从未感到过袊子的背后另有男人的影子。当然,拎子跟公司里的男同事、男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的事肯定是有的。这些交往似乎没有越过朋友情感的范围。

但是,关于这一点自己没追问过,袊子也从未解释过。说不定那些男人中有的让袊子抱有好感。

迄今为止,可以肯定的是,袊子与男性的交往尚未有越轨迹象。这可能是风野盲目的自信,但风野对此坚信不疑。看看袊子日常的言行,自然就会明白她与其他男人的交往是逢场做戏,不是认真的。

脾气上袊子有点歇斯底里的成份,但是在与男人的交往上却从不暧昧。袊子近乎洁癖的好干净,屋里容不得一点脏乱,在处理与异性的关系上理应会慎重。

袊子是说过:“你要是跟别的女人玩,我就找个男人。”但风野根本就一笑置之。随便袊子嘴上怎么说,她绝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除了本身的性格因素,这与袊子老家的淳朴风俗、严格的家教也有关系。

总之,不可能想像袊子有其他男人。

但是,这次风野却有些疑惑了。

她不过是说,利用自己回老家的这些天去旅行,干嘛自己这么介意。

袊子没说要与某个男人一起旅行,连去哪里约不约伴都没决定,像是头脑发热的气话。不过,这种一时冲动的旅行反倒让人担心。

平时袂子温柔可爱,可是一发脾气就不知道干出什么事来。袊子的性格中也存在着认死理、莽撞的一面。

“真的去旅行吗?”

袊子默默地点了下头。看样子外出的主意是不会改变了。

可是,袊子有时主意变得很快。常常是昨天吵闹得天翻地覆,今天立刻温顺地过来说声“对不起”。现在因为听风野要带家人回老家而闹别扭,明天可能就阴转晴。

“我早点赶回来还不行吗?”

“急什么?多在那里住几天吧。”

其实,用不着袊子不乐意,风野心里也并不想回去。只是给亡父做十三周年的法事,当儿子的不能不回去。

“告诉你,我身上还觉得难受呢。”

“去医院看过吗?”

“我可没脸再让人家检查那地方。”

“有病不看可不行呀。”

袊子又不说话了。有时以为她情绪好些了,突然间又神情呆板,愣愣地向窗外看。今天为什么不高兴风野是清楚的,但还是精神准备不足,或许身体的不适才是主要原因。

“恐怕还是手术的缘故吧?”

“我也这么想。”

做了堕胎以后,凤野只向袊子要求过有限的几次做爱,而袊子的似乎也不如以前强烈。可能是堕胎手术造成的心理创伤尚未愈合,也可能是担心再次怀孕所致。总之,两个人之间不可否认地出现了一线隔阂。

这种情况下,让袊子一个人外出旅行恐怕不妥。女人在心理处于不稳状态时,做事会失去理智。

风野对袊子是信任的,但是对她的身体却放不下心。

最终也没有拦住袊子。

风野按原计划回了老家。

跟袊子解释过不止一次,这次是给父亲做十三周年法事,回去后事情极多。

三周年和七周年的法事是在寺院里做的,这一次是在家里做。需要拆开隔层,把两间屋并成一大间。而且来的客人都是近亲和邻居。

向与会者发通知、订外卖的饭菜等杂事都由母亲和弟媳妇包了下来,风野只要在当天拜祭之后向与会者致辞即可。

尽管要风野做的具体事不多,可是大部分来客都是多年未见了,所以一聊开了头就没完没了。有的人还读过风野近期写的文章,大谈自己的看法。乡下人悠闲惯了,特别是几杯酒下肚后,更说个不停。

风野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想着袊子。

袊子一个人在干什么呢?在准备行装吗?说不定已经上路。她说过要与朋友一块旅行,是什么样的朋友?多是是女性朋友,也可能男女朋友都有。

风野又有点坐不住了。以前回老家时也想过袊子,却从未像这次焦虑不安。

法事是下午二点开始的,五点钟还未结束。大家再一次围坐在桌前端起酒杯。

风野起身离席,朝电话走过去。

电话分别放在客厅与房间大门旁边的餐厅,由一个转换开关控制。风野从没有用电话跟袊子联络过。因为母亲和弟弟夫妇肯定听得出来是在给女人打电话。母亲是守旧的老脑筋,让她听见了又得瞎操心。

不过今天特殊,家里坐满客人,觥筹交错,面赤耳热,闹哄哄的。这时候趁乱打电话,也不会引起疑心。

风野把开关切换到餐厅,拿起了话筒。

如果在与袊子通话的过程中谁进来了的话,装成是谈工作就可以蒙混过去。风野打定了主意,耳朵紧贴在话筒上。对方没有应答,传来的只是单调的振铃声音。风野等到振铃声响到第十声时,挂断电话,然后又重拨了一遍号码,仍然没人接。

风野是昨天下午离开东京的。当时袊子还在家里。如果出门了的话,那么不是昨天夜里就是今天早上。

和谁?去了哪里?虽说不可能是与男性朋友一起去的,但终究是块心病。

风野回到座位上,一口气连灌了几杯却毫无醉意,头脑反倒格外清醒。

八点以后,留下的客人都是至亲的亲戚。风野又给袊子拨了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今天是盂兰盆节,公司也都放假,看来袊子的确出门旅行去了。

既然袊子说过要去旅行,不在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风野心中仍然对袊子是否改变主意抱有一线希望。自己说走就走了,把她一个人留下,是做得过份了点。以前的话,袊子肯定会乖乖地等着自己回去,现在她已经不再是言听计从的袊子了。

妻子和孩子们来到庭院宽大、花木繁茂的老家,过得十分开心,风野却毫无兴致。

“我明天回去。”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吃惊地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你不是说可以在这里悠闲地住一个星期吗?”

“周刊杂志的发稿要提前了。”

“你答应的,陪我们一起采花。”孩子非常沮丧。

法会结束了,跟亲朋故旧也见了面,继续留在这里已没有什么意义。

“难得来一趟,你们就多住几天吧。”

“一家人好不容易凑齐,你又要走,真没劲。”小女儿嚷道。

“你爸爸事情多,让他去吧。”妻子劝着孩子。

表面上,妻子的话很体谅自己,实际上却暗含讥讽。

“你一个人做饭、打扫房间行吗?”

“反正我一个人过,到外边随便吃点什么就行。”

一直在旁边坐着的母亲插话道:“东京那么热还要写稿子太辛苦了,让孩子妈陪你回去吧。”

殊不知,风野巴不得一个人轻松自在,随时可以找袊子,也用不着对外宿不归提心吊胆。

妻子早已洞悉风野的内心,不冷不热地说:“您放心吧,孩子爸喜欢一个人独处。”

“这么着吧,今晚上大家一起吃顿晚饭。”

小女儿立即表示赞成。

“哇,太好了,去大饭店吃西餐,奶奶也去吧。”

“那得多花多少钱啊!”

母亲觉得太破费。风野心里想的是带全家吃顿饭,权当赎罪,今晚给妻子个面子,以换得妻子的通行证。

第三天,风野返回东京。在上野站下车后,用公用电话给袊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风野从车站直接去了袊子的公寓,门上着锁,只用好钥匙打开。屋里挂着窗帘,收拾得很整齐。门口信报箱里插着三天前的晚报和一直到今天的报纸。

看来,袊子是在风野走的当天下午出门旅行的。

“人家明明说了立刻就赶回来,真是的……”

要是这会儿袊子出现,一定要紧紧搂搂她。

风野想像着袊子投入自己怀抱的情形,看着空荡荡的房子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怎么会老是这么傻?”

风野想从记事本上撕张纸,留个条给袊子。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做会被袊子视为软弱,让她更加变本加厉地耍脾气。于是,风野把记事本放进衣兜,把烟灰缸倒了。

临出房间前,风野决定不将报纸放原处,让袊子回来后也看出自己来过。

风野回到家里。也就三天没人住,一推开家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风野懒得把所有窗户打开换气,只是把书房的窗户打开了,然后开始拆看这几天的来信。信主要是杂志编辑部来的。还有不少商品宣传广告,里面还夹着一张邮局的通知单,上面写着,送信时家里没人,所以请去邮局取信。

风野整理完信件后,天已经黑了下来。袊子会不会回来呢?风野看了一下表,正好七点。电话打过去了,仍然没人接。

想着袊子肯定在,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早知如此何必扔下妻子、孩子不管呢?风野感到十分泄气。

不管怎样,肚子饿了,先出去把晚饭吃了再说。在家门口吃还是去稍远点的地方呢?风野有些犹豫。在家门口吃觉得索然无味,去远处又懒得动。

孤单单一个人在家里,风野不由得想起往日家里的热闹气氛,一直觉得碍手碍脚的妻子、孩子,一下子又变得让人留峦。

悔不该那天没告诉袊子自己今天回来。其实,也对袊子说过“三天后回来”,可是当时袊子回答说:“急什么,多在那里住几天吧。”问题在于自己应当再强调一次三天后肯定回来。不过,当时认为,万一事多或许要推迟一两天,也不敢一下把话说死。以袊子的聪明肯定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但是,袊子不在,今晚上自己在哪里睡呢?平时觉得拥挤的家,现在似乎又过分空旷。还不如回工作间睡呢。于是,风野关上书房的窗户,出门前又给袊子打了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在去工作间的路上顺便吃了晚饭。九点以后,风野再次拨通了袊子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这么晚了,大概不会回来了。可是,想见到袊子的心情越发变得强烈。犹豫再三,风野决定还是去袊子公寓亲眼落实一下。

即使她今天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睡。风野出了工作间,拦了辆出租车。到袊子公寓时已经过了十点。

按下对讲机的按键后,里面无人应声。风野这才开门进屋。一切都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风野先打开空调,又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十一点左右,风野刚在沙发上躺下,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袊子不会往一个人没有的自己房间打电话。但是,风野在一瞬间又觉得就是袊子,伸手抓起话筒。

“喂,喂。”

传出了声音是个青年男子。风野手握话筒几乎窒息了。

“袊子吗?”

“喂,喂。”

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断传来,风野知道不该回话,就默默地拿着话筒。那男人又喊了几声嘀咕着“奇怪”,就挂上了电话。

风野愣了一阵儿,这才突然想起来似地把话筒放回原位。

好像对方就在等着话筒归位。电话铃再次响起,这次风野没碰电话,数着铃响七次对方才挂断。

肯定还是刚才那个男人。准是以为既然有人接,袊子一定在,所以才打了第二次。

听那男人的声音约三十来岁,显得年轻宏亮。他直呼“拎子”而不是衿子的姓,说明与衿子熟识,或许是衿子的朋友。

可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夜里十一点以后给独身女人打电话该不是别有用心?

刚才真该回一句“我是矢岛”,吓他一跳。

这个电话搅得风野心绪不定。电视也不想看了,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一门心思地琢磨起刚才的电话来。正在这时,门口似乎有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不会是衿子吧?风野侧身盯着门口,门开了,衿子正在那里弯腰脱鞋。

“哎?……”

风野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是心里有气不愿意到门口迎接,所以又坐下了,衿子已经走了过来。衿子上身桔黄色短袖衫,白色裙裤,右手拎着一只大旅行箱。

“你去哪儿了?”风野本想心平气静地说话,但不由自主地用斥责的语气问道。

“伊豆。”

“我可是按约定的时间下午回来的。”

“是吗?……”

衿子点了点头进了里间屋,放下箱子后又去往浴缸里放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跑了好几个地方。”

衿子在水池边站着端着杯水边喝边说。这三天里大概是去了海滨,衿子的脸和后背显出健康的古铜色。

“我说过今天回来吧?”

衿子并不答话,转身要往浴室走。风野暗想,自己硬是在第三天赶回来,你却回来这么晚,更气人的是,这么久没见面了,连个笑容也不给,真扫兴。

“刚才有你的电话。”

“谁来的?”

袊子进屋以后头一次显出认真的表情。

“是个男的,我不认识。”

“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只拿着话筒听。他喊你的名字。”

“可能是北野君?”

“你们公司的?”

“一起去旅行的朋友。”

“就你们两个人去的吗?”

“想到哪儿去了!”

袊子苦笑了一下,用双手往后摆了摆头发,推开了浴室门。

“你还没回答我呢!”

“别像审犯人似地说话行不行?”

“我问你到底跟谁去旅行的?”

“公司的同事,连上那男的,六个人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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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才回来?”

“我路上往别处……”

袊子进了浴室,语气里显然是说这还不够吗?风野仍然有些忿忿不平。

今天早上离开老家时,风野盘算着跟袊子久别重逢,得好好亲热一点。还要对把袊子一个人留在东京的事郑重其事地道歉。可是,回来后却不见袊子的人影。再者,袊子好像在等自己回来,却又出门旅行,而且还是与一帮男朋友同行。十二点多了才进的门,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风野此时已全无与拎子和好的心情。

风野百无聊赖地又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了起来。这时,拎子从浴室里出来,容光焕发地坐在梳妆台前。

“在伊豆呆了三天吗?”

“是的。”

“住什么地方了?”

“旅馆。”

袊子仍然是爱答不理的样子。风野一口气又喝光了一杯啤酒。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去哪里?”

“那,那是临时决定的嘛。”

“你们一起六个人,怎么会是临时决定?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我吧?”

“不是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吧?”

风野问着问着,对自己教训人的口吻也感到气恼,于是和缓一下语气解释道:“我回来后见你不在,有些担心。”

“你担的什么心啊?”

“一个女孩子去向不明,回来的又这么晚,谁能不担心呢?”

“你也太任性了点吧?”

“任性的恐怕是你吧?”

“我怎么任性了?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没告诉你吗?”

风野嗓门大了起来,袊子却神态自若地梳着头。

风野越发地怒气冲心,可是十二点多了,说实在的自己也觉得累了,又不情愿对袊子提出“睡吧”。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缴械投降。

明智的做法是等着袊子铺床。风野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点燃一支烟。

但是,袊子毫无离开梳妆台的意思。好不容易看她梳完了头,她又开始抹护肤霜一类的东西,接着又是脸部按摩。风野已经忍无可忍。

“喂,不想给刚才那个男的回个电话吗?”

“半夜三更的来电话,准是有急事。”

“有急事的话肯定还会再打过来的。”

袊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她的按摩。风野其实就等着袊子说一句“对不起”。男人即使认为自己不对,为了保住面子也很难低头认错。

不过,今天晚上袊子出奇地固执。若是在以前,她会主动说声“累了吧”,来缓和气氛。现在却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

会不会这次旅行使她的意识发生了什么变化?会不会是他的那些朋友促使她下了决心与风野分手?

莫非她在旅行中与某个男人发生了关系?袊子不停地照着镜子,是不是因为亲近了年轻的男人?风野忽然觉得袊子的一举一动都异乎寻常。

“那个叫北野什么的在哪儿上班?”

“一般的公司里。”

“你跟他有来往?”

“来往怎么了,他才二十六岁。”袊子微微一笑。

二十六岁,比袊子小两岁,说不定就喜欢袊子这样比他大的女人。

“那个男的是不是喜欢你?”

“那我怎么知道?”

袊子笑着,并未予以否认。风野越发觉得可疑。

“该睡了。”

风野闷闷不乐地提出了睡觉的建议。袊子没有立刻动,过了一会儿才走进卧室。被褥铺好后,袊子回到客厅。

“请吧!”

“你不睡吗?”

“我还得收拾点东西。”

袊子说着就走到床头柜边,打开了抽屉,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

说了睡觉还要等这么久,以前也是从未有过的事。风野把瓶里剩下的啤酒喝光,进了卧室,看见两床被子之间有一条约十厘米的缝隙。

平常被子都是紧紧挨着的,今天袊子可能是有意如此。

是否因为旅途劳顿?还是因为刚刚重逢还不想让风野触碰身体?绝不会是因为舍不得旅途中被别的男人亲热的余韵过早消失吧?总之,以前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看着这十厘米左右的缝隙,风野心中憋闷难以入睡。他频繁地翻着身,还不时咳嗽一声,窥探袊子的反应。可是过了挺长时间,袊子还是没动静。风野等得心急,装作要看书起身来到客厅,袊子正坐在沙发上边喝咖啡边看一本周刊杂志。

“喂,差不多该睡了。在外边这几天也累了吧?”

风野话里带刺,袊子却眼不离杂志。风野看着袊子的侧脸,终于火山爆发了。

“要是另有相好的了,你就明说!”

“这是什么话?发神经。”

“谁发神经?铺被子你拉条缝,我困了你却成心不睡。想分手就早点说话。”

看着气势汹汹的风野,袊子表情愕然。

“要是喜欢上年轻男人,你就放心跟他上床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

“跟别的男人睡也睡了,用不着我了是不?”

“你是在吃醋吗?”

袊子放下杂志,笑出了声。

男人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女人却把男人当傻瓜一般嘲笑,这算是什么女人?风野怒不可遏,但是立刻又为自己因为这种女人而动气感到可恶。一般的,为有没有外遇而生气吵闹的都是女人。当然,近来也有这样的男人。风野是不屑于此的。可是现在的自己竟自甘堕落!女人嫉妒是天性使然,男人嫉妒则不成体统。

“我才不吃醋呢,不过是感到难以理解而已。”

“你说我到底干什么了?”

像是被风野激怒了,袊子也开始动怒了。风野清楚这么吵下去又变成混战一场。必须现在收拾局面。可是,离弦的箭是收不回来了。

“你明知道我回来,却在外面玩到半夜三更,合适吗?”

“你倒好意思说,自己携妻带子在老家享乐,却叫人家等你回来。”

“就算是让你一个人等了,也不该跟别的男人睡觉。”

“你给我说清楚,何时、何地、跟谁?”

袊子双眼放射出歇斯底里的目光。

“问你自己吧!”

“好哇,你原来是这种人。”

“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别找我呀!”

“找你?再别让我见到你!”

袊子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口。发怒的时候袊子总是立刻往外走。按说袊子还不至于情绪完全失控。可是,就这么两间房,恐怕也没有比出走更好的办法。

风野在一瞬间想气气袊子,不管她,但一个人留在屋里也实在难受。

“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跟你有关系吗?”

“等等!”

看见袊子已经开始穿鞋,风野赶上去,一把抓住袊子胳膊。

“放手!”

袊子挣扎着要甩开风野的手。风野把双手插到袊子的两肋下,更加用力地从背后死死抱住。

“你干什么?”

“行啦,给我过来。”

风野把袊子往客厅里拖,刚才还激烈反抗的袊子却意外地顺从。或许是因为即使跑出门也无处可去。也可能是由于不检点行为而心中有愧,袊子半推半就地被拖进卧室。“这么晚了,快躺下吧。”

“我不想睡。”

袊子站着不动,但也没有再往外跑的意思。风野松开手,迅速关了灯,在黑暗中搂住袊子就亲吻起来。

“不……”

袊子拼命晃着头,风野更加用力地把嘴贴了上去,这下拎子似乎也无奈地张开了紧闭的双唇。

两个人的嘴紧紧地对在一处,直到快喘不过气时,风野才把嘴放开,袊子也像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别再干蠢事了!”

风野说着用一只脚把被子掀开一边。

“睡吧!”

袊子站在原地,双手往脑后拢了一下头发,然后慢慢地背过身子开始脱衣服。

可能是强行接吻奏效,也可能是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缘故,风野先钻进被子里后,袊子脱下套头薄麻短袖衫,拉开裙子的拉链。在微弱的光线中袊子的动作像皮影戏似地影影绰绰。

“快点儿啊……”风野眼望屋顶,几乎想叫出声来。一切顺利的话,这是久违四天之后第一次与袊子亲热。仿佛上次与袊子肌肤相亲已经是很遥远的事。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回了一赶乡下老家造成的。

袊子把脱下的短袖衫披在身上,弓身钻进被子里,风野早把刚才的争吵抛到脑后,一下子就靠了上去搂住袊子。短袖衫下面只剩下胸罩和超短三角。风野顾不上除去胸罩,一只手把胸罩往上一拽,嘴就含住了袊子的,同时另一只手抓主袊子的往下扒。

风野脑海中瞬间闪出与袊子同去旅行的男人,但是按捺已久的性欲驱使着他立刻插进袊子的体内。

对风野不同往常的粗鲁举动,袊子直喊“慢点,慢点。”但是,很快地袊子就配合着风野突进突出的动作晃动着身体,双手搂住风野的肩部。

风野这时已不再想什么袊子与年轻男人一起出去旅行,只是一个劲地来回。

袊子在黑暗中轻声起来,在这撩人心弦的淫声激励下,风野愈加亢奋,终于汹涌喷发地一泄而出。

每次从快乐中先清醒过来都是风野。

交欢之后积蓄的情欲已无影无踪,只是觉得身上乏力,若有所失。说得夸张些,世界观似乎发生了变化。结合之前认为的大事变得微不足道,不可原谅的事变得可以接受。

这时的风野已不把袊子和别人的男人旅行的事放在心上了。那些小事不必计较。就算是袊子与那男人同宿一处,也不会以身相许。对此,风野坚信不移。

风野的信心并不是因为袊子做了解释,或者是有了确实的凭证,而是因为拥抱袊子得到体感,这种感觉是最具说服力的证据。

如果袊子与别的男人睡过,绝不可能在与自己交合时出现那样的反应。风野并不是把肉体看得很重,不过是认为肉体的反应不会装出来的。

俗话说,雨过天晴,袊子与风野的争吵就是如此。随着身体连为一体,爱融为一体,一切争吵都烟消云散。

不过,偶尔也有一觉醒来天不晴的时候。

风野七点钟左右醒来,袊子还在睡,盂兰盆节昨天是最后一天,今天都该正常上班了。

“哎,还不起来?”

风野拍拍袊子的肩膀。袊子闭着眼翻过身背朝着风野。

“上班要迟到了。”

风野又连着催了几次。袊子不耐烦地摇摇头“我晚点去”。

一贯严格守时的袊子难得出现这种情况。大概还是在外边玩累了。风野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那个电话。

跟朋友们出去玩不是坏事,但是玩到影响正常上班就不太合适了。

“我可要起来了。”

风野说着坐了起来,袊子仍然背对着他睡。

从前,只要风野起床,袊子不论多困都会慌慌忙忙地起来,关心地问一句:“去哪儿呀?”然后揉揉睡眼惺松的眼睛给风野冲咖啡,准备早饭。

正是袊子的周到让风野感到温暖。但是,一段时间以来,拎子却只顾自己睡。比如,风野熬夜写稿时,也只说声“我累了”,先自去睡了。从前,同样情况下,袊子会说声“对不起”或者“给你沏杯茶吧。”

现在,袊子的态度却变成了“你是你,我是我”。

随着岁月的流逝,使得关系亲昵的男女彼此厌倦,见异思迁。结婚这种男女结合的形式也有一定问题,成年累月地生活在一起,造成厌倦之心的萌生。

袊子却不是见异思迁的女人,与风野相识五年来,表现得无可指责。这或许是由于没有采用结婚形式的同居,经常处于一种不安定状态的缘故,当然,这样也挺好。风野被袊子所吸引的原因之一也是由于两个人之间总保持着新鲜感。但是,袊子却好像起了变化,逐渐地放肆起来。

当然,站在袊子一边看,可能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实际上,如果是看不到目标的忍耐,谁都会寻找新的自我表现方式。

既然男人变得越来越懈怠,女人身上发生相应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天的袊子格外的懈怠。

风野去大门口拿起新到的报纸,随手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在袊子脸上,袊子蹙了一下眉头,翻了个身仍然睡着未醒。

风野把腿搭在袊子圆润的小腿肚子上开始看报。等到看完报已经是八点了。

老呆在床上也不是办法,风野无奈地起身到洗漱间洗脸。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哎……”

风野喊了一声,见袊子没有反应。没办法刚要往卧室走,拎子已坐了起来,似乎还没睡醒,双手揉着眼睛。

“你的电话。”

袊子默默地拿起话筒。

“喂?”

起初袊子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只听袊子道歉说:“昨天晚上太抱歉了。”

“昨天回来晚了……是的。……对,……嗯。挺开心的。”

袊子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风野在洗漱间洗了脸,刷了牙。那边的电话还没有打完。风野不想让袊子认为自己在听她的电话,就进了厕所。等风野回到客厅时袊子刚放下电话。

“是昨天那个男的吧?”

“是的。”

袊子坦然答道,一边换下了睡衣,烧上开水。

“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

那为什么半夜三更来电话,一大清早又来电话?风野克制住自己没有往下问。点燃了一支烟。好像刚才的电话让袊子振作了起来,哗哗啦啦地洗着脸。

“今天你要晚些上班,是吗?”

“不,这就走。”

“刚才你还说过……”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袊子坐在梳妆台前在脸上涂抹起来。

“是刚才的电话让你改变了主意?”

“那倒不全是。”

袊子似乎故意含含糊糊回答。

“我可是饿了一早上。”

早上不起床,接了男人的电话就急忙往外跑,居然丢下自己一个人不管。生田的那个家自己又不想过去。

“我给你冲杯咖啡。出去旅行几天,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凑合点吧。”

袊子麻利地收拾着头发,似乎完全顾不上风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交朋友要让人笑的。”

“我就是一般交往,别多心。”

“可你今天是不是又要跟他见面?”

“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吧?”

“哟,北野君家可是有身份的人,他人也不错。”

“还不是靠老子吃白饭的二世祖?什么活儿不干,整天游手好闲的。”

“别乱说!年轻点又怎么了?朝气蓬勃的更好。刚才的电话是约一起去旅行的几个人今晚上再聚聚。”

“那你又得晚回来了?”

“你不也是经常晚吗?”

袊子说好几个人一起聚,不像是在撒谎。但风野心中的疙瘩还是解不开。

当天晚上,风野九点过来时,袊子还在外边。

朋友之间聚会拖得晚点也没什么,风野知道袊子早回来不了,可是真的屋里就自己一个人时仍然孤独难耐。这几天对风野来说,是难得的可以不考虑妻子放心与袊子享乐的时间。为了这,风野拒绝了麻将牌友的邀请特意早些过来。而袊子却又与昨天一起旅行的朋友出去聚会。

可是,一个人生闷气也没用。

风野往威士忌里掺点水自斟自饮起来。等袊子回来时,时间已是十二点了。虽然袊子试图稳稳当当地走,但是,看得出来她脚步发飘,人已经醉了。

“亲爱的,对不起。”

袊子头垂得低低的,把手袋随手一扔,一屁股砸进沙发。

“你怎么醉成这样?”

“真过瘾!”

袊子说着伸出了手,“来,倒杯水。”

风野端了杯自来水。

“啊!真好喝。真高兴。”袊子接过去一口气喝完。然后醉眼朦胧地靠在沙发背上。

自己常有醉酒而归的事,可是今日轮到袊子醉了,风野心里却很不痛快。

“你们一共几个人一起喝酒?那个叫北野什么的也在吗?”

“噢,是北野君吗?是他特意绕道送我回来的,他家其实更远……”

醉了酒的袊子总是容光焕发,话也多。

“那些人可有意思了。他们说以后成立一个我的‘守护会’呢。”

“你让谁保护?”

“当然是男人了。他们觉得我一个人孤单单的,家里没有男的。”

“你的朋友里有用心不良的人。”

“是啊,太遗憾了。”

“我看,你最好跟他们分手。尤其是小伙子心性不定,占了你便宜就会溜掉。”

“真的吗?”

袊子满脸认真地仰头问道。

“刚去公司上班的小伙子迷上比自己岁数大的女同事,这种事不稀罕。尤其是老处女危险。”

“什么老处女,真难听!”

“在他们眼里是老处女。”

跟袊子说这些,又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了呢?是人过中年的“初老”,还是“老爷爷”?管它呢,先不把自己往里拉扯在一起。

“岁数大的女人与比自己小的男人一起喝酒,未免有失体面。”

“小伙子又怎么了?人很直率,一点也不讨人嫌。”

“那你准备跟那个不讨人嫌的过日子吗?”

“对了,北野君在送我回来的路上说要跟我结婚呢!”

“所以你就动心了不是?”

“女人嘛,就是爱听这种话。”

袊子是借着酒劲说得很轻巧,但是每句话都刺痛了风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过日子,吃苦的可是你啊。”

“我有个大学同学就找了个比自己小的,说他人可好了。”

“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女人会先老的,永远都要为自己大出的几岁烦恼……”

“倒也是。”

原以为袊子要反驳,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似曾确实考虑过与岁数小的男人结婚。

风野一直认为袊子喜欢自己也听他的话,从未想到她会考虑过与别人结婚。她对妻子的嫉妒、歇斯底里的发作无不是对自己的爱所致。今天听了袊子这番话,才发现袊子与年轻男人的来往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哎,也给我点酒。”

“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可我就是还想喝。”

袊子撤娇似地抓过杯子,放进冰块,倒上了威士忌。

看着袊子的举动,风野不由得感到担心。

以前风野毫不怀疑地相信只有自己一个人为袊子所爱。而且这爱是永远的。看来是过份相信直觉了。目前,袊子还是爱着自己,一时半时不可能离开。但是,她很可能已考虑过分手的事。恐怕只要自己不与妻子离婚,就是再对袊子表示爱情,她也不会满足。

“唉,小年轻干么老提结婚的事呢?”

袊子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大概是知道你不准备结婚才故意说的吧?”

“不可能,他很郑重的啊。”

“那不挺好吗?”

“但是年纪太年轻靠不住吧?”

“那是当然。提什么结婚,我看是酒后狂言。”

风野不失时机地忙说。

“人挺热情的,北野君他们抢着背我的旅行包呢。”

袊子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充满幸福的表情。一直与年长十多岁的风野来往,更让她感受到了年轻男人的活力。

“小伙子的热情过不了三分钟,结了婚就立刻冷下来。”

风野挖空心思又找了条缺点。袊子点头道:

“可是,中年男人城府深,还是年轻的诚实。”

“年轻人也会老于世故,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再说,仅仅是诚实的男人会成为你的包袱的。”

“我不那么想。比起心眼多的男人,还是诚实、认真的男人好。”

“所谓诚实、认真与年轻人饭量大是一回事。总之,年轻人就该如此。”

“他们都无拘无束,人也干净利落。”

“你可别光看外表。年轻男人就是凭这个找女孩子鬼混、去洗风俗浴澡什么的。”

“可是,他们并没有妻子、孩子啊。”

风野顿时无言以对。这正是风野的要害。但是,如果就此沉默下去反倒让袊子占了上风。风野仰脖喝光了杯中剩下的一点威士忌。

“你说年轻男人好,不就意味着你自己上岁数了吗?”

风野以讥讽的口吻说道。袊子却一下子笑出了声。

“什么呀?亲爱的!”

“怎么?……”

拎了并不回答风野的追问,多少有些摇晃地走向浴室。

近来,袊子常常不正面回答风野的话,只是令人难以捉摸一笑了之。是风野的话好笑呢?还是没把风野放在眼里?大概也是添了年纪的原因,再也找不到直率、顺从的以前的袊子了。

“喂,上哪儿去?”

风野本想暂不跟袊子说话,可是看到她步履不稳又不得不管。

“醉成这样洗澡很容易造成脑溢血的!”

“是啊,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少罗嗦吧!听不明白我的话吗?”

“不洗澡身上多难受啊。”

的确,袊子无论多累,回来后也要洗澡。她在这方面很讲究。但是,今天喝得太多,确有危险。

“那你就冲个淋浴也行。”

袊子没答话。风野不放心地朝浴室望去。袊子好像正靠着窗帘脱衣服,两只手有往上举的动作。接着她把浴室的门关上了。

风野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靠在沙发背上。浴室里传来什么东西碰击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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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只冲淋浴吗?会不会正在往浴缸里放热水?风野担心地走到浴室门口,朝里边喊了一声。

“喂……”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喷头的水流声。站在这里,风野忽然动了念头想看看袊子的裸体。

风野曾经几次与袊子一起洗过澡,每次袊子都是躲来躲去的,有时蹲在浴室的一角一动不动,等风野从浴缸里出来才肯入浴,有时羞红了脸死抓着浴缸的边沿不肯出来。

这会儿趁着袊子醉酒,可以好好欣赏一下。

靠窗帘的洗衣机前的盛衣筐里叠放着袊子的胸罩、裙子,最下面压着粉红色超短三角。别看酒喝多了,脱下的衣服依然整整齐齐。袊子的确认真仔细。至于把小裤衩压在最底下又足见袊子之可爱。

风野把耳朵贴在浴室门上,听清了里面正在放热水。于是,开始脱掉衬衫。

从昨天到今天,似乎一直被袊子在气势上占了上风。虽然也蛮横地搂抱了袊子,斥骂教训了她,但是,却没有找到胜利的感觉。强行结合之后袊子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在明亮的灯光下,与袊子抱成一团,要求与她交欢,恐怕她不答应也得答应。交合她可能不在乎,但是裸体的羞耻足以让她认输。风野带着几分施虐的心情脱下裤衩,身上一丝不挂。

“瞧着吧……”

风野嘟囔着,刚要推浴室门却把手缩回来。

自己的裸姿映照在洗脸池前的镜子上。风野一直是不胖不瘦体态适中。现在却皮肉松驰,小腹略突出。怎么看也不是能与小伙子相敌的裸体。

瞬间,风野想像着海边年轻男子们的样子,古铜色的皮肤,紧绷绷的肌肉穿着泳裤在海滩上奔跑。有的以坚实的臂膀划着橡皮艇;有的用粗壮的腿踏着冲浪板。

也就是在昨天,袊子刚与那样一群人在一起吃饭,谈话。

风野又一次不相信似地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裸姿。虽然心里仍觉得年轻,但是肉体确实变老了。具体说不上来是哪部分如何老,但是肌肉松懈、皮肤缺少光泽。而且,从胸部到腹部出现三道大横褶,胸前的老年斑也依稀可见。

“太难看了……”

风野从没有羞于让袊子看自己的裸体。两个人同时裸体时,害羞的自然是袊子,风野总是认为大男人何羞之有?

可是,今天袊子大概该瞪大眼睛审视自己了。如果原本该害羞的女方,却以冷漠的眼神盯着自己,双方的地位就要发生逆转。

若是让袊子看到中年人的裸体,她恐怕会在震惊之余,对执着于这样的肉体而感到失望。

“算了吧……”

风野像是在训诫自己躁动的欲望,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绝不能闯进浴室展现丑陋的裸体。无论怎样努力在身体上是无法与年轻人相比的。明知这一点还要亮相的话,可能会把原本就摇摆不定的衿子推向年轻人一边。

虽然,有些像不战而败、夹着尾巴逃跑的狗,但是既然获胜无望就不该去挑战。

风野去客厅里换上睡衣,然后又往酒杯里续了点威士忌。

此时的风野似乎是看见了一看就后悔的东西一样。以前曾一丝不挂地让衿子帮着擦背,还只穿一条裤衩在衿子面前练习仰卧起坐。衿子说过:“背真宽啊”,“再不锻炼可不行”等话。现在她能满口称赞年轻的男人充满活力,说和他们在一起愉快,不正是由于在肉体方面进行了比较的结果。较之于精神方面,衿子对风野的肉体可能已生厌倦之心。

“你够现实的啊……”

风野又觉得自己的感慨有些可笑。总是视衿子为掌中之物的自己实在是过份自信了。

实际上,冷静地思考一下就立刻会明白,在各方面自己都无法与年轻人相比。正如衿子所言,年轻男子诚实、热情,对女人体贴,不耍心眼。当然,衿子结识的大概都是腿长,体态端正,英俊的年轻男人。说起话来也是嗓音宏亮,中年男人比他们要差好几个档次。更何况,那些人都是单身汉,只要对衿子动了心就可能导致结婚。

比起那些人,或许风野的惟一强项是收入略高些。但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了妻子、孩子身上。再一个略显优势的地方是自己阅历相对丰富。年龄虽然大些,但是理解力强。这个优势弄不好有可能变成嫉妒和耍阴谋的工具。

最后,惟一值得炫耀的就是风野的性交技巧了。比起毛头小伙子肯定要强一些。特别是在风野的诱导下衿子懂得了什么是性交,并且逐步掌握了享受交合的愉快。能对已经有了妻子、并且无望与之结婚,钱也不是特别多的人,袊子在长达五年多的时间里矢志不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风野的性魅力吸引。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这强有力的性纽带连结,恐怕早就分手了。

事实上,两个人之间发生过多少次争吵已难计其数,然而每次和好的媒介都是性交。无论彼此间发生的是争吵相骂,甚至是互殴,一旦合欢之后,所有的不愉快顿时经作乌有,谁也不再计较。接着就是相亲相爱,耳鬓厮磨。世间上没有比性更强的纽带了。

话又说回来,这种想法或许也是一种一厢情愿。

昨晚上争论过后又是一番亲热,今天本该雨过天晴了,没想到袊子又迷上年轻的男人,与他们一起喝酒迟迟不归。

不断的爱抚之后,本该乌云散尽。但是依然黑云重重,并没有完全放晴。

对前一段做个回忆的话就会发现,争吵过后,两人关系恢复的速度确实放慢了。性交也失去了特效药般的作用。当然并不是完全不起作用,只是不如从前灵验了。

尽管如此,风野并不认为自己体力和性爱技巧忽然下降。自然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一夜数次做爱。但是,每次都做到完美无瑕。即使这样还不能拴住袊子的心,或许说明在性爱方面已陷入程式化的窠臼。

风野还在沉思,袊子从浴室中出来了,粉色的睡衣裹住初浴的身体,濡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窈窕动人。

“我渴死了。”

袊子接了杯自来水喝了几口,在风野旁边坐下。

“哟,满脸严肃,想什么呢?睡吧。”说着就起身往卧室走。

“等等。”

风野喊了一声。“你讨厌我吗?”

“哎?你怎么突然……”,因为酒精作用和初浴之后而面色红润的脸,显出吃惊的表情。

“我问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嗯,不算讨厌吧。”

“就是说不太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就是……”,袊子话只说了一半,用双手撩了撩潮湿的头发。

“就是什么?”

“有讨厌的地方呗。”

“没关系,你只管说。”

“首先,你有妻子,有孩子。但是,最可恨的是你含含糊糊的。”

“含含糊糊?”

“跟你妻子是离还是不离?是不是跟我结婚?希望你明说。”

这的确是风野最致命的短处。踌躇之间,已经到了二者必择其一的时候。说心里话,风野既不想舍弃妻子、孩子,也不乐意同袊子分手。明知这样只顾自己合适太自私了些,却无法做出抉择。

“还有吗?”

“就这些了。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

“我还是喜欢你啊。”

袊子突然顽皮地一笑闪身进了卧室。风野品着杯中剩下的威士忌自言自语道:

“还是喜欢……”

虽然对风野有不少不满意之处,但是袊子好像并不因此而准备分手。当然,风野也没分手的打算。

彼此互有不满。双方的关系在这种状态下能保持多久?

风野似乎意识到,自己沉涸于深不见底的色海之中,一丝寒气袭上心头。

正文 五、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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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八月,风野都比较空闲,从九月中旬以后渐渐忙了起来。

前一段写的“试问医疗行政”的文章颇受好评,所以现在又着手写“为医者戒”的系列报告文学。另外,还要继续写六月以来一直承担的“走近名人”专栏以及保险公司的公司史志。忙,说明有事干,不是坏事。但是,写得好,人家下次就期待着更好,这是个很大的压力。

总编辑说过好几次了,“顺利的话,有可能获得纪实文学奖”。这或许不过是鼓励之辞,但是听了觉得心里挺舒服。

“好,我非干出个样子来。”

风野面向书桌暗下决心。如果得了奖,袊子对自己大概会刮目相看,再不会嘲讽什么“爬格子的”。兴许就此把注意力从年轻人身上收回来呢。

“为了不输给年轻男人也得干出个样子来。”

本来工作与年轻男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是风野下意识地把二者联系了起来。

这次采访不单局限在东京,还要去了解各地的医疗实际情况,所以往外跑的机会很多。

十月初,为了调查一家逃税大产医院的情况去了趟大阪。当然,因为是周刊杂志的工作,交通、住宿全可以报销。

在大阪住了两夜,第三天晚上赶回东京,一出羽田机场,立刻给袊子拨了个电话。

“再有一个小时我就到了,给准备下晚饭。”

“你在机场随便吃点再过来吧。”

满以为袊子会高兴的,回答却是如此冷淡。

“人家紧赶慢赶地刚回来,一个人吃饭多没劲。简简单单的就行,快点给我准备吧。”

“知道了。”

袊子的回应仍然十分消极。

昨天通电话时,袊子还高高兴兴地问今天几点的飞机。怎么说变就变了。

可能公司里遇上不顺心的事。风野潇洒地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每当钱包鼓起来时,风野出手都很大方。路上,在首都高速路幡谷出口处堵车,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下北泽。

“喂!”

风野打开门,把手提包放在地上。袊子只是从里边探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迎出来。

这样的迎接方式,让人感到扫兴。风野想先洗个澡,但肚子饿得厉害。

“先来点啤酒。”

风野脱下衣服,直接换上睡衣坐到桌前。袊子从冰箱里取出啤酒,递过杯子和开瓶器。风野自己起开瓶盖猛灌了一口。

“啊,痛快。”

风野今天一早起来就没停脚,采访过程顺利,看样子能出篇不错的稿子。啤酒不能助兴,袊子冷漠的表情让风野觉得意外。

“对了,给你买礼物了。”

风野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嵌着象牙的小盒子放在桌上。

“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袊子朝桌上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煤气灶前看着烧鱼。

“下个月还要去一次大阪,咱们一起去吧,星期六、星期日你又没事。”

袊子没有答话,把禤鱼干、米饭、酱汤摆放在饭桌上。米饭好像是接到风野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后现做的,还冒着热气。从量上看饱餐一顿是足够了。但是,显然这不是下功夫做的。

“不打开看看吗?”

风野喝着啤酒,示意袊子桌上的小盒子。

“谢谢!”

袊子客气了一句,伸手解开系着的围裙,脸上没表现出高兴的神态。

“怎么样?”

“挺好的。”

袊子点着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欣喜地喊“我真高兴”,同时鞠个大躬。

“跟我去大阪吗?”

“还是你自己去的好。”

“哎?出什么事了吗?”

风野夹了一块鱼,手悬在盘上。袊子摇摇头。

“你可不大对劲啊,我刚回来你就……”

“啊,装得还挺像。”

“装?我装什么了?”

果然是不在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风野对袊子说今天回来,而且就是这个时间回来的,并没有撒谎哄骗袊子。

“到底怎么回事?”

袊子起身到灶边上,一边烧水一边说:“你夫人找你呢。”

风野全明白了。去大阪的这几天里袊子与妻子之间的确有事情发生。

“刚才你太太来过电话。”

风野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放在桌上看着袊子问道:

“打到这儿了?”

“那当然了。”

妻子肯定知道风野与袊子来往,也肯定知道袊子住在下北泽一带。两三年前,袊子寄来过一张贺年卡,妻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还有一次,袊子来电话是妻子接的。当时妻子问:“你住在什么地方?”袊子就说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些,妻子也不会有袊子的电话号码啊!

通过住址查电话号码是个办法,但是那张贺卡还保存着吗?妻子能不声不响地在挂历上记下男人夜宿不归的日子,就完全可能留着那张贺卡。

也有可能妻子看了风野的记事本。一般记事本都放在上衣口袋里,有时也放在提包里,偶然还忘在书房的书桌上。本子上清清楚地写着矢岛袊子,只要有心查找并不困难。

曾经有一次,妻子又为风野外宿发脾气时说:“说不定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发生点什么事,你起码把你在外边的地址留给家里。”当时,风野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心中为妻子摸不准自己的去向而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妻子竟然把电话打到袊子这里,实在胆子不小。妻子若是尝到甜头,今后总往这里打骚扰电话,或是找自己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以前想不到妻子能做出这种事,现在只得提心吊胆。

“真是她吗?”

“我能瞎编吗?你太太说得明白,‘我家男人没在您府上打扰吧?’就这么说的。”

“那你答话了吗?”

“我不能装不知道吧?她好像是有急事。”

确实,若没有急事也不至于往丈夫的情妇家打电话。

“你跟你太太说的是明天回来吧?”

风野对妻子说明天回去,但是连夜赶回来悄悄在袊子这里过夜。要是妻子有所察觉就可能已经往大阪的旅馆打过电话。

“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勉强到我这儿来呢?”

“其实并不勉强。”

“反正我不想让人说成偷嘴的猫。”

“我老婆她……”

风野话刚出口就咽了回去。对什么“妻子”,“老婆”这类词袊子格外敏感,她希望自己被人这么叫。所以,稍不小心就可能招致不必要的罗嗦。

“她是那么说的?”

“还有呢。什么你知道体贴妻子啦,孩子们都喜欢你啦。多好!”

“说我和她彼此相爱?”

“夫人过生日时你送过一条项链吧?明年是结婚十五周年,还准备一起去欧洲旅行,是吗?”

的确,风野给妻子送过一条项链,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因为孩子们说妈妈过生日必须送礼物,才临时跑到百货店买了一条项链。去外国旅行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两年前在老家时,母亲说,你们明年就结婚十五年了,带上妻子出国看看。妻子是还没出过国,但当时风野并没有明确答应一定要出国。

“这话都扯哪儿去了……”

“还说你知道心疼人,她可幸福了。”

妻子为什么说这些?吹嘘八字没一撇的出国旅行,让独身未结婚的袊子听了又该做何感想?看来,妻子有意刺激袊子,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如果袊子因此一怒之下与风野分手才正中下怀。

“她乱说的,不要放在心上。”

“我能不放在心里去吗?”

袊子气哼哼地吼起来。妻子与袊子从此进入公开的敌对状态。该如何不留隐患地收拾局面呢?不过,风野眼下更关心的是电话内容。

是出版社有什么急事?或者是乡下的母亲病了?还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很急,妻子不会在电话上没完没了地乱说一气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出版社方面关于工作的事情。但是,手头上该交的稿子都交了,剩下的稿子也不急。

“那,你后来怎么说的?”

“我当然说不在这里了。她又接着说:‘你不过是我丈夫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我实在气极了,就对她说,你今晚上多半回我这里过夜。”

风野听得目瞪口呆。袊子真是不管死活,弄得自己毫无周旋的余地。这简直是妻子与袊子的正面冲突。

“你还说过,‘我妻子为人宽厚’吧?你听听她是怎么宽厚的!什么‘他不过是一时寻欢,我把他暂时借给你,什么时候他再甩了你,让你受累了。’”

“‘是啊,我倒挺想把他还给你,可是您家先生非往我这儿靠,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就这么顶的她。”

“天哪!”

风野搔了一下头发,把杯中啤酒一口喝干了。虽然只是电话上的交锋,却也够绝的。风野更想知道妻子为什么特意打这个电话,真有急事的话,也不能放着不管。

面前就是电话机,往家拨个电话立刻就能清楚。

然而,在暴怒的袊子面前跟妻子通话无异于火上烧油。拎子的脸甚至有些亢奋地扭曲起来。

这个电话只能在外边打,也只好再换一次衣服。

“我得去看看情况。”

见风野饭吃了一半就要走,袊子马上就说:“请您快回家吧!”

“不是回家,我去趟公司。”

凤野进了里屋脱下睡衣,换上来时的那身衣服,领带也没顾上系,在衬衫上套上西服,正要出门,袊子在背后喊道。

“您别忘了拿提包。”

“我去趟公司,一会儿就回来。”

“电话是你家来的,你太太找你有急事啊!”

风野自有打算,不过是不能置亢奋状态中的袊子于不顾才说自己去公司。难道女人体察不到男人的这番苦心吗?抑或是心中明了却成心发难呢?

“估计是公司的事情。”风野一边穿鞋,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袊子似心有不甘:“我看你干脆直接回家得了。”

“太太烧的一手好饭莱,外边的饭难吃得无法下咽,不是吗?”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你太太还说你就喜欢她做的饭菜,做什么吃什么。”

妻子做饭的手艺的确不错,虽然不是什么名菜。妻子在海边长大,特别擅长鉴别生鱼的鲜度,调料也配得恰到好处。

风野确实夸奖过妻子:“好吃”、“饭馆的饭菜也赶不上你的手艺”,但也是那么有限的两次,并没有一天到晚挂在嘴上,更没说过“外边的饭菜无法下咽”。怪不得袊子今晚备的饭菜那么简单。

“你要上玉城学园的女儿也正等着你回家呢!”

风野的大女儿明年上高中,提出让她上附近名校玉城学园也是妻子自己,风野并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可是妻子好像把这一切都说成是风野的主意,向袊子夸耀风野如何顾家、疼孩子。

“荒唐……”

风野再一次为女人的浅薄而感到无奈。

趁有急事打电话的机会,妻子有的事没的事趁机来一通大发议论,真是差劲。另一方面,为这耿耿于怀的袊子也真够呛。

风野早已无心辩解,默默地出了屋,实际上再解释恐怕也是白费工夫。

妻子也真是的,对独身又没有孩子的袊子讲自己被丈夫爱恋、家庭和睦、孩子们健康成长等等,只能使袊子自卑、沮丧。就算是有仇,也不能咬住人家要害狠咬啊。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妻子表面上老成稳重,竟然干出这等事来。

但是,如果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对她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在电梯上,风野仍然在沉思。身为妻子,当有急事时却没办法与丈夫联络上。丈夫出差在大阪过夜,旅馆里却找不着人。倘非不得已,妻子是不会把电话打到袊子处的。

问比自己年轻、俘获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我丈夫在你那儿吗?”作妻子的肯定感到羞辱难当。

既然毅然决然地打这个电话,不把心中积怨倾倒出来就不能求得内心平衡。只有吹嘘丈夫如何爱着自己,如何与丈夫亲密无间,才能抹去蒙受的羞辱。正是这种急切的报复心情才使妻子夸大其辞的吧。

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风野,完全理解双方的心情,冷静下来看,两个都有各自的道理。

风野有时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虽处于这三角关系的顶点位置,但可以置身其外,冷眼相向,仿佛自己是局外人,对两个女人的严重对立反倒震惊、恐慌,不知所措。

然而,风野是没资格唱高调的。无论多么无聊,多么没有价值的争端,始作俑者,非风野其谁?如果没有风野这种男人搅在中间,两个根本不相识的女人之间何来矛盾?风野制造了争斗的原因,哪有资格作壁上观评论什么“无谓的争斗”呢?既然知道“无谓”,为什么又不努力制止它的发生呢?

想到这些,风野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天阴沉沉的,看不到星星、月亮。

九点钟刚过,街角的杂货店还没关门,香烟柜前红色的公用电话摆在那里。风野走过去,往周围看了一下,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因为出了市区,所以风野先多塞进几枚十元硬币。话筒中听得铃声刚响,就传来小女儿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儿?”

“在外边,把妈妈叫来。”

妻子好像在别的房间,稍过片刻才接了电话。

“是我呀,谁找我啊?”

“你在哪儿啊?现在。”

跟孩子刚才的问题一样。风野压低嗓门说:

“我在大阪,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可是旅馆里找不到你啊。”

“我想着或许今天赶回来,所以把房退了。”

“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啊,我不过是问问,怕有什么事。”

“那你没有问过别人吗?”

“没有哇!快告诉我有事没有?”

“有个叫村松的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见你。”

村松是杂志《东亚周刊》的主编,他与自己的这次大阪出差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什么事啊?”

风野一直在为《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目写连载,不但每期均按时交稿,连丢漏字、错别字都没有。

“他好像慌慌张张的样子。”

“知道了,我立刻给他去电话问问。”

风野刚要放下话筒,妻子抢了一句问:“今天回来吗?”

“我在大阪,这么晚了怎么回去?”

“那你得找个地方住下吧?”

“住哪儿还没定呢。”

妻子那边沉默一下,接着传来冷冰冰的质问:

“跟你说过吧,就怕有这种事,去哪儿了,应先跟家里交待清楚。”

风野没再答话,挂上电话。从电话机的退币口哗啦哗啦地滚出好几枚十圆的硬币。

总觉得妻子好像看见了自己回到袊子那里。自己说在大阪,妻子恐怕已一眼识破。风野挂上电话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头一句话是“谁找我?”又强调“我在大阪”。现在只好不再想这事了。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但是因为今天是截稿日,所以编辑们应当在办公室。风野打了个电话,先是个小青年接的,马上主编就接过了电话。

“您给我家打过电话了”

“是的,正等着你呢。”

好像主编在看稿件,话筒里传来翻页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上期登的那个叫益山的,说要告咱们。”

在上星期《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里,风野写了帝立大学理事长益山太一郎。文章由采访札记和作者印象、益山照片构成。

“哪儿出了问题?”

“就是与政界的关联那一段。说他在二战前满州的某机关的隐秘活动中十分活跃。”

“事实终归是事实啊!”

“你说的不错。但是,人家指责说是毫无根据的中伤,严重破坏了本人的形象。事实摆在那里,我们不予理睬也没什么。不过对手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主编似乎已胆怯了三分。

“或许写篇认错声明就能化解此事。这个栏目是请你执笔的,所以……”

这个专栏的最后确实是签了“风野”名字中的“野”字。

“我觉得自己没写错什么。”

“这我知道。他们有钱,还和右翼勾结着,如果事闹大了,这些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以想像到,如果与益山一伙对簿公堂,将是极为麻烦的。

“那,主编您是怎么考虑的?”

“我自然也想就这么挺下去。但是局长他们的意思是让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哎,电话上不好谈。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东京。”

“不是大阪吗?”

“我刚赶回来。”

“能不能现在过来一下?”

“行。”

这下可没工夫与妻子、袊子纠缠了。

风野来到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本来走几步就是车站,但是,风野心中一急就不想坐电车。

这些年写过各种各样内容的稿件,像这次要被人家控告还是头一遭。

虽然事出意外,但仔细一想,在写那篇文章时可能自己多少有点意气用事。

刚动笔时还想着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遗词用语还有所克制,后来就有些疏忽了。按说,写这类文章,危言耸听一点才受读者欢迎。单单是人物介绍的话谁都会写,平淡无奇。写署名文章时总想博“出位”,所以往往笔法锋芒毕露,言辞过激。

总之,吸引读者与侵害个人隐私关系微妙。

出租车到神田的公司时已近十点。

入夜后的楼群十分安静。只有出版社大楼的一角还亮着灯。

风野正要从东亚公司的后门进去,忽然收住脚步,朝正门入口处的公用电话走过去给袊子打了个电话。

“我现在到公司了。”

风野的意思是我没回家,但袊子那边没有出声。看样子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在对方生气时,对其施以更大的震动就能平息怒气。比如,外宿不归被老婆申斥时,不低头谢罪,而以暂时不回家相要挟时,老婆就慌得顾不上生气了。当然,使用这种方法自己也需要有豁出去的精神准备。

“出大事了。”

风野长叹一声,袊子似乎有些慌了神。

“你怎么了?”

“可能被起诉,让抓走。”

“这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上星期写的连载把右翼分子的大人物给得罪了。”

风野简单地叙述了主编刚才讲的情况。

“那今天你不能回来了吗?”

“我现在必须去和主编谈话,估计不会有大问题的。”

“真可怕,你当心些早点回来。”

“我不睡,等你的电话。”

看来虚张声势很奏效。反正袊子已经温柔如初。可以放心了。

风野向门卫说明身份,走进电梯,《东亚周刊》的主编室在三层电梯门的左侧。风野进屋时,主编刚吃完夜餐的米饭盒。

“辛苦了,来得很快嘛。”

主编说着把餐具往桌子的一边推了推,在桌子右侧坐下。

“这事还挺麻烦啊。”

因为明天要发排稿样,编辑部里有十几个人在加班。其中还有风野熟识的摄影记者。大家进进出出的一派忙碌景象。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原先想静观对方的下一步行动,再考虑对应办法。今天打电话来的自称是益山的秘书。他说‘决不能这么完了,立即登出整页篇幅的认错声明!’态度极为强硬。眼下必须马上定下来是否在下星期杂志上刊登。”

“这事不值得大张旗鼓地认错道歉吧?”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问题在于这些人与暴力集团相勾结,如果冲到公司捣乱,或者威胁你的家人就不好办了。”

益山是大学的理事长。社会上传闻他实际在经营房产地、股票交易,甚至插手政界的幕后交易。曾经因涉嫌干涉一家公司的拍卖,而在报纸上曝光。此人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自己却从不亲自出面,而是指派手下的人干。

前些年《日本周刊》就被那伙人整得不轻。法庭上杂志一方虽然胜券在握,但是,社长和主编家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骚扰、威胁的电话不断。结果,出版社庭外和解。

维护正义的职业报人,如此软弱实在可悲。但是,谁要是当事人,或许谁也无法不说违心话。

“要是倒霉的话,你我首当其冲。”

毫无疑问,那些人只要想干,调查家庭地址、电话号码易如反掌。真要是打过来骚扰电话,自己恐怕也受不了。风野有些沮丧了。忽然,主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说过今天不回家也行吧?”

“开头我是那么想的。”

“不该给你家里打电话,抱歉,抱歉。”

“哪里话,没什么的。”

“不过,还是得加点小心,那伙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益山那伙人若是发现袊子,制造个性丑闻,自己就完了。

“还真是碰上冤家了啊。”

主编无奈地笑了笑。这次的对手的确不好对付。

“总之,明天跟局长汇报之后就做决定,如果要登出认错声明,你就多包涵吧。”

风野一时拿不定主意。

“当然,要看认错声明怎么写。暂时只能承认措辞不当,兴许……”

“这么一来等于承认是咱们不对,打官司的话就很不利吧?”

“登认错声明的前提条件当然是不起诉了。对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觉得他们只是表面强硬,很有可能出人意料地做出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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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正说着话,年轻的编辑送过来了刚印出的校样。看着大家都在忙,风野就起身告辞。

“大概是怎么回事,我清楚了。”

“照刚才咱们说的,明天我跟局长汇报后立刻通知你结果。白天你都在家吗?”

“可能在工作间。”

“行。你回去也再好好想想。”

风野点点头朝外走去,这时,责任编辑村濑追了过来。

“麻烦不小啊。不过,我主张坚决顶到底。上面的头儿净是软骨头。”

村濑递过来香烟,风野拿了一支,点上火。

“那篇文章并没有什么过分的遣词用字。关于益山的类似传闻以前就有。咱们杂志的使命就是揭露暗面。如果为此写认错声明,读者就会认为咱们杂志没有见解。”

风野并不认为一本周刊能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是捕捉销路看好的热门话题而已。但是对于说揭开益山这种人的真面目是周刊的一种使命的想法还是能理解的。

“那,你跟主编怎么说的?”

“基本上表示反对。”

“你做得对,如果投降的话,作为作家的你风野先生也要被读者唾弃的。”

村濑的话让风野心里觉得发虚。一个小小栏目,动笔时从未考虑过什么见解不见解的。当然,自己的观点还是有的。但是硬提到见解的高度则让人难为情。总的而言,风野不擅长自吹自擂。

在那篇文章里,风野只想讥讽一下像益山那样的伪君子,仅此而已。在写作过程中,的确想过,读者肯定会感兴趣。

“绝对不能让步。”

村濑作为责任编辑,随便想说什么都行。而站在局长、主编的角度就不得不瞻前顾后。

“我们的主编可是怕局长的。”

村濑可能对主编心存芥蒂。风野是局外人,无心卷入。

“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风野就出了编辑部。经过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时,风野没有停脚。来到大街上,风野才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是我。”

接电话的妻子立即问道:“回家吗?”

“回什么家啊。刚才与村松联系上了,他说因为我那篇连载,益山那伙人向公司施加压力要起诉我。”

“那现在怎么办?”

“我只是跟主编谈了一下,还没商量好,有可能打官司。万一有可疑的电话打到家里,你别理睬,挂上就是了。”

“哎,你可别冒失啊!”

妻子紧接着又问道:“你现在就回来吗?”

风野手握话筒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马上又慌忙摇头。

“我在大阪。想回去这么晚也回不去啊。”

“明天到东京了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在大阪住什么地方?”

“还没定呢。”

“那我就没法与你联系上了?”

“我不是说了嘛,明天到了东京就打电话。”

平时碰到这种情况,妻子往往缄口退让。但是,今天却异常执拗。

风野刚要上电话,妻子又一次问道:“现在你真的在大阪吗?”

“我还要说几遍?”

虽然是反诘的语气,可是却显得底气不足。

“不会是去了别的地方吧?”

“怎么问这个……”

风野叹了口气,妻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妻子完全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她给袊子打电话时,袊子说了今天回来。这会儿自己再说在大阪也没用。

看来袊子那边风平浪静了,妻子这边却更加风急浪高。

“真是不顺哪……”

按下葫芦,浮起来瓢。这时候哪有精力纠缠不休。

回到下北泽,身着睡衣的袊子跑过来打开门。

“怎么样了?”

比起刚才从机场回来时的态度,袊子温柔得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太好办。搞不好的话还得写认错声明呢。”

“为什么?你一点也没错啊!”

袊子麻利地接过风野脱下的西服挂在衣架上。

“起诉以后,麻烦事就多了。就算是暂时的,我也要变成被告了。”

“你应当斗下去。屈服于人家的压力就会坏了你的名声。”

哎?这口吻跟刚才村濑几乎一样。风野有些吃惊。袊子是坚定的主战派。

“你果真这么想?”

“那还用问。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

妻子嘱咐“千万别冒失”,袊子正好相反。到底是谁更爱着自己呢?

“不过,右翼里的大人物,什么坏事都可能干出来。说不定能查出这儿的电话号码,打骚扰电话啊。”

“我不在乎。”

“人身威胁也不怕吗?”

“只要是为了你!”

听到心爱的女人说这番话,当男人的觉得幸福至极。

还是袊子贴心啊!也许,拎于是在出版社工作的缘故,知道如果退缩就意味着败坏名声。

但是,袊子的坦诚又使风野在喜悦之余生出几分担心。

袊子会不会是希望把这件事搞复杂化呢?

按常理看,首先受到威胁的确定无疑的是妻子而不是拎子。如果风野与袊子的关系因此而公开化,袊子也未必放在心上。或许袊子正巴不得天下大乱呢。

风野感到有些累了。从早上开始工作,傍晚离开大阪。刚到东京就被告知有可能受到起诉,为此又赶到公司。一整天都没住脚地跑,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还吃点饭吗?我买了点四喜饭团。”

风野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吃完饭就匆匆出去了。袊子把寿司饭团和小盘子摆放到饭桌上。

袊子大概为自己在风野刚回来时的冷漠做补偿,不过这变化来得也太快了些。

可能知道了急事与风野家里无关,是公司的事,袊子才消了火气。

风野嚼着饭团,心中为袊子态度的说变就变感到吃惊。

“累了吧?”

“想洗个澡。”

“澡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风野喝了口茶,起身进了浴室。

“水温合适吗?”

“正好。”

风野嘴上答应着,脑袋里却想着家里。袊子是高兴了,可妻子那边以后怎么收场?

妻子一般不会为点小事斤斤计较,但今天却异常固执。在电话上说最后那句话时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在给家里打电话前,风野准备就妻子对袊子的乱说好好教训她一下。可是没说几句话,这个念头就不见了。亏了没训斥妻子,否则,等于不打自招地说自己在袊子这里,自讨没趣。心里有鬼即使想训斥妻子也没办法做到。

关于妻子在电话上对袊子讲的话,暂时只能忍着。今后,妻子是否还会打这种电话呢?估计不大可能。如果真地再打,她们俩人之间必将重燃战火。

现在一切平静,但是一触即发的危机可能更加严重了。

“我给你搓搓背吧。”

浴室外又传来袊子的声音。

“啊……”

风野刚想点头说可以,却慌忙闭上了嘴。以前只要袊子问是否需要搓背,风野总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背去。但是,听袊子说与年轻男人一起去了海滨后,风野不觉间胆怯起来。

袊子没有听见答话,于是推开浴室门探头问道:

“怎么了?不搓了吗?”

“噢,我昨天在旅馆刚洗过。”

“可是没搓背吧?”

袊子说着话进了浴室,把睡衣的前摆夹在双腿之间,开始在搓澡海绵上打香皂。

“来,我给你搓搓。”

风野顺从地把背转向袊子。

“不过,既然他们不怕把事闹大,干脆我们主动点,全给他捅出来,曝曝光。”

袊子还在想着打官司的事。

“打架时,肯定是胆小的输。”

“噢……”

风野随声附和着,脑子里仍然在想着袊子与妻子间的矛盾。这两个人恐怕都认为示弱者输,所以,才针尖对麦芒。

“你就是胆小,让我不放心。”

是啊,风野也不认为自己算胆大的。甚至比胆小的女人还要胆小。

“对方要是明白咱们不好欺负的话,就会软下来。无论他是什么大人物,肯定都要讲体面,跟周刊杂志作对,没那么容易。”

袊子讲的很有道理。问题是整个《东亚周刊》能否确定力战的方针,单是主编还不够,如果局长乃至社长的意见不统一,就无法获胜。风野充其量不过是专栏作家,人家怎么肯做后盾呢。

“换我的话,饶不了他们。”

擦完了背,风野又在浴缸里泡起来。

风野要好好休息一下,暂时什么也不想。风野的全身都浸在水中,只露着头在外面,双目微闭。只一会儿工夫,疲劳感渐渐消退,一种浑身松驰的困意油然而生。

“嘿!”

风野吆喝一声,从浴缸里出来,用浴巾擦于了身子,换上睡衣,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朝客厅走过去。袊子面有愠色地看着电话机。

“怎么了?”

“怪事。刚才来了个电话,可是却不说话。”

“你说喂喂了吗?”

“当然说了,但是对方一直没说话。”

“准是错电话。公司里就常有这种电话,有时连声对不起也不说就挂了。”

“可是,我问‘是哪位’,对方也不答话,然后就挂了。”

“大概是恶作剧。有些单身男人闲得无聊,半夜三更找开心。”

“我觉得不像。似乎有意不说话,试探这边的反应。”

风野听着袊子说,觉得摸不着头脑,就拉开冰箱门想喝点啤酒。

“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哪?”袊子又问道。

“我认识的人不会往这里打的。”

风野用力掀去瓶盖。

“是不是你以前的年轻的男朋友?”

“那我接了电话,他怎么不说话呢?”

“大概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吧?”

“胡说八道……”

袊子若有所悟般地说:“不会是那些叫嚷要起诉你的人打来的吧?”

“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再说既然是骚扰电话岂能一声不吭呢?”

“对了,五天前也有一次。挺吓人的。”

“别放心里去。该睡觉了。”

风野往卧室走,袊子跟在后边。

“哎,是不是你太太啊。”

半夜三更的妻子为什么要往袊子这里打电话,而且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她认为你在这里,才打电话吧?”

“那她肯定得问点什么,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不,就是为了骚扰……”

“她不可能干这事。”

“但是,五天前那个电话,也是你来的那天。当时,我立刻挂断了。然后就再没来过。”

“干这种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或计是要用这种无声的电话把我折磨出神经衰弱。”

“她还不至于那么坏。”

“哟,还是向着太太啊!”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不会是她。”

“不,肯定是她,凭我的直觉,没错。”

“电话那边有什么声响吗?”

“一点也没有。我猜得出来,是在屏气静听这边的动静。”

风野家的电话放在客厅的电话台子上。虽然可以想像出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之际,妻子一个人握住话筒屏气静听的样子,但是,又无法认为那是真的。

“真会是……”

风野自言自语地说,找不到彻底否定的根据。如果是打给袊子的电话,应当对袊子说话的。

袊子接了电话,对方却不出声,说明这人正在寻找另外的人,或者这电话本身就是别有用心。

“今天,你给你家里打过电话吗?”

“打了,我说自己还在大阪。”

“你这么一说,她就知道你在我这里了。”

“可是……”

“没错。就是你太太。她在用无言的电话召唤你呢!”

“别吓唬人了。”

“害怕的是我啊!真讨厌!”

“说是她打的,毫无根据嘛。不就是个骚扰电话吗?不要老想它。”

对说不清的事,怀疑猜测也没用。

“睡吧,睡吧!”

风野说完后就躺下了。袊子仍然是满腹狐疑,慢慢地钻进了被窝。

天刚亮,风野就被袊子摇晃醒了。

“喂,喂,起来,起来!”

风野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袊子睡衣上披了件坎肩正紧盯着门口。

“我刚一开门就看到让人害怕的东西。”

风野没听明白,爬了起来,穿着睡衣到门口,推开了门。

“哎……”

一瞬间,风野以为看见了一只死老鼠,但是定睛细看发现不是老鼠,很像用动物皮毛缝制的小海豹。

风野把门又推开了一些,探头四下看了看,清晨的楼道里静无一人,有辆儿童自行车停放在隔了两个门的人家前。

“是海豹玩偶。”

袊子战战兢兢地从风野身后走过来看着。

“干什么扔在咱家门口?”

“可能是谁丢的。”

袊子弯下腰正要拾起来,忽然转过脸去。

“真吓人,脸和肚子都被切开了。”

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海豹,从脸部一直到腹部被纵向切了个大口子,左右还有两三处戳伤。毛茸茸的,不近前看,是看不出来的。

“有人划开口后扔到这儿的。”

“有人?是指……”

“有人在诅咒咱俩啊。”

“居然……”

风野挤出点笑容,从头至腹贯通下来的大口子,让人看着不舒服。

“真可怕!”

袊子把手搭在风野后背上。

“准是搞错了。”

“不,不可能。绝对是有人特地扔在这儿的。知道是我的住所,故意干的。”

的确,看着扔在地上被开了膛的玩偶海豹,不得不承认是有人成心所为。可是,真有干这种无聊事的人吗?

“别胡思乱想了,肯定是谁碰巧掉在这里的。”

“那怎么正好会掉在我的门口?”

“可能一开始掉到旁边那家门口,然后滚过来的。”

“玩偶海豹怎么会自己动呢?”

“所以嘛,不是风吹的就是谁踢过来的。”

“不会的,就是有人放在这里的。”

“可是我昨天夜里回来时,门口什么都没有啊。”

“所以,是半夜。”

“莫非……”

风野夜里回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现在是七点几分,如果是有人拿过来的,应当在深夜到天亮这段时间。

真有人会在这段时间里特地来放这玩艺儿吗?

“算了,扔那儿别管了。”

关上门以后,袊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肯定是有人跟咱俩结了仇。”

“你太多虑了。”

“不,没错的。”

袊子使劲摇着头。

“昨晚上的电话也一样……”

显然,袊子在怀疑妻子。风野觉得,无论妻子对袊子如何忌恨,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就算是妻子干的,风野也不愿意相信。

“不许你胡思乱想了。”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是认真的。一定是昨天夜里我们入睡后,她悄悄来的。”

妻子在深夜来到丈夫和他情妇的屋前,扔下一只切开肚子的玩偶海豹。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别说了!太无聊了!”

“讨厌。啊,我就是讨厌她。”

袊子喊叫着,突然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受不了了!”

听着袊子从被子里传出的沉闷喊叫声,风野注视着那扇妻子可能在半夜来过的门。

袊子一旦钻进牛角尖,就轻易不会改变主意。今天这事无论怎么跟她说,不是她想像的那样,是无济于事的。

看着袊子趴在被子里,风野没再说什么,来到客厅翻看早上到的报纸。经济版、版一带而过,正看社会版时,袊子换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开始上妆。然后,拿起手袋就要出门。

“现在就走吗?”

平时总是九点过几分出门,今天早了一个多小时。

“早饭呢?”

“我没胃口。抱歉,你回你那个家吃吧。”

“上哪儿去?”

“公司啊。这屋子太吓人,我可不敢呆。”

“不要多心,冷静一些嘛。”

“让人家那么整,能冷静得了吗?”

再这么说下去可能又演变成吵架。风野不吱声了。袊子大步走到门口,穿上鞋。

“你最好早点回去,问问你老婆。”说完咣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风野一个人在屋里长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修复的关系,又被这无聊的事破坏了。

“养猫为伴伴为君,低声下气猫主人。”石川啄木的诗句又浮现在脑海中。

不过,这件事果真是养只猫那样的事吗?如果确实是妻子为诅咒袊子,把海豹拿过来的,此事就不可能儿戏视之。

不能想像妻子干出这等蠢事。大概是个孤立事件吧,或者有人认错了人,也有可能与要打的那场官司有关联。

但是,对方既然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起诉,就完全用不着用这鸡鸣狗盗的手段。

那么,不是偶然的事件,就是妻子所为了。

是的,袊子说的不错,问问妻子自然就大白。但是,这事如何问得!而且,就算是妻子于的,恐怕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就是我”。

大约一个小时后,风野出了袊子公寓,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因为已经说过昨天在大阪过夜,这个时间回家还早了些。就说是乘的早班飞机吧。这样,时间的衔接上就没问题了。

电车出站了,车上人很少,因为是往郊外走,自然比较空。上班时间多数人都是往市区方向走,自己却反方向而行,所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职员时,风野厌烦在特定的时间里随人流往相同的方向走。但是,真坐在反方向的车上时,又仿佛感到只有自己被人们排斥在外,不禁心中怅然。

约近一个小时后,车到生田。风野走到家,发现门锁着,于是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门。进屋一看,饭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好像人并没走远。

去哪儿了?风野上了楼,看见妻子正在卧室睡觉。

“哟……”

妻子在床上只是转过脸来。

“你回来了?”

“坐的早班飞机。”

好像是把孩子打发到学校以后,妻子再睡一会。身上穿着泳装式内衣,枕边放着脱下的衣服。妻子马上起床换衣,风野直接进了书房。

三天没回家,桌子上的邮件已经堆了起来。大部分是杂志,还有四五封信。风野只是看了看发信人的名字,然后又看了看表。

十点半整。

侍候孩子上学后,妻子又睡到这么晚是很少见的。

到目前为止,起码是风野所见,妻子从没有早上起床后再睡觉的事。或许今天身体不适?但是,妻子看见自己回来,立即就起来了,似乎又不像有病。

风野又想起袊子门前的玩偶海豹。

会不会是由于去放海豹,晚上没睡好?夜里十一点时门口还没有任何东西,所以,如果是妻子去放的,只能在深夜或天亮前这段时间。

“难道真是……”

风野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不愿继续往下想了。

这时,妻子门也没敲,径直走进了书房。

“昨晚上你在哪儿睡的?”

凤野默不作声,端起妻子递过来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才说话。

“当然是大阪。”

“那,你是早上回来的?”

“这还用问。坐飞机回来的。”

“几点的航班?”

撤谎就怕别人刨根问底,就算是能自圆其说,可是,哪怕是刹那间的犹豫也会让对方看出破绽。

“八点多……”

“那你是刚刚到,对吗?”

如果八点起飞,一个小时后到达东京羽田机场,现在是十点多,时间上是吻合的。但是,妻子却语气更加强硬了:

“请你检点一些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们对你很失望。”

风野回头一看,妻子泪眼朦胧地盯着自己。

“我昨天一夜都没合眼。”

妻子说完就转身出了书房。

风野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点上一支烟。

很久没见到妻子发怒了。看得出来,今天妻子是真的生气了。

发牢骚时拿出孩子当幌子,是妻子的惯用手法。但是说“孩子们很失望”,未免过分了些。当然,孩子们感到失望不是不可能,但有什么必要非说出来不可呢?

不过,风野最注意的是妻子说她一夜未睡。为什么现在睡觉自然是明白了。可是,一夜没睡又干了什么呢?

难道是去放海豹吗?

不,这不可能。风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立刻又有新的疑问出现。

考虑了一会儿,风野下了决心,走出书房,推开卧室门。妻子背对门朝里侧躺着。

“喂,你知不知道海豹?”

“什么海豹?”

妻子镇定的语气,出乎风野预料。

“就是海豹嘛。”

“海豹怎么了?”

妻子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茫然。

“噢,我随便问问。”风野退出卧室,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

看来真不像妻子干的。刚刚松了口气的风野忽然觉得这次很对不住妻子。

虽然有心认个错,但是认错就会使昨天的撒谎露馅。

再说,妻子也有不对的地方。特别不能原谅的是给袊子打电话时胡说八道。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不捅马蜂窝不会挨螫刺”啊!

风野吸着烟向窗外望去。围墙对面伸过来的枞树枝叶随风微微晃动。

还想再喝杯咖啡,却难以向妻子开口,自己又不想动手。只好接着吸烟,把来的信看了一遍。然后试着给《东亚周刊》的主编拨了个电话。原以为时间可能早了些,不料主编已经在办公室了。可能昨天加班搞得太晚,在公司附近的旅馆过的夜吧。

“刚才和局长谈过了。结果还是刊登认错声明。你怎么想啊?”

主编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了,你也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内容嘛不过是承认措词不当就可以了。”

“可是……”

风野想起袊子说的坚决不能妥协。

“我知道你想不通。这么着吧。声明由我负责写好不好?不会让你难堪的。”

主编说到这份上,风野也好了再说什么了。

“事闹大了,咱们吃亏呀。”

主编似乎已经认定,只有写认错声明才是收拾局面的稳妥办法。风野心中不乐意,但是也没有明确说“不”的勇气。

态度强硬并不能保证能斗得过益山一伙。即使幸运地打赢官司,付出的代价也无法预计。

另外,如果因为一味主战而使主编、局长头痛,必定破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这些人若是认为风野好斗,势必敬而远之,今后有活儿也不会送来了。如此看来,惟有顺从公司的意思才是上策。

“软弱……”风野自言自语道。谨小慎微的自己太谨小慎微了。要是袊子知道了,准得指责自己没骨气。

无论主编怎么说,该坚持的必须坚持。

但是,现实些看,目前情况下,固执己见不会有任何好处。自己受点委屈,就可以大事化小。风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在打退堂鼓。

“总之,关于刊登认错声明的事,请多多包涵。”

对主编的又一次请求,风野表示了同意。

风野工作上不顺利,受到这么大委屈,妻子却愈加冷淡。自己敢拈花惹草,当然就得有相应的精神准备。但是,冷战状态持续下去的话,男人是受不了的。比如,想喝杯咖啡,却找不到咖啡,不知道咖啡伴侣、白糖放在什么地方。要出门了,内衣、衬衫、袜子都得一样一样自己找找。裤子需要熨、没有手绢。自己在外边时,打到家里找自己的电话被拒接的话,工作也无法正常进行。其它生活上的琐碎小事也无一不是妻子一手操办,男人突然要自己过日子,简直寸步难行。

如果负气离家住到袊子那里又会怎样呢?也不行。短时间的话,三两天没什么问题。要是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的话立刻就生出许多不便。例如,邮件在家里才能收到,重要电话也是打到家里。若本人不在,回信和接电话就要被耽误。因此可能会失去约稿的机会。还有,西服、领带、外套什么的都在家里放着,想换衣服就必须回家,要不然就得让衣服臭在身上。另外,写作上需要资料、文献、辞书,回去取吧,可能遭白眼,当丈夫的脸也没处放。取这个拿那个的,一次一次回家,就像偷嘴的猫偷偷潜入人家,得手后迅速逃跑。

当然,只要豁得出不要这个家,遭白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找辆卡车把当用的东西一下全拉走就行了。

可是,老实说,风野还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有人会认为他没出息。然而,一旦结了婚。建立了家庭,再离开这个家绝非易事。因为这不单纯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这更是责任感的问题。

常听到女人轻松地说,若男人没出息,当太太的该毫不犹豫地分手。实际上也是如此。女人对丈夫极度不满时,往往采用分手的方式。即使不是真的分手,也会卷个包袱离家出走。

在这点上,男人则显得优柔寡断,想分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犹豫之际又错过了时机。就连在外边多住几天都做不到。苦恼一番之后,发现自己仍然呆在家里没动。

但是,风野却不认为那是男人的优柔寡断所致的。的确,表面上是男人犹豫不决,实际上却是男人较之女人更具理性、更有责任感的表现。

男人即使不在家里工作,身边也离不开照顾日常生活的人。否则就无法去公司上班,下了班也休息不好。有的男人说,在老婆出走后才感到离不开老婆。实际上,这种感觉更多的是由于妻子不在家,生活上不方便,并不等于对妻子的爱恋。

总之,女人发脾气时,可以甩开家一去不回头,男人就做不到。因为他必须工作,这也是男人很难放弃家庭的一个原因。

而且多数情况下,夫妻离异的责任要由男方承担。如果是男人不规矩,这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往往对男人的责任追究相对要严厉得多。

女人说离就离了,男人却必须考虑离婚对工作造成的影响,要向公司的上级、同事以及业务上来往的家户一一解释说明。

另外,离婚后还有孩子抚养费、生活安置费等一系列麻烦。

如果不想惹那么多麻烦,就只能安于现状,自认倒霉。

男人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不想碰那无穷无尽的麻烦。离婚所付出的代价男人要远大于女人。

正文 六、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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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野在家连续呆了三天。当然并不是足不出户。这三天里,曾经出门与编辑碰头、采访、参加朋友的出版纪念会。

每次出门,风野都把去的地方和回来的时间事先告诉妻子,而且基本上按点回家。也就是说,风野的行动限定在妻子了解的时间、空间内。

所以,妻子的心情也渐渐好了些。头一天,妻子几乎没对风野说过一句话。第二天,两个人变得有问有答。到了第三天,风野写作时,妻子主动端上咖啡。

敏感地察觉到父母关系改善的孩子们,晚饭时有说有笑,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边。这就是所谓家庭和睦、团圆。

但是,风野在这幸福漩涡中,隐约感到还有些缺憾。

真就这么过下去吗?每天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什么邻居老太太如何了、学校里的同学如何了,陷入这种缺少刺激、缺少紧张的悠闲气氛中还能写出优秀的文章吗?家庭中的和睦与闲适的确是安心工作的基础。但是,一旦沉湎于其中就很难自拔了。

在同学会上,有些男同学说:“我的家人都身体不错,这就挺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还有的同学只是谈论郊游、打网球。这些人看上去似乎都很满足,但他们真的感到幸福吗?热衷工作的男人是不会总把健康、家庭挂在嘴边的,谈到这些话也是三言两语。更多的是谈以后的工作打算及未来。如果把家庭、健康看得至高无上,就不配做事业心强的男人,就意味着胸无大志。

凤野不想成为那样的男人,不想以合家欢为骄傲。

但是,风野确实无疑地处在这种合家欢之中。看到家人高兴了,自己却郁郁寡欢。这可能让人费解,但现实生活中确有这种人。

或许,这种性格与风野从事的自由职业有一定的关系。

上班族的职员只要循规蹈矩就能过得去。而自由职业者只有时时激励、鞭策自己才能前进。止步不前就等于走下坡路,没有人会过来伸手拉你一把的。

工作能否做好,完全在自己。如果沉溺于家庭稳定,就会产生被别人甩在后边的不安感。孩子们的成长固然重要,但是,更加紧迫的问题是自己事业上的发展。可能有人会认为,风野的工作能让人充分发挥个性。但是换个角度看,这也造成精神的高度紧张。

总之,在家庭合欢的气氛中,风野内心却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不仅仅是出于对工作的焦虑,更是由于对袊子难割难舍的感情。

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一天、两天还行,到第三天思念之情已按捺不住。

半个多月了,袊子没有打来过电话。似乎往风野家打电话就表示向风野的妻子认输。

风野知道袊子不会来电话的,但是又常常盯住电话期望突然听到她的声音。

风野恨自己没耐性,是个贱骨头。可是,想见到袊子的心情却更加迫切。

现在她干什么呢?忽然间,全没了自己的音讯,她一定觉得奇怪。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

到第四天的下午,风野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往袊子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得知袊子没有外出,每天正常上班,这才放心,决定再忍一天。

但是,对于风野来说,四天已是极限了。到了第五天,在去工作间的路上,风野给袊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

每次去袊子公寓之前,风野都先打个电话。免得袊子不在,白跑一趟下北泽。或者袊子那里有客人不方便。

平常,袊子下班都是直接回家,但今天是星期六,会不会与朋友去逛街了?为了保险起见,风野还是先拨通了电话。拎子立刻接了电话。

“是我。”

“哎呀,很久没见了。”

袊子的声音意外的亲切。

“你好吗?”

“挺好。你呢?”

“还那样,就是忙了些。”

“是吗,你辛苦了。”

袊子的口气有些做作,好像在对陌生人说话。

“是有客人吗?”

“是的,过一会儿你再来电话吧。”

“哎,哎,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那个……我现在顾不上。”

“是谁来了?”

“你别担心了,再见。”

袊子说完就撂下了话筒。

就算是有客人,再多说一两句的时间总该有的。听她的口气,就差没说出来“讨厌”了。

风野想,袊子生气恐怕就是因为这几天自己没理她。可是,自己在心里却时刻想着她啊。要不是极力克制着,早就打电话了。昨天还给袊子公司去过电话,不巧她出去办事了。怎么袊子就不领情呢。

“我得去看看。”

风野朝小田急线车站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来。

万一来的是袊子的男朋友呢?

袊子很少把朋友带回家。可是刚才说话的语气那么做作,而且现在是星期六晚上。莫非客人就是那个叫北野什么的小伙子?

没错,当时听到话筒那边有音乐声,像是开着录音机。似乎屋里不像来了许多人那样嘈杂,好像只有两个人在静静地听音乐。

风野又转身走向公用电话。

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到处都是漫步在周未之夜的人,青年男女居多,还有全家老幼齐出动的,间或还能看见老夫少妻模样的几对情侣。风野穿过人流回到刚才的电话边。

风野犹豫着是否再打电话落实一下。但是,一来袊子可能不会说实话,二来凭袊子的性格也可能会不加掩饰地故意说一句:“就是我的男朋友。”所以,风野想问又不敢问。

但是,不问清楚了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又心有不甘。风野定了定神,拨动号盘。

振铃连续响到第三声,风野估计该有人接了,但是等到响第六声还是没人接。

响第十声时,风野挂断了电话。然后,再次拨号。

号码不会有错。风野这次一下一下地拨动号盘,还是没人接。

怎么回事?风野顿生疑团。这时在外面等候打电话的人已经不耐烦,把脸贴在电话亭的玻璃上往里看。

风野退出电话亭,把电话让给了外面的人。

刚才还在呢。怪事!

是出门了?但是刚才袊子接电话时并没有外出的意思。这就是说,他们可能在接吻……

想到这儿,风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小田急线车站,买了票,进了站台,跳上快车。

从新宿去下北泽,快车两站就到。风野在车上一直站着,眼看着车窗,脑袋里想着袊子和那个小伙子。

如果他们接吻了,我绝不罢休。

“也太放肆了!那是我的女人!”听我这么一喊,那小年轻非吓跑不可。

随便你袊子找什么藉口,我这儿拿着钥匙呢,还能不让我进屋不成?

说起来,这房子还是用风野的钱租下的,所以,应当说这房子为两人共有。把别的男人带进去也太厚颜无耻了。那小子脸皮也够厚的,不能因为他年轻就放过他。

风野觉得浑身发热,血往上涌。

下车后,随着一步一步地接近袊子的公寓,风野又产生了新的担心。

那小子真在屋里的话,该怎么办?在电车里想的是厉声斥责他一顿。这样做会不会显得自己没有涵养?

另外,那小子被自己斥责后会老老实实地退出去吗?他要是来个不讲理问:“你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对付?

袊子会不会对自己喊叫“你给我出去”呢?真是这样的话,风野的脸就丢尽了。这么一把年纪了,真叫人家轰出来,实在太难堪了。

风野既不想丢人现眼,也不想就这么受窝囊气。

走着走着,已经看见袊子的公寓。楼是白色的,在夜晚格外醒目。风野来到公寓入口处的左侧,停下来仰头观察袊子的房间。

亮着灯,但是拉着窗帘。屋里肯定有人。那么,刚才没人接电话又意味着什么呢?

风野屏住气息继续向上看,这时,好像有人要从公寓出来,于是风野赶快走开了。

出来的是个身穿外套三十来岁的男子。风野把他让过去后,钻进公寓前的公用电话亭。

风野还是没有直接闯进屋去的勇气,他先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让呼吸平稳后才开始拨打电话。

“哎呀,你在哪儿?”

“就在公寓前面。你有客人,我不敢打扰。”

风野话中带刺。袊子却声音朗朗:

“我早就回来了。”

“那我就上去啊。”

准是刚才出去的那个男子?风野出了电话亭就回头张望,却已经不见那人踪影。

进了屋,只见袊子坐在沙发上听唱片。右手端着倒上了白兰地的酒杯。桌上放着两只咖啡杯子。

“好听吧?听过吗?”

旋律舒缓,歌词是英文,风野听不懂。

“你跟那个男的一起听的这张唱片吗?”

“没有,我们只是谈话。”

“你真行啊,敢带男人进屋。”

风野一直站着,目光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人家特意送我回来,不过是请他喝了杯咖啡。”

“就是那个北野吧?刚才跟他走了个碰头。”

“不是的,他走了一会儿了。”

“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

“你没接电话。可是在那之前你却接了。”

“噢,大概正好是我送他出去的时候。”

“嗬,还特地送到外边了吗?”

看着风野气哼哼地取出酒杯自己倒上白兰地,袊子笑盈盈地问:

“吃醋了吗?”

“那种男人不值得我吃醋。”

“那你何必又问呢?”

风野放下酒杯,一把抓住袊子的手腕。

男女之间发生矛盾时,总是情绪亢奋者输,能保持冷静、泰然处之者胜。风野深诸此理,却控制不住自己。风野为用力过猛,把袊子拽得向前趔趄了一下。

风野本意只是要拉住袊子,所以、当袊子的脸一下凑到跟前,倒不由得愣了一下,紧接着顺势搂住袊子,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你干吗呀?”

袊子挣脱开风野的手想撑起身子。风野却将错就错,重重地压在袊子身上,左手按着她的肩,腾出右手去解袊子衬衫的扣子。

“放开我!”

袊子扭动着上身,风野并不理会,猛地一下把衬衣扣都撕扯掉了。

“你放手!”

袊子高声尖叫。当风野的手伸到裙边时,袊子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在风野脸上乱抓。

“痛……”

乘着风野护痛的瞬间,袊子爬了起来。风野立刻再次从后面把袊子扑倒。

袊子脚踹到桌子的一端,上面花瓶掉了下来。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瓣散落在袊子腰部,袜子也被水打湿了。

“讨厌!”

袊子又一次叫了起来,风野这才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在这狭小的公寓房间里折腾,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风野喘着粗气站起来后,袊子也慌忙爬了起来。

“今天你是怎么了?”

风野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追问年轻男子的事时,被袊子反问“那你又何必问”的瞬间,恼火至极,才上前抓住袊子手腕。静下心来一想,自己就为这点事冲动,简直像个小年轻。

“真是个笨蛋。”

袊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湿袜子,开始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归拢到一起。

“都撕破了!”

袊子用手掩了掩掉光了扣子的衬衫,拿起抹布擦拭起被水打湿的地板。

风野在沙发里坐下,喝了一口杯中的白兰地。

“喂,生气了吗?”

“没什么……”

虽然袊子的语气冷淡,但也不是十分生气。

风野端着酒杯离开沙发,从背后把嘴向袊子的脖子凑了过去。这种举动无异于是宣告投降。但是死要面子又有什么用。

“我想你了。”

风野的嘴刚要吻到袊子的耳朵,袊子轻巧地闪过,拿起花瓶向水槽走去。

“你不想我吗?”

“你真是个怪人!”

“为什么?”

“突然闯进来,大闹一场后,立刻又说什么想我……”

“那我也是没办法啊。”

“就顾自作主张!”

既然已把“想你”说出口,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低姿态博取袊子的欢心。

“哎,我说,可以吧?”

“什么呀?”

袊子朝衣柜走去,好像要找件衣服替下揪掉扣子的衬衫。风野追在后边继续央求。

“我想要你。”

“求求你了!”

袊子找出一件新毛衣,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

“我可说的是心里话。”

“你先睡,我这就过去。”

风野顺从地进了卧室,脱得只剩下内衣后钻进被子。

两个人基本上和好了,可风野也够低声下气的。但是,因此却似乎能够换得对袊子拥抱。

是啊,四天音讯断绝,然后又突然出现大发醋劲,其代价也只能是认了。袊子好像还没有与年轻男人不轨的心思,能落实这一点或许就该满意。

这次还是一样,风野拥抱着袊子,看到她得到满足而放心。袊子也是在拥抱、满足之后,又恢复了原来活泼可爱的样子。

“你也够冒失的了!”

袊子和颜悦色地笑道。

“可你没接电话,弄得我以为你在与那男的接吻。”

“这房子你也有钥匙,我能笨到那样吗?”

“不过,头脑发昏时会干出傻事也说不定。”

“真想做的话,也得换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啊。”

“说出真心话了吧?”

风野一把攥住袊子的,袊子扭动一子。

“你对我也够痴迷的啊!”

“没那事儿……”

否定归否定,痴迷却是事实。

“难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才不像你呢!”

“那你干吗赤条条地挨着我?”

“是你说的想要我呀!”

“再怎么说要,如果是你不喜欢的男人,你也不干吧?”

“这个嘛……”

“明摆着嘛。现在要是年轻男人要你,你会干吗?”

“让我想想看。”

“好哇……”

风野一口叼住袊子的,袊子小声地起来。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快放开……”

袊子拨开风野的头,穿上睡衣去接电话。

十一点钟已过,会是谁的电话呢?风野仰面静听。

“喂,喂,哪位啊?”

袊子连续问了三遍之后,挂断电话,沉着脸走回来。

“不对劲啊,又是什么都不说。”

“你接的时候对方就挂断了吗?”

“没有,是通的。”

袊子默默地站着,陷入沉思。

“别想它了,快来睡吧。”

袊子脱了睡衣,钻进被窝,但是还没有平静下来。

“会是谁呢?”

“一般的骚扰电话呗。”

“这些天都没事的。看来,还是知道底细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也是你在这儿的时候来的电话。”

袊子上次就坚持认为是风野妻子打的,现在好像还这么看。

“是要证实你是否在这里。”

“真那样的话,何必不直接问问?”

“不,对方想把我搞成神经质。”

“怎么可能……”

风野苦笑着摇摇头。三次在这里就三次来电话,是让人难受。

“你跟你家里说过今天到我这里来吗?”

“我怎么能说这个?”

“对方是凭直觉知道的。”

“快别乱猜测了。”

费挺大劲刚亲热起来,现在又无功而返了。

“睡吧……”

风野往两个人身上拉被子,袊子却一字一顿地说:“你,回你家去。我,已经够了。我不想因为你在这里留宿,招致你妻子的怨恨。”

“我说过了,不过是一般的骚扰电话,别搁在心里吧。”

“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有证据吗?”

风野的话有些刺耳,袊子再次披上睡衣出了卧室。

“你又怎么了?”

“心里乱,睡不着。”

风野只得一个人躺着。旁边屋里的袊子突然说话了。

“求求你快回去吧。”

“不,不回去。”

袊子让回去就回去的话,等于承认了那个电话的嫌疑犯就是自己的妻子。风野用被子蒙住头,背对着客厅开始装睡。

“我想让你回去。”袊子又说了一遍。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风野会寸步不让地争吵一番之后离开公寓,一个人去酒馆喝上两盅,散散心。近来却很少那么急躁了。是磨练出来了?还是上了点年纪了?

风野知道,袊子即使歇斯底里发作,总归会平静下来,所以也有耐心等待。

可以说,这是屡经磨练,自然而然的心得。

不出风野所料,袊子喝了点白兰地,吸了支烟,过了一会儿,好像气消了些,又进了卧室。

风野故作不知,依然以背相向。袊子却抱起枕头、毛毯,到旁边屋的沙发里躺下了。

风野依旧没有睁眼,迷迷糊糊地将睡着之际,又听见电话铃响了。

夜深人静时,铃声显得格外刺耳,风野赶忙看了一眼枕边的钟表,时间是一点。

透过拉门的缝隙,看到袊子拿着话筒,眼睛盯着天花板。

“怎么样?”

“又断了。”

“怪事!”

“这么下去的话,我非得神经衰弱不可。”

“要不,换个号码吧。卖了这个号码,再买个新的。”

“凭什么?就为那么个女人!”

“女人?”

“啊……烦死了。”

袊子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头发,趴俯在桌子上。

看着袊子的背影,风野想,到底是谁打的电话,真会是拎子怀疑的那样是自己的妻子吗?还是有人在恶作剧?再来电话,是否自己出面?

如果对方突然听到男人的声音猝不及防,或许会叫出声来,那么立刻就可以知道是不是妻子。

但是,真是妻子的话,又该如何呢?

风野既有心出面,又心存疑惧。

为了落实是不是妻子干的,只有一个方法,即挂断对方电话,立刻往家里打,对方可能占线或者马上接。

夜里一点都该睡了,马上接电话就能证明是刚放下话筒,占线则说明还未及放下话筒。

可是,出如此下策去怀疑妻子实在可悲可叹,为什么彼此不能再相互信任些呢?

风野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早上醒来,刚刚六点。袊子不知什么时候躺在身边,还在睡着。

风野的目光在袊子缺乏生气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起身入厕。

前些天早上五点一过天就亮了,可是现在还是灰蒙蒙的。出了厕所正要回卧室,忽然想起报纸该来了,就朝房门走去。门口左侧放着个装拖鞋的小箱子,箱子上方就是信报投递口。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到了报纸露出的白边。风野把报纸抽进门来,忽然又想起那个玩偶海豹。

袊子怀疑上次是妻子干的。今天该不会有什么吧?风野换上袊子的拖鞋,推开了门。

门开到三分之一左右,风野探出上身,与此同时脚底下好像触到什么东西。

“哎……”

风野不由地背过脸去,然后又定神一看,还是个动物玩偶。比上次的略大,是只白色的兔子。

低头看了一会儿,风野才蹲拾起。

白色的毛有些脏,像是蹭上了门口的尘上,右侧的耳朵被剪掉了。

“果然……”

风野拿着兔子向周围看去。清晨,楼道里静无一人,楼群中间的停车场还亮着灯,外面雾霭蒙蒙。

风野再次把兔子端详了一番,接着用全力朝停车场方向掷了出去。

回到屋里后,已没心思看报纸了。

到底是谁干的呢?

在自己留宿的日子,连续两次,而且同样是动物玩偶被扔到门口。不过,上次是海豹,这次是兔子。这次伤在耳朵,与上次的位置不一样。

连续两次发生同样事情,绝非偶然。

“果真是妻子吗?”

很难想像妻子半夜三更里特地跑出来。自己在家大致观察过,妻子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如果能干出那种充满恶意的事来,在言谈举止上肯定会有所表现的。

可是,不是妻子又会是谁呢?

其他对自己抱有敌意的也就是益山一伙人了。但是,因为杂志社准备刊登认错声明,所以,他们已有不起诉的意向。这个时候,不至于玩弄这种小把戏。

会不会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对着袊子来的呢?可是袊子却根本想不出一个仇人。

恐怕还是单纯的恶作剧吧……

但是,一次恶作剧也就罢了,连续两次无法不让人起疑。

“奇怪……”

风野自言自语的时候,看见袊子轻轻地晃了一下头,嘴唇微动,像是在做梦。风野赶忙转过头去。

今天早上的事不能让袊子知道。否则,真会弄出神经衰弱。其实,风野自己也快神经质了。

风野和袊子在隔了许久之后的重逢,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晚上。

那天,风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在新宿西口和袊子会面。

很长时间以来,不要说在外边一起吃饭了,就连在外面约会也几乎没有。风野有了工作间后,约会、吃饭都很自然地在屋里进行。这样不仅无拘无束,更重要的是比较经济。

袊子有时也要求风野带她去高级餐馆吃饭,风野则一直不予明确回答。

俗话说,鱼饵不给已钓到的鱼。风野初识袊子的时候,常带她去六本木、赤坂的高级餐馆。其实,本来经济并不宽裕,风野有一次充阔气,请袊子吃寿司饭,吃着吃着担心付不起饭钱,就假装上厕所,在里边清点钱包里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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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时相比,风野已改变了许多。

最近一次在外边吃饭,还是找工作间那次时,在回来的路上去六本木吃的烤牛排。

倒不是风野舍不得喂饵料,只是因为关系亲昵之后,不知不觉间服务水平下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爱情的降温。实际上较之从前,爱得更加深沉。这意味着已不是那种下高级馆子的表面化行为,而是一种深层的东西。

不过,仅仅口头示爱,女人是不答应的。女人会要求男人拿出行动来。

今天这顿饭当然不是那样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近来,袊子常和年轻男子一起饮酒、散步。不愿甘拜下风的风野想,有必要与袊子在外面吃顿饭,正好明天是星期六,于是立即付诸行动。

另外,骚扰电话、开了膛的玩偶海豹的确也搞得袊子有些神经过敏。因此,风野也想找机会安慰安慰她。

两个人在新宿西口会合后,一起去了饭店。在一家地下法式西餐厅落座后,袊子打量着四周问风野:

“为什么一下带我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我心里不舒服。”

“就是请你吃顿饭嘛。”

袊子翻开了大得几乎罩住上半身的菜单。

来回看了几遍,才点了个拼盘和生牡蛎、清羹汁。主菜点了葡萄酒炖小牛肉。服务员倒上葡萄酒后,风野伸出酒杯,拎子面带笑容,迎上去轻轻一碰。桌子的蜡烛形电灯亮了,优雅的钢琴声在餐厅里流淌。

若明若暗的灯光下,袊子依然绰约动人。虽然穿着并不华贵,却落落大方,带她来这种高级餐馆实在应当。

“这么好的女人,绝不能撒手。”风野又一次提醒着自己。

“你跟别人都去什么地方吃饭?”

“我从不跟别人吃饭啊!”

“比如说年轻男子。”

“去烧鸡店或者更便宜的地方。”

风野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袊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我想搬搬家。省得怪电话骚扰。”

“搬次家可够折腾人的。”

“我宁可累点也不想神经衰弱。”

服务员端上生牡蛎,袊子一边在牡蛎上挤柠檬汁,一边接着说:

“我想搬到井之头铁路沿线或东横铁路沿线。”

“那,离涩谷很近啊。”

“是啊,从涩谷可以乘地铁就到公司了。”

的确,那样的话,袊子上班近多了。可是离风野家和工作间就远了。

“新宿号称是年轻人的街区,我们这个年龄不太适宜了。”

“涩谷还不是一样?”

“可是涩谷没那么热闹吧?”

风野也觉得新宿过份喧嚣,也理解袊子要搬家的心情。

但是,风野感到,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讨厌的玩偶海豹,不说话的骚扰电话等等只是个藉口,实际上袊子是想改变生活方式。

“不会是想搬了家找个人同居吧?”

“我会干那事吗?怪人!”

看着袊子嗔怒的表情,风野放了心。

“搬家的开销可不小哇!”

“我想干脆买一套公寓房。”

“你有那么多钱吗?”

“我妈妈给我一笔钱,不够的部分我向公司借。”

“你是不是早就盘算过买房了?”

“我的年龄可不小了!”

说实在话,风野不反对待子买房。现在的公寓每月租金就八万日圆。他曾对袊子说过,与其付这么贵的房租,还不如用按揭的方式买套房。

但是,真提出买房了,话又得另说。

现在的公寓,风野也付了部分房租。因此,尽管房是袊子租的,风野却觉得有一半是自己的。然而,袊子买房的话,如果风野不出些钱援助,就得不到那种属于自己所有的实感。

当然,如果把平时给袊子的钱用于按揭款,也就等同于给了援助。但是,风野认为那起不了太大作用,可能的话真想代付全额购房款。可是,经济上又做不到。

“买房的话,找合适的也不容易吧?”

“其实,二子玉川就有一处还不错。”

对这个地名风野觉得比较陌生,记得是在东京与川崎交界处。

“一居室一千七百万日圆。阳光充足,周围也安静。”

“多大面积?”

“比现在住的公寓,客厅和厨房要宽一些,我一个人足够了。”

风野对“一个人”感到十分别扭,闭上嘴没说话。

“从车站走四五分钟就到,离商店街也近。到涩谷不过十四五分钟。”

“已经决定了吗?”

“我妈说她要来跟我一起看房。”

对袊子所想,风野从来都心中有数。袊子想干什么时,肯定要找他商量。所以,风野想当然地认为,购房这种大事,拎子肯定事先会找自己商量。

“这么说,你早就考虑好了?”

“早也不早,我觉得付房租太不划算。”

“你该早些对我说啊。”

“哎,早跟你说了,你又能干什么?”

风野被问得无话可说。袊子有她的道理,风野既没有掏钱买公寓的实力,也没有放弃家庭与袊子同居的决心。

“我只是自己的事自己做罢了。”

“可让你这么一说,我真……”

“行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真把话说明了,风野下不来台;而不说明,风野却耿耿于怀。风野心里不舒服,拿起餐刀一边切肉一边问衿子:

“买下房以后,准备一直住在那里吗?”

“那还用说,买了不住,干什么买呀?”

“分期付款得拖十年、二十年的。”

“是啊,最少也要十五年。”

如果用十年以上的时间,付清购房款,就意味着这段时间内必须一直在公司上班。

也就是说,衿子不准备结婚吗?衿子仍将保持与自己的关系吗?无论怎样都说明一点,即衿子将继续上班保持独身。

对风野来说,最理想不过的就是衿子现在独身一人。可是一想到衿子要按揭购房,却不由得生出些许忧虑。

现在,风野显然内心很矛盾。一方面希望衿子这辈子不嫁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让衿子一个人这样下去,自己又像在干坏事。如果衿子本人愿意的话,好像与自己无关。但是,实际上让衿子独身不嫁的还是自己,这个责任该由自己承担。

“你买了公寓搬过去以后,咱俩的关系会怎样呢?”

“怎样?”

“现在这样行吗?”

“那你想怎样呢?”

“我当然不想分手了。”

“那还不是老样子?”

衿子拿起餐刀切下块肉,似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风野还是摸不清衿子的真意。看样子,衿子买房并非是要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她有年轻的男朋友,却也无意与风野分手。这对风野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想到好像是让女人出钱买房,自己去住,心里就觉得不自在。

“哎,老没出去旅行了,想不想?”

风野想变个话题。难得来一次高级餐馆,净说些过日子的事情,不是太沉重了吗?!

“你怎么突然这么和气可亲啊?我可消受不起呀。”

“怎么是突然?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风野认为刚才对袊子是很周到的,却没意识到那只是心里的自我感受,在行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京都我很久没去了。”

“好,就去京都。今年气温高,还赶得上看红叶。”

“真的带我去吗?”

“定在下星期周未怎样?我先预约旅馆。”

袊子喝了一口葡萄酒。

“跟你一起旅行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吧?”

“今年春天刚去了箱根嘛。”

“那可是当天就回来了啊!”

“长崎那次是去年秋天吧?”

再怎么说关系亲密,如果一年只一起出去旅行一次,那么与别人一起出去当然在情理之中了。

“那我还得买旅行箱,外套也该买了……”

“现在那件不就挺好嘛。”

“那都穿了五年了。对了,还是你送我的呢。”

风野确实给袊子买了件浅驼色外套。转眼已过了五年,风野再次为时光流逝之快而感慨。

“你带我去旅行,就是想讨我欢心吧?”

“不是那么回事。”

“我可不那么好哄骗,你还是说说清楚,你跟你妻子打算怎么办吧!”

喝着葡萄酒的袊子,眼神变得咄咄逼人。

风野满以为带袊子到这么高雅的地方来,她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没想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袊子好像满脑袋都是自己妻子的事。

“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呢。”袊子突然坐直了身子。

“你真不想跟你妻子离婚吗?”

“那倒不是……”

凤野拿着酒杯答道。袊子立刻又追问了一句:

“就是说准备分手吗?”

“你突然这么一问……”

“不过,你根本没想跟我结婚吧?”

“能的话,我当然乐意了。”

“能,还是不能?”

袊子毫不放松,步步紧逼。风野像是要避开正面回答,点燃一支烟。

“如果离婚的话,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只要是你想离,这事很简单。”

袊子说话难得这么严厉。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说不定是酒劲儿让她增加了勇气。

“能,还是不能?”

一再地追问,风野十分不快。在这种地方,犯得上为那种事纠缠不休吗?能不能说点与这个环境相称的话题?

“你是说,我如果不能与你结婚,就要……”

“我就是问问而已,不会把你怎样。”

“你是回答不上来吧?”

“你才是那种人呢!碰上重大问题从来都是躲躲闪闪,含糊其辞。”

“可是,重大问题就不能随随便便地答上来吧?”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

大概没有人注意到,在悠扬的琴声中进餐的这对男女正在针尖对麦芒地舌战。风野不想继续这累人的谈话,如果跟着拎子的话题走,她的话会没完没了,甚至有点狂的味道。风野不想在这种地方成为袊子的靶子。

“走吧。”

吃完最后上来的果冻布丁,风野站了起来。

“等等。再呆一会儿吧,难得来一次。”

袊子还不想走,风野并不理会,起身离开饭桌。

在付款台一结账,两个人花了二万八千日圆。掏钱的一瞬间,风野想起了大女儿说想买个网球拍,这么多钱足够买拍子了。但是,风野立刻意识到又在为家庭琐事分心,实在小气、没出息。

袊子在存衣处取出外套穿上,然后说道:

“去哪儿喝点吧?”

的确,就这么回去,多少觉得缺了点什么。

“歌舞伎町有一家不错,去那儿吧,”

“是不是那儿有你的相好啊?”

“酒吧嘛,我认识女老板,还有个女孩。”

“我看找个有气氛的地方吧。对了,这里楼上的酒吧就不错。”

“你去过吗?”

“去过呀!”

风野不情愿去袊子和别的男人去过的地方,但是又不知道其它更好的去处,只得陪着袊子乘电梯到了三十三层。两边都有酒吧。

“这家好。”

袊子说着就先进去了。靠左手是一排吧台。透过吧台前面摆放的酒瓶,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不错吧?”

酒吧的灯光色调为淡蓝色,装饰得很有格调。

“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你看到过吗?”

“黄昏时看的,有些模糊。”

风野在脑袋里描画着与袊子一起来的男人。袊子又说道:

“下星期真的带我去京都吗?太高兴了。”

袊子要了杜松子酒,风野要了加水威士忌。

刚才还为风野妻子的事牢骚满腹的袊子,这会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悠闲地喝着酒。

在这家酒吧坐了约一个小时后,出来后已经过了十点。

饭吃到一半时,两人弄得挺尴尬,现在的袊子心情十分好,主动挽住风野的胳膊。

“咱们去哪儿?”

“回去啊。”

风野已感到疲倦,从早上开始工作,到晚上陪袊子吃饭、下酒吧。现在只想早点回去洗个澡睡觉。

“还早哪,明天是休息日啊。”

“行了,快回去吧。”

风野不再商量,拉着袊子上了等候在旅馆外的出租车。

“去下北泽。”

车子开动后,风野对司机说道。

袊子忙问:“去我那儿吗?”

“不好吗?”

袊子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不,你回去吧。”

“回去?”

“今晚上不想留我住下吗?”

风野注视着前方,不再说话。车子驶入甲州街道,两边路灯通明。

“你还放不下那事吗?”

“当然了。”

“没意思……”话说了一半,风野就打住了。刚吃了法式大菜,让袊子扫兴太不值得。

绿色信号灯亮了,袊子把垂下的一绺头发慢慢拢了回去,说道:

“现在就去旅行多好哇!”

风野眼睛仍然看着窗外,点了点头,心想:“只要离开东京。或许可以轻松一些吧。”

正文 七、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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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野和袊子是十一月最后的一个星期六去的京都。

往年观赏红叶的最佳时间是十一月初到中旬。今年时间迟了一些,到十一月底还能看到。

一般在突然降温时红叶最鲜艳,今年气温过高,所以看上去多少有些逊色于往年。

那天,风野赶在中午前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下午两点到东京站的八重洲出人口和袊子会合,然后一起上了“光号”列车。

为了这次旅行,袊子特意买了旅行箱和一件新外套,可惜天太暖和,外套只是搭在右臂上。风野茶色裤子配浅驼色夹克衫,还拿着件风衣。

一起出去的机会不多,两人商量好住两个晚上。袊子星期一是带薪休假。

风野对妻子说去大阪采访。妻子立刻叮问道:“采访什么?”

“还是上次那件事,去见大阪的岛贯。”

岛贯成一郎被称作年轻的关西财界的希望,风野确实也预定要采访他。

“明天可是休息日呀。”

“人家是忙人,约的是星期日上午见面。”

“那你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噢,我在京都的大学同学早就邀我在枫叶红了的时候去一趟,我想顺路过去。”

“哪个同学?”

风野略犹豫了一下,脱口而出编了一个极常见的名字。

“叫山,山田……”

“住哪个旅馆?”

“还没有定呢。到了地方再告诉你。”

“我若不问清楚,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哪儿找你去?”

或许是已经察觉风野有诈,妻子格外固执。

到京都时是下午五点多一点儿。

离开东京时还很暖和,在京都却感到一丝秋寒。深秋的天空已经暮色苍茫,映出东山黑黑的轮廓。

来到京都,风野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这种感觉或许是千年古都的魅力所致。

出了站略等了一会儿,出租车就到了。风野让衿子先上了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红叶怎么样了?”风野问司机。

“山上已经不行了。嵯峨一带正是时候。昨天我去三千院看了,漂亮极了。”

风野连连点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修学旅行的学生时代。

在四条河原町遇到堵车,到旅馆时已经过了五点半。

在旅馆总服务台填写住宿卡时,风野动了脑子。写上名字后,开始写住址。风野把街区的“2-13”写作“3-12”。职业一栏不填作家,而是填上公司职员,只有年龄如实填上了四十二岁。

风野填卡时,衿子站在总服务台旁边的柜台前等候。

因为衿子也住宿,所以也该填卡。风野想反正是住同一间旁,于是就在卡上填写了“共两人”后,递给了服务员。

房间在六层,服务员提着行李引路,两个人跟在后面。风野边走边想,妻子让他告诉住宿地址。

旅馆就在四条的大路边,交通极为方便,从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庭院。屋里有张双人床,靠窗边是一对沙发。

“喂!”风野仰面倒在床上,招呼衿子。

“干什么?”

看衿子走近了,风野猛地窜起来把衿子揽入怀里用力亲吻。袊子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然后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理理凌乱的头发。

“傻瓜……”

“怎么?”

“刚到你就……”

只要一进旅馆,风野就有一种解放感,不用担心谁闯进来,可以随心所欲。

“好,去吃点什么?”

“是啊,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是吃日本料理吧。”

“我以前去过一家馆子,很雅致的,就去那儿吧。好像有火锅水鱼这道菜呢。”

“我还没吃过水鱼什么的呢。”

“吃了精力旺盛,所以不会让你吃的,要不然我怕受不了。”

“乱说什么!”

风野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故作嗔态的袊子,然后走进浴室放洗澡水。

“我洗个澡再去。”

“小心感冒。”

“没关系。”

风野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和袊子住过旅馆了。什么家庭、妻子、孩子今天都不用考虑,可以和袊子好好享乐一夜。

“喂,你不来吗?”

“我不洗了。”

风野泡了一小会儿,走出浴室。袊子已经化好了妆,壁橱上的镜子里映出她身着连衣裙的身影。

“是不是短了点?”

“很漂亮啊!”

风野正要去吻袊子,电话铃响了。

风野顿时错开了已经靠近袊子的脸,紧盯着电话机。

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和袊子在这里。跟妻子也是说今天在大阪住。

会是谁呢?风野凝虑重重地拿起电话,传出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626室的风野先生吗?这里是总服务台,您是准备住两夜,到后天的吧?”

“是的……”

“打扰您了,对不起。”

电话断了。

“吓我一跳!”

风野放下电话,啧啧连声。袊子笑道:“你以为是家里来的,魂都没了吧?”

“总服务台确认住宿天数。来这里,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真像上次那样,你妻子有事找不到你,也麻烦呀。”

风野没答话,穿上衬衣,又穿裤子。

“不换一下吗?”

“还不用呢。”

“我给你带来了。”

风野不知道袊子为自己准备了内衣。临出门前,妻子给拿了一套换洗衣服,这下就有两套了。

“明天再换吧。”

风野随口应着,系好了领带。

以前去过的那家饭馆在祗园绳手大街上。在出租车上一说店名,司机也知道。

饭馆迎门是一排高脚餐桌。楼梯左手好像有个大客厅。

上次是《东亚周刊》的主编带风野来的。掌柜的还记得风野,客气地打招呼:

“欢迎光临,好久没见您了。”

风野和袊子在仅剩下的两个空位坐下了。

“您什么时候到的京都?”

“刚到。这不,直接从旅馆过来的。”

“谢谢您的关照。主编还好吧?”

“嗯。他最近没来过吗?”

“三个多月前来过一次,他是挺忙的。”

都说京都的饭馆欺生,但这位掌柜的如此热情,让风野松了口气。

风野看着菜牌,点了鲈鱼片、清蒸甜鲷和火锅水鱼。袊子点了鲷鱼的生鱼片、比目鱼,也点了火锅水鱼。

“来这儿怎能不吃水鱼呢!我就是冲水鱼来的。”

“东京没有吗?”

“有是有,很少见。”

“啊,你太太是第一次来吧?”

突然听人家叫自己“太太”,袊子颇为不自然。掌柜的却自顾自地接着说:“要不,我把水鱼拿来给夫人瞧瞧!”

“不要,我害怕。在照片上看到过,看一眼就不舒服,也吃不下去的。”

掌柜的笑了。

看到袊子承受了“太太”的名分,仍然举止得体,风野也松了口气。

“有些烫,请慢用。”掌柜的端来了烫好的酒。

两人相互斟上酒。

到底是京都的饭馆,餐桌上方悬挂的灯笼上都写着祗园町的艺伎的名字。四周板壁上贴着护身符。

“请问,要不要喝水鱼血?”

掌柜的问了,风野就让端上来。一只大号酒盅般大小的碗里盛着粘稠的血。袊子眉头紧蹙看着风野喝血。

“太太也喝吗?”

“不,我可不行,竟然有人喝这东西!”

袊子做出痛苦状,眼里却带着笑意。

对“太太”的称呼,袊子似乎不仅没有什么抵触,而且还让人感觉她就是他的妻子。

风野看着双颊发红微醉的袊子,爱怜之意油然而生。

吃完最后一道菜“水鱼杂碎”,离开饭馆的时间是八点半。

“在街上走走吗?”

“这里是祗园吗?”

风野对这一带并不太熟悉,但是知道大地方就是祗园,这一点肯定没错。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巽桥。桥头的石碑上刻着吉井勇写的诗句:“梦中总是祗园情,枕下流水声。”垂柳掩映的河边有一间间挂着竹帘的茶馆。

以前来京都采访时,风野就觉得这一带最具祗园风情,现在仍然是这样。过了桥,正巧与迎面过来的两个舞伎擦肩而过。衿子望着她们的背影说:“太漂亮了,我真想穿穿那身和服,哪怕只是一次也行啊!”

“和服是漂亮,可是舞伎要起早扫地、练功,还要熬夜侍候酒宴,相当辛苦。”

“但是,当女人的谁不想当一回舞伎呢?”

衿子的确身材娇小匀称,如果盘上舞伎发髻,再穿上木屐一定很俏丽。

“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当呢。不过,就是有点超龄吧?”

“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白糟蹋了五年时光。”

“喂,喂,怎么怪我呀?”

嘴再斗下去,就可能真会搞得不愉快了。

两人朝着山的方向继续走,来到赏花小路,然后又朝南下了个坡,前面就是四条大街,街角处有一块写着“一力”的著名红色影壁,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人潮涌动,几乎让人以为是在过节。

在拥挤的人流里,二人沿四条大街向西,从南座前过了桥,一直走到河原町大街。

一路上,衿子不停地往路两边的店铺里钻,所以更走不动了。走了约一个小时,二人又回到先斗町大街,进了一间略有规模的酒吧。

风野曾经和主编来过这里几次。入口很狭窄,两人脱了鞋进去,在高脚桌前坐下。这是一家有陪酒女郎的酒吧。

“真有意思,到底是京都呀!”

衿子兴致不错。点了加水的威士忌后,衿子把头凑到风野耳边小声说:

“谢谢你,带我来。”

看着如此坦诚的袊子,风野觉得这趟旅行值得。

回到旅馆时已经十一点了。

袊子意犹未尽,还想接着喝。风野在京都也没有其他熟悉的酒吧了,于是,两人一起去旅馆的酒吧。

风野这次旅行,带了二十来万日圆。

仅新干线两个人的往返车票就得五万日圆,两天住宿费、饭费少说也得十万日圆。加上购物和应急所需,怎么也得准备二十万。当然,袊子肯定也带了些钱。但是,总不能拿她的钱做预算。

对于现在的风野来说,二十万日圆是个很大的数目。有这笔钱用于平日小酌,或者买件一直舍不得买的羔皮夹克绰绰有余。如果交到家里,家计自然会轻松许多。

但是,用在与袊子久违的旅行上,风野并不心疼。如果能因此消除隔阂,完全修复和袊子的关系,决不算昂贵。

袊子品着白兰地,忽然灵机一动。

“我就在京都住吧。又安静又有格调,多好啊!”

“那,工作呢?”

“总会有办法的。我看,你也在京都工作吧,稿子写好了寄到东京去不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啊。”

“我不想回东京了。”

“喂,喂。”

风野有些担心,只见袊子的目光恍若梦中。

“我在这里可以忘了你的夫人……呆在东京太难受了。”

眼看着袊子的情绪有逆转的危险。

“我都知道的。”

风野拍了拍袊子的肩膀安慰道。正想起身时,有人在身后打招呼。

“风野君。”

风野吃惊地回过头去,一位高个男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是出版旅游杂志的纪行社的主编田代。风野给这个杂志写过地方铁路沿线的旅行记。但是,现在没有工作上的直接来往。

“很久没见了。住在这家旅馆吗?”

风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田代朝衿子那边瞟了一眼。

“我今天来的。你认识她吗?”

风野顺着田代的目光看见一个女人正朝有隔断的位子走去,但是并不认识。

“我来介绍一下吧?”

“吉井女士。”田代向那个女人喊道。

“这位就是最近写了不少报告文学的风野先生。这位是吉井静乃女士。”

风野以前就听说过吉井静乃这个名字。她是大阪的女散文家,写了很多关于旅游、烹调方面的文章。年龄有五十多岁,皮肤细腻,相貌端庄。看她和田代在一起,大概是因为工作到京都来的。

“在下风野。”

风野低头弯腰行了个礼。吉井也客气地回了个礼。耳闻吉井脾气怪异,可是看上去并不像传闻的那样。

“您今天是有工作?”

“明年要拜托风野先生写连载,请多关照。”

田代替风野做了回答。“好,再见。”田代向风野挥了下手,同时又看了衿子一眼。

那二人离去后,风野又在衿子对面坐下。衿子要了一瓶白兰地。

“今晚上来个一醉方休。”

“你现在就醉得不轻啊!”

“醉了又怎样?”

衿子的情绪似乎突然恶化,风野小心地观察衿子的脸色。

“你就是懦夫。”衿子狠狠地咽了一口酒。

“懦夫?”

“欲盖弥彰!”

劈头盖脸的这通指责,使风野感到莫明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他们?”

“不是你太太,不敢说,是吧?”

“不是的。”

“在你心目中,我是那种女人。我算看透你了。”

袊子说着,把刚斟满的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喝干。

的确,没有介绍袊子是不合适。但是,介绍了也不合适。当然,如果是过从密切的朋友倒也没什么。可风野与那个主编也就见过两三面,跟那个女散文家还是初次相识。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是我相好的。”不过那个主编很敏感,大概也明白这里边的关系。

“我不过是你的情妇而已!”

“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啊。”

“不用说了,设用!”

袊子喝了一杯白主地,又让服务员倒酒。

“别喝了,该走了。”

风野站了起来,袊子却一个劲儿地晃头。

“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走。”

“走吧,太晚了。”

“天刚黑,急什么?”

风野有些手足无措。要是换个普通酒馆的话,可以硬把她拉走。再说那边还坐着主编和吉井呢,从他们的位置上正好把这边看个清楚。让他们看见拉拉扯扯的,就丢人了。

“反正先离开这儿,再换一家吧。”

“你怕那两个人看见吧!”

“哪儿的话。”

“他们向你老婆告密就麻烦了。”

“他们不是那种管闲事的人。”

“哼,不是太太就是不行。”

“不对的。当了太太,得不到爱,又有什么用?”

“无论得到多少爱,连向朋友介绍都做不到,那不更惨吗?”

话说到这份上,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了。

“我走了。”

风野不再拖延,起身向出口走去。衿子拖拖拉拉地终于也跟了出来。

两人上了电梯到六楼,回到房间。

已经十二点多了,四周非常安静。进屋后,风野靠窗前坐下点燃一支烟。衿子默默地对着镜子梳头。

“真是不像话……”风野在心里念叨着。

去再高级的地方,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能保证与衿子的关系不出现问题。即使一时亲密无间,用不了多久又会发生争吵。

为什么会是这样,实在令人沮丧。但是,细想一想,因为一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才没有持久的安宁。

对于衿子所求,只要不正式结婚,是永远满足不了的。这个问题不解决,靠旅行之类的小手腕安抚,其效果有限。

“有什么办法?”风野又对着窗户嘟囔了一句,突然听到关门约声音。

回头望去,镜子跟前已不见了衿子。

“喂……”

风野站起来喊了一声。浴室传来哗哗的放水声。或许衿子是想通过洗浴减轻烦恼吧。

风野疲倦地躺在床上,立刻想起给家里打电话。

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但就怕万一。

不过,从这里打出去,不小心再让妻子问住就很可能露馅。

怎么办?打电话,只能趁衿子洗澡的空当儿。

风野毅然拿起话筒,拨动号盘。从房间可以直拨东京。先拨0再接着拨东京区号即可。

浴室里不时地传出轻微的水声,看样子,衿子不会立刻洗完。

电话立刻通了,振铃响五六次仍没人接。妻子不可能不在家,大概是已经睡下了。风野没有放下活筒,又等了几秒钟,妻子出来了。

“是我呀。”

“噢,你在什么地方?”

“大阪。有什么事吗?”

“圭子有点感冒,别的没什么事。”

“是吗?我知道了。”

“你在哪个旅馆呢?”

“旅馆?是家便宜旅馆。”

“有急事往那里打电话行吗?”

“夜里电话好像不太好打进来,所以,我才给你打出去的。明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

风野小心翼翼地答道。妻子却突然问道:“你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吧?”

“真的就你一个人吗?”

“这还用问?”

这时,浴室那边的声音突然大了一些。风野慌忙捂住话筒,又松开手说:“好,我挂了。”

“有急事的话,可别怨我。”

“明天我再打给你。”

在风野撂下电话的同时浴室门就开了,袊子穿着浴衣走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

“刚给编辑部去了个电话。”

“真的……可这次又不是出差。”

“不是谈工作,有件事需要先打个招呼。”

袊子将信将疑地坐在镜子前,往脸上抹化妆水。

“我也洗个澡吧。”

风野站起来,袊子没有理他。

似乎又办了件蠢事。多余打那个电话。这有点类似犯罪后,犯人又跑回犯罪现场看动静的那种心理。就算是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及时应付,更何况夜已经这么深了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再说,即使有事耽误一天半天的也不至于就怎么样了。自己沉不住气,多此一举,弄得两头生疑。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袊子仍然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一方面是喝醉了酒,一方面是洗澡后有些疲劳。换了睡袍后,就上了床。风野也累了,但是出了一身汗只好洗了再睡。出浴室后,发现袊子已经睡着了。

难得的京都之夜,也没有相互说些悄悄话就睡,未免遗憾。把酣睡中的袊子唤醒,又于心不忍。

风野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喝完以后也上了床。

风野很快也昏昏入睡了。

翌日清晨,风野醒来后,看到一束阳光已透过窗帘的一边射入室内。

枕边的手表时针指向七点。夜里屋里温度较高,有点难受,但还是睡着了。

袊子在风野身边,呼吸均匀地睡着。趁袊子翻身时,风野用脚尖碰了她一下,但是没有醒的迹象。由于袊子的低血压,早上醒了一下起不来,脸色晦暗,情绪低落。要是现在叫她起来,肯定要惹她不高兴的。

看着袊子的睡姿,风野感到一阵躁动。

风野试探着企图把袊子的脸扭向自己,但袊子却不动,于是又用力去搬,“我不要”,袊子嗫嚅道。

从窗帘边射入的光线使袊子的额头奇异地凸显出来,风野盯着看了一会儿,把手插入袊子的胸部。

袊子属于对特别敏感的女人。胸部较小却异常尖耸。当风野的手指摆弄起时,袊子立时“啊……”地起来,双眉紧蹙。风野仍不停地揉搓着,袊子把身子往里挪动了一下。风野无奈,只好把睡袍的下摆往上卷起来。

和往常一样,袊子穿着超短。风野抚摸着袊子光滑的大腿,过了一会儿才一点一点地往下退袊子的。

“讨厌……”

袊子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进一步抵抗。风野手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抚摸。如此这般反覆数次,才把拎子退到大腿上。

浑圆的臀部展现出来,袊子仍然睡着。风野在袊子身后爱抚着,手指轻轻地捅了一下袊子的隐秘处。

虽然袊子还在睡,但是那个地方已经变得湿润起来。

被触弄到敏感部位的袊子猛地团起身子,又摇头叫了一声:“讨厌……”

风野开始从背后抚摸刺激半睡半醒的袊子,对这种做法,风野感到一种施虐的愉快。

“我不要……”

袊子又一次哀求,但声音中分明有几分娇嗔。虽然头还不时地摇动,但是精致的臀部却没躲避的意思。对于半睡状态的袊子,风野非常耐心地逗弄着。直到完全湿润后,才看准时机插入。

“啊……”

随着小声,袊子的胸部开始上翘。风野牢牢地把住拎子的臀部不放。

“你干什么?人家还困呢!”

这时候袊子说什么风野都不予理会,只顾把自己的牢牢地插入袊子的身体里。然后,双手从后面伸到袊子腋下交叉紧紧地搂住。

“啊……啊……”

袊子的声逐渐低了下去,开始配合着风野的节奏动了起来。

风野体味着袊子由痛苦转变为愉悦的扭动,也兴奋了起来。

此时,风野觉得似乎是在对昨天的袊子进行还击。

袊子说话毫不顾及风野的处境,给他出难题,搞得风野穷于对付。对风野与其妻子若即若离的关系大加指责,直逼问得风野无言以对。所以,风野才产生了报复的心理。

同时,可以说袊子通过性交,来忍受对自己张扬跋扈行为的惩处。

这混有施虐与嗜虐的做爱是一种怎样的爱呢?或许这是最糟的,同时也是最牢固地维护关系的方式。两人经常在对骂、争吵之后,通过性爱医好精神上的创伤。然后,再开始新一轮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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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人看来,他们俩人在不断重复着没有进步、没有意义的蠢事。其实,两个人都是极为认真、严肃的。但他们不是刻意要那么做,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也可能,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不过,眼下风野可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在不间断的声中,袊子转入了主动行为,连腰部也扭动起来。

风野则更加用力地从后面抱住袊子,开始向挺进。

现在,两个人什么都不想,变成了一心的野兽。

大概是清晨追求袊子的缘故,风野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九点。

从窗帘边上射进的阳光更加强烈,几道光束照在脚上。

一些人可能是赶早出去观光吧,所以楼道里喊声不断。几位中年妇女在相互打着招呼。

早上起床困难的袊子,仍然在睡,面庞白皙透亮。风野睁着眼躺了一会儿,好像是被楼道里热闹的说话声吸引,起了床,走进浴室。

好好洗了个澡,又刮了胡子,袊子这才起来。

“现在几点了?”

“快十点了。”

“糟了……”

袊子支起身子,但好像困意未尽,愣愣地看着透过几缕阳光的窗户。

“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来一趟京都多不容易,睡到这时候了,多么可惜!”

刚才还悠闲地睡,这会儿又突然说可惜,真是不合逻辑。这也是袊子有味道的地方。

“那还不快点起。”

风野一把拉开窗帘,阳光很刺眼,袊子皱起眉头,从床上爬了起来。

“别急,我这就起。”

看情形,昨夜的不愉快已经过去。

这或许是早上做爱的原因,或者是一觉之后神清气爽的原因。总之,风野对袊子情绪转好非常高兴。

十点半,两人下到一楼餐厅,早上的份饭供应已经结束。于是,去咖啡角,吃了三明治,喝了咖啡。

十一点,两人出了旅馆,招了一辆出租车先到了嵯峨野,又去了常寂光寺。

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风野在此为红叶之美而赞叹不已。那时,还在公司上班,说好每年带全家旅行一次,所以是和妻子、孩子们一起来的。

算起来,从那以后再没带家人来过京都了。

这时,风野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内疚。袊子正东张西望地观赏红叶。

车停在常寂光寺前的空地上。这个寺院名气不太大,风野觉得不会有多少游客,没想到寺院里人相当多。当然,远不及金阁寺、清水寺那样的拥挤程度。游人差不多都是开私家车来的,也有些人是按照地图走过来的。

“哇……太美了。”

站在面向正殿的石阶前,衿子感叹起来。层叠的红叶一直延伸到山上的石阶两边,置身其中,访佛从头至脚也尽染丹朱。

“这种红叶叫一乘寺红叶,比东京的略小,也因此更显得别致。”

风野有些洋洋自得地解释着。从山下往上看,片片树叶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微细的叶脉清晰可辨。

“京都真是名不虚传啊!”

“没白来吧?”

“谢谢。”

衿子痛快地鞠了一躬。如此温顺、加上毫不掩饰的喜悦,让风野感到带她出来这趟值得。

“下面去高雄吧,人会不会多”

司机慢悠悠地回答风野道:“大概少不了吧。”

京都与东京相反,一到周未,从其它地方来的车很多,道路格外拥挤。

但是,过了念佛寺进入岚山高雄的旅游专线后,可能是交通信号较少的缘故,车流通畅了许多。

看罢清泷至溪谷的红叶,两人来到高雄。高山寺的确是赏叶胜地,游客如云,想找个视角开阔的立脚点也很费劲。

还好,往山里深入一些后,一下子安静下来,让人顿感充满了深秋的寒气。

衿子像是想到个好主意,开口说道:

“等咱们老了,就来京都住吧。”

“再过十年,不,五年。你的孩子也就大了,用不着你再操心了吧?”

“可是,这山里边也太寂寞了吧?”

“没关系,反正和你在一起。”

“那,你买的公寓怎么办呢?”

“放着它。没用了卖掉也行。”

袊子总是突发奇想,而且立刻沉醉于自己的新想法之中。

“这种地方,真住下去的话也很难呀!”

风野适当地给袊子泼点冷水。结束了林中散步,返回车上时,已经一点了。

红叶从这里一直分布到尾,再往里走景致也差不多。

“直接回京都。”风野对司机吩咐道。然后又征求袊子的意见:

“先找个地方吃了饭,再逛逛街,晚饭回旅馆吃,行吗?”

“我想买些土特产,你陪我去吗?”

风野点头同意,想起自己也该给女儿们买点礼物。

两人在四条河原町下了车,在河原町大街对面饭店的地下餐厅吃了“松花堂盒饭”。在不熟悉的地方吃饭,他们总是找饭店这种比较放心的地方。

饭后,两人开始在河原町大街逛商店。

走到离四条大街很近的地方,看见一家卖和式手袋、装饰彩带等的装饰品商店。袊子进去,挑了些东西。

风野不喜欢陪女人购物。挑来挑去的净耽误时间。袊子也是好不容易才定下来买两个和式图案的组合式字纸篓。接着又开始挑门帘和手袋。

“怎么样?”

风野看不出来究竟怎么样,就说:“买这些东西,还是在专卖店或者大百货店比较稳妥。”

“你说的也对……”

袊子立即决定不买了。可是,马上又为是否买下门帘而盘算起来。

风野在一边等着,发现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小杂物盒,上面都点缀着碎花图案,十分可爱,送给女儿们正合适。

见袊子仍然站在门帘前考虑,风野就让女店员拿出小盒子看看。

盒身部分是篮子形状,罩了一层布面,盒子口可用两侧的布带束紧。风野不能肯定女儿是否用这种和式的东西。但是,这么漂亮,女儿肯定会高兴的。标价是二千日圆。

买不买呢?风野又朝袊子那边看了一眼,她正在柜台上展开帘子,和女店员说着什么。

风野想,尽可能不让袊子知道自己买礼物。花自己的钱,袊子不会说三道四的。但是她不会因此而高兴。

若是让袊子说一句“出了门还惦记着家啊”,可受不了。

风野捧着小盒,犹豫之际,袊子已经拿着帘子走了过来。

“你买什么啊?”

如同正在干什么坏事的男孩被抓个正着,风野顿时连连摇头。

“哟,这个给你女儿挺合适嘛。”

袊子一下就看到风野的心底。

“这个,我要了。”袊子把帘子轻巧地塞给女店员。

话说得很客气,但看得出来,袊子又不痛快了。难得一次两个人旅行,风野却仍在心里记着家里,袊子当然不好受了。

“快点买下来吧!”

那语气冷淡而生硬。

“不,我不要。”

风野放下了盒子。袊子又来了一句:“送给夫人也不错嘛。”

“为什么?”

“人家一个人在家苦等多可怜呀!”

这也是袊子擅长的揶揄。风野径直朝出口走去。

“感谢光临。”

女店员把装着帘子和字纸篓的纸袋递了过来。

接过纸袋,袊子走到在出口处等待的风野身边。

“你要想买礼物什么的,我陪着你。”

“我说过的,不需要。”

对执拗的袊子,风野提高了嗓门。

“去喝点咖啡吧。”

过了一会儿,风野提议道。

“不想喝。”

“那,回旅馆吧?”

两人沿着四条大街又往回折。风野感到紧张空气又在两人之间弥漫。

回到旅馆后,风野把袊子一个人留在房间,自己到楼下大厅喝咖啡。

从昨天白天、夜晚到现在将近三十个小时一直和袊子在一起。其中约一半的时间是关在旅馆的房间里。

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应该是很快乐的,实际上却累得很。

与其这么累,一个人喝咖啡多么轻松啊。

如果是夫妻的话,肯定会悠闲自在,不会这么累。不过,或许因此也就没有了乐趣和紧张感。

和袊子在一起时,无论是说话还是买东西必须随时小心翼翼。话说回来,即使这样,也没有与妻子两个人去旅行的心情。

虽然疲劳一些,但是和袊子在一起有兴奋感,能切实体会到旅行的味道。

喝完咖啡,回到房间后却不见了袊子。桌子上有袊子留的一张字条。

“我去旅馆的美容室了,一小时后回来。”

碰上不顺心的事,袊子总爱去美容院。大概重新做做头发可以起到散心的作用。

风野想,刚才晚点上来就好了。现在懒得再次下楼。于是,仰面躺在床上,摊成个大字,脑子里想着给女儿们买礼物的事。

袊子不在屋,现在可是个机会。当然,再去河原町,时间是太紧张了,在旅馆的商店里或许能买到合适的礼物。

要去,就得趁现在……

风野对自己说着,从床上一跃而起。

旅馆的商店在地下一层,下了电梯往左转,是寿司店和食品店。对面是几家卖土特产、衣服、陶瓷品、箱包等的商店。

到底是京都,传统的和式钱包、编绳、香袋、扇子等都摆放在一起。风野的右边是装在一个小匣子里的景泰蓝项链,图案很漂亮,价钱不过一千到二千日圆不等。不占地方,买了也不显眼。风野挑选了蔷蔽和水仙图案的项链。

“三千块钱。”

在女店员包装时,风野小心地环视四周,提防袊子的突然出现。

风野拿着买的东西乘电梯回到房间,袊子还没回来。

风野把纸袋收进提包,打开了电视。

星期日傍晚,电视在转播高尔夫球比赛。风野一年前打过几次高尔夫球,但是球技太差,也就放弃了。不过,看电视转播就挺过瘾。

风野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打起瞌睡来了。睁开眼时,看见袊子靠窗边坐着,嘴里叼着烟。

“哎,不出去了?已经五点了。”

袊子已经化了妆,做好了出去的准备。

虽然只是短暂地睡了一会儿,风野觉得体力恢复了很多,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看见对面的房间里的灯也亮了。

“今天,我想吃牛排。”

风野并不太饿,但还是决定出去。

“我要找个好地方,吃顿大餐。”

风野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就打电话问总服务台。

“敝旅馆做的牛扒就很地道。”

听了这样的回答,风野无可奈何地苦笑道:“原来如此。”

于是,两人决定去二楼餐厅。

“你刚才打呼噜了。”

“是吗?……”

除了醉酒或特别疲劳以外,风野一般不打鼾。看来,风野确实累了。

“哎,这里有迪斯科吗?要是在京都跳迪斯科,一定有意思。”

“那太吵了,还是安静点的好。”

“不中用了,老头子!”

“你说什么?”

离晚饭时间尚早,但餐厅里已有很多客人。风野二人坐在餐厅中部靠窗的位置,点了里脊牛扒和啤酒。

“瞧,那两人像夫妻吗?”

袊子用眼示意风野右边的一对男女。

男人约四十五六岁,戴眼镜,体格魁梧。女人看上去比男的小两三岁,微胖,穿了件花俏的连衣裙。

“他们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菜。你说,这有意思吗?”

风野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要是与妻子一起旅行,也会是那样子吧。

原以为没有食欲的风野,吃得津津有味。对他来说,仅仅好吃是不够的。

旅行接近结束,钱也所剩无多。退房时起码得准备三万日圆。另外,乘新干线返回东京的车票,两个人合起来按二万五千算,最起码要准备六万日圆。再加上这顿饭钱,风野颇觉紧张。

来的时候,带了二十多万日圆,当时觉得会有不少富余,现在看来,即使有余款也极为有限。

仅住宿两夜的旅行,就开销二十万,表面上看确实很贵。可是,住的是一流旅馆,晚饭在高级餐馆,又乘出租车看红叶,花这些钱也在情理之中。

总之,可以说,难得的旅行,不搞豪华些就没有意义。

“哎,咱们出去走走吧。”

风野随着袊子,沿着贺茂川岸缓缓前行。

深秋时节,穿着外套也能感到阵阵凉意,月光粼粼地映照在河面上。

风野忽然心情激荡,随口吟出:

“加茂川蜿蜒,秋水共长天……”袊子笑出了声,说道:

“这是句古诗。”

“嗬,你也知道。”

“诗的名字是《旅之夜风》吧?听我妈妈读过。”

“你还真不简单。”

风野与袊子相差十四岁。初交时,感到年龄差异很明显,近来已完全感觉不到了。当时,风野三十七岁,袊子二十三岁,看上去有点像父亲与女儿。现在一个四十二,一个二十八,好像倒也般配。

如果再过十年,五十二与三十八的组合当属极为正常的了。

说到底,年龄的增长,似乎使男女间年龄的差异趋于弥合。风野想到这些而感到宽慰。只是在谈起儿时喜欢的歌,或者留下较深印象的事时,十四岁的差异才明显表现出来。

两人沿着河堤走到三条,然后拐上木屋町大街,一直走到四条。

虽然,在萧瑟秋风中身上有些发凉,可是一想到即将结束京都之旅,就觉得回旅馆休息未免可惜。两人又继续向前穿过河原町大街。走到拱廊大道时,看到一队修学旅行的学生。

“真怀念旧日时光啊!”

风野第一次来京都是上高二的时候,离现在已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袊子还没到或刚到上幼儿园的年龄。

“哎,等一等。”

风野回头一看,袊子一边招手,一边进了一家土特产商店。

色泽鲜艳的玩偶、钱包、扇子、香袋、玩具衣柜等等女孩喜好的东西,琳琅满目。买东西的顾客也是高中生,特别是女孩子居多。风野不感兴趣,就站在店门口。袊子又在叫他。

“那个怎么样?”

线绳上吊着很多用和纸折叠的和服打扮的女孩玩偶。

“又能装饰房间,又能当礼物送人。”

已经买了礼物,但是看见喜欢的东西,袊子马上又想买。

“就来这个吧?”

袊子又拿起一个做成牛车形状的宝石匣子,左看右看。终于买了两个。

“多精致啊!”

袊子现出满足的神情。向店家要了一个大纸袋,把一个个小包都装了进去,这才与风野出了商店。

“再喝点酒吗?”

风野立刻表示赞成。两人来到河原町大街。

今天是星期日,昨天去过的几家店都关门休息。两人只好进了路边旅馆的酒吧。酒吧朝向大街,在旅馆最上一层,可以清楚地看到京都夜景。风野要了加水威士忌,袊子是白兰地。

“啊……明天就回东京了。”

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袊子感叹着,又接着说:

“今天多喝点,一醉方休如何?”

“算了吧,你醉了就乱来。”

“哎?我怎么乱来?”

“其实也没太出格。”

“不过,带我出来,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袊子伸过来酒杯,风野轻轻地碰了一下,心想这趟没白来。

两人再次在夜风吹佛下回到房间已是十一点了。

微醉的衿子兴奋异常,因为是旅行的最后一夜,风野欲火旺盛。两人事毕后,风野想起该给家里去个电话。

“哎,你想什么呢?”

“没……”

风野闭上眼,不去想家里的事,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天气晴朗,两人都在八点前起了床。简单的洗漱之后,一起去一楼的餐厅吃了早饭。

本来,衿子星期一请了假不必上班,晚上再回去也行。但是,旅馆的退房时间是十一点。

早饭后回到房间,各人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衿子除了替换的衣服,买了不少礼物。所以,来时的旅行箱一下就塞得满满的。

“哎,在你那里放点行不行?”风野的提包里只有一身内衣和洗漱用具及准备在车上看的几本杂志,空地方很大。

“别给我弄太沉了。”

风野边说边剃胡子。

十点钟左右收拾了行装,正准备离开时,衿子却立住脚环视着房间说:“就这么走了,真有点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这里了。”

风野听了不禁苦笑了一下,拎起重了许多的提包,走出房间。

下到一楼大厅,先把包存在行包寄存处存好,然后去结账。

房费略低于预算的三万元。付了钱,两个人就从旅馆前乘出租车去了清水寺。

清水寺和银阁寺名气很大,总是挤满了游客。风野和衿子自修学旅行以后都再没有来过。有人会说,几十年不变的游览路线没意思。但是,对风野和衿子来说,就是想重走当年的路线。再者,这个季节来还是第一次。

在通向清水寺的坡道前,两人下了车。开始徒步上行。修学旅行时觉得这坡道很长,现在却没觉得那么长。当时也可能因为排着长队,不紧不慢地边走边看路两边的商店的缘故吧。

故地重游,清水寺的红叶似乎分外鲜艳。在大戏台上看罢京都街景,即顺着音羽瀑布下行,穿过树林,走在下山的台阶上。

“要是再当一回高中生就好了!”

袊子小声说道。风野心有同感。

从清水寺后边进圆山公园,然后到八坂神社,从这里再去银阁寺。这条路线可以看到东山山麓一带的所有名胜,但是,要走相当长的路程。两人离开银阁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秋风依然凉意袭人,阳光却十分明媚。

“哎,既然来这一趟,干脆再去看看三千院和寂光院吧。”

袊子是想按照着新干线开车的钟点,尽量多走几个地方,反正班次频密。娇小的躯体却有着令人吃惊的能量。

风野多少有些累了,但是听袊子一说,也觉得这么回去是可惜。而且,如果表现出要回去的样子,恐怕又徒然惹得袊子起疑。

商量好了接着去大原,两人就在银阁寺附近的西餐馆吃了午饭,然后上了出租车。往返的车费相当高,但是,风野手上仍剩了一点钱。

到太原的很远很远,红叶特别漂亮。三千院石阶下的红叶,红得耀眼。两人漫步在山路上,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该去车站了吧?”

“是啊……”

袊子终于也现出倦容。

再次乘上出租车,先去旅馆取出行李,然后直奔京都火车站。

时间已过六点,街上的霓虹灯与汽车灯交相辉映。

约半个小时可以到车站,立刻上新干线的话到东京也得九点半多,回到家就将近十一点了。

明天是给周刊杂志交稿的日子,还要出去采访一趟。

想到这些,风野一下子有些心急起来。

到京都车站是六点半。在站里的商店,袊子买了点老卤菜和其它京都特产。结果,乘上新干线时已经快七点了。

星期日晚上,乘车的人很少。但是,风野一咬牙买了软席座票。

“你这又何必?”

袊子小声埋怨道。实际上,风野有点破罐破摔的想法,反正钱也用得差不多了,索性花完。

“啊……终于要告别京都了。”

茫茫夜幕中,寺院的塔尖现出水墨画般的轮廓。列车很快驶入隧道,钻出来后,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山峦迎面扑来。

“去吃点东西吗?”

屈指算来,两点钟在银阁寺附近的西餐馆吃的午饭,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在餐车上,风野点了杂煮肉,没要米饭,就着威士忌吃了起来。袊子要了炸大虾和加水威士忌。

“偶尔出门一次真好。我特别高兴。”

袊子看着车窗,小声对风野说。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天,但是,风野觉得那是在东京绝对体会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以后还带我出来,好吗?”

“嗯……”

“钱,花了不少吧?”

“哪里,没多少钱。”

风野做出大度的神情。袊子十分认真地说道:“按说,我该付我那一半费用的,只是那样做好像也不合情理。”

“没听说过夫妻旅行,妻子还要向丈夫付自己费用的。”

袊子言之有理,但她的目的似在强调与风野就是夫妻关系。

“不过,为表示感谢,我要送你点礼物。要什么就说吧。不许超过五万元。”

袊子往往很任性,但也有这样的可爱之处。

“此话当真?”

“我会撒谎吗?”

“那我得想想。”

风野来了兴致,又要了一小瓶威士忌。

车在黑暗中以极高的速度飞驰着。车窗上映出明亮的餐车内景,仿佛是一幅画。

“好漂亮哟。”

随着旅途即将终结,袊子变得有些罗曼蒂克起来。

列车于九时五十五分抵达东京站。

离开京都时,有一种旅行结束的失落。到了东京看到霓虹灯,又有一种回家了的放心。

“啊,到了。”

风野提着包,先向出口走去,袊子跟在后边。从站台下了台阶,出了新干线检票口,风野停住脚:

“那你就直接回去吧。”

“你呢?”

袊子直盯着风野,风野有点吞吞吐吐。

“是回生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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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风野不说话,袊子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是要回家吧?”

“可我整整三天没回去了。”

“是啊,那请便吧。”

“嗨,先一起到新宿吧。”

在风野的催促下,袊子快步跟了上来。

到了中央线的站台,上了停在站台的电车,两人谁也没说话。

袊子大概认为,到了东京后,风野应该去她的公寓。

可能是在一起呆了三天,有些割舍不得,或者是觉得一个人回去寂寞。对风野来说,袊子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当然很高兴,可是家里又让他放心不下。

“我并不是因为想回去而回去。”

车开动后,风野在袊子耳边说道。袊子看着车窗没有说话。

“我离家这几天,会有不少关于工作上的信函、电话,都得处理。”

“写了一半的稿子,待查的资料,事情很多。”

“还要向夫人、孩子送点礼物吧?”

“瞧你,怎……”

“别瞒我了,看看自己的提包还不明白吗?”

在京都的确给孩子们买了礼物,可袊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风野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对了,早上袊子说东西太多,就把一些东西塞进自己的提包里。准是那时看见的。

糟糕!没法补救了。

两个人沉默着,到了新宿站。车门一开,袊子就跨了出去,出了站台,立即往小田急线售票方向走。实际上,即使拎子直接回家,也与风野的方向一致。

当着那么多的人吵架实在不像样子。风野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和袊子并肩而行。

“你生什么气啊?旅行三天刚回来,谁也没冒犯你。”

“我也没做坏事呀!”

“跟好事、坏事没关系!我讨厌背地里搞小动作。”

“那是在旅馆商店里偶然看见的,觉得挺可爱就买了。没有要瞒你。”

“不是的,那不是给孩子的。”

“撒谎。你悄悄买了,要带回家的!”

“好,是给谁买的?”

“有的女编辑在工作上对我很关照,我想送给她们。”

“女编辑会稀罕你那东西?胡扯!”

袊子表情严峻的脸上浮现出一线冷笑。

“就算是给孩子们买的。为那点东西,值得你生气吗?”

“我才没有为你买东西生气呢。”

“可你不是正在生气吗?”

“不对。你无论去哪里都忘不了你那个家,我讨厌你这样。一想起这些,我就忍受不了。”

袊子的脸因气愤而抽搐。她突然站住,转身向反方向走。

“我打车回去。”

刚才还说要乘小田急线,这会儿又变了主意,要坐出租车。袊子准备从新宿西口的检票口出去。

“喂,等等。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儿哪!”

袊子并不理会风野,径直出了检票口。

风野站在检票口前犹豫着,是立刻追上去?还是上电车直接回家?

这样怒气冲冲地分手,为什么还要去旅行?看来,还是不旅行的好。可是,家里知道他今天回去。风野要回家,并不是因为妻儿在等待,而是想在久违的家里放松一下。

说实在的,与其说现在风野想回去见妻子、孩子,倒不如说是想在自己的书房里去亲近亲近那些使用了多年的桌子、椅子……

“怎么办呢?……”

风野的身边来往的人们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已经过了十点钟,有个醉汉大声叫嚷着从旁边经过。即使现在到袊子那里,恐怕没三四个回合,关系是修复不好。想到这儿,风野立时感到疲劳、烦恼。

“管它呢,回家!”

风野自言自语着,转回小田急线。

如果再年轻几岁,精力再充沛些,风野或许会追到袊子住处,解释清误会,让袊子高兴起来。

可是,经过三天的旅行,风野无心亦无力了。

回到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好事等着自己,妻子大概会默默地迎接自己。现在喜欢哪一个并不重要,关键是能放松身体。

可是,袊子干吗为那点事发怒呢?

袊子说的不错,一起旅行时,自己是想过家和孩子,可那毕竟是短暂片刻。自己心里装的几乎都是袊子,吃、住、行也在一处。

袊子之所以言辞激烈,多少是有点歇斯底里。出去旅行,男人为孩子买点东西,女人就不能大度些吗?就算站在袊子的立场上看,也不至于立刻雷霆大发。著真是爱着男人,就不能更宽容些吗?

不过,对年轻、单纯的袊子来说,这样要求可能苛刻了些。袊子也不想为那种事争吵,只是没有管住嘴。

理智上清楚,行为上克制不住情绪,大概就是恋爱状态中女人的特点。

风野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妻子、孩子们都还没睡。

“你回来了!”

妻子迎到大门口。正在看电视的孩子们只是回过头来,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声:“爸爸,您回来了。”

“这么晚,也不来个电话,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不可能,我说过今天回来。”

“可是,那靠得住吗?”

妻子面带讥讽地瞧着风野。

“哟,行李多了不少啊。”

“啊,有人求我捎点东西。”

风野慌忙遮掩道。孩子们已围了上来。

“爸爸,礼物呢?”

“我整理好就给你们,别急。”

“你饿不饿?”

“喝点啤酒吧。”

说完,风野上了楼。

虽说整整三天不在,屋里还是走时的那样,整齐的书桌上堆了不少邮件。风野大致扫了一眼,随即打开提包,拿出袊子的东西。虽然没有给妻子买东西,但是,近来出两三天的差都不买什么,妻子已经习惯了。

风野拿着礼物下了楼梯,两个孩子急不可耐地跑过来。

“这是什么?”

“是啊,是什么呢?”

“是,胸针。”

“不,是项链。”

大女儿挂在脖子上,二女儿见了也挂在脖子上。

“真好看,姐姐的是红的。”

“你的不也很漂亮吗?”

两个孩子摘下项链交换看了一下,又都挂在脖子上。

二女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谢谢爸爸!”大女儿也说了一声谢谢。可是,孩子们已有好几条项链,大女儿没显出特别高兴,脸又转向电视。

二女儿又盯着姐姐的项链比较了一会儿,也看起电视来。

风野固然没想用一千来块钱的项链讨孩子的欢心。但是,仅仅得到一声“谢谢”,却让他沮丧。为这与袊子还争吵一番,真是愚蠢。

风野默默地喝着啤酒,吃着剩的生鱼片。

“没来过找我的电话?”

“没有。”

“不过,就是来了电话,先不答理不是更好吗?”

妻子话里带刺。

“好了,你们去睡觉,十一点半了。”

风野轻轻拍着孩子们的后背,“快点,快点”地催促着。

“马上就演完了。”

“不行,睡觉了。”

妻子把散乱的衣服、书籍收拾了一下站起身。孩子们这才不情愿地说:“晚安”,上楼去了。看着她们的背影,风野摇了摇头。

风野总觉得,妻子发现了自己与袊子一起去旅行。

刚才,妻子的讥讽,让风野想起了前天通话时,妻子追问“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事。

反正今天一回来,妻子的态度就很冷淡,不正常。

可是,妻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与袊子在一起。就算是起了疑心,也是既无证据,又没见到人。

只是妻子的直觉简直超群敏感。对她头脑的逻辑性虽不敢恭维,但是,在直觉方面,风野要逊色多了。正琢磨着,妻子从孩子们的房间里出来。

“昨天的报纸呢?”

“不在那儿吗?”

妻子把掉在杂志架子后面的杂志捡起来放在桌上。

“我去睡了。”

“啊……”

“对了,村濑先生说想明天见你。”

“哎?有我的电话?”

“我说你去京都办事去了。”

村濑是《东亚周刊》的编辑主任。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可是妻子有电话居然不说,看来是心存忌恨。

风野不再理睬妻子,又喝起啤酒。可能是疲劳的缘故,量虽不大却有了微微醉意。又硬挺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书房去了。

只有在书房,面向书桌时才能切实感到回了家。

有的稿明天必须交,但是,风野现在没有情绪动笔。

风野又把邮件都过了一遍,同时脑子里还想着袊子。

她直接回家了吗?她有些不高兴,按理说不会再去别处。可是,袊子的事有时也很难说。

这么想着、想着,手很自然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袊子的电话。

袊子可能碰巧正在电话旁边,所以立刻接了电话。

“你直接回家的吗?”

袊子没有回答,却问道:

“哎,刚才给我打过电话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怎么了?”

“又来了个不说话的电话。我一接就没声,过了几十秒钟就断了。”

“我是不会打这种电话的。”

“真烦人。一回东京就又是这事,肯定是有人在盯着我。”

“我不是说,不要放心里去吗?”

“你太太在家吗?”

袊子的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刚才的电话可能还是你太太打的。她在落实我是否回来了。”

“我人在家里,她没有必要打那种电话呀。”

“不对。我不在的这几天肯定都打过,证明我跟你出去了。你回来后,她没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

“她肯定在调查咱们的全部行动。”

“你别乱猜了,放我这儿的东西,明天给你带去。”

“也就是说今天夜里要与久违的夫人亲热吧。”

“又来了!”

“请您自便。”

说完,袊子就挂了电话。

所谓臆想,大概就是无边无际的猜疑。旅行之后,风野并没有拥抱妻子的欲望。只是想在家里久违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说老实话,性欲已在旅行中通过袊子得到满足。回家是为了看看孩子们和积压的邮件,而不是拥抱妻子。

可袊子却似乎不这么想。好像回家就意味着与妻子发生关系。

袊子的这种错党的产生大概是因为风野只要去,可以说次次都要拥抱她。所以,就认为对自己是这样,对老婆当然也是如此。

世上的男人并不是总去拥抱妻子。年轻的时候不论,年过四十以后,谁都会疏远妻子,觉得妻子烦。原本关系冷淡的,自然会愈加疏远。所以,尽管是两三天旅行在外,回来后也不一定立刻接吻、拥抱。已成为过去,如果还像从前一样,反而感到不自然。

可是,无论怎么向袊子解释这一切,她以乎都不明白。

袊子只是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做出判断。因此,要求她换个角度看问题是很不容易的。

风野望着挂了线的电话,更加深切地感到男女之间的差异。

女人一旦对男人有了好感,似乎会无限止地追求下去。男人却不同,即使喜欢,时间长了也会生厌。

男人要产生、性冲动,需要某种超越单纯的好恶情感的东西。这种东西因人而异。比如说终于得见的欢喜、从此暂时不能相见的紧迫感、怕被别人发现的危机感等等。

总之,某种紧迫感可以煽起男人的情欲。而在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相爱的情况下,男人却萎靡不振,缺乏。

耐人寻味的是,男人的情欲越是具有某种非理性因素,也可以说是负面因素,越趋于旺盛。

风野的情欲对袊子有,对妻子无,很可能缘由于此。

但是,风野即使讲这些,袊子、妻子也不会理解。说不定还会被嘲讽为男人的自私,而自讨没趣。

正文 八、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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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到处都显得忙乱,风野也忙了起来。忙并不是因工作量加大,该写的稿子还是那么多,只是因为出版社、印刷厂从年底到元月要休息,所以要把这一期间的稿子提前交出去。

元月里虽然放假,但是周刊杂志、月刊杂志等仍然按期发行。所以,最紧张的时间集中在十二月中旬之前。而这段时间内和朋友、编辑一起喝酒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每天能用于工作的时间就更不够用了。

一忙起来是否就忘了袊子呢?不是的。

当然,在采访或赶稿子时,完全不去想。但是,在采访间隙,坐在车上或写稿过程中稍事休息时都会想到袊子。

从京都回来后的头两天,袊子情绪不太稳定。第三天就好了一些。到第四天,与风野在新宿碰头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今天我来请你。”

袊子请风野吃了晚饭,说是表示对带自己去京都的感谢。还送给风野一件皮夹克。看着快活的袊子,风野真弄不明白,从京都回来时,她会为那些琐事闹脾气。

不过,风野后来知道了,从京都回来时,正是袊子来月经之前。

每当快来月经时,袊子的情绪都不太稳定,常为些小事发火。

风野通过多年接触发现了这种规律,但袊子对此予以否认。

“我才没那毛病呢!少拿我开心。”

在袊子看来,月经使情绪发生变化似乎是在怀疑她做人的自立能力,因此而不高兴。但是,风野不认为那是拿女人开心。

月经使情绪产生波动,对女人来说,难道不是极正常的吗?如果没有波动,反倒失去了女人的魅力。

“你的看法不对。简直把女人当成了动物,是瞧不起女人。”

袊子表示不满。其实,风野没有蔑视女人的意思。对女人从精神到肉体能随时间发生有规律的变化,风野甚至因此而有些羡慕。

相比之下,男人就没有自然的精神上的亢奋与消沉。这样,有轻松自在的一面,有时,也有乏味的一面。

风野既然知道女人的情绪受月经周期的影响,注意点不就行了。看似容易,做到却很难。风野曾经在记事本上记录袊子来月经的日期,在临近下次月经时加以注意。但是,稍一疏忽,就忘了记录。再者,说是一个月一次,却无法保证准时。那么,老去问下次什么时候,又让入觉得不正常。

另外,即使知道来的日期,也无法预知因何种原因会使情绪波动。而袊子也可能因某种原因使情绪恢复稳定。

从京都回来时发生不愉快的根本原因,在于背着袊子给孩子们买东西。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袊子为什么换了个人似地吵闹不休。问袊子本人,她往往也记不清上次是为什么吵架。

总之,发生吵架时,体内产生的焦虑情绪失控,可以作为能说得过去的解释。

大道理如此。但是,对风野而言,主要问题出自家庭、没有与袊子住在一起。

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呢?将来又会怎样?每年岁末,风野都想到这些问题。

风野心事重重,袊子却无忧无虑。

两个人有时心情愉快相亲相爱,有时又恶语相向。

当然,发生冲突时,退让的总是风野。一边逃遁,一边等待袊子情绪转好。说起来,让一个女人搞得团团转,实在可悲。但是,既然舍不得袊子,也就只好忍耐些了。

心情舒畅时,袊子特别能花钱。这或许也是袊子的长处之一。上月底刚给风野买了件皮夹克,现在又说要送件开司米的黑色毛衣,理由是驼色夹克与高领黑色毛衣相配。

“哎,以后别再穿外套什么的了。这身打扮多好,起码年轻五岁。”

看见风野穿上毛衣和夹克,袊子满意地说。

自从辞职以后,风野很少再系领带,主要是衬衫配短外套的装束。虽说从事的是自由职业,可是实在没有穿夹克的勇气。现在让袊子一说年轻五岁,心中十分得意。而且,穿上后很利落,外出时也觉得方便。

“鞋也换一双吧。冬天还是穿靴子好。”

风野就买了双靴子。

“是不是太年轻了一点?”

“越上岁数,才越该打扮嘛。”

袊子按自己喜好的风格给风野换了装,感到很满足。但是,这身打扮在家里却受到妻子奚落。

“哟,这身打扮,是你自己挑的?”

“不……”风野话没说完,又赶快点头。

“你觉得返老还童了是吗?”

“不是的,就是图个舒服。是不是有点怪?”

“自己觉得合适就行。”

风野在穿着上比较保守,自己不会主动打扮成这样,除非有别的女人指使。妻子了解这一点,所以,态度冷淡。

高领毛衣配夹克的打扮,像电视制作人和电视导演,看上去很帅。不过,一星期后,风野感冒了。

“都是因为这身打扮。”

妻子埋怨,是穿的不合适。其实,那天夜里,风野和几个编辑喝了酒,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工作间里放着资料,就顺道去取。刚到,就恶心,想吐。于是在沙发歇了一会儿,却睡着了。睁开眼时已经凌晨五点,鼻子有些阻塞,身上发冷。这才急忙出来,打了个车回家。在家一直睡到将近中午。起来后,感到头发沉,已经感冒了。但是,那天还有必须完成的稿子,所以下午就没有休息。

当然夜里就发起烧来。

“你呀,就喜欢出去泡。”

妻子以为风野黎明时才回来,是又与女人鬼混去了。夜里吃了感冒药睡的,但是早上起床时身上乏力,温度虽然降下很多,却周身酸痛,流鼻涕。

风野无需像普通公司职员一样去上班,但是必须写稿子。快到中午时,风野咬牙起床,按约定写了七页稿纸。平时写这点东西不算什么,现在由于发烧,人都快瘫软了。于是,又躺下昏睡起来。

一觉醒来,天早就黑了。

“你非传染给我不行。”

妻子说着拿来了体温表,一量,三十八度二。

“叫医生吗?”

风野最怕打针。可是,明天必须完成另一篇稿子,看现在这样子,很难抗过去。

妻子给各家医院打电话询问,因时间太晚,都被拒绝了。好不容易才有一家医院说,您来医院的活,可以看看。

“远是远了点,去看看吧。”

“吃药也一样,明天再说吧。”

风野拒绝之后闭上了眼睛,衿子又浮现在脑海中。现在她怎么样了?衿子不会知道风野患了感冒。当然,也没有病到需要通知的程度。说不清楚的话,只能让她担心。

可是,跟衿子还是三天前见的面,以后就没有联系。

以前,不见面的情况下,每天与衿子通一次电话,像这次连着三天不联系的事还不多。

风野怕衿子在担心,想明天给她去个电话。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翌日起来,烧完全退了,但头仍然发沉、全身无力。

“一点钟我在新宿见大成社的青木。”

“现在出门,会加重感冒的。”

因为妻子这么讲,所以风野就打电话回绝了。然后开始写稿。尽管身上穿了好几层,却还觉得后背发凉。刚写了几笔就写不下去了。风野随手挠了挠头,感到全身哆嗦了一下。

可能又发烧了。

年轻时,风野几乎没有因感冒而卧床过。即使卧床,也是过一夜就好得差不多了。

年纪不饶人哪……

风野昏昏沉沉地又打起瞌睡,再次睡醒时又到了晚上。

看着灯光映照的窗户,风野又开始想袊子了。

自己不主动联系,袊子肯定在担心。但是袊子完全可以来个电话。如果担心妻子接电话,也可以找别的朋友问问。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联系的话,她就不准备主动联系?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一直保持沉默,缘分也就断绝了。

风野认为袊子不是不讲情义的女人,这次可能是放不下面子。

猛然间,凤野心中忽地一动,莫非袊子正在与年轻男人幽会?

风野心中七上八下的,进了厕所。出来时装作要拿书的样子,走进书房便拿起了电话。

拨通后刚说了声“喂”,立刻就听到了袊子的声音。

“感冒好了没有?”

风野一下子被问愣了。两天前感到不舒服,但是并没有告诉过袊子。

“有太太照应,该好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慰问一下你嘛。”

虽然看不见袊子的表情,但是听得出来,讥讽的语调里有明显的不满。

“哎,谁告诉你的?”

“谁还不是一样?”

风野只把感冒的事告诉了与工作有关的编辑,可他们都不认识袊子。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呀!”

“是你太太啊。”

“从这儿打的电话?”

“她说丈夫感冒了,正在休养,不能让你接电话。”

“什么时候?”

“嗯,好像是中午。”

风野中午是躺着,但是并没睡。虽然还有点烧。但远不至于接不了电话。

“你是不是交待过不接电话?”

“哎?我怎么能那样做呢?”

躺着的时候,听见电话铃响过几次。可能有一次就是袊子打来的。

“你说自己的名字了吗?”

“你想我能说吗?我说我叫工藤。”

袊子用了假名,妻子也不叫风野,说明妻子听出了袊子的声音,故意难为她。

“不像话……”

“不像话的是你!一个电话也不来,我多担心,你知道吗?”

不惜谎称他人来打听情况的袊子,情真意切。可是,妻子她起码该说一声来过电话的事啊。

“对不起……”

“没什么,请在夫人体贴的照顾下,多保重。”

“快别说了。烧还没全退呢。明天我给你去电话。”

“不劳驾你了,明天我不在。”

“去哪儿?”

“出门。再见。”

电话挂断的同时,风野又感到一阵寒气。

袊子说明天不在。可星期三又不是休息日,她会去哪儿呢?

放下电话后,风野躲在床上暗自思量。

公司都很少派女的出差。如此看来,多半是陪男朋友出去玩。可是,新年将至,各公司都进入最忙的时期。恐怕再年轻的小伙子也请不下假来。

妻子走进屋来,打断了风野的沉思。

“横滨的千叶先生来电话找你。”

“说什么了?”

“问你二十号能不能参加忘年会。”

千叶是上高中时的同学,是这次预定二十号开同期生忘年会的干事长。

“我已经回信说要去的。”

“可能还没有收到。到年底信件都走得慢了。”

“那,跟他说我去就行了。”

“你还是接一下吧,人家难得来个电话。”

“就说我感冒了,起不来。”

妻子察觉到风野不高兴,转身走了。

“小人!”

这个电话能叫我,为什么袊子的电话不让我接?你知道不知道,你管闲事害得我多苦。

但是,风野没有胆量当面对妻子发牢骚。

袊子说要出门,风野吃惊不小,第二天早上,体温竟完全恢复正常了。

前两天起来时,体温都不算太高,但是头痛,浑身懈怠。现在,却头也不痛了,身上也舒服了,感冒似乎终于治好了。

风野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想立刻拥抱袊子。

可这时袊子却不在。

风野无心起床,一直躺到快中午了,才开始穿衣服。妻子进来问道:“病刚好,能出去吗?”

“在家呆了三天,该见的人都没见,我得先去一趟工作间。”

“回来吃晚饭吧?”

“噢……”

风野含含糊糊地应着穿上外套。

出了门,风吹在身上觉得十分爽快。十二月中旬的风很凉,而风野并没有感到冷,但觉得阳光有些刺眼,脚也有点发飘,可能是身体还虚弱的缘故。

前面转弯处有家杂货店,看到那里的公用电话,风野立刻想到衿子。

尽管衿子说不在,风野还是想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拨通了衿子公司的电话,立刻有个年轻姑娘接电话,风野说找衿子。她说:“请稍候。”

风野正心中纳闷。“喂?”话筒里已传来衿子的声音。

“喂,你这不是在公司吗?”

“找我有事吗?”

“昨天你说不上班,我想打电话试试。”

“就这点事?”

“感冒才好,我正要去工作间。你下班时候顺路过来吧。”

“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行了,快让我看一眼吧,等你。”

“怪人!”

衿子接着又说了句“我正忙着呢”,就断了电话。

说是出去,却还在公司。听刚才的电话,似乎衿子就没打算出去。大概衿子知道风野在接受妻子的照顾,故意说的气话。

风野总算放下心来,但是衿子的心情好像依然不好。

风野去车站坐上电车,去了工作间。

虽然只是三天没过来,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屋里当然还是原样,只是书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风野用抹布擦干净书桌,点燃一支香烟。刚吸完,大成社的编辑青木就到了。风野把散文的原稿交给他。两个人闲谈了几句。青木刚走,以前公司的同事平井来了,他是找风野商量出公司内部报纸的事。谈话间不觉已到黄昏,街灯都亮了。

平井邀风野一起去喝酒,风野说感冒刚好,就谢绝了。平井正要告辞时,门铃短促地响了一声,袊子推开了门。

“这是……”

风野吃了一惊。袊子看见门口的男靴子也十分诧异。

“不,啊,没什么……”

风野有些语无伦次。平井朝门口走去:

“那我就失礼了,我正要回去呢。”

平井后半句话是说给袊子的。他边穿鞋边向风野说“再见”,然后出了屋。袊子看他走后才进屋。

“我来的不是时候?”

“没有,没有。不过,你电话上说不想见我……”

“是的,我不想见你。这是你让我来的……”

“你先打个招呼再来就好了。”

“好,我回去了。”

“嘿,别走呀。”

风野从后面抓住袊子的肩膀。

袊子说的与做的正好相反。昨天说今天出门,实际上没出去。电话说没时间,现在又跑来了。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为女人的反覆无常而无所适从的男人的确困惑,或许女人就是要藉此显示自己的存在。可以肯定的是,那种逆反情绪正说明了女人喜欢对方,不想分手,所以才言行不一。

袊子被风野拉到怀里,很自然地把头伏在风野胸脯上。

风野立刻闻到久违的袊子身上的馨香。

“谢谢你过来。”

袊子已无意逞强,静静地点了下头。

“我想你啊。”

“病倒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我才不信呢!”

袊子忽然声音清晰地说。

“不骗你。”

“那,好哇。”

袊子挣开风野的双手,透过窗户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哎,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一起出去吃吧。”

“感冒不要紧了吗?”

“没问题。”

刚才谢绝了平井的邀请,对袊子则是另一回事。两个人来到街上一栋大楼一层的炸虾店。

风野鼻子仍有点不通气,还不时咳嗽一两声。但喝啤酒似乎无问题。两人在杯中倒满啤酒后,开始干杯。

“恭喜痊愈。”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一杯下肚,袊子口气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这次生病,让我想了许多。”

“想什么?”

“如果你就那样病死了,将永远扔下我一个人。”

“喂,怎么净说不吉利的话。”

风野端着酒杯看着袊子。

“我结实着哪。”

“说这种话的人最危险。前不久,有个才四十来岁、每天跑步的社长不就突然死了吗。”

风野也确实看过那篇报道。另外,自己高中、大学的同学最近连着死了两个。一个死于胃癌;一个是心肌梗塞,在东京站等电车时突然胸闷难受,突然就死了。

“你不用担心我。”

“我担心你干吗?”

风野对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回答,大为震惊。

“你要死了,我是不会去参加葬礼的。恐怕你的死相怪异,让人没法看。”

“再说,我也不想看你老婆、孩子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有什么事,我一定立即告诉你。”

“算了吧。有你老婆照看,给你送终就行了。”

看来,风向不对。风野再说什么都会导致吵架。

风野不再说话,夹起一只虾送到嘴里。袊子有些焦躁起来,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总而言之,我们的关系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呀。”

风野说到最后一句时,放低了声音,让周围的人听不到。袊子像吃了一惊似的,眼睁得大大的:

“无论是你病了还是死了,你最爱着的女人却一无所知,这是怎么回事?”

的确,风野希望在死之将至时,心爱的女人守在身边,为自己送终。可是,袊子却得不到消息,被冷落在一边,所以她不高兴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来说去,不是夫妻真不行。”

“那也未必。至多早一些知道对方的死讯,别的也没什么了。”

“我没说那个。死了早晚是会知道的。我并不介意。问题是死了以后。”

“死了以后?”

“对,坟墓的事。”

说着,袊子把夹起的炸虾又放回盘子:

“你死了以后跟你夫人用一个坟墓吧?骨灰也永远在一起。而我呢,再怎么请求,也不可能跟你葬在一起。”

袊子居然想得那么远,风野感到出乎意料。

“活着的时候就不提了,咱们死了都不能同穴吗?”

“可是人死了,骨灰就是在一起又能怎样?”

“才不呢。死了都不能在一起那也太悲凉了。”

袊子的话令风野感到凄然。风野振作一下情绪说:“不过,如果想死后在一起,可以把骨灰分一部分就行了。”

“我能向你太太提这种要求吗?你太太会答应分他丈夫骨灰吗?”

“我在遗书上事先写好总可以了吧?”

“遗书也是攥在你太太手里啊。而且我也没办法核实你到底写了什么。”

“那我求别人保管遗书就行了。”

“可是,硬向你太太讨骨灰,未免低三下四了点。”

“喂,喂,我又不是快死了,别老说不吉利话了。”

袊子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像你这样的,说不定也死不了呢。”

风野把瓶里剩下的啤酒都倒在袊子酒杯里。说道: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两个人继续喝啤酒、吃饭,气氛有些沉闷。

“你从来不感冒啊?”

风野换个话题,想调节一下气氛。

袊子莞尔一笑。

“我要是感冒不就完蛋了。”

“完蛋?”

“是啊,我怎么跟你联系呀?”

“太简单了,来个电话不就行了?”

“可是,我再说生了病,你夫人会叫你吗?”

“我又不是老呆在家里,往工作间打电话。要不,问问别人,总会找到我的。”

“我才不愿意找别人叫你来呢。”

“别想那么多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嘛。你不打也行,我给你打。”

“三天都没个信,说不定我已经死了呢。”

“瞧你……”

“真的,要是我突然死了,老家来个人把我匆匆下葬。等你知道时,只能见到骨灰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许再提骨灰了。”

“如果是夫妻,谁发生点什么事,立刻就有人通知。无论是谁病了还是死了,立刻就能知道。周围的人肯定会立刻与丈夫或是妻子取得联系。”

“就算立刻知道丈夫死了,也没有用啊。”

“无论是死是活,重要的是知道确实的消息呀。”

风野未曾想过,夫妻间纽带的重要性在这个地方。看来拎子把这看得很重。

“反正我这样的女人,如果有点什么事,不会有人关心,是死是活没人管。”

“不会的。我最爱的人是你。我可以向神起誓。”

“你说也没用。如果不是夫妻,再说爱也罢,再说喜欢也罢,什么也解决不了。”

袊子可能有些兴奋,饭吃不下去,剩了一半多。

服务员过来问:“可以撤下去吗?”袊子回答说:“已经吃好了。”然后,吃着最后端上来的草莓,一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依我看,夫妻就是一种保险。”

“保险?”

“对,是人身险或是寿险。总之,一方生病,另一方就有责任照看,死了还要送葬。”

“如果妻子病了,并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去照料的呀。”

“即使不直接侍候病人,送医院,付医疗费的责任总还是有的。”

“对喜欢的女人,这些事也一样做啊。”

“不对的。很多男人,对情妇生病不闻不问。特别是想让男人付钱的话就更难了。”

“你这是妄想症啊。”

“不对。比方说,无论多么被宠爱的女人,如果卧床不起,需要端屎端尿,男人肯干吗?”

“真那样的话,即使是自己的妻子,男人也不一定去侍候。我有个朋友的妻子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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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妻子的住院费会支付吧?”

“这个嘛,反正都入了保险。”

“如果情妇卧床不起,谁也不会照顾的。无论平日多么爱的男人,大概人影都找不着。”

“你过虑了。”

风野无心再谈下去,袊子却谈兴正浓。把自己越说越渗,好像有意在自虐,甚至以此为乐。

“要是妻子的话,当然可以得到丈夫的遗产。听说可得到的比例还要上调呢。”

“我家是没什么遗产的。”

“但是有房子呀。”

“可是,一多半是贷款,再说还有孩子。她又没有工作。”

“是啊,当丈夫的都这样想问题,”

“这又怎么了?”

“你是说没你了,妻子带着孩子又没有工作,怪可怜的。可是情妇呢?或者放任不顾,或者让她去工作,你都无所谓。”

风野想反驳,却找不出恰当的话,总之,袊子的牢骚有对的地方,但又不尽然。

“当人家的情妇,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甩掉,最终只能靠自己。”说到这儿,袊子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情妇都变得坚强了,比夫人们漂亮。情妇没有条件同太太们一样稳坐在妻子的位置上。不安定的感觉使情妇不能松懈。”

袊子在认识上虽然有所飞跃,但仍有失之偏颇之处。没有比失去紧张感的妻子更懒惰、丑陋的人了。但是,造成为人妻者懈怠的,当丈夫难逃其责。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剥夺了她们的紧张感,使她们越来越无知。

“即使结了婚,一辈子住在公寓,精打细算地花着丈夫可怜的工资,忙着做饭、洗衣、带孩子。等醒悟过来时,已经变成没人愿理的老太婆,多可怜的哪。”“当情妇挺好的,比起做妻子,不知轻松、自在多少倍。”

一会儿说做情妇好,一会儿说太悲凉,袊子的想法一边说一边变。但是,关于情妇,袊子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仅此一点,风野就感到袊子的话不落俗套。

不过,这一类问题,可以说是辩不清楚的。只要袊子不改变情妇的位置,不为人妻,就不会真正明白两者各自的利弊。

“差不多了。”

袊子似乎还想说下去,风野径自到付款台结账去了。

“去下北泽吧?”

“我还不想回去呢。哎,找个地方喝点吧。”

“我感冒才好。”

“那到我公寓去干什么?”

说实在的,风野现在想得到袊子。可是刚说过感冒才好,所以很难开口。

出了饭店,风野无意识地往车站方向走去。烧虽然退了,但是几天没出门,已感体力不支。听见风野咳嗽,走在前面的袊子回过头来:

“要紧吗?”

“啊……”

“你还是回家吧。”

刚才被袊子说过“有夫人照看多好哇”,现在当然不能回去。

“哎,还是去下北泽吧。”

“去了干什么?”

“我想要你。”

入夜后,街道霓虹灯闪烁,大概是在变化迷离的色彩中的缘故,风野竟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感冒着,还能做爱吗?”

“已经好了,我说过嘛。”

“可是,做爱的话,该传染给我了。”

“不接吻就没关系。传染的话,也早就传上了。”

“真讨厌,传上我就麻烦了。”

“你是不是要去哪儿啊?”

“是的。”

“是去见那小伙子吗?”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袊子说话常话里有话。以前只是吓唬一下风野,最近却来了真的,所以不可大意。

“没关系的。”

到了站前,风野又一次央告。袊子露出不屑的神情:

“那么早就要了。”

“人家感冒了嘛,根本没那心情。可是,今天早上突然特别想你。”

“我可不是那种就知道做爱的女人。”

“这我知道。但是想要你的心情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一点这种欲望,你想要我时,可能我会东逃西躲地让你难受。”

“我才不难受呢。要能那样就好了。”

凤野自顾自地挥手拦了辆出租车,袊子默默地上了车。

“去下北泽。”

“你真的不要紧了?”

“别担心。让我抱了你,就全好了。”

“噢,你是为了治感冒才抱我的?”

袊子瞪了风野一眼,显然,接受了风野的要求。

风野自以为不要紧,但是做爱之后完全瘫软了。

一来很久没这么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再者因为感冒初愈身体还虚弱。

完了事,风野迷迷糊糊躺着,袊子去客厅冲上了咖啡。

“喝吗?”

“啊……”

风野正要起身,就感到一阵眩晕。于是又趴在枕头上,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又发烧了吧?”

风野自知是疲劳体虚所致,侧躺着闭上眼。

袊子边喝咖啡边看报,突然有什么新发现似的,大叫起来。

“你要是这么病下去可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

“没锗。要是病得回不了家,你夫人还不吃惊?”

“我告诉她,你在这里睡觉,她会来看你吗?或者根本不理你呢。”

女人想问题就是怪。风野颇感无奈。袊子微笑道:“该不会说,我丈夫受到您关照,非常抱歉吧?”

“你怎么老说这种无聊的话。”

“哟,你那太太,说不定跑来硬把你拉回去呢。”

“不可能。”

“那就扔到这里不管了?”

这种事不大可能发生。可实际上会怎样呢?风野也说不准。

“你太太也可能说,这种病人随你怎么处理吧!不过,真这样的话,你可够可怜的。”

“你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那当然了,我一不是你太太,二不是你家人。”

大概是对餐馆发生争论的报复,袊子一耸双肩,说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

“我无所谓……”

风野想起了自己的叔父,他一直住在烟花巷的茶坊里,直到病死。

叔父与茶坊的女老板相交至深。后来,叔父患上肝病,是女老板一直照看他至死。叔父的事不去管它,如果自己病得起不来时,袊子真会照顾自己吗?或许现在嘴上说好听的,关键时刻甩了自己呢?

当然,也要看生的什么病。头痛脑热过三两天就好的病,估计问题不大。若是久治不愈的半身不遂,就是妻子也生厌的。

“你呀,害怕了吧?”

“什么?……”

“你怕被抛弃。我看你真有可能。你夫人吃了你那么多苦头,肯定要报复你的。”

“瞎说……”

风野苦笑着加以否认,心里却七上八下。是啊,妻子一直在忍着。将来,只要有机会,很可能向自己复仇。

“想想看,男人也够可怜的。”

“说点别的吧。有橙汁吗?渴死了。”

厨房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接着袊子端着橙汁过来了。

风野接过来喝了一口。袊子站在旁边从上往下看着他。

“你洗个澡吗?”

“算了。”

“那我去洗了。”

袊子把装过橙汁的杯子拿到水槽,然后进了浴室。

房间里静了下来,隔着拉上了窗帘的阳台门,风野听见了汽车驶过的声音。看了看枕边的座钟,已是十点半了。

该马上回家,可是这工夫了,怎么找个藉口离开呢?看拎子这样,准是以为自己要住下。

可是,在家病了三天,刚爬起来就外宿不归。毫无疑问会惹态度刚缓和下来的妻子再次发怒。

早些想到这一点的话,吃完晚饭时就该分手回家。

风野正左右为难,突然电话铃响了。

风野往客厅那边看了一眼,袊子没有从浴室出来。

每次电话铃响,风野总是为是否接而犹豫。

袊子也没对风野说过接还是不接。所以,到现在为止,风野几乎没接过电话。仅有一次,接了一个女人的电话,风野向袊子转达了电话内容后,拎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啊,知道了。”

如果接了,袊子应该不会埋怨。但是,对风野来说,这还需要些勇气。

如果对方问:“您是谁?”则很难解释。倘若自称是袊子的男朋友或父亲的话,就更难自圆其说。风野有心向袊子的男朋友夸耀“我才是袊子的男人”,但又不想因此使袊子为难。

总之,只要不是袊子说“替我接一下”,还是不接为佳。但是,现在这个电话仍然在执拗地响着。

去叫袊子吧,自己懒得爬起来。再说,袊子正洗澡出来也不方便。

不理它……风野拿定了主意。这时,铃声也停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但是没过一分钟,铃声再次响起来。

铃响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是有什么大事或急事。风野继续盯着电话机。当铃声又响了五次以后,风野毅然拿起了话筒。

“喂,喂……”风野问了两次,没有接着往下问。

奇怪的是,对方一点声响都没有,并不答话。是谁打的?像是在窥探这边的动静。

又过了约十秒钟,风野手心里渗出汗。

这就是衿子说的无声的电话了。想到这儿,一瞬间妻子在风野脑海中闪现。

一言不发的电话另一边,可能是自己的妻子……

风野轻轻地放下话筒。

是不是妻子见自己迟迟不归,才打电话探听呢?刚才只是“喂”了两声,妻子不可能听出来。如果真是妻子的话,就太可怕了。仅仅想一想,夫妻二人屏息静气,在电话线的两端对峙的样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

衿子对放下了电话正在发呆的风野问道。

“没什么……”

风野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支香烟。衿子审视着他,又说:“你脸色很难看,有些苍白。”

风野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一照,果然面色苍白。

“又发烧了吧,来试试表。”

衿子一边擦着刚洗完澡还潮湿的头发,一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

“你还是没全好呀!”

风野老老实实地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给你做点热乎东西吃吧?”

“不用了。”

量一分钟就可以了,但风野过了二三分钟才取出来。红色的水银柱停在三十七度六的位置上。

“瞧,我没说错吧。还不快躺下。”

袊子担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媚。

风野再次躺下,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又发烧了呢?

烧刚退就出门,甚至做爱,再次发烧也就不足为怪了。即使如此,还是不中用了。年轻时病一好,怎么折腾也不会反复,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用试温度计,风野也感觉到又发烧了,对自己这副样子,十分懊丧。

看来,今天晚上回家没指望了。一天半天的还好说,要是就这么病着起不了床,又如何是好。

对袊子吃饭时说的那些话,风野本来一笑置之。可看情形,说不定会像他的叔父一样在袊子这里养病了。

风野正昏昏沉沉地闭着眼,袊子在枕边说话:

“这是感冒药,疗效特别好,吃两片就没事了。”

袊子掌心里放着两片红色药片。

“快点!”

风野接过药放入口中,喝了口水咽下去。

“哟,有点烫啊。”

袊子把手放在风野额头上惊叫了一声。

“我给你冰一下吧。”

“没关系的。”

“我看,你明天最好睡一整天。”

“可是,明天有事,必须出去。”

“不行。有什么要联系的事我替你办。”

“你不上班了?”

“请假。照顾你这点病,我没问题。”

袊子给风野掖好被角。在一种被囚禁在女人房间里的错觉中,风野睡着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凤野从梦中醒来。天还没亮,拎子像往常一样呼吸均匀地在自己身边睡着。一看枕边的座钟,是五点半。

这一阵子,早上醒来时,风野总是有某种孤寂感。这种感觉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近乎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被遗弃的寂寥感觉。

或许,这感觉与做的梦不无关系。

每次醒来时,梦的内容都变得很模糊,刚才的梦也大部分回忆不起来了。但是,其中的一个情节却历历在目。风野回家后,孩子们都不正眼相看,问话也不答,只是看电视,不可思议的是,在水户的亲弟弟和死去的叔父也在场。

风野刚要说话,大家都说有急事,走了。还看见妻子的笑脸。地点像是水户的老家,又像是和袊子去京都旅行时住的旅馆。风野问:“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妻子回答说:“你感冒了,必须留下。”

情节似乎连贯,又似乎支离破碎。只有众人无言离去的凄楚留在记忆中。

“这个梦不太好……”

风野小声嘟囔着,意识到做这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也确实有过这种感觉,一觉醒来,自己沉浸在被众人抛弃、不然一身的孤独感之中。那时,自己对自己说不过是个梦而已。

风野不畏惧孤独。死是迟早的事,到时谁都是独身一人。因此,并不曾放在心上。而刚才的梦却恍若现实。

“真不吉利……”

风野小声叹了口气,悄悄地往袊子身边靠了靠。

风野想,家里人走了,还有袊子在。袊子仍然侧着白皙的脸沉睡。

风野又仰身躺着,看着天色未明时分的窗玻璃,继续回忆梦境。

但是,梦比刚才更模糊了。再也追忆不起来了。风野觉得时间尚早,想接着睡,但是头脑却意外地清醒。

烧好像已完全退了。

现在起来开始工作已不成问题,但是屋内很凉,又不想起来。

睡不着,只是闭眼躺着。这时,风野听见邮件箱里有插报纸的声音。与此同时,风野一下想到曾经扔到门口的海豹玩偶。

今天还会有吗?风野再也躺不住了。另外,也想看看报。

风野略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门口。先抽出报纸,然后打开了门。

黎明时分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光线有些暗,但是已看清走廊的另一端。仔细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

“太好了……”

风野放下了悬着的心,关上门。拿着报纸回到卧室。

风野又钻进被子里,打开了床头灯。袊子皱了下眉头,翻了个身背对着灯光。

风野没看几眼,就觉得眼皮发沉,于是关了灯。又睡了。

这次再睁眼时,好像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从眼帘缝隙透出的阳光已十分明亮,袊子已不在身边。风野侧耳听了一下,水槽那边有菜刀切东西的声响。

“哎……”

风野在被窝里喊了一声,袊子大概是正做着饭,没听到。又喊了一声,袊子拉开了拉门探头问道:“什么事?”

“几点了?”

“九点了。”

“那你该上班了。”

“今天没关系,我请假。”

“为什么?”

“哎?你还没好呀!正给你熬粥呢。”

“我没问题了。”

风野刚要起来,被袊子伸手按住。

“不行,那有体温计,夹上!”

枕边的一个小盒子上放着药和体温计。风野没办法。只好夹上体温计躺下。

早上拿报的时候觉得烧已退了,却不想起床。

如果工作忙的话,早已经起来了。可是,又一下睡到现在。看来,身体还尚未复原。

几分钟后,取出体温表一看,三十七度一。这时,袊子过来问道:“怎么样?”

“刚过三十六度,没问题了。”

“不行,早上就这么高。今天你就老老实实地躺一天吧。”

“我都睡腻了。”

“那,穿上这个。”

袊子从衣柜里拿出件厚睡衣。风野穿上后,去洗漱间洗脸。

“这就开饭了。”

“我刚起来,不想吃,来杯咖啡吧。”

风野起来后,还是有些乏力、咳嗽。

“今天静养一天,病就好了。”

“我可不敢那么悠闲。今天还约了《东亚周刊》的编辑,还有以前公司的同事在工作间见面呢。”

“你就说感冒去不了,打个电话就行了。我替你打。”

“那不行。”风野话音刚落,袊子闻之色变,转身背向风野。

“是啊,我当然不行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你想说,要是你太太就没关系吧?反正,我是你见不得人的女人。”

“哪里话,工作上的事,自己不打电话不合适嘛。”

“那就在这儿打可以吧?”

“再看看身体情况,过一会儿再打。”

现在激怒袊子可是自找麻烦。虽然,婆婆妈妈的让人烦,但是,风野清楚,袊子正尽心尽意地侍候自己。

“感冒了,还是喝牛奶比喝咖啡好。”

风野一边点头一边想,按袊子说的放松一天也行。袊子到底会怎样看护自己还不知道。体验一下不是妻子的女人的照顾也不错。

风野打定主意呆在袊子这里。也就不再急着走了。可是,快到中午时,又坐不住了。

对约好在工作间见面的那二位打电话说一声就行。可是,袊子在跟前没办法往家里打电话。找袊子出门的机会吧,又看不出袊子有外出的打算。

早饭吃的是粥和烤腌鲑鱼片。午饭好像是面包。

看样子,今天无法从这里脱身了。

风野对关在这里出不去感到不安,同时又产生了干脆豁出去,听任事态发展的念头。

午饭时风野只吃沙拉、喝了些牛奶。然后,给约好见面的那两个人打了电话。那二位都让他“多保重”,以为他是从家里打的电话。

下午,风野开始了工作。因为不是工作间,所以没法写需要查资料的稿子。但是可以写散文什么的。

风野双腿盖在被炉里写稿,袊子坐在旁边织毛衣。

风野停住笔看着这场景,袊子也停了手,嫣然一笑。

“什么?”

“嗯……”

袊子摇摇头,毛衣针又动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安详、满足。

是啊,在不是休息日的白天,两个人悠闲地围坐在被炉边还是头一次。看着袊子满足的微笑,风野恍惚间觉得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不冷吧?”

“不……”

“写完那篇稿就休息会儿吧。”

“没关系。”

“不行,你还没完全好呢。”说着,袊子起身到厨房沏了杯茶:

“哎,我呀,真的适合当主妇呢。明白吗?”

“可能吧。”

“世上的大太一族真快乐呀!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吧。”

“不过,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大啊。”

“才没那事呢。常言道,老婆、乞丐当三天,神仙日子也不羡。”

风野愣住了。袊子笑道:

“你这病要是永远治不了才好呢。”

整天呆在家里,天黑得好像也快。写完稿,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到了傍晚。

“我去买点东西准备做晚饭。”

袊子挎上菜篮出去了。看袊子这架势是先准备晚饭,然后再把风野关一晚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忘记了风野还有家庭吧?是不去想,还是根本就无视它的存在呢?

在光线渐渐暗下来的屋里,风野觉得自己好像被蜘蛛五花大绑地越缠越紧。

要不现在就逃走……

风野向四周看了看,想着袊子会不会突然回来。说不定在公寓入口处撞个正着,又让她给拉回来。

风野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不禁缩了一下脖子。

可是,如果继续住一夜,恐怕家里真要贴寻人启事了。

话说回来,妻子一定察觉到自己在袊子处,只是暂时忍而不发,但早晚会爆发的。是今天夜里?抑或是明天?平常几天不回家的话,妻子只是沉默。可是,现在自己感冒刚好。

怎么办呢……

还是先打个电话看看家里情况。如果打电话对袊子进屋了立刻挂断就是了。

风野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女孩声音,是大女儿。

“喂,喂……”

风野不答话,女儿那边连着问了好几声。只听见女儿的声音,风野默默地放下话筒。

虽然一句话未说,却落实了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

风野放心了,又开始看电视。这时,袊子进屋了。

“今晚上炖童子鸡,吃点热的,可以治感冒。”

袊子边说,边把买来的蔬菜摆放在水池边,点上煤气。

“我还买了酒。”

“喂,我可是病人呀!”

“喝了就睡,没关系。”

袊子手脚麻利,只一个来小时就准备好了晚饭。饭桌的中央放着炖鸡的锅,酒也用热水烫着。

“少喝点,暖暖身子吧。”

风野并不讨厌酒,让袊子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觉得酒好喝,就说明感冒好了。我也喝点。”

袊子很有酒量,端起风野倒上的酒,喝得有滋有味。

“蘸点橙醋、萝卜辣椒泥,吃鸡肉吧。”

这是袊子下功夫做的饭菜。风野从锅里夹了块肉放进嘴里。袊子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嗯,真好吃!”

袊子平时在做饭上不太花时间,这次连海带汤也十分够味。

“我能当个好妻子吧?”

“当然了,我可没说过你不能啊。”

“太好了……”

袊子满意地点着头,又斟上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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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袊子那容光焕发的容颜,让人无法想象与歇斯底里发作的袊子竟是一个人。袊子如果结婚成家大概会是一个好妻子。或许正是由于没有得到妻子这一稳定位置的焦虑心情,导致拎子固执、歇斯底里。

“哎,你再喝点,头不会痛吧?”

“嗯,问题不大。”

“头痛也没关系,有我陪着你呢。”

袍子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今年你在哪儿过年呀?”

“哪儿过……”

“你还回老家吗?”

每年,关于在何处过年,风野与袊子都发生龃龉。袊子因为一个人在东京,所以希望风野陪她。可是,风野的母亲、弟弟都在乡下,过年回家已成惯例。虽然挺麻烦,却几乎是对老母亲尽的惟一孝道。

“今年真想和你一起过啊。”

“是啊……”风野不置可否地说。

袊子凑近身子:“那你能陪我过年了?”

“现在还没有计划呢,到时再说。”

难得有这么个好气氛,破坏了太可惜。

“你得想法留下!说话算数!”

袊子往风野杯里添了些酒,然后又给自己添上。

“我有点醉了。”

“是醉了?还是想要我呀?我可是病人啊。”

“说得好听,明明是你想我了。”

“我不想你。今天就这么睡了。”

“不,不行。”

袊子双目放光向风野撒娇。

“今天忍着点吧。”

“不,我就要你。”

“男人可是感冒卧床的病人啊。”

“那我也要。”

袊子的眼在笑。

“再做爱,我这病可好不了了。”

“再病了,我就不让你从这里走了。”

“喂,喂,我可没开玩笑。”

莫非,就这么关在屋里,让袊子把精气吸尽而死吗?

风野想,真那样的话就误事了,另一方面心里又盼着堕入那种地狱。

醉酒之后,又被袊子的媚态吸引,风野又住了一夜。早上一睁眼,风野就实在坐立不安了。

以前不回家,主要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像这次感冒没好利落就出来,连续两天不跟家里联系,还不曾有过。妻子会怎么想呢?现在厚着脸皮回去,会让自己进家门吗?会不会发生争吵?

不过,从近来妻子的行事来看,大概不会发生争吵。更可能的是自己遭到冷落和变本加厉的报复。总之,风野感到,会受到意想不到的报复。

真那样的话,昨天就该回去的。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怎么办呢?

看着阳台方向尚未明亮的天空,风野想,索性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这样呆下去,过四五天,妻子的耐性消耗殆尽,肯定会主动说话。现在不上不下地一两天就回去,妻子就会发脾气找事儿发难。如果十天半个月不回去,就该轮到妻子狼狈了。那时,妻子说不定会苦苦哀求自己回去,哪里还顾得上发怒。

但是,风野立刻意识到,这不过是男人的一厢情愿。

如果妻子屈服于那种休克疗法,当然再好不过。反之,妻子出走,或者与孩子们联手把自己逐出家门的危险也并非不存在。

简单说来,如果被逐出家门,邮件收不到了,放在家里的资料也没法查了。另外,银行的钱会被妻子随意使用,自己想取存款也要遇到麻烦。当然了,如果真的爱袊子,想与她一起生活,就该有豁得出去的精神准备。

没有决斗的勇气,却拈花惹草,原本就是错误。

风野思来想去的,不觉间阳台方向已经发白。门口有脚步声。接着信报箱响了一声。

报来了。风野拿了过来,又钻进被窝,开始看报。

先把标题过了一遍,然后,把枕边的体温表夹在腋下。

烧似乎完全退了。昨天早上还身上无力,触摸一下头发就觉得整个头都难受,现在头脑特别清爽。

几分钟后看体温表,烧果然退了。来袊子这里时算是好了一半,现在全好了。

风野特意找出这两天的外宿不归的意义,又接着看报。过了一会儿又打起盹来。再次睁眼时已经八点了。

袊子好像也是刚起来,正在脱掉睡衣,见风野要起来,就慌忙抱着衣服躲进客厅,然后说:“你再睡会儿吧。”

“不行啊,今天无论如何得走了。”

“走?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了,但又不能说出来。风野没有回答。

袊子换好衣服走过来。

“感冒怎么样了?”

“已经没关系了。”

风野站起来去洗漱间洗脸、刷牙。

“我今天要不要再请一天假?”

“我真的没问题了,别请假了。”

风野换好衣服,拿起了装着稿纸和书的提包。

“那我就走了。”

“急什么呀?”

“想起个急事,刚才就放心不下,不能再呆了。”

“那也用不着这么早走啊。”

“我一定得快去。”

凤野径自走到门口换鞋。袊子追了过来。

“你还是惦记着那个家吧?”

“这个,我已经两天没露面了。”

“可是,你现在回去,你太太也不会让你进门的。”

“为什么?”

“昨天,我打电话告诉她,‘您丈夫在我这里保管着哪。’”

看着发呆的风野,袊子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

“哎?我不能让你太太担心啊。”

风野有些站立不稳了。这下行了,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回家,却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太太说了,让我请便。”

“请便?”

“就是说怎样都可以吧。”

女人之间究竟怎样斗心眼?想像着打电话对峙时的两个女人的样子,风野觉得体温又要升高。

“反正太太已说同意了,你就再呆会儿吧。”

“不,现在回去。”

风野像是在对自己说,转身出了门。疾步走过楼道,坐上电梯。

怎么办?风野发愁地走到车站,略考虑了一下,就来到公用电话前。即使回家,也得先摸摸家里的情况。

电话通了,却不见人接。风野数着铃声响过七遍,就挂了机。然后,再一次拨通,可是仍然没人接。

风野看看手表,八点半。

孩子们已经上学走了,肯定只有妻子一人在家。是不是扔垃圾去了?还是人在院子里?要不就是出门了?不,孩子们在上学,她不可能出门。

看来,只好直接回家了。风野买票进了站台。

在生田下车后,风野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头。

如果突然碰到离家出走的妻子,那么,悲剧就变喜剧了。

从大路上向右边一拐,又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看见了家。

青灰色瓦顶,浅驼色墙壁,与离家时并无二致。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但是,在风野看来却有些生疏。风野往院子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打不开门。

似乎屋里没人。风野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口放着两个孩子的运动鞋和妻子常穿的凉鞋。报纸不在门口,说明妻子早上还在。风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只见客厅、餐厅收拾得整整齐齐。饭桌上只放着像是早饭用过的烤面包机和果酱罐。

上了楼,寝室里的被子叠放着。书房里仍然拉着窗帘。

邮件堆在书桌上。

如此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过份的整洁,反倒让人毛骨悚然。

一大早到底去哪儿了?如果是出去,也该留张便条什么的。只是到附近办事去了吗?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风野拆开邮件看了起来。房间里老没人温度较低。风野下楼打开了空调。

呆在家里却不知妻子何时回来。屋里收拾这么整齐,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孩子们五点后才放学。一个人这么等下去,没有什么意义。再说,孩子们不在时,与妻子两个人呆在一起也觉得别扭。

与袊子不一样,妻子很少歇斯底里发作。但是,风野认为妻子这次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已经落实了家里没有什么异常,是否去工作间呢?可是,现在又懒得挪地方。再过一会儿就正午了,电车上人也少,那时再走吧。

风野又开始看邮件。然后又看前两天的报纸,都看完了就听见门响。只有妻子和孩子拿着家里钥匙,孩子在这个钟点不会回来。

肯定是妻子……

风野侧耳细听,脚步声往客厅去了。

门口放着风野的鞋,妻子肯定能看见。

在袊子那里一呆就是两天,风野没有勇气下楼。

保持沉默,对方就能主动说话。风野屏住呼吸,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可是,楼下动静很小,看不出妻子有上来的迹象。

她干什么呢?按说该上来了……

莫非是来了贼?风野打了个颤抖。

可是,贼不可能拿钥匙从正门进来。

风野不敢与妻子见面,而妻子一肚子怨气,似乎也不想与他相见。

恐怕还是静等为好。风野想到这儿,点燃一支烟。然而,一支烟吸完,仍不见妻子上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风野出了房间向楼下望。一楼静悄悄的。

难道又出去了?可是,没有再听见门响。大概在餐厅或者是客厅吧。

风野越发忐忑,向前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去,下面还是一片寂静。

站了一会儿,风野觉得尿急。厕所在一楼,不下去是不行了。

反正早晚得见面,管它呢,下楼。

决心已下,风野踮着脚下了楼,在门口站下。一看脱下的半高跟鞋,知道是妻子回来了。

她干什么呢?风野正往客厅里看,却与从餐厅出来的妻子视线相对。

一瞬间,风野身体往后缩了一下,眼睛立刻向下看。在自己家里,这副样子实在荒唐,但是谁让自己心中有鬼呢。

妻子现在一定会说话。风野拿定主意,一言不发。

哎?待仰起脸一看,不见了妻子。

就这么几间屋子,还能消失了不成?风野蹑足走进餐厅,见妻子背朝外,站在水槽边。

妻子正往水壶里灌水。看得出来,她关关水龙头的每个动作都充满怒气。

风野在饭桌前的椅子里坐下,先开了口:

“你去哪儿了?”

“是买东西去了?”

风野又叮问了一句。妻子背对着他答道:“去下北泽了。”

风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下北泽,袊子住在那里。

“干什么去了?”

“我见她了。”

风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半张着嘴。心想,这不可能。可是,妻子绝不像开玩笑。

“真的吗?”

妻子可能知道袊子的住址。但不会去过。风野至今也不相信那两个玩偶动物是妻子仍在门口的。

“我对她把话讲清楚了。”

“什么?”

“今后,要么与你一切两断,要么把你的生活包下来。”妻子胡乱地拧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进水槽。

“这事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了。”

“她说什么?”

“她好像也想跟你分子。希望你不要再去她那儿。人家讨厌你,你硬缠着不放。”

“她是那么说的?”

“她说看见你就恶心。”说完,妻子快步走进客厅。

“你真的见她了?”

风野跟着进了客厅。妻子伸直了手臂从架子上拿下来个大旅行包。

妻子要干什么?风野从后面不解地看着。妻子拿着包上了楼。

对于妻子今天早上去袊子公寓,风野吃了一惊。如果他再稍晚一点出来,就会被妻子堵个正着。

真要是那样,接下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在两个女人虎视眈眈地相互对峙、憎恶中,是风野一个人缩头缩尾,不知所措?或者是被两个女人骂得狗血淋头,仓皇出逃?仅仅想一想就让人胆寒。

风野心里庆幸自己避开了唇枪舌战的战场。很快,楼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妻子下楼了。

风野回头看时,妻子已穿上外套,右手拿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朝门口走去。

“喂……”

风野慌忙喊了一声,妻子并不答话,一只脚踩在水泥地上开始换鞋。

“你想干什么?”

“今晚上我不回来了。”

妻子换好鞋,拿起旅行包。

“去哪里?”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慢着,孩子们怎么办?”

“我都交待好了。”

“交待什么?”

妻子不再理会风野的追问,径自开了门。

“喂,等一下!”

话音未落,门已嘭地一声关上了。

她这是要干什么?风野急忙蹬上凉鞋,跑出屋,见妻子已走到邻居围墙的前边。

“嗯……”

刚喊了一声,风野就不再喊了。大白天的,扯着嗓子喊妻子有失礼面。这一带人家不少,太惹人注目。

“只顾自己的家伙……”

看着渐渐远去的妻子背影,风野恨恨地说道。

“这把年纪了,还歇斯底里的,不知好歹!”

风野在气头上,骂了几句。心里却清楚过错在自己。只是无处出气。

可妻子到底去哪儿了?看她拿着旅行包,不像是在附近,可能去相当远的地方。是她住在中野的姐姐家还是仙台的娘家?

孩子们她就不管了吗?还没放寒假,孩子们每天要上学,真不负责任。会不会向两个女儿交待了去向,她们在外边见面?

总之,看那架势,今天妻子不大可能回来了。

现在,我该干什么?

首先,今天是周刊杂志的截稿日,可是这种精神状态也写不出来。风野再一次环视着屋内的一切,觉得妻子出走后的家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

“有没有吃的东西……”

到厨房一看,电饭堡里没有米饭。冰箱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可能妻子在昨天夜里决定了出走,把吃剩的东西都收拾了。

“坏事了……”

虽然还想回袊子那里看看情况,但如果是妻子说的那样刚大吵过一场,估计不会让自己进屋。

不过,袊子真的说过不想见自己吗?或许是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中说走了嘴吧?

妻子弃夫而去,袊子又生厌倦之心,如同梦中所见,只剩下风野孑然一身。风野再次意识到事态之严重,但又苦于找不到对策。

眼下第一件事是去工作间。风野下了决心,上楼上的书房做出发的准备。

风野离开家,来到工作间,内心仍然无法平静下来。写了两三行字就停了手,看了看窗外,又沏了杯咖啡。喝了口咖啡,又忽然往家里打电话,当然不可能有人接。

以前,一听到妻子接电话的声音,就心情郁闷。今天却截然相反。本来,心里想过,妻子不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不在了,反而心虚起来。

如此看来,以往的抑郁,可能是以有妻子为前提的一种撒娇心态。

现实问题是,没有妻子消息的话,今晚怎么过?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可是,还得给孩子们吃饭啊。

想着想着就到了中午。风野只好出去吃了碗养麦面条。回屋后就坐到桌前,可还是写不下去。

风野无奈地打开电视,这时电话铃响了。

会不会是妻子呢?风野赶快抓起话筒,原来是周刊杂志的编辑来催稿子。

“哎呀,今天身体不舒服,给我宽限一天吧。”

风野说着在电话前低下头,想延长一天时间。

后来,又有两个电话。一个是出版社的,另一个是以前公司的同事。要命的妻子与袊子却全无动静。

怎么办呢?风野陷入沉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睁眼时已经五点了。

天色已变暗,街上霓虹灯也亮了。

该是袊子下班的时间了。本想在她下班之前打个电话,但心存畏惧,只得作罢。在光线昏暗的屋里,风野吸着烟,又试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女儿的声音猛地冲入耳朵。

“爸爸,你在哪里?”

“工作间。妈妈在吗?”

“不在呀。妈妈说有急事,今天可能不回来了。爸爸你快回来吧。”

“就你们俩人吗?”

“是的。妈妈写着买饭团子,所以我刚叫了外卖。”

“妈妈留条了吗?”

“在我桌上。妈妈有什么事出门?”

这倒是风野正想的。

“好,我这就回去。”

家里扔着两个孩子不管,真够狠心的。现在只好先回家了。

从工作间直接回到家里。两个孩子正吃着外卖的饭团。看着两个孩子并肩坐在餐桌前,风野心中不禁凄然。

“妈妈去哪里了?”

“爸爸你也不知道吗?”

“不……”

回答不知道的话。会引起猜疑。风野岔开话题说道:“好吃吗?爸爸也来一个。”

“吃这个吧。我给你沏杯茶。”

母亲不在,大女儿俨然小大人似的,站在水槽边。

很快,吃完了晚饭。孩子们像是忘记了母亲不在家,嘻嘻哈哈地看起电视来。

风野看了晚报以后,进了书房准备写稿,但是仍然没有情绪。于是,又翻阅资料,过了一会儿,下楼一看,两个女儿还在看电视。

“你们俩光玩儿行吗?”

两个孩子都不答话,仍然盯着电视看。母亲不在,孩子们也没心思睡觉吗?有心训斥几句,又觉得孩子可怜。

“妈妈真的不回来吗?”

过了一会儿,小女儿的眼睛才离开电视,问爸爸。

“出远门嘛,可能一下回不来。我也不清楚。”

“那明天谁做饭呢?”

“有面包,问题不大。”

大女儿故意朗声说道。脸上却掩饰不住凄凉的神情。

妻子就这么甩手走了吗?再生气也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呀,太不负责了。每天这种日子可实在没法过。

“自私的家伙。”

一想起这些火就上冒。风野强压着气,拿起晚报。电话铃响了。

“啊,是妈妈……”

大女儿叫着跑向电话。风野奇怪为什么女儿这么肯定,凝神一听,还真是妻子。

“你在哪儿呀?”

“嗯,是的。”

好像妻子在通过电话探询家里的情况。

风野起身朝电话走去。大女儿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啊,爸爸在这儿,让他接了。”

“等一下……”

风野刚要说话,大女儿仍然拿着话筒,“嗯,什么?”地问她母亲。

妻子知道丈夫要接电话,大概对女儿说了不乐意。

风野从女儿手里夺过话筒。

“喂,喂……”

连喊几声,妻子却什么也没说。

“哎,我看你别太过分了吧。”风野强忍着火,等着妻子的回话。孩子们担心地仰脸看着父亲。风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尽量语气和缓地说道:

“你在什么地方啊?”

“扔着孩子不管,安的什么心?”

“那又怎样?”

“什么?”风野刚要发火,又忍住了。

在这时吵架,作难的是风野。无论多愤怒,也得低下头来,把妻子请回来。

“你还是快回来吧。”

风野十分不情愿,语调近乎哀求。

“你真想要我回去吗?”

“那当然了。”

“你真认识到自己错了吗?”

“你再不会干那种事了吧?”

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风野很难回答。但在心里却点了头。

“你真的会道歉吗?”

“嗯……”

“那就说声对不起吧。”

“你回来了再说行不行?”

“不,就现在说。”

“可是,在这种地方……”

风野向站在旁边的女儿们使了个眼色,等她们走到客厅,才把嘴贴近话筒。

“对不起……”

“好,我这就回去。”

“现在,你在哪儿?”

“东京啊。”

看来,中了妻子的计谋,但总算放下了心。

妻子在电话后大约一个小时回来了。

在市内能一个小时回来,说明妻子并未远行。可能是去了中野她姐姐家。

风野后悔自己把事情搞得有些张扬。孩子们一起到大门口接母亲的归来。

“哇,是妈妈!”

“您回来了。”

两个孩子围着妻子,把旅行包抢了下来。

“妈妈累了吧?”

“你不在家,我们好寂寞呀!”

妻子对孩子们说着“对不起,谢谢”,一边抚摸着她们的头。

要是换了自己,恐怕孩子们什么也不会说吧。

顶多说句“您回来了”,还接着看电视。

这么一想,就觉得妻子有意大做文章,渲染气氛。

风野默默地吸着烟,见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簇拥着妻子进了客厅。

“妈妈,吃过饭吗?”

“啊,吃过了。这是礼物。”

妻子从旅行包里拿出花朵图案的拖鞋递给女儿们。

分明是离家出走,却摆出旅行归来的样子。风野心中不悦,装作没有看见。这时,小女儿凑过来开始说教。

“爸爸,妈妈回来了,你连招呼也不打,不像话。”

风野无奈地回过头去,妻子朝这边瞟了一眼。风野移开视线。妻子像是去换衣服,上楼去了。

风野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妻子是自己请回来的。现在最好是什么都不说。正看着电视,妻子换上家里穿的毛衣和裙子,从楼上下来了。两个孩子仍然一边一个地跟着。

“好了,小圭,很晚了,快去睡。”

“妈妈,你不会再走了吧?”

“别担心,我不会再走了。”

“太好了。”

母女三人亲吻面颊后,小女儿这才开始脱衣服。风野觉得简直是在看一出母爱剧,剧情乏味,演员们却十分卖力。

两个孩子上了楼。看着女儿们的背影,风野想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孩子们不在,失去了缓冲物,自己将与妻子直接交手,该说些什么呢?

是妻子擅自出走的,她该先为此道歉。但只要说一声“请原谅”,自己就不予追究。相反,如果妻子的态度是“我为你回来了”,那就不客气地跟她辩辩理。

既然已经在电话上道过一次歉了,没有必要再次低头认错。

风野正考虑着对策,妻子下了楼,默默地把女儿们脱下的衣服叠了起来。

风野装着没有注意到,又拿起已看过的晚报看起来。这时,妻子说话了。

“我有些累,先睡了。”

“什么……”

回过头看时,妻子已经上了楼。

“哎……”风野想叫住妻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把妻子叫回来,四目相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弄不好又闹出不愉快,反而不美。

或许,今晚上就这样停战最理想。风野虽然有些沮丧,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看来,妻子出走的骚乱算是平息了。明天即使再开战,也至多是小规模冲突。

“这就是结局吗?”

风野自言自语道,长出了一口气。几乎在同时,衿子的事又在脑海中复苏。

“现在她怎样了?”

家里总算是搞定了,风野却又抹不去好像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

正文 九、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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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到一个安定状态之后,人们会逐渐对这种安定感到厌倦,觉得毫无价值。在动荡状态时,苦苦追求的安定一旦成为现实,又会眼看着这现实失去鲜艳的色彩。

如果把这看作是人类的贪欲,也就无话好说。但是,这里面或许有类似阴与阳极则生变的道理。

人们获得安定后,如果就此满足,从那个瞬间起,即止步不前。那么如果一味追求动荡,心即无暇得安,不用提进步了,退步也未可知。

关键似在于平衡。在爱情上,不一定总能保持平衡。实际上在各种关系中,可以认为,男女间的关系是最难取得平衡的。

一般认为,男人结婚后,与妻子共筑家庭。因此,与女人的关系得到稳定,幸福即接踵而至。但是,事实上,众多男女未必有满足感。

男人明白,有了妻子,就必须维系家庭。但是,男人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转向别的女人。

初时,男人只想稍稍越轨,满足于两个人单独交谈。慢慢地又开始想在身体上发生关系。由精神而肉体,逐步深入,发展到企图在两方面都独占女人。在拥有家庭这一安定的场所的同时,明知有危险,却刻意追求动荡。

当然,已为人妻的女人也一样,在拥有丈夫这一稳定的性伙伴的同时,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男人。离自己近的男人,因其近反而看不到他的价值。或者,原本就无什么价值的男人,因为离自己近,而被剥去了伪装。

视近的东西为丑,视远的东西为美。这是极自然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否因人生而罪孽深重,或者是人之业障所致呢?

不过,追求动荡,是以一定的安定为基础的。几乎没有本身不安定,却去追求动荡的例子。拿风野来说,就是因为有返航的港口,才想出港远航。

妻子的出走,使风野再次认识到安定的可贵。可是,当妻子回来后,风野又开始想往外跑。

自妻子叛乱以来,风野偃旗息鼓老实了几天。但刚过了一个星期即旧态复萌。不,在妻子回到家里的那一刻,风野就开始追求动荡——袊子。

局势稳定一星期后,风野试着往袊子公司打了个电话,想探探口气。

尽管往公寓打,可以从容地讲话,但是,袊子亦因此可以口无遮拦,容易把话说死了。上班的环境,周围有别人,袊子会有所顾忌。

袊子立刻接了电话,一听是风野的声音立刻不说话了。

“喂,是我呀。”

风野又说了一遍,袊子还是不说话。

“生气了吗?”

“我想见见你。”

“我正忙着,抱歉。”

袊子冷冰冰地挂断电话,也难怪,被风野的妻子找上门去大闹一场,心里当然有气。

风野对妻子去袊子那里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刚才袊子接电话时的表现,说明大概确有其事。

让袊子回心转意,不可能轻而易举……

袊子与妻子之间曾数次冲突。但是,妻子露面却是第一次。

倘若,仅仅是想像对手的样子,或通过电话听到对手的声音还问题不大。但是,一旦当面对阵,两个人之间的疙瘩就结得更牢了。

不过,听袊子的口气,似乎也不能说彻底绝望。

袊子的态度确实冷淡,但并不是怒气冲冲。

当然,在公司里接电话,可能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给风野的感觉还不是完全听不进去话。

“现在正忙……”就可能意味着如果不忙,还可以继续说下去。风野一个劲地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仍然抱着一线希望。

总之,如果自己认错,大概仍然可以恢复原来的关系。

仅仅是几天前还在为妻子的出走惶惶然的风野,早把那事忘在脑后,一心想着得到袊子。

风野为自己的冥顽不化而气馁。但是,惟此与理性、教养无关。好像风野身上具有某种处于休眠状态的本能,把一个风野扔在一边,让另一个风野跑了出来。

风野再次给袊子打电话是翌日晚上。袊子在公寓里,立刻接了电话。

“有事吗?”

袊子的语气依然冷淡。

“我在想,你现在怎样了?”

风野把话筒换了一只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想见见你,行不行啊?”

“我对你太太说过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我知道的。不过,那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嘛。”

“我是认真的。”

如果此时退缩就无可挽回了。风野紧紧握住话筒:

“我一定要跟你见一面。求求你,答应我吧!”

凤野并没有准备哀求,但是说着说着很自然地变成了乞求的语调。

“哎,求你了。”

“我再不想纠缠这种事,烦死了。”

“你听我说呀!我知道,可是,这次我是实在没办法,是我不好。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我已经累了。”

“就一会儿,几分钟就行,我这就立刻去你那里,可以吗?”

“不用了。”

“别这么说呀,好,我立刻过去。”

“行不行?”

风野再问时,电话已挂断了。

放下话筒后,风野开始考虑是否该去。

袊子嘴上不同意是因为心里有气,这是明摆着的。

可是,风野说了“我立刻过去”,袊子却没说什么,只是断了电话。她若真不愿意,就该明确说“不行”。

不置可否地挂断电话,可能意味着不是绝对的不愿意。

常言道,溺水者就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现在的风野就是把一切都向有利的方向解释。

争吵过后的男女,郑重其事地打电话或者在咖啡馆谈话都很难和好。

男人和女人未必据理而争,亦未必依理而和。感情问题,并非靠道理能说明白。和袊子的长期交往,使风野对此有切身体会。

现在,直接去袊子的公寓也不是要正式道歉或做解释。总之,见了面先弓身低头,然后再紧紧抱住袊子。

即使袊子进行抵抗也无所谓,哪怕强行以暴力占有她,与其解释百句,不如肉体上发生一次关系更有说服力。

风野的这种想法,恐怕会受到全体妇女的攻击。

大概妇女们会说,女人不仅是男人泄欲的肉体,她们也有理性与理智。

但是,风野丝毫没有对妇女不恭的意思。男人也是试图通过身体的交合来忘却一切,为了回避现实中的烦恼而耽于异性。

八点刚过,风野就到袊子公寓。

风野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动静,又按了一下,接着拧动把手,门就开了。风野默默地进屋,换了鞋。

进了客厅一看,电视开着,袊子在看一本周刊杂志。

袊子连头也没回。风野无奈,只好脱了外套坐到袊子身边。

“还在生气吗?”

“你说呢?”

在袊子侧过脸说话的瞬间,风野乘机把袊子猛地抱在怀里。

“讨厌……”

袊子随即手足并用试图挣脱。风野全然不顾,紧紧搂住,低头就亲。

“不要……”

袊子拼命晃着头,风野双臂较劲,从上面把嘴堵了上去。

既然袊子全力相搏,风野也毫不放松。错过这个时机也就永远失去了和解的机会。

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断无后退之理,只能一往直前。

风野在心里提醒自己,抱得更紧,几乎把袊子的肋骨折断。

一旦两个身体连为一体,其后便是静谧的、只有两个人的时间。

在强行搂抱又一次占有了袊子后,风野微闭双目,仰面而卧。袊子的外衣,内衣像飘零的花瓣散落在地上。

袊子闭着眼睛半趴半卧。望着袊子瘦削的肩膀,风野暗想,这种事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每次和袊子争吵,最终总是以强行占有的方式达到和解。不过,所谓占有,实际上是爱的行为。无论开头如何粗鲁,结束之后总是充满柔情蜜意。

即使被强行占有之际,仍予默许,可能是唤醒了袊子之温柔。

可是,这次迥异于以往。袊子的抵抗空前激烈,恐怕是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一次。

话说回来,成为不愉快开端的原因,确实非同寻常,所以难怪袊子激烈反抗。

看着气力耗尽、放弃抵抗躺着一动不动的袊子,风野心中充满爱怜之情。

“是我不好……”

风野一只手搭在趴卧着的袊子肩膀上,小声说道。

“转过脸来。”

风野把袊子的上身搬转过来,自己的嘴唇凑挨在袊子耳边。

“我喜欢你呀!”

袊子不说话,闭着眼,像木偶一样,任风野摆弄。

“不许再吵架了。”

“已经到年底了……”

袊子听了这话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那,照我说的做,行吗?”

袊子闭着眼小声说道。

“当然了,我都答应。”

“过年时陪我去参拜神社。”

“去神社……”

“哼,不行吧。你得回老家,是不是?”

“不,我留在东京。”

凤野还没有与袊子一起共度过除夕夜。过年时,都回老家。

袊子正好相反,一个人留在东京的公寓里。吃着年前买下的食物,看电视。无处去拜年,也没有来拜年的人。一个人听着除夕的钟声迎接元旦。袊子说,留在东京,比在老家过年轻松。免得听老家的人说什么老大不小的了,还不成家。但是,一个人过年肯定十分寂寞。

“老母亲年迈,还有不少高中时的老朋友等着我,不回去是不行的。”袊子惟风野这一条表示理解,所以忍至今日。风野想到这儿,对自己说,起码该陪袊子过个除夕。

每年年底,风野一家总是在十二月二十七八号或三十号前的某一天动身回水户老家。住五六天再回来。不过,有时看妻子及孩子的情况,所以,住的天数也略有不同。

“今年什么时候回去?”

距孩子们放寒假的两天前,风野问妻子。

妻子看着历,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道:“还去吗?”

“那当然了。怎么了?”

“每年去一大家子,够添乱的。”

“可是,我妈还盼着见孙女们呢。”

全家四口人回去的费用是个死数。到了老家,给母亲、侄、甥辈的孩子们的零花钱、压岁钱必不可少。年年如此,已经成了一项必要经费。

“不想去吗?”

“那倒不是……”

妻子的表情依然消极。

“还是得去。再说,孩子们也盼着呢。”

“你什么时候能去?”

“什么时候,工作一直排到年底了。”

“我可不愿意先去。每次我们先到,妈妈都说,孩子爸爸一个人工作,真可怜。好像说我跟孩子们只知道玩。”

“嗨,别放心里去就是了嘛。”

“那是你母亲,你不介意,我可受不了。以后,我看就在东京过年吧。”

妻子似乎随口道来,其实在心底里,袊子的事肯定还拖着尾巴。

风野改变策略,转而去问女儿们。

“你们放了假,立刻就去奶奶家吧?”

“课要上到二十四号,二十六号走吧。”

小女儿率直地点头同意。大女儿说:“我二十七号要参加饯别会,二十七号以后才行。”

大女儿上初三了,对这个年龄来说,空气洁净,庭院宽阔的乡间农舍,大概已引不起兴趣。

“奶奶做了好吃的等着你们,不早点去可不行呀。”

“爸爸什么时候去?”

“爸爸有工作,稍晚点走。”

“妈妈说了,工作脱不开身的话,每天从水户去东京就行。”

“开玩笑。那么远,能天天跑吗?”

看样子,妻子连这事都跟孩子们说了。自己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妻子说不回老家,那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到三十一号再悄悄回东京。

要不然,就说除夕开始有工作。

这也不行,与杂志有关的工作,二十七八号截止。那时,出版社和印刷厂也休息,一直到元月五日都没人上班。妻子对此是了解的。

如此看来,只能说年底到年初这几天有采访了。

但是,年三十至元月期间公司都放假,上班的只是极个别的人。另外,风野到目前为止的工作范围内还没有过采访过年的内容,所以,很难让妻子相信。

可是,自己刚向袊子保证过一起过年。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风野心生一计。

立一个名目,去采访除夕至元月的京都街景。

从年三十到元月初这段时间,京都的街上可成为采访素材的东西太多了。知恩院等各名寺要撞辞岁之钟,参拜八坂神社和平安神宫的如堵人潮。特别是在八坂神社有苍术祭火仪式和元月一日祗园町的艺伎的参拜仪式。还有元月三日开始的艺伎沿街巡游和年初排练仪式。

京都的元月,即使商店关门休息,街景也是一幅画。以采访街景为由,蒙混过关,大概不致招来嫌疑。

但是,有个问题。如果被妻子问道,采访之后写什么,很不好办。

不过,妻子并不是风野写的东西篇篇都看。因为登着风野文章的杂志肯定送家里一本,只要想看随时都可以看。但妻子似乎兴趣不大。所以,或许装不知道也能混过去。

最大的问题是住宿地点。妻子肯定还要问旅馆名字。不过,过年期间,京都的旅馆格外拥挤。就说定不下来住哪里。

总之,与其勉强把妻子、孩子赶到老家去,不如一开始就挑明,自己从除夕至元月初这几天去不了。这样,孩子们会认可,自己心里也少个包袱。

风野对自己的高招颇为自得。但事实上,事情远非想像的那样顺利。

二十五日,孩子们放假后的翌日,风野忽然满脸为难的样子告诉妻子:

“是这样的,除夕至元月初这几天我得去京都采访。”

风野的解释是,K公司要搞一个“日本的元月”号外,自己承担其中的一部分。

“你怎么揽下这事?”

“哪有为什么呀,人家找上来的嘛。”

“可你以前没写过那方面的东西啊。”

“是没写过。可是,既然找来了,不干也不好。再者,我还想看看元月的京都呢。”

“哎,带上我们吧!”

妻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风野慌忙摇头。

“哪有工作带着老婆、孩子的。”

“那怎么了?你干活儿时,我们逛街,不会打搅你。”

“元月里没什么好逛的。”

“我们可以去神社、寺院走走呀。”

“就是去,现在也找不着住的地方了。”

“那你怎么住?”

“我一个人好说,什么商务旅店、简易旅馆都行。”

“我们也能住那种地方呀。”

“别说了,你们还是回老家去好。”

妻子闻听此话,就挺直了腰,“你是不是又想跟从前似的?”

“从前……”

“就是那次,说是去大阪工作,实际上还不是跟她在一起?”

妻子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样。

“你想什么,要干什么,瞒不了我。”

风野把脸略扭向一边。

“别当我是傻瓜!”

妻子甩下这句话转身就上了楼。

看着楼梯,风野叹口气。

妻子似乎已经看穿。看这情形,或许不该耍这个花招,直截了当地说“工作要干到年底,你们先回去”,就好了。

可是,话已说出,收是收不回来了。如果现在改口说不去了,等于明着告诉妻子,自己刚才在撒谎。

“已经弄到这份上,只能坚持说去采访了。”

风野对自己说道。老实说,风野信心不足。

二十五、六、七这三天,孩子们好像获得了解放,整天都跑出去玩了。上午,风野在家,几乎听不到孩子的声音。

每年,到了二十七八日这两天,孩子们会跑来说:“我们二十九日去奶奶家”,或者“爸爸什么时候走?”可今年像是忘了,谁也不提这事。

到了二十九日,还是没人提这事,风野终于忍不住了。

那天下午,听见小女儿在走廊上的声音,风野就叫她到书房里问话。

“你们什么时候去奶奶家啊?”

“说是不去了。”

“什么?”

“妈妈说,把爸爸一个人扔在这儿工作怪可怜的,大家留下来,过了年再去。”

“别管我,你们立刻就去吧。”

“真的吗?”

“当然了。要不奶奶多可怜呀。”

“那你跟妈妈说说吧。”

“我让你去说。”

怪孩子又有什么用,妻子这招真够阴损的。表面上是同情,实际上却在整治丈夫。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不能表现出来。

风野一直忍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才问妻子:

“你说的不回老家了?”

“那不挺好吗?”

“前些天我不是说让你们去吗?”

“可你在工作,我们只是去玩,不太合适。”

“你别说怪话了。”

“哟,哪句话不中听啊?”

“总之,你们要去。妈妈还盼着呢。在老家过年就是行孝道。”

“就这么定了吧。明白吗?”

妻子不正眼看风野,什么也不说。结婚十五年了,妻子去老家越来越勉强。起初还直言不讳,现在却耍起了手腕。

风野大失所望。可是,把妻子变成这样,责任的确应由风野承担。

年底的工作,在二十九日彻底完成了。当天晚上,风野约好和几个编辑一起商量工作,捎带打麻将。

五点钟,在新桥一家常去的小店,小酌之后,众人吃了饭。来的都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风野就把自己想在新年这几天装作去京都旅行,哄骗妻子的考虑和盘托出。

“就是这么件事,出现什么情况,还请各位多关照。”

既然妻子已经起疑,只好仰仗朋友帮忙了。

“这么做有把握吗?”

编辑主任小田侧着头,担心地问。

“过除夕,丈夫不在,这事可不小。”

“所以,我才求各位出主意的嘛。”

“可你太太也太可怜了。”

“喂,喂,你到底帮谁的啊?”

满座皆笑,但是,同情妻子者居多。

“风野君,情妇的确可怜,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只能那样吧。”

“是啊,在哪家过年是个大问题。”

最近,刚在外边有了相好女人的编辑岸田,相当认真地沉思起来。

“关键是被风野君夫人问到时,咱们要统一口径,说他去京都采访了。”

“反正过年都休息,找不到人。”

“不,要防着事后突然问咱们。”

“那么,风野君准备在她那里扎下了?”

“这个……”

“出去走路不小心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跟她睡了这么多年,你还真风流。”

小田不无讥讽之意,但风野全靠这些朋友相助了。

“麻将嘛,恐怕不请风野君痛痛快快输几把,不行吧?”

众人议论着,上了二楼打麻将。

风野平时输的时候少。但是,今天老惦记着过年的事,精神集中不起来。

今天已经是二十九日了。妻子一点出门的迹象都没有。莫非磨磨蹭蹭地不准备去水户,要留在东京吗?自己再三要求,她却置之不理,脸皮也太厚了。越想越气,出牌也不管不顾地乱扔,越输越多。

最后,一夜共输了近三万日元,玩到快四点才结束。

不管妻子采取什么态度,风野已下了决心,三十一日自己走。妻子若想跟孩子留下,就随她们去。

一边走,一边想,到家已过五点了。风野倒头即睡。睁眼时已经十一点了。

好好睡了一觉,疲劳感似乎没有了。但是还不想起来。

楼下有电视和孩子们的声音。风野正似睡非睡地打盹,小女儿跑进屋。只见她身上穿着外套,手上拿着帽子。

“爸爸,我们要出门了。”

“去哪里呀?”

“奶奶家。饭放在饭桌上了,你一个人吃吧。”

“真的是去水户吗?”

“是啊,坐一点半的快车去。”

妻子居然只字不提此事。风野连忙下楼,妻子正做出门的准备,坐在镜子前梳头。

“喂,去哪儿呀?”

妻子对着镜子说:“在这儿碍你的眼,我们出去。”

“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妈妈来电话了,这才决定去。”

“出去就出去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昨晚上想说,你早上才回来,一睡就睡到现在。”

如果现在还没睡醒,妻子会怎么做?孩子是把自己叫醒了,可是临到她们动身,自己居然一无所知,这也太过份了。

“那,我们就走了。”

妻子梳完头回到客厅,检查两个孩子的行李。

“你明天就去京都吧?”

“啊……”

“多保重。”

“咱们走吧。”

两个女儿牵着母亲的手,担心地看着风野。

“爸爸,工作干完了快点来啊。”

小女儿似乎是觉得对不起爸爸,穿好鞋后又挥挥手“拜拜”,也出了门。

突然,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袭上心头。不过,终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风野总算放了心,走到餐厅一看,饭桌上放着两个饭团子和鲑鱼片、咸菜。风野原本不饿,但还是把一个饭团子塞进嘴里,就着咸莱吃了。

看来,妻子到出门都一直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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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会了一阵一个人获得解放后的感觉,风野给衿子拨通了电话。

“干什么呢?”

“搞卫生。房间虽然不大,快过年了,总得彻底扫除一下。”

“那我过去帮忙吧。”

“少来这套。”

“怎么?”

“是不是明天没时间,只能今天过来呀?”

“不对,我从今天就……”

话只说了一半,风野觉得一下都说了怪可惜的,就没往下说。

“反正除夕跟你一起过,放心吧。”

风野收拾一下饭桌,把过年期间要看的书塞进提包。然后,开始关闭门窗。给窗户上了锁,放下防雨板,又在信报箱投递口下面放了个桶,还附了一张便条,让投递员在信箱装满后,把信件放在桶里。

最后,关灯、关空调。从今天起,过年期间家里没人了,必须仔细查点一遍。

风野又扫视了一遍光线变得暗下来的屋内,从厨房门出了屋。回头看了看门窗紧闭的家,正门竟然没挂标志着过年的草绳。

“煞风景啊……”

与妻子间的肃杀气氛竟然也在家的外观上表现出来。但是,此时的风野心情欢畅,一想到眼下的自由,就兴奋难捺。

风野吹着口哨进了袊子的公寓。袊子穿着毛衣、牛仔裤正在用吸尘器吸尘。架子上、壁橱里的东西好像都翻了出来,厨房、客厅里到处都是纸箱子、啤酒瓶。

“哎,把这纸箱放在壁橱最里边。”

风野刚把纸箱推了进去,又被指派扔垃圾,然后又是擦桌子、书架。

“哟,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一年到头,也就让你帮这点忙。你在家天天干倒没意见。”

“没那回事嘛。”

风野真就没帮助家里打扫过卫生,可袊子却不相信。

“你家扫除都完了吧?”

“不知道。”

“明天真能和我一起过年吗?”

“我不是说了可以嘛。”

袊子半信半疑地看了风野一眼。

“那我可以准备年饭了吗?”

“当然可以,做得好吃点啊。”

“你家过年都吃什么呀?”

“很平常,大路菜。”

“那么,火锅一定是关东风味的了?”

“什么味都行,你随便做。”

袊子一直是一个人过除夕,这次与风野在一起,似乎多少有些紧张。

“元月能陪我几天呢?”

“三日必须出去一趟,这之前没问题。”

“就是说,从明天到三日咱们可以在一起了。”

“从今天开始也可以呀。”

“太高兴了。”

袊子放下吸尘器,猛地抱住风野。

“怎么了?瞧你。”

风野拍拍袊子的肩膀,也紧紧地搂住她。

不过是说了一句,从月底到元月三日可以在一起,袊子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可是,如果换了妻子,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不仅如此,过年那几天睡点懒觉,妻子就会让自己出去走走,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

同样是女人,如此鲜明的反差,是由于妻子与情妇的地位不同造成的吗?

“来,再加把劲,我来帮你。”

风野放开袊子,搬运起其余的纸箱。在家从未这样浑身是劲地干过活儿,简直快乐得无以复加。

大扫除后,风野休息了一会儿,就去新宿。约好了和三个以前公司的同事开个小小的忘年会。

几个人在新宿西口的咖啡店到齐后,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了饭。然后,又绕到厚生年金会馆旁边的一家酒馆。回到袊子公寓时已是半夜一点了。

袊子已经睡下了,可还是只穿着件睡衣起来了。

“你真的回来了呀。”

“那当然,我说过要回来的。”

风野带着几分醉意,脱了衣服就钻进被袊子睡热了的被子里。

“哎,我要一直住下去,不走了。”

风野说了句醉话,便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风野十点来钟醒来时,袊子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忙着。

只见砧板上放着海带,旁边的一个锅冒着热气。一股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啊,别碰!这是做海带卷用的。”

“噢,那个你也会做?”

“当然。以前我没人可招待,不想做。”

风野仿佛有了意外发现。实际上,两个人从未一起吃过年饭,所以,可以理解风野的惊奇。

正午时,袊子煮好了黑豆,风野拈起一粒尝了尝,味道很不错。

“不行,我这是晚上要配菜的。”

袊子风风火火地出去买了趟东西。一回来就切萝卜,剥大虾皮,烧热水……忙而不乱。

风野躺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看一眼干活儿非常卖劲的袊子。

袊子也偶尔看着风野笑笑,不断送上咖啡、茶水。

到了下午,袊子问道:“你不回家行吗?”

“没关系。”

“你家里没人了吧。”

“昨天都回老家去了。”

“别人都走了,你一个人不回去行吗?你妈妈还等你呢。”

“过些天,等到一月底,我一个人回去看看。”

“可对不起你妈妈了啊。”

袊子有些同情地说道。不过,好像根本没想到对不起风野的妻子。

黄昏时,两人一起出去买东西。

年终岁末,站前的商店、街上人多得几乎挪不动步。今天是营业的最后一天,所有店家都在大声招揽客人。

袊子要买的东西好像很多,从过年荞麦面条、茶碗蒸蛋的材料到年糕、鲱鱼子等等。风野跟着走也帮不上忙,所以,两个人分了一下工,由风野去买过年用的草绳,三十分钟后在站前咖啡店会合。

现在,住公寓的人多了,因此,买门松的人少了。但是,草绳还是比较普遍。风野走到站前露天商店,去买草绳和小门松。

“这么一点就够了吗?”

店员的问话使风野想到了生田的家。

那是一处独立房舍,却连草绳也没挂。风野有心再买一份在家里,又怕袊子知道了不高兴。再说,既然妻子什么也没做,自己也没必要去装饰。

于是,风野只买了一份,就去了站前的咖啡店。

还不到约定的时间,袊子不在。看着店里拥挤的人群,估计袊子也快来了。

风野要了咖啡,吸着烟,一边看着窗外的行人。

还是主妇居多。但是也能看见中年男子,手拉手的年轻夫妇。看着这些人,风野想到自己在水户的老家。

这会儿,妻子和孩子们在干什么呢?

每年除夕的老家,除了弟弟夫妇之外,风野一家加上姐姐、姐夫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母亲喜欢人多,为了除夕夜,总是一个劲儿地准备饭菜。

母亲可能正在切凉拌用的萝卜丝,或者在给甜辣鱼干调作料。妻子肯定在一边帮忙,两个孩子也在跑来跑去地忙个不停。

小女儿或许正在向奶奶说:“我爸来了多好呀!”这时,风野忽然想起该给老家打个电话,就走到收款台的公用电话前站住了。

“喂,喂。”

小女儿接的电话。她立即听出风野的声音。

“啊,爸爸,你在哪里?”

“京都。”

“快回来,都等着你呢。我叫妈妈来。”

“不用……”

风野只是打算为自己不能回去向母亲道歉,可是女儿却放下话筒,找妻子去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妻子的声音。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你们的情况。”

“妈妈觉得特别遗憾。你现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京都了。”

“是公用电话吗?”

“啊,长途电话可不便宜呀。”

一撤谎,不小心就说走了嘴。妻子似乎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是个钟点在外边……”

“是四条的咖啡店,挺冷的呢。”

“东京是大晴天,可没那么冷。”

话说得多了,很容易露馅。

“叫我妈妈接一下电话。”

“妈妈去买东西了,不在家。晚上你再打个电话吧。”

“是吗?好吧。”

“什么时候过来呀?”

“三日问题不大。”

“旅馆还没定下来吧?”

“人太多了……”

正在这时,袊子推开玻璃门进来了。

“就这样吧……”

风野慌忙挂断电话,袊子已经拿着大纸袋过来了。

“给谁打电话呢?”

“给个朋友。”

袊子没说话,在风野等候的有隔断的位子里坐下了。

“买年货真费劲,挤得要命。不过,这下过年没问题了。”

“那,过年就足不出户了吗?”

“是的。就是要把你严严地关在家里过年。”

袊子说着,眼中闪出狡黠的目光。

风野即将再次陷入袊子编织的网中。

上次感冒卧床时,心情与现在一样,到了第二天,脑袋里想的全是如何逃出去。

可是,一旦逃了出去,又思恋起被关起来的日子,还想再钻进那张网里。而现在又为像是五花大绑般的束缚感到不安。

对妻子,风野也有同感。妻子在家时就觉得憋闷,总想着她要是不在该多么自由。而真的不在时,又觉得没了主心骨般的失落。

这不,刚跟妻子分开,又想逃回去了。

究竟在追求什么?连风野自己也搞不清楚。惟一清楚的是,陷入某一特定状态后,就感到窒息,呆不下去。

海藻随波逐流,止无定处。男人的性亦如此吗?不过,男人也不是没有忠贞不二的。只是周围的男人没一个不想逃离妻子和家庭。每当酒酣耳热之时,男人们吐露真言,无不对妻子、家庭厌倦之极。

可是,实际上,每个男人都回家,第二天早上又都若无其事地出来。

由此看来,这些男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或者是缺少打碎这种安定的能量。总而言之,可以肯定一点,世上的男人都对现状不满。只要有钱、有闲、还能保持体面的话,所有的男人都可能会去冒险。

不过,冒险归冒险,是否会永远冒险下去则另当别论。

但是,男人为什么不能安于一处呢?为什么不能像女人一样,止于一处,守着家呢?这是否决定于男人的先天禀性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怪事……”

风野禁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袊子正在摆菜,动作轻快,喜形于色。风野头一次见到拎子如此兴高采烈。

屋里有一套简易沙发,还有个被炉。被炉的桌面上摆满了菜肴。除了袊子做的甜辣鱼、海带卷之外,还有一摞套盒。里面装着粟子薯面泥、鱼糕、大虾等年菜。袊子特制的茶碗蒸蛋也摆在桌上。

“菜上齐了,肚子饿了吧?”

“闻着香味,我都等不急了。”

从准备做饭,加上买东西的时间,等了五个多小时。

“你喝点什么?”

“嗯,除夕嘛,还是喝酒吧。”

“好,我这就烫酒去。”

袍子走进厨房把酒铫子放进装着热水的水壶里。

今天,袊子是黑色高领毛衣配长裙,说不上特别动人,但是朝着风野的小巧的臀部显得很可爱。等喝了酒,吃了过年荞麦面条,好好摸摸这可爱的臀部。风野一边想,一边打开了电视。

正好是七点的新闻节目,都是各地岁末年前的热闹景象。

每年的除夕,播音员都不时地报告还有多长时间今年即将结束。

“哎,你也换上和服吧。”

风野听了,就从衣柜抽屉里找出纯毛面料的和服换上。

“酒烫好了!”

袊子一只手把滚烫的酒铫子放在被炉桌面上。

“我先给你斟酒。”

两人隔着被炉相对而坐。袊子给风野斟上酒后,风野接着给袊子斟酒。两人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说句什么话好呢?”

“托您的福,在去年的一年里诸事顺利,在新的一年里还请多多关照。”

袊子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向风野低了一下头。

尽管已经很饿了,但是看着满桌佳肴,风野觉得像饱了三分。加上美酒催人醉,风野不知不觉地完全由着袊子摆布起来。

“哎,人家做一次不容易,多吃点吧。”

风野听罢,就去尝茶碗蒸蛋。

“嗯,手艺不错呀。”

“知道吧,本人做饭还可以吧!”

“知道了,是不错啊。”

“比你太太,还行吧?”

袊子一提妻子,风野不禁皱起眉头。袊子却来了兴致。“那么,以后就天天吃我做的饭吧。”

吃袊子做的饭,意味着被关在袊子的房子里。

“换个节目吧。”

袊子换了频道,电视上出现了唱片大奖赛的镜头,两个人一边看,一边推杯换盏。

几杯酒下肚,风野已露醉态。

“来,吃点荞麦面条,除夕吃面条可以长命百岁,对吧?咱们俩的关系也会像这面条一样长久吗?”

袊子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往碗里盛着面条。面汤是炖鸡汁,味道很鲜美。

“再添一点吧。”

“不行了,太饱了。”

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和面条,风野确实吃不下去了。

“到红白歌赛的时间了。”

袊子换了频道,正好是红白两队歌手入场的场面。

袊子把不用的餐具麻利地撤下桌子,把没吃完的饭菜放在一起。

风野觉得有些吃得太饱,酒劲也上来了,便躺在地毯上,袊子递过去一个枕头,在旁边坐下了。

画面上,白队的几个年轻歌手已开始演唱。

“这么轻松的除夕夜,我还是头一次过。”

袊子酒后微红的脸上洋溢着笑意。风野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老家。

每年红白歌赛开始时,饭也吃完了,大家围坐在电视前。妻子、孩子们肯定也正在看同样的画面。想到此,风野心中不安起来,仿佛妻子会突然从电视里冒出来。

看了一会儿演唱,风野感到有些困,可能是酒多喝了点,一天来累了,不,也可以说是一年的劳累都上来了。

风野从地毯上起来躺到沙发上。袊子拿过来了毯子。

“睡觉吗?”

“不,打个盹。”

“除夕钟声响过后,咱们去参拜吧。”

“去哪里?”

“还是明治神宫吧。今天整夜都有电车。”

的确,风野从未陪袊子听过除夕夜的钟声,也没去神社参拜过。即使去过,也是元月二日或三日了。

“去之前是否先休息一下,你是阿叔一辈了。”

风野似但看非看地盯着电视,袊子开始收拾。

袊子在水槽边洗着碗,遇到喜欢的歌手出场,就停下手,过来看电视。好像她还是对长腿的年轻男歌手感兴趣。风野摆出一副对唱歌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一旦年轻女歌手出场,就睁大了眼睛看。

比赛到一半时,计分结果是白队领先,等到第二次计分时,红队反而超出,最后红队保持领先至获胜。

“不公平,该男队胜的。”

衿子有些忿忿不平。风野只是听着,慢慢地睡着了。

疲劳而微醉的风野睡得十分香甜。

平日在衿子这里总是为家里的事而惴惴不安,现在则无所顾忌。

妻子和孩子离开东京去了外地,才使风野得以安心。

如果时间停止流逝,定格在现在多好。

“还有十分钟,今年即将过去”。播音员在报告时间。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各地迎接新年的镜头。先是京都的知恩院和八坂神社一带,接着是雪中永平寺。

“让我们把高兴、痛苦、过去的一切一切都留给过去吧!”

播音员语气中含着对即将过去的一年的惜别之情,表情也逐渐凝重了许多。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了。”

随着播音员的声音,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好像就等着这一瞬间似的,电话铃也响了起来。

大年三十的夜晚,谁会来电话呢?

一直安详喜悦的衿子,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怯生生地看着电话机。

铃声不停地响,到第七声,衿子拿起了话筒。

“喂,喂……”

衿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似乎仍没有回答。只见衿子把话筒贴在耳边,过了一会见,才摇头放下话筒。

“没说一句话。”

风野没有搭话,仍旧看电视。画面已由永平寺切换到平泉的中尊寺。

“真讨厌啊!”

风野站起来,像是给突然情绪低落的衿子打气:

“走,参拜去。”

“现在就走吗?”

“把过去一年的晦气都除掉。”

袊子尽管心有余悸,还是起身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风野脱下和服,换上西服,琢磨着刚才的电话。

虽然袊子没说什么,但是好像又在怀疑妻子。

真会是妻子吗?在这一时刻,什么话也不说,恐怕是妻子所为。

是她趁姐夫他们出去参拜,没有别人时打的吗?

风野吸着烟,等着袊子穿上外套。

“让你等了。”

风野围上围巾,穿上外套和袊子出了门。

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出月亮。夜路上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朝车站方向移动。像是去参拜的人们。

“跟你一起去,这是第一次呀!”

“是啊。”

“今年会有好事吧。”

袊子兴致不错,似乎忘记了刚才的电话。

“不算太冷啊。”

“啊……”

风野点了点头。远处传来除夕的钟声。

听着袊子鞋跟叩击路面的声音,风野想到除夕夜的钟声寓意着除去一百零八种烦恼。

自己的这无尽烦恼会永无尽期吗?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今年还会在妻子与袊子之间摇摆不定,在烦恼中苟延残喘吗?

钟声在夜风中回荡,使风野的烦恼沉渣泛起。

风野如同被大人训斥的小孩子,忽地缩起了脖子,又把外套领子竖了起来。

朝着黑色人影去的车站方向,风野加快了脚步。

正文 解解说

我想直抒已见。我主动提出为氏做解说,这种做法恐不多见。

大约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地点已记不清了,我与渡边先生不期而遇。当时谈得兴起,竟突然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向渡边先生提出,希望为他的一部作品做解说。渡边先生面露难色。或许,他讨厌我这样的粗疏的评论家去触碰他的作品。

当然,我也并非是酒席宴上吹吹拍拍。那时,我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关于这个念头,需要说明一下。

那个念头出现之前,我对时下的文学状况曾有个疑问。我是文艺评论家,必须对文学的走向时刻予以关注。然而,倏忽之间,文流发生了巨大变化。不知从何时——好像是昭和五十年后即七十年代的后半期,中山健次、村上龙等战后出生的作家开始崭露头角时,我认为有个明显现象——描写“人生”和描写“夫妻”的小说显著减少。人生问题、夫妻问题,大概是文学里的半永久性题材。这种具有根本性的题材减少,几乎与突然看不出流经日本近海的黑潮的去向一样。

每个人能都感受到这种潮流的变化,时我们是很重要的。读者啊,如果有兴趣,就请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现在,作为一个衡量尺度,我列出每年的作品,以芥川奖获奖作品为例,您会注意到,自一九六八大庭さぅ子的作品起,“夫妻”的题材减少了;从一九六九年古井由吉的作品开始,纯粹的、“恋爱小说”形式的作品业已绝迹;继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六年中上健次、村上龙的作品之后,“人生”的题材已不多见。

我们再缩小范围看一下。在八十年代,增田みを、中泽什ぃち等女作家异军突起,其活跃程度超过了男性作家。但是,在她们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夫妻”题目。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女人在考虑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时,本是以夫妻这个磁场为出发点的。一九八六年,增田ゑな子发表了《单身细胞》,此篇名具有象征性。它描写的是,在今日社会抛头露面的“单身生活”一族的生态。

这种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潜隐在这种现象背后,而且超越现实的这种意识又是什么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但是,此问题太大了,非我力之所逮,希望有高人解答。我想谈一下上述现象之前存在的另一种现象,供诸位参考。在近代日本文学中,“家”一直是个重要题材。岛崎藤村、志贺直哉的名著即缘于“家”。那时的家,意味着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家族”。但是,众所周知,随着日本社会的结构性变化,家的含义已转变为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因此,才产生了小岛信夫的《拥抱家族》、岛尾敏雄的《死之棘》等战后名著。这是巨大的变化,也是容易理解的变化。

或许,同样的变化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可是,“夫妻”题材何以在减少,这种变化本身难以理解。

话说到这里,我要换个角度进行说明。以上,是我作为文艺评论家抱有的疑问。然而,这种疑问充其量只是全部生活中的极小部分。我作为一个文学读者,还有别的想法(另一个疑问)。

我认为,不断地深刻发掘普通人的现实生活,给它赋予新的光彩,就是文学。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该怎样活着?夫妻问题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基本题材,它们不应该从文学作品中消失。可是,现在却无处寻觅。

见到渡边先生后,我脑中闪现的东西就是:“对,对。或许渡边先生就有这样的文学。”

读了《》,令我赞叹。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我先谈谈该书几个主要特点。

第一,是其主题。如读者所见,此作品以“丈夫、情人、妻子之间三角关系的纠葛”为主题。惟此主题,正是近代文学或小说的一个基本模式(另一个模式是犯罪),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模式上拓展开来,人生的意义、夫妻间的关系等基本问题将受到更尖锐的挑战。作者使这一模式在现代重现生机。

第二,“恋爱”的含义面悔着重新被认识。我注意此问题的原因在于,作者描写的“恋爱”已不是司汤达在《论爱情》中所分析的恋爱。

作者描写的恋爱极具现代意义。它与家庭的幸福不同,是“对另一种幸福的追求”。

为什么另一种幸福是必要的呢?这大概是因为在战后的日本,妇女尽管得到了解放,却反过来被制度化的、过于单一的婚姻所束缚。所以,与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幸福产生了冲突或者说矛盾。

作者把这种矛盾作为当代的一个紧迫课题,进行深入剖析。所以,在作品的深层流动着的主旋律是:“最近,风野于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与袊子的恋情将是此生的最终的恋情。因此,心里尽管十分清楚自己的做法自私、狡诈,可是一想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恋情,又实在割舍不得。”主人公的心声等于高层次的人生追求,是本书的精彩之笔。

第三,是叙述风格。全书处处皆可诵读,无一处诘屈聱牙。另外,每个出场的人物均各具性格。情节依时间顺序——我们生活经验而展开。小说不这样写是不行的。与此相反,近来的文艺杂志上的作品,常常混用回忆、梦境、幻想等手法,不换行,不说明是过去的场景,便时间衔接混乱无序。因此,读者不知所云。

这个故事是从成熟的、成年人的眼光审视的。这种眼光深入到男女关系的纠葛中、人的心理细微之处。主人公的心在妻子张开的家庭网和情妇张开的爱恋网之间,被哪一边的针扎一下,也会狼狈地摇摆。而承载这摇摆的小说却是安定、坚固的。这表现出作家的成熟。

恐怕看过此书的某些读者,忽然会觉得简直就是在描写自己。相当多的读者,大概会对主人公的困惑抱有同感吧。

倘若如此,可以说这本小说真实地捕捉到了八十年代的生活气息。而这个“丈夫、情妇、妻子的三角关系”却是七十年代周刊杂志的绝好话题。但是,八十年代就不是了。据我推断,恰恰由于不再是周刊杂志的热门话题,才说明那种情况已深深地渗入日常生活中去了。

如此看来,那种关系已不能再称作“三角关系”。那似乎是一种与急剧变化的现化社会相适应的深层次的追求。

或许,作者正是在求索某种新的深层的伦理。

下面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也可能是我看得不仔细,作者甚至一次都没有用过“不伦”(违背伦常)这个字眼。

第四,有心的读者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小说中男女关系纠葛的背后,是丈夫的孤独、妻子的孤独、情人的孤独。作者没有刻意去描写或强加于读者的内容一一现实的心之生态,难道不正是我们的深重孤独吗?

世上少有两全其美之事。作家风野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摇摆不定,他自认是崇尚精神的,却又想享“齐人之福”。不肯放弃尘世的之爱。

以生动的笔触写出一个有妇之夫时的心态和情感困惑,活脱脱勾勒出日本男性在现代世俗主活中灵与肉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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